《斋芳事》 第一章 流放 永和三年,冬 寒冬临至,风雪迷眼,生灵尽藏 绵延的雪山上行走着一行人,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翻过大雪覆盖的高山,风中带来鞭子甩得呼呼的声音。 这是一只流放囚犯的队伍,十几余人被绳索拴成一条线,每个人好像只是绳上的小结,他们脸上冒着不健康的红,神情木然,衣衫根本无法与大风抗衡,脚上的冻疮结了又烂冒着风雨费力前行着,却还要被押送的小卒任意打骂。 “干什么呢,快走”,役卒一鞭子甩在地上,恶狠狠的脸上满脸不屑。 “哎,张老三这可有名满盛京的小姐,你不怕富贵回头转啊。” 周围的役卒纷纷哄笑了起来。 张老三听到哄笑声,变了个脸色,随即又恢复自然,往地上啐了口,“往这来的,有几个能回去,哪个犯得可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张老三嗤笑一声。 几人正说着,一道凄寒慌张的声音打断几人的谈笑。 “五妹,五妹,你别吓嫂子啊,”寒风呼啸下,粗布麻衣被吹得呼呼作响,只用一根木簪挽住头发,却掩不住妇人眉宇间的淡雅高贵。 池景芸半跪在雪地上,脸上满是焦急与慌张,声音撕心裂肺,躺在地上的女子已经失去了意识,紧皱的眉头也未舒展。 “嘚,又死一个,”张老三小声嘀咕道。 其他押送小卒急忙上前,要知道他们虽是流放的犯人,但死得太多,他们讨不着好,也拿不到赏钱 “拿几件厚衣服,铺在雪面上,”一道清脆稚嫩却带着沉稳的声音打断了妇人的惊呼和小卒的嘈切。 循声望去,说这话的女子十四、五岁,被泥糊得脏兮兮的脸上看不清五官,只能隐约瞧见不经意间的顾盼生姿,罩着一件肥大的棉衣,显得有些滑稽,可你一旦望进她的眼睛,便无心关注外在了。 役卒不由按照她的话去做,拿过一件旧披风铺在了雪面上。 “二嫂,把五姐放在衣服上,”斩钉截铁的话语令人不容置疑。 池景芸有点愣愣的,姜斋又叫了一声,池景芸颤抖的手抹了抹眼泪,僵硬地和姜斋齐力把姜容放在了披风上。 姜斋快速地摩擦女子的四肢,看似杂乱却有门道,她不停息地按着重要的穴道。 “热水,”简洁而掷地有声,稚嫩的年纪却给人一种信服的力量。 “哟,你还以为丫鬟婆子围着你啊,使唤人使唤到这来了,”张老三阴阳怪气的开口,脸色也变得阴狠,“死在这可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算了,死多了不好交代,她们到了也落不着一个好,老七,去拿水来,”一个浓眉蓄着络腮胡,穿着不同于其他役卒的衙役服饰,显然是这支流放队伍的老大,他冷眼望着,看不清神色,但隐隐能从紧抿的嘴角看出几丝不耐烦。 “多谢”带着疏离,姜斋接过。 那是双非常冷静的眸子,可却有魔力一般,陈七的眼睛定定的,想看看那双眼的深处,却好像迷雾弥漫,无论也看不清。 不一会儿,地上的女子缓缓转醒,睁眼望了望四周,各色的人脸与漫天的风雪,又绝望的闭上了眼,眼角有水渍滑出。 “五妹,你看看二嫂,天无绝人之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池景芸将额头和姜容紧紧抵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给她力量,泪珠子却不住往下滑落。 一直跪在雪面上的姜斋缓缓站起身来,望向远方,收回视线,“五姐,现在乾坤已定,但谁知道以后,只要人还在。”声线稚嫩,却莫名就让人想信服她。 “行了,继续赶路,天黑之前必须走出雪山,要不然都得死在这儿,”吴老大别好佩刀,向远处眺望。 其他小卒纷纷举起鞭子,欲催赶路,犯人赶紧起来,生怕慢一会鞭子就落身上了。 “五姐,你且忍忍,马上就走出雪山了,”姜斋和池景芸将姜容慢慢扶起来。 “二嫂,六妹,我拖累你们了,”姜容半低着头,扬起一个僵硬的笑容。 “五姐,我们是一家人,这话太生分,”姜斋微皱了眉头,“岂不是日后我和二嫂需要你照顾,你也嫌我和二嫂是累赘拖累你?慢一点,我扶你起身。”看着妹妹的神态,姜容神色缓了缓。 “怎会啊,”姜容看着被泥掩住脸的妹妹,才缓和的脸色,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沉下头缄默不语,紧握着拳头浑身紧绷。 池景芸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五妹,六妹,二嫂拼了命也定要护你们周全。” “还在嘀咕什么,想去阎王爷那投胎啊,”一道粗暴的声音打断了三人,张老三正拿着鞭子凶狠地瞪着。 一个在半路调来的衙役望了望队伍末尾,推了推身旁的役卒,“兄弟,后面那几个人是谁啊,吴老大都放她们一马。” “那几个女的,没受黥刑,却被流放到这,那就是官家,如今盛京城有几个被抄家流放的官家?” “姜家!户部尚书姜苏林?!那衙役发出一声惊呼,随即一愣,重重叹了口气,意味不明。 姜斋看了看周围的拿着鞭子凶神恶煞的役卒,低垂了眉眼: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同才来到这副身体那般虚弱,身手虽未恢复到之前的水平,但独自逃离不是难事,可自己一逃,这两个女人怎么办。 初醒时那两个女子声嘶力竭的绝望嚎哭,在隆冬寒日的苦苦坚守,一路上无言的保护,她不能。 《大昭律例》注:官家子流放充军不受黥刑。 可在脖子上却有一个通体黑色的项圈,婴儿手指粗,唯有用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强行打开,锁洞破坏,则生死不离。 即使能一起出逃,只能顶着罪名,那便只能偷偷摸摸过完一生,我姜斋不苟活,另一个姜斋也不应枉死,且,姜家无罪! 姜斋正在思考利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打断了姜斋的思路,在这片荒凉的大地上显得格外沉重,清晰,夹杂着马儿的嘶鸣和大刀划过雪地的刺啦声。 第二章 江参将 “不好,是蛮子,快躲起来,”吴老大侧身听了一声,脸色狠狠一变,蛮子是游牧民族,为了提高战斗力,减小战马的损失,特制了马蹄铁,不仅跑在雪地上声音小,对马蹄也起到极大保护作用。 吴老大话语未落,一支箭划破风声,一声惨叫,射中了一个因脚镣手镣笨重而未来得及跑的犯人,肚子上的血汩汩地往外冒,接着又有些犯人被射中。 蛮子的箭矢阴狠,射中目标,箭头上特制的钩便会紧紧抓住血肉,若不及时拔出,等箭头发作一处,拔出时如敲骨吸髓一般。 姜斋几人因在队伍的最末处,及时找到了一块可以遮挡三人的雪石,看着不远处被射中却满眼不甘,挣扎着往这边爬,姜斋垂下头,她知道没救了。 刺眼的红铺了一地,红与白的交融格外令人心惊。池景芸和姜容都不忍转过了头。 那些蛮子并没有把这一行人放在眼里,只狠狠地抽马疾驰,仿佛身后有洪水野兽一般。 一只凌厉的箭矢从蛮子身后穿破迅烈寒风射出,长了眼似的,从蛮子后脑至,眉心未有丝毫偏差,接着几只箭矢簌簌而过,只射中马匹,但也足够了,那几个蛮子从马上摔下来,挣扎着想要起身逃离,脖子上已经被刀架住了。 风雨中,姜斋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见红鳞似血。 一举一动,都带着迅疾有序,仿佛经过千百次锤炼,簌簌而下的风雪落在红鳞不见踪影。 一高头大马缓缓上前,劲建的马蹄踏在雪地上,穿了一身更红的鳞甲,但更暗沉,三四十岁的样子,很儒雅的样子,像一个斯文的秀才,可手里那一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弓和冰冷的眼睛,让人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读圣贤书的 那人拉了拉缰绳,眼神冰冷而淡然,仿佛在欣赏他们苟延残喘。 “参将,就地格杀还是带回去,”右边一位将士询问。 参将,姜斋在漫天风雪中听到了这个词,她快速想了想在军中职位,正三品,姜斋眼神亮了一下,眼神穿过漫天风雪,细细打量。 听到询问,江参将并未开口,反而眼神凌厉一扫,仿佛发现了姜斋的打量,周围气势一变,那些将士低下了头,跪在了地上的役卒头埋得更低,囚犯和那些蛮子则开始瑟瑟发抖。 姜斋被视线扫射,并没有害怕或移开视线,姜斋在现代是军医,见过多少气势逼入的首长,反而与他对视了几秒,感觉到池景芸拉了拉衣袖,才轻轻低头颔首。 姜斋感觉那视线又打量了自己一番,又淡淡收了回去。 “拴在马后,是死是活看天吧。” “是,”整齐划一,明明没几人,却喊出了气势如虹的声势。 江参将扫了一眼已经从遮蔽物出来的一行人,那只轻飘飘的一眼,却让吴老大那些常年在昭狱跟穷凶极恶的犯人打交道的心神一凛。 吴老大匆匆几步上前,“大人,我们是押送犯人的官差,这是我们的令牌文书,”吴老大弓着腰,小步上前,恭敬地呈上信物。 旁边亲兵拿过仔细对照,然后双手奉上,江参将略一摆手。 “回营,”一声轻喝,打马离开,一行人毫不拖泥带水地调转马头,马蹄远去,仿佛从未来过,只有茫茫雪地上的温热尸体和马蹄印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老大,那就是焰麟军?”一个役卒问道。 “是啊,就是因为有他们,我大昭不失一寸国土,”吴老大望着那个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可真厉害,”役卒也望着那个方向。 听了这话,吴老大脸色意味不明,“继续上路吧,”吴老大收回视线。 役卒又开始挥舞鞭子,一行人继续上路。 “阿斋,怎么了,被吓到了?”池景芸脸色发白,显然被吓得不轻,可也紧紧地攥着姜容姜斋的手。 “二嫂,我没事,”姜斋低下头若有所思。 一行人走到山腰处,那里气温较高,有灌木丛生长。 “就在此处休整,明日一早上路,”吴老大扫视四周后便下达命令。 “老大,这儿?不是让我们尽早走出雪山吗,”张老三问道,他想早点赶路早点到,拿了赏钱回盛京逍遥快活,也能早点看到看到那些世家小姐沦为妓女都不如的军妓,他在盛京还有一份赏钱要拿呐。 “现在不必了,之前收到消息说雪山附近出现蛮子,焰麟军来了,那些杂碎跑不了,”吴老大恨恨地说,吴老大弟弟死在了蛮子手里。 夕阳残照,黄昏降临,金灿灿的光铺洒了一天一地,脸上也有了几分流光溢彩的美,张老三看着坐在地上吃饼馕的三个女子,舔了舔嘴唇。 “六妹,这给你,”一个白净的馒头递给了姜斋,谁能想到,姜家少夫人和小姐,如今对一个馒头视若珍宝。 姜斋看了看池景芸,发现隐藏在发丝间的一个小银簪子没有了,姜斋心中五味杂陈。 这一路走来,姜斋不是没想过一走了之了,但是池景芸和姜容这一路上的照顾,苦苦坚持,其实对未来的路都心照不宣,但这两个柔弱的女子却把自己作为生命中的最后一份支撑。 她们想让我活,这是前世从没有体会到的一份感动。 “今晚要在这过夜,你们三个谁跟我去捡柴火,”张老三摸着下巴走了过来,淫邪的眼睛转了个圈。 池景芸紧攥着拳头,从嘴里吐出几个字,“官爷,我们不能随意离开,况且……” “废话少说,我跟着,看谁跑得了,”张老三打断道,阴沉的眼睛像毒蛇发出的毒液。 池景芸看了看姜斋和姜容,咬着下唇,仿佛怕恐惧从喉头跳出来,闭上眼,准备起身。 “我去,”一道声音响起,长时间的跋渋让原本清脆的声音嘶哑,却无法让人忽视其中的坚定淡然。 “六妹,不行,不可以,”池景芸眼眶一下通红,从地上颤抖地站起来,因为起来得太快,差点摔倒,她紧紧地攥住已经起身的姜斋的衣袖。 “二嫂,没关系的,捡个柴火而已,我们刚刚走过的不远处就有一片小树林,”姜斋轻轻地安慰道,脸上挂着纯真无邪的笑容,可心里已经暗暗做了决定。 这个张老三一路上下绊子,方才为了躲避蛮子,竟把一个犯人推出去占了他的位置,害他惨死,即使是囚犯也不该被张老三宣告死亡。 第三章 谁是猎物 池景芸含着眼泪直摇头,姜容红着眼眶还想说什么,姜斋握了握池景芸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抚笑容,眼中的光坚定自信,莫名的池景芸松了手。 “五姐,你照看着嫂子,”姜斋拉了拉强忍着眼泪的姜容,向她点了点头,那眼中的坦然处之,是姜容从未见过的,是与堂妹没有过多相处吗? “行了,商量好了就走,”张老三阴测测地说道。 此刻霞光大作,整个天地都被铺上了落日的余辉,如沐圣洁,令人心神一阵涤荡,可再如何透彻也洗不净这世间的罪恶与龃龉。 姜斋跟着张老三去了一片矮树丛,“你去那边,”姜斋顺着张老三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树丛深处。 姜斋心里好笑了一声,那就看谁是猎物吧,毕竟这里有蛮子出没! 看着姜斋往里走的身影,张老三眼睛滴溜转了转,摸了摸稀疏的八字胡,嘴角勾起令人恶心的弧度。 张老三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看着正在捡柴火的姜斋,张老三摸着下巴打量:小是小了点,但那皮肤瞧着不错,那双大眼睛哭起来一定很爽! 张老三慢慢靠近姜斋,两只手向前,可总在要碰到的一瞬间,姜斋闪身离开,几次下来,张老三没了耐心。 又一次姜斋避过,张老三露出凶狠的面目。也不掩饰了,直接说道,“死丫头,劝你识相点,让大爷好好爽一把,不然有你和那两个女人受的。” 姜斋站在背阳处,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一阵很冷静的话说出:“这不合律法吧。” “大爷我在这就是律法,”说着又要扑上去,距离缩短一些,张老三才看清姜斋的神色:像风雨欲来的大海那么平静。 张老三心里涌上一丝异样,但也一闪而过。 姜斋左避右删,把那张老三跑得团团转,张老三被激得怒从心起,心也更痒痒,看着姜斋退无可退,一下扑上去。 姜斋定住,一脚踢了上去。 “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张老三趴在地上满脸不可置信,随即恼怒地瞪着姜斋,挣扎着爬了半天也没趴起来。 姜斋慢慢走近,看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张老三,那眼神没有丝毫温度。 张老三看着气势惊变的女孩,心里莫名害怕,方才的异样感觉又回来了,强迫自己直视姜斋的眼睛,发现姜斋挂着讽刺的笑。 “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我出了一点事,你和那两个女人一个也别想跑,”张老三僵硬地说,手指不可控地微微颤抖。 听了这话,姜斋微微一笑,“雪山附近蛮子出没,你与其搏斗,却不幸,”姜斋停顿了一下,笑了笑。 “因公殉职,”姜斋一字一顿说道。这个张老三一路上处处克扣,时不时发难,二嫂和五姐在他手上吃了不少亏,还有因他而死的囚犯,今天即使他不死,也得让他终身难忘。 姜斋拿出了在上个城镇千方百计拿到的银针,张老三脸上终于露出惧怕,嘴里却一直谩骂,姜斋充耳不闻。 将银针一一放在了张老三几大疼穴上,封了嘴里满是污言秽语和威胁的张老三的哑穴。 做完这些,姜斋坐在干木柴上思索怎样不受牵连,耳朵一动,突然听到一声轻响。 “谁,出来!”凌厉中带着肃杀。 只见一人半坐半卧在一块石头上,那人所在的地方极其刁钻,别人很难注意到他,他却能清楚看见周围发生的事。 姜斋看去,暗暗心惊,是那个江参将。 身着焰红鳞甲,尸山血海的渗浸,让鳞甲有一点暗红,他坐在地上,腿上盖着一件大裘,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不显狼狈。 “你可知,这是死罪,”江参将抬眸,眼神如厉箭一般射出。,《大昭律七罪》流放或被押送的犯人,反抗、逃跑以及伤害官差,可就地格杀 “我知,所以处处忍耐,”姜斋神色平静,脑子却已百转千回。 那参将看了看在地上疼苦得想要打滚的张老三,未说话,可在那沉默中,姜斋感受到了江参将的淡淡嘲讽。 张老三发出的呜呜声,显得小树林更加寂静。姜斋脑子飞快转动着,眼神一闪,想到了什么。 “参将是否风湿犯了,已经走不得路了,”姜斋出声,打破了树丛里的寂静。 那参将听及此,眼神忽的一变,半掩的眼帘闪过惊诧和杀意,一军之参将的致命弱点居然被一个外人知道,不管如何得知,她是不能留了,军中也该好好排查。 江参将缓缓将头抬起,手指微动,弓弦在黑暗中发出一线莹白的光。 姜斋知道那参将想做什么,便放出筹码。 “参将,您是大昭的守护神,身为大昭人自不会害你,方才见您在马上杀敌关节挛缩,如今又见您这般,便猜测您有风湿,如今两条腿是否无法动弹?”姜斋眼神不躲不闪地望着江参将,眼底坦荡。 “哦,我腿是不能动,你想干什么,”江参将半眯着眼,眼里带着不以为然和嘲讽。 “我能让您现在就站起来,往后即使不能完全痊愈,我也能让您减轻痛苦,”姜斋直视着江参将,眼神清明令人信服。 第四章 治寒疾 江参将看着那双眼睛,只觉莫名熟悉,心口不可控地软了一下,慢慢坐直了身子,淡淡开口,“我凭什么信你,一个还未及笄的女娃?还是被发配的犯人?”眼里的神色捉摸不透。 “您在军营中的职位应该不低,却还是风湿缠身,应是药石无灵吧,”姜斋边说着上前动了动张老三身上的银针,“而且我敢保证,这世上能医治你的不出三个人。”那稚嫩的声线透出几分自信。 “您不妨一试,”姜斋加重了语气,直看进江参将的眼底。 江参将一时未开口,姜斋也毫不畏惧与其对视,接受他的打量,“小女娃,你挺聪明的,”江参将收回视线,“官差侵犯发配到军营的军妓本也是杀头之罪,我可以当什么也没看见,你走吧。” 姜斋脑子飞快转动着:这是不信我能医治他?但放过我?这位江参将在军营里地位不低,若能借他之力,摆脱如今的困境,往后到了军营若得他相助,一些事也好办。 “参将,您可知,在边疆如此阴冷气候下,多则一年少则半年,您的腿华佗在世也无计可施,”姜斋语气稍缓,“而且在这段时间,风湿也会如此时不时发作,无法动弹,您是上阵杀敌,位居一线的参将,这病一旦在战场发作,这后果谁能承担?姜斋下了一剂“猛药”,这参将太不可得了。 “太医院,医药署,不济江湖能人异士不少,难道非你不可?”江参将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牵着鼻子走,说话也不客气了。 “是,您非我不可,”姜斋一句话掷地有声,如灵石击玉,“若那些太医,方士真能医治您,何至如今您虚坐于此,且您敢大肆宣扬,广觅良医吗?” 此话一处,二人心思各异。 江参将心口一凛,素来冷静的脑子竟有些紊乱,如今边疆不稳,将军可用的人本就不多,自己若出差错,朝廷那些人又是虎噬狼贪的德行,指不定往军中安排什么人,而自己一走,军中难免涣散。 姜斋观察着江参将的神色,轻吐了口气,在军中,官职越大,他们的身体状况越要保密,稍有不慎军心不稳,这是大忌。 江参将毕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几个呼吸间已经冷静了下来,开始细细打量眼见的女娃,脸上被不知名的黑乎乎东西糊着,头上包着一块旧布,身上穿着并不合身的粗布棉袄,可那双眼睛却精致有神,看着清明却好像有层层迷雾。想着自己如今面临的局面与近来发作越发频繁的腿,心中有了几分计量。 “如此,你有何条件,”江参将看着姜斋的眼睛,那双眼睛像鹰一般锐利,让所有想法都无处遁形。 如此犀利的眼神扫射过来,姜斋心里微惊,也任他打量。 终于等到这句话,姜斋上前一步,行了一个大昭男子之间的礼节,双手交叠,右手放在左手前,微微弯腰。 “您为大昭抛头颅撒热血,我本不该提出条件,收取报酬,可如今身陷囹圄,进退两难,只能求助于您。今日之恩,姜斋没齿难忘。”说完,又做了一个长揖。 一段话说得漂漂亮亮,既抹去了之前的争锋相对,又表明自己的困境。 “姜斋?你姓姜,你父亲是翰林院侍讲姜林越?”江参将一惊,脱口而出,满脸讶异。 “是家父,” 得到肯定回答后,江参将似叹惋又似悔恨,神色复杂,微阖上眼,再睁开时,眼睛已经是一片平静,仿佛刚才失态是姜斋的错觉。 江参将又说了声什么,但姜斋未听清了,只见紧抿的唇角。 “那好,便让我见见你的本事吧。”江参将打断姜斋的思考,看向姜斋眼神中多了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仿佛,有淡淡的心疼?! 姜斋轻摇了摇头,摒弃杂念,上前道:“参将,请将膝盖露出。” 江参将将裤腿挽起,姜斋用大氅围住膝盖。遮挡四面的寒风,拿出银针,银针尖端闪射出银白的光芒。 看着半蹲着从容不迫施针的少女,熟稔的捻针,认真的眉眼,那通红生着冻疮的小手,江参将心中一阵难受,当年那种无力的感觉又死死地攀附心口,微不可查地叹一声气。 两柱香后,姜斋熟练地收针,将裤脚挽下,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 江参将说不清心中的感觉,膝盖虽说隐隐作痛,但站起来无碍,仿佛又有点欣慰。 “你叫姜斋是吧,这身医术是谁教你的?别想骗我,我这寒疾有十几年了。” “家母,”在小姜斋记忆里生母齐氏是会医术的,且很精湛,书房一直有她的手稿,笔记。 觉得自己得到了已知的答案,江参将一窒,有什么东西奔涌而出。 沉默一阵,看着与自己斗智斗勇,刚刚又医治自己寒腿的姜斋,江参将不由觉得缘分是那么奇妙,不由得笑了起来,让本来温和的五官显得更加平易近人。 “很好,”许久,江参将只吐得出两字 “能为参将分忧,是姜斋的福分。”虽不明白江参将为何突然失态,但姜斋也未主动提起,只暗暗记下。 江参将动作一顿,想起之前两人的“交易”,又好笑了起来。还想说什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听着来声,江参将整理好衣襟,收拾好脸上的情绪,此时马已来到跟前,马上人迅速下马打揖。 第五章 张老三进军营 “参将,末将来迟,请降罪,”其中带头的将士跪在地上,脸上浮现几分诧异,他是江参将的进卫,知道江参将的腿疾有多严重,自己带人回军营接太医,可自己离开一会参将居然站起来了。 那鲁太医面露讶异,刚想上前查看,“参将,您的腿…… 江参将摆了摆手,对那进卫说,“你将林子外押送流放犯人的官差叫来。” “丫头,不赶紧收针?”说着一笑,温和了锐利的眼睛。 姜斋低垂着头,站在那里毫无存在感,听到江参将的话,心头一动,知道成功了,上前去收了针。 周围的进卫头埋得更低。 张老三突然感觉那剧烈的疼痛消失,自己也能睁开眼,身上也有了力气,猛地一睁眼,从地上爬了起来,看见姜斋就在眼见,抬手便要打骂,“贱人……”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后背便受了一阵大力,又直愣愣地跪在了地上。 “你是何人,”语气带着一丝恼怒与阴冷。 张老三回头一看红甲,战马,吓得双腿直颤,跪在地上生生打了个寒颤,不敢起身。 磕磕巴巴说明身份,来历,想着自己昏迷时发生了什么。 这时,吴老大弓着腰过来了,还未到跟前,就诚惶诚恐地跪下行礼。 “如今边界受扰,蛮子猖狂,我军死伤众多,急需救治兵,身为大昭的在编衙役,我欲让张虎到军中为大昭守军出一份力,”江参将悠悠开口。 除了姜斋,在场的人都震了震,进卫想着军中缺人?没听说啊,而且缺人也轮不到那两脚虾啊;张老三则感觉一道雷劈中了天灵盖,去前线当救治兵那可真是脑袋时时别在裤腰带上,自己这被妓院掏空了的身子骨,上战场跟送命没区别啊。 “大人,大人,小的……小的,惶恐,”张老三已经被吓呆了,前言不搭后语,“小的家中还有八十老母照料,老母离不开我啊,”张老三哆哆嗦嗦,牙齿打颤。 “大人,这不合……”吴老大想着以往情分,咬着牙开口道。 还未说完,江参将一道眼箭射了过来,吴老大忙低头,不敢再开口。 “你不愿为陛下效力?” 一句轻飘飘的话阻了张老三所有的话,一座皇权大山压下来,谁敢开口。 张老三一下蹲坐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突然看见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姜斋,想起之前的剧痛与昏厥,眼神顿时凶狠。 “大人,此女是充入军营的军妓,现在却攻击衙役,按罪该就地格杀,”张老三紧紧盯住姜斋,定时姜斋在他昏迷时搞鬼,现在已经这样了,那谁也别想好过。 听到“军妓”二字,江参将眉眼眉宇狠狠一簇,随即恢复,但眼神更加冰冷,气压也一降再降。 低气压使空气粘稠了起来,张老三感觉呼吸都困难了。近卫的万年不变的脸上现出几分困惑和压抑。 “官爷,你何苦陷害我一个弱女子啊”姜斋垂下头,神色悲痛无助,眼底一片冷讽。 张老三仿佛猜到姜斋会狡辩一般,一把挽起袖子,正想说,就听见一句,“哦,我可是一直都在,”顿时五雷轰顶,猛地看去,江参将已经翻身上马了。 张老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左右死路一条,有近卫已经将张老三拉拖到马上。 江参将已经坐到赤红战马上,想着刚刚那丫头躲避时的身法,娴熟的针灸,与自己对峙也丝毫不胆怯,淡淡一笑,“丫头,我姓也江,是江山如画,塞北江南的江,”马头拉传,“单名一个载”已经随着马蹄声远去,消散在风中。 好像还有未说完,但姜斋却仿佛听见了那后半句:若遇困难,可来寻我。 第六章 到达 此时黄昏最后余热散尽,天色像一层晕染不开的黑油彩,比无限好的夕阳更给人一阵萧瑟与荒芜。 吴老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眼睛余光注意着江参将远去,他暗暗心颤,脑子猜测这一会儿发生了什么。 吴老大头缓缓抬起来,眼色一瞬间变得阴狠,“你说说,方才出了什么事,张老三为何被带走。”眼睛一转不转盯着姜斋,仿佛只要姜斋露出一点端倪便上去折断脖子。 “大人见张差爷有大将风范,且大人也说如今急需人手,”姜斋不紧不慢说到,咬重了几个字,脸上一片平静。 放屁,姜斋的话吴老大一个字也不信,微眯了眼,这里除了她没别人,心中一片了然张老三想干嘛,但江参将一个边将,不是一个良善之辈,随意带走一个有编制在身的府门衙役,难道是为了护着那丫头? 快到焰鳞军营,此时也知不能轻举妄动,只能打断牙齿连血吞 强压了火气,催促姜斋拾好木柴,回到修整的地方。 姜斋抱着木柴,望着远处已经隐隐露出一隅的军营,手里紧了紧。 看到姜斋,池景芸和姜容连忙迎了上去,把木柴接了过去,眼睛急急打转着,眼角已经微红。 吴老大往这边望了一眼,跟旁的官差埋头低语,盛京的衙役都不是傻子,一听便知张老三是有去无回了,隐晦地看了姜斋一眼。 紧赶慢赶,在第一束光洒在这片土地上,姜斋他们终于到达大昭边境,望着不远处被朝光笼罩的军营,并没有如今尚早而沉静,武器碰撞在一起的铮铮声,整齐而响亮的军号。 如同在晨光中潜伏一瞬间便能出击的豹子,迅捷而凶猛。 一行人被这肃杀的气势心头一震,半月来,表现得相对平静的池景芸和姜容,心跳如雷,不由得握紧了姜斋的手,那隐隐加重的力道让姜斋心里一软,安抚似的捏了捏两人的手。 半月来的苦苦坚持,不过是因为相信姜家无罪,一定会平反,起复任用,姜家男人还未死光,姜家还在。 可如今到了这,那心中的绝望快要把两人压垮,都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个危险念头。 这时一个哨兵手执长矛走了过来,吴老大赶紧拿出文书,说明来处。 哨兵对着文书上的名录,眼睛不放过一个人地审视,细细数了人数,又查了吴老大等人的腰牌,确认无误,便领着往军营走去。 太阳逐渐探出头来,温暖柔和的太阳没有使这座军营的森严折损,反而增添不可冒犯的威严气势。 路上遇到貌不惊人,脚下有力的练武好手,骑着威风凛凛的战马,看向来人,眼睛似鹰一般锋利,哨兵拿着令牌,说明来人。 那些卫兵手握在刀柄上,仿佛时刻准备出鞘,且巡视也无规律,看来是不好进也不好出,姜斋暗低着头,细细打量。 从土门进入军营,姜斋低垂着头,将大致路线牢牢记住,他们去到军营的最北边,差不多穿过了整个军营。 在进土门前吴老大一行人便办好交接离开,府门衙役不得进入军营。 整个军营由校场和营房两大部分组成,校场为圆形,七座营房排列于校场正南边缘,石墙青瓦,别开生面,在东南面有一个小型校场。 到达一个破旧的青布帐篷前有一个穿着浣青布子的妇人,三十左右,身材魁梧,面容宽良,一双手布满老茧,急急迎了上来。 从进门始,哨兵便将他们交给另两位守兵。如今要到达地方,又将人细细对了一遍。 犯了死罪被流放的犯人被带去了营所。 “杨大嫂,这三个是充入军营的军妓,好好看着,若是犯了事或想逃,直接处死便是。” “哎哎,”杨大嫂连声应道。 两名守兵交代好便走了,留下池景芸三人与杨大嫂面面相觑。 杨大嫂面露涩然,虽说不是头一次了,可以往那些所谓的达官贵人到了这,要不然就是面如乞丐,形如枯槁,或者就是颐指气使,盛气凛人。 看着三人即使落难也掩盖不住的气度容质,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开口。 “哟,今日来新鲜的了,瞧瞧,这嫩的也不知能待住几个晚上,”人还没看见,一道尖利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来人是杨二嫂,梳着油光的髻,穿着光艳却拿不出手的料子,脸上浓妆艳抹也掩不住黝黑的面皮,极薄的嘴唇点了猩红的胭脂。 第七章 披甲人 池景芸和姜容都涨红了脸,屈辱地死死握着拳头,曾经的世家贵女此时却不敢出一眼以复,若逞一时之气,恐惹来杀身之祸。 大好的阳光从杨二嫂身上打下来,只让人看清她眼中的阴毒,优越与嫉恨。 有些人就是这样,自己给自己优越感。 姜斋看着池景芸和姜斋涨红难看的脸色,动了动唇,“自然比不得您身经百战。” “你,你个小浪蹄子,信不信今晚上我就弄死你,”杨二嫂恼羞成怒,这句话击中了杨二嫂最隐秘的地方,杨家两兄弟都是披甲人,战时冲锋陷阵,和平年代卸甲归田。 但杨二郎在一场战事中丧生,杨二嫂又值双十年纪,丈夫去世,又在这满是男人的军营,便与与几个大头兵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 杨二嫂夫妻都是老实人,虽有风言风语传到耳朵里,可苦于抓不到证据,一说起杨二嫂就哭哭啼啼要抹脖子,面对伶牙俐齿的杨二嫂也不知说什么。 池景芸眼神一瞬间变得凶狠,像护崽的母鸡。姜斋就是她的底线,谁敢上前一步,便是死也要狠狠咬下一口肉,“好大的口气,我们是犯人,可就凭你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妇人也能定我们生死吗。” “你也能做大人的主了?姜容瞪着通红的眼睛,咬着牙恨恨地说了一句。 这句话传到任何一个焰麟军守卫耳朵里,不死也得褪一层皮下来,焰麟军军营能由一个妇人指手画脚? 杨二嫂脸一下变得煞白,她也就是嘴皮子厉害,以为这些盛京来的贵女脸皮薄,不懂骂人话,搓搓她们的傲气,可没想到居然一两句话就把自己带坑里了,说不出一句话,只死死盯着池景芸三人,眼中迸出阴毒的利剑。 “都站这干嘛,“一个穿着普通甲胄的汉子拉着一辆装着果菜布匹的小车,一张脸方正,皮肤黝黑,脱了铠甲就是一个普通农忙人,太阳不大,他却满脸汗珠。手臂上缠着绳子拉动小车向这走来。 杨大嫂赶紧迎了上去,扶住小车,拿出帕子给杨大郎擦汗,刚准备开口。 杨二嫂哀转大叫了一声,一下便哭了起来,“二郎啊,你心善走得早,留我一个寡妇,可怜没人护着我,什么人都能欺侮我,踩上我一脚,”掩着帕子暗暗啜泣,声音不大,正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见。 眼睛透过帕子死死盯着池景芸三人。 知道杨二嫂的性子,杨大郎夫妇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无可奈何和涩然。 “行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杨大郎厉声道,没指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却仿佛说给所以人听的。 杨二嫂一下就不敢再哭,心里更恨姜斋三人。 杨大郎说完这话便放下车子,解开绳索,绕步到车后。车上放着大米,面粉,布料和少量蔬果。 杨大嫂赶紧上前帮忙卸东西,姜斋拉了拉池景芸和姜容的手,也上前略有吃力的帮忙。 看着主动来帮忙的姜斋三人,杨大郎眼中划过一丝诧异,被流放到这的,不乏王公贵族,闺阁小姐,他们落难于此,也总觉得高人一等,这是杨大郎最不喜的地方。 看着姜斋三人都上前帮忙卸货,以前遇到这种累活都是借口百出,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狠跺了一下脚,上前帮忙。 没到一半,杨二嫂又找借口走了,走时还想顺东西,被杨大郎教训了一顿。 干完这一阵儿,杨大嫂领着三人来到一处与外面帐篷不同用土夯成屋子,实实在在的土房子。 蜘蛛网布满角落,没看到哪处不落灰,没有一件成形的家具,连那木门都摇摇欲坠。 杨大嫂尴尬地笑了笑,“这很久没住人了。” 又说,“从这出去,再往右拐,就能打水。每日有固定的饭菜,你们去那领就行,其他有什么缺的,你们再和我说说,不定能帮上。”说着扶起一个板凳。 如今的池景芸和姜容体会到了人情冷暖的可怕,连日奔波劳累的心仿佛被温柔的抚慰了一下,往日受过恩惠的见姜家落难都闭门不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却能伸出援助之手。 池景芸和姜容眼眶泛红,拉着姜斋给杨大嫂行了个大礼。 杨大嫂赶紧上前拉着,可池景芸不起,拉着杨大嫂的手,紧抿着嘴唇,“大嫂,我家受奸人所害,迫至于此,我和两个妹妹前路未卜,我死不足惜,可我两个妹妹还小。” 说此已经哽咽不止,“但只求你帮帮我两个妹妹,下辈子必将结草衔环,感激不尽。” “二嫂,你别,”话未说完,姜容眼泪已经涩涩滑落,心疼不已,二嫂何时如此卑微求过人,心中戚戚然。 “怎敢这样说,能帮到的地方自然要照顾一二,可我们也是身份低微,在这军营,也不见得能说上几句话,”杨大嫂满脸焦急,拉着池景芸 “嫂子,快起来吧,莫要让杨大嫂无端为难了,谁都有难处”姜斋扶着池景芸。 别人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池景芸也知让杨大嫂为难了,又堪堪行了一礼,道了声谢。 “外面水缸有水,你们打点水洗洗脸吧,收拾一下屋子,毕竟晚上还得睡。我那还有几件衣服,看你们要不。”杨大嫂说着往门口走去。 “大嫂客气了,施赠之恩必全力相报,”姜斋上前一步,对杨大嫂庄重行了一礼,稚嫩的声音显得肃穆。 杨大嫂见这小人像模像样地做出这些礼仪规矩,不禁笑了起来。杨大嫂至今未得一儿半女,见到小小年纪便遭如此变故的姜斋,心口不由地软了几分,看向姜斋的眼光也更加柔和。 “小小年纪像个小大人似的,”摸了摸姜斋的头,笑着走出去了。 第八章 收整 池景芸整敛好情绪,打量四周,看到屋子角落还有几个盆子,抖了抖上面的灰。 “阿容,阿斋,你们先坐会儿,我去外面打些水,”擦了擦眼泪喃喃说道,“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说给自己听,也说给姜斋和姜容,可那声音细碎飘渺,仿佛随时要消失在这破旧木屋中。 “二嫂,我和你一同去,”姜容上前几步,强撑几分笑掩饰自己的担心。 池景芸定了定,很快理解姜容话外意思,摸了摸姜容的头摇了摇头,“取水离这儿不远,你和阿斋先看看有什么能收拾的,我去去就回。”说着拿盆出去了。” 姜容站在木门前,看着池景芸远去的消瘦身影,不由一阵心酸,好像四处都被堵着,压着,眼眶又泛红了,可没让掉下来。 半月来的流亡,让姜容知道哭是最无力的,眼泪是最没用的。 “五姐,没人希望是这般境地,你无需自责,”姜斋掖了掖姜容的眼角。 这次姜家被满门抄斩,男丁流放,女人充为军妓,是因为姜家大房老爷姜林苏卖官鬻爵,和其子贪污赈灾银粮,以致灾情延误。 可在小姜斋记忆里,姜林苏是一个刚正不阿的好官,贪污、买官等一系列严厉的律法还是他一手推动的,姜家大郎深受其父影响,立志为生民立命,对官场腐败深恶痛绝。 夏至时节,晋州水患成灾,姜琛奉旨代天巡视,查察、稳定地方灾情,可晋州灾情延续了一个多月,城郭,房屋倒塌,百姓流离失所,许多人饿得鸠形鹄面,卖儿卖女。天子震怒,命人彻查,没想到牵出其父贪污腐败,当年考场夹带经文,贿买考官。 姜家一下墙倒众人推,冷嘲热讽蜂拥而至。 看着脸上糊着草木灰的妹妹,该享尽父母兄长的疼爱,看不完的华裳玉钗的姜家六小姐,最大的忧愁便是今日功课女红未完成,脸上冒了颗小红痘子,如今却为一顿热饭忧愁。 眼泪又簌簌滑落,美人落泪如南珠划过。这下姜斋如何安慰都无济于事。 看着埋首在自己怀里的姐姐,姜斋有点僵硬,前世是独生女,只有几个堂兄表妹,也未如此亲密。 “五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别放弃。”姜斋僵硬地安抚,一下一下拍姜容的背,其实最难过的应是五姐了,父兄身陷囹圄,生死未卜,族人遭牵连流放边地,若不是对池景芸和姜斋的愧疚支撑着她,只怕也是活不下去了。 姜容听了这话,似有所感,发现自己窝在妹妹怀里哭,妹妹像个小大人安抚自己,脸上不由露出羞涩纠结的表情,忍俊不禁地笑了笑。 “六妹,我无事了,只是,”说着姜容也说不出来了,仿佛也不知能说什么,便转了话头,“杨大嫂说的,像个小大人似的。” 哭了一场,姜容郁气消了不少。 刮了下姜斋的鼻子,在极短时间整理好自己,除了显红的眼眶,看不出曾哭过,穿着厚厚的棉衣举手投足之间也可见世家风范。 脚步声轻轻响起,池景芸卷着袖子捧着一盆水颤颤巍巍地进来,一顿一顿着,木盆里地水时不时洒出来。 姜容姜斋赶紧接了过去,水不多,可木盆不轻,池景芸那双手夏天为姜斋轻摇团扇,为丈夫做鞋袜执过绣花针,每日给长辈晨昏定省奉过茶,可这粗笨地木盆确实没碰过。 池景芸咬着牙端了进来,悄悄捏了捏发红的手掌,手臂微微颤抖。 错午时分 几人正在净扫,杨大嫂拿着一个包袱进来了。 看着正在打扫的三人,屋里大变了个样,心里更满意了,笑了笑说:“都在呢,这几件衣服你们看看,还缺什么给我说,我找找我那有没有。”话语朴实却不越线。 池景芸快速擦了擦手迎了上去,看着眼前的包袱,多年的贵女矜持让她下意识迟疑了一瞬,杨大嫂已经把包袱递到了池景芸的手里。 池景芸看着杨大嫂善良朴实的笑容,再多感谢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嫂子,我就不客气了,我姓池,名景芸,您不嫌弃就叫我芸妹子吧,这是我两个小姑子,姜容、姜斋。她们还小,有什么错处还请您多多包涵。” “这话说的,你们唤我杨大嫂就行,我家那口子是披甲人,我也跟着他来这了,”杨大嫂爽朗笑了笑,“芸妹子,今日你们先休整,等明日我再带你们认认路,你们收拾了这大半天饿了吧,我去给你们拿点吃食过来。”说着就往门口走去。 “大嫂,我随你一起,免劳烦您来回跑,”姜斋上前微微行礼。 杨大嫂想说不用,可一下猝不及防望进了那双眸子,心头不由颤了下,那双眸子深处仿佛隐藏着什么,再一细看,眼里只是藏着一点希冀与渴盼。 池景芸和姜容还想说什么,杨大嫂便下意识说:“也行,离这也不远,还能早点认认路。” 姜斋开心点了点头,看着姜斋高兴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想为嫂子和姐姐减轻一点负担吧,真是个好孩子。 姜斋心里则想着:早摸清道路 第九章 好相处 姜斋转头对池景芸和姜容说:“二嫂,五姐,我去去就回,”说完便跟杨大嫂走了出去。 姜容转头看向池景芸,眼里掩不住的焦急和担心。 池景芸低垂着眼睛,攥着姜容的手,缄默不语,只有姜容能感受到手臂传来的颤抖。 这边,姜斋跟着杨大嫂,一盏茶的功夫,到了取水的地方:有一处水井,周围零散放着几个大水缸,“倒也不远,”姜斋暗想。 又走了一盏茶,还未到,杨大嫂怕姜斋年纪小不耐走,便主动问:“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了,两月前满的,”姜斋细声细语道,一脸乖巧,低敛着的眼睛却在小心、细细四处打量。 杨大嫂无子无女,见如此小一个孩子凭凭遭了这无妄之灾,心里更添了几分怜惜。 “嫂子,你让我好找,”一道声音横插进来,姜斋抬头望去,一个十七八岁女子穿着素面短褂,头上挽着一个黑漆油光的髻,正朝这边走来。 女子微微屈膝,行了个福礼,不亲近也不生疏,微妙把握了其中的平衡。 “杨嫂子,今年棉布到了吗?姐妹们好一顿闹我,”脸上带着浅浅笑意,眼里弯出一丝无奈。 杨大嫂眼角也泛起笑意,“你大哥今日去拉了,东西刚进完进库,一会领着姐妹来领吧。” “好哩,”秦似珠笑眯眯颔首,‘‘大嫂,这小妹妹是谁啊,脸怎连泥都没洗干净,”说着拿帕子掩了掩嘴角的笑意,眼睛满是单纯的揶揄。 “这是新来的小妹子,我带着认认路。” “哦,新来的,家里也犯事啦,”眼里的担忧与同情,是那么令人厌恶。 姜斋看着女子虚伪令人呕吐地作戏,有些恶寒地往后退了些许。 “哎,都是苦命人,男人在外面的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咋知道,”杨大嫂摆了摆手,微叹了口气。 望了一眼一直低着头的姜斋,怕引起姜斋的伤心事,口头一转变了个话头。 “珠妹子,小半个时辰后来我那,时辰不早了就不耽搁了,”说着便要抬腿走,又叮嘱了一句,“让要领棉布快着点,这一天忙的。” 姜斋紧跟着,微蹙眉头。 “嫂子说得是,”秦似珠轻点额头,可姜斋却看到了低头下轻勾起的嘴角。 “这妹子也是官家的,叫秦似珠,性格品行挺不错的,你们跟她应该可以聊几句。”杨大嫂拍了拍姜斋的肩膀,一脸善意。 姜斋微笑点头,不置可否,想着方才那个温软浅笑的女子,不经意间露出掩饰不住的恶意,好相处? 待两人走出许远,秦似珠都没有抬头,眼底的兴奋与怨恨如何也掩饰不住了,只能微转了方向,轻闭上眼。 一盏茶后,又见到几顶白帐篷和一处瓦房,姜斋跟着杨大嫂穿过空出来的小径,不动声色地转着眸子,来到一处木棚。 “杨大嫂,来了,要点啥,”还未到,远远就听见一道热烈的男声,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意,左边有一个酒窝,不禁生起亲近之感,穿着伙头军的衣服,也显出几分坚毅。 “去你的,我能想吃啥就吃啥,”上前几步,作势要打,多了几分熟稔和真切。 “反正我这只有馒头咸菜,”说着一笑,笑声干净热情,引得姜斋快速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杨大嫂拉过站在一旁的姜斋,朝田晏努了怒嘴:“这是姜斋,今日刚到的,和她嫂子姐姐一共三人,快给记上。” “怎么小,”田晏脸上浮现几分惊讶,定睛一看,脸虽然被糊着,但能看清没受黥刑,随即又压了下去,恢复笑呵呵的模样。 杨大嫂不知听没听见这声惊呼,随即就说:‘“你快拿两个馒头,三个窝头,一上午都没进食了。” 田晏一愣,有些诧异看了杨大嫂一眼,见杨大嫂神色泰然,就赶紧动了起来。 “小妹子,你拿好,这碗就不用拿回来了,下次用这碗领饭就行,”田晏弯腰将碗递给姜斋。 “多谢,”姜斋抬起头,身量低处于下方,却没显出一点弱势。 那双眼睛像藏了星子,晕了墨,看着清明,仔细一看,却又迷雾重重,难以拨云见月。 田晏一时呆住,仿佛被那双眼睛摄住了。 姜斋的手已经拿到碗,田晏却好像未意识到。 姜斋拉了拉,田晏仿佛大梦初醒,看了一眼,赶紧松了手。 “那行,我们就回了啊,事一大堆,”杨大嫂朝田晏摆了摆手 回总觉得比去的时候近,姜斋远远就看见池景芸和姜容在小木门前焦急等待、张望,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第十章 救治 看见姜斋的身影,二人皆神色一松,急急上前迎去。池景芸往后望了望,轻蹙眉头,急促问道:“杨大嫂呢?没与你一道?” “杨大嫂有事,半道就先离开了,” “这怎么行,你一个人,要是……”池景芸急慌又后悔。 ‘‘大嫂带我走过一次才放心走的,’’姜斋轻轻截住了池景芸的话头,拉了拉池景芸的衣袖,怕再想,又说了一句,“二嫂,我饿了。” 池景芸一下什么话都说不出,姜斋自小失母,即使父兄宠爱甚多,到底不能时刻在内宅,姜斋可以说是池景芸教导的,自比姑嫂之情亲近许多。 三人草草吃过午饭,虽然只有馒头和窝头,可也算是池景芸三人半月来最好的一顿了。 下午时分,杨大嫂拿着几床半旧不新的被子又过来了一趟,同池景芸说了几句,又匆匆走了。 酉时三刻,正在铺整被褥的姜斋耳朵一动,动作下意识一顿。 ‘快来人’‘药、伤兵’声音嘈杂混在一起,这儿离军营有些远,姜斋也只是听得半模糊,池景芸和姜容还在忙忙打扫。 姜斋看着已经黑下来的天色,心里一动,开口道:“二嫂,五姐,我去取饭,天色渐晚,不好叫人久等。” 池景芸和姜容听了这话,不约而同转身,开口:“不行,我去。” “二嫂,五姐,今日是我去的,你们不知路,我去吧,”姜斋循循善诱,外面一定出了事。 池景芸急急上前,握着姜斋的手说:“不行,天色怎么暗了,看了一眼北面的小窗户,阴沉沉地透不进一丝光亮,“二嫂跟你一同去。” 池景芸心里说不出的慌乱 看着池景芸焦急坚持的神色,被紧紧握着有点疼的手,姜斋知道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便点点头。 姜斋拿过放在矮桌上的缺口碗,池景芸转头拉住姜容:“阿容。我和六妹出去取饭,锁好门,除了杨大嫂谁也不要开门!” “我知道的,二嫂,六妹,你们放心,”姜容做出让两人放心的样子,笑了笑。 姜斋和池景芸越往外走,嘈杂声音渐渐清晰,几次池景芸都想拉着姜斋姜斋返回,却一遍遍告诉自己:逃不掉、躲不开。 借着暗淡天色,池景芸看清了眼前一幕,仅存的意识让她赶紧拉着姜斋跑,可身子定住一般一动也不动。 火光漫天,仿佛这片天地永不落日,到处都是人,躺着身体不住往外流血的,跑着脸上、鳞甲都被鲜血浸湿的,躺着的身下是血,跑着的脚印是血。担架进进来来不停,烈酒直接倒在伤口上发出的‘嗞嗞’声和咬紧牙关的绷紧急促呻吟声。 还没得到救治的伤兵,一边喝酒一边往伤口上倒,咬紧牙关,面部狰狞。 好多人在其间急急穿梭,有穿着红色鳞甲满脸灰尘的士兵,白衣被染红的营医,姜斋还看到了杨大郎夫妇、杨二嫂和下午遇见的那个女子。 他们来来去去却也止不住生命的陨落。 第十一章 剥皮刮骨 烈酒消毒,刀子直接往肉里剜个来回,蛮子的钩子不好拔,往往在拔的过程中,将士就失血过多撑不住了。 姜斋看着,眼睛有点泛红,下意识想上前,脚还未迈开,一直颤抖的手捏得姜斋手腕发疼,也使姜斋一瞬间会过神来,动了动手腕以示安慰。 “什么人,”一道警惕严厉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个虎眸浓须,穿着被血浸透的赤焰甲,还带着从战场下来的煞气走了过来。 眼睛盯着姜斋两人,上下打量。 池景芸以为亲眼目睹姜家分崩离析,除了姜斋、姜容没有能让她再变色,可眼前炼狱般一幕,让池景芸双耳发鸣,四肢发软,让她如木头一动也动不了。 杨大嫂正巧腾出手来,看了一眼,心口急的发跳,急急上前,“鲁中尉,她们是今日才来的营妓,不知道规矩,我这就……” “哎呦,嫂子,大家伙都恨不得长三头六臂了,”杨二嫂扶着腰走了过来,“还想着吃饭呢?”杨二嫂眼尖看着姜斋衣袖下拿着的碗,阴阳怪气地说。 “不知道怎么抢治包扎,递块纱布,送瓶止血伤药,还能累着两位金枝玉叶了?” “都围在这干什么!”一道低沉含怒的声音似从九天之外来。 一个穿着甲胄,黑发全用一根墨色簪牢牢固住的男人披星戴月走了过来。人还没到,那气氛已经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宣霁已经拿下银盔、悍腰、胫甲,一双厉眸似寒星,鬓角如刀刻,腰挎乌金剑。虽袍角沾染了来时的尘土,风尘仆仆,丝毫不掩霸气。 那双眼睛能看透世间所有污浊,如深海般神秘不可预测,脸色阴沉直看着几人。 几人忙下跪行礼,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只有姜斋和池景芸如鹤立鸡群般直愣愣站着,池景芸已经呆楞,姜斋是不想跪。 感觉气氛滞了又滞,想着池景芸和杨大嫂,姜斋装作才回过神的样子,拉着池景芸急急下跪。 “除了这两人,其余人回原位救治伤兵,”宣霁微怒开口。 杨大嫂眼含关切,却不敢开口;杨二嫂薄薄如刀片的嘴角勾起一个笑;鲁中尉抱拳行了一礼, “将军,这是今日到的营妓,方才巡视……” “营妓?那为何还站在这!”宣霁冷冷打断 听到营妓二字姜斋抬起了头,天黑,但宣霁一下看清那张未受黥刑的脸和衣领下微露的黑色项圈。 “呵”宣霁发出一丝轻讽,很轻,在风中闻不可见。 边疆的寒风将这声轻讽带到了姜斋的耳里,微蹙眉头。 “您就是这般对你出生入死的将士,”姜斋冷然抬头。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被抽光了,如死寂一般。 宣霁微微眯眼,如刀背一般的鼻梁泛着弑杀的气息。 “他们已经受伤,却还要受着剥皮刮骨之疼,最后生生疼死,” 宣霁猝不及防地笑了起来,那渗人的笑声让池景芸打了个寒颤,突醒了过来,想张嘴,牙口却硬的打战。 “那让他们去死吗?盛京的大小姐”男人气势陡然尖锐,想逆世而出的修罗,犹如九天上掌管刑法的典狱司。 一道沉闷的磕头声响起,池景芸重重磕了一头,身体弯成一道好像随时都会断的紧弓,“将军,家妹年幼不懂事,是我教导不周,请将军责罚。” 看着池景芸黯然绝望的神色,姜斋暗恼自己大意冲动,竟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还是不够适应,忘了自己的身份。 宣霁仿佛不曾听见一般,幽暗深邃的黑眸,如变幻莫测的海底深处。 “她出言不逊,便是你的错了,”宣霁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但手指微曲,熟悉宣霁的人都知道那是他发怒的先兆。 “扰乱军心,你有几个头够砍,”宣霁一声喝下,眼中现了杀气和怒意。 第十二章 机会 池景芸狠颤了一下,紧咬牙口。 两个面上带着银盔,着一身威武的赤焰甲,腰悬刀剑走了过来,眼里满是还未消退的血腥肃杀。 “来人,重打八十大板,扔出军营,”冷漠不带一丝情绪。 江载和随元良还未走进,便远远看见,宣霁冷硬着脸,煞气不住地往外泄。两人互相交换个眼色,如今宣霁很少怎么情绪外现。 走进一看,听到宣霁下此命令,江载额角一突。 “将军,将军,稚子无辜,一切都是罪妇的错,”池景芸听到这一命令,感觉天轰然倒塌,又要重重地磕下去。 姜斋拉住池景芸,“今日冲撞将军,姜斋认罚,自小随家母学得医术,惟愿将功折罪。 宣霁眼皮都没抬,就只眼神淡淡扫了旁边时时严阵以待的亲卫。 近卫上前作势要押解两人,杨二嫂余光留意着,看到这一幕只觉通体舒畅,今晚再累也是值得。 江载上前一步,微微靠近,向宣霁耳语一番,说完退回原位,手心汗湿。 不知江载说了什么,宣霁嘴角依然紧绷,但略有松动。 随元良还讶异“姜”这个姓氏,见载叔上前耳语,便知八九不离十。 上前一步抱拳说:“将军,此女口出狂妄,若能让将士少吃些苦头,饶她一命又如何。” 姜斋一愣,想不到除了江载还有人替她求情,抬头看去,红麟如血,穿在他身上多了几分潇洒,如画的桃花眼里是张扬的艳烈,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宣霁眼中的暗沉肃杀消弭些许,含着警惕打量的视线开始打量姜斋: 头上蒙着一块半旧的头巾,脸被泥糊着看不清面容,看身量只有十三四的样子,那跪着也笔直的脊梁让宣霁视线停顿了一下。 “若经你手的将士死一个,你便抵命,”在暗夜中尤显,清冷的眼眸如寒冰般锐利。 池景芸抬头正要开口,脸色焦急,阿斋在婆母在世时学过几年,可也没到能到替人刮骨疗伤啊! “多谢将军。” 姜斋已经站起身,给了池景芸一个安心的眼神。 便向伤病营走去,纤瘦的身影迎着火光萤萤,仿佛她本该在那里,在生死一线的血与火中,挑战一切神明定下的规则。 所有人都按照自己的任务路线忙得团团转,没人发现姜斋过来。 姜斋没拿出自己的银针,向见过一面的鲁太医借了一套工具。 鲁太医见到她先是一惊,下意识要问,随即感觉几道略有实质的视线扫过来,堪堪到了一眼,不敢再问。 姜斋走到一个伤口上只来得及倒了一些止血散的伤兵,“能听见我说话吗?”她语速偏慢,嗓音微微有些清冷。 伤兵神色已经涣散了,听到有人说话,眼神下意识定了定,有些艰难点头。 姜斋撑着伤兵眼皮仔细观察瞳孔涣散情况,随后检查伤口有没有伤到血管。 姜斋拿出银针止血,同时封住伤口周围,尽最大程度减弱疼痛感。 “来个人,帮我按住他,”姜斋说了句,一个人逆着光线蹲了下来。 姜斋开始消毒,用一把小刀快准狠割开伤口,小心准确取出倒刺的箭头,快速止血,清理创面,消毒,上药,缝合伤口,包扎,一顿操作行云流水。 田晏惊讶地看着姜斋,离得近他清楚看见少女冷静的神色,熟练的手法,仿佛已经成千上万次操作。 做完后续处理,姜斋抬起头,见是田晏。 向他点了点头,“多谢田大哥。” 叫住来往的救治兵,用担架将伤兵抬进营帐休息。 不做停留,又前往下一处,田晏呆愣一瞬,又紧跟上姜斋的脚步。 接连姜斋经手的几个伤兵都被抬进营帐,宣霁面上掠过几分惊讶,移步走了过去。 江载见宣霁上前,顾不得跟池景芸说话,“快起来吧,”便跟了上去。 池景芸一下跪倒在地上,眼睛已经通红。 “二嫂,发生何事了?阿斋呢?”姜容急急地问,见池景芸和姜容一直未归,急地在屋子里来回走,也顾不得其他,回忆早上来时的路线,寻了过来。 池景芸闭着眼睛仿佛不愿看见眼前的一切,眼泪不断从眼角滑下来进鬓发里。 简说了几句。姜容吓得心口直跳,可再不敢表现出来,只一直出口安慰‘阿斋天资聪颖,二婶婶在世直夸阿斋学医天纵奇才’眼睛不停往那观望。 几人一进伤兵营,脸色严肃得可怕,这场仗伤亡着实严重了。 只见几个大夫围着一个伤兵,小声讨论取箭头的法子,都面露难色。 “怎么了,”宣霁沉沉开口,所有人眼神都齐聚,昏迷的伤兵眼皮也撑了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鲁太医擦了擦额头上不停冒出来的汗,开口道:“将军,这箭头太深了,贸然拔出恐失血过多,不治而亡,”鲁太医面露不忍。 “将军,别费心了,留着时间救其他弟兄吧,”伤兵满脸汗水,强忍痛楚开口。 宣霁的目光停留在被,正巧姜斋救治完站起身来,与宣霁眼光相撞。 姜斋先移开视线,是看错了,那将军的眼中竟是难过与苍凉。 宣霁薄唇微抿,眼神并没有收回来。 那双眼太明亮了,竟好像看透了自己。 “你过来,”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顺着宣霁视线望去。 第十三章 将功折罪 视线尽头,姜斋在灯火下站立。 各种视线汇聚,探究、疑惑、讶异,还有一道来自杨二嫂的嫉恨目光不停打转。 江载握紧双拳,眼里藏着化不开的担忧。 在各种目光注视下,姜斋神色依旧上前。 “救活他,便饶你一命。”宣霁转身,眼神深幽。 他原是剑眉凤眸,几日不眠不休地指挥让他稍显狼狈,却也丝毫不损矜贵雍容,烈烈的灯火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辉。 “将军,此人可用吗?”胡庸成站在远处一个阴暗角落,声音嘶哑难听。 “你行你来啊,不行就算了,还敢质疑将军的决定!”鲁太医怒而出声。 他和胡庸成是死对头,倒不是医术上互相较比,鲁太医不满胡庸沉每次遇到疑难病人就往后缩,以保全自己手到病除的破名号。 ”多谢将军。”姜斋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对那些在她身上交缠的视线视若无睹。 说完便上前细细检查。 伤口在腹部,伤口较深,伤到血管,直接拔来不及止血,伤兵可能失血过多而亡,姜斋轻皱眉头,脑子不停划过不同法子,最小程度降低伤害。 “马上拿一只空心粗羽毛来,”少女声线清脆稚嫩,却给人一种不可抗拒的感觉。 田晏下意识就转身,跨出一步又急急收回转身。 抱拳行礼,“将军,”脸上一阵懊恼。 “去拿。”灯火的焰光终于映进宣霁眼里。 姜斋开始迅疾准备止血,用烈酒在伤口周围消毒,银针有条不紊地一一落下,在灯下银光点点。 在灯上将小刀细细划过,无声的火焰照亮了她眼,印着少女的眉目,清瞳沉静如墨,仿佛诗画入了眼。 田晏很快拿着一只黑色空心羽毛回来了。 “来个人按住他,”宣霁迈步上前,牢牢固定住四肢。 姜斋少见地惊讶眼神闪了下,随即恢复自然,此时时间就是生命。 “鲁太医,你跟他说说话,千万别让他睡着了,”姜斋话音刚落,鲁太医便一句话没多说上前了。 姜斋不动声色望了四周一眼,没说什么。 胡庸成和杨二嫂正目光灼灼瞧着姜斋怎末“起死回生”便听到一句。 “各回各位救治,”淡淡一句却满是上位者的威严。 下一刻所有视线消散,不敢违逆。 姜斋开始动刀,这一刻安静极了,这一片天地只有鲁太医轻缓给伤兵说家乡、趣事的声音。 姜斋在灯下小心割开伤口,将空心粗羽毛慢慢深入,套住了倒刺。 往外拔时,伤兵死命扭动四肢,牙口被咬烂,汗如雨下。 鲁太医眼疾手快拿了一块布放进他嘴里防止咬到舌头。 宣霁这个角度只看见少女瓷白的脖颈和微微颤动的长睫,不知为何,烫伤似的移开了眼。 随元良看着姜斋熟练的操作,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意外。下意识去看江参将,果然看见江参将眼底情绪翻涌,用肩膀碰了碰江参将。 “这姑娘挺厉害啊。” “别说话,”江参将头都没转。 随元良好笑挑了挑眉,抱着双臂,视线不经意落在暗沉夜色里,一定,悄无声息出去了。 倒刺被拔了出来,是一只三叉箭头,在瓷盘里微微晃动。 姜斋拿过一旁纱布快速止血,倒上伤药,熟练缝合伤口,做完这些姜斋已经大汗淋漓。 站起身来头脑眩晕,下意识往后倒了下 宣霁用手背轻轻撑着姜斋后腰,姜斋定了定,宣霁随即收回手。 这一幕刚好落进一人眼里,手里的纱布狠狠捏皱成一团。 第十四章 风雪 “你师从何人,”火光落进宣霁眼里,恍若漫天星辰,“所犯何事。” “家母精医,姜斋毫不躲避那探究的灼灼视线,“家族株连流放充为营妓。” “你母亲何人,”有如此本事的人却在军营毫不起眼的位置,这很危险,扮猪吃老虎的人不少。 “前骠骑将军君佑博嫡长女,君青月,”少女声音喑哑,不急不缓回到道。 灯火在宣霁眼里一跳。 “若有下次,绝不轻饶,”宣霁随即转身往外走去,守在帘子旁的近卫连忙打起帘子,风从荒野来,姜斋闻到了一阵淡淡林木清香,似松,似竹。 鲁太医上前正想开口问些什么。 姜斋已然出声,声音喑哑、干涩。 “鲁太医,今晚一定得有人守着,时刻注意伤兵身上发热,伤口化脓。” 鲁太医见姜斋嘴唇发白,再多想问的也不好意思问了,连忙说:“这里有人看着,你也辛苦一晚上了,快回去吃点东西休息吧。” “多谢,”姜斋点了点头。 “今晚也多谢参将,”姜斋上前几步向在行了一礼,真心诚意,若没有他出声,今晚很难在那将军手里逃脱。 “在军营务必谨言慎行……,一切小心,”江参将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但不知为何,姜斋决定江参将此时很难过。 说完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在暗沉天色下那一道身影格外孤寂。 姜斋又细细察看了几个伤势较重的伤兵,伤兵营还留了几人四处拿着折伤簿和患病名册查看。 姜斋一掀开帘子,冷风呼啸。 但还好,不同于盛京刺骨阴冷的风。 只见池景芸和姜容在风中不听打转、张望,脸颊和双手被吹得通红。 姜斋眼中掠过心疼,脚步加快。 一见到姜斋的身影,池景芸长舒一口气,一下无力坐在地上。 姜容和姜斋都连忙来扶,池景芸眼泪已经簌簌而下,“阿斋,你若出事,你让嫂子怎么活啊,我有什么脸去见你阿哥。”声音嘶哑,满脸泪珠。 姜斋心头一阵酸涩,竟不知说何是好。 “二嫂,这不是说话的地方,阿斋忙了怎么久肯定累了,咱们快回去吧,”姜容满腔心酸,鼻音浓重。 不知哪句话说动了池景芸,慢慢站起身来,紧紧拉着姜斋和姜容的手,紧得不住颤动,紧得姜斋觉得这辈子也挣脱不开。 那一滴一滴眼泪落在姜斋手背,融化了姜斋内心最冷硬,也是最渴求的地方。 突然风雪骤起,在漫天风雪里,姜斋被紧紧牵着走向回去的路,突然懂得上天为何让她来到这里。 一路上,池景芸哽咽说了许多,是从前的往事。 仿佛不想想从前,她已经撑不下去。风雪中,三人互相搀扶,留下几排浅浅的脚印。 风雪下,一人抱着手等待,时不时跺跺脚。 池景芸平复了情绪,看清来人,是杨大嫂。 几人赶紧加快脚步,杨大嫂已经先看见了三人。 笑了笑,“这咋还哭呢,别把眼睛伤了。” 池景芸不好意思笑了笑,擦了下眼角。开口问道:“大嫂,有事吗,怎么大的风雪让你久等了。” 也就一会儿,给你们拿了些热乎吃的过来,这一天的肯定饿了吧,”杨大嫂扬了扬放着怀里的竹筐,“这还有几床被子,这塞北冷着呢,你们盛京城没这冷吧。” “这,真是多谢大嫂了,这时候的盛京也转冷了吧,”池景芸接过竹篮,满怀感激。 “这有啥啊,你们家姜斋那才是厉害,我该替那些伤兵谢谢姜妹子才是。”杨大嫂摆摆手。 池景芸脸上强撑起的笑容一松,有些讪讪。 杨大嫂一定,也不是看不懂眼色,暗骂自己话快,往人姑嫂心口上说。 见姜容、姜斋都低垂着头。 “这天色也不早了,我就回了啊,短什么可以跟我说说。” 池景芸又强撑起一个笑,“给您添麻烦了。” 第十五章 梦境 杨大嫂笑着摇了摇头走了。姜容颤抖推开木门,姜斋感觉到姜容的异常,脚步微微一顿。 池景芸皱眉,担心的眼色不住往姜容脸上打量:“阿容,你怎么了,冷着了吗?” 姜容低垂摇摇头,“二嫂,阿斋,我无事,就是有点累了。”说着将杨大嫂拿来的被子抱了进来。 池景芸又在土炕靠近里面的部分用被褥厚厚铺了一层,杨大嫂的拿来的吃食比中午又好了许多。 池景芸一直让姜斋和姜容多吃,自己却恹恹。 姜斋似有所感,定了定,“二嫂,五姐,我以后绝不会再如此鲁莽行事,今晚让你们担心了。”稚嫩的面孔在灯火下格外认真。 “六妹,我和二嫂如今什么也不求,惟愿你平安。”姜容涩涩开口,那双眼睛晶莹剔透,可美人眼中的哀愁浓得化不开。 “明天不知还有何事,我们也睡吧,今晚,”池景芸起身,微微踉跄一下,姜斋和姜容急忙伸手,“人平安无事就好。” 盛京城内 天色沉闷,暗云撕裂,夜幕里皇宫就像一只沉睡的雄狮坐卧盛京城中心,威严不可冒犯。 “人到了吗?”偌大的宫殿里落针可闻。 一位看不清面容的美人轻卧美人塌,身穿绣白色刻丝蝴蝶素装,轻拢慢拈的云髻里插着织丝凤凰展翅花钗,肤如凝脂的手上戴着一个赤金掐丝的手镯,更显那皓腕白腻。 无人敢答,一个脸皱成橘子皮的老太监小步紧紧上来,拿过美人塌旁的软缎锦绣双色芙蓉鞋,小心仔细给妇人穿上。 “有小的禀报,说流放的官差已经准备返京了,”小心搀扶着起身,理正裙摆“算算日子,也到了。”声音阴柔尖利,却在妇人面前有意捏着嗓子。 “人,还回得来吗?”妇人没有转身,又淡淡问了一句,声音淡雅,可话语中的深意却不敢多想。 “边疆路远,豺狼虎豹凶狠,人肯定是回不来了,”老太监伏低身子。 睡眼朦胧,当头罩下来,池景芸和姜容以为彻夜难眠,可当身子能够舒展,卧在在那稍显拥挤的土炕上,两人防线渐渐松懈,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巫山云雨寒岩冷,梦境依稀使人愁。 池景芸梦回半月前的姜府。 十月的盛京,已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京城贵妇已经换上长锦衣。 这天难得出了一个艳晴天, “阿斋,今日你须得绣完这件披风给你哥哥瞧瞧,”说着赌气的话,眼里却满是对丈夫的爱意,绯红的脸似三月盛开的艳丽桃花,“让你哥再说我。” 小姜斋坐在内室里,听着窗外的鸟儿在朝阳下的啼叫,出了神。 池景芸轻轻拍了一下姜斋的头,姜斋一下子如梦初醒般叫了一声。 池景芸吓了一跳,上前摸摸姜斋的额头,“六妹,这是怎么,是不是受凉了。” 姜斋拉住池景芸的手,“二嫂,我心里有些慌。” 小姜斋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精致如画,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窗棂倾洒在白皙细腻的脸颊上,清丽得不可方物。 “六妹,是不是公爹要检查了字帖啊,”池景芸揶揄笑了笑,又摸摸姜斋的头。 小姜斋不好意思笑了笑,但精致妙目里满是心不在焉与说不出的担忧。 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池景芸皱眉,正要出口问,一个青衣丫鬟匆匆来报。 小姜斋手一抖,指尖溢出一点血珠,映着白皙如玉的手指,如同盛开的曼珠沙华。 池景芸和姜斋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姜家男人已被押解。 姜朝握着池景芸的指尖,眼里满是疼心、难过、无奈。 “景芸,姜家无罪,护好小妹,等我回来。” 第十六章 梦境二 满室雍容华贵荡然无存,名贵瓷器碎落一地,一片慌乱狼藉。 池景芸满眼泪水,呆坐在地,指尖还留着丈夫手心的温度。 太快了,不过半月姜家就被定罪,那些证据如铁板钉钉,让姜家毫无反手之力,或者说有人不想给姜家有说话、诉冤的机会。 姜家在盛京经营多年,可短短半月竟付之一旦,被抄家革职,流放千里。 这是一场布局多年的陷害,到底是谁啊,如此害姜家! 一滴滴眼泪顺着眼角流进黑发,汗湿了一片,如陷入梦魇般,迟迟醒不过来。 睡在中间的姜容,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在睡梦中,她梦到一个很好看的小姑娘。 在豫弘书院的后院里,金叶连翘被昨夜的寒风吹得摇摇晃晃,湿了花蕊,焉巴巴地攀附着花架 几个着锦帽貂裘的小公子哥,往一个小姑娘身上丢泥巴,哄笑着让她吃泥巴,那个小姑娘眼眶通红,但强忍在眼眶,没让掉下来。 那双染了泪意的桃花眼一直现在姜容的梦中。 突然那双眼消散,姜容回到那日 整个盛京城大雾茫茫,原本热闹鼎沸的街坊市集,好似被扼住咽喉,安静得可怕 姜家男人落狱,无论池景芸和姜容托了多少关系,用了多少银两, 姜容又吃了一个往日没少往姜家登门走动亲戚的闭门羹,被暗讽‘打秋风’。 姜容这朵没被揉捏过的娇花,被暗明嘲暗讽地抬不起头,捏皱了帕子,红了眼眶,一般是气的,一半是臊的。 姜容伤心绝望之下,突然想起齐枕河偶然提起有个亲戚在大理寺做官。 赶忙叫了马夫往肃安伯府上去。 姜容叫停在一旁,自己带着丫鬟走着长安街道过去,还没走到,姜容看到令她肝肠寸断的一幕。 齐枕河,那个与她乞巧同游,在花前月下对她坚定起誓的男子,如今在自家府邸前轻柔扶着另一位官家小姐上马车。 他母亲在后面像看准儿媳似的欣慰笑着,不知几人说了什么,那官家小姐含羞带怯望着齐枕河,又低下头,脸上一片绯红。 姜容眼泪簌簌而下,自虐似的一动不动望着那‘郎情妾意’的画面,下唇要出血痕,溢出点点血珠。 原来如此,自姜家出事后,就再也没找过自己,原是佳人在侧。 手指紧紧扣着面前的石墙,旁边的贴身丫鬟见小姐手指泛青,暗暗心疼却不敢言说。 马车上面有着标志,是严家的马车。 待马车走过,姜容站不住似的就要昏倒在地,贴身丫鬟失色地紧紧搀扶,嘴里焦急地呼叫着。 吸引了齐枕河的注意,见是姜容,齐枕河急忙跑了过来,吹起他的发带,却没有吹走眼底的忧愁。 一袭青袍,皮肤白净,清瘦而书卷气十足,两道眉下是温柔多情的眼睛。 轻轻搀扶起姜容,嘴里焦急叫着:“容儿,” 姜容一把推开,通红的眼底是浓稠的伤心绝望。 “容儿,你听我说……”齐枕河焦急想开口,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齐枕河的话还没说完,姜容就冷冷开口,眼底的神色是齐枕河从未见过的。 “齐枕河,树倒猴孙散,你另寻佳人,我不怪你,”姜容强撑着开口,“可那严家就是在朝堂上构陷姜家,将姜家推向绝路的刽子手,构陷我父兄的幕后黑手!” 姜容重重咳嗽几声,眼底现出恨意,“枉我父亲对你看重有加,我兄长拿你当知己好友,真是知人知面,到这时才知心。”姜容微阖妙目,掩上眼底的嘲讽。 “阿容,我知你近日心情不好,但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齐枕河不知为何事情就发展到如此地步,焦急地上前几步就要环抱姜容。 姜容侧身,掖了掖眼角,睁开眼,眼中已经一片冷漠,除了微红的眼角和脸上未干的泪痕昭示主人曾经多么难过。 “从今以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姜容转身,挺直的脊梁支撑着姜家二小姐的骄傲 身后传来一阵喧闹,有齐夫人的呵斥,还有小厮丫鬟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但姜容什么也听不清,也不想听,只想立马逃离这里。 姜容的心此时在睡梦中也仿佛在被一只大手狠狠撕扯着,直让她喘不过气。 姜斋被惊醒,看到池景芸和姜容都满脸泪痕,心口闷闷的,轻轻拍着两人,小声安慰。 望着窗外的无边夜色,上弦月映罩的光辉朦胧飘渺,姜斋少见的觉得有些迷茫和无力,但仅仅一瞬。 姜斋想起一人--江参将 第十七章 奸细 夜凉如水,塞北的月光很圆但不太亮,即使这样也毫不影响地洒了一天一地的银白。偶尔有蝾螈发出的一道鸣叫,整个天地突然就陷入一片空旷的宁谧。 在正中间的将帅营帐里,依旧灯火彻亮,周围只有巡值将士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宣霁站在沙盘前,哞如寒星,整个面容隐在阴影里,身姿挺拔瘦削,气息越发凛人,给人一种危险忌惮之感。 随元良毫不在意形象地打了一个哈欠,撇了撇嘴,“这奸细埋得够深啊。” 宣霁淡淡地看了随元良一眼,在烛光下显得瞳孔越发幽邃。 随元良赶紧坐直了身子,这几天煞神不太好惹,还是别上赶着触他霉头。 宣霁已经换下甲胄,一袭墨袍将他与生俱来的矜贵与高不可攀渲染得淋漓尽致。 “载叔,你怎么看,”在没外人的时候,宣霁就会如此唤江载。 江参将倚在窗棂上,清淡的月光映在他脸上,那双眼显得越发幽幽。 “必须得找出来,慰将士的血灵,”江参将眼中迸出一股狠意,“反正就是那几人,跑不了!” “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这个奸细地位不太高,甚至不起眼,但肯定是那几个傻货泄密了。”随元良撑着脸,半眯着眼,掩住眼底的弑杀。 “载叔,元良,你们派几个心腹暗盯着他们,小心点,别打草惊蛇,”宣霁转身,在灯光下长身玉立。 “这次我要让他们有来无回,永留大昭国土,以祭大昭儿郎血灵!” “是,”江载和随元良抱拳施礼、告退。 走出营帐,巡值将士停下施礼,又举着灯笼走了。 随元良一路上笑呵呵地跟着江参将,也不说话。 到了江参将的住处,随元良还想跟着进去。 江参将黑着脸一喝。 随元良扬着快笑开的桃花眼,“载叔,这冬天真是空虚寂寞冷哈,我虽然不能温暖你的心,但帮你暖暖床,侄儿还是愿意的。” 随元良说着就要进去,江参将一把按在随元良肩上。 随元良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回。 转过头又对江参将露出八颗洁白牙齿的灿烂笑容。 随元良来军营时还小,长得很清秀,那时候还不是焰麟军,竟然有大头兵闯进营帐想猥亵随元良,江载路过救了他,还让随元良和他住在一起。 江参将教了随元良很多,不管做人还是做事,在随元良的心里,江载就是他半个父亲。 现在虽然早就分开住了,但是今天随元良有点担心。 那个姓姜的女孩…… 江参将看见了随元良隐在眼底的担忧,有些疲惫地淡淡扬起一个笑,“阿良,我无事,今天你也累一天了,回吧。”说着拍了拍随元良的肩膀。 随元良看着江参将寂寥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 脑子里突然一副画面:暗沉天幕下,一名清丽婉约的女子跪坐在地上,更显腰肢纤细,梨花带雨哭着,却更显弱柳扶风之感。那双含着泪花的妙目看过来,只让人恨不得上前轻抚进怀里安慰一番才好。 但那双看过来的眼里满是警惕和陌生,这就打破所有旖旎了! 翌日,薄雾渐退,点点金光透过云层洒向大地,如沐圣洁。 军营如同在晨光中苏醒的雄狮,那震破天际的号角声吼散了清晨的慵懒与宁静。 在军营北的小土房里,一阵慌乱。 姜容浑身滚烫、面色发潮,嘴里一直说着胡话,怎么叫也叫不醒,醒了又迷迷糊糊睡着。 池景芸急地手脚发颤,给姜容喂了几口温水,但姜容额头依然滚烫。 在池景芸手忙脚乱的时候,姜斋上前摸着姜容的额头,一片滚烫。 看着姜容越发通红的脸庞,姜斋知道这样再熬下去,人会被烧坏的。 “二嫂,五姐这样下去不行,”姜斋跨出木门,“我去找杨大嫂,问她能不能帮帮忙,我去去就回。” 姜容才到打水的地方,就看到杨大嫂一脸焦急地过来了。 第十八章 并发症 姜斋脚步微促,正想上前,就听杨大嫂气喘地叫了自己名字。 “妹子,你嫂子和姐姐呢,”神情焦急,拉着姜斋就要往回走。 “大嫂,我姐姐有些发热,能向你要些木姜子和栓皮吗?” “发热!”杨大嫂惊呼出声,“定是昨晚受了风寒,这可怎么办。” 急急走了几步,又要往回走。 “大嫂,出了何事,” 姜斋有些疑惑,伤兵已经救治完了,就算有并发症,医官也该是忙得过来的。 说着杨大嫂更急了,就要往回走。 “妹子,你去领饭那问问,该是有的。”杨大嫂隆冬寒月竟不住有几滴汗水滑落额头。 姜斋知道定是出了事,且事不小把杨大嫂急得团团转。 但此时姜斋什么也问不了,且不说杨大嫂会不会告诉她,就说五姐还等着,发热这事可大可小。 姜斋看着杨大嫂远去的身影,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 很快到了地方,还没走到便闻到浓浓的药味,谁生病了?连此处也熬上汤药了。 田晏没有像昨天那么悠闲,他忙的脚不沾地,连面前多了一人都不知道。 棚子里生满了药炉,但看田晏的样子还远远不够似的。 “田大哥,”姜斋开口。 田晏这才发现棚子里多了一人,想到姜斋昨晚上救治那么多伤兵,态度不由友善了许多。 “妹子,啥事啊,”田晏看了一眼是姜斋又埋下头碾药,“吃食在那边桌子上,你自己拿就成。” 姜斋点点头,“田大哥,你这有木姜子和栓皮吗,我五姐受了风寒。”姜斋看着一地的中药,认出几种。 “这些?厨房里有,你自己去拿吧,”田晏说着指了一个方向 忙忙站起身来,又熬上几锅中药。 “多谢,”姜斋点点头,往厨房方向走去。 田晏不知听没听见,升腾起白雾浓浓,看不清人影。 姜斋进到小厨房,也满是中草药,余光辨识出几味草药,但杂乱放着,姜斋不知到底是医治什么病。 走到最里面的,姜斋看到挂在墙上的木姜子和栓皮,没时间多想,拿了一些便出去了。 “田大哥,这是发生何事了,怎么多伤药是给谁啊。” 还未跨出小厨房的门,姜斋便听见一道女子的轻柔嗓音。 田晏充满恨意的声音传来,“南蛮那些狗杂种居然在箭上抹了药,有的是毒,还有的是马粪、马尿,狗娘养的!现在不少伤兵身上发热、伤口烂开发脓。” 姜斋走出门,是那个叫秦似珠的女子, 又听见田晏说,“秦妹子,你快回吧,杨大嫂现在肯定忙得脚沾不了地了。” ‘原来方才杨大嫂急忙过来是来叫我们去帮忙的,’姜斋心里不由注入一股暖流。 一声瓷器碰撞的声音传来,滚烫的药咕咕倒出。 姜斋脚步一定,不由攥紧了手里的木姜子,天太黑,且营帐里灯火也不太明,她没发现钩子上有脏污。 这算是医疗事故吗? 姜斋没有继续听下去,脚步稍显急促地往回走。 还没走到,便看见杨二嫂叉着腰站在木屋门前。 姜斋加快脚步,听见杨二嫂嘴里不住说叫。 “受风寒了,来这还有资格生病,她起不来,你不还能动,赶紧地,磨磨蹭蹭,让你们仨都吃不了兜着走!”杨二嫂刻薄的话语一句接一句 方才经过伤兵营,竟没看见三人,秦似珠也明着暗着说人手不够,上去拗着杨大嫂说一听说姜容生病了,便兴冲冲赶来了。 杨二嫂一通话下来,根本没有给池景芸说话的机会。 池景芸只好见缝插针,“等我五妹好一点,我一定去,再宽限半天行吗?” “我等你,伤兵能不能等你啊,快点!”说着推搡了池景芸一把。 姜斋不由怒从心起。 “行,您在伤兵营先忙着,半炷香后便到,”姜斋在杨二嫂身后淡淡开口。 杨二嫂吓得一跳,不知道为何,一看见这小丫头便不由发怵,后背发凉。 杨二嫂气势一下短了,只呐呐说了一句,“半炷香不到伤兵营,你们走着瞧。”几步跑走了。 第十九章 法子 “二嫂,你用木姜子和栓皮给五姐熬碗水喝,”姜斋将手里的东西递到池景芸手里,“我拿了些酒,再给五姐擦擦身体,我一人去就行。” 姜斋抬头,望见池景芸眼底的迷茫不安,愣了愣。 好笑到:“二嫂,这是军营,您不必担心,杨大嫂也会谅解我们的。” 池景芸就这样拉着姜斋一句话不说 “二嫂,焰麟军是大昭的保护神,大昭儿郎为保家卫国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我们既然到这,出一份力也是应该的。”姜斋将头埋在池景芸肩上轻声安慰。 “阿斋,你先去,等你五姐好点我就来,”池景芸声音稍显哽咽。 “二嫂,五姐这离不得人,我快去快回”姜斋捏了捏池景芸的手 看着姜斋逐渐远去成一个黑点的瘦小身影“阿斋啊,嫂子何尝不知这是应该的,可万万不该轮上你出力啊,”池景芸憋回眼泪,姜容还需要人照顾,她万不能倒下。 才走进营帐,姜斋看了看周围环境。 四面通风,床褥干净,血味淡淡,分伤情安置伤员。 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那摩擦声不由让姜斋蹙了眉头。 “如今这种情况只有用游牧民族的法子了,将羊睾羊肠捏烂敷在在伤口上,让伤口彻底腐烂,然后再用刀将腐烂的肉割去。” 这次胡庸成没有站在黑暗角落里,可太阳好像也对胡庸成站的正中处无能为力。 依旧暗沉不见医德! “也可以将蛆虫放在伤口上,让蛆虫吃腐肉,”胡庸成拉扯破风箱似的嗓子,就像两把生了铁锈的刀互相除锈,刺耳嘈杂。 “这个法子不疼!”话语里面竟含着几分骄傲自豪。 几个军营郎中埋首低低讨论,鲁太医在一旁一言不发。 “有几分把握,”其中为首的一位太医问道。 “这那说得清,鄙人才疏学浅,也只是提个法子罢了。”胡庸成淡淡一施礼,仿佛知道会有人如此问似的,将自己推个干净。 “这,鲁太医你怎么看?” 鲁太医毕竟是宫中的太医,他们有的是随军的军医,有的则是民间郎中,所以一遇到难题,他们下意识就以鲁太医为准。 鲁太医少见的焦躁,扯了几根白胡子下来。 “我还是觉得尽快割除腐肉,”鲁太医定定开口,眼神坚定。 “鲁太医说得一句轻巧,挨刀子也不是你啊,”胡庸成眯着眼幽幽说道。 “如今伤兵本就气血虚亏,再挨一次,撑不撑得过去都不好说。” 这话也有理,军营郎中七嘴八舌讨论着。 鲁太医少见地没有反驳,因为他确实无甚把握。 姜斋人小,没人看见她进来。 秦似珠站在挡帘后,“昨晚不是很得意吗,今日就缩在后面不敢出声了,不是想出风头吗,我帮帮你吧。”眼中的快意就要溢出来。 秦似珠低头装作急忙的样子,匆匆往姜斋的方向走去,一趔趋就要将手里的水倒在姜斋身上。 姜斋虽会神听着,但这种小把戏也没放在眼里,微微一闪身、抬手,秦似珠就呆愣地坐在地上,一脸水。 秦似珠不知是被姜斋眼中的冷意吓醒,还是被众人眼中的惊讶惊醒。 “真对不起啊,斋妹子,这伤兵营太忙了,没看见你站这呢,”对郎中们行了个礼,艰难似的慢慢起来。 众人看见姜斋,神情各异。 鲁太医一喜,胡庸成皱眉随即钩着嘴一笑,其他郎中眼中惊讶、疑惑、不满各异。 “昨晚斋妹子也救治好几位伤兵呢,各位郎中也问问,也许斋妹子有啥更好的法子,”秦似珠装作好心提出。 此话一出,伤兵营中气氛更加压抑,那些议论声也小了。 姜斋微微勾唇,这个秦似珠不简单啊,几句就将自己送上风口浪尖,还暗暗得罪不少人。 见众人都不说话,秦似珠又开口。 “我看姜妹妹一直站这,还以为想出啥好法子想说呢,”秦似珠不好意思笑了笑。 没受黥刑,姓姜,众人眼神更加,虽说军营路远通信不易,可那事街头巷尾都皆知的事,他们也听过几耳朵。 一个脾气较为火爆的军医已然开口:“你是营妓?为何不去照看伤兵,在这凑什么,是有好法子!” 姜斋等的就是这句,毛遂自荐太惹眼,不适合如今的身份和处境。 “姜斋自幼随家母学医,但在各位泰斗前不敢狂妄,所以一直未曾出声,”姜斋上前行礼,又说,“昨夜姜斋也救治些许伤兵,如今出现问题,自不敢推卸责任。” 不少人眼神和善回暖,秦似珠歉意笑容就僵在脸上…… 第二十章 麻沸散 那双眼氤氲透骨,清冷若皓月清辉,却是每个濒死之人都愿意看到的眼睛,淡然中见自信,平静中不显慌乱。 让人不由燃起希望。 鲁太医脸上浮现几分惊喜,这个女娃给了他两次惊喜,说不定这次真能有好法子。 胡庸成看到鲁太医脸上的希冀,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拉扯喉咙开口“姜姑娘,可是有法子了。”一开口,就是毒招。 离得近,姜斋不动声色按了按耳朵。 胡庸成对他声音很是敏感,但凡有人对他声音流露出嫌恶,这人若是比他地位高还好,徐徐图之;若是身份卑微,胡庸成有的是阴毒法子千万倍报复回去。 胡庸成眼神一下阴狠,半眯着眼睛遮挡住森寒,就像吐着猩红芯子的毒蛇蛰伏着一口就要咬中猎物。 那视线不断觑视,姜斋淡淡抬头,眼神就直接与胡庸成对上。 胡庸成下意识一惊就躲开视线。 胡庸成暗暗纳闷心惊,不知自己为何示弱般躲开,再暗暗看去,姜斋已经垂眸。 那双眼里有天上银雪也有冥界暗河。 “姜斋学医不精,”姜斋退步施礼,“但我赞成鲁太医,尽快割除腐肉,加强伤口处的换药逐步恢复。” 胡庸成仿佛知道姜斋会如此,脱口便将对鲁太医的话又说一遍。 “耗时耗力,风险太高,没人知道长时间腐烂伤口会不会直接恶化,”姜斋脸色不变直接开口。 胡庸成一下就说出话,姜斋语速不急不慢,气势十足。 营帐帘子响动,一个踏着斜皮黑纹靴的身影走了进来。 众人望去,是江参将,一惊忙忙行礼,还没等众人下跪。 江参将一摆手,沉声说道:“免礼。”扫视四周,最后视线汇聚到站着的众人身上,在姜斋身上略一停顿,又不动神色移开。 一双长得温润的眼里看不清神色,但细看眼底却仿佛有猛兽欲破笼而出。 “各位郎中有何好法子,将士们等不了!别磨磨唧唧!”一开口江参将就摄住所有人,姜斋微微垂头。 此话一出,郎中们都颤颤巍巍要下跪,还算冷静的鲁太医上前一步说了他的想法和胡庸成的意见。 便往后一步垂眸,话音落下,除了一些没睡着伤兵的呻吟,一片安静,没人敢出声。 “伤兵若是睡着无知觉,我们清理腐肉是否容易些?“姜斋开口打破寂静。 ”你说止疼药?止疼药太过昂贵且数量极少,”鲁太医眼中带着惋惜,看着姜斋摇摇头。 意思就是就算朝廷或者宣霁舍得为焰麟军用药,也是万万不够,根本无法满足一个军营的用量。 “你以为我们营医都是酒囊饭袋之徒吗!”胡庸成嘲讽出声,眼底的寒意更甚。 姜斋眼神都未施舍给胡庸成,眼神定定看着江参将。 “家母曾研制一个方子,不能使将士们完全减轻疼苦,但五分应是有。” 听到“家母”江参将眼神一变,随即被掩盖。 在江参将面前,胡庸成不知为何格外低调,怕被注意到似的退后到最边上。 鲁太医惊喜但谨慎地开口,“这法子实践过吗,能行吗?” “家母手札上道:若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既醉无所觉,因刳破腹背,抽割积聚;心下痞,按之濡,其脉关上浮者可用。” “若此,家母已在人体上试验过。” “你还记得配方吗,”这句话是江参将问出的。 “记得,”姜斋轻点头。 第二十一章 开始 姜斋脑海中回想起昨天收拾木屋发现的那袋东西。 她并不陌生,曾千里奔波、九死一生,就为烧毁那盛开在黄泉路上的恶之花,罂粟。 一道声音横插进来,“斋妹妹家母何人啊,竟如此厉害,想得出如此精妙的法子。”秦似珠就站在最边上,泛着笑意开口。 秦似珠脸上的水滴进衣领里,寒风不住从帘缝进来,恶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姜斋看去,秦似珠满脸单纯好奇,甚至向姜斋投来崇拜的眼神。 几个束着结巾的老郎中有些迟疑开口,“参将,这毕竟是军营,任何事都不是小事,何况事关将士性命。” “你们现在有更好的法子吗?”江参将眼神凌厉一扫,黑眸似寒星。 “将军现在重任缠身,暂时脱不开身,若不住将军发怒前将功补过,你们真以为将军会宅心仁厚到放过你们!” “那我们先去旁边军营试试,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一看便知!”鲁太医有些焦急,伤兵们没那么多时间等待不知多少轮商量的结果。 如今既然有法子,为何不放手一搏! “我和这女娃先救治伤得最重的将兵,出了事,我身为太医,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我先摘帽子!” “若可行,再大范围在较轻伤兵上使用。” 即使这样,不少郎中也犹豫不决,这个女娃身份也太低了些,且太小了,即使从小学医,也才几年?她真能行?她母亲是谁能研制出如此药方? 姜斋心里也暗暗焦燥,不光是为时间确实不等人,还因为那主要药材是她深恶痛绝 的东西,若不是别无他法,姜斋不会用这种不太保险的法子。 但除了那,姜斋没有把握也没有实验过。在金三角物资缺乏,一个老军医教她用中药做麻沸汤。 那是最艰难的时候,老军医祖上是中药,对于药材的质量、数量尤为严格,曾告诫过她,中医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姜斋不确定药材等一些的差距和潜在风险,在这不知名时代,麻沸汤的危险和益处并存。 且感染概率怎么算,割除腐肉的伤口也更为敏感。 那个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破落的小木屋里,是有心藏着还是不知那物的危害。 姜斋不敢用猜测冒险。 “如此,你们俩便去医治,到时如何再由将军定夺,”江参将一锤定音,眸子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旁边军营是伤情最为严重的伤兵现居住的地方,杨大嫂一大早就在那忙碌开了 这处伤病营是伤情较轻集中救治的地方,这边伤兵营空气中浮着腐烂的气息,随处可见被包扎的伤口纱布已经暗黄,不住流出腥臭的脓水,死一般地寂静,不知是已经没有力气呼叫,还是早已疼到麻木。 看到江参将进来,杨大嫂等人放下东西就要行礼。 “将军下令,‘在伤兵营中可不用行礼,照顾好伤兵,’你们继续手上的事,”江参将开口,看向伤兵的眼里隐含化不开的心疼与哀伤。 姜斋一进去,眼中的犹豫与焦躁丝毫不见,只有镇静与可以信任的淡然。 目光所到之处,如丛林深处的泉水,沐涤这一切血污,与她眼光对视的人都不由放松下来,焦灼的心被似被清风抚慰,也带走了一些绝望和灰败。 这个伤兵营床之间位置分得很开,每个伤兵都眼神灰暗,都是当兵的,怎不知他们如今无药可治。 看到江参将,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嗫嚅着,泪花已经掉了下来。 “我们如今有法子能无疼割掉腐肉,到时只需好好养着,能行的,”鲁太医有些强颜欢笑着开口。 见众人都淡淡,鲁太医讪讪低下头。 “这伤口并非就无计可施,只要配合着太医,伤口复愈不是大问题,你们是焰麟军!别受点伤,再动一次刀子就要死不活!”江参将站在营帐中间开口,声音遍及角落。 此时姜斋没有开口,因为自己并不是他们的信仰。 看着杨大嫂投过来的视线,姜斋对她点点头又笑了笑。 杨大嫂一愣,那张小脸还是被抹了灰,看不清真容,头上裹着一条蓝色的旧布,更看不清面容,但那双眼却如天上弦月般氤氲清辉。 一笑便如第一缕太阳划破清晨雾气的光,微暖明亮,杨大嫂一直紧绷的心不知为何松动许多。 “你们去查看吧,仔细点” 鲁太医和姜斋点头上前。 姜斋一一查看所以伤兵的患处,消毒不彻底,钩子上又有脏污,但恶化程度还是让姜斋不动神色皱了皱眉。 鲁太医不敢开口,他怕一旦开口心里的情绪就藏不住了。 “如何,”江参将语气中带着少见地急切。 “鲁太医,你做些准备,我去熬药,马上就割除腐肉,再等不利,”姜斋清脆还有些稚嫩的嗓音开口,镇静不见丝毫慌张。 清醒的伤兵对这个女娃都有不少疑惑和惊讶,但都没有出声,因为人是参将带来的,他们无条件信任江参将。 说着姜斋就要往回走,鲁太医仿佛被激励了一般,重重点了点头。 姜斋回到北营房的破落瓦房,池景芸看到姜斋惊讶一瞬,见姜斋脸上少见的带着些许慌忙,赶紧开口 “阿斋是出什么事了吗?”池景芸急急上前几步。 “二嫂,无事,五姐如何了。”姜斋看了一眼脸色渐渐褪红的姜容,摸索拿起她藏在床缝的用牛皮纸包着的黑色不知名的种子。 “风寒退了不少,摸着也不那么烫了,”池景芸看着姜斋摸出一个东西,但看不太真切。 当时没扔,就是怕有个万一,找不到药。 罂粟害人,但要看在谁手里,在图谋不轨的人手里便放大了弊处,当着害人敛财的工具。 任何事物都有双面性,罂粟果实有麻醉止疼、催眠镇痉、止泻止咳的功效。 “二嫂,今天我可能有事回不来,五姐若突发热病拜托杨大嫂转告我就行” “阿斋,何事啊,危险吗?”一听这话,池景芸脸色更急了。 “无事,就是昨晚医治的伤兵患处有些恶化,我去帮忙而已。”姜斋缓和语速出声安慰池景芸 姜斋说完,脚步急促地走出木门,打开牛皮袋,没发潮,呈粗蜂窝状的罂粟果实满满一袋。 第二十二章 过程 姜斋拿着牛皮纸袋,在原地没有抬步,她思索着去哪里熬药。 略一思附,姜斋毫不迟疑往一个方向走去。 一盏茶的时间,姜斋就走到取饭的小木棚。 显然田晏在这时候看到姜斋很是惊讶,他放下手中的药材,拿过一旁的蒲扇,轻轻扇着炉火。 姜斋已经几步走到田晏面前。 “田大哥,能问你借一下厨房吗?” 这一会消息并没有传到这处较偏的小厨房里。 田晏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 姜斋继续说道:“江参将命我给伤兵医治,我现在需要一些药材熬药,伤兵的病情等不得了。” 一听是给伤兵医治,田晏一时没有关注炉火,一转不转直愣愣盯着姜斋。 “想出法子了吗!”田晏焦急开口。 “是,我和鲁太医都赞成尽快割除腐肉,清理伤口。” “直接割除,这!”田晏惊呼,语气中含着不可置信和少许的不赞同。 “不,现在有个方子可以使伤兵暂时昏迷,对疼痛感觉减小,且对伤兵和以后的恢复没有较大影响,”姜斋摇摇头,脑海中回想配方,眼睛在木棚房内寻找需要的药材。 田晏惊喜地睁大眼,“好,需要些什么药,我去给你准备药材,”说着就要抬脚。 “田大哥,不用了,”姜斋连忙喊住田晏,“你把小厨房借我就行,药材我识得。” “行,有我能打下手的尽管和我说,”田晏挠挠头,眼中更添几分和善。 “多谢。”姜斋几步走向小厨房。 里面药材摆得稍显凌乱,且不甚齐全。 姜斋在外面煎药的药材里找到四钱生草乌、香白芷、当归。 可是如何也找不到天南星,这是最后一味药材。 姜斋额头泛出汗珠,有些暗暗焦急。 田晏见姜斋一直翻找,急急跑上去。 “斋妹子,你缺哪一味药材,我帮你找。” “田大哥,这有天南星吗?”姜斋有些焦急,有几个伤兵实在不能拖了。 “天南星?我没听过这味药材啊。”田晏也有些急,“有可能我不识得,我去问营医。” 说着就要朝庵庐方向跑去,姜斋想了想,开口道,“那山苞米、山棒子听过吗?” “山棒子!听过听过,可那不是有毒吗?”田晏有些惊讶。 “何处有!”姜斋语气加重。 “那东西有毒,庵庐肯定是没有的,前几日我在哪依稀见到一株,”田晏小时候听乡人说过不能吃,有剧毒。 本来说前几日就把它挖掉烧了,可伤兵的事一直忙,早已经忘在脑后,今天姜斋突然提起来,一瞬间竟想不起来。 田晏皱着眉头急急地回忆,突然就跑走了。 在小厨房的后面,那整天开火,不禁温度就高了些,竟长出一株山棒子。 姜斋看田晏急急跑开了,知道田晏想起来,跟在身后说了一句,“用布包着,不要用手直接接触。” 田晏已经跑远了。姜斋也开始准备好,就差那一味药就能上炉熬煮。看着里面混的罂粟果实,姜斋有点百感夹杂。 若不是别无他法,她根本就不想碰这个东西,甚至感觉看一眼就会灼伤眼。 田晏回来很快,手上拿着用一块白布包着的,还沾着泥土的绿叶植物。 姜斋拿出准备好的木筐和大竹扫帚,“田大哥,将它放在地上吧。” 姜斋去除泥土、残茎及须根,将块茎装入筐内,用大扫帚反复刷洗外皮。 田晏有些气喘,看见姜斋小小一人儿,“斋妹子,你人小歇会吧,我来,你说要干嘛?” 姜斋确实有点力不从心,便开口道,“田大哥你将外皮洗刷干净即可,我去拿小刀。” 一盏茶,两人弄好一小块,一钱,姜斋拿去入药。 等待煎药的时间里,姜斋脑子不停转着,脑海中想着在各样紧急情况下如何应对,怎样动刀子更为安全,想着又向田晏要了几样东西。 等药的时间感觉格外漫长,中途鲁太医过来了一趟,对姜斋说了几句又急急走了。 姜斋捧着药进来,田晏跟着拿着一个更大的药炉,上面盖得严实。 一进去,姜斋就感觉气氛太过凝重。 只见宣霁背着手而立,没穿战袍,只着一身墨色滚玄色边银丝的锦袍,薄唇紧抿着,紧绷着的下颌让他整个人像是马上就要凌厉出鞘的古剑,眼中的寒意让人深受忌惮。 袍角沾了风尘,有些风尘仆仆,却丝毫不显狼狈。 只着一身锦袍,却让人感受到一剑光寒十四州的少年将军是何人物 宣霁转过身,看着进来的两人,微眯了眼,深邃的眸子还有浓浓煞气。 “便是你说有法子,”宣霁已然开口,眼神如鹰锐利,仿佛所有的谎言与隐瞒都会在他视线里溃不成军。 “是,如今只需开始喝药、清理腐肉。”姜斋垂着头开口。 感受到视线一直在身上打量,姜斋忍不住开口,“将军,此时说什么也是苍白无力,不如早些开始,效果如何一看便知。 宣霁有些惊讶,想不到小小女娃竟有男子气概。 “汤药可用?” “可用。”姜斋开口,但莫名想到其中的罂粟果实。 收回打量的视线,“好,不论效果如何、成功与否,你不必担责任。”宣霁说完,就让开到一旁。 姜斋略一屈膝谢恩,上前几步,看清伤兵营。 右边有两个已经盖上白布的床,眼中不禁闪过深深遗憾,那种对止不住生命流逝的感觉实在难受。 “就在方才,又有两个伤兵重伤热,没撑住,走了,”鲁太医上前对姜斋小声说道,语气中带着无可奈何和难过可惜。 “只要我们还有病人,那就不算晚。”姜斋开始准备汤药。 很多视线落在姜斋身上,姜斋不舒服皱了皱眉,还未开口。 宣霁已然出声,“把那帘子拉上。” 姜斋看着眼前伤兵的状况,脑中迅速想好动刀对策。 “田大哥,倒一碗药汤出来,”田晏迅速倒了一碗递到姜斋手里。 姜斋半蹲在一个伤兵面前,他的伤口腐肉已经发黑,面孔很年轻。 “喝吧,睡一觉就好了,我会轻点,”姜斋这时的嗓音带着几分清灵的温柔,使人不知觉就沉进去了。 第二十三章 结果 伤兵有些费力拿过瓷碗,看看黑呼呼的药汁。 有些惧怕迟疑,望着姜斋和鲁太医嗫嚅着,但迟迟没有开口。 “怕吗?”姜斋在此时却极有耐心,缓缓开口。 “不怕!”伤兵叫常宁,才被选进焰麟军,他为此高兴了好久,请住一个帐篷的老兵吃了几天干菜油渣馅的白面包子,穿上老娘做的,一直没舍得穿的厚底单鞋。 “只是有些遗憾,我还没杀够几个蛮狗呢,”常宁伤在腿上,他知道自己就算运气好活了下来,也应该上不了战场了。 说完一口药就闷下去了,是好是坏就当替兄弟们试个水了。 常宁感觉轻飘飘的,有些麻顿,他还能感受到周围有人,将军在外面看着,胸口伤处的纱布被剪开剪子与皮肤接触的冰凉。 还是有些疼,这是常宁最后的意识,就彻底睡过去了。 姜斋细细消毒,若这次感染还是严重,这小兵就有苦头吃了。 姜斋拆除缝线,完全敞开伤口,开始清创术,清除伤口内的脓液、渗出物、线头。从伤口中清除坏死的腐肉,伤口内有脱落的结扎线头。 一系列操作下来,姜斋下手快准狠,仿佛做过千百次,没有丝毫停顿犹豫。 鲁太医暗暗咂舌,“如今盛京的夫人都怎么养孩子了吗?” 做好最后的引流,姜斋拿过一旁的干净纱布,更换敷料。 “拉开帘子吧,”姜斋声音透出几分疲惫。 站在周围的营护拉开帘子,小兵伤口已经干净地被包扎好。 “如何?”站在帘外的郎中和杨大嫂等人都伸长脖颈,七嘴八舌问着。 有人上去探伤兵的呼吸和脉搏,有些虚弱,但比之前有力。 “每天得换一次药,尽量保持被褥和一些与伤口接近的东西洁净”姜斋对鲁太医和杨大嫂说道。 一些老郎中手忙脚乱去查看,眼神有些炙热地看着姜斋,但毫无恶意,只是对医药的热爱。 “斋妹妹药可真厉害,这药的方子能否给众位郎中看看,人多力量大,这也好救更多大昭将士啊,”秦似珠上前就要挽住姜斋的手,笑意淡淡,心里恨得要死,就想在宣霁面前露脸! 宣霁没在位置上,有近卫暗暗出去报备。 “真要脸啊”若是池景芸在这,恐怕也要这样来一句 姜斋直接、不加掩饰侧身,躲过那只伸过来的手。 姜斋看向其中几位老郎中,“姜斋罪人之身,本该为大昭将士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但若用亡母的东西追名逐利,恐亵渎亡灵,于心难安。” “往后若是有需要,姜斋一定义不容辞为大昭将士熬制汤药。” “如此推诿,难道是药方有不可见人之处!”胡庸成有些不可置信看着伤口处的处理,眼中的锐利就像把毒钩。 “能有何不可见人,药都是在军营煎的,药材也是在庵庐拿的!”鲁太医胡子一吹,在军营呆久了,多少有点暴脾气,“唧唧歪歪地,人都说了会帮忙熬药了。” 田晏想上前,但看看躺在床榻上的伤兵,眼神迟疑,欲言又止。 “抓紧时间咱快多治几个,多等生变,”鲁太医有些手忙脚乱地激动。 门帘响动,宣霁走了进来,他眼睛有些猩红,一瞬间所有人都望去,深邃的面孔如神明降世。 近卫已经告诉宣霁,看到宣霁进来所有人都屏息凝气,虽说将军下令不必行礼,但看到宣霁进来都不由放下手中的东西。 宣霁一进来就亲自上前检查细看伤口,幸好如今常宁意识还不太清醒,看不清人,否则真得惶恐得跳起来吧。 “鲁太医,如何,”宣霁开口。 “甚好,姜姑娘药方玄妙,手法独特,伤兵没有出现大剧烈扭动和呼叫,清理后的伤口也处理得很干净,就看日后恢复情况了。”鲁太医上前一步回话,有些感叹。 听及此处,宣霁看向姜斋,想起探子带来的消息,倒是跟如今不太像。但她姑姐都未在意或行为异常,应是外人浅薄了。 此时正好有一缕从姜斋身后打下来,那张小脸还是看不真切,只看见那微卷漆黑的睫毛轻轻抖动,投射下淡淡的暗影,那双眼仿佛是深秋时节林间的一眼潭水,有些神秘也有些深不可测,圆润的鼻子微微挺立,不高却精致异常。 宣霁回头,看向火炉上的药,田晏微微屈腰,眼中不掩激动。 宣霁拿过一旁的帕子,掩在盖顶上,揭开盖子,宣霁直接拿过一个碗,尝了一勺。 鲁太医等人脸色一变,急急上前,鲁太医越界一把就想夺过,被宣霁一个眼神扫了回去。 “既然救人的汤药,我喝上一口又如何,”宣霁淡然出声,放下药碗。 鲁太医几人还想出声,宣霁已经回原位坐下,淡淡开口,“继续。” 鲁太医等人一下噤了声,开始各回原位。 姜斋看过来,“一口无碍,无甚影响。” 姜斋开始走向第二个伤兵,他就只比常宁好一点,不知是因为有常宁的前试,还是宣霁亲自尝药。 姜斋端过药碗,那伤兵毫不迟疑就喝了下去。 姜斋迅速地做好几个伤情已经不容拖延的伤兵,微微停歇,手有些不住颤抖,重重吐了一口气。 一出来便看见宣霁闭眼假寐,修长手指轻捏眉头,另一只手指尖轻点椅搭,紧束的腰带撑出劲瘦的腰,清俊面容似睡非睡,流露出些许疲惫。 秦似珠看到宣霁斜坐在椅上,更显身姿修长,小憩时迷人的慵懒气质,心口的仰慕就有些压不住,她心口小鹿乱撞似的就像上前。 宣霁突然睁开眼,秦似珠的心就狂跳不止。 但宣霁视线直接朝姜斋方向看去,秦似珠快要迈出去的脚一下仿佛石化般僵硬。 姜斋感觉有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看了过来,转头,两人的视线相撞,对宣霁微点了点头。 方才在帘子里割除腐肉时,姜斋已经给鲁太医说了具体要注意事情和一些清创方法。 鲁太医正在和其他郎中讨论传授。 第二十四章 守得山河无恙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温柔舒适的阳光毫无顾忌地洒向这片大地,沉淀封锁了无定河底的血腥和这几天人们心底的阴郁。 宣霁尝了一口药,加上近日没日没夜地处理事务,此时静坐竟感觉身体有些疲惫。 此时也力气没再去思考计较这个少女的所作所为。 姜斋放下手中的事情,直了直腰,眼前有些发黑,这具身子太过稚嫩,此时有些缓不过劲来。 又待了小半个时辰,交代了几句。 姜斋眼睫颤颤,净了手,就要走出去。 宣霁突然睁开眼,“去哪。”声线有些喑哑的华丽,眼神清淡,却容不得人忽视。 姜斋抿唇,上前一步施礼,“家姐尚在病中,还望将军体谅,姜斋去去就回。” 宣霁总感觉这席话有些古怪,细想了一下,原是这女子从来自称姓名,在他面前从未说“罪女”“奴婢”“贱奴”。 宣霁一时没有说话,姜斋心里有些恼怒,是觉得我五姐的性命不值一提吗? 姜斋就要继续开口,便听到一句。 “去吧,”说完抬步先行离开。 姜斋颔首道谢。 没几人注意到姜斋轻身离去,杨大嫂看着少女离去的身影,不禁眼角有些湿润;田晏眼神闪了闪;秦似珠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却不敢显露半分。 姜斋才走出伤兵营,就见杨二嫂左顾右盼,时不时张望着,有些焦急有些迫不及待等待,迟迟看不见人影,一脚踹飞了几颗泥地的小石子。 看见姜斋从另外一个伤兵营出来,有些恼怒跺了跺脚,用一小块纱布抹了额头的汗,便气势汹汹上前。 姜斋有些烦,应付这类人着实是浪费时间。 几个呼吸间,杨二嫂已经到姜斋跟前,还未开口,就听一道声音朝杨二嫂说来。 “芝娘,你快来帮忙,如今人手不够。”原是杨大嫂见杨二嫂一直徘徊在伤军营前不走,便知道杨二嫂有了坏心眼。 杨二嫂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往常自己都是能躲就躲,躲不过打烂几只碗,杨大嫂气结,睁只眼闭只眼就让自己走了。 “如今人手不够,忙得很,快来。”说着就出来拉杨二嫂的袖子。 杨二嫂一跳躲开,杨大嫂拉了个空,就气急败坏说道:“二嫂,这才几日啊,你就帮着外人欺负自家人了!”泼辣地就往地下啐了口。 “陈芝娘,别在这给我油嘴滑舌,人妹子忙一早上了,饭都没吃上一口,你胡瞎乱逛地磨半天阳功!” 杨大嫂突然就气势爆发,眼神凌厉,声音拔高。 杨二嫂气势一下就弱了,低眉敛目,不敢再说话。 杨大嫂真生气的话,怎样撒泼也讨不着好。 听见伤兵营内有人叫,杨大嫂拉着不情不愿的杨二嫂就要进去。 “斋妹子,去吃点热乎的再来啊,”杨大嫂看向姜斋,眼底有些微微歉意。 姜斋朝杨大嫂点点头,就往回走。 姜斋才走至木门前,就听见姜容低声说道,夹杂着哽咽。 池景芸哑着嗓子轻声安慰,将难受哽在喉间。 姜斋心口跳了跳,以为是有人上门欺负了这两个女人,手有些急急地推开门。 听到声响,姜容看过来,池景芸回头。 姜容看到姜斋眼眶一瞬间就红了,赤着脚就要下床。 连日的变故奔波,这个正值二八年华的女子,有些憔悴忧愁,糅合大难中的坚韧,更添不一样的韵味。 风寒使少女脸还有些绯红,此时眼眶通红。 可谓眼角挂披桃花色,胭脂染红白雪肤。 姜斋几步上前就要按住姜容,“五姐,伤寒还未好全,这是做什么?”姜斋语气有些少见地焦急。 “六妹,都怪五姐身子破败,竟让你独自一人去面临这些”姜容紧紧抓着姜斋的手,垂泪不知,她深知流泪无用,但此时那种快要窒息的难过内疚,快要将她溺毙。 “五姐,”看到姜容落泪,姜斋有些不知所措,“怎还这样说啊,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来,且母亲给我这份能力,救死扶伤便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为医者,必得安神定志,首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不论贵富贫贱,怨亲善友,一心赴救。 “只是为大昭将士做我力所能及之事而已。”姜斋救治不为任何人,不求任何利,只为那些为国抛却生死,守得山河无恙,岁月长的将士。 养儿从兵一纸归,身死魂存把家回。 “可大昭负了我们姜家!”她曾亲眼看见父亲公务繁重昼出晚归,与母亲都见不上几面。 父母无休止吵架,姜容小时候对父亲最大的印象便是母亲不顾贵妇风范歇斯底里吼叫时,父亲脸上露出的无奈愧疚,闹到了最后的和离。生病也不舍得留些时间去医治,拖得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哥哥四处奔波,长时间无法归家,连心爱的姑娘都不舍得娶,怕她独守空房,最后像父母那般成为怨偶,惨痛收场,只能亲眼看见她嫁做他人妇。 姜容亲眼看见父亲深夜暗自神伤,听见哥哥月下默默垂泪,第二天又强忍伤痛神情不见端倪地去任上。 池景芸连忙伸手捂住姜容的嘴,姜容自知失言,自己一条命不要紧,如今不能再连累二嫂和六妹了。 姜容伏在池景芸肩上,不再出声,只暗暗啜泣。 姜斋轻轻拍姜容的肩,不知如何开口,在原身记忆里,对这位亲大伯真无甚记忆,只记得匆匆的身影和急切的脚步,住一个宅子里,竟也是过年见过几面。 “阿容啊,二嫂也想明白了,这生死、富贵啊都是那月下影,不知何时来,何时去,功高成怨府,权盛是危机,来来去去,还是人在最重要啊。”池景芸眼神定定,紧紧握着姜容的手。 姜容渐渐止了泪,轻轻咳了一声。 姜斋怕姜容又想起伤心事,便开口转移姜容注意力,“五姐,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方才杨大嫂端来一碗麻黄散,捂了捂汗,便没那么难受,”姜容在妹妹面前几次落泪,此时也有些羞涩,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姜斋点点头,暗暗记下了。 第二十五章 惶恐不安 其容清明,天高日晶。日头正艳,已过正午。 姜斋向池景芸和姜容打过招呼就要去拿饭,池景芸急急叫住姜斋,“阿斋,我随你一同去吧。”阿斋才回来还没歇一会儿,又得去拿饭,心里真是堵得慌。 “五姐的身体……”姜斋还未说完。 姜容就接过话头,“六妹,我没事了,就让二嫂随你去吧。” 姜斋一想,自己若是不在,二嫂和五姐岂不是得饿着肚子,便轻轻点点头。 池景芸转头要嘱咐些什么,还没开口。 姜容就淡淡笑道,,“二嫂,我都知道,你们去吧,早点也能去早些回。” 一出小木门,姜斋心里怪异感觉更甚,微不可察往身后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声呼呼而过。 姜斋神色未变只是眼中多了一抹深思,这直觉是在无数次枪林弹雨、生与死中练出来的,绝对不会错。 二人走到那晚灯火通明的地方,地上还有些润进土里已经呈深褐色的血迹,池景芸微微有些手脚发抖,前晚对池景芸是一个极大的心理冲击。 田晏已经从伤兵营回来了,正弯腰收拾草药。 见到朝这边走过来的二人,田晏急急放下手上的东西,几步便到姜斋和池景芸的面前。 没等二人开口,田晏就有些急迫地开口,紧皱的眉头满是不安焦急,他本想跑去,想了想,一是不太方便,二是感觉自己不信任姜斋似的,毕竟将军都说过不怪罪。 方才见宣霁尝药,他心都快出嗓子眼了,若不是手中还有托盘,早就冲上去了。 “斋妹子,你那药没问题吧?” “没问题,”姜斋皱眉,是出什么事了吗?语气还是坚定。 “那天南星加进去也没事吗?”姜斋话音刚落,田晏又急急开口。 姜斋了然,“田大哥,砒霜也能入药呢,”姜斋露出今天的第一个轻笑。 听到这,田晏心口一块大石头才算是放下去了,方才一直惴惴不安,几次想跑到北军营那边。 田晏一个晃神,见到姜斋脸上的轻笑,露出雪白贝齿显得唇红齿白,一双妙目有了点点笑意显得青眸流盼,似秋水盈波。 池景芸见田晏直盯着姜斋,急急开口打岔,“六妹,你们在说什么药?” 田晏一惊立马侧开眼,耳后有可疑的红晕。 “这是我二嫂,”姜斋说道。 “嫂子好,我是田晏,往后拿饭找我就成。”田晏耳后红晕很快褪去,爽朗一笑。 “你们是来拿饭的吧,我备好了,”说着就往小厨房跑去,捧着一个小锅就出来了,“这是今日的吃食,你们就着锅一起拿走吧。” 姜斋和池景芸都有些惊讶,这未免……太多了些。 见池景芸有些迟疑,一直未伸手,便笑着开口,“嫂子,妹子,你们放心吃,我这都是报备过的,出了事也是我端着,妹子一早上辛苦了”。说着就哈哈一笑,语气中多了几分熟捻。 “你姐姐不是生病了吗,”说着往前端了端。 姜斋点点头,就要伸手去拿,“多谢。” 见姜斋伸手,池景芸才注意到姜斋手心痛红,还有几处被磨破了,在日光下,红与白格外鲜明。 池景芸捧住姜斋的手,见都有嫩肉翻出来,眼眶一下就红了。 “哎呀,妹子,你这,”田晏被吓得有些结巴。这应是大竹扫帚刮到的。 “嫂子……” 池景芸打断姜斋的话头,看向田晏,“小兄弟,你这有膏药吗?”眼睛里泛着点点泪光。 田晏一应,“有,我去找找,”说着就跑开了。 姜斋上前,“二嫂,你生气了吗?” 池景芸也不说话,就定定看着姜斋,眼底百感交杂,心疼、内疚、欣慰。 片刻才摇摇头,“手伤了都不说,存心让嫂子掉眼泪啊。”泪花更大了。 姜斋有些愣忡,这种感觉很陌生。 半晌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忘了。” “傻丫头,”池景芸通红着眼眶摸了摸姜斋的头顶 田晏很快回来了,池景芸和姜斋脚步有些急促,只有姜容一人,始终不太放心。 回到木屋,见姜容下了床,池景芸感觉放下东西,嘴上已经说开了,“五妹,你怎么就下床了,这才好一点。” 姜容还有点愣愣,脸上带着还未缓不过神来的表情。 池景芸拍了拍姜容,姜容一吓才回过神来。 “五姐,怎么了,是有人来过吗?”姜斋和池景芸脸上都有些焦急。 姜容有些愣忡,点了点头,“方才有人说领将军的命送了瓶膏药过来。” 池景芸大惊出声:“将军?”池景芸看向小木桌,真有一个莹白色小瓶,与这周围格格不入。 这怎么又跟将军扯上了,池景芸虽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身为姜家儿媳,京中的人际网明着暗着的都知道一些。对这个大昭少年将军却不陌生。 年少成名,身份成谜,在京无人敢惹,从军威震四方, 这样的人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见池京芸惶恐失色,姜斋也不知如何开口。 有三个白面馒头还热乎着,窝头边放了些咸菜,搪瓷碗里乘了一小碟肉。 三人都若有所思,池景芸和姜容甚至有些不知饭味。 姜容思绪飘得有些远。 姜容听到脚步声,有些惊讶抬头,就见一个男子倚靠在木门上,在那双流光迤逦的桃花眼下,身后的木门都仿佛增添三分颜色。 外面冰天雪地,桃花眼熠熠生辉,灼灼盛开在塞北边疆的雪地里。 随元良见宣霁亲卫往北军营去,有些奇怪,经过时便随口一问,“姜”字让随元良停住了脚,转了方向。 “刚好要经过,给我吧,我帮你送去。”嘴角撮着一抹笑。随元良一回来宣霁就派人过来说了,猜测应是姜斋因医治受了点伤。 宣霁亲卫略一迟疑便给了随元良,北军营是哪门子经过,且随参领不是要去拜见将军吗? 见到随元良,姜容有些惊恐,这是她第一次衣衫未整就见外男。 下意识竟不知如何是好,只愣愣看着。 见姜容面色潮红,旁边还摆着一碗药,随元良含着笑开口,“水土不服?一晚上就病了。” 姜家对他也算是有恩,但如今谁帮姜家就是跟圣上对着干。 即使自己不怕惹一身骚,帮了姜家一把,但若是圣上觉得姜家百足之虫,至死未僵,姜家这几个女人不知还是否保得住。 随元良暗叹了口气,真他娘一辈子都不想回那个吃人漩涡。 姜容就有些不好意思,不动神色掖了掖被子,“多谢军爷,姜容只是受些风寒,不会碍正事。” 随元良没进来,“我叫随元良,次三品参领,”说着就要抬脚进来,姜容往里缩了缩, “这是宣将军让送来的膏药,”进来放下药便出去了,“你还是养病吧,这是你如今的正事。”散在塞北烈风里,飘得远远的。 第二十六章 吃完饭,未时三刻,日光正好,正是人昏昏欲睡的时刻。 池景芸有些少见的焦躁,不知宣霁送来膏药是为何事。 姜容努力回忆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总感觉熟悉,在哪里见过。 姜斋看着手里的这瓶膏药,姜斋在手里转了转,瓷白瓶子折射出细腻柔碎的光,一丝光微不可察晃进姜斋眼里,但转瞬就消失在漆黑的瞳孔里。 近日的劳累,池景芸和姜容困极悠悠地都睡了过去。 姜斋轻轻出了门,军营的北边,外面还是冰天雪地一片荒寂的景象。 此时点点火红遍撒,一轮红日如玛瑙嵌在天际,在雪地上盛开一朵朵梅花。 姜斋不一会儿就走到伤兵营,不紧不慢,身后悄无声息。 姜斋没有进去,透过帘缝,一道身影正徘徊在药炉前,见周围无人,赶紧掀开炉盖,拿过一旁的药勺,在汤药里捞漏,掏出药渣,用牛皮纸包了起来。 姜斋冷眼看着,一言未发,这个胡庸成是个什么意思。 掀开帘子,和匆匆出去的胡庸成迎面相撞。 姜斋视线往胡庸成手里移动,胡庸成一下将手背到身后去。 “姜小姐,怎么早来了,你这药可真不错啊,在将军面前立大功了吧。”还是那副暗嘲的语调,一声“姜小姐”叫得语调回转,混着难听的声线顺进耳朵里。 