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联牛航的幸存者》 第1章 验明正身 (时间:-8小时) 这一天,是纪元c034年3月7日。如果你是小说外生活在平行世界的人,作者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没有看错,作者也没有写错。 这里的时间跟小说里的平行世界也相似,但仅仅是相似。比如,纪元a734年跟平行世界里的公元744年对称,b934年跟公元1934年对称,这里的c034年跟公元2034年对称。但作者说的是“对称”,仅仅是对称,并非等于。这里说的是纪元,而非公元。 -8小时,也没写错,念作负八小时。怎么说的呢?即以c034年3月8日0时为新的纪元(记事年代)的开始。之前就是负的。-8小时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伴坐在牛德堡首都奥曼的计程车里,行驶在或者说堵塞在前往奥曼国际机场的路上。 还需要概述一下的是这个时代的科学理念。简而单之,就拿几句名言来说事吧: 第一条名言:有人说,当今是三大科学的世界:信息和半导体技术改变人类的生活;天体技术追求人类的理想;生命科学升华人类的肉身。第一者是过去及其延续的需求;第二者更多的是对未来的精神追求;第三者是现在及其延续的需求。其它科学领域是为“边缘科学”,或为这三者服务,或为这三者的上下游领域。 第二条名言:另有人说,未来是生命科学的世界。理由是:人是第一位的,人本位,生命科学是塑造、维护和改善人的。其它科学都是为人服务的。所以,生命科学是第一科学。 也许你会说,这话过分了,拿别人当梯子踩着别人往上爬,不好吧?再说了,塑造、维护和改善人,这样的定义太耸人听闻了吧。你要说治病救人,延长人的寿命,那还行。 说实在的,作者也觉得这些说法以偏概全,片面了。可是,你知道这里说的“有人”是什么人吗?听着,坐稳了:第一个“有人”的“人”是物理界的泰山再因斯坦,而第二个“人”是生命科学界的北斗达尔武。 认可则听之,不认可则略之吧。 当然了,也有反面意见,其中最耸人听闻的是闻名天下的日本国干细胞研究之天花板海上伸弥的那句话,也就是作者要引用的第三条名言:生命科学可以改造人类,也可以毁灭人类。好坏善恶全在一念之间。 对海上大师的言论,各国生命科学家反应强烈,甚至可以说猛烈、激烈。但所有大师小师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这话其实不完全是耸人听闻,甚至颇有些道理。 大的环境说完了,该说小的了。也就是说要说说具体要点了。这个具体要点就是“人”,这个“人”,或者说这个“他”,是贯穿全过程或者说全书的人物。 之所以要验明正身,是因为,他始终是他,一直到最后都是这么一个人,这点是不会变的,无论他的身份和名字(请在身份和名字下面划一条重点线)会发生什么变化。他作为一个人这个核是不变的。真的。 换句话说,这个他还真会不断地变化哦。站稳了,朋友,不管你信还是不信。 为什么会涉及信还是不信的问题呢?这一点你会慢慢理解的,这个过程要有足够强大的心脏才能受得了,甚至可以说,才能活到最后,或者说,活到读完整个故事的那一天。 夸张了吧?权且这么记着吧。就当是听了一个笑话。 言归正传:正身姓章,名程。在作者看来,这是世界上最古板的名字。可是,他从小就叫这个名字,从来也没有改过。 章程的爸爸叫章思路,是个小有名气的中学老师,章程的妈妈叫严化雨,是个没有名气的小学老师。他爸爸老拿他们俩的名字说事,他说:这是上一辈子定下的因缘呢,丝路花雨,严丝合缝,而且有一部票房创当年纪录的电影就叫这个名字。这可不是我们认识后去改的。 章程的妻子叫梅素华,本来是他的同班同学,跟他结婚、有了两个女儿后就脱离了社会,当了专职老婆、专职妈妈。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的两个女儿是同一胎里出来的,略有先后,也就差个几分钟。她们,早一些脱离素华身体的叫可可,晚一些出来的叫以以。章程的爸爸是文学大老师,还就喜欢拿名字当作文学的一部分来说事,说完他和老婆,就说章程的女儿他的孙女。他对章程给他的孙女们起的名字嗤之以鼻,这算什么名字嘛,一点章程都没有,亏我给你章程这么个名字呢,还可以呢,半点文学修养都没有。 可是他偏偏从早到晚地叫个不停,可可以以,以以可可,可以可以,随口颠来倒去地叫。章程的妈妈笑她,瞧你叫得多么顺口,还说程儿没文学教养。他说,素养,不是教养。再说了,凡事都会习惯的,再差的文学素养也得习惯啊。谁让我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呢。 其实,从章程结婚的那天起,他们就不住在一个屋檐下了。虽然章程爸妈住在上海最漂亮的老洋房马路思北路上最漂亮的老洋房之一里面,里面还宽敞得得很。老婆素华当初很不愿意搬到新居里去,后来章程才知道她嫁给他的原因之一就是思北路,可是当她嫁给他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后来叫可可和以以的两个小生物了,再说了,他们的新居也够好的,那房子叫新式里弄房子,其实是相当有点历史的双拼别墅,也能算花园洋房,她也只能嫁狗随狗了。她说他爸爸把她的名字取错了,叫章郎才对,她是嫁蟑螂随蟑螂才对。 其实,章程这个人应该说是一个不聪明的人,至少当不了学霸。从小学到中学,他的成绩都是恰恰够到某个门槛。可是能够到门槛,而且是平日成绩不算一塌糊涂却也离一塌糊涂不远的人,偏偏在考试的时候就够到了,虽然也只是够到,距离什么状元遥远得一塌糊涂,但已经让人大吃一惊了。从普通小学够到重点初中,再够到重点高中,然后竟然一跃而够到了上海最好、全中国第三好的旦复大学,把所有人都电到了。只有他爸爸章思路笃定得很:我们小程靠的就是灵光一闪,那叫个爆发力。 进了大学,他本来学的是信息技术,俗称it。可是在it那里,他的脑子整个就是豆腐脑。后来,他去旁听生命科学,只旁听了一节课,却把他听醒了。他发现,这个生命科学才是他生命的科学。他想转科,学校说不可能。他就一直去旁听,旁听了一年,他竟然报名去考生命科学的硕士研究生。他这么跳起来,谁知又够到了,而且是旦复大学本校那全中国排名第一的学科生命科学的研究生。 从那一天开始,章程的生命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他竟然成了全国生命科学研究生界的奇才。继而,直升博士生,被全国干细胞界最著名的研究所上海第一干细胞研究所早早地下了订单,继而成了那里的博士后。他爸爸说:看见没?小程开挂,是老程的规划,基因嘛。 背着他爸悄悄地说一句:如果光从基因上找根源,那他顶多也就只能当一名中学老师。即使是小有名气的中学老师。 话说回来了,章程后来发现,他爸爸的自身造就有限,只是他选错了专业道路。如果他爸爸也选择跟嗅觉相关的什么专业,比如侦探学之类的,他的造就可就不是一点点了。比方说,如果他当个警察,每天破一个谁也破不了的大案,那他可能已经当上了中国警察总局的总局长了。 从嗅觉上说,可还真是有基因的缘故。这么说,是认定他爸爸会有跟他一样的基因。当然,应该说,他会有跟爸爸一样的基因。尽管有好多次他说了站在门外的人是谁了,他爸爸还是不相信。他是用鼻子闻出来的。他想,难道我爸爸的鼻子跟我的构造不一样?或者因为他老了? 从外形看,章程的直坡鼻子真的是像爸爸的,跟妈妈的小翘鼻子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其实章程在这方面的认知,即他的嗅觉与众不同以及大有用处,来得还真的是晚。 因为他总以为只要是人,都是差不多的,至少看上去都有几个肢体,以脑袋为首,有各种所谓的“觉”。 一直到进了大学了,他还以为他跟其他同人是一样的,人家有什么觉,他就有什么觉,他的觉怎么样,人家的觉也应该是怎么样,至少相差不是很远。比如,有的人视觉不好,但去配一副眼镜也就补得跟别人一样了。 第2章 嗅觉引导人生 (时间:-18年零101天) 一直到进了大学,一个偶然的机会,章程才知道他的嗅觉灵敏度是别人的几百万倍,尽管他其它的觉跟大多数人差不多,比少数人还差一些。你没有听错,是几百万倍,这跟人家说狗的嗅觉跟人的嗅觉的差距相比差不多。有的方面,比如说在辨识度方面,可能还超过了狗。 这个偶然的机会,其实就是刚才已经说到的那旁听的一堂课,生命科学的一堂课。 那天,章程下午没课,在图书馆坐了一会儿,逛到了2号楼。他知道,这是生命科学院的教学楼。毫不夸张地说,是一缕清香吸引他进去的。他跟着这缕清香走到2楼,走到2楼右面尽头的大教室。跟他们3号楼一样,这里尽头的大教室也是一个阶梯教室。 教室里坐满了人,都是跟他一样或差不多年龄的学生,男的女的。他对男的女的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这也是他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谈过朋友的原因吧。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在月光下树荫里的校园内外抱在一起。他觉得他还不到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或者说没有那种去喜欢一个人的冲动。虽然,他们it同年级的少量几个女生好像都愿意接近他,并且以种种方式让他莫名其妙地知道了她们的名字。 站在台前的老师说,这位同学尽快找座位坐下吧。他抬起头来,看见这个老师的目光是对着他的。他嘟哝了一声,意思是好的。他就进了他正走到的这一排。 其实,章程是追着那一缕清香进来的。拐进这一排之后,他发现他找对了,也就是说定位正确。 他轻轻说着对不起,从两个同学腿前侧身而过,又侧身过了一个空位子,再过了一个同学的腿前,又过了一个空位子。然后他说,对了,就是这里。他所抵达的那人抬起头来时,他已经坐了下来。他发现他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从来没有这个感觉。 他感觉到了这个他所抵达的人的目光,可是他竟然不敢看这人。他就在这人的身边坐下了。还闭着眼睛。他闭着眼睛,那一缕仿佛从田野里来的清香就不绝地往他的鼻子里飘了。 他对自己说,听课。他张开了眼睛。可是,真的,他没有往两边看,他只看着老师和老师背后的电子黑板。老师挥着电子笔,在映在电子黑板上的视频上写上:心肌干细胞,五个字。这就是心肌干细胞?他看到黑板上的视频在跳动。跟他正在经历的自身心脏的跳动一样。 太神奇了,这是心脏!他想。 他觉得老师和视频太神奇了的同时,那一缕田野的清香源源不断地飘到他的鼻子里来。他第一次觉得上课是一种享受。 直到下课了,其实是直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旁边的一个香喷喷(请原谅作者乱用形容词)的声音说:你不走吗?他说,我走。他这才想起,下课了,而他旁边站着的一个女生,在等着他让路或者说等他先站起来走出去。 他说:我走。他又说了一遍。他这是第一次看她,换句话说,他这是第一次正视他寻觅着找来的一缕田野清香的香源。他晕了,真的,他看到的是一个仙女,真的,一个飘着香的仙女。那么香。 是的,这里说的不是美,而是香。 他站起来,走到这排椅子尽头的过道时,又回了一次头,第二次正视他的香源。他问了她一句话:同学,能告诉我你用的是什么香料吗?没错,他说的是香料。他对化妆品一窍不通,连问题都不会问。 这个仙女惊讶地看着他。他后来想,她一定是在想,这个傻瓜,连搭讪都不会。后来她真的这么跟他说过,那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可当时,她的眼睛从大变到小,目光从惊讶变成鄙夷。她没有理他,直接从他身边绕过,走出了阶梯教室。 可是,第二天,他又来到了这个教室,他没有进去,因为他在教室门口就没有闻到那缕清香。 一直到第四天,他在二号楼二楼再次闻到了那缕清香,来自跟上次相反的一头。 他走进那头的那个阶梯教室,根本不用眼睛扫视,他轻轻松松地就走到了她的身旁。 他坐在那一排两个空位置中间。他坐下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但他没有去求证那目光里含有的是什么,比如是惊讶还是鄙夷。这堂课上讲的还是干细胞。他听得很紧张,但是在一缕清香里听着,他觉得用伟大的汉语的一句成语来形容这样的课非常合适,这个成语叫活色生香。干细胞是活的,而他是在活的香味里享受着课程。这是在it课上不可能经历的体验。 下课了,这次他没有犹豫,马上站了起来。可是她却向另一边的过道走去。他这回犹豫了一下,也就两秒钟,然后他就跟了上去。 到了过道里,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对他说:你是要知道我用什么香料对吗?他点点头。他发现自己手心在出汗。她笑了一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根本就不化妆的。 然后她就走了,走得那么飘,那么飘飘的香着。他追了上去。 于是他们认识了。她叫素华,就是他后来的妻子。 章程忽然发现,他喜欢的也许正是没有化妆的素人。而也许正是各种化妆品造成了他的异性认知障碍。 他永远记得那第一个闻香寻踪的日子,距离今天18年零101天,可以写作-18.101。那是c016年12月的一天。天有点冷,可是阳光明媚,尤其在他的记忆里。而且那是一个特别香的日子,在他的记忆里。 而正是这个日子,启发了他对他的嗅觉的重视。一次,他有些感冒,到医院去,他却挂了个耳鼻喉科的号。完全是心血来潮。 他问那医生,有没有测嗅觉敏感度的仪器。那女医生,比他大不了太多,哈哈笑了,然后说,对不起,是测哪位? 哪位?他惊讶地反问,我呀。 她说,倒是巧了。我听说我们隔壁的兽医医院刚购入了一台测嗅觉的仪器,专门测动物嗅觉的,主要是测狗的嗅觉。听说警察局的狗在哪里排队测呢。 他说:那,需要挂号吗? 她说:你是认真的吗?他点点头。 她说:这样吧,我打个电话。那里的兽医阴含先生是我的同学。 他说:你们是同学?那倒是的。你们学的都是医。 她又哈哈一笑:中学同学。 然后他就去那里找了这个可爱可恨的年轻女医生的中学同学阴先生。这位阴先生果然给他测了。 这就是之前说他的嗅觉相当于常人几百万倍的根据来源。 测完后,那位阴先生惊讶得合不拢嘴(毕竟他也还年轻)。他说:我们这台设备刚买进来三个月,测了上千条狗。也测人,包括我们兽医院的同事们,测着玩的。人就不说了,人的嗅觉确实比狗的嗅觉平均差几百万倍。当然,狗与狗之间差别也很大。 你的嗅觉,他倒是没有笑,太奇怪了,居然比嗅觉最好的狗还要好一些。 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应该还有嗅觉更好的狗。 接下来,章程很快就申请转入生命科学院细胞系。刚才说过,由于学校不同意,他旁听了一年,同时读了一些课外读物。一年后,他考取了本校生命科学硕士课程。 他那专业的同学的眼睛里全部写着三个字:不可能。 是的呀,一个学渣,换一个专业,居然就能成超级学霸?那大家都去换换?那不是全世界只剩下学霸了? it专业的一个女同学有一次见到他和素华手拉手走在一起,第二天远远见到他,特意从远远的地方奔过来,喘着气对他说:我觉得我有希望了。他说:什么希望?她说:她还不如我呢。 他问她:她是谁? 她说:就昨天跟你拉着小手逛街的那位。 他说:哪一点不如你了? 她说:长相啊,她很一般。 当时他只是笑笑,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就是喜欢这个一般。 还真是的,章程也许喜欢素华的就是她的素。而她走到他的面前,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一个香飘飘的仙女。其实不闭眼睛也是一样的。香飘飘,这是章程发明的形容词,量身定制的。 补充一下,他之所以说这是一个认知他的嗅觉天分的偶然机会,不是说他之前完全不知道他有这么一个超越常人的天分。其实,一直有人说,你太厉害了。他想不起来说的是什么了,因为这样的情况太多了,他能闻出某人在哪里,躲在什么里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厉害?他当时,许多次,也只是听听而已,完全没有往心里去。并没有为此而得意,就觉得这是一件很普通很无聊的事情。 认识了素华后,章程才有了一个男性的性的觉醒。不是说之前没有,只是对女性似乎没有那种真正的兴趣。他自己也在心里说自己就是一个怪人。 但认识素华后,他对女人,不光是对素华,终于有了一个性的感觉。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拥有一种很有用的天份。即:嗅觉。应该倒过来说:拥有嗅觉特别灵敏这种天份或者按有的人的说法叫特异功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而在跟素华一起毕业(章程连蹦带跳跳到硕士毕业的时候她正好本科毕业)、一起结婚(受累,这话好像有语病,其实不见得,你再想想)、一起进入中国干细胞研究领域最顶尖的上海第一干细胞研究所这一路上,他的嗅觉天才一路爆发。 (题外地注解一下:英语词sorry写成“骚蕊”则形似,写成“受累”则神似。作者觉得神似更重要,于是取“受累”,形似粉或音似粉不妨念成“骚蕊”作者没有意见。) 这么说吧,他不知哪一天发现,他不用看显微镜下面的实物,仅凭嗅觉就可以说出,那是肝脏细胞还是神经细胞。 同事们一开始不相信,于是当场打了赌。同事们拿出各种细胞来,蒙上他的眼睛,打开瓶盖,让他猜是什么。有一次,他说,不对,这不是细胞,这是病毒,这种病毒的名字我说不上来,但我见过,知道这是一种腺病毒。 补充一点,在他们研究所里,要闻这些细胞或者病毒,按规定必须戴上口罩。也就是说,他是透过口罩、或者说在排除了口罩本身的气味后辨别出那些微生物来的。 他们服了,于是大家美美地吃了一顿昂贵的大餐,在上海最高档的地平线上。好多年后,他们还隔三差五地抱怨那顿饭让他们(两位男士)花掉了各三个月的工资。 很显然的事情:章程能够一路高歌猛进,成为在国内乃至国际上小有名气的年轻干细胞专家,跟他的嗅觉一定是有关系的。 第3章 飞机还在 (时间:-6小时) 让我们按下回车键吧。返回到跟0的距离近一些的地方,或者说回到当时。 时间是c034年3月7日傍晚,地点是牛德堡首都奥曼机场。 准确地说,时间是3月7日时间飞快向前移动的那一刻。说是飞快移动,是相对于奥曼马路上的无限缓慢而言的。在章程的感觉里,好像一下子从地狱里涌出了无数的人,填满了奥曼的马路。 其实,全世界的马路都被填满了。尤其是他的家乡城市上海,这个世界上居民和非居民人数位居绝对前三的超级大都市。那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当国际医疗健康署署长含着眼泪宣布本次疾情在世界范围内彻底结束的时候,在他宣布完后正式抹眼泪的时候,电视台播放了全世界的镜头,所有大城市都在放焰火,全世界都在等待这个终极宣告。 是的,这个继西班牙超级流感之后被称为超二流感或者超级流感2.0的疫情,在肆虐世界5年半之后,终于拉上了帷幕。 然后,全世界的人就都涌上了街头。尤其在上海。那天晚上的热闹,真的是叫翻了天了。 接下来的是全世界的报复性逛街,报复性旅游,报复性消费。许多国家甚至宣布学校放假,可停工的公司停工休整。于是,全世界,到处都是人。 国际医健署很快地作出决定,尽快召开全球的超二流感疫情总结大会与相应科技发展奖励大会。 这就是他们这次来奥曼参加的国际会议。 疫情爆发后这五年多时间里,国际学术会议开过,可是会场从来就没有坐满过人。许多人是在视频上参加会议的。尤其是中国的,基本上都是视频参加会议。 而这一次,可谓盛况空前。 会场设在海滨的国际会议中心,会场本身就够大,1500个座位座无虚席。而旁边的移动墙也全部移开了,涌进来的全世界的记者恐怕也有1500个人。 三个月都快过去了,奥曼街头的熙熙攘攘一点都没有退潮的意思,加上这本来就是个海滨度假圣地,虽然不是旅游旺季,但仍有超多的旅客涌来。 他们离开酒店已经够早的了。如果不是这个小姑娘拖拖拉拉,化个妆用了两个小时,他们早就到机场了。 这个小姑娘叫汪若雪,是章程的同事,比他小十岁,今年26岁。她是去年底刚被他们研究所接收的。 章程是心急如焚,她是心花怒放,章程觉得。尽管她没有这么说,不时也表现出糟了今天赶不上飞机了的焦急的样子,但他知道她那是装出来的。之前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如果他不等她,她就不走了。章程这个人最看不得眼泪,尤其是女孩子的眼泪。他说:我等。可是这个我等,等得他心都揪起来了。 他的心揪了起来,是因为他脑子里全是素华和可可以以,本来今天半夜就可以到家,把她们三位女士全部吻一遍的,而现在飞机就快要起飞了,他们还缓缓地推进在奥曼街头。 她心花怒放,他觉得是因为她脑子里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知道那里面包括他,甚至主要是他。 她刚说完,飞机要赶不上了,接下来那句是,这里我还没有怎么玩过呢,明天早上可以去游泳。程哥哥,你说呢? 程哥哥什么也没说。程哥哥的心要爆炸。 然后程哥哥说了:这几天早上我们不都游过泳吗? 她说,那是赶时间的,上午要开会。明天我们可以在海里泡上大半天。 程哥哥说:泡个鬼。 她嘻嘻一笑。然后说:看呀,那个老外爬到车上去了。程哥哥说:你自己也是老外。她嘻嘻地笑着,笑到程哥哥不得不把她推开。 他本来要坐在副驾驶座上去的,硬是被她推到后座,然后她又挤了进来。 他当然知道这个小姑娘心里有他。一进所,见到他第一眼,他就感觉不对劲。她的眼光。配上她那微微蠕动着的似乎随时在酝酿着要开启的嘴,那有点要吃人的意思。 他不知道他有什么吸引力。他问过素华。素华说,你就是长着一副好人的面孔。 可他知道汪若雪这个小姑娘其实很有吸引力的。自从跟素华结婚后,或者说自从他跟素华开始谈朋友后,他对年轻女性的观察力强多了,谁好看谁不好看也还是能分辨的。她一到所里就有好几个人每天找机会向她靠拢。 年轻小伙子向她靠拢的不在少数,而且不局限于他们研究室。 可是她偏偏要向他靠拢。 他跟她说了,我不好这一口,他说的是她让他吃的话梅。他说这是小姑娘吃的东西。第二天,她带来一盒进口巧克力给他,名牌,她说,这可是巧克力界的老大,瑞美。他让她拿走她不干,他就放在实验室桌子上宣布大家都可以吃。她瞥了他一眼,眼睛里却没有气。反而有一种微笑。好像是她面对一个小娃娃。 她叫他程哥哥。他说,对不起,我姓章,不姓程。她说,还是程好听。你想啊,如果我叫你章郎,听上去就像带着虫字旁的,不恶心吗?他说,那你也得叫我程叔,至少把两个哥字删掉一个。两个哥听着肉麻。她说,一个哥不好听。你别管那么多了,叫什么人什么名字,是叫的人的自由。对不对? 还对不对?这种自说自话的精神,差点让他笑出来。 当然,对她,他什么时候也不能笑出来。不能鼓励。不鼓励都够呛。 她几次约他吃饭。她说,晚饭不方便,我们到附近吃个午餐也行。 百般被缠之下,他终于应了一次约。而且就是跟她去吃晚饭。 那次他是跟素华说好了的,连餐厅的名字地址都发给了素华。 素华没有来。他知道,她是放心他的。 那天,她,小姑娘汪若雪,早早地就坐在那里等他了。明明是普通的餐厅,她却点上了蜡烛。显然是她自己带来的。 他坐来下就要官宣,但一次又一次地被她笑嘻嘻地堵了回去。 当然,他最后还是官宣了,他说,这是我们最后的晚餐。她说:日子长着呢。他说,你知道的,我是有妻子家室的人。而且。他还没有而且出来,她就说了:没听说那个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成语吗? 他被噎了半天。然后说:你说女孩子学什么理工?把祖宗的语文都忘光了。 他又说:你死了这个心吧,我不可能喜欢你的。我有我的标准,我有我的原则,我是个爱家如命的人。 那天当然没有谈出任何名堂来。谈到最后,她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之后,她仍然是有机会就缠着他。 这次能跟他和云吴教授一起到奥曼来参加国际会议,据说是她动了全部的身家关系争取来的。好像她跟他的导师马大域教授是什么亲戚,或者她的爸爸跟马教授是闺蜜(男男闺蜜)之类的。 终于到了机场了。计程车刚停下,章程把捏出了汗来的100牛郞递给司机,说:nochange。不用找了的意思。可那司机说诺诺。章程拉开了车门,司机的诺诺叫得更响了。他还说了什么,那带口音的英语章程根本听不懂。章程的英语水平本来就差。那两个单词还是他憋了一路憋出来的。 若雪说:他说还差五十。章程说什么。若雪说,我给了。 他不跟她争什么,放在平时他一定要争的。他下车就跑,若雪叫道:行李! 世界就是这样的。越穷越乱,越急越慢。这就是这个世界上的道理。 他一路闯到边检那里,一路跟人家解释,ourne。我们的飞机。他只会说这么多了,还是若雪接了下去,应该是说马上要起飞了,takeoff他听得懂。 过了边检,他听到半点的钟声,这里竟然有会敲响的大钟。他抬头一看,已经是6点半了。他们飞机的起飞时间是6点半。若雪在后面叫着:没戏了,别跑了,我跑不动了。 到了安检那里,他们也是一路ourne加takeoff地一唱一和的,愣是把放在传送带最前面的别人的东西拿了下来,把他们的东西放了上去,惹得两三个人撸胳膊挽袖子,却被若雪的笑嘻嘻制服了。 进了里面,若雪喊道:还跑吗?他说:跑。小姑娘也只能跟着他。幸亏他们每人都只有一个四个轮子的小箱子。 他眼睛发直,远远地看着远处那块空空荡荡的地方。他明白,大家都上了飞机了,所以,他们的登机口一定是最空的那块场地。 直到小姑娘拉住他的手。他说:干什么你?这是别人的手。她说:跑过啦。我叫了你半天了。跑过了?他回过头去,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她说:在那里!都在那里。 都在那里?他喘着粗气,两眼发黑。在他自己眼里,他是两眼发黑,在别人眼里,他想一定是两眼发赤了。 他看见了好几个熟人。 向他们奔过来的是那个叫黄海浪的,向他们挥手的还有云吴教授。 他问黄海浪,飞机呢?黄海浪不理他,正在跟若雪说着什么。是刚走近的云教授回答的他:飞机晚点了。 第4章 候机的人们 (时间:-6小时前后) 散坐在这个候机区及其周围的,有一小半是华人,都是所谓的生命科学研究工作者。来自中国各地。其中有些章程之前就在国内国际(疫情前)的各种学术交流场合见过。 就他们上海第一干细胞所特别。别的国内机构来的都是一到两名代表,他们所却来了三名,即云吴教授、他和汪若雪。如果真的像传说里说的那样,是汪若雪凭着三寸不烂关系硬把自己塞进来的,他还真不得不佩服她。更有甚者,说是原来中国作为生命科学第二大国与会的名额原来是107人,某人说,古有108将。于是愣是加了一个名额,以成全那番古意。而这加上的一个名额就是给汪若雪的。 章程注意到了,那个黄海浪帮若雪拖着小箱子,把自己塞在他和若雪之间行走。章程不但不在意,还有些感激这个海浪。 这次来的国内生命科学界的同行,有一些章程在国内会议上见过,有的到他们所里来交流过。比如深圳微生物专家高级研究员罗莉女士,清燕大学微生物研究所(研究病毒)的中年研究人员戴秉读。黄海浪是上海基因研究所的。其实他在这次奥曼大会上才认识了他。跟他一起来的叫纪印,是一位中年研究员。再就是来自上海微生物研究所的童城,真的是他土生土长的上海同城同乡,所以他听了一遍他的名字就连名带人地记住了。 如果说,在这里候机的有三分之一是中国来参加奥曼大会的,那么,还有大概四分之一(估计)是世界各地来参加这次大会的。看来他们是到中国去转机,或者到中国去有什么交流任务。他知道有些来自日本,美国,英国,加拿大,有些来自中东国家和非洲。其中有些他甚至认识。比如日本的那位也研究干细胞的,到他们所来过。 越来越多的人从他们的候机区旁边扬长而过,集聚在了他们隔壁的那个候机区,还有一些一直走到尽头,把他当时想要直奔过去的那个当时空空荡荡的区域填满了。 他走到云吴教授旁边。他们虽不是同一个研究室的,毕竟是同一个研究所的,几乎每天在食堂里都会见着。他说:云教授,我们的飞机有说延长多长时间吗?云教授说:只说是飞机还没有到,因为出发地的天气原因。 云教授对面那排椅子上有个空位,他就在那里坐下了。 然后,他就打瞌睡了。 他是给呼噜醒的。是一种小呼噜,声音不大的,可是直接就对着他的脖子。发出小呼噜的那个脑袋上的长长的柔软的头发直接就覆盖在他的脖子上。 他坐下的时候,两边都是有人的。现在一边没人了,另一边的人不知何时换成了汪若雪这个捣蛋女孩了。而且她干脆枕着他的肩膀呼噜起来。 他这么一动,她就醒了,笑嘻嘻地看着他。他往旁边的空位移过去。马上就有人说谢谢,直接就在他刚腾出来的空位上坐下了。 又是这个黄海浪,他几乎要笑出来。他说:好像该我说谢谢。黄海浪说:应该的,应该的。别动啊,谁坐这儿还不是一样的?后面那句他是对汪若雪说的。显然,汪若雪见他插到他们中间来,也想移动位置了。 这个黄海浪,一到奥曼就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这有好几个原因。首先,他看到他们,准确地说,看到跟章程在一起的这个女孩子,就像看见了什么猎物,眼睛发绿。至少章程觉得他的眼睛是真的发绿的。 那是在酒店餐厅吃早餐的时候。黄海浪端着餐盘就走到了他们的桌前。他们这桌坐着的是他们上海第一干细胞研究所来的三位,即云教授、章程和汪若雪。 黄海浪说:这里有人吗?汪若雪似乎被他那发绿的眼睛震到了,她说:有人。那边有空。她指了指旁边那张完全空着的桌子。 章程说:没人。坐吧。 黄海浪说:谢谢!就坐了下来。眼睛里绿光依旧。 他自我介绍说,他叫黄海浪,来自上海基因研究所,他指了指跟着他一起走过来的中年男子说:他是我的校友,叫童城,在上海微生物研究所做事。你就坐那张桌子吧。后面那句话他是对童城说的。 章程也介绍说,我们是上海第一干细胞研究所的。这位是云教授。我叫章程。他说:这位美丽的姑娘呢?章程说:噢,小汪。他说:请教全名。小汪抬起头来说:叫小汪汪就行。他说:汪汪?小汪说:对,乖。 他们都笑了。笑得最响的是云吴教授。 章程发现这个黄海浪眼睛里的绿色发光了。他闻出了那个绿光的味道,他知道那是荷尔蒙爆发的意思。 然后童城也走过来跟他们握了手。 他们,也就是说他们上海两个研究所五个人就是这样相互认识的。 这个黄海浪比章程小十来岁,童城则跟章程的年龄差不多。云吴教授虽贵为教授,其实年龄倒是不大,五十五六岁,已经当了近十年的年轻教授了。尽管章程对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儿不太关心,也不怎么有灵感,可是他在那些天里也略略地感觉到,云教授对女子,无论是汪若雪这样的年轻女子还是罗莉教授这样的中老年女子,一视同仁,不苟言笑,止乎礼。但是,他毕竟还是一个比较年轻的教授,而且听说他跟他夫人分居多年了,也不能不允许他有一个中年男人发乎情的瞬间。当然了,那只是瞬间。只是那一瞥的瞬间,他看到了教授眼睛里发出一抹微绿。一闪而没。 跟云教授相比,黄海浪的眼光那就是深绿色的了。当然了,他只对一个人发绿光。在其他人面前,包括欧美的年轻女子,他的眼睛处于休止状态。所以,章程的初步结论是,这个黄海浪是一个目标明确情有独钟的人。 第一次进主会场,他们是按牌索位的。每个与会者面前的桌子上都有一块用英语写着姓名的牌子。从左向右,座位的顺序是:黄海浪,汪若雪,云吴,童城,罗莉,章程,戴秉读,纪印。注意重点:黄海浪旁边是汪若雪,汪若雪旁边是云吴,章程的位置在两位病毒专家之间。 对于章程来说,这样挺好。那小姑娘太黏人,隔一个座位可以稀释一下粘性。他知道若雪有站起来的意思。他说,坐吧。那边刚走进来的黄海浪也说:坐吧。这时,大家都已经坐下了,若雪犹豫了一下,也就坐下了。 章程这样倒是有机会跟国内颇有些名气的深圳病毒研究所罗莉教授接近了。他在国内学术会议上见过她。那时她是到台上去发言的。他跟她也就是在就餐时交换了一下名片。这次他又给了她一张名片。他知道她不会记得他这么年龄半大不小的研究界小人物的。 还有他另一边的戴秉读。他是研究病毒的,章程跟他并不认识。这回也算是交换了名片。 因为很快就开会了,所以没有机会说很多。 第二天是分会场。他们进会场的时候,里面还几乎没人坐下。他亲眼看见一个景象,那就是黄海浪在前面挪动座位牌子,拿起一个,放下一个。原来如此。走过去一看,果然,经过调整,黄海浪的座位又是挨着汪若雪的了。最有意思的是,他把章程放到了几乎是最远的一端,远离章程的细胞同事们。主要是远离若雪。 还挺看得起他这个大叔。章程差点笑了出来。 当时汪若雪不在。之后章程也不会告诉她。她坐下前说了一句,这么奇怪,怎么又挨着他? 这只是黄海浪引人注目的一个方面。当然这只是引起了他们几个中国同行的注目。 一开始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黄海浪还有君子好逑柔情似水之外的另一面,那另一面还相当的阳刚而且令他一举跳出了中国同行们的目光圈子,甚至成了一举成名名扬四海的风云人物。 第5章 匆忙的道歉 (时间:-5小时前后) 候机厅终端位置那里,那遥远的之前吸引我奔去的曾经空空荡荡的尽头,那里热闹了起来。看得出来,那里已经开始排队,要登机了。我刚才整个转了一圈。也到过那里,那里的航班是飞往格米达约克港的。显示屏上写着的起飞时间是19点35分。而现在是19点正,已经开始登机了,看来会是准点起飞的。 陆续还有人推着小行李车或者拉着小拉杆箱,急急地走去,有的是奔两步,走三步,有的在传送带上飞奔。一个个子特别高大、显然超过二米的男子,从我旁边跑了过去,他的手提箱碰到了我,往一边滑去。他拉住手提箱,转过身来,好象认出了我,至少认得我的面孔。他说:受累!你好!我说:你好!他往前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对我说:受累!真的受累。我说:一路顺利!他说:你也一样!有机会我们再聊聊。我说:好的,拜拜! 我耳边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理他干什么!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黄海浪。但我还是回了头了。我说:他反复地说了受累了,有点意思。黄海浪说:有鬼意思!我说:也许他真的是受蒙蔽了,他也许并不知道也并不相信他说的是什么。 我意识到了,这个大高个回过头来说道歉话的时候,其实不是对我一个人说的。当时我并没有看到黄海浪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是的,他叫什么来着?是的,策林。大名鼎鼎的达纳家策林教授,病毒专家。他跟我们在大会上唇枪舌剑地大战了一场。相关视频已经传遍了世界,我们汉华电视总台也播出了。 这次国际医疗健康署召开的奥曼国际学术大会,说白了就是对刚过去终于过去了的超二流感疫情的学术总结大会。会议是用来交流抗疫经验教训的。发言的专家们有的归纳了病毒变异的过程,有的谈的是疫苗的研制及今后的方向,有的谈的是特效药的研制及其作用原理。 那是上午,午餐后,原本呆头呆脑学究气十足让人昏昏欲睡的会议忽然就充满了火药味。 大会主持人就不得不连续地吼叫要求大家安静了。他越说越离谱,至少在我们听来。台下也越来越热闹。到最后,可以说台下是爆炸了,就连一些记者也在叫喊着。场面完全失控,已经没有人听得见其他人在说什么了。 这时,一个声音在台前响了起来。他大喊了几次后,会场终于安静了下来。这个人竟然是黄海浪。我看了一下,汪若雪旁边的那个座位确实空了下来。我的眼光跟汪若雪的对上了。一对上,那边就放电了。可是我顾不上去体验这种温柔的电了,我被黄海浪给电着了,这才是真的。 以下我就称他海浪了。去掉这个姓氏,我觉得能表达我心底的一种感情。 海浪作为超二流感溯源小组成员,有理有据地驳斥了策林,指出,这次超二流感的源头是百年前的布岩超级流感,这是世界上十几名病毒学家和基因学家共同作出的结论。相关论文明天就会发表在《生命科学》网络和杂志上。 海浪的即兴发言收获了大片的掌声。这是这一天掌声最热烈、最真诚的一次。而且,我观察了,掌声来自全场,也就是说,完全不局限于我们这个坐着汉华专家的角落,甚至场边各种肤色的记者里也有很多人在鼓掌。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醒来了,换句话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睡着了,而现在又醒来了。我一时有点蒙。我的目光对着我们这个登机口检票台后面上方的电子钟。 20点整。 我想明白了,此时是c034年3月7日晚上8点整。此地是牛德堡首都奥曼的国际机场。 然后我发现周围很热闹。在我睡着之前没有这么热闹的。远处尽头已经空空荡荡了,可我们旁边的那个登机口却已经在排队了,队排得很长,并且在继续延长。那个航班也是延误了的,我看过,方向是福尔克兰,原定的起飞时间是18点35分。但现在可以起飞了。 更热闹的是我们这个登机口的候机区域,好多人围成几个堆,好像在吵架,或者争论着什么。而另有一群人围着追着一个女人,正向我们这里过来。 是施罗亚!我旁边的汪若雪说。我也认出来了,是在大会上声明她调查了多年格米达海外生物研究机构的格曼记者施罗亚。她飞快地向我们这里走来,而那些人走得跟她一样快,有好几个还拿着摄像机或者话筒,也有拿着手机的,这里面显然大多数是记者,世界各国的。我听不见这个施罗亚在说什么,但意思是明白的,因为她手指了一下那个正在排长队的我们旁边那个候机区域,我想,她是在说,她要登机了。 这位施小姐走到我们面前了,我站了起来,我们,还有其他几位来自汉华的同行与会者纷纷站了起来。施小姐的眼睛放光了,在看见我们的时候,但说实在的有些让我失望的是,她的目光真正对准的是坐在我旁边的汪若雪旁边的黄海浪。 这么多人站起来了,只有海浪还坐着。 可施罗亚小姐偏偏在他的面前站住了,转过身去,对围着她跟着她的各国记者说:相信大家都看了大会新闻了,应该知道这位是谁吧? 有人说:黄!她说:对了,他才是你们更应该采访的人物,可以说是本次国际会议的核心人物,来自汉华的黄先生!而我,对不起。 我想她本来会重复一遍前面的话的,对不起,我没有时间了,我的飞机马上要起飞了。 可是不等她把话说完,她已经不用说完了。 第6章 马航失联20年 (时间:-4小时前后)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醒来了,换句话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睡着了,而现在又醒来了。我一时有点蒙。我的目光对着我们这个登机口检票台后面上方的电子钟。 20点整。 我想明白了,此时是c034年3月7日晚上8点整。此地是牛德堡首都奥曼的国际机场。 然后我发现周围很热闹。在我睡着之前没有这么热闹的。远处尽头已经空空荡荡的,可我们旁边的那个登机口却已经在排队了,队排得很长,并且在继续延长。那个航班也是延误了的,我看过,方向是福尔克兰,原定的起飞时间是18点35分。但现在可以起飞了。 更热闹的是我们这个登机口的候机区域,好多人围成几个堆,好象在吵架,或者争论着什么。而另有一群人围着追着一个女人,正向我们这里过来。 是施罗亚!我旁边的汪若雪说。我也认出来了,是在大会上声明她调查了多年格米达海外生物研究机构的格曼记者施罗亚。她飞快地向我们这里走来,而那些人走得跟她一样快,有好几个还拿着摄像机或者话筒,也有拿着手机的,这里面显然大多数是记者,世界各国的。我听不见这个施罗亚在说什么,但意思是明白的,因为她手指了一下正在排长队的我们旁边那个候机区域,我想,她是在说,她要登机了。 这位施小姐走到我们面前了,我站了起来,我们,也就是说海浪、若雪,还有其他几位来自汉华的同行与会者纷纷站了起来。施小姐的眼睛放光了,在看见我们的时候,但说实在的有些让我失望的是,她的目光真正对准的是坐在我旁边的汪若雪旁边的黄海浪。 这么多人站起来了,只有海浪还坐着。 可施罗亚小姐偏偏在他的面前站住了,转过身去,对围着她跟着她的各国记者说:相信大家都看了大会新闻了,应该知道这位是谁吧? 有人说:黄!她说:对了,他才是你们更应该采访的人物,可以说是本次国际会议的核心人物,来自汉华的黄先生!而我,对不起。 我想她本来会重复一遍前面的话,对不起,我没有时间了,我的飞机马上要起飞了。 可是不等她把话说完,她已经不用说完了。 她从两个男人的缝隙里钻了出来,微笑着对我们点点头,用汉语说:你们好!我用格曼语说:晚上好!她显然有些惊讶:您会格曼语?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尽管她说的是格曼语而我是听不懂格曼语的。我是用昂语答复的:受累,我只会这么一句。她笑笑说:受累,我没时间了。 她拉着她的小拉杆箱,奔了起来,融入了我们隔壁登机口前那个已经缩得很短快要缩完了的队列,感觉就象吸尘器的电线被完整地收了进去。 她们要起飞了。而我们斜对面那个航班也是明显地延迟,但至少延迟到了所有的人都被带走的程度,也就是说,他们那里广播,说他们的航班今天到不了了,机场组织全体候机人去机场酒店过夜。 我们的航班到底怎么了? 这是我所我的同事云吴提出的问题。 我原来坐的地方都被包围海浪的记者们占领了。我离开了那里,正好逛到了云吴面前。 我看了看云老师,发现他的眼光并不在我身上。 就是啊,干脆把我们也送到酒店去。 说这话的是汪若雪。我这才发现她也离开了那海浪包围圈,甚至就一直在我的身边。云吴的眼光是落在她的身上的,而她的眼光并不在云吴却在我身上。 上帝保佑,可千万别延迟到明天去。 说这话的是申城微生物研究所的童城,他旁边坐着的是深埠病毒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罗莉,研究员就是教授,高级研究员是高级教授,这是我们汉华的体制规定的。所以我们都叫她罗教授。这个童城在会场内外经常跟罗莉教授坐在一起。显然,他们之前在国内大概有不少的交集。 为什么?干脆早点宣布延到明天起飞多好?还可以让我们到酒店去好好睡一觉。 说这话的是汪若雪。 童城说:小姑娘,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明天是她们的节日啊。有什么不对吗? 说这话的竟然是戴秉读,也是他们病毒界的,来自清燕大学微生物研究所的那个上台代表汉华发言却讲得软绵绵让人很不舒服的中年研究人员。 这个戴老师好象不喜欢合群,吃早餐什么的经常是一个人,只是在会场上,他的座位就在我们一排,所以我们这几天也会经常点个头说个早晨好晚上好之类的套话。 这个寡言的戴老师忽然会走到我们这个小群里来并且会主动地插上一句似乎没有任何重要性的闲话,有些奇怪。但这当然只是我的感觉。 童城说:你们知道20年前的3月8日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我们今天在哪里吗? 