姜斋话未多说,“胡郎中也不晚,”就越过胡庸成走了。 胡庸成看着姜斋的离开身影,眼神的阴鸷云起浪涌。 姜斋查看完伤兵的包扎情况和伤口恢复,便去到田晏的小厨房。 药不太够,明天还得用,不少伤兵伤口都得剔除腐肉,重新包扎。 姜斋到时,田晏正在药炉前迷蒙着眼打着瞌睡,模模糊糊见远处有个人影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田晏睁大了眼,有些惊讶开口,“妹子,这时候过来有事吗?” “田大哥,打扰了,”姜斋上前,暗暗看了一眼周围,“汤药里有一味重要的药材有些不够,我想来看看你这有没有。”对着田晏开口。 “不够了!什么药啊,我也帮你找找。”田晏声音提高,有些急切。 ”田大哥,上午寻天南星时没见到这有,” “我们去庵庐找找,那是军营药材最多的地方,很多市面上见不到的药材都有,”田晏语气中有一丝自豪和与有荣焉。 一点细碎的红光落进姜斋眼里,仿佛溪水流孱过青板石上的波光粼粼,一笑涟漪缓缓泛开。 姜斋随着田晏往庵庐方向去,庵庐在军营偏东一些,一路上也遇到不少盘问,田晏人缘不错,说明原委,守将没有多加为难,就放行了。 在路上田晏一直不停给姜斋介绍,姜斋暗暗了解到很多。 以前焰麟军是没有专门庵庐的,因为这出了不少事情,宣霁任命大将军后,在一次不大不小的事故中震怒,处死不少人,当即请旨修筑庵庐,军营救治伤患渐渐制度化,军医记勤簿和军队折伤簿等也完善起来。 相当于现代的战地医院。 庵庐占地面积不小,前面空出一片空地,不少架子都晒满了药材,远远就闻到药香,外观修缮大气。 可见不少细节,方便不少。 两人还没到,就见鲁太医乘着正午晾晒药材,忙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两人看见,急急几步上前,就要帮忙。 见到姜斋,鲁太医很是惊讶,开口问道:“小姑娘,来这是有啥事吗?” 姜斋还没开口,田晏就急急开口,“鲁太医,姜妹子说少味药材,我那没有,我们就上这来找找。” 鲁太医也是一急,这药可是少不得,“哪味药啊,你们快进来。” 说着丢下手中的药材,急急几步就进去了。 姜斋连句“多谢”都还没来得急说出口。 姜斋和田晏跟着进去,一进去姜斋有些惊讶,里面真是别有洞天,处处可见细节。 北面和东面置了一面墙的药柜,中间面积最大,姜斋看了一眼,是最常用的药材,下面药柜要小一点,装常用但用量少的药材,越往上越小,甚至上面几格都置了铁锁。太高的地方也不必搭梯子,横着有一个长过道,从一旁阶梯而上就可。 在一面墙中间凿出几个隔间,放置药酒和一些紧急药品。 大致分出几个隔间,医治不同程度病情的将士。 鲁太医跑上二楼,就抱下来几个黑木盒子,踩着阶梯有些急切就要下来。 田晏赶紧上前,接过鲁太医手中的盒子。 姜斋上前搀扶,“鲁太医,小心些。” 鲁太医将黑木一一盒子,小心翼翼放在柜台上,开口道:“丫头你看看,这是我的私藏,需要哪些你就拿去。” 姜斋一一看去,婴儿手臂一般粗的北沙参,一株完整的鹿角霜,一颗少见的硕大斜升墨旱莲,还有些虽说不是珍品,可也是万里挑一品相极好的。 姜斋心头一动有些微涩,她知这是鲁太医从医多年的珍藏。看着鲁太医虽心疼不舍,但还是希望姜斋能用得上。 姜斋失笑,摇了摇头,“太医,这没有我要的,”姜斋一一合上盒子,“您收回去吧。” 鲁太医一听,也没有收回箱子,只让田晏帮他抱到楼上去。 “丫头,你要什么,这里草药繁杂,我帮你一起找吧。” “太医,那药还没有入草药纲目,只是家母偶然发现,所以还没有名字。” “还没名字?”鲁太医有些急,这可不好找。 姜斋见鲁太医满头大汗,便开口道:“太医,我先去找找,若找到取一个名字分辨就好,庵庐医药繁多,应是有的。” 鲁太医想了想便点点头,“好吧,也只能这样了,丫头,就辛苦你了。” 姜斋摇摇头,淡笑,“为医者自当勿避饥渴疲劳,一心赴救。” 鲁太医摸着胡子笑着点了点头。 酉时,塞北的天色已经完全暗淡,姜斋中途托人给池景芸和姜容报了个平安。 此时,她还在庵庐,找遍了上下药柜,鲁太医还让郎中开了他们的私藏,也是没有。 “那上次草药是在哪找的,我们再去采一些可行?”鲁太医见最后一个郎中的药囊打开,姜斋还是摇摇头,有些急切开口道。 “是我在军营偶然捡得,如今应是没了,”其实姜斋来的时候就没抱多大期望,若是有这个东西,那么一定是它的弊端先显现,那这个治病救人的庵庐是不会有的。 “小姑娘,这样你跟我们形容出样子,我们派人去找,”一个郎中开口道,他与鲁太医交好,见鲁太医着急上火的样子实在有些焦急。 第二十七章 坦白 “或者你画出来,”又一个郎中上前开口。 姜斋沉默不语,摇摇头,望着满室的药草,皱了皱眉…… 正在这时,由远及近传来沉重利落的脚步声,鳞甲走动的摩擦声带来砭人肌骨的颤抖。 挟裹冰天雪地的寒意,在温暖的内室里,也让让人不寒而栗,凌厉的眉目如鹰扫射,杜绝一切法外开恩, “姜斋,将军有令,命你速速前去接受召见,”是宣霁近卫,手执长枪,泛着刺眼寒光。 全身上下都被铁甲严严实实包裹着只露出冰凉凌厉的眼睛和一管笔直的鼻梁。 姜斋神色平静,连睫毛都未有一丝抖动,仿佛早就猜测到似的。 鲁太医等人都大惊失色,却不敢开口,在整个军营没人敢违抗将军的命令。 违令者,斩! 姜斋随着宣霁近卫出门,望着塞北耀眼的星子,寒气朦朦胧胧如一层轻纱笼罩,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快要靠近主军营,周围人很少,只有巡逻的边将,执着长矛,目不斜视。 姜斋心头暗暗下了个决定。 姜斋知道此药若是能用,拿了也无事;不识,姜斋可与那将军暗暗商量,小心使用,谨慎药量、产量。 若知且深谙那东西的危害,多次用药不可能瞒过宣霁的眼睛,他只要还想救治伤兵,更甚于,到了如此地步,他就为了军心也不会大肆宣扬。 胡庸成至少可以探探底。 “将军,姜斋带到。”亲卫进来跪下开口道。 姜斋在外面等候亲卫报备,在掀开帘子的瞬间,姜斋看到一个身影蜷跪在地下,宣霁桌案上放着一包牛皮纸呈着的药渣。 姜斋一挑眉,这胡郎中挺快啊。 “带进来。”宣霁声音由帐内传来,听不出情绪。 姜斋进来,跪下施礼,“参见将军。” 宣霁没有开口,一瞬间帐内死一般寂静,只有宣霁翻动军报和指尖划过纸张的摩擦声。 “都起身回话。”宣霁视线从军报移开。 “是”胡庸成刻意拉低声音,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尖锐难听,颤颤巍巍起身。 姜斋站立垂头不语。 “可知找你来所为何事。”灯火下宣霁眼眸幽深得看不见底,深邃的五官更是高深莫测。 “知,”姜斋早已从药渣中拿出罂粟果。 那便是天南星的“过”了。 “小儿狂傲,急功近利,竟拿山棒子入药,那东西可是有毒,你可知!”胡庸成一下就要跳起来, ”知,”姜斋开口,眼神明静清冷,好似胡庸成就是一个跳梁小丑,连她眼角都入不了。 “你知竟还入药,是何居心,是否是你父兄授意,意图害我大昭将士,动摇国本。”胡庸成眼神激动,脸色发红,声音愈发尖利。 听见胡庸成此话,姜斋眼神一寒,眼角勾出凌厉的弧度,荡魂无数。 胡庸成下意识就一缩,七尺大汉竟被姜斋一个眼神吓萎了。 “胡郎中这话是说,若是这药无事,我父兄便是一心为国,自证清白,姜斋气势陡然尖锐,“胡太医有权让我父兄免罪出狱?” “辩口利辞,不知委婉,你父兄是圣上亲自下旨降罪入狱,我有何权利!”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胡郎中就有权凭空诬蔑我父兄意图毒害大昭将士!” “你!”胡庸成没想到这个寡言少语的少女,嘴皮子竟如此厉害,咄咄逼人。 胡庸成被堵得说不出话,姜斋也未出声。 轻轻的“啪”的一声,宣霁放下手中的军报,食指和中指有规律地敲击桌面。 一声一声,胡庸成仿佛击在胡庸成心口上,心跳又擂鼓,赶紧又跪下,“将军,此女行为鬼祟,恐居心不良,还望将军彻查。 宣霁抬眸,纤长的睫羽在灯下显得温柔脆弱,那双眼却像是一把锋利的长剑,一寸一寸划过骨肤。 宣霁没有说话,一个灯花突然挑破,手上的动作也停下。 “行了,本将会彻查此事,胡郎中先回吧。”半晌,宣霁不温不火地开口。 这声音太刺耳了些。 “是,”胡庸成一阵激动,在宣霁看不到的地方,眼睛得意阴狠剜了姜斋一眼。 帐内只有宣霁和姜斋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下吗?”宣霁重新拿起桌案上的军报。 “多谢将军信任,”姜斋上前一步躬身施礼。 两声清淡的笑声传来,“你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明些。” 宣霁轻勾了唇角,但很快如过眼云烟消散不见。 姜斋眼睫轻颤,神色不变,“将军谬赞。” “砒霜也能入药,”宣霁口中缓缓吐出这几字,轻如呢喃,视线落回军报上。 “退下吧。” 姜斋没有动。 “急缺的药材,画出样子交给鲁太医便可,”宣霁神色淡淡。 姜斋依旧没有动。 自己这一次熬药没被宣霁发现,想来是他对自己还未放着眼里。 姜斋第二次跪下,开口道:“将军,此药您还是先见过为好。” 宣霁知道吗? 姜斋从怀中也拿出一个包裹严实的牛皮纸,有些微鼓。 宣霁放下手中的军报。 在晕黄灯下,面部五官柔和许多,只着一身玄色长袍,用一根发簪结发髻于顶。 铁血征战的大将军气势内敛,竟不由使人感觉亲近了几分。 姜斋上前,放下牛皮袋 熬过的罂粟果实有些萎瘪,但宣霁一眼就认出,眼睫狠狠一颤,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手指倏地紧握成拳。 还未退后,宣霁突然暴怒,手臂铁钳一般就钳住姜斋的脖子,姜斋身子不由狠狠前倾,“咚”一声抵在桌案上,姜斋紧紧抓住长桌的边缘,半跪在地上。 “你是不想要你父兄姑姐的命了吗!”宣霁拉过姜斋的脖子,在她耳后咬牙切齿地出声。 眼中是翻涌剧烈的杀意,眼角通红,仿佛是逆世而出的罗刹煞神,一眼便可扫荡人间的姹紫嫣红,永无生机。 “我要……也想要为国不避斧钺、虫沙猿鹤……大昭将士性命,”姜斋被迫抬高脖颈,声线有些颤抖。 宣霁竟有点相信这个女子说的话,她眼中有一丝宣霁熟悉的情绪和感伤。 见过太多死人,于是练就一副冷硬心肠,却想凭一己之力,用最无奈的方式止损。 以战止戈。 第二十八章 对峙 怜悯一闪而过,宣霁手指收拢,眼中杀意毫不掩饰地翻滚。 姜斋脸色惨白,身子艰难往后一退,手肘重重一击宣霁手臂上的穴道。 宣霁手一麻,突然没了知觉。 姜斋乘机站起身来,脚步急急后退,手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眼中竟也是毫不掩饰地杀意。 这是姜斋醒来最明显的一次情绪外露。 宣霁有些不可置信,一个小女子竟从他手里逃脱,慢慢抬起头。 眼中已经丝毫情绪不显,灯火一点也进不到他的眼里,一片漆黑。 “你果然不简单,”宣霁收起手臂,动了动,渐渐恢复知觉。 “你来焰麟军的目的,谁派你来的,本将给你一个全尸。”宣霁话语里语气平缓,什么也不显,甚至方才的杀意都是一场错觉。 但姜斋莫名就知道,这是猎人在举刀前最后一次擦拭刀剑,只为干净利落撂下屠刀。 姜斋脑子急速运转着。 帘子被拉起,又返回来重重打在横木上,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传来,是江参将。 江参将前几日被宣霁派出去执行任务,如今才回来汇报,可就在外面等待的几盏茶的时间里,竟传来撞打的声音。 一问才知宣霁在传唤人,亲卫正好说到名字。 几声剧烈咳嗽声传出帐外,江参将慌了神,顾不上未经传召不得入账的规矩,急急掀开帘子就就进去了。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姜斋声音嘶哑,说完又是一阵咳嗽,纤细白嫩的脖颈上满是触目惊心的红痕。 江参将暗暗心疼,却一句不敢开口,自己着急了。 “见过将军。”江参将跪下施礼。 宣霁听到姜斋的话,眼睫动了动,那眼底深处的漩涡却情绪丝毫不外显,卷吸走一切有可能外露的情绪。 宣霁一直没开口叫江参将起来,直到江参将有些“不经意”动了动膝盖。 宣霁才叫江参将起来,江参将弓腰退到一侧,发生了何事? “你说我冷酷无情,不在乎将士的生死?”宣霁缓缓吐出话语,轻笑了一声,似嘲似讽。 这笑如同昨晚姜斋“失言”,宣霁露出来的笑,不敢当真。 “若你在乎,为何连将士最后一丝活命机会都要剥夺!”姜斋有些微怒开口。 “你当你是谁?救世主吗?就拿着这肮脏恶心的玩意救人!”宣霁怒极,重重一拍桌子。 姜斋收敛怒意和杀意。 “是姜斋鲁莽,高看自己,但这药已是用了,将来何时,只要将军或一个将士因此丧命,姜斋定偿命!”姜斋渐渐止了咳,微吸一口气,平复情绪。 姜斋觉得自己太过仁慈,他们是死是活,有我何干,他们护的不是我的国,不是我姜斋。 吃力不讨好,平白一身骚。 “你偿?你配给谁尝命?”宣霁站起身来,丝毫没有掩饰眼中的嘲讽。 “若是这药无害,那将军又当何说呢。”姜斋语气已然冷静,如同覆上一层薄冰,看不清情绪。 “砒霜也是能入药”姜斋直视着宣霁的盛怒黑眸,一字一句说道。 “你,”宣霁语结,“倒是伶牙俐齿,让你和你那两个姑姐吃一吃苦头,就知道欺满本将军的下场,”宣霁瞬间就收敛所有情绪,如撒旦索命,荡魂无数。 姜斋微眯了眼,浑身爆发出的气势让江参将心惊的同时焦急不已。 帐内气势剑弩拔张,一触即发。 姜斋就像一只被踩住尾巴的猫,此时已经准备露出尖利的爪牙。 没什么讨厌的,就是讨厌被威胁;没什么不吃,就是不吃硬。 此时帐外传来亲卫的报备声,“将军,随参领和鲁太医求见。” 一时间,宣霁没有出声,“让他们进来。” 帐外的随元良有些迟疑,这声音有些不太对啊,谁把活阎王惹了。 随元良和鲁太医进来,跪下请安。 还未开口,就听宣霁淡淡却不容质疑说道:“把药停了,药渣马上销毁。今日所有喝过药、碰过药的人统统另辟一块地方安置。” 随元良和鲁太医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浮现惊诧,鲁太医更甚至不顾宣霁的规矩,急切开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随元良也有些讶异,他去过伤病营,那几个他以为都无救的伤兵此时情况都在渐渐好转。 “鲁太医,你越矩了。”宣霁语含煞气,仿佛每次宣霁乌金剑出鞘时--杀无赦 “可……他们都在好转啊,为何不试一试……”鲁太医又急急看向姜斋,“姜姑娘,你快给将军解释解释,我说不明白,伤兵……” “他们死活与我一个贱奴何干,”姜斋直接打断鲁太医的话,“是否用药若我一个营妓能说了算,那要将军何用。” “姜斋!”江参将出声呵斥。 鲁太医也是惊讶地开不了口,他想不到能说出那番大医论者,如今竟句句寒凉。 “我出手相救是因为敬他们是为国为民的将士,可他们的尖刀如今对准我,护的不是我,他们对我没有责任,我对他们便没有义务。”姜斋对着江参将说道。 宣霁一下踹翻了桌案,桌子上的东西撒了一地。 “您说得对,我不是救世主,我如今只是一个需要救世主的苦难人罢了,还望将军救苦救难。”姜斋盯着宣霁,一字一句激怒宣霁 “来人,” “我劝你不要,毕竟我心思如此歹毒,说不定在军营哪处放了些“脏东西,你就不怕我死也要拉半个军营垫背。”姜斋轻笑出声,很是清灵。 此时已无人敢把她当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看到。 宣霁自功成名就,就无人敢忤逆于他,更别提在盛京,呼风唤雨也不为过。 此时所有人都不敢再出声。 江参将看着就要挣扎着开口。 随元良眉毛一挑,这小姑娘一言一行冷静得不像个小女孩,如今竟敢说出如此话。 到底发生了何事,随元良眼神询问江参将,江参将只摇头,眼里一片难过与伤感。 “拿姜家威胁我?将军,您犯错了,”姜斋就笑出声,眼里是荼蘼初夏的笑意,语气也是微软的,丝毫没有觉得这些话会带来多大的风浪。 宣霁第一次感觉一拳头打进棉花里的感觉,进伤不了,收回咽不下这口恶气。 “是吗,”宣霁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微眯着眼,一切阴谋诡计都幻化成烟 这女子今日来就想好一切了吧。 第二十九章 风起随浪涌 姜斋立于灯下,眼中的情绪已经分毫不漏。 那双眼眼尾微微上挑,将所有掩于眼底,外人窥不得分毫。 方才的挣扎躲避中,头巾滑落,姜斋没有去捡。 露出半张脸,一头青丝倾泻,飘飘散散的让少女显得温软,可那话语却如尖刀直就要插进胸口。 宣霁才发现自己包括这一屋子的人都被这个还未及笄的黄毛丫头牵着鼻子走。 自己这一禁药的命令,焰麟军定会坚决执行,但人心涣散是难免的。 为将者,将士不信,大忌也。 焰麟军男儿不怕死,可既然是人,没有人愿意在能活的时候,眼睁睁见自己死去。 姜斋想逼迫自己帮姜家,直接就是一场豪赌,激怒他,此事若成,便是再好不过,若不成,姜家如今光景,还能如何。 最让宣霁不爽的是,姜斋赌赢赌输都毫不吃亏。 赢了,大家皆大欢喜;输了,她收回希望,最多赔上几条风雨飘摇,不知何时就要收走的命。 还是小看这个姜家小姐了,自己大意了。 宣霁细细打量眼前,平敛所有情绪,竟发现自己看不透眼前这个女子,除了她叫姜斋。盛京城传来的暗报:生母早逝寡言懦弱,布粥济贫温软善良? 能想出这样计划的,可不是什么懦弱温软之人! 姜斋此时也不躲也不避,让宣霁看清她眼底,迷雾一团。 “你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宣霁突然赞赏似的开口,“但我不会再用此药,你们姜家一个也别想跑。”宣霁眼神突然转冰,一字一句淬了寒毒 听到宣霁此话,姜斋面色不改,只是轻轻闭上眼,宣霁竟如此迅捷灵敏,自己未露丝毫破绽,就看清自己的目的。 还是小看这位不败将军了,自己大意了。 “啪”灯芯爆发出凌厉却迅疾的灯花,还未看清就已经消失不见。 “咚”“咚”“咚”大鼓在这片天地响起,胡桃木鼓槌一下一下夔牛皮战鼓,其声浑厚如雷,传至军营各处。 敲在人心房,震得人热血沸腾。 漆黑夜色下,突然就多了许多移动的火把,每一朵移动的火焰照亮一张张坚毅不畏的脸。 援鼓槌之急则忘其身。 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禀告声“将军,蛮子偷袭,”声音快速而冷静。 远远的脚步很快整齐有序。 “来人,”一直在帐外站岗的亲卫进来。 跪下抱拳施礼,“将军。” “看着她,任何人不得出也不得进。”宣霁取了乌金剑就走了。 姜斋脸上分毫不露,可脑中的思绪却密麻,这计划还是冒险了些,闭上眼静静思考着自己如何下一步对自己最有利。 有利用价值的人才能活得更好。 宣霁掀帘而去,此时已入夜,黑暗就像野兽张开的巨口,不知道要吞下多少断肢残骸。 江参将站在一边,宣霁踹开桌子,东西也洒落一地,那牛皮纸也散开,一个萎瘪带褐的黑色果实滚落至脚边。 江参将只觉得老天不公,为他也为那个如明月一般的女子。 江参将神情木然跟着宣霁出去了,随元良没有多言也跟着离去。 外面灯火连天,号角啸啸,尘沙飞扬,战马嘶鸣。 这处帐子仿佛是另外一片天地,无比寂静。 营帐里只剩姜斋和鲁太医。 鲁太医还是没忍住,“小姑娘,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药有问题才使将军盛怒。” “鲁太医,药没问题,”姜斋睁开眼,慢慢抬起头,“只是将军对一味药有偏见,我不得不出此下策,”说完姜斋上前行礼。 言语真切,眉目清淡,与方才咄咄逼人、以下犯上的女子仿佛只是同一人。 按理说,鲁太医不应该再信将军已经贬为的阶下囚,他知道如今姜斋还能站在这里,很大程度是因为不想姜斋能出去,通风报信或者畏罪自杀。 可一看到那双眼睛,他莫名就相信姜斋,能说出那番大医论的,绝不是冷心寒肠的人。 “什么药?”鲁太医眼神急切,“我们好好说,将军不是那般迂腐古板的人。” “如今怕是没法好好说了。”姜斋看向被踹到在地的桌案,牛皮纸里的罂粟果实滚落一地。 宣霁和江参将站在城门,雨幕霾霾,寒风猎猎,火把燃亮了暗夜,鲜血染红这片大地。 暗矢如雨,墙头染血。宣霁冷眼看着城下不敢上前却跃跃欲前的蛮子,眼里满是冷漠是,最热烈的光都融不化坚冰。 “拿箭来,”宣霁开口,一身戾气,立马有亲卫弯腰奉上龙血弓,拿过一筒银箭。 冷光光的箭头在黄昏里不禁令人胆颤,宣霁弯弓搭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残阳如血,入目全是化不开的红色血腥,浓烈的夕阳在每一块青砖上染上点点妖冶的猩红,那个穿着玄袍的男子就立在染红的城头,垂下的袍角随风猎猎,不失为一场视觉的饕餮盛宴。 龙血弓被宣霁拉成半月,颤颤鼓鼓。 宣霁松手,那只箭头就直愣愣而去,正中最前面坐着肥硕战马、摇刀挥剑眉心,在暗淡光线与距离限制下,不差分毫。 “咻”一声,雷霆万钧,如鹤唳长空。 前一刻眼里还是野心勃勃,下一刻已满是苍白不甘。 几只银箭接连而下,军心大振,号角声震天动地。 宣霁看向远处,天连碧水碧连天。 “载叔,你还要保她吗?”宣霁盯着江参将,宣霁就像戴了张无形的面具,别人妄想窥探分毫。 江参将仿佛突然哑了声音,涩涩开口,“将军,相信她一次如何,万一……” “相信她?我没有吗?就是因为信你所以我用了她,结果呢,绝无万一”宣霁突然语气严肃,“江参将,有国才有家,你别忘了你还是大昭的参将,” 江参将一时间没有说话。 有国才有家?江参将看向连绵起伏的山脉,浓烈到化不开的暗沉深蓝,几抹红融在其间,也有万丈金光而下,飞花落瓣漫起,飞鱼摇尾跃起,仿佛能闻见那淡淡花香和潮起之息。 山河正好,她已不在,我也年老。 无定河与霞光遥遥相望,映残江水红似血,一叶小舟形单只,风起随浪涌。 人世苍茫,转眼光阴尽,驶入海天不回头,这一生就便如此潦草过去了。 岁月静好,只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他背上的这个担子快二十年了,都没有卸下,如今啊,他真是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三十章 外面腥风血雨,惊涛骇浪,血色四溅,猩红的刀刃无情挥舞。 从骑杂杳,传叫风生,踏裂这片平整混厚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铠甲,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这边将军帐营里,沉默静寂。 鲁太医愣愣坐在阶上,呆滞看着前方,半晌说不出话。 手上紧紧捏着一颗干瘪的罂粟果实。 “这……这东西也能入药?”鲁太医僵硬抬起头,直直看向姜斋。 “掌握好剂量便可,”姜斋如今心里有些迷茫,有些窝火,走上这一步实在无可奈何。 “你可知它的危害,只要一碰这一辈子就放不下!整个人就毁了!”鲁太医疼心疾首,眼里有隐隐的后悔。 “万物本无罪,它本身没有任何香味,不具备魅惑人心的本领,只是有恶之手伸向让它沦为恶之花。”姜斋心里也如鲁太医那般认为,可如今她渐渐明白,为何向一朵无法言语泼洒咒骂。 鲁太医一下说不出话来,重重叹了口气。 姜斋看向烛灯,映照出空气中的尘埃,周围白蒙蒙一片。 她确实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救死扶伤,坚守老师在毕业时对她的殷切教诲和自己行医信仰。可她如今一介白身,生死都由别人一句话决定,甚至牵连他人,还要处处受着处处肘制,二嫂和五姐可能也会因为自己强出头丧命。 宣霁并没有向自己求医,自己没有提前告知用药,这已经违背了为医准则,如今不依不挠,真的值得吗? 姜斋自学成便入军方医院,军方医院教了她很多,让她知道在最艰苦的条件怎样救治伤兵,怎样在最快时间里准备好手术,知道更多救治的好法子。 来人便治,随医便走,可并没有告诉她,病人不想她治,她该如何。 他们手拿夺命利剑,我手执救命银针。 “还有别的方子吗?或者代替那味药。” 姜斋疲惫摇了摇头,一天没有停歇,还与宣霁斗智斗勇,她确实累了。 “那花说让差点让大昭灭国,毫不为过,”鲁太医声音喑哑开口。 “丫头,你别怪将军,这东西实在害了我大昭太多好儿郎,”鲁太医竟有些老泪纵横。 “那还是将军才入军营没几年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焰麟军,老将军殚精竭虑,打造一只强狮,将大昭的边境守得固若金汤,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啊。”鲁太医说着,眼里流露出怀恋和自豪。 “可不知道何时,大昭边界集市有了一些艳丽的花,花结了一种果子,说其果液可以止泄止咳,效果立竿见影,不知何时,军营里也流入,甚至军营里不少的将士,尤其是伤兵,在伤后都开始用它镇痛,效果一绝,甚至晚上疼得睡不着的时候,来几个便能昏沉睡去。” “那时候,老将军和随行医官都没有在意此事,直到接二连三的将士抬出去,身形瘦的只剩一副骨架子,对这果子需求也越来越大,士气开始萎靡,有的将士甚至提不起刀。老将军才开始意识到危害,可已经晚了,整个军营一片低迷,将士人不人鬼不鬼。老将军下令严厉禁止,可为时晚矣,不少将士受着军法也偷吃着果子,甚至出现幻觉,将屠刀砍向同自己出生入死熟睡中的兄弟。” 姜斋心狠狠颤了下,他们睁开眼看着看向已经癫狂的兄弟向自己挥来的刀,不知有多迷茫遗憾。 “蛮子乘危而入,与蛮子多次大战,俞家军节节败退,周围邻国和部落蠢蠢欲动,都想扯下大昭一块肉。圣上大怒,命彻查此事。” “后来查明是蛮子与南戎勾搭成奸,向大昭输送此物,老将军也含恨自尽。宣将军临危受命,可雷霆手段也止不住军中这股恶风蔓延。俞小将军,年少成名,与将军是至交好友,真是一名光风霁月的少年将军啊,他在一次战役中因救将军受了重伤,心口一个大窟窿,有近身医官便拿来这果子,最后人撑过去了,但是人也毁了。”鲁太医说至此,已经泣不成声。 姜斋脑海中突然就出现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在野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打马的肆意不羁,战袍高高扬起,在风中如同展翅的雄鹰。心中一阵喟叹。 “终于迎来一次胜利,但去的人只回来不到一半,那一次将军下马杀敌,回来时眼睛都被血染红了。有近卫来报;俞小将军偷食毒果,被当众揭发。当时小将军已经戒瘾,对那东西也是深恶痛绝,怎么可能偷食!他只是想让将军在俞将军大军面前亲手射杀他,告诉军营每一个人,无论是谁触犯军法,绝不姑息!” “将军穿着染血的战袍,什么话都来不及对好友说,所有将士都在看着将军手中的那只箭。” “从那之后,俞家军没了,将军把大军改名“焰麟”,俞小将军姓俞名弈字晏临。”鲁太医讲完,哑了嗓子。 一阵风沿着帘缝潜了进来,灯火摇晃 “抱歉,”这是姜斋曾认为最无力的话语,可此时除了这她开不了口。 为她的自作主张和自作聪明。 姜斋看向已经星子暗沉的天空,留溢着满空满空幽哀的深意,光雾凄迷,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宣霁不知如何处置池景芸和姜容,自己一直未归,她们可好? 北军营这边 池景芸和姜容此时急地团团转,刚想出去找,军鼓响了,杨大嫂还专门跑来一趟,说“此时不能出门。” 池景芸急急告诉杨大嫂“阿斋自晌午就没见到人了,大嫂你可看见我家姜斋。” 杨大嫂想了想,安慰池景芸和姜容道:“阿斋懂事着呢,你们可歇着,许是伤兵营忙了些。” 说完又叮嘱了几句,便急急走了。 池景芸就那样死死望着门口,希望姜斋能轻轻推门而入。 察觉到池景芸的担忧,姜容轻轻坐在池景芸身边,紧紧握着池景芸冰凉僵直的手。 随元良得到江参将的暗示,乘着空隙,来到北军营,这里寂寂无人,只有月光如轻纱流泻,浸着雪净的衾绸。 第三十一章 随元良无暇欣赏,脚步匆匆,眉头紧皱。 他推开快要倒下的木门。 池景芸和姜容听到由远及近都急急要站起来,便见木门已被推开。 池景芸和姜容见到夜色里的随元良,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又急急行礼。 随元良先开口,“嫂子,姜斋今日在伤兵营帮忙,晚上可能也回不来了。”说完便要转身,“你们早些休息,” 这话说得倒是客气,可眼里却是淡然一片。他实在有些想不通江参将为何定要自己来撒这个谎,姜斋到底给宣霁说了什么,把他气成那样。 今晚龙血弓就没放下。 池景芸急急叫住随元良,“大人,家妹少不经事,还望您多担待。”脸上一片焦急,不知为何,她这眼皮突突跳,心口也慌得不行。 随元良想到了什么似的堪堪停住脚,又转身,“嫂子,您知道姜二夫人有何不传于世的药方吗?“ 池景芸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我嫁进姜府,婆母已经辞世,只知道婆母确实精医,有一个书房放满了医术和手札。” 随元良听此点了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姜容看着随元良在夜色里越走越快的身影,下唇咬的发白,手臂轻轻颤抖,竭力抑制不敢让池景芸看出分毫。 “二嫂,你别担心,六妹一定没事的。”姜容轻轻环抱着池景芸,声音中含着一些什么,仿佛是决绝和坦然。 无边夜色里,鬼影幢幢。 姜斋在听完鲁太医一席话后,阖上眼静静思考,营帐里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慢慢睁开眼,眼底满是看不真切的思虑,姜斋已然想好,时间会证明一切,若是等不了,拼他一把又何妨,二嫂和五姐绝不能因为自己出事。 宣霁重重挥开帐帘,一张脸不怒自威,生人勿进,带着塞北特有的寒气。 姜斋抬眼看去,与宣霁视线在空中相撞,二人仿佛都想从对方眼里看出什么。 但枉然,宣霁眼里深不见底,姜斋眼底波澜不惊,两人都未开口。 鲁太医看见宣霁回来,撑着身子颤颤巍巍便要起身,随元良上前扶了一把,刚要拉住鲁太医手臂,不经意看了一眼鲁太医。 身形僵直定住,如遭雷劈,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大惊震怒开口道:“鲁太医,你手上拿的什么!”完全没在意宣霁还在营帐。 鲁太医被吼得狠狠一颤,刚要开口。 宣霁已然开口道,“鲁太医,”鲁太医一急就要跪下,“出了这营帐,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有数吧。”宣霁声线如深陷雪地的钢刀,字句就要见血。 突然想起那人对自己的训斥,宣霁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够心狠手辣,有些妇人之仁。 鲁太医老泪纵横,跪在地上向宣霁行礼,“鲁家祖先在上,今日之事,鲁泉义若是泄露出去半句,在世被厉鬼缠身,魂灵永坠阿鼻地狱不得脱身。” 古代最忌鬼神之说,看着鲁太医以祖先起誓,姜斋有些不忍心地偏过头去。 随元良强忍住看见鲁太医出去,眼睛通红,紧握的拳头不止颤抖,那双眼里满是戾气,已然血雨腥风。 宣霁跨步,在将军椅上坐下,“昨日给伤兵的汤药里,”宣霁语气突然缓慢,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无奈,“夹杂了它。” 随元良抬脚踹飞了脚边的一个笔冼,撞到台阶,“砰”一声碎了。 姜斋睫毛轻颤,神色未变。 随元良转身握着拳头就要上前,身形轻颤,眼神阴冷“你知这东西的危害吗?” “知。”姜斋开口,久久没有喝水,嗓子有些涩哑。 “你该死,”随元良看见姜斋就那么轻易吐出,毫不在意似的。 迎面而来的锐利杀风,姜斋眯了眯眼。 五指成钳,直击姜斋的喉咙,毫不掩饰的杀意。 姜斋脚步虚晃向后一移,头往右后偏过,随元良抓了个空。 见姜斋竟能躲过这一招,眼里大骇,这个姜斋当真是盛京贵女?她到底是何身份,意欲何为? 不敢再大意,转着方向上前,宣霁冷眼看着,眼睛找着姜斋招式中流露出的蛛丝马迹。 姜斋退到角落,灯火暗沉,随元良只看得见一道模糊身影,几步就要上前。 一根泛着银光的针自角落射出,随元良觉察时已到已到脖颈一寸,避无可避,身下一麻,单膝跪下,抬手却感觉酥麻无力。 随元良大惊,刚想起身,一根银针已至咽喉,再入一寸必死。 宣霁见此,身形未动,只淡淡道:“你若敢动分毫,我定让你和姜家见识到什么是人间地狱。” 姜斋脸色未变,就那么对峙着。 “你觉得我若是真杀了他,我会在意姜家人的生死吗。” “杀……杀了……她”随元良发现自己竟连舌头都麻得蜷不起来。 见随元良如此,宣霁幽幽的凤眸密密麻麻罩着一阵血意,隐见鬼域凶兽要破笼而出。 宣霁看了一眼墙上的乌金剑,正要起身,姜斋出声。 “我二嫂和五姐对此毫不知情,放了她们,该认的罪,该受的罚,我自会受着。” 宣霁觉得有些好笑,竟轻笑出声,“该认的罪?什么罪是你不该认的?” “我如今能杀了他却没动手,姜斋暗暗将银针移远了些,“能否能减轻一些你对我的怀疑,换我二嫂和五姐。” “就单单那方子,你们姜家人就一个人都跑不了,”宣霁一字一顿地出声,眸子在灯下不,睥睨着姜斋。 姜斋心中不可抑制地涌上一阵无力。 “抱,参将重伤,柳郎中等束手无策,急请将军过去。”近卫急急的声音自帐外传来,湮灭在漫天大雪与无边原野里。 随元良听及,眼睛睁大,想发出声音,却只是几声短暂的呜呜,眼角有几滴泪水不住滑落。 怪不得要支开自己就去报个信, 姜斋也一惊,江参将好歹是一军之将,怎会伤如此重。 看着宣霁的眼神,眼神依旧未变,可姜斋就觉得那眼底深处,隐隐多了些什么,突然就一窒。 第三十二章 昏迷 姜斋觉得心口密密麻麻地被湿巾掩着,有些透不过气,有些疼麻,有些不知所措,所有情绪夹杂而来,一下竟也说不出是何感受。 “把解药拿出来,别逼我违诺,”宣霁站起身,鬓角如刀刻,此时紧绷的下颌,可以看出此时主人心情不美妙。 宣霁出声惊醒了姜斋,姜斋抬起头,有些失神,但旋即眼神恢复清明。 姜斋松开随元良,退后几步开口道:“没有解药,最多一个时辰便无碍。” 宣霁狠狠一皱眉,眼底深处犹疑和不信任迟迟没有散去。 上前检查了一番,确定随元良没有生命危险,没有多问。 姜斋跟着近卫宣霁走了出去,来到一处单独的营帐,鲁太医和几个随军郎中站在一旁,眼里满是焦急,低低讨论着,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宣霁姜斋进来的时候,江参将意识已经不甚清醒。 见到宣霁进来,几人下意识就要跪下行礼,宣霁摆了摆手 看见姜斋进来,鲁太医眼睛闪了闪,又若无其事转过身去。 在染血的古城墙头上,面对宣霁的质问,江参将迟迟没有开口,背后映着一层淡淡的焰光,光影模糊了神情,风雪之下只见那双坚毅的黑眸。 “将军,我请一试,若是药真有问题,我定亲手斩之,军营出了这样的事,我为一军之参将,责无旁贷。”江参将膝盖重重跪在青石板上,冰凉坚硬。 一个人深入敌后,进入包围圈,砍下一个又一个蛮子的脑袋,身上不停添新口子,不知何时下起的雪就轻轻融进伤口里,不见踪影。 换来宣霁动容心软,给姜斋一个自证的机会。 最后蛮子仓皇逃离,江参将也浴血而归。 “拿上来,”宣霁看到江参将,瞳孔狠狠一缩,帐子里气压降了又降。 近卫拿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个小碗,黑糊糊的药汁轻微晃动。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宣霁目光死死盯着姜斋,仿佛出何差错,姜斋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姜斋没有出声,只是几步上前,细细检查江参将的伤口。大大小小的伤十几处,最重也最险的是心口那一箭,无人敢拔。 手仿佛有些酥软无力,只一瞬间,姜斋神情突然无比认真,眼里满是肃穆严谨,生人勿近,旁人勿扰。 检查完,姜斋准备器具消毒,让近侍将药给江参将服下,近侍正要迈步。 宣霁已然拿过药上前,亲手把药喂给江参将,眉头就没有舒展开过。 此时所有人视线都在姜斋手上,拔箭的时候,姜斋手有些轻抖,深吸了口气,眼神定定,不再有丝毫迟疑。 箭头拔出的一瞬间,血喷涌而出,所有人心都抬得老高,甚至有些人就要惊呼出声,姜斋快速准确找到出血口,手法有些奇怪,但很好用,江参将渗血速度开始减缓。 伤口无论大小,姜斋都没有假手他人,自己一一清洗包扎,做完这些,姜斋已经累得直不起腰,额头密汗麻麻。 姜斋为江参将捏好被角,小心避开伤势重的地方。 宣霁第一时间上前,细细探江参将的鼻息,检查伤患处,心头不由松了松,可看到那碗里剩余的药汁,薄唇紧抿成一道凌厉的利刃。 “鲁太医,这几日你便守着,有任何情况,立马来报。”宣霁吩咐道,一双眼清冷得吓人。 鲁太医立马下跪答是。 宣霁又吩咐了些事,几位郎中受命退下。 宣霁回头看了一眼江参将,起身欲离开。 姜斋见宣霁要走,刚要说话,眼前一黑,直愣愣倒了下去,意识随即沉入无边黑暗里。 姜斋眼皮想撑开,她的意识已经醒了,可身体怎么也动不了。 她知道现在自己在一个温暖的地方,感觉有双温柔的手拂过额头,帮她揉捏着僵硬的身体,热帕子的白气蒸得脸颊绯红舒适。 便再也不抵抗,昏昏沉沉谁去,不知天黑日白。 天色暗淡,星子闪耀,温和的烛光填满一室。 姜斋睡得头脑有些发胀,撑着手想要起身,肚子空荡,眼前还是微微发黑,扶着额头,半天没缓过来。 池景芸见着姜斋起身,放下手中的木盆,擦了擦手,就急急上前。 扶着姜斋坐直身子,又帮姜斋掖了掖被角。 “二嫂,我……”姜斋还未说完,池景芸又转身帮姜斋倒了杯水,递倒姜斋手上。 “阿斋,以后救治伤兵要注意时间,饭也得记着吃,”池景芸眼睛温柔地一寸寸看过姜斋的脸,眼眶还是有些红,“见你被杨大嫂背着回来,可把我和阿容吓得半死,”帮姜斋颊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没人知道,在看到姜斋人事不省被杨大嫂背着回来时,池景芸的世界轰然倒塌,支离破碎,她连步子都迈不动,呼吸仿佛就在那一瞬间停止。 在知道姜斋只是在伤兵营累昏了,她仿佛从已经淹过口鼻的水里被拉出来。 姜斋微愣,看池景芸言语神情中满是对自己的关切,并无其他,微松了口气。 拿起杯子轻抿了口,沾湿了嘴唇。 姜斋看了眼北面的小窗,昏昏沉沉的,“五姐呢?” “阿容拿饭去了,算算时间也快回来了,饿了吧?”摸了摸姜斋的头,眼中的疼爱如同最温柔的水。 “傻孩子,都不知道歇歇。” 正巧这时姜斋推门而入,见姜斋已经坐起身来,脸上一喜,放下手中的东西,就来探姜斋的额头,“六妹,有没有好点,头还晕吗?” 姜斋摇了摇头,“天色怎么晚了,怎么不让二嫂陪着一起去。” “无事的,那田小将是个好人,晌午去取饭时,他同我说好晚上取饭时间,帮我拿到中途,方才见天黑,又送了我一段。” “听说你累晕了,说着就要拿自己的份例给你补身体,我见他一天也劳累辛苦,就拒绝了,可方才回来的时间,发现篮子里多了个鸡蛋,想来是田小将送的。” 姜容温婉笑了笑,摸了摸姜斋的头安抚着姜斋。 姜斋看着篮子里的鸡蛋,眼神闪了闪,没说话。 第三十三章 月牙儿弯弯,今晚的月亮只有一钩,却也洒了一天一地的银白,夜凉如水,上弦月照耀下的月辉朦胧飘渺,北军营的这片天地仿佛被遗忘了一般,天地一片空旷的宁谧。 草草吃过晚饭,姜斋吃到六分饱,就放下筷子。 姜斋躺着炕上,眼睛就那么亮亮的看着屋顶,一夜无眠。 翌日,朝云疏散,薄雾飘渺缠绕,金光冲破云层洒向大地。 卯时方过,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姜斋警醒地睁开眼,眼里毫无睡意。 片刻,几声敲门声传来,惊醒了池景芸和姜容,半撑起身就要下炕。 姜斋穿好衣服,已经下炕要去开门。 打开门,满眼雪白澄净,一天一地的银白。 杨大嫂见门开,才要说话,一缕轻盈的阳光,就透过暗影投在姜斋从未露出真容的脸上,一下惊讶地瞪大了眼。 三千青丝就轻轻披散,翩垂纤细腰间,远山眉雅致清隽,一双黑得氤氲透骨眸子如钩如玉,纤长黑睫遮不住其中的流盼明华,潋滟波光,眼中的澄澈仿佛深秋林边一泓明净湖水,秋素锦兮泛洪波,不染红尘阡陌。两瓣唇瓣不点而朱,宛若海棠花瓣小巧盈润,香培玉琢。 在这冰天雪地偏僻破旧的光景里,唯见盈盈孑立,衣裙随风而起,佳人遗世而独立。 北方有佳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杨大嫂好似看见清风溪谷,栀子漫山,世间景致不敌她眉眼中的一分淡然沉静,如明珠生辉,却丝毫不会灼伤眼,一身风华不是肥大棉袄和这片破旧掩遮得住的。 姜斋昨晚清洗脸后,思绪纷扰,此时竟也是忘了此事。 见杨大嫂如此半晌回不过神,只愣愣盯着她,姜斋涩然,也不知如何开口。 池景芸顾不得穿好衣物,急急跑了出来,拉过姜斋藏于身后,姜斋顺从地退回 “大嫂,可是有事?”池景芸开口打破寂静。 杨大嫂一惊,回过神来,脸上涩然,自己竟看一个小丫头入了迷。 清了清喉咙,“芸妹子,你们可都醒了吧,”杨大嫂冷得跺了跺脚,“昨晚又是一场恶战,伤亡人数虽是不多,可也是一刻也多等不得。” 池景芸连忙将杨大嫂往里引,杨大嫂笑了笑,拉住池景芸的手摇摇头,“就不进了,事还多着呢,我说完就走。” “今日你们来伤兵营,熟悉熟悉环境、步骤,到时我再教你们几个抢治的应急法子。” 池景芸点头,“大嫂放心我们收拾好就过去,不会耽误事的。” “阿斋知道地方,我就不带你们去了,”杨大嫂说完转身,“事多我就先走了。” 想到什么似的,又转过身来,靠近池景芸。 “妹子啊,阿斋这副样貌可得藏好啊,”杨大嫂走之前附在池景芸耳后,轻声提醒道。 池景芸不禁就要热泪盈眶,姜斋生得一副好相貌,公公甚至开玩笑说道“等阿斋及笄后须得筑高府墙”,怀璧其罪,她真怕这副样貌会给阿斋带来无妄之灾。 看着杨大嫂风雪中的身影,池景芸心中一块柔软塌陷。 池景芸关门,仔仔细细在姜斋脸上涂抹,拿过一块头巾,悄悄住掩盖风华绝色。 姜斋没有开口,自己第一眼看见这张脸真容也是久久不能回神,世间竟有如此钟灵毓秀的人儿,但这张脸在流亡路上,就不是那么美妙了。 在拥有世间罕有宝物时,须得有与之匹配的实力,否则只能是收命的镰刀。 姜斋几人没有耽误,脚步匆匆就往伤兵营去了。 杨二嫂看见三人过来,尖酸的话语已经传出,“哟,来得够早的啊。”不到卯时,便被杨大嫂叫起来做差事,正巧憋了一肚子气没地方发去。 “一有事,不是吃饭就是睡觉。”杨二嫂冷哼一声,嘀咕道。听说想出个好法子,还救了些人,可没想到,将军的随军医官说方子有些偏差,不宜再用。 真是痛快,让你在将军面前搔首弄姿的。 姜斋冷然,直接走过,池景芸和姜容还记得杨大嫂嘱咐,不欲与一无知妇人浪费口舌,也直接进去寻杨大嫂了。 杨二嫂见姜斋几人就那么越过自己,仿佛自己就是个小丑,丝毫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原地气得抓狂,狠跺了下脚,眼里满是恶毒。 见姜斋几人过来,杨大嫂让一个面相淳朴的妇人过来,告诉几人伤兵营要注意的事,包扎方法、药品摆放。 因为姜斋会医,便没有随着池景芸和姜容同去,只是帮忙包扎了几个伤兵的伤口。 这时有传唤兵过来,说江参将营帐传唤姜斋,命速速前往。 姜斋睫毛颤了颤,没说话,只是暗含担忧的看了一眼池景芸和姜容。 杨大嫂看见姜斋迟疑的样子,想来是担忧嫂姐,上前几步拉了拉姜斋,“斋妹子,快去吧,这我看着呢。” 姜斋暗含感激地看了一眼杨大嫂,没作迟疑便随着传唤兵走了。 日光大作,银霜遍地。 姜斋一路上仔细观察着这座塞北雄狮焰麟军营,心中竟隐隐有些佩服那位宣将军。 传唤兵将姜斋送至江参将营帐,见姜斋进去便走了。 姜斋一进去便察觉有几道视线在来回打量 营帐里只有宣霁、随元良和一旁的鲁太医。 神色未变,看了一眼床榻,江参将已然醒了,随元良拿着药碗在给江参将喂药。 远远看了一眼,脸色虽说还是些许苍白,但恢复得不错,已然能坐起身来。 姜斋上前,还未开口。 宣霁已然出声,“前日,你使的银针里是否也有。” 有什么宣霁没有说出来,但营帐里的人都知道。 “是,”姜斋就怎么答道。 营帐里气氛更是一窒,半晌营帐里没有一点声响,寂静得仿佛没有生灵。 随元良闻言怒从心起,桃花眼里满是戾气凶狠,正要放碗。 江参将一个眼神过去,随元良身子动了动,到底没有起身。 “你倒是厉害。”宣霁讽刺出声,不知深浅的眼底满是阴沉寒光,森然锐利,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姜斋的脖颈。 江参将见状,轻轻咳嗽了一声,所有人视线都看向江参将 “参将可是哪里不适,”姜斋上前几步,正想查看。 随元良一把钳住了姜斋的手腕,分毫进不得。 姜斋抬头,随元良正眼神凶狠地盯着,如玉面容,桃花眼里幽暗如海。 姜斋眯了眯眼,没有开口。 江参将捂着嘴又重重咳了几声。 随元良回头看着江参将,眉宇满是不羁烦躁,“又没怎样,也不怕你那伤口裂开了,”说着松开了手。 姜斋手腕上就留下一圈触目心惊的红印子,江参将瞪了随元良一眼。 姜斋上前细细检查江参将的伤口,先是心口那处剑伤,接着是其他大小刀伤。 第三十四章 一碗水 姜斋直起腰,“参将恢复得不错,伤口没有化脓的迹象。” 宣霁没有说话,只用寒得如同三九月的眼神看着姜斋。 “鲁太医,你来,”宣霁想起姜斋是用银针止的血,提醒道,“仔细胸口处伤口。” 鲁太医其实一直都在,对于江参将的伤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如今听到宣霁的命令,鲁太医不敢迟疑,上前细细检查。 鲁太医知道宣霁想知道什么,仔细问了江参将现如今身体的感觉 江参将如实回答了,如今这般是将军最大的让步了,自己如何隐瞒也必会被将军识破。 且自己也不应该、没必要隐瞒。 鲁太医一一检查完,说了和姜斋大同小异的回答,就退回到远处。 宣霁听此,垂眸谨思。 “你不必去伤兵营了,跟着随参领,若他因你那根银针有何差池,”宣霁顿了顿,“谁,都救不了你。”语速偏慢,嗓音清寒,将所有杀意凌厉掩于眉宇。 监视自己还要听使唤,姜斋有些无语。 也不多说,点头应是。 宣霁看了一眼随元良,眼神莫测,随元良点头,给了宣霁一个安心的眼神,说完宣霁抬步走了出去。 帐帘被拉开晃动几下后,只剩一室寂静,只有瓷勺和碗沿碰撞的声音。 姜斋开口打破了寂静,“参将,您膝盖如今复发频繁吗?” 姜斋没忘记和江参将的“交易”,不管如何,这是她该做到的。且就凭江参将这份牺牲和恩情,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她都铭记在心。 随元良眼神机警移动,看了一眼江参将的膝盖,情况如何,随元良很是清楚,便忍住没有开口。 姜斋走后,杨大嫂就去寻了池景芸和姜容,告诉姜斋被唤走,起初两人很是忧心,杨大嫂在从旁劝导,才慢慢放下心来。 “自上次针灸,这几日基本没有复发。” 姜斋点点头,“等您伤口再好些,我便为您医治膝盖,到时您配合些即可。” “上次!什么时候?哪来的上次?”随元良打断出声,不理会江参将眼神示意,打断道,“你又存了什么心思,我告诉你,最好给我安分点。” 随元良总觉得这个姜家小姐有些邪门,但是调查一番又没什么痕迹。 雪花又簌簌洒落,宛若风中开出的花,随风而生,随风而逝。 “元良!”江参将有些凌厉出声,扯动了伤口,渗出些血渍。 姜斋、随元良、鲁太医三人见状,连忙上前。 随元良也讪讪闭口,“还不是因为你,”不忿地剜了姜斋一眼。 “随参领,我不想与你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只待参将和伤兵身体复原,自会还我清白,”姜斋淡淡出声,手上动作不慢,“也请你不要咄咄逼人。” “你是说我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了!”随元良咬着牙开口。 “我没说,”姜斋回头,放下手中的东西。 “明人不说暗话,那药到底有没有问题,”随元良恼怒开口,一想到那东西也进到自己身体,随元良感觉满是恶心,浑身不舒服。 江参将醒后,与自己长谈了一番,听进去多少自己也不知道。 “我何时说过药有问题,”姜斋开口反问,“随参领很希望药有问题?” “姜斋!不要因为你的错连累到他人。”随元良眯着眼,桃花眼结了霜。 姜斋手上动作一顿,低垂着眉眼,不再开口。 随元良见姜斋不再开口,心里不禁有些讪讪,自己是不是对一个小姑娘有些过分,随即那一分不忍被更甚的怒意掩盖。 半晌,姜斋开口道,“药没问题,“姜斋语气淡然听不出什么。 “抱歉。”嗓音有些清冷,但语气里的诚恳却可察觉。 江参将想开口,旋即一顿,重重叹了口气,闭上眼掩盖住眼底的情绪。 鲁太医看着手上的药,轻叹息摇了摇头。 随元良轻咳一声,也没再开口。 片刻,姜斋向鲁太医要了些药材,随元良眼睛不眨,姜斋任何一个动作,随元良都要探看一番。 江参将看不下去了,“元良,你在那围着干嘛,给我倒碗水来。” 随元良头也没转,“让鲁太医给你倒一碗,忙着呢。” “说什么呢,人鲁太医年纪那么大了,”江参将用没受伤的右手甩了本兵书出去,“你忙什么,就眼睛瞎转悠。” 鲁太医讪讪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尴尬笑了笑。 “你年纪也不小了,还不是瞎折腾,”随元良嘀咕道,到底没敢让江参将听到。 拿起桌上的茶碗倒了一碗,想了想,桃花眼扬起恶劣的笑,倒了三碗。 大惩没法,小诫一番总可以吧。 随元良把一碗水递给江参将,等着江参将喝完了,把碗拿回来放回桌子上。 姜斋正在一旁角落里小心地调配剂量,对于随元良的视线毫不理会。 一轮淡淡的斜阳窥视着大地,丝丝缕缕的金光洒落,潋潋抚过姜斋被掩盖的五官,不由多了几分流光溢彩。 随元良端起两碗水,先是递给一旁的鲁太医,鲁太医有些惶恐地接住。 随元良端着一碗水,就要抬步往姜斋那个方向走去。 “元良,”江参将暗含警告的开口,眼底满是不赞同。 “我给她倒一碗水,还不配了?就她高贵啊!”随元良转头看向江参将,不以为是反问道。 察觉到脚步声,不知随元良又想干嘛,将自己做好的药膏装好放在一边,抬头看向随元良。 姜斋还是低估小瞧了随元良的“莫名其妙” 随元良度着步子慢慢靠近,快到姜斋跟前。 一个突然的劣质假摔,身体就一趔趋,手上的碗也轻软一松,里面的水就哗啦啦的撒倒出来。 姜斋其实躲得过,但距离太近,而且架不住这水就迎面而来。 姜斋闭上眼,水滴从颊边一滴一滴往下淌落,淌过芙蓉面,滑过美人肌,。 “随元良,你个兔崽子,你干什么呢。”江参将见状,一声“果然”在脑海中响起,动了动身子,就想下塌。 随元良回头,扬起一抹灿烂的、发自内心的笑,“就不小心脚滑了一下。” 又转过头,撇了撇嘴,“真是的,脚咋就滑了,手还抽筋了。” 鲁太医连忙稳住江参将的身子,急急拿过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了姜斋。 “丫头,快擦擦,别着凉了。” 姜斋接过,向鲁太医轻声道了声谢。 姜斋擦了擦脸,默不作声,随元良就站在一旁,嘴角勾起一抹不甚明显的笑,桃花眼里却满是幸灾乐祸。 江参将急急开口,“丫头,他也没坏心,我替你教训他……” 姜斋站起身,走到放置茶水的桌子,直接提起一个壶。 掀开壶盖,上前几步,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姜斋就猛地猛的一泼,随元良听到动静转身。 江参将和鲁太医都愣住了,随元良也愣住了,准确地说他是被惊住了。 姜斋一把扔开茶壶,上前几步,一脚踢在随元良膝盖的一个穴道上,随元良膝盖立刻不受控制地软倒在地,“我说‘抱歉’,只是因为没有提前告知药方,你还真当我对不起你们焰麟军啊。” 姜斋再凑拢,眼神直逼着随元良,“脚滑?手抽筋?这么没用,那就砍掉算了。” 姜斋脸上的脏污,只是池景芸弄的一些稀泥,水一浸就化开了。 第三十五章 真容 微湿的黑发贴在颊边和修长玉颈,欺霜赛雪的白腻,前日宣霁捏出来的红痕还未消尽,莫名的禁欲和美感。 一滴水珠从侧脸往下滴落,棉衣的一角被沾湿,不禁让人心生违和,这粗糙的棉衣怎配得上这一身冰肌玉骨。 纤长的睫羽被水滴濡湿,那一双眸子清冷如皓月清辉,明眸发清扬,朱唇紧抿,不带笑意,说出那话却寒意入骨三分,让随元良莫名想起那天她和宣霁对峙的场景 洛浦疑回雪,巫山似旦云 随元良一抬头就直直撞进一双宛若幽深湖水的眸子里,脸上的惊艳和惊讶迟迟不散,此时还未及笄,便有如此相貌,这长大了还得了。 寒风透过窗棂偷溜进来,随元良一愣惊回神,膝盖还是有些使不上力,剧烈挣扎想起来却只是轻微动, “你做了什么!”随元良抬头,凶狠地看着姜斋,咬牙切齿地开口。 “丫头,你这是……”鲁太医欲言又止,又回头看了眼随元良,眼里满是不赞同。 “鲁太医,你快拉开……”江参将急急开口,话没说完,想起身却牵动几处伤口,捂着伤口低低喘气。 鲁太医上前拉了拉姜斋,姜斋松开随元良的领子,后退一步,眼神中的不耐寒意毫不掩饰,像是被侵入领地的幼狮,不想理会却被一再挑衅。 鲁太医急忙去扶住随元良,用手轻轻按捏随元良的膝盖,膝盖的酥麻渐渐褪去。 随元良眼神一转不转地盯着姜斋,眼中的深意,自己好歹也是从三品参领却被一个小丫头轻松撂倒了?不正常,不可能! 姜斋几个呼吸间冷静下来,神情看不出破绽。 这时江参将和鲁太医才看清姜斋的面容,都不由一愣,随即又是担忧,江参将更多一种怀恋和疼惜。 “呵呵,”随元良轻讽带笑,“姜六小姐,身手不错啊。” 姜斋抬头,轻挑了嘴角,眼里一片讽刺不耐,迎面直看随元良打量的眼神,“没随参领‘身手’好。” “你嫂子和姐姐知道你有怎么好的身手吗?随随便便就把一个大男人撂翻在地,”随元良面对姜斋的反讽,脸色丝毫未变,只是眯着眼打量着姜斋,眼中闪着晦涩的思量。 姜斋皱了皱眉,正要开口。 “行了,”江参将一拍桌子,脸上愠怒。胸口和其他几处伤口不住渗出丝丝血迹。 姜斋见状,赶紧上前查看,随元良看了一眼,心里一惊,也是担心,讪讪闭上嘴,没再开口。 “连个小姑娘都打不过,还好意思威胁人,怎么多年学的都到狗肚子里去了,”江参将捂着嘴,声音喑哑无力,半伏在床榻。 随元良想了想,薄唇抿了抿,眼神有些不好意思移开,也收回打量的视线。 自己确实有些草木皆兵了,姜斋母亲可不是个简简单单的深宅妇人,就凭那方子,也是个“能(狠)人”。 姜斋也不再开口,将江参将的伤口小心重新上药包扎,叮嘱了几句,嗓音微微有些清冷。 “丫头……” “参将,您好好休息吧,我都知道,您放心,”姜斋打断江参将, 江参将闻言,身体有些熬不住,也借此闭上眼掩上眼底的湿润。 耳旁只有女孩子温柔清雅的嗓音,分不清前朝今日,记忆里,也有个淡雅清冷的姑娘对自己说过相似的话,多久了啊。 姜斋转过头,抿着唇看向随元良,眼底波澜不惊,看不清神色。 随元良不知为何竟觉得心虚,移开了视线,摸了摸鼻子。 几人都没有再说话,营帐又一片寂静,只有药材的干涩气味在空气中四溢,萦绕在鼻尖。 等到江参将呼吸平稳,姜斋转身走向鲁太医。 姜斋施了一礼,鲁太医赶紧扶住。 其实抛开对毒果的偏见,鲁太医身为太医,他很清楚那药若是使用得当,能救多少人,自己虽说受了些牵连,但自己对这个小姑娘没有丝毫怨恨,甚至有些疼惜,做了那么多,却不被理解,遭受针对。 却闭口不谈,饮尽所有委屈,却能在面对威胁与恶意时,不畏反击。 “鲁太医,我想麻烦您一件事。”姜斋开口,嗓音有些温软,是姜斋少见的。 鲁太医一惊,看向随元良,就见随元良投过视线,眼神晦涩不明。 姜斋丝毫不理会随元良落在身上的视线,只看着鲁太医,那眼神并不逼人,鲁太医觉得自己即使拒绝了,姜斋也不会埋怨。 看着这个小女娃临危而不惊,见险而不乱,人年纪大了,对那些处于厄境的孩子总有些怜爱,在不威胁军营安全,自己不由想要帮她一把,无论大小易难。 不理会随元良投过来的眼神,咬咬牙开口道:“丫头,啥事你尽管说,我能帮你的,一定不会推辞。” 姜斋笑了笑,随元良不由一愣,这是想使“美人计”! 姜斋侧脸精致,鼻尖微微翘着,随着水珠落下,只留下泛着小珠的湿润潋滟,阳光映照着,一时只见模糊的轮廓,却玉面生姿。 “鲁太医,你可能帮我找几个瓜萎?”姜斋轻启朱唇,唇不点而朱。 “瓜萎?!”鲁太医还没出声,随元良已然惊讶开口。 姜斋眼神淡淡一扫,随元良下意识抿唇,又觉得自己中了邪,怕她个娘啊! “你又想干嘛,那是什么东西?”随元良开口质问。 “遮面。”姜斋淡淡两个字,没有回头。 随元良收回视线,垂眸深思,点了点头。 因为本朝就有因为营妓太多,而拖慢大军行程,导致战事贻误的先例,宣霁其实一直对这方面管得严格,姜斋这样貌只要被宣霁看见,绝对不会容忍她再待在军营。 随元良看向熟睡的江参将,二十年身在世间却恍若隔世,踽踽独行,徜徉世俗里却万景不赏,一贯冷硬的心肠也心生不忍。 鲁太医想了想,瓜萎好像确实可以敷面,且对肌肤不会有损伤。辽朝盛行佛妆,有冻龄嫩肤之效,当时北方的妇人用瓜萎特制的黄汁涂抹在脸上,抵御严冬低温及寒风。 “好,刚好参将睡着,我去给你拿一些过来。” “多谢鲁太医。” “这有个啥,太客气了。丫头,你准备怎么弄啊,还需要哪些药材,我一并给你拿来”鲁太医一笑,留着的一撮胡子也跟着扬起来。 见二人兴致勃勃就要交谈,随元良假意装模咳了几声。 鲁太医看了一眼随元良, 第三十六章 瓜萎 鲁太医上前为江参将把脉,点了点头。 又看向随元良,“参领,我去去便会。” 姜斋一皱远山眉,如画面孔就像泼墨山水被揉皱一般,正要开口说不急。 随元良已然开口,“去吧,”又摸了摸鼻子“天冷地滑,鲁太医路上小心些。” 随元良话一出,别说鲁太医,姜斋都稍显惊讶地看了一眼随元良。 随元良见鲁太医不可思议看着他,似乎还有些受惊。 眯了桃花眼,重重咳嗽一声,眼神有些凶地回过鲁太医一直瞧他的眼神。 鲁太医有些窘迫地收回视线,急急掀开帘子出去,布帘轻晃。 营帐里只剩姜斋和随元良了。 随元良也毫不避讳盯看着姜斋,丝毫不掩饰打量的眼神。 姜斋抬头看了一眼,眼里飞快闪过一丝什么,快得随元良差点没抓住。 不耐,也许还有。随元良没抓到了。 “你怎么做到的”随元良眼神不是很友善,“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家小姐,每次几乎就是一招把我这个参领撂倒,我承认我有些大意,但是……” “随参领不该反省自己吗?我再怎样突袭也才十四岁,”姜斋直接打断了随元良,她实在没心情听随元良搁这放气。 “您为一军之参领,却如此大意,旁人言语轻易就能影响你,方寸大乱,破绽百出。”姜斋说这话莫名有些严肃。 随元良不由多看姜斋几眼,心里莫名异样略过。 “我如此是有原因的,若不是将军如今情绪内敛,考虑良多,你觉得你还有命在这教训我?”随元良淡淡嗤笑一声。 “原因是我触到了你的逆鳞,你盛怒之际便理智尽失?” “是,但我也没有理智尽失吧,你把自己想得想得太重要了吧。”随元良动了动鼻翼。 “太重要?所有几招过后我的银针就到你脖子了。” “你有资格说我吗?若不是江参将不知你去乱葬岗多少次了,当着伤兵的面说将军心狠,你胆子是什么做的啊。” 姜斋突然就不说话了,看了眼江参将,不置可否。 随元良正兴起,见姜斋不说话了,冷哼一声走到一旁闭目养神。 没一会儿,鲁太医就回来了,身上带了些寒气。 用一个兜子装住,大小五六个,黄褐色。 姜斋其身接过道谢,鲁太医慈祥笑着摇摇头,鬓发间结着些白霜。 姜斋拿出几个呈器,将瓜萎特质的黄汁倒在一个搪瓷碗里。 随元良看着动静,摸着下巴过来,眼睛四处打量。 姜斋正要往脸上涂,随元良突然就开口道:“其实也想得通,你五姐就长得顾盼生姿,你们虽说不是亲姐妹,到底是一个府里出来的。” 随元良才说到这,姜斋眼神瞬间阴凉,变了脸色,放下手中的搪瓷碗。随元良还在自顾自说着。 与桌子一撞“咚”的一声,随元良听到声音,抬眸与姜斋对视,眼里满是不以为然和讥笑讽刺。 不知是对谁。 “你说什么?”姜斋语气很是清淡,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但眼底的寒意却是隆冬九月。 “没什么啊,就夸夸你们家模样底子好,这也不行?”随元良似乎发现这样能气到姜斋,越发得意。 鲁太医见两人又是剑弩拔张,真怕他俩再打起来,急忙上去插话。 “丫头,我去给你找面铜镜,遮面方便些,”鲁太医说着就转身抬步,“随参领,你过来看看江参将,用水给参将润润唇吧。” 随元良满脸笑意回头,那桃花眼分明如阳春九月般耀眼,但鲁太医就是不由打了个寒噤,讪讪对随元良笑了笑。 鲁太医拿来一面铜镜,姜斋谢过,思绪有些万千,手上的动作却不慢。 不一会儿,那张脸蛋就暗淡了四分,姜斋又用了些妆容手段,硬生生画走了两分。 姜斋见还有些剩余,脖子已经不疼,但那红印始终还在。 用剩下的瓜萎汁涂抹至红印处, 随元良正好把江参将嘴唇濡湿,正想换盆水,给江参将擦擦手脸。 回头见姜斋一脸黄,脖颈上也是点点,“你这是得黄疸病了?还有几日?” 说着就想笑出声来,见江参将还在休息,压低了声音,嗤笑一番。 姜斋也跟着嗤笑一声,也不知是何意思。 第三十七章 盛京 盛京城送走了连绵的细雨寒风,终于迎来一个晴天,太阳像被雨淋洗过,柔和不刺眼,显得盛京大街小巷都活过来一般,走街窜巷的叫卖声在晴日里显得那么清脆。茶楼酒肆,赌坊铺子喧嚣不停,这才是真正的盛京城。 相比于外面的清风祥和,繁华热闹,离已经破败的姜府两条街道的周府,一片静默,没有任何欢快传出。 丫鬟婢子都战战兢兢站在各处门外听从吩咐,小心行事,生怕一不小心惹了一月来没好脸色的主子,被卖出府去。 地面还有些连日阴雨的湿润,地上铺的青石地砖也长起几处青苔,院子里有序摆放时令花草,但近日寒气的摧残,显得有些垂头丧气,萎靡不振。 周府的主子从下完早朝就没出来过,吩咐小厮任何人不准打扰。 小厮连忙应是,其实以前大人很是温和,周大人是文官,官从光俸寺卿,从三品。夫人也是恩威并重 对下人大多只是口头责罚,没怎么较过真,可前几日当着众人的面夫人亲自处理了一个碎嘴子的丫鬟,偏偏是家生子,还连累了老子娘,被打骂得半死不活后,亲哥亲嫂子把她配给了一个瘸子鳏夫。 自此大家都知道府上近日做事得小心为上,千万不得触了主子的霉头。 周大人就坐在太师椅上,右手撑着额头,难受疲累似的用左手捏着眉心,脸色隐在黑暗里,眼底满是红血丝, 桌上零散地放满了折子,被返回来的,都没有资格呈上去的,还有一些写了一些的。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妇人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门口小厮并没有阻拦,在美妇人进去后还轻轻将门从新掩上。 周大人听到声响,将手放了下来,强撑起些许精神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颓败,让夫人担心。 周大人没有起身,妇人将手上的托盘放下,拿起火折子点亮一盏烛,屋里一下光亮许多。 “也不怕伤眼睛,”妇人有些嗔怪的出声,吹灭了火折子,走到书桌前。 “书房确实昏暗了些,”周大人与夫人琴瑟和鸣,没红过脸,见这般,笑了笑,随即又想到什么,笑意慢慢浅淡,“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什么也做不了。” 周夫人见自家夫君眼眶通红,不知是熬夜,还是伤痛,听到此话,重重叹了口气。 走到周大人身后,轻轻替他按摩穴道,静静没有出声,她知道他在外面已经听得够多了。 “夫人,如今我只想上书告老归田,乞言是寄,”周大人无力地捂着脸,“我若一走了之,苏林的仇冤谁替他平反,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师长,”周大人直愣愣盯着飘忽的灯苗,眼神里满是悲痛。 他与姜苏林师出同门,同朝为官进二十载。 周夫人见丈夫,一向儒雅温和的眉宇间此时尽是迷茫遗恨,白头发也不知觉间就根根冒出,下巴青胡茬很久没打理。 “夫君,姜大人的案件真无回转之地吗?这案子定得也太快了些。”周夫人穿了一件白玉兰花地缎面长褙子,在府里随意挽了个朝云髻,脸上薄施粉黛,掩盖眼底的青色与近日的憔悴,不止周大人,一月来她也跟着睡不好。 “看似证据确凿,其实疑点重重,但如今圣上不闻不问,放任自如,只看那些证据,我等为人臣子,又能如何。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周大人无奈的声音在书房消散。 “啪”一只汝窑影青圆冼摔落在蹭光瓦亮地板上,得之不易的宝物就这样立马四分五裂。 “你说'珉王在查姜家'?”昏暗的书房里,耳边满是主人慢条斯理的声音。 但下属知道,圆冼是主人近来一直把玩的心爱之物,如今却碎片一地,自己恐怕也命不久矣了。 “是,”全身裹在黑衣里的男子咬牙开口回答道。 “为何现在才来报?哪露出马脚了?”阴暗里的人语速明显有些加快,显然这件事对他影响很大。 “珉王前一次查得很浅,属下等人不敢耗劳主子心神,但此次查得很是隐蔽,且蛛丝马迹也不放过,才速来禀报,请主子降罪。”黑衣人膝盖一下跪在尖锐的瓷器片上,仿佛没有知觉似的,瓷片越陷越深。 “若是珉王插手,所有付出努力都会付之东流,眼前的成功也只是过眼云烟,昙花一现罢了,”幽暗的屋子里还坐着一人,他仿佛已经与黑暗融为一体, “若他插手确实麻烦不小,但也不是动不了他!”主人阴冷开口,话语中凶狠令人不寒而栗,黑衣人跪在瓷片上,冷冷一哆嗦,碎片滑得更深了。 “你真当珉王是姜家?阴谋手段这些就行,别忘了,他后面是谁,你死他都不可能有事。”黑暗里的人似乎起身了,推开了窗子”你操之过急了,是什么突然就让珉王插手姜家,这是你如今应该查清楚的,” “是,”主人的话语里含着几分尊敬,黑衣人不由惊讶微抬了眼。 黑暗里的人推开窗子,突然霞光大作,点点金光洒向大地,有临近街道叫卖声传来,酒楼茶肆,楚馆赌坊,人和车来来往往。有茶香,酒香还有街上妇女胭脂香随风飘散进来。一片繁荣盛景之象,十里街道,一朝国都。 “真好啊” 巳时三刻,焰麟军营 姜斋依旧坐在桌案前,精细小心地配置药方,将药材碾磨,做成药膏。 随元良让近卫送些战报过来,自己就在江参将塌前处理军务,时不时用水给江参将润唇。 帘子突然从外面小心掀开,宣霁垂首走了进来,见江参将还在休息,放轻了脚步。 鲁太医正想行礼,宣霁已经摆了摆手,姜斋见状,又垂下眸。 走到江参将塌前,看了看江参将的脸色,脸色缓和些许。 近日伤兵死伤太多,宣霁一上午没怎么开口。 宣霁视线转动,看见对面的姜斋,视线留滞,不由多看了几眼,姜斋察觉视线,抬眸看向宣霁。 宣霁又回头看向随元良,随元良和宣霁视线相接,没开口只向他点了点头。 第三十八章 进食 江参将不知是不是感觉到宣霁来了,咳嗽了一声微微转醒。 见江参将挣扎着要起来,随元良急忙上前搀扶,宣霁也虚扶了一把。 “将军,”江参将挣扎着坐直身子,内心不免有些愧疚。 见宣霁的面色,虽然情绪不显,但江参将知道宣霁如今心情不好,眼里又压了东西,想必是军营的事令将军费心劳神了。 “随参领,去给参将端点清淡吃食,”宣霁找到一处太师椅,流露出些许疲惫。 随元良知道宣霁有话跟江参将说,没多加迟疑,看了一眼姜斋,率先走了出去。 姜斋知道自己须得寸步不离随元良。察觉到随元良的示意,整理好桌案上的东西,轻轻施礼走了出去。 宣霁的视线在她身上打量,她已经不陌生,但这次眼神里好像多了些什么? 鲁太医见状,也低垂着头暗暗退了出去,但没走太远。 营帐里只剩宣霁和江参将,宣霁走到帘窗前,没有开口。 江参将斟酌许久,小心开口,“将军,是军营的事让您烦心了?” 宣霁半晌没有开口,淡淡的静默就在营帐里流动,江参将垂眸,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思量。 宣霁闭上眼,脑海里不免回想方才场景。 那伤兵还活着,穿着深红粘湿的鳞甲,一口一口喘着气,箭头就跟着他的呼吸在清瘦肋骨上起伏,可是没有人敢动手,甚至因为没有人敢在没那药的情况下取箭头, 宣霁最后发怒了,发了狠话,有一个郎中颤颤巍巍上前,只能生拔,机率不到两成。 伤兵听此,僵硬着面孔笑了笑,“将军,不用了,这伤我知道,十拔也……是九死,最后那一个也是苦……苦熬过去了最后也逃不过……” 随着一字一句地吐出,伤兵嘴里不停溢出鲜红的血沫子,”我想……留点时间想想媳妇闺女,太久没见了……”伤兵哆嗦着,感受到血液与身体温度的流失。 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不止一例,如今蛮子弓弩又狠又毒,杀伤力极强,凡是中箭者大多是等死,因为没人敢拔,拔了也无用…… 常宁憋着泪,这个伤兵是跟他住同一个营帐的老兵,平时喜欢逗弄他,每次在关键时刻却很照顾他。 这是老戎在焰麟军最后一年了,家里媳妇闺女每天都在家里数着日子等他,给他寄了新衣服,老戎媳妇一针一线做的,没事就拿出来晾,更不让兄弟们碰。想着他闺女现如今出落成啥样了,还记不记得常年在外的父亲…… “将军,我知违反军律,您如何处置,属下绝无怨言,”常宁重重跪到宣霁跟前,眼眶通红,“让那个小姑娘试试吧,她救活过我,那药我也试过,” 常宁回头看了一眼老戎,“这都几天过去了,除了伤口发痒,身体没察觉异样,有副作用还可往后慢慢调,还望您一试!”常宁跪倒磕头。 宣霁还没回答,伤兵突然大声呜咽,常宁急急扑到塌边,手心捂着伤口,感受心跳在中间轻弱,最后归于平静。 耳边似乎还传来小兵的询问恳求和最后的呜咽声。 “载叔,近日军营伤亡实在惨痛了些。”宣霁声线平淡,但细听会听到几分心疼黯然 “将军,战场刀剑无眼,死伤是难免的,您已经使死伤大大减少了。”江参将知道对于宣霁来说,焰麟军不仅仅只是一只军队,更是他内心歉疚赎罪的一个寄托、一种方式。 这话不假,宣霁很有将帅才能,自从他接受军营,从不拿将士的命做无谓冒险,不仅提高伤亡将士的抚恤金,还求着圣旨在这边陲建立一座“太医院” 江参将说完,营帐里又是一阵寂静。 “载叔,方才我去伤兵营,有个小兵问我能不能试试那药,副作用往后可,慢慢调理。”宣霁此时透出些无奈。 听及此处,江参将也噤了声。 “将军,您是如何想的?”江参将有些谨慎出声。 一片静默,宣霁没有回答。 “您做的任何一个决定全焰麟军营上下都会绝对服从。”江参将气弱,说出这话却铿锵有力,毫不质疑。 宣霁听及,睫毛微颤,放在案椅上的手也不由轻微蜷动。 姜斋跟着随元良前往厨房,凡是有官职的将领又辟一处伙房,倒不是吃食好些,只是谨防有心人投毒。 随元良特意绕了个远,去了伤兵营一趟,姜斋在门外等着,想着会不会碰到二嫂和五姐,给她们报一声平安。 出来后,随元良那双桃花眼如蘸了浓墨。姜斋脚步顿了顿,望着随元良身后的伤兵营,没有开口。 随元良脚步越走越快,姜斋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跟了一段,姜斋脚步缓了下来,平整一下又些许紊乱的呼吸。 望着随元良的背影,脚步越走越慢,像是郊外踏青风景好。 不知随元良是不是故意,见姜斋落后一大段,冷冷看了一眼,也不催促,继续往伙房走。 姜斋看着随元良背影消失在营帐后,转身就要直接往回走。 “喂,你干嘛呢,磨磨蹭蹭不赶紧跟上!”随元良突然就出现营帐前,横眉冷眼看着姜斋。 姜斋加快些脚步,没有太快,不紧不慢跟上随元良。 两人一前一后到达伙房,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 伙房的膳夫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黑面汉子,脚有些跛瘸,但走路时脊背笔直,眼里精神奕奕,是个老兵。姜斋在不远处不动声色打量。 见随元良一来,急急就从灶前起身,随元良还不曾开口,问起江参将的伤情,眼里毫不作假的担忧。 随元良一反常态地细细给膳夫说起江参将伤情,还安慰汉子几句,让他不必担心。 “对了,全叔,你给我拿点清粥小菜,参将如今醒了,也能进些食。” 被唤作全叔听此,马上止了话头,动作熟练地去呈了一大碗白粥和当季小菜,又想拿点啥。 随元良赶紧止住,“全叔,你别拿了,待会参将见拿多了,又得说我,”随元良赶紧拉住了全叔,“您歇会吧。我就先回了。” 全叔笑笑没反驳,将托盘放在台子上,静默,因为没有人去接。 随元良斜着眼看向姜斋,示意道“等啥呢,没一点眼力见。” 随着随元良的眼神,全叔也看向姜斋。 姜斋很明显察觉到全叔在自己身上打量,那眼神如有实质,姜斋若是没猜错,这老兵以前在这军营里恐怕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姜斋走出老远,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全叔的视线还在打量她,也不含恶意,只是淡淡探究。 第三十九章 随元良和姜斋往回走,没绕远路,比去时快多了。 回到江参将营帐时,宣霁还没走,一言不发地站在帘窗前。 有阳光落到宣霁侧脸上,汗青笔墨一勾的下颌,薄唇淡淡,是造物主最摄人心魄的杰作。长身玉立,清姿高贵。 营帐里气氛莫名有些沉重,随元良进去下意识就放缓了呼吸。 宣霁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棂,微微地皱起眉头,江参将则半坐在床上沉默不语,陷入思量。 “您先进食,晚点我再找你细谈,”宣霁见两人端着食盘回来。避免寒风漏进来,伸手合拢帘窗。 近卫恭敬拉开帐帘,宣霁衣角一晃出去了。 随元良见状,转头对姜斋说道,“就在这等着,”也跟着宣霁身影出去了。 鲁太医还没进来,营帐里只有姜斋和江参将。 姜斋放下手中的托盘,拿起扣碗,白气蒸腾地冒出来。 姜斋拿起勺子,往碗里舀了舀,白气更加往外呼呼地冒,模糊了姜斋的面容。 “参将,您大伤未愈,还是别如此劳废心力,”姜斋话语中含着关切。 江参将抬头,眼里有不易使人察觉的慈爱,含着笑点了点头。 姜斋拿起粥碗,江参将便说,“丫头,放那吧,一会元良来就行,”姜斋听此,没有多说,将碗扣盖上。 江参将咳嗽了一声,轻声开口问到,“那药真是你母亲研制的吗?” “参将为何怎么问?”姜斋有些疑惑问道,江参将为何会问到我母亲,他们相识吗。 姜斋斟酌开口说道:“我不知是不是母亲研制出的药方,只是在母亲书房见过。” 江参将沉默良久,半晌开口道:“你对这药方有几成把握。”眼神直直看着姜斋,仿佛这回答对江参将很是重要。 姜斋听此,没有开口,只是把粥碗放在托盘上,“参将,您能让近卫给我二嫂和五姐报个平安信吗。”姜斋风马牛不相及回了一句。 江参将正想开口,顿了一下,突然就垂首默然, “千俞,”门外一个二十左右的将士进来,抱拳施礼,“去北军营报个信,姜斋近日忙于我的伤情,去不了伤兵营了。”言下之意,可能也回不去,得等江参将伤好再说。 “参将,您觉得将军会听取您的“一面之词”吗?您信我,不代表所有人都会信我,所以,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您。”姜斋声音低低如流泉清风,一字一句却不卑不亢。 “您安心休息,相信将军和参领会商量出解决的法子。”姜斋上前帮江参将掖了掖被子。 宣霁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随元良,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随元良几步走到宣霁身边。两人神色相似,凝重带着思量。 走到宣霁的主军营,近卫退至门外。 随元良一进去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重重坐在黑梨木椅上,寒着声音开口,“这些狗娘养的,尽使下三滥手段!”额角气得鼓涨 宣霁阖上眼,通身弥漫着低压,“今日有小将向我请用那药。” 不知为何,随元良此次并没有一听及就发怒,反而寂寂没有开口。 “那小将用过?前几日服过药的伤兵现如今情况如何?”今日去伤兵营实在给随元良一场“视觉冲击”。 如今满腔怒火发不出,只想拿刀去砍碎那些鳖孙。 “看不出,没有异状,”宣霁捏了捏眉宇,嗓子有些哑涩,一早米水未进。随元良微叹了口气,上前给宣霁倒了杯水。 “反而有几个姜斋接过手的,伤口复合得比往常快,再过几日便能拆线了。” “是不是……”随元良眯起桃花眼,有些焦急。 宣霁知道随元良想说什么,开口道:“那几个伤兵没用汤药。” 随元良愣了一下,“为何,伤药不是用的军营里的吗?” “手法、缝线、开刀特殊。” 宣霁说完,两人都静默,不知该作何评价。 “要不让鲁太医避着耳目给那几个伤兵仔细检查下,也好安心”随元良沉着脸轻缓开口,桃花眼满是严肃凌厉。 “你去安排吧,切不可使人察觉。”宣霁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 随元良抱拳施礼“是,” 随元良一跨进营帐里,似乎才结束一场谈话似的,营帐里很是安静。鲁太医已经被随元良暗中吩咐去伤兵营“复查”伤况,没有回来。 随元良摸了摸粥碗,江参将营帐里主军营不元,粥还烫着,随元良掀开碗盖,试了试温度,拿着托盘走到江参将塌边。 “千俞呢,怎么没守在门口。”随元良舀着一勺白粥,勺子与碗沿发出清脆的一道碰撞声。 “去北军营报信了,”江参将轻微动了动身体开口道。 随元良脑子一转就知道为了什么,回头一转,给了姜斋一个“就你事多”的表情。 转过头又若无其事地给江参将喂粥,“喂饭也不专心,”江参将微斥道。 见随元良这熟练地动作,姜斋有些微微惊讶。 江参将吃完饭,随元良陪江参将说了会话,谈论了些军营的基本近况。 姜斋继续在小桌案上收拾整理药物,还拿过一个小本做些笔记。 随元良见姜斋一直在那埋首鼓捣,不禁走过去一看,姜斋在随元良靠近的时候已经停笔,不知道随元良又想干什么。 看着姜斋警惕的眼神,随元良勾唇一笑,自以为风流姿逸。 下一刻,随元良从姜斋眼里读出了嫌弃,不明显但也没遮掩。 随元良沉着脸,“我又不干什么,防贼似的防谁呢!” 随元良余光瞄了一眼,发现自己一个字也没看懂。有些认识的字姜斋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还有一些字就是潦草几笔,除了姜斋没谁看得懂。 看着姜斋认真严肃、一丝不苟地样子,随元良眼神转了转。 掀开帐帘,见千俞已经回来了。 “载叔,你休息会,我去叫太医给您换药。”随元良说着就出去了,没有停留,因为他知道以姜斋的聪明劲一定会谨守宣霁的命令跟着他。 果然,随元良才迈出五六步,姜斋掀开帐帘出来了。 第四十章 放妻书 随远良没有看庵庐的方向,迈步直接往伤兵营方向走。 姜斋脑子里还想着方才的配方要不要加上愈创木,可以做成按摩膏药,对缓解关节炎症很有效果。 姜斋垂眸思量着,随元良也不管她是否走神,直接往伤兵营里面走。 此时伤兵营是在这日头正盛的时候,仿佛也是露不进一点光,每个人脸上仿佛都笼罩一层阴翳,伤兵受了伤精神萎靡,郎中救治无能为力而无奈沮丧。 每个人都劳碌着,满载着失望也要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姜斋看随元良走了进去,脚步顿了顿,手指在棉衣边轻颤,跟着走了进去。 进去后,随元良身影已经在伤兵营各处走动,时而听下跟郎中讨论些问题和病情,姜斋垂眸,余光看了一周,没有看见池景芸和姜容,便目不斜视站立在帐帘处。 随元良虽然四处走动着,可也留一份余光也时不时注意着姜斋。 一身不合身的肥大棉衣,头上又重新裹了一条灰扑扑的头巾,面孔隐藏在暗黄下。 感觉就像姜斋这个人,伪装未卸,她就是个平平无奇、没有威胁的流放犯人,可一旦掀开面罩,就会发现那暗黄下的瓷白清美、雅人深致。 在伤兵营里,就随元良在的一个时辰间,又有几张床榻附上白布,尸体抬上担架火化,塞北太远了,将士身死便回不了家 其实从军快十载,随元良对于生死早已淡泊,从军杀敌、上战场那一刻开始,便时刻要做好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准备,但直面焰麟军将士鲜活生命就如此悄然离场,心中还是不免涩然。 随元良注意到虽然有来来往往的营护、伤兵,垂首站在帐帘口的姜斋始终淡然,反正随元良在姜斋脸上没看到应该存在的表情。甚至有营卫担着尸体出去,有寒风把白布掀开,姜斋都能面不改色重新掩上, 看着姜斋伸出去的手,随元良莫名有些恶寒,这真是一个不经世事,前十四年都是琴棋书画的名门贵女?她娘一个京城贵妇人就如此教导闺女? 随元良心中莫名有些奇怪的感觉,姜斋是不是真有化毒果为奇药的本事,如果信她,用她的方子会如何,随元良陷入了深深思虑考量中。 此时主军营,仿佛所有将士守卫都知此时将军心情欠佳,帘外的近卫手握长枪,红穗子随风轻轻晃动,凌厉如鹰似的眼睛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各个角落的亲卫自觉不自觉轻缓放慢呼吸;巡视守卫握紧刀柄,减少杂音发出,在途径主军营时刻意放慢脚步。 此时主军营大大小小放了许多东西,信封、没来的及穿上的新衣、不多不少攒下的碎银子,比往年多了些许。 宣霁每次都会亲手把亡故将士的遗物和必写的书信交付托寄,青黄不接,隆冬腊月便格外多,因为冬季水草渐枯,生灵尽藏,蛮子此时缺衣少食,不免杀红了眼,也拼了命要抢食掠衣,侵扰大昭边界、百姓。 蛮子伤亡惨重,落荒而逃。但任何一场战争的伤亡都不是单方面的,焰麟军作为胜的一方总有伤亡,那伤亡便是宣霁这个将帅才能、心性的体现。 他的每一个决策,甚至只是一个小小决定,都会增多或减少那个冰冷的数量。 只简单一笔,军营簿上便多了一个被赤笔划去的名字,因为太习惯简单,很多人忘了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他是儿子,丈夫,父亲、挚友,是心心念念翘首以盼的归家人,有人会为他彻夜疼哭,有人会为他遗恨终身,有人会为他泪瞎双眼。 此时宣霁手里有一封书信,是一封放妻书,没上火漆,露出了小半截。 信上写到:迩来触善感绪,欢喜愁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镜自照,神寒形削,特予放妻书。原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眉扫蛾眉,俏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嫌释,更莫相憎。 往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宣霁嘴里呢喃着信上的字体,银钩铁画的字体,是塞北男儿的风格气魄,信上却满是铁汉柔情回转。 若他不死,这份信永远不可能寄出去,若他战死沙场,这封信就会送到那个在家痴等的女子手上。 宣霁看向帘外,此时,塞北暖阳正好,寒风未到,没有兵临城下,敌人突袭。一切都是宣霁最喜欢的塞北的样子。 但太阳太温暖,塞北的风变得太和煦,所以让人暂时忘记了寒冷,鲜血,杀戮,那些风号马嘶、断指残骸也被掩埋。 宣霁一拳打在黑木桌案上,桌案上的军报被震乱,狼毫滚落在地,点点血渍溢出,血缠缠绕了宣霁整只手。 脸色阴寒,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戾气,幽暗如海,宣霁的眸子有些易于常人的褐色,发怒时又狠又凶,没有一丝光芒,仿佛连人的神佛的魂都会吸纳其中,永不会超生。 突然“砰”的一声,那是人体和硬物相碰撞发出的,随元良脚步一顿,又急急几步掀开帘帐。 姜斋见随元良从伤兵营出去,没有再去另外一处,脸色黑沉地抬步往主军营走,走到半程,随元良不动神色地放慢脚步。 “不怕吗。”随元良淡淡出声 姜斋微微一愣,随即又反问:“怕什么?” 随元良反而不知会什么是好,一下噎住了。 “这些伤亡能避免吗?” 随元良愣了愣,看向远处,摇了摇头。 “我,”随元良顿了顿,“还是想问问你,你拿药方到底试用过没有,效果如何,你清楚知道吗。”随元良一股气说出来,眼睛直直看着姜斋,不放过姜斋一丝显露的表情。 这眼神跟江参将方才问她时挺像,姜斋心里想。 姜斋看着随元良的眼睛。不置一词 莫名的,随元良有些羞涩,竟有点不敢直视姜斋的眼睛。姜斋眼里的东西很多,却又莫名清澈,让你一眼就知道她显露的情绪。 随元良移开了眼,没有再开口。 第四十一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两人快到主军营时,姜斋望着不远处那处恢宏肃穆的营帐,霞光大作时显得格外不可侵犯,靠近主军营的路都干净些,路上杂草都不见。 “一寸山河一寸血,目之所及的本皆是遗憾。”姜斋眯了眯眼,看向连成一线的霞光,主动开口。“已尽人事,天命未至而已。”姜斋声音平淡,对那些生命的逝去仿佛只有淡淡的无奈。 随元良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一个未及笄的女孩,居然对死人习以为常似的,同时又有点被欺骗的愤怒,之前不是一心救治伤兵的吗,甚至为此触怒宣霁,如今平平淡淡的一句“天命未至而已”。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随元良就赶紧掐断,不说自己之前做的那些,就说姜斋这个身份也没有责任为焰麟军效力。 两人才到营帐便听到营帐里面传出沉闷的一道碰撞声。 姜斋见随元良进去,想了想,侯在营帐帘外,没有跟进去,其实她知道江参将甚至随元良的意思,他们想用方子减少伤亡。 姜斋展眼一望,通往主军营的道路,看似纤尘不染,其实杂草荆棘丛生吧她知道宣霁是一个很好的共利对象,姜家的冤屈如果宣霁出手相助,恐事半功倍,但风险并行。 她不是圣人,不可能心安理得看着别人替她的信仰和决定承担无妄后果。若是如此,她可以当作从未开始。 一次就够了,让她知道自己确实势不如人,撼不动宣霁这棵大树,之前,救治是情分,如今,不救是本分了吧。 主军营不小,没有一点声音往外泄露,姜斋站在帘外,一点细碎也未进耳。 随元良很快出来了,脸上有掩盖不住的疲惫,如今随元良眼底发青,“你先回去进些吃食,不必跟着我了。” 姜斋点点头,转身就走了。对于随元良她实在不想多说。 看了看天色,姜斋没去伤兵营,没回北军营,直接去了田晏的小厨房。 田晏见她来,很是惊讶,没想到她如今腾得出时间来这,“妹子,是来这熬药吗?”田晏想了想也只有这一个原因了。 看着田晏热切的笑容,姜斋也笑了笑,整张脸都流光溢彩起来,“田大哥,这也是取饭的地方啊。” 田晏一愣,随即不好意思摸了摸头,见姜斋脸不正常地发黄,田晏有些担心问到:“妹子,你脸色怎么黄暗暗的啊,是生病了吗?” 姜斋正要回答,身后传来一道惊呼,“姜妹妹这是怎么了。” 姜斋和田晏看去,是秦似珠和杨二嫂,缓缓走过来。杨二嫂手上还挽着秦似珠一条手臂。 秦似珠脸上还是那种让人恶心的假意关切,杨二嫂脸上则是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眼里都是亮的。 秦似珠几步走到姜斋面前,伸出手就要往姜斋脸上抹去,姜斋直接侧后退几步。 秦似珠手就尴尬悬在半空,一副很受伤却不敢言的样子。 杨二嫂一下就跳出来了,“你得意什么劲,拿个破药方还会药死人,似珠(死猪)妹妹,咱离这种人远点。” 田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见杨二嫂看过来,笑得更大声了,一点也没有收敛。 秦似珠有些尴尬笑了笑,眼神有些黯然微垂着头,杨二嫂说话有口音,似珠(死猪)一口一口叫。 杨二嫂更气了,口不择言说道:“说不定得了什么不要脸的病呢。” 田晏止了笑,脸色渐渐严肃。 秦似珠眼底笑意一闪而逝,连忙上前开口,“芝娘,快别这样说。”脸上满是羞涩与焦急。 “你说这个吗?”姜斋指了指脸,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塞北风烈如刀,初来难免不适应。用这遮掩面容,挡些寒风,明年洗净便可。” 姜斋又故意上下打量秦似珠和杨二嫂,“见两位面色暗黄,脸上自然红,快到年关也是喜庆。” 秦似珠被姜斋如此打量,错开身子心里不由就一阵发虚,仿佛一切伪装在她面前都是徒然,不堪一击。 听到姜斋的话,秦似珠下意识摸脸,有些痂,仔细看了姜斋一眼,虽然姜斋抹黄了脸,但那皮肤底子如何也遮不住,想到这,眼底又是一阵嫉恨,若不是你们,我何故流落于此。 杨二嫂已经想开口向姜斋要方子,但方才才嘲讽姜斋的方子有问题,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也是没那个脸了,便更加跋扈起来。 “呸”杨二嫂啐了一口,“到这还想着养脸呢!给谁看呢。”说着用不怀好意隐晦的眼神上下打量姜斋和田晏。 “真当自己来这找男人的啊。”杨二嫂暗暗嘀咕道 “到这嚣张卖脸来了,是当焰麟军太容易吃了吗。”田晏嗤笑一声,扬起声音。田晏本来想,一个大男人没必要和两个无知妇人计较,看到杨二嫂越来越过分,拿人清白说笑。 杨二嫂有些讪讪,眼神躲闪,秦似珠扬起一个笑,声音轻柔粘腻,“田大哥,芝娘只是嘴快,没那份意思,别因为这生分了。” 不管其他地方如何,焰麟军营肯定是男子为尊。 “生分前提也是要有情分吧,我跟你们有什么情分?”田晏又冷冷开口。 二人塞然,一下开不了口,想不到田晏一个大男人嘲讽起人来毫不示弱。 秦似珠拉了拉杨二嫂,田晏再不起眼,好歹也是入了编制的焰麟军,就不该把田晏带上。 “田大哥,我和芝娘该打,”说着打了自己嘴巴一下,“本也是来取吃食,远远看见姜妹妹,想着姜妹妹初来,想与她熟悉一些,开玩笑惹了妹妹和田大哥不快,真是罪过。”边说边垂泪,潸然泪下最后无语凝噎。 田晏见秦似珠这样,再狠的话也是说不出来了。 姜斋见这秦似珠拙劣的表演,但不可否认,也还挺好使。但秦似珠这点手段拿到更高一阶段,恐怕只有打掉牙齿连血吞,还无还手之力。 “既然都是来取吃食的,那麻烦田大哥了,我嫂姐还等着我。”姜斋冷眼看着秦似珠,清冷明澈的眸子,有些不耐。 田晏点点头,很快端着一个小锅,两个碗回来。 杨二嫂见姜斋手里拿着那个小锅,上面盖着碗扣,刚想嚷嚷,秦似珠悄悄拉了拉杨二嫂衣袖。杨二嫂一跺脚,恨恨扭身走了。 最后秦似珠接饭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泪珠,轻声道过谢。 泪眼朦胧,回头向姜斋想说什么,姜斋向田晏打过招呼抬步就走了。 秦似珠狠狠抓紧碗口,一口牙紧紧咬着下唇,眼泪却还在簌簌而下。 第四十二章 寻觅 姜斋回头往北军营方向走,情绪面上不显,心里把秦似珠暗暗记在了心里,手段虽说不高超,但如今还是得防着,容易吃暗亏。 回到北军营的瓦房里,方过酉时,池景芸和姜容还没回来,姜斋放下手中的吃食。 站在屋内,姜斋细细看去,不放过一个隐蔽狭小的角落,瓦房不大,能藏东西的地方不多。 姜斋拿出火折子,点上松油灯,松油灯暗淡,但也让一室温亮。 看着油灯晃晃悠悠,姜斋垂眸深思, 从宣霁震怒的神情,姜斋知道这东西在焰麟军营里绝对是禁果,那位俞小将军都丧命在宣霁箭下,如此震慑严律之下。又是谁敢,谁能躲着耳目在焰麟军营偷偷藏着一包罂粟果。 姜斋手指轻敲木桌,发出清脆的“咚”“咚”声,看来这焰麟军内也不是那么干净,宣霁一手遮天也露出个缝。 小半个时辰里,姜斋又仔细在屋里搜寻一番,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找到。 姜斋听见几道脚步声,推开门探出身去。 杨大嫂正携着池景芸和姜荣往瓦房走来,三人脸上都带着疲惫,衣衫上不经意间沾上了点点血渍,杨大嫂嘴里还说着事,时不时叮嘱提醒几句。 太阳失去了温度,晚霞渐起,天空好像被撕开一个大口子,什么颜色都不拒,渐融淌开,天空形成一种奇异瑰丽。 姜斋含笑站在木门前,身后是破旧的瓦房,没有折损,显得她落魄。反而莫名就成了一道独立于世俗的风景,池景芸和姜容见到姜斋,心头一暖,都不由加快了脚步。 杨大嫂见姜斋,脸上也是一笑,“斋妹子,回来啦,”突然想到什么,一拍额头,神情有些焦急,“参将伤情如今还有大碍吗?” “参将已经能坐起来进食,好生疗养无甚大碍,”姜斋温和一笑,散碎的光辉从眼底流淌出来。 “那就好,参将下午时分差人传信,我还以为参将伤口刀伤复发了,可把我一顿好急,” 杨大嫂人生得比一般女子高大,转头余光看见木桌上摆得饭菜,笑着开口说道:“斋妹子别看人小,也是很能帮嫂姐分忧的,这不嫂姐们一回来就能吃上热饭了,”揶揄地看了一眼三人。 池景芸和姜容望屋里看去,温暖的光亮就是对归来人最好的抚慰。感觉一天的疲惫散去很多,心里却多了些惆怅歉疚。 “行吧,我就不耽搁你们了,早点歇息,今天也是累了。” “嫂子路上小心。” 方才外面天黑,光线暗淡,如今姜斋屋内,光线摇晃昏黄,池景芸和姜容看清姜斋的脸,都吓了一跳,以为姜斋是出了什么事,急急拉过姜斋,红着眼眶抚着姜斋的脸。 姜斋仔细解释一番,池景芸和姜容才放下心来。 姜斋见池景芸和姜斋脸色苍白,眉间掩不住的疲惫,姜容眼里还带着些恐惧不安。 杨大嫂拿来一个炉子,姜斋已经把它生上小半个时辰,炉上水热了,屋子里也暖和不少。 “二嫂,五姐,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姜斋拿过炉子上热着的水,池景芸急急就要接过,又不敢大动作,怕烫着姜斋,也抓着壶柄。 姜容站起身也要接着,拿过搪瓷碗。 喝着热水,姜容身子还在轻颤,顺着姜容瘦削的背,一下一下啊安抚着。 “六妹,这一天你也是累着了,快来吃饭吧。听杨大嫂说明天又的忙……”姜容说着欲言又止,轻叹着气摇了摇头,不知是热水蒸得还是如何。姜容眼眶红了不少。 姜斋见此,以为杨二嫂又说了什么,开口问道:“五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气?” 姜容抬头,强撑起一个笑,“六妹,没有,你别急。杨大嫂挺照顾我们的,教我们的嫂子人也好。” 说着又埋下头,“只是心疼那些个伤兵,有的风霜刀剑十几载,孩子连声父亲都没叫过。有的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如今身上几个窟窿,满身刀疤。时不时就有伤兵被掩上白布……,我看着实在难受。” 似乎想着如今自己处境遭遇,父兄生死不卜,更是心有感触,不想让池景芸和姜斋担心,借着蒸腾的白气,掩住面容,止不住的眼泪就往碗里淌。 池景芸只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姜容的头,心疼不知如何开口。 姜斋什么也说不出了,伤亡鲜血离别是战场留给交战双方的“黑色纪念品”。 冬季的残阳如血,只一现就消失在天际。望着小窗外如黑幕一般的天空,几颗星子已经挂在远处。 皎洁明星高,苍茫满天曙,火光落进姜斋眼里,摇摇晃晃。 一室安宁,一夜寂静。 焰麟军营一天的开始,是从牛角号吹响那一刻开始的,整个军营苏醒,刀剑操练的声音此起彼伏。 姜斋第二日跟着池景芸和姜容起了床,洗漱收拾完,和池景芸和姜容一同去伤兵营,见杨大嫂已经到了,微有些放下心来。 一刻也没有耽搁去了江参将的营帐,路上考量着昨天的药方。 辰时三刻,姜斋未到营帐门口,刚巧见到鲁太医进营帐,心下一喜。 到了帘外,帘外守卫近卫倒是没有拦她,掀开帘子便让她进去了。 姜斋眼里浮现几分讶异,没有多问,道了句“多谢”。 一跨进营帐,姜斋就见到随元良正坐在昨天那个位置给江参将喂粥。姜斋垂眸站在帘帐出,不置一词。 “参将,今日您感觉如何,伤口可有不适?”等江参将吃完,漱完口。姜斋上前施礼,开口问道。 江参将脱下鳞甲,五官此时显得儒雅柔和,似一个读书人,笑着开口说道:“好多了,只是伤口有些痒,恢复比往常还要快些。” “参将,您介意我查看一下伤口吗?” 从姜斋进来,随元良没有同之前一样,视线全是怀疑打量,今天随元良只是偶尔向姜斋这边扫一眼,眼里似乎只有些考量。 姜斋细细检查时,随元良在一旁也靠得极近,一点一点看着江参将的伤口和结痂。时不时也问上几句。 检查完,姜斋站到一旁,“参将恢复得不错,少些忧虑,再好一些,便可用医治膝盖风湿的膏药了。” 第四十三章 召见 随元良听此,整理好江参将衣襟,直起腰来,看向小桌上的药材和纸笔,摸了摸下巴没有开口。 “不急,我这老寒腿还能撑几年。”江参将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膝盖 “几年?您还是上点心吧,”随元良毫不留情揭穿江参将,“到时候别又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我什么时侯疼得睡不着了,你跟我住一个营帐!?”江参将经常跟随元良讲话,都会火冒三丈,气得儒雅尽丢。 “哼,”随元良一副“你瞒得住我”的表情。 随元良往后一跳躲过江参将扔过的枕头,又施巧劲给江参将扔回去,退到帐帘处,扬起一个惯常的笑,“将军还等着我回话呢,我先走了,别操心那么多,好好养伤。 “真是一点也不服老。”随元良有些无奈的摇摇头。 走之前给鲁太医一个“多上点心”的眼神,鲁太医颔首。 姜斋也跟着随元良出去,才走出营帐。 随元良转身,“你把膏药炼好,参将的膝盖绝不能轻视。我会向将军禀示,你不用再跟着我了。”此时随元良的笑已经消失殆尽,“出了这处营帐,就回北军营,别到处乱走。” 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姜斋施礼颔首,昨晚好似下过雨,斜阳多了一份温柔。 拿出衣袖里的方子,还有几处地方得和鲁太医商议讨教。 听到帘响,江参将见是姜斋,有些诧异,还未开口。 姜斋已然解释道:“随参领让我在营帐做好膏药,随后再回北军营。” 江参将了然点头,此时满脸和睦温和,仿佛方才的怒火笑骂只是为了宽慰。 姜斋垂眸,想着随元良方才走出军营后的神情,心头喟叹。 “丫头,需要什么药材、医书,给鲁太医说便可。不用太急,小心伤了身体。” 姜斋心头暖流淌过,笑着点了点头,“一副膏药罢了,不碍事的。”语速偏慢,嗓音清冷,却也足够柔和。 江参将看着眼前的少女,瓜萎覆面,钗环尽退,心中那股以为二十年前就消逝的不甘怨愤有些萌发,心口撕裂般难受, 前路不明,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棋错一步,连累旁人。 再次抬头,面上情绪尽退,嗓子不知为何有些哑,江参将清了清喉咙,神情柔和,“你去吧,若是饿了跟帘外近卫说一声便行。” 姜斋道谢施礼后退,到鲁太医跟前。 “鲁太医,您可做过膏药我做过几次?我做过几次但没做过贴敷的膏药,有几处还有些疑问。”姜斋微微屈腰双手拿着药方书纸,垂眸施礼请教,“还望您不吝赐教。” 鲁太医脸有些微红,藏在满是风霜褶皱的脸后看不出,“说不上解惑,能帮上忙就行。” 鲁太医看了姜斋的药方和手札 鲁太医抚着花白的胡子,拿过一只笔,仔细修改着,把一些药材圈出来,与姜斋仔细讨论商定。 “丫头,你要做的应该是黑膏药,这种膏药做起来最是复杂繁琐,膏倒是简单,成分固定,铅丹和香油,”鲁太医轻轻晃头,“药油熬制滴水成珠后要下炒丹,这火候是个难题,我记得庵庐里有个郎中是个做膏药好手,可以请他帮忙。” “这不是问题,怕就是不够柔软,”鲁太医捏着胡子,这种黑膏药完成后最怕的就是推不开, “您觉得加一些蜂蜜,或者其他一些不相冲的辅料如何,中和一下。”姜斋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没试用过,不知效果如何。 鲁太医眼睛亮了一下,手一快,扯下几根胡子,重重倒吸一口气。 “蜂蜜好!”鲁太医拍了下手,有些激动,眼神有些兴奋。 二人又一番敲定商量,片刻后写出最终的药方。 “麻烦鲁太医了,其中一味药材,高原鼢鼠,得去脑干燥全骨方能入药,”姜斋整理好医书笔墨,“您辛苦多费心。”又向鲁太医垂首示敬。 “这真是见外了,都是为参将医治,有什么费不费心的。”鲁太医一摆手,脸上有些不高兴。 姜斋一笑,再也敢多说。 轻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日头正好,塞北这样的天气可不多见。 沙漏不住往下此时巳时已经流过一半。 营帘晃动,千俞进入营帐跪下施礼,“参将,将军遣人过来,吩咐姜斋速去主军营回话。” “所为何事?”江参将开口询问,问完发觉自己犯傻了。 江参将放下手中的兵书,有些担心,有些疑惑,但全部掩盖在那双见过无数风浪生死的眼里,不显分毫。 “丫头,去吧。”江参将着一袭白色棉服,面色有些苍白,此时开口安抚姜斋,无端让人感觉如春风拂过。 第四十四章 交易 姜斋点点头,放下手中的药材,向江参将和鲁太医略一示意,掀开帐帘便出去了。 看着帘窗外姜斋远去的身影,江参将有些用力地按了按太阳穴,转过头阖上双眼。 鲁太医看着手中的药方,眼里有些掩不住的担心,胡须微微颤动。 姜斋又一次跟着宣霁近卫前往主军营,心里也有些疑惑,宣霁为何事召见自己? 心里猜想万千,面上分毫不动。 在旁处还能见到的杂雪,帐顶和枝桠还有些浓得化不开的雪,在主军营是绝对见不到,只有开口时肉眼可见的白气。 姜斋在帘外等着亲卫进入营帐禀告, 一进去,只有宣霁和随元良在,气氛却莫名有些凝滞,来不及多想。 姜斋跪下施礼,“姜斋参见将军、参领。” 宣霁今日换了一身玄边云锦长衫,袖口处绣着繁复的图案,腰系黑缎云纹腰带。 营帐里若有若无地熏着沉水香,姜斋鼻翼翕动,又消逝全无。 “这两日可去了伤兵营?”宣霁身形微微一动,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手执狼毫,只垂首处理军务。 “这军营少有事能瞒过宣霁吧”姜斋心里有些好笑,也只垂头“恭敬”回答道:“谨遵将军命令,并未前往。 宣霁动了动肩膀,抬头看了姜斋一眼,指了一旁的桌子,“将那方子誊写出来。” 姜斋看去,一旁的桌案上放着砚墨纸笔,早已准备好。 略微点头,姜斋理袖上前执笔,沾墨,下笔,没有丝毫疑犹。 随元良见姜斋下笔,从黑木椅上起身,站在一旁看着姜斋下笔誊写。 暗自思附着,虽说不精医药,但多年从军,也让他略通一些药理,里面很多味药都是极常见的。 “碰”轻轻一声扣笔,姜斋放笔退后一步。 随元良有些奇异看了姜斋一眼,欲言又止,拿起奉至宣霁桌案上。 姜斋注意到宣霁桌案上多了很多纸张档卷,隐隐看见还有官府印章,不像是军营战报。 宣霁放下手中的狼毫,漆黑眼睫下的眼神是一双冷而锐利,瞳仁乌浓,见纸上的字迹,鸾飘凤泊,用笔疾劲爽劲有些惊讶,神似无成可不是谁都可以写成的。 “少了一样,”宣霁低沉出声,无波无痕地直视着姜斋,但那眼神如有实质似的,将姜斋呼吸一点一点收紧。 “是。” “为何不写。” “将军认为呢?” 宣霁和姜斋就淡淡看着对方,黑白分明的眼底什么都没有,可是两人莫名从对面的眼睛里看出对方意图。 “你可知这是什么,”宣霁手指轻移,点了点案上的纸张。 “不知,还望将军解惑。”姜斋心里已经隐隐有些猜想,呼之欲出。 “这一本是大水修缮堤坝账册的拓本,这一些是赈济调栗记录的官府文书,这是检举告发姜苏林贪赃枉法的第一份奏折……”宣霁从眼尾弧度干净锋利,话语一字一句慢慢从喉间吐出,古街修长的手指轻移。 姜斋手指颤动,这位将军比她想象得还要厉害,这些东西一样都不好拿,他却在怎么短时间里就拿到如此多证据。 “这是你们姜家满门获罪的大部分文卷。”宣霁放下指尖的纸张。 “你的要求,”姜斋直视宣霁,她也曾如此考量过,但宣霁实在深不可测,如今实力悬殊太大,实在很能达成合作,极易惹祸上身。 “交易,我帮你追查姜家案件,你随同救治焰麟军,药方的事永不宣之于口。” 姜斋听此,却没有急着回复,只是思附,抬头看向宣霁,轻轻却很是坚定摇了摇头。 “将军,药方已经誊写,您可以任意使用。此事,我会保密,但我不会参与,还望将军见谅。” 随元良大惊,他实在没想到姜斋会如此说,“你不想救姜家了!” 姜斋转头看向随元良,“我没那么大本事与将军交易,沉姜家冤屈徐徐图之便可,将军大可不必。” 营帐陷入诡异的寂静,呼吸可闻。 半晌,宣霁收回视线,拿起狼毫,就要在那方子后增添。 “将军!”随元良有些急切出声,知道宣霁想做什么,想上前,却又不知如何做,只直愣愣地抬腿顿在那里。 那方子上的最后一味药是宣霁亲手添写上去的,行将踏错,宣霁得一力承担。 随元良回头看向姜斋,他是真小瞧了,却又知责怪不到她身上去,只重重遗恨无奈的一声叹息。 “姜斋,我既写下,不管你是何人,有何目的,若是敢动焰麟军的心思,生,我会让你焚于人间烈火,死,我会让你永沉冥界暗河。但你无二意,一心赴救,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滔天富贵,位列王侯。 “尔若不诈,我保尔虞。”宣霁向前倾斜身子,眼里的警告和许诺各分半壁天, 宣霁走下阶梯,将重单宣纸递到姜斋面前,姜斋没有迟疑收下,只是想要宣霁一个态度罢了,既如此,也不必拿乔。 姜斋问过鲁太医,毒果的“学名”,在大昭罂粟被称作“阿芙蓉”,此时正列于方子的最末处。 宣霁字体含蓄内敛,将所有锋芒都藏于指尖,掩于笔画间。 “多谢将军,”姜斋退后一步拱手施礼。“劳将军费心,探看我父兄伯长的消息。” 随元良见此,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暗暗摇头,这两人实在是棋逢对手了。 “你的阿芙蓉是在何处所得?”宣霁沉声问道,宣霁仔细查了姜斋被流放的路线,发现竟是从北军营带出来的。 本该彻查一番,也被打乱计划。 “北军营瓦房,”姜斋那双瞳仁嵌在巴掌大小的脸上,明晃晃摄人。又补充道,“收拾打扫时,我在床缝间的间隙发现的,只发现那一袋。” 宣霁气息随即有些急促,随元良眼睑也是狠狠一沉,都不约而同起了杀心。 “实在大胆!”随元良一拳锤在桌案上,桃花眼气得通红,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往外迸出。 “将军、参领,此事还待商榷,”姜斋出声提醒道。 宣霁看去,眼神示意姜斋继续说下去。 “汤药须得这阿芙蓉不可,如今在何处能得到?” “那一袋你用完了吗?”随元良有些急,今日他又去了一趟伤兵营,不少伤兵伤口恶化极快。 “剩得不多,最多一次。” 宣霁抬眸看去,眉头有些微皱。 “还有得剩!你藏哪了?”随元良有些惊讶,这军营虽大,但能让姜斋藏物的地方基本没有,因为到处都是暗探,根本毫无机会。 “北军营小厨房,”姜斋出声,看向帘外的日头,一线丹霞直冲天际。 寒蝉凄切的立秋,到蛰虫坏户的秋分,再到蛰虫成俯的霜降,春总会回大地,万物即将复苏。 第四十五章 智者 “田大哥,”姜斋站在小厨房前,向田晏微微施礼。 “妹子,来了。”田晏扬起一抹笑,放下手中的抹布,扬起的酒窝很是温暖。 “嗯,田大哥,今日想借你的厨房一用。”姜斋含笑颔首。 “熬药?”田晏脸色有些严肃起来。 “是的,鲁太医将药方改良精进许多,现如今能再使用,”姜斋眉梢轻扬,精致如墨钩的上挑眼角泛着笑,乌翎一般漆黑的睫毛轻轻颤动。 “那太好了!”田晏高兴地拍了一下手,眼角满是激动笑意。“妹子,我虽没试过那药,但我知道你那药是极好的,可能只是有些小瑕疵吧。”田晏有些局促地摸了摸后脑勺。 “事关军营将士性命,谨慎一些是好的。”姜斋在平常说话时,语速总有些偏慢,就像她这个人,如光影揉碎下的遗世盛开的扶桑。 “明庭,我们就如此答应妥协?万一出了个什么事,谁也担不起后果啊。”随元良心有余悸,他还是觉得宣霁有些冒险。 他也在观望那汤药的效果,可这时间未免太仓促了些。 宣霁没有开口,拿着一块布巾一点一点擦拭着佩剑,亮可鉴目,上古宝剑上将宣霁疏朗深邃的的眉目印在剑身,沉稳得仿佛泰山将崩也神色不变。 宣霁有一份与年纪不符的沉稳,处事而不惊,遇慌而不乱。 “不是,宣将军,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随元良一愣,后觉宣霁是在嘲笑自己。桃花眼恼怒一闪,狠狠一屁股坐在黑木椅上。 “不管如何,此事你太草率了。那几人喝下才几天,且喝下的量也不多,往后伤情严重的伤兵,这一次次重叠在一起……”随元良沉默冷静片刻,缓缓开口。 “姜斋想让我帮姜家,有求于人,她不敢欺瞒。”宣霁清冷的眼瞳有些深,如墨晕在琉璃里。 “是,可到底不是姜斋做成的药方,姜斋母亲也已逝世,那时姜斋才七八岁吧!” “目的呢?”宣霁抬头,眼眉一挑,眼神询问着随元良。 随元良一噎,桃花眼一瞬定住,“含谨终有益,大意易生灾。” “我向上查过姜家三代,喝过汤药的伤兵我每日都会询问、查看用药记录,昨日仔细与鲁太医探究过,我前几日翻看过前朝大医手札。若是真可,这份险值得我冒。”宣霁眸如深海,隐隐的便给人一种高不可攀和忌惮敬畏。 宣霁这份大气与从容仿佛与生俱来,飘渺矜贵、冷冽肃穆。 姜斋找出藏在小厨房罐子里的牛皮纸袋,放在最不显眼地架子角落上,几日落了些灰,姜斋一一擦拭。 将牛皮纸袋放在小桌上,姜斋垂眸思考,往后在哪可以寻到罂粟果,与宣霁的斗智斗勇与姜斋从跨进宣霁营帐时,她就不敢大意,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纵横捭阖,冷心为上。与智者言依于博,与博者言依于辩,与辩者言依于事,与战者言依于谦,与宣霁这种智者、博者、辩者、战者实在大意不得。 姜斋拿过药炉洗净,将罂粟果仔细处理,上次天南星已经晒干可用,一钱一分仔细斟酌。 看着一晃一晃跳动的烛火,姜斋思绪纷乱,轻点眉间。 窗外取饭的人脚步来来去去,一点明丽的日光穿透所有屏障,穿过棉絮般的白云,经过一座座不透光的营帐,透过叶子细碎落了满地。 姜斋手指轻颤,拿过一旁白布,掀开炉盖,药香扑面而来,姜斋在白雾里勾了勾唇角,她很喜欢这个味道。 苦涩、连绵、淳重。 姜斋动了动连坐两个时辰的僵硬的身子,田晏看过来,其实田晏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来看一次。 见姜斋翻动药炉,赶紧上前帮忙,“斋妹子,我来就行,你这细胳膊细腿的。” 没等姜斋说话。 田晏利落熟练地盛进药壶,放进托盘,脖颈上搭着一挑汗巾子,步子已经迈出去。 “多谢田大哥,你小心别烫着自己。”姜斋不由笑了一声。 二人没有耽搁速速前往伤兵营,鲁太医在帘外等着。 见到姜斋,鲁太医满是皱褶的脸上扬起一抹坦挚的笑,朝二人挥了挥手,姜斋和田晏见此,都加快了脚步。 鲁太医脸被吹得有些红,眼里是亮晶晶的兴奋,花白的胡子不听话的轻颤。 姜斋微微屈身施礼,帮田晏打起帐帘,田晏侧弯身子进去。 “鲁太医,如今伤兵情况如何?” “有几个伤兵还是得你来,那些个老头子不敢下刀子。”鲁太医抚着胡子笑着摇了摇头,“如今有些个伤兵确实等不了,须得马上割除腐肉,再好好养着。” 接着一声喟叹,“也不知人还能“救”得回来吗?” “人还活着便是最大的幸事,其他的往后再说不迟。”姜斋知道鲁太医的“救”是何意思,他是怕人救回来,但身体留有些残疾,会造成一生的遗恨。 鲁太医一愣,随即回神,“我钻死胡同了,哈哈。”鲁太医脸有些羞红,“行医怎么多年,还……真是。”说着掩面一笑。 行医救人本就是与死神争夺,能抢回一条命,已是幸甚至哉。若是思虑奢求太多,心,便乱了。 第四十六章 重用 姜斋进去查看了鲁太医所说的伤兵,伤情确实很是严重,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伤好之后也不知是否会留下后遗症。 姜斋不敢耽误,准备好工具,刚准备叫田晏,一个小将走到姜斋面前,有些腼腆,一张很是熟悉的面孔,姜斋皱了皱眉,有些疑惑看着有些局促,一瘸一拐向自己走来的常宁。 “有事吗?”姜斋率先开口,这几个伤兵已经耽误不得。 听到姜斋问他,常宁脸更红了,手脚有些不知往哪放,“我叫常宁,之前你救过我,我……就是第一个用你药的伤兵。” 常宁磕磕绊绊说完,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姜斋的眼睛。 姜斋想了想,是那个伤在腿上的伤兵。当时脸上脏乎乎的,姜斋一眼没认出来,了然点点头。 “你的腿如今如何?有发红吗?” 常宁直摇头,“你的医术很好,我现在已经能站起来了,有时候还能走几步,往前这种伤可能都得收拾包袱回家了。”常宁眼里满是感恩与激动。 “多谢,”姜斋将消好毒的刀放在干净的瓷盘里,“你腿若是有异,记得去找鲁太医给你看看,多加休息。” 姜斋手上动作没停歇,又拿出烈酒纱布。 这时候田晏过来了,方才鲁太医拉着他叮嘱了些注意事宜,耽搁了些时间。 “斋妹子,咱能上手了吗?先是哪一张床位,我去给汤药。”田晏脸色有些急,一进来伤兵营他就觉得血液在往胸腔沸腾。 “田大哥,辛苦了,”手指向东南角的一个伤兵,他的伤口已经在发臭、流黄脓水。 田晏低笑了一声嗫嚅着,“咱都是为焰麟军,”拿起托盘就去了。 常宁见姜斋手上一直在忙,便微微颔首,”姜姑娘,你忙,我先回了。”脸还是有些微红。走几步还回头看一眼。 姜斋此时嗓音很是温柔清雅,“小心些。” 伤兵营里的郎中和营护见到姜斋,鲁太医已经提前告知,没有惊讶,反而不少人涌起希望,他们曾亲眼见到姜斋化腐朽为神奇,不只是她的汤药,还有缝线上药技巧与手法。 伤兵营比往常更安静有序, 姜斋走向东南角,床榻上的伤兵三十五岁上下,在军营里不算年轻,铁黑的脸上覆着苍白虚弱的阴翳,眉毛粗重,嘴唇很干涩。 “感觉有人搀扶他起来喝药,以为是营护递来的浓药,不知为何,可能是喝太久却无益,或者感觉自己命不久矣,放弃希望,紧咬牙口拒绝喝药。 田晏拿着药碗却死活喂不进去,有汗滴从额头滑落,“大哥,这是救命的药,你喝了这一剂,保你药到病除,田晏好说歹说,伤兵嘴唇都磨红了,干皮裂开渗出血珠,那药就是不喝。 见到姜斋走了过来,田晏有些不好意思站起来,“斋妹子,这伤兵喝不进去药,如何是好?” 姜斋接过田晏手里的药碗,缓缓蹲下,单膝跪在塌边,“能听见我说话吗?” 姜斋靠近伤兵的耳后,语速很慢。 伤兵没什么反应,只是眼皮动了动,牙口紧紧咬着,手上的伤口源源不断渗出血。 “我知道您能,”姜斋清冷的嗓音有些放柔,“我不能保证能不能救活你,但您一直不肯配合喝药。时间消耗,你的兄弟们就会少一刻宝贵的救治时间,也许就是您在这浪费的一刻钟,其中便有一人等不及……” “先救他们,”黑脸汉子使劲睁开眼,眼里带着绝望和恳求。 “宣将军说过,‘不能放弃焰麟军任何一人,这是军令’。姜斋脸上扬起一抹笑,如遗世扶桑在九重天盛开,“您配合些,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黑脸汉子眼珠动了动,眼里有些晶莹,没说好没说不好,嘴唇的血珠顺进嘴里。 姜斋把药碗奉到黑脸汉子嘴边,田晏赶紧上前将汉子扶着撑起来,药连着血珠缓缓流进汉子身体里。 有几个手里空下来的郎中来到姜斋旁边,倒不是偷师,只是同行之间学习,取长补短。这在焰麟军营中不是禁忌,几乎所有郎中都不会藏拙。 姜斋腾出手,还给那几位郎中指了指处理伤口处理、止血技巧,缝合手法,看得那几位郎中直点头,恨不得拿出几个小本子记下。 他们又跟着姜斋连续救治几个伤兵,见姜斋又在准备烈酒、纱布,其中有一个郎中道,“姑娘,你要不歇歇。都连着五位伤兵,怕你人小吃不消。” 姜斋手一顿,勾起唇角摇了摇头,“无碍,还有四位伤兵今日就得重新动刀,等不了了,”弯下腰给刀子消毒,拿出新的银针,“我还不是很累,郎中们要不去歇歇?” 此时已过酉时,军营郎中年纪都较大,忙忙碌碌快一天了。 相视一笑,有两位郎中扶着腰走了,还有两位跟着姜斋走完剩下的伤兵。 姜斋一下午救治的人不多,却救治和被救治的人一份希望,几日来的阴霾都散去不少,有些伤兵甚至露出受伤以来第一个笑。 走出伤兵营时,夜幕降临,星辰闪耀,上弦月照耀下的月辉朦胧飘渺,这样的月色预示明天是个好天气。 池景芸和姜容也已经慢慢适应,渐渐能跟得上众人的步伐,对于伤兵尽自己最诚挚的一份心。 跟鲁太医打过招呼,田晏捧着空了的药炉跟姜斋走出伤兵营,“斋妹子,你真行,那汉子嘴磨破了都不喝,你跟他说几句,他就仰头喝了,哈哈。” 田晏脚步有些飘忽,人还在就好,管他还能不能上战场, 大昭好儿郎多,他们退了,儿郎们指定会帮他们报仇,四方胡骑休想泛大昭分毫。 姜斋情绪还有些没缓过来,这具身体确实有些受不住。 “其实这个阶段,言语鼓励比外在的灵丹妙药都有效些。他们需要有人来告诉他们,受伤的将士没有被放弃。”姜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这就是一天的疲惫。 “所以你告诉伤兵还有人在努力医治他们,你没有放弃?” 姜斋听此笑着摇了摇头,“是将士的信仰,焰麟军将军宣霁没有放弃。” 第四十七章 购买 听到身后有叫自己的声音,姜斋和田晏回头,夜幕下亮着一笼烛火,氤氲昏黄灯下站着池景芸和姜容,身影影影绰绰地映在帘帐上。 二人做完手上的事没有回北军营,一直在伤兵营等着。 姜斋心口暖暖的,眼里都是笑意,漆黑眼瞳在烛火下流光溢彩。 田晏见到池景芸和姜容微微一愣,随即脸上也扬起笑。 “二嫂,五姐,你们还没回吗?”姜斋抓过池景芸和姜斋的手,手很冰,姜斋有些内疚。 前世,从来不会有人等自己下夜班,姜爸姜妈都是华裔,工作重心在国外,对于姜斋完全是西式教育。倒不是不关爱,只是觉得没必要。 “等你呢,”姜容眼里满是包容与爱护。 这种感觉很奇妙,“等久了吧。”姜斋开口,几团从心底的暖气变成寒风中的白气。 池景芸和姜容都摇摇头,心疼地看过姜斋有些红的眼和疲惫的面容,“没多久,倒是你啊,一来就没歇过。” 姜斋回头看向田晏,“田大哥,今日辛苦你了,你也早些休息,我和嫂姐回了,”姜斋朝田晏微微颔首,一举一动皆是浑然天成的优雅。 田晏有些愣,姜斋已经要转身,田晏才猛地回过神来应是。 三人沿着小道,踏着夜寒回到那个避身的瓦房,星子亮了几颗,如上天赏赐给人间最华贵的宝石。 “六妹,那么多血你怕吗?”姜容踩着碎石,咕噜咕噜的,连着话语一起蹦进姜斋的耳里。 姜斋下意识抬头,撞进姜容满是心疼与愧疚的眸子里。 “不怕,那些血是我们最亲最爱的人为我们流的,那些疤也是为我们留下的,除了一份尽心的救治我不知道还能为他们做什么。”姜斋笑着摇了摇头,眼里一片清明澄澈,继续往前走,前面有光投射下来,点点光线落到碎石之间的缝隙里,好似人间星。 池景芸眸子落向遥远的天与地重合的尽头,眼里是无限的追思。 姜斋三人回到北军营,天色已经换上了黑幕,浓重的只有星星能发出光,人世间任何光都穿不透。 桌上摆着一个食盒,姜斋上去一摸,还温热着。 这个时辰,姜斋想不出除了田晏还有谁送一个食盒到北军营最偏的地方。 池景芸和姜容面上还带着惊讶,“这是……?” “应该是田大哥送来的,方才他问我吃过饭没,”姜斋一一拿出里面的吃食,池景芸和姜容一见,也是确信了。 三人用过晚饭,冷了一天的手脚和胃有些回暖,少见的谈论着今天发生的事,池景芸和姜容也没有之前的紧绷。 姜斋突然不说话了,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木门下一刻就敲响。 池景芸和姜容都被吓一跳,手脚一颤,姜斋握住了池景芸和姜容的手,轻轻收紧。 站起身开门,池景芸一叫,“阿斋!” 姜斋已经打开门,来人姜斋见过两次,池景芸和姜容也急急几步至木门前。眼神警惕地看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一身劲装,手握刀剑,面上无波无痕,是千俞。 “参将是有事吗?”姜斋见是千俞,便知是江参将找她 千俞听到“参将”眼神波动,抱拳施礼,“是,参将召你问话,请速与我前往。” 千俞还记得江参将叮嘱过的,要温柔点把人请过来,别把人吓着,所以千俞用了一个“请”字。 有些不习惯。 “是参将伤口裂开了吗?” 千俞不开口了,只是用眼神示意快些去,和姜斋眼神对上又不易察觉别扭地移开眼。 姜斋见千俞这样,便知不是江参将伤口的事。 “二嫂,五姐,江参将那边应是有些急事耽误不得,我若是回不来,便让人带个信回来,你们早些休息。”姜斋回过头,烛光落进姜斋眼里,好似漫天的星辰在银河流连。 池景芸和姜容拉着姜斋的手,欲言又止,紧紧也不放手,想问些什么却又碍于千俞在这…… 千俞脚动了一下,鞋底与碎石发出一声摩擦。 池景芸仔细打量着千俞的面容,仿佛将千俞的样貌刻进脑子里。 慢慢松开手,却被姜斋抬手抓住,轻轻捏了一下,“二嫂,五姐,你们先休息,没事的。若是无事我便早些回来。” 姜斋的眼里满是让人无端信任的力量,而轻易使人忘记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江参将营帐 这里月光格外的亮,今夜也格外的静,所有的声音都被排斥在千里之外。 千俞将姜斋带到,就直直站在营帐外,也没有进去开口禀告,姜斋看了千俞几眼,见他确实是木头桩子,自己直接掀了帘子进去了。 营帐里人不少,宣霁、江参将、随元良还有鲁太医,见姜斋进来神色各异。 宣霁可能把处理军中事宜的桌案搬到了此处,静坐高位,拿着狼毫在战报上批注,“为何不通报便进。”宣霁的问句从来没有疑惑的语气,总是高高在上,因为他问了你,就必须得回话。 “怕将军久等,”姜斋一本正经开口,又一一施礼。 随元良不怕死地噗呲一声笑出来,又马上捂着脸直腰遮掩,桃花眼潋滟得马上要在冰天雪地上绽开。 宣霁放下手中的狼毫,平静深邃的眼光直直看向随元良,讪讪一笑,桃花眼里的桃花马上在寒风呼啸中枯萎。 又慢慢移到姜斋身上,整个营帐寂静得发不出一声。 “将军,您说事吧,我还要回北军营。”姜斋垂眸开口。 “阿芙蓉用完了,下一份药你打算怎么办,”宣霁目光凛凛,如有实质。 姜斋有些疑惑惊讶地皱了皱远山眉,抿了抿嘴开口道:“这不是您的事吗?” 宣霁今晚第二次被噎,实在没想到姜斋就怎么直接一说。 “我会熬药,但种药实在不是我的强项。”这话一出,就是不管了呗,药方在您那有,药材哪来她管不住。 军营里不约响起几道笑声,随元良将手死死捂住嘴,脸涨得绯红,都无济于事。 宣霁不动神色的吸一口气 “如今大昭境内见不着此物,是为禁物,即使有也只是一些商人私藏的一星半点,管不住事。我们只有去边境黑市买。”连续几日的忙碌,让宣霁眉宇间有些憔悴疲惫,但丝毫没有折损宣霁的俊美威严,反而增添一份颓废禁欲之气。 声音低沉,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可几人都是听习惯了,且还是在这种情景下,都感觉没那么怕他了。 姜斋有些疑惑,少见的有些呆愣,“所以?” “我和随参领再加上你,去黑市买阿芙蓉,”宣霁直接了当开口。 姜斋有些惊讶,随即一想,便通了。 他们二人都亲自去了,必是不愿走漏风声,带上自己,应该是确保买回来的阿芙蓉能用。 “会让你完好回来,”宣霁挑了挑眉,有些惊讶没在姜斋眼里看到畏惧。 毕竟这不是个好差事。 第四十八章 夜谈 姜斋垂眸思量片刻,“何时出发?” “就在这几日,”宣霁手指轻轻点在桌案上,一下一下颇有规律。 “凭将军差遣,只是得尽快了。”姜斋屈身施礼。 宣霁从喉头闷闷应了一声,嗓音更显低沉华丽,使人感觉有一片羽毛轻柔扫过心尖,不禁心头颤动。 宣霁从黑木椅上起身,身姿修长挺拔,近卫拿过玄色绣兽大氅,宣霁接过披上,修长手指在领口随手系了个结。 千俞在外面打起帐子,宣霁微微屈身,就要出去,突然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脸,烛光下只见一管笔直高挺的鼻梁。 “我何时给你下过军令‘不能放弃焰麟军一人’。” “将军没说过吗,想是我记错了。”姜斋知道宣霁派人在暗处盯着自己,恐怕今日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宣霁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 宣霁隐约好像勾了一下嘴角,没有开口,掀帘出去了。 帘子掀开,姜斋感觉从寒夜里来的冷风,带来一阵不知名的味道萦绕在鼻尖,似松,似竹,久久不散。 姜斋有些出神,这个气味让她很安心,仿佛看见白鱼掠翅飞鱼腾,置身于玉屏青嶂暮烟中。 鼻尖味道有些消散。听到一声咳嗽,打断姜斋的“意境”,不动声色地恢复神色,姜斋转过身子定住心神。 “干嘛呢,”随元良桃花眼里有些不怀好意的笑,摸着下巴看着姜斋。 “元良,太过轻浮!”江参将半坐在床榻上,面带怒容。 听到江参将的呵斥,见江参将脸上真的有怒容,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撇了撇嘴,声音也低了下来。 “载叔,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啊。”随元良清了一下嗓子开口道,急急掀帘子出去了。 “丫头,不必在意元良,他并无恶意。”江参将见随元良出去了,温和对姜斋说道。 姜斋没有开口,只是淡淡一笑,眼里澄净,摇了摇头。 江参将心口又是一软,“丫头,害怕吗?” “没什么好怕的,不是还有宣将军和随参领吗,”灯火映在姜斋脸上,如遗世独立的画卷。 江参将开口一笑,“别怕,他们二人实力都不可小觑,定能护你周全。” 姜斋对于宣霁和随元良实力这点清楚,自己两次擒住随元良,主要是因为随元良怒气乱撞,气息不稳,没有太设防。自己凭借近身实战较多,用了些刁钻的角度。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罢了。 “将军和参领安危更重要,”姜斋不知可否,“只有我们三人吗?”姜斋想确认一次。 “应该是的,但要看将军安排,”江参将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 姜斋点点头,“参将,夜已深,您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看出姜斋是在担心北军营的嫂子和姐姐,江参将温和一笑,儒雅清朗,岁月格外善待江参将,“回吧,我正好也是累了。” 姜斋屈身施礼,对鲁太医轻微颔首打了个招呼,掀开帘子走出江参将营帐。 一轮明月朦胧,在天地间洒下迷人的银辉,消散许多阴天黑风的寂寥之感,在这处军营留下一片静好安宁。 千俞见姜斋出来,上前一步,示意要将姜斋送回。 姜斋朝他轻轻点头,就抬步往回走了。 回的路总觉得比去时短,只消一刻,姜斋和千俞一前一后就到瓦房。 姜斋见木门缝隙间还透着光线出来,还未推门。 池景芸和姜容已经急急打开门,眼里满是焦急,见是门外暗处站着姜斋,紧绷的身体一下松 池景芸一把拉过姜斋,见姜斋完好无损站在自己面前,大大松了一口气,眼睛有些酸涩,但是不肯眨眼。 “多谢小将,”池景芸微微向千俞施礼, “参将吩咐,”千俞说完转身就走了。 池景芸和姜容拉着姜斋进来,紧紧插上门闩。 “二嫂,五姐,让你们担心了。”屋子里不算太冷,可池景芸和姜容的手冰凉。姜斋有些内疚地握了握池景芸和姜容的手,知道自己让二人担惊受怕了好久。 池景芸摇摇头,“江参将唤你不担心,只是怕你天黑摔跤,”之前借着暗处抹了抹眼角,现在有些红。 “六妹,我和二嫂知道的,你无须自责。”姜容扬起一个笑容,有些心疼地碰了碰姜斋的额头。 姜斋抿了抿唇,突然不知自己对于这几天可能要离开,要不要说实话。 第二日,沉重的黑幕被第一缕晨光撕开,圆日只隐隐露开一角,红暖光辉瞬间淌染开来,露出军营原本的样子。 这时,姜斋也醒了,昨晚不知为何睡得很沉,睁开眼见到周围竟还有些不适应,不由轻笑出声。 轻轻穿戴洗漱好,姜斋伏在池景芸耳边,“二嫂,我去取早饭,你和五姐再睡会。” 池景芸有些迷茫睁开眼,还没开口,姜斋已经推开门出去了。 这几日太阳都有露脸,冬日的太阳暖烘烘的,但塞北是个例外,时不时的一阵寒风足够吹走微薄的暖意。 姜斋走在碎石子路上,发出轻轻的声音。 “姜妹妹,”姜斋听到这叫声,眉头一皱,听到脚步声不停加快靠近,停住脚步但没有转身。 是秦似珠,今日穿了一件半旧不新的青夹袄,容长脸蛋,细挑身材。“姜妹妹好早啊,是去取饭吗?我们一同去吧,”脸上满是笑意,说着就要来拉姜斋的手。 姜斋后退一步,秦似珠手一落空,僵硬了一下,脸上扬起受伤不解的表情,泫然欲泣,“姜妹妹,是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吗……” “抱歉,我不习惯别人碰我,”姜斋轻蹙远山眉,又开口道:“还有,我上面只有一个亲哥哥。” 意思就是你别乱叫,我娘只有两个孩子。 “我只是见你亲近,唐突了妹……,那我该唤你什么?姜六小姐?不好吧。”秦似珠听此,有些委屈开口道。 “唤我名字便可,”姜斋抬布就要往前走。 秦似珠几步又跟上,“那好,我就叫你斋妹子,我比你大,可以叫我秦姐姐。” 秦似温柔对着姜斋笑了笑。 第四十九章 姜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点点头,绕过秦似珠走了。 秦似珠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气得藏在衣袖的手紧紧攥着,手指甲都裂在掌心,面上却丝毫不显, 跟着姜斋不远不近的距离,时不时跟姜斋讨论不轻不痒的问题,见姜斋确实不想搭理她,也就慢慢歇下了心思。 田晏远远见到姜斋,就进小厨房了,出来照例端出来一个小锅。 “斋妹子,来啦。”田晏用汗巾子擦了擦脸,怎么冷的天,田晏却大汗淋漓,看着姜斋眼里有一份亲切。 “田大哥,早,”姜斋点点头,向田晏微微屈身,受田晏影响,姜斋也浅浅露出一个笑意,一扫一大早遇到秦似珠的些许烦闷。 “你也早,一大早挺冷的吧,”田晏说着就要把手里的小锅递过去。 秦似珠这时已经,见田晏又是一个小锅盖着,咬紧了牙,还是没忍住,“田大哥,这饭菜咋还藏藏掖掖啊,”说着一笑,眼里只是调笑,看不出其他。 田晏抬头一看,见又是秦似珠,脸不禁一垮,减了几分笑意,倒不是对她有坏印象,只是自觉不喜欢她。 “没藏着,怕冷而已,”田晏抿了抿唇开口,侧目注意着炉火。 秦似珠一下说不出话来,想不到田晏怎么直接,唇角的调笑就僵在了脸上,讪讪笑着恍然似的点点头。 “我以为你悄悄开小灶给姜妹妹补身体呢。”说着用帕子捂嘴一笑,轻快像是跟两人开个小玩笑。 田晏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了秦似珠一眼,“你当这是酒肆吗?所有的面粉果蔬都是有定份的,多少都是由杨大哥拿来、杨大嫂分配。” 不知为何,秦似珠下意识看了一眼姜斋,站在一旁默默无言,眼里满是平静。 秦似珠确实怒从心起,又是这样,自己像个小丑一样表演,那些世家贵女就站在亭楼里不言不语,眼里却是无声的讥笑! 姜斋,别得意,你给我等着。 “还有事吗?”田晏又问。 秦似珠正要说“取饭”,田晏想起了什么说道,“取饭得等下一锅了,刚好没了,要不你过会再来。”田晏说完就急急往炉火边去了。 姜斋见秦似珠有些挂不住那张人畜无害的面具了,眼里有些绷不住的狰狞。 想想还是提醒她别轻易就掉马甲了。 “田大哥,我就先回了,”说着看了秦似珠一眼,眼里的视线似乎能击破秦似珠所有的伪装,一切谎言无处躲匿。 秦似珠像被突然惊醒了似的,向着姜斋僵硬笑了笑,先姜斋急急转身就走了。 姜斋看着秦似珠匆匆的背影,官家女,姓秦。 回北军营的路上,想着池景芸和姜容可能已经醒了,脚步加快许多。 杨大嫂正坐在木凳上,同池景芸和姜容说着什么。 见姜斋回来,姜容赶紧上前接姜斋手里的东西,“阿斋,冷吗?”说着握了握姜斋的手。 外面有些雾气还未散尽,有些霜落在姜斋发丝上,入手没有冰,姜容放下心来。 “大嫂,”姜斋微微颔首,向杨大嫂打着招呼。 “妹子,你起得也太早,我来个大早都没见到你。“杨大嫂笑得有些眯眼睛,跟秦似珠有目的的笑不同,杨大嫂的笑是直爽善意的。 “昨晚睡得早,”姜斋声线清冷,不亲也不疏,对着杨大嫂多了几分亲切。 “田晏那小子起了吧,”杨大嫂笑着问姜斋。 “田大哥起得也早,已经在做第二锅了。” “行,你们先吃着早饭,我去伤病营先准备打扫一下。”杨大嫂摆了摆手起身道,“这些过冬东西若是不够,你们再说。”杨大嫂指了角落里新拿来的炭火棉衣。 “大嫂慢走。” 池景芸和姜容去伤兵营,姜斋照例去了江参将的营帐。 见是姜斋,帘外的守将千俞没有拦她。 姜斋进去先是检查了江参将的伤口,恢复得不错,这几日就可以拆线了,想着自己这几日可能要离开,便和鲁太医细细讨论了一番。 “丫头,你是如何给你嫂姐说,这几日可能要离开的事,”见姜斋和鲁太医说完点头,江参将轻声问道。 姜斋沉默片刻,摇摇头,“参将,其实我到现在还没给我嫂姐说,我没想好如何说。” 江参将不赞成摇摇头,“若你到时候突然走了,你嫂姐不得急晕过去。” 姜斋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事……实在不好说。” “这样吧,你就说鲁太医庵庐那需要人手整理药材,你刚好懂中药,鲁太医就叫你去庵庐几天,收拾完再回北军营。” 姜斋微微点点头,“好的,多谢参将。”其实心里并不觉得可以骗过池景芸和姜容。 江参将见姜斋面露犹豫,以为姜斋是怕池景芸和姜容不信,又说道:“要不我派千俞随你一同去?” 姜斋听此一笑,想着昨晚二嫂看千俞的眼神,对着江参将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多谢参将。” 姜斋在江参将待了半天,将整个医治江参将膝盖的疗程写了一遍,心里大概有了方向。 另一边,宣霁营帐 一个暗影慢慢从主营帐退出来,悄无声息。 “明庭,你说我们该怎么去?”随元良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一上午,身体不免疲惫,有些不雅地动了动屁股,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 “还带着个女娃。”随元良有些叹息无奈动了动脖子,一声脆响。 “而且,我们俩都离开,我怕……” “军营不只将军和参领,”宣霁放下手中事务,站起身来。 随元良“啧”一声,没有再开口。 “家妹十岁身染恶疾,面泛异黄,日渐严重,寻遍良医却药石无灵,今家妹即将及笄,家中父母心急,特让我们兄弟二人带家妹到此寻医问药。”宣霁站在帘窗前,一指一指轻点着窗棂。 好看的人身上无一处不不精致,宣霁骨节分明的手在阳光下有些透明,指节修长,多年练武握剑,不由多了几分力量感,让人移不开眼。 随元良想了想,便道:“也行,这样至少姜斋可以坐马车,”又动了动屁股,“你别说,想着人一个小姑娘要跟着我们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心里还是挺过意不去的。” 宣霁回头一看,果然。 随元良那张俊脸上满是揶揄的笑,想是还记着前两次的“仇”。 第五十章 做药 “明庭,我们何时出发,我去安排。”随元良慢慢坐正了身子,唇边的嘻笑也淡了几分。 宣霁摇摇头,“不必,我已经安排下去了。” 一滴晶莹的白霜,半冰半水地滴落在窗棂上,发出“滴”一声。 “这几日,蛮子应该是不敢来犯,你吩咐好手里的事,小事让将卫先行处理,权衡不了便去寻江参将。” “是,”随元良起身,抱拳施礼,转身退出军营。 宣霁看着地上还未扫净的残霜,洁白不染一丝尘埃,内无杂秽,眼前莫名掠过一双眼,一瞬就消散了,还没来得及抓住。 宣霁思绪有些飘远,心口有些反常的跳动,指尖跳动也开始纷杂。 焰麟军,庵庐 姜斋跟鲁太医商议膏药后,快到正午,提出想去庵庐见见膏药制作的如何。 鲁太医兴高采烈地带着姜斋,一路上姜斋提了些问题,鲁太医一一细细解答。 “太医,我可否用庵庐的一些药材?” 鲁太医有些惊讶,但反应过来马上便说:“当然可以啊!” “丫头,你要药材干什么,做药吗?”鲁太医兴致勃勃地开口问道。 姜斋没有直接回答,眼睛里涌出几分心虚,轻轻地清了一下喉咙,“是,做一些药随身带着方便些。” “那好啊,我那还有些药材,你一会看看用得上不,能用就拿去,”得到姜斋的回答,鲁太医又一次提到自己珍藏的药材。 知道那些是鲁太医的私藏,刚想开口拒接,但看着鲁太医慈祥和蔼的面容,心弦微动,到底没好意思拂了鲁太医的好意。 “多谢太医。”姜斋停下脚步,微微颔首郑重对鲁太医行了一礼。 鲁太医笑着摆了摆手。 到达庵庐,外面照例铺满了药材,都是些不畏寒、还没晾干的五味子、夏枯球、柴胡、甘草,上面薄薄披着一层布。 姜斋和鲁太医跨进庵庐,不知时不时姜斋的错觉,总觉得庵庐的药材又多了些。 正午庵庐人不多,只有几个郎中埋首研究药方,零落几个营护在角落用药杵捣药材。 “鲁太医,来啦,这几日怎不见你,”跟鲁太医要好的柳郎中。 见到鲁太医,柳郎中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眼里带着笑,拍了一下鲁太医的肩膀。 周围的郎中和营护也纷纷跟鲁太医打着招呼 鲁太医见到柳郎中直摇头,“忙啊,过完这阵,我请你喝酒,还有你们啊,一个也别想跑。”唇边的胡子都微微颤动,脸上都带着的皱纹都舒展了,指了指周围的郎中和营护。 “到时候你又别先下桌子跑了,”柳太医捏着胡子,毫不留情揭穿老友。 “哎,”鲁太医给了柳郎中一个白眼,“来,这是姜斋,那止疼的方子和黑膏药就是这小丫头想出来的。” 鲁太医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柳郎中有些惊讶,这小姑娘连黑膏药都能做出来,年龄却如此小,这还未及笄吧。 微微掩下讶异,柳郎中称赞道:“小姑娘好本事,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造诣。” “郎中过誉了,姜斋愚钝,家母教得好罢了。”姜斋退后一步微微低头。 “这丫头就是谦虚,”鲁太医看姜斋的眼神满是满意,就像以前看他那几个宝贝药箱的表情。 柳郎中忍不住呛道:“又不是你孙女,人谦虚要你说啊。” “你……老柳头,不和你计较,我这还有正事要做呢,这丫头想做些药粉,你看看有什么药啊,拿出来别抠搜。” 鲁太医又转身开口道:“丫头,你先找个地方坐着,我去寻药盒。” 姜斋朝鲁太医微微点头,“太医,您慢点,若是在上层您别上去,我去拿就行。” “有些好像是在上面,我们一会儿再上去拿吧,”鲁太医放得有些分散,年纪一大,就更记不住了。 “小姑娘,你随意就行,要什么药材拿就行,这庵庐最不缺的就是药材了。”柳太医对姜斋慈祥和煦一笑。 “我知道的,多谢柳郎中了,您忙,不打扰您了。”姜斋轻轻点头。 在鲁太医去隔间的时间,姜斋没闲着,大致看了下药材种类,自己基本需要的都有。 在最边上的药柜里,抽屉中央写着“马钱子”,也就是番木鳖,对麻木瘫痪、麻木损伤有大益;使用不当,会出现头疼、肌肉抽筋感、下咽困难,呼吸急促,最后呼吸肌强直窒息而死。 姜斋拿过药称,取了三钱。 视线继续往上移动,两格外。 抽屉上写着商陆,土名“土高丽参”,根部形似人参,需炮制后使用,误服或剂量过大,体温升高,严重者可能会心跳和呼吸衰竭而死亡。 姜斋拿过药称,取了两钱。 又用药称取了些元胡,白芍、苍术。 鲁太医从隔间出来了,手上抱着两个大盒子,脚步踉跄有些吃力。 姜斋赶紧上前接着,鲁太医直摇头,“不用,不用,丫头……” 角落的营护赶紧上前帮鲁太医接过药盒。 两个药盒满满当当的。 “丫头,看上什么拿,”鲁太医拿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药箱。 鲁太医豪迈直爽的声音惹来柳郎中的侧目,一见鲁太医,有些忍不住笑了,“老鲁,现在舍得了,这不是你“棺材板”吗?碰都不能碰一下。” 听见老友的取笑,鲁太医面上有些涩然,“什么啊,别胡说!”鲁太医向柳郎中使了几个“凶狠”的眼色,“就这?没有我棺材板还盖不上了!“ “可不是吗?”周围的郎中和营护都不禁抖肩笑出了声。 鲁太医一撇嘴,眼里的讪讪有些藏不住。一摆手,“丫头,你别听他们说,他们就是嫉妒。”看着柳郎中说:“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 “不酸啊,鲁太医的珍藏怎会差啊,你给我来点啊。”柳郎中说着就要上前伸手探进药箱。 “去去去,你把你那家传的膏药给我来一打,这箱子,”指了指离自己较远的一只药箱,“你随便拿五样。” “一打!?都给你得了,越老越不要脸了。”柳太医直接被气笑了, 第五十一章 准备 鲁太医哼哼几声,转身对姜斋说,“丫头,你看看哪些你用得上,别客气啊,放我这如今也用不到。”用手一下一下摸着胡子,眼里竟真还有几分无奈。 “太医,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用不到这么好的药材……”姜斋看着鲁太医殷切的眼神有些受伤,声音微弱了下去,知道自己必须得选几样了。 “要不,我选几样常用的药材,到时给您看看,若是能用就放在伤兵营吧。”姜斋抿了抿唇,一向清淡的眸子里浮现几分涩然。 鲁太医的眼神一下晶晶亮,“好啊!到时我们再研究看能不能将将伤药改进,但也无碍,你想做什么药粉都可以,这些可不是焰麟军的。” 看着鲁太医自豪的“老顽童样”,姜斋和柳郎中同时笑了起来。 看着鲁太医黑木匣子里的药材,略一思附,有了药方。 姜斋蹲在黑木匣子旁一一看去,小心翻动着。 从最里面角落拿出相较于常见的苏木、骨碎,羌活、紫丹参,这些药材看品相都是可遇不可得,相较于外面药铺买的入药效果效果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苏木活血疗伤,祛瘀止疼;骨碎通络续伤,止血消肿;紫丹参对骨折扎伤有奇效。 姜斋拿出来,小心放在一张牛皮纸上,严实包裹起来。 “鲁太医这些够了,我还在药柜取了些,应是够了。” 鲁太医也不再“勉强”姜斋,想了想还是开口问到:“丫头,你在哪做药啊?” 姜斋一下哑口,垂眸没有说话,心里想着江参将今日说的方法,在庵庐做药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既不会让二嫂和六姐担心,也不会引人注目,惹人怀疑。 鲁太医以为是说到姜斋伤心事了,讪讪不知如何开口,看向柳郎中。 柳郎中瞥了鲁太医一眼,“小姑娘啊,要不你就在这做药?”柳郎中继续说道,“这平时不会来什么人,我们可以给你辟一个隔间出来,保证不会受打扰。” 姜斋楞了一下,见鲁太医不知所措的样子,微微笑了起来,“鲁太医,柳郎中,你们误会了,方才有些走神。” “不打扰的话,那我这几日就在庵庐做药,麻烦鲁太医差人给我嫂姐说一声了。”姜斋咬重了“这几日”这个词。 鲁太医看着姜斋的眼睛里的神色,心中会意,也连连点头,“好,丫头,这几日你就在庵庐安心做药,你姑嫂那我差人去照看着。” “多谢太医,”姜斋清冷如皓月清辉的眸子星辰闪耀,和鲁太医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姜斋快傍晚的时候,回了一趟北军营,给池景芸和姜容说了此事,让她们不必担心。 听到姜斋说这几日可能回不来,池景芸脸色有些凝滞,姜容在一旁暗暗拉了拉池景芸的衣袖。 池景芸眼睫轻颤回过神来,脸上强撑着一个笑,眼里却藏着担忧,“好,你安心在庵庐做药,我和你五姐尽量不去打扰你,什么都别担心。” 池景芸理了理姜斋的领口和头巾,轻轻拍着姜斋的头,拉着姜斋的手不肯松。 “今晚在这里睡吗?”姜容此时乌鸦鸦的长发落至腰间,秀婉柔美。 姜斋想了想,怕宣霁晚上突然出发,看着池景芸有些歉意摇了摇头,“二嫂,五姐,鲁太医给我辟了一处隔间出来,我今晚……就在庵庐睡吧。” “也好,早点开始啊,你也能早点回……”池景芸垂眸看不清神色,松开了手。 “二嫂,五姐,抱歉……”姜斋妙目里满是愧疚,嗓子有些哑。 “傻孩子,道什么歉,”池景芸伸手摸了摸姜斋涂着瓜萎的脸,心疼有不舍,“别太劳累,一切要以自身安危为重。” 从姜斋用完饭走后,池景芸就像失神一般,眼里寂寂失了光泽。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最后一道光线从空洞的树枝消散,天地间只剩下斑驳的暗影。 池景芸失神坐在炕上,身子就半靠在墙上,姜容见此,也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杨大嫂拿来了新炭火,瓦房里温暖了许多,池景芸盖着更厚的棉被,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温度,手脚冰凉。 像是不断有小石子,投入迷茫而不安的心湖。 “阿容,你说阿斋真是去庵庐做药了吗,”池景芸望着外面的暗沉天色,有些出神开口问道。 姜容动作一顿,随即装作无事地一笑,“阿斋没去庵庐还能去哪了啊,这大冷的天阿斋一个小姑娘能去哪啊,二嫂,你太过忧心了。” “六妹比我们想的坚强许多。”姜容伏在池景芸的手边,“二嫂,你这样,阿斋会心疼的。” 感受到姜容的安慰,池景芸眨了眨眼,却很酸涩差点没流出泪来,轻轻拍着姜容瘦削的后背。 看了看天色,快到子时了,池景芸点点头,轻声说道:“阿容,快睡吧。” 池景芸和姜容一夜浅眠,再无夜话。 接下来的两天,姜斋一边抓紧时间炼药,同时抽出时间去伤兵营帮忙。 因为没有汤药,姜斋用银针封闭伤口周围穴道,给一些这几日必须要做的,且伤口还没有太严重的伤兵开了刀。 效果还不错,但姜斋累得够呛,银针封穴太耗心力。 池景芸和姜容因为还能经常在伤兵营见到姜斋,再加上鲁太医和杨大嫂的一阵夸赞,池景芸也慢慢相信姜斋在庵庐做药,放下心来。 这几日姜斋已经对庵庐很熟悉,跟这里的郎中和营护也相处得不错,她对中医的研究并没有那么深,仅限于在出任务时老军医教的几年,外公平常分享的用中医医治病人的案例和经验。 这几日跟柳郎中他们交谈借鉴,学到很多,知道自己还是才疏学浅,废寝忘食啃了几本大医书,请教更多中医技法。 隔间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药捻子、长药碾子、捣药罐子等东西一应俱全,而且需要草药出门拐弯就能拿到,很是方便。 姜斋已经作好一部分伤药和防身秘药,随身携带,谨防走得突然。 第五十二章 出发 昨日给鲁太医他们分享了新伤药的药方,这是老军医的得手秘方,改进了很多次。 伴着塞北的星子和寒风,姜斋脚步匆匆回到庵庐的隔间,脑子里想着最近着手的方子七厘散,龙血竭的剂量还可以改改。 一进去,姜斋就察觉到一道不同寻常的气息,很强悍,呼吸却轻缓,几不可闻。 这种对未知的危险判决,姜斋对于这份预感自信,十之八九正确。 姜斋转念一想,这是焰麟军营,还能有谁呢? 放缓了脚步,推开木门,宣霁正坐在自己平常写方子的书案前,修长的手指间捻着自己最近研究的药方。 一件玄色的革丝直缀,头发高束着一根润泽的玉簪,鼻梁高挑微勾,眼尾微微上挑,看向人的时候不怒自威,身上的气息既深不可测,又疏离不可攀,一种奇异而又矛盾的雍容矜贵。 姜斋屈身施礼,“参见将军。” 宣霁没有抬头,轻轻叩了下桌子,“起来吧。” “你这写得什么,”宣霁喉结微动,转动指尖,将字面转向姜斋。纸上一篇“鬼画符”,受外公的影响,她也将中医方子写得潦草,缩写简便节省时间。 姜斋微微抬头,确是自己最近研究的药方,“药材,方子是七厘散。” “何用?” “活血化瘀、止疼消肿,常用于创伤引发的淤血肿痛。” 宣霁收回视线,点点头,“准备一下,入夜便出发,到时随元良会来寻你,跟他走便是。” “我需要准备什么吗?”姜斋看着宣霁起身离开,还是开口道。 宣霁听此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唇角微勾,凤翎睫羽低垂,“不必了,你带上你的人就行。” 语气含着些许笑意,一个小女娃用严肃、不苟的语气说出这样一句话,让人感觉一种莫名的违和感。 黑夜如约而至,随元良还没来,姜斋坐在隔间桌案前,手里捧着一本《大昭山河志》,隔间里只剩指尖翻过纸张的声音。 对这个国家有了更深的了解,姜斋将书抵在下颌,消化着下午看的书。 “砰,”一个小石子打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姜斋蓦地起身,下一瞬随元良推开窗,桃花眼在黑夜里灼灼盛开。 随元良一个翻身,衣袖翻动,人已经在隔间里了。 “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半个时辰后走。” 姜斋摸了摸袖间和衣服各处袋子里的药,“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走。” “好,那就走吧。”随元良腿一搭,又是一个翻身,站在窗外,眼神示意着姜斋。 “你墨迹啥呢,快出来,”随元良在外面催促着。 姜斋一眼没看随元良,“为什么有门你不走,要翻窗。”姜斋指着门问道。 现在庵庐基本没人,而且这里不经过中间,后门一走更没人能看得见。 “这……月黑风高,谁走门啊……,走门走窗随便你,等着呢,”随元良一哽,仿佛也感觉自己犯了傻。 姜斋拿过放在桌案上的一个不起眼的荷包,有些微鼓。 姜斋跟着随元良走了一刻,来到主军营。 月色如华,今晚军营整个天地都陷入一片空旷的宁谧。 主军营前停着一辆质朴无华的马车,上面坐了一个面相普通的男子,二十岁上下,一身灰青棉衣,放在人群也是不起眼,但那却呼吸平缓有力,是个练武的个中高手。 姜斋黑得氤氲心惊的眸子里,闪烁着灵动澄净的光,想是宣霁的亲卫了。 “上去吧,”随元良几步跨上一匹骏马,不是他的战马,随元良微微撇嘴。 姜斋上前几步,那车辕快到姜斋的胸口,抿了抿唇,正要抬腿,马车外的男子已经伸出手。 姜斋看着伸出的手,没有迟疑,借力一跨上了马车。 “多谢,”姜斋颔首,掀开帘子就要弯腰进去。 愣了一下,宣霁坐在最里的中间,手懒懒搭着靠背,面孔隐在暗处看不清,只隐约可见一个深邃轮廓,雪色衣袂垂落在地。 最外面边上坐着一个丫鬟打扮姑娘,梳着一个双丫髻,脸圆圆的,眼睛很灵动但此时却一点也不敢乱转,噤若寒蝉得小心翼翼呼吸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抖起来。 姜斋看见宣霁好像微微抬头,视线看向马车帘处,在门口的小姑娘手脚已经有些微颤,呼吸更加紊乱。 姜斋面色不变进入马车,放下帘子,坐在双丫髻小姑娘对面。 宣霁放下手中的书,“述安,走吧。” 一声喝马声,鞭子一抽,轮毂转动起来。 远处山脉巍峨起伏,天空寂静而壮阔,雪山如幻梦般纯净,五彩的风马旗在高原的风中猎猎作响,马车在雪地上只留下两道车辙印和马蹄印。 马车行进了半个时辰一直没有停,马车里谁也没有开口,一片寂静无声,有些……莫名诡异。 马车里流动着香炉的白烟,是一种雪后的凌冽寒梅香,与春季解冻时暖风拂过树梢河水在缓缓的感觉。 马车停到一处,宣霁掀帘出去了,响起两道打马声,马车继续行驶。 姜斋坐着马车,对面坐着双丫髻姑娘,姜斋不习惯与陌生人开口,见她有些京张,便往里坐了一点。 几刻钟后,双丫髻姑娘小心翼翼抬头看了姜斋一眼,见是比自己还小的一个小姑娘,惊讶地接连看了好几眼。 姜斋抬头与双丫髻小姑娘眼神相撞,马车里没了宣霁,双丫髻小姑娘好像胆子大了许多,不仅眼神没收回去,反而直愣愣看着姜斋。 “妹妹,你多大啊。”双丫髻姑娘眨巴着大眼睛有些好奇开口。 姜斋有些愣,反应过来妹妹在叫自己,“十四。” “怎么小啊!”双丫髻小姑娘惊呼出声,又有些害怕似的捂住自己的嘴。 “妹妹,你才十四岁啊,怎么小。” 姜斋听到“妹妹”,有些涩然,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双丫髻姑娘还想说什么,马车一停,帘子被掀开,她感觉端正坐好,圆圆的脸端着严肃。 随元良跨上马车,一把掀开帘子,递过来一个包裹,“拿着,去换身衣服。” 姜斋接过,掀开帘子,好像在一个客栈的后院。 第五十三章 双丫髻小姑娘先下马车,是抱拳施礼,“随参将安好。” 随元良一笑,“澹灵,还敢如此施礼啊,不怕你家主子黑脸?” 宣霁已经给澹灵说过自己扮演的“角色”,让她好好适应,哪个富家丫鬟如此行礼啊。 双丫髻小姑娘脸一皱,声音慢慢弱下去,“主子才不会黑脸……”主子一个眼神已经吓死了。 姜斋正要撑着车辕下来,被唤作澹灵的姑娘急急上前几步,“妹妹,我来扶你,别摔着了。” 又一次听到“妹妹”,姜斋差点脚一滑,随元良一愣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妹妹?澹灵啊,你果然眼神不好使,述安果然没说错。” 澹灵有些懵,眨巴了一下滴溜圆的眼睛,想到随参领有时就是如此“人来疯”。又转过头,伸着手要扶姜斋。 望着澹灵期待的眼神,姜斋再不好意思还是借着澹灵的手下来了。 去楼上客栈的路上,随元良已经大概跟姜斋说了他们此行的“身份”。 姜斋点点头,没有问这是哪里,跟着随元良来到二楼。 没有经过大厅,但迎面遇上的人也没有对他们投过视线,衣着平常,气势内敛,他们如今只是平常的住客。 “第三个房间就是你的,我们在对面等你。”随元良指着其中一个雕刻着花鸟虫鱼纹饰的镂空木门。 姜斋携着包裹推门而入,转身轻轻阖上门。 房间不大,好在整洁干净,装饰屏风后放着一个浴桶,还不停往外冒着热气。 仔细打量检查了房间,姜斋放下手中的包裹,在木凳上坐着休息了一会,手里捏着一杯茶。 白皙的指尖,粉嫩的指甲,映在白瓷上好似描上了几朵迎风而来的木棉。 喝完最后一口茶,姜斋起身褪下厚重肥大的棉衣,在水中显出白皙柔软的身体,阖上眼舒缓着坐了半夜马车的身子。 姜斋纤长的睫羽被水汽氤氲得柔软潮湿,额前垂着一点细碎的刘海,脸颊晕得绯红,香腮染赤,云鬓浸墨,在水汽中显出不一样的柔情绰态,肌白胜雪香培玉琢。 感觉到水有些微凉了,姜斋在浴桶里站起身,满身的水珠好似不愿离开她身子似的,一滴一滴留恋不舍,美妙身躯在白气里若隐若现,只见模糊的秀丽轮廓。 坐在铜镜前,姜斋缓缓梳理一头如瀑青丝,铜镜昏暗,却遮不住那韶华之色,一对远山眉隽秀雅致,眼里仿佛漾着一泓秋水,垂眸间的潋滟风情,好似初春时还带着料硝的寒意,山野里却已是万物复苏。 水汽濡湿,之前的瓜萎汁有些褪色,姜斋为防万一,专门带了一小瓶瓜萎汁。 坐在梳妆奁前,姜斋好不疼惜地又在小脸上抹上厚厚一层瓜萎汁,拿过石黛,想再对脸部做一些“修饰”,想到随元良提及“自己”的身份,陆三小姐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小姐,便只能作罢。 姜斋拿过襦裙短裳,丝绸滑过如玉肌肤,嫩绿的曳地长裙,配着白色铃兰花的绡纱外罩。 姜斋推开门,裙摆摇曳,绣在裙间的铃兰舒展着枝条,仿佛往外飞物迎蝶来。 轻轻叩了叩门锁,里面的交谈好像停下。 “进来,”是宣霁的声音,低磁华丽却不怒而危,不敢妄生旖旎杂念。 姜斋推开门,宣霁、随元良、被唤作述安的马夫、梳双丫髻的澹灵都在。 “你找谁啊?姑娘,你是不是走错了?”澹灵间将军和参领都没有说话,以为是这个小姑娘找错门了。 说着就要阖上门将她往外赶。 马车光线晕黄暗淡,姜斋又头巾遮面,澹灵根本就没有将面前这个衣着华贵,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风华大气的姑娘,与穿着肥大棉袄的姜斋联系起来。 随元良看着换了身衣服便如此清丽逼人的姜斋,心中暗惊,若是不以瓜萎覆面,这小姑娘该是如何颠倒人间。 黑鸦鸦的发丝只用一根白玉簪子松松挽起来,小巧的耳垂上挂着两串小巧的银丝流苏耳坠,只是那张脸却不正常的焦黄,十分的美貌硬生生压掉几分。 “澹灵,一口一口‘妹妹’叫着,人去换身衣服就不认得了?”随元良转着折扇,合拢轻敲掌心,扇骨与指节发出“啪”一声,意态风流恣意,揶揄看着澹灵和姜斋。 澹灵瞪大了圆鼓鼓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姜斋。 澹灵眼神赤果果的,姜斋都有些受不住,“参见将军,参领,姜斋来迟。”微微福身施礼,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大族才养得出来的贵女气度。 听到姜斋出声,澹灵小嘴里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还是难以把姜斋前后联系在一起。澹灵也算是见过世面,她敢说没有几个官家小姐能比得上姜斋一身气度。 宣霁也有些讶异,随即恢复自然,消散在如墨瞳孔里。 指骨轻轻在桌案上一敲,发出清脆一声,澹灵马上收敛了神色,退到一旁,随元良也微微站直身子。 “不久巴乌城会有一场五年一次的拍卖,异兽美人,希世之珍,至毒圣药,拍卖之物,无不万里挑一,可遇不可求,不少人都会捧着最后一丝希望,来这里求药,也会有大医来此。 “而我们便是从扬州过来的求药人,丝绸大商陆家,大哥陆阶,二哥陆晏,三妹陆善芷身患怪病,脸黄不褪,特来此地求药。” “姜斋,”宣霁视线直转向姜斋,“我们要买的东西那地方有且不少,你的任务便是保证买回来的能用,且不影响入药。” 随元良一袭红袍红烈,头上宝珠耀眼夺目,本该庸俗不可言,可穿在随元良身上就是浑然天成,俊美风流。 “姜妹,哦,三妹,你也别怕,我们怎么把你带进去,肯定怎么把你完好带出来,”随元良眯着桃花眼,嘴角酌着带着微醺的笑,当着仿佛是魅惑人间的妖魔之物。 姜斋没有管随元良,点点头,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 黑市,容纳世间罪恶,游离在道德与法律之外,任何在光明之地禁止的事、物,在那里只要钱权,便是一张通往深渊的“通行证”。你可以遵守或者不遵守世间的法则,可在那里谈不上遵守,因为时刻有人死去,也时刻在变化。 弱肉强食,永远强者在制定规则。 余晖尽洒,染了江天 宣霁一行人在上个城镇休息一晚后,便往巴乌城赶去。 第五十四章 巴乌城 马车悠转,进到一个城镇,两匹马、一辆马车,宣霁和随元良对面容都做了些修饰, 宣霁脸上多了一条疤,从眉角到下颌,随元良十分不情愿地糊黑了自己的脸。 骑在骏马上周身气度一路上还是引得不少姑娘嫂子侧目。 巴乌城镇地理位置极好,上拱蛮戎,下控泸州,清、塞二水交汇于此,五华诸山雄峙于西南,舟车辐轶,水路交汇。 述安一声打马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守卫的声音,马车里坐着姜斋和澹灵,一路上澹灵叽叽喳喳给姜斋说了许多,姜斋虽只时不时回澹灵几句,但两人关系也亲近不少。 外墙质朴,近日多雨连绵,墙头阴暗潮湿的地方起了些薄薄的青苔。 姜斋掀开车帘注意到,宣霁和随元良没有拿出牒文,直接寥寥几笔在城门外桌案处写着自己身份来历,有些车马甚至没有下马,熟门熟路跟守卫打声招呼直接进去了。 天未暗,城中已星光点点,青石长街两边上是大大小小的商车,有的商贩面前甚至只放着一个背篓,只买一样东西。 从街头到街尾,摩肩接踵、人头攒动,晚上更甚,黑夜给了这处更多的安全敢。 “这还不是好东西,要到里面才是个中珍物,看得人眼花缭乱,”澹灵坐在马车里,仿佛很熟悉这里似的,坐在马车里磕着从荷包里拿出的瓜子。 “你好像很熟悉这里。”姜斋坐在对面,看着车帘翻动时露出的热闹场景。 “嗯,我们经常来这里做任务。”澹灵完全把姜斋看作自己这一方的人了,能说的澹灵还是给姜斋说了一些。 姜斋了然颔首,没有再追问下去。 马车使进另一条长街,统一的黑漆大门,门上打着两个大红灯笼,与才进城镇时的热闹喧哗不同,这里人影寥寥,大多路人还带着面具幂篱。 宣霁和随元良的马蹄声渐歇,述安也轻轻打马,喝停马车。 客栈外的伙计见到“陆”字,已经到马前要帮客人牵马。 “小姐,到了,”述安一撑下马,到马车后面取出马凳。 宣霁和随元良潇洒利落翻身下马,交给店里的伙计,等着姜斋。 姜斋头上戴着帷帽,伸出白皙柔嫩的手,一步一动,甚至帷帽的晃动,都是小家碧玉的小姐姿态。 澹灵把姜斋扶下马车,述安去将马车赶到后院。 澹灵虽然看着大大咧咧,可在做任务时确实一丝不苟,将富家小姐身边的婢女表演得滴水不漏。 一个身材干瘦,八字胡,眼睛无时闪着精明的小老头迎了出来,“哎呦呦,就说今天一大早不少喜鹊就在我这店门前叫呢,这不,贵客来了。” “老长,近来可好啊,又赚了多少,”随元良折开扇子摇摇晃晃,桃花眼里眯着笑。 “好好好,托两位贵人的福,小店生意不错。”老长老道地迎着客人进门,笑眯眯的眼睛里分辨不出真心虚意。 两人打着太极,“陆大爷,还是那么英猛,陆二爷嘛……黑了一点。” 随元良一噎,笑意在桃花眸里有些立不住。 “行了,”宣霁出声,五官轮廓深邃,幽暗的黑眸不敢望进眼底,唯恐,“老长,此次是带着妹妹求医的,还望你多加帮忙。” “哎呀,妹妹病了!”老长脸上做出惊愣的表情,向后瞧去。 果然看见几丈开外处,立着一个戴着帷帽的姑娘和一个婢女打扮的女娃。 “那快快,小五啊,快去准备三间上好的客房,让几位公子小姐歇歇,”老长回过头对一旁的伙计喊道。 转过头又是热情好客的笑脸,“几位快进,这大冷的天,别把小姑娘冻着了。” 宣霁和随元良先跨入客栈,姜斋和澹灵在其后,隐在帷帽后的眼神打量着客栈,就外观内饰跟普通的客栈差别不大,一楼打尖,二楼雅间住宿,最大的不同的就是在西面搭着一个很大的台子,现在没人在上面表演。 “能在这开店的,都不是一般人,”澹灵扶着姜斋的手,靠近姜斋的耳边不动神色说道,“这黑市鱼龙混杂,能在这把店立住,都是些“狠角色”。” 姜斋看着老长了然点点头,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 老长似有所感,眼神犀利马上就看到姜斋这里,一瞬间流露出的警惕,是刀尖舔血人的警觉。 见视线尽头是戴着帏篱的姜斋,对姜斋淡淡点头一笑,回头与宣霁继续交谈。 老长亲自将宣霁一行人送到楼上,“姑娘,您自便,要什么让丫鬟给伙计说一声就行。” “多谢掌柜的,给你添麻烦了,”姜斋屈身一施礼,嗓音清冷,一举一动浑然天成,毫不扭捏羞涩。 离得近了些才发现,这来往客栈掌柜的衣服上绣的花样是貔貅,上古凶兽。 定福禄双日进斗金。 老长接过伙计递来的三把钥匙,递到述安手上,“那就不打扰几位公子、小姐了,舟车劳顿,几位安心歇息。” 宣霁拿了一把钥匙递给澹灵,“三妹,你睡中间这间,晚上风大,窗子记得让婢女关严实。” “大哥费心了,您也早些休息,”帏篱晃动,姜斋屈膝施礼,和澹灵进中间的房间。 澹灵在后面关上门,插上门闩。 姜斋抬手取下帷帽,打量着这间屋子,坐下倒了两杯水,看着从壶嘴里倒出来的茶水, 姜斋仔细查看着成色,端起杯底放到鼻尖,轻嗅着。 “这地方他们不敢做手脚,也就这里我们能安心些睡觉吃饭,”澹灵拿过茶水喝了一口,喝完还砸砸嘴。 “这就是此处的打尖住宿如此高昂的的原因吗?”方才上楼时姜斋注意到这里的菜品都是以银子为计数单位的。 “其实也想得通,这里不比外面,到嘴里的东西都不敢大意,”澹灵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里是算是除了城主府,巴乌城最安全的地方,吃食护卫也算是过关,没人敢把心思往这动,还有人说这里的城主就是这家客栈的主人 第五十五章 黑市 姜斋低头也抿了口茶水,茶水普通,确实无料。 澹灵放下茶杯,从凳子上起身,不言站到姜斋身后,“有人来了,应是店里伙计送热水。” 姜斋颔首,拿过一旁的帷帽,严实遮住了脸。 “砰砰砰”三声敲门声,“陆小姐,我是送热水的伙计,打扰您了。” 澹灵一步一步过去打开门,微微施礼,“多谢小哥,辛苦了。” 伙计身上穿着店里统一服饰,脸皮黝黑普通,可能在巴乌城存活,哪一个没有看家本领,挑着两大桶热水上二楼,一口气没带喘。 “要我帮忙送进去吗,”伙计开口问道,怕澹灵一个丫鬟提不动。 平时是没有这项的,放在门口客人自取,不进客人房,可这几位客人是主子亲自送上来的,不可怠慢。 “多谢小哥了,但这些我们丫鬟做惯了的,就不麻烦了。” 店里的伙计没有多说,点点头就放下绳子,又到隔壁两间房送热水。 澹灵看了看周围,没有掩饰自己一个丫鬟会武,这在巴乌很平常。 澹灵将热水担到屋内,转身合上门。 姜斋取下帷帽,想要上前帮澹灵提水。 “别别别,你细胳膊细腿的,别伤着了,这点不算重。”澹灵忙忙摆手,依然把姜斋当作手无寸铁、柔弱少言的“妹妹”。 姜斋动作一僵硬,低头无奈一笑。 房里很是安静,只有澹灵倒水时的“哗哗”声。 冰凉的雾气被阻隔在窗外,姜斋走到窗前,推来一个小缝,寒风马上争先涌进温暖如春的屋子里。 姜斋深吸了口气,有海棠花的香味在鼻尖静静流淌,脑子瞬间清醒无比。 这是一个院子? 这里二楼,能看得稍远些。 家是一个院,院是半座城。 大大小小的院子,却仿佛蒙着一层灰,只是一座供人展览的古建筑,没有丝毫人气。 这巴乌城半座城都是一个院子? 饶是姜斋也不禁愕然,打量着远处的院子,保护修缮得极好,没有一簇破落 澹灵出来见姜斋愣愣看着外面,寒风呼呼吹在她身上。 有些急,上前拉了姜斋一把,“妹妹,你人小体弱受了风寒怎么得了。”赶紧又阖上窗,瞄了窗外一眼。 “妹妹,你是在看那处院子?”澹灵拉着姜斋坐到凳子上,给姜斋手里塞了一个客栈的汤婆子。 姜斋被澹灵这不停歇的动作弄得有些不知说如何是好,清了清嗓子,“是的,没想到巴乌城还有如此精心细刻的宏大建筑。” 院子大气与精致巧妙容话一体,亭台楼阁画栋飞甍,一瓦一楼鳞次栉比。 “也是,确实大,”澹灵别了别嘴,“有传言说这处院子是前朝一个被流放的贵人的,但没人说得清,它比巴乌还存在得早。” “还有人说巴乌城的存在就是为保护那处院子的,没人敢进去打砸偷窃,有不信邪的闯进去过,那死状……”澹灵撩着袖子正想给姜斋好好描述。 眼睛一弯不经意就看到姜斋“单纯稚嫩”的眸子,讪讪笑了笑,吞下快要蹦出来的形容,涩涩说了句,“很吓人的。” 姜斋点点头,总觉得那建筑在哪见到过,想是前世旅游过的某个景点。 澹灵利落打了一盆水过来,叫姜斋过来擦擦脸、洗洗手。 姜斋接过帕子,对澹灵道了声谢,擦了擦手,避开了脸 澹灵有些好奇问姜斋,“妹妹,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啊,真生病了吗?”心里一阵叹息摇头,姜妹妹脸要是一辈子都这样,真是可惜了。 “塞北风大,遮一遮,”姜斋摸了摸脸上的瓜萎,不以为意笑了笑。 “风大?哦哦……”澹灵似懂非懂点点头。 “砰砰砰”窗外又响起叩门声,澹灵侧耳细听,对着姜斋点点头。 “是述安,” 澹灵开门出去,没有阖上门,对着澹灵小声说着什么,澹灵点点头掩上门。 “阿斋,如今咱们可以休息几个时辰,到了午夜时分,出发跟主子去黑市拍卖。” 流动的光辉中,一切都失了正色,黑夜是光亮的,远处是朦胧的,悬挂的灯笼竟变成浅蓝色了,朵朵的火燎,燎乱了静冷的月光。 巴乌城好像灯火永远不会落幕,永远有“戏”在上演、落幕。 临近午夜,姜斋房间的窗棂突然被一块小石子敲打,在房间里清晰可闻。 姜斋撑着额头的手一下放下,再一次检查荷包、衣袖里的东西。 澹灵替姜斋打开门,宣霁在门外等着,看着戴着帷帽的姜斋出来,点了点头,“走吧。” 三人走出客栈,述安已经在驾着马车等候,不见随元良。 月光浸着雪净的衾绸,逼着玲珑的眉宇,帷帽轻晃,姜斋衣摆被风轻轻吹起。 姜斋正要抬手压住,一直还带着温度的手轻轻压住姜斋的头顶,“上马车吧,”宣霁说完已经已经跨上大马,马蹄哒哒几声。 来往客栈离“黑市”并不算远,宣霁行的是黑市里的“大路”,其间有不少的小道,弯弯绕绕也可以直达。 再加上这不是“黑市”的重头戏,拍卖的东西在有些人眼里算不得珍,人不是很多。 青石板只有几道行路的声音。 第五十六章 马车大概行驶了三刻钟,宣霁的马蹄声停下,述安也拉住了马车。 姜斋在澹灵的搀扶下下马,一抬头一块黑底金漆、写着龙飞凤舞大字的牌匾,一种绝对的凌驾与超脱,仿佛所有人都是牌匾下的蝼蚁,看着世间丑恶百态。 “万古长夜”,这道门仿佛都是为这块牌匾特地修建的。 立马有候在门口的、做仆役打扮的人上前,拉马赶车。 宣霁今日穿了玄青色绣竹纹的锦缎长袍,腰系黑缎云纹腰带,挂着一块成色上好的白泽玉佩,长身玉立,清华高贵。 姜斋一步,步步生莲,可见被家里教养得极好,慧心兰质、钟灵毓秀。 “进去里面,你只需辨别那种阿芙蓉能用便可,其余一概不要多言。”一阵寒风吹来,吹动了宣霁的的衣袍,他的声音也被吹得很远。 “我知,还望大哥安心,”姜斋脸隐在帷帽里,只有声音清冷的如皎皎月色。 姜斋神色隐在白纱里,眼睛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一踏进大堂,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诺大的大堂暗暗分成了几部分。 唱曲跳舞的,异族美人摇曳生姿,呼吸之间仿佛就要摄人心魂,椅子摆放向东;一个拍卖的台子,一颗鸽子蛋大的东珠,温润的光芒在红绸上,后面还有数不清的珍品会被敲下定锤,椅子摆放向西。 面朝门口,放着十余张长桌子,没有特别摆放椅子,骨牌、骰子……,有玩头的、输赢大的玩法这都俱齐了,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一直苍蝇都飞不进去。 大嗓门吼的,扯着嗓子尖叫或输或赢,放声大哭欣喜拍到救命的药材,令人作呕的淫笑、调戏舞女的声音。在这里,也是一幅人生百态图,更真实也更虚伪、淋漓尽致。 宣霁没有停留直接往二楼走去,姜斋抬步跟上。 在这里,你想去哪都可以,没人会拦你,只要你付得起钱。 宣霁直接推门进了第三个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三面墙,只密密麻麻却有序地放着数不清的巴掌大小的小抽屉,上面如药房一般写着字。 “你看看,需要那些药,拿出来便可。”宣霁背着手站在小药柜前,拉开抽屉,取出里面存放的一味药。 述安在背后掩上门,和澹灵站在门口。 姜斋一眼打量过去,发现这里的药材真的不少,拉开小抽屉,都放着一味药,只有一份。 “这些是?”姜斋有些疑惑,不知道这是何意。 “你瞧着军营里还缺些什么药,或者你的药方里急需的,”宣霁又抽开一个小抽屉,拿出里面存放的药材,“选好就将里面的药材拿出来,会有人送到我们停脚地方。” “有定量吗?”姜斋已经抽出一个抽屉拿出里面的药了。 “有,但可以去和这里负责的人调配。”宣霁转身,衣角如刀子般锋利,又如水般流动。 姜斋点点头,室内便只有抽屉推出的“刺啦”声。 姜斋踮脚去够上面的抽屉,却总是差一点,迟迟够不着,姜斋在室内已经取下帷帽,小脸上浮现些恼羞成怒,尤其是感受到宣霁看向这边的眼神。 感觉到宣霁含笑的眼神,姜斋看着一旁梯子,正想去移动。 “看到阿芙蓉了吗?”宣霁已经走到姜斋身旁,抬手拉开那处抽屉,拿出里面存放的药材。 许是宣霁靠的太近,姜斋又闻到那股她很喜欢的气味,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更朦胧了。 鼻尖有些痒,姜斋摸了摸鼻头。 姜斋摇摇头,“是天南星,它在……,不多见。” “应该在另外一个房间,”宣霁又扫视一遍,心里有了个大概。 “会不会没有,毕竟这东西……”姜斋将天南星细细端详打量,上品,药性不会差,放进黑木托盘里。 姜斋还没说完,便被宣霁淡淡的笑声打断了。 宣霁一笑,深邃的眼眸注了些许笑意进去,冲散了些锐利冷硬,如东珠在暗室的明亮温和,隐隐可见人间春色。 门外的述安和澹灵听到自家主子的笑声,述安还好,震惊讶异在眼神久久没有散去,澹灵直接身子狠狠一颤,像活久见一样看着述安。 姜斋一愣,随即明白他是在笑话自己。 “我的意思也许没有放在明面上。” “这巴乌城将什么遮掩过?这里本身便对世间的一切罪恶给予纵容,又怎会没有一株食人花。”宣霁拿起托盘,看了一眼上面摆放的药材。 “还有吗?”宣霁掩了笑,向姜斋示意。 姜斋从墙头走到墙尾,又仔细看了“三面墙”,摇摇头,走时眼里有些不易察觉的舍不得。 半个时辰后,宣霁和姜斋出来,宣霁手里拿着托盘,述安低头伸手接过。 澹灵看着姜斋出来,欲言又止,眼睛都有问不完的话,却在宣霁在,缩着肩膀不敢开口。 宣霁走进旁边的房间,三人亦步亦趋地跟上。 姜斋和宣霁进去,述安掩了门,一把拉住想要跟进去的澹灵。 这间房里的,更多是毒药和毒草,大大小小的瓶子。 瓶身上写着名称,姜斋拿出打开一个,用手煽动瓶口上端轻嗅,里面什么都没有,甚至有一些只写了名字在那里,连瓶子都没有。 “这是怕有人意图寻死,偷喝这里的毒药,”宣霁手指轻轻拂过一个莹白瓶子, 姜斋手指一颤,随即想到外面大汗淋漓的赌客,此起彼伏的叫价,笑意扭曲的嫖客,还有这处地方她没有看见的角落,应该布满了人。 其实这里面的人谁都逃不出去吧,花光自己的身家积蓄,掏光自己的身体,将所有东西留下,可你却什么也带不走。 “这里的主子真是厉害,”姜斋突然开口,听不出是赞扬还是讽刺。 宣霁眉毛一挑,是少见的痞气,勾唇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姜斋这次没有用多大的功夫就找到了罂粟,一朵殷红在瓶瓶罐罐里尤为显眼。 这罂粟竟是长在土壤里的,开得碗口大,妖邪诱人,真像一朵“食人花”,一击即中就要吞下它毫无准备的猎物。 看起来被养殖得尤为细心,周边不见一丝尘埃,花瓣上还有水珠,在灯火下摇晃。 第五十七章 看着眼前精细培养的罂粟花,姜斋后背莫名一种恶寒,一种酥麻颤粟从脑门打进来, 宣霁看到这个眼神也是一凛,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记忆,半晌才开口,“取吧,小心点,”宣霁从旁边取过一副手套,递到姜斋面前。 看到眼前的手套,姜斋略微回神,手套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芒,抿了抿唇,接了过来。 眼前的花开得热烈美艳,根茎叶在灯下暗自吐息着,如同深渊峡谷暗暗盛开的曼珠沙华,散发着异香诱惑着进来的每一个人。 姜斋小心扶着茎叶,慢慢取下一颗果实,放到一个新的托盘上。 姜斋取完罂粟果实还没完,打量了一圈,又零零散散拿了些毒草、毒药,还要伸手,感觉一道灼热警告的视线。 宣霁看着姜斋的动作,没有开口,眼神却像张网牢牢姜斋箍住, “多拿些,一颗太扎眼了,”姜斋轻咳一声,停顿的手继续向前,拿着最后一株毒草放进白瓷托盘里。 “那你拿着这些毒药准备做什么,带回家?”宣霁咬重了“回家”两字。 “大哥放心,妹妹自有妙用,绝不害人害己,”姜斋也学着宣霁的语气,眼里流转着晶碎的笑意。如同漆黑天幕里洒落的璀璨星子,微弯的眼角略略勾起。 宣霁转过身,那双眼睛莫名让他想到塞北的雪。 述安去将托盘放到最里面的桌案上,留下来往客栈地址。 “想逛逛吗?”宣霁转身询问姜斋,满室灯光也未融化宣霁眼底深处的锐利,但他一笑却能使满室生辉。 姜斋没有回答,眼神流转着四周,似乎在打量这黑市哪里能让一个女孩子逛逛。 ,不同于别处的幽暗见不得光,巴乌的黑市,反而是最明亮的地方,黑夜永不降临,白日也永不临幸,四周光源都叫大黑围布包围着,分不清今夕何夕,今何往日。 宣霁问出这话,自然不是给人拒绝的,姜斋点点头,帷帽随之而动,“谨听大哥安排。” 几人先去了拍卖处,澹灵找了两张空椅子,正要叫述安。 身后一阵掌风迅疾而来,对那人来说可能力气不算大,但是拍倒一个小丫鬟是绰绰有余,一个不好便是一条人命。 澹灵迅速往后一闪,眼里有着杀意和警惕,回过头,见自己先找到的两张座位已经被两个彪形大汉围住,眼里的凶恶蔑视不加掩饰。 “你们干什么!占位占到这来了,”从来只有澹灵坑别人的份,还没有人敢占她的便宜,澹灵现在火气直往脑门钻,要不是现在任务在身,时机不对澹灵一个上身就像把两人脑袋掀下来。 毫不理会澹灵的质问,大汉岿然不动,眼底满是不耐烦与趾高气昂,“快滚,到别处找座去。” 这下把澹灵彻底惹毛了,眼神就是在看两个死人,死死按捺住自己脾气。 姜斋在不远处看到,下意识抬头看向宣霁,帷帽下的妙目观察着宣霁。 宣霁下颌如山水间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是内修高手,情绪、呼吸都如流风轻云,丝毫不外露。 “小姐,”大汉瞬间就变成了温顺的绵羊,尊敬地埋着头,仿佛怕自己惊扰到面前的少女。 少女打扮得异域风情十足,一双大眼被胭脂晕染得有些妖冶,眼尾画了墨线,洁白眉心画着点点红焰花铀,整个人更显出尘高贵。满头长发都被编成一个一个穿着精致小巧珠子的辫子,挽在脸颊边,垂在腰间,靠近前额的地方悬着价值不菲的珠玉。 一身气息灵动自然,双目流动,眼里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你就是他们的主子?你的仆役占了我的位,该如何!”澹灵咽不下这口气,自己跟在主子身边,何时被别人抢过东西,还是蛮不讲理。 谁知那小姑娘眼里是诚恳,看着澹灵张合的嘴巴,半晌没说话,给了澹灵一个疑惑的眼神,就转过身没理了。 澹灵见状,气得更是火冒三丈。 姜斋上前拉过澹灵,“澹灵,不可无状。”姜斋清冷的声音在这格外出众,那小姑娘不由自主转过身看着姜斋。 澹灵见是姜斋,听着那清冷具有穿透人心的声音,胸中的浊气不由消散了些,委委屈屈立在哪儿,小声道,“小姐,他们蛮不讲理。” “这位小姐,打扰了,” 那小姑娘还是一脸疑惑,想开口却不知如何开。 姜斋没有多说拉着澹灵走了,澹灵还想挣扎,“你看看你家主子的神色,”姜斋低声对澹灵说道。 澹灵下意识一看,心神一凛,其实跟平常没什么区别,但还是不由闭了嘴,默默跟在姜斋身边。 宣霁看着走过来的两人,轻蜷起手指,嗓音低磁,天生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澹灵,她是西狄人,听不懂汉话。” 澹灵一愣,反应过来,异族出现在这不奇怪,可是这西狄离巴乌也太远了些,要走一个大昭的距离。 “另外找处地方逛逛吧,不必置气。”宣霁淡淡的声音传来,理了理衣袖,往赌区走着。 姜斋看着宣霁,总觉得宣霁在等着什么,或者打量预谋着什么。 这种第六感不是莫名存在的,就今天一晚上随元良都没出现,宣霁和随元良来这一趟恐怕不单单是为一份汤药。 宣霁走到一张赌桌前,这里人流动很快,很少有人能坐到最后,刚巧就空出位置。 “三妹,若是觉得无趣,可以去旁边听听曲儿,”宣霁有些可怕的伤疤下,有着对“妹妹”的关爱,薄唇微抿,眼里更深处的情绪晦涩难懂。 “我陪着大哥,小赌怡情,大赌伤身,玩几把我们就回吧,”姜斋声音穿透薄薄的帷帽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女孩稚嫩空灵的声音,如玉石相击,在这片罪恶之地显得格外禁忌,不由地想扯下面纱,看看隐藏的面容是否配得上那副好嗓子。 “小妹妹,你还管着你大哥的事了?”有好事的人在人群里开口,眼神不怀好意上下打量着姜斋。 突然感觉一道冰坚似的目光,和宣霁眼神对上,瘦小干瘪的身材狠狠一颤,慌慌移开了眼,不敢再开口。 第五十八章 宣霁看着姜斋,眼里浮现几分笑意宠溺,点了点头,”大哥只小玩几把,你去那边歇歇。” 宣霁都说到这份了,姜斋没有再回拒。 大堂灯火通明,角落里燃着香,飘缭的白气将这里包裹、缠绕,游走于每一处地方,诱惑蚕食着每一个人,每个人的模样都灰暗不清,将人的躁动和深不见底的丑陋和欲望放了出来。 半城夜色俏,一室尽繁华,这里是万古长夜,天上人间。 姜斋带着澹灵到处转了转,看到拍卖处空出位置,顿了顿,看着已经玩上手的宣霁,坐到空位上,台上正拍卖着着黑布上放着一把匕首。 姜斋离得有些远,只能大概看见刀柄上嵌着一块玉石,温润古朴,刀身却肉眼可见的锋利。 “那把匕首叫尺玉,确实是个稀罕物件,”澹灵怕姜斋无聊,见姜斋好像有兴致的样子,伏在姜斋身后介绍。 “尺玉,”姜斋呢喃出声,“这名字挺恰当的。” “这把匕首吧,挺邪门的,被它割裂的皮肉,久治不愈,”澹灵从袖口偷偷拿出一块肉干,递给姜斋一块。 姜斋看着女孩手上躺着的肉干,有些不知所措,家教告诉她应该拒绝的,可经历告诉她这只是别人一个善意的举动。 抿了抿唇,姜斋接过,没有立即放进嘴里,先是问了一句,“为何?” “传言挺多的,说是这把剑有诅咒,又说这剑本就不是凡物,肉体之躯碰之既死,反正形形色色说啥的都有。”澹灵津津有味地嚼着肉干。 姜斋看向在烛光下生辉的玉石,与刀刃上掩不住的一点银光,“是把神兵利器。” 黑市里拍卖的东西不问来处,只放出东西、名字,价高者得。没有出现过拍不出去的情况,能出现在那张展台上的物品,从来都是诗人趋之若鹜、争相蜂抢的珍品。 “小姐,你喜欢吗?”澹灵嚼完肉干,直起了身,帮姜斋理了理衣袖。 “还好,”姜斋神色隐在帷帽下,慢慢将肉干放进了嘴里。 “可以让大少爷给您买呀,咱大少爷又不差那几个钱,”澹灵说得理直气壮,眼里一点也不心虚。 姜斋低低笑了起来,帷帽也跟着轻轻颤动,“我一个闺阁女子要一把匕首作甚,”没想到自己竟也会说出这句话,心里又是一阵好笑。 “小姐,可有大用,往后若是姑爷敢做对不起你的事,你就是一刀子过去,他也别想好过!”澹灵义愤填膺,仿佛看到以后姜斋嫁人不淑后的遭遇。 姜斋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随着加价的不断加持,已经到三千两,姜斋看过去,隔着薄纱,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穿着很是低调,脸上好像用了些药水掩了些面容。 定锤就要敲下,一道蹩脚口音的中原话响起,“五千两,”锤子就定定停在半空中。 是那个眉心一点火焰的狄族女子,回过头看向那个最后出价的男人,不好意思地一笑。 “啧啧,没想到居然被她抢到手了,”澹灵一脸惋惜,撇了撇嘴。 姜斋也有些惊讶,这姑娘从坐到这,什么都没拍下,以为是要等首饰些玩意儿,没想到买下一把吹毛利刃的匕首。 红焰花铀姑娘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激动与欣喜,马上就想拿到手里把玩。 姜斋不经意看见宣霁下赌的桌子上,宣霁面前已经摆了不少银票,旁边只有一个述安,没人敢站在他的身后。 宣霁身上有一种奇异、泰山将崩于眼前的镇定,在这种嘈杂地方也是鹤立鸡群,使人一眼注意到他。 一个手势,宣霁拉开椅子起身,述安弯腰打开钱袋放钱。 周围的人像蚂蚁炸开了锅,却每一个人敢拦他。 一是这里的规矩,赌钱的客人想走就走,敢在黑市闹事就把自己埋哪想好;二是宣霁一身气势和若隐若现的血气和寒光,没人敢上前触霉头。 “可看上什么东西?”宣霁见姜斋在拍卖处坐着,和澹灵讨论着什么,撩了衣袍坐在旁边的一个空位上。 “大哥可是赢了银钱?”姜斋演起戏来也是不含糊,言笑娇俏,真像是一个好妹妹。 “赢了些,没赢也不妨碍给妹妹买些小玩意。”宣霁眯着眼,唇边勾着笑。 姜斋声音突然低沉下去,仿佛有些难过似的,“大哥还是留着吧,我这脸也不知何时能好。” 姜斋突然感觉到头上一沉,宣霁又将手放在自己头上,还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想着宣霁在军营里铁血悍刀的样子,强忍住掀开他手的冲动。 “就算一直如此,我也能养你一辈子,”这种柔情万丈的话从一个七尺男儿说出来,尤其是从宣霁的嘴里,就算知道是做戏,也莫名让人心颤。 姜斋心弦莫名被无意拨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多谢大哥。” 宣霁的手好像也是一僵,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说完,心里的怪异更甚了。 “大哥,今夜找到些医治我脸的奇药,我们今晚就回了吧,我有些困了,”姜斋声音含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也是,回吧。”宣霁看向外面如轻纱笼罩的长街,月光幽幽,宛如银河泄地,是一份难得幽静,却在这里见不到丝毫清雅。 一行人原路返回,姜斋坐在马车里,能感觉到街上多了不少人,马蹄声也密集起来,述安赶马的速度都慢了许多。 回到住宿的客栈,日夜颠倒般,客人比白天还多,仿佛黑衣才是一个城镇的苏醒。 戴好帷帽,姜斋踩着马凳、在澹灵的搀扶下慢慢下马。 看着灯火通明的长街,也不知随元良如今何处。 宣霁把姜斋送到门房口,“好好休息,药今晚就能到,” 看着姜斋进去,转身回房。 一开门,血腥气环绕,屋子里躺着一个人,身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衣服上满是灰尘,眉宇间满是狰狞忍耐。 见是宣霁,随元良想开口说话,一开口嘴里溢出些血沫, 宣霁皱了眉头,“怎么伤得如此重?” 第五十九章 伤口只是被随元良简单处理,不停有鲜血从捂着伤口的手上溢出,衣袖浸染得血迹斑驳。 “你是没看见那些人不要命的样子,硬生生拿命搏,”随元良有些狰狞的脸上浮现几分得意的笑,“但还是被我给逃出来了,那些狗腿子一个也别想活。” 随元良灌了口烈酒,从喉咙吐出一声喟叹,“药买得怎么样了?” 宣霁从行李里拿出伤药,熟练地掏出纱布和金疮药,“找到了,今夜就能到,”拿过一旁的剪子几下剪开伤口周围的衣料。 随元良眼神已经有些飘忽,胡乱点了几下头,手里的酒坛有些拿不住。 宣霁抬头看着随元良的神态,察觉到些许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哪不对。 姜斋在宣霁开门的一瞬间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其间还夹杂着一股异香,那种味道很是熟悉,冲击着姜斋的大脑皮层,有什么东西在破笼而出。 迫切想抓住,却只是昙花一现地飘忽而过,姜斋莫名心有些慌。 澹灵拿来一杯茶水递到姜斋面前,“妹妹,你怎么了?是累了吗?” 看着澹灵有些担忧的神色,姜斋呷了一口茶水,摇摇头,“没事,可能是有些累了吧。” 姜斋面朝门坐着,眼睛好像要穿透两扇木门,看到宣霁的屋子里发生了何事。 “噔噔噔”几声上楼的声音,传来下午那个伙计的声音,“客官,你们买的药材到了,可是要搬上来?” 听到“药材”姜斋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眼前浮现那株曼妙盛开的罂粟花,光线刺破昏重的迷雾,终于看见亮着獠牙的青面恶兽,那异香是成形的毒粉发出来的。 随元良晚上去哪了? 姜斋想去看看,外面传来宣霁的声音,“放在最外面屋子里便可,”那是随元良的房间。 刚起身姜斋定住在原地,宣霁和随元良隐藏身份来此地,必是不愿外人知晓,自己若是一去,免不得会撞破些什么,而且若是只是一个小伤。碰上这东西无论如何都是个麻烦。 姜斋站在房间里,有些踯躅,不知道该不该去,脑海不断想着那股味道。 异香里混藏着血腥味,随元良是被一把涂着阿芙蓉的武器伤了! 这边随元良的状态已经不太对劲了,体温升高却手脚冰凉,冷汗从鬓角止不住往下淌,面色绯红嘴唇苍白,嘴里不住哼喘着粗气。 宣霁剪开已经包裹好的伤口,细细检查一遍,翻开的红肉,被金创药止血的狰狞伤口,这处伤没伤到要处,以随元良的体质不该如此才对。 “少爷,你看,”纱布上凝结的鲜血上一点白沫,述安指着纱布。 宣霁定睛看去,不同于金创药的泛黄,那粉状物很是细白,混着血水若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大哥,你睡了吗?我脸有些疼,我的药没有了,记得你这里还有些。”姜斋轻轻敲了敲宣霁的房门,清冷的声音穿透室内的紧迫。 宣霁捏着纱布,知道随元良可能着了道了,眼光在灯下流转着,听着姜斋的从门外传来的声音,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述安从里面打开门,侧过身,姜斋颔首迈步进去,述安垂着头,退出去反手关上门。 姜斋站在门口没有动,承受着宣霁无言的审视。 随元良脸色绯红躺在床榻上,已经失去了意识,纱布、伤药零散放着,一把剪刀上挂着浸透着血的纱布。 “你来看看这是什么?”事出紧急,宣霁没有跟姜斋兜圈子,既然她主动来了,也没必要瞒住她了。 姜斋接过宣霁递过来的纱布,眼尖地看见上面残存着粉沫,用指尖一勾,姜斋在灯下辨别,精致的眼眸里满是认真严肃,“是用罂粟果炮制的药粉。” “有何危害?” “可能会上瘾,”姜斋用烈酒洗去指尖的白沫。 宣霁微微一愣,竟好像有些站立不稳,一把扶住红木椅背,眼里迸发出罗刹逆世而出的杀意,从战场下来的人,一旦释发出气势,没几人挡得住。 “有几成把握。”宣霁从牙齿里一字一句迸出,拳头攥得死紧。 “得看在血里残存多少药性。” 姜斋竟从宣霁的话语里,听出丝丝喑哑,“如今只能尽快割除腐肉,彻底清创。” “割多少?” “能割多少割多少,还得在十指放血。” “身上有工具吗?” “有,”姜斋拿出布袋和不大不小的荷包。 “动手。” 姜斋有条不紊地消毒,拿出自制的药粉,拿出小刀在焰烛上消毒,“按住他,别让他乱动,拿块汗巾放进他嘴里防止咬到口舌。” 宣霁照做,防止随元良乱动,把述安叫了进来按住随元良双腿,自己俯身按住随元良上身。 姜斋在灯下仔细观察伤口有没有伤到血管,不敢再耽误时间。 姜斋划开皮肉的一瞬间,随元良身体剧烈蜷缩着,犹如烈火上泼了一盆热油,火焰四处炸开蔓延,皮肤上的灼烧感无可避免地冲至脑门,宣霁能清楚感受着随元良的颤动, 宣霁能感受到随元良挣扎的动作在减弱,鼻翼上涌着一层薄汗,“他呼吸在减弱。” “述安,把青瓶子里的药丸喂一颗下去,”姜斋快速止血,准备缝合。 述安没敢耽搁,喂了一颗下去,随元良涣散的眼珠有些回神。 宣霁不经意看向蹲着,甚至半跪着的少女,额头上泛着一层汗,鼻子小巧挺拔,两片嘴唇紧紧抿着。 “擦汗,”有一滴眼珠已经要滚动,滑进姜斋的眼睛里。 动作比脑子快,宣霁已经用巾子帮姜斋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此时的随元良感觉晕晕沉沉的,身体每一处都在疼,大锤子一遍一遍地敲着骨头,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骨子里的寒却仿佛身处冰天雪地,身体就像一个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时时都会轰然倒塌。 有股红线在四肢缠绕、游走,眼前仿佛上演着一帧帧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会是大军压境的边关,每一个人的脸都变成自己熟悉的面孔。 自己杀红了眼,屠刀就直直砍向他们,他看见他们震惊的神色与无力的呼救,那刀仿佛长在他手上,操控自己的手直愣愣捅入他们身体,带出滚烫的鲜血, “还手啊,还手啊,”随元良无声地呼喊着,眼角泛着红泪。 仿佛不知疲倦,随元良一个人战斗着。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眼里是清冷的寒光,面上是黄澄的瓜萎。 她好像跟别人不一样,当自己的屠刀就要挥向无助的姜容时,姜斋皱着眉头动了。 手里带着一点银光,动作如前两次袭击自己那样快、角度也很是刁钻。 是姜斋的银针!随元良死死控制住身体,看见姜斋的银针脱手,随元良闭着眼迎接死亡,一滴红泪划下,开出一朵绝美的罂粟花。 第六十章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随元良幽幽睁开眼。 天光大作,宣霁在椅子上坐着喝茶,一只手指在桌案上轻点,述安在打水替随元良擦身,姜斋坐在一张椅子上闭目养神,没有睡去。 随元良嘤咛了一声,挣扎着想要起身。 看见面前坐着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刚想从床上坐起来,述安赶紧放下帕子上前,宣霁也缓缓放下茶杯,姜斋从椅子上起身,眼里满是清明。 姜斋伸手把随元良乱动的身子按下,拉过手腕仔细诊脉,眼睫如鸦翅颤动。 看到姜斋在这里,随元良疼痛的脸上浮现几分疑惑。 “她怎么在这?”随元良一开口,意识恢复一点,就感觉全身都疼,尤其是小腹的伤口哪里,脑袋也好像被活生生从中间劈开过。 “元良,你如今感觉如何,”宣霁走到塌前,眼里熬得有些红,脸上神色莫测,却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感觉?”随元良仔细感觉一下身体,疼痛感就像关不住的闸门的洪水,喷泄而出,“就是疼。” 随元良想抬手捏一下眉心,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宣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眼里有一种令人心安的镇定。 随元良看了一眼姜斋,给了宣霁能懂的一个眼神。 宣霁点点头,仔细打量了随元良半晌,“你好好休息。” “如何?”宣霁转身看向已经直起身的姜斋,眼底的锐利毫不掩饰, “说不清,脉象上看不出来,得慢慢观察,”姜斋又看了看随元良的伤口,摇摇头,眼下是一晚不曾睡下的疲惫。 “观察?这伤要不了多久就好了,”随元良眼里还是疑惑,宣霁不应该啊。 “伤你的刀剑上抹了毒果炮制的药粉,如今不知道你血液里残存多少药性。”姜斋仿佛一个手起刀落的刽子手, 随元良一下愣住了,五指不自觉地蜷缩着,眼珠也僵在眼眶里,死死咬着唇,干皮被咬开立马有点点血珠溢出,眼神看向宣霁,仿佛要宣霁开口决定他的生死。 “姜斋做了紧急处理,你如今感觉怎么样。”宣霁多年带兵练出来的气场,天崩地裂前也莫名让人信服和安心。 随元良下意识放松身体好好感受,但没用,除了疼还是疼,丧着脸,随元良朝宣霁摇摇头。 “如今先把外伤养好,若是药性残存太多好戒断。”姜斋从荷包里拿出青色小瓶,如今荷包瘪了一些。 随元良一愣,似乎感觉姜斋说得太容易、语气太淡然了。 “你知道这东西的危害吗!说得倒是轻巧,”随元良咬着牙朝姜斋有气无力吼出一句。 “我知道,但你不是口服,只是外肤刺破,跟着血进入身体,及时戒断对以后不会有太大影响。”姜斋走到桌案处给随元良倒了杯水。 “多喝点水,越多越好,现在先别进食。”姜斋给随元良一个淡然冷静的眼神, “有用吗?”随元良想抬手去接,却发现自己实在没有力气,而且十指都用纱布包上了。述安接过递到随元良的嘴边。 “有用,水可以稀释血里的药性,再多去几次茅房,排出些毒。多喝水,你还得再出一次血。” 几声“砰砰砰”敲门声,一长两短,述安去打开门。 澹灵拿着两大壶热水站在门口,看见随元良醒了,脸上也是一喜。 “先喝,能喝多少算多少,若是觉得头晕吃一颗药丸,”姜斋抬手指了指青色瓶子,衣袖上也是血迹斑驳,一块块已经凝固的暗红。 澹灵已经水灌进茶壶里,奉到随元良的面前。 “哎哎,你去哪?”随元良看见姜斋想去开门,下意识开口就问。 “换衣服,你有那时间还是多喝点,这不是闹着完的,”姜斋说完拉开门出去了,外面的新鲜空气顿时扑面而来,无孔不入地钻进姜斋已经有些混沌的脑子里。 屋内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述安给随元良喂水的声音。 等到随元良喝完一壶,“我……喝不下了,”随元良其实到现在脑子都有点懵,一直在消化自己可能染瘾的事实。 “明庭……”随元良喘着气想开口。 “回去再说,如今最重要是你的身体,”宣霁直接打断了随元良,手里的杯子仿佛下一瞬就会变成齑粉。 随元良咬咬牙,眼底的情绪翻涌,天光转移到随元良轻颤的手指,出卖他心绪的不平静。 “姜斋怎么知道的?”随元良有些僵硬地转移了话题,皱着眉又喝了一杯水。 “我也不知道,我们进房间开始还好好的,之后妹……姜斋就有些心神不宁,然后突然推门出去了。”澹灵红着眼说道,显然也是被吓得不轻。 “别想那么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宣霁一个眼神示意,述安又马上递水到随元良嘴边。 “太邪门了,”随元良呢喃道,使劲往下咽着水,觉得胃都是一个水袋了。 一个半时辰里,随元良喝了四壶水,三次小解,最后没挺住沉沉睡去。 随元良青寡的面容,熟睡中也是掩不住的疼色。 宣霁推开门走出去,敲了敲对面房间的门。 宣霁还是昨晚上那一身,脸上全是生人勿近的冷冽,配上他的严峻眼神倒是“相得益彰”,流泻如水如月华,有几分狼狈,却朗朗如日月入怀。 “门没闩,”姜斋的声音穿透雕花扇门,直直钻进宣霁的耳里,竟感觉说不出来的的清爽。 宣霁推门进去,姜斋换了一身简便的衣服,正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荷包里所有的药瓶都被摆了出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谨慎的性格让宣霁问出昨晚上没有来得及回答的问题。 “血腥味,你开门的一瞬间我闻到了,”姜斋笔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 姜斋以为宣霁会再问,没想到他转了话头。 “如今元良情况如何。” “得吃些苦头,我会尽最大努力帮他减少时长,”姜斋放下手里的狼毫,墨迹还没干。 第六十一章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宣霁先行转身出去。 “多谢。”让姜斋的笔一顿,在宣纸上晕出墨点,得重新写了。 随元良睡了一小会儿,伤口的疼痛让他冷汗直冒,咬着牙喝不进一口水。 窗外的天光透进来,街上的行走声渐渐密集起来,不一会儿就减弱下去,是深夜未归人的转醒。 姜斋端着杯茶站在窗前,看着那处院子有些微微出神,眼神一转,莫名觉得街上多了很多人,袖袍走动间,一点银光在阳光下暴露无遗,身上藏着刀剑。 姜斋摩挲着茶杯,饮尽杯子里的茶水。 推开门,看见随元良躺在床上冷汗直冒,伤口处有些渗血,脸色苍白如纸,姜斋探了探随元良的额头,热度降了许多,伤口还好没有发炎。 “述安,我给你的药喂了几次?”姜斋转身看向述安。 “两次,”述安回答道,澹灵在一旁忙忙补充,“辰时三刻喂了一次,巳时又吃了一次。” 姜斋点点头,从布包里掏出银针,解开纱布一一扎破随元良十指,捏着伤口,点点血珠如在指尖盛开的花朵,育苞,开花,枯萎,又再生。 十指连心,随元良似有所感,挣扎着要把手挣脱出来。 一炷香后,姜斋看着出血量,“述安,再喂一颗。” “我来吧,”宣霁接过述安手里的药瓶,触感温润,倒出一颗药在手心。 “我们何时起身回程,”姜斋给随元良伤口换了一块新纱布,伤口比之前宽了许多,是姜斋割除受感染的皮肉 “今日错午,先到下一个城镇,”宣霁扶起随元良给他喂了杯水,“路上我们尽量慢点,你看着他腹部的伤。” 姜斋点点头,没有多问,处理的动作娴熟细致。 几人吃过午饭,好好准备了一通,将之前的带血的纱布暗暗处理了。 随元良也已经醒了过来,为了掩人耳目,述安给他穿好衣服,随元良强撑着走到马车,时不时假意咳嗽几声。 掌柜的亲自送出来,说不出真心实意还是例行公事,对着随元良关心了几句。 “有些风寒,我还是回我的扬州吧,还是老话说得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离了身子就不爽利了。”随元良有些虚弱地扬起一个无奈的笑。 “哎哟,招待不周,招待不周,”老长手上作揖,脸上也虚虚浮现几分歉意。 寒暄完,随元良一上马车,就捂着伤口直直躺下,薄唇咬得满是齿印。 澹灵忙忙将随元良扶着,生怕他拉扯到伤口。 随元良大汗淋漓喘着气,牙齿打着颤,似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斋又从荷包里掏出一个药瓶,墨黑色,拿出一颗递到随元良的嘴边,“这是止疼丸,吃了不会感到那么疼。 随元良一脸震惊怨愤看着姜斋,“你不早点拿出来,看着我被疼得半死?!” “之前你伤口才缝上,太早吃对你恢复不好,而且止疼丸吃多了对身体有害。” 随元良一动,牵扯到伤口,疼得又是呲牙,抬手从姜斋手里拿过药丸。 看着随元良直接就吃下去,姜斋坐在一旁扬了扬眉,“不怕我下毒吗?” 听着姜斋有些谐谑的话,随元良微微睁开眼,“你给我下毒了,你跑得掉吗?”随元良脸上有些不自然,莫名也是想到之前对姜斋的“偏见”和“恶语相向”。 马车行进了一段时间,随元良有些迷迷糊糊就要睡去了,嘴里吐出那句自己一直想说但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 “多谢。” 姜斋拿着马车暗格里杂书,听到随元良的话,无声地笑着摇摇头。 马车行进一处最近的城镇,宣霁就拉了马,随元良的伤势实在经不起颠簸。 述安扬着马鞭去了一处民宅,普通甚至有些荒瑟,过年的春联朱红颜色褪了大半,门上甚至也积着厚厚一层灰。 姜斋坐在马车里,看见宣霁下了马,述安马鞭没停,马蹄哒哒的,来到一处小门,没有阶梯,述安把马车赶了进去。 一进去,三处竹叶四处梅,半院水声一院风。构园无格,借景有因,远佑环屏,堂前淑气逼人,门引春流到泽。 城市喧卑,竟有这一处林阜延伫闲逸,片片飞花,丝丝眠柳,姜斋站在门前,暗暗赞叹,一向清冷的眸子满是惊艳。 随元良被述安和澹灵扶着进去,姜斋没有跟进去,她总觉得有人在打量等着自己,而且大好景色不赏白不赏。 姜斋饶有兴致地观赏着每一处景致,藏房藏阁,靠屋檐无碍半弯月甂,处处精致,却含着大气,设计这处房屋的人,一定见过小桥流水人家的柔美和清河塞江五华山的雄伟奇丽。 一个清丽婉约的女子,容貌绮丽,体态优雅,脸上扬着温和的笑,“姑娘,请这边来,我家主人说待客不周,还望您见谅。 姜斋屈身回了一礼,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叨扰了。” 回环曲折,路上景致层出叠现,在这路上走着倒不觉得无趣,姜斋小口小口吸着这里的空气,嗅到空气中有药草的清香。 这家主人还懂医? 女子将姜斋带到一处阁楼,上面匾额上用篆书写着宜芸馆,古朴典雅,前有对联,“绕砌苔痕初染碧,隔帘花气静闻香”,行书笔转龙蛇,苍茫大气。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姑娘,您请上,我家主人就在上面。” 姜斋颔首致谢,提着裙子上前。 进入阁楼,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左一右的两个男子了。 左边男子玄色云锦长衫,身材伟岸,五官轮廓深邃分明,幽暗深邃的黑眸,与生俱来的贵气让人不敢抬眼亵渎,腰间白玉腰带,悬挂着白玉腰佩。 右边男子则是一袭松散长衫,眉目间满是潇洒不羁,五官却甚是儒雅温和,嘴角一直擢着笑,眼中静水浮皎月,乌发用一根白色发带松垮束着。 听到脚步声,坐在桌案右边的男子,眼里满是好奇,笑着看向姜斋,这种打量不会让人不舒服。 姜斋微微屈身施礼,没有说话。 “姑娘,此处不比别处,坐下喝茶便可。”将已经准备好的茶杯里添上茶水。 第六十二章 闻珏 “多谢,”姜斋屈膝跪着,一举一动都是仪态规矩,这股气度到了姜斋这个小姑娘的身上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姜斋将帷帽放马车上了,莹润光泽的黑鸦鸦长发半垂,用一枝碧色的钗环轻轻挑起,琥珀色的玉色石坠顺着雪白脖颈滑下。 “我是宣霁和随元良好友,姓闻名珏,闲散之人,”闻珏眉宇间有着有着对世俗的淡然疏离,是对所有入不了眼的清高无趣。 看着姜斋倒是有发自内心几分笑意,看着姜斋又多了几分欣赏。 “姜斋,一介白身,”姜斋言谈举止有条有理,没有刻意迎合也没有故作清高。 “听说姜姑娘是盛京人?”闻珏听了姜斋的回答,眼里更是多了几分兴致,亲自给姜斋斟满茶水。 “是,”姜斋神色平静如波,没有羞怯、推拒。 四周都是用帘子掩住,将寒风严严实实挡在了外面,亭子没有燃熏香,只有鼻尖的茶香冬季寒风的凌冽。 看着闻珏还颇有兴致地往下问,宣霁放下茶杯,“闻珏,不如你问我,我带来的人底细我都清楚。” 闻珏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宣霁,坐直身子撇撇嘴,“不就问几句吗,小气鬼。” “关于元良的病情你有何几分把握。”宣霁凤翎睫羽如墨,深邃的眼廓看不清眼底的情绪,仙不敢收,魔不敢碰,一种含蓄却莫名张扬的俊美。 “不好说,”姜斋感觉有些困顿,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如今只有慢慢观察,调整药方,但成功与否还是看随参领的决心与毅力。” 看着宣霁垂下眼眸,眼神凌厉,周身的气势开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粽灭,”闻珏怕吓到姜斋,“别那么杞人忧天,我去看过了,伤口处理得很好,即使沾了些脏东西,那么多水如何也排出些了。” ”小姑娘,你的药丸我也看过了,确实不错,但是……”闻珏脸上少见嘚有些纠结,看了一眼宣霁,又看了一眼姜斋。 “先生但说无妨,”姜斋朝闻珏微微颔首。 “那止疼丸有依赖性吗?”闻珏也不多加委婉了,眉宇间竟有些期盼。 宣霁听此也抬起头,三指在桌案上轻叩,气氛莫名的压抑起来。 “先生懂医?”姜斋想起在院子里闻到的药香。 “不敢说懂,久病成医略知一二罢了。”闻珏笑着摇摇头,端起茶喝了一口,觉得茶有些凉,有放下了。 “确实会,但在一定程度,有益无害,只是最好在病人清醒时服用,以免伤及身体其余脉络。“姜斋纤细的背影跪坐在软垫上,寒风渗着棉帘缝隙进来,一缕发丝被吹动,随风而动。 茶桌不大,有丝丝缕缕吹拂到宣霁的手背上,有些痒。 风听发止,其实停留轻抚只是几个呼吸间罢了,宣霁倏地收起手背,骨节分明的手紧握成拳,似乎想按捺住又像是想抓住些什么。 宣霁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想平复心口莫名的燥热。身上渗人的煞气也散的七七八八。 “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对面闻珏端正脸色,不再是目空一切的淡然,眼里有些恳求,微微向姜斋一作揖,松散发带任他一动,顺着黑亮的头发就要到发尾。 “先生请说,姜斋惶恐。” ”小姑娘,你干嘛一口一个先生啊,不知道以为我老得走不动路,一把年纪了呢,“闻珏收回手,给姜斋和宣霁的茶杯斟茶。 “初见觉得先生是一个世外之人,一个称呼罢了。”姜斋对着闻珏微微颔首,道了声谢。 听了姜斋的话,闻珏脸上不由浮现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意,莫名就让他从快要羽化飞仙的得道仙人拉回人间。 “也是也是,是我俗气了。” 看着闻珏脸上的笑,宣霁莫名有些烦躁,仿佛方才的焦躁又多了一层,让他有些不想再继续这场谈话。 “行了,”感觉茶杯很烫,宣霁也没有要喝的欲望了,“行了几个时辰的路也是累了,你回吧,有什么事往后再说也不急。” 姜斋起身退后一步施了一礼,“多谢先生款待,姜斋告辞。” 闻珏含笑目送姜斋远去,宣霁这时候起身不留痕迹地挡住闻珏的目光。 “你干嘛,我还没问完呢,”闻珏撂下茶杯,瞪着宣霁,眼底有着惊诧和疑惑。 宣霁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觉得自己这样做了会通体舒畅,宣霁走到棉前,呼出一口浊气,果然。 “我们还要在这待上些时日,你急什么?”宣霁和多年好友说话就没那么禁忌了,看着远去的身影,又有些莫名的感觉。 闻珏叹了口气,眼里有些惋惜,“你说说,这种宝贝你也能在那地方寻到,你是什么鼻子啊。” “我没去寻,她自己出现的,”宣霁莫名想起血气弥漫的夜晚,胆子奇大的小姑娘瞪着眼珠子对自己说出那番话。 手背莫名又有些痒,但好像不是手痒,是片轻薄的羽毛落至心中。 “听那小姑娘说,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闻珏也站起身,吸了口新鲜凌厉的寒气,随即脸上浮现一种”恨铁不成刚“的神情,“随元良也太大意了,这一次是运气好,谁知道下一次还有没有这样好的运气,迟早吃大亏。” “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他,”随即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姜斋两次将随元良撂翻在地,眼里的不屈与背水一战,自己用她嫂姐威胁她时迅速反击。 轻轻敲了敲窗棂,莫名有些想笑,嘴角往上一勾,却发现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些什么,自己的参领被一个小姑娘打倒? “你思春啊,”闻珏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宣霁,总感觉宣霁今日有些不正常,不对,是喝茶喝到一半就有些不正常。 宣霁没有回答闻珏,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闻珏,回到茶案坐下,端起茶杯只是摩挲。 “你不是要得道飞仙吗?还理这些尘世俗事干嘛?”宣霁不忘挖苦好友。 第六十三章 病发 “你来真的啊!?”闻珏没听到宣霁的回答, ”你说呢,一个大老爷们脑子里就是些情情爱爱,少看点话本子。”宣霁说完就撂下茶杯走人了。 留下闻珏一个在风中凌乱,摸不清宣霁这鬼畜一天在想什么。 姜斋跟着侍如在回环曲折的院子里环绕,脚下有些虚软,一天一夜没有好好休息过确实有些累。 “姑娘,澹灵已经在里面等你了,需要些和我说便可。”侍如朝姜斋微微施礼,脸上是清丽婉约的笑意,不亲近不疏远。 侍如将姜斋带到一处院子,不比楼阁的苍茫大气,此处牌匾精致小巧,虚阁荫桐,清池函月,处处可见匠人的精巧心思;片山多致,寸石生晴,一片砖瓦一朵花草皆有情,开径逶迤,竹木遥飞堞骓。 风生寒峭,月隐清微。 看着侍如远去的身影,姜斋略松了口气,起身、行礼,要做全这些礼节很是费神,往前姜斋最是讨厌这些繁文缛节,可如今为了不被人抓到规矩上的错处,也是一举一动都不敢放松。 这些不是最费神的,与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的来回, 府宅美是美矣,确实少些人气,姜斋轻轻推开院门,澹灵正在往外搬凳子,看见姜斋,放下凳子就跳过来。 “妹妹,你回来啦,”澹灵拉着姜斋的手,往桌子这边拉,笑眯了眼,“不知道你喜欢吃啥,我一样弄了点,” 姜斋看着眼前的饭菜,做得很是秀色可餐,还蒸腾着热气,有些诧异看着澹灵,想不到澹灵还有这手艺,“你做的吗?” 澹灵脸一僵,有些不好意思一笑,“不是,是这里厨子做的,我冒着风雪端回来的,”澹灵指了指桌案后面的饭屉,”但你要是想吃我做的饭菜,我也可以为你做。” 这几天的相处,澹灵越来越喜欢这个平时沉默少言却在随元良受伤时,熬着通红的眼写药方的姑娘,对于姜斋也是越来越交心。 “到时候一尝你的手艺,”姜斋对于澹灵也不像当时,话语中藏着防备,偶尔也会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破碎的云翳处漏出熹微晨光,天穹仿佛被轻纱晃晃悠悠的遮住,三两只麻雀啄着羽毛扑棱棱地飞走了,带落瓦檐上的积雪,最后一抹绯红黯然的夕阳也沉入地平线消失不见,影影绰绰的每颗星里都藏着一份秘密。 沙漏点点滴滴地敲醒睡眼惺忪的黎明,姜斋和澹灵吃完,简单收拾下就上床休息了。 床脚便两盏落地灯柱,被月光拖出欣长的两笔,一室清凉月色,朦胧的如在古画的梦境里。 才入午夜,随元良的状态就不好了,全身发着抖,伤口也不住溢血,述安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宣霁和闻珏也在一旁,脸色暗沉,眼底虚影幢幢。 闻珏放下随元良的手腕,眼底满是凝重,才放下,随元良四肢都止不住抽搐发抖,述安感觉随元良的身体,防止随元良剧烈挣扎把伤口崩开。 “吃过止疼药了?”宣霁转身问述安,眼底也是担心。 “吃过了,姜姑娘说一天一粒就够了。” “这不是吃不吃止疼药的事,是他身体里的毒瘾犯了,如今也是醒不过来,”闻珏翻开随元良的眼皮,瞳孔有些涣散。 “要不要把那小姑娘找来,说不定她有法子,”闻珏直起腰,眼底带着些晦涩莫名的笑意。 “要是什么都要她,我为何还要把元良带你这来?”宣霁垂眼看着闻珏,眼角在深夜暗处勾起, 闻珏嫌弃似的移开眼,“就你事多。” “技不如人,如今还能如何,不找?那就只能像那小姑娘说的,尽人事,听天命,”闻珏也不嫌弃,大咧咧坐在随元良床边。 宣霁在一旁肃然站立,脊背挺得笔直,如劫火淬炼的一把长刀,如今眼皮轻阖着,看不清神色。 随元良塞着帕子的嘴里又是一阵破碎、脱力的呜咽挣扎,伤口不断渗出血来,脸色灰败破败。 “述安,去找姜斋,就说随参领犯病了,”宣霁捏着眉心,声音里透出些疲惫。 “是,”述安用软丝带将随元良四肢固定在床榻,做完往姜斋住处走去。 “不要觉得每一个人都对你有利可图,”闻珏上前拍了拍宣霁肩膀 “你就知道?你们不过才见一面。”宣霁斜着眼看着闻珏,心里又冒出丝丝缕缕、有些陌生的不舒服。 ”眼神啊,有的人眼里是滔天富贵的欲望,权倾朝野的野心,淡泊名利的无谓,家长里短的满足……很多人我看一眼,我就知道他们所求什么,可那姑娘眼底是一片纯粹,是我看不懂的平静。”闻珏回忆着和姜斋的短暂相处。 “这种人不是最可怕的吗?没有欲望,没有野心,只有看不懂的无谓。” “不是,你干嘛总想拿捏住人家啊,”闻珏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宣霁,“听你说起这个姑娘,人也不是那种宵小之徒,你看中她手里的方子医术,她看中你滔天权势,你就当你们合作一场。” 宣霁没有回答闻珏,看着外面无边浓稠夜色,干枯的花茎在风中折断的咔擦声,树枝在风中摇摆的呼呼声,清晰可闻。 姜斋被澹灵脚步声惊醒,倒不是声音太重,是小心翼翼的推门踮脚。 听到澹灵说随元良“病”犯了,姜斋还有着睡眠中的混沌与迷茫,去桌案上倒了杯凉水,清醒片刻,拿上布包和荷包就跟着澹灵出去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小雨,稀疏的雨串成联,深夜里蜷伏着大朵水墨般的云,藤条也在风中呼呼作响,将眼前的景色阻挡在眼帘之外,是一片朦胧。 路上听着述安的描述,姜斋心下有了个大概的结论,不禁加快了脚步,飘飘洒洒的雨丝防不胜防洒进伞里,在发丝上缀了不少雨珠,澹灵举着伞也急急跟在后面。 落在窗棂、瓦檐上是珠玉落玉盘的声响,亮着灯光的院子仿佛是浩瀚里的一束光。 第六十四章 雨中 姜斋推开门,打破一室寂静,携带来一身风雨。 宣霁看见姜斋半个身子都淋湿,发丝间也是雨珠,微微蹙了眉,暗黑的瞳孔微缩。 探了随元良的脉搏,姜斋神色也有些凝重,但看不出具体情绪。 “如何,是毒瘾犯了?”闻珏上前看着姜斋,眼底也是焦急。如今发丝有些凌乱已不是下午时辰的潇洒无谓。 姜斋放下随元良的手腕,点点头。 “可有法子抑制,”宣霁神色有些复杂,周正深邃的眉眼如同细心描画,如今也是眉头紧锁。 姜斋回头看向宣霁和闻珏,半晌没有说话,随元良额头脖子青筋迸发,嘴角也溢出血来。 “治标不治本罢了,但随参领如今身负重伤,我只有用针刺法减轻些痛楚,缩短发作的时间。” 闻珏眼睛一亮,眼底迸出惊喜,向姜斋靠近几步,“这么说你真有法子!” 姜斋后退几步,眼底满是思量,“尽量一试,熬药也是来不及了。” “几分把握?”宣霁阖紧窗户,看向姜斋。 姜斋看着宣霁,眼底含着不耐,屋子里谁不是人精,连闻珏都不敢再说话。都她是故意的 “若是我说没有把握,将军让我上针吗?”姜斋不躲不闪地直视宣霁,眼里坦荡磊落,清丽的眸子在这深夜里格外明亮。 宣霁莫名想起伤兵营初遇、主军营的剑弩拔张,也是如此绵里藏针,但不可否认,她并非无才无德之人。 “抱歉,”宣霁在喉头百转千回,终究还是吐了出来,转身后退一步。 述安和澹灵在一旁减低着自己的存在感,闻珏则是一脸诧异,眼神在姜斋和宣霁身上来回打量。 姜斋也是有些吃惊,没想到宣霁竟会向自己道歉,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什么,打开布包,取出一枚银针。 刺入四神聪、内关、合谷等大穴,手影快速虚幻,一盏茶的时间便调针一次。 随元良意识越发模糊,渐渐不再挣扎,塌边的布条也不再剧烈拉扯,嘴里的呜咽渐渐小了起来。 一番下来,姜斋在寒凉阴冷的冬夜,额头溢出点点汗珠,手臂也在微微颤抖,掩在衣袖下看不真切。 “你如何做到的?”闻珏发出一声惊呼,他以为只是一些平常压制之术,但姜斋施针手法他未见过。 方才探随元良的脉搏,方才脉浮,摇摇晃晃而阳气浮越,如今脉象已经趋于平和。 姜斋吐出一口气,慢慢直起腰,一边收针。 缓缓开口道:“取四神聪凭补平泻,内关、合谷,用重提轻插的泻法连续三次,足三里用烧山火补法,三阴交用重插轻提的补法且连续操作三次。得气后留针小半个时辰。” 姜斋给闻珏说法子的时候,面容有些掩不住的疲惫,但整个眉眼都是亮的,被瓜萎覆住的脸此刻仿佛泛着珍珠般温润靓丽的光泽,说到兴处时,眼底燃起一簇亮光,明亮好似天际星辰。 闻珏神色变了又变,不知有没有听懂,只是笑着点点头。 又叹息一声,仿佛慨叹似的,看了一眼宣霁含笑出去了。 “准备些粥,随参将应该快醒了,如今可以进食,但是得忌口,清淡为主。”姜斋声音有些喑哑,去到桌案上写了一则药膳食方交给了澹灵。 澹灵接过对着姜斋投出一个感激的眼神,红着眼跑出去了。 扫径护兰芽,分香幽室 卷帘邀燕子,闲剪秋风 “回去歇息吧,这有述安和澹灵照看,”一个烛花挑破,宣霁看着姜斋脸上的疲惫,站在阴影出淡淡开口。 姜斋点点头,没有再多行虚礼,虚软着脚步绕过屏风,去拿放在门口的绸伞,起身站立的时候脚步有些趔趋,往后退了一步。 感觉背后被什么抵住,是一个温暖的身体,手臂也被一只大手握住,一件墨黑披风不知何时也到了肩旁上,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姜斋方才一冷一热的身体,闻着披风上已经不算陌生的气味,莫名的舒适与安心。 “夜黑雨大,我送你回去,走吧。”宣霁松开手退后一步,拿起地上的绸伞。 姜斋没有拒接,实在有些撑不住了,是救治宣霁的人,他给些报酬是应该的。 姜斋和宣霁走在碎石子路上,宣霁撑着的绸伞伞面倾斜,散不大,中间还留着些缝隙,宣霁半个肩膀都被打湿了。 海棠花颤巍巍在枝头打颤,枝枝蔓蔓的红潋滟地泻着,一程寒风裹挟着冬雨,近旁的树枝摇摆得嚓卡作响,吹下枝头的湿叶,落在他们脚边,铺满了前方的路。 干枯的花茎在风中折断,姜斋看着泼泼洒洒的雨珠,仿佛要将人间的迟暮洗涤一尽,雨声打在芭蕉上、碎石子小路上、房檐上,如珠玉落玉盘。 “多谢将军,您回去还是喝碗姜水,早些休息,事务繁多,您谨防风寒。”几句客气疏离的感谢与关切。 姜斋颔首示意,走出那个只有两个人的空间,裙摆散在寒风中,雨幕渐渐掩没了姜斋纤细的身影。 “好,”淅淅沥沥的雨下,只有手中的这把绸伞听到。 回到院子,姜斋褪下外衫,擦了擦漆黑乌亮的头发,正想解下衣带,外面传来敲门声。 姜斋披上干净的衣衫,打开门,是下午那个清丽婢女,她打着绸伞站在门外,衣衫发间皆有湿意,却不显得狼狈。 将人引入屏风前,女子率先施礼开口。 “姜姑娘,您的院子里有一处温泉,就在最里面的两扇雕花门后。今夜雨大,主人让我来特意提醒您,可以祛祛寒气。”女子嘴角带着清丽婉约的笑。 “多谢姐姐,”姜斋有些欣喜,嘴角不由地一勾。没有什么是在下雨天泡温泉更让人舒适的了。 “折煞我了,唤我轻暮便可,”清暮说这话时,还是一个语调,找不出错处,也说不上亲和。 轻暮又问姜斋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听到姜斋的回答,点点头帮姜斋阖上窗拉上门便走了,“姑娘早些歇息。” 推开两扇雕花木门,白气蒸腾,置于仙境,所有的寒冷都被阻挡在两扇薄薄雕花木门后。 第六十五章 温泉 这处院子叫芳汐馆,里面布置得轻灵雅致,里面的浴池修缮得也是婉约精巧,面积不大。源源不断的温泉水从池子四边的莲花流泻出来,到了池子的一定高度,稀稀散散的、有打成孔的小洞,从浴池里排泄出去,这处浴室时时活水来。 底板由汉白玉铺成,浴室周围打磨得及其光滑,池子里雕刻着含怯带羞的仕女图,十分传神,另一边是栩栩如生的各种珍异水果,沾着浴室的雾气和溅起的水珠,仿佛是主人的款待,等着客人去采摘。 姜斋褪下衣衫,惦着脚尖慢慢踏进池水,衣衫下的肌肤雪白,墨发黏贴着后背肩头,白与黑的剧烈色差,说不出的诱惑晃眼。十四岁的身子被家人娇养着,发育得已经初见端倪。 发出一声喟叹,僵硬的身体融化在在这一池春水里,四肢仿佛躺在清晨的草丛花束中,灵魂已经飘到不知何处。 缓缓流淌的水流不间断地流过姜斋的身体,比在木桶里狭**仄不同,身体尽情舒展,嫩如青葱的指尖划过温泉水,姜斋吐出一口浊气,所有的寒气都消散。 姜斋闭上眼,享受这几个月来最舒适的时刻。 在一墙之隔的浴池里,幽幽泉水里坐着一道修长的身影,露出来的后背胳膊强劲有力,水珠从他的侧脸往下滴落,蒸腾的雾气柔化了刀刻般的棱角,如玉面孔上残留着几点不舍得掉落的泉水,幽暗如海的深邃眸子此时也微阖着。 其实两人院子隔得不近,宣霁院子靠北,姜斋住的院子稍南一些,为了引进温泉水,建造温泉,方便主人沐浴,便将两处浴室合了起来,中间用一道假墙隔开。 宣霁闭上眼思考这几日发生的事以及随元良受伤的事,突然眼前就闪现塞北晴日里的晶莹,在阳光下五彩斑斓,然后变幻成一双冷静清冷的眸子,最后逐渐突显全貌。 细长秀致的眉,挺高精致的鼻,不点而朱的唇,被质疑时眼里不加掩饰的不耐,离开前让自己喝些姜汤的关心。 宣霁不知为何想起这些,有些烦躁地拍打水面,溅起一阵浪花,砸在光滑的壁面,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回想,又有点茫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情绪突然就被挑动了。 拿过干燥的毛巾,宣霁随意擦了擦身子,套上中衣就出去了, 泡澡对疏通经脉、缓解疲劳,但过犹不止,姜斋感觉指尖有些胀皱,突然感觉池水晃荡,远山眉一簇,睁开眼,池水平缓地流动着,只有不停升起地白气, 姜斋感觉泡过的身体说不出的舒畅,一天的疲惫和一身的僵硬都留在了池水中,拿过一旁的大布巾,脚仿佛踩在松软的棉花上,细细擦净身体。 水汽晕得脸颊绯红,睫羽濡湿,手指碰到一个冰凉凉的东西。 一愣,所有神智突然都回笼,眼前的仙境也慢慢远去,脚底也踩实了,还是在大昭,边陲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小镇。 姜斋莫名一笑,拿过中衣穿上,推开雕花木门,一阵寒气袭来。 不禁打了个寒噤,姜斋吹灭夜灯,缓缓再次睡去。 清远斋一烛灯光迟迟未息,摇摇晃晃地为屋内的一小片天地亮起,宣霁坐在青木案椅上,想处理些政务,刚想落笔,却满心烦躁。 看着外面一勾残月,天空不知何时也起了些黑云,漏出淑淑几颗星,所有的情绪都消化在广大的昏夜里,宣霁放下狼毫站在窗前,手指在窗棂上轻叩,时而急促时而缓慢一点。 紧皱的眉头仿佛遇到了人世间最难的问题,他不知该如何、甚至不知为何会产生。 海底月是天上月…… 此时在寒冬风雪中还有两个不眠人,此时窗外的暗夜刮着鹅毛大雪,飘飘洒洒而下风浪如饕餮吞吃的声音。 室内其实不算冷,可两个女人却死死瞧着外面,希望能亮起一盏昏黄的油灯,那道身影踏着积雪缓缓往这来。 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人的身心揽动于无,激不起一点风浪,所有的声音都消散在厚重的黑夜帷幕里。只有一团不能放弃的希望,烛火般的亮在角落里,在广漠澎湃的黑夜深交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阿荣,你说阿斋一个人在那会不会冷啊,”池景芸木着身子,眼睛酸涩却不肯移动,眼角有水渍就要不受控制地溢出。 姜斋在庵庐的时间越长,池景芸睡觉的时辰就越短。虽然杨大嫂明着暗着送来许多过冬东西,日子好过了许多。 在忍不住恳求杨大嫂陪着去庵庐找找姜斋,那些人却找着借口死活不让几人进,那一夜池景芸一夜未眠,第二天眼眶红肿,面色惨白。 庵庐不比别处,除了郎中营护,没有品阶的人一般都进不了。 池景芸在错午时分再也冷静不了了,如何劝阻也不离开,几个营护就要拉不住这个突然强悍地女人,就要惊动守卫,最后那个面色温和的鲁太医也来了,只是给拿出一封信递到池景芸手里。 池景玉仔仔细细、不放过一个角落,看完用信纸掩着脸低低啜泣。 姜容不敢再刺激池景芸,小心斟酌着语句,迟迟没有开口。 池景芸终于转过头,看着一脸不知如何开口的姜容,“傻孩子,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啊。”摸了摸姜容的头。 “二嫂,您信阿斋吗?” 池景芸第一反应就是点头,随后眼里又有些迟疑。 “信,我如何不信啊,其实看完那封信我知道阿斋如今安好就够了,可是……”池景芸又看向大雪纷飞的寒夜,漆黑的眼珠里是晶莹,眉宇间是心疼和无力。 “那些不该阿斋来背负,”话语在池景芸喉头呢喃着。 “嫂子,既然如此,我们安心等着便是,阿斋是要上九天翱翔的凤,眼前的苟且和厄运是拦不住阿斋的。”姜容将额头抵在池景芸的发间。 时间无情的插进黑夜的心脏,黑夜还在无尽的喘息着。 第六十六章 药粥 东方暗云被撕开,接着淡淡油彩铺陈,一层一层地染过云霞。外面日光欺上来,越过青玉屏风,掠过姜斋的指尖,映到浅白的眼帘。 姜斋睫羽轻颤,手背掩着眼睛阻挡突来的光线,悠悠转醒,意识也慢慢回笼,缓了一刻钟,掀开被子下榻。 衣裙有些繁复,姜斋憋着性子穿了好一会儿,细白的手指穿过一头青丝,不甚熟练地梳好一个简单的发髻,拿出瓜萎仔细覆面。 推开随元良的院门,姜斋先是去了小厨房,炉上的火应是熄灭没多久,上面热着几壶水,锅里温着清淡小粥。 澹灵坐在小机子上打着盹,眼底满是青色,连姜斋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姜斋脚步顿了顿,轻轻推了澹灵一下,没曾想澹灵一下惊动地跳起来,眼底满是慌张和焦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澹灵看着姜斋眼睛,紧紧抓住姜斋的手臂。 “没事没事,”姜斋拍了拍澹灵的手背,“澹灵,你也快守了一夜,回去歇歇吧。” 澹灵快速摇摇头,“不行,随公子还没好呢。” “没事的,这我看着,回去睡会吧。”姜斋开口劝到 澹灵还有些犹疑,“好吧……那有事就叫我,”一步一回头回头望着姜斋。 姜斋站在厨房中间扫了一眼,对厨房里的东西多少有了个数。 