汪若雪说:我们今天在奥曼,这跟3月8日有什么关系吗? 童城脸上堆起一种庄重的神色:再想想,小姑娘,奥曼是哪个国家的城市?我们将要乘坐的航班又是哪个国家的? 汪若雪说:牛德堡的城市,首都。我们要坐的是牛航。怎么了,童老师?您做了一个什么梦?是不是还没有睡醒? 说实在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这位才认识几天的同胞兼同行,心里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那种神色,是从他的脸上升起而浮游着的,面具似的一种存在。 他庄重地说:小妹妹,20年前,c014年的3月8日,芒城,想起来了吗?也许我应该问你的其他同事,那时候你可能还不记事呢。 你是说马雅斯坦首都芒城?20年前的3月8日,那是怎么了? 别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觉得童城同学说的话题有些无聊,没有人想去接过来说下去。这回又是戴秉读把话头接了过去。 童城庄重的神色里泛起了一种类似于得意的色调,好象他赢了什么似的:对了,从马字出发,再想想。 还是没有人接他的话题,我看到他旁边的罗莉教授甚至在打哈欠。 可是这回是汪若雪说话了:我知道了,你说马航?马航是20年前出事的吗? 这回童城同学的眼睛放光了,我后来想想,想不出他的眼睛为什么会放光。他眼睛照射着我身旁的汪若雪:小妹妹,你这个厉害了。那时你还在幼儿园吧?居然知道这事? 这回,大家都看着这个童城了。他脸上得意的神色覆盖了庄重。 小童,别说那有的没的。 这回竟然是罗莉教授说的话。虽然她表示的是一种批评,甚至有一些不屑,可是她显然也被这个话题吸引到了。 戴秉读又介入了:可是,那是马国首都,又是马航,跟我们牛又有什么关系呢? 戴老师说到“牛”这个字的时候是有省略号或者顿号的,给人的感觉是,他说到牛的时候,忽然有了顿悟。 后来,很多年后,各种事情堆积起来,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在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非常清晰地想起那天在牛德堡首都奥曼机场,戴秉读老师是怎么说话的,他怎么会一反他的沉默的性格,再三地接续别人没兴趣接续的一个话题。好象他知道什么似的。 好象他知道什么似的?这个想法好象要告诉我什么? 可是那是后话了。那时的我不可能想那么多的。 等你哪天读到那段,可能你也已经忘记我在这里的一些很多年前对很多年后的理解做的反思了。 这不重要。 真实的情况就是:在戴老师提到了马和牛之间这种只有说汉语的汉人才能理解的内在联系之后,大家忽然象是一下子都从半睡眠状态进入了全清醒状态了。 第7章 怎么这么巧 (时间:-4小时前后) 怎么那么巧?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是这么说的。 可是牛是牛,马是马,风马牛不相及的原理不懂吗?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们俩人站在一起,而且挨得很紧,有点夫妻相。 我这才发现,我们这个圈子一下子由小变大了,周围站了很多人,就连罗莉教授他们的那排椅子后面背对着罗莉教授她们的人也都站起来面向我们这里了。 其中就有一位是我刚认识或者说知道了是谁的,而他就是在背后那排椅子那里从坐姿改为站姿从背对改为面对我们的。他是汉华基因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 他说的是一句普通话,不是国语的另一种叫法普通话,当然也是,他是用国语讲话的,我只是想说他的话很普通。 他说的是:这个世界是偶然构成的,你以为有马就必然有牛,马航失联牛航也会失联吗?而且恰好就在20周年纪念日这么巧的时候或者说日子里? 他的名字我听一遍就记住了。他的名字是黄海浪告诉我的。 其实海浪不是告诉我,而是告诉当时在我旁边的汪若雪的。我只是被顺便带入的听众。 那天,我和汪若雪还有我们的同事云吴往酒店外面走,早餐后,早晨8点多,是去散步的意思。黄海浪是追上来的。就在那天早晨,他主动占据了我们这个四人小餐桌的第四个位置,跟我们正式认识了。 早餐后,距离大会开幕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就往外走了。我说我想到外面海边走走。我不是故意说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一点的故意。也许我对这个女孩子的感情并不仅仅是拒绝的,甚至内心里可能不是拒绝的但意识到应该要拒绝的。 所以,汪若雪就说一起走走吧。云吴老师也跟了出来。 海浪在餐厅门口遇到了熟人。他跟那熟人只聊了一小会儿,就追了出来。 海浪真是一个目的明确、且任何时候的任何行动都围绕着目的的这么一个人。 这么说吧,他直接就插入到了汪若雪和云吴的中间,他的动作是那么的自然,好像他就是一朵云彩,就这么飘了过来,就飘在了两个人的中间。当然,更合适的也许是反过来说,他直接就穿插到了两个人中间,就象这两个人只是空气或者只是云彩一样。 他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我说: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位?没见过。 他说:他可是我们基因界的名人呢。 云吴说:他年龄不大,看上去。 他说:您不也还不到五十已经当上教授了?他跟您年龄差不多,不过还没有当上教授。他的名气不是因为他的职称或者成就。 他看了看他旁边或者说夹在他和我中间的女孩子汪若雪,看到这个女孩子的眼神并不在他所在的右边而是在我所在的左边,有些失望。 见我们都没有再提问,他只能自说自话:他的名气来自于他的名字。他跟我一样,是研究基因的,在汉华基因研究中心工作,他的名字叫基因。 基因?你编的吧。汪若雪说。 他见接他话的是汪若雪,高兴的表情马上溢在了脸上:有假包换。他就叫基因,只不过是纪律的纪,印章的印。我们基因召开学术会议,主持人提到他的名字,全场都会爆笑。 汪若雪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好笑的?现在大老虎,小老鼠,叫什么的都有。 我也觉得,虽然这有点巧,可是在所有人都给自己取外号、有的外号还很可笑的今天,这事情真的很普通。 这个纪印说的“普通话”听上去确实普通,但让我们和围绕着我们的人们显然地更睡醒了一个层次。大家一下子轰然了,我是说,大家几乎都在说话了,没有先后顺序,几乎同时都在说自己的话导致谁的话也只有自己听见这么一种情况,也就是说,只听见轰轰的声音,听不见内容。我说“轰然”,就是这个意思。 当时,我觉得这位基因先生的话确实很普通,没有任何不普通的地方。 也是很多年后,在发生了很多事情之后,事情把我推到回忆里而且恰恰推到这个回忆里,我忽然也同样地发现,这话好像并不普通。 好像他知道点什么却又要表明自己不知道。 甚至,他好像也是在启发揭示。 跟那个戴秉读一样,或者说类似。 说起纪印和戴秉读。他们的事迹还真的是有重合的地方。 说起来,也是海浪的发现。 或者说,是他到我们这里参加聊天,要没话找话而不断找出来的发现之一。 就是大会第一天的自助午餐,海浪又找到了我们这里,发现我们这桌除了我、汪若雪和云吴外,还多了一个高卢人。他先用昂语,然后改用高卢语对那高卢人说了什么,那高卢人竟然站了起来,端着他的吃食走开了,去了旁边那桌。他就大声地说:麦尔西,麦尔西博古。 他后面说的麦尔西我懂,我知道有一种香水就叫这个。这句高卢语是谢谢的意思,我也是知道的。 他竟然会说高卢语,哪怕是一点,反正我们听不懂,不知道他说得是否标准,但也是一种本事呢。他用得着叫得那么大声吗?这是叫给那个高卢人听的吗?我看了一眼汪若雪。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因为她好像在想着什么,然后她用那种想着什么的眼光看的是我。 然后他就说了他的发现:你们没有发现一个秘密吗? 汪若雪这回不上他的当了,仍然埋头吃着她面前的盘中餐。 他不管这些,拿出非得让你理我不可的架势来。他说,这回目光和嘴巴是朝着我这里的,因为反正汪若雪也不抬头:坐在你旁边或者再旁边一点的那个不是教授的老人,他叫什么来着? 我说:你说谁啊?戴老师?他不算老啊。 他说:对对,就是他。他叫什么来着? 我说:戴秉读。 他说:对了,正确。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他是研究病毒的对不对?可是,带病毒,他自己是带病毒的,他还研究什么呢?难道是要战胜自我? 他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没有笑。可是汪若雪却喷饭了。到底是年轻人,女孩子。 看到若雪这样的反应,他这回真的得意了。他舌战群雄是那天下午的事情。要在那之后,他也用不着这样挖空心思来讨好和接近我们了(语病。“我”只是“我们”的一个附带物件)。 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其实不是发现,是我感受到的。 那就是,忽然之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这个世界从轰然到寂然,一点过渡都没有。 一开始我以为是我的精神出状态了。可是,我确实看到所有的人的嘴巴,我周围的所有嘴巴,都没有在动,有的张开着,半张开着,可大多数嘴巴是合着的。 这就象是听觉世界的一个黑洞。大家都掉了进去了。我敢说,这是真实的。 许多年以后,我仍然觉得这是一个难以理解的现象。不知道这个现象应该属于生物学、精神学,还是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学科。 是恐惧感吗?不知道。我真的说不上来。至少我自己没有感觉到恐惧。 然后,就象有的交响乐里,声音开始微弱地浮上水面,渐渐加强。 我听到各种声音。有的说:迷信!这种东西也会相信?真是服了。说这话的人里面好像有罗莉教授。有的说:马航失联10周年都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难道20周年反而要发生什么吗?没有逻辑。这种声音里,我听到了海浪的嗓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从记者的包围圈里自我拯救了出来,也来到了这里。有的说:我们距离3月8日还有几个小时呢。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是吗?我听到这里面有云教授的声音。 声音在加强着,但再也回不到当初童城那颗语言炸弹刚扔到人群里时的那种高度和强度了。 然后人都走开了,声音飘散开去。我甚至重新听到一些孩子奔跑嬉戏的声音,包括笑声。 没有人哭。 因为没有哭的原因。 至少还没有。 也许一直的,始终的,会没有。 第8章 他在登机前倒下 (时间:-3小时) 接下来,我再也没有睡着。但我也没有做什么事。就连在手机上找什么东西看看的事情我几乎也没有做。几乎,是说,有几次我拿出手机来了,打开了,然后又关上了。 我几乎也没有想什么。有几次,我想过要去想素华和可可和以以了,可是又自己关上了这扇门。总觉得哪怕想一想他们也会给我和她们之间带来什么不可知因素似的。 而我自己还在告诉自己我并无恐惧。 也就是说,我一直在发呆。 直到眼前的也就是周围的景象发生了变化。 也就是说,人开始动了起来,声音又开始有了。有人在叫喊,飞机来了!有人说:小姐,这里是机场唉,每分钟都有飞机来的。那人又叫:是真的,是飞机来了。那人又说:你倒是说清楚点呢,你要说,飞机开到我们这里来了。 许多人往窗边走去。许多人指指点点。 我也走了过去。真的,有一架飞机已经在我们眼皮底下慢慢地停了下来。 看来不用等到3月8日起飞了。 这话不是我说的。说话的是谁,读者不用猜都知道。 当然是汪若雪小妹妹了。 因为汪若雪小妹妹真的是把自己拴在她的程哥哥的腰间皮带上的了,或者说如影随行。 我终于对她说了一句话。我记得我很久没对她假以言辞了。我说:你终于没有在这里大酒店里再过一晚的希望了。 她说:本来就没有。她的话很短,可是语调很兴奋。我有些后悔我怎么又给了她一个兴奋的机会,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只要我对她说话,不管是好话还是坏话,一概有让她兴奋起来的功能。 我本来应该尽量远离她的。人的感情在不应该有的时候最好不要有,连有的机会也是不能给的。 所以我接下来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事情坐过飞机的读者应该都是熟悉的。 首先是,过了没多久,这架飞机上的乘客慢慢地走了出来。他们直接就从我们的登机口走了出来。各色人等,男女老少,但多半是东亚样子的人。 然后,这些乘客源源不绝的,越来越慢地走出来。 往外走的乘客数量越来越少,但总是没有尽头。看着没有了。又出来一个,两个,甚至更多。 我看了看登机口上方的电子钟,22点35分了。这些人已经往外走了将近30分钟了,竟然还有人往外走。电子钟下方的电子屏幕上仍然是原来的字幕:登机时间:17点35分。我们这个牛航航班原来的起飞时间是18点30分,现在已经过了整整4个小时。 可不管怎么样,飞机到了,希望就到了。 然后,又有了新的动静了。我们身边的观众们把目光甚至脚步都换到我们身后的那个方向去了。那个小男孩说:空姐来了。小女孩说:老外。小男孩说,是汉人。小女孩说:我是说你说的是外行的话,是空乘来了,有男的。小男孩说,你才是老外,外行呢,那两位是机长好不好? 机乘人员的队列走到登机口旁就停了下来,直接停在了我的面前。一个机场工作小姐走到柜台里面,拿起话筒说:请大家不要挤在登机口,耐心等待,我们会尽快安排大家登机的。她用昂语和汉语各说了一遍。 放下话筒,她对我笑了笑。她露出一口牙齿。她的牙齿真白,我无聊地想着。 然后我后撤了一步。然后我转过头去说对不起。 我本以为我踩到的是汪若雪的鞋面,没想到发出轻轻一声噢的竟然是个长者。也就是那个被海浪说成是基因的纪印先生。他的叫声很轻很弱,他接下来的动作也很轻很弱。他直接地就软到地上去了。 我这一吓可是不小。 我叫着:先生!纪先生! 这位纪先生不仅不回答我,他都不看我一眼。他的眼睛完全是闭合着的。他的嘴唇是发紫的。 发紫,嘴唇发紫。我听说过的,那是梗塞的一种症状。我蹲了下去,继续叫着他的名字,我把一只手伸到他的鼻子前面,然后我叫了起来:他没有呼吸了! 我叫着往起站,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叫声。我知道我的脑袋是撞到人了。 我撞到了一位空姐。她显然也是蹲下来查看情况的。 我说对不起。她说没关系。然后,有人说:赶紧叫人急救!有人说:已经叫了。前面那个人是海浪,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来了。第二个人是穿着机乘制服的一位男子,大概不是机长就是副机长之类的。 很快,就来了好几辆机场内部的电动车。一辆车上下来的人穿着白大褂,应该是医生和护士。那医生模样的年轻人拿听筒听了一下纪先生的心脏,然后用双手按了十来下纪先生的胸口,又用听筒听了一下。海浪用昂语问他:情况怎么样?那医生说:没有动静。没有动静?是一个女人在叫,是用昂语。是汪若雪没错。那医生没有回答她,只是说:赶紧抬到车上。我追上去问,到底怎么样?那医生回了一下头,目光变得温和了一些,他说:目前没有生命体征。我们尽力。 然后有人拍我的肩膀。我转过头去,看见的是一个女警察年轻的脸。 她见我看着她,退后一步,向我敬了个礼。我也把手抬起来,也做了个敬礼的动作。我不是故意要开玩笑,其实完全是无意识的。 那女警察用昂语问我,你能说一下情况吗?我说:没什么情况啊,我不当心碰到了这位先生,他就倒下了。 后来我就想,我还真是改不了了,我就永远是那么的敦厚实在。如果我不是老是实话实说,或者说至少拐个弯去说,我会少了多少事。我这一辈子吃这个亏还少吗?简直就是太多了。 一个男警官也对我敬了个礼。这回我总算没有把手抬起来。他说: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我就这样上了机场里的电动警车。这不但是我第一次坐电动的警车,简直就是我第一次坐警车。不是简直,就是。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跟我一起上车的还有一个女孩子。我认出来了,她就是那个跟我撞了个满头的空姐。我注意地看了看她的额头,她明白了,还微笑着撩起前额的头发,说:没什么。我说:对不起。那坐在前排的男警官回头说:请不要相互说话。 进了机场派出所,就是门口有波利斯这个昂语词的房间里,我被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那位空姐被带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个男警官让我坐下,要去了我的护照和手机,向我提了一系列问题,比如我的身份、姓名、联系方式,到奥曼是干什么来的,是否认识被我撞倒的那位先生(我说,不是我撞倒的,是他自己倒下的,只是我好象踩到了他的脚。警官说:这些你不用说,我们会查的),这位先生是什么人。 然后,这位男警官走了出去。这个小房间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种一个人的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到了我认为我的行李可能已经代表我飞到了空中的时候。也就是说,真的很长时间。到了我真正感到无聊的时候,我开始数数。我数到了4501了,也就是说,如果按每秒数个数的话,那都快一个半小时了,而且是从我数数开始已经一小时15分钟了。我终于站了起来。尽管之前我一直命令自己坐好了,不要乱动,在别人的国家惹恼了警察那可不是玩的,那是我反复对自己说的话。可是我还是站起来了,而且抬脚往外走。 我又差点撞着人了。这回是那个年轻的女警察。她退了一步,说了一句我不懂的话。然后又改口用昂语说:你想出去?你再稍坐一下。 我只能走回去坐下了。我用昂语问她,那位纪先生怎么啦?她不回答我。我又问,我们的飞机起飞了吗?她仍然不回答我。 然后那位男警官进来了。他说,我们查过了,看过监控视频。从视频上看,看不出你对那位先生做过什么动作。我说:本来我就没有做过什么动作嘛。我可以走了吗? 他说:不好意思。你今天可能走不了了。我们还要观察了解一下情况。我说:不行的,我必须要走的。国内有很多人等着我。你也是有妻子儿女的吧?我问你哪。 他抬头看了看我。摇摇头,然后站起来就往外走。 我说:对不起,请原谅我不会说话。他回过头来说:我问一下。 过了一会儿,这次等的时间真的不长,他又回来了,而且直接把护照和手机还给了我。他说:这样吧,章先生,你今天可以走了。但是,请你保持跟我们联系的通道,如果需要,我们随时会联系你。 我说了谢谢,我真的不想说谢谢,可能耽误了我很多大事呢。出了门,我就飞奔起来。这中间我还奔错了一个方向,又折回,再奔。 后来我想,我这是何苦呢?如果我不争不取,就听那些奥曼警察的,后面的所有一切惊悚都不会发生,至少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当然了,如果没有后面那些故事,就不会有这部小说。 别人称之为小说,我却想说那是我的真实经历。 警察们没有告诉我我的飞机是否起飞了。我本来以为我的这一切奔跑都是白费的。 可是,我的命还是我的命,是好是坏就不说了。反正,当我脚发软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心在叫喊: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是的,真的是奇迹。前后加起来大概有两个小时了。 可是,我们那个候机区里人还是很多。 第9章 又倒下一个 (时间:-1小时) 当然了,这个临近半夜的时候,不可能在这里又增加了一个新的航班的候机的。 而且我听到广播里一个美丽的女声,它美丽,一部分原因它说的是我们美丽的汉语。这个美丽的女声在说:现在请大家登机,请头等舱、商务舱的乘客先行通过。然后,她当然用昂语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到达我的候机区的过程,就是看着候机区全体集结的过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汉华的非汉华的,他们全体都站了起来,用最流利的动作排成蜿蜒的队列。真的是全体,只一瞬间,已经没有坐着的人了。 显然,大家都失去了耐心了。 简直要让人理解成,大家都在等我。等待我的归来。 后来我反复地想过反复地得出结论:这个航班就是是为我定制的。 谁的命就是谁的。 好几个人脱离队列向我迎来。不仅有年轻人如海浪、若雪,也有年龄大的或比较大的如罗莉教授,还有好几位我还叫不上名字的。我真的有些感动了,那是一种自然的反应。这是我略有些湿润的眼角告诉我的。 他们纷纷向我提出问题。他们向我提出的问题却不是关于我的。他们的问题其实是一样的:他怎么样了?纪先生还行吗? 只有一个人向我提出的问题是关于我的。而这个人很让我意外。他竟然是戴秉读,一个平时不怎么说话,更几乎没有跟我说过话的人。而他的问题竟然是:你还好吧? 问话的人和问话人的问题都让人意外,非常意外,但他接下来的问题和动作更让人意外。他的下一句话是:我不行了。他的下一个动作是软软地倒了下去。几乎是跟之前纪印一模一样的动作。都是软软的倒下去,而不是怦然地倒地。所以,当我反应过来,当我的手触及他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地倒在了地上。跟纪老师一样的还有一点,就是他是倒在我的脚下的。准确地说,是他的脑袋是顺着我的右腿滑落的。 跟纪老师之前不同的一点是,戴老师倒到地上之后,他的脑袋软着陆之后,他的嘴角溢出了许多白色的泡沫来,从两边的嘴角同时溢出。 其它方面、接下来的情况,就跟纪老师一样了。泡沫涌出后,他也没有了动静。 有手伸向他的鼻子那里,是一只年轻女性的手。我甚至没有抬头看手的主人是谁。但我觉得我知道。 汪若雪说:没有呼吸了。海浪已经奔了出去,显然是呼叫救急人员。 很快,医生来了。那医生做了之前同样的动作,听心脏,按胸口,再听心脏。然后他说:快抬走。我问他:怎么样了?他转过身子看着我。他说:又是你? 还真是的,又是我。偏偏又是倒在我的身边,甚至可以说是倒在我的身体上。而且,比之前纪老师的情况又多了一个情况:他在倒下去之前还说了一句或者两句很轻的轻到只有我听得见的话。 这回警察来得比较晚。在机场电动救护车开走之后电动警车才开来。我是扫描了机票走进去之后听到后面的动静回过头去才看到警车的。 在我走到往下去的电动扶梯口时,我看见警察们正在向场地那里的几个机场工作人员问话。 在通道里走向我们的飞机时,在走上我们的飞机时,在飞机过道里,在把拉杆箱放到行李架上时,在说在不好意思坐下来时,在坐下来之后,我一直在想,现在飞机还没有起飞,我完全可能被警察带下去。至少要了解情况吧。 我心里一直念叨着,可别再折腾了。 很多年后,我的想法却是,那时候如果再折腾一次,也就是说警察在最后那一刻把我带下飞机去,一切都是两个样子了。 可是没有,警察没有到飞机上来。飞机的广播里也没有要谁下飞机去。广播里甚至说:舱门已经关闭,请乘客们收起小桌板,系好安全带。一个优美的女声,说的是昂语和汉语。 当飞机开始滑行时,我终于松了口气。然后,我发现我的左手捏着的是另一只手的手背。我赶紧抽回了手,说:对不起。怎么是你? 手背的主人是海浪。他说:我跟你说过的。我说:说过什么?他说:我跟你换一下座位啊。 说过吗?好象是的。应该是的。只是我当时的注意力完全缺席,或者说完全不在这里。 是的,我的座位应该是b,可我现在坐的是c,b座上现在坐着的是海浪,a座,也就是靠窗的那个座位,脑袋斜倚在小窗和椅背的角落里对我撅着嘴的是汪若雪。 当时海浪好象是说了,你就坐这儿吧。他那时已经坐在了b座,也就是汪若雪的旁边。当时我就这么坐下了。 现在明白了,觉得也好,甚至更好。省得小姑娘老在那里挑逗,省得自己心里产生对不起自己的不应该有的意念,再说了,黄和汪,两个姓氏押韵年龄相当的年轻人,其实我倒是真心愿意祝福他们的,我觉得蛮般配的。现在汪的脑子还只装着一个它不应该装装了也没用的人,也就是我,但等她想明白了,她会感谢我的。 看来我们是逃脱地狱魔咒了。说这话的人跟我隔着过道。当然了,他就是最早提出20年前马航20年后牛航的惊悚预言的病毒研究人童城。我看了看我的手表,11点04分。也就是说,现在是c034年3月7日23点04分。也就是说,距离魔咒里约定的3月8日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而,现在我们乘坐的牛航飞机已经在滑行了。它滑向起飞的跑道。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怎么也滑到了。 童城旁边的女生说话了:行了你,尽说废话,惟恐天下不乱。 这个说话的女生是罗莉教授。而我的同事云吴从罗莉教授的前面探出头来,还对我点了点头。 少了两个熟人或者说我们认识的人,研究基因的纪印和研究病毒的戴秉读。两个当时都忽然地倒下并且都失去了呼吸甚至所有生命体征的人。 他们还能活过来吗?这话不是我想着的,而是我听见的。说话的人是跟我中间隔着一个黄海浪的那个女孩子汪若雪。 那话的对象是我,这是明显的,可是回答的人是海浪。他说:但愿吧。否则真的惨了,他们家里人应该明天一早在申城机场等着他们的吧。 一切顺利就好。说这话的人是我右边跟我隔着过道的童城。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童城,前几天没有什么感觉,这回,从到奥曼机场开始,他说的话好象每句都让人的心吊起来。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本来,一切顺利就好,是一句普通话,很普通的话,可是听着怎么好象有另一种意义,有一种让人说不出为什么会有一种惊悚感的回音。 好象为了是迎合我的这个感受,童城这个“顺利就好”话声刚落地,我们的飞机就停了下来。 飞机在滑行时停下来是常见的事情。 可是停这么长时间就不常见了。 停这么长时间而没有广播通告原因或者安慰乘客们就更不常见了。 有人在我身后嘟哝了一句:这是干什么?要查案子吗? 说这话的是我们申城第一干细胞研究所的同事云吴教授。 第10章 命运游戏 (时间:-1小时之后)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想。难道纪印和戴秉读都死了,而这里的警方要扣留飞机调查死因?或者至少扣留个别的人?尤其是我? 也真是的,先后两个汉华来的学者在奥曼机场倒下去,而且都瞬间没有了生命体征。 而且,他们都倒在了我的面前,或者脚下,甚至都跟我有过肢体接触,有一位甚至跟我有过语言接触,而且是那种别人听不到的或者不让别人听到的低调的语言接触。其实我完全没有听到他说的是什么。可是所有人都看到他在对我说话了。 而且,今天每个人说话都透出一种诡异的色彩。无论是童城,还是貌似瞬间死亡的纪印和戴秉读,还是这个在我背后忽然发话的云吴教授。他们都说着平时不会说的话,至少在我的感觉里,有着平时不会有的表情。 一切透着古怪。 一切让人难以捉摸。 我终于忍不住去看我的手表时,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11点32分。飞机已经在滑行途中停了近半个小时了。 机舱里的灯光终于又亮了。有人站起来打开行李架拿东西。我站了起来。 我本来只是想到要站起来。站起来后才想应该怎么动一动。否则这个机舱里的寂静也太压力山大了。听说在高空,飞机机舱里要保持一定的气压。可是,现在飞机还在地面上,气压已经如此之大了。 至少在我的感觉里。 于是我向前面走去,走往拉着帘子的贵族区域。 那里有卫生间,还有饮料。 当然了,还有美女,或者帅哥。也就是俗称的空乘。 遇见的是她这位美女,我还是有些意外的。 我说:是你? 她说:是你? 我脱口而出,说的是家乡话,当然是汉语。大多数人,只要不是心机过深的人,脱口而出的话一般都是用自己的母语说的。 可她也用汉语向我反问,却出了我的意外。 她提完问题后用手轻轻地撩了一下额头上披下来的几根头发。让我想起了在警车上相遇时她那同样的动作。看来,她至少并不是仅仅为了给我看她的额头,让我验伤,而这本来就是她的一个习惯性动作。 我的鼻子又动了。我闻见了她这个撩发动作散发出的一种独特的香味。 她说:您笑什么? 我说:没什么。你的额头怎么样了? 她说:没什么。不痛的。我照过镜子了,就是有个小红斑,头发披下来都看不见的。 我说:你是牛德堡汉人? 她说:不是的,我是在汉华,在国内应聘成为牛航员工的。这架飞机上还有一位是跟我同时在汉华应聘加入牛航的。 看来她还是一个活泼健谈的女孩子。给人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可我却不是一个健谈的男人。我说:辛苦了! 我的意思是,这么晚才起飞,你们空乘比我们更辛苦。 她的回答却是:我姓艾。 我愣了一下,也许她听错了,可能把辛听成了姓。可是这样的错是我喜闻乐见的。 所以我的回应是:我姓章,名程,章程的章,章程的程。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一下子变得这么话多的。 果然,她笑了,她撩了一下荡到耳边的头发,说:你这个名字好。我的名字也很好的。我叫艾晚亭。 我又愣了一下:艾晚亭?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其实我不是文学青年,小时候语文成绩也在下三栏里(假如一个班级的成绩分成十栏的话),可是在我需要的时候,中小学语文课本里的一些句子却会知趣地蹦出来。 她说:对。我名字的出处就是这两句诗。 我说:你爸爸是诗人? 她又撩了一下头发,咯咯地笑了:我爸爸是最不懂诗的人。他完全没有文学细胞,就是一个简单的办公室文员。 看着我期待的(故意期待的。只是因为飞机上无聊,真没有第二个意思)目光,她又咯咯地笑了,看来她很喜欢笑。而且她在笑的时候,几乎都会去撩一下头发,耳边的或者前额的。我知道,这就是一个习惯动作,毫无有些人说的那种表演的意思。她说:我爸爸妈妈是在爱晚亭认识的。其实我爸爸妈妈都不是湘庭人,只是他们那天不约而同地到了那里,爸爸是出差,顺便去玩的,妈妈是跟一个闺蜜去玩的。 我说:这个故事好。 她又撩了一下头发(说实在的,她这个显然是习惯的动作还真有点撩人。这是我之后的感觉。我的感觉经常是慢几拍的):我的出身真的很浪漫的,因为我的父母爱情来得浪漫。后来他们不避讳,在我面前反复地讲那个故事,说是我爸爸当初喜欢的是我妈妈的闺蜜,可是我妈妈的闺蜜那时有男朋友的。本来他们就要分手了,也没打算加微通什么的。只是后来说留个名字也好,这是我妈的那个闺蜜提出的。两个人的名字说出来后,三个人的六只眼睛都圆了。 她期待地看着我。我说:这故事好。我就觉得应该鼓励一下。话出口后,我觉得我真的是任何时候都笨嘴笨舌,什么时候也改不了。 她咯咯地笑着,继续说:你知道吗?我爸爸姓艾。我说,那是当然的。她说,可我妈,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我继续给她期待的眼光,她就说了下去:我妈妈姓万,名婷,千万的万,婷婷玉立的婷。对呀,当时三个人都愣住了。接下来,我妈的闺蜜就说:还等什么?艾和晚亭在爱晚亭相遇,一千年也不会有一次这样的事情发生。赶紧抱抱啊。然后,我爸爸妈妈真的就相抱了。后来,你等一下。 她给一个欧美样子的客人倒了一杯咖啡,然后回到我面前。 我说:这也太巧了。他们抱出感情了? 她说:然后他们相互加了微通。后来,我妈说,抱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挺有趣的。我爸也说,当时他也没有什么感觉,后来坐上了北上的高铁,忽然那个抱的感觉就来了。用他的话说那叫一个铺天盖地,铺天盖地地来了。他本来是回燕都去的,结果到河东关启就下了火车,通过微通,直接就跟刚回到关启的我妈约会见面了。具体地说,是我爸在关启住了一晚,等到我妈。我妈更是中断了在湘庭的旅行,提前回来的。简单地说,后来就有了我,然后我爸就应聘了关启的一家公司,干脆迁徙到我妈妈工作生活的关启定居了。 我说:也就是说,你爸妈是奉你成婚的? 我忽然发现自己偶尔也能说出能溅出智慧火花的话来。 她这回咯咯地笑得腰都弯了下去,之后才想起来要撩一下头发。然后她说:完全正确。然后他们约好了,奉出来的我的名字就叫艾晚亭。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 回到座位上后,黄海浪问我:干嘛那么开心?我说:机缘巧合。他说:什么机缘?你赶上桃花运了?我才发觉我失口了。但我仍然顺着说:好象是的。海浪对我这种大叔级别的什么运显然没有兴趣。尽管我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他的下一个问题。可是他不问了,我也就不答了。 他旁边的汪若雪在动弹。好象是睡醒了。她说:有车子来了。好象是警车。 这一下子把我唤回了现实世界。我站起来试着往窗外看。可我什么也看不见。 汪若雪说:警车已经到了,舷梯也架起来了。 我想,终于的,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就象我们汉华的俗语说的。该来的总归要来。就象西方的谚语说的。 后来,我注意着,帘子后面有了声音,说话的声音,还有说不出来的什么声音,夹杂着玻璃或者瓷器破碎的声音。 他们走了。汪若雪说。 我站起来,在小圆窗里也看到了一辆正在远去的警车。 我坐了下来,说:把我吓得够呛。海浪说:你怕警察是来找你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过道那头的童城又发话了:真要是那样,没准还是好事呢。 这个童城,汉语里有云,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还就认准了那让人担心一提就不得了的那壶,一会儿就提一次。 飞机重新开始滑行了。我看了看我的手表,11点57分。 有意思了,黄海浪说。我看见他在看着我看着的手表。我笑笑,说,算是一个游戏吧。汪如雪说:什么游戏?海浪说:命运游戏,看是之前还是之后。我说:打个赌怎么样?海浪说:好啊。我赌之前,也就是说,飞机在3月8日零点之前起飞。我说:那我只能赌之后了。那边的童城来劲了,他说:我也参加,我也赌之后。汪若雪明白了,她说,算我一个,我,什么也不赌。 这个意思大家都懂,就连没有参加我们的打赌的前后左右的汉华乘客们也都在关注着。尽管有些人认为那是迷信,无聊得很。可是,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半信半疑。所有人我相信都希望不是那样。 命运是好还是坏,就在这分分秒秒之间了。 第11章 起飞 (新纪元0天0点) 当飞机发出巨大的机器声,整个机舱里都轰鸣了。我说的不是飞机引擎轰鸣的声音。而是想表达,整个机舱里的人都在欢呼。 我懂的,大多数乘客是欢呼我们的飞机终于起飞了。 只有我们这几个汉人的欢呼意思是不一样的。 海浪说:我赢了。起飞时间是3月7日24点整。我和童城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这是狡辩,正确的计算方法是3月8日0点0分0秒。 汪若雪说:不管谁赢吧。闹了半天,你们赌的是什么呀? 我这才想起,他们也才想起,我们完全没有去想赌注的问题,根本没有规定谁赢了赢什么谁输了输什么。 我把我的脑袋扔回到座椅靠背上。我说:我们都赢不了的,所以什么赌注都没有意义。童城说:赢的永远是命运。 接下来,我们就都不说话了。没有人还想说话。 我忽然之间发现,那个声音黑洞又回来了。就跟机场里的那一瞬一样,一下子,那么疯狂的热闹就变成了疯狂的寂静。除了疯狂,我想不出第二个形容词来。 我也不想讲话了。我想,谁说不是呢,只要是出门,总是要把自己交给命运的。 这时,我却听见汪若雪在说,她的声音很轻,象在喃喃地说着梦话。可是我听明白了。她说的是:可是命运会把它交给我们吗? 我深感震惊。这要从几个方面说。若雪这梦话一样的喃喃之语,竟然严丝合缝地接上了我心里想的那话。我完全没有说出口。诡异!此其一。 她这梦话似的话说得充满玄机,跟她平时说话和思维的方式风马牛不相及。太诡异了!此其二。 今天好多人说话都象是话从他们身体里哪个角落什么地方升起然后浮出来那样,好象不是他们说的。现在连单纯的若雪也加入了这个行列。诡异之极!此其三。 语言的诡异表现似乎还想要延续一番。 继汪小姐的梦呓之后,这个世界本来是只剩下轰鸣这种声音了。这种声音持续了很久,久到象我这样的乘客都可以睡一觉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轰鸣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我看了看手表,2:01。两点01分?也就是说,我们已经在空中两个小时整了。除了飞机飞行途中这种常态的轰鸣,一种乘客们很快就能适应的轰鸣,没有任何声音。我是说,没有小孩的哭喊,也听不到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各种人体的气味潮水般涌来。 这是我这个特殊的鼻子必须适应的事情。适应的办法之一,尤其是在飞机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干脆用我的特异功能(我已经明白了,我的嗅觉应该算是一种特异功能)去分析事物,或者说分析人物。 横向的分析,从隔着过道的童城开始,越过罗莉教授,下一位,再下一位,男的,约35岁,男的,约60岁,女的,约60岁,男的,约10岁。然后是纵向的分析,就我这个c座,往前,女的,男的,年龄,往后,男的,女的,年龄。 这样的游戏,我是坐了许多次飞机后才忽然发现的,这个世界上如果只有一个人会做,这个人应该就是我了。别人想做恐怕也是做不了的。 然后,我听到了一句话,一句简短的话,是用汉语说的:奇怪。 “奇怪”这句话本身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这句短语居然在同一时间来自所有方向。 在我的左边,当然是她了,小姑娘汪若雪。难道又是梦呓?在我的前边,是一位年龄偏大应该已有60左右的与会专家,是的,别人叫她徐教授的。在我的右边,越过过道和童城,是罗莉教授在说。在我的左后方,也就是海浪的后边,也有声音在说。更远些的地方,也有人在说。我甚至听到了云吴教授座位旁边的女人发的声音。云吴的位置在我们后面,中间还隔了一排。 同时,或者几乎同时,话语几乎完全一样,只不过有的多了个真字,有的多了个啊字。奇怪的有几点(不好意思,除了嗅觉外,还有一点我一直忘记自我介绍了,即我是个特别喜欢一二三四甲乙丙丁以开中药铺方式进行对事件和情况的分析的人),是的,有几点奇怪的:一,在原本被机器轰鸣声独霸的声音世界里,忽然就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几乎统一的声音;二,这个声音其实很轻,无论来自哪个方向,来自谁,没有人是喊出来的,甚至没有人拔高了嗓门,可是这个声音这些咬字却是那样的清晰,完全无视那种机器的轰鸣,让大家、至少让我全部听得清清楚楚;三,发出这声音的毫无例外的都是女生。是的,即使是几排之后传来的,也是女声。 再分析就可怕了。应该说,我已经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了。 而更可怕的是,当我不自觉地提问时,我发觉也是同时的、不约而同的,也就是说,我,我左边的海浪,我右边的童城,我后面的云吴,还有我前面的某人,以及更远的其他人,问的是同一个问题。也是字数基本相等的,核心是四个字:什么奇怪?当然,也有倒过来问奇怪什么的。而且,让我的毛骨进一步悚然的是,所有提问的都是男生,发出的是男声。 我几乎笑出来。太多的偶然,就不是偶然了。所有这个夜晚发生的语音现象都不象是偶然的。我几乎笑出来的原因是:接下来的答复可能要听不清了,如果所有女生同时答复的话。 这个现象倒是没有发生。好象有一位看不见的语音指挥挥了一下他或者她的指挥棒。女生的声音繁杂多样。 各位女生的答复综合起来是:你们不觉得吗?今天这飞机起飞,没有任何广播。不光是这,到现在,大概有两个多小时了,没有一个空姐走出来过。是的,也没有人按常规介绍飞行安全事项。对呀,两个多小时了,连一瓶水都没人送出来。 说这些话的分别是罗教授、徐教授,还有就是我不认识的一些女生,中年到老年的声音。 唯一一个不同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女声,当然是来自我的左边、跟我中间隔了一个海浪的小姑娘汪若雪。她说的内容也跟之前全体的范围完全不一样。之前说的都是机舱里的现象,她说的却是:还有呢。在飞机最后滑行,停下,飞机开始轰鸣要起飞的时候,我看见整个机场的灯光一下子全部熄灭了。包括候机楼和所有停着的飞机的灯光。而且,更奇怪的是,连汽车的灯光也全部熄灭了。我只看得见我们飞机机翼发出的光。我还以为是我眼睛花了,所以我一直没敢说。 我右边隔着过道的童城说话了:你们还记得吗?当年为了纪念422惨案,世界上很多国家约好了,在同一个时刻,如果这个国家在白天,就鸣响所有的喇叭,汽车的、轮船的,所有的喇叭。如果这个国家正处于夜晚,就熄灭所有的灯光,保持一分钟完全黑暗。是不是?都有印象吧? 我后边隔着椅背的云吴说话了:你是说,为了悼念? 我左边的黄海浪说话了。他的语调里有一种我这些天从来没有在他的声音里领会过的粗暴。对,就是粗暴。或者说,是一种他在跟汪小姐说话时的语调的另一头,也就是另一个极端。他说的是:什么跟什么呀?悼念谁?悼念什么?难道是悼念未来的死者? 这个海浪,经常自以为聪明(不过我承认他真的挺聪明的,只是有时候嘴巴张开得太快)。这回,我看了他一眼。他捂住了自己的嘴。 好象前后左右所有人的嘴都被他同时地捂住了。 第12章 灯光暗下来再暗下来 (新纪元0天0点之后) 声音的黑洞。又来了。我几乎听得到心跳。应该说我的嗅觉里出现了前后左右许多人的恐惧感。我似乎真的是闻到的。这种恐惧感。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说话了,因为我不说话可能就没人说话了。