对于厨艺不是特别精通,但是一般的粥还是做的出来,洗好莲子肉、梗米,用一个小碗装好。 又问轻暮找出些党参,黄芪,山药,加水煎煮两次,与梗米、莲子肉煮粥。益气健脾,适用于戒瘾后神疲乏力、心悸气短,有安神除烦、健脾开胃的效果。 听到轻轻叩门声,姜斋微微转身,轻暮站在门口,莲花色绫子袄,青缎子坎肩,容长脸蛋,细挑身材。 轻暮朝姜斋施了一礼,“姜姑娘,还有什么缺的吗?尽管和我说。” “多谢轻暮姐姐,麻烦您多准备些松子、果蔬、猪羊肉、鲜鱼在大厨房里,一定要注意生寒的食物。“ 轻暮点点头,暖暖阳光下白如凝脂的下颌格外柔和,“辛苦你了,若是你想歇歇,随时叫我就成。” 姜斋坐在小机子上,看着晃动的炉火,明明暗暗地跳动着,眼里的光跟着摇动,瞳孔深处漆黑一片。 “碰”轻轻的一声脆响,像是两道木质东西碰撞,姜斋下意识向声源处抬头一望。 闻珏懒懒靠在门框上,披着一件大氅,取下风帽,依旧没有束冠,墨发松系,容貌,眼底是海棠花上的晨间露,高远而不可攀。 姜斋眉梢扬起,不知闻珏为何会出现在这扬着烟灰的地方。 “闻先生有事?”姜斋从炉前起身,对着闻珏没有行礼。 见姜斋没有对自己来那繁文缛节的一套,莫名的有些欣喜有趣,“无事,天好随便走走,溜达到这来了,得知你在这里熬粥就过来看看。” 男子声如和风,低低懒懒,如流经树林蓊郁的暖风,又如初春流经冰河的清冽。 “先生想尝尝?”姜斋对闻珏第一印象不错,且这粥也是滋补,对闻珏的身体也没坏处。 要拒绝的话脑子经过就吐出来,却没想到说出来的却是,“好啊,正好我早上担心着元良没吃下多少。”脸上一阵忧心伤感。 姜斋掩着布巾掀开盖子,拿着木勺在锅里一转,梗米粒粒分明,白气蒸腾而出,模糊姜斋的面容,可那双眸子就如远山绝无景致,巷陌之景难敌一分。 淡淡药香也顺着白气飘到闻珏的鼻子里,闻珏折开扇子,微阖上眼,嘴角勾着笑说道:“党参,黄芪,你还在粥里加了药材?嗯,还有山药。” “如今随参领吃这些正好,您还要吗?”姜斋手上拿着一个瓷白的小碗,说不清是手还是碗更白。 “要,当然要,我经常吃呢!”闻珏撒谎了,从小到大若是让他说出一个最厌恶的,那必是药、黑糊糊吃不完的药。 闻珏撩着衣袍坐在木凳上,一身潇洒无谓。 姜斋看着闻珏坚决的样子,也没有再多问询,拿着碗给闻珏舀了两勺白粥,“先生,小心烫。” 闻珏拿着勺子正要碰碗的手一僵,停顿了一下,抬头漾起一抹笑,“多谢。” 闻珏笑着朝姜斋举举碗,拿着勺子掩着碗边舀起一小勺,慢慢放进嘴里,比他想得要好很多,药味清香,梗米软糯。 “你熬的粥挺不错的,嗯……随元良应该会喜欢,”说着清高雅致的脸上扬起一抹近似恶劣的笑,“他现在不喜欢也不成了。” “先生和随参领有旧仇?”姜斋看着闻珏脸上不加掩饰的笑,这好友生病…… “没有,我们三人都是好友,”门外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高大身影也随着进来,容颜在半室日光里得以窥见,挺高的鼻,深邃的眼,是宣霁。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一身月白色长袍,墨锦般的发用白玉冠束起,俊逸的容颜如同造物者手里最惊心动魄的一笔,冷峻的气势如高天孤月,白玉冠平添的几分贵气,也让人不敢直视,唯恐亵渎。 姜斋一噎,莫名觉得宣霁在不开心向自己撒气,心里暗说一声“莫名奇妙”,没有回答他的话,行了一个挑不出错处的礼,“参见将军。” 宣霁薄唇抿得似一道钢刃,下颌线也是紧绷。 想到自己无意间的一瞥,姜斋和闻珏离得极近,两人脸上都带着真心实意的笑,不知道在说什么,像多年好友似的侃侃而谈。 一片随和淡然,远远瞧去竟像一对……壁人,不像和自己在一起,永远都是猜忌与戒备。 “你们在干嘛,”宣霁的眼神从宣霁身上掠过,又看向闻珏和他面前的碗。 “我说你干嘛啊,一大早上就一张棺材脸,嫌随元良死得不够快啊。人小姑娘起个大早给随元良做滋补的清粥,我瞧见了就给我来了一碗,你这样子弄得好像偷情似的,”闻珏这人外表骗人,一副谪仙的样子,其实嘴巴也是不饶人的,和宣霁也是互相拆台惯了。 第六十七章 矛盾 “你如今什么东西都敢入口了?粥里还有药材吧,平时是除了轻暮做的你都不屑一碰吗。”宣霁也是毫不客气回敬好友,平常宣霁不与人争辩,回怼起好友倒是毫不客气。 宣霁说完,闻珏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姜斋,发现她没有在意自己和宣霁,在炉旁一勺勺盛粥。 “你……宣霁,我早上没吃饿了行不行啊,你就是一个注定孤老一生的男人,就你这嘴,真别想有姑娘看得上你,”许是心虚,许是觉得这里跟宣霁骂街太毁形象,闻珏说完就一甩袖子走了。 闻珏走得太快,宣霁觉得那股憋闷还没有消散,失了平日里的冷静。 姜斋看着闻珏匆匆离去的身影,莫名好笑,两个大男人像个不服输小孩一样拌嘴。 “你笑什么!”宣霁见姜斋看着闻珏的身影笑,不知何来的又是一阵不舒服。 “没笑什么,“姜斋又慢慢隐了笑,早起的男人果真是惹不得。 ”我劝你最好别打什么主意,有!现在也给我憋回去,“宣霁沉稳雍容的气度中,破出一个口子,混进去些焦躁,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如此,“刻薄”。 姜斋没有说话,瓷碗与木桌发出沉闷的一声,“姜斋不懂将军的意思,还请明示,”姜斋冷了脸,若是还听不出来宣霁的意思,就是在装疯卖傻了,声音里含着冰碴子的寒。 “你自己清楚,最好没有,”宣霁深吸一口气,稍微冷静一下,心里却有些对自己的言语后悔,不是对闻珏,是对姜斋的欲加之罪,其实自己也是知道姜斋不可能的吧…… 姜斋看着宣霁,清冷的面孔上是对宣霁的无理取闹的愤怒,和对宣霁无休止的怀疑的厌烦,琉璃似的眼珠不躲避地直视宣霁的眼睛,干净剔透得让宣霁不由移开了眼。 “不得不说,您真是高看我了,小瞧你身边的人了,而且若是我真有什么心思,你以为你的威慑有效果吗?”今日天很是高远,云在苍穹浅淡悬挂,外面的海棠在风中枝枝颤颤,院子里还有着昨夜风雨的凌冽。 看到宣霁和姜斋一同进来,随元良以为是自已眼花,还在一幕一幕的梦里,放下手中的书,眼睛上下打量着宣霁,大早上一张棺材脸,嫌自己死得不够快?随元良没敢说出来,在心里默默腹诽着。 姜斋还是跟从前一样,看不出神情,只是微抿着唇。 “早啊,你俩吃了吗?“随元良打着哈哈道。 宣霁看了一眼随元良,站在漆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满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就是“触之者死,三里内无活物。” “随参领,这段日子你先喝着药粥,接下来静养一月,应是不会再像昨晚那样剧烈发作,”姜斋放下手中的托盘,上前替随元良诊了一个平安脉。 轻刀刮竹,脉气在脉道有些滞涩不流通,主气带血淤塞,脉道不免受阻。 姜斋让随元良坐起身来,拉开随元良的衣襟检查腹部的伤口,肌理分明的下腹上一道白色的纱布,雪白的中衣堆叠在劲瘦的腰间,再配上那张张扬艳丽的脸,活脱脱就是一个男狐狸精。 宣霁不知何时也迈步走到塌前,一移也不移的眼神,都快在随元良肚子上烤出个洞。 随元良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得到,实在忍无可忍开口,“明庭,你是在怕姜斋占我便宜吗?我一大老爷们再怎么样在一小姑娘这也吃不了亏。” 随元良本意是调剂一下室内莫名的气氛,这气息都粘稠了。没想到宣霁脸更黑了。 宣霁还没说话,姜斋先笑了几声,“是吧,你们在将军眼中都是无辜清纯小白莲,我是街边无赖大恶霸,时刻都对你们有着不纯洁的想法,可不是得防着我对你们使些龌龊手段。” “参领静养,”姜斋说完,拿着东西就出去了。 “这……”随元良看了一眼姜斋离去的身影,想着姜斋“阴阳怪气”的话,小心瞄了一眼宣霁,这位爷脸上也是随时能拔刀砍人的表情。 “吃不了亏?银针顶你脖子上说要杀人的时候,没见你误会啊,”见姜斋(对自己)一句话没说就出去了,心里更是憋屈。对着随元良那张脸更是不客气,只想出去透透气。 现在脑子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今天究竟抽了什么风。 “以前是误会嘛,现在大家都算是一家人了。”随元良口中一家人的意思是,姜斋对于江参将很是重要,说一家人也不为过,自己和宣霁对于江参将都算半个儿子了。 “阿霁,说句公道话啊,姜斋这小姑娘吧,挺不错的,你别一天到晚针对人家,以前的事……男人嘛,大气一点……“随元良还在絮絮叨叨。 “一家人?”宣霁眼睛眯了起来,觑视着随元良,“你什么时候跟姜斋一家人了。” 随元良被宣霁突如其来的煞气吓到了,愣愣看着宣霁,不明所以,半晌才回神。 “明庭,今日你很是不对劲,情绪也太外露了些,是因为我受伤?军营里出事了?”随元良见宣霁严肃的神情也是惊吓得捂着伤口起来,动作太快扯到伤口。 随元良捂着伤口“嘶”的一声,看着随元良捂着伤口额头直冒冷汗,宣霁回过神也知道了随元良本来的意思,是自己想多了。 压着随元良的肩膀,“没有,是我自己想岔了,你安心养伤,别忧心军营里的事,焰麟军养着也不是光吃饭的。”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了,你如今还替姜斋说话,”宣霁替随元良掖了掖被子,坐在红木椅子上,敲了敲桌案还是忍不住开口。 眼底深处排查的目光看着随元良,穿透人心的眸子仿佛什么谎言都瞒不过他。 “什么?”随元良又拿起清粥喝了一口,没注意到宣霁语气里的异处,对着勺子里的粥吹了一口气,“只是接触多了,了解得要深些,姜斋,嗯。”一口粥咽下。 “虽然我看不出她的想法,但是直觉就觉得吧,她不会危害军营,反而对我们有一种莫名的认同感。” 第六十八章 归来 “认同感?”宣霁脑子里回荡着随元良的最后一个词,“为何?” “说不清?”随元良含着勺子,想了想,“姜斋在医治伤兵时有一种大义的凌然和对死亡的豁达,这是我在外人身上第一次感觉到,而且还只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 宣霁垂下眸子看向漆桌上盛着白粥的白瓷碗。动了动有些冻僵的手指,脸上神情莫测,随元良摇了摇头,感觉宣霁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姗姗迟来的暮色四合,半盏酒浆倾倒,夕阳余晖大片大片惊心动魄的昏黄,还留着一刃殷红,晕染着金黄的色泽。 在后院门口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姜斋戴着帷帽,提着裙子踩着马登掀开帘子就要屈身进去,动作一下僵停在了原处,宣霁正坐在正中的塌上,骨节修长的手上捧着一本书。 “不进来?”宣霁脸上的疤已经去掉了,光滑的下颌线如山水间的汗青笔墨勾成。 没等宣霁说完,姜斋已经屈身进去了,坐在最外面的右边,帷帽晃动看不清神色。 宣霁是一军之主,如今边境不稳长时间离开他自己也放心不下;而姜斋毕竟是军营里流放的犯人,不知道有几双眼睛在看着姜斋和背后的姜家,长时间不露面还是会引起有心人的怀疑。 随元良好些,宣霁便议上回程的路程了,而随元良在此处养伤也是绝佳去处。 澹灵没有进来,坐在外面同述安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事儿。 马车渐渐行走,述安驾马技术不错,马车内感受不到晃动,同时也听不到声音,静默得气息都在粘稠,十级狂风也吹不动。 澹灵坐在马车外面,都能感受到死寂的尴尬,同时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像来时那样坐进马车,但偏偏两人都没察觉到。 “在马车里你也不取帷帽,”宣霁许是察觉马车里奇怪的气氛,放下手中的书看向姜斋,低磁的嗓音在马车内响起。 “怕嫌了将军的眼,万一将军又是一番指责,我一介女子可担不起这骂名,”姜斋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含着淡淡的嘲讽。 “我说不得你了?”听到姜斋的“回讽”,宣霁不怒反笑,手指在膝上轻点,有些快活的节奏。 听到宣霁的笑声,姜斋的帷帽下的白纱轻微晃了晃,“将军自然说的,但我的名声与将军身边的人比起来不值一提,所以还望将军往后慎言。” 姜斋抬手取下帷帽,放在身旁。 “慎言”对于宣霁来说,确实有些新奇,第一次有人对他如此大胆地说出这两个字。 宣霁莫名又想笑,但是忍住了,万一又惹怒那个小姑娘怎么办。 不知是不是述安抄了近路,还是离开的边陲小镇里军营不远,在夜色最浓稠的时候,宣霁一行人他们到达。 澹灵扶着姜斋下马车,野上传来蝾螈的鸣叫,几千里外来的寒风打在厚墙上,发出风鸣的嘶吼声,今晚月光格外明亮,让姜斋想起了才来的第一个晚上。 想起了池景芸和姜容,姜斋心下一暖,同时又有些担心和内疚,自己离开那么久,也不知道…… 宣霁也下了马车,看着灯火点点的军营,竟有些久违的滋味。 “斋妹妹,我和述安得回了,我们不能随意进军营,你多保重,我会尽量寻着机会见见你。”澹灵伏在姜斋耳边,语气中也满是不舍。 “你也多保重,多谢一路上的照顾,”姜斋转身看着脸圆圆的澹灵,大大眼睛此时有些耷拉着,有些难过。 澹灵悄悄望了一眼宣霁,宣霁的目光正好扫射过来,连忙垂着头,偷偷向姜斋做了个鬼脸,踏上马车和述安从另一个放下走了。 广阔的天地,雨雾霾霾,寒风如刀,灰扑扑的荒凉里只剩下两个人,互相沉默着没有说话。 “走吧,我先送你回庵庐,明日你再回北军营吧,”宣霁负手而立,先行抬步,雪白的衣袍在空中拂动,不染世间尘埃。 姜斋亦步亦趋地跟着宣霁,此处不比别处,不敢轻易拿自己的命做赌注,试探焰麟军的防备系统有多完善。 一路上,竟什么人也没遇到,想来宣霁早已做好准备了。 莫名的,姜斋看到这处军营和熟悉的庵庐建筑,竟有些“归心似箭”。 站在庵庐的大门口,姜斋向宣霁行了一礼,“多谢将军相送,您早些休息,”就要起身离开, “谁说我是专门送你来庵庐的,”宣霁也跟着望庵庐的方向走了一步。 姜斋脚步一顿,有些疑惑的看着宣霁,“将军还有事?” 庵庐的大门处点了两个灯笼,有殷红烛光从笼里晕染而出,宣霁夜视能力极好,眼前的面容清晰地看在眼里。 微卷的眉毛像鸦翅一般浓密,长长的盖在眼睑上,在灯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眼角微微有些向上勾勒,弧度上翘优美,有些像塞北雪地里的白狐狸,看似软萌可欺,其实利爪都藏在肉肉的掌心里,受到威胁便张牙舞爪亮出利爪。 “你今晚好好便好生休息吧,我叫了在庵庐鲁太医谈事,”宣霁继续往庵庐的方向走去。 “将军辛苦,” 院子里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步伐不一,在薄雪上留下浅浅的脚步印。 听到外面的声响,鲁太医早就打开门在门槛处望着他们了,看着一大一小的影子。 鲁太医急急出去迎接,“参见将军,”说着就要下跪,鲁太医眼中竟有些热泪,胡子也轻轻颤动。 宣霁先一步抓住了鲁太医的胳膊,“太医,你年事已高,以后这种虚礼就免了吧。” 鲁太医躲闪着宣霁的目光直点头,掖了掖眼角,“快,快,热茶已经准备好了,快进来吧。” 闻着熟悉的药香,姜斋只觉得莫名安定,有些焦躁的情绪也被抚慰。 “丫头回来了,这一趟可是安好?”鲁太医又转身看着姜斋,满是心疼和回来的平安归来的欣喜语气中是真心的关怀。 “安好,太医放心,“姜斋此时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眼角微微弯起,眼底含着亮光和一簇笑意,心中也是动容。 第六十九章 “太医,我不在的这几日营中伤患情况如何,”宣霁端起一杯热茶,轻呷了一口。 “这几日军营里有些因重伤突发高热,还有伤口迅速感染,来不及抢治而……,但保持在正常水平,您别担心,”鲁太医看了看宣霁的神色, 宣霁停顿半晌,轻呷了一口热茶,接着神色不显地又问了几句, 姜斋在旁边听了几句,打了小小的一个哈欠,宣霁突然看过来“去休息吧,马车颠簸不好受。” 姜斋没有强撑,向鲁太医微微颔首,就去了之前一直住的隔间。 在这小小空间里,姜斋最能放下心来卸下所有的防备与警戒,将荷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案上,换上自己的肥大棉袄。 竟有一种“荣归故里”的错觉,姜斋点着指尖不由笑了起来,明日便能将所有需要的汤药提上日程了。 躺在隔间的床上,本该疲惫得立马睡去,可莫名的耷拉着眼皮,就是毫无睡意。脑海中有很多面孔浮现,走马观花一般放映着,不知道何时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第二日清晨,姜斋扶着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昨晚的最后一帧是一副人像一闪而过,姜斋甚至没有抓住。 推开门,郎中和营护各司其职,看着姜斋也是熟悉的神情,并没有姜斋几日未出门的怀疑, “丫头,辛苦吧,”柳郎中看着姜斋的身影,放下手中的笔,走过来向姜斋慈祥地笑着。 不明所以,姜斋下意识摇摇头,“不辛苦,郎中这几日辛苦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昨晚闭门咋没见到你,”柳郎中一如几天前跟姜斋寒暄着。 “回来得晚,都睡了,我没好惊扰,”姜斋顺着柳郎中的话,斟酌着言语,移开了与柳郎中对视的眼睛。 柳郎中好似还想说什么,顿了顿没有再说。 “在外面采药很辛苦吧,这几日好好休息休息,”柳郎中上下看了姜斋,脸更小了,摇着头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老鲁咋想的,让一小姑娘去做苦力活。”呢喃着走开了。 原来是自己“采药”去了。 姜斋直接回了北军营,原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可没想到去了还是扑了个空,池景芸和姜容已经出门了。 坐在破旧的木屋里,将手指抵在嫩白的脖颈上,项圈被自己体温奻得不是那么阴寒,但还是有一阵寒凉从指尖探出。 自己也许真该想想下一步给如何“走”了,不打无准备的战是她一贯作风,坐以待毙也不是她的风格。 冬季的寒风总是很喧闹,树枝在风中摇摆的呼呼声,刀剑碰撞的铮鸣声,靴子与碎石相碰的摩擦声,姗姗来迟的日光一时在半山处霞光大作,晃得人睁不开眼,却在这片寒凉之地,感受不到暖意。 姜斋踩在碎石子路上,感觉步子像是踩在棉花上的,有些漂浮、软绵,头重得好像也要撑不起来似的,越走姜斋越觉得不对劲,自己怎么了? 第七十章 姜斋生病 嫂子拒接 脚下一软,膝盖不由跪伏在碎石子路上,全身打着颤,姜斋抬手探着额头,手上一片滚烫,发烧了。 这具身体在这几日的日夜颠倒,行走颠簸,还是撑不住了。眼前越来越迷糊,重重的黑暗的从眼皮上压下来,铺垫盖地向姜斋袭来…… 姜斋想站起来,可所有力气都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抽光,身体撑不住地往下滑,意识一片模糊。 姜斋感觉有人来到身边将她抱了起来,怀抱很暖很宽阔遮挡住呼啸的寒风,一件还带着温度的披风笼盖住了身体。 姜斋想睁开眼,可眼皮却如同千斤重,眼睛没有聚焦,只看见刀削一般的下颌,线条冷硬。 “好眼熟啊,”姜斋想。 人能强忍世间悲痛、苦难,可身体的病痛却从脆弱、细枝末节的地方将你打倒,你所有的防备与警惕都陷进泥潭,一片混浊。 姜斋听到耳旁一直有人在说话,还传来一阵阵的哭声,手背上仿佛还有些湿润…… 好像一脚踩进流沙里,不敢挣扎也无法获救,平躺在泥潭里,脑子里仿佛有火在烧,一道清流从喉头而下,缓缓流经四肢。 “鲁太医,阿斋怎么还不醒啊,”池景芸急地手臂颤动,拿着热巾子的手也有些握不住,姜容在一旁拿着药碗忧心忡忡,撑着池景芸摇摇欲坠的身体。 鲁太医在一旁替姜斋把脉,一脸忧色,看着姜斋苍白的脸色,也是暗暗心疼,“孩子太累了,让歇歇吧,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 “都是我不好,没照顾好阿斋,”池景芸拂过姜斋濡湿的额发,脸上晕着不正常的红,眼里簌簌的往下掉。“ “你也别自责,阿斋是为军营的事累病了的,将军肯定会负责到底的,”鲁太医轻声劝慰道,虽然知道这对阿斋嫂姐的安慰效用微乎其微。 “鲁太医,那几日阿斋究竟去哪了,您别骗我,”池景芸瞪着通红的眼睛,脸上满是诘问,感受到姜容在轻轻的拍自己提醒。 池景芸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听什么我的阿斋给你焰麟军当牛做马啊,最后换得一次高热,方才皱着眉头,脸都烧红了,喘出的气都是灼热的。 “这……你问我也没用啊,阿斋嫂子,如今阿斋的身体最为重要,这些事往后再说或者等阿斋醒了亲口告诉你,如何也比我可信。”涉及军事机密,鲁太医当然不敢告及旁人,只好先稳住她们。 “难为鲁太医了,二嫂只是心疼阿斋,”姜容向鲁太医微微颔首道歉,轻轻拍着池景芸的后背,“请问鲁太医,阿斋是不是只要醒过来,再喝上几剂您给的汤药就能痊愈?” “理论上是这样的,若是阿斋不见好或者出了异常情况,你可以到庵庐来找我,”鲁太医看了一眼天色,“天不早了,我还得去江参将营帐一趟,就先走了。” 姜容起身,娴静的面容如雨打海棠,“鲁太医慢走。” 回头望着躺在床上虚弱极致、额上泛着冷汗的妹妹,姜容咬着下唇,掖了掖眼角,又去打了一盆热水放在床前备用,转身又给池景芸倒了杯热茶。 “二嫂,喝口水吧,阿斋醒来见你这样会担心的,”姜容捏着杯子,递到池景芸的面前,握着池景芸的手,将方才积攒的热量传给池景芸。 池景芸回头看了看姜容,轻轻抚摸着姜容的发顶,点点头,“五妹,你也歇会吧,” “阿容,你知道吗,”池景芸将茶杯握在手心,没有喝,眼睛里空荡荡的,“自从阿斋离开后,杨大嫂送来的东西我一样也不想要,我总觉得……觉得,”池景芸紧紧抿着唇,嘴唇不住颤动,仿佛已经承受不了,眼泪不住从眼角旁滑下。 看到池景芸这个样子,姜容也是急了,“我知道我知道,二嫂,我知道你难受,别说了……”手忙脚乱地想为池景芸擦眼泪,却被池景芸拉住了手。 “阿容,我想说,”仿佛自虐似的,池景芸毫不手软地剥开自己的伤疤,鲜血淋漓,“我觉得,那些东西仿佛是阿斋用命换来的,你说若是没有我们,阿斋会不会活得肆意许多,甚至有能力从这里出去。” 池景芸紧紧咬着唇,眼睛通红,下唇铁青,却仿佛感不到疼一般。 姜容也无话可说了,她知道此时什么话都是在池景芸和自己的心上撒盐,轻轻抱着池景芸,想给她一些自己也所剩无几的勇敢与力量。 “二嫂……” “在干什么,”门外,宣霁站在门前,五官隐在暗处看不真切,可一出声却不容人忽视,身上没有披大氅,携带来一身寒气,破败狭小的木屋里因为多进了一个人,显得更加逼仄。 池景芸和姜容赶紧擦干眼泪,跑过来行礼,“参见将军。” “起来吧,”宣霁奇怪地看了她们一眼,“姜斋怎么样了,还没醒?”抬步走到床前,衣角轻轻扫过。 姜斋还是紧闭着眼,眼睫上有是热气的湿润,远山眉紧紧皱着,仿佛在睡梦中也睡得不安宁,莹白耳廓上泛着粉红。 宣霁莫名想抬手帮姜斋揉开,实际上宣霁也这样做了,一个小姑娘哪有那么多烦心事。触到姜斋的眉间和触手可及的温热,宣霁手指在暗处蜷缩了一下,在眉间停留了几瞬,抚平了褶皱,又神态若然地收回了手。 从宣霁抬手到拂到姜斋的脸上,池景芸眼睛就一眨不眨,眼神仿佛要将宣霁修长的手指斩断,藏在袖子里的手止不住剧烈颤动着,眼睛更红了。 池景芸走到塌前,明着暗着将宣霁隔远了些,“将军,怎么晚了,让您担心了,”说着将姜斋被子掖到下巴,“这有我们照顾,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宣霁眯着眼直视着池景芸,并没有释放出威严,可一般人也是受不了,早就埋头装傻。池景芸只是抬头看着宣霁,咬着下唇不说话,眼里是老鹰对于幼崽的保护与防线。 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姜斋,“好,若是缺什么,可以和鲁太医说。”宣霁想着这是姜斋的嫂姐,想着姜斋的“功劳”,宣霁也没有过多计较。 “不用了,我们什么也不缺,”宣霁话语刚落,池景芸就梗着脖子拒绝了,眼神满是坚定。 “不是给你们的,是给姜斋的,”宣霁没有那么好脾气,不是很懂女人的区区绕绕,直接也是来了脾气。 宣霁是从战场下来的人,发怒时眼里都好像含着血气和寒光,气势如泰山压顶,却还是念着屋子里只是三个女人,强制收敛住煞气。 “将军回吧,今日多谢将军,”这时姜容也走上前,朝宣霁客客气气地施了一礼,“但是无功不受禄,往后阿斋不会再去庵庐了。” 宣霁眼神一寒,“谁说的,你说的还是姜斋说的。” 第七十一章 道故人依旧 “我说的,”池景芸拉过姜容的手腕,遮挡至自己身后,“将军,我们姑姐三人流落于此,只求偏安一隅,能有一条活路已是万分感激,不敢再奢求其他,阿斋只是一个小小女子,没那么大本事能帮将军排忧解难,还望……” “够了,不必给我戴高帽,何事让姜斋亲自来给我说。”宣霁一甩袍就要离开,真是不知好歹,竟敢跟自己讨价还价,当这里是菜市场买菜吗! “阿斋还未及笄,长嫂如母,我有权利……”池景芸身体在颤抖,眼底深处有畏惧,可就是不肯服软,仿佛是一个已经所剩无几的末路人了,最后一点信仰都被摧毁的话,她便带上盔甲,什么也不怕,遇神杀神佛挡灭佛。 “二嫂,”不知何时姜斋已经睁开眼,挣扎着想要起身,池景芸和姜容什么也顾不得了,红着眼上前紧紧抱住姜斋,仿佛终于在黑暗里看到来之不易的光亮。 “阿斋,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啊,给嫂子说,”池景芸抚着姜斋额头的碎发,捧着姜斋瘦了一圈的脸眼里又簌簌地往下掉眼泪。 姜斋看着憔悴的池景芸和姜容,轻轻摇了摇头,眼里也是一片感触,情绪的晕染让姜斋漆黑的眼珠晶亮,整张小脸也更加流光溢彩,什么都没说。 看向站在木门处的宣霁,“还望将军见谅,”姜斋说到这顿了顿,“今日给您添麻烦了,明日一早登营谢冒犯之罪,到时再给您一个期望内的解释。” “我等着,但姜斋,我不是一个良善之人,”话语中不加掩饰的威胁与煞气,眼中的情绪却又不显露分毫,令池景芸和姜容身体一震,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宣霁回头看了一眼还带着一脸病容的姜斋,平常红润的唇起着白皮,眼中的光泽也暗了些,眼角也烧红着,心下不由一软,又想到她嫂姐对自己的警惕和拒绝,心火中烧,好心当作驴肝肺! 没做迟疑推开门走了。 “将军慢走,恕未能远送。” 姜斋收回视线,看着昏暗灯光下的池景芸和姜容,她们比自己离开前又憔悴了许多,眼下满是青黑,嘴唇也裂开几处,露出里面的红肉。 “二嫂,五姐,抱歉,又让你们担心了,”姜斋百感混杂,却只能说一句抱歉。 “阿斋,哪也别去了,就在伤兵营给杨大嫂帮帮忙,别去庵庐了,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啊,”池景芸抱着姜斋含着泪摇头,“二嫂禁不住吓了。” “嫂子,你听我说,”姜斋将池景芸扶起来,“你信我吗?我有把握能帮到姜家洗刷冤屈,还能打探到父兄在昭狱的消息。” “借宣将军的势吗,”听到姜家,池景芸定了定神,漂浮涣散的眼神看向姜斋,努力聚漆一个焦距。 姜斋点了点头,得到姜斋的回答,池景芸确是一脸惊恐,“阿斋阿斋啊,你有没有在他们面前现出过真容,”颤巍巍抓住姜斋的手,仿佛姜斋的回答能给她断生死。 姜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知道池景芸的言外之意了,“没有,二嫂,你觉得宣将军会因美色贻误军机大事吗,世间绝美怕将军也是见得不少。” 姜斋脸上的笑抚慰了池景芸,她轻轻松了手,“是嫂子想岔了……” 姜容听到姜斋这几日就是在为姜家的事奔波劳累时,一时就像上百只鼓在她的脑髓里击打,“阿斋,这些这不该你来背负的,这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的责任!你还小,只有十四啊。” 姜容摇着头,陷入自我内疚中,她不明白为什么重担突然就到了最小的妹妹身上。” “二嫂,五姐我不小了,在姜家被抄家的那一天,我就是一个能承担的大人了,”看着姜容失神的模样,姜斋也不好受,“五姐,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的责任,毋须自责。” 姜斋握着姜容冰凉的手,轻声安抚道。 总要学会自我承担,突如其来的厄运、悲剧、低谷,没有谁能一直靠得住,也没人能让你一直靠,当学会承担时,孤身一人也似千军万马,抵着剑尖迎来繁花似锦。 “二嫂,五姐,至少我们现在能知道父兄们的情况,便是一个好消息,这是一个好的征兆,说明姜家里沉冤昭雪的那一天不远了,我们谁都不要放弃。”姜斋给池景芸和姜容打着气,将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斋手心的温度传到池景芸和姜容的手心,心下一阵滚烫。 池景芸和姜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掖了掖眼角。 “阿斋,宣将军怎么会帮姜家?”池景芸还是不放心,有些斟酌着开口,她还是怕,毕竟姜斋在她心里只是一个小姑娘。 姜斋微低了一下头,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相较于之前,姜斋的底气有些弱,“我给宣霁将军提供了一份我娘以前写的一张药方,对于焰麟军营的伤患有极大益处,甚至能很大程度上减少伤患死亡数量。” “婆婆?” “是,我之前偷偷溜进去几次,娘以前教过我学医识药,加上有兴趣,多多少少看得懂些。” 池景芸和姜容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黑夜缓缓踏过了寒风残月,卷起小路上的落叶,无力地被刮向无边的原野。边关的疾风吹皱了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布满风霜认不出,道故人依旧。 姜斋被池景芸看着吃完一碗白粥,才被允许出去,又厚厚地穿了一层,导致姜斋走路都有些……滑稽。 这几日边关是最冷的地方,仿佛都能滴水成冰,姜斋到主军营的时候,睫毛上都沾了些白霜,被瓜萎覆着面的脸看不清有没有割红。 看着威风凛凛、持着长枪的卫兵,姜斋正要上前,身后穿来被寒风裹挟的声音,穿透风雪。 “姜斋,”声音唤出“姜”字尾调上扬,“斋”字却是低沉磁性,唤出的感觉仿佛有把钩子在勾着心尖。 第七十二章 奖赏 姜斋下意识一回头,漫漫风雨下,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男子站在白色原野里,墨发随风扬起丝缕,深邃上挑的眼眸是这茫茫雪色里摄人心魂的瑰丽,水勾墨描的下颌在边地染了霜,更显锋利。 不知是发热心志有些不稳定还是眼前的“景”太过魅惑,心弦仿佛被人无意拨了一下,很轻但余响穿透蔓延至整个胸腔,姜斋反应有所减慢,一晌才移开眼。 迈着稍显艰难的步子,向宣霁施礼,“参见将军。” “很冷?”宣霁见姜斋裹成一个粽子,鼻头也通红着,不由问了一句。 “大病初愈小心点好,”隆冬的雾霭将她说话时带出的白气轻轻晕染开,琉璃似的眼珠仿佛被这边地雪上的融水洗过一样,清亮澄澈,不染世尘。 宣霁看着姜斋的眼睛,一时之间仿佛被蛊惑,呼吸都轻了些,很快回过神,移开眼,“进来吧。” 门外的守卫放下帘子,阻挡了千里之外来的寒风。 宣霁跨进主位,还没开口问话,姜斋已然开口,“嫂姐无心之过,还望将军见谅。” 看着堂下下跪的姜斋,轻笑几声,“我还不至于如此小气,且也轮不着你替她们道歉,”宣霁随意挥了一下手,仿佛掀过一页无关紧要的文章,“行了,说正事吧。” “何时可以熬药。” “现在就可以,带回来的药材经过烘焙,可以直接入药。” 宣霁若有所思点点头,“不急,军营伤患其实绝大多死于伤后的高热,你有没有法子。” 姜斋想了想,“高热是受伤皮肤导致的,最有效的方法是及早对伤口进行清创换药治疗,另外口服的汤药治疗炎症,防止进一步加重,引起脓毒血症或晕血症。” 营帐里烧着细碳,空气里的空气都是热的,姜斋穿着厚重的大棉袄,开始有些舌干脸燥。 “口服的汤药你有方子吗?”宣霁三指在椅搭上轻叩,骨节和上乘的木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姜斋没说话只摇摇头,表示她做不到。 口服汤药就是抗生素,但姜斋也有自知之明,这些太超越时代东西,她做不出来。“我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处理干净伤口,用医治技法让伤口的创面小一些,减少些感染造成高热的风险。” 此时若是说得太满,到时候做不出来或者出些意外,宣霁不得拿自己是问,说也说不清倒也道不明,到时又是一阵威胁,风险太大,机率不高,还是小心为上。 “你也没法子?”宣霁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窗看着外面凝结成冰晶的雪,一落下便与积雪融为一体,分不清先后。 “姜斋一介女子,学医几载罢了,将军高看了。”姜斋轻轻咳嗽了几声,嗓子干哑。 与宣霁的谈话本就耗费精力,大病初愈的身体处在热气蒸腾的营帐里,姜斋像上岸的鱼儿,全身干热,脸颊一片霞红,眼里也有些湿意,伸出鲜嫩小舌下意识舔了舔唇,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宣霁听到姜斋咳嗽声,正好转过来查看,右手尾指轻轻颤了下,声音也低沉许多,“你怎么了?” “热,”姜斋断断续续吐出一个字,就支撑不住身体膝盖跪了下去,眼前也有些模糊,“好闷,”姜斋皱着眉头,揪着领口。 宣霁见姜斋这样,以为是病没好全,上前几步扶住姜斋下滑的身体,“要不要紧,宣鲁太医。”宣霁向门外近卫吩咐。 “无事,”姜斋喘着气,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绯红,嘴唇也干燥到发白,额头冒着虚汗。 看着姜斋这个样子,宣霁眉头一皱,一脚熄了炉子,拉开了帐帘。 “有没有好一点,”手不由抓住姜斋的手臂,发现手心里握着的全是棉袄,“穿怎么多不怕热出痱子?” 清寒的空气从无边原野而来,透过窗子、帘帐涌入营帐,姜斋的绯红脸色渐渐褪去,额头上的虚寒也被吹干,融化蒸腾带空气里。 宣霁起身给到桌案旁倒了杯水,“喝点水。” 姜斋道了声谢接过,喝了一大口,缓过劲来,细细喘着气。 等神智归位,清醒过来也有些涩然,“在塞北的冬天自己被热晕了!” “让将军见笑了,”姜斋起身,退后一步施了一礼,不由有些涩然。 姜斋在不经意间露出的小女儿神态,羞态的眼眸嵌在清冷的面容上,出奇的矛盾和勾人…… 宣霁神色有些微动,随即恢复淡然,“没事便好。”顿了顿又说,“你们住的地方很冷?”语气中的试问和迟疑让姜斋莫名一愣。 “还好,杨大嫂送了不少炭火,”不知宣霁为何会怎么问,姜斋敛眸观察宣霁的神色,小心斟酌回答道。 宣霁听到了没说话,思考半晌,“你嫂姐可懂药材?” “懂得一些,”听宣霁提到池景芸和姜容,姜斋心中更是警铃大作,直勾勾看着宣霁。 “那……”抬头扫见看着姜斋像小狮子警惕着天敌一样的眼神,不由好笑,“你怎么看着我干嘛?我是想让你和你嫂姐住到庵庐中去,忽冷忽热,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宣霁端起茶杯掩住嘴角的笑意,“你也算不大不小立了一功,给你些奖赏也无可厚非。” 听到宣霁的“奖赏”姜斋发自内心觉得自己之前的险冒得值,自己找药寻药方也方便些,二嫂和五姐夜里也不必担惊受怕,晚上冷得睡不得好眠,“多谢将军。” “回吧,尽你最大努力,医治伤兵,姜家的事也有眉头了。” 姜斋轻步退下,出营帐后,姜斋也默默敛了脸上的喜色,宣霁果然手段非凡,“姜家”的事这几日竟就有线索了。 在回去的路上,姜斋还看到紧赶慢赶过来的鲁太医,小跑喘着粗气。 鲁太医见到姜斋,也只是急促点点头就提着药箱往主军营小跑, “鲁太医,” “丫头,有事咱一会儿说,将军急唤我!”鲁太医只是转过头,脚步没有停留。 “鲁太医,不必去了,已经无碍,”看着鲁太医在湿滑的雪地上就是一个趔趋,幸好旁边的守卫扶住了鲁太医手臂,“太医,地上雪滑,您小心些。” 第七十三章 住进庵庐 “丫头,你知道?”知道姜斋不是乱说话的个性,鲁太医喘着气停下来,有些疑惑看着姜斋。 “我才从主军营出来,已经无事了,太医歇歇吧,”姜斋从鲁太医手上接过药箱,“方才是我在主军营里热晕了过去。”姜斋低着头有些涩然,清冷的面容遮掩不住羞态。 “啊,”鲁太医诧异地看着姜斋,看着身上穿着的厚重棉袄,也是一笑,“你说说你啊,最近两次将军唤我都是为你看治,天寒你也得注意多加注意身体,别让你嫂姐担心。” 鲁太医摸着额头上的汗水,摇了摇头。 “两次?”姜斋疑惑出声。 “可不是,你发热晕倒在小路上,正巧将军经过,紧着就将你抱回北军营,还叫亲卫来找我,”鲁太医跟亲卫打过招呼,和姜斋一起往庵庐方向走。 “是宣霁?”姜斋看着原野上白茫茫一片的景致,树桠结着冰晶,仿佛是夏日里留存的白花,从几千里来的寒风还是如刀割一般刮着皮肤,却会在几月后消弭在南上的暖锋里。 脑海中仿佛记起了些残缺的场景,一双强劲有力的臂膀,温暖的怀抱,那人有些焦急唤着自己的名字,原本模糊的记忆在鲁太医的提醒下,对上那双深邃眸子,清晰了许多。 “对了,丫头你好些了吗?要不要再随我去庵庐抓几剂汤药,别落下病根了,”鲁太医见姜斋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以为是身体难受着。 姜斋低着头有些出神,一样不知名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在心头在埋下一颗种子,此时还不见踪迹,却会在一阵春风,一场雨水里冒出头,生根发芽。 唤了一声见姜斋没反应,鲁太医怕孩子还恍惚着,又换了一声, 姜斋一回神抬头,见鲁太医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整理一下情绪,“我没事了,太医,我只是在想下次见到得好好谢谢将军。” 鲁太医一抚胡子,一脸欣慰自豪,看着不远处现出一角的庵庐,似有感而发,“是啊,别看将军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样子,其实心里对焰麟军营热乎着呢,要武器给武器,要药给药,大昭有怎么一位将军镇守四方,老有所依,幼有所靠,壮有实业,鳏寡孤独者有保指日可待。” 越说越兴奋,眯着眼睛,鲁太医仿佛已经能看见那太平盛世,眼里是身为大昭子民对宣霁最崇高的敬意。 “宣将军确实有这个能力……”姜斋莫名想起第一次见到宣霁时他杀伐果断的样子。 两人快走到院子里,柳郎中在院子里磨药,见鲁太医怎么早就回来了,一脸诧异放下药招呼道:“老鲁,你怎么快就回来了?将军唤你何事啊。” 边走鲁太医扶着腰摆手,喘着气,走进庵庐里。 有营护接过姜斋手中的药箱,端来一壶热茶。 说道这事,鲁太医一脸好笑,”可别提了,是这丫头在主军营热晕过去了,将军唤守卫催着我去看看,”接过茶壶,鲁太医倒了两碗热茶,递给姜斋一杯,自己顾不得烫,撮着嘴喝了一大口。 柳郎中听此也是一愣,看着姜斋穿着的大棉袄,也是大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好多,“这丫头啊。” 周围靠得近的营护也耸着肩低低笑着。 “让鲁太医白跑一趟了,”姜斋接过水没有喝,笑着和柳郎中打趣道。 “白跑一趟不算什么,身体最重要,风寒好些了吗?”柳郎中笑着坐到桌案,抬笔就想写些什么。 “好多了,我嫂子不放心罢了,到是在将军面前出了个大丑。”姜斋平日里很少跟人如此聊天,但貌似效果还不错。 毕竟没有人有义务从你沉默寡言的性格里发现你闪光优秀的内在。 鲁太医又笑咧了起来,白胡子一直在颤动,柳郎中也放下笔,上前摸了摸姜斋的头,”现在倒知道不好意思啦。“嘴角也含着笑。 歇了一阵,鲁太医开口道,“哎,老柳,将军让丫头和她嫂姐住到庵庐来,你看着点,早点收拾几个隔间出来,早些搬过来也少受些冻。” “真的!”柳郎中眼神都熠熠生辉起来,其实他挺喜欢姜斋这个小姑娘的,医术不凡不说,品行也是极好。之前与她讨论医术都因为太晚要回北军营了,如今住在这里倒是极好,随时随地都能讨论几句。 “老糊涂了不是,我敢谎报将军的命令。”鲁太医一脸高兴惬意倚着椅背,吹着茶上的茶沫,仿佛很骄傲自豪似的。 听到这,姜斋心头狠狠一颤,鲁太医都没有得到宣霁近卫的报信,仅凭自己的一面之词就无条件地相信自己,这种信任是多么令人……心颤。 “好好好,”一向儒雅冷静的柳郎中连说了三个好,“我这就让人去收拾,“说着就去院子里唤来几个身强力壮的营护。 看着柳郎中小跑出去的背影,莫名地,姜斋就有些慌,“太医,将军近卫都没来报信,万一是我骗您了呢。” 鲁太医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注视着姜斋很是严肃认真的眸子,仿佛这就是大事似的,也敛了敛眼角的笑意,“丫头啊,先不说你犯不着,再者说,你救了焰麟军营那么多将士,给你些奖励不算过吧。” 又重重的撮了口茶,“就算将军没给你,你既然提出来了,老鲁啊,也敢在将军面前给你争一争。”鲁太医脸上晃着笑,须发苍白,已经垂下眼皮显着老态的眼睛,慈祥地看着姜斋,仿佛她就是自家膝下的一个小孙女。 姜斋心里猛地一动,更深的明白了上天为什么要让她来到这里,成为一个“全新”的人,想是让她知道世间有着最美好的东西,但她从未体会过其中滋味。 亲人无条件守护的安心,隔着辈分孺慕之情的欣喜,友谊里普通分享里藏着的喜悦,是她在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极少得到的。 “丫头,你们就安心地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给我或者给柳郎中说都成,“鲁太医见姜斋眼神直直地看着自己,以为把孩子吓着了,连忙出言安慰。 第七十四章 江参将吐血 岁月的暖,就那么漫过时间长河,轻轻敲响自己久闭的心扉,放出不通世情不谙六情的遗憾与无措。在遥远斑驳的历史深处,让自己也能与这人间草木共一份天长。 看着鲁太医的眼睛,姜斋觉得一句多谢,是对鲁太医善意的侮辱,”不会跟您和柳郎中客气的。”姜斋脸上扬起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笑,靥起的双颊漾起梨涡。 姜斋又跟鲁太医聊了几句,知道平时是怎么医治士兵伤后的高热,先用烈酒擦身,再熬上退热的汤药一剂,然后就全凭伤兵自己的气运了…… 日头渐渐浓烈,高高挂起在东方,外面枝桠上的冰花变得有些透明,踩上积雪也不是之前那般坚硬硌脚。 “太医,我之前住的隔间还在吗?”姜斋捏了捏手指,后背有些发烫。 鲁太医正兴致勃勃跟姜斋说着,眼里火花迸发,眼睛亮晶晶的,此时仿佛一下年轻了十岁,听到姜斋的问,愣了一下回答道:“在啊,我专门吩咐营护不要随意进去,怎么了?” “没事,我有东西可能落下了,一会儿我去找找就成,”姜斋点点头,又喝了一口茶,鬓间透出些汗渍。 “成,丫头,往后你就还住那屋子吧,搬来搬去麻烦得很,”鲁太医也放下手中的茶杯,脸上意犹未尽,看了看格子窗外的天色,“哎呀,这个时辰了。“ 鲁太医拍了一下脑门,“我去看看新回来的药,丫头,你随处看看,我就不陪你了啊。” “太医慢走。”看着鲁太医离开的身影,姜斋去到以前的隔间里,看着如旧的装饰,莫名地有些怀恋,脱下外面厚重的棉袄搭在床边。 看看自己走之前还在研究的药方,姜斋指尖一勾躺在木床上,看了一会,揉了揉还有些昏沉的脑袋,缓缓坐起身。 想起宣霁说已经得到姜家的线索,是什么呢? 据姜斋所知,大伯姜林苏户部尚书主管全国户口、赋役方面的政令。这确实是一个肥差,极容易腐败,可不代表包括一手推动改革,造福四方百姓的姜林苏。 姜琛临危受命,马不停蹄地就去灾地,移民垦荒、招抚安置流民,以鱼鳞图册、黄册为根据,抑制豪民兼并,这些都是从姜琛寄回来的家书看到的。 姜斋本不知道,是大伯拿着家书与父亲姜林越讨论姜琛遇到的难题,刚巧小姜斋在去送茶的时候,父亲和大伯不在,在桌案上看到大哥的家书,便抽出来一一看了。 信上姜琛显得十分焦头烂额,可能是在家人面前,便没有多加掩饰,根本就不可能是罪名上写的毫无作为,贪赃赈银。 听五姐无意说道,大哥甚至还动用了自家庄子上的钱补赈灾缺钱的窟窿。 所以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着?甚至可以在世人面前混淆视听,天子面前只手遮天,将姜家这个望族朝夕覆灭。 是姜家挡谁的路了? 姜斋模模糊糊又眯了一会,怕受寒不敢在这躺太久,仔细整理好衣物、药瓶,将药方放回桌案,收回手时,手背碰到之前随身携带的荷包。 掂了掂,姜斋将它又放回内侧的衣袋里。 同柳郎中打过招呼,姜斋看看时候还早,想着自己回来几天了,都没来得及去看江参将。 从庵庐出来,就抬步往江参将营帐中去。 还没走出多远,远远就看见江参将的亲卫千俞,虽然看不清脸,但身上的衣服很好辨认,三品大将官职就可以在军营里携带亲卫,宣霁,江参将,随元良身边都有亲卫,他们不一定是焰麟军的人,却绝对忠诚。 亲卫穿的衣服也是和普通近卫不一样,他们往往是官员自家府里的人,穿的衣服有统一规定,所以很好辨认。 远处的千俞仿佛更是加快了脚步,几个呼吸间就到了姜斋面前,像是不顾军法施展了轻功。 宣霁规定亲卫严禁在军营里随意施展武功。 “姜姑娘,参将吐血了。” 千俞话不多,只是催着姜斋走快点,甚至想用轻功带姜斋过去,一向仿佛戴着面具的脸上也出现名叫害怕和担忧的裂痕。 姜斋听到千俞的话,手心也是冷汗直冒,一路跑着跟上千俞,微喘着气跟他打听江参将为什么会突然吐血,千俞说他在帐外也不清楚,之前伤处一直恢复挺好的,甚至在宣将军不在的那几日能下床视察军营,稳定军心。 “今日参将早饭还没吃,只是从外面送进去一封信。” “一封信?”姜斋呢喃道,心里大概知道江参将为何会突然吐血了。 姜斋进去的时候,江参将撑着身子站在窗前,手上正掖着一张纸。 许是听到掀帘子的声音,江参将转过身,嘴角还有一抹殷红,更显脸色苍白,神色似悲似怒。 见是姜斋,江参将脸上也是露出惊讶。 许是怕吓到姜斋,江参将敛了敛脸上的神色,撑起一抹笑,“丫头,可是一切顺利?” “参将,您接到信了?”姜斋见江参将才大伤初愈,穿着单薄站在开着的窗前,眉宇间还有着显而易见的病容,“您身体……” “是千俞叫你来的吧,”江参将截断了姜斋要出口的话,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衫,笑了笑又望向窗外,“这孩子对于我的伤病就是喜欢大题小作,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千俞对您的伤病大题小作,想是您对自己的身体太过漠视,”姜斋上前将帘子阖上,扶着江参将坐到椅上,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出来。 见是茶,姜斋皱眉,“千俞,往后参将营帐里只有白水,茶暂时不要喝了,”把茶水倒回茶壶里 江参将按住了茶壶,一脸坚决,“不行,我喝了几十年的茶了,白水我喝不惯。” “那您就习惯喝白水,如今又是风湿,又是旧伤还吐了血,浓茶您是不能喝了,”姜斋也是一脸坚决将茶杯移了出去。 江参将恐怕微有品茶这一个爱好了,每年的早茶、春茶,市面上还没见到,在他的茶案上已经品到了。 第七十五章 左润清 看得江参将一脸好笑,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只是轻叹了口气。 姜斋听到江参将的一声叹息,看着手边的茶杯,“您可以适当喝些清淡的绿茶或者普洱,但是您得开始戒酒了。” 千俞很快送了一壶水上来,顺道拿走了桌案上的青花茶壶。 “这封信早该前几日送到的,想是元良在其中插科打诨了不少,”江参将撑着额头,声音里仿佛含着铁锈,低哑难受。 “随参领应该是不想您太过担心了,”姜斋起身给江参将倒了一杯水,放到手边,蒸腾而起的热气湿润了江参将的眼角。 江参将一拍桌子,眼里又出现悲怒交加的神色,“他要想我不担心,就该小心行事,什么事都觉得在掌控之中,就是没吃过大亏。” 姜斋手指动了动没说话,随元良确实行事有些鲁莽,习惯轻敌。 “丫头,你好好给我说说元良如今情况怎么样,别瞒着我,”江参将将手抵在眉心揉捏着,摇头有些叹气,眼底竟有些自责。 许是吹了冷风进肺,也许是本就心中事多忧虑重重,被随元良的事一下急得攻心,江参将一下捂着嘴大力咳嗽起来,一声一声尤为嘶裂,仿佛刀子割着声带。 姜斋也是一阵急,替江参将抚着背,示意江参将多喝几口水,“伤口经过及时处理,体内残存的药性不多,接下来随参领的腹部伤口好时,药瘾也慢慢戒掉了,过不了多久,随参领就可以回来了,您别担心,” “且,这事对随参领来说也并不完全就是坏事,吃一堑长一智罢了,往后受益。” “有些事可以吃亏,可是有些亏吃一次就是一辈子啊,也怪我,是我让元良人生际遇太顺了。”江参将叹着气,一脸悔恨难过,捂着胸口喘着细气。 “怎么能怪您呢……” 营帘晃动,宣霁掀帘而入,急急几步跨过来,“参将,你身体如何?怎么突然吐血了?” “被这个傻小子气的!”江参将手指一指,指尖一下一下抵到信页上,“这是什么,除了他在其中耍把戏,你也在从中斡旋吧,要不我怎么到今日才收到信。” 宣霁看了一眼已经桌案上的信纸,信上的字已经有些被洒出来的水浸湿,但模模糊糊还认得清。 没回答江参将的问题,宣霁摸了一下鼻尖,脸上也有一些不自然,扶江参将到床上, “您房宽心,让姜斋给你把把脉,我和元良好放心,” “别提他,让他放心?他就想把我活活气死,”江参将摆了摆手,示意姜斋不用,“我给他说了多少次了,不可莽撞大意,他呢,上赶着给人送命。” 江参将手掌狠狠一拍,又急又气。 得到宣霁的眼神示意,姜斋还是上前探江参将的脉,“您气坏了身子,到时随参领更不得安心,戒瘾最重要的是一心一意。” 江参将眯着眼不说话,胸膛一起一伏,任姜斋把脉。 “载叔,经过此事,元良已经知道自己的错端,况且如今再急也无济于事,到时元良回军营,他说跪在营帐前亲自向您谢罪。” “别了,我担不起,”江参将睁开眼看了一眼宣霁,又闭上眼,语气里透出些疲惫,“我身体没什么大碍,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参将,怒伤肝,悲伤肺,情绪太过激动对身体没好处。” 这种时候,宣霁和姜斋怎么敢出去,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动。 “参将,我们就在营帐里陪您说说话也好,” “说什么!?我累了,”江参将阖上眼摇摇头。 “左润清有消息传来了,”宣霁见江参将如此,知道他是真难过了,必须得让他分散注意力。 “什么!”江参将果然一下就睁开眼,眼里急切,挣扎着就要起身,“他说什么了!” 虽然不知道左润清是谁,但能让宣霁和江参将讨论的事,那就不是她应该听到的,“将军,参将,我先出去了。” “不必,”宣霁扶着江参将手臂,回头看向姜斋,眼中的神色姜斋看不清,“左润清传来的,就是关于姜家获罪的线索,你留下也听听。” “除了当地官员,每个受灾州县都可以指派一两个官员,所以奉命赈灾官员身边一直有当地官跟着,本意互相监督、牵制,姜琛要贪赃赈银没那么容易,刚巧指派到姜琛身边的官员有一个是参将以前的部下,我们找到他询问,得知是江参将派来的人,他也算知无不言。 “左润清信上说‘此案件看着证据确凿,其实不然,一深查便是疑点重重,’这是他给我的一部分来往信件。”宣霁从箭袖里拿出一沓信件和账本的拓本。 江参将和姜斋一一接过,账本是左润清所管辖的顺抚县那段时间赈灾的账本,信件是他和姜琛的及封来往谈论灾情。 “那他为何不说?”姜斋这句话问得异常平静,只是翻看着账本和往来地信件。 看着姜斋冷静的神色,宣霁深深地看了姜斋一眼,眼神中有些诧异,“他只是姜琛途径灾县的其中一名官员,没过多久姜琛就离开去下一处地方了,对于姜琛到底有没有贪赃,他其实也不清楚,但他一直等着上峰问询,可直到姜家入狱那天都没人来问过他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大昭刑律》官员贪赃枉法得一级一级收集官员或证人证词,证据不充分会问罪主司人。 “那几日姜琛也算是对顺抚尽心竭力,殚精竭虑,他也想帮帮姜琛。便私下暗查,他直觉这事不对劲,明着暗着向几个关系要好的上级官员打听,可那些官员都是跟他打着官腔,支支吾吾有用的一句没有,左润清一看那还能不知道,是上面发了话,知道如何也是他帮不了的了。” 不知为何,宣霁下意识看向姜斋,想看她作何言说。 姜斋翻来覆去看着账本和来往的信件,“这个账本的原件还在他那吗?” 第七十六章 证据 宣霁摩挲着下巴,眯着眼在姜斋脸上打量,“听到自家大哥,你倒是挺冷静的。” “我早就知道我……大伯和大哥是被冤枉的,”姜斋顿了一下,借抬头的动作掩饰,直视宣霁的眼睛。 宣霁眼皮很深,眼角却开得不多,眯着眼打量人的时候仿佛利刃出鞘般锋利,所有的谎言与迷雾都被重重挑开。 “应该是在的,但只左润清那一份证明不了什么,”看到江参将脸色不太好,宣霁收回探究的视线,走到桌案前将茶杯递给江参将。 “将军相信吗?”姜斋敛眸,又看向宣霁,“相信姜家是无辜的。” 姜斋知道,如今要想姜家沉冤昭雪,仅凭如今自己的能力还远远不够,势必得取得宣霁的信任与支持。 她总觉得姜家出事蔓延地太快了,半个月就定罪名下昭狱。 说句不好听的,平时像这种世家大案区区绕绕,里面关系错综复杂,没有一年半载根本下不来,更遑论若是有关系,这拖得时间更是遥遥无期。除非……是有了那位的支持与默许,谁也不敢得罪,那诬陷迫害姜家的人更是猖狂无比了。 有了宣霁的势力,可以说姜家的事事半功倍。 宣霁听到姜斋的话,看着姜斋严肃的表情,一笑,眼里眯了些笑意,“我相不相信有什么用,我不是圣上,我只能帮你看看其中有何猫腻罢了,不相信如何?相信又如何?” “不相信,那将军帮我这个忙就只能心不甘情不愿,若是相信,我们互惠互利,你也不觉得这事烦心。”外面是荒凉天地,眼前的少女不施粉黛不攒珠钗,一身肥大灰朴棉袄,可那自信淡然的话语,矜贵大家的风华,仿佛汇聚天地间所有的颜色,让人眼前一亮。 “怎么个互惠互利法,”宣霁闻声负手转身,衣角拂云动,眼中的一点笑意好奇如钩如玉,声线也拉得有些低,拂在耳畔低低懒懒。 宣霁对姜斋身上的本事越来越好奇了,她好像是一颗明珠,不扎眼所以第一眼注意不到她,可她一有动作就仿佛擦拭了珠上的蒙尘,明润却不晃眼。当时他向姜斋问询退热汤药时,她一口回绝说不能,不知为何他留了个心眼觉得姜斋在藏掖着。 “明庭……”江参将看宣霁了一眼,摇摇头没再说话。 眼中的神色宣霁自然是懂,又笑了一声,眉梢也微微扬起,“姜姑娘也说了是双赢,那有何不可,” 宣霁微微靠近姜斋,一派清贵华然,嗓音压得稍低,“但希望你的筹码不会让我失望。” “话不如说,说不如做,将军等着看好了,我不会让您吃亏的。”姜斋眼角微微弯起,含着一抹笑意,更多的却是严肃认真,让人不由自主就相信她,沉入她的眼里。 “好,我等着,”宣霁微屈着手,手背的指骨轻轻一碰桌子,发出清脆一声,却让人心里莫名一跳。 “这是什么?”姜斋低着头抽出一张,上面是大大小小的村镇,好像是一张地图,但很潦草粗略,只划出大概的路线,倒是途径的镇子无论大小都在上面。 江参将侧过身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这是线路图,赈灾官员走的路线都是经过精心设计,是根据受灾程度,路上耗费时间,连接距离,计算得出的一张图,确保不会遗漏一个受灾庄子。” “这也是拓印的吗?”姜斋看见上面勾勾叉叉,还小字写着批注。 “不是,这种东西基本受灾当地官员人手一张,算不得机密,这份是左润清的,想是一起挟带过来了。”宣霁也接过来看了看,看到几个自己较为熟悉的村镇名字。 “那我大哥作为赈灾主理官员肯定也有吧,”姜斋直接看向宣霁,眼中的神色不言而喻,要宣霁帮忙找。 “这是一个好证据,倒是可以去找找,”江参将也点点头,喃喃道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宣霁说。 “恐怕要找那么容易,纸张易丢损,且这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即使那东西没丢,背后的人也不会放过怎么明显的证据。”宣霁摩挲着纸张,半抬着眼眸看着姜斋和江参将。 “将军知道背后一手谋划的人是谁吗?姜家的事太快,都没有给我爹喊冤的时间,仿佛就怕姜家反应过来,回过神让他们功亏一篑。” “谁从姜家倒台中受益,不是帮手就是主谋,再顺着查,总能顺藤摸瓜揪出来,”说着宣霁眼里涌过一阵杀意与凌厉,但稍纵即逝没人看到,薄唇也微微抿着,显得脸部线条更加锋利。 “将军有线索了?” “朝堂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殿前的熟悉面孔也就那么几个,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更少,等着瞧吧,狐狸尾巴藏不住多久了。”宣霁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倒出来的水清澈,是白水。 “您如今连茶也喝不得了?”宣霁早就注意到江参将本该装茶的茶杯里换成了白水,打趣着江参将。 给江参将掖上一角被子,“您好好休息,元良的事我心里有数,营帐还有人等着我就先走了,不舒服不准忍者!”说完宣霁往外走,帘子被掀开,透进来的光影被揉碎。 “他何时回来?”再急再气,江参将还是担心随元良。 而姜斋一看宣霁的神色就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了,不单单是为救姜家,甚至是宣霁也想揪出这幕后之人。 那事就好办多了,惹上宣霁这种人,要不就让他狠狠报复回来,要不你就把身家性命全部赔给他,让他消气,否则上泉碧落不死不休。在宣霁对她说胆敢生出害焰麟军营的二心的时候,姜斋从没有把它当作空话。 看到宣霁出去,江参将和姜斋半晌没有开口说话,都在想着眼前的事。 姜斋又端过来一杯水递到江参将手边,“参将,您身上有没有哪不舒服的,这个时候一定不能强撑。” 第七十七章 合作 这次江参将接过喝了一口,轻抿了一口还是有些不习惯,“丫头,我没事,你去忙你的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我去给您做些疏通郁气的药丸,您好好休息,”姜斋看出来江参将此时确实心情不好,也没有过多打扰,打声招呼便出去了。 “丫头,你恨吗?”姜斋正放下手中的东西要出去,江参将突然问出了这句,眼睛有些红一瞬不瞬看着姜斋,声音里也多了许多无奈与无力,仿佛什么都触之不及。 姜斋有些不明白江参将的意思,不是不明白话里的意思,是不明白江参将为什么要怎么问,江参将是一个臣子,问出这话难免有些……令人意外。 “我不知道,”姜斋回头看着江参将,江参将灼灼的目光让姜斋知道这个问题江参将问得很是严肃,自己必须仔细思考,认真回答,姜斋想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姜斋确实不知道,因为仿佛所有的苦难都与她有着一层隔膜,她没有亲历原主的欢愉与难过,欣喜与哀伤。即使她很努力将自己带入角色,可自己也深知,还是没办法完全做到感同身受。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江参将张了张嘴,仿佛还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摆了摆手,有些疲惫似的闭上眼睛。 江参将一向显得比真实岁数小的脸庞上,不知何时添了些许沧桑与衰老,头上的白头发比第一次见到时也多了许多。 姜斋莫名有些心揪,她知道这是人在衰老过程的表现。 出了营帐,姜斋莫名越走越快,她想早些见到二嫂和五姐,此时自己心里感觉空落落的,也许是迫害姜斋的凶手隐约显出了踪迹,可那人却不是看证据就能伏法的,不说凶手后面的人是谁。 但凡不能一击即中,姜家永无翻身之地。 姜斋回到北军营的时候,瓦房里空空如也。看着平时池景芸和姜容常用的东西和冬日取暖的用具也不在,又抬步往庵庐走。 寒风掠过碎石地,军营的帐篷顶,瓦房风干外墙的碎屑,卷起树梢无力往下坠落的枯黄树叶,最后缠绕到姜斋冰凉的指尖,轻轻点在袖间。 姜斋脑子清醒许多,轻吐口浊气从肺部吐出,身体仿佛轻盈了些,对于姜家的事也不再那么纠结。 因为未来所有的不确定而迟疑,都是对当下的一种浪费。 若是有机会回到盛京,一定要寻时机去一趟昭狱见见大伯,姜斋总觉得姜林苏一个在朝堂几十余载的肱骨之臣,处在权力的中心,事发前不会一点嗅觉都没有。 为什么呢?大伯的罪名又是怎么一回事? 卖官鬻爵,谁都可能做,唯独大伯不可能,一手推动选官制度改革,推动新政,敢只身面对那些旧贵族,日夜颠倒的思虑法律、推行、修改,怎么可能知法犯法,推倒自己一手推动的政令。 触犯了谁的利益,谁又在中间获利了呢? 姜斋思绪万千,突然感受到一道视线直向自己而来,一下敛了眼神,情绪不显,听到刻意压轻的脚步声,脚步没有停顿迟缓。 “姜妹妹,”一道惊讶欣喜的甜美女声,姜斋转过身,是秦似珠,一脸亲切,看到姜斋停顿了脚步,就上前几步想要抓她的手。 姜斋微微侧过身子,躲过了那只手,“有事吗?” 秦似珠一愣,很快掩饰过去,讪讪收回了手,脸上还是单纯替姜斋高兴的笑意,“也没什么事,听说你和你嫂姐要搬到庵庐了?真是好福气啊,活以后轻松不少,第一次见到姜妹妹就知道你是有大气运的。” 脸方的脸显得人淳朴老实,秦似珠的脸就刚好有些方,侧脸看下巴又有些尖,一脸真诚说话时让人莫名就觉得她话是真的,对她人也生出些好感。 “我要是真有大气运,也不至于流落到这了,”姜斋也笑了几声,将手抱在胸前以抵挡些寒风,拉开些和眼前人的距离。 藏得再好,也藏不住呼之欲出的野心与势力,不知道她给二嫂和五姐下了多少绊子。 秦似珠的笑有些撑不住了,但还是跟姜斋尬聊着,“大难里也藏着机遇嘛,祸福相依不是这个理吗?” “机遇?福在哪呢?”姜斋嘴角勾着笑,仿佛真对秦似珠的话题产生兴趣似的。 “你用药方子救了那么多将士,可不是积福嘛,”看到姜斋眼里有兴趣,秦似珠更热切了。 “也是,”姜斋看着远方的白茫茫,随意点了点头。 听到姜斋附和自己,也顺着说出此行的来意,“姜妹妹,往后我能不能来庵庐找你,也学一些药理,能帮忙救治伤兵。” “哦,”姜斋抬头看着秦似珠,总算知道她突然攀着自己干嘛了,进庵庐,出于什么目的呢,“你想学药理?” 秦似珠赶紧不住点头,“是,姜妹妹愿意教我吗?”又想伸手拉姜斋。 姜斋已经抬步往前走了,转身的瞬间让秦似珠格外觉得讽刺,“不必,我会告诉杨大嫂和鲁太医需要注意的地方,到时候你仔细听就行了。” “姜妹妹,那我以后能去庵庐找你玩吗?”听到姜斋的回答,秦似珠觉得姜斋眼神刮得他生疼,如何也是油盐不进。 “军营可不是玩的地方,秦姐姐,我也不会玩你玩的那些,就不耽误了。” 没有理会身后,姜斋迈步往庵庐方向走去。 身后的秦似珠已经额角青筋爆出,狠狠咬着牙,好像想从姜斋身上撕下一块肉,眼神恶毒狠厉的跟着姜斋,好像想把她背后灼穿。 “凭什么凭什么……”秦似珠不住的呢喃,眼睛如凶兽般通红,眼里是压制不住的欲望与野心。 “特别不忿是吧,想不想把她拉下来,自己取而代之呢?”一个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的男人,脚步无声走过来站在秦似珠身边。 秦似珠一愣赶紧收敛自己的神色,含着笑正要说话,眼前人的面容却让她一脸讶异,久久回不了神。 第七十八章 看到在院子里池景芸和姜容,姜斋放回有些微微提起的心,轻手轻脚走到院门口。 池景芸和姜容正在跟柳郎中学辨别药材,脸上扬起一抹久违的笑,正在弯腰拾擢架上晾晒的药材。 “郎中,这是什么,”姜容仿佛很有兴趣,认真学习着柳郎中讲授的药理知识,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温润的气息。 柳郎中拿过一眼就认出,”这是焦石草,味甘甜,形若兽赤,叶子有舒经活络,活血化瘀之效,不算贵重却用效极广,很多药方都得用到这味药。” “二嫂,你来看看,”姜容点点头,拉了拉明显有些出神的池景芸,柳郎中已经往前走,“二嫂,你别担心,鲁太医和柳郎中都说是将军给的赏,而且骗我们也犯不着,或者等阿斋回来我们问问就行,您别忧心。” 池景芸只是含糊点头,依旧忧心忡忡的样子,宽慰似的笑着看了姜容一眼,没有说话。 “方才还想去北军营给二嫂和五姐,原来你们都开始上手了,”姜斋笑着上前,仿佛之前思绪万千、满心疑惑的人不是她。 正午的日头最烈,凝固的冰晶藏着五彩的太阳白光,在冰棱的折射下显得十分炫目,背景是茫茫的白色画布,这片天地陷入短暂的安宁。 池景芸一下猛地回头,惊喜地看着姜斋,擦了擦手就要上前去拉着姜斋,“阿斋,你回来了!” “二嫂,五姐,还好吗?东西有没有遗漏,我帮你们回去拿,”姜斋也上前握住池景芸和姜容的手。 “姜丫头,回来了啊,”柳郎中眯着笑,对着姜斋扬了扬手,“我已经将你的屋子收拾好了,我也不懂你们姑娘家的心思,缺什么和我说啊。” 池景芸和姜容连连摆手,“不缺不缺,多谢柳郎中了,您辛苦了。” “没事,我这一天没事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帮忙忙也是好的,”柳郎中拉着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又忙起了手里的动作。 “阿斋,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我们怎么突然要住这了?”池景芸和姜容也放下手中的东西,将姜斋拉到庵庐院子里一个角落。 不等姜斋开口询问,池景芸已经急急开口。 “二嫂,您别担心,这就是将军对那张药方给我们的奖赏罢了,毕竟还是救了不少焰麟伤兵。”姜斋低着头,手上安抚着池景芸和姜容的手背,示意她们别担心。 “真的吗?”池景芸还是谨慎地多问了一句。 “当然是真的,难不成我还敢自作主张啊,”姜斋拉着池景芸和姜容进入庵庐,嫣然一笑,带着些俏皮,“二嫂,五姐,你们饿了没?知道去哪里取饭吗?” “知道,方才有一个嫂子都给我们介绍过了,阿斋,你用过饭了吗?”庵庐用饭不是定时定量,因为事一多,很多郎中和营护就忙不上吃饭。庵庐有专门的厨房什么,只要你在庵庐做事,三餐没有定量、时间也没有限制,提供极大便利。 “还没,我们去吃点饭,先适应。”姜斋有心提醒池景芸和姜容秦似珠不是个善茬,便提起方才自己碰到秦似珠的事。 “二嫂,五姐,你们知道秦似珠吗,” 听到姜斋提到这个名字,池景芸和姜容肩膀都僵硬了一下,姜斋装作没看到继续说下去,“方才她在庵庐外跟我打招呼,想进庵庐让我教她些药理,又说来找我玩。” “阿斋,别给她多来往,这个人心术不正,”姜容拉着姜斋的袖子,脸上很是严肃,眼神里也满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能让五姐这样如水的性子讨厌的人,这人得多恶心。 “做事很是圆滑,眼里是藏得很深的野心与图谋,我们才到伤兵营那会儿,她明着暗着给我和二嫂找茬,这人还心思还很是毒辣,她还污蔑我和二嫂……” 池景芸打断了姜容的话头,“五妹,没证据的事我们不好下判断,吃饭去吧。” “但阿斋,这人确实心思深重,有些拿不出手的手段,最怕这种小人在背后时不时给你一个不出血的伤口,明枪易躲,小人难防。”池景芸将姜斋鬓边的碎发勾到耳后。 知道二嫂和五姐都知道秦似珠的本性,姜斋也放下心。 这是一个专门辟出来的厨房,不大仅供庵庐里的人用餐,可以自己做也可以直接拿厨娘做好的现成。三人也没那个心思自己做饭,拿了一些就着厨房里的一张小桌子开始吃午饭。 吃饭的时候,姜斋几次想告诉池景芸和姜容得到的关于姜家的线索,但几经犹豫还是没有开口。 看着池景芸和姜容好不容易才有的笑容,姜斋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得到的关于姜家的消息告诉她们,最后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如今还为之尚早,等有切实性突破再告诉她们,否则现在再多思虑也是无济于事,还惊扰二嫂和五姐忧心。 姜斋突然想起运回来的罂粟果,自己从一回来就没有见到。 池景芸和姜容都看出姜斋欲言又止,但相视一眼,默契地没有问出口。 第七十九章 去处 “阿斋,吃好了吗,不够我再去拿点,”池景芸说着就要起身。 姜斋轻轻按住池景芸的手,“不用了,二嫂,我吃好了。” “对了,二嫂,五姐,东西都放好了吗,房间还要收拾吗?” “阿斋放心,柳郎中给我们准备的房间很好,东西都全,已经很不错了,”姜容站起身来,将桌上的碟子放好,拉过池景芸和姜斋,“二嫂,阿斋,走吧,问问柳郎中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五姐,你对医药感兴趣吗?”姜斋看到姜容开朗不少,方才辩药时也很认真,现在又主动提出帮柳郎中的忙,不由问了一句。 “我吗?”没想到姜斋会突然问她,姜容先是愣了一下,看着姜斋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颊间有些涩红。 “还好,只是觉得挺有用的,往后也能给你打个下手,”姜容现在已经没有才来时的自怨自艾,开始接受适应这里的生活。 姜斋知道姜容不排斥,点点头,“五姐,我今晚回去给你带几本医书,应该有所裨益。” 姜容脚步一顿,没有抬头,重重颔首,藏掖着自己快要涌出来的感动。 姜斋在路上跟池景芸和姜容说起近况,想让她们宽心。池景芸倒是没有来时那么忧心忡忡,脸上也依稀有了几分笑。回到庵庐,姜斋打量了一下四周,注意到鲁太医没在庵庐,略一思索,想到鲁太医可能在江参将营帐。 姜斋想问问买回来的罂粟果如何处置的,思量之下,只有去问问鲁太医。 同池景芸和姜容打过招呼,姜斋又去到江参将营帐。 姜斋看着军营里的熟悉,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又仿佛一切都不似从前。想来自己也并没在这里待多长时间,却觉得在几经生死变得十分熟练,原本是终点的地方,却在这里找到替姜家沉冤的转机。 不由感叹,生死有命,缘之一字罢了。 姜斋在营帐前竟没见到千俞这个熟面孔,有些讶异,是参将又出事了吗? 刚想走近问问,就见鲁太医提着药箱被推了出来,有些讪讪又有些惊讶的样子,看了一眼帘帐,想骂人却没敢说出来。 鲁太医背上药箱,瞄了一眼门口守卫,抬脚还想进。 守卫眼快手疾,伸出一只手拦住鲁太医,“太医,您先回吧,有什么情况我肯定会第一时间通报的。” 守卫看起来是个新兵,脸上对着鲁太医满是为难。 姜斋加快步子,“太医,” 鲁太医回头见是姜斋,脸上的愁云惨淡被冲淡了些,顾不上这边,上前几步问到:“丫头,你怎么也往这来了?” “我来找您,想问您一件事,您现在忙吗?”姜斋有意这个时候过来叫鲁太医,姜斋知道江参将此时不好受,不想人打扰,任何人上去都是碰一鼻灰。 “忙倒是不忙,”鲁太医嘴里这样说着,却又看了一眼营帐。 “太医是担忧参将?”姜斋顺着视线看过去,知道鲁太医还是放心不下,主动开口安慰道,“上午我替参将探了脉,静养需可,您毋须忧心。” “当真?你上午何时来过……”鲁太医还没问完,自己先不说了,只若有所思点点头。 两人慢慢走远,姜斋还没开口,鲁太医先是问道,语气有些急切,“丫头,你早上何时探过参将的脉?” “参将吐血后,千俞来找过我,我仔细探过脉,是气急攻心,一时吐出胸中久淤未散的积血,无大碍。”姜斋不清楚鲁太医知不知道随元良如今身染毒瘾的事,也不敢把事说得太过仔细。 鲁太医微微吐出一口气,一抹额,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丫头,你说有事找我,什么事啊?” “太医,我想知道买回来的药材一般是如何安置的,”姜斋看着鲁太医的眼睛,说到“安置”停顿了一下,鲁太医看着姜斋的眼神就懂。 知兹事体大,不敢马虎,鲁太医也说着两人能听懂的暗语。 “普通常用的药材放在一楼三面药柜里。越贵重稀少的药材越往上放,还有人专门看护,配置锁钥,有的是庵庐里的郎中,有的,”鲁太医顿了一下,语气沉下去许多,“由将军亲自派亲卫看管,旁人甚至位置在哪都不知。” “我知道了,多谢鲁太医解惑。” 鲁太医摸着胡子笑着点点头没说话。提到这事,鲁太医也是一阵舒心一阵彷徨,但转念一想,又笑自己杞人忧天了些,在其位,谋其事,自己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干嘛。 “今晚可得喝上几杯,”鲁太医抚摸着背侧的药箱,沉甸甸的却想就这样背一辈子。 姜斋想出声提醒,看着鲁太医好久没露出如此舒心的笑容,自己又是个郎中,想是心中有数,也就噤了声。 回到庵庐,临近卯时。 姜斋打过招呼,就钻进自己的小隔间里。 碾墨誊写自己还有记忆的一部分证据,一边写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姜斋总觉得太巧了。 大伯倒台却无一点风声传出太巧,姜琛出事太巧,甚至赈灾也许都只是个请君入瓮的局。既然还有朝廷派去的赈灾钦差,他是谁?扮演着什么角色? 姜琛殚精竭虑做了实事,却被人说中饱私囊,那姜琛做的事成了谁?或者说有人冒领了姜琛治水赈灾的功劳,而一步登天。 还有大伯的门生不少,这些年在朝廷里受过他恩惠的也不少,他出事难道就没人怀疑,替她鸣冤吗? 原身是一个闺阁小姐,脑子里没有关于朝廷如今局势的记忆,姜斋直觉不能先从大伯那边的事下手,不仅是因为不清楚事实真相,昭狱那就是一滩泥泞,陷进去很难脱身,得先从姜琛这边的事一一击破。 到时一个也跑不了! 姜斋洋洋洒洒写了几大页,也知道这些东西不是短期内就用得上的,眼下寻得宣霁的支持是最重要的,然后慢慢调查姜琛在受灾州县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平白莫名就被抢了功,被扣上中饱私囊的帽子。 第八十章 下落 姜斋笔不离手,时而扶额时而皱眉,看着窗外的雪树银花,手腕一勾,笔下锋利,一个“严”字赫然于纸上,姜斋突然记起,里面有一个钦差官员姓严,且如今现任的户部尚书也姓“严”,天下没有怎么巧的事吧。 手指在桌案上轻点,看着手上的白纸蔓延的墨迹,那就先从你开始吧。 户部尚书也不是什么人都做得了的。 姜斋总和着近月来自己了解到的不多朝廷局势,脑子一边构画着关系图,利益与权力就是能将所有人连成一条看似坚固的线,没有人能跑得出去;站在金字塔上方的人却只是轻而易举地一勾手指,那条线立马分崩离析。 当朝皇帝昭景帝,年近不立之年,龙体康健,现在也未立太子,子嗣不多,甚至早年间后宫一直无子嗣消息传出,亲自下旨在皇室宗亲里挑选了一个儿子,可就在几年后接连有后妃的消息传出宫闱,那个宗亲子嗣虽说是占着大皇子的称号,可百无一用。 最大的角逐方应该就是曲皇后的亲子宣和,母家是右丞相,背后是丞相府和一干大臣;庄贵妃的儿子宣珏,庄贵妃深受景帝宠爱,甚至说是宠冠六宫也不为过,只可惜红颜薄命。 听说景帝一夜之间就白了半头黑发,更不许有人再提起庄贵妃,对于庄贵妃留下的孩子也只是血缘关系上的关爱。 对于宣霁,姜斋确实有些好奇他在景帝心中的位置,冠以国姓,兵权说给就给,封王直接给开国皇帝潜邸时的名号,这是大昭开国第一次也不为过,当时朝堂震惊,有老儒生甚至当着宫门自尽,只为一句于理不合…… 景帝对宣霁的宠幸不仅如此,可以说就是在把宣霁当继承人培养,可从来没承认过宣霁的身份。生母何人,从何而来,在宣霁的出生名册里,最多的就是不详、不详、不详。 姜斋知道的有关宣霁的不多,不仅是因为流传出来的消息本来就少,而且敢讨论碎嘴的人就不多。 姜斋正想着,突然感觉身后有空气在不规律流动,没有转头,但银针已经悄然出袖,在寒凉的天色下尖端泛着白光。 “你在写我的名字,”身后不远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是宣霁,他正在往这边走。 姜斋不动声色地收回银针,转身看向宣霁,脸上声色不显。 宣霁很多话是疑问句,可语气里却早就是肯定,他也并没有想被询问者给他一个回答。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指节修长,指盖干净,宣霁丝毫没有客气,直接拿过桌案上一页页摊着的纸张。 空气中传来纸页翻动时发出的轻微刺啦声,姜斋福身行礼,“参见将军,将军安好。” 宣霁没有说话,甚至一个眼风都没给姜斋。 宣霁随意翻了几张,前一两页是方才他给姜斋看得证据,中间夹杂着几张好像是药方的东西,最后几张仿佛就只是鬼画符,什么也看不懂,有几张他只知道是类似于关系图之类的…… “这是什么,”宣霁把纸页放回原位,走到桌案前的椅子,掀起衣袍便随意坐下,手指也不时在座椅上轻叩。 “我的思量,随手便写下了,不值一提。不知将军余尊降贵小地,未曾远迎,还望将军见罪,”姜斋见宣霁就直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由有了一股“鸠占鹊巢”的恼怒。 看着姜斋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分明有一丝恼怒,那一抹不起眼的情绪仿佛在加热眼里琉璃剔透的寒凉,慢慢在显出少女最美好的一面。 宣霁莫名眉梢一挑,捏起姜斋方才握过的狼毫,心情很好的样子说道:“你是怪我不请自来?” 姜斋没有说话,可眼里神色仿佛就是在说,“你说呢?” 宣霁笑了一声,眼底也迅速漫上笑意,深邃的眉目染了人间七情,更添一份瑰丽,让人不经意间就迷了眼,失了魂。 微微摇头道,“我只是见你奋笔疾书,冥思苦想地样子不想打扰到你罢了。” 宣霁想着方才自己在窗外看着的姜斋,捏着毛笔皱着眉,苦大仇深的样子,下唇也被咬得有些青,做出在外面不可能出现的小女儿娇态。 嘴里还不住絮叨着什么,拿着毛笔沾饱墨故意滴在宣纸上…… “你找我有事吗?”姜斋知道宣霁不可能恰巧路过来盯一眼自己,想是…… 果然,宣霁已然开口,“你想知道买回来的毒果如何安置的?” 隔间不大,但也不算小,不知道为什么,多了一个宣霁,仿佛整个空间都在变小,在哪里都能感觉到他的不容忽视的气息。 “是,”姜斋没想到宣霁怎么快就得到消息,但又一想,自己知道怎么一件禁忌的事,宣霁不找人看着自己那才奇怪。 “你不用多问,何时要给我说一声便成。”几个呼吸间,宣霁已经写了一行字,将狼毫放回原处。 宣霁起身,身姿迅即,利落就从窗子跨出隔间,好似一只低飞的燕。 “将军慢走。”姜斋上前将窗掩上,还是有寒风从缝隙里渗进来,姜斋还没来及烧炉子,隔间里不算暖和,可莫名的,姜斋觉得手脚和一处地方在发热。 迎着窗缝,降下些莫名而来的热气,姜斋回到桌案前,看着宣霁在宣纸上留下的字,只有寥寥几字,紧跟着姜斋写下的“宣霁”后。 大昭珉王,焰麟军主将。笔端沉稳内敛,不显主人的气韵,可在每一字的最后一笔,银钩铁画尽显苍茫大气。 就好像宣霁这个人,无人来犯时本就是是一把未出鞘的利刃,剑鞘里藏着血气;有敌触境时,双眼睁开的一瞬间,压低的眉眼里都住着冰原之上的雪狼,凶戾而危险。 冬月的残阳,如血,悄无声息地已经滑至天与地相接的地方,又缓缓地落到天际,一天又一天,就怎么结束了,太阳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洒下一点余晖至人间。 第八十一章 姜斋在隔间里又呆了会儿,不知为什么,总是坐不下来,感觉隔间里莫名有些逼仄,弥漫转瞬即逝的白松香,很淡却不知为什么无处不在。 有些静不下来了,姜斋推开门到大堂。 营护已经在做最后的收尾打扫工作了,柳郎中带着池景芸和姜斋辨认着药草,时不时穿插说些部分草药最主要的功效。 姜斋没有出声,站得不远,柳郎中说的话能听到十之八九, 柳郎中指着一块规则结节状拳形团块,表面黄褐色的药材,说道,“这是川穹,粗糙皱缩有多数隆起的轮节,顶端有凹陷的茎痕,你俩看看。”柳郎中递了一块过去。 池景芸接过拿在手上和姜容细细观察,柳郎中继续说道,“川穹质坚实,不易折断。” 使用了巧劲,沿着波纹断面,柳郎中手上用力,递到池景芸和姜容面前,“你们看,断面黄白色或灰黄色,散有黄棕色的油室。气浓香,味苦、辛。稍有麻舌感,微回甜……” “……是制作跌打药不可少的药材,在军营也用量极大,”说着许是越来越安静,柳郎中看了一眼外面黯淡天色,停了下来。 “今日就先到这里,你们今晚想想,有什么不懂的,明日再问,我一整天应该都在庵庐。”柳郎中说着收拾手边的东西,整理好放回药箱。 “多谢郎中,我这个妹妹年纪小,学东西快,我就不行,耽误您时间了,”看到周围都没什么人了,池景芸心中有些内疚,觉得浪费柳郎中时间,做完自己的本职工作还要教自己和五妹分辨草药。 池景芸和姜容上前帮着柳郎中整理,将散落在外的药材一一分门别类放回原处。 “哎,”柳郎中抬头,笑着摇摇头,摆了摆手道:“这有什么,平日里我想教还没人来学呢,回去也是一样,与草药打不完的交道,而且,你们有这个天赋也有这个心,教起来不费心。” 姜斋也在角落处听了一会儿,感觉有所收益。其实姜斋对中医技艺并不出类拔萃,只是融会贯通老军医教给自己的,比这之前依样画葫芦,对许多草药远没有像鲁太医、柳郎中这样的探脉辩药、行医几十载的老中医熟悉。 许多草药的功能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最近看的医书也派上了很大用处。 池景芸和姜容还在收拾,柳郎中提着自己的药箱就要出取药处,姜斋从角落出来,站在大堂显眼处。 看见柳郎中出来,姜斋迎了上去,“辛苦柳郎中,多谢,”抬手施了一礼。 柳郎中摇摇头,握着胡子微微笑道,“你嫂姐道谢就算了,你给我道什么谢?” 姜斋看着柳郎中,也是笑着没说话,眼里漾起的笑,比塞北最亮的星子还耀眼。 “老柳,还没走啊?”是今晚当值的夏郎中,手里拿着簿子,看见柳郎中还没走,远远地问了一句。 “这就走了,”仿佛是真不知姜斋为什么道谢,柳郎中提了提药箱带子,有些垂下来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不早了,丫头,早些歇着,我先走了。” 姜斋一直目送柳郎中,远处的柳郎中的在暗处尽头的拐弯处,抬起手朝空中摆了摆,提着药箱往更远处走去。 姜斋收回视线,池景芸和姜容站在一旁,看着姜斋的眼里好像有流光在晃动,那是悲喜交加的欢愉。 突然从北军营到庵庐,距离不长,可池景芸和姜容都知道意味着什么,这不仅让姜容和池景芸燃起对活着的信心,还让她们看见未来的希望。 “三位,你们要歇了吗?”夏郎中举着一盏灯过来,询问着姜斋三人。 “哎,”池景芸掖了掖眼角,拿着一盏灯说道,“要的要的,郎中你也早些休息,辛苦了。” “六妹,我们也去睡吧,”姜容看了一眼庵庐四周,值夜的营护吹灭了一多半烛灯,只留下堪堪几盏照明。 整个天地都陷入与光亮时不一样的寂静,外面最入耳的声音只有寒风吹过树梢的呼啸声与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 庵庐有守夜制度,随时都会有人在,由一位当差大夫和两位营护值夜,晚上会住在庵庐里,姜斋三人住进庵庐的隔间并不会有什么影响,只要晚上别随意外出。 对于突然住进来的三人,庵庐里的人不是没有疑惑,可将军亲自下令,鲁太医和柳郎中亲自操办,再多的疑问也轮不上他们提。 庵庐里的隔间只是用作暂且休息,面积不大,里面的床榻更是不大,三人是一人一个隔间,就在姜斋住的隔间附近。 站在门口,池景芸拉着姜容和姜斋的手,眼里有些担心犹豫,“二嫂,你是怕我和五姐怕黑吗?” 看透池景芸的担心,姜斋握池景芸的手安慰,手里的暖热源源不断通过手心传到池景芸的心窝子。 “阿斋,你高热才好,晚上被子一定得盖严实了,千万别病上加病了,”池景芸叹了口气,抚摸着姜斋额头的碎发。 “阿荣,晚上要是做噩梦,或者睡不好,过来找嫂子啊,”池景芸将姜容鬓边的黑发别到耳后,眼里是担忧。 池景芸跟姜容睡得最久,知道姜容晚上极易做噩梦,有时嘴里说着胡话,大汗淋漓却就是醒不来,醒来就半宿睡不着了,只默默往枕上淌着眼泪,每每池景芸是真心疼。 整个天地被夜侵占大部分,只留下燃着黯然昏黄的蜡烛的小小一隅,在这背景里,一个人身心的搅动缩小到以至于无,只之一团如米粒大小的萤火亮着明天的希望,不敢落入广漠澎湃的黑暗深处。 隔间有简单的洗漱工具,姜斋简单梳洗过后,并没有急着上床,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找处几本自己最近在看的医书,简单翻阅后,找处较入门程度的妙药奇方,这本医术算是现如今最全的药材大全了。 编撰者是前朝的顾圣孙先生,一代医圣,就凭这本一力编撰的入门药书,当之无愧。 第八十二章 清晨的光,是一把利剑划破久睡的暗夜,让世间万物显出原有的景貌,让所有黑暗无处遁形,可光在的时候,阴影也如影随形跟在身后,有得必有失,有明既有明,天之昭昭命理也。 当第一束光抵达姜斋的眼睫,慢慢印出姜斋雅致的脸部轮廓,眼皮微动,衣衫翻动。 姜斋系上棉袄衣带,手指灵巧地穿入引出,脸上还带着点晨起初醒的懵然, “咚”一声轻缓的敲门声响起,姜斋勾起眼尾,速度加快打上简便实用的结扣,敲门声响了一声就没有再打扰了。 “阿斋,你醒了吗?”门外传来池景芸的声音,伴随着一声敲门声,“不急,我给你打了些热水过来。” 听出是池景芸的声音,姜斋几步拉开门闩,看着站在门外的池景芸穿戴整齐的样子,姜斋有些讶异,“二嫂,你这是起了个大早?” “醒得早,也睡不着了,不如就去给厨房帮帮忙,”池景芸进来,把水放在角落的架子上,将挂在横帘上的帕子浸润在热水里。 “辛苦二嫂了,是房间寒凉,还是褥子不够多?”姜斋听到池景芸说“睡不着”,有些担心。 “这是说什么,”池景芸转身笑着看向姜斋,“再冷还能比北军营冷?都好,而且这有什么辛苦的,搭把手帮人忙罢了。” 池景芸将白帕子递到姜斋手里,“你先洗漱着,我去厨房看看,那大嫂子人不错,往后我们在庵庐可以多认识几个好心的。” 池景芸话声越说越低,但是听声音心情还是挺好的。 姜斋推开窗,万物染霜,缄默着颤抖着,天与地都是淡淡的灰白,偶尔有边边角角的雪青,鸡蛋壳一样薄薄一层。 轻缓吸进一口寒凉的空气,再慢慢吐出,脑子顿时感觉神清。 昨天的事还在姜斋脑子里,由于昨晚上睡觉前还在走马观花想着,今天一大早起来就无可避免地窜进脑海里,继续思量。 姜斋到药柜的时候,守夜的营护已经早起开了门,有光从大门处泻进来,天光大好。 鲁太医和柳郎中站在桌案前埋首对着一本书谈论着什么,时不时大声争辩几声,鲁太医气得脸涨得通红,眉头也没有松开过。 姜斋知道这样还是不要出声打扰好,正想往后面厨房去。 “哎,丫头,”鲁太医朝姜斋挥挥手,示意姜斋过来 “鲁太医,柳郎中,你们起得也早” “老年人睡得不多,你们小孩子怎么不多睡会儿,”鲁太医将手里的书翻到一页,“丫头,既然醒了,你来看看这个。” “听说这是顾圣孙先生留下来的重伤发热医治的法子,我和老鲁看了半天,还是觉得太过凶险,且说得太过模糊,”柳郎中咂咂嘴,摸着胡子摇头道。 “去去去,你别说话,”鲁太医轻轻往后推了柳郎中一把,脸上满是嫌弃,“顾圣孙先生说’后颈处下三寸的大椎穴,是三交阳经交汇之处,又在督脉之上,刺破后放出淤血,对于解表风热、发散风寒有大益‘。” “放出多少淤血,用的刀子银针还是什么别的尺寸的东西,此处穴道凶险,就怕行至出错一步,枉送无辜性命。”柳郎中没理会鲁太医,指了指纸上的几处,在重要的地方用手点了点。 听到鲁太医和柳郎中都如此说,姜斋也是认真考量这个法子的可行性,放下纸页。 “此法子也是到最后的无可用之法,给病人最后一个希望,何必再如此畏手畏脚,放手去干,活了,便是从老天那里捡回条命,死了,我命矣。” “也是这个理,”鲁太医和柳郎中喃喃道。 “我想顾圣孙先生是一位真正懂得生与死的大医,分清界限,明知病死是人之常态,无法逆转。”姜斋也是满心喟叹,这样一位医者才称的上人间至圣。 “若是能有幸一窥顾先生的手札,我少活十年,不,二十年,我也是满心愿意啊。”柳郎中收好这本来之不易的医书,喟叹道。 “你愿意,还得问问顾先生愿不愿意呢,就算你早生几十年,人家可能嫌你朽木不可雕,避之门外。”鲁太医重重一声“哼”,满眼嫌弃。 见柳郎中将医书收回袖袋,眼里巴巴看着有些眼馋,但也知道这个老东西肯定是不舍得拿出来给自己看的。 “鲁太医,柳郎中,饭好了,要不去用些早饭。”姜斋见池景芸在里面的帘子后向自己招手,想着如今尚早,二位先生可能都还没有用饭。 “不了,一会儿我们垫吧几块糕点就可以,”鲁太医提起自己的药箱挎在肩上,拍着脑袋,“今儿事太多了,我和老柳还得去江参将营帐看看,这里还有好多草药等着入库、清账……” “医者不自医,您们注意身体,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姜斋点点头,将案上的灰鼠毡帽递到鲁太医手上。 第八十三章 骨痛复发 “好啊,我们做点事如今做得繁琐伤神,人老了真得服老啊,”鲁太医一脸喟叹走远了。 姜斋也突然想到江参将如今膝盖也该开始用药,确实拖延不得。 药膏炼好了,针灸穴位差不了,熏艾会不会好些? “阿斋,想什么呢,快去吃饭。”姜容轻轻碰了一下姜斋的额头,手上拿着一个小包袱,包着头巾穿着厚棉袄就要出门的样子。 “五姐,你不用早饭了吗?”姜斋看着姜容要出门的样子,如今天都还没有亮完,做事还早。 池景芸姜容和姜斋往后其实都不用去伤兵营了,既然住在庵庐,杨大嫂那边的活也是找不到三人身上了。 “不了,杨大嫂说这几日有些要准备的事多,忙不过来,我去伤兵营帮些忙,你先吃着,”姜容替姜斋把衣领整理好,抚着姜斋的头发,动容地看着自己的妹妹,眼里也是有了些笑意。 “那五姐你带点吃的吧,饿了还能垫垫,”姜斋说着就要去后面厨房给姜容拿馒头吃的。 “不用了,你快去吃吧,二嫂和何嫂给我拿了不少,都够我吃到中午了。” 何嫂是庵庐负责厨房的,她丈夫是前焰麟军的士兵。 听说十几年前带着儿子来找丈夫,想在边垂小镇扎根算了。 一家团圆还没多久,她丈夫就在战场上受伤不治身亡,留下她和一个孩子,当时主事的人,听说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在边境孤苦无依,又有些炒饭手艺,就让她进庵庐当了个厨娘,如今儿子也是进了焰麟军,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我先走了,阿斋,快回去吧,”姜斋把姜容送到庵庐大门处,姜容摆了摆手,清丽婉约的笑在脸上也是一闪而过。 用过早饭,池景芸帮何嫂洗碗,聊着些琐碎杂事。 姜斋同池景芸和何嫂打过招呼,在大堂外面帮忙碾压药材,帮值守的郎中和营护把新进的草药入库,忙忙碌碌一个多时辰。 姜斋看看时间,想江参将已经醒了,鲁太医和柳郎中也快回来了,就带着装药的荷包和托鲁太医特制的银针往江参将营帐走去。 庵庐离江参将营帐近很多,几乎只是花了往常一半的时间,姜斋就到了。 远远的,姜斋就看见营帐面前跪着一个人,披风上都落了一层霜,垂首缄默,像冬日里沉默的雕塑。 姜斋脚步有些放缓,这背影属实有些眼熟…… 营帐前,千俞站在一边,脸上的冷淡,像凉寒雪天里的淡日。 姜斋在愣了一秒后,就知道这是谁了。 跪在江参将营帐前亲自谢罪,除了随元良,在焰麟军营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吧,姜斋想知道随元良如今的情况如何,毕竟他也算是自己的病人。 上前几步,站在随元良旁边,一个跪着一个站着,姜斋很容易看清随元良的脸色。 听到脚步声,随元良头也没抬,感觉到姜斋打量的眼神,也是无暇顾及。 随元良明显消瘦许多,往日灼灼的桃花眼也蔫败了些,下眼睑还有淡淡的青色,脸色也没有之前红润。 “你大病初愈,就跪在这冰天雪地里,不怕往后余毒未清,遗留终身,”姜斋声线不高但也绝对不低,至少帘里的人能清楚听见。 姜斋确实是故意的,果然,姜斋说完没多久,帘内就传来江参将含怒低沉的声音,“跪着做什么!丢人现眼,如今是做给谁看。” 随元良依然没有动,只有眼睫上结的冰霜掉了些下来。 说完帘里沉默一会儿,“都进来吧,”声音听起来怒气少了许多。 但显然,随元良并没有领姜斋这份好意,剜了姜斋一眼,好像在怪姜斋多管闲事。 察觉到随元良的不乐意,姜斋直觉自己好心喂了狗,也不再管随元良,自己掀开帐帘往里走。 姜斋进去的时候,江参将用指骨撑着额头,眉间是难掩的怒气和……痛意。 “参将,”姜斋屈身施礼,抬头就看见这样一幕,心下一跳,连忙上前。 “参将您是不是风湿又复发了,”姜斋脸上难掩担心,扶住江参将往里面床榻走去,江参将弯着腰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但还是强撑着朝姜斋摇摇头,示意自己还撑得住。 帘子被猛地掀开,一阵寒风肆无忌惮地灌了进来,营帐里的暖意被外来的寒气中和,江参将膝盖如今敏感,眉间的皱褶更深了。 “关实帘子,参将膝盖骨痛犯了。” 随元良赶紧将帘子关严实,确定一丝风也跑不进来。有吩咐千俞取炭火来。 江参将咬着牙,儒雅的五官有些扭曲,眉间的痛意仿佛就快要撑不住,冷汗也直往下冒。 “怎么会这样,你难道还没有给参将用药,”随元良何时见过江参将这个样子,神情虚弱,脸色苍白,好像一戳就碎的风干薄纸,七尺男儿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随元良此时更是乱了方寸,他知道这次把载叔气得够呛,所以营帐都不敢进。 “随元良,谁教你的,一来就先指责别人,”江参将忍者痛苦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崩,吐字有些缓慢,此时的语气却格外严肃。 “我……”随元良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看着姜斋,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恳求。 “我知道怎么做,你在旁边打下手,别多说话,”姜斋将银针拿出来开始在灯上消毒,烛光晃动映在姜斋冷静的眉眼间。 随元良也冷静不少,打起精神听仔细姜斋的吩咐。 “将参将裤腿挽起来,把火盆移到塌边,这期间一定别开窗放风进来。” 江参将隐在裤腿下膝盖的已经红肿起一个小包,还有些变形,随元良不知道江参将暗地里忍了多久,忍不住撇过头,心酸愧疚不已。 姜斋示意随元良将江参将膝盖弯起来,用脚撑在塌上,用手摸着膝盖正上方,与骨头的正上方是鹤顶穴,用吸引针直接扎进红肿的膝盖里,使用雀啄术,没有左右捻动。 第二处是找吸眼,用手一按凹进去的地方,针小范围的抖动,三寸针仿佛进到江参将膝盖的底端…… 此时江参将已经痛得有些神智涣散,外面有一行人的脚步声传来,随元良怕他们掀开帘子进来,悄悄退到帘帐前。 小声说道:“先别进来,参将在施针,受不得风” 第八十四章 那夜前去峨嵋春打探 外面的声音小了些,随元良又急急回到塌前,将火盆里的火尽量生大点。 像这种类风湿性关节炎可以用针灸治疗,但只能麻痹神经缓解疼痛,无法根治。 中医治疗方法贴膏药能针对关节炎外在病邪,内在体虚同时治疗,标本兼治。 “参将,您膝盖处疼痛有没有缓些,”姜斋把银针取出来,轻轻而富有力道按捏江参将膝盖的穴道。 “载叔,你怎么样,膝盖还疼吗?”随元良半跪在床榻边,眼里满是自责,男儿有泪不轻弹。 “好多了,你们辛苦了,”江参将满头虚汗,脸色还没有恢复过来。 看到姜斋额头也溢出汗珠,微喘着气,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欣慰酸涩交杂。 “参将,您膝盖都怎么严重了,怎么不告诉我和将军,”随元良将江参将扶起来能够坐着,拉过一个引枕在背后垫着。 江参将看了一眼随元良,给了他一个眼风,又闭上眼睛没说话。 仿佛看懂江参将眼里的情绪,随元良头埋得更低了,没有再多说。 姜斋将江参将膝盖放下,拉过棉被轻轻盖上。 “参将,不可动怒,身体为上。”姜斋拿出圆瓶身的膏药,放在一旁准备着。 “如何?”外面传来宣霁的声音,似乎就要进来。 随元良起身处理好情绪,小心开了一个小缝,说着什么。帘子大了些。 千俞和宣霁近卫手里捧着火炉鱼贯而入,帐内温度不止上了一个度,也顿时闷得气都有些上不来, “没必要,只要保证帐内不冷就行了,端两个火盆出去。”姜斋拿着膏药里远了些,看着地上六七个火盆。 “将军,这几个火盆也治不好我的膝盖,拿出去几个吧,”怕姜斋说话太直得罪宣霁,江参将也出声劝道。 宣霁摆了摆手,立马有两个近卫端着火盆出去了,上挑的眼尾也是凝重,平日里不显露情绪的眼眸里,也流露担心。 “除了这几个,军营里其他人不知道吧,”江参将指了指出去的几个近卫,风湿把他折磨得有些衰老,两鬓间也多了些白发。 “不知道,只是多拿了几个火盆的事,您别忧心这些了,养好身体才是当务之急,”随元良见到这个样子的江参将,心里十分不好受,知道江参将这样忍着,也是边境局势不稳,他不敢退居二线。 宣霁听到江参将又开始担忧会不会传到军中,心里也是一番酸涩,一声喟叹。 江参将听到宣霁的话,安心地点了点头。 “你有几分把握治好参将,”宣霁看向一旁在调理膏药的姜斋,专注看人的时候有一种执拗。 “我尽最大努力,放心,”姜斋拿出一个木片,用热水洗过。“此时也是暂时止疼,过会儿就敷膏药,还是要好生养着,塞北气候太过严寒……” “敷上膏药吧,我无事,”江参将抬手打断了姜斋的话。 姜斋也是无奈看了一眼江参将,知道他是如何也不可能此时离开焰麟军营。 姜斋拿着膏药上前,“将参将膝盖露出来。” …… 放下药瓶,姜斋看向一直在床榻边的千俞,“千俞,你看清我方才敷药的手法了吗?” 千俞的脸色仿佛是洁白薄脆的玉盏,此时脸上满是严肃,点点头。 “每晚睡之前给参将把药敷上,在蒙上一层薄纱保证药不蹭出来就行。”姜斋将药瓶和木片举起来示意。 千俞上前接过。 “风湿治起来慢,痛起来却是站起来都难,要根治基本不可能,只能平时饮食、活动上多加注意,稍后我列出一份食禁单子给你。”姜斋走到一旁净手,收起用过的银针。 宣霁一摆手,千俞和近卫施礼退下,营帐里只剩随元良,姜斋。 “载叔,我知道是自己大意轻敌了,吃一堑长一智,我不会再拿自己冒险,”随元良“噗通”一声,狠狠跪在地面。 “如今我的样子不够给你教训,还动不动就往地下跪?”其实江参将对随元良出事一直都是心疼大过愠怒,但也是吃了秤砣要让随元良记得这次疼。 “我已经传令下去,正三品护军参领随元良尸位素餐,在其职却不为其事,贬为从四品的宣抚使,”宣霁拉住随元良,这是他和江参将一起议定的。 “你有异议吗?” “谨遵将军命令,绝无异议,”随元良不知道江参将今日病情复发有没有自己的原因,但是近日来肯定也因为自己忧心不已,是自己的疏忽大意造成的苦果。 “起来吧,”江参将声音低沉,摇着头,脸上有些疲惫,“元良,有我在前方指引,你在仕途方面万事顺逐,也让你心性欠缺些,也是我考虑不周。” “参将……”随元良又是自责,又是无奈,说着就又要跪下去。 “行了,这件事以后再说,你自己知道就好。” “您累了吗?”宣霁看出江参将此时的疲惫,帮江参将掖了掖被子,转身又问姜斋,“还需要做些什么。” “多加休息便可,勿大悲大怒,参将还有旧伤。” “下去吧,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我想你清楚,”宣霁低沉的声音穿透,波澜不惊地语调依旧足够让人心惊胆战。 姜斋神色不变,知道宣霁的意思,“姜斋明白,”略施一礼便退出营帐。 姜斋退下后,营帐依旧缄默 “元良,你再与我详细说说那晚的事,”看到随元良这般样子,江参将心里也不好受,强撑起精神。 “是,” “那晚我前去峨嵋春打探,正在角楼边,远远过来一辆马车,随之而过的就是不少隐在暗处的高手气息,开始我也没放在心上,竟看到有人显出朝廷京官的命牌,门口的人好似很熟悉,还亲自将下来的人迎了进去,这让我心生警惕,装作酒客也混了进去。” “我知道将军提醒我尽量不进那峨嵋春,”说到这,随元良小心地看了一眼宣霁和江参将,“可那人实在太可疑了,我悄悄跟了上去。” “看什么,继续说,”江参将斥了随元良一句。 第八十五章 “我一直没太敢靠近,隐在二楼暗处的死角里,离得太远什么也没听清,只能瞧见那人一直戴着大黑斗篷,和一个异族男人讨论什么,可能两人说话声量提高了些,我听见“姜苏林”的名字,还有朝廷的一些字眼,我一时也是急了,就……” 随元良也是懊恼不已,“就失了分寸,我悄悄跳到窗下,还没蹲多久,就被巡场的峨嵋春守卫看到了,喊声惊动了那人的护卫。” “我一路躲藏,杀了不少守卫,可就是有一人甩不掉,戴着斗笠可速度奇快。最后别无他法,我算好角度和力度,挨了那人一剑,假意受伤让他放松警惕,才算逃了出来。” “你在窗下听到什么了?”江参将对于那人的身份好奇忌惮,京官能来到边境可不是容易的事,与异族人说起姜林苏,谈到朝廷,身边还养着那么一大群高手。 随元良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宣霁,眼神微动,随元良埋首,江参将没有看出来,只当是在回想。 “还没听到什么重要内容就被逮住了,”随元良呵呵一笑,装作大方,脸上有些羞涩。 “就是说,其实你什么也没探到,还白受了一身伤?随元良,你可真行,”江参将朝随元良竖了一个大拇指,把头移动移到另一个方向,不想再看随元良。 “不是,那人听到声音大惊,慌乱之中露出一双眼睛,若是下次我再看见,我一定能认出来,还有那人的随从,”随元良眼中含有一点亮在明明灭灭,眼中也是狼一般的血光,只是隐藏在眼前的笑意后。 “下次,下次你便如何!此次若不是运气好,阿斋跟你们一起及时发现,你以为你还有命在这耍滑头!”江参将如今看到随元良憔悴的脸色和明显消瘦的身姿,依旧气不打一处来。 “阿斋,阿斋,现在你嘴里全是姜斋,你那么喜欢她,你认她做干女儿啊。我看她保准同意,”随元良心里清楚知道,但就是嘴里想损一下,也逗江参将一个乐。 “说什么,还敢顶嘴!出去给我端点吃食进来,”江参将指了指帘外,眼神神色暗晦不明。 随元良见此,也不敢再说些什么了,小心拉开帘子出去了。 江参将端详着眼前已经足够抵挡四方、担起一军的俊美男子,不笑时不怒自威,笑时又是恩威并在,举止之间皆是浑然天成的贵气……像极了当年誓死效忠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江参将心中一阵酸涩,有些情绪又要喷涌而出,自己这一生遗憾颇多,该抓住的一样没得到,浮浮沉沉几十载,也唯有在宣霁身上安心。 “明庭,下次你们去巴乌城要小心了,巴乌城四不管地带,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此事在峨嵋春闹得不小,巴乌有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的。”江参将收敛好自己的情绪, “元良还是得多打磨,如今不能大用。那剂汤药您一定得小心为上,不被奸诈之人抓到把柄,军营上层得换换新鲜血液,如今更是刻不容缓……” “载叔!”宣霁出声打断了江参将,他实在受不了江参将像交代最后的遗言那样同自己说最后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在蛰自己的神经。 “为时尚早,此事往后再论。”宣霁敛下眸,遮掩住眼中的情绪,就想起身离开。 “将军,您心里清楚的,不早了,”江参将眼眶红涨,挣扎着身子,“如今军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危机四伏,不少人盯着焰麟军,翘首以盼我们行至踏错,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有句话不得不说了,老将垂垂老矣,新人若不顶换……” 江参将阖上眼,眼角似有泪光晃动,声音无奈又凄凉,“将军,我怕啊,我怕我走你手下无将可用。” “走?参将,焰麟军就是您的家,您去哪?”听到江参将如今直白说起此事,宣霁知道也是躲不过去了。 自己其实知道,焰麟军人才济济,军中有将才之人确实不少,可能让自己无条件信任的,除了江参将,就只有一个随元良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别人很难取信于自己,其他位置也就算了,江参将的位置确实无人可替代,先不说能力经验,就凭参将对自己的无条件的信任与忠诚,也是难寻。 就想江参将说得,元良如今不能大用,参将一走,自己可能真的可能面临无人可用的境地。 沉默片刻,宣霁站起身,天光此时暗淡,窗棂却被雪光照得镜面一样新亮,“参将,你说的这些,我和元良都清楚,我也知道您的意思,” 顿了顿,“您放心吧,别忧心过度,安心养着。”宣霁给江参将倒了杯水,轻轻放到江参将手中,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随元良就在营帐不远处,看到宣霁出来,急急就上去问,桃花眼里满是焦急“如何了?” 宣霁脚步未停,眼神都没变,淡淡问道:“什么如何了。” 这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又一次想做弑将的大逆不道之事,赶上宣霁的步子,咬咬牙道,“载叔的情况啊,还有没有发怒,好些了吗?” “怎么多问题,那你就自己进去看啊。”不动声色加快脚步,把随元良甩在了身后。 “宣明庭!我他娘倒是敢啊,”随元良暗骂了一声,转身就想往江参将营帐走。 突然脚步一顿,想起江参将刚刚问自己的问题‘有没有在窗下听到什么’。 随元良撒谎了,他听得很清楚,以至于惊讶之下动了半寸脚步,惊动了守卫。 那满身裹在黑袍里的男人用地道的盛京话说,“姜林苏必死,如今昭狱情况不明,焰麟军营里的那三个女人也别留,以绝后患!”听到熟悉的名字,来不及掩下心中的惊讶,落下的小石子已经惊动了守卫,引来追兵。 随元良其实也不是故意不说的,江参将对姜斋看得如此之重,若是得知有人想取她性命,不知道又想干什么。 焰麟军本来就是铜墙铁壁,又有自己照拂着,出不来大事。随元良这样安慰自己道。 第八十六章 面对的恶意 “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随元良觉得这世道真是邪门。 姜斋从江参将军营出来,心里知道江参将是要和随元良算那晚的总账。 随元良到底是去打探什么? “军中是时候提拔几人上来了,”宣霁脚步不停,一身玄衣沉稳雍容,眸似深海,微眯起眼看向戒备森严的军营,操练的声音此起彼伏,混杂军营巡卫的脚步声。 “宁缺毋滥,明庭,你有人选了吗?”随元良一听宣霁说这事就知道方才江参将在营帐中也在说这事,脸色也严肃起来。 宣霁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随元良,眼中的意思恐怕只有两人知道了。 姜斋这边脚步越走越快,心口也有些莫名发慌。 总有一些风雨欲来的烦闷,对于这种不确定性,姜斋仔细回想近日来发生的事,想不出哪里出了纰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思无益,庸人自扰罢了。 姜斋时刻做好应对的准备,远处冰雪在晨起的太阳下也在慢慢消融。 塞北边塞慢慢回暖。 姜斋踱步往庵庐方向走,如今姜家的事仿佛隐在迷雾中,看不透摸不着,姜斋总觉得姜家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那些妖魔鬼怪在迷雾后张牙舞爪等待着致命一击。 如此看来,就凭三人如今的力量,焰麟军营还算是安全。 至少宣霁除了一碗伤药,对自己别无所求。 “阿斋阿斋,你看见阿容了吗?”看见姜斋已经回来,拉住姜斋的手着急地问道。 一直站在庵庐门前焦急等待的池景芸,不停朝路口看去,虽说强撑着神色,可眼里的担忧却是如何也掩饰不住。 “二嫂,怎么了?”姜斋不明所以,抓住池景芸的手让她不至于太过慌张。 许是池景芸感受到手上的力量,也镇定不少,哑着嗓子说道,“你五姐早早地出去了,但现在还没回来,我担心出些什么事。” 说到这,池景芸颤抖着咬着唇,脸色惨白。 姜斋下意思看了一眼天色,已经临尽正午,五姐一向知心懂事,不可能现在不回来还不给二嫂传个信。 姜斋心里的不安似乎得到一些验证,但是无暇置喙,凝重了神色。 姜斋安慰着池景芸,“二嫂,您别担心,五姐许是忙忘了,况且,这里是焰麟军营,出不了大事,我这就去看看。” “我随你一起去,”池景芸眼眶通红,说着也要随着一起去。 “二嫂,我一个人去就行,万一一会儿五姐回来了,找不见您也该着急,您备着饭,很快我们便回来了。 虽说三人,但毕竟是代罪之身,况且这里不比别处,不好随意走动。 “池嫂子,厨房人手不够,过来帮会儿忙吧,不耽误你吃中饭的时辰哩。”是厨房的嫂子在叫池景芸。 池景芸转身正要回绝,姜斋已然出声,“好的,就去,嫂子等会儿。” “嫂子,快去吧,别让杜嫂子久等,我一个人早去早回。” 池景芸还想说什么,姜斋已经几步往伤兵营方向走去。 姜斋眯着眼看着天色,日头正盛,看来这焰麟军营也不是铁桶不破,到底还是有浑水摸鱼混进来的。 杨大嫂远远看见姜斋就迎了上来,姜斋还未开口。 杨大嫂就急急开口说道,“阿斋,你快去看看,你五姐被拉住不让走,说是意图谋害大昭将士。” 姜斋神色一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五姐确实遇到了麻烦,甚至陷害,同时心里也暗松一口气,幸好心里暗觉不对,坚持不让二嫂跟过来。 “嫂子,您快带我去看看,我五姐是不可能的怎么做的,定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到底发生了何事。” 杨大嫂点点头,有些红的的脸上满是坚毅,“我当然信容妹子,今日是我找妹容子帮忙,我说什么都逃不开责任。” 本来池景芸三人去了庵庐,伤兵营的事她们可以不去帮忙了,可昨日杨大嫂说起人手不够,姜容二话不说就说要来帮忙。 杨大嫂喜闻乐见,姜容本来就对伤兵温柔,包扎的伤口也细致,更不偷奸耍滑,听到三人不来了,杨大嫂还难过了一会儿,但随即又替她们高兴。 “妹子今日去伤兵营帮忙,开始倒还好,一切顺利,之后又进来几个伤兵,成群结队的,说是前些天容妹子帮忙包扎的,伤口不仅不见好,还发脓流脏血。” 姜斋形似远山的眉头一皱,伤兵营住的帐篷经常通风,清洗,下来也是尽最大努力包扎但是如何也避不了感染的风险,对于这种情况,完全就可以去庵庐医治,却在伤兵营找事,她不信那几个兵不知道。 杨大嫂见姜斋嘴唇抿起,神色也很是严肃,“我知道这如何也管不着妹子的事,我也跟他们说过,他们说去过庵庐,医官说他们伤口被弄进去脏东西,其中一个兵伤口烂了好大一块!” “我出来主事说‘待我禀报后自有主张,让他们先回去,找几个大夫先看着,可那些兵铁了心说容妹子害他们,罪臣之后手段也是狠辣,要处死她,否则对不起兄弟’。” 姜斋知道杨大嫂摘了很多,那些兵肯定更恶劣。 想着五姐在那里一个人面对那么多恶意,姜斋不自觉更加加快了脚步。 第八十七章 怪谁 “大嫂,我五姐那里怎么样?”姜斋怕自己姜容一个姑娘家,往前也是家里千娇万宠着长大的,面对这种事情会想不开。 心里暗暗焦急,恨不得现在插翅飞过去。 “我家当家的听说过去了,我才有时间来找你,短时间没事,”杨大嫂说着点点头,让姜斋放心,心下却不免对自己有些疑惑,自己居然没去找她们二嫂,看到姜斋,就觉得心定了下来。 “那些士兵流脓出污血很严重吗?” “确实比一般伤兵严重些,我看其中一个手臂都快断了,”杨大嫂沉着脸,两颊的细纹也稀疏散开了些。 杨大嫂听姜斋没有再出声,低叹一声。 “杨大哥,我给你面子,你把那个女人交出来,给我们兄弟一个交待!” 一个黑壮汉子,站在伤兵营外扯着嗓子大吼,他肩胛骨受了箭伤,纱布早已被染得又红又黄,此时随着手臂挥动,正源源不断往外流着脓血,可他丝毫没有察觉。 他脸上似悲似愤,眼眶里满是血丝,咬着牙看着在杨大哥身后的姜容,仿佛他就是自己的战场上的仇敌。 现场所有信了的人因为这个汉子就信了一多半,他脸上的表情实在不像作假。 况且焰麟军男儿都是真性情,说一就是一,断不可能无端污蔑一个姑娘。 “李铁,事情是怎么样,得大人来判定,说不准里面有什么误会,到时平白诬陷一个好人。”杨大摇摇头,看着李铁满脸不赞同。 素日里他和李铁关系还不错,也知道不是鼠辈之人,今日如此咄咄逼人,透着怪异。 “好人?”被唤作李铁的汉子讥讽一笑,看着后面明显被吓得却勉强保持镇定的姜容,眼角一压,“那恶贯满盈的姜家,有其父必有其子,看他老子干了多少破事,她哥做的丧尽天良的事,她能是个什么好玩意儿。” 一字一句仿佛泣了血,额头的青筋也根根爆出。 杨大郎深吸一口气,突然明白了李铁为什么来这一出,他一家老小都住顺抚县,顺抚县不富庶,与盛京城豪贵姜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可那顺抚县是姜家大爷奉命赈灾的地方,不作为害死了很多人,尸鸿遍野,买儿吃子,早已传遍那一带,听说李铁的妻儿老小如今都下落不明,他身在军营也没法探知,每日每夜焦作。 传去的信件也没见一个回程,家里也没个男人,其实心里已经暗知妻儿老小恐怕已经不测。 “我父亲,大哥志虑忠纯,为贞节死良之臣,为大昭鞠躬尽瘁,他们没做那些坏事!”姜容从杨大郎身后站出来,声线依旧柔美温婉,有些颤抖,但不影响话语中的坚定。 她直视着面前虎背熊腰的男人,眼里有些害怕,可就是倔强不肯移开眼。 姜容的声音穿过吵闹的人群,钻进那几个来找事的将士耳朵里,他们愣了一下,看着姜容那副样子,听见姜容的话,仿佛是蜜蜂蛰了一下耳朵。 李铁其实对于姜家如今的下场很满意了,再多的他一个小小将士也是无力,可是听到姜家那三个女人搬去庵庐, 他气不打一处来,这种人家出来的人,里子都是坏的,有什么资格住进将军为大昭将士修筑的地方,又凭什么手持伤药救治为大昭冲锋陷阵的将士! 其中有一个汉将士,瘦小三白眼,那副染满鲜血变得暗红的鳞甲仿佛是被一个骨架子撑起来的,脸上满是风霜扫过留下的一道道痕迹,眼里满是阴狠,看着姜容的眼神恨不得咬下口肉下来。 “笑话,没做?那当今圣上为何会发布诏令,你们姜家没罪,那是圣上错了?”张老三混迹其中,他被江斋带进军营,每日里拼死拼活操练,在战场上好几次死里逃生。 盛京城的生活离他越来越远如今看见姜家那三个女人日子过得越发滋润,他心里更恨了。 “你……”姜容没认出来张老三,听见怎么说,姜容被逼得不敢出声,死死咬着唇,眼眶有些热,不是为自己如今受到的侮辱。 天理公道真的没有规矩了吗,姜容慢慢低下头,心里那支火慢慢暗淡,看见面前义愤填膺的将士,姜容陷入自我怀疑。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的父兄凭什么被泼这些空穴来风的脏水,她到底该怪谁? “老李,你可知这样做得后果,”杨大郎出声提醒,他实在不想看到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变成工于心计,陷害无辜之人的后宅妇人。 李铁眼神凄凉看向杨大郎,又看了一眼身后和自己同一个省出来的同伴,他们如今眼里看不见光。 他们从军十几载,抛下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想为她们挣一个太平之地,可现在她们看不见了,可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铁觉得心里破了一个大洞,冷气正在呼呼往里闯,让他一颗心变得冰冷、失望。 “你身后那位姑娘可知谋害大昭将士的后果?”李铁闭上眼,眼前全是含辛茹苦的老子娘,温婉善良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孩子,一瞬间,他们都在血水里伸着手向他求救。 可他却还在这里,守护着“仇人”。 人群中突然寂静,没有人再发声,甚至呼吸都收敛着,看热闹的人眼睛也不敢再乱瞟,老老实实低垂着头。 来者两人,看衣饰都是有官职在身的,左边的男人四十岁上下,浓眉虎眼,嘴唇周边留着一圈络腮胡,值得说的是他的手掌比一般人要大许多,他常用的武器是铁锤。 右边的男子,二十岁左右,五官并不是十分出色,却也有自己独有的气质,一双眼如同隔着重重迷雾,眼角微微上挑,却不显得艳丽若是移开眼,又感觉有些可惜,没有看够似的。 “不相干的人都散了,聚集在这里成何体统!”左边的男人是花祥,正四品都司,一双铁锤使得好,可不是个没脑子的,心中也有沟壑,在军中也有威严。 听见他开口,周围的人都做鸟兽散。 第八十八章 李铁诬陷 周围一下变得空旷,在场的人无可躲藏,脸上的神情分毫毕现。 “参见花都司,林副千户,”在场的人都跪下施礼,有官职在身的则作揖示意,姜容不认识眼前的两人,也跟着笔直地跪下。 花祥看了看姜容,耸了耸鼻翼,眼里不免掠过一丝轻蔑。眼神扫过在场所有的人,包括那些红着眼的焰麟将士。 “都起来吧,”花祥声音浑厚,让人听声音就知道此人内功深厚,不敢小觑,“李铁,你来说,怎么回事,”花祥朝李铁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说。 李铁最开始是他手下的兵,所以他也知道李铁是怎样的性子,于情于理都是偏向李铁那一方的。 右边的男子,也就是林或无,暗暗皱了眉,没有说话。 “花大人,求您为属下做主啊,”李铁一个七尺男儿,如今竟跪在地下声泪聚下,笔直的腰杆也被压弯了。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句句说为他做主,手撑在地下给花祥磕着头,黑血顺着受伤的手臂丝丝缕缕滑下来。 张老三见花祥眼中暗暗已有不耐烦,嘴角也抿起,心里暗暗焦急,“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关键时候什么也不说。” “大人啊,罪臣之女姜容罪该万死,将军宅心仁厚,免姜容不死,可是那姜容心中意图不轨,竟偷偷在伤药里下毒,致使好几个兄弟伤情加重,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张老三也不多废话,上前几步就跪在花祥的面前,装模做样掉了几滴眼泪。 “可有这回事?”花祥眼神如鹰,勾勾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焰麟军,铁钩似的能钩住他们内心深处的龃龉 没有人回答他,李铁也跪在地上木木地不出声,仿佛失了魂。 张老三眼神悄悄四移,心里愈发急切,但自己已经发过声,再说也是无益,惹人怀疑。 一时间广阔的营地安静得可怕,仿佛只有心跳声咚咚如雷鼓,无端窒息,也莫名恐慌。 “有没有人说话!都他娘地给我说话,”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兵,如今揉揉捏捏像个娘们,花祥有些发怒。 但是花祥直接掠过姜容,都没有问这场事故的另一个当事人。 “大人……”姜容给自己鼓气,压制住内心的恐慌,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如今自己一死不足为惜,若是连累二嫂和五妹,就是死也不敢见姜家列祖列宗。 “焰麟军营还轮不到一个女人说话,”花祥凌厉的眼淡淡一瞥,虎眸中毫不掩饰地不耐与不屑,开口直接压过姜容的话头。 姜容被那眼神一盯,眼泪差点出来,委屈让她现在就想逃离这里。 可姜容死死咬住牙齿,不想露了怯,丢了姜家人的面子。 “花大人,此女子涉在其中,给她一个机会说说事情的内情也未尝不可,”林或无一直没有出声,不仅因为他在军营沉默寡言,很少发表自己的言辞,更是因为花祥比自己官职高,自己没权利多说。 花祥转身看了一眼林或无,眼神无波无痕,却莫名让被他盯着的人心下一紧。 花祥弹了弹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语气中含着施舍,“那你便说说这几名焰麟军将士为何会状告你!” 听到林或无的话,姜容感觉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有什么东西也堵住了嗓子,远远地朝林或无投去感谢的眼神。 姜容清着嗓子,但还是有些暗淡的哑,“回大人,姜容所做的救治伤兵的步骤,所用的伤药皆是军中统一发放,不敢有谋害大昭将士之心,望大人明鉴。” 姜容说完,朝花祥跪下行着大礼。 花祥没有说话,也没有让姜容起来,只是转身又问李铁,“我再问最后一次,她到底有没有害你们!” “证据呢。” “有!”李铁双拳紧握,青筋爆出,手臂止不住颤抖,“伤口一直未愈,我们去找了医官,医官说我们伤口上沾了脏东西,才久治不愈。” 李铁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一份药单,恭敬地呈给花祥。 花祥黑着脸接过,草草看过几眼,眼神不善的看向姜容,几个呼吸后,开口就要说话。 “是什么脏东西呢,”林或无站在不远处,开口问了一句。 花祥眼神已经不是很友善地看向林或无,眼神中的意思林或无不抬头就知道。 为了一个小小的犯人,还是罪臣之后,大费干戈实在不值得。 “花大人,属下只是觉得这样不清不楚,含含糊糊就说过,不合规矩。”林或无垂下头,花祥看不清林或无的神情,想了想,似乎想到什么,浓黑的眉毛一挑。 “行,那你就来说说,”花祥斜眼看了一眼姜容,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往后退了一步。 姜容此时知道也许自己必须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大人,那日用的伤药药还在,而且我包扎过的伤兵不止在场的几位, 花祥示意,就有卫兵拿着姜容包扎用的伤药瓶出来。 在伤兵营,每个在里面帮忙的营护都有自己的一套伤药工具,负责的区域也各有不同,这就是为了出事时找到负责人。 几个姜容包扎的伤兵也稀稀拉拉来了,拉开伤口没流脓水,伤口也没发炎,已经呈现愈合的趋势。 花祥看了一眼李铁,眼中的意思讳莫如深,迟迟没有开口。 “李铁,脏东西是什么?”林或无放下手中的伤药瓶,查看过能找来士兵的伤口,平淡无波的眼神看着李铁。 “是马钱子,”不是在场的人出声,所有人一凛,下意识都往声源处看去。 姜斋在姜容为自己辩解的时候就赶到了,见五姐没受到什么欺负,姜斋就站在不远处打量这些伤口流脓的伤兵,仔细观察他们的伤口。 发现他们的伤口上都有马钱子碎,这是一种通络止疼,散结消肿的草药,用于跌打损伤,骨折肿痛,不宜外用,有毒成分会被创口吸收。 花祥见又来了一个小姑娘,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其实花祥也不是跟姜家有仇,就是重男轻女,在他认为,女人的作用就是生孩子,其他的不堪大用。 第八十九章 承认 花祥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小小的一个事情,拖拖拉拉到现在。 “你是何人?”目光凌厉,浑身的威严不敢小觑,若真是寻常没落贵女,现在恐怕已经被吓得不敢出声了。 杨大嫂拉着姜斋,见花祥神情不太好,敢忙开口说道,“她叫姜斋,您面前女子的妹妹,是有话要说,望大人海涵,给个机会。” 姜斋走到姜容的身旁,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只是给了姜容一个安心的眼神。 让姜容心下一松,脊背也不像之前崩得像快要出弦弓,姜容如同快要溺水的人得到浮力在缓缓浮出水面。 花祥摆摆手,转过身,憋着气说了一声,“快说,磨磨蹭蹭的。” 姜斋见花祥这个态度就知道求助他是没用的,也就不打太极,“这位将士,我问你,您手上的伤久治不愈真的是我五姐的过错吗。” 姜斋声音不大,清冷中带着从容,一字一句中也不见逼迫,只是陈诉。 “当然!”张老三看见姜斋,心口仿佛有虫蚁爬过,憋闷痒疼,让他怒上心头可又无计可施,恨不得将那三个女人大卸八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姜斋回头看向张老三,虚虚显出一个笑意,似讽似讥,而又转瞬即逝。 “那好,”姜斋收回视线,眼神直视着李铁,“这几位将士伤口中的脏东西就是马钱子,此药内用散结消肿,外用却是有毒,你知道吗?” 姜斋之所以怎么肯定,不仅凭远远的看一眼,里面有个人她在庵庐见过,那人受剑伤,却偏要拿治骨折肿疼的药,让他拿出单子,又推推委委,软磨硬泡说是住一个营的兄弟腿有些骨折,走不动道了。 最后拿走了药,却出现在这里。 李铁没有开口,张老三开始眼神飘忽,里面有一个人却是脸刹时惨白。 “医官又没有给我们说,你们下的毒,我们怎么会知道!”张老三提高音量,扯着声道就像是麻绳在互相拉扯,脸色尽显狰狞,仿佛一条恶犬,稍不注意就会显出爪牙扑上来。 “不,”姜斋的声音一下沉了下去,“你们都知道,跪着的,站着的,不出声的,虚张声势的,都知道!” 张老三梗着脖子还想说什么,姜斋已经不想跟他们绕圈子了,二嫂还在庵庐等着,在这里多和他们多一句废话,二嫂就会多受一刻煎熬。 “庵庐每一瓶药出去都有记录,这才过不久,找处簿子一看就知道这几日谁取过治跌打损伤的药!” 姜斋抢在张老三前头说,看着张老三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泛着凉气。 此话一出,那个面色煞白的将士,全身简直快要抖起来,豆大的汗水也不断往下淌。 “那你姐姐就没有嫌疑了吗?”林或无出声,他的眼神淡漠,问出这句话也是公事公办,姜斋听到林或无为自己姐姐出声,知道他并无恶意,只是照例询问。 “对,军营中,尤其是伤兵营中每一瓶伤药,每一份草药,都有定额,如数在簿,伤兵营中大多是箭伤,治疗骨折的伤药就更少了,”姜斋语气平和,字句都清清楚楚地进入在场的人的耳朵,“我姐姐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含有马钱子的药物,望大人明鉴。” 姜斋朝林或无略一施礼, “去庵庐找医官……”花祥话语未落,就有一道低沉磁性、不容拒绝的声音传来。 “不用了,”三分随心,二分凌厉,还有五分威严。 宣霁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随元良、鲁太医和近卫。 众人纷纷施礼,“参见将军,将军万安!” 宣霁的眼神一一扫过花祥、林或无,地上跪着的将士、姜容,最后落在姜斋的脸上,“都起来。” 察觉宣霁看过来的眼神,姜斋心里敢百分百确定,宣霁就在暗处一直观察着,要不然哪有怎末巧,还直接带着鲁太医过来了。 谋害焰麟军,宣霁是坐不住的。 军中什么事瞒得过宣霁的耳目,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姜容察觉两道不容忽视的眼神,小心抬起头看过去,是鲁太医担忧慈祥的目光正看着自己,见自己也看过去,鲁太医眼神示意问自己可好。 姜容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却含笑点点头。 另一道目光却仿佛消失了一样。 “陈乙何人,”宣霁从鲁太医手中接过一本簿子,不多会就点了一个人名。 站着的受伤讨伐将士中,颤颤巍巍地跪下一人,“属下在此。” “你取跌打药何用?谁用?还剩多少?”宣霁开口的一瞬间陈乙的心理防线就崩塌了,在别人面前说谎,他还敢说些瞎话,可是在将军面前,却是如何也不敢造次。 李铁听见宣霁的一串提问,就知道事情暴露了,多说无益,只是让焰麟军、将军面上丢丑。 陈乙埋着头迸不出半个字,其实他不想的,他虽说是顺抚县人,可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自然无所牵挂。 但看见自己同袍兄弟每晚哭湿枕巾,起来却又不得不装无事人,操刀训练。传往家里的信件像雪花片一样,可关于自己家乡亲人的消息却只有只言片语。 想着自己在家乡受到的恩惠,变忘了军纪,与李铁几人合谋。 “将军,您别问了,是我们蓄意陷害,”李铁给宣霁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脸上却是固执与执拗,“可是她们罪有应得!受灾地死那么多人,可是那姜家才死几十口,我不甘心啊,我的孩子还那么小……” 李铁声泪俱下,比之前更悲恸,周围的将士也跟着无声的掉眼泪。 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姜容听着这话,强忍的眼泪更是忍不住往下掉,不知是为自己,还是被冤枉的姜家,还是眼前这个家破人亡的将士。 姜斋心中留有的怒气,莫名消了许多,她知道,这些将士承受了多大的苦楚,但这份恶意不该姜家来承受。 “花大人,林大人,这件事是你们在处理,你们说说,如何处置,”宣霁话风一转,问到花祥和林或无的身上。 第九十章 推荐林或无 花祥小心看了一眼宣霁,想看看宣霁眼神里泄漏的意思,可宣霁眼里如无风的暗涌,根本什么都探不出,但若是敢轻举妄动,便是吞噬一切。 “回将军,属下认为,李铁等人为大昭血溅沙场,立下功劳,且事出有因,小惩大戒一番可好?” 花祥说完,又小心看了一眼宣霁,可宣霁眼神就想是黑洞,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大人以为呢?” 林或无上前施礼,“回将军,属下认为,李铁等人犯了军纪,按照军规,包庇陷害,理应处死。 陈乙闭上眼睛,掩住眼眶的泪水,张老三想是被毒蛇缠住脖子,脸色涨黑,李铁等人无言,只是脊背弯了下来。 “可也如花大人所说,这些将士为大昭抛头颅洒热血,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他们做出这等事,虽不说情有可原,但也算事出有因。” “属下认为,革去李铁等人的功勋,终身不得参军,将功抵过,让他们回家找寻妻儿老小,尽最后一份人伦。” 说实话,林或无这个方法是宣霁最赞同的,几人留在军中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说不定郁愤在心,做出什么危害大昭的事。 可杀了几人,虽合军法,却是太不近人情,还不如放他们回家,能找到失散的亲人自然是好,不能,立个衣冠冢也好寄托自己的哀思。 宣霁心下暗暗赞赏,这个林或无是可用之才,要知道将才可遇,但帅才却是难得。 “两方可有异议,”这话一出,都知道了宣霁的决定。 姜容下意识看向姜斋,姜斋拉住姜容的手没说话。姜容又看向那些跪着地上身上还有几个大洞的将士,他们最大不过三十,最小也不到二十。 “听从将军之命,”姜容摇摇头。 李铁等人大喜过望,不可置信地看着宣霁,愣过一会儿才会神给宣霁谢恩,神情激动,他们没想到还能捡回一条命回家的一天。 军功很难挣,尤其是在焰麟军中,一份军功可能会要了半条命不止,可是前半生的抱负与热血奉献给了国家,后半生也该回家尽生为子、夫的责任。 “谢将军,谢将军,”李铁一行人给宣霁磕着头,眼角还是泛着泪花,对于他们来说,这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将在战场上受的伤治好,干干净净地离开,”宣霁神情难辨,只是缓缓转身,“记住,以后你们就不是焰麟军的人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李铁等人将宣霁看作自己心中的神和信仰,焰麟军营当作自己的第二个家,自己生命最灿烂的一程。 听宣霁怎么说,李铁几人也知道自己犯了将军的忌讳,也没脸再待在焰麟军。 几人恭恭敬敬地给宣霁施了一个大礼,“多谢将军,各位大人对我们的照顾和栽培,属下等人没齿难忘,来世必结草衔环报答将军!” 他们互相搀扶,就像在战场上浴血杀敌那样,互相搀扶着离开。 张老三眼珠子一转,大喜过望,怀揣着一颗因过度兴奋跳动的心,正要转身离去。 随元良笑眯着桃花眼,“注意写好户籍,毕竟这只是将军对你们乡那边的恩赐。” 张老三如遭雷劈,他户籍在盛京,怎么一说,那岂不是……走不了了。 “等等,这件事就怎么结束了吗,”姜斋站在人群外,看着一丝不苟,“若是这个结果,恐怕难以服众。” “那你还想如何,一个女娃子,真是无法无天,”花祥本来就是一肚子怒气,这会儿见姜斋有跳出来找茬,便忘了尊卑,赶在宣霁之前说了一句。 听到姜斋开口,随元良一点也不吃惊,眼里甚至显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大人这话说得好笑,我想如何便能如何了吗,”姜斋讽刺地笑了笑,并不明显,但花祥却觉得她就是在嘲讽他! 感受到姜容在小心拉自己的衣袖,“既然如此,我要他们给我五姐道歉,若是这件事得逞,那便是一条人命了吧。”姜斋看着李铁,眼里的坚决不容置喙。 他们看似情有可原,但是这份陷害太过恶毒。 “二位,我们道歉,但只是因为我们做此事时考虑不够,太过卑劣,往后若是再见,我们也不会客气。” 李铁向姜容抱拳弯腰,焰麟军从来讲究,恩必报,债必究。 宣霁在听到姜斋的话后,并没有反驳。“此事到此为止,你们走之前领三十军棍。” 宣霁看着姜斋,眼尾竟飞快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笑与无奈,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若是往后还有人敢藐视军法,知错犯错,决不饶恕,从重处置!”宣霁同随元良一行人渐渐远去。 宣霁的声音冷冷清清,但凌厉的眼尾却是如刀如箭,吐出来的话语也是会要人命的。 见宣霁一行人走远,姜容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光,若不是被姜斋扶着就要瘫软在地,杨大嫂也赶忙过来帮忙。 “五姐,你怎么样?”姜斋摸着姜容的额头、脸颊,“有伤到哪里吗?” “我没事,”三个字说完,姜容就已经哽咽得说不出来话了,委屈,憎恨,无奈……万千情绪一下涌上心头,让姜容这副单薄娇弱的身子有些承担不住。 连日来风轻云淡的伪装一下被撕开,露出血淋淋的伤疤与苦痛。 “元良,你怎么看,说说,”宣霁站在主军营的帘帐前,看着巡逻的军队过去,白杨树上的积雪颤巍巍的落下,一营卫兵在前方的空地操练。 素日里看见的便是这些,今日却觉得不够滋味,不如那人色彩热烈,也没有那人的固执可爱…… “林或无此人可用,花祥就止步于此吧。”随元良说道,耸了耸鼻子,仿佛也有些心不在焉。 很多时候,宣霁和随元良的想法都不谋而合,往往对方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下一步会如何做。 二人借李铁姜容这个事情,就想看看这花祥和林或无会如何处理。 第九十一章 落幕 花祥文涛武略不差,可却没有一颗容人之心,太过护短,少了一份公正平允;而林或无能提出这样一套解决方法,无论是对双方,还是对军规,都有理智的交代。 “我记得你提起过林或无这个人,”宣霁觉得窗外的景色索然无味,转过身,白色衣袍滑过地面,眼角微斜,看着随元良。 “是,”随元良点点头,“林或无也是盛京城勋贵人家出来的,底细这些方面我都清楚,大可放心。” “你再留心,小小年纪,这人非池中物。”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宣霁好像忘了自己也才二十出头。 “阿斋,不要让二嫂知道这件事好吗?”姜容眨着有些刺痛的眼角,此时跟着姜斋离开伤兵营,才真实感觉事情已经过去,自己也差点命丧于此。 “五姐,就算我不告诉二嫂,二嫂也会从别人的嘴里知道,也许你告诉她会好些,”姜斋深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透风的。 姜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突然发觉嘴唇刺疼,一摸,原来内壁已经被自己咬破了,近乎呢喃说道,“我知道了。” 姜斋怕姜容被今天李铁说的那番话刺激到了,想了想出声安慰,“五姐,你放宽心,姜家会沉冤昭雪,我们也一定会平安无事。” 姜容闻言,不知有没有信,只是轻柔地笑了笑,“是啊……”可是脸上却是对世事的迷茫。 伤兵营离庵庐有些远,焰麟军里又很少说闲话的,所以现在池景芸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站在庵庐的门口焦急地等待,不管风有多刺骨,天气有多寒冷,可能家人就是这样,不管你从何归来,他们都会在门前等着你,为你扫清回家路上的雪,只担心着你是否吃饱穿暖。 远远看见姜容和姜斋踩着薄雪回来,不管天寒地滑,急急忙忙地就要上前。 见池景芸迎上来,姜容和姜斋也是加快了脚步。 池景芸心里焦急,也就忽略了姜容脸上的不自然,“阿容,怎么了?今日怎么这样晚?” 姜容看到池景芸的瞬间,其实有些绷不住的,想告诉她自己满腹的委屈与忧烦,可姜容还是强撑着露出一个笑容,“事情有些多,就回来晚了,大家都在忙,我也没好意思让帮我回来给你报个信。” 姜斋触摸着池景芸的手冰凉如铁,心下暗暗有些心疼,“二嫂,我们先吃饭吧,一会儿我们再说。” “好,都饿了吧,大嫂给我们放在灶上热着呢,快去吃些,”池景芸也无暇多问,拉着姜斋和姜容就往后面的厨房走。 几人心思各异地吃完饭,姜斋在想宣霁刚刚的态度,他到底在谋划什么,江参将的伤病到底适合什么伤药……姜容许是本吓着了,还是心不在焉在想着什么…… 这时候池景芸也发现了姜容的异样,见姜容不说,自己现在也不知好不好问。 “阿容,你还要去伤兵营帮忙吗?”池景芸小心问道,怕姜容一个人在那里是受了委屈, 姜容身体有一瞬间紧绷,回过神遮掩性地吃了一口饭,动了动嗓子眼,“还不知道,要是杨大嫂还缺人手,我就去帮忙吧。” “下次就我去吧,你就在庵庐跟着柳郎中多学些,”池景芸给姜容夹了一筷子菜,池景芸知道肯定在这半天发生了什么。 “下次我去吧,二嫂,五姐,包扎医治这方面我懂得多些,最近我也有空闲,”现在池景芸和姜容出去姜斋都不放心了。 这还只是焰麟军内部对姜家的敌意,出了这里,不知道还有什么豺狼虎豹窥伺着。 随元良跟宣霁说完事情就出来了,想起刚刚在伤兵营发生的事,其实随元良知道后本来就要赶着去处理了,宣霁拉住他,派人通知了花祥和林或无。 随元良一瞬间就知道宣霁想干什么,林或无是他推荐的人,花祥是焰麟军老将。 自己几乎是眼睁睁看着事情的发展,姜容被冤枉,姜斋的出现,林或无的出面。 随元良突然发现,当她们与焰麟军营的利益发生冲突时,自己真的能保护姜家的那三个女人吗? 他不知道。 西沉落日异常红,散尽流光化玉弓。 姜斋下午又抽空去了一趟江参将营帐,在心里想好进一步的治疗方案,池景芸一下午想问问姜容,却又欲言又止,一切都在安静渡过…… 夜晚,姜斋听到姜容的房门打开,池景芸房门方向响起轻缓地敲门声,然后一夜寂静,天空中只有一轮圆月,光明和轮廓都清晰刻露,烘托着夜色,日换星移。 第二天姜斋看到池景芸红着眼从房门出来,见到姜斋却笑着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仿佛那件事在一晚上的消化中,池景芸已经接受。 姜斋看着庵庐的门外的路,天气在转暖,地上的积雪沟壑纵横,瘦如枯枝。 “二嫂,我去伤兵营帮忙了,早饭我已经吃过,”姜斋看着池景芸强忍的样子,还是多说了一句,“您……别担心我,会没事的。” 池景芸扭过身子胡乱地点头,不想让姜斋看到自己此时的无奈与愧疚。 姜斋不知道在自己离开后,池景芸偷偷大哭了一场,明明一切都在变好,自己心口那个窟窿却越来越大。 姜斋又一次来到伤兵营,能察觉到很多人对自己的打量,里面包括受伤的士兵,来往的营护,细微却是扎人的疼痛,不带善意眼神有时候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斋妹子,来了啊,”时辰还早,太阳也就露出一个缝,杨大嫂见到姜斋,放下手中的东西就过来跟姜斋打招呼。 姜斋昨日专门来问伤兵营人手还缺不缺,之前杨大嫂还扭捏不知是拒接还是接受。 “大嫂,你是爽快之人,需要帮忙您就说,我不会因为什么就推拒,将军昨日不也敲打了吗,”姜斋知道杨大嫂是怕又出怎么一档子事,到时又是有理也说不清。 “好,妹子,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你要来啥时候都可以!”杨大嫂一拍手,斩钉截铁地说,“等忙过这一阵就好了。” 第九十二章 醋意 姜斋摇摇头说道,“没关系,只要我在,您什么时候叫我,我都会赶过来帮忙。” “好,大嫂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别耽误你的事就成。”杨大嫂确实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马上就给姜斋分配好了任务和区域。 伤兵营里还有些伤兵,他们伤情过重,在第一次救治时就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或者一些伤伤在重要部位,不能轻易移动,便会现在伤兵营留下观察,由伤兵营的营护开始照料,直至伤兵能够回自己的营位。 杨大嫂让自己给东边的伤兵换药,姜斋收拾好伤药和一些必要物品准备去换药。 大多伤兵已经醒了,不分白昼都要在这方寸之地躺着,对于他们已经有生物钟的身体是种煎熬。 “今天伤口痒吗,已经几天了,身体有没有其他异样……”姜斋像以前询问自己的伤兵那样。 伤兵也在回答,但回答很是敷衍,近乎能说一个字,就不可能说两个字。 姜斋手下其实很轻缓,速度也很快,换药的方法也让他们只是感受到轻微的疼苦,但是不说姜斋的身份,就说昨天他非要让自己的兄弟低头,这让他们感觉姜斋实在侮辱焰麟军。 总是不配合的乱动,说他是故意,好像也不是,但是动作里的抗拒姜斋却能清晰地感受到。 “若是不愿意让我上药的尽管说,我可以为你们找旁人,”姜斋不想对这群人恶语相向,甚至去哪里告上一状。 姜斋知道那个道歉什么也换不来,甚至会招来更多焰麟军的仇视。但看到五姐那样伤心的样子,自己就想让李铁等人给自己五姐一个道歉,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 姜容曾为在深夜他们落泪,在才开始包扎时回因为弄疼他们感到无比愧疚,认真细致学习每一个步骤,在那个小破瓦房里练习喂药、上药…… “为什么要找旁人?我们怎么就不愿意了,可别诬陷我们,”其中一个躺着的伤兵瓮声瓮气地说道。 他李铁他们住一个营,等他回去的时候,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个都不在了。 “好,那就别乱动,弄疼了别喊出来,”姜斋对于这种兵条子不是没有经验,当了那么多年军医,什么兵油子没有见过。 在换最后几个伤兵的时候,其中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伤兵,赌着气绷紧身子,这样包好也是不利于伤口恢复。 姜斋看了一眼,埋着头继续换药,手上不重不轻地扯了一下。 “嘶~”小兵深吸一口冷气,眼眶通红,“你干什么,下手怎么重!” “抱歉,你绷太紧了,我手上也没个准了,”姜斋淡淡说道,起身换给下一个伤兵继续换药, 姜斋这样说道,脸上却没有任何歉意,小兵还想说什么,姜斋侧身,一双眼睛就漠然盯着他,仿佛什么心思都无处遁形。 小兵一下噤声,哼了一声转过身,眼里已经有些晶莹点点。 姜斋给东边所有伤员换好药,已经晌午了,比平常晚了些,还是有些兵有意无意地抗拒,还是花了些时间,此时感觉腰都有些直不起来。 临近中午的时候,就托杨大嫂给二嫂和五姐报了信,今中午回来吃了。 姜斋在伤兵营草草吃过午饭,暗自在两个伤兵营里巡视了一圈,正准备离开时,遇到田晏往这边从吃食。 姜斋对田晏的印象不差,就主动打招呼,“田大哥,近日可好?” 田晏见到姜斋也是满脸笑意,发自内心的祝贺,“好,新地方住的怎么样,嫂子和姜容妹子喜欢吗?吃食有我做得好吃吗?” “我们一切安好,”姜斋笑着点点头回答,“大嫂样样做得好,就是煮得鸡蛋,没您做的好吃。” 田晏曾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让出自己的份例。对于二嫂和五姐的照顾,姜斋一直铭记在心。 田晏正要回姜斋,手里往筐里摸…… “姜斋,”一声低沉的叫声,伴随着寒风迅即而来。 宣霁正站在不远处,目光不是很友善。 “参见将军,”田晏立马恭恭敬敬跪下施礼,姜斋站着施礼。 姜斋没有跪下,因为她不是焰麟军,宣霁不是她的将军。 “你们在干什么,”宣霁的眼神在两人身上巡视,仿佛会把两人之间什么猫腻揭露出来。 二人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聊了会儿近况,都在猜测宣霁话里更深的含义。 就是迟疑的几瞬,宣霁的脸微不可察地黑了,“说话。” 姜斋和田晏对视了一秒,宣霁更是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脸已经可见的沉了下去,就像被刺破了水泡。 宣霁见到田晏脸皮白皙,眼睛黑亮,不知道听谁说,‘小姑娘最喜欢这种类型的’。 “焰麟军就要有焰麟军的样子”说完一甩袖子踏着黑纹靴离开。 在宣霁的眼里,一男一女有说有笑,是极不正常的,况且姜斋还是个待罪之身。 两人一句话没说,宣霁自话自说,编导了一场大戏。 姜斋已经知道宣霁有时就会莫名抽风,田晏却是不知道,察觉到宣霁的怒气,田晏不知为何却又惶恐不安。 “田大哥,将军有时就会这样吓吓我们,”姜斋扶着田晏起身,“可能是想我们不要懈怠吧。” 宣霁一回头,看到两人又拉拉扯扯的模样,没有由头地怒从心起,“姜斋,跟我走,江参将营帐需要人手!” 姜斋看见宣霁甩下一句话,自己脚步如飞地离开, “斋妹子,你快去吧,正事要紧。”田晏虽然不知道宣霁为何发怒,但他知道将军做事都是有由头的。 姜斋听到是江参将营帐的事,也想赶过去,自己也正准备去江参将营帐看看。 宣霁越走越远,也开始逐渐冷静,知道自己这通发怒是毫无由头的。 先不说二人什么都没有,就算二人有了首尾,也是瞒不过自己的,那方才为何动怒呢? 宣霁第一次有了自己想不通的事。 宣霁又想到姜斋脸上的笑容,莫名地还是觉得刺眼。 第九十三章 刺眼 姜斋看见宣霁甩下一句话,自己脚步如飞地离开, “斋妹子,你快去吧,正事要紧。”田晏虽然不知道宣霁为何发怒,但他知道将军做事都是有由头的。 姜斋听到是江参将营帐的事,也想赶过去。 宣霁越走越远,也开始逐渐冷静,知道自己这通发怒是毫无由头的。 先不说二人什么都没有,就算二人有了首尾,也是瞒不过自己的,那自己为何动怒? 宣霁又想到姜斋脸上的笑容,莫名地还是觉得刺眼。 姜斋脚步匆匆想追上宣霁,问问情况,可无奈人小身矮,再如何跑,也追不上宣霁的步子。 看着宣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路口,姜斋停下脚步,闪身往另一条小路走。 宣霁心里在,并没有发现后面的姜斋已经不见了,身后的亲卫,互相看了一眼,也不敢提醒。“ 在焰麟军的一处营地的帐篷里。 ”各位兄弟,其他的李铁也就不多说了,想跟着我回家的,到我这来报个名字,这几日我们抓紧就要离开焰麟军。”李铁把他们住一个营帐的兄弟都聚在一起。 此话一出,不少汉子嘴上不说,可心里却发紧,脸上也满是为难,有些家里已经传来了消息,有些家里已经没人了,跟李铁回家乡也是益处不大,在军营还能拼个生死也许还能挣个前程。 “大哥,我家里没人了,”坐在最角落的一个小兵,年纪还轻,已经用手摸着眼泪,“我不回去,我爷爷一直想我光宗耀祖,现在回去我也是没脸见他。” 小兵手上还紧紧捏着一封信,眼泪、汗滴已经将墨染得快认不出了。 “李兄弟,我跟着你回!当兵怎么久了,孩子长什么样都快忘了,”一个黑壮大汉第一个要跟李铁回,家里传信来,父母年老恐怕时日不多了。 “我留下……” “我离开……” “……” 张老三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床上,死白眼睛死死盯着房顶,听到有人说要留在这里,就在心里发出一声嗤笑,听到有人要离开,脸上又是一种愤恨。 大家挨个说完后,李铁拿着写好的名单,又仔细地对了下。有十二个兄弟要回家,七个留下,还有几个想等等,这两天会不会有信回来。 见张老三一个人躺在床上,李铁其实心里还是有些羡慕,家里人都在盛京城,天子脚下,跟洪水、干旱、蝗灾统统没关系,现在还能一心一意留在军营效力。 “老三,这件事我们做得不对,但最后还算是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我们大多数人要离开了,希望以后你能替兄弟们在焰麟军替兄弟们效力,”李铁拍了拍张老三的肩膀,感叹道。 张老三开始来的时候,臭毛病一大堆,这里的人可不是会依着他的,好好收拾了几次,张老三也是学聪明了。 “皆大欢喜,你全家都被姜家害死了,还他娘普天同庆呢?!”张老三脸上笑着,心里却是恶毒地咒骂。 宣霁进入江参将的营帐,发现姜斋居然比他还来得早,已经在给江参将诊脉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声音平缓,语气淡淡,听不出与之前有什么差别。 “刚到,听将军说江参将营帐却人手,就走小道过来了,”姜斋放下东西,给宣霁施了一礼。 “小聪明倒是有几分。”接过亲卫递过的茶水,喝了一口。 宣霁是将军,自然在自己军营里不会走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 姜斋听到宣霁的话,低眉顺眼地不说话,仿佛宣霁说什么都不会影响到她。 “将军,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江参将紧接着开口,是真怕宣霁与姜斋起什么矛盾冲突,因为江参将难以在宣霁手里保下姜斋,也不希望二人因过多接触发生无妄事端。 “嗯,”宣霁举起手里的茶杯又和了一口,今日的茶清香爽口,味道虽说平凡,却不会给人喝茶的压力。 以往宣霁很是不喜欢江参将营帐的茶,要不就是涩口醒神,要不就是品茗级别的好茶,费事又费时,还不如不喝。 “等您号完脉再说,不急,“宣霁今日突想,在江参将这里多坐一会。 姜斋照例给江参将号完脉,察看江参将膝盖如今的情况,又嘱咐了几句,就起身告退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宣霁见姜斋对视而不见,不由就心火起,真是目无尊上! 姜斋才是一肚子火气,扔下田晏,急赶慢赶地到江参将营帐,结果参将好好地躺在塌上,膝盖上贴着自己做的膏药,手边泡着一壶热茶,半卧在大枕上看书,见自己气息不顺,还关心地询问。 等姜斋出去半晌,宣霁才慢悠悠开口,“参将,我们从花祥和林或无之间,选了林或无,您看如何。” “林家小子啊,”江参将喟叹一声,脑子还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花祥老了,虽说用兵老道,但也是他的弊端,他有个致命缺点,心气太高,眼里容不下人。” 宣霁点点头,焰麟军将领不少,不是每一个他都清楚得知根知底,老一辈的在还是俞家军的时候就在了。 每一个在他面前,都是忠心耿耿的样子,看不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都效忠于他,他最多只能从档案文书了解一些。 江参将还在继续说,“林家小子年纪轻,有冲劲,但在他这个年纪,还有谋略,这是很难得的……就只有这一个吗?” 宣霁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滑过喉头,润泽入胃,点点头,“还在观察,目前确定了的,就是林或无。” “还是尽快吧,虽说事关重大,是得好好考量,但不可拖泥带水,平白误了大事,”江参将语气有些严肃,却把度掌握得极好。 “我知道,”宣霁明白江参将的意思,“对了,元良让我给您带一声好。” “我用他向我问好,”江参将一听到“随元良”,脸上的表情就不是那么好了,担心又嘴硬。 第九十四章 夜探 撒娇 宣霁心里好笑,两爷俩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嘴硬心软。 心里说不出得羡慕。宫里的那位,对自己虽说也是极好,但是中间总是隔了很多东西,平白生分了。 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莫名生出一丝留恋,站起身还是忍不住夸奖了一句“茶水不错,清香爽口。” 江参将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您也觉得不错吧,这是姜斋拿给我止馋的,说清热润肺,对身体不错,您要是喜欢喝我给您拿点。” 猝不及防又听到姜斋的名字,宣霁觉得十碗茶也压不下心头火气。 “不用了,您留着喝吧。” 姜斋从江参将营帐出去就想回庵庐,二嫂和五姐快一整天没见到自己,怕她们在心里胡思乱想。 快一天没有停歇,让姜斋如今这个身体确实有些吃不消。强撑着往回去的小路上走,额头已经冒出细汗,掩在头巾底下,眼前已经有些模糊。 不像再出现上一次那种情况,晕倒在寒天雪地里不是开玩笑的。 咬着牙,下唇已经被咬得发白,幸好江参将营帐离庵庐不远,若是熟悉姜斋的人就会发现,她脚步摇晃,身子也不稳。 姜斋眼前发白,眼前好像出现了幻影,走马观花而过,都没来得及细看便一闪而过。她熟悉的,陌生的,仿佛都在离她远去。 强撑着走回庵庐,眼前还是有些虚幻,没看到池景芸和姜容,姜斋坐在椅子上,竭力压制住。 庵庐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没注意姜斋脸上的异常。 “杜嫂子,现在还有热食吗?”姜斋眼里有些泛花,人的脸已经聚焦不起来了。 “没有了,只有灶里还温着几个热馒头,我去给你拿,”杜大嫂见姜斋脸色发白,嘴唇也干。 赶紧给姜斋倒了一碗热水,就急急去灶里拿馒头, 碰到碗的一瞬间,姜斋才感觉手指已经冷得没有直觉了,为什么会这样?她感觉脑子一半坚冰,一半是烈火,正在重重碰撞,电花火石也毫不相撞。 姜斋知道自己身体不对,但完全没法思考。 小口喝着热水,一点暖进胃,把手埋进手肘里,紧紧地圈住自己。 姜斋勉强吃完一个馒头,就吃不下了,她现在就想回到自己的屋子,不想跟人说话,也不想别人看见她。 ”嫂子,我二嫂和五姐呢?”姜斋突然感觉胃在抽搐,粘稠的胃液正在灼烧,姜斋此时牙关在打颤,离近点,可以听见咯吱作响。 “她们去帮忙放置东西去了,”杜大嫂眼里焦急,姜家二嫂经常帮着她忙,两个小姑娘也是勤劳。她们来得不久,但人品还是可见的。 “我今日有些发热,回去睡一觉就好了,麻烦您转告我二嫂“我有些累,吃完东西就歇下了”。姜斋断断续续说完,仿佛已经用完了所有力气。 “好好,你快去躺会儿吧,”杜大嫂心里也是暗暗焦急,但听到姜斋怎么说了,也只好答应下来。 “多谢大嫂,” 姜斋小腿已经在发软了,身上好像也被抽光了所以气力,脑袋重的像一块巨石,等回到庵庐的隔间,姜斋后背都已经汗湿了。 将自己窝在小床上,这是对姜斋来说,最安全的地方。 姜斋将自己裹成一个蝉蛹,眼泪莫名就从眼角滑了下来,最后不知不觉整个鬓角都被浸湿。 一点一点落在枕上,开出一朵朵晶盈剔透的小花。 “是你想家了,还是“你”想家了啊。” 姜斋在暗沉的室内无声呢喃。 宣霁从江参将营帐出去后,心情很不好,莫名的憋屈。 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不知不觉就走到庵庐来了,莫名其妙就在隔间外面站着了。 听到推门的声音,宣霁下意识就敛声屏气,什么都没听见,里面也不见烛火燃起的亮光,只是被子翻涌的声音。 宣霁抬步就要走了,随之响起地啜泣声让他的脚步狠狠顿住。 “这是怎么了……” 那声音很小,低低的,像小兽受伤时的哀鸣一样,平白挠人心肺,惹人心疼,记忆中的姜斋好像不是这样的…… 宣霁想走,别人的悲欢与他关系不大,脚往外移了一步,手却在窗子处推开一个小口,再会过神,自己已经站在隔间有一会儿了。 姜斋额头冒着汗,手脚却冰凉,明明意识还在,就是睁不开眼。 “这是与死亡的距离吗?” 姜斋父母工作繁忙,只有在生病时,他们俩才会站在床头,母亲抱住她,父亲给她读故事书。 “抱抱,”姜斋在呢喃着,她想象着父母在身边。 她仿佛也听见了爸爸妈妈的声音,他们在虚空里呼唤自己,像是找不到自己,脸上满是焦急。 姜斋很高兴,赤脚就想往父母那边跑过去。姜斋感觉自己的腰被环住了,整个身体也被热源环绕, 姜斋突然不想跑了,这边太暖了,源源不断的热气正往自己身上涌来。方才的难受仿佛也随之消散大半。 姜斋看见父母还在对面呼唤,妈妈掉眼泪了,爸爸眼角红了,姜斋挣扎着,可不管自己怎么跑,身子就像被一双手臂环住,自己哪里也去不了。 听到姜斋的呢喃,夜里能视物的他看见姜斋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白,是丧白,将死之人才会出现的灰败。 将手探上姜斋的额头,额头都泛着凉,宣霁脸上诧异,正要去找鲁太医。 “抱抱,抱抱我就好了……”前一句姜斋在撒娇,后一句却是渴望。后面跟着的好像还有几个字,宣霁没有听清。 但鬼使神差地,宣霁半跪在地下,轻轻环住姜斋的身子,环住的瞬间,宣霁脑海只有一个念头,“她好瘦啊,自己半个手臂就抱住了。” 姜斋还在不老实的挣扎,扭动,嘴里也不安分地发出类似娇嗔的哭泣,推搡着他的手臂,拉扯之间,姜斋的领口被扯开,露出里面鹅黄的肚兜。 宣霁不经意看到,头立刻转向别处,胸口一紧,慢慢地伸出手,拉住领口…… 第九十五章 镜湖山采菜 严严实实地裹好,看不见半点春光。 “方才要抱,如今给你抱,你又不要了。”宣霁低头在姜斋耳畔轻声说道,嗓音懒懒,声线低哑。 半跪在地上不受力,怕压到姜斋,宣霁和衣躺在姜斋的身边,整个过程都没有松手,好像一松手怀里的人儿就没有了。 姜斋身上的温度渐渐回来了,身子也不挣扎了。 宣霁想起身离开,但姜斋好像能察觉到他的动作,润泽的嘴里就是那两个让他心颤的“抱抱”。 后半夜,宣霁和姜斋就同塌而眠了。 这一晚上,宣霁直到天际破晓,才稍微眯了一会儿。 熹光大作,今日的阳光格外好,连这间小隔间都盈了满室。 姜斋被明晃晃的光照得有些睁不开眼,捂着眼睛想起身,却发现眼睛一碰就疼。 看见目之所及的一切,姜斋莫名有些悲伤。 昨晚她梦到自己的父母了,他们看起来很伤心,自己想奔向他们的时候,恍惚间被一双强硬健壮的手臂环住身子。 触感太真实了,仿佛有人在自己耳边低语,轻轻哄着自己。 姜斋将一切归咎为黄粱一梦初醒时的错觉。 撑着身体下床,赤脚踩在地上,身子莫名轻松了许多,那是从灵魂深处解开的禁忌,昨夜的狼狈仿佛都是虚幻,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二嫂,五姐,”姜斋去到小厨房,果然看见二人已经早起在帮忙了。 “阿斋,昨晚上怎么睡那么早啊,”池景芸净了净手,擦干手背上的水,向姜斋额头探去,“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累着了,晚上睡一觉就好了,”姜斋其实不是很习惯与别人皮肤相碰,但还是没有躲闪。 听到姜斋怎么说,池景芸脸上立马显出放心的神色,身体也放松一些,“那就好,那就好,快来吃早饭。” 吃完早饭,姜斋还是往伤兵营去了一趟,她觉得这才是她属于的地方,尤其昨晚上一些迷迷糊糊的梦,模糊不清的人脸,更让她想起以前的生活。 好巧不巧,遇到一个姜斋最不想在军营见到的人,宣霁。 宣霁进来的时候,姜斋正查看完伤兵的愈合情况,转身的时候,宣霁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参见将军,将军安好,”伤兵营中不必行礼,姜斋微微屈膝后,就想离开。 对面的宣霁看到姜斋对自己又是这张冷淡的脸,感受到对自己的敷衍,宣霁本来有的心情,也荡然无存了。 见到姜斋要离开,还是忍不住说,“昨晚上休息得可好?” 宣霁这话什么意思,自己休息好坏与他有何干系,面色不显,话上顺势地回答道,“托将军的福,一夜安眠,” “小骗子,一夜安眠还又哭又闹?”宣霁在心里说。 “那就好,”宣霁不咸不淡地说完,自己先离开了, 姜斋看了一眼宣霁,心里没多加在意,她觉得宣霁本来就是阴晴不定的性格,有时莫名其妙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看看天色,已经快到晌午了,想起池景芸的嘱咐,姜斋谢过杨大嫂回庵庐用饭。 姜斋向鲁太医和柳郎中问过好,就径直往小厨房走去。 刚走到门口,杜嫂子远远地招呼自己,脸上是淳朴的笑,身边还跟着池景芸和姜容,“正说着呢,斋妹子,下午大家都要去镜湖山摘野菜,这是个每个时节都要准备的,杨大嫂她们都要去,摘些开春时种下的蔬菜,还有能吃的野菜,你看你想去不?” 这是焰麟军每个时节都要囤积的粮草,塞北边境,天气寒冷,只有少量的蔬菜可以种活,还得在一些地处高势的山林、丘地,地域辽阔,人手不够,所以大多数人都要去。 “可以出去,”这是姜斋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想了想下午反正没事,出去看看地形也无妨,也就点点头同意下来。 “二嫂,五姐,你们想去吗?”吃完饭,三人走在小道上,准备去领取采菜工具。 “还是挺想的,出去转转也不错,”姜容越来越适应这里的生活,除了午夜梦回时,哭着梦到自己的父亲和大哥,那股子不甘心在现实面前,在那些已经失去至亲面前,姜容无从发作。 “二嫂,你呢,你想去吗?“姜斋又问。 池景芸隐晦担忧地看了一眼姜容和姜斋,”还好,只是听说那镜湖山与蛮子仅一水之隔,万一……” “二嫂,肯定会有焰麟军跟着我们一起的,而且,很多人都在一块,您别担心。”姜容知道池景芸的担忧,握住池景芸的手轻声安慰道。 查点完人数,有一队人专门看送着摘菜一行人,就算是怎么多人一起,要出焰麟军也是层层关卡,到了偏门甚至又一个一个点名才准出营门。 事实证明,姜容错了,确实会有焰麟军跟着,但是到了镜湖山,他们就镇守在山脚下,让各自的管事人带着进去,分配任务。 他们不怕有人逃跑,紧邻蛮子的领地,运气好捡回一条命被带走,但在蛮子那边绝对不会比焰麟军这边好过,侥幸没被两方抓到,又能跑到哪去,寒风刺骨,大雪覆盖,恶郎猛兽,稍不注意就葬身雪山,敢跑就要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 老老实实呆着不越界,就算有蛮子来犯,焰麟军也来得及救下你。分散开来,势单力薄,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姜斋在人群中看见了杨二嫂和秦似珠,两人跟在杨大嫂身后,亲亲热热得有些……谄媚,尤其是杨二嫂毫不掩饰的讨好。 “嫂子,昨日我帮大哥搬东西的时候,不小心腰闪了,但是知道采菜是个大事,强撑着起来,”说着扶着腰,仿佛煞有其事似的,眉宇间也是疼苦,“我就在山脚帮帮忙吧。” 山脚气温低,菜少,且来往的人多,有焰麟军守着,不会有什么危险和突发情况。 杨大嫂压根不相信杨二嫂说得,但现在也懒得跟她废话了,拉回自己的袖子,“随便你吧。” 第九十六章 扎多 招呼着身后的女人就要上山腰,秦似珠野正要开口推诿,便听到身后的杜大嫂说…… “三位妹子,我们这队年纪普遍大了,去不了高处,幸苦你们去山腰高处摘了,”杜大嫂满脸歉意,每个队都有一定的任务量,她们这队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那些坡坎是想走也走不了。 “没事,大嫂,我们多摘些,要是山脚没有了,你们就歇会儿,”池景芸这几天才知道,庵庐大部分的厨娘和帮手,都是跟着自己丈夫来的,他们是披甲人,有的不幸战死沙场,她们大多也就留下了。 秦似珠理着鬓发展颜一笑,咽下了要说的话,露出的牙齿阴冷生寒。 杜大嫂二十五岁就丧夫了,双方父母亡故,家里没有其他亲人,也就留下了,还能发挥些余热。 看见三人背着竹筐上山的身影,杨大嫂心里一阵暖流,当时还怕盛京城来的命妇贵女不好相处呢,但几日下来,几个姑娘看见事就做,待自己也是尊敬有加,池景芸也跟自己甚是聊得来。 姜斋手上握着小把镰刀,不锋利但割菜是够了。镜湖山没有高大树木生长,只有些矮小的灌木丛。 三人看着简制的地图,上面有蔬菜种植的大致位置。 能种的蔬菜很少,种的白萝卜面积不大且分散,能在这里生长的野菜也是品类不多,所以极好辨认,主要有紫菜薹、雪里蕻。 紫菜薹整体泛紫,主要吃根,叶子倒是不多浑身,雪里蕻浑身青绿,主要吃叶。 秦似珠跟着姜斋她们上来山腰了,混在众人中间,见她们越走越高,心里也更兴奋。 姜斋看见位置差不多了,便将地图放进随手携带的衣袋里,“嫂子,五姐,差不多就是这个位置了,咱们停下吧,”说着放下背上的竹筐。 这里气温较高,萝卜长得好,野菜更是茂盛,隔几丈就有不少野菜。 姜斋下意识就观察这里的地形,大雪覆盖有些缓坡,但也能一眼望到底,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 “阿容,阿斋,小心些,要是拿不住就放那,否则到时候下山成了难事。”池景芸嘱托道,两人都没做过这些活,自己满心心疼却无济于事,池景芸生怕姜容和姜斋弄伤了自己。 “二嫂,你放心,我们知道的,”萝卜比较重,且下面有不少,三人尽量避免拿萝卜,想着多摘些野菜。 三人见怎么多野菜,也来了干劲,想着为杜大嫂多摘点,不知不觉三人已经分开一段距离了。 姜斋背着背篓,听见不远处有水流声,循着声音去找,蓦然,眼前是令她惊诧的美景。 这里少见地有一片青蓝的湖,清可鉴人,波平如镜,偶尔一阵风吹来,叮叮咚咚地撞击在两岸岩石上,开出一朵清丽的花,几只白鸟被姜斋的脚步声惊扰,扑棱地直冲天际。 姜斋知道这光秃秃的山为什么要叫镜湖山了。 姜斋虽然被眼前的美景惊诧,却没忽略灌丛里发出的摩擦声,不是风声,是人摩擦树叶带出来的声音。 想着池景芸和姜容还在不远处,心里微动,脸上却不动声色,脚步也轻缓移动。 矮丛里面的人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动了动身子,抓紧怀里的东西,就想冲出去。刚起身站起来,就看见那人就在自己不远处站着。 脚步一下愣在原地,垂下头,更加抱紧了怀里的东西, 姜斋见到眼前的人也是诧异,这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蓬头垢面,脚下的鞋子已经湿透,正往外渗着水,黄皮干瘦的骨架地透着饥寒交迫近况下的缺衣少食。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姜斋心里大致能猜到这个孩子的身份,孩子看着瘦,骨架却不小,眉眼间也是不同大朝人,很深邃。 孩子沉默不语,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眼睛小心地窥视着姜斋。 “是个哑巴?”说着姜斋装作离开要去叫人的样子。 “不是,”孩子微弱地回了一声,怕姜斋没有听见,“不是,我不是哑巴。” 姜斋能听出孩子语气中的害怕与恐惧,他的身子还在不断打颤,却紧紧抱住怀里的东西。 “那就回答我的问题,还有你怀里是什么?”姜斋见过太多这样的孩子,无意为难于她,但什么事还是要分清楚的。 “我叫扎多,是,是……”小孩一连说了几个是,大昭话也说得很蹩脚,就是没说出来,承受不了这样的心理压力与姜斋的眼神,小孩泫然欲泣。 压紧牙关,狠狠闭上眼睛不愿意看到姜斋的神情,“是从对面来的。” “我怀里是人参和野菜,”小孩噗通一下跪下,“姐姐,我娘病了,好几天没吃的了,巫医说我娘快死了,您行行好让我走,我会祈求草原神灵保佑你。” 孩子给姜斋行了一个特殊的礼,双手举过头顶,手掌向外,两只手掌相碰,形成一个圈。 神灵对他们族类来说,是很神圣的存在,这是他们一生唯一的信仰,祈求保佑一个外族人很是不易了。 小孩没有哭,眼泪却一滴一滴掉下来, “别哭,拿出来我看看,”姜斋仔细观察孩子的神情,知道这个孩子没有撒谎,心里不由自如软了下去 小孩看了一眼姜斋,不肯动,强撑着眼泪却簌簌掉下来。 姜斋沉默着,小孩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姜斋,又如同小鹿受惊似的低下头。慢慢把怀里的东西一一放在自己的面前,一个白萝卜根,一把雪里蕻。 “起来,你怎么知道这是人参的,”姜斋指着地上的白萝卜根。 扎多抹着眼泪站起来,声腔带着哽咽,“巫医医箱有这个东西,但是家里没钱,买不了人参,我娘病的越来越重了,他们说这座山有能治我娘病的人参。” 姜斋可以断定那个“他们”是想害扎多,这里重军把守,一个小孩子,一旦被发现,毫无还手之力。 “你是怎么过来的,”两界隔着一条湍流的河,河水冰冷。 第九十七章 告发 “我走到上游,那里水下有岩石,可以踩着过河,我人小,借着矮丛掩护一路过来的。”扎多感觉自己牙齿在不住打颤,手脚好像也没有了知觉。 “你母亲什么病状?” “头疼发热,咳嗽不已,巫医说是风寒,”扎多汉话说得并不标准,此时却努力说清楚,想让姜斋放他回去救重病在床的母亲。 姜斋沉默了,那一把野菜和萝卜根回去,对扎多母亲的病情毫无帮助,感受到扎多希冀的眼神,“扎多,这些东西,你不能带走。” 扎多想被抛弃的小兽,所有的精气神都被姜斋那一句话抽光了,目光无神地半跪在地上。 “为什么?是因为这里是你们的领土吗?” “是,这是大昭的领土,这里的东西你不能带走。” “可是我们族群说这里本该是我们的领土。”扎多近乎自言自语说道,好像也在对姜斋说。 姜斋看了一眼扎多,没有回答。 “那你会让我走吗?”半晌,扎多才又问出一句。 姜斋点点头,“下次别越界了,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你的母亲还需要你照顾。” 小孩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参”和野菜,木着脚往前走了几步。 “扎多,” 扎多停下脚步,以为姜斋反悔了,用袖子抹着眼泪和鼻涕。转身看着姜斋。 “这瓶药你拿回去,一天早晚各一粒,尽量让你母亲别受风,”姜斋从衣袋里拿出一个青色药瓶,递到扎多面前。 扎多惊诧地看着姜斋,想接却又不敢接,不可置信地说了一句,“这是治风寒的药?”得到姜斋肯定的答复,又问,“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你母亲很爱你,快回去吧,别让她担心,”姜斋知道这瓶药不给,她会记一辈子。 扎多颤巍巍地接过来,“你怎么知道的?我也很爱我母亲。” 姜斋上前将“人参”和野菜放进竹筐里,见扎多还没有走,朝他摆摆手,“快回去吧。” 扎多将药瓶小心谨慎地放进自己内袋里,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嘴里也小声说着词,一套动作下来,极为繁复,姜斋看到扎多脸上满是认真肃穆,仿佛是一个了不起的仪式一样。 听到扎多脚步声走远,池景芸的呼唤声也传了过来,“阿斋,你在那?” 姜斋应答道,“二嫂,我过来了,”又回头看了眼镜湖,依旧平静无波。 “阿斋,那边采完了吗?”池景芸自己给姜容和姜斋说不要拿太多,自己却装了一大筐,撑得满满的。 “二嫂,我帮你拿些吧,”姜容见那背篼上的绳子都快勒进池景芸的肩膀,怎么下山,回去肩膀肯定会有淤血。 “不用,不用,只是看着多,都是些野菜。”池景芸撑了撑肩膀上的背篼,摇摇头没有同意。 “快走吧,”池景芸没有再给姜容和姜斋说话的机会。背着野菜和白萝卜就往山下走去。 下山必上山多花了一倍的时间,背上背着东西重心往后,脚步却在一直向前。 姜斋观察到有一组脚印,不同于三人,而且上下山脚步深浅度差不多,在一些大树后脚印却很深。 姜斋不动神色观察着脚印,没有作声,该来的总会来…… 几人下山的时候算是很晚了,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没有回来。杜大嫂远远看见三人就过来接了,池景芸蹲下差点没有起来,趔趋了一下差点要摔倒,幸好杜大嫂抚了一把。 三人将背上的东西交给杜大嫂查看, “辛苦了,真是辛苦了,三位妹子,”杜大嫂双手合十连连致谢。 池景芸赶忙抓住杜大嫂,“没事,大嫂,都是我们该做的,您也不必客气。” 几个一直没回来的也满载而归,分担好重量,点完花名册,一行人又要回到不知如何评价的地方。它是罪犯的流放地,可也是侥幸留下的人最好的去处。 姜斋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镜湖山,遇到扎多的地方,不知道他有没有安全回家,不由在心底喟叹一声。 太阳已经早退,只留下一层薄薄的余晖,用这点色彩在天空中肆意地挥洒。 姜斋感受到总是有有意无意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眼神中的兴奋、憎恶毫不掩饰。自己寻着目光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又总是隐藏得极好,不露出马脚。 “快点,一直往后看什么!”有守卫注意到姜斋几次往后看,禁戒了姜斋一句。 脑后又出现了幸灾乐祸的目光,只不过这次是两道。 一行人经过重重排查回到焰麟军营,劳累了一天,大家都想好好休息。 但姜斋知道今天还没有过去,甚至大戏还没有上演。 回到庵庐,池景芸和姜容没有一丝力气再动,连晚饭都不想再吃,姜斋看着池景芸和姜容眉眼的疲惫,第一次希望会发生的事可以延后出现。 姜斋吃过饭,没有在庵庐停留,池景芸拿着馒头问道,“阿斋,你这个时候去哪啊。” 池景芸平常不会问姜斋都去什么地方, “二嫂,我去伤兵营看看,不去看我不放心,二嫂五姐你们先睡吧,不用等我了。”姜斋脚步比往常快,甚至有些急地就往伤兵营走去。 姜斋自然知道事不会超过今晚,也没有去伤兵营,直接往江参将营帐走去,想趁着看看江参将的膝盖和积劳的旧伤。 还没到江参将营帐,就看见随元良朝自己走来,上下打量着自己,但此次有所收敛,“你干什么。” 姜斋曾经把银针抵在随元良脖子,已经撕破脸了,就没必要客气,假客气也只是委屈自己罢了。 “姜斋,你最近是不是又犯事了?”随元良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摩挲着下巴,勾着唇。 “……”姜斋没有说话。 随元良笑了一声,不明意味,“去吧,将军找你,态度放低点,话放软,将军也不是不近人情的。”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姜斋挑了挑眉,有些讶异,随元良居然会来提醒自己。 第九十八章 无人真正爱他 “我不知道,但你做什么我都不稀奇,”随元良摊开手,耸了耸肩。 随元良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听到宣霁发火,又得知是因为姜斋,匆匆过来提醒。可能随元良自己也没发现,他心底是认为姜斋不会做有损于焰麟军的事。 “多谢,”不管随元良是出于什么目的,姜斋还是说了一声谢。 “你们在说些什么?”江参将在不远处站着,风吹起他的衣衫,眼中有些忧愁,脸上却是莫名压制地兴奋,仿佛看见面前的场景他很愉悦。 “没说什么,将军让姜斋过去呢。”随元良最近一直在江参将床前凑,把江参将哄得不由跟他话多了起来。 如今随元良见江参将精神头比之前好了很多,心里也放心许多。 “什么事?”江参将想到心里那个决定,觉得眼前的随元良也顺眼了许多。 “我哪知道。” “那为什么是你过来传话,你如今的职位很闲吗?” “我嫌(闲)不嫌(闲),您不知道吗,”随元良扶着江参将的手臂笑着,随元良缠人的时候很是不要脸皮,江参将不想理他,却苦于出不去营帐,只能每天听他念叨。 “正好,我也有事要跟将军商量,我们一路吧。”江参将横了随元良一眼,看了眼天色说道。 宣霁压着心中的火,想极力说服自己,先听姜斋解释,是形势所迫不得不给,还是其中有什么隐情,基于之前的误解,宣霁此次格外对姜斋宽厚。 站在主军营的窗子前,宣霁想用冷风让自己冷静下来。远远看见走过来三个人,中间好像是江参将,姜斋和随元良一左一右站着,不知道随元良说了什么,江参将和姜斋竟一起笑了起来。 姜斋很少笑,但她嘴角勾起笑的时候,眼里就有了一整个银河。 那笑仿佛刺在宣霁的心口上,他莫名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孤家寡人,脸上的神情彻底凉了下来。 三人一进宣霁主军营,就感觉到了低气压,宣霁坐在上首神情不显,行过礼后,宣霁也是淡淡地说了一声“起来吧。” “参将,你怎么来了,”宣霁端起一杯冷透了的茶喝了一口。 “我有些事想跟将军商量。” 宣霁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放下瓷杯,“这个时候啊。” “是,还望将军见谅。”江参将抱拳施礼,真诚地说了一句。 “那随元良你呢,也是过来跟我谈事的?”宣霁手指轻点桌案,发出沉闷的响声。 宣霁觉得江参将和随元良都是为姜斋撑腰来的,想又说着好话,让自己放过姜斋。 “我陪着参将过来的,顺便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你现在在你的位置上很闲嘛,”又听到宣霁说自己说起很闲,随元良就觉得委屈,自己被贬得那个官职,有很多军营的文书工作,事又多又杂,自己熬了几个通宵才弄明白七七八八。 “我闲不闲你不知道吗?”随元良也回了怎么一句。 宣霁嗤笑一声,“你就是不够忙,”摆了摆手,“来人,给江参将搬张凳子进来。” “多谢将军,”江参将没有逞强,抱拳施礼后就坐下了。 “行了,一个个来吧。”宣霁支着额头,眼下眼底一瞬间的神色,“姜斋,” “在,”听到宣霁叫自己的名字,姜斋没有一丝迟疑回复着。 “有人揭发你私通外敌,是怎么回事?”宣霁一如既往地表情冷淡,仿佛在他心里姜斋的回答不是很重要。 江参将上前想说什么,刚有动作,宣霁一个眼神就过来了,“江参将,请你摆好你的位置。” 心下一凛,江参将知道宣霁是真的恼了。 “纯属诬陷。”姜斋也是神情不变,好像完全没有理解到这句话的杀伤力。 “诬陷?可是有人亲眼所见,你递出一瓶伤药给了一个异族人,我就问你,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大昭此处边境能有的异族人只有--蛮子。 “是,但事出有因。” “什么因!” “那只是一个半大小孩,趟水越山想救治病重的母亲……” 姜斋还没有说完,宣霁狠狠一拍桌子打断了姜斋的话,“把你泛滥的善心给我收回去,你当这是哪里?这是塞北边境,离死亡最近的地方,你这次给了一瓶伤药,下次呢,你想给什么,你知道他父辈杀了多少大昭男儿吗,他长大又会杀多少大昭人!” “那将军看见女人和小孩也会杀吗,那些孩童又错在哪里了,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投个好胎?!”姜斋心里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原谅替死去的大昭军民原谅那些入侵的异族人,自己不会心善到像圣母那样笑着说不计较,只是看他可怜, 但也不会心狠到为难一个为母亲寻药、手无寸铁的孩子,那一颗赤字之心是自己没法拒绝的。 “我通敌?将军可能忘了我母亲姓什么了吧,”姜斋母亲姓君,他的外公、甚至祖父都是这片土地的誓死守护者。 君家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这片土地上,甚至只能魂归故里,身埋异乡。 “我有至亲死在他们手里,将军有吗?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姜斋突然淡了语气,那句反问却像刀一样扎在心口。 “那你觉得我有选择的权力吗,姜斋,”宣霁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至亲是谁,小时候住在宫里,照顾他的太监宫女说他是“私生子”,是昭景帝外面的女人生的,可昭景帝却明确告诉自己,昭景帝不是他的父亲。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亲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死后能埋在哪里。 他身世成谜,世人见他风光无限,或羡慕或嫉恨,惧他怕他谄媚于他,却无人真正爱他。 宣霁愣了半晌,主军营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仿佛营帐里的气体也被抽空了,要不然为什么随元良会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 江参将和随元良单膝跪下,“将军息怒。”宣霁死死盯着姜斋,姜斋也毫不客气地回视。 第九十九章 塞北的信 “出去,都出去,”宣霁握紧了拳头,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江参将和随元良正想说话,都被宣霁一摆手挡了回去。 “姜斋,我让你话放软的,你一句一哽着将军。不是,这耍嘴皮,就算你耍赢了,你也要跟着吃瓜落啊,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随元良脸色也十分难看,一出去就忍不住对姜斋发火。 “我没好好说吗?他信吗?我在施药这件事上我没错。”姜斋忍宣霁的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随元良见姜斋也是油盐不进,焦躁得嘴都快起泡了。 “参将,你说,”随元良将话头引到江参将身上,想让江参将说说。 “这件事,”在随元良期望地眼神中开口,“没有对错,只是看事情的角度不同。” 江参将知道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是姜斋既然做了,自己也不可能再说什么。 “您!”随元良敢怒不敢言,敢对着姜斋发脾气,却不敢对着江参将。 “丫头,你跟我来,元良,你就在将军营帐候着,”江参将回头看了一眼安静的主军营,叹了口气,摇摇头掩住眼中的心疼与无奈。 随元良还想说什么,但江参将已经转身,只好悻悻在主军营前踱步。 塞北阴雨不定,这会又开始下起小雨,飘飘忽忽而下,密集、寒冷。江参将感觉膝盖又开始疼了,这次却比以往来得轻些,还可以忍耐,走得动道。 姜斋感受到天空飘下的第一颗雨,就催着参将回到营帐,“不急,我这会有些闷,想透透气。” 姜斋一听知道江参将也在为刚刚的事情伤心,是因自己而起,也没再说什么,心里暗暗怀着愧疚。 “上天将我们投入人间,有的人人生圆满,有的人却一生残缺,穷其一生赤裸裸地来,却还是赤裸裸地离开,甚至不知道自己这几十年到底为什么奔波,阿斋,你说这世间是不是真的有神明,我们的人生际遇都已经在簿子上写好了?“ “参将,抱歉……” 江参将奇怪的看了一眼姜斋,“你道什么歉,我只是有感而发。” 千俞察觉天气异变,早就把炉子烧好了,一进去,江参将就感觉好了不少,但随即他就感觉一阵悲凉,自己真的是老了。 姜斋和千俞一起将江参将扶上塌,贴好膏药。千俞就无声息地出去了。 “丫头,你觉得将军容易吗?”江参将又将话题引到宣霁身上,声音中的黯然不难听出。 “世间没有人容易。” 江参将忽然愉悦地笑了,“我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所以说,将军也不容易,他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想你也听过一些将军的传言。” “听过一些,传闻陛下将将军待如亲子,甚至还想传位于他。” “那你也知道将军身世成谜吧。” 姜斋点了点头,“是,但是传出来的并不多。” “传出来的都是那些有心之人造的谣,可那谣言却对年幼时的将军伤害极大,陛下不可能时时保护,宫里的人逢高踩,那些人的买通生事,一个半大孩子要面对的恶意不是你我能够想象的。” “陛下有时有意的袒护,也变成刺向将军的一把利剑,毫无自保能力的他却几年内让宫里的那些人精听到将军的名讳就闻风丧胆。” “渐渐的,将军的名讳也出来了,将军也曾意气风发过,其在马上的那股精神劲儿我至今还记得。但是渐渐地,将军发现周围的人只是逢场做迎,当面一套背着一套,甚至利用他搭上陛下以达到自己的私欲。 “当付出的真心得不到回应,将军也更加沉默。最后由于陛下对将军的身世缄口不谈,几次三番下来,将军请缨出塞,甚至不顾陛下的阻难,一个人跑到塞北,那一年,将军十六岁。 这是姜斋第一次听到怎么多关于宣霁的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好像有心疼、内疚 ……。 她知道刚才自己有句话确实说错了,低着头思考良久,“我知道了,参将。”姜斋点点头,又加上一句,“我会找机会向将军道歉的。” 江参将却对姜斋摆摆手,“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这个,这件事也不要再提了。” “阿斋,我想你能和将军和睦相处,我知道你本性纯良。将军若对你有误会,你先听着,别让将军觉得自己被你针对着,再大的事我替你担着。” “我尽量放委婉些,不会跟将军吵起来,也尽量不让将军心里有疙瘩。”姜斋给江参将倒了杯热茶。 “好了,不说这个了,”江参将坐直了身子,“阿斋,你爹娘在盛京给你定亲了吗?” 姜斋在第一瞬间听到这个问题是疑惑的,但还是仔细地回想了一番,摇摇头道:“没有,我爹和大伯都说我年纪小,不着急。” “那你可有……”江参将本来就想直来直去地问完,可突然想到姜斋是个女孩子,不想她不自在,噤了声。 摇摇头道:“没事了,你快回去吧,今日也劳累一天了,记得拿把伞。” 药里有安神的功能,江参将说完就阖上眼,姜斋悄悄退了出去。 “姜姑娘,给你伞,”千俞递给姜斋一步油纸伞,颜色暗黄,青竹手柄。 “谢谢,” 盛京城,养心殿。 恢宏的大殿,依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栩栩如生的龙饰雕刻,盘桓在大殿的每一根柱子上,张开的五爪仿佛随时要飞向天际,代表这是大昭最令人向往的地方。 一个太监小步踩着阶梯将一封信递了上来,信上什么标识都没有,但几个太监都知道陛下在等着这一封信。 “陛下,塞北的信到了,” “嗯?”昭景帝闻言抬起头,这是一张极为温和的脸,他脸部线条柔和,成叠的双眼皮,却不会显得无神,眼中的凌厉与帝王的霸气也是日夜操劳磨砺出来的,眼角皱纹让眼睛显得衰老。 不同于江参将凌厉中带着杀气的温和,昭景帝这个人怎么看都不是会当皇帝的,这种人是向往诗话悠闲生活的。 第100章 心神不安 看着孙德全手上捧着的信,放下手中的狼毫,“呈上来。” 昭景帝将信拆开,“一切安好,”只有四个字,没有落款,可昭景帝知道是谁写的。 “珉王殿下又将信换了?”孙德全是昭景帝的大太监,旁人不敢说的话,他能说。 “是,”昭景帝将手中的信叠好,孙德全立马明白,利落地将一个白玉匣子打开,里面堆叠了不少信件。 “你说他还要跟我赌气到什么时候啊,他要是在塞北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昭景帝喟叹一声,摩挲着手边的盒子,一位帝王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那人在他心里的分量。 “珉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您别担心。”孙德全换了一杯参茶上去。 “我怎么能不担心啊,跟他一样大的孩子今日都进宫找我下旨赐婚了,这还是慢的,”昭景帝喝了一口参茶,看着外面的漆黑天色,浓得透不进一点光,“是该找个由头让他回来了。” “今日昭狱那边怎么样,”昭景帝活动了一下肩膀,眉头随即又邹了起来 “还是不肯吃东西,一直想要寻死,姜林越那边更不好,已经拿头撞了几次墙,哭喊着要见陛下。” “见我?做什么,这是我下的旨啊,”昭景帝说得极为讽刺,不知是在嘲讽姜林越还是自己。 “皇上……”孙德全好像听不得昭景帝这种话,昭景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求陛下放过姜家女子,”孙德全弓着腰。 “你告诉他们,要是他们真的死了,姜家女子恐怕是彻底活不了了。”昭景帝难受似地眨了眨眼,闭上了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孙德全见如此,挥手屏退了大殿里服侍的宫女太监,自己也弓着腰退了出去。 打着拂尘,眼里宫里人特有的精明,在这群太监宫女中,他声音有些尖利,眯着眼,“你们一个个都把嘴放严实点,认清谁才是这宫里的主子。” 审视的眼光一一扫过,被他目光扫过的人,身子都不由自主地绷紧,唯唯诺诺的应答是。 “塞北又来信了?”在深夜里,还有一座宫殿没有熄灯,正由身边的大宫女替自己梳头,一下一下梳着养的滋润的青丝。 “是,看完信皇上又把人身边的人唤退,”不远处地下有一个宫女正跪在地下回话。 女子好像嗤笑了一声,看着自己葱白细嫩的手,似讽似嘲,“怎么多年了还是忘不了,这宣家果然出痴情种啊。” “都下去吧,”女子身穿白纱,身材保养得也极好。 一个太监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拿起梳子继续帮女人梳头发,“皇后娘娘,天不早了,睡吧。” “这就睡,事办得怎么样了,”曲皇后拢了拢长发,眉眼满是风情和慵懒,只有眼角处能看出一些年龄的痕迹。 “已经传信过去了,早晚的事,您毋须操心。” “快些,我已经有些等不及了,”曲皇后起身,看着远处的凤床,轻描淡写得仿佛极其寻常,话里的意思却是一把夺命的弯刀与收命符。 等皇宫里最后一盏灯熄灭,整个皇宫透不进一丝光亮,方方正正地摆在盛京城北边,像是一头沉睡的雄狮,正在暗夜里打着盹。 姜斋这一晚上,睡得并不好,醒来的时候却比一夜没睡更加难受,脑袋昏沉,眉心重。做着光怪陆离的梦,早上起来却什么也不记不得。 “阿斋,醒了吗,”是姜容在外面敲门,一声一声不重,但好像就是撞到姜斋的脑仁上。 “五姐,怎么了?”姜斋扶着额头,替自己把了脉,脉象平稳,并无异象。 “二嫂已经把早饭准备好了,你醒了吗?” “嗯,五姐,你们先吃吧,我一会就出去。”姜斋将手抵在额头,揉着太阳穴。 杜大嫂远远看见姜斋,就开始热情招呼着,脸上很是高兴。 “快快,快来,斋妹子,这是我把紫菜薹用热水烫后凉拌的小菜,你快来尝尝。”杜大嫂热情地将筷子递给姜斋。 姜斋点头接过,道了谢,其实姜斋现在毫无胃口,夹了一筷子,那清香从味蕾一直传到大脑,给的调料也没有太多,更多的是菜的本味,让姜斋混沌的大脑都恢复了一丝清明。 “嗯,清香爽口,多谢大嫂。”姜斋又夹了一筷子。 “瞧你说的,喜欢吃就好,”杜大嫂也很是骄傲,眼里溢出笑意。 “对了,你们想学学怎么腌咸菜吗,这保存得久能吃到明年去。”吃完,杜大嫂热情地邀请。 “好啊,我们上午事不多,完了就来吧。”池景芸起身收拾碗筷,很是利索,“多谢大嫂了。” 池景芸如今身上有一种大劫过后的新生与沉淀出的沉稳雍容,如今是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候。落落大方,不骄不躁。 “好,妹子,你放那我来,你们快去忙,别耽误了正事。”杜大嫂从池景芸手上抢走碗筷,“这都快把我放懒了。” 姜斋知道自己一直心不在焉,但自己好像知道是什么原因却不愿意承认。 鲁太医见姜斋一直走神,以为姜斋是累着了,“丫头啊,你要是觉得累就先去休息会,这里放放。” 他们在归置续断,要除去根头及须根,用微火烘至半干,堆置“发汗”至内部变绿色,再小火烘干。 姜斋帮着去根头和须根,但是要不就是忘了去根头,要不就是走神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去。 看见自己反而帮了倒忙,姜斋向鲁太医道了声歉,自知做不好,也就回房了。 撑着头坐在榻上,走到桌前想抄写佛经,这是姜斋经常做的,能让浮躁的自己安静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姜斋趴在桌前已经睡着了。 这次梦里姜斋看的很清楚,自己面前模糊不清的画面,是宣霁。 宣霁眼中的神色很受伤,似乎在责怪姜斋,但就是不说话,宣霁转过头就想离开,姜斋有些急切,拉住宣霁的袖子。 第一百零一章 劝说养伤 宣霁的脚步停下,看着姜斋,姜斋松开手,很诚挚地道了一声歉:“对不起,那天是我……” 话还没有说完,宣霁就甩开手,走了,似乎很不屑听到姜斋的道歉。 姜斋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嘴巴张不开,腿也动不了了,拼尽全力想移动身子,脚下站的地方开始迸裂,自己猛地掉了下去。 手上一动,姜斋逐渐清醒,看了看周围的陈饰,手已经被压麻了,姜斋看了看时辰,快到午时了。 睡了一觉,姜斋头疼得也没有那么厉害了,但好像还是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心底。 在庵庐的夹道上,姜容手上拿着一只篮子,上面盖着一块蓝布,想走却是被人一步一个拦住。 “姜五姑娘,去哪啊,”随元良拦在姜容的面前,脸上带着坏笑。 “去送些东西,”姜容低着头,脸上的红晕仿佛是上了上好的胭脂。 “给我的吗?”随元良说着就要掀开蓝布,想看看里面是什么。 姜容手边一错,随元良的手碰了个空,“要是您想要,我下次也给您送些。” 随元良拦住自己不是一次两次了,乘着自己一个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没头没脑地离开,姜容起身心里也有些气恼。 以为随元良是因为自己家道中落,便调戏自己。 “啧啧”随元良摸着光滑的下巴,“你这语气,可不是下次会给我送些的意思。” “您听错了,”姜容嘴上的客套被戳穿,面上却还是不卑不亢。 “那你是送给谁的,”随元良不依不挠非要知道这是送给谁的,也想调戏一下姜容。 姜容和姜斋实在不像,自己跟姜容随便说几句,姜容就会闹了大红脸,红彤彤的,映在白瓷般的脸上,像是湖边的夕阳,格外的诱人。 “您别挡在这了,我真有事,”姜容跺了跺脚,被随元良这副无赖相闹得有些生气,却不可奈何。 随元良就想在姜容的脸上看到常人真实的喜怒哀乐,而不是空洞的苍白。 见随元良还是不肯让,姜容现在也是知道随元良的臭脾气,不问出来是绝对不会让的。 不想再理随元良,转身往回走,往另一条路走。 随元良看到姜容毫不犹豫地转身不搭理自己,咬牙切齿说到:“我倒是要看看你是送给谁的!” 姜容绕了一大截,等到的时候,田晏已经在吃午饭了,姜容看见心里更是对随元良恼怒不已。 “田大哥,”姜容挎着篮子,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妹子,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田晏放下手中的筷子 “田大哥,我嫂子让我给你送点东西过来,感谢你之前的照顾,路上耽误了些时间,来迟了些,”姜容把蓝布掀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碟紫菜薹小菜,一份腌萝卜,几个鸡蛋。 “这……”田晏迟疑着没收,“妹子,我在这做事,怎么也不会少了吃,你们拿回去吃吧。” “田大哥,这些东西也有杜大嫂的心意,而且,你帮了我们怎么多,你要是不收我们实在心里过意不去。”姜容对于田晏那时的雪中送炭还是感怀在心。 “嘿呀,你们客气什么,这斋妹子还帮着救了那么多伤兵呢,我这些……”田晏有些不好意思,他确实觉得无足挂齿。 “我知道,我们也没客气,我还没吃午饭呢,就先回去了,”姜容放下篮子就走了,生怕田晏继续推拒。 随元良一直悄悄跟在姜容的后面,见她七弯八弯走到北军营了。自己碰都不能碰的篮子,竟然放到了一个男人的手里,还一脸谈笑风生。 “好啊,”随元良咬着牙,一掌拍到面前的石壁上。 姜斋吃完饭,照例还是两个地方走,伤兵营和江参将营帐。 走到江参将营帐,却发现江参将没有在,千俞也没在,一问,才知道,江参将去了主军营。 姜斋想着要是能碰上宣霁,正好道个歉,自己确实说错了一些话。 走到主军营,正好看见宣霁和江参将一起走出来,姜斋回避到一旁。 姜斋好像察觉到一道视线一晃而过,再抬头,只看到宣霁的背影和朝自己走过来的江参将。 “丫头,你今日怎么到这来了,” “我听说您来主军营了,就想过来看看能不能碰到将军,顺便跟他道个歉,” 江参将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没关系,这事过去就过去了,这件事将军肯定也不愿意再提起。” “那……”姜斋还是有些迟疑,宣霁可不像一个肚量很大的人,就算肚量大,也不是对着自己。 “你放心,将军不是那般小气的人。”江参将还是不以为然,他认识的宣霁不是小肚鸡肠、与女子置气的人。 “那好吧。”听到江参将都怎么说了,姜斋也没有再放在心上,扶着江参将就走了。 在拐弯处,姜斋莫名感觉一种强烈的被注视感,如芒在刺,但转角就感受不到了。 主军营的宣霁,捏断了一扇窗棂上的横条。喃喃道:“姜斋,你真敢就这样走了……”咬牙切齿地恨不得咬下姜斋一块肉。 “参将,您膝盖如今感觉如何,”姜斋将江参将扶到床榻前坐下,江参将膝盖在用药,得细心养着。 “好多了,晚上睡觉也很少疼了,”江参将看着自己的膝盖,不得不叹一声人不服老不行。 “参将,我想了很久,还是想跟您说,”姜斋面露难色,还是有些纠结这些话该不该由她来讲。 “你说就是了,有什么为难的。”江参将有些好奇,话说一半可不是姜斋的性子。 “参将,我知道您在焰麟军多年,几乎把这里当成家,但是这里的天气实在不适合您如今的身体。”姜斋言语真切,江参将要是一直呆在这里,严寒冷冽的天气,多好的药都不管用,江参将的旧伤也会拖拖拉拉一直不好。 江参将立刻知道姜斋的意思,没有立刻回驳姜斋,只是垂眸思考片刻,才又抬头说。 第一百零二章 时间如流水 “丫头,你要知道,武将没了兵权和实位,真就是就是没牙的老虎,任人宰割了,”江参将看了一眼姜容,希望她能懂自己的意思, 显然,姜斋没有理解到,“怎么会,随宣事少将英雄,年轻有为,定会让您安享晚年。” “元良?”江参将笑眯着眼,似乎还有些惊讶,“我又不是人家亲爹,总不能让他养我下半辈子吧。” “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姜斋信誓旦旦地说,仿佛已经看到随元良供养照顾江参将的场景。 江参将失笑,摇了摇头没说话了。 “丫头,其实你也没必要天天跑一趟,天寒地冻的,”江参将见姜斋指尖通红,抑制不住地心疼了。 “没事,看一眼安心,”姜斋将江参将裤脚放下,“参将,您安心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路上慢点,” 姜斋还没有走出几步,就迎面看到宣霁朝这边走来,步子不紧不慢,但几个呼吸间,就已经走到姜斋几丈外。 宣霁穿了一件墨色大氅,身姿挺拔,显得更加贵气逼人。 “将……”姜斋话都没说出来,宣霁就目不斜视往江参将营帐走去了,连眼余光都没有分给姜斋。 带来一阵冷空气,姜斋额上的碎发被吹开。 宣霁忍不住余光看过去的时候,姜斋已经转身走远了。 狠狠甩开帘帐,宣霁脸色更黑沉了。 江参将看到宣霁,有些惊讶,“将军?” 宣霁收敛住脸上的情绪,“参将,方才我忘了,还有个事需要和你探讨,” 在宣霁走后,江参将还是有些疑惑,宣霁来之后就跟他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坐了一小会就出去了。 姜斋回到庵庐的时候,杜大嫂正好在晾咸菜,切成一根一根的萝卜丝乘着天气稍暖放在竹篱上晾晒。 “大嫂,我帮你吧,”姜斋挽起袖子,帮着杜大嫂翻晾咸菜。 “没事没事,你回去再睡会,”杜大嫂拉着姜斋,眼里慈爱,“昨晚上是不是没睡好啊,看你今早起来眼下青黑。” 姜斋摇摇头,向杜大嫂点头示意,“是有些,但是已经恢复过来了。” 杜大嫂喜欢在做事的时候闲聊几句,“妹子,你在家排第几啊。” 姜斋手上动作不停“我上面还有一个亲哥哥,我们家没有分家,家中的兄弟姐妹都是一起排的序齿,我排第六。” “……” 姜斋和杜大嫂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池景芸和姜容忙完庵庐里面的事情,也跟着帮忙,人一多就更热闹了。 杜大嫂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容妹子,那小子收了吗?” “收了,之前还推脱呢,”姜容笑了笑,如春日照芙蕖一样温暖,光影在眼中被揉碎。 “这萝卜丝咸菜还是我娘交给我的,在我们那都是远近闻名,还有举人专门跑到我们村,就为我娘做的一口咸菜。”杜大嫂很是骄傲,眉宇间也更是高兴。 姜斋看着池景芸和姜容脸上的笑,暗暗低下头不再说话,方才杜大嫂有几句话触碰到了她的内心。 日子就这样过着,所有人都将自己最真实的情绪藏在躯干里,别人看不见自己不敢碰,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 时间如流水,奔流到海不复回,平稳的时光悠悠闲闲,晃晃悠悠,半月已过。 这半个月姜斋肉眼可见地身姿窈窕起来,在生长期的姑娘几乎事一天一个样了,瓜萎本来就有润肤防风之效,瓜萎下的脸瓷白细滑,皮肤仿佛吹弹可破,曾经跋涉流放时的,也渐渐补了起来,两颊像剥了壳的鸡蛋。 江参将膝盖上风湿在这半个月得到了控制,姜斋注意到江参将手上的事越来越少,但周围围着的将官却越来越多,好像是在做什么准备。 或者说是交接。 伤兵营后面有几条小路,平日里很少有人会走,一是因为这里住的人不多,二是因为道路狭窄,地上常年积冰。 “你去哪?”随元良面无表情地又拦住姜容,步步紧逼。 姜容才从伤兵营给杨大嫂送东西回去,一个转角就看见随元良,抱着手上下打量着自己。 面前突然有人出来,姜容吓了一跳,听见是随元良的声音,姜容下意识松了口气,“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随元良反问,不依不挠地追问。 “我来给杨大嫂送点东西,这就要回去了。” “回哪去,”几乎是姜容说完,随元良就开始下一个问题了。 “回庵庐,”姜容说着要往随元良身边过去。 “你个小骗子,前几日也是怎么给我说的吧,结果呢。”随元良嗤了一声,嘴上说着,脚却又走到了北军营那个小厨房。 姜容脾气好,但也是千娇百爱宠大的,即使现在落魄,但骨子里有些东西不是说变就变的。 对于随元良一步步的质问,姜容沉了脸色,推了随元良一把“关大人您什么事?我爱去哪去哪。” 趁着随元良愣仲间,从旁边穿了过去,就往前走。 随元良反应过来就上前几步去拉住姜容,“什么叫做不关你我的事。” 姜容没有反抗,随元良发现姜容的手在剧烈颤抖,身子也软软地倒了下来。 随元良眼疾手快地接住姜容,往姜容的方向一看,桃花眼里血红一片。 是一个死不瞑目的焰麟军将士,嘴上塞着破布,面目狰狞,四肢分散,被横七竖八扔着,躯体上全是凝着冰霜的血洞,血涂满小道,已经在地上凝固了。 眼眶目眦尽裂,灰黑的眼球几乎要迸出眼眶。 姜容被池景芸带着回到庵庐的时候,腿脚虚软,眼神无法聚焦,只要脑子想放松下来,脑海里的那副画面密密麻麻地围住了自己。 刚走到庵庐大门口,姜容就捂着嘴去角落,止不住的呕吐,眼角泛着泪花,池景芸心疼着替姜容抚背,希望姜容能舒服一点。 “阿容阿荣,嫂子在这呢,”池景芸抱着姜容,满眼心疼,想安慰却无从开口。 “怎么了这是,”庵庐有人听见声响的人出来了。 第一百零三章 缸里的尸体 池景芸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没事,没事,着凉了,一会我会弄干净的。” 随元良叫来了亲信,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池景芸也不是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敢多问。 姜容抱着池景芸不说话,身体剧烈颤抖,眼里泪珠闪现,“二嫂,我腿有些麻了,你扶我起来吧。” 池景芸扶着姜容进到自己的隔间,“阿容,我去给你倒杯水,没事的,我们都在呢。” 一进到房间,姜容就止不住眼泪往下掉,“二嫂二嫂,你别走,”姜容心里防线彻底被击垮了,从前不敢想的事如今就仿佛血淋淋地浮现在眼前。父亲和大哥是不是也已经遭遇不测了。 池景芸心疼地安慰姜容,“二嫂不走,不走,”紧紧抱住姜容,心里焦急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想到自己方才接到信儿,让她去北军营,来不及多想,就跟着去了,去到那就只见姜容蹲在地上,浑身颤抖,手脚冰凉。 随元良就在不远处,池景芸敢忙走过去把姜容拉起来,但是姜容双眼失神怎么问都不肯说,“您不要多问,也不要多说。” “二嫂,你说我爹和我伯父他们还在世吗?”姜容眼里空空地流眼泪出来,下唇被自己要得青紫。 池景芸浑身一震,仿佛一时间也失去了所有力气,半晌才哑着嗓子问道,“阿容,你怎么突然怎么问?” 姜容只是倔强地摇着头,她不敢把这件事多告诉一个人,随元良的话一字一句地扎在了她的身上。 “这件事一个不小心,也许多一个人知道就多死一个人,你最好谁也别告诉。”随元良眼里猩红,拳头在袖间颤抖。 这边姜容其实一直在北军营,这边不说没有听见一点风声,就连一个人都没有少。但是谁也不知道就在不远处,发生了怎么一件丧心病狂的事。 “最近伤兵营的伤兵越来越少了,我们也能轻松一段时间了,”杨大嫂和姜斋忙完,坐在矮凳上聊着闲天。 杨大嫂忙碌了快两个月了,也就现在多少能喘一口气,“最近应该都没有伤兵了。” 姜斋点点头,快入春了,蛮子和其他草原游族如今牧草鲜美,水源充沛,是最适合休养生息的时候。 “妹子啊,这近一个月你也是幸苦了,”杨大嫂知道,也从心底里感谢,若是没有姜斋要多死不少人。 姜斋突然听到杨大嫂的夸赞,还有些羞涩,“没有,我也学到了不少。” 姜斋说这些没错,她擅长西医,对于中医学习也只是间断性学习,中医药学博大精深,远远还达不到熟练,这半个月跟着鲁太医和一些医官对中医又有了精进。 “斋妹子啊,你一会儿回去给你嫂子和五姐带点吃的回去,不是什么贵重的,我亲手做得盐蛋。”杨大嫂说着就准备起身,“走吧,今天的事也差不多了。” 姜斋没有推拒,跟着杨大嫂就往北军营走,才走出不远不近的一小段路,姜斋心里一跳,直觉发生什么事了。 在焰麟军营,宣霁对于军营的安全很是重视,每日巡视的将士都可以说是宣霁的亲信,而且身上大多都是有官职的,今日他们明显更慎重,眼睛也在四处暗暗觑视,余光甚至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姜斋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焰麟军营多半出事了,也不知道这把火会烧到哪。”不由想到池景芸和姜容,心口更是有些慌张了。 现在,立刻就要回庵庐。 姜斋突然停下脚步,面色凝着,杨大嫂有些奇怪地也停下脚步,“妹子,怎么了?” 姜斋摇了摇头,说:“大嫂,我突然想起来我二嫂今天让我早点回去,盐蛋我隔日再去拿吧。” 说完不等杨大嫂说话,就匆匆忙忙走了。 杨大嫂有些奇怪站在原地:什么事啊,怎么急。 “这不正常,不正常”姜斋越走越快,脑子转地飞快,北军营住的大部分是流放的犯人,平日里巡视的将士不多而且次数也就半天一次,今天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就两次了! 姜斋突然脚步一顿,今天五姐给杨大嫂送些东西,庵庐还有事,提前就回去了,“五姐!” 姜斋回头看了一眼沉默不言的北军营,破烂,鲜有人去,其中的小路屈折迂回,道路狭窄,掩在袖里的指尖轻微颤抖了一下。 走在这条伤兵营去北军营必经小道上,姜斋闭上眼,寒气似乎把什么都冻住了,只有刺骨的寒冷清晰的存在。 脚步移动着,清浅的呼吸在这里也清晰入耳,破坏的墙壁,颓圮的矮墙,以及房屋间留着的狭窄小道,这里仿佛连阳光都透不进来。 姜斋闻到到了一丝随风而来的味道,脚步顿时停住,面前空旷,只有墙角的青苔点缀着绿色。 这里的呼吸声越来越多,时间不多了,姜斋拐进之前住的瓦房位置。 刚跨进北军营最北边瓦房的位置,姜斋脚步又停住了,那里还是摆放着一口大缸,那是之前吃水用的,现在上面却用盖掩着,缸口和底部青苔也长起来了。 这口缸好久没用过了吧。 姜斋上前,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大缸,每走一步姜斋心就颤一下,没错就是这里发出的味道,潮湿、腐朽、尸体、恐惧…… 尽管姜斋已经百分百确定缸里是什么,下一秒姜斋的手还是放在盖沿边,手里使劲,盖子就落在了结冰的地面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响,那声响敲在了不少人的心上。 面前的人,不,是缸里的尸体,四肢扭曲地放置在缸里,眼睛死死睁着,几乎崩裂的青筋、随处可见的骨折,充血的眼眶,可以看出身前忍受了什么样的痛苦。 一个男人,且是一个身躯不小的壮汉,是谁有能力将他塞进这口缸里。 他死了多久了?为什么没有人发现他失踪了?是谁如此残忍,有能力在焰麟军营行凶。 姜斋抬头看着缸对面的人,对面的人也看着她。 第一百零四章 调查真凶 往后退了一步,姜斋看着对面的宣霁和随元良,以及林或无。 姜斋还没有说话,宣霁已然开口了,“说说看,你怎么会在这里。”宣霁语气很平静,若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就仿佛在问一件小事,“别想着编些故事出来骗我,你分明已经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为什么突然折回。” 姜斋没有说话,这是看着缸里死相凄惨的将士,抬头好像无意识地看了一眼随元良,“我不知道,我只是过来看看。” “看什么,”宣霁还是死寂一般平静,脸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沉。 “风里有一些奇怪的味道,我想看看是什么,” “这就是你折返的理由。”宣霁说得不平不淡,但是随元良知道宣霁根本不信。 说到底自己当时也在场,为难也不该为难两个姑娘,随元良俯身对宣霁说了一句话,说完就跪在了地下。 宣霁嗤笑了一声,没有看随元良,随元良一跪,这里所有人除了姜斋都跪了下去,整个天地中,宣霁和姜斋隔着一口缸相望。 “你是因为姜容折返回来的?” 宣霁会怎么说,随元良会跪下,那说明此时姜容平安无事,“是。” 宣霁不放过姜斋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将姜斋眼里的情绪、手上一些动作放大“你怎么知道姜容可能出事?” “北军营突然多了巡查的卫兵, “还有呢。” “周围暗暗藏了不少人,就是从今天开始。” “所以你以为这缸里的是你姐姐?” 姜斋这次没有说话,不论是谁,姜斋都会掀开这个盖子。 宣霁的步步逼问,让姜斋沉了脸色,“要不是担心我五姐,我怎会又淌进一滩浑水。” 这确实是一趟浑水,焰麟军中,这是你第一个看见的,无论你是谁,在哪里,你免不了盘问、调查,甚至是嫌犯般的对待。 尤其是姜斋和姜容特殊的身份。 宣霁不知可否地笑了一声,“那怎么办呢,好巧不巧,这两具尸体都是你们姐妹发现的。”下颌如刀,面部阴寒,吐出的话也不由让人心底发寒,“现在,是你自己把你五姐带过来,还是我派人去“请”过来。” 姜斋置身这处荒草丛生的落败地方,用瓜萎遮不住的风采却更现三分,“我去,但是将军,我五姐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外说,还望您明察。” 姜斋个子长高了许多,如柳树抽条,只等春到来,到时的柔美,怕是如何也遮挡不住了。 人们想避开厄运,可厄运偏偏迎着而来。 姜斋回到庵庐,周围还暗暗藏了不少人,池景芸听到“咚咚”的敲门声,还没等回答,外面又传来声音,是姜斋,“二嫂,我回来了。” 池景芸敢忙打开门,拉着姜斋就往里面走,“阿斋,快进来,”姜斋这时候才发觉池景芸手也在颤抖,“阿斋,你老实给我说,今天在伤兵营发生了什么吗,阿容不知怎么了,一直在哭。” “二嫂……”姜斋有些为难,她知道要是不告诉池景芸,她是不可能能带着姜容一起走,但此事非同小可,一旦泄露出去一丝半点,引起焰麟军动荡,那就是成百上千的人命了。 姜容擦干眼泪,不知姜斋知道与否,但是不想让池景芸也拖累进来。“二嫂二嫂,我没事,没发生什么,我就是想父兄了,有些难过罢了,您别多想,” 姜容此时眼睛还是有些刺痛,薄薄的眼角边也是未干的泪痕。 “二嫂,我有些话相对阿斋说,您还没用午饭呢,快去用些吧。”姜容低头露出一截皓白的脖颈,白净光滑。 池景芸有些迟疑,直觉有什么事好像要发生了。但还是点点头道:“好,我先出去,有什么事,叫我。” 姜斋握着姜容的手,没有说话,姜容呆坐在凳上,眼神空洞,“五姐……” “阿斋,我看见了,”姜容在姜斋说话之前,说出怎么一句话,“北军营夹道里。” 姜容抱着头,看着远处地也只是哭,“五姐,”姜斋拉住姜容的手,姜容有些挣扎。 姜斋加重了语气,“五姐!”拉住姜容的肩头,“没事的,那只是一个意外,我们都在呢。” 姜容伏在姜斋怀里,一脸失神说着话:“阿斋,你说父兄他们是不是已经遭遇不测,就想那个将士一样……死在那里却没有人知道……是不是也那么痛苦。” “五姐,不会的,现在都没有皇上的旨意传出来,父亲他们肯定还活着。”这件事说来,其中猫腻不少,诏狱是皇上掌握的,姜家早就被定罪,一家流放的流放,处死的处死,可姜林苏等就是在昭狱传不出消息。 “五姐,冷静,你在北军营看到的事,非同小可,现在将军要见你,要去吗?”随着姜斋的安慰,姜容逐渐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看见的事是个把悬在脖颈上的一把刀。 “六妹,你说……将军要见我?!” “不,是我们。”姜斋顿了顿,嗓子干哑,“我也看见了。” 姜容身子一下僵硬了,满眼痛苦,看着姜斋不可置信地摇头,身体又剧烈颤抖起来。 “五姐,不是我们做的,将军不可能冤枉我们,就是要委屈你,再次经历那一场噩梦……” 姜斋和姜容站在主军营里,周围坐着的大多是熟面孔。 姜容断断续续说完自己的所见,营帐里顿时沉默了下来,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闷。 随元良和江参将几次看向宣霁,宣霁却没有任何回复,面容隐在黑暗里也是昏暗不清。 “你们该知道这件事泄露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宣霁此话一出,随元良和江参将都松了一口气。 宣霁向后靠在椅背上,右手揉捏着眉心,“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若是让我知道你们往外泄露一个字,之后的下场是你们想都想不到的。” 传出来焰麟军有内奸,且以凶残的手段杀害了他们,将士之间互相提防,不敢交付后背,军心涣散只是第一步。 第一百零五章 怀疑军营里的人 姜斋和姜容沉默地退出来,姜容狠狠用指甲抠住自己的手心,指甲快要陷进肉里,才能勉强保持冷静。 回到庵庐的路,姜容第一次觉得路好长,仿佛这是没有尽头也没有回程的路。 烛光晃动,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复杂,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下一个目标是谁,混迹在将士中,还是身上有官职,或者此刻就在他们之中……隐在另一种脸后,大家面对面都没有防备。 “将军,现在怎么办?”在场的人都面色凝着,想不通铁桶一般的焰麟军竟然会混进奸细。 “那两名将士的身份查清楚了吗?” 林或无上前说道:“查到了,死在北军营的将士,叫吴华,是一个小兵。” “他的营长是谁,没发现他失踪了吗?”宣霁面无表情,仿佛林或无说错一个字,宣霁都会大发雷霆。 “发现了,昨晚点名的时候还在,可今早晨练的时候没在,他们营长就往上报了,我查的时候,刚好接到上来的条子。” “我见了吴华的营长,看不出什么可疑之处,我已经把条子打下去,说是我这边要人,把吴华要了去。” “另一个将士呢,至少也半个月了吧。” “这……暂时没有查到他的身份,近日也没有士兵失踪。” 宣霁轻笑几声,似乎在嘲笑,又似乎是暴风雨的前奏。背着手,宣霁走了几步,那几步仿佛走在了众人的心口上,顿时低下头不敢多言。 “查,彻底地查,查出他的身份,查出还有多少焰麟将士已经遇害,若是巡视队再连两个大活人死在军营里都不知道,提头来见吧。” 几人悄悄地退了出去,林或无一直跟在江参将身后,显然是有话要说,江参将也当没看见,任由林或无跟着自己回到营帐。 江参将还没说话,林或无已经,“参将,在焰麟军营,除了将军,我只信您,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想向你讨样东西。” 江参将拉着林或无的肩头,“或无,起来说话,要什么说就是了。” “近一月军营里官职人事调动的册子。” “你是怀疑那人是从朝廷来的,或者是跟朝廷的人有关系?”江参将倒了杯茶,递给林或无,示意他喝暖暖身子。 朝廷会不定期地下派或任职一些人来,这些下派的官员册子上会有详细的身份来历介绍,经过严格的审核。 “是,第二名死者分明是焰麟将士,可就是查不到他的身份,我怀疑是用伤亡将士的名义将他的身份销了。” 江参将认为得不无道理,“只要近一个月的吗?” 林或无躬身接过杯子,“看看吧,若是查不出,再往前推推。” “或无,有什么需要的,你可以来找我,要是我不在军营了,你就去找随元良,” “不在军营?”林或无有些疑惑,想着这几日的人事变动,“您……” 江参将一笑,摇摇头道:“或无,人老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盛京城,子夜,月亮被浓重黑幕遮住,看不见一点光,光影交斜留下斑驳的横影。 京都一座毫不起眼的宅子里,一个男人在书房暴跳如雷,将书桌踢到,桌子上的东西应然被扔在地,眼里是浓浓怒气,“蠢货!蠢货!费了那么大功夫把他弄进去,不是就为了杀几个小兵的!” “主人,外面有人要见您。”书房门被敲响,下人手脚颤抖着禀告,声音小声而谨慎。 男人一愣,看向门外,这个时候,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来了。 满脸烦躁地扶住额头,“蠢货,自己作死就算了,还连累上我,狗东西。” 姜斋和姜容相对无言地走回庵庐,面色仿佛如常,但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姜斋眼中的忧虑和姜容眼中未散的惊恐,“五姐,你要是害怕,就跟我一起睡吧。” 姜斋有些担心地看着姜容,姜容愣了一下,没有听清,“什么?” “五姐,你要不跟我一起睡吧,我有些担心你,”姜斋见姜容神魂未定的样子,拉着姜容的手安慰。 姜容摇摇头,强撑起一个比哭还难受的笑,“不用了,阿斋,你也快累了一天了,你快去睡吧。” “五姐,有什么事叫我,我就在这里。”姜斋知道亲眼目睹这种事,对于姜容来说是个不小打击。 姜斋回到隔间里,军中的严备好像更甚,现在已经不允许出门,庵庐等地方也早早地熄了灯,众人或多或少知道军中发生了不太好的事。 今晚月亮很圆,圆得过满,印了那句老话,月满则亏。 姜斋没有点灯,此时也毫无睡意,脑里全是缸里的那个人,他身上有刀伤,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是死前还是死后。杀他的那个人是怎么转的空子?为什么挑上了他? 回答姜斋的只有一室缄默,还有不知道何时传出一声喟叹。 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焰麟军营里,这是对他最大的侮辱吧,怪不得他不肯闭眼。 他为什么穿的是上战场的鳞甲!焰麟军平日里训练是是一套甲,为了减少伤忙,保护士兵少受伤,上战场后是另一种甲,放眼大昭,也只有焰麟军有这样的财力和殊遇。 难道他是在战场上遇害的?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北军营的水缸里。 算算时间,也就是上一次蛮子来犯的时候吧。至今才发现,应该也是因为因为北军营瓦房那边住的人太少,缸在水里也太容易结冰。杨大嫂就不让人在里面放水了,渐渐的,那里就闲置了。 焰麟军军营看来也不是那么干净。这个人掩藏得太深了,竟然连宣霁的人都骗了过去。 巨大的梦境吞噬了无奈惨淡的现实,现实中无立锥之地,梦里却能飘然于云端,做着七彩的幻梦。 可梦里的姜斋,却做着无边的噩梦。 姜斋又看见了自己的父母,还有一些好友,冷静的母亲歇斯底里的哭泣,苍老了许多的父亲抱着母亲默默垂泪,白晃晃的灯光,亮得人睁不开眼。姜斋想竭力看清躺在病床的人是谁,想上前安抚他们,却被不知来处的力量拉扯着。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三具尸体 地方一转,姜斋看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被押上断头台,话语还没出口已经变成一声尖叫。几颗头就那样摔下来,所有死不瞑目的眼睛都看着自己,眼白浑浊。 身体好像已经僵硬得不能动了,可下一刻眼前的场景又转换了,自己站在悬崖边,寒风猎猎,下一秒就会被卷进崖底,摔得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池景芸和姜容也站在崖边,嘴上好像在呼唤着求救,一只鹰飞过,姜容脚边一滑,身子不能保持平衡,倒向就往深不见底的崖底。 “五姐!”姜斋一吓,跑过去想拉住姜容的手,却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 姜斋大口喘着气,醒来发现自己趴着桌案上睡着了,冷汗淋淋,身子好像才从水里捞出来。 为什么会做这种梦,难道自己也被吓着了,姜斋喃喃道。 用过早饭,姜斋今日哪都没去,呆在庵庐,帮着鲁太医捡药,分药,心里却一直装着事,不管暗处的这个人是谁,是敌非友。 刚收好一种药,看到鲁太医在低头摆弄着大大小小的药瓶,不知道是不是姜斋的错觉,鲁太医今日好像也是心事重重,一直往门外看,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有些激动,有些心急。 “太医,今日你有要事吗?”姜斋想了想还是上前询问,想着有没有自己可以帮上忙,鲁太医很少这样心神不安的样子。 鲁太医有些受惊地抬头,见是姜斋,吐出一口浊气,“没有,你忙你的吧,我就是……在等人。” 姜斋看见鲁太医身后的柳郎中在向自己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多说。 一上午鲁太医都是那样神游天外,有时还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后又陷入回忆中,脸上出现思恋和无奈的神情。 庵庐开始换班了,大部分人都去吃饭了,只有鲁太医还是期待地看着门外,甚至有些焦急地踱起步。 收拾着自己珍藏的药瓶,里面的每一瓶药说是鲁太医的心血不为过,用的全是上好的药才,每一颗都是顶级。 现在却忧虑地摆弄着。 突然,鲁太医好像看见什么人,眼睛一下放出异光,抱着匣子就跑了出去,几次踩到自己的衣摆。 姜斋正准备给鲁太医打过招呼,就去吃饭,就看到鲁太医有些急切地小跑出去,将手中的几个药瓶递给一个虎背熊腰的将士,看样子身上也是有官职的。 来人见是鲁太医,好像不是那么开心,甚至有些烦厌,推拒着不肯接鲁太医拿着的东西,黑着脸不得不说很吓人。 可鲁太医还是一脸慈善,一直将药瓶往男人的手里放,甚至有些讨好地笑着说着什么。 黑壮男人旁边还有一个男人,不高,一直说着话,好像是双方的和事佬,一手接着,一边按着想要走的男人的手。 眼睛不大,却显得十分温和,一眼看上去像是个好脾气的人。 