我说:别自己吓唬自己了。天亮的时候,我们就看见我们亲爱的家乡了。 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在鼓励自己,没有一点力气的鼓励。 可是,就在我的“家乡了”刚说出口的时候,我感觉我几乎睁不开眼睛了,而前后左右传来了一种几乎统一的近于欢呼的声音。因为,就在这个瞬间,机舱里的灯全亮了。 机器轰鸣声彻底霸占的声音世界被一道清亮的声音之光打散了。是的,清亮,是一个清亮的声音,是男声:女士们,先生们,大家辛苦了。如果大家睡醒了,那么就填一下各自的肚子,润一下各自的喉咙吧。我们现在开始给大家送餐,请各位放下面前的小桌板,整理各自的心情。 他先是用汉语说的,接下来又用昂语说了一遍。 许多人笑了。我也想笑。可是我环顾了一下,至少我周围并没有人笑。 可是,这个机舱就象是电脑里的一个程序一样,被激活了。所有人,只要站得起来的,都站起来了。许多人打开了头顶上的行李架盖子。过道两边四头都排起了长队。汪小姐轻呼:这是要腾空所有肚子的节奏呢。 这回我们这里才笑了出来,好几个人,前后左右都笑了。 没错,两边四头,也就是说,两条过道的两头,那都是卫生间的所在。这是每一个坐过飞机的人都知道的。 送饮料和送餐的小车分别在两条过道里推出来了,共四辆小车,每辆小车两头各一人,一男一女,走在前面即倒着走在小车前面的是男的,顺着推着小车走的是男的。也就是说,共八男八女。 在我把餐盘递交送给汪小姐和海浪之后,我忽然发现自己刚才强烈的食欲一下子没了。我说,我不要,谢谢。 海浪说:你不饿?我说,我坐飞机很少吃东西的。汪小姐说:不对吧程哥哥,上次到津洞去,就那么短的时间里,我怎么记得你要了两份,两份都没剩下呢?我说:上次是一个月前了对吧?她说:对啊。 然后我就不说话了。 真的。我讨厌我的嗅觉。 这些人,我这边过道的四男四女,他们还没有走到我的面前,我就觉得不对了。是的,我首先是闻出来的。我没有闻到过他们的气味。而空哥空姐们在奥曼机场就曾经站在我的身边,从我身边走过的。可是,我可以肯定,我没有闻到过他们的气味。 也许是他们身上的香气太浓了?是的,这可能是我不舒服的原因之一,或者主要原因。他们,无论男女,都喷了太多的香水,而且是一种气味强烈的香水。我甚至,对,没错,我甚至感觉到,他们,无论男女,都喷了一种统一的香水。只不过女的身上还多了其它一些香味,分别来自脸霜、口红和其它化妆品。 然后,他们走过去后,我忽然想起,我不但没有闻到过他们的气味,也没有见过这些人。肯定没有见过。我甚至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们这些人里面只有四个男的,其中两个显然是飞行员。其他人都是女生。没错。可是,光这里送餐的人里面就有四个男生。飞行员不可能也参与送餐吧?而且,不说都记得吧,那也不可能,但我还记得其中一个飞行员是个大高个,应该有接近1米95的身高。可这四个送餐的男士都不高,顶多也就1米70出头一些,到不了1米75。 我本想把我的这些体会跟周边,至少跟海浪和若雪交流一下的。可是他们先是拿出三天没吃饭一吃吃三天的架势,让我不忍心当食欲破坏者。接下来,又分别地请我让道,去排队解决吃食带来的滞后问题。 等他们排了很长时间的队回来,等我又双次给他们让道之后,灯光很快暗了下来。他们竟然都似乎瞬间就从动态进入了静态。说明一下:所谓静态,不包括声音。单就声音而言,这么说吧,他们开始并正在发出从轻微至响亮的各种呼吸声。我说的好听些说那些是呼吸声。尤其是童城,那声音让隔着过道的我都觉得讨厌,尤其是他半张开着的嘴里发声音时附带发出的气味,简直让我这个嗅觉太好的人无法忍受。我甚至仿佛看到他的脑袋上方飞散着的沫沫,或者说水滴。我真心同情处于他身体的另一边的罗教授。人家还是女士呢。 灯光暗下来了,一切都恢复了常态。我是说正常状态。这个机舱里不再只有机器的轰鸣声了,也夹杂着其它声音,甚至有小娃娃哭泣,还有好几个,于是当然有大人的轻声到不那么轻声的叫骂。此起彼伏了一阵子。 这中间有个小小的插曲。后来回想起来,就连这个插曲也不是偶然的。这天晚上,好象没有一件事情是偶然的。 这个插曲是这样的。在大家都静默下来之后,一位小姐端着一个托盘走到我面前,说:先生,您刚才没有吃东西。我说:我不饿。她说:前面还有好几个小时呢。我说:您端走吧,我受不了这味道。 其实这些餐品,我还真没有闻出什么味道来。我讨厌的是别的味道。比如太浓的香水味。 这香水味还就更浓了。一个男生说:先生,请你无论如何吃一点东西,算是给我们面子。 前面那个空姐是欧美长相的,说的是昂语。后面这位先生是中东长相的,说的却是标准的汉语。 我要稍微解释一下,汉语是世界上说的人最多的语言,昂语是世界上被当成官方语言最多的国家的语言。 我当时没有心情去问,这个男子明明 一副中东模样,还有刚强的胡子,怎么汉语会说得这么好的。 我简直就不想说话了。所以我点了点头。 第13章 初级尸臭 (新纪元0天3点) 别人进入状态了。可我却清醒着。 我本来并没有什么状况,毕竟我十来个小时滴水未入了。我是这才想起来的。所以我向我们这个机舱段落的一头,也就是前面那头,或者说登机那头,走去。我也不知道我是想去喝点什么吃点什么,还是想到卫生间去一下,或者只是想走一走活动筋骨。 穿过布帘,我进入了两道布帘之间的空间。前面那道布帘后面应该是商务舱头等舱的区域了。本来罗教授的座位是在那道布帘后面的,可她愣是跟另一个研究病毒的汉华同事换了,她说她不习惯那种地方。那人是个男人,五十左右。他假装客气了一阵子,就假装一瘸一拐地提着他的小箱子过去了。我觉得罗教授跟他并不熟。至少我知道他们不是来自同一个研究所。 左边飞机的舱门,是通往外面的夜空的。右边是茶水间。我把我端来的托盘放在茶水间的桌子上。再一想,我把盘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到拉开的垃圾箱里去了。 我是怕被纠缠。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后来我发现,我当时的想法还相当的英明。有时候无意识比意识更英明。 是的,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这些动作是在我一个人的视觉和听觉世界里完成的。 我有一种烦躁的感觉。肚子并没有饿。就是烦躁。我就开始找东西吃。一般飞机上的茶水间会有一些吃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供乘客们自由拿去的。可是这里桌子上干干净净,只有咖啡和矿泉水和一些纸杯子。 反正这里没有第二个人,我就开始一个一个门地打开,先是桌子下面的橱门。没有找到什么刺激味觉的东西,比如巧克力,或者牛肉干什么的。然后,是舱门对面方向的小门。不等我走近那个小门,一股气味已经冲击到我了。一种熟悉的气味,集成的。我说集成的,是因为我一时想不出更合适的形容词。实际上就是多种集合在一起,总体熟悉的那种。 小门打开后,我直接跌坐在地上。 简单地说,就是嗅觉和视觉的双重冲击,双双达到了传说中海啸的地步,把我击倒在地。 待我再次爬起来,再次面对这个打开的小门时,我竟然几乎再次地被击倒在地上。 没办法形容了。我没有想到过,这么一个低矮的小门后面,竟然有一个远远地大于机舱里其它小门后面的空间的空间。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小房间。 而这个小房间几乎被塞满了。几乎塞到了天花板。 我面对着的,是许多脚,光着的脚,大大小小的,显然,来自于大大小小的人,女的居多,也有男的。向我冲来的集成的气味告诉我,不用怀疑了,就是他们,就是那些几个小时之前还站在我旁边以及从我旁边走过去的年轻的男男女女。女的居多,男的居少。当然了,这些就是这个机组的机乘人员。是的,应该包含飞行员在内。那两只超大的脚,告诉我那个人的身高超出寻常。这些熟悉的人体气味集成着涌来,你想象得出是怎么个体验吗?尤其是对我这种对气味超敏感的人而言? 看来我必须庆幸我将近十个小时什么都没吃了。否则我不可能镇静到不呕吐的地步。 当然,这些人还没有发出尸臭。对不起,我忘了说明一下了,这些人在我看来都是死人了,不可能没死的,任何抢救的企图一定都是多余的。不仅因为他们纹丝不动,也因为他们已经开始发出一种死的气味。还不是尸臭,但已经是尸臭的初级阶段。但这初级阶段已经不是任何人能忍受得了的。 这些人的外衣外裤都没有了,也就是说,他们漂亮的牛航的机乘制服(回想起来,这些制服本应该受到我大大的点赞的。当时只是没有点赞的空闲时间和空闲心情)都被剥离了。 我明白了。我感觉我明白了。 可就在我感觉我明白了的时候,我的鼻子发出了严重的警告。 我闻到那种强烈的统一的香气(还记得我当初的感觉或者说描述吗?),它们正在向这里逼近,我还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和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气味和声音来自我来的方向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说来自商务舱头等舱的方向。我刚才注意力太过于集中在眼前了,否则我应该远远地就得到信号的,至少是我的嗅觉。 我匆匆地关上这个小门。我拉开一个厕所的门,那强烈的臭味让我迅速地把这门再次关上。我真佩服自己,在这种危险临头的时候可以说是最后时刻的时候居然还能记得做人要讲究的原则。比如爱清洁讲卫生。 我又拉开了一个厕所的门,这个厕所不仅是嗅觉可怕,视觉还更可怕。看来,现在的所谓机乘人员连厕所都不屑于打扫了。这只是我的一闪而过的想法。我佩服自己的也有这一点,也就是在任何时候都可能会有一种零零碎碎的想法。 强烈的统一的香水气味已经越过门帘了。幸好是另一个过道的通过商务舱头等舱的门帘。一个女人笑得很浪,浪到我直接闻到了那香水和其它化妆品的喷雾状味道。真的,说了许多人也不相信,我的嗅觉可以达到闻得到气味的形状的地步。 这里的厕所显然都是空着的。可是,时间没有了。我想,就是它了,就是这道门了。如果这里面还是又臭又脏,我也只能忍了。 可是,拉开门我又退了出来,同时,我嘴里还说着:受累。 因为,门打开后,我看见的是一个女孩子坐在马桶上。 可是,我的裤子被一只手拉住了。那个手的主人、那女孩子说:救救我!她的声音很低很轻,她还说:我是完整的。 救救她?她是完整的? 这两句话把我吓得不轻。我想起了那个小门后面堆积的人体或者说尸体。 它们都是完整的。 是这个意思吗? 可是我退了回去,退回到这个厕所里。厕所的门在我面前轻轻地合上了。我转过身去,看见一张楚楚动人的脸。我钦佩我的汉华祖先们在语言方面的创造,楚楚,这两个字可以附带上动人,也可以加上可怜,而正由于可以跟可怜相关,也就更加的动人。 这张楚楚动人的脸是我熟悉的,她的气味当然更不容任何的置疑。 我说:艾晚亭?是你?你活着? 我知道我的第三个短语纯粹是废话。我们的汉语虽然伟大,但也经常会夹带各种各样的废话,比如“你吃过饭了吗” “你来了”之类的。 其实,问“你活着”跟问“你来了”一样,既是废话,又不完全是废话,虽然明明看到了活人和来的人了,还要这样问有些多余,可是这样的问话同时是一种心情的表达,比如惊讶,比如喜悦。 我见到活着的艾晚亭小姐时的心情,至少是惊讶和喜悦的综合体,应该说是两者综合体的n次方。 艾小姐,这位在奥曼机场跟我撞了个满头满脑、撞得在飞机上跟我一聊起来就把父母爱情和她的姓名来历交代得一清二楚的女孩子,这个可爱的女孩子,她笑了出来。然后又哭了出来。 我捂住了她的嘴。因为我闻到那强烈而统一的香气正停留在我们的厕所门口。她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腿。我不知道她是在第一时间就认出我来的,还是后来才认出来的。我感觉得到她整个人的颤抖。 然后,她象爬一棵树那样爬到了我身上。用通俗的话说,她站了起来。只不过,在这里站起来,跟在别的空间站起来,感觉是不一样的。 当然,她先前那话“我是完整的”也终于可以理解了。 她其实并没有在上厕所,她只是衣衫完整地坐在那里发抖。 她现在是贴着我发抖了。 她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了她。 这种时刻,大家都明白的,并没有思考男女区别和男女相吸原理的时间和空间,没有时间去把一种颤抖转化成另一种颤抖。真心话。 我转过身去,插上了插销。我本来想说,你刚才门都没有插上。这多危险。可是我没有说。 她说,你坐下吧。 怎么坐呢?我想问。可是她跟跳华尔兹一样,已经抱着我转了个180度。我就直接被坐在马桶盖上了。也就是说,在我坐下的同时,她也坐下了。她就坐在我的腿上。 这恐怕也是在这么个空间里两个人怎么坐才能都坐下这个谜语的唯一解法或者说谜底了。 我说:没事。他们走开了。 我这么说,那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当然是由于我特殊的嗅觉。它是不会犯错的。 接下来,艾小姐给我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 第14章 窄小的避难处 (新纪元0天3点) 是的,一切始于飞机滑行途中之被叫停。 飞机停下后,舷梯车开了过来,几辆警车开了过来,下来一帮人,有警察打扮的,有非警扮的。这些人就走了上来。 当时,空乘们都涌到打开的舱门那里去看。而她正好没空。也就是说,她那时打开了一扇厕所的门,走进了一个厕所。因为急,她进来以后才想起来,偏偏是这个厕所,因为之前发现水箱有问题,她亲自在门口挂上了一个牌子:本厕损坏,请另谋高就。她说,这话是她之前想出来,用汉语写上的。这个牌子原来只用昂语写着厕所已坏这几个单词。 然后她听到一些声音。这些声音纷纷地透着奇怪。 比如,她听到她的一个同事用昂语说“你好”,但接下来她听到的不是同样的“你好”,接下来她听到的声音是好几个女生的声音,她感觉都是她的同事发出的,好象是一种想要呼喊但没能呼喊出来的一种呼喊的起始音,就象是“啊”这个音,只发出了其十分之一,也就是刚开口就停止的那样。几个“啊”的起始音,几乎同时发出,有玻璃或者瓷器跌落在地面打碎的声音,更多的是沉闷的声音,说不清楚的沉闷的声音,还有拖拽的声音,象是拖着什么满载的沉重的袋子在地上经过,有开门的声音,好象来自驾驶舱的方向,有一个男声在询问什么,听着象是机长,同样没有听到回复。 这些声音,她说,让她感觉不对,非常的不对。可是说不上来是什么不对。然后,她听到舱门关上的声音。然后有脚步声,有讲话的声音,全部是说的昂语,而不象她的同事们,相互之间多半说的是牛德堡语,就连她和另一位来自汉华的空姐,在跟同事们讲话时也多半是说牛语。到牛航两年多了,她说,简单的牛语对话她们俩还是学会了的。 外面说话的没有一个是熟悉的声音。 她在这里面就这样待着。从飞机滑行到起飞。她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直到她被众多的人声闹醒,她听到旁边和对面的厕所的门被打开、关上,许多人在门前讲话,更多的是跟空姐空哥聊天,都用昂语聊天。 她听到有人说,这个厕所坏了。等着吧。她听到过道里另外几个厕所的门打开关上。直到再也没有门关上和打开的声音,再也没有脚步声和说话声。 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后,她轻轻地开了门,外面非常安静,光线很暗,是高空飞行、旅客睡眠时间的那种夜间灯光。接下来,她听到了脚步声。她又退了回来。她听见一段对话,显然是那些假空乘人员中的两位,一男一女在对话。他们说的是昂语,是那种比较简单的句子。男的说,什么时候开始行动?女的说,老大说了,等通知。 行动?什么行动?还老大?她一直飘浮着模糊着伸手乱抓却一直抓不到任何东西的意识忽然间就着陆了。她忽然明白了她刚才的模糊意识想要告诉她的是什么。是的,劫机。没错,就是劫机。我们正经历一场劫机事件,一个有计划有预谋的劫机事件,而且,也许史无前例的是,这个事件在起飞之前就已经在实施了。 可是,她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办。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同事们都怎么了。她们和他们肯定是出事了。她只能祈祷别是大事。她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汇来代替“大事”二字,但心里拒绝使用更糟糕的字和词汇。 当她再次听到脚步声,听到有人一个一个厕所的门接连打开然后关上的时候,她绝望了。她开始发抖。有人碰过这个厕所的门,拉了一下,又拉了一下。她听到旁边有人说:这厕所坏了。她想,应该是外面挂着的厕所已坏的牌子导致拉门的人没有再拉。 她说:你拉开这扇门的时候,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因为我正在发抖。我记得我是插上门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门被你一拉就开了。也许是因为之前这门被拉了几次,插销滑开了。门被拉开,我真的吓傻了。可是我听到你说受累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觉得来的是救星。因为,如果是劫匪,是不会说这么客气的有礼貌的语言的。我瞬间的反应是叫你回来,拉你回来,我的感觉就是,如果你走了,我最后的一扇希望之门就被关上了。 我说:我还以为你是认出了我呢。 她说:那倒没有。当时没有。可是,当之后我抬走头来看到你时,你知道吗?我看到的你的脸或者说你的整个头部在放光,真的,不骗你,就象我有一次在梦里见到菩萨那样。我,我觉得我真的是太幸运了。 我说,我们现在有什么办法呢?能跟地面联系吗? 她说,我想过的,听说422的时候,有一名汉人空姐接通了跟地面的联系,向地面通报了飞机被劫持的情况,一直到飞机撞到摩天大楼上。我知道有这么一位英雄空姐的,她是我们汉人的骄傲。我也希望能这样,我想过的。可是,现在根本就出不去,即使出去了,飞机上的一切一定也被劫匪们控制了。 我说:确实是不可能的。看来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但愿我们的命运能够比你那些同事好。 她说:我那些同事怎么了? 我发现自己说了多余的话。我说:没有什么。我希望他们也能好好的。 我的心在流血。 不用我寻找可以转移的话题,可供转移的话题自己就来了。 我闻到了一种奇特的气味。淡淡地从我们所在的门缝里透进来。 我说:不对,你闻到吗? 她说:什么? 我说:一种奇怪的味道,什么化学品。说不上来,好象医院里有这种气味。 我从软纸箱里扯了一些口纸给她。对她说:封住鼻子,暂时不要讲话了。 我自己也扯了好几张口纸,堵在鼻孔处。 她紧紧地靠在我的身上。我说:别睡着。她嗯着。我的鼻子里全是她清淡的气味。我明白,她也是不怎么喜欢化妆的一个女孩子。是我喜欢的类型。 这么想着,我忽然觉得我有一种要激动起来的感觉。 不可以的,我赶紧警告自己。 不能再保持这样的姿势了。我告诉自己。这样的姿势是危险的,如果是一男一女,女的年轻漂亮,男的不老而且长着一副好人的样子。不行的。 我说:我出去看看。 她说:行吗? 她的脸很烫。她的脸是几乎无保留无拘束地贴着我的脸的。但她的脸很烫。 我说:我会当心的。 我们站了起来,转了一圈华尔兹。我轻轻地拉开了厕所的门。 我仍然用口纸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回头跟艾小姐说:插好门,捂好鼻子,我敲三下你开门。她说嗯。 用口纸捂着,那种化学品的气味仍然在往我的鼻孔里或者说嗅觉里钻。 我走出四个厕所面对面所在的横道,走到我原先座位的纵通道那里,再走到我来的方向即经济舱的帘子那里,轻轻掀开布帘的一边。 我看见几个人的背影,他们穿着牛航空乘的制服,可是都戴着防毒面具。他们推动着他们经过的乘客。被他们推到的乘客就朝一边倒去。 在最靠近这个厕所和茶水空间的几排座位上,那里坐着的人全都瘫着。我用瘫这个字,我还得还比较合适。这些人我一看就知道不是睡着了的。与其说是象睡着了,不如说象死了。 他们走远了,可还是在这个过道里,应该已经经过了我的座位那里,也就是说,经过了罗教授、童城、海浪和若雪他们坐的地方了。 他们中一个男人忽然转回身来。我吓得不能动了。我感觉他应该是看到我了。 可是他只是往回走了两步,把一个人扶起来,推回到这个人原来的坐姿上去。 我相信我的眼睛没有花,这个向过道里倒下其上半身然后被推回去的人应该是童城。 我轻轻放下布帘,回到我和艾晚亭的厕所小窝。 发生了什么了?我知道我已经有答案了。 我对重新坐到我腿上、重新搂住我的脖子、重新把发烫的脸贴到我的脸上的艾晚亭小姐说:他们用麻醉剂之类的东西迷倒了全体乘客。不知道要干什么。 别说话!我说。因为就在艾小姐要发议论的时候,我的嗅觉告诉我,那种特殊的统一的香气回来了。这回是从商务舱那个方向过来的。这个香气夹带着语言,是一种闷闷的声音。我略想了一下就明白了,那是透过防毒面具说出话来的声音。 神经紧张可以让人觉得时间过得超级的慢,但好象也能让人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 艾小姐坐在我的腿上。我靠着后面的板壁。我们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久到心情紧张的我也进入了睡眠。 我忽然听见艾小姐贴着我的脸几乎咬到我的耳朵的轻轻的话语:飞机在下降了。 我醒了过来。 是的,我也感觉到了,飞机下降的幅度还很大。这是我有了加强性痛感的耳膜告诉我的。 我想说,但我没有说出口:降落到哪里?难道到了申城了?时间上看应该差不多。我看了看我的手表,我们总共已经飞了七个多小时了。 不管结局如何,到家就好。我想。我这么想着,却没有兴奋或者高兴的感觉。 然后我想,能到家吗?我这么想着,却也没有绝望或者痛苦的感觉。 我想起了若雪那句超乎她本性的奇怪的或者说诡异的话: 可是命运会把它交给我们吗? 第15章 非典型坠落 (时间:新纪元0天7点半) 命运是急急地刹住车的。 直到今天,我想起来还颇有些害怕。 幸亏我和艾晚亭小姐所在的这个厕所是面对机尾背对机头的。否则,在这样的急刹车的情况下,我们肯定会撞破厕所的门飞到过道里,然后就会被那些劫匪发现。再然后就可想而知了。 尽管再想也不能知道。所有的结果,从那一刻开始,从108员汉华生命科学大将聚集在奥曼机场最后106员坐上本架牛航飞机开始(有两人在机场就已经失去生命体征因而以生命的名义退出了本次航行),一切都是颠倒众生的了。我也许又乱用成语了。应该说是颠倒所有生命的认知和命运的。一切都是不可预测的。 尽管背对机头,可毕竟我们在机上的厕所里,而厕所里,你想想就明白了,那里是没有安全带的。 尽管是背对机头的,可是这样急的急刹车超出了常规。 我受到的是来自两个方向的撞击。后脑勺拉到了后壁,我身上最珍贵或者说最了不起的最超越凡人的部件也就是我的亲爱的鼻子撞到了艾小姐的前脑壳或者说前额。我感觉我的鼻梁应该是断了。这么一说,你可能明白了,我的坐姿没变,可艾小姐的坐姿从某个时候变成了倒骑驴了,也就是面对着我(我明白她是坐累了)。这种姿势的对称体是我的鼻梁和她的前额。这么说应该比较清楚了。 艾小姐倒是没事。可是说没事的是我。我从她手里接过她从纸巾盒里抽出的一堆纸巾。我说,我自己来吧。真的没事。 因为鼻梁是一种比较有弹性的物件,或者说,鼻梁是一种可以被撞断的物件。 我们的飞机以最着急的动作总算是平稳地着地了。 我说:我们应该快得救了。 她点点头,然后说,对不起,我忘了。 她忘了的当然是她的前额在点头的时候再次撞到了我应该已经断掉了的不停地在继续地流血的并且疼痛着的鼻梁。 我仍然说没事的。然后我不说话了。 显然的,舱门开了。开得还真够快的。我们的厕所过道不是正对着舱门的,可是我们透过厕所的门仍然感到了外面也就是说往里面灌进来的风的强劲。这风带着一股强烈的海的腥味。我还听到了鸟的鸣叫声,是海鸟。艾小姐说:我们停在了一个海滨机场? 这也是我想提出的问题。海滨机场?那就不会是申城了。申城第三机场虽然是三个申城机场里距离大海最近的,可是也并不是直接在海边,应该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海腥气。难道是鹭岛机场? 过了一会儿,过道里热闹了起来,许多人在往里走。我没有听到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显然,而且经我的嗅觉验证,应该都是男人,而且是年轻男人。 他们排着队的往里走,一个紧跟一个。然后排着队的往外走,但出来的时候互相之间的间隔比进去的时候大。这是我的听觉和嗅觉同时告诉我的。 我的嗅觉还想告诉我一点别的,比如,出来的人之间似乎有其他人作为隔断。 请不要笑话我这样外行的话。我当时只能根据嗅觉来判断。并没有立即想到也许可以想到的情况。实际上,还是那句话,从昨天开始,所有事情都可能是出人意料,无法预判的。 这样的过程重复了一段时间。有人排队进来,有人间隔着地排队出去。 这样的情况也有终止的时候,就跟世界上所有的情况都有终止的时候一样。我特异的嗅觉加上我普通的听觉告诉我,这飞机上已经没有会动的动物了。除了我们这两位关在一个厕所里的。 我对艾小姐说:我先去看看。 我仍然捂着鼻子走出去,走到连通着我的座位那边的纵向通道那里。两边的布帘都被拉开了。两边都可以一眼看得很远,虽然不能说能看到底。 艾小姐跟了出来。她在我身后惊呼着:天哪!这是怎么了?这些人是怎么了? 我们面前,许多人仍然瘫在那里。我仍然觉得只能用“瘫”这个字来描述。老人、孩子、女人,也有男人,全部摊手摊脚的、当然也有蜷缩着的,瘫在座位上以及地面上。地面上的那些,有的脸上都是血,也许是飞机的急刹车闹的,而他们中只有一部分是系着安全带的,显然那些劫匪并没有在降落前管一下安全带的事儿。 艾小姐又在我身后叫了起来:他们还活着! 显然,这是她探索了一些人之后得出的结论。不用回头,我就知道,她一定是把她的手伸到了一些人的鼻孔前探过,她的手告诉她这些人都还活着。至少她探过的那些人。 其实我也已经察觉了。我闻到了,也听到了许多人的呼吸。虽然普遍微弱,但却是普遍的,从每个角落传来。毕竟所有的轰鸣已经都沉默了,这里的寂静让人难以想象,我能听到机舱里许多人的呼吸声,同时能听到外面大海的涛声,还有此起彼伏的鸟叫声。 可是,我忽然地就失去了那种因为机舱里没有活动着的人而松了一口气之后的那种淡定,我忽然地就改走为奔了。 我奔向那一大片空地,我是说,我不久前还置身其中坐在其中一个位置上的那个区域,那个现在完全空了出来的区域。 越过一个布满了东倒西歪的男女老少许多人的区域,发现前面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这是一种奇特的视觉冲击。 我们汉华来牛德堡首都奥曼参加国际大会的108减2人共106名好汉,有几位坐在商务舱,其余全部集中在这里的十几排位置上。可是,这十几排位置现在完全空了下来,而东倒西歪的现象在这十几排之后又恢复了并延续着。也就是说,这里忽然地就出现了一个断层,塌陷,黑洞。是的,黑洞,又是黑洞。 我象是忽然从深度睡眠里醒来,一下子振作起来。 我奔到我原先的座位那里,第33排。童城,海浪,若雪,罗教授,云吴,徐教授,所有这些人都不见了。我赶到窗前,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出于我的意外,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不是置身大海之滨,而是直接置身于大海之中,换句话说,我们的下方是一片巨大的甲板,甲板后侧排列着许多漂亮的飞机,战机,尖头上扬的那种,一个舷梯正在从我们的飞机旁撤离,几个担架向我们的后侧移动。最后这句话我没有想好应该怎么表达。也许我应该说:有十几个人、每两人抬着一个担架正在向我们的侧后方向移动。 我相信看到其中一个担架上躺着的是罗莉教授,至少象。而之前那个担架上躺着的似乎是云吴。至少象。 我明白了几点,一,我们的飞机不是降落在某个海滨机场,而是降落在了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上。这艘航空母舰之大也许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至少超出了我的认知。我们这么大的一架客机居然也可以降落在这只大船上。不可想象的是,在高空布满卫星的今天,世界上生出了如此巨大的军舰,却不为世人所知。二,飞机在这里降落后,许多人登机,用担架抬走了一百来人,抬走的恰恰是汉华参加这次奥曼国际生命科学大会的全体与会者。 这十几排将近二十排座位,应该不止来自汉华的一百来人。据我的观察,与会的人凡是在会后要前往汉华,前往申城的,无论是顺访,还是转机,都集中在这里。我们的机票是大会组委会秘书处统一地事先预订的。也就是说,被抬走的不仅是来自汉华的生命科学专家,同时也有不少来自其它国家的专家。 看上去我想了很多,但其实当时完全没有占用我的时间,顶多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即在我从我曾经落座的33排那里一直奔到舱门那里的几秒钟内。 舱门仍然大大地敞开着,强劲的海风直往飞机里灌。我是抓紧了左手边的门把才勉强站稳的。 甲板上已经没有人了,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那最后的几个担架已经不见了,那舷梯车也没了影子,给我的感觉就象是,在我奔跑的这段几秒钟时间里,甲板曾经咧开过,把刚才我相信看见了的景象或者物件吞了进去,然后又合上了大嘴。 我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是女人发出的,应该是,肯定是艾晚亭小姐发出的,就在我身后。我瞬间明白了,我不用回头就明白了,她一定是发现了她的同事们被光着脚丫子堆积着的那个小房间。 我是想回头的,可是我回不了头了,因为,我发现我们的飞机开始滑行。 没有机器的轰鸣声,没有任何引擎的声音,应该说,没有任何声音,我们的飞机就这样滑行了。机头向前,机尾在后。 我的震惊无法用言语形容。我震惊,是因为我在瞬间明白了。 我在瞬间明白了一件事。我在瞬间明白了我们的经历,我们的遭遇,我们的所谓的命运,原来是这么回事。 简单地说(我一如既往地只有几秒钟时间来叙述):一伙人劫持了我们的飞机,把我们的飞机劫持到了一艘航空母舰上,他们“接”走了他们想要接走的人,然后让所有剩余的没用的人连同我们的飞机一起进入大海,进入鱼腹。 我抓住舱门,探出头去,我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哈罗!哈罗! 又到了见证奇迹的时刻,跟之前的许多奇迹瞬间一样。探出头和身子去的我居然在这之前还空无一人的甲板上看到了一个人。当然了,这个人直接就在我们飞机的下方,只有在探出身子去的情况下才看得到。这个人转过身体,抬起脑袋。我看见他左手举着一面绿色的小旗,他看见了我,左手下沉,右手举起,他右手拿着的是一面红色的小旗。 然后,正在加速滑向美丽浩瀚的大海的飞机再次被紧急地刹住了。当然了,我的体会不是它之被刹住,而是我的脱手,以及我脱手后的飞行,我相信我一定用了一个非常狼狈的姿势。其实我完全没有心情来讨论自己的姿势,因为我已经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应该说摔在了钢板上,我甚至听见了那沉闷的声音,那种相信我已经没有了今生的声音。在整个过程里,我只来得及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翻了个身。我翻身的目的并不是保命,我当时完全来不及考虑保命这件事或者怎么样才能保命。我翻身是因为我在掉落的瞬间忽然想起了艾小姐。就这么一想,我的身体就翻了个身,我就变成了仰面朝天的姿势。 瞬间,还是这两个字,在我还有意识的最后的瞬间,或者说,在我忽然又有了片刻意识的瞬间,我看见,在我的上方,我们亲爱的飞机,牛航飞机,曾经载过我们106人,现在没有了那106人,但还有着许多仍然活着但是还没有从迷醉状态醒来的人的飞机,又开始了滑行。在这个瞬间的最后瞬间,我叫出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最后的清醒之充分体现。我叫出的那句话是:艾晚亭! 在沉入深睡眠或者死亡的最初时刻,我想起来的是,至少我认识的人里面还有一位还在飞机上。 其实在那个时刻,我以最后的清醒的名义意识到,这架飞机连同它仍然载着的一切都必须说再也不见了。 在那最后的时刻,我最后的意识还伴随着一个意识:在这个时刻,这个瞬间,早晨的太阳特别耀眼。明亮。 第16章 醒来 (时间:新元元年1月1日) 早晨的太阳特别耀眼,明亮。 但似乎隔了一层什么。比如玻璃。 我仍然清晰地听到了海鸟的鸣叫声。 但似乎也隔了一层什么。 我爬起来,是从一张床上起来的。 我不是在甲板上,而是在屋顶下面,窗户里面。 这是一个简朴的房间,有些象一些快捷酒店的房间。我爬起来的那张床离窗约有两米多。阳光已经照到了床边地面上。 我走到窗边,却看不见太阳。天空很蓝,一点云都没有。看得见蓝色的天空中有一个区域特别的耀眼,让人没法直视。显然是太阳的位置。可是却看不见太阳。没有云,也不象有雾霾,看得见太阳的光亮,却看不见太阳。 房间里的陈设是极简主义的,除了床,就只有一张桌子,是直接放在床边的。没有椅子。窗很大,占据了向外这一面的三分之二。可我却找不到开窗的可能性。推之不动,拉则无处下手。整个窗的周围完全没有任何出入之处,也就是说,没有任何凸起和凹入。 一切都是白色的,洁白的,也就是说,极简,极净,纤尘不染,窗子透明到了极点,透明到一点倒影或者说一点镜像都找不到。四周除了窗子,都是墙壁。 都是墙壁?白色的墙壁?一个没有门也没有灯的白色的房间? 是的,灯也没有。 我这是穿越到了某个次元了吗?一个外星空间?一个不需要门和灯或者说没有门和灯的外星国度? 外面,除了阳光,还有许多绿色的树,或者说灌木。这些灌木都很高大。大海的声音仿佛是从灌木的缝隙里穿越过来的。是的,大海的声音,涛声,这是听得很清楚的,这里应该离海边不远,很近。还有海鸥或者其它什么海鸟,从灌木上方沉下来,分别掠过窗前,好象在炫耀什么,比如它们披着的阳光,比如它们之存在于白色空间之外。 波历你好! 我居然听到了人话,不过不是汉语,而是昂语。 人话来自我的身后。 我又想起了那句古老的话:见证奇迹的时刻。 转过身来,我看见的是走进来的人,两个穿着白色大褂的人,一男一女。 他们是从一个打开的门那里进来的。 原来还是有门的,只是我眼睛花了,没有看到? 他们走进来的过程中,我看到那个女子身边又一道门开了,应该是自动开的,无声无息。我看见里面的洗脸池。原来这里不仅还有第二道门,而且这道门还通向一个洗脸间或者说卫生间。 这两个人走近后,我仍然愣在原地,在窗和床之前的小小空间里。我看着那第一道门奇迹般地合上了。一点缝都没有地合上了。看上去就象是墙壁裂开了一个口子,而这个口子在不经意间重新消失了。 波历你好! 如果说第一句人话是男声,那么第二句人话就是女声了。一个婉转的象是发自咽喉深处的女声。 可是,是人话吗? 我说:你们是在跟我说话吗?我是用昂语说的这话。尽管我的昂语口语不怎么好,但这些简单的话我还是会说得流利的。 那男的面无表情的看着我,那女的却露出了微笑:是的,波历你好! 我说:你们确定没有搞错吗?我姓章,名程。 我的问题直接被忽略了。我没有得到回复。 那面无表情的男人拿起一个圆圆的物件,对着我的鼻子。他面无表情地说:z1,ok。那女的拿着一个本子一枝圆珠笔,她用那笔在那个本子打开的一页,是第一页,这我看得清楚的,她在那上面记录。那男的把那个圆圆的物件对准我的左眼,说x1,ok。那物件并不放光,可是对准我的眼睛的时候,我被炫得睁不开眼睛。那男的并不管我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又把那东西对准我的右眼,让我不得不把刚张开还没有张足的双眼都闭了起来。他说:x2,ok。 然后他让我张嘴,把那东西对着我的嘴。我听话地张开了嘴。在这个奇怪的环境里,我觉得自己还是乖乖的听话为好。他又说什么a1,ok。然后又拿那东西对着我的左耳,右耳,说什么c1,ok,c2,ok。那女的就在那本子上记录。 再然后,这个男的叫我把衣服脱了,脱到我只剩下一条内裤,然后他围着我转圈,报着各种字母和数字的组合体,一次次地说ok。在我的面前蹲下后,他说:o0,ok。他说其它字母和数字的组合,除了头几个,后面我都没有去记。可是报到这里,我根本就不用去记。不就是两个o吗?或者也可以读成一大一小两个0。何况是这个地方。 由于这个字母和数字长得很象,我觉得应该说明一下,他的发音是o。零在昂语里也读o。 他又说了一遍o0,ok。他的声调好象提高了一点。我把眼光从下往上抬起来,我看见那女的眼睛发直了。他说:夏娃,o0,ok。 原来这个女的叫夏娃。这个夏娃的脸红了,把眼光移到了她面前的本子上,记了下来。 我只觉得好笑。我说:你是叫亚当吗?话出口后,我冒出的想法是,我这个样子被他们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看来看去照来照去的时候,我才象是亚当呢。 那男的并不理我,而且他已经转到我的身后去了,并且再次蹲了下去,并且报出o2,ok。 可那女的却对我调皮地微笑了一下。 这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欧美人的长相。看上去都挺年轻,可是都长得比较难看,尤其是这个女的。她其实长着一副干巴巴的老太太的脸。可是,她的这个调皮的微笑,却让我在之后无聊的时候经常想起。每想起一次,她在我的脑子里的形象就美丽一个层次,直到第二天再次见到她把她的形象再次把它打入到难看的级别里去。 是的,还有第二天。 当然了,我们现在只说这第一天。 在他们向门外走去时,我如梦初醒,我叫道:等一等。 那男的继续向外走去,我可以想象他继续保持着无表情的面容的样子。可那女的站了下来,转过身来。 我说:你们能告诉我,我这是在哪里吗?那女的又微笑了一下,还是那种调皮的微笑,她说:猜猜看。夏娃!后面这句是那男的说的。他说这话时并没有转过身来。 我说:等等!那么你们能告诉我现在的日子吗,或者说,我到这里几天了? 那女的已经站在门框里了。她又转过身来,调皮地笑了笑:猜猜。 我快步走过去,可是门已经合上了。 此门一合,就相当于没门了。奔过去的我,差点撞在了白色的墙上。 我拍了拍这堵墙刚合上的这个门曾经开启的地方。我的手拍痛了,因为我拍得很重,可是这里发出的被拍的声音却不是门的声音,而是墙的声音。 我转过身去,走向正在合起的另一道门,即洗脸间的门。这道门在我走近时却再度开了开来。 我走进卫生间,这里一应俱全,就象一个普通的酒店的普通的卫生间一样,淋浴室,洗脸池,抽水马桶,浴巾,毛巾,牙刷牙膏。总之,什么都有了。而且,一切都是白色的。 我忽然想起什么,我转过身去,我身后那道门已经消失了,我身后也是墙了,白色的墙。我想坏了,我不会被关进一个更小的空间了吧? 不过这事倒是没有发生。我走近那个开门的地方,那个门就开了。就象是一扇普通的门,而且看着是木质的。 洗漱之后,回到房间里,我再次见证了奇迹。我的床前多了一个餐厅里那种送餐的车,上面放着的显然是我的早餐。很普通的西式早餐,面包,咖啡,奶酪,黄油,还有一瓶已经打开了盖子的水。 这神奇而普通的早餐瞬间唤醒了我的食欲,甚至让我听到了自己的肠道发出的咕噜声。 吃着这早餐,我的想法和问题就很多了,纷纷地涌了出来。我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 第一,我是穿越到了某个星球了吗?这里的人跟古代那些大人国小人国的国民一样,对来自地球的人充满了好奇,他们要仔细地观察和登记我这个外星人跟他们有区别的地方。 第二,如果这是另一个星球,为什么这两个人看上去跟地球人差不多或者说跟其中一类人一模一样的呢?没错,他们长得是难看一点。但地球人不管是哪里的地球人里面也有长得难看的,而且还不少。 第三,这里的早餐跟地球上某些地区的早餐并没有什么区别,难道这里同样生长着小麦、奶牛、咖啡豆这些跟地球上一样的东西? 第四,可是这两个人说的却是地球话,当然只是地球话的一种,昂语。 第五,这样看来,我应该还是在地球上,但可能我来到了另外一个次元? 第六,我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了?这中间都发生了什么? 我发现,我回答不了我自己提出的任何一个问题。 我想,答案的出现应该是早晚的事。 我身上穿着的,周围放着的,一切都跟过去的我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我的手表。 我奇怪,一,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想起这个手表来。而它其实一直就戴在我的左手手腕上。 二,为什么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或者说被脱除了,可是我这个手表却仍然能够保留着。 三,这只手表竟然仍然在行走,嘀嘀嗒嗒的这种声音还是我熟悉的那种。 我看了看,这只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8点20分。当然是上午8点20了,从正在从我床边缩向窗边的阳光可以看出。阳光正在偏移,也就是说,在向左边偏移。换句话说,阳光的来源正在向右边移动。 这是一只老掉牙了的时瑞手表,是名牌,郁金香,这是档次上很靠前的一个手表品牌。 在我上高中的第一天,爸爸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里,郑重地一脸严肃地把这只手表给了我,并且亲手戴在了我的左手手腕上。 爸爸说的话我至今还记得。他说:小程,这只手表很重要,希望你能一直戴着。 当时我问了,为什么?他说:以后你会懂的。也许你会有懂的那一天。 这话是不是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我没有继续追问。当然了,爸爸说完这话就走了出去。可是我之后也是可以追问的。但我没有。我至今也对自己的这个不追问行为感到奇怪。但我就是觉得这是不需要问的。 这只手表现在不仅还在我的手腕上,而且它甚至还在嘀嘀嗒嗒地走着。 难道说,我只昏睡了一天,顶多两天? 因为,这只表虽然是名牌,但毕竟是一只机械表。它其实停过的,有那么几次,我没有戴它,也就几天,等我想起来时,它已经停了。 它不是一只神奇的表。因为作为机械表的它是会停的。如果几天不戴它它就会停。 也许,还有一种可能。