鲁太医还想说几句,可是黑壮男人已经不耐烦地甩开手走了,留着另一个男人,好像安慰了鲁太医几句,鲁太医点点头笑了几声,男人抱着拳也走了。 姜斋不知道鲁太医和他们是什么关系,但是从柳郎中方才的暗示来看,自己还是当作没看见比较好。 在用午饭时,姜斋看到姜容还是心不在焉,眼底是深深的惧怕和忧虑。 心里暗暗期盼宣霁能快些找到凶手。 吃完饭,还有一会,姜斋脑子有些沉闷,便想着回隔间睡会,还没躺下,姜斋就听到窗棂被叩响的声音,接着只留下一句话,“将军有找,速来主军营。” 姜斋心下一惊,联想到昨晚的梦境,第一次不想去见宣霁。但是来不及思考,姜斋悄悄从小路转到主军营,如今还是万事小心为好。 还没走到主军营,就见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衣的人,朝自己迎面走了过来,“姜姑娘,这边请。” 姜斋也认出来了,这人也曾跟踪过自己,在宣霁最怀疑的那段时间。 黑衣人带着姜斋抄着偏僻小道,来到一个废弃了很久的营帐,差不多快靠近北军营了,但是这里更是人迹罕至。 姜斋注意到黑衣人留在雪上的脚印很浅很浅,走出十步,脚印就全散了,不留踪迹。 还没进去,姜斋就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瞬间也明白这是哪里。 “将军,姜斋带到。”黑衣人没有掀帘,在营外躬身答话。 “让她进来。”是宣霁的声音,无悲无喜。 姜斋掀帘进去,里面的味道属实不太好闻,缸里的尸体少说也放了一个月,天气再冷也冻不住,死人的味道不是那么好闻。 里面除了姜斋熟悉的江参将等人,还站着几个没见过的人。 随元良看到姜斋皱眉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的高兴,好像知道了姜斋也有厌恶害怕的东西。 宣霁越过众人,直接发号施令,“你过来。” 姜斋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唤自己过来是为何,“敢问将军唤姜斋何事。” 宣霁指头一指,“你过来看看他是怎样死的,=” 姜斋这才发现这里放着三具尸体,有些愣忡,眼睛甚至一转不转地看着宣霁,好像有些不可置信,“将军,我不是仵作,也没学过验尸之术。” “我知道,你过来,看看能得到什么。”宣霁没有正面回答,还是让姜斋过去,语气里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姜斋站着没动,她不喜欢掀开白布,这会让她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宣霁见姜斋在怎么多人面前,不听自己的面子,不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怎么?我如今使唤不动你了。” “好,只是若是帮不了将军什么,还望将军莫见怪。”姜斋想了想,看一眼万一对抓到真凶有帮助呢,五姐兴许也会好些。 姜斋得到指引,到第三具尸体面前,慢慢掀开,躺着的士兵很年轻,甚至可以说稚气未脱,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白,中间还夹着红,脸色灰白,嘴角、衣领上全是血,舌头咬断了。 第一百零七章 韩大人 姜斋的手抖了一下,甚至举不起这块白布,这个样子姜斋不算陌生,在那几年,街道旁都可以看见这个样子的尸体。 动了动喉咙,姜斋声音有些哑然,将白布重新掩上,“仵作怎么说。” 姜斋的神态宣霁都看在眼里,喉结微微耸动,“没有外伤,初步断定是中毒而死,但是确定不了什么毒。” “是阿芙蓉,提炼精纯,服用过量,才会如此没有预兆地死亡。”姜斋知道凭宣霁的个性,焰麟军营中不可能有将士吸食,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杀害另外两个人的凶手,或者这焰麟军还有他的同伙。 听到如今禁忌的那三个字,这一屋子仿佛都成了死人。 会过神的随元良率先说话,眼眶呲裂,“姜斋,你确定!只是猜测的事就不要胡说。” “我确实,是阿芙蓉服用过量。”姜斋知道自己这一番话在宣霁他们听来就是惊雷,焰麟军中竟然又出现了这个东西。 “你怎么确定的。”宣霁死死盯着姜斋,脸色也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你看他的嘴唇,泛白,之前是暗红的,他的舌头是毒发的时候被自己活生生咬断的。” “现在哪里还有这个东西。” “蛮子的领地,还有一些外族,甚至大昭境内一些人也偷偷养着阿芙蓉。”说话的是姜斋从没见过的,站在宣霁的身边,看样子是宣霁信赖之人。 “可以看出来,他之前有没有吸食过阿芙蓉吗,”随元良看着白布,仿佛透过是在看莫名枉死的年轻士兵。 姜斋点点头,“可以,看他的面容,生前应该没有吸食过阿芙蓉,这次是有人蓄意给他下了大量的阿芙蓉造成身体的中毒身亡。” 宣霁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土里拔起的一竿青竹,劫火淬炼的一把钢刀,“他这是在向我们挑衅啊。” 宣霁的话很轻,却被渗进来的寒风吹得很远。 姜斋低头思考,还没有走远,身后就传来一声低低的叫声,“姜斋。” 随元良快步走了上来,看着姜斋似乎还有些拘谨,几次想说话却欲言又止,这确实不像随元良的性子。 姜斋本来就有些燥郁的心情,见到随元良扭扭捏捏得样子更添烦躁,“有事说事?” “就是……”随元良搓了搓手,似乎还有些紧张,“你五姐不是看到了吗,她还好吗?” 姜斋的脚步蓦然停住,不客气地打量着随元良,“关你什么事,随元良,我告诉你,趁早把你那些小心思放下。” 听到姜斋的奚落,随元良被哽住,但也有些不服气,“我就问问,你什么意思。” 姜斋看了随元良一眼,“没什么意思,”说完就走远了。 随元良低头看着脚尖,又追了上去,“她是不是被吓着了。”又想跟上姜斋的脚步。 这在当事人的眼里算不了什么,但在旁人眼里,就是另一番味道了。 江参将才出来,就看见姜斋不理随元良,但是随元良又急着上去,很焦急的样子。 心里的心思,江参将又拿出来细细考量,若是……也不错。 宣霁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己的好兄弟像被驱赶的狗,不受姜斋搭理,却还是往上凑,甚至想上手拉扯姜斋的袖子,堵住姜斋的路…… “将随宣事唤过来,我有事相商。”宣霁说完就一甩袖子离开了。 姜斋没有理会随元良,也不欲与他说五姐的近况。 回到庵庐,营护已经开始下午的劳作了,姜斋现在思绪烦乱,好像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隐隐好像看见藏在里面的线头,却无从落手。 这个人还在军营里,那他下一个的目标是谁呢? 径直走到隔间,拿起一只笔杆就在纸上画了起来,手上之快,仍跟不上脑海中飘散的思绪,第一个藏在大缸里的士兵,在战场上受伤却莫名、没有任何登记的死在了军营里。 第二个死前被分尸的将士,在宵禁后为什么要去那么偏僻的地方,是谁诱引或者是胁迫,若是胁迫,不可能不被发现,逃不过来来往往巡视卫的眼睛,那凶手是怎么让这个将士心甘情愿,或者说是不顾一切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第三个被阿芙蓉毒死的士兵,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是想掩饰什么?却又大张旗鼓地当众毒杀焰麟军将士。 他怎么能让一个活着的人死了呢?他怎么能光明正大的在焰麟军宵禁后随意出走呢?他怎么将阿芙蓉带进焰麟军营的呢? 姜斋站了起来,笔杆就圆滚滚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声。 整理好东西,姜斋想给鲁太医打个招呼然后出去一趟。 还没走近,又看见晌午时跟鲁太医说话的两人中的其中一个,他凑近鲁太医,好像在询问着什么,虚心求教的样子,鲁太医少见地对外人友好,脸上带着笑。 耐心地跟男人聊着,还没等姜斋开口说话,男人好像看见了姜斋,“鲁太医,后面好像有个小丫头要找你。” 指着不远处的姜斋,颔首微笑。 “丫头,有什么事吗?”鲁太医转身,见是姜斋,脸上是少见的高兴,那种高兴和别人好像又一些不一样。 姜斋上前点了点头,眼神微微转向站在鲁太医身边的男人,好像有些不认识 “哦,这是守御所千总,韩大人,”看得出鲁太医对他很是喜欢亲近。 姜斋略一低头,“韩大人安好,” “这个小姑娘是谁啊,沉着冷静,不骄不躁的。”韩大人眯着眼,遮挡住眼里的真实情绪,嘴角的笑意泛开,显得更加温和。 在这军营里,虽说是个武官,却十分文雅,五官不是很锋利,举止之间也是毫不过界的礼节。 “这是我的小徒弟,姜斋,人小医术却不遑多让。”鲁太医摸着胡须,与有荣焉。鲁太医对很多人都是这样介绍姜斋的。 “哦,”被称作韩大人的人显然更高兴了,点点头,看着姜斋的眼神灼灼,端起一杯茶水,掩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第一百零八章 韩青山旧伤 姜斋总感觉到一种如影随形的窥视感,那种感觉好像也是从庵庐出来开始有的。 “姜斋!”随元良好像就在庵庐外等着姜斋,看见姜斋出来,就几个步子上前。 姜斋没有转身,继续往前走。 “我叫你呢,没听见?”随元良跟着姜斋往前走 “什么事说,”姜斋脚步不停,多浪费一刻钟,也许就多一分危险,也许就多一条枉死的人命,“多说一句,随宣事看起来很闲啊。”姜斋有些看不惯随元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好像什么事他都在掌握中,却屡将自己和别人置于危险之中。 “我这有受惊后安神的药,你拿着,我想着你和你五姐都看见……,晚上说不定睡不着,这个助眠效果不错。” 姜斋径直往前走,看都没有看,“不用,我自己会做。” “拿着吧,你不要你可以问问有需要的人呀。” …… 不知不觉,姜斋已经到了江参将营帐,随元良也跟着姜斋进去了。 营帐里,除了江参将,林或无也在。 看见姜斋和随元良一前一后地进来,江参将眼底的心思更甚,笑着问道,“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恰好在帐外碰到了。”随元良坐下就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丫头,有事吗?” “参将,我……”话到嘴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了,这个请求确实越界了,“我想看一样东西。” “你说,想要什么?”江参将见姜斋有些吞吐,也暗暗知道这样东西自己恐怕不好给,果然,姜斋下一秒道: “军中官将人事调动的册子,近一月的就好,”姜斋的语气没有往常说话的底气。 江参将还没说话,随元良就已经站起来了,“你要个首饰衣服什么的,参将还能给你,册子就别想了,军中能看这个东西只有三品以上的大将,我这不是针对你,你也不要再为难参将。” 随元良此次确实不是在为难姜斋,万一此事被捅了出去,别说姜斋,江参将都落不着好。 姜斋见江参将也是一脸为难,知道是没办法了。 一直沉默的林或无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姜姑娘,你为什么要看军中人事调动的册子,” “找个人,”姜斋说下一句,不等林或无再开口,就向江参将躬身施礼,“麻烦参将了,我先回去了。” “阿斋……”江参将叫住了姜斋,却没有在继续开口,余下的所有话都咽下咽喉。“路滑,你小心走。” 姜斋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的。” 姜斋还没有走出多远,就感觉一道窥视的视线,好像毒蛇,隐在暗处,在致命时刻再给你狠狠一击。 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姜斋想看看能不能把那人引出来,但只是跟了一小段路,姜斋就没有再察觉到这道视线,好像真只是自己的错觉。 看来这条毒蛇又毒又狡猾,还不好对付。 照常回到庵庐,心底暗暗想着事,等待着第二天到来,是狐狸总要露出马脚,是蛇总要出洞。 不知道宣霁查得怎么样了,多久会找到凶手。 姜斋今日起了个大早,庵庐现在还没有什么人来,只有几个营护在整理东西,没有惊动任何人,从后门出去。 脚步不停,脑海中浮现的是昨天走过的路线,越往前姜斋感觉暗处的人越多,没有办法了,再往前会被发现。 姜斋在必经的路口等待,找到一个隐秘的角落。 “青山,昨日你就不该拿他的东西。”一个粗犷的男声在静谧的小道响起,夹杂着丝丝抱怨。 有两道脚步声,旁边的人一直听着数落,没有开口,等到男人不说话了,才说道:“中尉,鲁太医也是一片好心,你不用,营里的兄弟还可以沾点光嘛。” 是那位在庵庐见过的韩大人。 被称为中尉的男人好像嗤了一声,“沾他的光?!” “中尉,你最近公务如此繁忙,还坚持巡营啊,让底下人去做啊。”韩大人尽心尽意的开口,真挚友善的面容格外让人动容。 两人脚步没停,一直走到姜斋靠着的那条小道。 中尉突然叹了一声,“最近军营事情太多了,将军命令下得严,亲自看着也好放心。” 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青山,你今日怎么也如此早,是有要事吗?我就不耽误你了。” 韩青山好像愣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抬起头,“是有些事,天气渐变,我旧伤有些复发,准备去庵庐看看。” 听到自己的好友旧伤复发,也知道不能耽误,急忙说道,“那你快去吧,这可不是件小事。” “行,我就先去了。”声音爽朗,处事圆滑。 姜斋待两人走后,确定听不到脚步声才出来,看着路的尽头,他又要去庵庐? 旧伤?没看出来有明显的复发迹象啊。 转身就想离开,林或无不知何时就站在自己身后的不远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现在甚至有些怀疑地看着从暗处出来的姜斋,显然他也是看见了姜斋听完军中两位将领的谈话。 “你在看什么?”林或无还没等人靠近,就能感觉到他身上发出生人勿进的凉气, “人,”姜斋知道在林或无面前不能露怯。 “你在等谁?”步步逼问。 “你,”姜斋分毫未让。 “你想看那本册子?”不是疑问的语气。 “是” 林或无或许第一次碰到一个比自己话还少的人,眼底出现一丝明显的打量和讶异,挑了挑眉,“我凭什么给你,你也去找过江参将了,参将没给你,你觉得我会给你?” 姜斋垂眸,将自己眼底的焦灼掩住,“不凭什么,我也没什么给您凭的,看了我也许能缩小凶手的范围,要是大人为难,可否给我一人的身份来历。” 林或无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姜斋,视线也只是时不时落在她身上,许久才说道,“你想看谁的?” “韩大人,韩青山。” 姜斋将册子还给林或无,什么话都没说,脚步急切就往庵庐的方向走去,一个京官外调官员,哪来的换季就引发的旧伤。 第一百零九章 煎药 还有上面出现几次的曲大人,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就连一个闺中小姐都知道这位曲明杰大人更姜家好像有不解之仇一般,明争暗斗到姜家落败最后一刻。 站在原地的林或无看着姜斋远去的身影,翻看着手中的册子。 姜斋回到庵庐的时候,正巧就看见韩青山跟姜容说着什么,一脸亲切尔雅,说着还拿起一株药材跟姜容交谈起来。 姜斋脚步反而慢了,这几日来庵庐,想必也是认脸吧,此时不清楚韩青山到底是什么情况,下一步准备做什么,反而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姜容脸上笑容很是牵强,拿着手上的东西就想离开,这个韩大人虽然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还话里话外还说了一些同情姜家的话,但总感觉话里带着刺,一句一句就想软刀子刮在姜容身上。 不像是安慰,更像是一种炫耀与嘲笑。 姜斋上前,若无其事地从旁边经过,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但韩青山就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转过来亮着牙齿笑盈盈看向姜斋。 戴着一副儒雅的面具,彬彬有礼说道,“姜六姑娘,一大早就出去了。” 韩青山自顾自地说着,姜斋却突然发现一件事。 在阳光下将面前的人看得更加仔细,他的牙齿有些缺也补过,颜色已经和本来牙齿很像了,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他的牙齿居然是用牛骨补的。 他的牙齿是用牛骨填牙的。作为小农经济的重要劳动力,大昭明令禁止杀牛,每家每户的牛都在县衙门记载在册,若是病死也是要上缴县官府查验,一头牛的价值甚至超过了本身的货币价格。 在大昭不会有人敢用牛骨填补牙齿,但有种人会,他们大部分是牧地,牛在生产中占着不轻不重的地位,到了少食时期,牛是第一个杀的,进攻大昭领地,也会先杀牛 蛮子和少数异族。 心里已经暗暗有了猜测,甚至结论,姜斋脸上更平静了。 “是,事情不少,早起可以多做些。” “真是辛苦啊,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适应,毕竟这里不比别处。”韩青山似喟叹似遗憾,被说的人可不是那么愉快。 “比不得大人辛苦,”姜斋直视着韩青山,嘴角勾出一个笑容,“我们事情繁忙,就不耽误大人时间了。” 姜斋看了一眼姜容,姜容也低头示意,跟着姜斋离开,这个韩大人倒没有说些出格的话,但是不知为何,就算那个男人笑得再温文尔雅,姜容心口却是发毛。 “五姐,方才那位韩大人跟你说了些什么,”才走到无人处,姜斋就有些急切地问道。 姜容摇了摇头,“倒是没说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何,这位大人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 姜斋往前走了几步,深睫低垂,转身对姜容说道,“五姐,若是这位大人再来庵庐,我们能避就避吧。” 姜容有些奇怪,但看着姜斋很是严肃的脸色,点点头道,“我知道了,阿斋……你也万事小心。” 姜斋没有给姜容过多解释,此事再说,大部分也只是自己的猜测。 远远看到韩青山,跟鲁太医攀谈着,根本就没有拿药,说是旧伤也没有显露出来。 这个韩青山为什么跟鲁太医走怎么近,他想通过鲁太医达到自己什么目的吗? 姜斋没有多待,走到后厨。 “不行,韩青山的实力如何,如今捉摸不透,但越拖后五姐和二嫂的安全越不能保证,”姜斋在心头暗暗急切,站在原地却面静如水。 姜斋出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鲁太医抓了一帖药给韩青山,韩青山顺手放在自己的手边。 用牛皮纸包好的药包,韩青山没病没灾,他回去肯定不会自己煎药,那自己就替他煎了吧。 “韩大人,您会煎药吗?”柳郎中笑眯眯地从后面走过来,双手施礼。 鲁太医见柳郎中来了,也想着向韩青山引荐,“青山,这是我的老友,柳郎中,治跌打损伤的秘法不少。” 韩青山才来军营不久,对各方人都不太熟悉,如今才打进庵庐内部,见柳郎中也是一个管事的,而且主动同自己搭话,自然心里重视起来。 “韩某惶恐,未曾涉猎医药,”韩青山起来也对柳郎中回了个礼,一举一动皆是读书人的礼仪。 柳郎中笑道,摸着花白的胡子,“韩大人多虑了,我上前叨扰,只是想问问韩大人会不会这煎药之道,是药三分毒,若是没用对方法,就是七分了。” “煎制汤剂须得注意先煎、后下、包煎……比如说川乌就应当先煎小半个时辰,可以降低其毒性和烈性,后下如薄荷、白豆蔻等药材,煎煮时药性易挥散,只能煮沸一炷香时间……” 韩青山表面上讶异,心底却十分不耐烦了,见柳郎中停下喝茶,忙说道,“这我还真不知,那这药如何是好?” 韩青山有些为难地看着手边的药剂,茫然无措。 “韩大人安心,您营帐里若是没有会煎药的将兵,我们庵庐自然可以帮您,就是您得多坐一会了。”柳郎中笑吟吟地说道 “这……”韩青山装作很歉意为难的样子,看向鲁太医,想知道这件事是否寻常。 鲁太医拍了拍韩青山的肩膀,点了点头赞同道,“没事的,我们经常会帮将士煎好药,然后直接给他们送过去,你若是不忙,就多坐一会。” 能在庵庐多待,韩青山心之切之,点头就答应下来了。 柳郎中接过韩青山的药包,转身就往后面的小厨房走去。 姜斋正坐在烧好的炉边等着,直直盯着跳动的炉火,炉子上的水咕噜咕噜沸腾。 “给,”柳郎中将药包递给姜斋,脸上还是有些迟疑,“斋丫头,你怎么突然想着给煎药了?” 庵庐确实可以帮忙煎药,但是也是主动提出来,然后由专门的人来煎。 姜斋站起身接过向柳郎中屈身道谢,“多谢郎中,只是闲来无事罢了。” 第一百一十章 姜斋韩青山交手 柳郎中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看着姜斋还是没有说什么,“好,若是有什么不知道的,你便来前面问问。” 姜斋打开药包,苍术,半夏,陈皮,大腹皮子……,治湿浊中阻,肠胃气滞,总而来说,喝不喝都无伤大雅。 韩青山看着面前浓稠的药汁,是柳郎中亲自端过来的,“韩大人,药趁热喝,药性才发挥得好。” 鲁太医跟着帮腔,“是啊,你喝了这一剂药,晚上再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就没事了。” 柳郎中一句话打散了韩青山的顾虑,“您放心喝,方才我一直找人看着呢。”说完就走到后面的柜台去了。 余光却一直留意着鲁太医这边,看着韩青山将桌上的药喝完。心里不知为何暗暗松了一口气。 塞北的天黑的早,现在已然是残阳半落,过不了多久,天就会全黑了。韩青山也提出告辞,说了一大堆客套话,就往小道离开了。 韩青山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被跟踪的呢,应该是他往伤兵营那边的小道开始走,此时光线暗沉,这一处天地昏暗,几丈之外便视物模糊了。 韩青山突然停住脚步,没有回头继续走,这已经不是他回自己营帐的路了,突然停住转头,后面拐角处一片衣角漏了出来,慌乱之中步子声也暴露无遗。 藏在拐角后的姜斋,捏住自己衣摆,向韩青山露出一小块衣角。 韩青山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心中有些迟疑,有些后怕,但更多的是喜悦,送上门的肥羊,还如此蠢笨,不宰杀了,岂不是浪费? 韩青山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往前走,这次的方向是他自己的营帐了,但是还是在小道上穿梭,而且里北军营、离宣霁布下暗防的地方越来越远。 姜斋也知道,鱼上钩了。 继续在小道上七拐八拐,中间过了一道空旷地,姜斋没有跟上,等到在巷口的时候,韩青山已经不见了。 姜斋心里警铃大作,没有再移动步子,后方脖颈处突然发凉,像是阴风寒冷,没有转头,因为后面已经传来韩青山阴恻恻的声音。 “晚上好啊,姜六小姐。”说出的话语,邪性阴寒,与在人前处完全不同,“你跟着我作甚啊?” 姜斋身子好像僵硬了,说出的话也害怕得颤抖,“韩大人,我并不是有意跟着你,这还有一剂药,鲁太医让我带给你,但是你走太快了,我没跟上。” “是我走太快了没跟上吗?韩青山靠近姜斋的耳廓,一把刀子也抵在了姜斋的后腰上。 姜斋好像更害怕了,身子一直在抖,说出的话更是颤抖,“大人饶命,我……我真只是来送药的,您看……您看。” 姜斋将手里的药包举起来,示意韩青山看,放开自己。 韩青山一把用刀尖把药包挑开了,姜斋吓得松手没拿住,“不重要了,既然你自己送上门,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姜斋好像强撑着,“韩大人,焰麟军中自有军规……” “别废话,往前走,你要是敢出声,我先割了你的舌头,再剥光你的衣服划花你的脸!”韩青山仿佛大仇得报似的,眼里满是控制不住的兴奋。 姜斋被架着往前走,始终没有回头。这里里几个案发地都太远,而且太偏时间也刚好处于昼与夜的交点,巡逻的人现在也巡不到这里,韩青山就是这样的手吧,一刀致命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 没走几步,前面就出现一个破旧茅草房子,看样子也是被流放到这里的犯人住的。 “进去!”韩青山狠狠一推,姜斋一个趔觑就往前倒。 韩青山将门掩上,突然手背一疼,赫然是一根泛着银光的针,韩青山被激怒,眼里泛起阴狠,好像一只脱下伪装的狼,“贱人,你敢用针伤我!” 顿时气血上涌,上手就要抓住姜斋,刀子也狠狠往这边刺。 姜斋没有主动回手,只是侧身躲避。茅房不大只堪堪放得下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姜斋往角落退去。 在韩青山看来,姜斋就是在无谓挣扎,但是看见姜斋这个样子,韩青山就更加兴奋了,猎物濒死前的挣扎,最后垂死前的绝望,都让他激动兴奋不已。 韩青山一步一步逼近,把玩着手里的刀,“你说,要是你们家最后的几个人都死了,关在牢里的那几个老家伙该哭死吧,为个狗帝王付出所有,最后却连累自己子女不得善终。” “韩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姜斋现在只想让韩青山情绪上涌,药效在他的体内就会散发的越快。 “什么意思?”韩青山亮出那颗牛骨做成的牙齿,森森地笑了,“你们可是我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啊。” 姜斋也笑了几声,“我们若是你接到的第一个任务,那为什么你还要杀那三个将士?” 韩青山脸上闪过明显的诧异,但想到姜斋如今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刀下之魂了,又镇定下来,“这就不关你的事了,接下来就安心受死吧。” 韩青山脚步移动,五指成爪就要抓住姜斋的脖子,带动空气的割裂。 姜斋侧到一旁,成拳狠狠击打韩青山伸出的手肘,一只银针又到了韩青山的手腕。 韩青山没想到姜斋还有反抗之力,手臂猛地收回,将匕首往另一只手一放,手腕一转,姜斋的棉衣层层划开。 姜斋微喘气后退,韩青山闪身上前,一招一式下的都是死手,也没有小瞧姜斋的银针,甩出的银针也大半没有成功。 几个来回之后,韩青山基本没占到任何便宜,他怀疑地看向姜斋,“你不是姜家六小姐,你是谁!” 姜斋嘴角勾起笑,韩青山武功虽说比不上宣霁、随元良,但也确实不好对付,撕下衣摆的一块布,“你不是来杀我的吗?怎么,连人都没认清楚。” 韩青山现在也疑惑了,猜测着眼前这个姜斋的身份,按理说焰麟军不可能弄错人,但眼前的这个人,太过诡异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姜斋失踪,寻找韩青山 “你到底是谁,我可以饶你不死!”韩青山也知道面前的“姜斋”不好对付了,若是有共同利益可图、共同敌人可谋,也不失为一个好盟友。 “你又是谁呢?曲大人的人,还是,”姜斋在韩青山惊诧的眼神继续说道,“蛮族的人。” 韩青山此时已经彻底阴沉下去了,看姜斋的眼神就是在看一个死人,“你没命走出这里了。” 没有多说,伸进怀里就想要拿出准备的秘密武器,可就在这时,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身体酥麻,浑身各处也使不上气力。 韩青山还没有弄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撑着还想站起来,可是力气仿佛就在一瞬间被抽光了似的,他猛地抬头看向正朝着自己一步一步走来的姜斋。 “你做了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韩青山说着就挣扎着想往后退,可无济于事,身体还是紧紧贴在原地,分毫没有移动。 韩青山看见自己的匕首被姜斋握在手里,刀尖对着自己,划开自己的外套,一包东西掉了出来,就是方才韩青山想从怀里拿出来对付姜斋的。 姜斋用刀尖划开,里面溢出来一些白色粉末。 韩青山强制自己镇定下来,半是威胁半是恐吓,“姜斋,你要想清楚,我可是朝廷命官,我身上有官职,你要敢私下对我动手,你和你们姜家都落不着好!” 姜斋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安静无言的环境,让韩青山更恐惧了,他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得感谢韩大人找了个好地方,我早些回去,谁知道啊。”姜斋用刀尖挑了一点,放到自己面前,就着窗外的月光,姜斋要是还认不出来这是什么,就白在那里待了几年了。 “现在,该我来算算帐了。”姜斋话音格外轻缓,说话语速也是徐徐。 韩青山这才知道自己这回踢到铁板了,这个姜斋不是盛京城知道的“姜斋”,“别杀我别杀我,你想要什么?我们合作合作啊……” 韩青山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在踏进焰麟军的第一天,他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但此时在姜斋面前,他隐隐知道自己会经历些非常不好的事 “合作?我是姜家六小姐,你是混进来的奸细,我们生来就势不两立啊。”姜斋用刀尖挑着的白沫靠近韩青山,“你知道这个滋味吗?你知道那个小将死前经历了多少痛苦吗?” “他的舌头被自己咬断,吞进咽喉里,他的皮肤变得又湿又冷,眼睛和鼻子冒出黑血,在死亡的最后一瞬间他都法呼吸了。” 姜斋掏出一根银针,韩青山想呼叫,但是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只能从气管发出轻微的气流,就连咬破牙齿里藏着的毒药都没有气力。 “缸里藏着的那个小将,他是被你活活冻死的吧,暗巷的那个士兵,你把他五马分尸,不留一个全身,这是多么大的仇恨啊。” 姜斋看见这个白色粉末就彻底被激怒了,不管宣霁那里怎么说,有没有确切的证据。在自己的这里,韩青山已经承认了。 这个时辰,姜斋还没有回来,庵庐里的池景芸和姜斋有些担心,直到天色渐晚,姜斋还是没有回来。 池景芸已经有些坐不住了,在隔间走来走去,看见姜容推门进来,急急上前拉住姜容的手臂,“阿容,阿斋回来了吗?” 姜容也是满脸担心地摇摇头,外面已经快黑透了。 池景芸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在狭小的房间走来走去,“怎么还没回来啊,往常就算回不来,也会递个消息回来的。” “二嫂,你别急,我再出去问问。” 此时,主军营灯火通明,光亮透出气氛的不同寻常。 “将军,那晚只有鲁中尉、韩青山韩大人、守御所千总李大人出来过。”一个披着战甲的将士跪在地下,看不清面容,他是负责巡营的守卫负责人。 …… “将军,我查到那位那名士兵的身份了,他在月余前的战争中就被报了战场死亡,是一名老兵,三十四岁……主理人是韩青山大人……留案上说尸体已经火化,但是那场战役负责搜寻尸体的士兵却说没有找到这位将士的尸体,其中一个与他同乡,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而最近死亡的那名将士,曾在韩大人营前当过值……”林或无查的时候也是越查越惊心,虚报,不知名的巧合,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姜斋点名要看档案的这个人。 宣霁摆手打断了堂下的谈话,“宣韩青山。” 随元良一直退在一处,这个韩青山到底是谁的人? 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将军,韩大人今晚没有回帐,附近巡营也没看见韩大人回来。” “他去哪了?” “只知道韩大人最后去了庵庐,之后巡营就没有看见了。” 随元良突然被惊动,突然出声,“庵庐!他去庵庐做什么了!” “当值的人说韩大人受了些风寒,拿了剂药,是看着他离开庵庐的。” 江参将此时也突然也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之前他也一直没有多说,也是想看看军营能承受多少。 “那他离开庵庐之后呢,往哪走了!” “营护说只看见他走了,具体往哪个方向,他也没看见。” 宣霁坐上黑木椅上,发出一声嗤笑,不知是在笑谁,起身慢慢走到众人中间,眼神慢慢扫过每一个人,“我的军营里,竟然还有我找不到的人了?” 随元良还在问,“韩青山出焰麟军营门了吗?” 韩青山看着姜斋,突然不挣扎了,“是我又怎么样,杀了我啊。” “此时杀了是最便宜的事吧,”姜斋就着白沫在韩青山大腿划了一个大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姜斋给韩青山进行大放血,却不会伤及性命,“你是想主动说,还是我来帮你主动说。” 韩青山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笑声低沉却桀桀,“说?说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随元良坦白 姜斋好像没有听出来韩青山话里的讽刺,很是认真的说,“你的幕后之后,还有你为什么杀他们三人。” “你吃过它们吗?”姜斋指着药包,黄色油纸上泛着的白沫。 韩青山身体一瞬间就僵硬无比,肆意的笑也留在了脸上,笑意流于表面,恐惧掩在眼中,显得滑稽又可笑,“你想干什么!” 卫兵将大门处的当值找了过来,“禀将军,没有看到韩大人的出入记录,今日军营里没有任何人、队伍出去。” 这几天军营戒严,大多数人不知道,军营警戒却是达到最高值。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消失了?”宣霁听到“庵庐”心里也是狠狠一跳,突然想起那扇小窗,想到永远淡然冷静的小姑娘却在暗夜里独自哭着要抱的人,眉心的跳动一直没消,心里也开始不同寻常的跳动起来。 姜斋看着韩青山身下血流成了一条小溪,却丝毫没有心软,进入到血液里的药效也到时候了,“韩青山,看着我的眼睛。” 韩青山下意识看过去,姜斋眼底好像成为一个漩涡,无边无际,嘴里也在说着什么,慢慢地,意识就陷入混沌之中,身上的疼痛好像突然消失了,他看见了自己的主人、亲手杀死的三个焰麟军站在他的面前…… 他好像站在虚空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自己掌控,开始说出那些他死也不可能说出的话,他想大声叫骂那具躯体。 随元良心里也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想说却是欲言又止,在这里说出来也是弊多于利,心里暗暗抱着侥幸。 “将军,有巡卫来报。”一个亲卫疾步小跑走了进来,跪下抱拳。 宣霁的小手指不受控制地动了下,“传。” “将军,今晚宵禁后,有两个女人从庵庐跑了出来,巡卫上前拦住,从她们口中出知有一人如今还没有回去。” 随元良额角狠狠一跳,嗓子眼好像被石子堵住了,不用猜就知道从庵庐出来的是姜家女人。 “谁?”随元良出声才发现,自己嗓子有些哑,干涩低哑。 “姜斋,说下午出去便没有再回去。” 江参将和随元良皆脸色大变,林或无脸上也浮现一丝讶异,江参将更是膝盖一软就要倒在地上,幸好身后的千俞微微扶住了江参将的胳膊。 宣霁听到“姜斋”这个名字时,脑海只剩一片空白,渐渐浮现那日在雪下惊鸿一现的眼,接着整张面容满满显现,是姜斋的面孔。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以为自己的声音还是如之前一般冷静。但是出声之后,是他自己都听得出的颤抖,“确定吗?巡卫有没有在别处找过。” “在别处也未找到,这才来禀报将军。”巡卫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走失了一个犯人,但将军和江参将还有随大人仿佛如临大敌似的。 宣霁指甲恨恨陷进皮肉里,维持着表面的冷静,“都给我去找,全力追捕韩青山,找到之后,胆敢反抗,就地格杀!” 一些不明所以的老将和新上来的将,这个韩青山在军营埋伏得怎么深,幕后主使是谁?说不定一番拷打之下能知道更多敌方消息,若是就地格杀,是不是太可惜了。 但此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敢上前多言。 一瞬间,军营里只剩江参将、随元良和林或无还在。 宣霁现在心里很慌,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可是他却不能表现出去,“想说什么快说。” 林或无首先开口,上前抱拳,“就在今天下午,姜姑娘来找我要韩青山生平经历的册子。” 宣霁狠狠睁开眼,眼里隐隐泛着血丝,“她要这个干什么用!” 紧接着江参将就说道,语气急促,“你给她没有。” 林或无看了一眼宣霁和江参将,头埋得更低了,“姜姑娘说她有可能知道凶手是谁,我给她看了,看完还给我就匆匆走了,是往庵庐的方向去的。” 宣霁砚上放的狼毫被自己突然之间折断了,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木屑进入到自己的手掌中,小刺随着手臂用力入得更深,不是很痛却如影随形。 “出去吧,你去看看你和姜斋遇到的地方。” 待到林或无走出来,随元良这个时候站了出来,抱拳跪在地上。 宣霁看见随元良的样子,就知道有事,冷冷的一个字,“说。” “之前在巴乌城探听那个神秘人时,他还说了一句,‘要姜家那三个女人的命,刻不容缓,’我想韩青山若是朝廷……” 随元良还没说完,江参将已经上前给了随元良一脚,用了十分力气,但幸好江参将膝盖骨痛复发,折了些气力,否则就凭江参将这一脚,随元良已经吐血,而不是仅仅倒在地上起不来。 随元良趴在地上受着这一脚,不敢看江参将的眼睛,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私心。 “随元良,你知不知道你这话说出来不会造成如今的后果,那可是三条无辜人命……”江参将痛心疾首,心疼却不知还能如何。 随元良擦了擦嘴角溢出来的血丝,继续跪在江参将面前,“参将,我知道隐瞒不保是我不对,我想着我暗下护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宣霁上去又给了随元良一脚,抓住随元良的领口,“你以为在这里,就只手遮天了,若是如此,你知道现在韩青山藏在哪里吗?” 随元良若是早些说出来,他们会严密保护好姜斋三人,不仅是因为姜斋于他们有功,也是因为有可能找到,更多关于莫名出现在峨眉春的神秘人的线索。 既然那个神秘人说要来杀姜斋三人,就一定会来,但是她们在焰麟军里,怎么杀? “我以为,你会有长进的。”江参将静默在灯下,双手掩住脸,遮住脸上抑制不住的神情。 “参将,我错了,是我狂妄自大,您别为了我气坏身子,”姜斋的失踪给了随元良一个深深的刺激,他确实太自大了,没有将事想透,认为什么事都很简单。 第一百一十三章 拷问韩青山 “随元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姜斋真的因为你居心不报出了事,你后半生会安生吗?姜家的人不会来找你吗?”江参将喘着粗气,颤巍巍地用手指着随元良。 随元良跪在地上,不再为自己辩解,想着姜斋,还有那个温柔善良的女子,他确实这辈子不会安生了,“参将,我知道错了,若是姜斋真的出了……” 话还没说完,身上又挨了一脚,宣霁将随元良领口扯着起来,眼对着眼,能清楚看见宣霁眼中的怒火与失控,一字一句道,“给我去找,她若是真的出了事,你自己脱下这身鳞甲,回家每日念佛赎罪!” 随元良没有多想,以为宣霁会发如此脾气是因为江参将,此时也无暇思考。 手指擦去嘴角的血渍,单膝跪下,“是。” 江参将失语地摆了摆手,好像苍老了不少,“千俞,你也去。” 千俞有些迟疑,但是还是离开了。 霎时间,整个主军营都安静了下来,江参将扶着膝盖不说话,眼里有晶莹,张了张嘴,“怎么办啊…… 宣霁感觉有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心里的空荡让脚开始发软,天旋地转之中他只有悔恨,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的眼角滑出来。 他懒得理会那是什么了,你会平安的吧。宣霁一直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若是你慌了,整个军营的心就散了,会找到的,冷静下来。 宣霁想端起茶盏喝口水,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茶杯刚拿起来,就倒在案桌上了,什么东西掉在了自己的手背,宣霁摸了摸脸,发现还在不停往下掉,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为她掉眼泪啊。 整个军营说大不大,说小却实在有很多地方可以藏人。再加上行动悄然,很多将士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此时的姜斋,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她端坐在破桌前,正奋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旁边的韩青山已经神情恍惚了,中间强制醒过几次,但是被姜斋继续催眠,反抗也一次比一次弱了,这个韩青山确实知道得不少…… 宣霁再一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站在北军营了,面前是那口大缸,缸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莫名想起上一次跟姜斋对峙的场景。 她恶狠狠地说着话,跟自己呛声也是一句接着一句,她为什么折返回来?因为这里突然多了很多人 不对,这里是她发现的第二具尸体,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这里部着人手。若是被跟踪,以她的聪明怎么都该逃出来才对,就算那个人手段阴狠,她也有不少办法让暗卫发现她被劫持了,给出线索指明自己在哪里。 她敏感到连自己暗卫都能发现,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一个韩青山。 可现在两人都失踪了,姜斋难道是自愿跟着他走的,抑或她什么都知道,她假装被劫持? 宣霁迅速冷静下来,他们都先入为主,以为姜斋会跟前面三个人一样,毫无防备被人刺杀,可是她是姜斋啊。 她把随元良都可以制在手下,自己在她面前也没有讨到过好处,宣霁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脚步狠狠一顿,“去查,今天韩青山有没有在庵庐用过什么,吃过什么。” 这里暗卫怎么多,却都没有看见人,不在这里。 宣霁说着就往另一个方向走,越走越荒僻,这里是以前流放的军妓和犯人居住的地方,但是到了宣霁这带,为了不拖累行军,大大缩减了流放犯人的数量,这边也已经荒废了。 最后基本所有人都聚集在了这里,这里是最后一个地方,军营其他的地方都一一仔细搜过。 宣霁已经不说话了,目光沉沉地看过,“都仔细搜过了吗?” “是”众人齐齐道是,除了宣霁和暗卫,随元良、林或无也带着人过来了。 宣霁心里的预感越来越强,姜斋应该不会有事的,自己开前,“搜。” 随元良紧接着走在宣霁的身后。 暗卫瞬间四散,如暗影游走于黑夜之中,他们都是宣霁手上的利刃。 姜斋听到了脚步声,也感受到不少人往这边走,抬头看了眼天色,有几抹日光已经穿破厚厚的云层普照着大地,小巷里的迷雾也被层层拨开。 天亮了 姜斋面对着门,端坐在木凳上,韩青山浑身浴血躺在地上,人已经迷迷糊糊了,手脚止不住哆嗦,下唇被自己咬的残破,却没法阻止自己向姜斋吐出内心深处的秘密,他来自哪。为什么要杀那三个人,谁让他杀姜斋三人。 姜斋中途给给韩青山止过血,但是没有上药,血已经淌了一地,顺着门缝流了出去。 “你的主人什么时候给你下达杀我们的命令的,又是怎样传给你的,军营还有你的人吗?” 韩青山的精神已经被击垮了,他不知道姜斋用了什么妖术,他只能顺着姜斋的话回答,那些话从他的嘴里好像没有塞止不住的流水。 韩青山眼神空洞,被迫直面自己的内心。 “半月前……”韩青山狠狠想咬住舌头,却没有疼痛传来,他愣愣地看向姜斋,“我不知道军营里还有没有主人的人,暗令都是我……” 韩青山瞪大眼睛,眼珠快蹦出眼眶,可无力却像藤蔓一样纠缠住自己脱不开身,瘫痪在地,听着姜斋一下一下敲着卓子的声音。 姜斋骨节与桌面的敲击似乎更强烈了,韩青山嘴角流出口涎,嘴角不停地往外渗血,“我出去采购物资,暗令会夹杂在布匹里。” “你见过给你传暗令的人吗?”姜斋骨节于桌面的碰击声清脆,一声一声,好像从混沌破晓的远方而来。 韩青山脸上的神色已经化为深深的恐惧,“没有,我们都互相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姜斋没有在询问了,将手背翻转过来,指尖轻点桌面,眼里划过一丝沉思和凝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而且,时间也来不及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送利药 宣霁站在茅草房外,还结着霜的地上渗出暗红的血迹,一点一点往外渗着,就像雪地里开出的梅花,却尤为刺眼。 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宣霁感觉全身血液都在凝固突然有些害怕推开门,可只是犹疑一瞬间,隐在袖下的手颤抖地推开门,不太明媚的日光也照射了进去,点明了一室的昏暗,眼前的一切都映在眼里。 林或无至死都不会忘记那个场景。 可能遇害的姜斋端坐在破旧的桌案前,手边放着干净的纸笔,冷静地看着他们,好像一尊佛般淡然无畏,而杀害了三名焰麟将士的韩青山却浑身是血的瘫倒在地,血迹四流,姜斋脚下却是滴血未沾。韩青山看到他们进来,喉咙里不停发出呜咽,“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随元良诧异地看着姜斋,突然鼻头酸涩,眼泪就从眼眶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姜斋,我以为……幸好幸好……你没事。” 茅草很小,能清楚看见里面情景的只有宣霁、随元良、林或无。 宣霁不知道自己什么感觉,只是不眨眼地看着姜斋,他觉得劫后余生,对,劫后余生。 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三个人脸上的神色都那么奇怪,尤其是宣霁,眼神灼烈到能把自己烧伤,姜斋从破凳上起身,“我问出了些东西,都放在桌子上。”就想穿过三人离开, 宣霁一把抓住了姜斋的手腕,手心灼热滚烫,“你去哪?” 姜斋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宣霁,宣霁黑眸像一张网铺天盖地罩了下来,扭动手腕但宣霁握得更紧,“回庵庐,我二嫂和五姐会担心,怎么?” “先跟我走,”不等姜斋反抗,宣霁拉着姜斋的手腕就走。 姜斋脚步有些跟不上宣霁,不知道宣霁又发什么疯,“你先放开我,什么事可以坐下慢慢说。” 宣霁像踩了尾巴的猫,突然转过来,双手紧紧拉住姜斋的肩膀,“你知不知道我找你一晚上,你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彻查,为什么还要以身涉险,你知不知道我……” 看着姜斋不解讶异的眼神,宣霁声音低了下去,松开姜斋被捏红的手腕,“你知不知道我们很担心你。” “抱歉,事出偶然,没有那么多时间想太多,”姜斋往后退了一步,与宣霁拉开距离,“而且我也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他已经准备对我和嫂子、姐姐动手了。” 宣霁嗓子低哑,喉结上下滚动,“有没有受伤?” “还好,没受什么伤。”姜斋对这个样子的宣霁有些手足无措,心里莫名有些害怕,却不是情感上的畏惧。 随元良和林或无这时跟了上来,不知道宣霁和姜斋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蒋军怎么突然就拉着姜斋走了? 随元良上下打量着姜斋,真怕姜斋身上突然出现一个大口子,“姜斋,你有没有受伤?” “没事,我真没事,”姜斋不知道一晚上的时间,为什么就让宣霁和随元良对她的态度来了一个大转弯,“我还要回庵庐给我二嫂和五姐报平安,东西我也放在桌上了……” 林或无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才说了一句,“你怎么让他开口的。” “行了,回主军营说吧,元良,派人去庵庐报信,”宣霁说完就看着姜斋,眼神中多了些姜斋看不懂的东西。 姜斋移步宣霁才收回视线,但是余光一直注意着。 主军营 江参将确实旧疾犯了,连番刺激之下,连站起来都吃力。千俞回来给他报信的时候,江参将突然流泪,扶着椅把倒在椅子里,嘴里喃喃说着什么,但是谁也听不清。 等宣霁等人进来的时候,江参将脸上已经什么都看不出来了,扶着腿往姜斋的方向走,“丫头。” 姜斋连忙扶住江参将,“参将,你这是……” 江参将突然不说话了,只是一遍遍看着姜斋,确认姜斋完好无损地站在他的面前。 “参将,我没事,抱歉,我不知道你们会这般担心寻我,”姜斋看到江参将这样伤心,指不定二嫂和五姐担心成什么样,心里开始愈发愧疚。 江参将闭上眼摇摇头,“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参将,坐下说。”姜斋小心将江参将搀扶到椅子上坐下。 宣霁坐在上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姜斋,坐下,昨晚发生了,仔细道来。” 姜斋看向宣霁,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宣霁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些什么,让她有些招架不住,错开眼神,没有多想。 “是,”姜斋应答着,却没有真正坐下。 “我在林小将给的册子发现些端倪,但是没有十分把握确定,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姜斋看上去说得极尽细致,但还是将一些没有办法宣之于人前的细节隐藏了,比如为什么今天动手,用了什么方法制服他。 随元良中途走了进来,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上面写着的东西准确吗?”林或无现在只关心这个问题了,韩青山是肯定问不出什么的。 “十之八九,说得大多是真话,”姜斋知道韩青山在那张情况下是撒不了谎的,人在直面自己内心的时候,是不会违背的。 姜斋说完之后,静静站立等待着宣霁下一轮的盘问,可没想到宣霁只是说道: “就这样吧,先审问韩青山,有什么往后再说,”宣霁端然静坐,脊背挺得笔直,像一竿被折到最大限度的青竹,有着超乎想象的韧性,也有过而易折的脆弱。 姜斋没有多言,施礼退下。 姜斋一出去,宣霁就发了脾气,手边的茶杯被狠狠摔到地上,“查,韩青山怎么进入军营的,谁推荐的位置,谁担得保!” 宣霁眼睛深邃,眼角微挑,带着与生俱来的锋芒,大多时候是平淡,有时候又显出温和,可此时全面施出威严于怒气,在场的所有人心口都颤了颤,知道宣霁当真是怒不可遏了。 “还有,蛮子既然怎么想打仗,那我们就先他一步成全他们!”宣霁眼睫如鸦羽,根根分明,眸色似点漆,眼里隐隐有血丝浮现。 在韩青山的口供里,杀那三个小将,并不是他的本意,第一个死在缸里的那个士兵,在战场上见过他,打了一个照面,后面还一直私下调查他的身份来历,韩青山心中有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月前的战斗中,见他受伤,就悄悄将他运进军营,并填尸缸下。 第二个小将,是死的第一个人的同营好友,之前应该给他透露过什么。韩青山在不经意间注意到,这个人竟然一直在暗暗观察他,甚至夜里跟踪,韩青山几番言语打探之下,发现眼前这个人竟然知道得不少,一天夜里,小将继续跟踪,到伤兵营后的小道上,韩青山痛下杀手。 韩青山之所以敢杀前面这两人,一是为了自保,二也是因为在蛮族以前的首领要求他让焰麟军军心大乱,人心浮动,到时里应外合,重创焰麟军。 第三个用阿芙蓉毒死的将士,他在营中值守时,看到了自己手上的密令,虽然被自己搪塞过去了,但小心使得万年船,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亡,还是死于对于来说焰麟军尤为敏感的禁药,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刺疼焰麟军将的心和引发无休止的猜忌。 “或无,你将那张纸给我看看,”江参将也是沉着脸,从军几十年的杀气与戾气不是重病在身就消得了的。 江参将开口,军营里大半人都得无条件遵从。 林或无恭敬地将姜斋放在茅草屋桌上的那张纸,交到江参将手上,面上没有清晰,其实心里还是疑惑姜斋是怎么得到韩青山口供的。 姜斋脚步有些急切,远远就看见池景芸和姜容在大门口等待张望,姜斋脚步突然慢了下来,这个场景好像出现好多次了。 在北军营的瓦房前,冰天雪地之下,庵庐大门之前,二嫂和五姐就是这样等待着晚归的自己,把担忧和焦急留在深深陷进去的脚印里。 姜斋低着头,想做了错事的小孩子,脚步踌躇着上前。 池景芸和姜容握着姜斋的手,直到走进隔间,都没有说话。 姜斋更不知所措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也不知道怎么做能让二嫂和五姐一晚的担忧抚平。 “阿斋,事情都过去了,你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池景芸目光灼灼地看着姜斋,眼神不肯移开一分一毫。 姜斋心头跳了一下,往常清冷的声音里带着细听就能觉察出来的愧疚,“二嫂,你问。” “你去做这件事的时候,”池景芸顿了下,突然闭上眼,声带被挤压拉长,“以往的每一件泛险的事,你有几分把握。” “八九分,我在做之前想过可能会出现的所以后果,就算是最糟糕的,我会把影响和波及降到最低。” 姜斋五官出落得越发分明,脸上的瓜萎已经遮不住她的光彩了,澄若春水的眼里可鉴明镜,照明月,可辩邪善,明真假。 池景芸莫名就有些热泪盈眶,眼前的姜斋让她不敢相认,但不可否认,这是最好的姜斋,在危难之际有着自保能力,前方千难万险也能安然活下去。 池景芸摸着姜斋的脸颊,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突然笑了。 在池景芸和姜容离开一刻钟后,姜斋的房门又被敲响了。 打开门,来人是端着粥饭的姜容。 姜斋连忙接过,“五姐,你怎么亲自来?快进来,我去后厨吃就行了。” 姜容掩上门,秀美的脸上神情变化,看着姜斋就是说不出自己想问的,躲避着姜斋关切的眼神,她怕看到姜斋的眼睛,自己又不争气流眼泪。 姜斋看出来姜容是有事来找自己的,“没事,五姐,你想问什么说就是了。” “阿斋,昨天他来庵庐是认脸的,他认出我了,所以你才决定以身泛险,早早行事了是吗?”姜容没有看姜斋,其实她心里很清楚。 姜斋昨天莫名给韩青山熬药,然后就跟着失踪了,加上今早随元良的态度和模棱两可的话语,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五姐,不是。”姜斋摇摇头,知道不管是与不是,都不能对姜容说,“昨晚我只是想试探罢了,是韩青山狗急跳墙想了结于我,才让我抓到把柄。” 姜斋握紧姜容冰凉的手,感受着她此时惴惴不安的心情于杂乱无章的头绪,“五姐,我们都是姜家的人,荣辱皆是一体。” 姜容一直低垂着头,喃喃自语道:“他们怎么能如此赶尽杀绝……” 姜斋越来越适应这个身份,灵魂也莫名越来越契合这具身体。 好生劝说,姜容脸上看不出情绪了,强撑着笑离开了,示意自己知道。 但姜斋知道,此事恐怕又在五姐心上打下烙印了。 吃了六分饱,姜斋就放下了筷子,打开自己的药箱,里面东西一应俱全,拿着自制的棉签浸着酒精,小心地消毒。右手刮了一片不大不小的伤,是跟韩青山搏斗时不小心擦到了墙上,丝丝缕缕往外渗着血丝。 酒精辛辣,姜斋轻声“嘶”了一声,左手不是很灵便,酒精顺着胳膊往下流。 “咚咚”两道敲击的清脆声音响起,打破了一室宁静,不是小门,是从窗棂传来的。 姜斋放下衣袖,收拾好桌上的东西,缓缓推开窗,台上,只放着一瓶用白琉璃瓷装着的膏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见到。 探出身四处看了看,周围积雪压弯了不远处的一棵树,发出不堪承受的吱呀声,一阵风吹过,“啪”地一声落到地上。 手上的东西不凡,姜斋拿在手里就知道了,瓶里的药香从紧塞着的瓶塞,不断往外散发清香宜人的香味,白玻璃瓶价值不菲,能用它盛着的膏药也不是凡品。 气味清淡,状似凝胶,是除疤去痕利药。 这是谁送来的?江参将吗。 姜斋不知道,一阵困意从四肢八脉猛烈袭来,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疲倦,睡眼朦胧当头照下来。 回来的路上一直强撑着,姜斋用了催眠的一些技巧,加上阿芙蓉的迷幻效果,姜斋问什么,韩青山一一回答,中途清醒的几次,也被姜斋强制深度催眠了过去。 但也极费体力和精神,姜斋脚步发软,站起身准备换下这身潮湿的棉衣,厚重里面又积了寒气。 第一百一五章 撞见 此时姜斋精神萎靡,分不出多余精力来观察四周,她没注意到的是,留着小缝的窗棂外,衣袖晃动,寒风掠过,带动那人的衣摆。 宣霁轻声站在窗外,听到里面突然没有声音了,倾身看去。 姜斋衣衫半解,露出一边圆润的肩头,修长的脖颈白皙柔嫩,凌乱厚重的衣衫遮不住少女姣好的身段,墨发如瀑掩在背后、胸前,黑与白的色差格外鲜明,手臂微动,脖子上的小结更加松散…… 长长的睫毛此时慵懒的半闭着,少了些淡然清冷,多了几分懵懂。 宣霁看到这一幕,冷静自持的脑子轰然炸开,七零八碎找不到边,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直到天灵,冲的他瞬间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四肢八骸似乎被看不到的东西缠绕住了。 几乎是踉跄着闪开,小心将窗棂拉严,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往常姜斋一定能察觉到,但现在姜斋耳朵里好像塞进两瓣棉花,眼皮上也压着巨石。 宣霁毫不顾忌地在军营运用轻功,恍惚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走进自己的营帐拿起已经有些冷的茶壶,就往干涸灼热的嗓子里灌,水珠不经意间也流进他的领口, 但铺天盖地而来的热浪,和如何也浇不灭的那一团欲燃的心火,让宣霁剧烈喘息着。 重重的毫不留情,宣霁一拍黑木桌,“好了,到我这卖惨来了!” “鲁均不敢,还望将军降罪。”鲁中尉现在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那个小将苍白着脸躺在缸里的画面,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 “鲁均,我只问你,你可知你错在哪,”看到鲁均惨败愧疚的样子,宣霁心里也不好受,此事须得给他一个教训。 “错在听信小人,致使一名将士受害。”鲁均说着又要磕头,被宣霁眼神制止了。 “你还错在,在其位,却不谋其职,你可知我为何这样说。” “鲁均愚钝,还请将军明示。”鲁中尉鼻头一阵温热,眼角有东西滑了下来,他知道这是他最无能的表现。 “你明知你手下的人在军营是何种角色,你却敢让他们去上前帮忙,十几丈,且就在你的眼皮底下,因为他们的帮忙,那名将士错失了最后的求生机会。” 韩青山此人,擅钻营人心,巧妙利用鲁均都是为军营的一份微妙心理,顺利地将人换走。宣霁愈发好奇,姜斋到底用的什么法子让韩青山败在了她手里?眼前又开始不受抑制地要出现那一幕。 宣霁闭上眼睛,薄唇有些颤抖,扶住额头,挡住耳廓的暗红。 白玉般的耳廓,此时殷红如塞北的晚霞。 随元良等人动作迅速,韩青山的事大肆被批漏,加上刻意地渲染,焰麟军上下皆动荡,但同时也极大地鼓舞了士气,蛮族混入大昭,平白杀他们三名弟兄,此仇不得不报。 在这件事发展得最高潮时期,传遍焰麟军上下,一个人来到主军营。 鲁中尉跪在帐前,何人来说都不起来。 宣霁就在营帐里,处理着手边庶务,好像不知道帐外站跪着人。 一直到天色渐晚,听到鲁太医也跪在了帐前,宣霁停了笔,冷声吩咐道: “告诉他,要跪别在我跟前做样子,去那个枉死的将士面前,他如今还死不瞑目,让他好好记着“奉公职守”的鲁中尉。” 韩青山之所以能那么顺利杀害第一名将士,还将他藏在缸里月余,其中鲁中尉倒是帮了些忙。 “另外,告诉鲁太医,有些事可一不可二,让他适可而止。” 此事宣霁和随元良都没有去找鲁中尉,在多方观察之下,鲁中尉还是坚持住底线,不能说给旁人的一点没告诉韩青山,与韩青山交往月余,也只是这件事做出了阁,江参将的提议是先往后放放,罪不至军令,再看一段时间。 宣霁命令点灯,整个营帐亮如白昼,也照亮了帐外人。 鲁中尉没有走,他转过头对着鲁太医,低声说道:“你干什么,是我做错了事。” 鲁太医年纪大了,根本跪不住,一会儿就针扎一般疼,双手撑在雪地上保持平衡,“子不教,父之过。” 鲁中尉狠狠转过头,一个七尺雄壮大汉竟然红了眼眶,“你不是,你也不配替我跪!” 鲁太医身形颤了颤,却不说话。 “走啊,我已经成人了,你装出一副慈父的样子给谁看,你想让将军觉得我是一个没断奶的孩子,更厌恶我吗!”鲁中尉心里的愧疚快要淹没了他,看到鲁太医跪在自己的前面他简直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撞死。 他自负秉公,将军将巡营卫中尉怎么重要的职务交付于他,他却让一名大昭将士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死于非命。 鲁太医清了清喉咙一直哽着的痰,上不去下不来,就像他惴惴不安的心,“你会被受罚吗?罚多重啊,”他知道宣将军治军严谨,不管是谁,触犯违背了军令,都逃不了一棍或一死。 “管你什么事啊,快走,”鲁太医话音刚落,鲁中尉就很声催促着鲁太医离开。 鲁太医挣扎着起来,才走一步就是一个踉跄,幸好被一直在不远处等着的柳郎中扶住。 “你说说你这……”想斥责几句自己的老友,又看了一眼还跪着的鲁中尉,摇头叹息道:“都是何苦啊。” 外面开始大幅降温了,寒风毫不留情卷走落叶,鲁中尉身上的鳞甲起不了丝毫保暖作用,亲卫又进来通报: “将军,鲁太医走了,鲁中尉还跪着。” 宣霁皱起眉头,“不是让他走了吗。” “是,但是鲁中尉坚持要见您,”亲卫不敢在宣霁处理军营庶务时打扰。 宣霁挥了挥手,脸上结着一层薄冰,“让他进来,看他能说出什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韩青山刻意接近成为至交好友,鲁中尉帮韩青山确实是无心之过,韩青山此人阴险狡诈,擅攻人心,中了他套也十之七八。 宣霁气的是鲁中尉竟毫无防人之心,就跟着一个认识月余的人能成为至交好友,所有关系,发展得十分顺利,你觉得这个人何事都懂你,想法还没说出口他就知道了。除了你自己,天底下哪还有这种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夜袭 鲁中尉强自不要亲卫搀扶,自己走到堂前又跪下,重重地将额头磕向地,发出清脆的一声。 “将军,鲁均前来谢罪。”说完又是一个响头,额头已经青黑。 重重的毫不留情,宣霁一拍黑木桌,“好了,到我这卖惨来了!” “鲁均不敢,还望将军降罪。”鲁中尉现在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那个小将苍白着脸躺在缸里的画面,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 “鲁均,我只问你,你可知你错在哪,”看到鲁均惨败愧疚的样子,宣霁心里也不好受,此事须得给他一个教训。 “错在听信小人,致使一名将士受害。”鲁均说着又要磕头,被宣霁眼神制止了。 “你还错在,在其位,却不谋其职,你可知我为何这样说。” “鲁均愚钝,还请将军明示。”鲁中尉鼻头一阵温热,眼角有东西滑了下来,他知道这是他最无能的表现。 “你明知你手下的人在军营是何种角色,你却敢让他们去上前帮忙,十几丈,且就在你的眼皮底下,因为他们的帮忙,那名将士错失了最后的求生机会。” 韩青山此人,擅钻营人心,巧妙利用鲁均都是为军营的一份微妙心理,顺利地将人换走。宣霁愈发好奇,姜斋到底用的什么法子让韩青山败在了她手里?眼前又开始不受抑制地要出现那一幕。 宣霁赶紧开口打断自己飞散的思维,“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你,韩青山还有方法让那小将消失。” “但是不会怎么顺利的,”鲁中尉声音突然凄厉,眼里满是执拗,铁黑的脸庞是对自己的厌弃和没有尽到全责的内疚。 柳郎中扶着鲁太医回庵庐,这里近且不缺药,一路上,柳郎中没有多言,鲁太医也一句话未说。 此时到了安静温暖的庵庐,几个值守的郎中和营护眼见心明地离远了。 鲁太医才坐下,又凑着脖子往外看,失言地挣扎想要起来,膝盖疼着,鲁太医心口也疼着。 “你说说,你这是何苦,早年间干什么去了?”柳郎中不是存心想再刺激鲁太医,实在是如今做什么都为时晚矣。 鲁太医摇摇头半晌没说话,眼里是翻涌的难过与愧疚,“老柳,什么也不必说了,你知道我为何来这里。” “好好,我不说,我去找药好吧。” 柳郎中在药柜后面配药,手下动作熟练,“你捂一会儿,我给你配药。” “我记得斋丫头有治膝盖的利药,我去求一支来,”鲁太医捂着膝盖就要起身, 柳郎中急急把鲁太医拦住,有些气急败坏,“你还要不要你这张老脸了,这种话也说得出来。” 鲁太医挣扎着,最后无力坐在椅上,皱纹斑驳的双手捂住脸。“不要了,还要什么脸啊。” 柳郎中深叹,放下手上的愈创木,都是些什么事啊。 主军营里,宣霁和鲁中尉相对已然无言,鲁均这是钻牛角了。 “去准备准备吧,不会等太久。”宣霁模棱两可说了一句,但鲁中尉却在一瞬间听懂宣霁话里的意思。 庄重地给宣霁行了一个大礼,“鲁均请战!” “鲁 此时池景芸和姜容在后厨给杜嫂子帮忙,气氛过分沉默,一句话说完,就是良久的寂静。 姜斋还在熟睡,迷迷糊糊, “妹子,最近几日你们听到军营里风声没有,”杜嫂子压低了声音,焰麟军治军严谨,这种在后面编排的话,平日里杜嫂子如何也不敢私下讨论。 但是此事是军营里的大人公然说出来的,也就不算在军营里说闲话了。 “什么风声?”池景芸和姜容这几日除了姜斋那件事外,什么也不知道了。一是因为在庵庐没人给她们说,二是没人敢在庵庐随意说弄。 杜嫂子看了看周围,凑近池景芸和姜容,有些高深莫测,“军营里混进蛮子了,听说是朝廷里有人被收买,也有的说蛮子一直潜伏在军营里的,将军已经将人抓到了,现在正严刑拷打审问呢。” 说完起身朝姜容和池景芸重重点头,仿佛她说得是第一手消息。 “什么时候?”池景芸手上动作一重,袖子边沿浸入温水里,不一会儿就会结上白霜。 杜嫂子啧啧嘴,“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来的,说是最近,也说已经在大昭潜伏好久了,” “你说这是怎么想的啊,跑到我们军营做奸细,也不看看我们宣将军是什么人……”杜大嫂手上动作不停,不停叹息、赞赏。 池景芸没有想太多,只要威胁不到姜斋、姜容,杀头也不是什么大事。简简单单应和着杜嫂子。 “哎,今天怎么一整天都没有看到斋妹子,”杜嫂子总觉得姜斋娇娇弱弱,上次姜斋那副苍白的样子真是吓到她了,想想最近好像还瘦了,“不会是生病了吧?” 池景芸连连摆手,“没有,只是这几天太累了,缓一缓。” 杜嫂子有些迟疑点点头,“你们要注意身体啊,最近又要变天了。” 若是说哪里最能看出军营要开始的动作,排第一便是庵庐,这几日大批进药,所有的伤药都在不动神色地补满,纱布、药酒也续续准备。 鲁太医和柳郎中吞吐着来要治疗膝盖骨疼的伤药,眼里都有些羞愧,但是鲁太医眼中仿佛有更大的伤痛。 姜斋没有多问,将方子从头到尾仔细誊写一道,还将一瓶伤药给了鲁太医。 私下里,鲁太医偷偷问她,这伤药是不是给江参将准备的,哆嗦着想把药还给姜斋。 姜斋没有手,只是说着:“这药,是给你准备的。” 鲁太医在那一瞬间,丢尽他平生的脸,他在姜斋面前老泪纵横,想个小孩子一样抽泣。 鲁太医捂着脸手有些抖,说了些连自己都没有听清的话。 就在这几天了,军营里的所有后备力量都在蓄力,尽最大努力做好万全准备。 姜斋呼出一口冷气,那日的消耗,这几天才慢慢缓了过来,池景芸和姜容都没有再提及此事,所有的担心与猜疑都埋葬在那间茅屋里。 江流送着它的余年,万物心底自明,璀璨生命含苞,置死地而后生。 暗夜里,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都在肆意滋生。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选择 镜湖山的河水还很冰凉,一脚踩下去小腿马上就僵了。手上缠绕着粗重的麻绳,几个全身包裹在黑布的黑影游到水面,乘着夜黑,固定好绳索,之后,再在绳索上面铺以木筏,为了预防对面的守将半路杀出,刚搭好的吊桥,一小队轻轻淌过河水,在暗夜里露出银白的刀尖,踩开的水流一个接着一个。 木桥太窄,守卫太过严密,只允许一部分先头部队出击,做好防护措施,之后再一队队的过桥,以保证最少人员的伤亡。 不息拍打着桥头的江涛,索桥显出顽强古怪的样子,渐渐吞噬在夜色之中,江风挟着尘沙,仿佛能扫荡一切,所有光明,统都给风带走了,一切重返于无边的黑暗。 冬季的暗夜,阴郁、寒冷、怕人。 除了这夜袭的小队,所有都被山风送远了。 顺利地越过镜湖山,脚步还淌着水,但此时他们都巨大的兴奋冲击着,竟然如此轻易、还没有任何伤亡地到了大昭的边境。 右手持剑,一身黑色劲装随风飞扬,颀长劲瘦的身子微微躬曲,站在山顶冷眼看着暗自窃喜的入侵蛮族,侧脸仿佛一块冷玉,在暗夜里不淡光芒。 两岸野蛮的山峰,好像也在怕着脚下的奔流,无法避开一样,都把头尽量地躲入疏星寥落地空际。 宣霁缄默着不说话,他身后的所有将士就像是一把上箭的弓,蓄势待发,手掌紧紧握着刀把。 “弓箭队,放箭!”宣霁一声令下,如潮的箭矢以破云之势而发,惊涛骇浪似鹤戾长空,划破漆黑的天际。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来的焰麟军,持着断魂枪,收割着阳路鬼,惊心动魄,急风呼啸。 宣霁背着手,箭袖落枝影斑驳,随风舒卷,送了山河万里。 “上!”似有雷霆万钧之力。 “所有大昭男儿,祭奠死去的英魂,为他们砍下蛮贼的头……” 将士们挥舞着刀枪,挑下他们的头颅,指尖全是鲜血,却始终不曾放下。 血浸染了镜湖,沉入湖底的罪恶在百年后就会被人彻底遗忘,满山的尸体在风中被送走最后一点热气,不死心地瞪着眼,捂住源源不断流着血的伤口。 将受伤的士兵送回军营,收尸的火把的开始燃起,火光下却是那样的凄凉冰凉,好像已经燃了几十年,照不开阴谋,离不散往事,追悼着不可挽回的、渺若烟云的过往,在凉薄的空气中不住振抖。 远处若隐若现传来孤独的角声,打在大战过后的心坎上,充满了眷念和哀伤。 几个分散的小队踉跄着冲向湍急的河流,慌不择路之间一句话还未说出口就永沉暗河,运气好的逃回上岸,却不知迎接他的,又是另一场浩劫。 鲁均带着兵攻进了蛮族贵族的栖地,直捣黄龙,今晚大部分守卫都被派了出去,周围的警戒大大降低,鲁均等人到了眼前才惶急拔刀高喊。 大部分将士还在继续攻城掠池,鲁均一人单枪匹马挑着枪就往主帐冲,翻身下马,一把银枪挑下几个偷袭者的脑袋。 鲁中尉眼神狠厉,挑开主营的帘帐,被窝凌乱,鲁中尉上前探去,温度尚存。 银枪猛地甩开,角落里的一张小几子应声而裂,两个衣衫凌乱的女人在角落里捂着嘴巴,瑟瑟发抖。 看见杀气凛凛的鲁中尉,两个女人争先往里挤,惊恐地不敢抬头。 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女人,小心猫着腰起来,希望鲁中尉可以饶她们一命,“他刚刚跑了……在外面……” 蹩脚的大昭话,尽可能让鲁中尉明白她的意思。 满手的血,已经变得粘稠,五只手指好像已经凝固在银枪上,鲁中尉乘胜追击,始终冲在队伍的前头,这天已经没有黎明。 草地上是遍地的尸体,粘稠的鲜血攀附在新生的嫩草上,带着战争的烽火与杀戮,所有将士的鳞甲被染红,成为真正的焰麟甲。 焰麟军主军营 宣霁坐在上首,面色如一块冷白的玉,江参将坐在宣霁的下首,下来整齐地站着两列。 “鲁均,幸不辱命,活捉胡耶小王”鲁中尉单膝跪在军营中间,头发有些散乱,眼下青黑,身上的几处伤口草草包扎着,但是眼里却满是激动。 “鲁中尉辛苦,”霁端然静坐,脊背挺得笔直,眼底平静甚至可以说淡然地看着胜利归来的鲁均。 “属下愧不敢当,请战攻打胡耶王公,生擒那胡耶王,永绝大昭边塞后患。”鲁均不是第一次带兵,但此次是他最酣畅淋漓的一次。 无所畏惧,将所有的担忧的顾虑都抛在身后。 军营里不是只有这一种声音,有求战,也有求稳,并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这是他们在大昭边境僵持了几十年的原因。 胡耶王宫位于草原中部,四周都有部落军队,四散开来不足为惧,但若是背水一战,拧成一股绳,谁也预测不了到时境况。 尤其草原还是蛮子的天下,先天占了地理优势,对于跋涉而来的焰麟将士来说是一个存在威胁,打仗不仅仅是焰麟军营的事,其中朝廷的支持、粮草的供给都是需要考虑的。 主军营的将官说着自己对于是否继续进攻的看法,如今时机和局面都掌握在他们手里,选择面不少,但也不无限制。 有的人却如老僧入定,闭口不谈。最后的决定权都在将军手里,没有必要在这里争谁嗓门大。 不管其他人,宣霁和江参将确实觉得如今不是一个好时机,攘外必先安内,家里还没扫干净,而且就这件事来看,朝廷里藏着的那只蛇毒性不小。 下方在讨论,宣霁坐在上首很少说话,脸上所有的情绪都遮掩在平淡的面孔下,没有人能看透这个弱冠之年的男子,甚至是江参将。 “鲁中尉,下去养好伤再说吧。”宣霁这一句话,就已经让江参将、随元良和一些跟着他的老将明白他的意思了。 宣霁不会没有理由主动发动战争,若是蛮族不越过边境时不时打秋风,不对大昭俯首称臣也没关系。但主动招惹是非,就别怪他斩草除根。 第一百一十八 薛林 韩青山确实是蛮族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听从胡耶小王的话,竟然在焰麟军营里杀人,如此过早而轻易地暴露自己,背后之人想必恼怒之余也该恐惧了吧。 “守御所千总何在?”宣霁出声,下首马上安静了,所有人一丝不差站回自己位置上。 “属下在,”一个相比与其他武将的瘦小男子出列,嘴唇绷得笔直,像是一把弯刀,眼里满是淡漠,脸皮就像是覆在面骨上的一层皮,薄薄一层,好像不能笑,一笑脸就裂开了。 “好好看着胡耶小王,若是敢寻死、逃跑,直接砍下一只手送给胡耶王,”宣霁可以说没有把这个小王放在眼里,甚至在这个人身上找不到利用价值。 昨晚被捉拿的小王是胡耶王最疼爱的小王子,被宠爱地过了多,以为什么都是他家的,想事情太过简单,又想早日登上胡耶王的位置,可笑之极! “属下得令,”薛林抱拳应答,一板一眼地施礼,极其标准,可以用宫里的量尺标衡。他是守御所千总,韩青山现在就在他的手下。 鲁中尉离开后,主军营的血腥味道似乎也没有散去,能站在这里的人,都是从血水里滚出来的,无波无痕。 但是这个薛林却好像不,倒不是讨厌恶心,闻着蛮子血液的味道更像是一种享受与欢愉。嘴角也僵硬地往上打了勾。 宣霁摆了摆手,好像不愿再说及,“退下吧,此事待上报圣上再议。” “属下告退,”整齐一致的声音消散,军将鱼贯而出。 江参将没有起身,随元良没有移步,“参将,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宣霁从将军椅上起身,走到窗前,一小块将融的积雪在窗外荣华,声音传了过来。 “我的意见,”江参将笑了一声,自从姜斋那晚差点出事,江参将脸上就难有笑容了,“我的意见是把或无叫回来。” 江参将是真准备放权了,随元良看着江参将不复健壮、甚至已经有些隐隐老态的身躯,心下一片酸涩。 他还没有好好报答江参将,还有好多事想跟江参将道歉,江参将就可能要离开了。 随元良知道自己不出去透口气,就可能要丢人了,江参将话音刚落,他就出声了,“我去叫他回来。” 随元良的脚步声走远,宣霁合上窗,回头看着江参将,“载叔,元良很舍不得你。” 江参将心里也不好受,不仅要离开这个贡献了一生的地方,还要离开相识多年、共进退的老伙计,还有他一手教养、待若亲子的随元良。 摇头有些无奈笑了笑,“我老了,斋丫头说我的身体也不适合再待在这里了,”江参将不知道哪一日是离开,但现在所有的时日都是归途。 猝不及防听到姜斋的名字,宣霁的脸上一瞬间的不自然,很好的掩饰过后,白玉般的耳廓开始晕上绯红,很浅很淡,却一直散不下去。 宣霁突然不说话了,江参将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到宣霁已然转身在上首坐下了。 “参将,你好像对姜斋有些过于好,是因为那个你一直不回京的原因吗?”宣霁对江参将的私事知道得不多,只是隐隐知道与一个女子有关。 那个女子与姜斋的关系不多言,以往宣霁对这些事知道但不会上心,但是如今好像有一条线,另一头是心底深处朦胧隐约的那个人,影绰着他想到达彼岸。 这话说得很隐晦,也很拗口,江参将一下懂得宣霁话里的意思,脸上还有些少年人的涩然。 江参将思虑了一小会,比之前任何几次都要豁达,“是。” “那当年是因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在宣霁的认识里,江参将不是一个连爱意都不敢说出口的书生,敢爱敢恨,肯定会说出口然后追求,得不到放下是往后的事了。 绝不是现在因为要顾及许多,连一声喜欢都说不出口,最后连家都不敢回。 听到宣霁第一次怎么询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在一起,江参将没有再说下去的勇气,只是垂下头低低笑了出来,有感慨有遗憾。 “有缘无份罢了。”江参将说完感觉膝盖又开始密密泛着疼,就好像以往每一个无法入眠的深夜。 “缘分?”宣霁声音里透出丝丝压抑,他想不到什么都不信的江参将会说出缘分二字。 在宣霁的世界里,没有什么缘分之说,太玄幻太脆弱,他不信,他只信人定胜天,什么都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包括……心爱的女子 “不信?” “不信。” 宣霁回答得很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所以您不娶妻的原因,就是因为那份已经断掉的缘分?”宣霁未经人事,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人,他不知道其中甜蜜煎熬,觉得是否是江参将过于优柔寡断。 江参将半晌都没有回答,主军营里只有灰尘在漂浮,凝结成一片片透明的静谧。 在听到营帐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江参将才慢慢道:“阿霁,有缘无份之人,往后也会在无尽的思恋之中。” 一字一句,都是江参将这近二十年里的孤苦寒寂唯一明白和得到的。 江参将此话或许说得太过沉重,宣霁心下狠狠一跳,下意识想反驳却无从说起,他知道这话说出来就是一辈子,人生最好的时光都过去了。 林或无与随元良并肩进来,看到宣霁正想施礼。 宣霁已经摆了摆手,“坐吧,无需多礼。” 江参将悔恨无奈的样子,随元良在无人黑夜里已经见过太多次,所以就算江参将隐藏得再好,随元良也看出来江参将又想起往事了。 随元良小心坐在江参将身边,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说什么,只是低头再不说话。 宣霁和随元良心中都仿佛又所思,江参将先开了口,“或无,对方才谈及的事你怎么看。” “等,”林或无很是鉴定地就是一个字,他在军营里的官职虽说不算低,但置身于能进入宣霁营帐的老将来说,资历和年岁都说不过去。 他便一直没有怎么开口,如今才在宣霁面前袒露自己的想法,“如今主动权和人都在我们手里,是进是退就要看看胡耶王的做法了,如何我们也不会落到下乘。” 第一百一十九张 计划回京 林或无行事谨慎,该说什么,不能说什么,他心中自有一杆秤。 宣霁没有再说这个事,反而问了一句,“如今朝中的动向如何?” 随元良起身说道:“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已经暗潮汹涌,各股势力在其中盘旋。” “等等吧,”宣霁嘴角扯起意思玩味的笑,“等这边的消息传回去,戏台子就该搭上了,就有好戏看了。” 江参将瞬间就明白了宣霁话里的意思,“将军,您是说……” “参将,就算我们想攻,朝中有的是人反对,到时候看那些人,真是丑态百出。”宣霁话语里满是不屑,露出一些尖利的讽刺。 江参将好像也想起一些令他不是很愉快的人和事,面现嫌恶。 “若是可以,我真不想回去见那些人,”江参将有些感叹,但世间之事皆是如此,你厌恶偏偏迎你而来,欢喜离你而去,有不得不做之事,有不得不见之人。 “或无,你近日注意军中动向,有什么不懂多问问参将,日子也快了。”宣霁 林或无跟在宣霁身边不久,有些不明白宣霁的意思,为什么突然让他注意军中动向,就听见随元良说到。 “将军,您想回京了?”随元良知道宣霁突然这样说地原因,宣霁很少回盛京,回去最多待几天,就会离开,不回塞北,也会去周边城镇巡游。 宣霁笑了笑,看向随风摇摆的营帘,仿佛能透过薄帘看向边塞的万古河山,脸色看不真切,似感叹似无奈,“不是我想回京,是时候到了,不得不回去。” 姜斋这几日待在庵庐十分安逸,韩青山的事过去,心底的一块大石落下,跟着鲁太医和柳郎中精进医术,人手不够时和池景芸和姜容去伤兵营帮忙。 鲁太医在焰麟设伏那一晚,睁着眼一晚没睡,一有伤兵抬过来,就急急察看是不是自己一直等着的那人。 心惊胆战,看到一个不是,既开心,接下来就是无尽的担忧,如同深渊里落下的石子,听不见一个响,一整个晚上都没有见到,鲁太医失魂落魄地就要往停尸房跑了。 被柳郎中拦了下来,闹的声响不大,但是足够让姜斋侧目了。在忙完的空当,鲁太医抱着自己的药箱出去了,又原封不动提着箱子回来,脸上表情似喜似悲。 这几日姜斋也隐隐知道了鲁太医和那位鲁中尉的关系,只是过耳听过,没有妄做他言,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是姜斋处事的一个标准。 伤兵营又开始忙碌起来,韩青山钻过空子的伤兵医治、报伤制度,更加严密,杨大嫂等人手上的事更多了,没日都忙得团团转。 但还是有人能趁着功夫偷奸耍滑,杨二嫂穿着一件花褂子,里面是立板的棉袄,每日来伤兵营,一定得留出给她上妆的时间,最后红的白的糊一脸。 秦似珠在一边还夸着好看,心里早已经对这个乡野村妇不耐烦至极。 不管如何,如今还在这里一日,就不能得罪人,秦似珠想到那人对自己说的消息,心下激动振奋不已,昨晚一晚没有睡着,将那些东西翻出来一遍一遍摩挲。 宣霁可能要回盛京了,按照惯例,他会带人回去,不论何人何种身份,只要入得了眼,宣霁会将他们带回盛京,安排不大不小的职位,就算是皇帝也不会干涉或多说一句。 以后怎么样,人中龙凤或是贩马走夫,全凭自己,这就是一次重生的机会,宣霁荐的人谁又敢怠慢。 那若是跟在宣霁身边的女人,甚至只是一个贴身婢女,那些高官贵女还不高看她,主动与她打好关系? 秦似珠心中暗下决心,盛京城的繁荣与富贵曾经与她只有一步之遥啊,她不甘心! 知道宣霁会是不是巡视伤兵营,为了不错过宣霁的身影,秦似珠第一个来,最后一个离开,就为在宣霁那里认个脸熟、博些好感。 姜容一手拿着绷带,脸色严肃,手上力道适中,手法已经很是熟练,五官清丽柔美,对待受伤的将士也极有耐心,从不会嫌弃他们身上的脏污。 随元良此时就在伤兵营外,他经常就在这里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军营里也没有人敢上前问他,急急走过做好自己手中的事。 睫眉秀丽,她那双垂下的眼睛,显得更加温顺,两只眼睛,眼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认真做事的时候,一转不转,做好之后,才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 随元良想上前,像以往跟姜容打闹或者只是打一个招呼,但是内心的罪恶感让他无处遁形,一种直不起腰的挫败总是让他迈回步子。 自己若是不缠着她打闹,她不会走那一条小路,自己若是不那么自大,她的妹妹不会失踪一晚上,害她担惊受怕,彻夜不眠。 最开始那几日,他在她的隔间外面听了几个晚上,他听见她在深夜里做噩梦哭着惊醒,有时久久不能入眠,最后传来不敢出声的哽咽。 他就在庵庐不远处,吹着羌笛,声音空旷,越过无边黑夜,声音晃晃悠悠进入她耳中,希望能伴她入睡。 这几日随元良总是来伤兵营外面晃悠,却不进来,多情的眼眸总是在军营的飘忽,那俊美邪气的脸庞,早就让杨二嫂少妇心蠢蠢欲动。 身上穿得衣服也越来越薄,在帘外巧遇的次数愈来愈多,行礼也越来越频繁。 随元良不胜其烦,身上总是熏鼻的劣质胭脂味道,行礼扭扭捏捏,声音却奇大,东施效颦的丑态不说,尖利的声音像是一只行走的大苍蝇。 在杨二嫂过来行过礼后,随元良的鼻子和耳朵都不容许他待下去了,也没了心情,匆匆就走了。 他以为自己的厌恶不耐表现得已经明显了,可一厢情愿的人显然不这么想。 杨二嫂觉察到,心里更加高兴了,随元良肯定注意到她了,想来是专门来伤兵营看她的,要不然也不会见到她后就走了。 身上的味道越来越浓,夹在药味和血气里更不好闻了,几个伤兵都受不了了,最后杨大嫂强制杨二嫂以后不准再抹东西。 第一百二十章 江参将提出婚约 姜斋几次去伤兵营,也看见了随元良,还没有开口,他就一溜烟跑了,真的是,跑了。留在原地的姜斋一脸纳闷,自己身上有刺会扎着他吗? 姜斋对感情不算迟钝,她看的出来随元良对自家五姐有些不一样的心思,不至于反对,只是想看看随元良的喜欢有几分。 近日事务交接,既要保证交接顺利,还要看好江参将的身体,保证睡眠,江参将的时间安排得很紧,这几日更是连话都跟江参将说不上几句。 以往随元良都能猜到江参将为何唤他,如今他是不敢猜了,随元良如今变化很大,但是不熟悉他的人丝毫觉察不出,随元良漂亮的桃花眼里不再有着骄满,里面多了很多、也少了很多东西。 “参将。你叫我?”随元良有些怂,营帐里只有他和江参将两人他更怂,像才到军营的半大小子一样,犯了错不敢多吭一声。 江参将仔细看着这个在自己手边成长的孩子,已经成为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男儿,江参将心底喟叹,如今的随元良不得不说,他很是满意。 “元良,坐”江参将指了之面对他床榻的一张小几子,掖了掖塌边的被子。 听到江参将的语气,话中有话,随元良更不敢坐了,连连摆手,“我不坐,有什么事您说就好了。” 江参将横了随元良一眼,知道是那日自己是吓到他了,以往他说不坐,自己也懒得多说,但此事事关两个人,江参将想与他好生商量。 “元良,坐下吧,让我好好看下。”江参将摇了摇手,有些好笑地看着“害怕畏缩”的随元良。 随元良看着江参将可以算得上慈善的面孔,有些迟疑地坐下,“参将,有什么事你就说,我就是你亲手养大的儿子,您别跟我生分了好吗?” 随元良话语里有着真切的祈求和害怕。 江参将嘴角扬起一个笑,轻轻点了点头,“傻小子……”随元良的想法他不说,他也知道一些,对峨眉春的谈话刻意隐瞒,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他。 得到江参将的保证与原谅,随元良差点哭了出来,没有人能知道他心中的苦楚与伤痛。 江参将开始仔细打量着坐在自己不远处的男子。 眉峰不高,斜飞入鬓,眼型狭长,一双桃花眼灼灼盛放,靠近会发现他眼尾位置,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卧蚕,鼻梁高挺,下颌轮廓有着男子的刚毅。 近日的打击与磨练,此时的随元良如同一块美玉,陌生人如玉。但是在战场上,随元良就是劫火淬炼的一把钢刀,将领世无双。 元良是一个好男儿,以后也会是一个好丈夫吧。 “元良,这话我只跟你说一次,这次你拒绝,往后我绝不再提起,”江参将不会以恩挟人,那人的女儿也不是别人深思熟虑、反复斟夺,才决定是否要娶的存在。 江参将的脸上很是严肃,没有半点玩笑成分,随元良当时就想着,江参将就是要自己这条命,自己双手奉上。 以往自己可能已经这样跟江参将调笑了,可能是觉得今时不同往日,也可能是因为江参将的脸色实在太过严肃认真,只是端坐在几子上,听着江参将接下来的话。 却不想江参将接下来的话,已经直接要了他半条命了。 “我希望你能娶姜斋,”江参将此话一出,随元良如遭雷劈,狠狠击中了他的脑髓、最后贯穿他的脊柱,然后轰然炸开,他就在硝烟中看见自己粉身碎骨。 他直愣愣看着江参将,好半天才回过神,眼底霎时通红,哆嗦着嘴询问江参将,“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一是你没有喜欢的女子。”江参将见到随元良如此神态,心下已经暗暗知道了。 随元良有没有喜欢的女子,他可能比随元良自己还清楚,军营中女子没有甚少,能入得了随元良眼的女子更是基本没有。 “二来我只信任你,信任你能将姜斋照顾好,”随元良是他一手扶持的后辈,他什么人品、性子,他最清楚不过。 随元良看着江参将的眼底,第一句话他还想反驳,第二句他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江参将没有再看随元良,将视线转到地下,平复良久,抬起头继续说道:“你知道我的意思的。” 姜家若是一直不能平反,姜斋三人就一日背负流放军妓的名号,江参将每次想起来,他的心里一边被巨石堵着,一边被针扎着。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官职有四品以上的官员,若是娶其为妻,便能脱离贱籍,不管以后姜家能不能平反,随元良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自己也能放心。 江参将心下也知道随元良对姜斋没那方面心思了,他知道两个互不喜欢的人强硬在一起有多难,“元良,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甚公平,但是往后,若是你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姜斋也同意和离或解除婚约,我绝不多说一字。” “不会了不会了”,随元良在心里咆哮,面上却是平静如水,除了通红的眼眶,看不出情绪的外泄。 谁都可以,姜斋不行,就算以后能解除婚约,她也不会再多看自己一眼。 随元良深深吸进一口气,将僵硬的脸放松下来,嘴角强撑起一个笑,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参将,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了。” “我一直在想,”江参将思绪突然飘到好远,“元良,你知道姜斋对我来说,就是那人生命的延续,我这心底啊,是真舍不得。” 随元良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受江参将大恩,所以知道,因为知道,他理解江参将心中的感情,但就是因为受了江参将大恩,他得赌上自己的后半生。 随元良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好像断断续续说了一大堆,从江参将救他,第一次教授他武功开始,中间好像还又哭又笑。 他只记得离开前最后的一句,“参将,还请你给元良一天时间考虑,元良,不会让您失望的。”随元良感觉自己此时的话字字诛心,每一个字蹦出来都在挖他的心血,抽掉他的肋骨。” 第一百一十九章 拒接还是接受 “元良,若是你真心不愿,或者已有心悦之人,一定不要答应我。”江参将也不舍得,他知道安排别人人生是一个多么招人厌的事,但是,世间安得两全法,怎么可能做到不负如来,也不负卿。 随元良胡乱点着头、摇着头,眼角干裂,莫名好像要裂开,什么也没说走出了营帐。 “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会怎么伤心,姜斋长得不丑,真容还异常好看,医术高超,虽说性子冷但,但骨子里也不是什么薄情寡义之人,而且参将也没有逼迫我一定会成亲……” 随元良不停喃喃自语,不停安慰试图说服自己,可是没有用,他的脑海里只要一出现那个姑娘的笑容和恼羞成怒时的娇态,所有的心防轰然倒塌。 随元良此时仿佛就踩在棉花上,一脚一脚没有落实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去,此时深渊仿佛就在凝视他。 姜斋此时正在配计草药,若是她知道江参将做的决定,也不知道她会说什么,好气抑或,好笑。 随元良脚步就这样深一步浅一步,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就按照自己心底的指示来到了伤兵营,姑娘此时还在忙碌,没有看见他。 姜容感觉有一道强烈的视线就在不远处,一直在她身上徘徊,但等她看过去的时候,又看不到人影。 随元良想让姜容知道他在,但在姜容看过来的时候,又狼狈躲开。 姜容从伤兵营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随元良站在门口,直勾勾盯着她,眼神灼热却克制。 “您……”姜容话还没说出口,随元良就转身离开了。 姜容面容一僵,此时她对人的情绪十分敏感,随元良,这是不愿意见到她?她看了看自己衣服,肥大的棉袍,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衣角更是一大片,才从伤兵营出来,身上的味道也不好闻。 姜容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从那件事以后,姜容再也不贪近走那一条小路了,虽说每次要绕一些,但是心里安定放心。 此时路上只有巡卫了,撕裂的白空中,一轮巨大的圆日只露出一角,今天气候不错,最近气候都不错,在渐渐升温,天地万物开始在这片土地复苏,雪化,鸟飞…… 姜容已经看到庵庐的建筑了,脚步不免加快。 “姜容,” 一道男音从背后传来,低哑沉静,但仔细听就会发现其中的波涛汹涌。 随元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已经跑开了,却还是在她必经的小道上等她,反正,今天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 姜容转过身,随元良站在两座小房子的中间空余地,一瞬不瞬看着她,眼中好像很是难过。 不动声色,姜容往后退了一步,但是随元良格外敏感一般,前进大步,抓住姜容的手臂,“为什么往后退,你讨厌我?” 随元良手上的劲没有控制,姜容感觉自己手臂应该已经红了,“没有,松手,你弄疼我了。” “那你为什么后退,”随元良咄咄逼问,不肯放过姜容脸上一个细微的情绪,好像一个得不到糖就不走的小孩,固执不走。 姜容心下不免恼怒,‘那你方才为什么见着就跑啊’,有些无奈地低垂着头,“我才从伤兵营出来,身上有些味道。” 姜容挣扎着手臂想要离开,但是随元良就是那样看着她,好像在分辨姜容话里的真假,手上力气放轻,也不让姜容挣扎出去。 姜容许久挣扎不过,也就不浪费气力,不挣扎了,就这样和随元良对视着。 随元良如大梦初醒般,猛地松开姜容的手臂,并开始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只是后面,随元良说不出来了,我只是不想你离开。 见随元良失魂落魄的样子,姜容想着随元良平日里虽然有时有些无理取闹,但是对她们也没有刻意刁难。 “随大人,你是不舒服吗?庵庐就在前面,你可以去看看。” 随元良摇摇头,“庵庐治不了我的病。” 姜容心下一惊,以为随元良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您是生了什么重病吗,我妹妹医术很好。” “姜容,你在担心我吗?”随元良就这样突然抬头看着姜容,贸贸然闯进了姜容的眼里,桃花眼里沾着桃花色,面前的男子五官很细致,线条直而流畅,姜容第一次知道男子也可以长得怎么好看。 少年一捧清风艳,十里芝兰醉华庭。 目光一对间,随元良的桃花眼,姜容的杏眼,在这没有春色的边塞,莫名剪开一朵花,相对时,有万籁静,风过耳。 先是姜容撑不过这对视,有些狼狈地往后退了几步,随元良方才欺身上来,靠得太近了“是,随大人你要保重身体。” 一句“随大人”把随元良打回原型,不说话地垂下头。 随元良一瞬间他想告诉姜容自己心中的感情,也许只有这一次袒露的机会了,但话到嘴边他迟疑了,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只是让姜容平白多了一份苦恼罢了。 罢了罢了。 姜容看着随元良仿佛失了魂的背影,脚步一下瘫软,靠在墙根。 随元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主军营,等前面没路的时候,主军营就轰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眼神呆愣着,就想抬步离开。 营帐门口,宣霁的亲卫,恭敬施礼,“随大人,将军有请。” 宣霁派人去请了随元良过来,去的人一直没有回来,正好就看见随元良朝这边走了过来。 见到随元良进来,宣霁就把手上的一本折子递给随元良,一直不见随元良伸手来接,也没有看到随元良的失神的样子,直接扔给随元良。 直直就落到随元良脚边,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宣霁疑惑地看着随元良,随元良只是指尖动了动,弯腰把折子捡了出来。 “你怎么了?”宣霁很少看到随元良这个样子,都是两个男人,没有兴致将伤疤揭开给对方看寻找安慰。 随元良很多事情都藏在心底,面上肯定是看不出来的,总是笑着如同不经世事的世家公子,但是不影响取敌人性命,笑着给自己正骨。 随元良拉扯住嘴角,“没什么啊,我能有什么。”桃花眼里又是春风吹拂过的笑。 第一百二十二章 询问姜斋 宣霁点了点头,不再问答,开始讨论军营中的事,手上的狼毫不停,白玉笔杆在手指间龙飞凤舞,写在折子后的批语字字珠玑。 “你去查查这几个官员的身份……” “这些伤亡战士的抚恤补贴银钱,尽早发放下去……” “你去……” 不知道随元良有没有听到,宣霁说什么,只是木然应答着,“好。” 宣霁说着话,眼睛不经意看到随元良,端坐在椅凳上的随元良,眼里毫无光彩,失神地看着角落。 “到底有什么事,随元良,别在这些事上跟我儿戏!”宣霁有些发怒,自己和随元良经手的每一件事都是事关国家大事、人命生死,一点差错就有人因此丧生。 看着发怒的宣霁,毫无预兆的,随元良哭了,眼里无神,眼角流下一点透明的晶莹。 “你……”宣霁捏紧白玉笔杆,下一刻随元良说的话,宣霁手中很喜爱的白玉狼毫应声破碎,一分两段。 “参将想让我迎娶姜斋,”随元良低头,双手捂住脸,声音里的难受化成刀片,割着自己,也拉扯着宣霁的神经。 宣霁第一反应想问“为什么”但是突然之间失声一般,喉结耸动,眼里也是难掩诧异,找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小段时间里,宣霁明白江参将为什么想让随元良娶姜斋。 一腔恼怒凭空而起,不上不下折磨着宣霁,姜斋就算一直是贱籍,不靠着随元良和江参将她会活得差吗?! 而且姜家的事本来就有冤情,如今也掌握了一些证据,有自己的帮助和斡旋,平反也是早晚的事。 “凭什么,”宣霁说的是凭什么,而不是为什么,随元良那时没有听出来其中的微妙差别。 还没等随元良回答,宣霁一掌拍在桌子上,案上的文书都跟着剧烈颤抖,边沿的几本被甩下案去,“凭什么!” 巨大的声响和盛怒的宣霁,仿佛一下让随元良清醒似的,“我……” 直接了当地打断随元良,“你不准答应,”狠厉的眼神直接看向随元良,脸色十分难看。 显然随元良把那眼神理解成对自己的同情了,听着宣霁“霸道”的话,随元良感动得快哭了,不愧是多年的好兄弟。 随元良饱含热泪啊,重重点着头,“我还没答应。” 宣霁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将手掌里的两端白玉笔杆放在桌案上,低下头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你是什么想法。” “我不想,”感觉到宣霁投过来的眼神,随元良又接着解释,“倒不是因为姜斋如今的身份,她太厉害了,我现在都有些怕她,而且,而且……” 随元良吞吐着,半晌没有说出来,这次宣霁没有打断他,只是眼睛一转不转看着他,“而且我有喜欢的人了。 随元良一鼓作气说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怎么直白地承认自己的心意。 宣霁手指轻点,脸色好看了一些,“那你就别答应,姜斋也不一定看得上你,到时反成仇家。” 随元良站起身,“我知道,但是参将从来没有对我提出任何要求,如今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心愿了吧。” 宣霁歪着头轻笑了一声,里面有些气急败坏,“那以后呢,成亲以后姜斋遇到喜欢的人了怎么办。” “参将说先下婚书,成亲的事可以往后推,届时若有这些情况发生再退婚。”随元良隐隐听着宣霁的话感觉不太对,但怎么个不对法,他也说不出来。 宣霁第一次想跟江参将掰扯,真是什么都想得出来,“那为什么是你?” “什么?”随元良有些没懂宣霁字面上的意思,反应过来接着说道,“这……参将身边认识的,有地位的少年才俊不多,而且我受参将大恩,与他最为熟悉。” “姜斋知道吗……她怎么说?她愿意吗?”宣霁本想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来,可那话就像吐豆子,全吐了出来。 宣霁用牙齿轻轻摩挲着下唇的内部,不轻不重地,那种情绪突然间的剧烈转变,让宣霁无比恼怒。 随元良如雷惊醒,恍然大悟一般,直勾勾看着宣霁,猛地拍了一下手,“对啊,我不愿意,姜斋就更不愿意了,我去找她,参将总不能让姜斋受委屈吧。” “将军,我先走了,什么事晚上再说,这关系我终身大事,耽误不得。”随元良急匆匆就跑出主军营,往庵庐的方向走去,步履匆匆,恨不得使上轻功。 宣霁没有说话,看着随元良走出主军营,眸深似海,面冠如玉,波澜不惊,悠悠地从笔架上取下一支黑杆毛笔,沾满了墨汁,正想往盛京来的折子上写。 手腕移动,一个黑点出现在干净整洁的纸张上,蓦然宣霁一个甩手,笔端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笔尖就狠狠落到桌面上,滚洒了一片墨汁。 墨色黑浓,但都没有案后的宣霁脸色凝沉。 姜斋不知道随元良经历了什么心情起伏,她现在正在加紧帮江参将多碾磨些膏药出来。 在庵庐外面的大院子里,所有的药材整齐有序晾晒摆放,姜斋在其中挑选,身影随着日光转换。 “姜斋,”一个急切又克制的声音,随元良在大门外,向姜斋摆手,示意她过来。 姜斋眼神直接掠过,好像面前只有空气和满架子的药草,什么都没看见。 随元良又急急地叫着姜斋,“姜斋!”这次声音大了许多。 要是以往随元良已经进去拉着姜斋问了,但现在看到姜斋,随元良就莫名一种尴尬,还不敢在大庭广众下跟她说话,这万一有什么风言风语散出去了…… 叫了几声,姜斋是故意不愿理会,随元良不敢叫了,就在大门的角落里等候。 柳郎中从一片一片草药中直起身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望了望四周,他这个角度看不见随元良。 就朝着姜斋说道:“丫头,我听见外面有人叫你,是吗?” 姜斋将手上仔细挑选出来的包好,放到统一的油纸里,对着柳郎中颔首,声音和缓,“没事,应该是我二嫂,我去看看。”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双方拒绝 姜斋走到门外,随元良离远几步,谨慎地看了看四周。 “姜斋,我有事跟你说,”随元良急切得都想上手拉扯姜斋,“过来说。” 看着随元良这副样子,姜斋简直想甩袖离开,心下也没有了好脾气,“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别误我时辰。” 随元良纠结地看着姜斋,“求你了,算我求你了,我们那边说,好吗。” 看着随元良过于古怪的动作,姜斋脚步还是没有动。半晌,见随元良还是没有要说的意思,转身往回走。 “姜斋,事关你我、江参将,你能不能跟我谈谈了,”随元良在姜斋身后有些气急败坏,“我不骗你,很重要!” 姜斋和随元良一前一后去了庵庐后面的隔道,隔道狭窄,四通八达。 随元良一路上都在四瞧八看,生怕被别人看到他和姜斋两个人走在小道上。 姜斋没有拐弯抹角,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参将怎么了?” 随元良突然哆嗦着又说不出来了,不敢直视姜斋的眼睛,其实若是别人,随元良还能想是不是她去给江参将吹了风,但是姜斋确实一点可能也没有。 眼看姜斋不耐放想走了,随元良闭上眼狠下心说道,“参将想让我娶你。” 随元良直截了当,说完这话,随元良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姜斋任何一点外露的情绪。 姜斋一下就木在了原地,清冷的面孔出现丝丝点点的裂缝,这对姜斋来,已经足够表示她的诧异了。 姜斋第一次不信任自己的耳朵,不敢置信地又问一次,“什么?” “参将……”随元良又想急切地重复一遍。 才开口,姜斋打住了他,“停,我知道了,别说了。” 姜斋突然抬起头打量随元良,眼神毫不掩饰,随元良被姜斋看得退后好几步,“你看什么。” “为什么,”姜斋不明白为什么江参将会突然提出这个婚约。 “参将想帮你脱离贱籍……”听到随元良有些急切的解释,姜斋渐渐明白江参将的初衷和好意,但是,和随元良……确实没必要。 姜斋心下有了计量,看着随元良焦急的脸色,不免生出些趣味。 “这样啊,”姜斋点了点头,说完这句话就不开口了。 随元良快急死了,摸不清姜斋在想什么,“你肯定也不愿意吧,你去给参将说……” “我愿意啊。”姜斋抬头看着随元良,笑勾了唇,霎时栖云山染海棠色,堪折一株画催妆,这一刻,再多瓜萎也遮不知姜斋的绝色。 随元良僵看着姜斋,如遭雷劈地立在原地,仿佛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 随元良震惊地看着姜斋,瞳孔地震说不出来话,一道声音从两人背后传了过来,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你说什么。” 宣霁走了过来,之前站立的地方,落着几块砖瓦。 随元良看着宣霁简直就像看到救星,以为宣霁来也是给自己撑腰的,“明庭……” 宣霁没有看随元良,只是用黑眸锁住姜斋,“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姜斋看到宣霁,也没有了戏耍随元良的心情,嘴角的笑容也淡了下来,身上若有若无的戒备与生疏也散发出去。 宣霁就看着姜斋自从看见他之后,笑容开始变淡,最后消失在嘴角,如同一朵从来没有盛开的花。 姜斋没有再继续呆下去的心思,“小女子自恃配不上随大人,方才之言也只是过耳的玩笑话,我现在就去跟参将说清楚,必不会阻碍随大人选聘高门闺女,姜斋告退。” 随元良差点落泪啊,姜斋太坏了,她以前从不说玩笑话的啊。 宣霁的脸色依旧没有好看起来,是真的不喜欢还是因为自己突然出现。 “姜斋,你最好绝了这门心思,想的不要想!” 宣霁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姜斋反嘴讽刺,“男婚女嫁,人之常情,我为何不能想?” “你可以试试看,我看谁敢娶你。”宣霁现在已经乱了,身体里好像住着另外一个人,他不知委婉到咄咄逼人,毫无丰富。 随元良在一边越听越迷糊,平常宣霁不会这般小气不饶人啊,人姜斋跟你非亲非故,嫁谁喜欢谁你还能掺上一手了? 随元良拉住宣霁的袖子,“明庭,过了……” 宣霁一下把尖头对准随元良,把自己袖子扯出来,“你给我闭嘴。” 姜斋掉头就走,不欲与宣霁多说,简直无理取闹。 “不是,阿霁,你怎么了,”随元良自诩风流多情,其实也是一个不懂的,不知道宣霁突然发怒是因为什么。 宣霁看着姜斋的背影,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该对随元良说什么。 这边随元良一块大石头可算放下了,一身轻松,满脸欢愉,姜斋再好,他也没有肖想之心。 走在他身边的宣霁,却开始“失魂落魄”。 姜斋没有回庵庐,直接去了江参将营帐,这件事早点说清,都舒心些。 姜斋脚步慢些,她到的时候宣霁和随元良正在营帐外面等着。 随元良都想上前接姜斋了,总来没有在这一刻更想见到姜斋。 “来了,来了,”随元良笑着,依旧是那幅面孔,艳丽多情,但现在姜斋看来,就是十分傻气。 三人一起进入江参将营帐,随元良一进去就跪在了江参将面前,腰背笔直挺立。 江参将还没来及问,疑惑地看着,若是元良和姜斋进来,他还知道是为什么,这将军怎么也跟着进来了。 姜斋斜睨了一眼,“起来吧,就算你答应,我也不会答应的。” 随元良看了一眼姜斋,又看着无言的江参将,没有动身,“元良,起来吧,这事本就是我对不住你。” 江参将想从凳子上起身,“丫头……” “参将,我知道您是出于何意才要定下这门亲事,我心里很是感激,但是真的没必要,姜家一定会平反,我们都会好起来的。”姜斋上前几步搀扶江参将。 江参将此时没话可说了,点了点头,“我知道,元良算是我看着长大,品性不会差,我才想着……你们若都不愿,那便算了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冰室 随元良现在看着姜斋,简直就是看着菩萨的眼神。 “多谢参将成全。”随元良给江参将磕了一个头,一个他本该磕的头。 江参将也不想当恶人,“这像什么话,快起来!” “多谢参将,”姜斋知道江参将这是把自己摆上了一个很重要的地位,甚至超过他一手看大的随元良。 姜斋没有问江参将问什么对她这般好,无论是什么原因,什么理由,都不重要,也不会改变什么。 姜斋察看江参将膝盖,宣霁和随元良都没有走。随元良高兴得眼神四处游离,宣霁依旧不动如山,时不时在姜斋身上留下一个审视的眼神。 照例嘱咐完,姜斋走出江参将营帐,宣霁跟在姜斋身后也走了出来。 此时,是塞北日光最盛的时候,那暖而红的光辉瞬间淌开,一天一地的殷红。 宣霁手背在身后,唤了一声,“姜斋。” 姜斋转身,看着不远处的宣霁,慢慢走近,施了一礼,“敢问将军何事。” 宣霁直直看着姜斋,距离也近了些“我们想撬开韩青山的嘴,可是现在只剩一口气了,他怎么都不肯说。” “我想让你去看看”宣霁说出的话不是留给别人拒接的,姜斋也知道自己没有拒接的余地。 姜斋颔首,衣领下移,宣霁的位置和高度,可以看见粗糙的衣领下柔美白皙的脖颈,在阳光下,甚至有些透明,如同贝壳里藏着的最柔嫩的内在。 “何时?”姜斋没有发现宣霁的关注点已经变了。 宣霁一瞬间简直不舍得移开眼,他知道,他心里不想让姜斋离开,他想一直看着姜斋,这让他能从方才与随元良的对话中脱离出来。 “现在,时候紧迫。” 宣霁屏退了亲卫,和姜斋走在焰麟军营里,宣霁对焰麟军的每一处建筑都十分熟悉,可现在和姜斋一前一后走在一起,他觉得一切是那么新鲜。 “你不答应江参将,可是有心仪之人了?”宣霁突然出声,打破这一路上的缄默,有些停顿、纠结的语气隐藏在不确定的询问之后。 姜斋身影好像顿了一下,余光想看看宣霁的脸色,但是宣霁太高,塞北的光线太亮眼,宣霁的情绪毫不外露,她什么都看不出来,宣霁问此话的意义,“并无。” 姜斋停顿的时间,宣霁想到了无数个可能,但只有两个答案不是吗? 听到这个答案,宣霁既满意又不满意,既欢愉又不满,所有的情绪涌上心头,造成宣霁行至的人生中最五味交杂的一刻。 短短一程路,宣霁走得缓慢。 前方不远处就是焰麟军监牢,据说从没有从里面活着出来的人,它从焰麟军建立之处就在那里了,进过叛乱逃兵,审过贪官污吏,杀过以上犯上者。 孤零零地一幢,这里的空气都仿佛格外寒冷,在外面毫不起眼的建筑,在焰麟军营却是人人惧怕的存在。 灰扑扑的颜色,外观看起来没有多大,却让人无端心生渺小之感。 这里的监牢阴暗潮湿,若说与别处监牢不一样的地方,那便是更加阴寒,凉气无孔不入,先寒了你的手足,接着是你的心,你待着监牢绝对看不见第二个活人。 跟在宣霁的身后,路上没有一人上来盘问。 “怕吗?”宣霁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姜斋,面前就是监牢的大门。 一股寒气紧紧缠绕着这里的每一个人,姜斋也不例外,但她还是摇了摇头,“还好。” 站在监牢外的守兵,面无人色,仿佛与这里已然融为一体,恭敬地抱拳施礼,“将军万安。” “开门。”姜斋感觉宣霁靠近了些。 铁链翻动的声音,是这里唯一会发出的声音,一下一下砸在人的心上。 在进去的瞬间,四面来的寒气从脚底缠绕而来,那是再多衣物也挡不住的凉寒。 姜斋感觉自己的身子不由颤抖了一下,接着肩膀一重,姜斋转过头去,一件厚厚的大氅披到了姜斋身上,内里还带着那人的体温。 姜斋惊诧地看着宣霁,眼睛瞪得许大,想一只受到惊吓的麋鹿,手搭在衣带上就想拿下来。 “穿好,得了风寒别说是我的原因。”宣霁不由分说将大氅在姜斋身上披好,若是随元良在这里,他就该看出来什么了。 “跟上。” 大氅很长,姜斋几乎是拖着地在走。 上面的味道姜斋感觉分外熟悉,好像……在她的梦里出现过一般。 大氅很暖,姜斋甚至感觉有些燥热,手心里也溢出热汗。 宣霁不出声,姜斋不说话,带路的将士在前面领路,只有擦过地面的脚步声。 铁链再次响动,面前的监牢不像盛京的监牢,这里是用冰建了一座房子,一个挨着一个,几尺厚的坚冰架在四周。 里面的韩青山侧躺在草席上,身上已经没有一片好肉,绽开的皮肉鲜血和药粉并存,有的伤口往外流着脓水。 听到声响,韩青山没有动,继续当着他的活死人,踏入门口,进去的一瞬间,四周的声音都凝固了。 “韩青山,”宣霁淡淡出声,声音里带着的威严与压力瞬间布满冰牢。 听到宣霁的声音,韩青山身子僵硬地动了动,前面的监兵把韩青山拉了起来,铐在十字架子上。 那手铐上面好像还结着冰,姜斋站在宣霁的身后,没有出声。 韩青山发出尖利低沉的笑声,仿佛是对所有的一切的不屑,包括对他自己。 他抬起浮肿的眼皮,轻蔑地笑了一声,“宣将军,此次来,有何指教啊。” 这种底气,是没有软肋和无所谓的嘲笑。 “听说你很是不配合,我特地过来看看你的嘴有多硬。”宣霁站在门口,身影牢牢遮住了身后的姜斋,韩青山这个角度也看不见一直站在宣霁身后的姜斋。 韩青山笑得更大声,牵动着伤口,笑得岔了气,铁链在冰室晃动一声。 “配合,怎样不过一死,我多说一句,大昭就少死几人呢。” “哦,”宣霁笑了笑,狠狠揭开韩青山藏在心底的疤,“那之前怎么说了怎么多呢。” 宣霁身形微斜,露出身后的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秦似珠出没 大氅的下摆划动,姜斋的身影现了出来,在看到姜斋的一瞬间,韩青山的笑意就凝固在胸膛里,上不去也咽不下。 他脸上逐渐显出惊恐,开始剧烈咳嗽,手边的链子剧烈响动。 “你……你,是你,”韩青山想往后蜷缩着,他将眼睛藏在脏乱的头发后,抬眼看姜斋的勇气都没有。 看到韩青山这个样子,宣霁更好奇,姜斋那晚做什么了,韩青山绝不是一个轻易就被吓破胆的。 姜斋率先出声,冷眼看着韩青山,“将军想问什么?” 宣霁看着韩青山这个样子,好似很高兴,“他背后的主人是谁,隐匿在盛京何处,几年了。” 姜斋点点头示意知道了,一点一点靠近韩青山,韩青山剧烈颤抖着。 “你这个妖女,你是个妖女!”韩青山狂叫着,那晚的噩梦蜂涌到他的脑海里,他的大脑将不受他控制,一言一语都掌握在姜斋手里。 姜斋转过身,低声对宣霁说到。“将军可否出去?” 催眠这项技法,在这里可能会显得古怪,韩青山的“妖女”提醒到她,若是让宣霁觉得自己会这项“诡异”的秘法,可能对焰麟军营有所危害,到时又不知道多生出什么事。 宣霁看着姜斋没有动,摆了摆手,两名守卫施礼退下。 “我不出去,无论你用的什么手段,我都接受,绝不过问。”宣霁脸上平稳,不容置喙,其实心底有些暗喜,自己可能是第一个知道姜斋这一个秘密的人。 姜斋没有再说话,她选择相信宣霁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 冰室里瞬间只剩下宣霁、姜斋、韩青山三人,静谧而凝重。 姜斋的声音在这冰室里显得尤为清冷,若是看着姜斋的眼睛,就会发现里面带着诱惑和深不见底的漩涡,“韩青山,看着我的眼睛。” 韩青山激烈地往后挪动,紧闭着眼睛,嘴里开始发出尖叫和呜咽。 姜斋走到冰壁边,手指屈起,用指骨敲响冰块,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 那一声声,如同海上女妖的幻音,韩青山挣扎着抬头,下唇开始咬出血,最终还是看向姜斋的眼睛。 声音还在继续,姜斋的声音开始变得轻柔低缓,“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是主人。”韩青山整个嘴里都是血,可是他毫无痛感,他也没法咬舌,焰麟军的人早就给他下了软石散。 姜斋的声音,如水滴,开始慢慢滴进韩青山的耳朵里,“你的主人是谁,他在哪里……” 在姜斋出声的瞬间,宣霁的眼神就在姜斋身上,他看着姜斋变得如同天边掌握生杀夺予的神,九天上纤尘不染的玄女。 韩青山说着,姜斋听着,宣霁看着…… 姜斋骨节间的敲击结束了,韩青山还是愣愣的,仿佛落进蛛网里被一层层缠绕裹挟,永世翻不了身。 姜斋眼神示意宣霁,还有什么要问讯的? 宣霁直勾勾看着姜斋,看起来在见过这一“荒谬”的审问后很是冷静平常,摇摇头示意没有。 姜斋走到宣霁的身边站立,宣霁的眼神也一直跟着姜斋,直到她站在自己身边。 在走出冰牢的瞬间,姜斋打了一个响指,韩青山眼睛好像动了一下,手指也在蜷缩。 四面的墙壁都掩不住韩青山凄厉的叫喊声,远远地从身后传来。 姜斋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宣霁手上多用了几分力气,将姜斋的手牢牢攥在手心里。 “你不冷吗?”宣霁这话说得很是正派,眼里什么也没有,好像自己确实没有妄动之心。 凭借对宣霁以往的了解,知道宣霁是不可能占女子便宜的人,冰壁坚冷,指骨用的都是巧劲,现在右手已经僵硬了。 宣霁掌心温暖有力,指尖开始慢慢回温。 要是随元良在这,他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走到监室大门处,姜斋用力想挣出右手,宣霁用着巧劲,死死抓主不放。 眼看就要往外走了,姜斋出声,“将军,已经热了,可以松手了。” 宣霁回过头,眼里闪着晦涩的情绪,“是吗?我看未必。”说着还是松开了手。 姜斋往后退着,脱下身上的大氅,递给宣霁。 宣霁看着姜斋的举动不说话,一只手把面前的大氅接了过来,递给身后的亲卫。 “你方才……” 宣霁还没说完,姜斋就出声打断了他,“将军说过不过问。” 看着姜斋的面容,宣霁面上不由笑了,心底开出一朵花,一朵名叫姜斋的娇花。 “好,我不过问,我们走吧。” 宣霁莫名心情十分爽朗,仿佛云开雾明般,他看见了他的月亮。 姜斋回到庵庐,莫名觉得宣霁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到底是当局者迷了。 还是那句话,若是随元良在,早就旁观者清,清得明明白白的。 姜斋回到庵庐的时候,池景芸和姜容正在后厨帮忙,手法娴熟,已经井而不乱,两个什么都不会做的高门贵女,平时最多也就下厨给父亲、丈夫做些小食,现在却如同煮妇一般,其中的落差她们适应了多久? 她们坚持下去的意义,便是那最后一点的信念和希望吧。 姜斋突然想到手边有的一些关于姜家的证据,却还是远远不够,要平反,还是得回到那个权力的中心。 大大小小的角色都还在唱着,各类“名角花旦”云集。 姜斋进来,脚步发出声响,池景芸和姜容都抬起头,“二嫂,五姐,歇会吧,我来。” 见是姜斋,她们脸上都发出由衷的笑,她们坚持下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舍,不舍独留她一人承受这世间的恶意。 傍晚,姜斋见到一个很久没有出来在她眼前晃悠的人。 秦似珠不自在地站在庵庐门口,紧张而羞怯地看着从她面前经过的每一个人,尽管没有人跟她搭话。 姜斋正从里面走出来,还没有看到秦似珠,身后就传来一道声音,“姜斋妹妹。” 那声音里的甜腻和自以为是的相熟,姜斋霎时臂膀上生出鸡皮疙瘩,没有转过身就知道是谁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告知跟随 姜斋转过身,秦似珠已经笑脸吟吟凑到面前了,眉目间是怎么也压不下的兴奋与高傲,看着秦似珠这个样子,姜斋确实有点好奇了,在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有事吗?”姜斋看着秦似珠,语气没有贬低讽刺,只是寻常问了一句。 可在秦似珠的眼里,就是觉得姜斋在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她,眼里满是嘲讽不屑,秦似珠看着这里,想到姜斋她们可以呆在这里,自己却要去又脏又臭的伤兵营,心里就像陈醋打倒了一般。 拼命回想着那人对自己说的话,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忍耐,笑到最后的人一定是她…… 秦似珠四处看了一眼,好像在看自家东西,“妹妹,是这样的,明日我就来庵庐帮忙了,但我有些紧张,对这里也不是很熟悉,就想着找你取取经。” 秦似珠是迫不及待地炫耀,她觉得自己又和姜斋站在同一条线上了。 姜斋看着秦似珠点点头,心里想着秦似珠为什么突然来庵庐,勾了勾嘴角,“没什么好说的,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教你,不必担心。” 对于姜斋回答自己的话,秦似珠优越感莫名就出来了,脸上满是憧憬和开心,“真是开心啊,以后就能跟你和二位姐姐一起做事了,你们可千万不要嫌我笨啊。” 鉴定完毕,白莲加绿茶。 姜斋什么都不想说了,今天又用了精力,没力气跟一朵大白莲玩心计斗嘴。 “那你就学聪明点吧。”姜斋甩下一句话走了。 秦似珠在心里觉得自己打赢了一场心想很久的战,自己站在高处,受着姜斋三人的仰望。 有营护看见姜斋和秦似珠说话,走过来悄声问了一句,“你和姜姑娘认识吗?” “姜姑娘!”秦似珠目露凶光,看着跟自己说话的营护,恶狠狠说出这三个字,“姜斋吗?” 营护看着秦似珠突然变脸,有些被吓住了,秦似珠已经收拾好脸上的表情,一脸软弱无辜道:“是啊,我们之前都住在北军营,还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感情很不错呢。” 黄昏悄然而至又悄然而逝,最后一丝酡红,也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姜斋回到自己的小天地。 开门的一瞬间,姜斋手腕动了动,打开一个自己能进的缝隙,自己闪身而进。 宣霁端坐在小几子后,把玩着手上的毛笔,毛笔没有蘸墨。 “将军怎么过来了?”今日韩青山的事才做完,他怎么又找上门来了。 宣霁不知道有没有听出姜斋语气里藏着的一丝不耐烦,指尖的动作不停,反问道:“我不能来吗?” 姜斋严丝合缝地掩上门,“当然,能来。” 宣霁看着门房处的姜斋,好像更高兴了,“姜斋,今日又有东西送到我那里了,你想看吗?” 宣霁手里拿到的证据,肯定是能派上大用场的,没有多想,姜斋点点头,“想看,将军给吗?” “当然给,不给你我给谁?”宣霁说话的时候,眼睛牢牢地看着姜斋,语气开始轻缓细慢。 姜斋没有回话,因为她知道宣霁话还没说完,他的条件还没说。 果不其然,宣霁接着说道,“但是我有条件。”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姜斋做了手势,“将军请讲。” “我要你,跟我回盛京。”宣霁说话决然霸气,说出来就表明这事势在必行了。 宣霁的语气短句,间隔未免也太大了些,姜斋听到开头,心下确实“咯噔”一下。 “为什么,”姜斋问的是问什么,她没问宣霁怎么把她一个流放塞北的犯人,轻易就送回盛京。 宣霁毫不掩饰,说出自己内心真正的话,“我需要你。” 姜斋眉头皱起,一直没听到宣霁后面的话,她都怀疑耳朵是不是被秦似珠恶心得罢工了。 “什么?需要我做什么?”姜斋往前走了几步,是不是房间里的空气都凝固了,宣霁的声音没有传过来。 宣霁笑了笑,眼底无奈地看着姜斋,姜斋捕捉到这一情绪,瞬间怀疑眼睛是不是也被秦似珠污染了,怎么会在宣霁的眼底看到无奈。 宣霁好像叹了口气,站起身背着姜斋,“我需要你帮我逼问韩青山知道的内幕,如今朝堂局势不明,仪战仪和我倒是不在意,但这次必定要揪出埋伏多年在大昭的异族探子。” “而且回京才是你如今最好的选择。” 姜斋无声地附应宣霁,但是若是自己一个人走,绝没有可能,“我可以带着我二嫂和五姐一起走吗?” 宣霁难得有机会揶揄姜斋,“我要说不呢?” “将军会吗?”姜斋也反问道,宣霁没有必要为了轻而易举就能带走一两个人,多生事端。 “我以为你会说,那你也留下。”宣霁笑了,眼眉处带着莫名的温柔,顿时仿佛满室璀璨生辉。 “在那之前我会争取所有可能,否则那很愚蠢。”姜斋言笑晏晏,这是他第一次对宣霁露出如此毫无防备的笑容,眼底一簇亮光,好似恨不得让人堕落其中。 若是能回京,二嫂和五姐应该很高兴吧,能在盛京站稳,拨云见日的那一天就不晚了,到时一切都会袒露在太阳底下,没有人再可以随意诋毁姜家。 宣霁觉得自己疯了,看着姜斋说话勾起的嘴角,微弯的眼尾,上翘的眼睫都是诱人亲吻的弧度,一双眸子如勾如玉,虽清冷得氤氲透骨,却仿佛能看见世间大川所有的灵秀美好。 “如此,我就先走了。”宣霁知道自己不便在这里多留,但是他现在就想时时见到姜斋。 姜斋低头,“将军慢走。” 宣霁没法走正门,他还是从半个高的窗户越了出去,衣袖翻转,转眼就要消失在窗口,突然回头对着姜斋说了一句,“把窗户关严,别留逢。” 姜斋想了半天没想出话里的深意,只是每晚都会检查窗子是否关严。 “该怎么告诉二嫂和五姐,可以回京的消息呢?”姜斋躺在床上,屋子里寂静无声,一个打算就在姜斋失去意识最后一秒形成。 第一百二十六章 出现新证据 姜斋第二天起得比较晚,不知道为什么,早上起来总感觉耳边叽叽喳喳的,有人说个不停。 从庵庐隔间出去,姜斋看到秦似珠在庵庐各处游离,嘴里叽喳、讨教的话不停,看到姜斋出来,一副主人家的面孔,“妹妹来了。” 姜斋看到面前,如何都掩不住高傲与得意的秦似珠,不由得有些好笑,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这样觉得高人一等,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败胃口的吧。 秉承着她不惹事,就看不见人的原则,姜斋点了点头就去后厨了。 姜斋到的时候,池景芸和姜容已经在做羹饭了,得到宣霁的保证,如今再看到池景芸和姜容,莫名心情大好。 “二嫂,五姐,”姜斋上前帮忙,关于归京的什么话都没说,宣霁还没有决定何时归京,如今再多话也只是铺垫。 池景芸放下手中的碗筷,笑着对姜斋说道:“阿斋,我怎么感觉你今日心情很好似的。” 姜容也在一旁说道:“是啊,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姜斋有些讶异,很少有人能猜出自己的心思,是自己太高兴流露出情绪了吗? 还是笑着摇摇头,“跟二嫂和五姐在一起就很开心了。” 池景芸三人对视一笑,她们如今什么都不求了,姜斋高兴是她们最高兴的事。 不知道这个时候,江参将在不在营帐里,姜斋吃饭早饭,往江参将营帐走。 听到姜斋来访,江参将心下一跳,手边是宣霁才送过来密折,倒不是姜斋见不得,这是姜林苏被定下贪污的证据和文书册子。 江参将始终担心姜斋毕竟还只是一个及笄的小姑娘,宣霁跟他来说昨天带姜斋去冰牢那事,他打心眼里就不高兴。 如今姜家的事又来,怎么都摊到一个小姑娘身上了,姜家的男人是干什么吃的。 “进。”一声重重的叹息而下,而在姜斋进来之前全部消散。 姜斋掀帘进来,微微施礼,“参将安好。” 江参将笑了笑,皱出一道已经形成纹路的细纹,如今竟感觉姜斋有些多礼,“怎么多礼节做什么,让我无端觉得生分了。” 姜斋抬头,“今日是有事来问参将帮忙的。” “何事?说来便是,”江参将放下手里的小册子。 姜斋突然有些不知道从何开口,思虑些许才开口问道:“将军可跟您提起近日会回京一事?” “是有这事,我也会一同归京,”江参将点点头,话语里开始带着惆怅与无奈。 听到这话,姜斋心里倒是惊讶里参杂着高兴,江参将的身体确实不适合再待在这苦寒之地,此去应该是卸任的吧。 “此去应该就不会回来了,”江参将继续说道,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眼里是心疼。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参将不是在这里才能实现自己的志向的,这对您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江参将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别恭维我了,快说说你的事吧。” “昨日将军带我去见了韩青山,提出要带我一起归京,”姜斋现在想到这事都觉得太顺利,瞌睡来了刚好就有人递过来枕头。 江参将闻言诧异,这个宣霁倒是没有跟他提起,但是他一想就过来了,昨日宣霁将姜斋带去冰牢,还从韩青山嘴里撬出来东西,此去将姜斋戴上也是以怕万一。 江参将有些失神,归京一路可谓牛鬼蛇神全开,怕是不好走,可留在这里也不是万全之法,而且自己也不在了,若是出些什么事,谁还能护着她。 姜斋没有察觉江参将的失神,继续说道,“我向将军请了一个愿,就是把我二嫂和五姐带上,将军已经同意了,我思虑再三,还是想来求参将给一个名头。” 江参将不仅是武将,他心思细腻剔透,人情事故他知道得齐全,“你是想用我的名义告诉你二嫂和五姐归京的事?让她们能少些猜疑?” 姜斋颔首点头,“之前是,现在可能得多麻烦参将一些了。” “有什么麻烦的,如今能帮上忙的,我还能不帮吗。”听不得姜斋这样跟他客气,若不是姜斋,他应该余生都了在焰麟军营,留下一具骸骨葬在边塞。 “如今参将也要归京,若是二嫂和五姐跟在参将身边,我也放心些。”这再好不过,江参将身边也许比宣霁那里还要安全。 “那你呢?此去甚是艰辛,将军没有一次归京是顺畅的,总有人不想将军回京。”江参将不想让姜斋活得沉重,十几岁的年纪,就要操心许多。 姜斋知道江参将已经同意了,心下高兴,“到时再看将军安排,我也是想跟在参将身边的。” 此去事在必行,江参将一下改变注意了,他必须给姜斋看手边的东西。 盛京是个漩涡,谁都不知道你前面、后面的人,肚子里到底是何副心肠,到底是拉你上来还是推你下去。他能做的只有,给姜斋最全面的信息,让她能看清出现在她身边的形形色色的人。 “丫头,你过来,扶我起来,”江参将掀开被子,慢慢起身。 姜斋几步过来,搀扶住江参将,“参将,你坐着就好。” “总得活动活动,”江参将扶着桌沿坐下,膝盖倒不是很疼,只是不想在没必要的时候使劲。 “小几子上的东西你一便拿来吧。”江参将抬手倒了两杯茶水,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对面,将桌子上的杂物移到一侧,空出中间的空白。 姜斋点头,弯腰整理,倒不是有意想看,上手的时候有几个字就蓦然跑进了她的眼里。 这就是宣霁说得最近拿到的关于姜家的东西吗? 江参将指着自己对面,“阿斋,坐。” 姜斋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现在我要告诉你的事,可能牵扯更多的人出来,回了盛京, “您说,”只有两字。 不知道是不是江参将的错觉,每次说道姜家的事,姜斋就更加冷静、严谨。 “姜家的事有了新发现就是贪污、陷害忠良这一项罪名,如今的证据看来倒是子虚乌有。”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说明 江参将拿出其中一本册子,竟是一道陈年的奏折,看起来是一个御史写的,但是上面没有皇帝的朱笔字迹,“秦安伯家,自诩忠良,仗着先辈打下的功劳,鱼肉百姓,作奸犯科,早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里子里污龊不堪。” 姜斋接过,是揭示秦安伯无视法纪,要求圣上严惩的文书。 江参将继续说道:“凡是官员因过失或违制违纪,依据条例判决相应的处罚,主要由官员定期上报,吏部处分,而吏部下属机构有文选清吏司、考功司、稽查司、验封司四个下属,世人称喜怒哀乐四司,其中的怒司,考功司,则是专门对内官员进行处分。” “当时查封秦家的时候,门面看起来光鲜艳丽,里子早就已经没了,破船里只抬得出来三千破钉,因为连诛当时要死不少人,是你大伯上书大部分族人都罪不至死,所以一些秦家后人只是流放或充军,隔得远的亲族都没有连累到。” “你大伯依律将秦家抄出来的东西入库,什么都记载在册,听说当时秦家的人来找姜林苏求过情,最后是被赶出去的。” “那为什么说我大伯贪赃枉法,其中是有什么龃龉?”这上面的有些字、册子,姜斋看得不是很懂。 “当是确实没什么事,甚至在你大伯父经手的案件这件事算小的,可就是在你大堂哥出事的时候,所有证据矛头都出来了,对准姜家。” “对于吏部各官的处分,则由督察院负责执行查办,举报这件事的就是里面一个官员,说当时你大伯查封秦家的时候,贪墨秦家的钱财,置国家利益不顾,枉为人臣,还有一份账本直接呈给了圣上,据说是秦家真正的家财,余剩的都被藏了起来。” “参将知道是谁揭发的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墙倒众人推罢了。 “不知晓,不知道为何,皇上一手保下揭发的那个人,安排大理寺的人一手调查、结案,旁人连那个具体是谁都不知晓,只是猜测纷多。” 姜斋长时间沉默,说出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语气没有带多少疑问,“所以对于这件事,皇上也知道内情?” 江参将开始沉默,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姜斋说,远离朝堂太多年,很多事都已经不清楚了,里面的人都换了好几拨,但是当今圣上他是相信的,如今怎么做,他也想知道为何? 此话不该在江参将面前说,也不该问江参将,姜斋转了话头,“参将,你可知朝堂上的吏部尚书是是谁?” “空缺,”江参将抬起眼皮很是认真地告诉姜斋,说到这个事江参将也有些奇怪,这个位置所有人都看着,是最不可能空缺的地方,“我不知那些个代替职位有多少,但是如今户部尚书的官职在皇上那里是悬置的!” “也就是说,到如今皇上都没有确切下过圣旨,让其他官员顶替位置。”大昭六部之一,主理人竟然空缺,倒是奇怪得很。 “是的,可能是这个位置太重要了,不仅主管全国户口、赋役方面的政令,还掌管全国官员的任免、考课、升降等事务,最为重要的是科举,天下学子都得经吏部的手,而高中的学子就是大昭下一朝的臣子,一个考官,一场科举下来,不说桃李满天下,也桃李三千了。” “如今吏部主事就是四司的主事人,据票抉择,但是听说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四个人都是相等的官位,谁肯让。” 姜斋笑了笑,笑得很冷静平常,嘴角勾起一个不大的弧度,这个四的数字也好笑,要不全票通过,要不两两、三一对着吵。 突然看到姜斋笑了,江参将并没有觉得放下心,“丫头,有时候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里面还有很多的无奈和逼迫,我希望你能时刻擦亮眼睛,不要被奸人蒙蔽。” 姜斋深吸一口气,只是沉默点点头,姜家这件事她从最开始觉得是铐锁,到如今渐渐变成一种责任。 语气里面有些若有若无的惆怅,“我知道参将的,能被人所知的,大多不是真相。” “这些就是秦安伯枉法、能证明我大伯是清白的证据吗?” 江参将想看知道姜斋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最怕的就是姜斋平白做了傻事,“是,丫头你放心,这些东西都会随我归京。” “那好,参将,我就不打扰了。”姜斋如今心里或多或少知道,姜家效忠的君主就坐在戏台下看戏,但是冷眼旁观。 姜斋慢慢走在归途,进去前所有的欣喜都化为担忧,在里面,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真相往往更加残酷。” 封建王朝,王权大于一切,跟龙椅上的那位作对,就等于和天下人唱反调,没有人可以承担这个后果。 才走到庵庐门口,姜斋突然感觉身上一股撕裂般的疼痛,身上的力气就这样被抽净,那是一种灵魂与肉体硬生生剥离时,筋骨连丝扯开的巨疼。 但仅仅一瞬,好想烟花消逝前的一点尾巴,快速消失不见,仿佛是姜斋的错觉。 “姜妹妹回来了,”秦似珠挽起袖子,跟在柳郎中身后帮忙收拾草药,手上拿着东西,对着姜斋摇晃打招呼。 要是姜斋心理年龄年轻十岁,说不定还能如秦似珠的愿,上去冷嘲热讽一番,但是行至如今,秦似珠是什么东西,她一眼望到底。 无言以对,姜斋漠视着离开,有时候你的不在意,在某些人看来你就是怕了,趾高气昂地蔑视你。 秦似珠就是这样,她已经把姜斋三人视为“手下败将”了,就像以往她所有值得铭记的成功。 姜斋回到隔间捂着头躺下,紧皱着眉头,有些说不出来的反胃,姜斋能察觉到不是身体上的疼痛,那是一阵从遥远地方带来的灵魂颤抖。 尝试给自己号脉,脉象平稳,并无异象,姜斋莫名想到那个难受至极的晚上,鼻尖仿佛又出现那股能让自己安心的味道。 第一百二十九章 说明归京事 秦似珠这是把自己当主家人了吗! 姜斋走出隔间,才到庵庐大堂,她看见秦似珠竟然在使唤她二嫂和五姐。 “嫂嫂,容妹妹,这些东西你们就放这个抽屉吧,千万别弄混了,柳郎中走之前千叮咛过的,”秦似珠指手画脚地在一边。 在池景芸和姜容的脸上指指点点,姿态倒是毫不客气。其他营护手中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值守的人坐在药柜前清算入出。 池景芸和姜容心里多少是知道秦似珠的敌意,但都是为庵庐做事,多做一些少做一些,更何况是柳郎中叫来帮忙的,那也就没什么了。 这两大箱子草药,长得很是相似,之后也被糊里糊涂地混杂在一起了,今天姜容看见,带着柳郎中来询问,柳郎中也是吓一跳,赶紧叫人分开,话还没说完,就被急匆匆叫走了。 两人弯着腰一点一点辨认,放进相应的盒子,这秦似珠那站站,拿着掸子扫些不存在的灰尘。 “二嫂,五姐,你们在忙什么?”姜斋在心里感受到怒气已经在一点点汇聚,流淌了。 池景芸看见姜斋,起身顺便换了个姿势,手背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腰间,“这有两种草药混在一起了,我们正分着呢。” 姜斋点点头,转身就对秦似珠说,“那你做什么。” 秦似珠扬了扬掸子,“我?” 轻笑了声,“我自有我的事情要做,妹妹就别操心我了。” “既然这样,那混在一起的草药,也不该我二嫂和五姐分,那得找出那个不长眼睛的。”姜斋心里根本不信是庵庐的人把药草放错地方,他们经手的药草种类少说有几百种,跟药材打交道也有几十年,最少的也有十几年,才能到庵庐帮忙。 秦似珠脸色一瞬间僵硬难看,随即脸上摆着优柔犹豫的样子:“这怎么好,都是在军营里待了十几年的前辈,当众给他们难堪不好吧。” 姜斋笑了笑,就像微分划过水面,带起的涟漪,很轻很浅,“也对,总还得留几分脸面不是。” 池景芸没听出来姜斋和秦似珠之间的交锋,她觉得互相帮忙很是平常,姜容倒是看出来姜斋对秦似珠毫不掩饰的不喜。 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是姜斋不喜欢的人,她自然不会多加来往。 姜容站出来说道,“现在也到时辰了,杜嫂子那边也需要人手,秦妹妹就先忙着吧,我们也还有事。” 姜斋三人离去,秦似珠看着才整理出一小半的两大盒子,脸上有些出奇的平静,周围的营护都没有多加在意收回了视线。 秦似珠是没有眼里闪过晦涩的光芒,似恼怒、犹豫、不甘……最后嘴角弯弯,勾起一抹笑。 杜嫂子这边确实快要忙起来了,此时倒还给三人留了些说话的时间。 姜斋放下池景芸和姜容的衣袖,提醒说道:“二嫂,五姐,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总不是那么舒服,我们离她远些。” “我知道的,但是如今都为庵庐做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倒是不好撕破脸。”池景芸如今处事标准,就是这件事姜斋喜不喜欢、对姜斋有没有坏处。 姜斋突然想到方才去找江参将那事,如今归京也就在这几日了,要不要告诉二嫂和五姐,她们会怎么想呢,姜斋看着面前的两人,心中是犹豫不定的。 “二嫂,您嫁进我们家怎么多年,您在家里听到过江参将这个人吗?” 池景芸面露难色,这都是男人家要到书房才谈论的人物,夫君也很少告诉她朝堂的那些糟心事,“这个……” 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在的地方是没有听过江参将的,江参将怎么了?” 姜斋心里奇怪更甚,江参将不可能平白对她那么好,几次三番甚至豁出命救她,“那他曾来拜访过我父亲或大伯吗?” “应该没有,我听说江参将这十几年,都没有回过几次盛京,”姜容比姜斋大,姜林苏的一些书房重地,姜斋和池景芸去不得,姜容倒是去过几次,“而且我从来没有在盛京见过江参将。” 姜斋不说话,姜容都没见过,“她”更不可能见过了。 “江参将真名是什么?”池景芸突然问了一句。 “江载,”姜斋其实一直知道,但此时将江参将名字叫出来,耳边总感觉有些奇怪,在心里加紧又多读了几遍,江载,江载,姜斋…… 为什么自己名字的读音跟江参将如此像? 姜斋心下讶异,这是巧合还是有意取名,“这音怎么与我名字的音如此相像。” 池景芸和姜容如此听见也是心下讶异,池景芸皱着眉头,咬着唇仔细回想,之前没感觉,姜斋读出来后,她感觉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突然她脸色猛然变了变,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姜斋,急忙又掩下神色,心脏开始不规律猛烈跳动。 这么明显的情绪变动,姜斋当然看见了,但是她看见二嫂好像没有跟她说的意思,而是转移了话题。 语气牵强而急切,“阿斋,你怎么突然说起江参将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姜斋没有继续问询,心下却是留了疑惑,点了点头道,“是的,二嫂五姐,不知道你们听说将军可能要回京述职,说明此次蛮族战役的事。” 宣霁归京与她们有何干,还是接话道:“倒是听到了一些风声,但是空穴来风,不是很清楚。” “将军每次归京都要带上一批人,不仅是护卫,还有随行人员,不论身份高低,江参将也要卸甲回京,他说他准备带我们一起回去,但是此行艰难困苦重重。” 池景芸和姜容都没有因为能够回京而显得高兴,池景芸“可是我们的身份……” “参将说‘只要宣将军带回去的人就没有进不了的,”姜斋知道池景芸担心什么,她也知道二嫂是最想能回京的,她的丈夫和父母兄弟都在盛京城, 尽管如此,池景芸还是为姜斋和姜容考虑,“阿斋,可是盛京真的很危险,那些人吃人都不吐骨头,官官相护。” “二嫂,五姐,姜家的冤一日得不到昭雪,那我们在哪里都是危险的,连这焰麟军营都能从暗处伸出来夺命的刀。” 第一百三十章 肃安伯 池景芸想到前几日的事,脸色变得凝重,叹了口气,阿斋说得不无道理,“阿容,阿斋,你们想回京吗?嫂子都听你们的。” 姜容知道能回京对她们来说是一个好事,也不算什么好事,如今她们无依无靠,手边也没有可用的力量,若是背后之人用她们威胁在狱中的父兄,届时说什么也迟了。 姜容咬着下唇,只问了一句,“阿斋,我们回京能帮到父亲他们吗?” “能,”姜斋点点头,“江参将也在查这件事,而且还有了眉目。“ 池景芸和姜容面上满是惊喜,心中的鼓点上下跳个不停,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姜容的眼眶已经红了,眼里满是激动之色,手指一瞬间抓紧,嘴里喃喃张着还想问些什么,但是想到如今时间、场合都不对,咬着下唇忍住一句话没问。 池景芸没有再开口,冷静一晌,姜容继续开口问道:“那危险会有多大?”姜容想问的是,二嫂和姜斋会不会受连累而有生命危险。 “我也不知道,”姜斋没了解过,在她心里,不管多少困难,归京一事势在必行,摇摇头道:“但是二嫂、五姐,我们没必要过于担忧,我们跟在宣将军身后,一定的保护应该还是有的。” “阿斋,我想回去。”这是娇柔温婉的姜容第一次怎么直白坚定,她要回去,她还有父兄在大牢里,盛京还有她遗落的骄傲。 是生是死,她都要做回原来还有骄傲的姜容,她可以不再做回姜府二小姐。 池景芸看着姜容脸上的坚定,她知道阿容在想什么,“如此,那我们就跟江参将归京!” 杜嫂子已经在一边催促了,三人不约而同掩了脸上的神色,或激动,或讶异,或担忧。 池景芸看着姜斋抽条不少的身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们三个人中,已经是姜斋这个最小的姑娘挑大梁了。 姜斋没有觉察到池景芸的大量和心疼,手上动作不是很熟练,但是始终没有停下。 姜斋面上神色不显,心里却没有想归京这件事,外面的秦似珠让她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突然能到庵庐来,若是杨大嫂能决定,杨二嫂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还有莫名其妙弄混的药材,还有她姓“秦”,也是从盛京城流放到焰麟军营的,之前这个姓氏不会让姜斋起疑,今天江参将提到的秦家,天下没有那么巧合的事,姜斋始终相信。 马上便要离开,若是秦似珠安分一些,她倒不会费心动她,但若是非要撞上来,她不介意从秦似珠嘴里撬出来点什么。 随元良现在一脸不爽,什么东西,让他照料些姜容和姜家二房的两个女人,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手段,竟然求到他手下人了。 从盛京送过来的消息,肃安伯世子又送钱又送地产,“贿赂”随元良,还惊动了宣霁。 “听说你最近钱袋子很富啊,”营帐里只有宣霁和随元良,说话也没有那么多顾及了,宣霁翻着书页,说话很是随意 随元良怒目远视,还站起身来踢了椅子腿一脚,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怒火和不屑,“我全部退回去了好吗,还臭骂了他们一顿,什么玩意儿也配求到我跟前。” 想不到随元良反应怎么大,身居高位,而且是宣霁身边能说得上的人,自然人来礼往,无法避免,宣霁也知道随元良性子,越过线的事绝不会做。 “怎么,谁让你怎么生气?”看到随元良这个样子,宣霁莫名舒心,换了一个舒惬的姿势,看随元良也顺眼了很多,前几日差点跟姜斋成的婚约,他明着暗着对随元良冷嘲好几番。 随元良轮廓有棱有角,下颌和下巴生得漂亮精巧,但在焰麟军待了怎么多年,也不是一个好脾气的,“盛京城有人求到我的跟前,希望我能照顾一些姜斋三人。” 听到姜斋的名字,宣霁不淡定了,“谁?” 随元良不屑地摆了摆手,“肃安伯世子,你可能不知道,狗东西,什么东西啊,要他卖这个脸。” 宣霁直觉随元良表情不对,这件事其实也不大,而且跟如今的计划也不冲突,“其中,有什么隐情?” 随元良噎了噎,含糊说了一句“没什么隐情,之前传他想娶姜家姑娘,舔着脸做什么梦呢。” 宣霁一掌拍在案上,手掌与桌案发出沉闷一声,着实把随元良吓了一跳,最近宣霁就跟个女人一样,时不时阴阳怪气的,“怎么了?” “东西退完没有!” 宣霁突然气势全开,让随元良有些招架不住,“退完了,吧。”宣霁面上表情明显不对,急忙又说道,“我一会再去看看,一定退完。” 宣霁突然敛了身上的气息,“元良,我们身居险位,一言一行都有不少人在盯着,什么东西该收,什么人不该接触,我不多说,我想你也清楚。” 随元良感觉宣霁有些奇怪,说得话也是莫名其妙,但也不可能反驳宣霁,点头应是。 “肃安伯何人,”宣霁既然记不住名字,那显然就不是京城权贵的第一梯队了。 “祖上曾跟着太祖打天下,建了些功,封官降爵肃安侯,但是后世子孙没有拿得出手的,多从文道,如今也只堪堪留下一个伯位,我看这个伯位马上也保不住了。”话里的讽刺简直不加掩饰。 随元良有些了解,这个肃安伯他倒是见过,跟他那个世子也有不解之渊。 “行,你退下吧,”宣霁拿起手中新上的狼毫,笔下锋利,染墨均匀,配上他最爱用的徽墨,写出来的字倒是不错。 随元良走到门口好像听见宣霁在低骂什么,但转头回去,宣霁嘴唇未动,一派光风霁月的深致,随元良摇了摇头,捂着自己的耳朵出去了。 “什么东西,也想娶姜家姑娘。”宣霁放下狼毫,洁白的宣纸间是几个大字,揉成一团,扔到了角落。 纸团滚落,一个“肃”字沾了灰尘,显在表面滚了几圈不动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圣旨到 天空正在荡出辉煌的金波浪,一层层地宛如浸泡开来的宣纸,不多时就染遍了雪山的头顶,苍茫的雪顶皑皑于云巅,雄鹰盘旋着狼戾,宣告天将降大事。 “将军,盛京城的人到了,”一个看不清面容,身体都隐在鳞甲下的将兵,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双手抱拳施礼,恭敬地单膝下跪。 宣霁没有抬头,只是说道:“下去吧,到了营门好生检查。” “是,”露出来的眼睛锐利冷漠,自带利剑出鞘的杀气。 随元良不一会儿就进来了,人还没进来,话已经传到宣霁这里了,“盛京的人怎么快就到了?” 宣霁轻酌一口碧绿的茶水,眼神停留在书页间,修长的食指慢慢翻过一页,“是吧。” “这,前几日才收到消息,今天就到,这是在防谁啊?”随元良确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些打点、刺探都还没来得及做,来得怎么快,可是他们不可能走得太过匆忙啊。 “中间一来二去,消息耽搁了吧。”宣霁确实不急,其实对于这次归京,他还是挺有兴趣的,好戏已经开锣了,总得有看客。 随元良看到宣霁都不急,心里也跟着放松下来,宣霁都不急他跟着急什么,脚尖一勾,人已经稳稳坐到凳子,“姜斋答应跟我们回去了?” 这次宣霁有了动作,身姿缓动,放下手中的古籍,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正色道:“姜斋当然会答应,她还愁着怎么归京呢。” 随元良不是很了解姜斋,姜斋也用不着他关心多嘴,“那……都会一起走吗?我说姜家二嫂和姜家五姑娘。” “会,”宣霁点头到,这两个人不跟着走,他还怕姜斋跟他耍心眼子呢,“这也是姜斋希望的。” “那你就答应了?”姜斋难不成是不知道这一路上有多危险吗,虎豹豺狼层出不穷,牛鬼蛇神蜂拥而至,让两个弱女子跟着奔波,中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宣霁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随元良,又若无其事移开视线,“为什么不?两个女人罢了,而且姜斋这个请求又不过分。” “不是,你没跟姜斋说这一路上会有多危险吗?” 宣霁脸色一下就有些不好看了,显然是理解错了随元良的意思,“我说不说,她都得跟我走。” 随元良没有注意到宣霁已然变化的脸色,急切着想要说到:“姜斋是……”不用担心,但是姜五姑娘和姜家二嫂没有她那么强的战斗力啊。 没等随元良活说完,宣霁已经凉凉打断了他,重新把书放在手里,摆了摆手道:“行了,不必多言,下去准备迎接京督府的人吧。” 京督府不属于盛京官府任何一个下部,直接隶属于皇帝,每一任接班人都是皇帝亲自挑选,只忠诚于皇帝,不得参与皇位争夺势力中。 昭景帝每次都是直接派京督府的人和宣霁交涉,以保证安全和严密。 随元良这时候又感觉到宣霁身上莫名其妙的怒气,心下一想每次都是因为姜斋,想到姜容可能会受伤,随元良也不客气了,“不是,为什么每次提到姜斋你情绪转变得就怎么快啊,我还没说什么你就翻脸不认人了。” “我……”被说中一小部分心事,宣霁是有些心虚的,但还是正了正脸色,情绪不动如山,“我怎么提到姜斋就变得不认人了。” 随元良看不出宣霁的想法,只是很憋屈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你最近反正怪怪的,我出去了。” 看着随元良小跑出去有些恼怒的身影,宣霁坐在上首,良久指尖的书页都没有翻动,一阵风而过,吹动营帐敲打在门棂上,带走宣霁带着疑惑地自语“有吗?” 日落西斜下,星子已然黯淡,但风呼、雪叫的声音在塞北永远不可能安静下来,山风沿着山体往下吹,晚间松林黝黑,被风吹得成片地倾斜,树梢上的积雪簌簌飞落,被风带着飘向远方。 在塞北的光亮撒落的最后一刻,只看见一队人马打马而过,马匹膘壮,背上的人气息缓慢却强劲,是以一敌百的内家高手,衣角翻动,只留下马蹄的杂乱蹄印,和鞭子在风中而过的呼呼声。 这晚,谁都没有睡好觉。 盛京城的高官贵胄,门下之人在书房外来来往往,个个敛声屏气,请帖在各府之间接递,却没有人敢放在明面上来往,乘着夕阳余晖,天色不明,来往于几个大人门下。 以往下了官,约上几个好友小酌一番的人在书房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却迟迟不敢说一句话,或许就是这轻举妄动,导致之后死路一条,柳暗花明在官场上是见不到的。 从昭景帝圣旨发下去的一刻,人人自危;在那人拿着圣旨归来的一刻,人人自保。 “参见珉王殿下,”主军营面前跪了一拨人,他们都是从盛京来的,领头的人穿着一件黑色箭袖袍子,几缕花白的头发已经藏不住了,深陷的眼窝,眼角周围都是层层皱纹,连包裹在里面的眼睛都看不请了。 但这天下,却没有几人敢正视他的眼睛。 李全,曾经在先皇前侍奉过的宦官,当是名声就不小,在新皇登基后,地位依旧不动如山,无论在朝堂还是后宫,犯在他手上的人,不说死无全尸,但想完整出去是不可能的。 昭帝十分信任他,五品以下可以先斩后奏,旁人反抗不得,若是胆敢反抗,当谋反逆臣处置。 宣霁已经给他免礼了,但是无论何时,他都会颤巍巍给宣霁跪下,行一个大礼。 “全公公,军营里没有珉王殿下,”宣霁如今心情不错,不免也就起了调侃许久不见的全公公的心思。 “是,是,”李全看到宣霁很是激动,泪花在浑浊的眼睛的泛滥,一不小心就忘了宣霁的禁忌,不能在军营里称呼他为殿下,焰麟军营里只有将军,一愣反应就要跪下重新施礼。 宣霁上前拉住李全干瘪的手臂,“公公生份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李全宣旨 李全就着宣霁的力量起来,在朝堂都不怒而威的权臣,此时竟然热泪盈眶。 “将军最近可安好?战役里可受伤?”李全的手背瘦如枯枝,两管凸起的血管好像连接着手腕和手臂,全身瘦得吓人,整个人看起来都硬邦邦的,看着宣霁却说出最柔软的话。 “一切安好,全公公不必担心,”宣霁的手被李全紧紧拉着,骨节细硬得不像话,他才发现全公公老了好多,“公公宣旨吧,你也好早早休息。” 李全点点头,粗粝的手指抹过眼皮,带走眼角的晶莹。 主军营小阶前,一个头发带着花白的人站在上首,手上捧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尖细洪亮的声音,除了宣霁,就连江参将都跪在下首。 宣霁站在最前面,看着这道大同小异的圣旨,心中竟有些淡淡说不出来的憧憬,以往并没有多想回去,那些人的嘴脸他早看够了,但是这次,他看见熟悉的黄公公和手里拿着的匣子,心里是有些许高兴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珉王宣霁破蛮族有功……令不日归京,进宫述职嘉许,钦此。”李全用浑浊的眼珠扫过下首的每一个人,好像在警告他们,若是不忠于宣霁,不忠于大昭,他会用拂尘撕碎他们。 李全说完,就走到下首,将圣旨交到宣霁手上,“将军,圣旨您看看。” 宣霁接过,摆了摆手,“都退下吧,我不日便要归京,以后焰麟军营还要看众位的本事。” 李全站在一边不说话,仿佛没有呼吸般,一眼看过去,他好像已经和角落的黑暗融为一体。 “属下告退,”武将的声音,比文将高出不少,整齐出声,气吞云虎之势。这次随元良也跟着退出去了。 “全公公,天黑露深,你车马劳顿,快回去休息吧,什么事明日再说,”宣霁一一看过,尤其是左下角的玉玺,抬手递给李全。 李全站出来,知道意思,弓腰接过,脸上的皱纹就像风干的橘子皮,老而干瘪,“将军也早些休息,奴才告退。” 盛京城来的人,不敢随意走动,垂首附立,在主军营外等着李全。 宣霁亲卫看见李全出来,鳞甲在暗夜里滚动作响,“李公公,这边请。” “江参将营帐还是原来那处吧”一路上,李全也只是问了这一句。 京城来人了,这在军营里算个不大不小的事,但这次,很快就传遍了焰麟军营,姜斋站在隔间窗前,望着外面火把点点,随着来来往往的守卫摇晃,鞋底于石粒摩擦声不远不近地传来。 盛京来人了,那归京的日子也不远了。 姜斋手指轻点窗棂,好像所有事都开始尘埃落定,她竟然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盛京城的阴谋陷阱,就像隐在大雾里的毒蛛,小而狠毒,还有圣上不明的态度,但心里没有畏惧,倒是有些跃跃欲试。 那种一步步揭开真相的感觉,姜斋已经好久没有感觉到了,她在遥远的塞北,都能感觉到盛京的密谋在发酵,人心正在不轨地想要置姜家于不复之地。 未来是生是死,姜斋不知道,但越是向往光明,就得不畏惧黑暗。兵来,她将挡,水来,她土淹。 姜斋听见风敲在窗棂上的声音,积雪落在地上的声音,一切都那么清晰明切,声响渐渐清晰,如同在拨雾开云。 在这个军营里,人人都在为宣霁归京同喜高兴或难过不舍,但是人心各异。 秦似珠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感觉四处都漏着风,心里却热血在沸腾,她咬着被角,牙齿在下面咯吱作响,在深夜里显得十分瘆人。 “打听到什么了吗?”隐在暗处的人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双尖利的眼,声音嘶哑难听,一声一声割在刀口上。 秦似珠没有在别人面前的从容和温婉,她弓着腰,身体瑟瑟发抖,连头都抬不起来,“他们好像也什么都不知道,平时也没有谈论什么。” “就是说什么都没打探到,”轻缓的问调,明明没有太多危险和令人恐惧,却让秦似珠立马跪瘫在地,手掌撑在地下发抖。 眼睛含着大颗的泪滴,“大人大人,你再等等,我一定……” “我等你,宣霁都要归京了,若是你什么都探不到,什么都做不了,你还想回盛京?做你的春秋大梦吧。”男人一脚踢翻了秦似珠,头磕在墙角发出“咚”的一声。 这里漆黑不见五指,呼吸的声音吐出来都隐在了浓稠如墨汁的黑暗里,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也像掩进了坛子里。 秦似珠在角落瑟瑟发抖,她听见喘气的声音,听到开门离开的声音,还有男人离开前最后一句话,“没用的东西,你就老死在这里吧,姜斋三人不日可就要回京了。” 秦似珠听到这句话,眼睛死死盯着男人离开的身影,指甲抠在地上,几根手指的指甲已经被大力撬开,但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指尖还在用力。 “不不,凭什么,凭什么!”秦似珠眼里含着恨,不甘的阴狠就这样爬上眼睛,淡薄的月光照进来,苍白的脸和眼里的红显得分外瘆人。 秦似珠趴上床,眼睛死死盯着房梁,下唇已经溢出血来,“我要跟将军离开这里,我要将军……” “参将何处?”李全清早走出的第一个去处就是江参将营帐,他瘦削的脸上是久违的高兴,手里还提着两壶好酒和一个茶包。 李全走到帘帐门口,附身到千俞耳边,低声道:“通报参将,说有故客求见。” 千俞认得这个每次来军营宣旨后,都要找江参将大醉一场的人,他离开后,江参将几个晚上都睡不着,所以他很不喜欢李全。 但他还是去了,因为江参将看见他会高兴。 江参将听见“故客”,就掀开被子下床,果然看见李全站在外面,几年不见,他萎瘦了好多。 “李全,”江参将指着全公公笑,双方一对视,都笑了起来,笑得声音不大,喉腔里甚至还有心酸。 第一百三十二章 李全见江参将 他们笑着不止,好像什么话就已经在这带着苦涩的笑声里说明了,他们都能从对方的笑里知道自己想问候的。 “参将,您膝盖还在上药,您快和全公公进去吧,”千俞看着江参将受风的膝盖,这几日养着,但现在这一吹,今晚上怕是又得疼了。 李全显得很吃惊,他知道江参将膝盖年轻时受过伤,可是没想到已经怎么严重了。 扶着江参将,“快,快进去,膝盖的伤怎么严重吗?” 江参将笑着摇头,拉着李全进来,“老毛病了,没有那么严重。” 外面的千俞赶紧把帐帘掩得严严实实,确保透不进一点风。 进来的一瞬间,李全就知道千俞说得是真的了,在他的印象里,江参将营帐从没有怎么热过,还有药草的苦涩味道,他注意到江参将膝盖已经很僵硬了,他几乎很少弯曲。 李全没有掩饰地打量江参将,倒是江参将躲避着李全的眼神,“是不是当年落下的病根子?” 江参将在笑声里摆手,脸上有些责怪骂道:“每次来都提些当年的事,上次来还说不提了。” “你放权回京,是不是你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李全扶着江参将到塌边坐下,走到案前倒了杯水递给江参将。 李全问得很是缓慢,他明白江参将不会那么轻易就归京,肯定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江载也苍老了好多,当年的部下一个个老去、死去,到时候谁还记得那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啊。 李全知道自己老了,竟然感性到想要哭。 江参将还是摇头,“是也不是,全子,你知道的,如果没有必须要归京的理由,塞北就是我死后的墓。” 李全偏过头,枯皱的眼角已经堆积晶莹,不管江参将看不看得见,用袖子在脸上狠擦了几下,“你这是何必啊。” 江参将笑着但是想哭着,两个老家伙,想见却不敢见,数着余下的时间,守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看见对方的脸就像看见当年历历在目却不堪回首的往事。 “全子,盛京如今局势如何,有些话你若是不方便,别告诉我,”江参将也抬手捂住眼睛,声音已经低哑了,“我都知道。” 李全拍了一下江参将的手背,声音已经没有宣旨时那般洪亮,低哑到发不出声音,“我们俩之间还说这些,对你都不方便,那我还能对谁说?” “我先问你,你如今身体究竟怎么样?”李全是真不信了,江参将经常跟他说身体很好,没什么病根,他竟然也都信了,一个在塞北待了几十年的人,怎么可能身体安好无恙。 江参将把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骨头里面又在互相拉扯,泛疼,嘴上却满是轻淡甚至无谓道:“在养,就是最近比较关键,过了这段日子就没事了。” 李全再人精,他也看不穿江参将的心思,分辨不出他话里的真假,“谁给你治的?”问问大夫更简单有效。 江参将打了个哈哈,“干什么,抄家底啊。” 李全看着江参将和善平和的面孔,没有鳞甲加身,刀剑在手,一副好商量的模样,但李全知道江参将是肯定不会说了。 李全知道好友身体好转就行了,也就没有再多问了。 “朝中看似风平水静,实则几股势力暗暗呈现鼎立之势,底下暗潮汹涌,船上的人还不敢轻易下来,都捆绑在一起……” …… 随元良终于逮到和姜斋说话的机会了,姜斋正准备去给江参将送药膏,随元良不由分说就想拉着姜斋走。 手背一疼,随元良手哆嗦着收回来,低低吸气,往后退了好几步,姜斋的银针还在他手背上,颤颤巍巍地闪动。 随元良一手拔掉,将银针夹在两根手指间,“你干什么!针上这次没涂药吧。”随元良捂着手背,强撑着质问语气问姜斋,底气一碰就破。 姜斋指尖还捏着一根针,只是简单回了一句,“还动手动脚吗?” “我……”随元良简直要被姜斋的倒打一耙气疯了,这几日见着他就走,多想说一句就威胁他,气急败坏道:“我好好说你听吗?!” “那是我的事,”随元良整天像个鬼魂一样,是不是就票过来,挤眉弄眼的,之前还有一些焰麟大将的气势,犯在她手里气势还是有的,现在就跟个受气包一样,好像自己一直在欺负他。 “姜斋,我发现你对我越不越不尊敬了,”随元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在姜斋面前矮了一截,也许是上次姜斋救了他,也许是最近发生许多让他对姜斋另眼相看的事。 比如,韩青山倒在血泊下,姜斋恐怕连鞋底都没有沾上血。 随元良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底气,姜斋对付他,确实轻而易举,比如在江参将面前说几句,他后半生就毁了。 “没有,你感觉错了。”姜斋侧过身就要走,心里猜想随元良上次可能伤到了脑子。 “姜斋,你二嫂和五姐都同意回京吗?一路上很危险,盛京城也没有军营安全,你……”随元良追着姜斋的脚步,管不了那么多,嘴里皮拉啪啦的说。 姜斋想给随元良看看脑子,声音语调里更加不客气,“你以为我们从盛京是怎么来的?坐八抬大轿来的吗?我们想离开,不是为了回归,随元良,你是不是以为我们都不知道盛京城是一个虎狼之地啊。” 放下指尖的银针,姜斋就往前走,留随元良一个人在原地,两指的针在他思索时,下意识使出来的力气变得弯软。 “但是盛京真的不是一个好地方,那么多人的恶意和诬陷,她怎么承担得了啊,”随元良喃喃道,小腿向上有些僵ma。 随元良对自己很是自信,有的时候甚至还自信过了头,跟在宣霁的身边,下属兼好友,报出宣霁的名号,很不多事自己不动手就已经成了。但是现在他是真的无力到极点,那些妖魔鬼怪连他都防不胜防。 第一百三十四章 遇见姜斋 盛京城有一个魔力,就像一个漩涡,能将所有都卷进去,吐出来令人趋之若鹜的权力,更多人进来,却不见人出来。 随元良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回成为其中一个,他也有放不下的牵挂,一瞬间,他懂得了姜斋三人做出的抉择,就算逃得再远,都有一种无形的拉力,时间越久,力气越大,最后绳绷断,心里自此没有归宿。 随元良低着头,踢走一块碎石,他才不配质问姜斋。 寒风而过,吹在脸上终于不再刺骨,在边塞更远的地方,山顶野花遍野,吹过来的是拂面暖的春风,焰麟军营角落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小小的,但她就是能在这么艰苦的环境里活下去,绽放出自己的美丽。 姜斋已经快走到江参将营帐了,远远的,她看见几个眼生的人,逐渐走近,姜斋认出来了,新来的人是盛京的官差,鞋底黑边红帮,在京城官职还不低。 脚步慢慢停了下来,里面的人是谁?随身侍卫竟然是圣上的近卫,京督府。 随元良在后面跟了上来,站在姜斋身边没有再说话,他往江参将营帐处看了一眼,知道是谁来了。 “李全,宫里的人,江参将在盛京的好友,在这个军营里,他只瞧得上两个人,一个是将军,另一个就是参将。”随元良突然就想通了,其实他们的方向并不歪斜,相反走的还就是一条路。 姜斋回想着原身的记忆,基本没有线索,只是混乱听过几次名号,李全离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有些远。 “他连你都瞧不上?”姜斋简单一句,随元良感觉自己才搭好的城池又裂了。 随元良有些气急败坏,打不得骂不过,“姜斋,你对我越来越尖酸刻薄了!” 姜斋笑了笑,在这无色的边塞分外潋滟,这一笑,好像能看见春日野花遍野的场景,泉水融化划过石板的声音,明明粉黛未施,珠翠未佩,一件旧褐色裙袄,可就是那一笑,千金难换矣。 随元良突然想到姜斋的真容,感觉她确实挺有先见之明的,现在隐在黄皮底下,轻轻一笑都可摄人心魂,若每日顶着那样一张香培玉琢的脸在军营里走动,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 “他是来找江参将叙旧的?”姜斋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的营帐,寒风不算刺骨,威力也不小,帐帘边沿的竹木咚咚作响。 随元良也转过头,声音沉了下去,“差不多,还会说些如今朝堂的事,东聊西聊,反正江参将几个晚上又睡不好了。” 姜斋正想说什么,帘子松动,一个干瘦的人影走了出来,头发一丝不苟的攥在一起,脸上皱纹层层叠叠看不清相貌,薄成利刃的嘴唇生人勿进。 离得不远,姜斋和随元良都不想和这位公公打照面,低垂着头,可是没想到李全径直往这边走来。 随元良不得不抬起头,扬起一个好看拘谨的笑,双手抱拳,“李公公近来可好?” 李全扫了一下拂尘,远远近近站着,嘴角一个最大程度上的笑,“随大人见外了,以往见着我恨不得跑开,现在竟也看这些虚礼了。” 随元良直起腰,说了一句,“礼不可废。” 李全眼皮耷拉下来的眼睛,眼珠转向随元良身边的姜斋,灰扑扑的褐色棉袄,五官倒是可看,脸太些黄,应该是焰麟军营后厨打杂的。 李全见过姜斋,可如今站在他面前,李全已经完全认不出来。 眼睛从两人身上收回,略微点头,就从随元良身边走过,已经走出几步了。 随元良扯着姜斋的衣袖往前走,“姜斋,去看看参将。现在……”话还没说完,余下的噎回喉头了。 李全枯瘦的手抓住随元良拉住姜斋衣袖的手,随元良动不得分毫,感觉手上力气加重,手上的衣袖开始渐渐脱力。 随元良转身撑起一个疑惑不解的浅笑,李全的眼神比塞北的刀子还刮人,他已经没看随元良了,上下打量着姜斋,眼中的探视赤裸裸到不加掩饰。 姜斋毫不回避地直视李全,眼中的打量也是不加掩饰,只是比李全含蓄些。 “你是姜斋?”相反的,李全语气里并没有锐利,只是满满疑惑。 眼睛渐渐眯了起来,李全的眼神往姜斋掩在衣领下的脖颈看,那里是李全亲眼看着带上去的项圈。 姜斋往后退了一小步,与李全拉开距离,虚虚一礼,“我是姜斋,李公公安好。” 姜斋话音刚落,李全斩钉截铁一句,“你不是。” 此话一出,三人都缄默了,随元良想说话却不敢明着反驳李全,姜斋心里在点头,面上却很是平静,李全看着面前这个大相径庭的姜斋,眼神渐渐锐利。 “拿下,”李全一句话,后面跟着的侍从脚步移动,他们没有佩戴刀剑,但是移动的脚步和轻缓的呼吸都证明他们徒手,要抓的人也逃不出他们的掌心。 姜斋没有动,她知道李全没有证据和由头,且她就是姜斋。 随元良手已经开始和李全枯瘦的手使劲了,李全的手像是两根树枝加上一层皮,咯得深疼。 “李公公,你这是干什么,什么证据都没有就胡说一气,这里是焰麟军营,她是什么人自然是经过重重筛查的。”随元良手下用力,也顾不得了,身体往后一撞,将姜斋牢牢护住。 李全看着随元良这样,心中的怀疑更盛,随元良身份敏感,还是将军身边的近人,如今自己提出怀疑,竟然二话不说就与自己作对,这个姜斋身份更加可疑了。 “随元良,让开,否则你就是同犯,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谁,”李全五指成钳,直逼姜斋的咽喉,拂尘在风中猎猎起舞,张牙舞爪而来。 后面的侍从已经把随元良围了起来,几个回合下来,随元良脱不开身,李全已经朝姜斋袭去,周围渐渐聚集了些人,守卫也从四面赶了过来,却不敢轻举妄动。 随元良是军营的将官,李全是宫里代表圣上来宣旨的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宣霁发怒 一把剑柄抵住李全的手,千俞剑柄一带,李全的手往侧边一扬,千俞站在姜斋面前,“李公公,外面人多,参将在营帐等您,有什么事里面说。” 李全能对随元良出手,却不能对千俞,他能代表江参将的话。 李全看了一眼周围,眼神凌厉,“都散了,没什么事。”周围的人下意识看向随元良,他们不认盛京城来的人。 随元良收回手,脸上已经沉了下来,带着怒气,向领头的巡卫低声说道:“都散了,误会而已。”暗自给了一个两个人都看得懂的眼神。 巡卫点头,打了个手势,周围除了李全的人都走完了。 场面一瞬间安静,所有都在相互打量,想着对方会出什么招式试探,姜斋站在千俞和随元良身后,被遮挡得严实,但李全的眼神还是刺透性的传了过来。 李全此人太过厉害小心了,姜斋心里暗想道,想起来在什么时候见过李全一面,在被流放那一天,就是在李全的面前,戴上的项圈,他好像还是专门来的。 但是李全站在暗处,眼神忽明忽暗,眼里也说不出有什么感情,嘈杂脏乱的环境里,搭着拂尘,当时还安慰了几句家逢大乱已经有些崩溃的“姜斋”。 “李公公,随大人,别让参将久等了,”千俞搭着手,向营帐方向示意,不远处江参将掀着帘子正站在帘前,风雪纷乱,看不清江参将脸上的表情。 李全虚着眼往营帐面前看了一眼,先转身离开,随行的侍从收回手,垂头默立,千俞跟在后面也往回走,瞬间,就只剩下姜斋和随元良。 随元良垂头看着姜斋,只是低低说了一句,“走吧。”这次声音里没有怀疑猜忌,只是冷静还有信任。 姜斋不说话,面上不显,心里也没有丝毫担心,毕竟除了她自己,谁也拿不出证据出来。 李全、随元良和姜斋一一进来,江参将坐在木凳上,撑着额头,眉心已经有一道红印子了,“谁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李全进来神色滴水不漏,枯干的面皮扯不出一丝表情,尖利的眼光只是在姜斋身上来回。 “李全,你来说,不要忘了这是什么地方。”江参将语气听不出多少斥责和警告,反而是一种提醒,可能也是真的很在意李全这个好友。 李全毫不客气指着姜斋,“她是谁,你知道吗。” 江参将听到李全矛头直指姜斋,不由地讶异,他以为是随元良和李全闹出什么不愉快,“知道,姜家六女姜斋,怎么了。” 李全没有丝毫犹豫打断江参将,语气里是斩钉截铁和不容置疑,“她不是。” “怎么不是了,”姜斋还没说话,随元良已经开口反驳,站在姜斋的面前的随元良,跟方才在姜斋面前吃瘪的随元良,简直换了副面孔。 江参将出声,语含呵斥了一句随元良,“元良。”但只是这一声,就什么都没有说了。 随元良把头转到一边,没有退后半步。 转过头,面上已经带了严肃,“李全,我知道你不是随意就胡乱说话的人,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我不知道有没有,但面前这个人绝对不是姜斋,我在盛京城见过她,不能说大相径庭,只可说判若两人!”李全的声音里含着尖利,心里是绝对不相信那个在监牢里哭得抬不起头,出不了声的姜家六小姐,会如此平静,甚至是无谓淡然。 随元良眉头动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面前的姜斋在面对如此危险的境地,依旧淡然自若,连一丝担忧都没有,不是他看不出来,是真没有。 心下有些动摇和怀疑,但是很快就过去了,他不认识,池景芸和姜容会不熟悉吗? 江参将心里却没有一丝怀疑,一路上发生的所有事他都派人查过,暗地惩治了不少人,“怎么说?” “在监狱里,姜家六小姐年纪尚小,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是个胆小的,但你看面前的这人,对我、对你,就是对随元良,有一丝畏惧之心吗?”李全在姜斋的面孔上扫射,企图找出蛛丝马迹,或者是姜斋心虚的神情。 李全不明白为什么江载不相信他,他了解江参将,他分明是一点都没有信。 “就是说只是仅凭你的感觉喽,”随元良一摆手,耸了耸肩,无奈加讽刺。 “随元良,你别跟我这阴阳怪气的,你如此信任她,是与她之间有和龃龉吗!”一个小辈,也敢在他面前指手画脚,甚至出言挖苦。 “李公公,慎言!”帘子晃动,千俞弓着身子打开帘子,宣霁暗沉阴郁的脸出现在门口。 帘帐里的人,都纷纷站起来对着门口想要施礼,宣霁手停在空中,带着重量的视线滑过每一个人,在姜斋的面容上顿了顿。 考虑到江参将的身体,宣霁让千俞把帘子拉下来。 “这是在干什么,抓人还是说教,”宣霁和随元良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元良点点头。 除了姜斋依然淡若,李全、随元良把头埋得更低了,江参将低着头思量。 走到正对帐帘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说说吧,怎么一回事,在军营里两方差点打起来,”停顿了半晌,似乎在压制怒气。 一把扫掉了茶杯,摔在地上四处开花,在碎裂声中怒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准备看谁的笑话,让谁看?” 两方在军营里打起来这件事可大可小,朝廷的人跟军营里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若是被有心人一传,焰麟军跟朝廷不合,焰麟军上下不得寒了一半的心。 宣霁心里恼怒,他最讨厌反感窝里打,内部都乱成一锅粥,还能打得赢谁,“李公公,听说是你先动手的,在焰麟军营寻衅滋事,你可知军法如何?” 李全觉得这个焰麟军颠倒了,宣霁和江载都是来找他先问责的,竟然都不问他为何会出手。 “将军,我违反了军法,您自然是可以惩戒于我,但是此人身上疑点重重。”李全没有在宣霁面前指着姜斋,只是话里更加不客气。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李全察看 “一个深闺小姐,家里突遭变故,自己被流放千里,前途坎坷,监牢里我见到的姜斋连头都不敢抬,可是你们看这个姜斋,将军都坐在这里,脸上可是有一点惶恐?” 李全这人做事有时是出格了些,但绝非无理取闹之人,宣霁没有看姜斋,因为姜斋能从他眼里看到得更多。 “可有证据,”宣霁按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对结果如何一点也不担心,好像她是不是真正的姜家六小姐,都不重要,只要她是姜斋。 “有,我方才想起,官家小姐被流放或充妓,脖颈都会有一个墨色项圈,当时恰好我也在,那项圈是若是蛮力损毁,势必不能完好拿下来,只须得我一看,立见真假。”李全回想当时,那个项圈他还见过,这是如何都错不了的。 营帐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到姜斋的脖颈上,宣霁打破瞬间的凝滞,“姜斋,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姜斋几步上前,沉默半晌说道:“我不是姜斋,”营帐里因为姜斋这五个字时辰停滞,鸦雀无声,李全拂尘颤抖,马上就要染上血迹,随元良桃花眼开得欲裂,紧紧盯着姜斋。 江参将只是抬头,宣霁神色不变。 “那我是谁?” 又一句话打破了禁滞,李全眯起眼,随元良吐出一口气,剜了姜斋一个白眼,江参将无奈摇着头,宣霁嘴角带上笑意。 所有人都以为姜斋是开了一个玩笑,没人知道的是,其实她说的是真的。 姜斋这边继续说,“李公公若是不信,您可以看我脖颈上的项圈,若是您污蔑了我,那您可得承认您眼拙了。” 语气不咸不淡,但最后一句每个字都能把李全气得半死,李全在宫里待了大半生,什么人鬼没见过,眼前这个姜斋绝对不是盛京他见过的姜斋。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把手伸进焰麟军营,他得好好查查。 江参将心里不愿意,但是若是不让李全打消疑虑,不知道还要节外生多少枝,“其实没……” 李全不知道为什么三人都暗暗向着姜斋,但是她若是真有问题,自己怎样都会了结了她,“好,若是没问题,咱家也绝不污蔑你,自认眼拙向你赔礼道歉。” 姜斋屈身施礼,脸上还带着浅浅笑意,看得却不真切,“李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向我道歉还是不合适,公公记得姜斋这个人就好。” 这个话是真给李全脸了,确实也是看在江参将面子上,要不然她有不少方法让李全丢份。 姜斋动手将领口微微往下拉,露出一点雪白的肌肤,十分晃人眼睛,“等等。” 宣霁站起身,径直走到姜斋面前,高大的身姿将姜斋遮挡得严严实实,姜斋仰着头看着莫名生起气来的宣霁,“去屏风后面。” “去吧,”江参将看着姜斋温声说道,摆了摆手,后面有一个山水屏风。 姜斋颔首,发丝掩映下的白皙一览无遗,李全走到屏风后,宣霁也站在屏风斜边,无所顾忌地承受里面的视线和外面的视线。 没人敢问出声,江参将也没有多想,以为宣霁是出于万全考虑,随元良则有一丝奇怪,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但是转瞬即逝。 姜斋把领子掀开,露出修长秀美的脖颈,李全是个阉人,从小又是在宫中长大,服饰过不知道多少后宫妃子,对于这一幕也是见怪不怪。 宣霁的头猛地狠狠转开,刚好在视线盲区,外面的江参将和随元良都看不见,李全的心思都在姜斋的脖颈上,都没有发现宣霁的失态和异常。 感觉那处雪白就在他的眼角边晃悠,宣霁气息乱了,可那副景色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像一粒落在干草上的火星,瞬间燃起大火,把宣霁热得面红耳赤。 姜斋整理衣领,感觉到李全的手扶着项圈上,细细摩挲着上面若有若无的花纹,脸色满是凝重,干瘪的面皮皱起来,几层紧紧挤在一起。 枯枝般的手指偶尔会挨到姜斋的脖颈,手指冰凉,姜斋不受控制偏开了头,远山眉也微微皱起。 姜斋没说什么,宣霁却是先皱了眉头,指骨敲了敲屏风边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看清了吗?可以出来了。” 李全恭敬地看着宣霁,还是放下项圈,先走了出去,在外面脸色黑沉着不说话,随元良一看李全这个表情,就知道是他搞错了。 姜斋伸手整理领口和有些凌乱的发丝,一缕黑亮的发丝掖在棉衣里,宣霁上前伸手轻轻握住那缕发丝,往外缓慢掖了出来。 姜斋当时略微僵住了,这个动作太……亲近了。 宣霁面上毫无异色,好像不知道这个动作带来的异样,自若地放下手说道:“快些出来吧。” 转身,随元良站在拐角,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手臂在袖子下颤抖,嘴角不断拉扯,正想说话,宣霁已然沉声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出去。” 随元良在心里狂吼,“你他娘又在干什么。”但是在宣霁的眼神压力和内心的震撼下,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全阴沉着脸,但是再如何那个项圈也是没有错,姜斋真的是姜斋,那真的是他看错了吗? “如何。”江参将见李全这副神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但是他想让李全当众承认,打消宣霁心中可能有的猜疑。 这时候宣霁和随元良先走了出来,姜斋的手僵硬了一瞬间,也没有多想。 “项圈是对的,”李全看着姜斋,他一点都看不出来,当时那个在监牢哭叫害怕得不能自已的姜斋,“但人不对”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他不能用一个人的猜测去怀疑宣霁和府牢的能力,“但我方才见随大人一直挡在姜斋面前,当时我只不过是想问问就与我要大打出手,这是为什么?” 李全这次不是针对随元良,随元良可以说是宣霁的左膀右臂,他万一有了什么心思,后果不可预计。 随元良还在神游中,根本没听清李全在说什么,只是听见李全提到了自己,抬起头迷茫地问了一句,“什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 解释 “你和姜斋什么关系,为何……” 宣霁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谁把姜斋和随元良的名字拉扯在一起,桌案传来一身闷响,“李全,住口,这是我的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不是你能凭空污蔑的,是我给你的权力过了头?就敢在焰麟军里胡乱猜测。” 宣霁突然发怒,把营帐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宣霁喜怒很少宣之于色,就连江参将都没见过几次宣霁真正发怒的样子。 随元良的心口也跟着狠狠一颤,他知道了,宣霁口中的“我的人”应该不是他。他的眼神在宣霁和姜斋身上飘忽着,这两人什么时候看对眼的? 李全跪倒在地,半晌沉默着不说话,“李全僭越,任凭将军处置。” 宣霁甩袖,不等千俞的帘子拉起来就侧身出去了,帘子碰撞得晃当响。 随元良看着江参将,江参将向他略微点头,又看了一眼姜斋,姜斋“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随元良莫名心里泛起一丝冷笑,还搁这演呢,“参将,将军找我还有事,我就先出去了,”对着姜斋施了一个眼神。 “去吧。”江参将点点头,姜斋跟着随元良一起出去了,在这里继续待着也没什么意义。 随元良和姜斋一起走出营帐,几次回头打量姜斋,脸上都是贱兮兮的表情,姜斋几次手里的银针就要戳随元良眼皮子上。 随元良一直没有开口问,想着离江参将营帐远些,快到庵庐了,随元良突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摩挲着光洁的下巴,“姜斋,你跟将军……” 刚想开口“质问”一下姜斋,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里面有着冰碴子还有若隐若现的警告威胁,“随元良。” 宣霁带着亲卫不远不近地站在二人身后,锐利的眼神直直看着随元良,“过来主军营,我和你有事相商。” 随元良呆愣着,不知道早走的宣霁怎么就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他什么还没问呢。但也不敢公然忤逆宣霁,弯腰抱拳,恭敬道:“是,属下遵命。” 姜斋还没有施礼,宣霁又好像没来过一样,没有多看姜斋一眼,离开了。 随元良离开之前给姜斋甩了一个她看不懂的眼神,里面包含许多,里面还有些东西,她如何也理解不了。 觉得随元良是间歇性抽风,姜斋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径直往庵庐走去。 江参将营帐里,江参将和李全相对无言。 “你也不信我是吧?”李全被江参将搀扶着起来,声音有些低沉暗哑。 江参将没有正面回答,“姜斋是不是真的姜斋,其实对于我,尤其是对将军来说,真的不重要,因为她对焰麟军没有歹心,而且还帮过我们不少忙。” “什么忙?”李全听到姜斋能帮到宣霁,而且宣霁还格外容忍她,话里有些讶异。 江参将没有跟李全说太多关于姜斋和军营里近发生的事,但是也没有全瞒着他,只是挑拣着几件重要,但是机密性不多的事给他说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错药 李全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中间眉心的干皮层叠在一起,将他的脸阴暗分成两面。 “怎么说,你的腿也是她给治的?”李全语气缓和下来,江参将的膝盖的伤竟然已经让他不良于行了。 江参将看着李全郑重点头,神情变化莫测,转过身背对着李全,“是,我们在雪山上碰到了,她真的很勇敢。” “像极了那人,”李全知道江参将想说什么,他在透过后人,仰望前人的灵魂。 江参将一个苦笑,儒雅而威严的表情出现裂缝,就像是在冰河在初春时湖面缓慢松动的冰,“不是,我分得清。” 所有表情都收回盔甲,“今日将军已经恼了,人就在将军眼皮底下,该怀疑的都怀疑了,下次别提了。” 江参将握紧拳头,小心移到床榻边坐下,摆手拒绝了李全的搀扶,“我还没有残废到没法自己走。” “我一直在关注姜家的事,但是不敢探得太近,姜斋到底有没有被掉包,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从盛京出来的一直都是同一人。“ 随元良跟着宣霁往主军营里走,半路上宣霁就摆手撤了亲卫,暗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你刚刚想给姜斋说什么,”宣霁背着手,长身玉立,云浪里淌出日光,气势磅礴地照拂至人间,远处枯草被点亮,方亩之地仿佛快要燃烧起来。 附近没人,随元良肆意打量着宣霁,光滑的下巴“你方才动作是什么意思?你别跟我区区绕绕,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宣霁笑了一声,笑意从嘴角至眉梢,周围的晶亮铺缀大地,脚步踩在雪上,留下黑沉白边的鞋印。 “堂堂一个大男人,倒是与坊间流妇一样碎嘴了。” 随元良嗤笑一声,自己兄弟是什么性子他还不清楚?走上去就和宣霁掰扯,“我如坊间妇人,还不是因为你。”一步挡在宣霁的面前,“我问你,你对姜斋究竟什么意思,你手往人头发上放什么?” “我想放了,”宣霁转身,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帮一个姑娘整理发丝。 随元良“哈哈”两声,嘲讽而又无语,双手环抱胸前,“这样啊,那好,赶明儿我也放,反正我也差点是成为姜斋未婚夫的人。” “你试试看,”宣霁不怒反笑,在随元良肩上拍了拍,笑意深浓,嘴上这样说,手上倒是毫不客气。 随元良受着力,两边肩旁差点被拍斜,宣霁嘴角笑意消散,先行走在前面,“别废话了,跟我去主军营,我有事跟你说。” “有事,你还一路跟着,”随元良小声道,撇了撇嘴一脸无语。 这边,姜斋才走到庵庐不远处,就感觉到今日的庵庐格外寂静,仿佛一丝声响都发不出来,脚步不由加快,才走到庵庐大门处,姜斋讶异。 庵庐院前,营护跪满一地,鲁太医目光凌冽地巡视,这是姜斋从没有见过的一面,眼里是不起波澜的深沉,面上的和善慈祥一扫而空,胡子僵直不动。 “我再问一遍,是谁混了药包里的药,”鲁太医指着地上散乱的药包,都是才拆开的,统统都被打开了,黄皮纸角无力往外张着。 底下没有人敢回复,都颤紧紧地裹挟住自己,连头都不敢抬,生怕自己抬头看到几位郎中,进而慌乱失措赔进去了自己。 药性和冲与药方上的几钱药材,都是反复斟酌的,这次竟然能把药材抓错,不管是谁,最后都落不着一个好了。 姜斋注意到池景芸和姜容都没有在这里跪着,秦似珠倒是跪得笔直,头低垂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姜斋走到一旁,站在柳郎中身边,柳郎中也是一脸怒气,下颌是不曾见过的凌厉,站在一边接连打开几个药包,又一一合上。 “郎中,发生了何事?”姜斋低声问道,自己走的时候还一切如常。 柳郎中见是姜斋,收敛一些脸上的怒气,清了清嗓子,“不知道是谁,把白前混成白薇,今日幸好是发现了,鲁太医在查呢。” 二者极易混淆,质脆,表面棕黄色,断面中空,但是白前是降气消痰止咳之功效,白薇是清热凉血,解毒疗疮的作用。 这药才弄错,就不是治病救命的良药了,是断人性命的毒药,一包也许不足以致命,但是几个反复下来,也离不久了。 “真是胆大包天,敢在庵庐惹事,揪出来我非踹死他。”柳郎中愤恨地拆手边的药包,今日出了这样的事,鲁太医吩咐挨着拆开察看,一贴错药都不能流到伤兵那里去。 “假错的药多吗?”姜斋看着地下摊开的药包,心里不由一阵心疼,有些药拆开就不能用第二次了,这地下的一半药材都得浪费了。 柳郎中摆摆手说道,“倒是也不多,就是半天的量,但是这足够让将军降怒了,鲁太医现在这样,也是想把人找出来,好给将军一个交代。” 鲁太医旁边的桌案上还摆着记录本,但是包药这个事太过细枝末节,上面的纪录错杂,人名都对不上。 叫了一个一个人上去,一一对峙,虽然磕磕绊绊,但是也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虽说头都不敢抬,但是鲁太医的眼珠子却在上前的审查,问的话也是一针见血。 看到这个样子,姜斋知道短时间里,结果也出不来了,“我二嫂和五姐现在是在后厨吗?” “在,你二嫂和五姐最近没接触药包,鲁太医也就没唤她们出来,你去看看吧。”柳郎中知道鲁太医是不想她们在人前受辱,而且就凭着姜斋,池景芸和姜容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姜斋点头致谢,谁都没有多说,却都懂。 一道视线如芒在背,姜斋冷了眼神,直看过去,秦似珠黑黢黢的眼珠子一转不转,与姜斋对视着,半晌,扯起一个硬拉扯起来的笑,也说不清楚什么意思,也没有了以前的亲近谄媚,如木头人一般又弓下腰,直僵僵的。 秦似珠,这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三十九章 查人 果然秦似珠永远不会让姜斋失望。 后厨往日锅碗嘈杂的声音不见,所有声音都仿佛浸在了潮湿的棉花里,一举一动都运送到极致,不敢发出声音。 姜斋走到小厨房内,这里常年烧着火,气温较高,在里面活动着,不一会手脚就热起来了,二嫂和五姐手上的冻疮都好了不少。几口大锅,今日只有最边上的炉子燃着火,没有往常快到饭时的手忙脚乱,今日可以用清冷来描述。 一个大架子上放着碗筷,各种陶瓷盆碗,边上密集挂着辣椒、大蒜…… 里面只有池景芸和姜容,脸色凝重地收拾饭蔬,眉心皱出一点细纹,听见细微的脚步声,都下意识抬头一看。 “阿斋,”池景芸拍了拍手,五指间都沾着灰,急忙走上前。 “庵庐是出什么事了?我远远地看了一眼,怎么密麻跪了一院子?”自从上次姜斋险些遭害,池景芸就对身边这些事格外敏感,生怕那火一不小心就烧到姜斋和姜容身上了。 姜容也走了过来,她开始还听到几耳朵的议论,鲁太医发了怒,庵庐上下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议论。 姜斋拍了拍池景芸的手,指尖触手冰凉,“二嫂,你别担心,就是庵庐药包弄错药了,现在鲁太医正找人,幸好药没流出去。” 池景芸听完还是没有松开眉头,反而抿着嘴唇问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不知道,无意或是有心,最后都是逃不过的。”鲁太医这关不管过不过得了,宣霁和随元良那肯定会把人找出来,如此数量,无意应该在宣霁那里是说不过去的。 姜容看着支拉起来的窗外,莫名想起不久前,药箱里的药相混之事,那件事与今日之事是否有联系呢,是有谁在背后操纵吗? 外面的排查还在继续,一阵一阵响起声音,人声和风声,嘈杂地混合在一起,有时安静得仿若无人。 天边开始飘来暗云,一层一层堆叠,不一会就浓云滚滚,风猖獗在昏暗的天地。外面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佩戴的刀剑与鳞甲相撞发出的沉闷声。 池景芸和姜容动作开始僵硬,在这里的人,不会有谁不熟悉这种脚步声和撞击声 “这……这怎么都惊动将军了?”池景芸走到窗前,不敢探出头察看,只敢侧耳听听声响。 脚步声一道一道地越来越近,好像踩在了所有人的心上,就好像只能承受虫鸟的浮萍上迎面而来一只大船,躲不开,避不了,还没到就可以感觉到那惊涛拍浪之势和无可抵挡的无力。 宣霁坐在上首,所有人都把头埋得极低,瑟瑟缩缩地抖个不停,恨不得就此消失,或者变成一只虫蝇,将军看不见自己,免去可能即将就会到来的心头一箭。 庵庐几个主事的人,都胡须花白,年过半百,却不敢有丝毫迟缓,小跑到下首,颤巍巍地跪下。 以往宣霁怜看他们年事已高,直接就免了他们的跪礼,且在这苦寒阴凉之地,平日待他们也极为丰厚,可是今日宣霁坐在上首,平淡无波的脸 秦似珠一改前态,直起腰愣愣看着宣霁,眼里迅速积起泪水,幽怨地看着宣霁,好像自己平白受了多大委屈,宣霁的眼神却不王别处多瞧。 “有结果了吗?”宣霁声线无波无澜,把玩着手中的玉佩,面上的淡然都让人感觉到宣霁对这件事毫不在意。 鲁太医根本不敢欺瞒,他知道宣霁有多在意庵庐的安全性和可信任度,这里是焰麟军最重要的一层后防,出了这个事,就赶着给宣霁报上了,想着能不能在宣霁到来之前,问出点什么,能保住更多人。 鲁太医看着下方跪着的营护,他们这几个老家伙倒是没有性命之忧,但是这些孩子…… 第一百四十章 揭发 都怪自己,鲁太医在心中无奈叹惋。 “回禀将军,此事……还在查询,还望将军恕罪。”鲁太医额头撞到冰凉的地面上,双手贴在地上,手心的温度一下就被吞噬了。 姜斋走了出来,但是没有上前,只是在走出后厨房察看着。 看着鲁太医这样,姜斋心里很是不好受,后面的池景芸和姜容将手扣在门棂上,心里对年事已高且平时待他们儒雅和善的鲁太医很心疼。 这就是无妄之灾啊。 外面风还在嚎,几颗雨点已经打了下来,塞北的雨点就像硬石子一样,打在身上格外难受,现在却无法避免。 宣霁没有发话,鲁太医不敢起来,一旁的随元良看着宣霁的侧脸,走上前将鲁太医搀扶了起来。鲁太医脚步须软,差点又没站稳,一个趔趄又要摔倒,幸好这时候随元良还没有走开,手掌虚虚扶着。 “这里跪着的所有人,都经过这些药包的手吗?”宣霁开口道,眼皮半抬不抬,但看眼睛,他的面容本来是十分映丽的,上挑的眼尾好像是天地间最动人心魄的一笔,垂眸之间,浓密的睫羽遮挡住眼睑,说不出的好看。 但是此时的冷凝,眉眼沉静到已经毫无杀气,周围身披铠甲,以及他一声令下就会出鞘的刀剑,就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一时之间,所有跪在下首的营护都趴伏在地,嘴里惶恐而急切地叫喊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我们是冤枉的” 宣霁是从盛京城那座最高宫殿里出来的,这些话伴随他到如今,这些声泪俱下的求饶,让他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一包两包说得过去,半天的量?是想毒死我多少焰麟军将士?”讽刺之极的话语,带着收割人命的镰刀,就这样平淡地说了出来。 话落,没有人再敢出声。 “我知道谁混了药,将军。”下首传来一道娇弱的女音,好像自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有着拯救世人的能力。 秦似珠支起腰,只穿一件春衫,已经冻得牙齿打颤,但是两颊还是有晕红,描摹得十分心机,勒得腰肢格外纤细,脸上是弱柳扶风之态,但是强撑着精神,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 一声如春雷起,如秦似珠所愿,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到了她身上,但是不包括宣霁,宣霁还是漫不经心地半抬着眼皮,头往一边微微转动,眼睛快速敏捷地捕捉到那个藏到门后,与自己眼神对视,还略微点头的人。 “谁混了药……” “妹子,你快说啊……” 有些心里素质不好的男人已经快哭了,这根本就不关他们的事,他们今天都没包药! 不管其他人,秦似珠就是盯着宣霁,迟迟不开口。 不管宣霁有没有看出来,随元良已经看出来了,居心不良啊。 “那你就说!让我们一群人等你?”随元良黑沉着脸出声,眉眼之间是刀山血海的凌厉,生人勿进的严肃,这才是焰麟军营的随大人。 确实也把秦似珠吓了一跳,嗫嚅着害怕地低下头,好像想到什么,有撑直了腰,不急不慌,“此事事关重大,似珠想与将军单独交谈,以免遭了小人的道。” 这句话的残声传到姜斋的耳朵里,心里想着这秦似珠是又要搞事,但是想着一个秦似珠是如何也骗不了宣霁的,姜斋心又放下了。 秦似珠不屈不挠地看着宣霁,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冷静,宣霁不喜欢胆小的女人,我如今不畏的样子,他是否喜欢? 宣霁感觉到一旁的目光更密集地到了他身上,嘴角勾起笑,很浅很薄,离得远了都会觉得这是一片雪花落到宣霁的嘴角,其实来这一趟也是做场戏,没想到还会见到心下想念之人。 宣霁先行起身,已经有亲卫到庵庐里面规整东西,迎接宣霁。 一颗雨点这次砸在了宣霁的手上,蔓延开来,似有所感,宣霁透过已经开始模糊的雨雾往姜斋站的地方看了一眼,已经没人了。 秦似珠挣扎着要起身,但是一只腿才站起来,一边膝盖就感觉到无力,另一边就是针扎般疼痛,这个疼痛刺激着秦似珠的心理,才走一步就摔倒在地,但是眼神一直看着宣霁的背影。 宣霁别说回头,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一瞬。 双手撑在地上,秦似珠勉强站了起来,“我要走到宣霁的面前去,我要让宣霁看到……” 一张黑木椅,宣霁靠在椅背上,手指拿着茶杯,热气蒸腾而上,温和了宣霁的棱角,这就让有心人想得更多了。 秦似珠吞咽着口水,眼里藏着炙热的疯狂,心里一直告诉自己移开眼,将军肯定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可是这样与宣霁的时间太少了。 宣霁皱眉,放下茶杯,手上使了些许力气,与桌案发出“砰”的清脆一声,“说。” 秦似珠大梦初醒慌乱移开眼,但是又马上转移到宣霁身上,只是这次清明一些。 “是最右边数第三个……嘴角长着一颗黑痣的男人,昨晚我在暗处看见他鬼鬼祟祟的,动着药箱,我初来庵庐,不甚清楚,便没有出声,可谁知……”秦似珠欲言又止,又故意停顿地看着宣霁,希望他会顺着自己的话问下去。 结果她停下,就没有声音了,秦似珠手握成拳,自己能不能跟着宣霁离开就看今日了,不能输,自己不会输。 “谁知今日就出了这样的事,我怀疑军营里还有叛徒,一个小小营护……” 眼看着,秦似珠还要说明自己的想法,随元良直接出声打断,“还有什么,别说废话!” “他还……他还动手动脚,我……”秦似珠眼泪说来就来,话刚落,眼里也满含了晶莹,。 秦似珠之前说得,无论什么话,宣霁连个眼皮都没抬,只是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好像对这件事的始末他已然清明。 “他还动过其他人吗?”宣霁直接了断说,声音里已经藏着冬伏的坚冰,一锥就是冰刀子。 第一百四十一章 恶毒的种子 第一次正眼看着秦似珠,犹如铺天盖地而来的网,将秦似珠牢牢禁锢在蛛网中,一点没有挣扎的意思。 随元良心下也一凛,姜斋是不可能让人占到她的便宜的,但是那个姑娘柔婉,受了委屈也不一定会说。 秦似珠心里如鼓槌打在牛皮鼓面上,心口跳动的频率,声声入耳,让秦似珠快要昏厥,将军居然怎么在意她。 “我……我不知道,”秦似珠愣愣地看着宣霁,在宣霁的脸上流连忘返,鼻梁高挺,下颌轮廓流畅立体,看着人的时候本是冷淡疏离的气质,却平添了几分多情。 宣霁眼里滑过一丝厌恶,带着野心的爱慕,这是他最厌恶的。 “下去吧。”宣霁摆摆手,心里也反应过来了,那人什么性子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秦似珠跪伏在地,眼泪像落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梨花带雨之势,却咬着下唇不肯哭出声,眼睛周围通红,显得自己很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样子。 “将军,似珠不敢居功,但是能否求将军一个恩典。”腰肢舒展,女子的曲线就这样毕现,头发往下扑散下去,秦似珠心机地露出脖颈后一点肌肤。 但是不细腻,也不白皙,宣霁没有抬头,只是余光一眼,脑海里马上想起那人香培玉琢的样子,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玉兰,就这样静待盛开着,清风就从远方慕名而来。 “说,”宣霁起身,长身玉立,衣角在地上一扫而过。 秦似珠赶紧直起身,掖了掖眼角的泪,“似珠多谢将军。” “我本盛京人氏,在家中不受宠,衣食倒也不缺,家中犯了错,我也无可厚非该受罚,但是……” “你想怎么样快点说!你当我们是无事妇人啊,听你在这罗里吧嗦。”随元良实在受不了了,这种女人在盛京一抓一大把,说得自己高风亮节,但是争宠手段使起来倒是一点不含糊,她是什么东西,真是一眼望到底,还在这声泪具下的唱戏,真是鸡皮疙瘩掉一地。 随元良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秦似珠眼泪包在眼眶,可就是倔强地不肯落下来,眼含期待地看着宣霁,心里无限希望。 “既然你还没想好,那就下次再说。”宣霁弹了弹袖口,知道下面跪着的女人想要什么,她前来检举揭发,殊不知她身上也有不少疑点。 秦似珠讶异地看着宣霁,错过了这次机会,哪还有下次啊,但是一个念头又马上呼之欲出,“下次?”难道将军是还想再见到我,而且是在将军的主军营里召见。 还想说什么,宣霁和随元良已经跨出门口了,不留下一片衣袖或者任何只言片语。 秦似珠心下狂喜,心底深处的犹豫和畏惧被压倒,到时自己留在将军身边,还有谁敢随意欺侮她,那人到时也会是自己摇尾乞怜的一条狗。 宣霁在上首坐下,两个气息凌冽的亲卫,全身包裹在麟甲里,只露出一双没有冷漠的眼,强硬地拖着跪在右边,嘴角长着一颗黑痣的男人,男人的脸一下紧贴在地面上,眼里是惶恐讶异。 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句辩白求饶的话,亲卫已经把那人嘴捂住拖走了,两只脚无力的垂曳在地上,脸上还有说不尽的震惊,眼球快要从细小的眼眶里挤出来。 秦似珠扶着庵庐的门框,看着男人被拖走的狼狈样子,全身都是解气的快意,就凭这个倭瓜矮小、没权没势的男人,还敢肖想自己,真是活该! 那人的交代,使力将自己送进庵庐,接近鲁太医等人,套出姜斋手里的药方,却不想自己连普通药方都碰不到,无奈那人又让自己换药,虽然只是一个小漏洞,这才是第一次,徐徐图之也能使不少绊子,连带着姜斋那三个女人! 以后再试看效果如何,没想到之前本来是换了箱子,姜容都能轻易发现,让她知道这件事行不通。 天无绝人之路,那个嘴角长着黑痣的男人,三十岁还没娶妻,长期在庵庐负责包药,在这里还能说得上话,自己只是略施小计,他就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听之任之。 昨晚自己晚留下来,嬉闹之间打翻了白前和白薇的药箱,把药箱上的字条换掉,神不知鬼不觉,药包里的药也随之用错了。 恐怕那人蠢笨的人,现在都想不明白吧,但是能助自己归京,他也算有点作用。 秦似珠头埋得极低,遮住上扬的嘴角,她就知道,自己的青春容颜不会埋没在这苦寒边界。 姜斋虽然不知道秦似珠在里间跟宣霁说了什么,但是秦似珠倒是像达到自己目的一般。宣霁好像说了句,鲁太医等人纷纷互相搀扶着起来,跪在后面的人如同劫后余生,对着宣霁感激涕零。 宣霁和随元良相继离去,走之前与姜斋目光对视,竟把姜斋灼烤得先移开了眼。 秦似珠这时候也注意到姜斋,看着她无事无灾地站在一旁,心下又开始不平衡,就该使些计让姜斋也来感觉一下膝盖跪在潮湿地面上的苦疼和粘稠,看她还不能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 恶毒的种子从来没有在秦似珠心里消散过,只是随着不甘心和不平衡愈演愈烈。 宣霁和随元良往外走,一走出庵庐的大门,随元良就深深地吐了口气,俊秀好看的眉目舒展开来,“太恶心了,真太他娘恶心了。” 宣霁走在一边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地往前走,眼前那双好看靓丽的眸子好像还在自己眼前,对着自己点头、示意。 随元良吧啦着,在这个焰麟军虽说都是糙汉子,但也是什么就是什么,没想到角落里还藏着一粒老鼠屎呢,“明庭,你说那个女人咋那么能装啊,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 “我只看了一眼,野心倒是不小,却没有点真本事谋略,这个人你注意点,我不想在归京之际再横生波澜。”宣霁根本没有把秦似珠放在眼里,那些小心思全部清楚写在她丑陋的脸上。 第一百四十二章 拿出银针 随元良点头道是,“我会多加注意的。”脚步声声音越传越远,渐渐消散在这条小道上,所有的不为人知都在透风的断墙后发酵衍生。 经过这一场大乱,庵庐所有人都惊疑未定,互相搀扶着起来,人群中已经有小声抽泣的,大多数人眼里都含着泪花。 鲁太医脸色依然凝重,敲着黑木桌面,发出闷响的“砰砰”声,下方瞬时安静下来,低低的小声切语也瞬间消失,低垂着头独自感受劫后余生。 “此事查明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但也与我治下不严有干系,往后我必当对庵庐从严管治,不想再待在我庵庐的现在就可以走,但是留下了再敢存着心思,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鲁太医声音已然听出老势,但是其中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气势犹存,下方没有一个人敢多言,更不敢提离开,离开庵庐这个焰麟军营最安全的地方,死期都不一定。 身体的发虚和晕眩,鲁太医清楚地知道自己老了,才跪了怎么一会儿,膝盖,腿都受不住了,要不是柳郎中搀扶,他恐怕现在已经倒下了。 他不想离开,但是庵庐他已经没有精力掌管,这次出了怎么大的事,将军已经算网开一面了,往后再出现一次,万死也难以辞咎。 “必当全心为庵庐做事!”声音四下,显得不是十分整齐,但是细看下首都在发声,在人迹罕至的塞北,他们找不到更好的避身所。 “把东西都收拾整理好,把庵庐里的药上下再察看一遍,没做完谁都不准走,”鲁太医声音里已经有颤抖了,尾音显得断续,嗓子眼里也好像灌了寒风,声带撕扯着。 姜斋站在几丈外,她静默而立的模样,带着女子的仪净体闲,柔情绰态。院子的人被分成两派,一派辛苦打扫、整理,做到物归原处,一派又得把药箱摊开,将包好的药包一一打开。 池景芸和姜容都走上前想帮忙,鲁太医被柳郎中搀扶着才能站立,走了过来对三人摆摆手,示意她们过来。 苍老的声音压低声音,更显虚弱,“你们别跟着忙了,就在厨房看着火吧,这里太乱了。” 池景芸心下一阵难受,伸出手虚虚搀扶着,“太医,您,还好吗?” 鲁太医嘴角抿得笔直,胡须都显得坚硬无比,骨架撑起厚重的衣物,却扬起一抹笑,随意摆了摆手,侧过头道:“无碍,人老了,就不中用了。” 姜斋沉默站在一边,看着鲁太医沟壑纵横的脸庞,一道一道刻出衰老,身体内部其实也像漏水的瓮,到处都是多年积累的伤痛和疾病。 终年寒冷的边塞,鲁太医也已经没法继续待下去了, 三人谢过退下,姜斋听到鲁太医无力支持重重坐到椅子上的声音,以及飘散于风的无奈叹息。 杜嫂子已经回到厨房了,方才她们几个后厨的人也被叫去盘问了一番,倒是没吃什么苦头。 后厨里也是凝重的气氛,谁都像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样子,现在却只能自己品味死里逃生后的恐惧和庆幸。 今天的时间在庵庐被掰成两半,过得十分缓慢。 厨房的事不多,姜斋跟杜大嫂说过几句,一人回到庵庐的隔间里,在经过大堂的时候,没多久,一道声音从暗处传来,叫住了她。 “斋妹妹,”声音娇媚带着没有撕破脸的友善,语气里还带着故作的讶异,里面的炫耀得意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秦似珠施施然从后面绕出来,怎么一眼看过去倒是很扎眼,毕竟在这里穿春装的不多,直接朝着姜斋走过来,好像就是在这里等着姜斋似的。 姜斋耸动鼻翼,空气中有劣质的胭脂水粉味道,混杂在药香里,很是难闻,不由往后退了几步,与面前的人拉开距离,“有事吗?” 秦似珠也注意到姜斋退了几步,心里的快意快要盛出来了,她这是害怕认输了吧。 “当然有,”姜斋才说完,秦似珠就迫不及待说道,向着姜斋又走了几步,在姜斋面前她连一点伪装的心思都没有,她就是要这个千娇百宠的小姐知道,她秦似珠跟她一样,甚至比她更好! “别再走近了,直接说。”姜斋最近长高不少,和秦似珠身量差不多,直视着对方气势外漏。 秦似珠越走越近,味道也越来越重,姜斋心下一场火气就这样没有缘由地冒了起来。 秦似珠无辜地眨了眨眼,脚步停下没有再靠前,挑着眉问道:“妹妹,今天怎么没见到你啊。” “你现在不是看到了吗?”姜斋直接了当呛住秦似珠,秦似珠脸上僵硬了一下,对着姜斋很是包容地笑了笑,像是姐姐包容不懂事乱说话的妹妹。 姜斋皱起眉头,这个人是脑子缺根弦吗?看自己尊若菩萨,视别人秽若粪土,什么话都能自己上演一出大戏。 “今天将军召见了我,许了我一个请求,”秦似珠故意停下来,想看看姜斋脸上羡慕嫉妒的神色,但是等了几个呼吸,姜斋就是一脸平静回望着,不催促她说下去也没有表示出什么。 她一定在心里嫉妒我吧,秦似珠语气急迫继续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斋挑了挑眉,心下知道秦似珠如今的心理了,莫名好笑。 就这样姜斋还真笑出来了,“是吗?这个我真不知道。” 为什么总有人把自己放在高若悬堂的位置,觉得别人都该让着、捧着、嫉妒着、羡慕着。其实自己的灵魂已经低进尘埃里了,靠别人才能得到快乐的人,本身就是个笑话。 “因为是我找到了在庵庐使坏的人,将军还会带我回盛京,你知道吗?” 姜斋已经不想再跟秦似珠周旋下去了,插进秦似珠的话头说道:“好,我现在知道了,恭喜。” 这个秦似珠倒是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姜斋径直走到隔间,从角落的一个小格子里拿出一整套银针,挑拣出几个瓷白的药瓶。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这个被秦似珠揭发的营护,说不定只是个替死鬼。 最近军营里传出宣霁归京的消息,全军上下更是晃荡,里面不免就有人浑水摸鱼,借机生事。 姜斋收拾好能用上的一切的防身物件,她有预感,此次回京之途必是暗像丛生,但回京之后的日子才是磨难的开始。 经过这一次死里逃生,庵庐里面显得更加安静了,风声鹤唳般,谁也不敢多说一句,战战兢兢地做自己的分内之事。 这段时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中间李全来过一次,姜斋正在整理药材,做一些急用的伤药。 “参见公公,”鲁太医抬手弯腰虚虚一礼, 李全扶住鲁太医,“阔别几载,你也同我生分了。” 鲁太医和李全从前都是为宫里贵人做事,关系不比别人。 “情分还在,礼数还是不能少的。”鲁太医笑着点头,顺着李全的力度起身,“今日来,可是有事?” 李全点点头,负手立于庵庐内,鹰利般的眼睛四下逡巡着,这时候谁都不敢抬头,埋头手下更加利索地干着手上的活。 靠近鲁太医,低声说道:“姜家那几个人在哪?” 李全心里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想着亲眼看看姜斋与池景芸相处的样子。 姜斋是个小狐狸,池景芸可不是一个会演戏的,姜家夫婿被抓走之前,最后说的都是护好这个妹妹。 听到李全要见姜斋几个,鲁太医喉头一噎,一时竟也不知道如何回李全,被李全盯上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好像注意到鲁太医的迟疑,李全微眯着眼睛,淡淡开口道,“怎么?有什么问题。” 鲁太医笑了几声,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李全,希望可以从从看出一些蛛丝马迹,“不知道您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往前都是故友,看看罢了。”李全摇摇头,脸上显得愈发高深莫测。 看到被鲁太医带来的李全,池景芸掩下心中的讶异。 “公公,”带着姜容委身施礼,想不到在这里能看到盛京的旧人。 池景芸和李全在盛京见过几次,姜家鼎盛的时候李全亲自来姜家宣旨,就是池景芸接待的,之后姜家落难,李全也来看过她们。 霎时见到池景芸和姜容两人,李全心里是讶异的,姜家才出事那会儿,姜家的女人天塌下来一般,惶恐不安,现如今到了这里,看起来比在盛京还要有精气神儿。 虽是粗布麻衣,珠钗不点,没有他想象中自怨自艾的样子,那股子气度倒是犹存。 李全犹一点头,缓缓说道:“免礼。” 暗暗打量着,脸上不动神色问道:“不知道家中六妹妹如何?咱家受京中贵人所托,特意来见见三位。” 李全没搪塞玩笑,昭帝在来之前,特意宣他,让他去见见姜家被流放的那几个女人,最大程度,让她们的日子好过一些。 看了看周围,盆里还有些未洗的碗筷,注意到鲁太医对三人的态度,如今的日子是再好不过了。 “见过李公公,”姜斋从后面出声,到前施礼,不急不缓,颇有大家气度。 与李全视线对上,姜斋颔首示好,落落大方。 池景芸这时切切出声,上前一步刚好把姜斋遮挡住,“不知公公有何吩咐,听凭差遣。” 李全都看在眼里,不由地心中怀疑消了小半,对亲人下意识的保护是骗不了人的,况且池景芸也没有必要保护不是姜斋的人。 “没什么事,就是听说三位不日便要归京,想奉劝三位,勿生事可保平安,人各有命,都是逃不过的。” 暗含敲打意味,三人跟随宣霁回京,便不要惹麻烦。也是看以往的情分,对三人的劝慰。 说完就离开了,匆匆来去,好像来这只是为了说几句话。 姜斋率先起身,扶起池景芸和姜容,“二嫂,五姐,不日便要回京,收拾些能用的东西带上吧。” 池景芸紧紧握住姜斋的手,眉目紧蹙,“阿斋,这李公公来此是何意?” “不管是何意,该做的我们一定要去做,不该做的我们也知道,没什么干系的。” 姜斋轻声安慰着,对于李全的警告不以为意,不生事不代表事不来找她们,只不过兵来将挡罢了。 且就凭大昭如今的局势,一场爆发势不可挡,无法避免。她们若是不奋起反抗,恐怕只能成为板上任人鱼肉的羔羊。 姜斋不清楚具体归京的时间,只能趁着时间,再去给随元良号一次脉。 不清楚随元良的营帐,也不敢随意乱走,随着宣霁不日便要回京的消息传出,军营上下更加戒备森严,抓住形迹可疑的人,如何都要褪一层皮下来。 去到江参将营帐说了一声,江参将便派千俞去请随元良了。 “丫头,听说李全去见你们了?” 姜斋点头,心头正想着方子,顺着江参将的话,回答道:“李公公说了一席话便离开了,无事。” 江参将闻言不由一笑,他还想安慰些姜斋,毕竟李全看起来还是很唬人的,“他说的话,听一半扔一半就得了,无需多想。” 姜斋心想正应如此,“参将说得是。” 如今各方势力都在为宣霁回京做准备,到底是做哪方面准备不得而知了。 现如今只得小心再小心,其中的牵扯姜斋还不是十分清楚。 “参将,随大人到了。”千俞的声音在帐外响起,一如既往的恭敬。 “让他进来吧,”也许是前面几次大难让随元良收了心,磨练了性子,这些日子做的事还像样子。 江参将对近日随元良的表现还是满意的。 “元良,过来号脉”,江参将招呼道。 进入帐子看见姜斋,随元良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上下不得,以前对姜斋百般捉弄看不起,如今都换成大耳刮子还给他了。 如今每一次见到姜斋,随元良都有一种再活二十年都玩不过姜斋的想法。 悄悄咽了咽口水,头皮竟不知为何微微发麻,“来了。” “如今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再犯。”一瞬间,江参将的语气凌厉起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上路 随元良在江参将面前脸上还是以往吊儿郎当的笑,回答这话时是少有的认真,“犯病的时间在减少,中间差的时间也在增多,我都记着的。” 看到随元良这个样子,江参将是一眼也不想多看,扶着头道:“你再来让阿斋给你号号脉,别到时候在外面丢了焰鳞军的人。” “好。”随元良笑得有些僵硬,其实对自己的身体随元良还是关心的,自从那事之后,早晚一脉就成了日常,最近才开始三天一次的。 但是为了让江参将安心,随元良伸出手腕,有些闪躲姜斋看过来的眼神,冰凉细腻的肌肤放到随元良手腕上。 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身体一下子僵硬如石,忍耐着把手抽出来的冲动,端起茶杯掩饰脸上的表情,和往外偷瞄的眼神。 姜斋手兀自收回,随元良如同大赦一般,还没来得及说话,随元良已经谢礼狂奔出帐了。 姜斋手上还有一瓶清肺祛毒的丹药,也没来得及给。 “随参将是有急事吗?” 江参将只剜了一眼,“是个银样蜡枪头。” 这边,随元良直直狂奔到宣霁的主军营,脸上好似还有惊魂未定,商量着近日返京的事宜。 “你怎么了,方才去了哪里?” 宣霁闻到到了一股子药香,很淡却始终在他鼻尖散之不去。 “才从江参将营帐出来,路上跑得急了些。”随元良擦了擦额上的虚汗,高挺的鼻梁,鼻尖泛着红,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可遇到了什么人?” 宣霁话才一出,随元良就一激灵,立马斩钉截铁的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自从知道宣霁的心思,和明白自己的心思,随元良才懂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以前他如此嘲笑挖苦姜斋,都是为以后的自己作的死。 东西南北风,都没有枕边风厉害。 宣霁蓦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意味不明道:“真的?” 随元良霎时心虚了,抿了抿薄唇,笑得有些牵强,“军营就那么大点,我能遇见谁呀。” 宣霁勾起嘴角点点头,下一刻就召来守卫。 “方才可有什么人来过,”宣霁耳聪目明,听到帐外有细碎的说话声。 