尽管这种可能更让我觉得匪夷所思。那就是,在我昏迷期间,每天都有人帮我上这只表的发条。 这可能吗?如果是真的,那又是为什么呢? 还有,现在的时间,从阳光的亮度和角度和移动看,确实是上午,早晨。这只手表上显示的是八点二十几分,应该是上午八点二十几分。我现在所在的地方难道跟我来的地方奥曼没有时差,是这只表自动地从一个时区跳到了另一个时区,还是我始终就在同一个时区,即使飞机飞行了七八个小时?可我这只表是不会跟着时区的变化而变化的机械表。 或者,是有人调了我的手表,在我昏睡的时候? 在我的记忆里,爸爸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给我戴这只手表并且郑重地说这是一只重要的手表并且说完就起身走出去的那几分钟。 想起那几分钟,我有时会想,我爸爸,章思路先生,在那个时候好象不是平时那个普通的中学老师,一个普通的爸爸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第17章 我和我的身体 (时间:新元元年1月1日) 我写下这个章的标题的时候,我之所以写下这个标题,是因为我想起了一首古老的歌。歌里有两句是:我和我的身体,一刻也不会分离。 对我来说,这两句歌词就是一个笑话,或者说,我就是歌词们嘲笑的对象。 在我的印象里,或者说记忆里,我相信我的记忆是真实的记录,我最后一个记忆是躺在坚硬的钢板地面上,看着那架巨大的飞机的腹部在我的上方滑行。它滑向汪洋大海。我还记得,我最后说的那句话,也就是我最后叫喊出来的声音,是一个人的名字,是的,我叫着艾晚亭。 没错,就是一度在几个小时里面跟我在狭小的飞机厕所里生死与共的那个可爱的牛航飞机上的汉人空姐。 我相信,我最后见到的和叫喊出来的都是真实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架降落在巨大的航空母舰上的飞机,载着她滑到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去了。跟她在一起的,一起滑下去的还有那些在飞机上处于昏迷状态的乘客,男女老少。 再一次证明我的嗅觉强于我的任何其它的觉的事情是,当我跳起来(我当时对着窗外,坐在床边。太阳已经离开了这个房间,但外面的光线更亮了),转过身去时,我看见那辆送餐车已经换了,那放着吃完了的餐具的餐车为一辆放着一些新鲜菜品的送餐车替代了,而那道在无缝的墙上开启的门正在缓缓地关着。我甚至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是一个黑女人。她也穿着白色的服装,象是酒店服务员或者保洁的样式的白色服装。 我叫道:等一等! 可是那个门已经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象这里从来就是一堵墙,你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那里曾经有一扇门并且曾经开启过那样。 我的郁金香表告诉我,现在是正午了。 这里的一切都发生得静悄悄的。 我几乎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因为那消失了一扇门的墙再次打开了一扇门。就象有人说的:上帝关上了一扇门,还会为你打开同一扇门。 这扇门是朝房间里打开的。一个苗条的黑女人站在这个门框里。期待地看着我。 也就是说,她听到了我的呼喊。她又返回了。 我不敢走近她,怕把她吓跑了,或者说我这么一叫她就消失了,如果现在这个景象仅仅是一种幻觉的话。 我尽量放低音量:你好!我就是想知道一下,现在是几月几号。 她仍然看着我,跟她出现在门框里的时候一模一样地呆呆地看着我。我的理解不是你是帅哥我爱你的意思,我意识到了,我刚才说的是汉语,她一定是不知道我叽里咕噜地在说什么。于是,我组织了一下我可怜的昂语口语,我说:你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日子吗?也就是,今天是几月几号? 她的嘴巴开动了:帕尔东。在帕尔东后面还有一句比帕尔东长的话,可是我没有听懂。 我明白了,她一定是在说高卢语。至少帕尔东我知道,是对不起的意思。 可是我的昂语已经很可怜了,高卢语完全免谈。 于是,我只能把自己也变成呆呆的人,呆呆地看着这个身材很棒长相很黑人的女子消失在重新合上的门洞里。 严丝合缝。 我是说墙壁。 一点都看不出那里曾经开出过一扇门出现过一个女黑人的样子。 我没有发现自己还在呆呆地看着,就象我当时呆呆地,在灿烂耀眼的阳光下,用最后一点意识看着庞大的飞机在我的头顶上滑行,载着所有还在飞机上而且大多数一定还活着的人,包括那跟我在狭小的飞机厕所里生死与共然后在我掉下飞机之前的瞬间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的可爱的艾晚亭小姐。 当我发现自己的呆状时,我忽然想起,我是重重地直直地摔下去的,平躺着摔到了比大飞机更大更广阔得多的甲板上,摔在钢板上。我忽然,回味式地听到我听到的或者似乎听到的声音,沉闷的无动于衷的钢板的声音和各种脆脆的碎裂的声音,应该是从我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包括各个部位的骨头,身体的,脑袋的,我甚至感觉我听到和闻到血液和白花花的另类液体从我的脑后喷射而出的声音和气味。 然而,我还活着?而且在这个白色的空间里呆呆地坐着站着几个小时一上午之后,我并没有发现我身上的任何部位是不存在的或者破损的? 我几乎不能相信。 于是,我跳了起来。我的意思无非是尝试一下我的身体是否确实跟原来一样地存在着。 我的发现大大出于我的意外。 因为我的手甚至够到了天花板,我的手能够到天花板,是因为我忽然发现我的脑袋正快速地向天花板撞去。我的手只是条件反射地伸了出去,为了保护我的脑袋。 这可是有点吓人了。我从来不是什么喜欢运动的人,跳高成绩从来就过不了一米的坎。在初中上体育课的时候,我经常跑到跳高的横杆那里就猛地站了下来,或者就把横杆撞飞了,在我旁边围观的同学群里撞出一片欢快的笑声。 可是这回我不用助跑,不用发力,我竟然能跳得那么高。 我还是我吗? 或者说,我脑袋下方的身体还是我的吗? 我活动了一下我的筋骨,我居然一下子两腿支到极限地坐到了地上,我看着我身体两边的我的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竟然做出了最标准的八字开的姿势。或者说把八字做成了横着的一字。 而我平时或者说在此之前从来就不可能把腿支开到毛笔字那个八的程度之外的程度去的。 我忽然,也不知道从哪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我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想试试,在跳起来的过程里翻一下身体。 我竟然翻了过去,一个非常轻松的空心跟斗。而且我非常轻巧地重新落在了地面上,并没有发生脑袋撞地、白花花的脑浆(再次)喷射而出这样的事情,就象我在翻过去的一瞬间忽然惊恐地担心到的。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象是不认识自己了? 做了这么多的动作,我居然连气都没喘。我甚至觉得我可以边翻着空心跟斗边唱歌,唱ktv里最用力气难度最大的歌,比如汉华好汉。 我忽然想起来了,应该说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应该而且必须看看我现在是怎么个样子。 于是我重新穿过在我鼻子前重新打开的卫生间的门进了卫生间。 可是,在洗脸池的上方,我看到的是白色的墙。 无论在哪个方向,在什么的上方或者下方,都只有白色的墙。 也就是说,我没有找到任何一面镜子。无论在洗脸池下的抽屉里,还是墙上毛巾架的浴巾毛巾后面。 没有镜子? 我按下洗脸池的塞子,往里面放满了水。然后我把脑袋伸过去,到那池水的上方。可是,我没有看到任何倒影。 我换了很多方向,开灯,关灯,左看,右看。但是我看不到任何倒影。 这个极简的房间里的一切,在极简的意义上充满了一种超现代超现实色彩。 该有的没有,没有的却有。 比如窗的把手,镜子,没有。 灯的开关是有的,是触摸式的。但是要仔细分辨才能认出来那个方形,因为它跟墙是一个颜色的,只有一道很淡的边框。 我摸摸自己的脸。我感觉不出什么。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摸过自己的脸,至少没有认真地摸过。我摸过最多的脸是我的两个千金的。我妻子的脸我是用我自己的脸去摸的,其实是贴上去的,相互的。说白了,我妻子的脸我也几乎没有用手去摸过。 我的触觉功能还几乎没有被开发过。我对我的脸原先的形状没有任何触觉概念。 我绝望地躺倒在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然后我又想起了这个房间的另一个奇怪的点,也就是说,我没有见到任何的灯。可是房间里和卫生间里都有灯的开关。我在卫生间里甚至还多次开过灯。 当然,我当时注意的只是开灯前后的洗脸池里是否有什么倒影出现。连灯在哪个方位也没有注意过。 床头这里有几个开关。跟卫生间里一样,我也是仔细辨识才识别出来的。我碰了一下其中一个(真的只是碰,甚至都还没有真的触及),房顶全亮了。我再碰一个,一边的墙壁全亮了。 太先进,太超现实了。 可是,我究竟是在哪里呢?或者说,我穿越到了哪里了呢? 我看了看我的手表。它仍然在忠实地嘀嘀嗒嗒着。现在是中午1点20分。 可是,现在是什么日子呢? 我的身体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变年轻了,变轻盈了,可我总觉得,那飞机、那甲板,都还是昨天的景象。 我想,既然打听不到今天的日子,而我是一个在时间上很认真、可以说一丝不苟的人。 关键的问题是,我在无意识的状态里待了多少天呢?也许只是一天,而昨天还是c034年3月8日,是马航失联20周年的日子。今天是3月9日,全世界一定都在激烈地讨论着昨天,一定在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在马航飞机失联20周年的日子里,牛航飞机也失联了。 但是,也可能那是十天前的事情了,或者是一个月前,甚至更长的时间前的事情。 不能确定,那就干脆不确定。这是我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的思维定式。 于是我决定,暂时把我在新的环境里醒来的日子设为新纪元(以后简称新元)的第一天,1月1日。在这个情况下,一旦得知我一共有多少天处于昏睡状态,在c034年3月8日的基础上再加上多少天,就容易计数了。 你也许已经注意到了,我在之前的章节里把c034年3月8日写成新纪元0日。因为,这个3月8日是发生转折的一天,无论你说它属于旧的纪元还是新的纪元,似乎都对。就象每天半夜里的0点,你可以说是新的一天的开端,也可以说这是旧的一天的结束点,即24点。那么,干脆把这个转折之日定义为新纪元0日吧。 想着这个时间上的问题,我进入了我在新纪元第一次自然入睡之后的第一个梦里。这个梦做了很长的时间。 在我的梦里,那架大飞机浮在海面上。周围游着许多大鱼。 所有还活着的人,包括小姑娘艾晚亭,并没有出现在大飞机的背脊上。有一些漂浮在海面上,好象还不少。漂浮在海面上的那些人物有的在动。也就是说,他们好象是被冰冷的海水激活了。他们在游动,有的在挥手。他们在许多大鱼之间动,看着象在跟大鱼们互动。 他们不理睬身边的那些大鱼,他们挥着手,看着有特别大的甲板的特别大的航空母舰远去,直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 在我和我的航空母舰消失在地平线上之前,直到最后一刻,我一直想看清楚但一直没有能够看清楚的是,那些浮在海面上的人里面是否有小姑娘晚亭。 我看不清楚,我觉得原因是我是躺在大甲板上的。 也就是说,我看得清楚的只有天空。 实际上。 第18章 极简空间 (时间:元年1月12日) 也许你会问,为什么一下子跳过了那么多天? 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在这个极简的空间里过着极简的日子,每天所见一样,所经历也没有区别,真的没有什么可以记录的。 我在这个极简的空间里,在这个四处洁白几乎没有缺口也没有缺点的房间里已经生活了十天了。应该说,我在这里醒来已经十天了。 第一天,午饭后,我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 我是被铃声唤醒的。 听到第二遍铃声,我才睁开眼睛。我看见昨天一早对我进行从头到尾的测量的两个人里面那个女子的脸就在我的脸的上方,我一惊之下,做出了错误的反应,我不退反进,也就是说,我一下子坐了起来,额头碰到了她的额头。 我没有说对不起或者受累或者帕尔东,主要是因为来不及,因为我正看到昨天那位拿着那圆圆的探头(让我且这么称呼这个物件吧)探我全身的男子正在门框里用伸到门外去的那只手再次按响了门铃。 阳光灿烂地照在我从床上下来后踩着地面的脚面上。 又是一个早晨了。我反应了过来。 我其次反应过来的是,我睡的这个午觉长达将近一整天的时间。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那男子让我站好,站在空地的中间,然后拿着那圆圆的探头照看我的各个部位,当然事先让我先把衣服脱光了。当然他仍然允许我保留穿小裤衩的权利。 他一如昨日地报着,x1,ok,x2,ok,反正是各种字母和数字的组合。几十种组合,我记不住那么多。这让我想起我的牙科医生边查看我的牙齿边报着,比如c3,c4,d6,d7等等,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没有多问,在我连自己是否还在地球上以及是否落入了某个次元的外星人或外次元人之手都没有搞清楚之前,我觉得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为佳。 当他要求我把遮挡在小裤衩前面的手抬高一点之后,我听到他连续报了两遍o0,ok,而且第二遍提高了声调时,我想起了昨天同样的过程,于是我第一次侧过头去。本来我是直视前方曾经开出一扇门来的墙壁的。而我的脑子里一直保持着全空白状态。 我这一侧头,才注意到了那位女子,眼看着她随着我的手的抬起而抬起的脸红了起来,然后她匆忙地在本子上做了记录。 这回我在他们转身之前就提出了问题。我的问题仍然是:能告诉我我这是在哪里吗,以及能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或者我在这里多少天了吗? 那男子保持着面无表情的脸色走了出去,那女的捡起掉在地上的圆珠笔,转脸对我微笑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然后,又是在我从卫生间洗潄完毕回到房间里的时候,见到了那新鲜的早餐车。咖啡还冒着热气。 再然后,大概从11点55分开始,我就看着那面墙壁,一直看到它裂了开来,裂出一扇门来,裂出一个人来。仍然是那个身材苗条相貌非常黑人的女黑人。 她推着午餐的小车进来,把早餐的小车推出去。 我跟昨天一样地叫住了她。她跟昨天一样地出去了又进来,呆呆地看着我等待我的问题。我忽然不知道该问什么了。我说,你走吧。我是用汉语说的。 她仍然呆在那里。于是我从脑子里挖出了我所会的三句高卢话里的第三句(第一句是帕尔东,对不起的意思,第二句是麦尔西,谢谢的意思),我说,阿雷。这句话我其实是偶然一次看电视里直播击剑比赛时听到的。我的理解是“走起”的意思。据我所知击剑比赛里用的官方裁判语言是高卢语。 她果然听懂了。转身。走了。 奇怪的是,那天午饭后,我又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 第三天,我同样是在门铃声里在那个女人的近距离关注之下醒来的。 唯一的不同是我先说了一句,请让我起来。 她把她的脑袋缩了回去。 从第三天开始,我不再提问题了。 于是,每天就这样极简地重复着。 跟这个完整的过程有关的,我考虑得不多。我只想过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自然是,他们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测量我,测量我的什么? 对这个问题我自然是找不到答案的。除非答案来找我。 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我吃完午饭就会睡一个那么长的觉,一睡就是几乎一整天? 对此,我的猜想是,午餐里多半有一种什么药物混杂着,吃了便让人沉睡。 可是,我应该不吃吗? 我想,看来他们只是想让我每天睡一个长觉,似乎并不会拿我做其它什么处理。至于我睡着的时候他们会拿我干什么,我反正也管不着。每一次我醒来后发现自己没有减少什么肢体。我觉得那就行了。 我不能不睡,也不能不吃饭。活着才是硬道理。 反正我是任人摆布的人,在醒着时摆布或者在睡着时摆布,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在我浑身骨头和内脏都摔得粉碎的时候让我醒着地接受摆布,那不是找罪受吗?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在我睡醒之后测量我?难道如果我处于睡眠状态,测量的数据就会不准确? 再就是,这些人体测量到底是干什么用的?这也ok那也ok,用得着每天折腾一遍吗? 也许这就是外星人或者另次元人的作派? 他们难得抓到一个地球人或者其它次元人,要做一次彻底的研究? 在这里,每天做的事情,洗潄吃喝,穿衣脱衣,体检躺平,这些都是法定的事情。所谓法定,就象是我手上这块机械表一样,它每天就这样嘀嘀嗒嗒地走,这是它机械性能法定的。或是跟之前不一样的是,它再也没有停下来过。 除此之外,就算是为了充实上午的时光吧,我做的事情增加了一件,那就是运动。 自从发现我自己忽然身轻如燕如获轻功般之后,我每天体检后、吃完早餐后,就做同样的一套动作,撑100个俯卧撑,翻30个空心跟斗。然后去洗澡。躺平,等待午餐的到来。我已经可以完全不看着那道会开出门来的一边墙,而仅凭气味的涌入涌出来判断那个女黑人今天的衣服有没有换过,她推来的餐车里有什么菜肴。 尽管如此,我每天仍然有大把的时间。这是机械表以外的时间,也就是说,是我可以做一些自己的事情的时间。 第19章 排着队来的梦 (时间:元年1月12日) 而我只有两件事情可以做。而两件事情都跟大脑有关。 第一件事情是提出和解决问题。 问题很多,比如: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是外星人还是地球人?他们把我们弄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做实验吗?就象以前世界大战时,比如做各种药物实验?可是,做实验为什么偏偏要把我们这些研究生命科学的人弄来,而把那些普通的飞机乘客扔掉?难道,他们的实验需要的是一种跟各种微小的生命有过接触的人,需要他们做出某种不可言表的不自觉的配合,而这种配合是别的人做不出来的,因为这种配合会自发于这些研究过生命科学研究过与人体相关的微小生物的人?他们每天在我身上检测着,为什么需要每天检测,难道我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每天都会发生变化吗?如果是的,这些变化是跟我每天的饮食相关的吗?或者,在我苏醒过来之前,他们还对我做过什么?如果他们是外星人,这些他们制造与期待的变化是为了积累药物数据造福于他们那颗星星的人类吗?如果他们是地球人,他们操作我的身体和一定还有其他人的身体,又是为什么呢?我是不是需要做一些微小的改动,比如某天的饮食不吃,看看对他们第二天的检测会有什么影响呢? 是的,问题很多,我是个搞研究的人,搞研究的人就是提问题的人。谁最会提问题,谁的研究就能做到最好。 可是,我做不了什么,我回答不了任何问题。 也许最后那个问题,比如我不吃那午餐,甚至早餐也不吃,全部倒到马桶里冲下去,然后看看他们第二天第三天是否会有什么反应,这也许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可是这又何必呢?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一天两天不吃不喝,改变不了世界,只会苦了我自己。更何况,一旦他们发现我有异动,也许会采取一些其它措施,强制措施,最后的结果不会有不同,而我也了解不了我可以了解的事情以外的事情。如果他们给我套上精神病院里给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套上的那种束缚全身的套装,那就不好玩了。 还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吧。 我可以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回忆与联想。 在这个白色的极简的空间里,我的回忆与联想逐渐地融合起来,我的清醒境界和睡梦境界也逐渐地失去了界限。 也就是说,我慢慢地不知道哪些是来自我的回忆中,还是我想出来的,不知道哪些是来自梦里还是清醒时的意识。 而且,这些似梦非梦相互交织融合的意识或非意识,它们到我这里是排着队来的。这又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排着队,是由近及远地排着队的意思。也就是说,排在最前面的是我最后接触的人。 还有一点,清晰显示在我的意识或者非意识里的,竟然都是女人。不是说没有男人,所有男人都成了配角,只是在周围模糊地晃动。包括我自己。我有时候或者说经常看见我自己的脸和身影。 这么说吧,在初级阶段,也就是说在新元的头几天里,我回忆的或者说联想的或者说出现在我的似梦非梦意识或非意识里的,总是艾晚亭。空姐艾晚亭。 我看见我和她一起掉了下去,然后在漫天的水花里被飞溅起来。再落下去的时候,我跌在了一个有弹性的物体上。连续几次被弹起,最后,是一个柔软的物体压住我不让我再弹跳的。而这个物体竟然就是艾晚亭,空姐艾晚亭。 她竟然就稳稳地坐在我的大腿上,就象在飞机上那个狭小空间里一样。她睁开了眼睛,我看见她的眼睛里装着的是非常清晰的我。而这个我在她的眼睛里燃烧。 我说,这不行的。 可是她干脆搂住了我的脖子。她说:是鲸鱼。什么鲸鱼?我问。她说,你掉到了一条鲸鱼身上,我掉到了你的身上。我们就保持这样的姿势好了,直到海老天荒。我说,这不行的,我要回家去,我是有家的人,我有老婆,还有女儿,两个女儿。可是我推不开她,她像是粘在了我的腿上了。我要站起来,我发现我站不起来,我粘在鲸鱼庞大的背上了。最要命的是,我发现,我的男人意识竟然在这最不合适的地点最不合适的时间苏醒过来。我用尽力气,推她,我直接陷到鲸鱼的背脊里去,象陷入一个沼泽一样;试图挣脱鲸鱼,她的身体就陷入了我的大腿里去,我变成了沼泽。 我进入了绝境。进退两难。 我是这时候醒来的。我这次醒来竟然是在两个检测男女还没有进我的极简空间之前的时候。我发现我一身是汗。 我的汗来自惊恐。这个景象,好像一点都不吓人,甚至有些迷人,可是又好象是世界上最吓人的情境。 在那两个检测男女从无声地裂开的门里走进来说着波历你好的时候,我正在想到那个最有名的搞心理学的德弗依洛。用德弗依洛的话说,我是进入了一种潜意识。一种跟犯罪意识只一河之隔或者一纱之隔的意识。 那个女的竟然站在我面前问我,你说什么?你有老婆? 我竟然说了我有老婆?这是潜意识的外露吗?而且我是用昂语说的?就这么短短几天,我的昂语飞跃了,竟然能拿来做梦和说梦话了? 我说:没有。她竟然又说了一句话:没有就好。 她的脸上有一种开心的表情。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在我极简的房间里说的第一句和第二句话。 我觉得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说这话。可我显然是说了这话了。 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没有老婆。可是这个难看的却会时不时微笑一下子的女子却理解成了我说我没有老婆。 我不想解释。在这个极简的世界里,还是极简为好。最好。 而这样的似梦非梦比梦更真实的情境在那几天、在我说的初级阶段反复地重现。 第20章 数据 (时间:元年1月22日) 在我终于离开鲸鱼背,我仰望着的不再是蓝色的天空而是白色的屋顶时,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提问了:下一位是谁? 有人在我面前举起手来。就在我面前。 我的问话显然是多余的。 我认得她。我当然是认得她的。 她叫汪若雪。 我对她的最后的记忆都是模糊的。那只是她靠着a座的椅背和舷窗之间的夹角沉睡的样子。连那也是模糊的。出于焦距的原因。也就是说,我的眼睛的焦距定在了近处,她虽不那么远,但比近处还是远了些。 近处是海浪的后脑勺。坐在我和若雪之间的b座上的海浪拿后脑勺对着我,他的脑袋的前部也就是额头抵着前排座椅的后背。他拿后脑勺对着我,也就是说他的脸是对着睡着了的若雪的。 我想,海浪可能正睁着眼睛看着若雪,也许他也睡着了,是看着看着睡着的。那样的话,他的梦里一定是有若雪的。 我站起来离开这排座位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海浪的后脑勺和若雪的前额。不可能意识到的。 现在想来,其实海浪是很适合若雪的。无论是年龄,性格,还是相貌。那么不遗余力不管不顾上天入地追一个女孩子的男生,我见过的这个海浪得排第一。假如有追女孩大赛的话,他排第二没人能排第一。至少在努力的程度上。 可是有的人或者说许多人跟我相反,偏偏把焦距对在远处,对着几乎要消失随时会消失的地平线,而对最近的也许是最合适的人物事则视而不见。 她对海浪视而不见,却仍然不遗余力地追着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追一个只是看上去象个好人的大叔。是的,我是一个有妻有小对妻小一心一意不能心分两头不允许自己这么做的大叔。可她,直到飞机上,直到她睡着后的时间,甚至在她睡着后的梦里(我看见她的嘴在蠕动),还在不管不顾地叫着程哥哥。 我相信那只是一种惯性。在申城的时候,在所里的时候,她形成了一种惯性。其实她或许就是想要体验那种惯性的成功。要的就是刺激。 假以时日,我相信海浪会走进她的心里。我不知道在飞机上最后的瞬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在他们被迷醉而失去意识之前,如果他们曾经四目相对,如此近距离对焦,焦距应该是联动于心的。假以时日。 可是他们将有什么样的时日呢?他们还有时日吗? 我宽慰地想着那些把人抬走的担架,那些之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这样的回想竟然让我感到宽慰。是的。因为这样的场景让我有理由相信她活着,他们都活着。若雪,海浪,罗教授,云教授,徐教授,还有很多我在奥曼那最后的日子里重复地见过、从而在我的回忆里变得亲切起来的同乡加同行,前辈加兄弟姐妹。 令人讨厌的气味。香过了头就让人讨厌。 可是有必要吗?他们吃完那顿机上餐食后,没多久就都入睡了。只剩下我醒着。我想起来了,我也许是唯一拒绝吃食的人,先后一女一男两个人过来劝的进餐都被我拒绝了。应该说第一个被拒绝了,第二个虽然收下了但最后被我倒到茶水间垃圾桶里去了。 如果饭里就有名堂,为什么还要施放那种带药水味的空气呢?是为了对付象我这样没有吃饭的少数人吗?还是为了让大家最后能够舒适地无痛苦地死在大海里? 令人讨厌的气味。 这回我是故意的,我故意猛地坐起来。 她哇了一声,跌了出去,倒在了地上。 我说:对不起。 我知道,我这下有点狠了。我应该是撞在了她的鼻子上。我甚至第一次看到那个男测量员那从来不知表情为何物的脸上出现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过那只持续了一秒钟时间。 记录女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捂着鼻子。那里在流血。很多的血。 我真的有些过意不去了。在再说一遍对不起之后,我还加了一句:疼吗? 就在这天,不知道跟我的那一撞是否有点关系,这个男测量员的用词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他说c1或者x2之后不是象平时一样机械地说ok,而改成了vg。除了两个地方,他在报对我的大多数零件数据时都说vg。而在报o0和o1、o2时,他用了另一个新的词或者缩写,他说的是pt。 我问他,vg是什么意思,pt又是什么意思。他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转身走了出去。可那用什么纸塞住了鼻孔的女记录员,却在走出门框时转过身来,对我点了下头。 他们离开后,我在洗漱时和吃早餐时都一直在琢磨,在想,这两个新的词或者缩写是什么意思,女记录员的点头又是什么意思。 我毕竟是搞科研的,而且是非常会搞科研的。逻辑是我的特长。刚在第二片面包上咬下第一口,我就已经全部想明白了。因为,前者是ok,是一种评语,肯定的但同时是一般的肯定的评语,那么,vg和ft应该也是评语。v和g分别打头的,我想,非very和good莫属了。这一点容易,我在洗漱时已经想出来了。第二个缩写ft有点难度。一开始我总是往两个单词那里想,比如f可能是face,脸书的脸,或者fine,好,t可能是terrible,可怕,或者trouble,麻烦。可是总是想不通。尤其是,如果它是一个简单的评语,从趋势看,只应该比ok更好。从那没有表情的男测量员的微表情或微语调看来,应该比vg更好。最后我想,多半是fantastic,太棒了。 那么,女记录员的点头也就可以理解了。 我想起她在点头时又捂了一下鼻子,显然血仍然在流出来。我更感到不好意思了。尤其是,她鼻子里流出来的血也是红色的,我是说,跟我和其他“人”一样。我听说外星人的血是蓝色的。这让我感到惭愧(我不否认,我有点试探的意思,只是没想过要试探得那么狠)。 更何况,她被我撞得那么重,却一点都没有责怪我的意思。甚至在临离开时还对我点了点头。这叫以德报怨。她显然在暗示什么,也许在说,这一切要到头了?也就是说,我会改变处境了? 尽管我心里已经装不下更多的女子了,但感谢她、对她被我撞痛撞伤感到抱歉总是应该的。 我再度合上我的眼睛。 该来的还是来吧。 然后,她们终于到了我的面前。我始终拒绝直接去想她们,把会见她们的时间,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一再地往后推迟,通过心理焦距把她们的相貌一次又一次地调得模糊,大家懂的。你懂的。因为,我想到她们,我最亲爱的大人和小人们,我的心会痛。 如果你向你最亲爱的人奔去,却扑了个空,抱了个空,你是否能体会那种从悬崖掉下去没着没落没边没际的感觉和之后在山底下的大石头上头破血流地醒着去体验的那种先是慢慢渗来然后排山倒海而来的痛感呢? 她们终于来了,我看到她们在申城第二机场的行李厅外的样子,素华张开了她的双臂,叫着程哥,可可和以以雀跃着,叫着爸爸。我也向她们走去,我是向她们奔去的。我听见我在叫着她们的名字,应该说是她们的小名。 可是我穿越了她们,我莫名其妙地就穿越过去了。回过头去,我看到可可和以以还在雀跃,而素华的两条胳膊还在大大地张开着。 可是我却走不回去了。我甚至抬不起脚来。幸亏她们是背对着我的。否则她们会问我为什么要流泪,而且,为什么要不停地流泪。可可会说,爸爸难为情。以以会说,我一直以为爸爸是不会哭的。 第21章 爸爸要回来噢 (时间:元年1月22日) 我进入了我自己设定名称的新元元年1月。如果用次元翻译法(假设有这种翻译法)翻译回去,是c034年3月。那是我本来应该回到我出生和成长并且很长一段日子跟素华一起成长最后跟素华长到一起去的亲爱的申城的日子,是我本来应该跟我和素华一起种植和培育会喊着爸爸雀跃的亲爱的可可和以以并跟她们三个大人小人相拥相抱相亲的日子。可是我却来到了另一个时间和空间。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们,看着她们听到牛航失联的消息,从预备好的欢呼雀跃跌入没有预备的痛苦中去的那种样子。我听得很清楚的是申城第二机场扩音器里放出的声音,那声音很大很响,响到了最后完全听不出具体内容的程度。我听到的是一种回音,也许是经过我的心的筛选的,那回音里有牛航,有失联,有节哀顺变。肯定有这些。 我终于敢正面地近距离地去看她们了。她们是模糊的。不是焦距问题,而是我的眼泪的问题,我的眼泪和她们的眼泪是流不到一起的了,但却导致我看不清她们的眼泪,她们甚至可能看不到我的眼泪。尽管我使劲地把我的脸往前拱,甚至已经跟她们的脸融合在一起了。 3月本来是我的幸福月份。我和素华是在3月2日领的证,也就是说,我们是那天去的婚姻登记处。举办婚礼的时间是3月28日。这是12年前的事情,也就是c022年3月。 选择3月28日不是偶然的。那是我们正式交往,也就是说正式成为男女朋友关系,5周年纪念日。 我说过,我们是同学,从同校不同系的校友开始,到了同专业的校友,也可以说是同学。 许多人也许记不住确立男女朋友关系的日子,可是我是记得住的,根本不可能忘记。 因为我们在那天举办了一个小小的仪式。 这个仪式办得有些地下。或者说有些象是阴谋。我的阴谋。 那天是个星期六。我跟她约在梨园大酒店吃晚餐。其实那不是我们第一次餐饮约会。应该说,每隔一段日子,我就会无巧不巧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比如在学校图书馆门口,校园林荫道上,甚至周末在她父母住的俞园路上。第一次在俞园路上见面其实就不是偶然的,是我偶然地打听到的。但我只打听到她的父母住在俞园路上,但只说是少年宫旁边。可是我每个周末在那里逛,一逛就是好几个小时,半天。终于被我偶遇了。 一开始都是我偶然地遇到她。后来也有了她偶然遇到我的时候了。比如,在我父母住的思北路上。她当时说是到她的一个姑妈家里来的。很久以后,她才告诉我,她在那一带根本就没有亲戚。 再后来,我们就干脆微通相约了。 我说是我的阴谋,说的不是晚餐的事,而是晚餐以后的事。 因为梨园大酒店是一家五星级大酒店,就是说,是以住宿为主的。更因为,我的口袋里有一张卡片。是这个酒店的一张房卡。 但是,说是我的阴谋也是不对的。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其实在这之前,我们的眼睛已经经常性的陷入到对方的眼睛里去,拔不出来。有那种心里着火从眼睛里冒出火苗来的意思。 那天晚上,我们都刻意地多喝了一些酒。我们的手终于从桌子下面转移到了桌子上面,我说的是终于捏在了一起。 其实我们的手是经常捏在一起的。只是,每一次捏都要鼓半天的勇气。但每一次捏上了就轻易不会放开。 后来我就懂了,我说的是很久以后,很久以后我才懂得了为什么之所以每次都要鼓半天勇气的原因恰恰是心里对对方非常在乎或者说非常喜欢或者说爱上了。 这回我们的手也是先在桌子下面偶遇的。然后,等拿到桌面上来,端起酒杯,再放下酒杯之后,我的手和她的小手都偶然地停留在了桌面上,而且很近,而且越来越近,直到相触,直到合成。 然后,我说: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再喝几杯好吗?我犹豫着。她却捏紧了我的手,用她的小手。 我的手更润滑了,因为我知道我在出汗,而且出得很多。 可是她说:好的。 她竟然说“好的”。她说得是那么的轻描淡写,柳絮飘扬。好象一切都是在意料之中,或者说期待之中,甚至是共同谋划的。 她说得很轻。但一点都没有责怪的意思。相反,我甚至听出她的语气里的一种高兴,还有一种激动。 最巧的是,可可和以以是在c023年3月2日问世的。 其实不完全是巧,我们是计算过日子的。在结婚一周年之后那几个月里,我们,我和素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如胶似漆。有几天,我们就是在梨园大酒店里度过的。 当我们得知预产期是c023年3月8日时,都有一点小失望。 可是,3月2日,已经入夜了,她的肚子忽然开始剧痛。 我们赶紧去了医院。结果,就在c023年3月2日半夜11点05分的时候,可可出来了。中间隔了比较长的时间,眼看以以要3月3日见了,可是她偏偏在11点56分的时候也探出了头来。 她们俩还真的有时间观念。 这句话是素华后来对我说的。 这回到奥曼开会,是3月3日早晨的飞机。恰好让我们有时间阖家庆祝两千金的生日。她们俩11岁的生日。 我们是在我们全家的福地梨园大酒店吃的生日晚餐。 回家后,我抱着三个女子亲了又亲。 最后,我抱起我的两千金,左手抱着可可,右手抱着以以。我说:爸爸明天一早要出差,去开会了。你们要乖乖的啊。 以以当时回答我的那句话,当时我没觉得怎么,可现在想起来忽然觉得也有些不是滋味。她说的是:爸爸要回来噢! 素华当时打了一下她的小屁股,说:说什么哪?爸爸不回来到哪里去呀? 所谓一语成谶。这不是两语都成了谶了吗? “爸爸要回来噢”这句话,初听觉得是小孩子无心说话不准确。可是现在想起来,却让我这个曾经听到但当初听到这话是不以为有什么的人特别的钻心。 还有,“爸爸不回来到哪里去呀”。这话是普通的正常的纠偏语。 可是,这两句话,连在一起来想,怎么让人觉得不是偶然说出来的,甚至不是我的妻女的嘴里说出来的,倒象是有谁把这话塞在她们的嘴里借她们的嘴说出来的。 就象在奥曼机场,那两位倒霉的最早倒下的同行,纪印和戴秉读,他们在奥曼机场说的那些奇怪的话,就有这种味道(就象那些话不是他们自己要说的,而只是从他们的嘴里出来的)。然后他们先后在那里倒下了,也象是,不是他们在倒下。倒象是,是别的什么东西倒下了。 结果是,她们大大小小三位女子在昨天(是昨天吗?我怎么觉得就是昨天的事呢?),在申城第二机场等着老公和爸爸的归来,等到的是牛航飞机失联的消息。 她们能受得了吗?爸爸果然没有回来。爸爸果然不知道去了哪里。 接下来的日子,她们一定会每天盼着,期待着。直到不能再期待的日子。期待还会延续下去。 我记得听到过一句话: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等待。 是明知道没有希望了但仍抱着希望的等待。 第22章 纳丝林 (时间:元年2月1日) 之前,我在脑子里整理记事的时间都是早晨,上午。原因是,吃完午餐,我几乎马上就会犯困,犯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平。 然后,我醒来的时间总是在阳光几乎照到我床上的时候。 然后是那一男一女两个测量人没有声音地进来,大多数是在我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小半也有在我已经醒来只是还不想起来的时候。 然后是早餐。运动。发呆。午餐。睡觉。做梦。 当然了,做梦的时间是自由的,也就是说,发呆的时候我有时候觉得是在做梦。而做梦的时候我后来往往觉得我只是在发呆。 可是,从五天前开始,我的节奏被打乱了。 五天前,也就是在元年1月26日这天。这一天我记得很清楚。 因为,测量人的用词再次发生了变化。 这一天,男测量员拿着那个圆的家物事每对着我的某个部位或零件照一下,在报出字母和数字的组合之后,就说了一个新的字母组合。即pf。比如,他说:x1,pf。x2,pf。 当他说到o0,pf时,我已经想通了这个全新缩写的意思。我说:perfect? 我听到一个还没有发出已经开始往回收的笑声。极轻。极短促。我抬起头来。女记录员见到我的目光,就点了一下头。她点的这个头或者说脑袋上生着的脸在点的过程中飞快地变红着。 男测量员又重复了一遍:perfect。然后他发现他发现错了或者说被我带偏了,便又说了一遍:pf。 这一天,也就是新元元年1月26日,我第一次发现,我在午餐后竟然没有丝毫的困意。我又翻了30个空心跟斗。然后呆呆地看着外面高高的灌木上方立着聚着然后不断地有飞起有落下的海鸟们,直看到太阳偏到了左侧的灌木上方,让那里发亮。然后我看到了天空上的红光。 然后我闻到了饭菜和那个苗条女黑人混合的气味。这种混合挺好闻的,就象是女黑人味道也是菜的组成部分。我转过头去,看到她在门框那里,居然对我鞠了个躬。 好象是她鞠躬的作用,在那个瞬间,我这个极简空间一下子亮了起来。 房顶整个的亮了。 我对她还以鞠躬的动作,她并没有看见。因为她已经消失在墙壁后面了。我发现自己也在鞠躬,甚至并没有觉得奇怪。我觉得奇怪的是她,这个性格颇有些可爱的女黑人,这个身材魔鬼、面孔典型的黑人女孩子,破开荒地给我鞠了个躬。 可是,在我的房间里,在这个极简的空间里,我能够做的事情实在有限,除了洗漱,吃喝,上厕所,就只剩下睡觉、做梦和发呆了。 接下来又发生了两个变化。第一个是,男女两位测量员加记录员从此不再是每天来了,甚至不是隔天来。准确地说,在1月26日之后,他们只来了一次,那就是昨天,1月31日。第二个是已经发生的只是进一步延续的变化,即,从1月26日开始,我再也不睡午觉了,根本就睡不着。 昨天,他们男女二人进来,所有的测量和记录语言的第二部分都是pf了。 他们走出我的极简空间时,我看到那女子在门框外面转过身来,我听到那男的叫了一声纳丝林。然后她刚转过来的身体在正在完全合拢着的墙或门的最后缝隙里又转了过去。 她的名字叫纳丝林。我想。她也许想跟我说什么。 后来,几天后,我回忆起这个转身,想:她大概是想跟我告别。 可是,最开始的时候,这个男人不是叫这个女人夏娃的吗?难道这个女人有两个名字?或者一个是名,一个是姓?或者,两个名字里有一个是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的专属昵称?这都很正常,没什么不正常的。 我没有再见到这男女两个测量员加记录员。以后也没有。 第二天,早晨,只有我在洗漱时早餐车推到了固定的位置。 中午,我闻味转身,看着那黑人女孩子推着午餐车进来,又推着早餐车出去。 她推着早餐车出去后,已经合成墙的门再次开了,我看到她站在门框外,又对我鞠了一躬。 我说:纳丝林。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个女黑人姑娘的身后说起纳丝林来的。或许是想起了那个女记录员有两个名字。或许是触景生情? 可是,这个女黑人竟然呆呆地看着我。 我说:受累。我叫错人了。 她说:没错。 门再次合成墙后,我忽然笑了出来。 我不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话,但她之前说的是我听不懂的话,或许是高卢语。这是她第一次用昂语对我说话。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笑。可是,如果这个女黑人也叫纳丝林,跟前面那个记录女一样,那也真的是巧了。而我会在她的面前叫出纳丝林这个名字来,那是巧上加巧了。 这些天,自从1月26日以来,也就是说自从我午餐后不再陷入漫长的午觉中之后,这个女黑人纳丝林在送完午餐后会消失到天色黑下来,然后随着她推送晚餐车进来,就在她踏入我的极简空间的一刹那,我的房顶就会亮起来。我的房顶的灯不是一下子大亮的,而是慢慢的。这个慢慢其实也挺快。我观察过,这种亮起来跟室外的暗下来完全同步。 可是这一天,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我说的是午后,即我吃完午餐开始对着窗外发呆的时候,我闻到了身后的墙裂出她的气味来。我惊讶地回过头去,看到的是她那张熟悉的油黑的脸。阳光已经不在我房间里了,但外面很亮,还是正午时分。所以不存在随着她的踏入我的房顶亮起来的事情,可我看到她油黑的脸上的两只眼睛发出光来,尤其在我不自觉地叫出她的名字纳丝林的时候。 她手里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整齐地叠放着一些衣服。她用昂语说:波历哈特,请你把这些衣服换上。 我的惊讶不是言语可以表达的。 首先,她竟然开口对我说话了。这是她那天不自觉地说了简短的“没错”之后再次对我说话,但这是一次完整的说话 。其次,她直呼我为波历哈特。波历这个称呼这我本来已经习惯了,因为那男女两个测量员每天都这么称呼我。我本来有些抗拒这个名字,因为我有我的名字。我被完整地称为波历哈特却是第一次。波历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比如某王国的某王子,可是波历哈特却是我喜欢的魔法世界的人物。这难道是我完整的姓名? 而她,这个女黑人,第一个用这个完整的姓名称呼我,她作为一个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的人,告诉了我我的新姓名的来源,真的好让我惊讶。 第23章 白雪公主和大胡子 (时间:元年2月1日) 这里我要顺便解释一点。在我到这里来后,至此为止我一共只接触到三个人,两女一男。所有这三个人都说的是昂语(那个记录女虽然也是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但那男的对她只说昂语。显然她也是只会或主要会昂语)。在昂语里,是不存在所谓敬语的,所有人在面对面的时候都被称为“油”。严格地说,昂语里不存在您和你的区别。所以,在这里,所有人都是“你”,无论地位和身份有多么的高。这一点,我后来会越来越喜欢。我觉得这样的不分您你,就是不分尊卑,特别好。因为在我的家乡申城,就只有“侬”,您是侬,你也是侬,不分贵贱不分年龄都是侬。 她说:普利斯!我愣了一下,然后从愣的状态里醒了过来。 我说:都要换?她说:是的,都要换,内衣也全部换掉。 我说:那就拜拜了。 她说:我等着。 我说:我要当着你的面换衣服? 我看不出她脸色的变化,但我觉得她的脸黑得更亮了。 然后她又鞠了个躬,退出了我的房间。她说:那我在外面等你几分钟。 纳丝林放在我床上的衣物全部是白色的。内衣,外衣,袜子,全是白的。鞋子是一双网球鞋,也是白的。让我最惊讶的是,外衣是白大褂,就是正常世界里医生穿的那种工作服,或者说我们生命科学研究人员穿的那种。难道要给我恢复工作了? 我忽然想起这个纳丝林说的“等你几分钟”。 这也许不是开玩笑。 我赶紧把衣服都脱了。 就在我抓起白色内裤的时候,纳丝林的气息又从正在重新裂开的门里飘进来了。我赶紧转过身去。不等我开口,她先说了受累。然后退了出去。 纳丝林再次进来前,我听到了敲门声。原来这道门在外面是可以敲出木质的声音来的。在里面,我试过,那是水泥墙壁的那种敲不出声来的声音。 她再次对我鞠了个躬,说:请跟我来。 她带我进了一道门,然后经过了一道楼梯。她和我所到之处,墙壁下方的贴脚线一条接一条的亮了起来。 我跟着她,在地下走了很久。 我说:纳丝林,你来这个地方多久啦? 这也是我第一次向她提出除了地点和时间外的其它问题。 她放慢了脚步。好象要让我闻清楚她头发上用的是什么洗发剂。 她说:已经很久了,我不知道是多少年。我是跟我爸爸一起来的。我来的时候才刚满十六岁。我们是在飞机上庆祝我的生日的。 我说:你和你爸爸原来住在哪里? 她说:旧山基。我是在那里出生和长大的。大家都叫我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我差点笑出声来。如果不是我及时捂住我的嘴,我真的会笑出来。 我说:白雪公主,你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她说: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有大海。但是是哪个大海,我问过不少人,没有人说得出来。 我说:你能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她说:这个问题你也问过。可是我也是说不出来的。因为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来了多少年了。这里看不出四季,不下雪,也不会太热。我这个人过日子本来就稀里糊涂的,过着过着就把日子过丢了。 她说过丢了,挺童话的,我想。 我说:你爸爸也不记得日子了吗? 她说:我当年前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就没有见到我爸爸。这么多年下来,我一次也没有见到我爸爸。我问过,问过很多人,有的人不知道,有的人不肯说,也许是不肯说。 我说: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她说:是大学教授。教哲学的。许多人称他为当代恩特思。 我很惊讶:教哲学?当代恩特思?我听说过啊。他的姓名是个格曼姓名,他叫托马斯.麦牙。是他吗? 她说:对的,是他,你知道他? 我说:听说过。很有名的。可他是个白人。 我发现我失口了。我绝没有歧视任何人的意思。我从来就认为全世界各民族各肤色的人都有聪明美丽高尚的人,当然也都有不聪明不美丽不高尚的人,完全不因民族或种族而有别,只是因人而异。 可纳丝林毫不在意。她说:是白人啊,我妈妈也是白人,他们都是从格曼来的第一代移民。所以他们才会生出一个白雪公主啊。 她在行走和说话的过程里第四次转过头来(不好意思,我喜欢数数),我看到她油黑发亮的脸上油黑发亮的眼睛里闪出油黑发亮的光来。 她这第二次提到白雪公主,给我的感觉跟我第一次听到完全不一样了。 难道,她有色盲?她竟然不知道她自己的长相?即使没有镜子,可是自己的身体、手和脚总是看得到的。 可是出于良好的家庭教养,毕竟我的父母都是教师,我没有在这个方面深挖下去。我甚至转移了话题。 还不等我把话题转移好,实际上我只开了个头,一道门在两边贴脚线发光的过道的尽头裂了开来。我的眼前出现了一道楼梯。向上的。 我真想跟这位黑皮肤的白雪公主多聊聊,可是,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再好的晚宴也有吃完的时候。 我们来到了地面上,一栋大楼的底层。 她敲了敲一扇门。她是脱下手套,用素手去敲门的。 我惊讶地发现,我是第一次看到她的手。她到我的极简空间来送饭,永远是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全身穿着白色的酒店服务员那样的制服,两手戴着白色的手套。 我没有时间去思考问题,因为那道门已经开了。 纳丝林再次给我鞠了个躬。 房间里没有声音。 我站在门框里,眼前是一个宽敞的办公室。房间里有一张大办公桌,一张老板转椅。 没有人。老板转椅却在微微地转动着。 我想问纳丝林这里的人呢,可是纳丝林只是注视着那个微微转动着的转椅。好象在等待那里转出什么来。 还真是的。一个脑袋从桌子后面冒了出来。一个硕大的脑袋,一个几乎全部被毛发覆盖了的脑袋,客观地说,是那胡子特别的浓密,眉毛也特别的粗壮。 这个植被茂盛的脑袋发出了声音:欢迎你,波历!他把一枝圆珠笔放到桌上,看来他刚才正在把这支掉到地上去的笔拣起来。 这个声音的发出让人发笑,那声音真的象是从丛林里出来的,我几乎看不见那张开的嘴,只看到应该是嘴的部位的那一带胡子在抖动,时不时地露出一些玉米来。我说玉米,不是就着汉华古代形容美人时说的那个玉米牙的意思,我说的是一种黄色的玉米。从色调上论,他的牙齿属于相当黄色那一类。 他说:认识一下,我叫阿尔贝特,是这个区的负责人。 阿尔贝特,这是个中东的名字。我想。这个人真的也象是中东的人。中等个子,比较粗壮,但也不算胖到畸形的地步。只是够胖的。 我说:哪个区? 他哈哈一笑,他笑起来,胡子波动的幅度可以用麦浪滚滚来形容,这里我说的麦浪是说的形象,而不是就颜色而言,他说:年轻人,思维敏捷。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烟斗,没见他拿打火机或者火柴点火,而是直接在烟嘴那里撮了一口,吐出一大团雾气来。我闻到的是一种菠萝的香味。完全没有烟味。看来是电子烟斗。我想。 他说:波历,欢迎你抛弃魔法王国,来到我们最现实世界的生命科学研究院第二研究所,或者说二区。 我说:这个研究院叫最现实世界生命科学研究院? 他说:年轻人喜欢开玩笑。我喜欢。最现实世界是我说的。你知道是生命科学研究院就行了。 我说:那么,二区或者第二研究所是研究什么的? 他说:当然是专业对口的了。你波历老弟学的干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了。 我说:干细胞研究? 他说:对了。 然后他又喷了一大口电子烟,这一大口的雾气竟然让覆盖他大脑袋的丛林变得跟真的云雾缭绕的丛林似的。 他说:进来! 门开了。进来了一位欧美样子的年轻男人。鞠了一躬,站在了门内。 阿尔贝特说:恩鲁,这是你的老朋友波历。他又哈哈地大笑了。 我有点喜欢上他笑时满脸麦浪起伏的样子了。甚至觉得他偶尔露出的黄色玉米牙没有那么让人讨厌。 恩鲁?我知道的,从小说或者电影的角度讲,他还真的是我的老朋友了,在魔法世界里共过事的。 他说:恩鲁,你先带波历到他的宿舍去,告诉他生活问题。然后你带他去实验室和食堂。拜拜! 我看了看恩鲁。他严肃地对我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我在跟着他走出去前回头看了一下,本意是想跟这个阿尔贝特打个招呼的。可是这个满脸麦浪的大块头又不见了。 我看到他的胖手在桌子底下捞什么。 纳丝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逝了。 第24章 恩鲁 (时间:元年2月1日) 恩鲁走在我的前面。这个过道走到尽头,是一扇普通的玻璃门。当这扇玻璃门在恩鲁快到达之际自动打开时,我的心飞了起来。就跟外面刚好掠过的一只海鸥那样飞了起来。我忽然意识到,我这是获得自由了。我终于可以走到阳光底下去了。 室外。 恩鲁走出去后,那玻璃门就在我的面前关了起来。我向它走去。可它就是不开。我用手去推那门,门纹丝不动。 恩鲁又走了回来,玻璃门开了。他说:受累,我忘了。 从阿尔贝特的办公室出来,我们走了几分钟了,这是这个魔法世界的同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之前,我问过他什么,我也忘了,可是他好象没有听见。我就没有再说什么。 说完这话,他从我身边经过,朝来路走去。 我说:不能从这里走吗? 我指的是室外。毕竟,这么多天我每天见到阳光,但那都是玻璃里面的阳光。 他说:你是刚来吧? 我说:是的。 他说:我忘了,刚来的人是走不出去的。 我说:那,如果我跟着你呢? 他说:那好象也是不行的。 我说:我跟紧点,我们试试? 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回去。 我紧跟着他,再次走向那玻璃门。我跟得很紧,就这几步路,已经有两次差点踩到了他的鞋后跟。 可是玻璃门不动。我站在恩鲁的旁边,并排站着,门也不动。 我往后退了几步,那玻璃门开了,我赶紧跟上去。我跟得紧了。那门又很快地关上了,那门是往外开的,就在开了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快速地关了回来,那玻璃甚至撞在已经脑袋探出去一小部分的恩鲁的鼻尖上。 恩鲁摸着鼻子退了回来,转过头说:看见了吧。刚来的人是走不到室外去的。有人带也不行。 他再次向来路走去。我们走到一个上面画着有楼梯图案的门口。他按了一下门边的一个按钮,门开了。这回我跟着他走进去一点问题都没有。 门里是往下的楼梯。 我们到了地下通道。这里真的好复杂,有很多路口。我注意到了,每个路口都有标牌,就象机场里的标牌那样,写着a、b、c等等。 拐了几个弯后,我们走进了标着c的通道。 我问他,这里的a、b、c都意味着什么呢? 恩鲁说:a打头的是行政办公楼,b打头的是实验室大楼,c打头的是宿舍楼。 他带我到了挂着c2标牌的一个门口,那门自动开了。门后就是楼梯。我就跟着他走了上去。 楼梯上方也是个门。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地面上。 他说:到了。 我看了一下,门上写着c215。他走近c215的房门,那房门不动。他说:你过来吧。 我走过去,那门就开了。 这个房间跟我刚告别的住了(至少)一个月的房间里面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个小写字台和一把椅子。其它,就连窗子和窗外的景致都完全一样。窗外也是高大的灌木。不象刚才去过的那个区长阿尔贝特的房间,那里窗外的视野很开阔,能看见道路,其它的大楼,等等。 他说:如果你要洗个澡休息一下,那就明天上午自己到实验室来吧。我们的实验室,不,你的实验室在一号研究室大楼,你找b1,然后是b108。 他不等我答复,就转身往外走去。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我说:对了,食堂在a2楼。 我说:等一下,我们聊聊不好吗? 他说:聊什么?不坐了。明天我们可能还会见面的。 我说:什么叫可能?我们是一个室的同事吗? 他说:现在是的。 我说:什么意思?你要离开了?你要被调走了吗? 他苦笑着说:调走?也对。 看我仍然在等待他的下文。他没让我等很久。他说:你听说过淘汰吗? 我说:淘汰?末位淘汰?你要被淘汰了?也就是说,你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研究院了? 他说: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这里有一个制度,相当于末位淘汰制。只要有新人来,就会有同样数量的旧人被淘汰。如果领导认为你水平差,做不出成绩,你就会被淘汰。还有就是谁犯了错误,就会被淘汰。 我说:那不是挺好吗?那不就恢复自由了? 此话出口,我自己吓了一跳。我想,我就是个书呆子,经常会忘记祸从口出的道理。 可是他并不在意。他说:自由?死亡或许是最大的自由。 死亡?我又吓了一跳,淘汰就是死亡?不会吧?只不过出不了研究成绩,就会被枪毙? 他说:我也不知道。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枪毙我倒是没听说过。有人说,被淘汰的人会被送到半山去。 半山?我说:那不是好地方吗? 听到半山这个词,我马上想到的自然是美丽的鹭岛的富人区,那美丽的高档的区域。 好地方?他说:被淘汰的人被送到好地方去?你以为是那别墅区吗?被淘汰的人? 我的第一点感觉是,他说得有道理。我的第二点感觉是:显然,他也知道鹭岛的半山。 我说:不会吧。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原来是哪里人? 他说:我是安南人,我是在鹭岛大学上的学。 果然,我想。我说:你来了多久了? 他说:五年多了。我觉得。这里没有人告诉你时间,这里也没有冬天和夏天的区别。我是自己这么估计着的。 我说:经常有淘汰的事情发生吗? 他说:不多。应该说很少。上一次是四年前了。我刚来还不到一年,所以没有把我淘汰掉。那次好象这里只来了一个新人,所以也只淘汰了一个人。是一个女士。中年人。 我说:这个中年女人被淘汰到半山去了? 他说:有人这么说。那次也是我第一次听说这里有个半山的。那位女士我是有点认识的,散步的时候有时候遇见打过招呼。那几天,我在散步时又见到了她。她一个人坐在海边,不停地流泪,两只眼睛都红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要被淘汰了。那时候的我跟你一样傻。我说,那好啊,你又可以跟家里人见面了。她说:是的,马上就要见面了。我的丈夫和儿子已经在上面等了我七年了。我说,怎么在上面等?上面是哪面?她看看我,说:你不知道吗?我要被送到半山去了。半山也是在上面的。 她说话颠七倒八的。我完全没有听懂。可是,接下来的一幕好象就是为我释疑的。 我看见几个警察过来,把她的手铐了起来,带走了。就在我的面前。这个中年女子乖乖地伸出双手让他们铐上,连问题都没有提出。 第25章 半山 (时间:元年2月1日) 恩鲁说:当时,我呆住了。我呆了好久。 那位女士说半山,说上面,我被弄糊涂了。被淘汰,或者说是到半山去,需要戴上手铐走吗?何况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中年女人?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我从梦里醒来,象是从汗水池子里爬上来的。全身都是湿的。忽然,我好象有点懂了。 后来,我问了好多人,半山是哪里。每个人都说不知道。我觉得,有的人是真的不知道。有的人好象明明是知道的,但是不想说,不想告诉我。我感觉得到的。 我说:对了,这次也是只来了一个新人,只走一个旧人吗? 他说:具体我不知道。但我听说,最近来了不少新人。有人这么说的。 我说:你等等。还有一个问题,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说:阿尔贝特区长没有告诉你吗?这没有什么可保密的。这里是一个生命科学研究院。我们在这个生命科学研究院的第二研究所,细胞研究所。这里同时是二区。 我说: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在地球的哪个地方?哪个国家?这里靠着的是哪个海? 他说:不知道。我估计没有人知道。除了个别高层的人。我来了这么多年了,这个问题也向很多人提过,可是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 我说:你也问过阿尔贝特区长吗? 他说:你别说,我还真问过。 我说:他怎么说? 他说:他说,做好自己的事情,保障家人的安全。 我说: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在这里,跟家人有什么关系? 他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是我们这里生活守则里的一句话。具体是什么意思,只能自己去理解了。这同样是没有人会告诉你的。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想起我这个魔法世界的同人已经走了,在外面还没有暗下来,我的房顶还没有自动地慢慢地亮起来的时候,就已经走了。 后来,应该是过了很久了,我看了看表,10点35分。晚上10点35分。房间里已经很亮了,是灯光里的那种亮。 这意味着,我在这里竟然已经呆呆地坐了好几个小时。我竟然没有过饿的感觉。我显然已经错过了吃晚餐的时候了,可是我并不想走出去。 刚从呆状态里醒过来时,我是试走了一下的。 我走到之前我在那个房间里时怎么走也没用怎么也不会开出门来的墙壁那时,一扇门就开了。我走出去,两边都是长长的过道。过道尽头是已经暗下来的室外的空间。 我并没有再去尝试走到室外去。 这五个多小时的发呆已经让我呆到了什么都不想做了的程度。 其实,这五个多小时里,我的脑子里不完全是静止的,也就是说,我的脑子处于动与静相结合的间歇互动状态。在动的时候,我其实想了很多,很多是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我在想着或者想过的事情。 我启动自己乐于分析善于归纳的特长,把我在这五个多小时里在脑子动的时候想到的事情集结一下。如下: 首先,我想的是恩鲁这个新同事。他说他是安南人。可是他的长相跟安南一点关系都没有。安南人的长相也属于东亚型,跟我们汉人、尤其是汉华南部的人是差不多的。可他长着一副欧洲人的相貌,有点象高卢人,额头高高的,眼窝深陷,眼睛是蓝色的,蓝得挺纯,甚至透出些忧伤的美感。 难道他是高卢和安南的混血儿?不无可能。毕竟,安南曾经是高卢的殖民地。 这都不是问题。不重要。 第二点,如果我试着集合一下我想过的事情:这个神秘的地方仍然给我一种外星空间的感觉。换句话说,我象是来到了一个其它星球上的军事基地。一切都是规整的,极其规整,一切都被放在一个规范的框架里,好象我进入了一个专供机器人生活的地方,连什么时候加润滑油,什么时候要更新软件,都是规定好了的。我甚至觉得我被误认为是机器人,被放错了地方,或者有人故意把人和机器人混在一起了。这有点可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脸被从各个角度无微不至地录制了,输入到了规定我可以去的地方的所有接收器里。刷脸无所不在。在我不能去的地方,我的脸只是我的脸,即生理意义上的脸。在我可以去的地方,我的脸就成了通行证,即物理意义上的脸。一道道门会为我打开。这里,好象都是严格地编好程序的。什么都错不了。 第三点,看来我的室外梦还需要一个过渡阶段才会实现。但从恩鲁的叙述里看,到一定的时候,我还是可以走到室外去的。无论如何,我从被关死在一个小房间里开始,现在已经进入了局部自由的阶段。这总之是一个进步。 第四点,淘汰。在这里生活加工作,看来随时会面临被淘汰的风险。这个淘汰可能是一种很不好的结局。可是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难道真的会被送去执行死刑?可是,半山,如果是死刑,有必要到有着那么好听的听上去美丽富裕的地方去吗?或者,那意味着一种新的囚禁?这是我目前回答不了的问题。以后是否回答得了,以后再说。暂且存疑。 第五点,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甚至可能是最重要的一点。恩鲁说了,听说来了不少新人。看来,我有希望在这里重新见到我的老朋友们。比如汪若雪,黄海浪,罗莉教授,云吴教授,还有徐教授,还有许多我可能叫不上名字的人。 这是让我激动起来的主要原因。 这导致我在听到外面鸟叫的声音越来越响,注意到我的手表上显示的已经是3点50分的时候,才想起来新的一天已经在黑暗的夜晚揭开了帷幕。 新的一天,管它是怎么样的一天呢。我的命运终于重新动了起来,这是最重要的。 有动就有希望。 我决定还是要到莲蓬头下好好冲一下自己,拿出一个新的人体来,把它放到新的床上去,用尽可能美好的梦来迎接新的一天。 第26章 食堂 (元年2月2日) 第二天早晨。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我是到了来到这个神秘地方之后的第二个房间了。是房间里比第一个房间多出来的写字台和椅子告诉我的。此其一。 此其二是,我洗漱后回到房间里时,发现少了一样东西,多了一样东西。这我很快就明白了。因为我的肚子在鸣叫着告诉我,你饿了,该吃点东西了。这就是说,我多了一个叫饥饿的感觉。而少了的东西是与此相关联的,即房间里没有了那个可爱的黑人女孩子,我想起来了,她叫纳丝林,不是少了她,而是少了她送进来的早餐车,和跟早餐一起散发着的一种混合气息,有她的气息。 那个看着象高卢人、却说自己是安南人的跟我的现在的名字一起出现在魔法世界里的鲁恩,他说过食堂在哪里。是的,应该是a2楼。 我已经走出了自己的房间,用我的脸开启了一道门,走进了一个楼梯间。可是,我往哪里去呢? 我退了回去,经过我的房间,走到尽头,走到通向室外的玻璃门那里。门不为我的脸所动。门前有一条横向的通道。我向右拐,不远就是尽头。我听到了人声,不少人说话的声音。还有各种食品的气味,咖啡、新鲜面包,奶酪,火腿,还有热的鸡蛋的气味,带壳的不带壳的都有。 顺着那些说话声拐过去,我就已经置身于一个明显是食堂的大空间里了。 我很激动,真的,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这么多人了。我忽然发现人多是一件让人激动的事情。 这些人,有的在取餐,在按按钮等待咖啡流到杯子里,有的坐在那里吃东西。 可是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的嘴是因为嚼和喝以外的事情而张开着的。 也就是说,没有人说话。一个也没有。 我明明听到或者至少感觉听到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可是他们明明没有说话,坐着的,相互都坐得很远,取餐的,也都跟别人保持距离。难道是食品和人的气味误导了我,让我混淆了嗅觉和听觉,把嗅觉立体化了?抑或是,就在我进来的瞬间,他们拉开了相互间的距离,同时闭上了所有的嘴?除了吃和喝? 诡异。我又想起了那个词或者说那个感觉。那个从奥曼机场开始经常出现在我前后左右的感觉。 我特意走向一个正在等待咖啡流满她的杯子的中年女人。她没有转过身来,却机敏地让开了,给我让出了通往咖啡机的通道,尽管她的咖啡还在流着。 我说:猫您!她这才抬起头来,好象刚发现我的存在。但她没有回答我。 我说:你的咖啡好了。 她再次抬起头来。却看着旁边。 旁边什么也没有。 我往后退了几步,她这才走向她的咖啡。端走了那咖啡。然后走向远处靠窗的一张小桌子。 整个过程中,她完全没有朝我这里再看过一眼。 于是,我不再做任何尝试了。我乖乖地取了我的餐,乖乖地吃着我的餐。 我吃了很长时间。 这么说吧,我把太阳都吃动了。也就是说,在我吃东西的过程中,我明确地看到阳光在食堂里的移动,慢慢被扶正,由很偏转为不那么偏。也就是说,整个从食堂内部移了出去。 我看着那个端咖啡的中年女人和在她之前已经坐着的或取餐着的人离开,看着在她们离开的过程中不断有新的人进来,取餐,取咖啡,开吃,再取餐,再吃,离开。 我这么一直地坐着,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昨天恩鲁并没有告诉我必须几点之前到实验室去上班,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恩鲁,是因为他透露了那么一句话:最近听说来了不少人。 可是我把太阳都吃正了,我把咖啡都喝醉了,应该说,我喝了太多杯咖啡,都喝得恶心了,可是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熟人。 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朝我哪怕多看一眼,用那种“是你哪”“你也在这里”的眼光甚至激动感看我一眼。 也就是说,这里也没有感觉见过我、认识我的人。跟我没有见到任何我见过的认识的人一个道理。 没有汪若雪,没有黄海浪,没有童城,没有罗教授,云教授,徐教授。连我并不熟但在奥曼见过的其他人也一概的没有。 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进来了。我估计我断断续续地已经见识了有上百个人了。然后,那汉语话怎么说的来着:什么筒倒豆子,已经倒完了,倒不出来了。 所以,我终于决定走了。b108,我记得恩鲁说的那个房号。这样的房号是我们搞科研的人习惯了的。b是实验室研究室大楼,1应该是1号楼,108是1号楼8号房。 其实,我对我新的工作场地是很好奇的。只是我更想知道我在这里能否见到一至几位我渴望再次见到的熟人朋友同事。 第一次走进实验室时,我很惊讶,也很激动。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工作场所。干净,宽敞,约有四五十平米,有很多最先进的仪器,大多数我是知道的,这里有超净工作台、台式离心机、细胞测数仪、细胞分析仪、co2培养箱、生物储柜、液氮冰箱,还有些仪器我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就连一些显微镜也显得很高级,很特别。尤其是生物反应器,看上去就是最新最好的。但所有的仪器上都没有品牌标注。有的仪器我知道应该是什么品牌的,但大多数并不知道。这么一个房间,居然东西就那么全了。这简直就是一个完整的细胞实验室,虽然是小型的。 然后我才发现,我走进来的只是实验室或者研究室中的一间。其实我并没有注意门上的房间号牌,我只是见到这样的实验室就走了进来。 所有的实验室都是连着的,象一个室内大广场,互相之间只是有玻璃墙隔着,被隔成一个又一个的空间,里面的设施大同小异。 从人的角度看,差异还是挺大的,这里是高度国际化了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当然都有,关键是什么肤色什么民族长相的都有。只有一点是相同的,也是我熟悉了的,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穿着白大褂,我们研究人的标配工作服。 我跟他们一一打招呼,不管他们是否理我。其实他们都不理我。应该说,几乎都不理我。我发现一点,就是,在我说了猫您后,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甚至几眼的,都是年轻的女孩子。 难道是我长得吸引人?我想起了那个黑人女孩子纳丝林。接下来我想起的是我的老婆素华对我的评语:你就是长着一副好人的样子。 然后我站住了。 因为有人在我面前站住了,而且微笑着看着我。从丛林般的大胡子的上方裂开的平行而被鼻子隔离开来的两只小眼睛里用目光看着我。你懂的,我遇见二区区长或者说第二研究所所长阿尔贝特了。其实我并不确定他是否在微笑。或许是我想起他昨天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的样子觉得好笑因此误以为他在对我微笑。 我抹了一下眼睛之后,发现他的脸色其实是严肃的。说严肃也不太对。应该说是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的。他说话的时候,他的脸才会起波澜。并露出那些黄色的玉米牙。 他说话了:波历,这位是维利蒙,他是第一干细胞研究室主任,你的领导。 我说,这里是研究干细胞的? 他说:当然,否则要你来干什么? 我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后来想起,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笨),却转过头去说:维利蒙,你明白应该怎么对付这样的年轻人的,对吗? 那维利蒙点点头,说:明白。 然后阿尔贝特就走了。 我看着维利蒙。他也看着我。他看着我的眼睛里浮起些许微笑。然后这微笑一下子就没有了。 我说:你是我的领导,维利蒙? 他说:有问题吗,年轻人? 我想,我已经提了问题了,你却问我有没有问题。可是我不是一个喜欢纠缠的人。我说:你叫我年轻人。可是我看你跟我年龄差不多啊。 他的脸上又掠过了那么一小抹快速消失的微笑:我即使当不了你的爷爷,当你的爸爸却是富富有余。 我说:你看过我的资料? 他不回答我。 我又问:这里有我的资料? 他仍不回答我。只是看着我,没有表情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并没有再次出现那种一闪即逝的微笑。 我说:能给我看看吗? 他说:你跟我来。 他往前走了几步,指着一张桌子说:那是你的工位。 第27章 程 (元年2月2日) 我说:我的工作任务是什么?什么范围? 他说:我们第一研究室没有任何具体的工作范围,凡是跟干细胞有关的研究都可以做。你喜欢看足球比赛吗?你知道吗,以前足球队里有一个位置叫自由人。我们第一研究室的工作范围就相当于自由人。也许,电脑里会给你一定的选项,但你完全可以不听电脑的。你可以自己决定你想做哪方面的研究,然后在电脑里登记进去就行了。告诉我?告诉我也行,但那么多人,我可记不了那么多。 我说:我们第一研究室一共有多少研究人员? 他说:324人。 我说:有多少是跟我一样新来的? 他说:不清楚。 我说:怎么会不清楚的? 他说:年轻人,在这里,要学会少说话多做事。 然后他就走开了。 我走到维利蒙所说的我的工位那里。我是慢慢地或者说是茫然地走过去的。几步路用了我至少有一分钟的时间。忽然,我象是被谁按了个按钮,一下子亢奋起来,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速度区域。也就是说,我忽然以最快速度在给我指定的转椅上坐了下来。 我的桌子上有一台电脑,应该说是电脑屏幕和键盘、鼠标,还有一台显微镜。就这些。让我瞬间变速的是电脑。是的,我忽然想起,在今天的世界上,有了电脑就有了一切,换句话说,就有了跟全世界的链接。 我刚坐下,还什么都没有动,电脑屏幕就已经开启了,是瞬间开启的。屏幕上咧开一张嘴,嘴里吐出一句话来:你好波历!我说:你好!怎么称呼?它说:皮西。我说:你就叫皮西?它说:是的。为你效劳。请发出你的指示。 指示?我想了一下,不知道指示什么合适,或者有用,就说:皮西,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它说:请先看一下工作章程。 章程?我苦笑了。我说: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它说:波历。我说:我本来就叫章程。zhang cheng。波历是你们这样叫我的。 它说:对不起,本来之类的东西,不属于我的范围。 随着这张嘴的闭上,屏幕上出现了一篇昂语的文字,标题果然就是《工作章程》。其实这是一篇不长的文章。凭我相当出色的记性,我至今可以一词不漏地记录下来。文字比较枯燥,但幸亏不长,而且对了解今后的事态进展有帮助。因此,有时间的话,大家不妨扫一眼。 《工作章程》 一.使命。我们的使命是对人类的生命及其延续负责,包括:1. 创造应该创造的;2. 消灭应该消灭的;3. 改造可以改造的。 二.工作方式。1. 采取完全弹性时间工作制,全体人员自由掌握工作时间和实验室逗留时间。2. 全体人员发挥最大的个体能动性,无论在课题的设立、修改和调整方面均如此。3. 全体人员的科研计划和行动必须向电子上司汇报,同时向人体上司口头汇报。4. 上司将就相关工作内容作出指示,研究人员根据上司指示展开进一步的行动。但可以在充分合理的情况下,做出违背上司指示的行为。 三.工作报酬。试用期过后,科研人员将获得相应的工作报酬。工作报酬由一定工作本身的议定底薪开始,加上成果奖金。所有底薪和奖金数额由电子中心计算与界定。 四.保密规定。1.上司就每个人的具体项目,作出1到5级技术保密级别的划定。2. 1到2级为秘密1级和秘密2级;3到4级为机密1级和2级。5级为绝密。3. 秘密级别的技术泄密,属于民事裁定范畴。泄露3级以上机密,属于刑事审理和惩罚范畴。盗取秘密,无论所涉秘密属于什么级别,均属于刑事审理和惩罚范畴。4. 严禁私下议论不该议论的事宜,传播不该传播的信息。5. 如有违反保密规定的行为,违反者将受到本研究院规定的相关司法惩罚。 五.惩罚制度。惩罚措施由计算机和各级领导综合确定,包括民事措施和刑事措施。以下行为属于应受惩罚的范围:1. 违反保密规定(见本章程第四条);2. 各种物质破坏行为;3. 各种非正常人体伤害行为;4. 不作为行为。 这个《工作章程》文字不长,可以说相当简练。但却充满了古怪。 我刻意避免用我的分析特长来一二三四地分而析之,刻意地允许杂乱的印象自然地冒出与穿插。所以我下面的记录也是杂乱的,或者说想到哪里就记到哪里。 最古怪的就是那个所谓的使命。那短短的三句话似乎充满玄机,但也可理解成毫无内容。什么叫“应该创造的”,什么叫“应该消灭的”,什么又是“可以改造的”?完全是空话。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些并不是随便乱写的。就拿“应该消灭的”来说吧,你可以理解成病毒和细菌是应该消灭的,疾病和瘟疫是应该消灭的。如果是这些,那就简单了。可是为什么不具体写出来呢?假如不具体写出来是因为不能写出来,问题就复杂了。 我有一种在深处冒泡的不安感。这种不安好象有一种历史相关性。可是我并没有去深想。也想不出什么来。我更不知道这种历史相关性是从哪里来的。甚至这一点,即有历史相关性这一点,也是我后来在自己的房间里闲着的时候才想到的。当时只是飘过了一下。 这篇短短的文字里一些用词很怪,比如“人体上司”、“电子上司”。简直是乱造词汇。“人体上司”用词好怪,但还好理解。反倒是“电子上司”不好理解。不会是真的机器人,或者外星人吧?这也是让人也就是让我有些不安的。 再就是最后那点要受惩罚的,所谓“不作为行为”。什么叫不作为?做不出成绩不能获取项目的进展,那也是不作为吗?那也要受到某种惩罚? 比如,那个恩鲁? 这里面甚至出现了“民事”和“刑事”两个惩罚概念。在这么一个地方,真的是有些奇怪。尤其是刑事,什么样的事情会涉及刑事呢?刑事又包含哪些惩罚方式呢?坐牢?流放?直至死刑? 比如那个 “非正常人体伤害行为”?这个词当时就跳到了我眼睛里,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让我发现在我的心里跳动了,每当我再次想起这个词组。象是给我本身在跳动的心打拍子。 问题是,难道还有正常的人体伤害行为吗? 那又是什么呢? 汉语古典小说里有一句常见的话,叫,说时迟,那时慢。还有一句话叫怕什么来什么。 我并没有怕什么,我还没有来得及害怕,已经几乎被重重的一击砸晕了。 这一击是拍在我头顶上的。是拍,是用巴掌拍的,可是真的很重。 我是慢慢把脸往右后上方的方向转过去的。 我的右后上方是空的,一直空到屋顶。 正在我要把脸向左转的时候,一张脸从我脑后由左到右地移到了右后上方,并把这个空间填满了。 这是一张笑眯眯的脸。这张脸属于一个东南亚风格(比如安南)的中年男人,深褐色皮肤,象是每天都在烈日下暴晒那种。 我说:你是? 我说着慢慢地站起来。 他把那重重地给了我一巴掌的手伸到我的面前。 他说:认识一下。克里斯。 他见我迟疑着,就灵巧地转了个身,用手指着衣领说:215号。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工作服的衣领那里是印着号码的。这个克里斯的衣领上印着的是b1-215。 我迟疑着抬起手来:章程。波历。 我终于报出了我新的名字。虽然先还是报出了我本身的名字。 就象许多人说的。那不就是一个符号吗? 就象衣领上的号码。 我们有编号。克里斯走到我身后,然后惊讶地问:你怎么会是210?你的号排在我的前面? 他又说:我怎么觉得见过这个号码的? 我看到过我衣领上的号码,但并没有去想过这是怎么回事。更没想到我的号码竟然会排在克里斯的前面。 现在看来,这是跟监狱里的犯人那样的编号。只不过字体很小,小到可以忽略的程度。 我说:也许他们拿错衣服了?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号码。 他好象读懂了我的思想,他说:不要去问他们。这里的一切都不会错的。以后你就明白了。 那天晚上,不知道是在我睡着前还是睡着后,我想起来了,我在恩鲁身后的领子上看到过一个号码,但我当时完全没有注意,当然也就没有去记忆。是的,是有个2,有两个1。一个1在前面,前半部分,另一个1在后面,后半部分的中间。我从我的碎片记忆堆里找出来了,没错,是b1-210。应该是的。不,肯定是的。 也就是说,我的号码曾经是鲁恩的号码。换句话说,发给我工作服的时候,已经确定要由我来替代鲁恩了。 第28章 克里斯 (时间:元年2月8日) 先要解释一下。 我的记性其实不亚于我的嗅觉。当然不是人类的几百万倍的那种级别,但至少属于大师级的。 自从到了这么一个新天地,我一直没有找到记笔记或者日记的可能性,或者说我并没有刻意地去记日记或者笔记。笔记跟日记的区别是,日记是每天要写的,笔记却可以跳跃着写,即哪天想写了就写,不想写的时候很长时间可以不写。 并非我绝对不能记笔记或者日记,但我就是没有去记,无论是用笔写在纸张上还是写在电脑上。 我一开始就有一种感觉,无论以笔来记和用电脑来记,在这个新天地里,都等于是完全公开的。在这里,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密可保。 除非装在自己的脑子里。 在可以被称为记忆大师的那些人里面,我属于那种随心所欲记忆类型的。也就是说,我从来不刻意去记忆,或者说我从来不规定我应该在哪天亦或每隔多少天在脑子里记个笔记。我这种随心所欲地在脑子里记笔记,是哪天想记就记了,这天的事情就记在脑子里了。这些日子杂乱无章,有时隔几天,有时隔几个月,有时可能甚至隔几年。并不是说,在隔着这些笔记日的空档日子里我就没有任何记忆。不是这个意思。在那些日子里我记得的事情也往往是很多的。只是在这些空档日子里(非脑记笔记的日子里),我并没有去记发生的事情发生在哪个日子,即几几年几月几号。 我用脑子去记笔记,即连日期和事件一起去记、自然而然就会去记的那些日子,我重申一下,是杂乱地,看似没有规律地产生的,但实际上,我打个比方你可能就明白了:如果电脑出了问题,你可以选择恢复电脑到某个日子,这个日子并不是每一天都可以的,而是电脑里天然地为你设定的。也许你在那天安装了或者更新了什么软件,而这些动作你自己并不一定意识到,更没有刻意去记住。 所以,我连日期带事件做脑记笔记的日子里,不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值得记住的事件,但我就是这么连日期带事件地记住了。 就象这个新元元年2月8日。这个日子跟上一个脑子笔记日2月2日相隔不多,仅6天。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记住这个日子。