守卫屈左膝在地上,一板一眼道:“江参将的小兵来过,送来一瓶药,他说‘随大人方才走得急,姜姑娘号完脉还有一瓶丹药没来得及拿’。 宣霁就似笑非笑看着随元良,淡淡不语。 “呈上来。” 莹白的瓶身在宣霁手里打着转,一圈又一圈,简直就是在打击随元良的心理防线。 宣霁甫一开口,“随元良……” 随元良突然一拍椅把,这时候军营里没有别人,在营帐内走来走去,气急败坏道:“得得得,我不就是怕你误会吗,再说就是号了个脉,本来就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一面说着,一面往帐帘退,说到最后,突然一掀帘子,头先腿后地冲了出去。 营帐里只有宣霁一个人了,修长的指尖摩挲着洁白的瓶身,看着挂在瓶口上的小牌子,红绳挂着,簪花小楷,煞是好看。 “来人,将药交还给随大人,不得有误。” 这天天际浓云滚滚,一道金光刺破云层,大地上开始现出利剑般的光芒,苍茫的雪顶皑皑于云巅,雄鹰低鸣盘旋着。 不可延误的,宣霁一行人开始踏上归程,焰鳞军上下整齐战列,齐齐朝着东边的方向注目远视,似乎他们的军魂始终追随着远去的将军。 姜斋临走前往回看了一眼,这一眼是对往前的追溯,还记得几月前,前途不知,没想到短短时间,她们又回去了。 这次回去,定然是要讨个说法的。 此番回程,宣霁身边明面带了五十近卫,暗里不知还有多少人手, 三辆平常的马车晃悠在官道上,毛发普通,马身不算剽悍,不是边疆惯有的良驹,全是平常人家惯有的骑行拉车的关内马。 才出边疆的界,姜斋就感觉到了队伍时刻都处在随时备战状态,行驶速度也比之前快了许多,跟在身边的护卫也在一点点减少。 宣霁将大部分身边的人都放了出去,好几拨人马从各个不同方向打马离开。 等到最后一队人从最近的小路疾驰而过,暗处的人跟随涌动,几辆马车才从歇脚地晃悠悠走了出去。 宣霁一辆马车始终稳坐车内,述安充当马夫,随元良易了容在外面骑马,江参将、鲁太医一辆马车,随时方便照顾江参将的身体,姜斋,池景芸,姜容一辆马车,澹灵自荐驾车,周围还有零散几个近卫,都换成了家丁护卫样式的打扮。 坐在车里的池景芸和姜容明显还恍惚着,靠着窗户缝往外看,眼看着如今已枯木逢春,两人纷纷不免悲喜交下,潸然泪下。 一层山色一层景,客舍青青柳叶青,熟悉入骨的喧嚣人声,行人打马而过的吆喝声,就连那藏在深山的庙宇,都让几人恍如隔世。 外面的澹灵时不时递点小零食进来,讲着包括盛京城的各地新鲜事,奇谈怪论。 这边的秦似珠可是气得吐血,本以为能跟着宣霁身边伺候着,没想到却是跟着诱敌的一队人马,在马上被颠簸得生不如死,这些糙人还丝毫不会怜香惜玉。 秦似珠脸被刮得生疼,眼泪被颠得都落不到脸上,想到姜家那几个女人却能安然坐在马车里,跟着将军南下,秦似珠就咬紧了牙齿。 姜斋靠坐在扯厢内,不同于秦似珠的愤懑,姜斋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时待在宣霁身边才是最危险的。 这些障眼法在一定时间能发挥些作用,但是越靠近盛京,来的人、使的手段会更加层出不穷。 池景芸正在和澹灵闲聊,打听一些盛京的事,姜容见姜斋兴致不高,靠在姜斋的身边。 “六妹,你不高兴吗?”姜容将澹灵给的牛肉粒放在姜斋嘴边,示意直接吃就行。 姜斋好似有些不适应,转过头用手接了下来,放进嘴里。 “没有,只是还有点担心。” 第一百四十五章 竹谈 姜容心中被无奈愧疚之情包裹,张了张嘴,却是一字都说不出,柔婉清丽的脸庞粉黛不施,带着枝头梨花被大雨冲刷的孱弱之感。 姜斋知道姜容的欲言又止,安抚地拍了拍姜容的肩膀。 车外是澹灵兴致勃勃地说笑声,突然压下声音有些严肃道:“最近这附近发生了一件怪事,一节竹子里能流出十几斗的水,周围村民都去拜山神去了。” “这怎么可能呢,一节竹子也装不了那么多水啊。”池景芸扶着车壁,诧异地说道。 澹灵熟练地驾马拐弯,高深莫测地摇头,呵呵笑道:“不少人亲眼所见,要不然这事也传不了怎么远。” “可竹子的结构便是如此,竹壁是实心的,不能通水,竹子中间有竹节隔断,怎么会有十几斗的水?”姜容也不免诧异出声,身为大家闺秀,但是奇闻怪谈她也涉猎些许。 随元良从前面放慢速度,走在澹灵的旁边,一身简单衣袍,一张普通的人皮面具也压不住随元良周身的气度。 与拉开帘子往外瞧的姜容视线对上,灿然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两排牙齿,姜容低头合上帘子,不往外瞧了。 随元良也不在意,眼睛看着蓝底的帘子,身子往后靠,直直倚在马背上,笑着出声道:“因为凿竹子那天刚好下雨了,雨水顺着竹竿往下流,凿了一个洞,竹壁外面的雨水,就会改变了方向,感觉像是竹子里面出水。” 澹灵还是摇摇头,和随元良也不论尊卑,直接道:“也不是,村民说凿开马上就渗出来了。” 马车轱轱声响在官道上,路边的野草上露珠泫然欲滴,阳光穿过树叶而下,万顷草野霎时被点亮,枯草也带着回光返照之势。 “那是上面开裂了,竹节破了!”随元良长居边疆,基本没见过竹子,对于竹子的习性也不了解。 澹灵噗呲一笑,连续几鞭子不轻不重打在马身上,黑马从鼻子里吭哧发出一身热气。 还是摇摇头道,“十几斗水,难不成每一节都破了?” 澹灵丢一颗梅子进嘴里,咂咂嘴道:“周围的人猜测纷纷,有人还说是娥皇女英的眼泪,谁知道呢。” 随元良嗤笑,“什么娥皇女英,还传说呢,我才不信,说不定就是故意编出来糊弄人的。” 一马鞭敲到宣霁的马车上,“明庭,你说呢。” 宣霁在马车里还未说话,另一辆马车里的鲁太医就开口了,“这可不一定,前有《本草时珍》记载--‘五月五日午时有雨,急伐竹竿,中必有雨’。 鲁太医拉开帘子,看着外面大好风光,身子骨都感觉舒展了,摸着胡子回忆。 “六妹,你说呢。”姜容也有些好奇,忍不住跟姜斋在车厢里讨论。 姜斋倒是知道,以前的家里附近就有一大片竹林,“是跟竹子的构造有关,只不过不是上面,而是下面,隐藏在地下的根部,根系发达,相互关联,而竹子生长,就是靠着连接地底的根。” 姜容一下子就懂了,讶异地微张大嘴,有些宝贝地抱住姜斋,“我的妹妹真是个女博士,怪不得以前屋子里那么多书呢。” 她以前屋子里很多书?姜斋印象里原身坐不住,针织女红都不好,再往深里想,姜斋回神,展颜一笑。 那是以前姜父想姜斋多读点书,跟她母亲一样腹有诗书,硬是放在她房间里的。 姜容跟她住的远,而她来时,可能恰好就看见姜斋被姜父架在桌椅前读书,认真学习的样子。 澹灵转身一把拉开帘子,咋咋呼呼的,瞪大两只圆眸,“妹妹,真是这样吗,你太聪明了吧,怎么多人敲破脑袋都想不出的问题,你一下就知道啦。” 宣霁耳聪,姜斋的话一字不落地落在他耳里,不由得笑了笑,一张丰神俊朗的脸绽放着朗月入怀的神采,端坐在马车里低声道:“真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 很显然随元良也听到了,踹了车壁一脚,咬着牙齿道:“明庭,你知不知道啊!” 宣霁抖动书页,骨节分明的手在书本下竟显得有些秀致,淡淡的声音传出车厢,声音跟在军营里不一样,带着以往没有的随性。 “竹子连根,根埋地底,晚上露水深重,凿开一洞,出水便是这个缘由。” 随元良支起身体,拉开帘子盯着宣霁,“你怎么也知道。” “小子,有空多读点书吧,看你丢人现眼那个样子,我都替你害臊。”江参将这时却笑了起来,骂起随元良来,可不会留情。 随元良不敢反驳江参将,悄咪咪看了一眼旁边的蓝底帘子,小声嗫嚅道:“我哪知道一杆竹子都有那么多学问。” 打马往前面去了,在他走后,一面车帘拉开瞧着他离开的方向。 有些东西我们以为很熟悉,其实其中的许多秘密我们都不得而知。 大家不由埋头暗笑,赶着马继续上路。 这几天,大家赶路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宣霁下令尽快到达,天黑透了才打尖住下,天还没亮就开始赶路。 西沉落日异样红,流光异彩的晚霞化做玉弓,形状各异的火烧云在天边翻涌着,欲燃苍穹。 二里外有一家客栈,现在天色还能上路,但是得紧赶着才能达到下一个城镇,宣霁没有这次赶时间,让人在客栈外停了下来。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店小二搭着白布就上来招揽客人,招呼牵马。 随元良衣袍一抖,翻身下马,立马就有店仆来牵马车喂草料。 宣霁从车里出来,已经换了一张极为普通的脸,周身的气势也极为收敛。 “住店,三间上房。”述安掏出一锭银子,“再准备三桌上好的饭菜。” 随元良招呼店小二让喂精细些的草料,眼里有些无奈一闪而过,“这马儿还有得跑呢。” 姜斋和姜容面上都带着幂离,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今晚都早些歇息。”宣霁说完,便先行上楼去了。 全叔,就是姜斋和随元良在伙房见到的老兵,是江参将此次回京的车夫,千俞也不知道什么也被派出去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惊魂 利落的跳下马,左腿好像使不上劲,脚步有些蹒跚,搬来马凳,扶着江参将和鲁太医下马。 江参将看了一眼天色,微微吐出一口气,往树林某处随意一瞥,脸上波澜不惊,“走吧。” 大堂里现在人不多,四处摆放的桌椅板凳不少,可见到了晚上这里会聚集多少人。 三人在房里才坐下,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端着一盘子煎饼就上来了,方正的脸上温和笑道:“三位姑娘,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出锅的葱花饼,热乎着呢,趁热吃,管够。” 烫面葱花饼,外面煎得焦脆,还冒着热气,里面是烫口的软麦面,皮面上撒着几颗葱花,让人看着就食欲大开。 道过谢,姜斋接过一块,咬上一口,金黄的脆皮随之脱落,唇齿留香。 这边随元良两大口一个饼子,就着客栈粗涩的茶水,一抹嘴,“也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睡会儿。” 宣霁看了随元良一眼,扫过还有满桌子的碎屑,继续擦拭扫过从腰上取下的软剑。 看着随元良恨不得随时能拔剑大杀四方的样子,宣霁特意嘱咐,“今晚动静尽量小点,能离客栈远些就远些。” “我知道,”随元良点头,他考虑的是,宣霁是为了让江参将等人离开得更顺畅。 宣霁心里考虑的是,姜斋七窍心思,尽量别把她牵扯进来。 “把地图记熟,到时别出岔子。”宣霁用上新上的饭菜。 夜色很快降临,赶路人的声音更加清晰,后院马厩里的马儿咀嚼草料的声音,吭哧吐气的声音都无遮挡地入耳。 后半夜,风过,草尖都变得凌厉,树梢开始剧烈抖动,没有人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样的血雨腥风。 姜斋在睡梦中蓦然惊醒,耳畔幽阒,环顾左右,二嫂和五姐安然入睡中,烛明室深。 外面好像传来砍刀厮杀的声音,是在焰鳞军营待久了,出现幻觉了吗? 姜斋按了按太阳穴,躺下准备重新入睡。 风声送来树林深处的声音,临死前叫不出声的呜咽,以及刀子捅入血肉,划过骨骼的尖利声。 姜斋瞬间坐起,脑子已经瞬间清明,小心坐起身下床。 从窗子外面看去,风生寒箫,月隐清微,这扇窗可视范围太小,只闻片段的刀剑相击的刺耳声。 突然听到隔壁江参将房间好像有响动,姜斋准备出去查看,回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池景芸和姜容,眼睛转向角落,澹灵在小塌上睡得极香。 屋内没人,连鲁太医也不在屋子里。 姜斋从江参将房间的窗户往外看去,四野无人,安静得有些诡异,下一刻,树摇风动,姜斋看见远处一方人马以四面围合,缩小着包围圈。 全身包裹在黑衣之下,只露出一道细细的眼睛,手上的弯刀在月辉下泛起寒光。 宣霁带着他们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有人马追了上来,看样子架势不小。 姜斋看见随元良打马而出,一人一马往客栈相反的方向狂奔。 悄步走到宣霁的房间,在门外站了片刻,轻轻推开门进去,里面一片黑暗,只有半轮月光隐隐透进来。 姜斋脚步微移,一把匕首划破空气,带着凌厉的杀气刺向姜斋的后背。 一个黑衣人从角落里现身,姜斋似乎早有察觉,屈身躲过,地上的凳子被踢开,狠狠砸到墙上。 房间不大,能施展的空间不多,胜在姜斋身量娇小,每每都能在黑衣人刀子落下来之前,及时避开。 从身上拿出迷药牢牢攥在手里,看准时机,姜斋从未关的窗户跳下。 那黑衣人紧随其后,看向窗棂,一把白色粉末扑面而来,躲闪不及,暗道中计,已经来不及了,身体一软就倒了下去。 姜斋微喘了口气,就看见不远处一个相同装扮的黑衣人,眼神阴狠地盯着她。 往右边看了眼,那是池景芸和姜容所在房间的方向,一咬牙,姜斋跳了下,往客栈外面跑去。 如今千俞不在身边,江参将身边也不清楚能用的人手有多少,既然只有一两人,看来只是来打探的,只能先引开他们。 是福不是祸,如何也避不过。 边跑边藏,身后的黑衣人也一直没有甩掉,姜斋看见地上血迹斑斑,草尖上滴着血,前方还有几具不明身份的尸体。 看来随元良方才的战场便是这里了。 姜斋跟着血渍的方向前进,身后的人穷追不舍,没有十成的把握,姜斋暂时还不敢停。 这里没有人,感受着风的方向,姜斋缓缓停下脚步,身子保持着一个朝向。 闭上眼睛,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感受到身后有人举起手腕,刀尖带来的锋利寒意,却迟迟没有落下,反而有一声沉闷的刀尖入肉声,然后重重倒地。 睁开眼睛,已经没戴面具的宣霁站在她面前。 手持一剑,身上还有风雨过后的寒气,眼眉横霜染着风华,流泻如月华,此时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无暇多问,宣霁手起刀落,血拉拉的一颗人头落地,他好像生了气,动作不停,下手狠辣,一剑一个招式,收割着包裹着黑布的人头。 身后宣霁的人过来了,快速持剑加入战场,宣霁握着姜斋的手腕退到一棵树下。 “你不在客栈里好好待着,出来干嘛!”宣霁有些控制不住心里的火气,这里有多危险,没有人比宣霁更清楚。 走了这一路了,再怎么样,也会露出马迹,早晚的问题。与其做过多无谓的牺牲,还不如一并解决了。 他故意在这里透出风声,就是准备安全送走江参将等人,自己和随元良等人再上京。 “没有人通知我,我以为敌人发现了我们的踪迹。”姜斋也知道自己好心做了坏事,也是平白把自己卷了进来。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看见姜斋的脸色一变,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些,宣霁呼出一口气,缓和语气,“你就是一个女子,打打杀杀的事还是应该我们来。” 那把刀落下来的时候,宣霁的心骤然失跳,一瞬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还是身体的下意识举刀斩杀。 虽然注意到姜斋手中迷药,但是想到一幕,宣霁心里还是铺天的后怕。 第一百四十七章 意外 现在回也回不去,姜斋默默扶额,进退不得,只好道:“我不是故意的。” 客栈后门处 这边,千俞已经换好马车,准备妥当,两辆青帷马车,江参将已经坐在了马车了,吩咐千俞道:“千俞,可以把姜家那几个姑娘叫起来了。” 原来,千俞先行一步,就是做好下一程的准备,重新购置马车,打听干净住得的客舍,江参将和鲁太医不在屋子里,也是为了和宣霁布置接下来路上的守卫。 想着这半月昼夜不分的赶路,风餐露宿,就没有提前叫醒姜斋几人,想着让几个姑娘多睡一会儿。 上去不久,千俞就脚步不停地下来,声音在暗夜里压得格外低,“参将,姜六姑娘不见了。” “什么?”江参将立刻弯腰下马车,变了脸色,神色严肃道:“里外都找过了吗?” “澹灵里外找过了,没人。”千俞声音压得更低了,“宣将军房里发现一贼人,被迷药迷晕了。” 江参将沉了脸色,拿过千俞的剑就上楼了,“去看看。” 澹灵急急迎上来,语气焦急愧疚,上前说道,“姜六姑娘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我一直守着,后半夜眯了会儿,醒来人就不见了。” “这些以后再说,贼人呢。” “在这边。” 一墙之隔,池景芸和姜容急得团团转,坐下床榻上抹着泪,澹灵让她们先不要出门,可是姜斋不知道身在何处,境况如何,她们怎么敢走。 “二嫂,”姜容慢慢回过神,紧紧抓住池景芸的手,“我们应该对六妹有信心,我们都走到这一步的,一定会等到的。” 姜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想到一句说一句,池景芸看着外面已经漏出一点光的天色,心底的阴霾却是一点没散,只期盼着菩萨显灵。 澹灵把池景芸和姜容带到后院,江参将正在用一方洁白帕子擦拭手指,间隙能看见一点血色在帕子上掩映。 见到江参将,池景芸就有些忍不住了,担惊受怕的心猛烈剧跳,“参将,阿斋找到了吗?” “阿斋如今应该还是安全的,但是这里不能待了,我们先离开,”注意到池景芸和姜容脸色纷纷一变,欲言又止想说什么的样子。 江参将给了两人一颗安心丸,“路上再慢慢找,别担心,定会找到。” 站在客栈后面逼仄的院子里,江参将暗叹一声,人算不如天算,他也是低估了姜斋的聪明和勇敢,应该早一点同她说的。 或许她就不会因为害怕暴露众人,而独自去逃避追杀。 随元良骑马过来,看到姜斋,明显也是惊诧不已,下意识看向宣霁。 “别说其他的了,先离开这。”宣霁打断了随元良,不愿多说。 翻身上马,手掌向姜斋伸出,树林里的寒意为他镀了一层冷意,空气里丝丝缕缕的潮气夹杂着血气,并不好闻,氤氲忽散,宣霁声音里仿佛有些无奈,好看俊美的眉眼定定看着她。 “上来。” 一轮红日从背后以雷霆万钧之势被推出来,天空被金色一点一点描画着,泛着青色的野草燃烧欲烈,急速的马蹄声一跃而过。 宣霁将姜斋稳稳护在怀里,遒劲的手臂环住她的身体控着缰绳,热气洒在姜斋的头顶,随元良驾马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 他记得他这个兄弟是最厌恶别人身体相触,何况与他同骑。 马匹渐渐停了下来,身后的人也已经不见踪影了,宣霁先行下马,姜斋下意识就伸出手,柔荑细嫩。 宣霁抬头看着马车上的姜斋,女孩子褪下了厚重的粗布麻衣,换上轻便的浅蓝衣衫,一张还覆着瓜萎的小脸,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的清丽绝艳。 女孩年纪较小,五官还没有完全张开,却可见往后的绰态娇美。 将姜斋的手包在大掌中,宣霁那一刻就不想放手了。 迟迟没有放手,随元良装作没有看见宣霁的小动作:“如今我们怎么走?” 取下水囊,狠狠灌了一口,昨天那葱花饼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咸。 姜斋走到一颗大树下,有些脱力地坐下,半夜的奔波劳累,剧烈的运动让她如今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去找江参将吧,后面的尾巴差不多都甩掉了。” 看到姜斋有些苍白的小脸,宣霁有些心疼。 “好,按照参将的速度,他们应该还在路上。”随元良点头同意,这一场战役,他们的人损失了不少,但是也把那些人斩杀得差不多了。 比之前来一波杀一波,省时又省力。 宣霁走到大树下,将水囊递给姜斋,看着她乌黑的发顶,有些控制不住地想摸一摸。 “还撑得住吗?” 姜斋接过道谢:“还好,多谢将军。” 打开水囊,仰着头喝了一口,脖颈微仰,白皙柔嫩,如同白玉雕琢,嘴角有些许溢出来的水渍,粉嫩的小舌微碰嘴角。 就是这我无意识的小动作,让宣霁猛地转过身,无法抑制德口干舌燥起来。 姜斋双手呈上,疑惑地看着宣霁,有些迟疑地叫了一声,“将军?” 宣霁摆了摆手,在心里苦笑,这是中了邪了?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让他反应怎么大? 马儿在草地上也抓紧吃着草,鼻子里吭哧吭哧呼出热气。 “将军,你快来!”述安一声惊呼,随元良已经跌倒在地,额头上冒着虚汗,脸色苍白,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姜斋赶忙上前按住随元良的人中,又将水倒在他的脸上,情况好转了些,但是随元良依旧在发颤。 “他身上的阿芙蓉犯了。”姜斋现在身上没有能抑制阿芙蓉的药,只能靠随元良自身挺过去。 这时候犯病,可是能要人命的。 “述安,带着元良去找江参将,赶上他们的队伍。”宣霁向四周了望一眼,冷静地吩咐,凌厉的眉眼如同刀锋一般锐利,轻易不敢直视。 姜斋没有力气能扶着随元良回去,随元良如今跟着他也百害而无一利。 “我没事,”随元良死死咬着下唇,唇下一片青,眼神已经有些迷离。 第一百四十八章 青杏儿 “将军……”述安欲言又止,握着刀的手背青筋迸发。 随元良开始浑身发抖,手上的剑都差点握不住。 宣霁沉着脸色,“将随大人安然带回去,不得有误!” 又一拨人从身后来了,此时只能避,四人分别往两个方向离开,宣霁和江参将计划从这里就开始分开,宣霁几人被发现的机率反而更小。 可是现在意外频发,不得不改变计划。 在一个交叉口,姜斋往述安和随元良离开的方向说道:“述安,麻烦给我二嫂和五姐带个平安。” 其实可以的话,她现在也想跟着述安和随元良回去,但是这确实不可能,一是她不会骑马,二是她跟着述安和随元良,只能拖累他们的速度。 就连宣霁都以身犯险了,她还能多说什么。 两人无言,只有马蹄声不绝。 如今宣霁以防守为主,骑着马往小道林深的地方穿梭,姜斋后背抵着宣霁的胸膛,他的呼吸也时不时带到姜斋的耳边,莫名有些痒。 坚硬与柔软,姜斋被咯得有些疼,也许也是察觉到两人距离太近,姜斋前面尽量地移动。 其实作用不大,两人还是免不了身体接触。 宣霁一拉缰绳,姜斋身体不由往后仰,整个人掉进宣霁的怀里,腰肢被有力的手臂环着,身体也被牢牢圈住。 男子的声音响在耳边,带着一点危险,自嘴唇而出的热气渗近耳廓,音色嘶哑低沉,“你再动一下试试。” 姜斋不敢动了,那阵子温度经久不散,从耳边蔓延至脸颊,脖颈处也暗暗红了一片。 宣霁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两人几乎亲无间隙,背后的热气更是源源不断传给身前的姜斋。 小道上有一些延展出来的枝桠,宣霁总是有意无意地遮挡住姜斋,突然开口说话,打破一路上的寂静,“有没有后悔跟出来? 姜斋埋着头半晌没有回答,说后悔也谈不上,毕竟再来一次,她也会选择出来。 摇了摇头道,“没有。” 宣霁笑了几声,胸腔震动,那种酥麻的感觉又一次出现在姜斋的背上。 怎么久了,宣霁对姜斋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自信果敢,出现在一个女子身上很是不易。 宣霁继续问道:“怕吗?” 姜斋安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还好。” 不知为何,好像突然取悦到了宣霁,他笑得更大声了,姜斋从来没有在军营里看见宣霁展露笑颜。 耳边是男子爽朗的笑声,身后是滚烫的胸膛,这种距离,很容易产生一种暧昧的氛围。 “将军笑什么?”一句话竟然把宣霁逗笑了,姜斋从来不觉得她是什么幽默风趣的人。 “笑你傻,”宣霁一把摸在姜斋的头上,轻揉了几把,又把凌乱的发丝抚好。 姜斋有些受不了不同往日的宣霁,不知道他突然受了什么刺激,微微侧过头,“将军请自重。” 听到这话,宣霁好看深邃的眉眼还是笑,但是还是松开了手,自言道:“真是一个小迂腐。” 姜斋不知道,她一张娇艳稚嫩的小脸,严肃自持的表情,有一种……特别的可爱。 俗称,反差萌。 天高辽阔,草木幽深,古道西风,两人一马相随,就这样上路了。 行至一处溪水前,宣霁勒住了马缰,扶着姜斋下马,“先休息一会,再行小半个时辰就到下一处地方了。” 姜斋一直把宣霁方才给她的水囊抱在怀里,“将军,您要喝水吗?” “不用了,你喝吧。”宣霁一捧水扑到了脸上,此时一身骑装,身姿利落,显得更加随性自安,溪水从下颌滴落,平添几分野性。 溪面平静如镜,山风轻柔,不知名的野花香萦绕鼻尖,清新淡雅。 远处男子华袖落枝影斑驳,随风舒卷。 沉默半晌,姜斋抿了抿唇,还是问道,“将军,您为什么不带着亲卫上路?” 宣霁的动作好像一滞,随即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水,“你知道我回一趟盛京,得死多少人吗?” “没有人想我回去,谁都想趁着这个时候杀了我,车轮战就能把我们耗死在那里,也许杀不了我们,但是也能让我们迟迟入不了盛京。” “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太烦了,还不如我一个人走,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姜斋被微微一楞,有一种陌生的情绪在她的心口处蔓延,想说几句话,却觉得什么样的话语都格外苍白。 盛京是他的家,他却连回趟家都千难万难,不管他拥有多少荣华富贵,他都是一个孤泊的游子。 没有在军营里的威严不可犯,宣霁懒倚在树身,眯着眼看着东方升起的太阳,一身便服,随性慵懒,棱角分明的轮廓此时带了几分说不清的容貌映丽,如刀一般直逼人心的气势,也在青山绿水下,显出君子雅静的极致矛盾。 这样的宣霁她倒是从来没见过,一阵风过,草尖儿也更着柔摆起来,姜斋却感觉那草挠在了她心上,五脏六腑都是奇怪滋味。 姜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只是说出:“将军英明。” 宣霁侧身看着姜斋,嘴角一直擢着笑,眼中静水浮皎月,如朗月入怀。 “出了这里,便换个称呼吧,可唤我明庭。” 姜斋讶然,连忙断然拒绝,“使不得。” 这表字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喊的,能唤宣霁表字的全天下可能都找不出几人。 “不是胆子大得很吗,唤个表字就怕了?”看着姜斋严肃的样子,宣霁不由低笑出声,林间泉水潺潺,却比不上男子的笑声清朗。 “那你说,唤我什么?” 姜斋思索片刻,一时竟也想不出该如何唤宣霁,半晌迟疑道:“大哥?” 女孩声线此时,清冷中带着软糯,字句都仿佛拂在心尖上的羽毛,引着心尖颤动,轻缓却连绵。 这唤法好似取悦到了宣霁,眉目舒展,点头道:“青杏儿。” 姜斋一愣,下意识看向宣霁,还想问什么,宣霁已经翻身上马,将手递给姜斋,“走吧。” 这个确实是姜斋也是原身的小字,因为斋字,太过朴素淡静,家里就给她取了一个童真有趣的小字。 但也只有父母长辈有时会如此唤她。 第一百四十九章 黑店 车轮滚滚的声音伴随着沙沙的风声,树叶随风摆动,随元良还没有清醒,咬着牙,下唇已经有些溃烂。 姜容跪坐在一旁,用帕子给随元良擦掉脸上的虚汗,用水小心地润湿干裂的嘴唇。 张扬肆意的男子,平日潋滟多情里的桃花眼紧闭,脸色惨白,姜容有些莫名心疼,不顾礼数,和他同在一辆马车里。 方才赶上江参将的队伍,随元良就已经昏过去了,鲁太医诊过脉后,喂了些清毒的丹药,只能送到姜容她们那辆马车上。 马车里随元良紧紧抓着姜容的手,外面池景芸和澹灵坐在车辕边。 旁边的马车上,江参将和鲁太医讨论着随元良的病情。 “毒素有些沉积,这次排出来,以后大概不会如此了。”鲁太医心里也是一阵后怕,要是随元良在和敌人交战时突发病情,后果不容想象。 江参将叹了口气,他和宣霁算好了一切,没有算到随元良居然会在此时发病。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 马蹄声哒哒,行至一个小城,姜斋坐在马上,宣霁牵着马绳,漫步在街道上。 姜斋脸上带了一面轻纱,宣霁则买了一张面具,只露出线条锋利的下巴。 这里市场热闹,城镇不大,卖的也只是一些寻常东西,但是人却不少,熙熙攘攘的人群,人声鼎沸。 左边街道旁卖糕点的,包子,驴肉火烧,大碗面食,锅盖蒸屉掀起,热气还没散已经摆到桌子上了,一条街下去望不到边,各种小食打得火热。 右边胭脂水粉,手工簪饰,帕子女红,各种精巧小玩意儿,应接不暇。 大的店面、酒楼很少看见,到城中才看见寥寥几家。 姜斋眼里少见地浮现好奇,这是实际意义上,第一次见到古代的街道,能从军营出来,还只有到巴乌城中那一次。 宣霁好像在找什么,一直未停,直到来到一家成衣铺。 “换身男装,这样好上路些。”将姜斋从马上扶下来,宣霁低声在姜斋的耳边说道。 将一块玉佩放到掌柜的面前,两人被毕恭毕敬迎进后间。 “照着她的身量,拿身合适的男装。” 衣服很快拿上来了,姜斋拿着到后面去换,出来的时候,宣霁也换了一身衣服,正坐在椅子上喝茶。 发丝用一根月白发带束起,简便的男装让姜斋凭生出一股子飒爽,润泽的布料衬托着肤色,眉毛用炭笔画粗了些,五官还是极其精致,眉宇间的清冷,竟让她有些雌雄莫辨之感。 宣霁满意地点点头,他从不会因为外貌而夸赞一个人,但是姜斋是不一样的。 换了男装,面纱用不得了,宣霁递给姜斋一张面具,“戴上吧。” “在这里休整一下,明日再上路。” 宣霁带着姜斋去到城中最大一间客栈,那里已经摆好了一桌席面。 姜斋坐的位置靠窗,挑着担子买菜,扛着草坝子埋糖葫芦的,几文钱在各样的人中翻涌,形形色色,一幅生动的众生相,“盛京更热闹吧。” 听到姜斋的话,宣霁停了筷子,也看向窗外,“你问我?应该是吧。” 宣霁也很少有机会去到大街小巷,几次少有的印象也已经模糊了,小时候没有机会,长大之后没有了时间和心思。 “大哥到时可以看看,很有趣。” 每棵树每缕风,抱着浅白色的月光,漫山遍野唱着小夜曲,水面明亮,一片一片,细细铺成纺锤体,像一支月光的沙漏。 夜半,姜斋睡得并不熟,任何动静都能让她侧耳细听,她听到隔壁宣霁的房间门闩响动,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犹豫辗转,姜斋还是起身,站到宣霁的房间门口,敲响房门。 “大哥,你还好吗?” 声音从房间里面传来,“进来。” 姜斋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宣霁手里拿着一瓶药,衣衫退至腰间,露出光滑虬劲的臂膀,肩头有一处伤,不深,但渗着血。 “过来,帮我上药。”宣霁气息微喘,眼神锁住姜斋的身影,他以为姜斋已经睡着了。 肩头的伤不好上药,上的药也都洒在衣服上了。 屋里寂静无声,只有两道频率相同的呼吸声,窗外笼罩着一层月光,仿佛给大地披上了一层轻纱。 宣霁呼吸愈发灼热,姜斋的指尖每一次不经意,触碰到他裸露的肌肤,都能让他皮肉下的血液沸腾。 几个呼吸,宣霁再次开口道:“怎么晚了,还没睡?” “睡得不熟,听到您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姜斋手上动作娴熟,没有让宣霁感受到多少痛楚。 “回到盛京,我会帮你,你只需要信任于我。”宣霁突然话锋一转,干净锋利的眼尾看着姜斋。 “多谢将军,您先好生休息吧。”这是一个不算回答的回答,宣霁只听出了客气和搪塞。 宣霁脸色有些难看,只道:“你叫随元良的时候,也唤“您”吗?” 语气里有不忿,姜斋也不理解这话里意思。 “行了,你回去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宣霁神情看起来无异,用过早饭便上路了,两人走的不是官道,路不算好走,但是省时不少。 因为不是官道,平日人烟罕在,茶铺饭馆很少。 行道至此,才看见一家小饭馆,用布帆做招牌,上面墨写斗大个字,“食” 好像所有的店小二都是一样的热情,搭着汗巾子就把两人迎到座位上,用力在掉漆的桌面上擦拭。 “二位要点什么?” “两碗素面。” “好嘞,两碗素面。”小二往后厨方向叫了一声,“二位客官,素面马上就好。” 说完又去迎接门口的客人。 姜斋注意到周围桌子上,坐着的人面前都是一碗素面,上面的招牌牌子上,罗列着不少菜品,面食就有好几种。 面很快就上来了,上面的是另外一个店小二,拿着一个漆红托盘,“客官要不要来点酒。” 没想到宣霁直接变了脸色,将腰间匕首往桌子上一压,话里含怒,“懂不懂规矩。” 小二直接软了腿脚,头埋得极低,方才那个小二,不知道何时站在了身边,依旧一张迎来客往的脸,面皮黝黑,一脚踹走了脚边的人。 “客官息怒,新来的不懂事,两碗素面的钱给二位免了。”点头哈腰地离开,宣霁脸色虽然没有变好,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姜斋有些不明所以,闻了闻面味,是干净的。 正想拿筷子吃面,宣霁把手中的筷子放在姜斋的碗沿上,是用外面的树枝替代,用匕首划成筷子的形状,外面粗糙的皮仔细割掉,上面还有树枝的清香。 疑惑地看着宣霁,宣霁夹起一筷子面送入嘴里,催促着姜斋用些面食,路上基本没吃什么。 “快吃,一会儿面坨了。” 不明所以,但相信宣霁做事都是有理由的,姜斋没有多问,用树枝做成的筷子吃了一口,说不上好吃难吃,只是寡淡无味。 “你知道我们现在进的店是什么店吗?”宣霁吃了几口面后,见姜斋也吃了些后,便给她解惑。 新进来的几个浓须大汉,竟然也只点了几碗素面,大口大口吃着,姜斋迟疑道:“面店?” “是黑店。” “什么意思?”姜斋微微吸气。 “点客栈的酒叫酒中仙,用客栈的筷子叫食通天,还有一条规矩就是,客人不说,店家就不能诱客,方才那个小二坏了规矩,杀了他,主人家都不能说什么。” 宣霁喝了口面汤,白水一般,“之后那个小二说免素面的钱,就是之后我们走的这条道买路钱免了。” 姜斋捧着面碗,点头道:“原来如此。” 可是也有些讲不通,“既然这是家黑店,为什么还有人来这里吃面?” “方圆十几里,只有这里一家客栈,再则,没有恶名,他们也不可能在这里做生意,想找事的恶徒,吃霸王餐的人,过路人形形色色,想打家劫舍的人不在少数。” 姜斋动了动筷子,面条已经坨了,吃在嘴里毫无滋味,“那不知道规矩的过路人,误点了酒菜,岂不就丢了性命?” “不同于官道,这里是小路,凡往这过路的人经验丰富,基本不会中招,就算有不上道的,醒了给些过路钱,店家也就放人了。” 姜斋不由一笑,眼睛微微弯起,眼底一簇亮光,唇角勾起,摇头道:“我以为会被迷晕,然后做成人肉包子端上卓。” 宣霁筷子一顿,不由笑了起来,看着姜斋的眼神,透出若有若无的宠溺,“一天都想些什么,人命关天,这里又不是三不管地界,只是偏僻了些,出了人命,官府衙门还是会上门的。”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没必要在路上平白耽误这些时间,拿钱消灾,留下买路钱便是这个理。” “吃好了,我们就继续上路,到下个城镇还可以休息一晚。” 宣霁走之前,还是在桌面上扔了一两银子,看了眼后厨的方向,布帘晃动。 第一百五十章 发热 身后的杀手如跗骨之蛆,虽说追不上他们,但是一直不肯停下。 两人踪迹不定,化装掩饰身份,一路上行进得还算顺利。 宣霁有心照顾姜斋,走走停停,尽量照顾姜斋的体力。 但是两人走的小路,路面坑洼,颠簸不堪,实在不好走。 这样子的赶路就算姜斋是铁做的,此时也有些吃不消了,更何况她不是。 在她还没有发现之前,发热已经以狂风暴雨之势袭来,姜斋毫无还手之力,直接晕倒在宣霁的怀里,任凭宣霁如何呼唤,都睁不开眼。 眼皮似有千斤重,重重地从头皮上压下来,脑子里好像有锯子在拉扯。 宣霁感觉到手臂一重,姜斋已经脱力趴伏在他手臂上。 “姜斋,姜斋,”宣霁摸向姜斋的额头,入手一片滚烫,掀开面具,脸颊通红,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白。 宣霁立马调转马头,马蹄溅起泥,纷纷杂杂。 勒住马缰,马儿止不住的嘶鸣,停在一座普通府宅前。 门里人掀开一条小缝,见到门外的行人,睁大双眼,赶忙拉开门,把人迎了进来。 “去找个大夫来。” 里面不断有人迎上来,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挥下去做事了。 几个来回间,整座宅子就忙活起来了。 “热水……” “姜汤……” “去找个嬷嬷过来,再拿一套干净衣服。”将姜斋轻轻放在床榻上,拉过旁边的锦被,严严实实地盖住。 看着姜斋眼睑下的青黑,衣裳也有些润,这几日翻山越林,林间水珠露水不断,他一个男子没察觉什么,竟是没察觉到姜斋,一个姑娘家有多辛劳。 宣霁站在门外,隔着一道屏风,一扇雕花门,背着手直直看向床的方向。 “如何了?”府里有女医,主子头疼脑热的小病看得的。 女医四十岁上下,恭敬道,“这位姑娘受了些风寒,再加上舟车劳顿,体内积寒一并爆发,致现在高热不退,好生休息,喂些汤药便可。” “药熬好了吗?” “奴婢现在就去。” 虽然不知道这位姑娘何许人也,但见宣霁这般焦急关心的样子,就没有人敢再多问一句了。 此处是闻珏的宅子,他四处遍及着房产,宣霁受闻珏邀请来此做过客,府里上下的人都认得他,方才他取下面具,门房的人一眼就认出来了。 衣服已经换过,脸上的瓜萎也被清洗干净,露出洁白清莹的脸庞。 姜斋静静躺在侧塌上,偶尔只有睫毛轻轻在眼睑下扫过,唇间往常的红打了霜似的,嘴角干得有些开裂。 一室静谧,只有海棠花的暗香浮动,像得像是夜晚缓缓流淌的河流,一轮月亮藏在海棠间,枝影横斜,影影绰绰。 宣霁抚摸着姜斋的发鬓,秀丽的轮廓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肌肤细腻宛若上好的瓷器,香腮染赤,云鬓染墨。 眉头轻皱,眼眸紧闭,宣霁指尖轻点,“还难受吗?” 自然无声回应他,宣霁竭力忽略掉心尖上的疼痛,轻轻一吻落在姜斋的额头,心口被一只大手揉戳着,尖锐的难受。 “头疼,”姜斋突然小声喃喃,睫毛不停颤动,鼻子有些堵塞,闷声闷气。 带着温度的指尖抚上太阳穴,轻轻揉动着。 眉间的褶皱渐渐被抚平,眉头也舒展开来,转而沉沉睡去。 门扉被小心翼翼推开,侍仆站在门口,不敢进去,“王爷,药来了。” “下去吧。”没人敢多看一眼,放下药碗,掩上房门便出去了。 药勺在碗里搅动着,热气混杂着苦涩的气味萦绕而出,宣霁尝了一口,侧身坐在床塌边,将姜斋扶在怀里。 “把药喝了再睡,好不好?” 姜斋睡得正熟,身体也难受得紧,怎么也不肯张嘴,“难受,苦。” “喝了就不难受了。”宣霁抚着姜斋的额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上面,声音是从来没有的轻柔。 姜斋牙关紧闭,不管宣霁怎么哄,就是不喝,到了最后竟然无声地哭了。 “别哭,别哭。”这一下慌了手脚,宣霁心疼地吻去姜斋鬓角的眼泪,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姜斋的后背。 这一夜,头疼按到后半夜,接着说着身体冷,开始无意识翻身,没有法子,宣霁和衣而睡,躺在姜斋的身边。 姜斋第二天睡醒,发现宣霁衣衫凌乱地躺在她身边,衣带被随意拉扯着,里衣拉下一片,露出一小块光滑的胸膛,上面还有可疑的红印子,看起来是指甲印。 整个人瞬间僵硬了,这是两生来的第一次,一觉醒来,一个男人躺在她身边,对方身上还有可疑的痕迹。 姜斋安然睡到第二天,小几子上面的汤药不知到凉了多久了。 混沌的脑子在经过冷静,渐渐回神,她记得昨天不可控制地突然昏了过去。 耳边一直有什么声音,却总是听不真切,鼻尖萦绕着一股让她舒心,而且格外熟悉的味道,仿若山涧松,林间风。 小心翼翼探出手,姜斋将宣霁松散的里衣合拢了,就准备下床。 方才姜斋一动,他就醒了,一晚上基本没怎么闭眼,姜斋安然睡熟后,他才假寐了一会儿。 之所以没动,就是想看看,姜斋看见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有什么反应。 果然,是他多想了。 “去哪儿?” 宣霁慢慢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盯着姜斋,仿佛要看进姜斋心底。 姜斋一瞬间突然不知缘由地开始心虚,不敢直视着宣霁的眼睛,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不敢打扰到将军休息。” “现在知道打扰了?”宣霁调侃一笑,手臂搭在姜斋的身后,没有碰到,形成一个随时能拢住的包围圈。 姜斋脑子里蓦地多了些朦胧的画面,有些混乱,让她有些牙疼。 大概没有发生了什么,但描述起来,是那么令人浮想联翩。 “昨晚多谢将军了,”姜斋低头道谢,跟宣霁待在一张床上说话,还是有些奇怪,又准备起身下床。 腰肢被遒劲的手臂直接把住,分毫都无法动得,骨节分明的手探到姜斋额头上,“就一句谢谢?” 第一百五十章 苏醒 声音低且哑,带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暗示。 “你确实该谢谢我,昨晚上你如何也不肯吃药,为了给你喂上几口,我可是费了大力气。” 感受到额头上的热度,姜斋心下一跳,身体下意识往后方仰,“别动。” 宣霁感觉额头上的温度已经退了不少,收回了手,坐起身来,“姜斋,同睡一张床,这件事要是声张出去……” “那将军可就清白不保了。”姜斋现在脑子还有些不清醒,但是有些事是不该发生的。 翻身下床,姜斋才发现身上的里衣被人换了,下意识看向宣霁,又直觉宣霁不是这般乘人之危的人。 “我清白不保?”宣霁淡淡一笑,看着姜斋半晌,不置可否,也起身下床,拢好衣衫。 把已经冷掉的药碗端起,“为了我的清白着想,我先出去了,要什么你给外面的人说一声便可。” 太阳穴又开始鼓胀地疼,姜斋扶着床沿,被子上还有宣霁遗留的气息,是她夜晚少有几次清醒时,鼻尖嗅到的气息。 难不成宣霁真的亲自照顾了她一晚上?有些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这叫什么事啊。” 等到宣霁出去,姜斋才开始打量这个房间,房间不大,周围摆设却极其有品味,质朴但有自己独处一格的典雅。 中间以黄花梨圆雕鸟兽嵌玉的长屏风隔开,里面一整面都是书架,摆满了杂记和主人收藏的书画,外面则设了一张罗暗踏,东墙还挂了一张九张机的水墨画。 室内葡萄缠枝的铜炉散着袅袅青烟,味道绵延。 门板被叩响,传来一道稚嫩的女孩子声,“姑娘,方才王爷吩咐给您送些白粥,您现在要用吗?” 姜斋打开门,门外是一个十几岁、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上身一件桃红比甲,脸圆圆的,格外喜庆。 见到姜斋起身,急急把手中托盘放下,“姑娘,你身体还没有痊愈,快些坐下吧。” “我无大碍了,”让一个小姑娘扶着自己,姜斋不敢放力,自己撑着往前走,“你放那吧,我一会吃。” “好,您的衣服在屏风后面,都是干净的,我就在外面,有什么吩咐,唤一声便可。”小丫头是个讨喜的性子,不多话,嘱咐完就掩门出去了。 托盘上面有一碗白粥,一碟爽口小咸菜。 地势一低,入得一道月门,乱石堆砌的假山翻涌而下,旁边有石桌石凳,可供饮茶小憩。 两位外貌同样优秀的男子,坐在古朴的亭子里, “你怎么来了。”宣霁开口就是一副主人家的气势,仿佛在闻珏宅子里见到闻珏,是一件多稀罕的事。 闻珏脸上笑容一僵,嘴角略微抽了抽,斜看了宣霁一眼,“这话怎么也该我问你吧。” 两人有一段时间没见了,方才知道昨晚宣霁住在这里,闻珏也有些讶异,毕竟宣霁该是在回京的路上。 “借你的地方暂住一晚。” “怎么了?”闻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玩味道:“听说昨晚上你还抱进来一个姑娘,还亲自照顾了她一晚上,啧。” 亮晶晶地眼睛看着宣霁,“英雄救美,神仙也动凡心了?” 宣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闻珏和随元良一样,都是男人,还都是宣霁多年的好友,一看宣霁这个样子,就知道,宣霁动心了。 “谁啊,哪家姑娘?今年芳龄几许,长得如何……”没有听到宣霁否认,闻珏也来劲了,这板上钉钉了呀。 “闻珏,茶凉了。”宣霁瞥了闻珏一眼,抬手喝茶,显然不欲多说。 宣霁不想把内心此时的情感分享出去,这会让他有一种危机感。 “让我见见,总行了吧。”闻珏指尖摩挲在杯壁上面,撑着下巴,好笑地看着宣霁,“不至于吧,藏得那么深?” “你见过。” “我见过?”闻珏放下杯子,疑惑地皱起眉头,宣霁和他不是酒肉朋友,平常来往也甚少有女子在场。 有一个名字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也只是灵光一现,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转瞬即逝。 摇摇头,闻珏道:“我猜不到。” “猜不到就算了,”宣霁也不想闻珏现在猜到,弹了弹衣袍,起身,“我先走了。” 徒留闻珏一个人在风中凌乱,“这就是传说中的重色轻友吗?” 吃完饭,姜斋正站着消食,外面的小丫鬟声音传来,“姑娘,您的药熬好了,大夫说得趁热喝。” “麻烦你了,”姜斋把门打开,将托盘要接过来。 “我来就成,这是我应该做的,你真是太客气了。”小丫鬟笑呵呵的,手脚麻利地把桌上收拾好,又贴心地在药碗边放上一碟蜜饯。 “不知我该如何称呼……” 双喜抬头,樱桃般的小嘴哦了一声,头上一个小辫子,显得可爱又有灵气,卖力擦着桌子,“我叫双喜,是这里的丫鬟,我家主子派我过来照顾二位的。” “不知你家主人是?” 小丫头傻呵呵一笑,笑弯了眼,“我家主人就是我家主人呀。” 姜斋一噎,也知道套不出什么了,也对着双喜笑了笑,将汤药一饮而尽。 真苦。 风寒未好,姜斋也不敢出去,吹着风病情加重,算是得不偿失了。 宣霁站在门外,双喜正在跟宣霁汇报姜斋的情况。 “姑娘用了一碗白粥,汤药也喝了。” 宣霁点点头,看着阖上的房门,“下去吧。” 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有细微的声响,便推门而入。 见是宣霁,姜斋脸上浮现几分诧异,从小塌子上起身,“您怎么过来了。” “过来看看你,不可以吗。”宣霁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水,眼睛斜看着姜斋,“头还疼吗?” 姜斋摇摇头,接过茶壶给宣霁倒水,“不疼了,多谢将军关心。” 看到姜斋毫无遮拦的容颜,宣霁还是微微有些失神,在塞北待的时间不短,竟然还能养出一身白玉剔透的肌肤。 “将军,我们什么时候上路?”姜斋也知道,宣霁在外待的时间越长,危险就多一分。 “你身子好了吗?就想着出发,难不成你又想倒在我怀里。”话语里带着几分揶揄,对着姜斋,宣霁总是想调弄她,让她清泪淡然的脸庞多出一些七情六欲。 第一百五十一章 心动 昨晚她扯着他的袖子,声音软软绵绵的,倒是十分受用。 茶杯放在手里没有喝,好整以待地看着姜斋。 姜斋脸上瞬间有些皲裂,从军营出来后,宣霁就像脱了禁锢,总是冒出几句调笑她的话,要是寻常的姑娘家,早就面红耳赤了。 “您见笑了。” 姜斋身体里到底有一个成年人的灵魂,短暂的耳赤之后,就接上宣霁的话了,神情比之前还严肃了些。 看见姜斋不太愿意搭理自己的样子,宣霁少见的有些挫败,难道自己做人那么失败?都不愿跟自己搭话。 “你……”“我……” 宣霁和姜斋同时出声。 “你先说。”宣霁摆了摆手,将手中已经冷掉的茶一口闷进嘴里,压下心底莫名的燥热。 姜斋颔首,“我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随时可以出发,这两日耽搁将军时间了。” 宣霁第一次,就那么无波无澜地看着姜斋,好像要看进她的心底,能够清楚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一个您,毫不掩饰拉开距离,对于自己的示好视若无睹。 她是真的太小,不懂得,还是只是不喜欢自己。 宣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完了吗,该我说了吧。” “不要一口一个敬称,我说过你可以叫我的表字,也不用觉得抱歉,你没做错什么。”宣霁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看着宣霁离开的身影,姜斋垂眸深思。 姜斋静默的时候,也别有一番体闲仪静之态,如同一朵开在遥遥天山的白玉兰,世人见上一眼都极其不易。 有丝缕的风从窗缝间钻进来,与少女垂落的发丝共舞,只是一件不显颜色的月白色衣裙,却成了山水间一抹最艳丽的色彩。 脸颊两边还有未退的晕红,好似一抹胭脂落进了昆仑雪水之中,如同天边的仙子遗落人间。 闻珏进来,便看见的是这一幕,待看清那姑娘的脸庞,如同被不知名的东西一击而中,手脚酥麻,呆呆愣在原地。 跟闻珏以往见到的姑娘很不一样,但到底哪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了。 双喜站在门口在一边提醒着闻珏,“公子?” 闻珏如同大梦初醒,眼底还有残存的惊艳与愣忡。 “闻公子安好,”姜斋起身,福了一礼。 走动间,闻珏只觉心底激荡久久不能平复,知道不该,却无法控制,“你?你就是上次跟宣霁来的那个姑娘?” “是,叨扰了。”姜斋见是闻珏,就知道双喜口中的主人是谁了,再联想到这里的品味极好的装饰。 女子清脆如泉水击玉石的声音,轻灵入耳。 比之上次,姜斋眉眼张开了些,脸上瓜萎去掉了,换上了一件轻柔的衣衫,隐约可知少女美好的曲线。 闻珏轻缓地呼吸着,有意调整自己过重的呼吸,移开眼,掩饰性地笑了笑,“客气了,听说你生病了,有什么需要给双喜说一声就是了。” 眉眼长得很古典,眉骨高耸奠定了俊朗英挺的基调,闻珏略窄的双眼皮从尖尖的眼头缓舒展开来,没有太强的攻击性,反而有种柔情似水的感觉。 一如闻珏这个人,如清风朗月般清润。 姜斋礼貌地笑了笑,并不明显,如同微风掠过湖面荡起的微澜。 这次就连双喜都在心中暗叹,这姑娘长得可真是好看,跟个仙女似的。 闻珏来得匆匆,去得更加匆忙,还没说几句,就借口有事离开了。 双喜福了福身,也准备掩上门出去了。 姜斋唤住双喜,“双喜,我换下来的衣服还在吗?” “在屏风后面,您没说,我们不敢动您的东西的”双喜人如其名,娇憨的脸庞,透着一股子单纯质朴。 姜斋在屏风后面,找到自己的衣服,将里面的药瓶一一拿出来,倒出其中一个药瓶里的药丸,就着温水吃了下去 很快,睡意来袭,温软的床更加有吸引力,无法控制地,姜斋又沉沉睡去。 “还没醒吗?”睡眼朦胧之间,她听见窗外有人压着嗓子在说话,“小厨房的粥温着,再备上几碟爽口的小菜。” 林梢日暮,岩巢待鸟,醒来已是日暮时分,檐上有鸟雀啄食的吱吱声,展翅飞回巢中。 姜斋慢慢起身,身上有了些气力,头也不那么晕眩了。 门刚好从外面打开,双喜一颗头先探了进来,接着就是整个身子,“姑娘,你醒啦,宣公子来瞧几次了,见你没醒,嘱咐我给您备好饭菜,等您醒了就好用上。” 姜斋撑着床板起身,声音有些微哑,“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一刻,您用了饭再睡吧,免得晚上饿。” 双喜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眼巴巴看着姜斋,手伸向木雕提篮食盒,就等着姜斋说一声好了。 “好。” 听到肯定的回答,双喜吐了口气,手脚麻利地往外面摆食盒,嘴里说着,“姑娘,不是我们下人嫌麻烦,实在宣公子半个时辰就来一次,还要看看饭食准备得怎么样,弄得我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麻烦你们了。”姜斋明白双喜的意思,甚少有人敢跟宣霁对视几眼。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双喜怕姜斋误会,急急地摆手,就是你知道吧,宣公子那张脸吧,好看是好看,但是,谁敢看啊,往那一站,我恨不得钻进灶膛里去。” 说着脸上还浮现出劫后余生的样子,姜斋勾着唇一笑,埋着头加深这个笑,这话委实很形象。 双喜孩子啊絮絮叨叨,“姑娘,你和宣公子是未婚夫妻吗?对你可真好。” “我听前房的人说,昨天宣公子是抱你进来的,很是焦急呢,还在屋子里照顾你一晚上,灯火是彻夜没熄,方才又一直担心你的情况。” 姜斋还没来得及否认,双喜就自顾自地劈里啪啦不停歇。 姜斋抿了口粥,温热的,却直烫到她心里。 “我们不是。” 双喜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姜斋又淡笑地摇了摇头。 双喜半晌抿了抿嘴,急忙道歉:“双喜多嘴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袒露心意 姜斋自然不会因为这些无心之言责怪双喜,帮着双喜拿好托盘,“无碍,这些话就不要在宣公子面前说了。” “不要在我面前说什么。”宣霁从门外走进来,眼眸深邃迷人,却令人捉摸不透,墨发用一根通体玉白的簪子束起,袖口用金丝绣着竹纹。 双喜呐呐看向姜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气氛有些僵持,沉默在三人间弥漫,双喜已经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了,眼睛半点也不敢乱转。 宣霁看了看恨不得缩进墙根的丫头,大发善心,“双喜,你先下去。” 双喜立马埋着头,几乎小跑着出去了,恨不得脚底抹油。 门扉传来一声轻轻的阖上的声音,宣霁没有硬拉着刚才的问题,只是问道,“好些了吗?” 姜斋点点头,“好多了。” “我们现在就得上路了,可以吗?” 姜斋将随身携带的药瓶装好,跟着双喜的指引,来到大门外,阶下停了两辆马车。 宣霁掀开帘子,露出已经戴上人皮面具的脸,“上来吧。” 马车不小,但也不算大,两人同坐一辆马车,如此密闭的空间,还是会有些“拥挤”。 姜斋没有立刻动,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另一辆马车,犹豫不定。 “你不跟我坐一辆马车,是打算跟闻珏同乘?”宣霁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的不虞毫不掩饰,没有给姜斋任何说不的机会。 听到这儿,姜斋不再多说什么了,弯腰上了宣霁的马车。 一上马车,姜斋就有些坐立不安,两人离得很近,甚至宣霁手臂一揽就能碰到姜斋,鼻尖也全是昨晚梦中的味道,林间风带来的山上松,清新又凌冽。 无言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尤其实在姜斋隐隐察觉了什么之后,这种感觉更加让她感到危险。 注意到姜斋面色有些不太好,宣霁问道:“还难受?” “没有,”姜斋摇摇头,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就是马车里有些闷。” “闷着吧,你病还没好全,不能吹风。”宣霁不为所动,但还是把靠自己这边的车帘拉了拉,留出一条小缝。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在官道上,这里离盛京只有二十多里地了,宣霁靠在车壁上假寐,呼吸轻缓。 姜斋睡了近一天,此时毫无睡意,眼神四移,最后不由自主地看向宣霁,安静的车厢,让姜斋的心防卸下不少。 静静地注视着宣霁,高挺的鼻梁如刀背一般笔直,眉眼比常人要深邃些,睫毛浓长,合上眼时在他的眼睑下周投下一片阴影,薄唇紧抿,睡梦中都带着一丝凌厉。 姜斋知道宣霁长了一张好面容,却从没有如此近距离欣赏过宣霁的五官,他应该遗传了他父母的所有优点吧。 车轱好像压到一个小坑,车厢几下颠簸,姜斋没有坐稳,身体不受控制往一旁倒去,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他的臂膀。 抬起头,宣霁正兴味地看着她,“好看吗?” 宣霁向来不齿以色侍人,可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因为这张脸,能让眼前人注目,而感到高兴。 被当场抓了包,姜斋有些涩然,扯回自己的手臂,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挺好看的。” 宣霁一听更高兴了,凑近姜斋低语,声音低且带着诱惑,眼睛直直看着姜斋,“想一直看吗?” 空气被震起细微波澜,姜斋面上没有多大变化,心口处却上下不规律地跳动着,耳边振聋发聩,原来是她的心跳声。 “你……” 所有话语都被瞬间堵在唇齿间,湿润的唇勾连,鼻尖相抵,激起一片颤粟,男子没有更近一步,只是浅尝辄止。 腰肢被臂膀环住,挣脱不得,宣霁还在发问,一声一声,化作潮水,将姜斋溺毙在里面,“想吗?” 姜斋眼睛微微放大,平常冷静的思绪,在宣霁猝不及防的攻势下,变得不知所措,手指蜷缩,一时竟忘了,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 又或许,她早已迷乱。 方才姜斋一直在他的脸上流连,他就忍不住了,这个姑娘怎么好,回了京一定会有不少豺狼来抢她。 她是他的,谁也不准碰。 摩挲着姑娘柔美的轮廓,在耳边情人般轻语,话语霸道,不容拒绝,却时而带着小意, “姜斋,我心仪于你,你呢?”一声柔情。 “别想着拒绝我,你此生只有这一个选择。”二声强势。 “阿斋,阿斋,别看其他人,好不好,我比他们好千倍万倍。”三声低求。 此时,盛京 铺天盖地的黑笼罩着,时间漏进后半夜,街上传来打梆子的声音,很快消散在夜色中,巷角飞快跑过一只老鼠,鼠眼四处转动,钻进打好的洞里。 宣霁不日便归的消息抵达盛京,就像给猛烈燃烧的灶膛舔了把干柴,把一些人放在火上烤。 一只飞蛾从檐上滑落,翅膀无力地在地板上扇打,地面铺着猩红的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紫檀木的长案上摆着白玉笔山,端砚砚台,长几上供奉了一尊菩萨,慈眉善目。 桌上的东西被一扫而落,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夹杂着男人的暴怒声,“废物,一群废物。” 飞蛾受到惊吓,僵直在地,翅膀颤颤巍巍地贴附在地板上。 屋内的人大发雷霆,转身狠狠给了,站在下首一言不发的属下一巴掌,“人一批一批的派去,就没见到几个回来的,宣霁的影踪也不得而知,这就是你给我的回复!” “大人息怒。”下面站着的人重重跪下,不敢抬头。 “把剩余的人收回来,处理好。”站在上首的人很快下了命令,平时和善慈祥的面孔,此时狰狞无比。 “听说姜家那几个女人也回来了,找机会做掉,我好不容易赶走他们,还马上能跟肃安伯结成儿女亲家,不能在这个关头出差错。” 说这话时,堂上之人背着手,如同杀鸡做狗般轻言,从没有把人命放在眼里的样子,可恶至极。 灯火流转,飘忽不定,照不散这满室阴沉。 第一百五十四章 寺庙 马车停住了,姜斋手在衣袖下还在不停颤抖,宣霁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她不明白,明明出发之前,宣霁还是个冷面阎王,现在却一声一声说着令她面红耳赤的情话。 宣霁先下车,握着姜斋的手扶下马车,自此就没有松开。 山间小路,林荫遮蔽,两人弃车步行,这里山岭绵延起伏,山上松杉清翠,其中藏着一座古朴的寺庙,隐隐露出一方塔尖。 钟声在苍烟暮霭中回荡,便将人代入玉屏清嶂暮烟飞,绀殿钟声落翠微的意境之中。 走在其中,尘世的心灵也如同在圣水中涤净,不知名的鸟满林啼叫,声音清脆好听。 上山的路不算好走,阶梯高矮不一,周围的竹林成片,遮天蔽日,远处山涧、泉池星罗棋布,水质清澈甘冽。 “我每次回来,就会先来这里,庙宇不大,但格外灵验。”宣霁不管姜斋如何挣扎,手就是不松开,自顾自地给姜斋介绍着。 渐渐地,姜斋也不白费力气了,自从宣霁说出那番话后,他就像一头放出笼子的野兽。 寺内突然传来钟声,在林间悠然荡远。 寺庙看起来不大,匾额上写着“净寺”,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门上撰写着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寺庙建筑群错落有致,气派的山门朝向西方,过了山门便是宽敞的庭院,庭院里植了不少塔松,这种树生长慢,造型却好,庭院里有铸铁的香炉,两座钟鼓楼相对而建,像两尊巨大的护法。 寺内只有一个小僧在洒扫庭院,见到宣霁和姜斋,双手合十,“不知二位施主从何而来。” “从盛京来。”宣霁、姜斋是盛京人。 “到哪里去。” “到盛京去。”两人要归京。 小僧再次合十,点点头,好像理解了什么,施手道:“二位施主这边请,” 过穿堂,是一个不小的天井,种着两棵白果树。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走过天井,便是大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才四尺来高。 大殿西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进门有一个狭长的天井,几块假山石,几盆花,有二间小房。 小和尚将两人带到大殿东边的厢房,双手合十,“方丈,您等的施主到了。” 厢房里传来一声不算苍老也不算年轻的声音,带着些饱经沧桑后的通达,“请二位进来。” 宣霁就要带着姜斋进去,丝毫没有觉得两人牵着手,有什么不对。 两人在堂下暗中用力,到底不想伤了姜斋,宣霁松开些气力,姜斋挣脱出自己的手,指骨周边已经红了。 宣霁还想说话,姜斋已经进去了。 一个额头点着戒疤、穿着朴素的青色道袍的僧人,正看着走近的两人,笑颜逐开,面容慈善,如一尊弥勒佛。 堂下放着两个布垫子,显然是为宣霁和姜斋准备的。 “空慧大师,久等了。”宣霁对着面前的僧人有着非同一般的尊重,言语间可见敬重。 “快坐,我就在这里,算不得等。”空慧大师留着一道胡须,没有尽白, “这位女施主,信佛吗?”空慧大师笑吟吟地询问姜斋,清明的眸子看上去通达,实际什么都没有,看不真切。 姜斋鼻尖萦绕着香火的气味,虽说自己经历了不可思议的事,但她还是认为鬼神之说虚无飘渺,摇摇头道,“我不信神佛,还望大师勿恼。” 空慧大师一笑,摇摇头说,“我也不信,神佛之说,本就是虚无,信则有,不信则无。” 和尚不信佛,那信什么。 姜斋不明白空慧大师什么意思,只是接着话说,“大师说的是。” 空慧接着说,“女施主,那你信命吗?” 姜斋还是摇头,“不信。” 那双眼仿佛就是一面明月镜,让姜斋觉得,这个隐于深山间的大师,看透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空慧笑着点点头,“姑娘,外面备了斋饭,舟车劳顿,你去用一些吧。” 姜斋起身谢过,施礼出去了。 “这姑娘,跟你当年的回答一样,不错,不错。”空慧捻着胡须,看着姜斋离开的身影,点了点头。 宣霁看着窗外姜斋越走越远的身影,无声的欣喜,还有无与伦比的自豪。 出来后,姜斋打量着四周,大雄宝殿颇有气势,藏经阁后面高高的佛塔似乎建成不久,尚有剩余的砖瓦留在塔下。 气派的山门朝向西方,过了山门便是宽敞的庭院,庭院里植了不少塔松,这种树生长慢,造型却好,庭院里有铸铁的香炉,两座钟鼓楼相对而建,像两尊巨大的护法,北侧有厢房,是僧人信众居住的地方。 方才的小师父给姜斋带着路,“施主,便是这里。” 姜斋双手合十谢过,“多谢小师傅带路。” 这里应该是香客上香休憩的厢房,桌子上摆放着几碟斋饭。 没有急着用饭,姜斋坐下来平复着宣霁带给她的惊诧和翻涌,摸了摸嘴角,还有些隐隐做疼。 若是没有动心,方才在马车上,她绝不会任由宣霁而不反抗,但喜欢到谈婚论嫁,她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 从来到这里,姜斋第一次感到迷茫,宣霁不是个好招惹的,断然与之交恶,百害而无一利,不知为何,就到此番境地了。 草草用过斋饭,姜斋就到外面消食散步,寺庙修建在茂林修竹间,却仿若与这里融为一体,寺庙内部在大形上,也保持着自己的特色,别出心裁。 走走停停,花草掩映,石阶藏匿其中,草木在此处皆有情。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遇平生。 姜斋站在围栏处,放眼望去,远处盛京已在眼下,皇城的热闹繁华、宫殿屋宇也一并收入眼中。 “吃好了,可还不错?”宣霁不知在姜斋身后站了多久,出声道。 “斋饭十分可口。”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见姜斋不动,宣霁上前直接牵住姜斋的手,“走吧,去了那,我们就回盛京,到时就可以见到你嫂子她们了。” 宣霁循循善诱,像一个拥有十足耐心的猎人。 携着姜斋,宣霁走进一个偏殿,里面什么神佛都没有供奉,只有两盏昼夜不息的长明灯,生生不息地燃烧着。 宣霁不信神佛,却在此处供奉了两盏长明灯。 带着姜斋跪在了菖蒲垫上,恭敬地磕头,看着上首缄默不语。 大殿里格外安静,只有风吹过,带动布帆的声音,以及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这是为我父母供奉的长明灯,每年我都要来这里一次,这几年镇守边疆,已经好久没有来过了。” 宣霁淡淡出声,声音在这所空旷的大殿里有些飘渺,不知觉中听出几分脆弱,没有人能在骨肉至亲前掩饰。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甚至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只有从旁人只言片语中窥得几分他们的样子。” 姜斋跪在宣霁的身旁,能清楚感受到这个在战场上无坚不摧的男人,此时在两盏长明灯面前颤粟。 几次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拍了拍宣霁的肩膀,“你……还好吗?” 宣霁斜过头看着姜斋,眼睛勾勒着姜斋柔美的轮廓,半晌才说道:“不太好。” “也许你的父母只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活着,他们此时也在想念着你。”比如她,她在从来没有出现的一个朝代,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着,却没人知道。 “那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宣霁此时像一个倔强的小孩子,非要向别人得到一个答案。 “他们也许无法离开,也许是找不到离开那里的法子。” “那你呢,你会离开吗?”宣霁突然定定看着姜斋,铺陈一张大网,仿佛要将姜斋圈住,却又好像,只要一个准确的答案。 姜斋突然噤了声,在此时,她给不了宣霁任何一个答案。 “宣霁,我不知道,”这是第一次姜斋直呼他的名讳,他本该高兴的。 姜斋能感觉到心口处在塌陷,为眼前的这个人。 珉王府 “珉王殿下就要回来了,把屋子都好生收拾出来,粥饭在屉笼里温好,大门擦得能照人,最近都给我小心点,谁在这关头出差错,被卖出府都是轻的。” 一个穿着蓝色滚红边的罗衣的中年男人,脚步不停地四处查看,嘴里不停敲打府内上下。 脸有些方,身材瘦削,眼睛不大,时而迸射的眼神却如同鹰眼一般的锐利。 “大管家,王爷的马车快到府门口了。”一个小厮高声着跑进来,脸上都是喜气。 “快,把府宅里所有人都交出来,侯在门口。”大管家白盛理了理自己的衣领,神色激动地看着大门外的台阶。 府宅之内,雕梁画栋,宏伟大气,处处都打扫得一层不染,花枝绿叶修剪齐整,可见府里上下都是一直有人维系着的。 姜斋和宣霁坐在马车里,跟如今宣霁府宅人人欢欣的气氛可谓判若两处。 第一百五十五章 再不留活口 安静中带着若有若无的尴尬,宣霁率先出声打破沉默,“你就先住在我的府里,我会把你二嫂和姐姐接过来,你们会安全些。” 姜斋沉默着没有出声,思虑片刻,如今才回盛京,确实是跟着宣霁,比住在什么地方都方便安全,但是如今她和宣霁…… “姜斋,我承认我有自己的心思,”看到姜斋缄默,宣霁就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但是,不管出于何种考量,没有比我的府宅更好的地方。” “我不会用任何形式逼迫你。” “多谢王爷了。”姜斋点点头,“您的恩情,姜斋没齿难忘。” 临近盛京,姜斋的称呼也跟着从将军到王爷。 宣霁皱了皱眉,却没有再逼着姜斋改掉称呼了,毕竟盛京之内,处处都是耳目。 述安拉住绳子,马车停在门口,白盛早就小跑至阶下候着了,见到马车停下,亲自搬了马凳下来。 “恭迎王爷回府。”声音高昂,带着激动,仿佛下一秒就喜极而泣,在下人面前哭出声来。 宣霁掀开车帘,果不其然,门口站着黑压压的一片人,“盛叔,将门口的下人散去,各做各事。” 不敢忤逆宣霁,白盛留下几人等着伺候,“都散了,去看看饭菜摆放得如何。” 看着宣霁下马车之后,扶着一位姑娘下了马车,白盛瞪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有女子从自家王爷马车下来。 白盛一直对述安挤眉弄眼,想知道王爷带回来的姑娘是何许人也。 述安寒着一张脸,视而不见。 进到府宅里,姜斋头上戴着幂篱,四处看得并不真切,但犹可见虚阁荫桐,清池函月。 “你先去后院休息,我已经派人去接你嫂嫂她们了。”知道姜斋方才用过斋饭,便想着让姜斋先去歇息。 “盛叔,这位姑娘是我的客人,安排到澄院。” 白盛心中不免诧异,澄院可是离王爷的院落最近的院子。 福临心至般,仿佛知道了什么,脸上笑开了花,看着姜斋的眼神愈发和善。 “早就安排妥当了。”白管家笑眯眯的说。 跟在白管家的身后,姜斋有些担心白管家脚下和脖子,因为白管家一直回头,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在看什么。 “管家,我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没有,就是王爷第一次带个姑娘回府,我有些好奇罢了。”白管家听到姜斋的声音,清脆干净,不看面容,就知道是个可人儿,更加欢喜了。 王爷看女娃眼光还是有的,自家那块榆木疙瘩,终于开窍了,白管家有些自家孩子初长成的欢欣满足。 姜斋想解释什么,但又觉得无从说起。 “这里便是了,您好生休息,缺什么给丫鬟说声就是了。” “麻烦管家了。” 白管家只笑不语,亲自挑选了两个丫鬟进澄院伺候。 姜斋卸下幂篱,宣霁的府宅以宏伟大气为主,这处院子应是知道有女眷入住,临时布置了梳妆台等东西。 门板被轻轻叩响,进来两个秀美的姑娘,穿着白色焦布比甲,梳着双丫髻,举止都很规矩。 “姑娘,我们是白管家派来伺候您的丫鬟,白竹,芍药。” 高一些的是白竹,看上去很是沉稳,进来便老实地埋首,不多瞧一眼。 矮一些的是芍药,一直用余光偷看着姜斋,眼睛跟姜斋对上,又急急地收回来,转而抬头,对姜斋咧嘴一笑,很是可爱。 “请起,我叫姜斋,来王爷府上暂住几日,叨扰了。” 姜斋的声音如泉水击玉石,又带着恰到好处的疏远和淡然,让人忍不住想看这位姑娘是如何的真容。 便是白竹,也不由抬首想看看姜斋的样子。 一双远山眉隽秀雅致,黑白分明的眸子灼亮澄澈,微微上勾的眼尾,带着浑然天成的美丽,身上没有过多的修饰,只是简单的着墨,便让人叹一声人间绝色。 唇角微微勾抿起,透着浅笑,神色略有些淡淡,言语中带着真挚,白竹和芍药为一个女子失神。 还是白竹最先回神,“您客气了,伺候您是我们下人的本分,有什么需要,您就吩咐一声。” 白竹和芍药退出去,阖上门,芍药拉着白竹的衣袖,“白竹姐姐,那个姑娘长得好好看,跟仙女儿一样。” 白竹看着远处,眼中情绪看不真切,点头称是。 宣霁坐在书房里,听着述安汇报近日发生的事,神色变化莫测。 “我才归京,他们就沉不住气,如此迫不及待了。”日光将宣霁的脸庞勾勒成两半,一半隐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在皇城底下,他们不敢再大招大式地出手,暗里小动作却不会断。 “述安,吩咐下去,往后抓到的人,一个活口不留。” 书房下首站着的都是宣霁在京中各处的心腹,各自汇报着管辖范围内的要事,宣霁用过饭后就一直待在书房里。 书房的人进进出出好几拨,见宣霁的顺序也是有门道的,不仅是长幼尊卑,还有些人共事一辈子,却是没有见过,出了珉王府的大门便不寻其踪。 最后一个换茶水的哑聋奴下去了,偌大的书房终于空了下来,宣霁埋首查看密报,白盛小步走了进来。 弯腰小声道,“方才随大人派人传信,他明日再来王府,顺便将姜家二位姑嫂带来。” “你跟他说‘今日不来见我,往后就不要来了。’宣霁不曾抬首,笔下书写不停,话语波澜不惊。 白盛小心地擦着头上的虚汗,点头应是,退出门外。 不一会儿,门扉开合,一道人影小心走了进来,“怎么想我,一晚上都等不及了?” 随元良一身红色革丝直缀,袖口用金丝勾勒,斜靠在门上,眼尾一斜便是人间尘世风流色,端的是一身风流倜傥,但鼻梁挺直且鼻背有轻微的驼峰,侧面看便有了男子的刚毅和英气。 初回盛京,随元良就把以前的穿衣捡回来了,这身才对得起这张脸。 见宣霁不搭理自己,随元良不敢上前,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我犯病犯的也是时候,述安同我走了,只余你和姜斋,共患难,真情见,如何?” 第一百五十六章 撞见 “我听说还是同乘呢,温香软玉,吃够了吧。”说这话时,随元良带着点贱兮兮的笑,但出现在他那张风流多情的脸上,却不见猥琐。 “再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啊,明明之前就好多了,突然就爆发了,压都压不住。” “我问你这些了吗?”宣霁放下笔,终于肯看随元良一眼了,“我让你把人放在珉王府,你将人安置到你的别院,安的什么心思。” 随元良眼尾下垂,略微有些心虚,但只一瞬,就理直气壮了,“我什么心思你别管,你把人安置在澄院,是什么心思。” “别以为我不知道,澄院除了你将来身边那位,谁能住得,那浴室的水源流同处,把墙卸了,妥妥的就是一场鸳鸯浴。” 跟闻珏别院的浴池设计别无二样,分流节水,将最清澈干净的水分为两股,流向两个相近的院子,这是最好的法子。 随元良被说中了心思,暗戳戳地也把宣霁的心思暴露出来,谁都一样,都是想吃肉,谁还比谁高贵了? 被随元良一语戳破,宣霁也不恼,还扬起一个淡淡的笑,“你还找得到比王府更安全的地方吗?” 随元良顿时语塞,一张俊脸被一口气涨得朱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把人尽早送过来,现在为时早已,不要操之过急。”宣霁抬笔,笔尖却迟迟不落,顿了半晌,又放下了。 随元良多面思索,待在宣霁府里,是最安全保险的法子。 心中万分不舍得,但还是得以那人的性命为重。 夜将墨色悄悄涂满天穹,却不似往常那般洒下一斛星斗,只有沉闷的黑色布满天空,显得压抑极了。昏黄的灯光透过树枝间的罅隙有了形状,凌冽的寒风撕扯衣袂。 宣霁从书房出来,述安提着灯笼给宣霁照亮脚下的路,路上见不到什么人,此时惊蛰未到,万虫也未复苏,格外寂静。 路过澄院时,里面灯火还亮着,站在原地静默良久,他格外想去见见那个姑娘,刚迈出一步,随即想到什么,宣霁已经踏出去的靴子又收回来。 “王爷,要是想就去看一眼吧。”述安埋首低语,少见的开口,往常他是不会出言影响到宣霁的决定,但是王爷也是人,他也有七情六欲。 宣霁站在原地没动,半晌认命似的,往澄院走了进去。 婢女站在门口弯腰施礼,声音不大,传不到里面的浴室里。 宣霁穿着一件素白的革丝直缀,头发高束戴着嵌玉石的宝冠,鼻梁高挺微勾,唇角锋利如刀。 “姑娘呢?” “在房里。”白竹和芍药两人恭敬行礼,不敢抬头。 算算时间,姜姑娘应该已经从浴室出来了,便更加不敢拦着主子了。 宣霁踏进房内,地龙燃烧适宜,不会闷热,但双脚赤足踩在上面也不觉冷。 四面不见人,忽听到浴室处有响动。 半个时辰前 姜斋从白竹口中得知,澄院偏殿有个浴池,进去泡泡不仅解乏,睡前也助眠。 白竹怎么一说,姜斋瞬间觉得身上格外粘腻,大病一场之后又匆匆赶路,尘土夹杂着黏汗,本来想着用一个浴桶就好了,没想到还有一个意外之喜。 浴池有上好的汉白玉浮雕而成,盛开的羞怯欲绽的莲花,水汽氤氲下,竟也显得灼烈妖娆,花瓣上凝悬着晶莹透明的水滴,泫然欲落。 白竹出去替她拿干净衣服,姜斋绕道屏风后褪下衣物,掉落脚边,层层叠叠开出绚烂的白花。 自来到这里,还没有舒心地泡过一次澡,除却身上所有的衣物,踮起脚尖踏进池水,将已经初现端倪的身子没入热气腾腾的浴汤中,阖上眼,一声喟叹从喉咙里发出。 身体各个毛孔被打开,源源不断的热水轻抚而过,就像情人充满爱意的抚摸,让人流连忘返,迷迷糊糊的,姜斋竟然靠在玉璧上睡着了。 指尖已经泡得起皮皱起,姜斋踏出浴汤,划过水面,掀开一道水痕,身上的水滴不甘心地留下玉体,裸着身子,四扇楠木刻丝屏风上搭着干燥的毛巾,还有一套月白色的中衣。 想来白竹是想她沐浴后就入睡,没有再给她准备外衣。 拢合衣衫时,姜斋借着光滑可照人的石壁,打量了一番。 这具身体正在发育,方才洗浴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尖端,疼得她倒吸了一口热气。 胸前俏生生的挺立,腰间的结也极为松散,一碰就要散开似的,步步生莲,隐约可见春光。 手上还拿着毛巾,姜斋绕过披风,穿过小门,便与站在房中的宣霁视线两两相撞。 宣霁不小心撞见美人出浴的场景,身体就定在原地,一向情绪不显的眸子出现少见的呆愣。 刚被浴洗的墨发黑得如缎,脸蛋被蒸腾的热气熏染,更显润滑,室内灯火昏黄,向他走来的女子,带着不染纤尘的超凡脱俗。 姜斋不觉有什么,身上衣服穿得“整齐”,放下帕子,向宣霁点了点头,“王爷,可是有事?” 宣霁听到姜斋的声音,瞬间反应过来,微微转过身去,平复着身上各处霎时翻涌的血液,迟缓道:“抱歉,我不知道你在沐浴。” 姜斋的发尾还在滴水,浸湿了腰和胸前的布料,薄薄的中衣越发贴身。 宣霁面上不显,耳根已经通红。 “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你嫂子和姐姐明日就会到王府。” 不等姜斋回话,宣霁已经脚步匆匆地出去了,几乎是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珉王落荒而逃。 此时,皇城中央,层层宫闱之内,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男人,步履不停地在后宫走动,弯腰塌背的太监恭敬地打着灯笼,脚步匆匆地跟着男人。 走进一个不起眼的偏殿,打着灯笼的太监熄了篾子里的火烛,弓腰替男人打开门,里面自有宫婢将男人迎了进去。 掀开帽檐,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不留须髯,嘴唇极薄,上嘴唇几乎要隐于唇线之下,不大不小的眼,不高不低的鼻,总之是一个扔在人群中也毫不起眼的人物。 第一百五十七章 相见 但是在这朝堂之下,却没有人敢小看他,当今皇后的亲哥哥,手下门生三千,还是立褚可能最大的皇子,宣珏的舅舅。 将披风递给身边的宫婢,跪下就要行礼,上首的贵妇人一把扶住了曲治平的手臂,道:“哥哥就不要同我多礼了,这里没有外人。” 皇后曲明华头上簪着凤凰衔玉珠的步摇,一身蜀锦月华衣衫,身上再没有过多的修饰,身居高位而保养得当的女人,有着平常女人没有的醉人韵味,让人很难不看第二眼。 “多谢娘娘。”曲治平还是一板一眼,好像皇后的态度无论如何,对他来说无甚差别。 曲皇后看着曲治平还是这个样子,也未恼,只是直起了腰,看着蜿蜒燃烧的烛火,缓缓道:“大哥,宣霁回来了,皇帝今儿个高兴了一整天,早早就给宣霁备好了宫宴,恨不得!” 曲皇后咬着牙,像是向生啖了她口中的人,眼中愤恨不平,“恨不得立马把皇位给了他。” 曲治平只是淡淡看来皇后一眼,岿然不动,“皇后慎言。” “如今我们都奈何他不得,皇帝又是个偏心眼,万一……,那我们可只有一条死路了。”曲皇后听说宣霁回京,并且已经安然回府,心头就已经惴惴不安,心里七上八跳,急急把曲治平宣进宫。 曲治平看着曲皇后的样子,就知道她被宣霁吓破胆了,仔细一想就知道是不可能的事,况且如今昭帝身体健壮,太子都不准人提,十几年二十几年,能出现的变故太多了。 皇后如今入了局,看不清局势了,一心觉得宣霁是宣珏登上大宝的劲敌。 曲皇后还在不停说道,曲治平有些不耐,还是提醒着曲明华,“你别乱了手脚,此时宣霁不过是才回京,他也没有皇子名头,明昭帝可从来没有承认宣霁是他的种,不明不白,名不正言不顺封了个亲王。” “宣霁想上位,御史台的唾沫就能淹了他,现在你把重心放在几个皇子身上,他们才是劲敌,你别乱了轻重。” 男人语气很是严厉,字字敲打着自己的妹妹,如今的皇后。 曲皇后嘴唇微张,还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了,曲治平说得也句句在理上。 “宣霁不死,我始终放心不下。” “等珏儿登上皇位,随便找个由头,发落了便是,史书向来都是由上位者书写的。”曲治平看着窗外枝桠横斜的树干,空洞洞的,像无人处的鬼影触手。 深夜,姜斋睁着双眼,身体疲劳,却毫无睡意,身上盖着一床锦缎被褥,极其温暖顺滑,床帏上是一顶藕合色花帐。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出现那个人的脸,走马观花似的,从军营灯火血光之下,持剑向她走来,冷冽如一把弯刀,野外笑着喊她青杏儿,弯起的眉眼如那朗上月,他向她表明心意时,霸道却深情,还有方才不肯转过身,落荒而逃的身影。 一帧帧画像勾勒出线条,在寒夜里晕上色彩,最后眼前出现了一张无比清晰的脸。 掀开温暖的锦被,姜斋和衣下床,拿着火折子点燃青角灯,托到书桌前,铺开一张宣纸,濡蘸毛笔,心中有丘壑,下笔如有神。 外面一轮圆月,团着嫩芽的树枝颤巍巍逸出,托住那轮月,一片安静祥和。 辰时一刻,姜斋听到门外有细微的说话声,借着是门扉被小心翼翼打开的声音,姜斋悠悠转醒。 白竹进来了,用弯勾挽住床帏,轻声道:“姑娘,您嫂子和姐姐来了,在外面等了一会了。” 姜斋手指一动,人醒了七八分。 外间,池景芸和姜容捧着热茶,坐在绣墩上,环顾四周,这里比姜斋之前住的闲池阁要好上不止一星半点,两人都是见过市面的人,这样的院子在任何府上都是数一数二的大院子。 这宣霁随便就让姜斋住进去,池景芸和姜容都心有戚戚然,思绪百转千回。 姜斋急匆匆换好衣服就出来了,“二嫂,五姐。” 池景芸和姜容看到完好无损的姜斋,眼眶一下就红了,自从姜斋失踪后,她们心就从未落到实处过,即使有随元良拍胸保证,也没有见到一眼真人来得实际。 放下茶杯,急急上前,握住姜斋的手,一寸一寸从姜斋脸上滑过,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话,疼惜之情溢于言表。 姜斋拉着池景芸和姜容坐下,“二嫂,五姐,我没事,一路回来也很顺利。” 捏着姜斋的指尖,听到姜斋怎么说,二人能信几分就不知道了。 姜容掖了掖眼角,“阿斋,那晚出了何事?我和二嫂睁开眼发现你竟不在了,到处找也没有。” 把两人吓坏了,要离开的时候,池景芸守在客栈不愿意走,还是江参将亲自来说,才把池景芸说服了。 姜斋跟池景芸和姜容解释完那晚的前因后果,隐去在宣霁房里杀了个人的事,还有她和宣霁之间发生的事,安抚着二人的心。 注意到二嫂和五姐眼下的青黑,眼底的血丝,便知道她们这些日子应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今早又是早早就来了,应该是彻夜未眠。 询问着白竹,澄院可否有安置的房间,姜斋住的是一个大院子,中间是大院落,两侧各有厢房。 白竹早就从大管家那里得到了吩咐,把姜姑娘嫂子和姐姐安置在厢房内。 “二嫂,五姐,这些日子让你们受惊了,如今时辰尚早,快去休息片刻吧。”姜斋心里有些内疚,那晚到底是她草率了。 池景芸和姜容互相看了一眼,犹豫不决, 芍药虽然不知三人具体身份,但看周身气度和如今穿着,便能知一二,出口打消池景芸和姜容的疑虑。 微微一笑道,“二位这边请,王府院子多,好些院落好久没住人了,这处院子都快没有人气了,三位贵客来此,这不可就是锦上添花吗?” 不得不说,王府出来的丫鬟,嘴皮子就是溜,几句就打消了二人的疑虑,看破不说破。 姜斋没有住过亲身住过古代的院落,对于这些也不太懂,自然没有看出这院落的玄妙之处。 芍药将两人带至厢房休息,伺候周到。 第一百五十八 偏头痛 有个外房的小丫鬟,青白比甲,梳着统一的发髻,从院外急急跑进来,凑到白竹耳边低语。 白竹颔首,小丫鬟轻手轻脚下去了,上前至姜斋的身边,“姑娘,外头人来报,说请您去前厅一趟。” 姜斋点点头,起身将随身携带的香囊佩戴好,跟着白竹往前厅走去。 早上起床时,白竹拿来一身青碧色杭绸小袄,杭绸月华裙,昨晚见了风,出门还在外面搭了一件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缎披风。 行走在王府之中,给恢宏大气的王府增添了一抹春色。 白竹留在外面,由宣霁的身边人把姜斋迎了进去,首先便看到坐在堂下的闻珏,五官依旧儒雅温和,脸上笑着,却没有到眼底,眉间愁绪固结。 从闻珏别院出发,三人一路,到了净寺,闻珏好像有急事,没来得及打招呼就领着人先一步回京城了。 闻珏端了杯茶,但好像也没有喝,眼睛有些焦急地望着门口方向,见到姜斋,连忙起身,但上首一声咳嗽声阻止了他,又惶惶坐下。 氤氲的热气散成丝缕,闻珏净水浮皎月的容颜有些朦胧。 宣霁最先看到从外面进来的姑娘,外披锦缎披风,依稀可见以往在自家府中从容的神态,娇美的容颜。 要是姜家没有出事,姜斋应是家里最被千娇百宠的那一个吧。 姜斋还未进到堂中,闻珏就急急开口,要不是宣霁在这里,他可能直接拉着姜斋出府了,“姜姑娘,我家中有一病人,头疾顽固,每每发作便是生不如死,你能否移步看看,用上一些利药。” 焦急的语气,闻珏带着恳求的神色,不管是看在堂上宣霁的面子上,还是往后闻珏这一份人情,姜斋这一趟去定了。 “能否详细描述一下病人的症状,我尽力而为。”引发偏头的病因有很多,姜斋也没有十分把握,只能去瞧上一瞧,看看能不能帮的上忙。 闻珏已经起身,扶着手,就往外面走,“路上说,我已经在府外备好马车了。” 看起来闻珏已经十分焦急,姜斋也无暇多想,就随着闻珏往府外走。 一直没有出声的宣霁蓦然出声,叫住了姜斋。 “姜斋,早些回来,外面天冷,路滑。” 闻珏已经急不可待了,眼底的血丝和担忧纷纷浮现,“放心,我亲自把人送回来。” 上了马车,马夫赶车技术极好,行路快也很稳,宣霁的王府跟闻珏府邸相隔不远,一条街的距离,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这一盏茶,姜斋了解到,病人三十六岁,小时候落过水,身上本就有寒疾,多年前生子时,头部受了邪风,每每天气转冷或者下雨阴凉时,便痛不欲生,恨不得拿着脑袋往墙上撞。 马车停住,就有小厮在外面摆了马凳,闻珏脚步不停,姜斋快要小跑起来才追得上闻珏。 闻珏不经意回头注意到,放缓了些脚步,通红着眼,歉意道:“姜姑娘,实在抱歉,我心里实在焦灼。” 姜斋点点头,“我理解。” 婆子在门帘处掀起一个小缝,待闻珏和姜斋都弯腰进去后,连忙将帘子拉下来,遮得严严实实。 一直走到最里面的屋子,门上又是一道厚帘子,进去后所有门窗都被厚厚的棉袄封得一丝风都进不来,里面地龙烧得极烈,可是半靠在大引枕上的妇人,还是囔道;“有风,有风进来了,快把门窗掩紧。” 这样的屋子里怎么可能有风,但是床上本该雍容从然的世家夫人,已经哀嚎到声音都哑了。 额头上满是红印子,看来是疼痛难耐时,自己用指甲拧的,手被两个流着泪的丫鬟压着,嘴里是低低的哀嚎,眼底满是疲惫和痛苦不堪。 这样一个贵妇人,却被头疼折磨至此。 闻珏赶忙上去,半跪在床边,神情痛苦不忍,“娘,您好些了吗,我给您又找来了一个大夫,能为你减轻痛楚。” 说完,室内婆子婢女都看向双手空空,面容娇美的姜斋,无言一番打量,移开了眼。 闻夫人睁开眼,眼睫凝做一团,只知道是自己儿子来了,无声笑了笑,好似不让闻珏担心。 闻珏心里如刀割,身为人子,却只能在一旁着急,袖手旁观。 知道姜斋手中的药,是不宜太多人知道的,闻珏摆摆手,吩咐道,“留下一两个贴身伺候的,其他人都下去吧。” 一直在床边默默流着泪的蔡嬷嬷留了下来,其他丫鬟都鱼贯而出。 姜斋首先上前号脉,闻夫人抱着头哀嚎,下唇被咬破,泛着血丝。 “取一杯温水来。”姜斋声音清灵,声线稚嫩却带着沉着,闻夫人奋力睁开眼,虚虚往姜斋面容上看了一眼,但眼前都是白雾,如同雾里探花,看不真切。 闻珏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双手捧着。 姜斋从香囊里拿出一个瓷白玉瓶,倒出一粒褐色药碗,轻轻一捏,药丸在指尖四碎,细碎的粉末洒进杯子,只余下姜斋指间一小半,放回瓷瓶。 “给夫人喝下去吧,能减轻些。” 闻珏心里明白是什么,但别无他法,昨日他去拜访过随元良,询问他此道,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只说信任姜斋即可。 就要把杯子对准母亲的口,一只皱纹纵横的手背横出,是蔡嬷嬷。 “夫人入口的药,须得由府医验过方能用。”蔡嬷嬷是夫人的奶妈,也是夫人在闻府中资历最老的老人,说情同母女也不为过。 闻珏明白蔡嬷嬷什么意思,无非是不信任第一次见面的姜斋,叹了口气道,“嬷嬷,你信不过姜姑娘,还不信任我吗?” 蔡嬷嬷欲言又止,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滑过姜斋,对着闻珏点了点头,接过被子给闻夫人喝了下去。 药效见效不会那么快,姜斋将夫人的手放回锦被中,又问,“夫人家中父母长辈可否也患有偏头痛的人。” 蔡婆婆是闻夫人娘家的家生子,这些事情她还是知道的,点点头道,“是,我家老夫人也有偏头痛,但是吃上几副药不见风就好了。” 姜斋颔首,有遗传的因由。 第一百五十九章 回王府 温水下去一刻钟,蔡嬷嬷就察觉到夫人挣扎的力度小了,连忙看去,看见夫人眉眼中挣扎痛苦之色减轻,大喜过望,老泪纵横看着姜斋。 “嬷嬷,闻公子,你们来看这两个穴位,风池穴,位于颈部,枕骨之下,耳廓前面,前额两侧的太阳穴,双手食、中指伸直并拢,衣指腹按揉左右穴道,每次左右同时揉按一刻钟,夫人的疼痛会减轻的。” 跟着姜斋的指引,蔡嬷嬷赶紧伸直双手给闻夫人按揉。 夫人脸上的疼苦之色果然减轻些许,眼尾也松动了些。 “夫人的偏头痛很严重,怎么多年一疼起来,夫人半条命就在阎王殿扯着,甚至把脑袋往墙上撞,我每次看着,都恨不得替夫人受了这份罪!”蔡嬷嬷泫然泪下,却顾不得擦拭眼角的泪。 外面又传来脚步声,是白竹提着她的药箱过来了,方才在府邸,姜斋吩咐白竹回澄院拿她的东西,来晚了会。 姜斋接过药箱,取出里面针套,铺陈开,“我先施针,祛一些邪寒,往后再慢慢调着。” 没有跟以往的大夫那般皱眉思虑,说些不知深浅的话,下针时笃定的神情,就足够蔡嬷嬷信任她了。 不管情况如何,有几分把握,姜斋都不会露出迟疑犹豫的表情,因为她是一个医者,也是一枚定神针,情绪会一定影响到病人和病人家人。 除了闻夫人嘴角溢出的几声细微呼声,室内几人都沉默不言,屋子里太热,地龙烧得蒸腾,还透不得风,姜斋已经满头都是细密的汗珠,披风早就摘了下去。 一滴就落到闻珏的手背上,闻珏手背微微一颤,下意识看向姜斋,沉着冷静的神色,以及紧抿的嘴角,没有黄澄瓜萎的遮挡,姑娘瓷白细腻的脸上脸颊飞起绯红,格外媚丽。 鬼使神差的,闻珏掏出帕子,擦拭着姜斋额头上的汗,姜斋不觉由他,目不斜视,倒是房里的蔡嬷嬷和白竹变了神色。 深深吐出一口气,姜斋开始停针,白竹赶紧上前递上茶杯,分开姜斋与闻珏的距离。 “这几年,请来的名医不算少,宫里的御医也请了,开始还有效果,往后渐渐都不行了。”闻珏看着自家母亲已经缓下去的头疼,从地上起来,收起帕子,对姜斋说道。 姜斋接过水杯,润了润嘴唇和喉咙,“正常的,夫人这偏头痛顽固已久,汤药已经治标不治本,只能靠往后慢慢调理。” 让蔡嬷嬷把以往大夫开得最好的药方拿出来,姜斋仔细看了几张,从里面抽出一张,道:“嬷嬷,往后你就按这方子再喝着,夫人饮食上要注意什么,你们应该都是清楚的。” 姜斋开始收针,声音有些嘶哑,这屋子实在是热,“夫人的屋子太热了,将地龙烧得踩在地上不冷就行了,把门上的棉被都撤了吧,不开窗没有寒风进来即可。” 蔡嬷嬷赶紧喊人进来撤棉被,闻珏随即坐下接上。 “姜姑娘……”闻珏欲言又止,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白竹。 姜斋了然,对白竹说,“白竹,你先出去吧。” 白竹没有第一时间出去,而是埋头用余光看着闻珏,想到自家出门前,王爷对自己的敲打,看好姑娘,别让有心之人靠近,早些回来。 闻公子是王爷的友人,有心之人应该算不上,况且这是在别人家,白竹抿着唇稍一思虑,便弯腰屈膝出去了。 白竹一出去,闻珏就迫不及待问道,“姜姑娘,这药对身体有副作用或者后遗症吗?” 姜斋摇摇头,道:“剂量很小,伴之以汤药,不会出现你担心的那种情况,你尽管放心。” 闻珏半蹲半跪,姜斋第一次见到闻珏时,感觉到的乘欲归仙之气早已全无,只有对母亲的担忧心疼。 “这一小瓶药丸你拿着,在夫人病发时,喂上半粒,再辅之以汤药,夫人的疼处会减轻的。” 门扉响起,外面有丫鬟进来褪棉被,总算不那么热了,方才施针,姜斋后背处湿了一片。 白竹也跟着进来了,姜斋收起东西,就准备告辞了,身体一阵发软,竟然直直往下倒。 姜斋也是风寒才愈,小丫鬟来报时,姜斋只用了一碗白粥就出去了,跟着闻珏一番走动不说,施针又极其耗费精神。 白竹惊呼,但距离甚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姜斋瘫软下去,然后落进……闻珏的怀里。 也不算,闻珏只是半揽着姜斋。 闻珏单膝跪在地上,神情焦急,“姜姑娘,姜姑娘……” 姜斋抬手示意自己没事,揉按着眉心,“我没事,就是久坐起来猛了。” 白竹赶紧上前搀扶,靠着白竹,姜斋缓了片刻,眼前渐渐恢复清明,迈步便要离开。 见姜斋要走,闻珏挽留道:“姜姑娘,留些用些饭食再走吧。” 姜斋摆手道,“不用了,我不方便在外太久,公子好生照看夫人吧。” 闻珏追至门口道:“姜姑娘,此番恩情,闻珏没齿难忘,知钱财赠与姑娘定然瞧不上,往后姑娘若是有事需要帮忙,珏必定为姑娘疾驰。” 姜斋点点头,有闻珏这番话,这趟便来得值,由一个闻府丫鬟领着往外走。 方才进来的时候,无心赏景观色,闻珏府上的假山流水,盛树奇花比之宣霁府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时冬寒快散,地面上还有些微霜,路过一道青石板路,踩在地上生响,远处疏影横斜,远映西湖清浅,别有一番乐趣。 姜斋坐上马车原路返回,马车轮毂碾过石板,姜斋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马车慢慢停住,马嘴不停嘶鸣,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白竹姑娘,前面好像有辆马车坏在半道上,路被堵住了,你看我们是等等还是绕道行。” 白竹掀开帘子,见前方马车一时半会该是走不了,道路这个位置最为狭窄,“绕道吧。” 马夫点点头,挥鞭打马,更为清晰的喧哗叫卖声传来,是街边的闹市。 第一百六十章 茶楼偶遇 京都的繁华果然不是一般的城镇可以比拟的,人来人往,车来客往,街边小贩大声叫卖,酒楼客栈小二点头迎进客,周边的成衣店,首饰铺,古玩街,糕点斋……样式精巧,成色上乘,大家之作,形式多样。 姜斋掀开黑底兰花的帘布,透过一框观察着天子脚下最繁华的地方 “白竹,这里每天都那么多人吗?” 白竹点点头,替姜斋挽起帘子,“是啊,这里是朱雀大街,青楼酒坊,丝绸首饰,应有尽有,地界更是寸土寸金。” 姜斋的记忆里有印象,以前哥哥带她出来,偷偷逛过几次,但那也是好久的事情了。 在经过一家银楼后,姜斋看到了两张熟悉的脸,相隔一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往门里走去。 那是齐枕河和严家姑娘严伏汀,身边跟着丫鬟和小厮,严伏汀偷偷看齐枕河一眼,霞飞两鬓。 姜斋眯了眯眼,比照着记忆的脸,对他们有印象,倒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出名,齐枕河是姜容的未婚夫,以前也经常到姜府来,严伏汀则是每次聚会,只要有她和姜家姑娘,因为齐枕河,最后双方都是不欢而散。 白竹看着姜斋一直看着银楼,以为姜斋是想买首饰了,看了看店标,小心地说,“姑娘想看首饰?” 姜斋摇摇头,示意白竹合上车帘“看见以前认识的人,不过现在,他们应该是不想遇见我的。” 况且现在在盛京大摇大摆地走动,总归是有影响的。 马车又慢慢停了下来,车夫的声音传进来,“姑娘,随大人在对面的茶楼上,邀您过去一聚。” 随大人,随元良?姜斋掀开车帘往对面楼上看去,随元良簪缨宝冠,举着茶杯遥遥向她示意。 姜斋覆上马车里准备好的面纱,在茶楼门口停下马车,看客都张望着眼,马车再低调,那也是珉王殿下府里的马车,以为能看见刚回来的少年王爷,没想到一只纤纤玉手从车帘探了出来。 丫鬟打扮的秀气姑娘恭敬地搀扶着姑娘下马车,只让里面一众的看客看直了眼,只可惜面上戴着面纱,只露出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秋眸。 门外打马的车夫一眼狠厉警告的眼神看过去,看客们纷纷歇了心思,不敢再不乱张望,外头有小厮迎着姜斋往楼上走。 小厮弯腰将门扉打开,恭敬退到一旁,见到里面的人,白竹也不敢进去了,垂头候在门口。 里面环境清幽,方才大堂也能闹中取静,楼上的包间布置更显精巧和主人的品味,熏炉里燃着淡香,长几上,摆着几盆修剪的盆栽,旁边摆着一个相得益彰的白瓷玉瓶,墙上悬挂的几幅画都是有价无市的珍品。 江参将坐在上首,随元良吊儿郎当坐在一边,心情好像还不错,一口一口咂着茶水,眼尾都是笑意。 “丫头,快来。”江参将笑着朝姜斋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左手边。 姜斋见到江参将也很欣喜,而且江参将的脸色比在塞北好了很多,“参将最近可好?” 江参将笑着说,“好,好,最近见了些年少时的好友,才惊觉,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说完亲自给姜斋斟了一杯茶水,“我有一番话想对你说。” 姜斋接过,“您说。” 江参将不知为何喟叹一声,好像他的过往全都化为一声叹息,斟酌着言辞,对姜斋道: “此番你回京,往后的路不好走,之后一定会有各种声音响在你耳边,影响你的抉择,盛京人太多,真聪明的人不少,假装自己聪明的人也很多,我知晓你聪慧,但千万任何时刻,都要想明白自己为何怎么做。” “我晓得的。”姜斋点点头,“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任何人都影响不了我。” 江参将这才露出一个看不出意味的笑容,点点头,拿起茶杯掩住自己眼底的神色。 “最近在珉王府住得怎么样?”随元良早就迫不及待想问姜斋。往前凑了凑,眨巴着眼睛,十分求知的样子,但是眼里的坏笑却如何也掩饰不了。 “若是觉得不习惯,可以去我府上。”之前没说,是府宅荒废太久,整新起来要花费些时间。 姜斋毕竟是一个快要及笄的女子,珉王府有没有能掌事的女人,整天跟宣霁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算怎么回事。 江参将是一片好心,随元良则是调侃,姜斋思虑着江参将的话,其实能保证安全,住哪都一样,想到宣霁,姜斋心里有些犹豫起来。 指尖摩挲着杯壁,姜斋缓缓开口道,“多谢参将,但我二嫂和五姐已经去王府住下了,来去再一番奔波。” 江参将听到姜斋二嫂也到宣霁府上暂住,也就放心下来了,点点头道:“也好,珉王府算是盛京如铁桶一般的地方了,你们居住在此,我也放心。” 随元良在江参将看不见的地方撇撇嘴,你放心,一个二十多没娶媳妇的男人,旁边住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旦发生点什么,那就是妥妥的肉包子打狗,又去无回。 一盏茶后,姜斋起身告辞。 走到街边的马车旁,面纱一角被风吹起,只是一瞬,基本没有人注意到,可偏偏刚好从银楼出来的齐枕河和严伏汀看见了这一幕。 两人都僵直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姜斋上了珉王府的马车。 严伏汀早就楞在了原地,就连齐枕河不告而别,她都没有在意,指尖狠狠扣在黑漆红边的匣子上,断了一截都未知。 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茶厢里 看见随元良又托腮眯笑,一幅西子捧心的模样,江参将就感觉浑身不适应。 “要是喜欢,你就去追,别整天在我面前摆着这般思春模样。”归京一路,要是江参将再看不出来随元良什么心思,他就是个瞎子。” 随元良摸了摸下巴,看着窗外,舒展了口气,意味不明道:“还不到时机,等到时机成熟,我就一举拿下。” 随元良做了个抓的手势,眼中是势在必得。 一百六十一章 打出去 马车赶到偏门,白竹抚着姜斋下马车,走之前,姜斋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车轱一眼,褐色的木头上沾染着点点血红。 方才那狭窄的小巷里一辆坏掉的马车,想来是有问题的吧,从闻珏府中出来,姜斋就感觉诸多视线的窥视,就是不知道,最后谁解决了这个麻烦。 姜斋回府时,已经过了午时,但是池景芸和姜容还是等到姜斋回来才用饭。 珉王府的膳**细,翠玉豆糕,八宝鸡丁,金丝烧麦,然后是二盘面点,一品膳粥,一盘水果。 严伏汀回到家直奔严大人书房,脚步匆匆,神色竟然还有些慌张。 来不及敲门,不顾小厮的阻拦,推开紧闭的房门,走到严大人的面前,她没注意到桌子摆放着两杯茶。 “父亲……” 严大人少见地严厉打断了爱女,“越发没有规矩了,敢直闯我书房都不等通报。” 父亲这次看起来是真生气了,严伏汀却顾不上那么多了,“父亲,姜斋回来了。” 看父亲在回想这个名字的出处,严伏汀提醒道:“就是姜家六小姐,姜容的妹妹,她还坐着珉王府的马车,你说会不会……。” “汀儿”严衡之警告性地叫了一声严伏汀,“一个小丫头罢了,靠美色攀上权贵,能怎么样?” “但是,但是……” 严衡之摆摆手打断了严伏汀,“伏汀,你记住,姜家掌家人都输给我了,一个小丫头,我自然不会让她蹦出多大水花来,你出去吧。” 严伏汀欲言又止,但是看着父亲的脸色,只能福了福身告退,“那女儿告退了。” “看来,跟宣霁同乘的果真是她。”一个身影从楠木屏风出来,背着手。 “你说,姜家有没有可能攀上珉王。” “事态不明,别自乱阵脚,现在最好不要跟宣霁对上,那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在暗处背着手的人,状似打量着墙上的画作,实则眼里的杀气已经成为一把利剑。 派去的人,被全部斩杀,无一幸免,宣霁,你好样的。 手中的玉扳指已经变成一吹就散的齑灰了。 才回盛京,太多事需要他亲自处理,这几日就没空下来,挥走书房最后的人,宣霁移步到窗前,一个暗卫悄无声息地跪到宣霁身后。 宣霁背着手站在书房窗子前,暗卫跪在地下,禀告今日发生的事。 “她真是怎么说的?”平常惯于不露神色的宣霁,此时有几分愉悦,勾起唇角。 堂下的暗卫不明所以,但是还是复说一句,“姜姑娘拒绝了江参将的邀约,说自己嫂子和姐姐已经搬到王府,不便挪移了。” 宣霁看着远处的花圃,檐下的花草暗香浮动,长陪夜月黄昏, 随意摆了摆手,暗卫示意准备悄声离开。 这是宣霁又突然问道:“人都处理好了吗?” “无一活口。” 白管家在外小心地扣动门板,“王爷,肃安伯的儿子在府门口闹事,没有请帖,却非要闯进来,嘴里还叫囔着要见姜姑娘。” 宣霁莫名就沉了脸色,那个敢明目张胆贿赂到焰鳞军的软弱书生,还想求娶姜家姑娘的落魄小伯爷,“打出去,不论死活,此人往后永不允许进入王府。” 此时在府里深院的姜斋和姜容都毫不知情,姜斋用完饭,就手捧一本孤本医书寻僻静地方嚼咽知识去了。 一看便是一个下午,姿势都没怎么变过,连身边来去的人都没发现。 回京怎么久了,今日也该进宫给昭帝述职了。 一身亲王冕服,复杂繁复的衣饰,由几个小厮穿戴好,最后系上金丝绣的蟒蛇腰带,戴上象征身份的玉冠,宣霁拿起昨晚写好的奏折,便出发了。 出发前,照例去隔壁院子看了一眼。 至大明门御道两侧有连檐通脊的千步廊,千步廊之外就是朱红色的宫廊。 小太监手上搭着拂尘,小步快速地给宣霁引路。 宣霁进去的时候,大殿里还有大臣在商议事务,听到传报珉王来了,纷纷退到两侧。 宣霁有不跪与皇帝的权力,所有每次宣霁给昭帝行礼都是做一个揖。 “微臣宣霁见过皇上。” 宣霁的称谓也是独一份,宣霁被冠以国姓,却称微臣。 孙德安小跑下去,双手接过,又小心放在昭帝手侧。 宣霁在众人离开之后,站在原地未动。 “回京怎么久了,都不知道来看看我。”昭帝正拿着朱红大笔批改奏章,都顾不得抬头看宣霁一眼。 “我这不是来了。”宣霁看着昭帝日夜操劳出来的白发,比他走之前,又清瘦了许多,“您平时多注意休息,有些事交给下面人去做也无妨的。” 景昭帝埋头笑了笑,眉目是十分儒雅的,鬓角如刀裁,换上长衫,就是一位老书生的形象,但长居帝王高位,也让他周身气势添了龙虎之气,一个眼神扫射过来,世间没几人接得住。 “如今你倒是知道心疼我了。”说着摇摇头,小声咳嗽了两声,喃喃自语,“我不放心呀。” “我想向您求个恩典。” “你说就是,我还能不应你?”昭帝拿起一本周折,样式好笑地看了一眼,那是对宣霁无条件的包容和宠爱。 “我想进昭狱见姜林苏。” 这一句话让昭帝变了脸色,拿着奏折的手微微一顿,语气严肃了些许,“你去见他作甚。” 旁边的大太监孙德全已经快把头埋到地上了,敢如此在皇上面前提姜林苏,还只是让皇上微微变了脸色,应该就只有面前这位珉王殿下了。 珉王迟迟没有开口,昭帝一下子就心软了,因为宣霁小时候无论受了多大委屈和误解,就是这样,站在原地一句话不说。 扶着额头,颇有些头疼道:“去吧去吧,你倒是把我心思知晓得明白。” 旁人听到这句话,早就吓得跪在地上连声求饶了,毕竟窥探帝王心思,是在舔刀尖的行为。 可宣霁神色未变,跪下叩头,“多谢皇上,要不是您给了臣权力,臣如何也不敢。”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这里是属于昭帝的私狱,没有任何律法可言,皇帝金口一开,便是拥簇的律法,宣霁拿了昭帝的手谕,跟在面无表情的守卫后面。 在这里,你可以过得很舒服,只是没有人伺候,少了自由,大刑也轮不上你,在这里,也有可能呼吸都是疼痛,都要拼尽全力,精神崩溃,肉体折磨,最后连死都成了一种奢望。 宣霁打眼过去,在这里的,都是没挨大刑的人,但是出不去的。 “宣王爷,便是这里。” 里面的人背对着门,一身囚服掩不住曾手握权力的气势,即使身陷囹圄,却还是坚持束发,已经花白的头发,透着经历世事的沧桑。 旁边的守卫就在一旁看着,手放在刀把上。 “把门打开。” 守卫掏出钥匙,铁链悉悉索索,打开门,宣霁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王爷,昭狱规矩……” “若是皇上怪罪下来,我亲自去请罪。” 一番嗜血凌厉的气势压下来,带着肉眼可见的血腥气,守卫不敢再多说一句,为难地看了几眼,最后还是施礼下去了。 这时,里面的人才缓缓转过身,见到站在外面的宣霁,平静淡漠的眸子无波无澜。 “珉王爷。”姜林苏只是点头示意,然后又转头面向着墙壁。 宣霁也不在意,迈着步子走进监牢,看着窗外射进一点光线,喟叹道:“姜大人倒是做了忠君良臣,不负皇上赏识之恩,不愧天下百姓,倒是你无可怜的儿女,还有无辜的弟弟,平白遭了灭门祸端。” 这时,僵坐在茅草上的姜林苏眼里才有了波澜,眼角渗出泪,裹在鲜红的眼角里,看起来像血。 “是我对不住他们,”姜林苏身体不瘦控制地颤抖起来,方才的平淡也淡然无存。 宣霁这几句一下就击破他的心魔和无时不在的愧疚,他死不足惜,却连累了家里人受了这飞来横祸。 “我可以帮你。”看到差不多了,宣霁缓缓开口,“但是我有条件。” 姜林苏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宣霁开口的东西,“只要王爷能帮我救出被我连累的家人,下半辈子,我姜林苏结草衔环,回报王爷!” “,我不要那些虚的,我只要一样,”宣霁在姜林苏希冀的眼神中开口,“姜家六姑娘,姜斋。” “不可能。”姜林苏断然拒绝,别说他只是姜斋的大伯,就算是姜斋的亲爹,他也不可能卖女求荣,他已经够对不起二弟了。 “你觉得你有选择的权力吗?”低沉的声调缓缓入耳,透着些嗤笑。 宣霁心里其实是对姜林苏不屑的,没有那个实力,却仿若有铁头功,凭着自身一腔热血,直面相击对手,非要证明自己有多忠君爱国,被人陷害,不忍心君上为难,自愿脱帽辞官,却连累一家人,陪着他受罪。 听到这话,姜林苏手上的锁铐剧烈抖动,发出刺耳的声音。 姜林苏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眼睛里终于露出了彷徨和迷茫。 “王爷,你什么都可以拿去,放了我那些可怜的孩子吧。”姜林苏如今死气沉沉,混若一个耄耋老人,趴伏在茅草上,对着宣霁深深一叩头,“他们摊上我这个父亲和伯父,已经够倒霉的了。” “还算你有点良心,”宣霁退了出来,回望着长跪不起的姜林苏,“好好活着,不要想寻死,你有一个好侄女。” 宣霁走后,留下姜林苏一人,他早已不复半个时辰前的冷静淡然了,有些缕白发从鬓边飘落至鬓角,眼里是冰裂的死寂。 这条命他早不想要了,但如今还不是他死的时候,去到地下,他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他如今苟延残喘着,姜家还有一线沉冤的机会。 等到昭雪的那一日,他会亲手了结这条性命,以征姜家满门清白。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闲来无事,姜斋也出不了门,索性在后院种了草药。 发丝挽成一个髻,头上只堪堪插着一支白玉簪子,但就是清丽得不可方物,黝黑的眼珠看着廊檐下站着的妇人。 池景芸神思到千里之后了,昨天出去回来之后,就显得失魂落魄。 咬着苍白的下唇,池景芸低垂眼眸,“阿斋,我昨日见到你哥哥了。” 姜斋第一反应是不信,因为姜朝几人还在边地受罚,现在是不可能回来的。 但是两人怎么多年夫妻,姜父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姜斋认不出自己的哥哥,但是池景芸不可能不认得自己的父亲。 知道姜斋是不信的,池景芸呐呐自语,“我见到你哥哥,我叫他。他没有回头,但是我不会认错,那就是他。” 此时池景芸已经泪流满面了,眼角滑出泪,里面有对丈夫的思恋和担忧。 “二嫂,我相信你,你在哪看见的?” “就在皇城出来的御街上。” 宣霁转过身,看着主动来找自己的姜斋,“天下相像的人何其之多,就凭一个背影就能肯定?” “我相信我二嫂。”姜斋福了福身,现在她出不去王府,只能求宣霁了,“烦请王爷帮忙查一查。” “你知道在御街出现,代表着什么。” 见姜斋看着自己不说话,宣霁就知道姜斋不知道了。 “那是离皇城最近的一条街,说是皇帝的后院走廊都不为过,进入那一条街的人都在锦衣卫的监察之下,他们怎么可能安然出现在那里。” “而且,往那里去,只可能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皇宫。” 在姜斋走后,宣霁暗暗派人查了查,没想到竟查出些东西,姜家那几个人不见了,没有任何上报,如同水在太阳底下蒸发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届时跟在我身边,不要随意走动。”宣霁准备将姜斋带进皇宫,说不定会有些收获。 姜斋脸上覆了一片人皮面具,小厮打扮,混在人群中毫不出眼。 “王爷放心。” 异香满座,桌挂绣纬生锦艳,地铺红毯幌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