这个日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那些天发生的事情其实都是差不多的。也就是说,没有什么特别需要记住的。 狠狠地拍了我一巴掌、然后把脑袋藏起来的那个克里斯,马上立刻就成了我的朋友。 因为我在这里没有朋友。 而我需要有朋友。 本来我以为那个从区长阿尔贝特办公室把我带出来带到我现在的宿舍房间里去的话多得很的恩鲁会成为我的朋友。可是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 而这个克里斯跟恩鲁是相似同时又相反的人。 相似,就是他们都是话多的人。这是我在这个环境里特别需要的,尤其在那初始阶段。因为,一,我在那个曾经的房间里都快被关疯了;二,我需要了解、需要听到许多事情,许多信息。 从内在上看:他们都话多,多到涝,这是他们共同的、相似的个性。那么他们的个性是一样的吗?不对,他们的个性同时又是相反的。恩鲁的话多跟把他整个人浸透了的悲哀性是结合在一起的,我甚至认为他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内向的人,只是有话不说难受,或者不说就没有说的机会了,所以给他一个口子他就决堤。 而克里斯的话多则是跟把他泡得发脆的快乐共生的。他的快乐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到了他可以给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狠狠的一巴掌、然后伸出这同一只手去跟他握手那样的疯狂程度。那是一种疯疯癫癫的快乐,疯疯癫癫快乐着的话多。 从外在上看,他们是相反的,却又是相同的,一个(恩鲁)长着一副高卢人的相貌,却自称是安南人。另一个(克里斯)长着一副安南人的相貌,也有可能是汉华南部的人,却自称是高卢人。也就是说,他们的相貌是相反的,从民族外表上看是相反的,但他们所号称的(“我不是这个民族的,而是那个民族的”)那种相反性却是相同的。 第一天之后,我就把克里斯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了解了一个遍。假设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祖祖辈辈都是生活在纳塞河畔的再典型不过的高卢人,甚至他们家曾经是贵族,而且是全高卢名列最富裕贵族前十之列的家族。 而且,他挤着他那一条缝似的眼睛对我说:我可以向你透露一点,是我从来没有,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的。你读过那部说某某男爵怎么复仇的小说吧? 我说,杜鸡山男爵复仇记,对吗?我没有读过,不过根据这本小说改编的电影我是看过的。 他说:我要向你郑重透露的是,这个故事并不是虚拟的,是真实的故事。因为这个杜鸡山男爵,当然他在真实生活里的姓名是不一样的,就是我的先祖。你不信? 我说:信,我信。 我心想,我信不信有意义吗? 他说:不信是不对的。我本来不该透露的。这个故事的真实版本跟小说里不太一样。但小说取材于我的先祖、我的祖爷爷的经历,这是肯定的,我家代代相传的祖爷爷的笔记是千真万确的记载。我的祖爷爷确实为了一件小事被陷害,坐了很多年牢,在一个海岛上。可是在他获得了海盗的大财富之后,在他报复之初,他就认识了我的祖奶奶。我的祖奶奶是我的祖爷爷的仇人的女儿,比我的祖爷爷小了35岁。我的祖爷爷后来成功地娶了我的祖奶奶,我的祖奶奶的爸爸是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的,因为不同意的事后来成了现实,祖奶奶的爸爸被气死了,就死在我的祖爷爷和祖奶奶私奔的当天。后来,你知道的(我应该知道吗?),这样的故事有几种结局,一种是小说里那种,另一种是我祖爷爷那种。我的祖爷爷继承了祖奶奶家的一切,美好的婚姻,丰硕的后代,还有祖奶奶爸爸的爵位。我的祖爷爷从此不再报仇,不再去找其他仇人,他甚至觉得把他亲爱的老婆的老爸气死有点过分,有点对不起祖奶奶。他在笔记里写下了“无心之过”这句话。在他这句话的旁边,有另一种笔迹写着: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这两句话没有署名,但从内容看,一定是我的祖奶奶写的。 至于克里斯的先祖是否真是杜鸡山男爵的原型,我其实没有多大兴趣。我也就是听听故事。不过,听着他的故事和故事中表现出来的观念,我倒是觉得他越来越象是真的高卢人。他说,他们家的人,自祖爷爷往后,一代比一代对婚姻不当一回事,每一代人都是爱情的种子,都爱得死去活来,爱出后代来,可是,有好几代都没有结婚,尤其是最近几代人。他的爸爸和爷爷都一辈子没有结婚,他的爷爷是在外婆家长大的,而他是在他的奶奶家长大的,他有一儿一女,可是他的一儿一女是放在他妈妈家里的。不是没有爱情,他和他的子女的妈妈都非常相爱,他们也都爱他们的子女,非常非常,可是,他们更爱自由。所以他们俩都是不婚主义者,而且,他们俩都有其他男朋友或者女朋友。 我说,这么听下来。你倒真的象是高卢人。他说,我难道不象吗?我说:外表不象。他说:拉倒吧,谁都说我和我和女朋友也就是我们的子女的妈妈不用开口,一看就知道是高卢人。 我问他是否认识一个叫恩鲁的人。他说,太认识了,岂止是认识。他说,他跟恩鲁曾经是同事兼朋友。我说,曾经是什么意思。他说,你还不知道吗?你应该是最清楚的那个人。如果不是你来取代了他,他还会在这里也就是说在你现在坐着的位置上坐着。 我差点弄翻了我的椅子,因为我直接跳了起来。我说:这里原来是恩鲁的工位? 第29章 汗腺细胞 (元年2月2日) 我说:我的工作任务是什么?什么范围? 他说:我们第一研究室没有任何具体的工作范围,凡是跟干细胞有关的研究都可以做。你喜欢看足球比赛吗?你知道吗,以前足球队里有一个位置叫自由人。我们第一研究室的工作范围就相当于自由人。也许,电脑里会给你一定的选项,但你完全可以不听电脑的。你可以自己决定你想做哪方面的研究,然后在电脑里登记进去就行了。告诉我?告诉我也行,但那么多人,我可记不了那么多。 我说:我们第一研究室一共有多少研究人员? 他说:324人。 我说:有多少是跟我一样新来的? 他说:不清楚。 我说:怎么会不清楚的? 他说:年轻人,在这里,要学会少说话多做事。 然后他就走开了。 我走到维利蒙所说的我的工位那里。我是慢慢地或者说是茫然地走过去的。几步路用了我至少有一分钟的时间。忽然,我象是被谁按了个按钮,一下子亢奋起来,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速度区域。也就是说,我忽然以最快速度在给我指定的转椅上坐了下来。 我的桌子上有一台电脑,应该说是电脑屏幕和键盘、鼠标,还有一台显微镜。就这些。让我瞬间变速的是电脑。是的,我忽然想起,在今天的世界上,有了电脑就有了一切,换句话说,就有了跟全世界的链接。 我刚坐下,还什么都没有动,电脑屏幕就已经开启了,是瞬间开启的。屏幕上咧开一张嘴,嘴里吐出一句话来:你好波历!我说:你好!怎么称呼?它说:皮西。我说:你就叫皮西?它说:是的。为你效劳。请发出你的指示。 指示?我想了一下,不知道指示什么合适,或者有用,就说:皮西,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它说:请先看一下工作章程。 章程?我苦笑了。我说: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它说:波历。我说:我本来就叫章程。zhang cheng。波历是你们这样叫我的。 它说:对不起,本来之类的东西,不属于我的范围。 随着这张嘴的闭上,屏幕上出现了一篇昂语的文字,标题果然就是《工作章程》。其实这是一篇不长的文章。凭我相当出色的记性,我至今可以一词不漏地记录下来。文字比较枯燥,但幸亏不长,而且对了解今后的事态进展有帮助。因此,有时间的话,大家不妨扫一眼。 《工作章程》 一.使命。我们的使命是对人类的生命及其延续负责,包括:1. 创造应该创造的;2. 消灭应该消灭的;3. 改造可以改造的。 二.工作方式。1. 采取完全弹性时间工作制,全体人员自由掌握工作时间和实验室逗留时间。2. 全体人员发挥最大的个体能动性,无论在课题的设立、修改和调整方面均如此。3. 全体人员的科研计划和行动必须向电子上司汇报,同时向人体上司口头汇报。4. 上司将就相关工作内容作出指示,研究人员根据上司指示展开进一步的行动。但可以在充分合理的情况下,做出违背上司指示的行为。 三.工作报酬。试用期过后,科研人员将获得相应的工作报酬。工作报酬由一定工作本身的议定底薪开始,加上成果奖金。所有底薪和奖金数额由电子中心计算与界定。 四.保密规定。1.上司就每个人的具体项目,作出1到5级技术保密级别的划定。2. 1到2级为秘密1级和秘密2级;3到4级为机密1级和2级。5级为绝密。3. 秘密级别的技术泄密,属于民事裁定范畴。泄露3级以上机密,属于刑事审理和惩罚范畴。盗取秘密,无论所涉秘密属于什么级别,均属于刑事审理和惩罚范畴。4. 严禁私下议论不该议论的事宜,传播不该传播的信息。5. 如有违反保密规定的行为,违反者将受到本研究院规定的相关司法惩罚。 五.惩罚制度。惩罚措施由计算机和各级领导综合确定,包括民事措施和刑事措施。以下行为属于应受惩罚的范围:1. 违反保密规定(见本章程第四条);2. 各种物质破坏行为;3. 各种非正常人体伤害行为;4. 不作为行为。 这个《工作章程》文字不长,可以说相当简练。但却充满了古怪。 我刻意避免用我的分析特长来一二三四地分而析之,刻意地允许杂乱的印象自然地冒出与穿插。所以我下面的记录也是杂乱的,或者说想到哪里就记到哪里。 最古怪的就是那个所谓的使命。那短短的三句话似乎充满玄机,但也可理解成毫无内容。什么叫“应该创造的”,什么叫“应该消灭的”,什么又是“可以改造的”?完全是空话。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些并不是随便乱写的。就拿“应该消灭的”来说吧,你可以理解成病毒和细菌是应该消灭的,疾病和瘟疫是应该消灭的。如果是这些,那就简单了。可是为什么不具体写出来呢?假如不具体写出来是因为不能写出来,问题就复杂了。 我有一种在深处冒泡的不安感。这种不安好象有一种历史相关性。可是我并没有去深想。也想不出什么来。我更不知道这种历史相关性是从哪里来的。甚至这一点,即有历史相关性这一点,也是我后来在自己的房间里闲着的时候才想到的。当时只是飘过了一下。 这篇短短的文字里一些用词很怪,比如“人体上司”、“电子上司”。简直是乱造词汇。“人体上司”用词好怪,但还好理解。反倒是“电子上司”不好理解。不会是真的机器人,或者外星人吧?这也是让人也就是让我有些不安的。 再就是最后那点要受惩罚的,所谓“不作为行为”。什么叫不作为?做不出成绩不能获取项目的进展,那也是不作为吗?那也要受到某种惩罚? 比如,那个恩鲁? 这里面甚至出现了“民事”和“刑事”两个惩罚概念。在这么一个地方,真的是有些奇怪。尤其是刑事,什么样的事情会涉及刑事呢?刑事又包含哪些惩罚方式呢?坐牢?流放?直至死刑? 比如那个 “非正常人体伤害行为”?这个词当时就跳到了我眼睛里,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让我发现在我的心里跳动了,每当我再次想起这个词组。象是给我本身在跳动的心打拍子。 问题是,难道还有正常的人体伤害行为吗? 那又是什么呢? 汉语古典小说里有一句常见的话,叫,说时迟,那时慢。还有一句话叫怕什么来什么。 我并没有怕什么,我还没有来得及害怕,已经几乎被重重的一击砸晕了。 这一击是拍在我头顶上的。是拍,是用巴掌拍的,可是真的很重。 我是慢慢把脸往右后上方的方向转过去的。 我的右后上方是空的,一直空到屋顶。 正在我要把脸向左转的时候,一张脸从我脑后由左到右地移到了右后上方,并把这个空间填满了。 这是一张笑眯眯的脸。这张脸属于一个东南亚风格(比如安南)的中年男人,深褐色皮肤,象是每天都在烈日下暴晒那种。 我说:你是? 我说着慢慢地站起来。 他把那重重地给了我一巴掌的手伸到我的面前。 他说:认识一下。克里斯。 他见我迟疑着,就灵巧地转了个身,用手指着衣领说:215号。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工作服的衣领那里是印着号码的。这个克里斯的衣领上印着的是b1-215。 我迟疑着抬起手来:章程。波历。 我终于报出了我新的名字。虽然先还是报出了我本身的名字。 就象许多人说的。那不就是一个符号吗? 就象衣领上的号码。 我们有编号。克里斯走到我身后,然后惊讶地问:你怎么会是210?你的号排在我的前面? 他又说:我怎么觉得见过这个号码的? 我看到过我衣领上的号码,但并没有去想过这是怎么回事。更没想到我的号码竟然会排在克里斯的前面。 现在看来,这是跟监狱里的犯人那样的编号。只不过字体很小,小到可以忽略的程度。 我说:也许他们拿错衣服了?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号码。 他好象读懂了我的思想,他说:不要去问他们。这里的一切都不会错的。以后你就明白了。 那天晚上,不知道是在我睡着前还是睡着后,我想起来了,我在恩鲁身后的领子上看到过一个号码,但我当时完全没有注意,当然也就没有去记忆。是的,是有个2,有两个1。一个1在前面,前半部分,另一个1在后面,后半部分的中间。我从我的碎片记忆堆里找出来了,没错,是b1-210。应该是的。不,肯定是的。 也就是说,我的号码曾经是鲁恩的号码。换句话说,发给我工作服的时候,已经确定要由我来替代鲁恩了。 第30章 克里斯的成就 (时间:元年8月2日之前) 从元年2月8日到8月2日,这个跨度有点大。 其实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这一天有点为所有这些事情做总结的意思,或者说,这一天有点象是结束一个时代、同时开启另一个时代的意思。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当时,在那一天,我没有时间和心情想那么多。 恩鲁是彻底的销声匿迹了,好象一颗流星,它在我被释放的那天被释放出来,照耀着我,闪了几闪,仿佛告诉了我什么,仿佛想告诉我什么,话还没有说清楚,或者说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他闪烁的样子,我就再也看不到它了。 这几个月里,我认识了一些人。所有的人都寡言得很。可是我毕竟跟他们有些交集,有时候也跟几个人一起在食堂里吃饭,或者吃完饭走在一起,或者参与他们偶尔聚集起来时(但最多也就两三个人聚集在一起),听他们说一些新闻,发表一点我的看法。. 说是新闻,其实也就是我们身边的事情,或者说我们研究所和研究室里的事情。 有一个话题从头开始就没有消失过,在最近一两个月里成了必须或者必然。 大家都在说,淘汰的事情,就象是间歇火山,不是每年都有的,已经几年没有了。可是最近火山忽然又爆发了。几个月内,其它研究室都有人被淘汰,第三研究室在这几个月里累计被淘汰的人数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五人。第二研究室也有三个人被淘汰了。我们室这回至今只有一个人被淘汰,被普遍认为不正常。 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有一个人跟我说起这个话题,或者有两个人在说,而我成了新进的听众,如果在这个时候克里斯出现了,即使还刚刚出现在某个门口或者过道的拐角,说着这个话题的人就会转移话题。克里斯不在时候,大家说起我们研究室的被淘汰人选,大家都明确地说会是克里斯,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克里斯是我的好朋友,或者说已经成了我的好朋友。 克里斯跟我说,其实维利蒙主任已经找他谈过,等于是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他说,维利蒙那种假惺惺悲天悯人眼皮忍不住那种幸灾乐祸的颤动的样子,让他差点当场笑出来。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维利蒙当时跟他说,他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他仍然拿不出成绩来,他就会在三十天后被送到半山去。 我说:他说了“半山”了? 他说:是的,这回维利蒙没有说“淘汰”,而是直接提到了“半山”。我听到过半山这种说法,但一直也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问他,送我到半山,具体是怎么回事?维利蒙愣了一下,可能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了。他说:我是说,你就会被淘汰了。 三十天?我的心被抽紧了。应该说,我一直在而且越来越在为我的新朋友克里斯担着心事,但我还是没想到这个日子会来得这么快。 说快,也有半年时间了。我从极简的房间里被释放出来已经半年了。就那时候说,马上就到半年了。几个月前,我失去了许多朋友,几个月后,我可能将失去在这里唯一的新朋友。 这近半年的时间里,我在我自己的研究课题,即加快培育繁殖多能干细胞方面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我在孔板里繁殖心肌干细胞的效率已经提高了两倍,纯度也不错。也就是说,从两星期繁殖1亿到2亿个细胞。在转放入摇瓶后,培育速度同样比之前倍增。这在以亿计数才能见成效的细胞繁殖领域还是微不足道的,直观的量还是太小,但总之是有了效果。 我也一直关心着克里斯的课题。他的工位离我的工位不远,其实也就隔着两个房间三道玻璃门,我也经常到他那里去看看。 应该是由于的我特强嗅觉的原因,他诱导提取的汗腺干细胞让我闻着就觉得恶心。但这种恶心却又在给我一种提示。只是我一直都没有想出来这具体提示的是什么。 克里斯一如既往的成天的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是我听得出来,他的嘻嘻哈哈的音量这些日子里在不断地加大,有时候甚至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而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很紧张的,而且一天比一天紧张。 我跟他讨论过是否可以紧急地换个课题,或者干脆把我对细胞繁殖增速的不大不小的新成果归他所有。可是他说,开什么玩笑?谁都知道我研究的是汗腺细胞。你是想让我以一个笑话的名义或者样子离开这个世界吗? 我说:这个世界?他说:对啊,这个世界。我就不说话了。 有一天,我问克里斯:你研究过汗腺的功能吗? 他说:我跟你一样是搞干细胞研究的,对身体器官的功能不太了解,不求甚解。但在诱导提取出汗腺细胞后,我了解了一下。人体有200多万条汗腺,汗腺除了起到人体散热的作用外,还是另一种肾脏,也就是说,它也有人体排毒的功能。比如,尿毒症病人在皮肤表面堆积的尿霜,就是由汗腺排出的尿素。从这一点出发,我试着在白鼠身上做试验,比如给白鼠注入各种有毒液体,然后注入汗腺细胞,或者让它们口服汗腺细胞。可是没有什么效果。 前不久,我在隔壁房间的一个叫冬妮亚的女同事那时看到一只实验用的兔子,那兔子身上有个很大的伤口,溃烂了,散发出恶臭。我问冬妮亚这是怎么回事。她说,她本来是给这个兔子做了个小手术,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伤口就好不了了。各种外敷药都不起作用。这个状况已经持续了几个月了。据她了解,这跟这个兔子自身的血液情况有关。有些人一旦受伤,伤口也特别难愈合。她还说,她已经打算给这兔子安乐死了。 之后,我走到克里斯身边,而克里斯见了我一如既往地嘻嘻哈哈。平时他见了我总是这个样子,可是,那天,我的反应却不一样了。我的反应,简单地说,是就地转身,快速走开。当时他快速地停了下来,闭上了嘴,进入发愣状态。 我很顺利地把那只病兔要了来。冬妮亚说:你要它干嘛?人道主义精神还是兔道主义精神?我说:差不多。你就说是不是可以给我吧。她说:太可以了,算是帮我积德。 我把装着病兔的塑料箱放在克里斯面前,他捂着鼻子说:你这是干什么?我说:你试试看。他说:试什么?我说:你不是说你的汗腺细胞有排毒功能吗?我觉得这只兔子的伤口一直好不了,或许是因为某种毒素。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试试?我说:试试。 昨天,当时我一个人在实验室里,我忘了我当时在做什么了,反正我是站着的。 按我的记性,我是不会忘记我是在干什么的。可是如果有什么事情能够干扰我导致我这么好记性的人能够忘掉我当时在干什么,那么这个干扰因素当然不是一般性的。 我看到克里斯疯了一样的奔进房间,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进来,他的脸放着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亮度的光。 这个长着放光的脸的克里斯被一声大喝喝住了,喝住他的是从另一边的门里走进来几乎跟这个克里斯撞上的我们的室主任维利蒙。 维利蒙喊道:克里斯! 克里斯及时地站住了。脸上仍然放着光。这张仍然放着光的脸及时地从距离主任的脸不到一寸的距离上撤了回去。 他说:主任,你有什么事?你先说。 维利蒙说:我不是找你。我明天会找你。明天也许不是我找你。 克里斯说:我知道,明天是我的极限日。 维利蒙说:你还有一天的时间。今天我不跟你说话,我是来找波历的。 我说:主任,什么事? 维利蒙说:我是来通知你,你的试用期已经满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研究院、研究所和研究室正式的研究员了。 克里斯说:太好了!今天是双喜临门哪! 维利蒙说:你也有喜? 克里斯说:主任,本来我想迟一点告诉你的。既然遇到你了,就请你跟我走一趟。这么说吧,我要给你看一个惊喜。波历,你一起来。 我和维利蒙于是便跟着克里斯,出了我们的房间,穿过过道,进入了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我是知道的,是我们养实验用的小动物的房间之一。他走到一个架子前,说:波历,你还认识这只兔子吗? 我当然马上就想起来了,我其实一直想问他这件事的,但我又怕问出失望来,所以就一直没有问他。 我说:就是这只兔子? 说实在的,我都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真的就是这只兔子,也就是我从女同事那里拿来的她原先想要处以安乐死刑的那只伤口溃烂发出恶臭的兔子。 他说:当然是的了。你看看它身上的编号。 其实我那天并没有注意挂在这只兔子身上的铝牌子。但我当然是相信克里斯的。我只是有点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因为这只兔子身上完全看不出伤痕。别说溃烂的伤口了,连愈合的疤痕几乎都看不到。我说“几乎”,是因为我接下来真的是非常认真地去看了,就这么看也只看到很淡很淡的一点痕迹。 维利蒙不高兴地发话了:克里斯,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克里斯说:主任!我成功了!这只兔子是波历两个星期前从冬妮亚那里拿来的,你可以去问冬妮亚。当时这只兔子已经被她宣判死刑了,它身上的伤口严重溃烂,几个月都没有任何起色。 维利蒙说:所以呢? 克里斯说:所以,我用我提取的汗腺细胞治愈了它,治愈得是那样的彻底。 我说:这是真的,当初这只兔子的样子,我和冬妮亚都可以证明。这简直是太神奇了。 维利蒙说:所以呢? 我说:所以克里斯不用被淘汰了。 维利蒙说:谁说过要淘汰他了? 维利蒙这话不象是他说的,或者说不象是他对我们说的,倒象是一种自言自语。 维利蒙走后,克里斯一把抱住我,抱着我跳。他的力气还真不小,尽管这个自称是高卢人的长着典型的安南人模样的人是个小个子,也就是说,他的头顶跟我的眼睛是在一条水平线上的。 可我竟然被他抱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跳。 他说:太感谢你了,波历,你给了我一个新的生命!今天我们要到一号酒吧去好好地喝一杯。 我说:一号酒吧在哪里?我怎么没有见过什么酒吧呢? 他说:这就是我说的双喜临门的第二个喜的意思嘛。刚才维利蒙不是宣布你结束试用期了吗?这意味着,从今天开始,你可以走出实验楼,走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这是昨天也就是8月1日发生的事情。 算下来,我离开那个极简房间的封闭状态的日子是2月1日,到昨天,我已经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工作或者说被试用了整整六个月了。一切在全封闭状态下进行。不能说不见天日,阳光是见得着的,可是我真正的是足不出户,从宿舍到科研大楼到食堂,有人说三点一线,我的三点一线体现在内部,也就是说完全在室内,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再到另一个房间。 满六个月是昨天的事情,可是我在脑子里记录下来的日子,却是8月2日,也就是今天。 这是因为,8月1日和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今天也就是为8月2日做铺垫的。 其实,如果没有8月1日的当晚续集,也就是说,如果不去喝那一杯,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第31章 带走 (时间:元年8月2日) 8月2日这个日子是个颠倒的日子,一个颠覆的日子。 首先,我刚走进我的实验室,就让阳光吓了一跳。真的。因为这一点预兆也没有,刚才外面还在下着大雨,天整个是阴沉的。虽然这雨远没有昨天那么疯狂,可是完全没有要停的样子。 问题不在于这雨忽然就停了下来,而且,就在我走进实验室的那一瞬间,我的实验室房间就象是从黑夜到白天整个翻了个面。我看到的是一房间的阳光。 也许这是好兆头。我想。 然后我就看见了克里斯。他就站在窗前的阳光里,在阳光里向我转过脸来。 可是我看见的是一张抽搐着的褐色的脸。 我说:你这是怎么啦? 他说:没什么。我想跟你说一声再见。 我这才看见,在那个阳光没有照到的角落里,站着另外两个人。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警察。 我说:为什么? 一个警察说:好了,可以走了吗? 我说:等一等。你们等一等。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你们抓错人了。一定是的。你们等一下,我去问清楚。既然你们愿意陪他到我这里来,你们一定愿意再等一下的对吗?我去问清楚。 我知道,我可能从来没有这样不会说话说出话来毫无逻辑乱七八糟的。 可是,他们三个人就在我面前走了出去,就当我是空气,我说的话也是空气一样。 可是,昨天,8月1日,还是完全另一个景象。 归纳一下:昨天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是我的好朋友克里斯在即将被淘汰的最后关头拯救了自己,拿出了我认为了不起的一个科研成果。另一件事是维利蒙主任宣布我获得了自由,虽然他说的是我的试用期结束这样的人事上的事情,但我的理解更多的是我终于自由了这种刑事上的事情。 我呆了很长时间,也许是在试图更深刻地去理解这两件事情的意义,也许什么思索都不存在我只是呆着。一直呆到我忽然想起来我自由了这件事情,然后我缓慢地向室外走去。外面阳光明媚。我记得有一部古老的外国电影里有这么一句话。而现实也是这样的。 我缓慢地走去,缓慢地去走向玻璃大门,我感觉我需要一种缓慢的品尝或者感受。 这扇一直拒绝我拒绝了我半年之久的玻璃门真的在我的面前打开了。有点神奇的意思。可就在我的脚带着我的脸和脑袋和身体向门外走去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情是,忽然迎面扑来一阵狂风,一瞬间,天昏地暗了,阳光不见了,再一瞬间,暴雨从天上倒了下来。非常暴的暴雨。我们申城有一句话说: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就是这么个意思。 被禁足在室内的这半年里,我从来没有在这里的白天见过阳光以外的天象。也就是说,这里完全就没有下过雨,一滴都没有。这是我在被暴雨秒湿并逼回室内的瞬间才想起来的。这半年,我甚至没想过这个每天都是阳光满满连云丝都见不到的现象,没想过这个现象有多么奇怪。可是在我可以走到室外去的时候,雨就来了,而且来得是那样的充满暴力。 就象今天8月2日太阳出来得这么暴力这么快一样。 昨天的暴雨一直不停地下着,一直下到晚上,晚餐后。吃晚餐的时候,我听到有同事说,这雨再这么下下去,鲨鱼都会游到我们餐厅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鲨鱼这两个字。我说,在这个地方是第一次。 可是,克里斯非常暴力地把我直接从食堂里拽走了。 他说,还吃什么呀,说好了的,酒吧! 他把我带进地下通道,他在这一天带我走的地下通道,很多路是我从来没有走过,也走不过去的。 然后我们重新回到了地面上。我发现我们在一栋我从来没有来过的楼里。 克里斯把我带到这栋楼的一端。这里的玻璃门外,隔着茂密的雨帘,我看见的是一副我没有过的风景。不象我们的一号实验室大楼,玻璃门窗外面展示着的几乎只有高大的灌木。 我朦胧地看见了一条街。一条在暴雨的一层层帘子后面晃着闪着一些街灯的马路。 他说,一号酒吧就在那里。 我说,可是这么大的雨,你能干着跑过去的距离不会超过两米。我打赌。 他说,这杯酒是非喝不可的,绝不能错过今天,过了今天,今天就没有了。 我觉得他还没喝就醉了。 可我还是跟他一起奔到了雨里,在雨里跟着他奔跑了足有一二百米的距离。尽管真的跟我说的一样,我和他在两米后已经体无干处,也就是说,奔跑在两米后已经没有了意义,可是我还是跟他奔跑着,象疯了一样的。我甚至有想要放开大叫的意思,就象汉华古代那些武侠那样的长啸。 真的,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我跟他那天晚上真的象是疯了一样。 酒吧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除了一个男孩,一个站在吧台后面,一度走出来给我们送来两瓶马头人然后退回吧台后面再也不看我们一眼的男孩。 两瓶马头人是克里斯点的。他说,先一人一瓶,接下来再说。 我说:还再说? 他从头到尾地说着,讲着,骂着,笑着。这个酒吧,这个夜晚,全是他在撑世面。这是我们申城话里的说法,就是说让他霸屏霸麦了。 他说了很多,很多是他说过甚至说过很多遍的说得我不仅烂熟于耳而且几乎相信了的故事,比如他的祖爷爷怎么变身成为男爵的事迹。 但也有许多我没有听说过,我发现我很想听的事情。 尤其是跟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相关的事情。 可是,由于我也喝得很醉甚至可能比他还醉,我只记得他讲了一些或者很多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的事情,可是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哪些内容是引人入胜的了,甚至可以说我几乎想不起来任何内容了。 在克里斯和两名宽容大度的警察(就他们允许克里斯再见我一面这一点而言)离开我房间里的阳光之后,我没有愣多长时间。 我忽然有了方向。 我忽然就进入了阳光灿烂的室外。这我向往了半年的室外和向往了半年的阳光灿烂,我说的是直接的不隔着玻璃的那种灿烂。 我的方向是这里的头号人物。也就是在我被释放那天见过之后再也没有见过的那位我们二区的区长或者我们这个第二研究所的所长。他叫阿尔贝特。我清晰地记得他的名字,我还连带着清晰地记得他从他的写字台下面冒出脑袋来的样子。当然还有他那谁都会记得的相貌,那张潜伏在胡子的丛林里用来吃饭和讲话在讲话时从胡子的丛林里吐露出一系列黄色的糯米牙的嘴巴。 可是我不去确定方向了。因为我是在阳光灿烂的地面上。 即使在地下通道里,我也必须通过对字母和数字组成的编号的识别来慢慢寻找。这半年来,我几乎忘记了这个阿尔贝特。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 在阳光下,在阳光照耀着的几栋大楼几条大道几列灌木丛的网络面前,我不知道我应该往哪里去。 这时,我听到了一个悦耳的声音。我觉得我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么悦耳的声音了。我甚至觉得我这辈子就没有听到过这么悦耳的声音。 这个声音提出了一个问题:先生,你需要帮忙吗? 我转过身去,立即证实了声如其人的那个理论。 这声音是悦耳的,这个人是悦目的。 不能说惊若天人。那太夸张了。可是这确实是一个长相相当不错的欧美女孩。 在这个女孩子这个声音的女主人看到我向她转过去的脸的时候,发出这个声音的嘴所在的这张脸就有些红了起来。 后来这个女孩子说,当时她以为她千真万确地看到了她心目中的偶像,她那个脸红是给予他也就是这个偶像的。她这个偶像是西巴一名足球运动员,那是一名相当有名的足球运动员。她其实跟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是基本不看足球的,但在见到这个足球运动员后她就开始看足球了。她跟许多女孩子一样,只在意那些足球明星和运动员的颜设。由于她心中的偶像还不是明星级别的,所以她的向往是她的小秘密,是藏在她的心底的。更过分的是,在看到他之后,她也开始踢足球了,并且发现了她有大气晚成的足球天赋。 这些话是她后来告诉我的。当时,她只是愣在了那里,在我向她提出我关心的问题之后,她仍然愣在那里,然后说:不好意思,麻烦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是想知道她是不是知道我们的区长兼第二研究所所长的办公室在哪里。她不知道也没有关系。(我是想说,你不需要那么紧张的。说实在的,我当时认为她的表现是紧张型的)。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她说:我正好要到那里去。你跟我来。 当时我不明白这个问题有什么可笑的。而且还要笑得这样开心。我对女人的情感之理解力不是一般的差。不过有人带我去,我当然乐享其成。 她领我进了a1楼。我想起来了,当初恩鲁说过,行政、后勤都在a打头的楼里。这一路上,她没有跟我讲话,只是偶尔(应该说有几次)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笑了。 第32章 祸从酒出 (时间:元年8月2日) 在一个门口,她说:就是这里了。 她见我愣在那里,就敲了两下门。 门开了。我的记忆全部被那个满脸胡子的脸激活了。这个满脸大胡子的人笑了,他笑着说:找我吗? 我说:是的,我找你,区长。 他这才把眼光转到我这里来。他的眼光里有一种被打扰的不快。我知道,他刚才笑着的眼睛是对着这个女孩子的。 女孩子说:我的任务完成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我的。她的眼睛同样在笑。 然后这个女孩子就离开了。 我完全忽略这位叫阿尔贝特的领导那种不屑的眼神,我之后感觉到,他好象忘记了我是谁了。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区长,你知道克里斯被警察带走的事吗?他说:不知道。这种事不需要通过我的。然后他又说:你是说克里斯?我好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说:你知道他刚刚完成了一个干细胞领域的重要发明吗?他说:对了,好象昨天有人跟我说起过。我说:是维利蒙吗?他说:对,我想起来了。他昨天跟我提到了克里斯。但他今天又提到了克里斯。昨天和今天说的话不太一样,甚至完全相反。 我说:克里斯明明完成了重要的发明,可是他为什么还会被淘汰呢? 他说:淘汰?噢,我想起来了。昨天维利蒙来说不能淘汰那个克什么斯了,可是今天早晨一大早他又来了,说需要被淘汰的仍然是那个克什么斯。 我说:克里斯。他说了为什么吗? 他说:年轻人,到此为止了。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但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想起来了,完全想起来了,维利蒙的出尔反尔、今天的话推翻昨天的话是完全正确的行为。我只能告诉你,政治高于业务。 我说:政治?他是涉及什么政治问题了? 他说:你可以走了,年轻人,我从来没有对哪位男下属说过这么多的废话。你还记得我们研究院的《工作章程》吧?不该问的别问。你走吧。以自己的名义,想想自己。 然后他低下头去不再看我。 我走出房门时,听到他在我身后说:昨天在酒吧跟那个克里斯聊天的人是你吧?我知道你,波历。我知道你干得不错,甚至大有前途。可是,如果交友不慎,那可是危险得很的。 我转过身去,可是那门忽然就加速地在我刚转过去的面前关上了。关得很重。 这门还会在关的过程中加速?我想。 昨天,酒吧?我又想。 昨天我在酒吧里喝得很醉。克里斯也喝得很醉。我都说道不清我们喝了几瓶马头人了。说实在的,我连是怎么回到我的宿舍房间里的都想不起来。俗话称这种状态为断片。断片之前,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跟克里斯在让我们秒湿然后不知道湿为何物的暴雨中的奔跑,再就是,我当了一名最出色的听众,几乎没有打断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克里斯的叙述。 看来是,而且一定是祸从口出。这个区长、这个阿尔贝特还有亮点,他其实告诉了我,克里斯刚刚死里逃生接下来又由生入死的原因就在昨晚我跟他的聊天中。 这首先说明了一点,即那个一号酒吧,看似只有我们两人和一名吧台男生,却其实没有任何秘密可保。也就是说,有人在别的地方听着我们的聊天。 可是,究竟是聊的什么内容犯了大忌呢? 说实在的,我实在理不出头绪来。我只记得他说了他的事情,也说到我的事情,更多地说到这个地方的事情,即他在这里的岁月里东一点西一点道听途说来的事情。 我挖空脑子,只想到一些零星的。 一件事是跟我相关的。他说,他听别人说,我是一个超级大人物的儿子。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是清醒的。我差点把刚喝了一嘴的马头人给喷出来。我是说,我几乎大笑起来。我的爸爸在我出生前就是一个中学教师,只不过是一个略有些名气的中学教师,相当于模范教师或者特级教师那种。可是再怎么特级,他也只是个中学教师。在我出生后,他丛来就没有在我的生命里缺席过。 我对他说了几句以上内容的话。他说:或者你是某人的私生子。我说,我倒希望是的,这样我可以不用那么费劲地活着。 另一件给我印象比较深刻或者说相当深刻的事情则是跟我们的生命科学相关的,也是跟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相关的。 他说:你应该知道,我们这个世界是禁止克隆人的。 我说:我知道啊。国盟有世界公约,禁止克隆人,并视克隆人为反人类的犯罪行为。 他说:对啊,可是你应该也知道,曾经有人克隆出人来。 我说:这我也听说过。但后来说是查无实证。 他说:其实,这样的事情不但发生过,而且发生过两次,有两个人先后克隆出人来了。原来这事是传闻,我也只是听说。可是,有一次,就在这个地方,我偶然看到了一个文件,一个电子文件,里面说到,那两个克隆出人来的人都来到了我们这里,身处在我们中间。 克里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喝得颇为迷糊已经离断片状态不远了,可是这个话题我却仍然记得,我甚至记得我当时的那种震惊状态,我甚至记得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来。 别人可能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对我们搞生命科学研究的人来说,这可是天大的事情。 试想一下,如果将来的世界上一个人有几个版本,一些过去做尽坏事丧尽天良的人忽然复活过来,这个世界不是太可怕了吗?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克里斯在我处于悬浮状态时一定还说过许多其它犯忌的话。但仅仅我还记得的关于克隆人的人就在我们身边的这番话,就一定是大大犯忌的。 也许,他就是因为这个话题重新被淘汰甚至可能重新进入死亡名册的。 至于我是某个大人物的儿子甚至私生子的话题,我是觉得不属于有问题的话题的范畴。 至少我那时候是这样认为的。 第33章 滩涂 (时间:元年8月4日) 我来到这里已经8个月有余了。 8个月前,我失去了107位同乡同事朋友(108名与会的汉华生命科学家,包括在奥曼就已经退出生命的两位,减去我)。8个月内,我失去了两位新朋友。 那个忧郁而多话的恩鲁跟我相处不过一两个小时,可是我已经把他当成好朋友甚至老朋友装进了我的心里。那个快乐而多话的克里斯跟我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朝夕与共,已经长在了我的心底再也拔不出来。 他们都被“淘汰”了。也许这意味着他们都被杀害了。 当我在这天早晨一大早从我居住的宿舍楼里走出来,以从所未有的清晰程度听着大海的咆哮声,看到墙上大大地标着b1的大楼在一大早的阳光里闪耀时,我忽然感觉到心里很痛。 没有人看着我,清晨是那么的安静,也许这里的任何时候都是那么的安静,我失去自由后首次在室外或者说在玻璃和水泥之外听到大海的声音,我觉得那是一种特别近特别响特别震撼的咆哮。我同时觉得我的眼泪是在咆哮声里无法抑制地流出来的。汉华的诗圣不是写过这样两句诗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从我们在奥曼机场等待这架即将失联的飞机时开始,就出现了许多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我给这些事情的标签是诡异。无穷无尽的诡异,它一直在出现,时至今日,它就没有停止过。 比如,镜子。镜子这个被认为是最古老的发明之一的物件在这个地方完全消失了。消失得是那么的干净。我的感觉是这里的一切都在配合这个反镜像现象。 从那个极简的房间里出来、来到我新的宿舍房间后,我到处寻找过镜子。我的宿舍房间里没有,实验室里没有,食堂里没有。 不仅是哪里都没有镜子,而且,任何镜子的亲戚都失去了镜像的功能。 大家都知道,玻璃本身,即使不涂抹水银或其它类似材料,它也是有一定的镜像功能的,也就是说,你在玻璃里经常可以看到你自己,尽管没有镜子里所反映的那么清晰。 可是,这里有玻璃,玻璃窗,玻璃门,玻璃墙,玻璃橱门,所有这些玻璃在这里都应该获得残疾证书,因为它们竟然都不会反映出任何身影脸影或其它影来。 我想,一种可能性是,这里有一种高级的、常人不知的技术,屏蔽了玻璃的映像功能。另一种可能性是,我们不是生活在平常的世界上,而是在一个看似平常、实质上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某次元的世界,就象许多人在小说里写的在动漫里画的那样。 再比如,日月星辰,它们在这里也完全地消失了。有阳光,月光,星光,可是在这里,根本地完全地看不见太阳和月亮,就更别提星星了。能看见的只是,天空中有那么一块地方很耀眼,无法长时间地直视,可以假设那个地方有太阳的存在,或者有一块地方很白净明亮,可以假设月亮在那里。可是,就是看不见它们。 如果说,之前是因为隔着玻璃,是因为看它们的人在室内,也就是说或许是由于这里使用的玻璃有一种特异功能(我真的曾经这样想过),那么,现在,我自己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了,真的是这样。我现在人在室外,在明媚强烈的阳光下,可是我却看不见太阳。 真的是太诡异了。不是吗? 也许这样的现象在这里还有很多,纷纷地翘首等待着我去发现它们。 我现在走在了室外。在大半年的室内生活之后,我自然而然地喜欢享受室外的一切,新鲜的大海的空气,更直接贴切的海鸟的叫声,海浪的啸声。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这是一个被高大陡峭的山壁围着的平地,也就是说,平地的一面是大海,另一面是山壁。朝着大海的那边,从太阳的走向看,方向应该是东南。 这块平地或者说滩涂不小,首先要说一下,根据阳光及看不见感觉得到的太阳的移动位置,应该说这里总的朝向是南方。 这里分成工作区和生活区两大片。工作区比较大的房子是有编号的,比如b打头的大楼,b1,b2,b3,b4,这样的大楼有4栋,这样的编号都是写在上面的。b1和b3靠东面,东北是b1楼,东南是b2楼。b2和b4靠西面,也就是靠着生活区。b2靠里,即靠北,靠往山壁的方向,b4靠外,即在靠近大海的方向 。按b是研究实验大楼的说法(恩鲁语录),这里应该有四个研究室。这4栋大楼的中间,夹着几栋小一些的楼,挂着编号的有a1和a2。区长阿尔贝特的办公室就在a1楼里。a1楼在b1和b3楼之间。我们的食堂就在a2楼里,a2楼在b2和b4之间。b2和b4的西北面,就是生活区了,那里有街道,街道上的某个门面应该就是那个让亲爱的克里斯祸从口出的一号酒吧。当然那里的北面还有我们大家的住处或者说宿舍。那是c的领域。 a和b打头的这几栋大楼,还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它们都很高,大概有10米左右的高度。第二个特点是,它们都只有一层楼,没有第二层。这同时意味着,这些楼里虽然有楼梯,但没有地面以上的楼梯,所有的楼梯只通往地下。 在4栋大楼的前面,也就是b3和b4的南面,更近海的地方,散落着其它一些建筑物。这些建筑物大多不大,通常被绿树、尤其是高大的灌木包围着,象是一些各具风格的别墅。也有又高又大的楼,象是工厂的车间,或者仓库。 如果你认为我一定已经说不出这个鬼地方(受累,用汉华北方话说,我说突噜嘴了)其它诡异的事情了,我马上可以再给你说一个。 那就是,这里有平整的马路,可是我在今天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在这里已经转悠了两三个小时了,却没有见到过任何车辆。我是说任何车辆,包括四个轮子的,两个轮子的,机动的,电动的,什么都没有。 我们实验室里要的东西,都有人送来,一般都是前一天在电脑上订的东西,你第二天上班时就在你的实验室里放着了。也就是说,通常是半夜里而且是下半夜送来的。当然,也有些东西是白天送来的。白天送东西来的人,我想说,是一种调剂,也可以是说是另一种风景。 因为,在这里生活和工作的人,一律穿着白色的衣服,各种工作服都是白色的,研究人员的大褂,食堂和工作人员的制服,甚至警察的制服都是白色的。也有休闲的服装,也全是白色的。 可是送东西来的人,穿着的工作服却有黄色、蓝色和红色这几种其它颜色。 我问过克里斯,他告诉我,这些送东西来的人来自其它几个区。这是在这里待了几年或者几十年的人都知道的。这里的工作人员有的是从别的区调来的。据他们说,他们那里也都是统一颜色的,比如一个区的服装全是黄色的,另一个区的服装全是蓝色的。 至于其它区在什么地方,谁也说不上来,或者谁也不敢多说。反正,都在这里附近。仅从服装颜色的划分看,白、黄、红、蓝,至少有这四种颜色,这四种颜色都是我在这半年里见到过的。这意味着,这个研究院至少有四个区,或者四个研究所。 那么,这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我是说,从地理上说。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里在海边。可能是在一个大陆的边缘,一个半岛上,或者一个岛上。这一点,克里斯说,他待了这么长时间了,却也没有研究出来。 这里的海浪声不仅无所不在,而且特别的响,不能说震耳欲聋吧,但完全可以说是惊心动魄。据我分析,原因之一是,大海是对着山壁环抱的一个谷地扑来的,那些高大陡峭的山壁的回报自然是山壁们最擅长的回音了,回音是一种扩音器,一种很厉害的天然的回音器。另一个原因是,这里太缺乏人类创造的各种杂音了,比如汽车的声音。这里没有这些人类杂音,因此自然就更纵容了大海,听由大海在这里发出巨大的不间断的声音。 这里是一个充满了种种的、几乎可以说无穷无尽的诡异的地方,是一个可以用无数个“绝对”来描述的地方。 汉华古代有“世外桃源”一说。可又有哪个世外桃源能跟这个地方相提并论呢?这里,在“绝对”的现代形态中存在着“绝对”的世外气质。 可以说,这是一个“绝对”安静、“绝对”美的地方。 在这里搞科研,“绝对”可以集中百分之二百的注意力。 可是,即使是为了科学,为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生命科学,有必要这么干吗?有必要把人神秘地弄来神秘地关押着地搞科学吗? 伟大和可怕有时候就是隔壁邻居,拥有着同一片没有栅栏隔开的美丽的草坪花园,你的脚踏错一步,就可能从可怕进入伟大,或由伟大走入可怕。 还有一点,就是这里几乎见不到人。 第34章 娜拉 (时间:元年8月4日) 我获得可以出入室内外的自由后,几天了,但这还是我第一次以参观的心态走到室外来。此时是上午,阳光灿烂的上午,尽管这里实施绝对的弹性工作时间,简直相当于不坐班,就象大学里的教师那样。可是,进行自然科学的研究工作,跟文科完全不同,自然科学是离不开实验室和各种设备的。而进行自然科学研究的人,几乎所有人都想研究出一些成果来,成果越大越好,几乎所有人钻进一个一个的螺丝壳里就出不来了,每天都会觉得太短。 他们中的许多人可能根本没有散步的需求或者愿望,有也是偶然的。 这里的人都很忙,或者说这里的人都没有心情,没有闲心。 我想,他们的遭遇可能跟我差不多,跟恩鲁和克里斯差不多。所以,他们如果闲下来,就会回忆起许多人间的事情,就会悲从中来,因为在这里,所有人间的事情都指的是过去的事情。 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第一次散步,第一次向大海走去,就会遇见她。 应该说是再次遇见她。 我见过鱼美人的雕像。见到她,我真的有些恍惚了。 就在上午灿烂的阳光下,我看见她坐在礁石上,那个坐的姿势,就象那鱼美人一个样子,赤裸的双腿象鱼尾那样并拢着。一阵海风吹来,她金色的头发就象风力发电的叶片被扬了起来,把她的脸扭过来,转向我的方向。 就象在风力发电的作用下,她的脸对我发出亮亮的电来,微笑着的那种。她看着我,好象告诉我,她在这里坐了几千年了,就是为了等我,把自己坐成了礁石,石头的塑像,而在见到我的瞬间,她活了过来,满脸笑容地活了过来。 我流泪了,我叫她:素华! 她说:慢一点! 她说“慢一点”是因为我几乎在青苔作用下滑跌出去。 她说的是昂语。 她当然不是素华。素华从来就没有染过发,从来就不是金发女子。 但她的笑容真的很象,准确地说,非常象十年前的素华。 她说:我不是素华。我叫娜拉。 我看清楚了,她就是昨天把我带到阿尔贝特区长办公室去的那个女孩子。一个长相有几分赏心悦目的西方女孩子。她说的也是昂语。 我说:对不起,我鼻子花了。 我本来应该说我眼花了。可是我说的却是鼻子花了。这是我诚实和实在本性使然。这个女孩子跟素华最相似的地方是,她也散发着一种清纯的气味,但她的清纯气味是一种大海的气味。素华的清纯气味更偏向于青草味。 她笑了:怎么鼻子花了? 我说:受累,是我的嗅觉出问题了。 她没有追究我这种奇怪的说法。她说:素华是你的女朋友? 我说:素华是我的妻子。 她说:她是汉人?这是个汉人的名字。 我说:跟我一样。 她说:你说你是汉人? 我说:是啊。还有其它可能性吗? 她说:有啊。也许是我搞错了,你真的很象他。 我说:他是谁?你的男朋友? 她说:我的偶像。一名足球运动员。跟你一样,是南美人,西巴人。你不是西巴人吗? 我说:怎么可能?我的长相可是典型的汉人,或者说汉华人,怎么可能是南美人,西巴人呢? 她说:我其实是见过你的。对不起,我见过内牛儿。其实,你跟他长得真的是一模一样。我说跟三年前的他长得一模一样。我想起来了,你比三年前的内牛儿显得还要年轻一些。三年前,就在我到这里来之前,西巴国家队跟格米达国家队那场友谊赛,就在我们约克港举行。我的闺蜜说她喜欢你们,受累,她喜欢西巴队的头号球星贝贝提。大多数女孩子都喜欢贝贝提。可我偏偏喜欢你,受累,喜欢内牛儿。 我说:我真的是汉人。我不看足球。可我也听说过西巴的贝贝提和内牛儿。怎么可能,从来没有人说我长得象南美人。你是第一个。 她说:你是汉华哪里人? 这句话把我吓了一跳,因为她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而且,她说得字正腔圆。 我说:你会汉语? 也许她没有想到我真的会说汉语,脸上露出几分惊讶几分喜悦。她说:当然了,我的爸爸是汉人。你爸爸或者妈妈是南美人吗? 她说的仍然是字正腔圆毫无老外口音的汉语。 我说:没有的事,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汉人,从来没有拐过弯。 她嘻嘻地笑了:拐过弯?这话很地道,地道的汉语。看来你还真是汉人。我明白了。应该说我有点明白了。 我说:你明白什么了? 她说:在这里,我遇见过一些自己坚持说自己是某个国家的人的,他们长得却完全不象这个国家的人。有的人很惊讶,自己的皮肤怎么从白的变成黑的了,或者从黑的变成白的,可是他们好象真的不知道自己长得完全不是他们自称的那个民族的人的样子。这件事或者说这些事一直让我很疑惑。可是,你也这么说,而且,你的汉语真的说得没有毛病。我有点相信我的一个猜测或者说有点相信这里的一个传说了。 我说:什么传说? 她说:有人说,所有到这里来的人都被改变了相貌。但却没有人能证明这一点。 我说:我的相貌真的不象汉人吗? 她说:一点都不象。 她又说: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我说:八个月前,至少。 她没有追问或者没有注意到我说的“至少”有几个意思。只顾按她的思路继续提问:你来了以后没有见过自己的相貌吗? 我说:见不着啊,这里一面镜子都找不到。 她说:这一点我也觉得奇怪。尤其我们女孩子,没有镜子的日子真的很难过。 她说:我学过美术。我画人还很象的。这样,我给你画一下。这里没有颜料,我画不出彩色的画来,但你的长相我可以让你自己看看。 她从礁石上走了下来。她的脚步还相当的轻盈,飘着大海的气味。我恍惚了。 我跟她走到沙滩上。她让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她想了一下,脱下了自己的鞋子,就用这鞋子在沙子上画了起来。 我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个画家,是一个很会画画的女孩子。一会儿功夫,沙地上就出现了一个男子。 我必须指出,她画的这个人是个男的,可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说,于我而言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年轻,略有些粗野。 我说:你,你是叫娜拉对吗?布易生那个剧里的娜拉? 她说:是啊,我叫娜拉。跟那个娜拉同名。 我说:娜拉小姐,你真的没有骗我?你真的画的是我? 她说:当然了。我怎么会骗你呢?你到这里来了八个月对吧? 我说:是的。怎么了? 她说:在这八个月里,你真的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变化? 她这话提醒了我。我说:我发现了的,七八个月前,刚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变得年轻了很多,从来也不象现在这样孔武有力,我这个从来见到体育就头疼的人,忽然身轻如燕,就象学了传说中的轻功一样,不能说会飞吧,可是忽然就会翻跟斗了,而且是空心跟斗。 她惊讶的眼睛睁得很大,看着挺天真纯洁的样子。说实在的,她算不上美艳,但越看越有味道。尤其是在她的眼睛睁得这么大的时候,真有点让人想要亲近的感觉(受累。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好)。 我又说:对了,还有一点是我不能理解的,我感觉到了,我的皮肤的颜色变得深了。但这我没有太在意,因为我以前,在南方海滨暴晒两个星期后,皮肤颜色也变深了。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种深跟现在这种深是不一样的,那种晒黑的深,是会慢慢重新变淡的。而现在这种深色却一直没变。 还是我继续说话,因为她一直瞪着那天真的眼睛看着我。 一种可能性是,她忽然对我失望了,因为我不是那个人,那个叫内牛儿的。因此,她不想跟我说话了,第二种可能性,她觉得我很可爱,或者说被我迷住了,第三种可能性,她在想怎么进一步地了解我,因为她觉得我是一个值得探索的物体。 我说:娜拉,你怎么啦? 她不说话。 我又问:哈罗,娜拉,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第35章 拉柏图式蜜月 (时间:元年9月15日) 元年8月初,我认识了娜拉。一个半月来,我几乎进入了恋爱状态。我对自己反复地说,仅仅是“几乎”。 我甚至觉得这些日子象是一种拉柏图式的蜜月。我的蜜月伴侣自然是娜拉了。 当我意识到不可以这样,不能这样沉浸在精神鸦片的烟雾里的时候,当我使劲地去想素华、可可和以以的时候,素华、可可和以以的脸就有了一种神圣的光泽。 一旦用了“使劲”这样的词,自然就把一种思念变成了一种责任和义务。 可就是这种责任和义务命令我、一天比一天凶狠地命令我,必须远离她,拉开距离,保持距离。 所以,这一天,元年9月15日,是深深地写在我脑子里的回忆录或者小说里的。因为在这一天,我终于服从了自己的命令,非常严肃认真地对娜拉说了:我承认,我喜欢你。可是你知道的,我是有妻子的人,我还有两个女儿。我爱她们。我反复想过了,我对你是喜欢,对她们是爱。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吧。当普通朋友也行。 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晚餐后,我们再次坐在了海滨的一块礁石上。我们走到了比较偏的地方,跟第一次看海浪和鲨鱼的地方有大约两公里的距离,离西边的峭壁很近了。我们上次见面看海浪和鲨鱼的地方过于靠近我们的工作区域,晚餐后有不少人在那里散步。 夕阳是看不见的,即使没有峭壁的遮挡,我们本也看不到太阳。但这里太阳下山的附带景象却真的是漂亮,海面和天空都有红色和线条。 正如我事先就想到的那样。她哭了。她哭着说:我们都是沦落天涯的人,放飞自己的心,让自己好受一点,难道有错吗?只不过是心的放飞,不是身体的放纵,可以不是。我也是汉人,可是为什么要汉华得这么彻底呢? 我说服自己,我是没法忍受她的眼泪,所以作出的让步。我跟她说,这样吧,我们每个月聚一次。 在这之前,在8月4日之后的这些日子里,我们当然是每天见面的,而且是相当的准时,两个人都会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到约会的地点,结果由于都提前,所以谁也没有多等很长时间。 我们见面的时间都是一次约下一次。有时是阳光灿烂的白天,有时是月光银白的夜晚。 我们哪里都去。这块被峭壁包围着的海滩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纵横都有个十几公里。但毕竟都只有十几公里,而且很多地方,尤其是靠近山壁的地方都是杂草丛生的荒僻去处,我们也去,但在发现所有山壁都是笔直陡峭、根本无法攀登的之后,我对那些山壁本身渐渐失去了兴趣。 我说的哪里都去,当然包括这里人造的地方,即各种房子、街道,再就是海滨。 我们特别喜欢海滨。因为谁都知道,只要说起蜜月,很少有人不想起大海之滨的。 可是,从一开始,从我被放生到室外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了,这个海滨只是看上去美。 它也诡异。我说的是这个看似美丽的海滨,沙滩。 是的,这里有沙滩,但在大路、礁石和沙滩之间,每隔十来米就立着一块牌子。所有的牌子上都用五种语言写着:请勿踏上沙滩,小心鲨鱼。 这五种语言是昂语,汉语,东盈语,高卢语和布岩语。 那天我跟娜拉就已经说到这个话题了。 我说,这也太夸张了吧,即使这海里真的有鲨鱼,哪怕是很多鲨鱼,可是在退潮的时候,这沙滩足足有200米宽,难道走到沙滩上也有危险吗? 她说:我告诉你一个我几乎用生命换来的经验吧。这些牌子立在沙滩之前的地方,还真的是必要的。 她说,她刚来的时候也不信这个邪(我必须承认,她的汉语真的很好)。有一天,她就走上了沙滩,向大海走去。有人从房子那里奔过来,叫喊她,叫她赶紧回去。那个叫她的人,她问我:你知道那是谁吗?我说:不会是阿尔贝特吧。她说,聪明,就是他。 她说,阿尔贝特奔到她身边,拉着她就往回走。她跟着他往回走了,只是因为他是她的领导。 没想到,这里的涨潮真的跟世界上(或者地球上)别的地方非常的不一样,那潮水是说来就来,排山倒海地来,就象传说中的海啸那样。 就在这时,她说,看来我不用再说了,你自己看吧。 果不其然,我首次见到这样壮观的大海:它推着一排足有两三米高的浪涌了过来,发出一种特别响的声音。可以说,一眨眼的功夫,那排大浪就到了我们坐着的高高的礁石的下方礁石上,而且,我亲眼看见了好几条鲨鱼随着第一排大浪就到来,而随着第二排大浪干脆就跳起来,在空中向我们摆出扑击的架势。说实在的,我的腿都有些软了,我感觉自己想站起来逃跑却有些站不起来的样子。 我再次看到了娜拉式的微笑。她说:放心吧,到不了这里的。 果然,海浪溅起的水花虽然几乎让我们秒湿,但它们的整体止步在十米开外的地方,那些张牙舞爪的鲨鱼也纷纷在十米以外的地方纷纷地落在水里。 可是,这一幕真的是人间奇观,或者可以说是非人间的奇观。 尽管这个涨潮的样子非常的惊悚,但我们仍然很喜欢或者说最喜欢约在这里见面。只是我知道了,这里的沙滩真的很危险。 除了海滨,礁石,我们也约在别的地方,比如一起逛街,坐酒吧。 这里的生活街上有几个酒吧,酒吧的名字毫无趣味可言,就是写着一号酒吧,二号酒吧,等等,依此类推。 超市却只有一家,但这家超市足够大,至少有上千平米。 这是个无人超市,是没有营业员的。当然,显然,这里奉行的也是刷脸原则。 我是到了这里,才知道我的银行卡上的数额的。 那天,我其实没有带上给我的银行卡。我走进了这家超市,是我一个人走进去的,我是作为参观者进去的。这里的商品还是挺丰富的。唯一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是,这里也有服装部,但是这里的所有服装都是白色的,无论是男式还是女式的,无论是内衣还是外衣,包括袜子围巾,无一例外。这里的鞋子都是各种运动鞋,也都是白色的。 我发现一个问题,这里竟然没有任何标价。 难道我是到了一个外星的共富主义社会?按需分配? 我只是出于好奇,拿起一包辣味花生。结果我听到上方一个声音在说:1.25元。 我的好奇心更强了。我干脆拿着这包花生豆走出超市。 在我出门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波历,消费1.25元,余额.75元。 原来这里并不是共富主义社会,东西还是要花钱买的。这是我出门后得出的第一条结论。我得出的第二条结论是,这里是个无现金社会,而且其实不需要用卡,凭一张脸走遍天下。第三个结论是,我的账号上金钱数额原先是元。如果这是格元,还真是一笔不小的数额。如果这是我试用期结束后拿到手的第一笔工资,我的收入还是相当不低的。第四个结论是:在这里,可能没办法行窃。至少就超市而言,不存在盗窃的机会。 这个超市也是我偶然跟娜拉约会的地方。 娜拉毕竟是女孩子。女孩子毕竟还是喜欢购物的。 在这里,你不能说,这东西我帮你拿着吧。除非你就是想要为她支付。 谁拿着,这笔消费就算在谁的头上。这是在出门的时候会从上方报出来的事情。 说到这里,我还是得回过头来说说娜拉其人。我想,读者们也会关心这个节点的。 就在元年8月4日当天,娜拉就已经向我讲了她的事情,之后她也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她是一个透明的女孩子。我说的是她的性格。 我在上面已经提到,娜拉说过,她也是汉人。这是一半的事实。 因为娜拉是一半的汉人。 第36章 为了寻找父亲 (时间:元年9月15日) 她的爸爸是汉人。她的妈妈是格米达人。她出生在约克港,格米达最大的城市,世界大都市。他家在约克港郊区档次比较高的住宅区拥有一栋挺漂亮的小楼。 从小,她的爸爸就一直跟她说汉语。可是,跟许多汉人或半汉人孩子一样,由于环境的影响,她进入小学后,就只说昂语了。在家里,爸爸仍然跟她讲汉语,可是她总是以昂语回复。她爸爸送她到一个汉语学校去学汉语,可是她学得不是很认真。跟她在学校里学的其它课程一样,她不是一个贪玩的女孩,但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人生目标,所以她所有的成绩都漂流在中游。 这一切在她14岁的时候忽然就改变了。 她爸爸到欧洲去出差,却没有回来。原来爸爸说好在她生日之前赶回来的。可是没有。她的生日之前没有,生日之后也没有。几星期没有,几个月也没有。她妈妈到处联系,她妈妈专程去了一次格曼,在那些日子里,托她的姑姑照顾她。 她爸爸是到格曼黑尼木大学研究所去做讲座的。那个大学研究所的人说谢教授那天跟他们告别了的,而且几个同事请他吃了告别晚餐。那天大家喝了不少酒。 她妈妈还去了她爸爸住过的那家五星级酒店。那家酒店的经理说,谢先生在那天退了房。她问过了那天上午当值的前台员工,那员工说那天退房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一位女士,挺年轻的,是个西方模样的女士。 她妈妈去了黑尼木机场。格米达航空的工作人员查了一下,告诉她,谢先生那天没有办过登机手续。也没有改过票。 她妈妈去了黑尼木警察局。警察局的人查了一下,告诉她,那些天里格曼和邻国发现的无名尸体里没有汉人男子。那警察说,他已经记录下来了,有消息会及时通知她。 她妈妈从格曼回来,人瘦了一圈。抱着她哭了一场。 两个月后,她和她妈妈从那栋别墅里搬了出来,搬到了约克港市区的一个楼房公寓里。这栋楼房在中档区域接近贫民区域的地段。她妈妈在一家小公司找到一个文员工作。 她转学到了一个处于中档居住区边缘的中学。她的同学们多半是社会底层家族出身的,一半以上是黑人孩子。 刚进入这所学校时,她的成绩居于班级上层。 之后,她的各方面成绩都直线下滑。 可是,一年后,她的成绩又直线上升。 原因是,一年后,她好象从一个梦里醒了过来,忽然对汉语有了兴趣。在她的坚持下,她妈妈送她到一家当地的汉语学校去学习。 在她对汉语的兴趣爆发之后,她对学习的兴趣全面爆发。 最后,简单地说,她以特别优异的成绩进入了常青系大学之一,耶蓝大学,获得了全额奖学金。 她选择的大学专业是生命科学。 她的爸爸谢一风教授是着名的生命科学家。她也有个汉人名字。是她爸爸起的,叫谢谢。 谢谢?我插了个小问题。 她笑笑说:是的,就是谢谢的谢谢。但我护照上的名字是芭芭拉.谢。 她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学士学位和硕士学位。 她还是体育爱好者。不是一般的爱好者,她甚至是耶蓝大学女子足球校队成员。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对世界上最着名的男子足球明星可以如数家珍地述说跟他们相关的方方面面。 可是她毕竟是个女人,一个女孩子。她的喜好跟足球有关,但同时跟颜值有关。她对同样出自西巴的大明星贝贝提没有兴趣。她迷上的是西巴队的二号明星内牛儿。 她骄傲地告诉我,那次西巴队到格米达来进行友谊赛,她认识了内牛儿。她说:我说认识,你懂的。 真够直接的,当时我想。我同时想到的是,她还真的是半个汉人。换句话说,她那一半西方人的特点还真是鲜明:直接,透明。完全的汉人一般不是这样的,总是要更多一些委婉或者说曲折。 后来想起来,我私下里认为,我之所以要跟娜拉拉开并保持距离,而且我还表现得那样的坚决,我自己的解释一直是,我是一个特别传统的汉人,我是一个有妻子女儿而且有对她们深深的专一的爱的汉华传统男人。其实,也许,我是说也许,娜拉骄傲地说起她跟那个西巴足球小明星内牛儿的一夜情,或许也是把我跟她隔离开来的一个因素,一个我或许不想承认但确实可能是的因素。换句话说,我内心深处有吃醋的现象。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 她刚拿到硕士学位,也就是第二天的事情,一家猎头公司找到她。 一家猎头公司找到一名刚刚拿到硕士学位的前大学生,恐怕不是一件常见的事情。她的成绩固然不错,在本年度本专业前三之列,但毕竟还是新出炉的毕业生。 她去了那家猎头公司。接待她的中年男子告诉她,她其实是被一家生命科学研究院直接相中的。到那里,没有试用期,她直接可以拿到超过正常新人水平两倍的月薪。 她问这家研究院在哪里。对方告诉她,不在格米达,在海外。具体的地方她去了就知道了。 听到这种说法,她直接就“毛了”(她竟然会说这样地道的汉华北方土话)。对方这个中年男子却说,你先别急着走。我建议你看一下这些资料再做决定。 她重新坐了下来。她当时的想法是,多了解一些事情也是好的。尽管她重新坐下来的时候其实已经决定不会应这个聘的。 可是,这个资料把她给“迷”住了。 这个资料只有一页纸。这页纸的标题是:国际生命科学研究院主要科研人员(举例)。这页纸实际上就是一个名单,上面罗列了三十几个人的名字,所有的名字后面都写着教授的头衔。 她给“迷”住,是因为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在这个名单上略有些格格不入的姓名:prof. xie yifeng,谢一风教授。 她对我说,这个写法就透着奇怪。昂语的旁边居然标着汉语。 她说,我当时就在想,这显然就是针对我的,就是冲着我来的。 她问那个猎头公司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这页纸是从哪里来的。那男人说:是那个研究院给的。她又问了一系列问题,可是那中年男人所知似乎真的是非常有限。 她说她回去考虑一下。 她离开那里后考虑了一个晚上,决定不跟妈妈说得那么详细。 她知道这里面有很大的问题,那个所谓的研究院就是明摆着地以她爸爸的名字勾引她去。她想过报警,但最后没有这样做。她觉得世界上一大半的报警都是没用的,更何况是这样极其特殊的情况。 她跟她的闺蜜、一个双亲都是格米达人的女孩子商量了一下。那女孩子劝她别冒这个险。但她坚决要这样做。她说她从小就是个大胆的女孩子,特别的不信邪。 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跟那闺蜜说好了两点:一,她的手机将全程开机,并在她闺蜜手机上装上一个相对应的6g卫星跟踪软件。二,如果在十天之内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她的闺蜜就去报警。 第二天,她就去那个猎头签了合同。她是带着她的闺蜜一起去的。并且说,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她的闺蜜会直接跟这家猎头公司算账。 她还有意无意地告诉对方,她的闺蜜的父亲是格米达全国排名前五的高级律师之一。 在透露这一点的时候,她特意观察了一下那个中年男人的反应。让她意外的是,那个中年男人居然很自然地笑了,并站起来跟她的闺蜜握手,说,很高兴认识你。 我问娜拉,她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 她说,她是坐飞机来的。是一架专机,专机上的乘客有十几个人。她认识了其中一个人,也是常青系名校刚刚毕业的。 但是到了这里之后,她发现她的手机直接不见了。她也再也没有见到那十几个同机乘客。她来了三年多,打听了三年多,可是一点都找不到跟她爸爸相关的蛛丝马迹。 今天,当我对她摊牌的时候,她说了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句俗语。又让我活生生地想起了一个多月前她向我叙述的她的故事。她的故事是在我向她叙述了我的故事之后说的。 真的,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我见不着我的妻子女儿,她先是见不着她的爸爸,然后连妈妈也见不着了。 我说,娜拉,我们还是朋友,好吗? 她点了点头。 她点头的时候,没有看着我。她看着的是落日时分的有着红色线条的天空和大海,有几只海鸥在她的眼球里掠过。在这里的落日时分看海鸥或者其它海鸟,我觉得有点夜晚在高山上看流星的意思。 背景是红的亮的,而她点着的头是暗的。 第37章 白发长者 (时间:03年10月20日) 是的,你没有看错,我在这个地方转眼已经待了3年零11个月差10天,将近4年了。尽管我始终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在地球上哪个角落,或甚至在其它星球上,前提是那个星球上也有大海。我们这里有人称这里为海滩。因为这里是某生命科学研究院第二研究所,亦称二区,是专门研究干细胞的,我就把这地方称为细胞滩了。 这个新名词我最早是跟娜拉说起的。 可是这个名称很快就从其他好几个人那里传回到我的耳朵里,就象那飞去来器,我扔出去的,载着别人的语言回来了。 我当然清楚地记得,我来的那天,即牛航飞机出事的那天,是c034年3月8日。如果跳过我处于无意识状态的日子,按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是3月9日计算,现在应该已经是人间的c037年12月底了,也就是说是年底了。而实际上,我和其他所有的人可能已经进入了c038年了。 我对素华和可可、以以的思念已经变成了一种责任,或者义务,不好意思,这话幸亏只是我写给我自己看的,只是写在这本别人可能视为小说、可我自己视为我的回忆录的大脑笔记里。 因为,时间是害人的,它可以磨去许多不应该被磨去的东西。不好意思,包括素华、可可、以以的相貌。它们也变模糊了,甚至有了一些神圣的光泽,有些耀眼的光。一个人如果看到的是身边的人,那么被他注视着的人一定是没有这种光泽的。这种光是一种遥远的现象。 毫无疑问,我的形象、相貌在她们的眼前一定也变得模糊了。她们应该开始她们新的生活,她们有她们的权利。我首先要说的是素华。一个在一架失联的航班上一去不返的人,一个失踪了将近四年的人,当然给了素华以重新开始的机会(不好意思,我想不出别的用词)。 可是,她和她们在我的心里是有一层神圣的光泽的,这是时间带来的。 这却是我当初坚决地要跟娜拉拉开并保持距离的主要原因。 我说的当初,当然是的8月。我记得那日子,我跟娜拉在海边“不期而遇”的日子是新元元年8月4日。 在那个日子里,她真的象那传说中的鱼美人那样,曲着合拢的双腿,扬起金色的长发,在礁石上向我转过脸来,我记得我当时在我的脑海笔记里叙述时用了风力发电让她的脸对我发出微笑的光这样的句子。也许这句子很虚很浮甚至很假,在别人看来,但那是我当时真实的感受。 这么一个形象在我的脑子里被激活,而且是在我跟娜拉淡化关系、拉开距离已有三年多的今天,看来真让人不得不相信世界上有命运这种东西。 昨天,难得露面的我们第二研究所所长兼二区区长阿尔贝特到我们的实验室来了,跟他一起来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年人,也不算太老吧,大概六十多岁的样子,但头发完全是银色的,是西方人白发后那种纯净的银白色。 当时,我们的室长维利蒙正好在我们的实验室里,他把我们召集起来训话。跟以往一样,大家都是站着的,他也站着。大家都说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科研的,他整个就是一个猴子屁股坐不住。至于“训话”,这只是我的描述用词,他只是在听我们说这几天有什么研发进展。其实他完全没有耐心听别人说什么,每个人刚说了几句就被他打断,然后他非得说出比每个人多五倍的话来。其实他说的话都很空洞,没有什么内容的,总拿他自己说事,以前我碰到这样的情况我会这样。就是这么个意思。 阿尔贝特和那个满头银发的不太老的老头走进来时,维利蒙正在慷慨激昂:你们能不能集中一点注意力,尤其在领导讲话的时候! 他说这话的原因自然是我们这几个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后去。 然后他随着我们的目光转过身去。他的转换能力是他身上最让我佩服的物件。他什么也没有说,就让我想起了汉华山城的传统艺术变脸,从一张慷慨激昂的上级的脸变成一张张口结舌的下级的脸,只不过一甩脑袋的功夫。我敢说,在这方面我真想不起来见过比他的功夫更深的。这两种脸的区别是那样的鲜明,鲜明到无法用其它的语言去形容。 可是让我更惊讶的是维利蒙的上级、我们的区长兼所长阿尔贝特的表现。在这三年多时间里,我虽然是偶尔的,但加起来次数也不少地见到过他。一些跟我同时见到他的同事说,他好象对你特别客气。 这当然意味着这个阿尔贝特对我之外的其他人的脸色不是那么客气的。 可是这个阿尔贝特今天这样的脸色却比对那种所谓的客气更上一层楼了。 更奇怪的是,他直接从维利蒙身旁走过,指着我说:这位就是波历。 更更奇怪的是,他旁边那位银白头发的长者不但从维利蒙身旁走过,还走过了阿尔贝特的身旁,直接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来,对我说:波历你好! 我略有些迟疑地伸出手去。 他的手很热。很有力。这是我的感受。 他问我,怎么样?在这里习惯吗? 我能说什么?我说:还好。到哪里都要去习惯。 他点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然后他们俩就走了。走得跟来得一样,四个汉华字:莫名其妙。 然后大家都看着我。 我看着维利蒙,我问他:这位是什么人? 维利蒙说:你问我? 然后,我们隔壁的同事冬妮亚跑进来,对维利蒙说:主任,区长说让你去一下他那里。 维利蒙从区长阿尔贝特那里回来后,直接找到我。他说:波历,所长说了,你明天到第二研究室去报道。你今天先回去休整一下吧。 就象我对那个银白头发的长者说的,我莫名其妙说的,到哪里都需要习惯。我已经习惯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在这里,没有事情是奇怪的,任何诡异都比正常更正常。 于是,今天上午我就走进了第二研究室的大楼,即楼的一角大大地写着b2的大楼。 我只问了一个人,就简单地找到了室主任。 我敲了一下门,门就开了。一位中年女子在办公桌后站了起来,迎着我走上来,向我伸出手来:欢迎你,波历!我叫海依蒂。 她说,你跟我来。然后就直接带我走出了她的办公室。 在过道上,她只问了我一句话,她是走到一个实验室门口、那门已经自动开启的时候,侧过头来问我的:波历?你在这里有什么熟人? 我差点脱口而出说“娜拉”。但我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换谁都会好奇,虽然最好奇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我说:也就是那些同事。 她微笑了一下,率先走进了这个实验室。 这个实验室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我们走进去时,男的抬了一下头,女的连头都没有抬。男的抬完头也就又低下头去。 海依蒂说:两位,我把他交给你们了。 这两位这才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我,但他们都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我观察到的是,男的抬了一下屁股,同时眼睛看着那女的。大概是见那女的没有什么动作,他也就又坐好了。 海依蒂说:他叫波历。你们自己交流吧。 说完这话,这位女主任就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地方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极简主义。 这时,那女的却说话了:你笑什么? 我没有说我不是笑你们,而是我们笑主任女士。我的回答是:我相信,我见到老乡了。我说的是汉语。 我之所以用汉语说这话,是因为这两个人都是东亚人的长相。也就是说,他们有几分之一是汉人的可能性。 可是这两个人却是两脸茫然地看着我。 第38章 盎格鲁和萨克逊 (时间:03年10月20日) 我改用昂语对他们说:不好意思。我叫波历,汉人。 那女的终于站了起来,她的个子以汉华女性论也算中等以上高度了:你叫波历,我们已经知道了。其实我们昨天就知道了。可是你真的是汉人吗? 她说的是一口地道的昂兰口音的昂语。 然后她又说:受累。我叫盎格鲁。昂兰人。 盎格鲁?我笑了,那么他是萨克逊吗? 她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位男士是我的同乡,他就叫萨克逊。 我想,哈,不知道是谁给他们取的名字,还真够省事的。 我说:可是,你的父母或祖上是东亚人吗? 她说:怎么可能!你祖上才是东亚人呢。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都不再看我一眼。 我心里有点来气,怎么了?东亚人难道是埋没你吗?我想,看来跟这个女人当同事可不是那么好相处的,她好象有些种族主义观念。至少是有一些。 那个男士这时转过了头来,竟然微笑着说:她不是这个意思。她来自一个岛上,那个岛比较闭塞,不允许跟外族通婚的。 我说:不管她来自哪个岛。 这个男人笑了,也站了起来,并向我伸出手来。他说:我叫萨克逊。别在意,盎格鲁是个善良的人。 我问他:你家上辈也没有跟外族通婚吗?他说,有的,我的祖父是格曼人。 这不是废话吗?这也是欧洲人。我想。 他看出了我的想法,又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盎格鲁长得象汉人,他们说我也长得象汉人或者至少象东亚人。其实原来我们并不知道,我怀疑盎格鲁有东亚人的血液,盎格鲁也说她怀疑我的先辈有东亚人。可是我们其实到这里来之前的相貌是完全不一样的,真的就是欧洲人的相貌。 他看我愣着,又补充说:其实不光是我们两个人相互怀疑,这里有不少人问过我们这样的问题。前几天还有一个人问过我呢。 我说:你到这里多少年了? 他说:这种事情在这里是不许交流的。 看我有点不开心的样子,他又补充了一句(从他喜欢补充这一点可以看出,他是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总是怕别人不高兴):其实也没什么,我已经来了十多年了。 十多年?我有点震惊:那你的家人呢? 我终于找到一个愿意跟我说话的人了,尽管我的昂语水平还有点差,语法之类的说话时完全不考虑。 他说:我没有结过婚,可是我跟我的女朋友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离开他们的时候,儿子三岁,女儿才一 岁。如果你问的是我的父母,我只能说,我希望他们还活着。十多年毕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我自己都已经六十五了。 我说:不会吧?你看上去也就四十来岁。 他说:谢谢!不过,这里的人好象都比实际年龄年轻。盎格鲁比我还大五岁呢。受累,这话我本来不该说的。 我说:谢谢你的坦诚。我们都是同事了,我觉得这些事情没什么可保密的。 他又笑了。这个萨克逊还真是一个挺爱笑的人。不是那种大笑或者狂笑,就是一种比微笑多一点声音和嘴角开启度的笑。挺可爱的。我想,他这种笑还真的有点欧美人的影子,让他的昂兰人身份之说多了一点根据。 我说:你们这里研究的是什么? 我真的很好奇,因为他们这里还养着几只猴子,还有兔子,白鼠当然是有的。那几只猴子脑袋上还用纱布缠着。 他说:我们两个人研究的是脑干细胞。 我惊讶了:脑干细胞?这怎么研究?干什么用的? 我想,我没有研究过脑细胞,可是作为生命科学专业毕业的学生,我却也不是完全的白纸一张。至少我知道,脑细胞是不能繁殖也不能修复的。 他说:是的,按照至今的观念,大脑是最不容易操作的,脑细胞本身如果坏死了,都说无法修复。可是,如果是脑干细胞,我说的是多能ips脑细胞,非同源的,就另说了。 他说这些话分明是对我脑子里想的那些话的反应。 但这样的事情甚至我这样的反应在他看来是寻常的。他没有对我的反应作出反应。自顾自地补充式地说:你看到那只猴子吗?你可以问它一些问题。 问问题?我惊讶地反问。 他又笑了,又是那种好心的善良的笑。 我真的对着那只在笼子上面站着的猴子说:你叫什么名字? 它竟然回答我了:我叫阿尔贝特。 我几乎跌坐在地上,是萨克逊扶住了我。这只猴子竟然会说人话? 我说:你几岁了? 它说:三岁半。 我回过头去,看着萨克逊:这是真的?你们都对它做了什么? 这时,门开了,盎格鲁走了进来。萨克逊说:下次再告诉你。 我说:你一定要给我上一课,你不用把研究上的秘密告诉我。 他说:再说吧。今天是第一天,你先休息吧。你的桌子椅子说是今天下午才会送来。 走出他们两个人的房间,我忽然想起,他们居然给这个猴子起名为阿尔贝特,这不是对区长的大不敬吗?这里的人有趣,有趣极了。我一个人在过道里笑出声来。 我没有直接回我的宿舍去。我觉得我应该整理一下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用我的喜欢分析和归纳的思维习惯。 首先,这两天的事情让我想起,我到这个细胞滩,这个被山壁和大海环抱的谷地里,一转眼已经快四年了。如果没有这两天的事情,我根本没有去想这件事情。虽然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我在这里度过了多少日子。但这已经成了一种麻木。因为每天去想过了多少日子是没有意义的,如果每天的日子都是这样的过去。现在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个小小的转折,实际上是在原地转身,但总算是个转折。 第二,这里的人似乎很少流动,我在第一研究室里认识的同事们,好象几乎都是一到这个地方就一直在第一研究室。而我却流动了。而我几乎是这里资历最短的人。这事情又透着古怪。 第三,更古怪的是,这里的最高领导陪着显然更高的领导,亲自到我们研究室、实验室来,竟然是为了看我。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呢?至少说明,我是一个特殊人物。但不会是因为我的业务,这里工作的人每个人的科研水平都非常高,显然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高级科学家。也就是说,我在某个方面有不同于其他人的特殊性?难道跟更高的领导层有关系? 第四,转换研究室,对扩展一个科研人员的科研视野是极有好处的。这几年来,我已经知道了,我们第一研究室是细胞滩上最“垃圾”的,你可以说它是自由人式的研究部门,也可以说是大杂烩。而滩上的其它几个研究室都各有所精。虽然室与室之间几乎不交流,一室的同事们都说不上来其它室研究的重点领域是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几个室都有自己的重点领域。那么,把我调到第二研究室来,显然是对我有好处的。换句话说,是对我好。可是为什么要对我好呢? 第五,最让我震惊的是,我进入的这个实验室,这里研究的居然是脑细胞。而且,盎格鲁、萨克逊这两个人做出的事情让我目瞪口呆了,在我看来,他们已经创造了人类科学史上的奇迹。我刚离开自由人式的第一研究室,一脚就踏进了发生奇迹的地方。我的运气也太好了。 所有这些方方面面的现象,都涌向一个方向,都有一个共同的语言,它们在说:我波历或者章程是一个得到特殊照顾的人。我是一个特殊的人。 可是,我为什么会特殊呢?这不是我目前能够想出答案来的问题。 所以我后来什么也不想了。 我坐在当初,也就是三年前,跟娜拉一起坐过而且在那些日子里经常一起坐过的礁石上,大海在涨潮。我只是坐着,看着永远看不厌的大海。 我高兴地看见了娜拉。她在犹豫着。我向她招手。她高兴地奔了过来。 其实我每次看到娜拉都是特别高兴的。娜拉也知道我见到她实际上是高兴的。但由于当初把话都说到了那个份上,所以她每次见到我都表现出一种犹豫来,好象在等待我的批文。其实我认为她的这种犹豫有点象是做出来的。 我又是谁呢?仔细想想,我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我甚至想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似乎并没有真的想过要跟娜拉开始。 可是我每次见到她都很高兴,而这次见到她更高兴。因为我跟她有新的话题了。 我想,我今天应该请她到酒吧去好好喝一杯。正好,我也想知道,我调动了工作,是否同时也涨了工资。 当然,我现在都清楚了。在这里,除了超市刷脸报消费额和余额,其它地方的消费还是要刷卡的。尤其是酒吧。另外,每个消费点里都有一个账户查询机,可以在那里查看自己账号上的余额。 为什么超市是个特例,而酒吧、餐馆、美容美发店、桑拿等处却要刷卡,娜拉有一个解释我认为至少有一定道理。她认为:这是为了保护消费者的隐私。 可是超市就不需要保护隐私了吗?我问她,就象我是一名什么考官似的。 娜拉的解释是:是为了防止盗窃。 再说了,她说,你难道不知道吗?这些报消费额和余额的声音实际上是用一种凝聚式声流播放的,就象一个人接听电话时,只有在他身边的人能听到一点这个人接听到的声音,稍远些的人是听不到的。 其实,这些我也是早已知道了的。 我们聊这些有点无聊的话题,经常是由于没有多少其它话题可聊。 而有新的话题,是一件于人于己都有意义的事情。 第40章 卡佩基 (时间:03年11月11日) 他说:你说说看。 我说:马大域。 他一拍手:看来我的灵感是对的。你是不是那个年轻的章先生,那个学生? 我又站了起来,然后又坐了下去。我知道,我这样的行为甚至会给人一些做作感,但我之站起来真的是忍不住。 我说:是的,章程。我那时是在读博士。 他又一拍手。后来我知道了,他是一个特别喜欢拍手的人。拍手是他的习惯性动作。 他说:我就觉得你得杀吾(得杀吾,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高卢语的“似曾相识”),一开始只是一种奇怪的感觉,直觉,没有目标的。在你说你来自申城后,我就有了目标了,已经基本上确定了你的之前身份。你知道,我是研究人脑的。虽然你完全变成了南美人的相貌,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可是你的内在,也就是你说话的语气、一举一动的样式,那却没有变。我看人,就象看印象派的画,我需要站得远远的看。你应该明白的。 我非常惊讶,竟然有人有某个觉,或许可称之为印象视觉,在辨识能力方面还远远地超过我私下自以为天下无敌的嗅觉。 我说:你能告诉我你当时的姓名吗? 他说;那时我是我们昂兰生命科学考察团的团长,我那时的名字是奥利弗·卡佩基。 我这回的动作比站起来更大,我直接从坐的地方跳了起来,从坐姿直接跳起来是我到这里后也就是说年轻化后轻而易举能做到的动作。我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你就是卡佩基教授?那一年的贝诺尔奖得主? 他说:是啊。 我说:你说,你到这里来了十几年了? 他说,是啊。 我说:可是,就在八年前,我还在一个国际会议上见到过卡佩基教授呢,我还跟他聊过天。 他说:那真的是卡佩基教授?奥利弗·卡佩基? 我说,是的。 他说:他认识你吗? 我说:认识我?对了,我跟他说我是章程了,可是我感觉他不记得我了。那天,他在台上做了一个报告。下了台,他直接往过道走去,应该是去上厕所,我就跟了出去。我叫住了他。我叫他卡佩基教授。他站了下来,看着我说:年轻人,有什么事吗?我说:你还记得我吗?他说:不好意思,我见过的人有点多。我跟他说,当年,c022年,你来过我们申城第一干细胞研究所。他说,对对对,我去过。你贵姓?我说,我叫章程,那一个星期,是我从早到晚陪同着你。他说:对对对,杨先生。我说,我姓章,章程。他说,不好意思,我们昂兰人说汉人的名字有些困难。对不起,我有些内急。然后他就匆匆地走了。当时我觉得有些奇怪,再想想,也对,人家是大名人,大大的学术权威,有空记住象我们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吗?即使记得,有空跟我们这种人聊吗?可是我再一想,又觉得有点怪,当年,我记得那个卡佩基教授是非常平易近人,谈笑风生的。也许是一种老年烦躁症?当时我是那么想的。 萨克逊说:可是你一说你是章程,我就想起来了。我的记性可是好得很呢。我跟你说一件事,你自己判断吧。那天,我从申城机场取完行李走出来的时候,一个女孩子举着写着我的名字的一张纸。我就走了过去,跟那女孩子打招呼。那女孩子说:受累,你稍等一下。我说:你不是来接我的吗?她说:对不起,他来了。这时候,你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说:不好意思。我肚子出问题了,不得不去一下厕所,所以,我请这位小姐帮我先举一下这张纸。有没有这么回事儿? 我说:对对对,是你,真的是你,卡佩基教授。你这么一说,我完全相信了。这个细节除了你我二人,只有那位小姐知道。可是那位小姐我只见过那么一次。这绝对错不了。你是如假包换的。受累,我可能用词不当了。我的英语不怎么好。 我顿了一下,又说:可是,八年前,你在哪里呢? 他说:我是c024年,也就是拿到贝诺尔奖的第二年,就到这里来了。说是开一个重要的国际会议,在奥曼(奥曼?我几乎是尖叫了起来),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接着说,是的,说是在奥曼。可是我没有到过奥曼,我直接被一架专机接了过来,直接到了这里。接下来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 我说:那么,八年前,在雷克斯陆的国际会议上,我见到的是一个假的奥利弗·卡佩基? 他有点不高兴了。他并没有去掩饰自己脸上不高兴的流露。他说:如果你相信我是真的,那个就一定是假的了。 太阳当头了。虽然看不见太阳,阳光还是很亮的。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亮光。当然了,他的脸是逆光的,也就是说是背着光的。但我说没有亮光,不仅仅是这个意思。他的脸色,用以前汉华广播电视里天气预报的常用语,相当于多云转阴。我理解的。 他说:回去吧,午餐时间到了。 我说:你说的大脑干细胞课呢? 他说:下回吧。然后又加了一句:得看我高兴。然后看着一头雾水的我,补充道:想办法让我高兴,我就给你上课。在我们那里,我上一堂课得付给我两万昂元呢。 我说:没问题,只要我出得起。 我知道,他是故意要制造一点开心的气氛。正是因为他不开心。 走进a2楼,也就是食堂所在的楼。我差点进了我吃了三年多饭的第一研究室的食堂。多亏萨克逊走在我的前面,让我想起连我吃饭的地方也改了。 这栋大楼里一共有五个大食堂,还有一些包房。我现在跟着萨克逊走进去的是第二食堂。 在他拐向第二食堂的时候,我叫住了他。我说:对不起,我还有一个问题。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脸上仍然没有转晴的迹象。 我说:昨天你们说到,前几天还有人问过你们是什么人。能告诉我,这个人向你们提问的人是谁吗?他说了些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从前一天开始就不断在我的脑子里浮现。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我的同机伴侣,我过去的同事和朋友。 萨克逊极简式地说:不知道。不认识。 他的脸仍然是阴沉的。 我明白,我问得不是时候。 第39章 老相识 (时间:03年11月11日) 我把这篇大脑笔记的日期记为03年11月11日。自然有它的道理。我说有“它”的道理,意思自然是,这个道理不是我规定的。 当然了,在上一章的10月20日到今天11月11日这20余天时间里,有些事情还是要补充或者说追记一下的。 第二天,即10月21日,我走进我的新的实验室,我的桌子椅子果然已经放好了。我的位置对着窗。我们第二研究室大楼即b2楼前面是b4楼,即第四研究室,b4楼后面远处是大海。 我们的实验室在第二研究室的最东面,朝南,我这个位置可谓最佳,可以看见第四研究室和西面的小实验室加仓库之间宽阔的空间里露出的大海。我先就在那里坐着看外面的风景,花草树木,海岛远方的海。盎格鲁和萨克逊的写字台则都对着墙。可是他们显然没有心情或时间来看风景。我进去后,他们也没有告诉我应该做什么。 我走到萨克逊的身旁,他正在给一只兔子做手术,兔子被麻醉了,他已经切开了兔子的头颅。而距离他两米的盎格鲁正在把一个孔板上的液体倒进一个瓶子,再把另一个孔板上的少量液体倒进去,然后轻轻地摇晃。我问她,这些都是什么?她嘘了一声。我又走到萨克逊旁边,他正在扒开兔子头上的那个洞轻轻拨弄着。我不敢说话,可是他却对我说了,那是把脑干细胞和神经造血细胞混合在一起。我说:就这么简单地混合?他说:那你说怎么混合呢?这时他已经停下手里的事,显然在等待盎格鲁送东西来。我没敢再说话,他却转过头来,给了我一个微笑。他的微笑有那么点甜美。说实在的,不好意思,我知道描写一个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用“甜美”这个词有点不合适。但我一时想不出更合适的形容,又不至于有损我的情商。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过他的性取向有问题。 后来我发现,他对谁都是这样笑的。我觉得他对盎格鲁的微笑比给我的甜度更高。 说到底,他是个可爱的中年人。当然了,盎格鲁也是,尽管她很少说话,在大多数情况下表情还很严肃。 给兔子做完手术后,萨克逊对我说:年轻人,出去走走?我说好的。 萨克逊首先问我,你是做什么研究的? 我说,我之前的任务是加速多能干细胞的繁殖。我以前在申城的时候,是研究心肌细胞的。 他说:心肌细胞!这跟脑细胞一样重要啊。 我说:是的。可是心肌细胞的研究领域,取得成果的科学家已经很多了。脑细胞方面的,我可是闻所未闻啊。 他说:心肌细胞有些什么新的成就? 我说:我们做的实验还限于小动物,比如白鼠,或者兔子,我们让它们心肌梗死,心脏停跳后,手术打开它们的心脏,把我们培养的心肌多能细胞敷上去,重新缝合,这些小动物在十分钟后就恢复了心脏跳动,甚至就活蹦乱跳了。 他惊呼:这可能吗? 我说:你这个大科学家竟然不知道这些?这样的研究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做成功了,一些国家的医院甚至直接做人体临床了。 他说:成绩怎么样? 我说,不一样,有成功的,有成功几天后人就死亡,再也没救的。也有真的成功了,但接下来发展成了心脏肿瘤,或者说心肌癌,几天后也死亡了的。 他说:我在这里时间太久了。这可是大突破啊,这么看来,心肌梗死的情况将来会不再是绝症了。 我说;是的,但还有一段路要走呢。倒是你们的脑干细胞研究成果,在我到这里来之前还没有听说过呢。 他说,你是刚来这里的? 我说是的。 他说,你来自汉华申城? 我说是的。 他说,申城我去过。等等,你之前在申城也是搞干细胞研究的? 我说:是的。 他说:你能告诉我,你之前在什么机构或者公司工作吗? 我说:申城第一干细胞研究所。 他说:第一?难道还有第二? 我说:是的。申城一共有两个干细胞研究所。 他说:可是我去的时候,申城只有一个干细胞研究所,就叫申城干细胞研究所,而且还是那时候刚建立的。 我说:我可以问一下,你是哪一年去的吗? 他说:c022年秋天,11月。 我站了起来。他说:怎么啦?你小心点。这里很滑的。你要是掉下去就喂鲨鱼了。 是我把他引到这里来的,也就是我跟娜拉经常来的礁石堆那里。这里比实验室楼群直接通往海边的大道偏出去一些,靠西,已经到了我们街区范围之外,再过去就是礁石滩和高大的杂草交界的地方了。 我带他走到这里来,是因为我认为他接下来要跟我谈的事情会是意义重大的事情。我想到的是跟会说人话的小动物有关的事情。我没有想到还会有其它的意义重大的事情。我没有那种预见事件的超能力。 我重新坐了下去,直接坐到了他坐的同一块大礁石上,基本上紧挨着他了。 我已经调整好情绪。这些年,尤其是将近四年前,经历过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已经微不足道了。我甚至为我的激动感到些许的惭愧。 我说:受累。我的意思是,我那时候已经到所里了。你说的申城干细胞研究所就是现在的申城第一干细胞研究所。后来分出去一家,叫申城第二干细胞研究所,我们这家就改名为第一所了。 他说:我们都知道,我们这里的人都被改变了相貌了。所以你说你是汉人,来自申城,我是相信的。我甚至感觉我可能见过你。 我说:是的,我自己从汉人的相貌变成了南美人的相貌,我本来也应该相信你们,你和盎格鲁,真的不是汉人。你们的昂语,昂兰口音非常正宗。可是,我太希望你们是汉人了。受累。 他说:没关系,我理解的。 我说:我是c022年9月1号到申城干细胞研究所的,我是去当博士生的。我要是说起我的导师,你可能会知道。 第41章 兔子 (时间:03年11月12日) 今天,我午餐后走出a2楼,走到海边。我看见萨克逊独自坐在一块礁石上,呆呆地看着退潮中的大海。我就走了过去,我说:我可以坐下吗? 他奇怪地看了看我,选择了不回答。 坐下后,我问他,你不吃饭? 他说:不饿。 说实在的,我很怕这种极简式的回答。在申城,在家里,如果素华以这种极简方式跟我说话,我就知道,冷战来了。每个家庭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冷战热战的吧。 我怕这种极简式,是因为,顶多再说两句话或者再提两个问题,我就会张口结舌了,因为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萨克逊没有等我提出第二个问题,已经站了起来,往回走去。我也站了起来,跟了上去。他头也不回,也不说你跟着我干什么。尽管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应对的台词。 就这样,我跟在他身后,走进我们的b2楼。 到了我们的实验室门口,他却站住了。好象在等我。 我走到他身边时,门忽然就开了。 盎格鲁冲了出来。如果我还是那个鱼木疙瘩的(我说的是在身体素质方面)章程,我一定躲不开。 我不但敏捷地躲开了,我还说:受累。可是她头都不抬,就在过道里飞快地走着。 怪人。我想。我这么想,但我没说出口。这话是萨克逊说的。 我知道,他是读出了我脑子里的语言,通过他的嘴播放了出来。我看见了他嘴角一闪即逝的一抹微笑。 我想,他能开这样的玩笑,说明他终于释然了。 他说:我是单身主义者。 这回他又是读出了我的思想,尽管我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反应。我的脑子是转得很快的,刚想到萨克逊终于释然了,马上就想到,假如有人冒充他当那个卡佩基,那他的老婆孩子不也被莫名其妙地“接管”了吗? 我刚想到这里,他就声明他是单身主义者。在他面前看来还真的要小心哪。关键时候要制造和保持自己大脑里的空白,我想。 我问他:那只兔子呢? 他说:什么兔子?噢,你是说海依蒂。 海依蒂?我说,我们的室主任? 他说:她就是我们的主任啊。有阿尔贝特就得有海依蒂。 我问他:你把她弄死了? 他瞪了我一眼:开什么玩笑?我可是萨克逊啊,萨克逊·奥利弗·卡佩基。 他干脆把新旧姓名叠加了。我想,我太不敬了。这可是贝诺尔奖得主、大大的前辈人物呢。 我说:好吧,海依蒂呢? 他说:隔壁。 我说:隔壁? 我看着门。他看着我的眼神笑了。他说:你想什么呢?我带你去看看。 他走过去,走到我认为是个靠窗过道的地方,在这道室内过道里拉开了一个橱门。原来这橱门其实是一道门,只是比较窄。门里还有一道门。里面是一个大约有十平米的房间。 我跟着他往里走。第二道门刚打开一道缝,我已经听见里面一片叫喊声,热闹极了,有叫萨克逊的,有叫你好的。有那么多人被关在这里面?听上去还都是孩子!我怒火上涌,甚至捏起了拳头。尽管他是前辈高人。我想。可我马上想,要把脑子放空,不能让他提前知道了。 可是,我脚跨了进去,五行的火却变成了木。简单地说,我目瞪口呆了。 这里面没有一个人,却是一个小动物园。有两只兔子,两只猴子,还有一只猫。是这些动物刚才在说昂语,说人话? 可是不容怀疑,因为他们对上话了。萨克逊对一只头上缠着纱布的兔子说:海依蒂。那兔子含糊地重复:海依蒂。 一只猫叫起来:他说你叫海依蒂。 萨克逊回过头去,严厉地说:比尔,没你什么事。 我真的是惊呆了。不光是那只叫海依蒂的兔子,就连那猫也跟着说话了。我这是穿越到童话世界了吗? 直到萨克逊拍拍我的肩膀,我才醒过来,跟着他走回到实验室里。盎格鲁又在那里摇着摇瓶了。 怎么说呢?我觉得作为波历哈特的我,我又回到那个魔法世界里去了。一旦走出魔法世界,刚才身边发生的一切就踪影全无,就象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我到这里,到这个房间里已经有二十几天了。我竟然没有发现一件就在这间房间里发生的事情。我也太麻木了。 不过,至少,这里的隔音也太好了。 看着我呆若木鸡的样子,萨克逊笑了,走吧,小伙子,我们散步去。呆着干什么?你不是要听课吗?学费先欠着。 我们出了大楼的门,沿着中央大道(这是我刚给起的名字),向大海走去。靠近大海的地方有一片礁石。萨克逊就在一块大礁石上坐了下来。然后对我说:坐啊。 这时候是下午,中午刚过,太阳仍然是看不见的,但阳光很亮。大海仍然在退潮。每次看见大海退潮,我总是在心里说阿弥陀佛。我不是特别胆小的人,但我看到那些在涨大潮时随着浪涛跃起的鲨鱼多少有些不舒服。或者说,总让人有些心惊肉跳。 中午刚过,海边是无人的。大家又投入到工作中或者说科研中去了。在一个无聊到手机和电视全无的世界里,在一个电脑只负责管理的地方,科研是搞科研的人唯一的安慰。 萨克逊这回开门见山。他问我:对大脑,你知道多少? 我说:我几乎一无所知。 他说:那么,我们先从幼儿园的课上起。 先说说人脑和脑细胞吧。其实脑细胞是个模糊的概念。每个人体重不一样,身体里的细胞数量也不一样,但是大脑的重量却基本上是固定的,成年人大脑的重量约为1400克。有人说,正常人的脑细胞约140亿-150亿个。平常人只被开发利用了3-7%。再因斯坦也只不过才利用了10%。而婴幼儿的脑细胞却以每分钟20万个的惊人速度递增着,到8岁时,人脑细胞数量的发育过程就已经完成了。 第42章 人脑 (时间:03年11月12日) 他说:这里说的只是脑的血液细胞。大脑里还有很多其它细胞,尤其是脑神经细胞,还有其它很多,我把它们称为桥梁细胞,一个也少不了。我刚才说了,成年人大脑的重量约为1400克,相当于那种轻型的笔记本电脑,其实大脑就相当于一个笔记本电脑。简单地计算,如果一个人的体重是55公斤,这个人的全身细胞数量是50万亿个,50\/55=0.91*1.4=1.27万亿,也就是说,人的大脑里的细胞数量约为1.3万亿个。那个100亿到160亿个的说法完全没有依据,或者说概念不清晰。 我认为更正确的理论是:脑细胞,也称为神经元,由细胞体和神经突组成。神经突又分树突和轴突两种。轴突很长,所以神经元是具有长分支的复杂的专门细胞。神经元在分支的特定位置构建蛋白质,以便可以形成新的突起,控制它们的移动方向并与其他神经元建立连接。 这个结构在大脑发育过程中尤其重要,可以帮助不同类型的神经元在更广泛的大脑组织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构建成千上万种不同类型有用蛋白质的遗传蓝图,以mrna的形式连续地在细胞分支周围移动,构成从dna复制的遗传信息。布岩神经科学家圣地亚哥一百二十年前首先提出,我们的大脑通过增强神经触突,改变形状来保存记忆,从而使脑细胞能够牢牢地相互抓住并更有效地传导信号。 你应该听说过海尔默茨症吧,又叫老年痴呆症。我说,这个当然知道了。他说:八十年前,格曼神经科学家海尔默茨解剖了一名女病患的尸体,发现她的大脑中有不少缠结成块状的神经纤维,也就是他所称的“神经纤维缠结”。 其他科学家进一步进两步地发现,造成老年痴呆的,不仅仅是神经纤维缠结,更多的是死亡的脑细胞灰尘的堆积,或者说,这两者互为推动,灰尘堆积、硬化,也推动了神经纤维缠结,导致许多触突被石化了,掩埋了,或者被掩埋物扭曲了。 怎么打扫大脑卫生呢?这是个大难点。大脑太敏感了,通过手术去清除多余的物体,按现在和将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医疗水平,都是地圆日谭。你知道这个中东的神话故事集吧。意思是说,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说:你说的是阿刺伯的那个神话故事集天方日谭?我不是故意去纠正他。也许他是故意这样说的。这不是要点。他的故事才是要点。 他没有纠缠文学问题。他说:我不卖关子了,你是个好波伊(我还是男孩?),我就直接告诉你了。我做了很多实验,很多实验盎格鲁也参加了,她是个好歌儿(她还是姑娘?而且还是好姑娘?)。 我认为,关键是重新激活那些触突。怎么激活呢?我发现老鼠的脑子虽然不好使,但是特别活跃,我们就先把兔子或者猫或者猴子的脑袋打开,填入一些石化粉尘。果然,第一步做对了,它们都痴呆了。检查下来,它们的那些触突被缠住了,甚至压住了。然后,我们把提取出来的白鼠脑细胞敷上去或注射进去,果然,那些触突受到了刺激,激烈地扭动起来,抖落了粉尘,而且不停地抖落,然后,它们的智商又恢复了,甚至超过了以往。 我提问说:可是,也不会使它们变成人那样聪明呀。他说:变成人那样聪明还早着呢,在我有生之年可能是见不到了。我们现在还主要用老鼠脑细胞做实验,同时,我们把人的脑细胞还原成胚胎细胞,再诱导成多功能脑细胞和造血细胞。有的脑细胞,尤其是造血细胞并不是我们培养出来的,我们这里有个看不见的合作机制。你提出一个要求,室主任或者区长就指定某些人来做这件事。我们并不知道是谁在培养什么细胞。送来的细胞都有编号。我们根据不同的编号来做试验,结果发现其中一种特别厉害。把这种人脑细胞与白鼠脑细胞混合后输入或者敷到猴子、兔子、猫的脑子里,奇迹就出现了。 我说:你可是太伟大了!你改变了世界! 他苦笑着说:伟大?这可不好说。 我说:我认为,生命科学是人类做的最伟大的事业,是最伟大最重要的科学。 他说,这我不否认。但是,生命科学永远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是最伟大的,也可以是最危险的。 我说:还真是的。比如克隆。有人说它如果被用于人类,就会毁灭人类。但是,为什么呢?谁也说不清楚。也许它会是一件好事呢? 他说:是的。你发现一点没有? 我说:什么? 他说:你见到的这些动物,它们会说人话了,甚至会做人事了,你看见没有,他们竟然都学着我们的样子直立起来了。(我还真没注意到,当时太震惊了。回想一下,还真是这样)。可是,如果。 我说:对啊,如果我们把许多动物做成了人的智商,这个世界也太危险或者说太不可知了。 他说:是的。这我也想到了。所以,我们刚成功的时候,什么人也没有告诉。可是,那时我们还有一个年轻同事,他说出去了。结果,区领导、研究院领导都来了。不仅是这样,而且,你发现一些副作用没有? 我说,没有啊,这么短时间就发现副作用,我也是大天才了。 他说:所有这些动物说话都带有吱吱的声音。 我想了一下说:是啊。那是老鼠的声音。 他说:对。而且,它们还有老鼠的动作。 我说,是啊。这么说来,如果这件事情还没有研究透,就不能公布对吗?他说,是的,可是生命科学是靠时间吃饭的,真要研究透一件事情,可能需要上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我太激动了。尽管我完全同意萨克逊的说法,这件事情也可能给人类带来很大的危险,但它无论如何是个巨大突破。操作得益,可以解决人类的老年痴呆问题。问题是,解决老年痴呆问题重要,还是防止人类变成鼠类重要。 许多事情也许在边界上。 往回走的路上,他并没有随我一起激动,好象给我上了这么一堂课,心情反而沉重起来。走到我们的大楼门口,他对我说:年轻人,记住,今天说的这些绝对不能说出去。我说,我知道的。 进了门了,他又叫住我,对我说:告诉你一件事,你之前的那个年轻人就是因为话多出事的。我说:出什么事?他被淘汰了? 他听到淘汰两个字,惊讶地看着我说:你也知道淘汰? 我说:略知一二。 我又问:就是因为他向领导透露了你们的研究?那领导不奖励他还淘汰他? 他说:不是因为这个。 接下来,我再问,他却不想再说了。走到我们食堂门口,只是对我说了一句:这事到此为止。你自己当心吧。尤其是,少去后街的酒吧。 我对他说的最后那句话似懂非懂。 其实我想到后街的酒吧就有些怵,有些害怕。原因很简单,我第一次到那里去,在那里就喝醉了。喝醉不是问题。问题是跟我一起喝醉的人,也就是我的朋友克里斯,第二天就被警察带走了,然后无疑是被淘汰了。 我很少去后街的酒吧,尤其是那个一号酒吧。当初,我曾经跟娜拉去后街几次,甚至连续几个晚上,但都避开了一号酒吧,在二号到六号之间选择。后来,我跟娜拉理论上“分手”了,我就几乎不去后街了。 甚至,我想到后街酒吧,心会有点痛。 我否认那是因为跟娜拉分手。 我也不去想是什么原因。 第43章 组合 (时间:04年7月6日) 在这个实验室里,我其实只是做这两位的助手的工作。拿拿这个,递递那个,在电脑上订各种东西,然后,在各种东西送来之后进行编号和分类,再就是,他们两个,尤其是萨克逊做了什么东西之后,帮他们归类,把不同的瓶子放到不同的地方去,并进行登记,贴标签。 可是,渐渐的,事情变得本末倒置了。 他们越来越多地让我做主力的活,比如给动物动手术的事情,到头来都交给我来做了。也就是说,他们自己反倒不做了。 他们两位的研究方向变了。他们更多地做的是体外试验,即不以动物为样本的试验。 我有时问他们,他们用来做试验的都是什么,他们告诉我是人的基因。他们用的基因来自标着不同字母和数字的瓶子。也就是说,是针对不同的基因。他们把各种基因分别跟别的东西混合,跟他们做的混合液体混合,然后注入白鼠的脑干细胞。 我们这里每天收到几十种不同的试剂式的小瓶子,所有瓶子上标注的都不一样,有些我在第一研究室的时候见过,但跟我在第一研究室里直接做的工作没有什么关系,我也懒得去问。 后来,我们这里收到的小瓶子越来越多。他们干脆把归类的工作都交给了我。所有的标签都是代号式的,是字母和数字的混合。比如g打头的是一种大类,后面有个破折号,破折号后面还有字母和数字的组合,跟我们在人世间马路上看到的车牌有点象。举个例子,一个小瓶子上写着g-g2,这两个g是不同的。我们这里专业冰箱的数量不断在增加。我们的实验室不小,可是也已经放不下了,于是,研究室调整了一下,把过道对面的一个房间也给了我们,里面放了好几排专业冰箱,还有好几排玻璃橱。所有冰箱(冷藏箱)的门都是透明的(当然都是没有倒影的,这个特殊黑科技在这里的任何地方都不会被忘记)。 后来他们也不要我做动物手术了。每天我的事情就是往这些冰箱和橱里放东西,取东西。当然,有些东西是他们放的。 也许听起来就点枯燥繁琐。但我觉得还是要说一下,否则不好理解。 一开始,我只知道,面对面的冰箱和玻璃橱各两排,一边是进的货,也就是从外面送进来的原材料,另一边是那两位做了某种混合后放进去的。冰箱和玻璃橱上方都贴着字母和数字的组合。比如上面一排标注的是g,然后下面一排比如是g-f,或者g-k。还有v打头的,那些却不细标,只有一排标签,比如v1,v2,v3,v4,v5, v6,但在冰箱或玻璃橱里却必须按字母和数字顺序排。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标注为x打头的。放进取出的东西也有字母和数字混合的顺序。 我问他们这些东西都是些什么,是按什么规律排列的。他们俩一开始都不愿意说。我不知道是保密纪律规定的还是其它什么原因。他们只说,你只管放和取,不要放错地方就行。 做了几天后,我就说了: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放错取错是早晚的事。 萨克逊停下手里在做的事情。然后转身过来对我说: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你先说说你的猜测。 我说:猜就猜。我觉得,g打头的应该是基因,v打头的是什么呢?我猜是病毒的缩写。 他说:没错。就是这样。我们收到的是各种人类基因,也有个别的动物基因。上面说这些事情只做不说,就连自己实验室里的人也不能说。可是,其实我跟歌儿(他总是称大妈盎格鲁为歌儿)商量过了,我们自己一个实验室里的人还保什么密啊,保密的结果,就象你刚才说的,反而会是出错。这是一个细致的活。再说了,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让我们做这些事到底是要干什么,我们也是被保着密的。 歌儿盎格鲁显然不耐烦了:行了行了,还是我来说吧,讲那么多开场白有什么意思? 她说:简单地说,波伊。 我说:错,我叫波历,这是我这里的名字。 其实他们最近一些日子都在故意地叫我波伊,就是男孩的意思。 她说:好吧,波伊波历(她干脆混合着叫了),我跟你简单地说一下。大的g1是基因组,g2是蛋白质,g3是碱基,g4和g5就是这几种东西的混合体。v打头的,就象你说的,是病毒,各种病毒。 萨克逊说:都是我们研究院里研发和挑选出来的。 她说:是你说还是我说? 他说:你说你说。 她说:真是的。这里又有哪一种东西不是本研究院研发出来的呢?不管那么多了。对了,我说完了。就这么些。 我说:不对。太简单了。那么破折号后面的字母和数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说:简单地说,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你至少得去问波伊阿尔贝特。 他说:真的是这样。我估计阿尔贝特也说不清楚,不管是不愿意说或者不敢说。 她说:行了。你少说两句不会在今天死去的。简单地说,基因后面的,也就是你说的破折号后面的字母,我们的理解,只是我们的理解,是世界上几大基因集团,简单地说,几大种族或者说民族集群。至于为什么是这么些,有什么依据,那就不要问我们了,我们跟你一样,不是搞基因的。至于这些字母后面的那些数字,我们也只能猜,那是大基因集团下面的细类。 我说:那么v系列的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说(汉语有这个好处,你只要注意我写的ta是人字边旁还是女字边旁的就知道我说的是谁了):波伊,你不觉得你问得有点施丢皮德吗?你也看到了,那是四位数的编号,我们不是搞病毒的,怎么会知道这些编号是什么意思呢? 我又问:那么那些x或者其它字母打头的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和她同时说:那是些混合体。 我发现了,也许是这两个人在一个房间里一待就是十几年的原因,他们两个人说话经常会不约而同,而且说出来的会是同一句话。有时候,我会忍不住笑出来。这回我没有笑,因为我很想听到更多的内容。 我说:你们从早到晚忙得不得了,这个瓶子那个瓶子地混合,搅拌,摇动,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来回走,到底是在做什么呀? 他们两个人要不一起说话,要不就一起不说话。这回是他们都不说话了,而是相互看着,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然后,她和他同时说:你跟他说吧。 这回我真的笑出来了。不过我马上收回了我的笑,我说:受累。萨克逊说吧。 他说:干脆跟你说了吧。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你别急,听我说下去。 她说:就你啰嗦。我来吧。简单地说(我早就发现了:她很喜欢说“简单地说”),上面给我们的任务是,我们做成各种混合体,包括把各种病毒、老鼠脑干细胞和各种人的基因混合在一起,做成各种不同的试剂,然后注入到各种基因里去。一是看有什么反应,作用,但这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看,是否会对不同的基因有不同的作用。 我说,这也太盲目了吧,这该有多少个排列组合啊。 她一拍大腿,可是话却被他抢去了。我已经掌握了他们俩的特点,你要想听到什么,就要造成让他们俩抢着讲话的局面。就象现在这样。 他说:对啊,你说有多少个排列组合? 我说:无数,无穷无尽。 他说:对啊。 她把话抢了过去:别说那没用的,这么说下去到天黑了也说不到头。应该说,是无数,但也是有数的。上面要我们只做到一点,即我们要找到一种或多种组合试剂,含老鼠脑干细胞的,也含别的病毒什么的,这种试剂对一种基因大组的人有作用,但对其它基因大组的人不起作用。 我很惊讶:这是为什么?受累。我换个问题,这是哪个基因大组? 他说:上面关照过,这才是绝密里的绝密。 她说:别卖关子了,已经说了这么多了。我告诉你吧,波历波伊,那是h组的。 我说:h组是哪个种族或者民族群的基因? 他和她说:你问我们,我们问谁? 他说:我们不是搞基因的。即使是搞基因的,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搞清楚的。 她说:这个问题我估计在这个研究院里也没有几个人能告诉你,即使他们能告诉你。 萨克逊原来是个脾气好的人。可现在他成天骂骂咧咧的。动不动说“稀特”。盎格鲁对他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 他说“稀特”的时候,有时候是实验失败,但更多的时候是成功了,应该说有进展了。跟他们一起操作一段时间后,我觉得我已经知道这么做的成功之路了。 第44章 突破 (时间:04年7月6日) 有一天,我说:这好象是在做一种人造血型。 我说的时候处于半自言自语状态,我确实是脱口而出的,而且我说的时候眼光是专注在我面前的摇瓶里的。 可是我感觉到目光了。也就是说,这两个人的四道目光都射到了我的身上。我真的是感觉到的。 然后我听到她的声音:你说说看,怎么就人造血型了? 我说:我看你们的操作后有点明白了,我也试了一下。就象人的血型有a、b、ab、o型等多种,a型血输入到b型血的人身上不相容,排斥。人的器官也有配型问题。其实要让一种病毒或者混合体适应于某种基因大组,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就是要混入这种基因,通过把基因跟干细胞混合,反复地繁殖筛选,再与相关的病毒混合体融合培养,几代之后,就出现了一种亲缘关系。这种亲缘关系经过几代至几十代的培育,成了高纯度的,就为其它基因大组所不容了。困难在于,我在小试验里也发现,一种混合体可以高度相容于一种基因大组,但却也不被其它基因大组所排斥。因此,还是要用无数组合进行无数试验。每一种新的病毒组合都需要重新开始试验。 他说:这个波伊。好象我们并没有指导他呢。稀特! 大多数时候,他说稀特是咒骂,发泄不爽,但有时候,也会是赞扬。但这是一种心情复杂的赞扬。话外的话比如可以是:这种小聪明可能是祸害呢。 我发现,后来他们用的基因瓶子上标着的变得单一了,后面只有h这个字母的了,跟着h的数字则略有不同,比如g-h35,g-h12,等等。最后只剩下g-h35了。然后,他们每天制作许多这样的混合液体,就有穿黄色制服的人来取走。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没有人会告诉我。但我知道,黄色制服意味着这里的另一个区域。 送东西到这里来的工作人员穿的制服也基本上都是黄色的。在第一研究室的时候,送货和取货人的制服还有其它颜色,但在这里,这些人的服装颜色变得比较单一。 今天的特殊意义在于,阿尔贝特来了。 我们二区区长、第二研究所所长、这个大半张脸包括不说话时候的嘴和呼吸时的鼻孔都被埋没在大胡子里的阿尔贝特来了。 平时在过道里或者其它地方见到这个阿尔贝特,如果我是跟萨克逊和盎格鲁之一或者其他人在一起,我的印象是这个阿尔贝特跟谁都不打招呼。可他们俩或者其他人却往往会说:今天他情绪不错,还跟我们点头呢。 有一次,我跟隔壁实验室的中年女同事在过道里讲话,阿尔贝特在我们面前走了过去。这个女同事说:奇怪了,他今天竟然点头了。是因为你吗? 于是我有了这么个印象,即这个阿尔贝特对我是情有独钟,头有独点的。好象真的是这样。 今天,他走进我们的实验室,后面还跟着同样几乎不出现在我们实验室里的我们的室主任海依蒂。他说:你们好啊!波伊波历你好!二位好! 他竟然先跟我打招呼。 可是萨克逊和盎格鲁二位只是相互看了一眼。他们俩在任何特殊情况下都会先相互看一眼。这一点我早就观察到了。 阿尔贝特说:祝贺你们!祝贺你们取得了重大突破!研究院领导要我代表他们对你们表示祝贺! 他祝贺的内容,其实我是今天早晨才知道的。之前,萨克逊和盎格鲁经常有一些小的突破,有的小突破还是我偶然观察到然后告诉他们的。但今天早晨,他对她说:昨天的结果上报了吗?她说:上报了。半夜里,我临走前报的。 我知道的,他们的意思是,他们已经经反复实验证明了,一种特殊试剂只对h大组的基因起作用。 我们虽然经常见到他,但在我们的实验室里见到他,至少在我进入这个实验室之后,还是第一次。 阿尔贝特在我们实验室没待多久。他要求我们把这种基因老鼠细胞混合液体进一步纯化,要做到对其它基因毫无影响。临走时,他似乎是顺便地提出,不要再在各种基因上做试验了,集中在一种基因上。萨克逊说,好的。他都走出门了,却又回过头来说,就集中在h35上吧。 萨克逊问:为什么这么具体? 我问:h35是哪个民族的基因? 阿尔贝特说:这重要吗?是哪个民族或者种族的,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做出成果来。 走在阿尔贝特后面的海依蒂主任在走到门口时回了一下头,说:好好工作!她说这话时,一点表情也没有,眼光从我这里扫过,然后就从我脑袋旁边穿过,往玻璃窗或者窗外的方向去了。 这个女主任临走时这句话其实毫无意义。要说意义,就是告诉我们一下,我也来过了。因为,在这之前,她几乎是透明的,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的随同到来,好象就是为了强调阿尔贝特此次点赞之行的重要性。 阿尔贝特和海依蒂走后,作为分析大师的我,想到这么几点,归纳如下: 第一,阿尔贝特完全没有把我当成“外人”。一开始,从萨克逊和盎格鲁的话里可以听出来,上面(即阿尔贝特以上的层次)是要求他们俩绝对保密的,这个保密的对象包括我在内。可是,现在阿尔贝特把我跟他们放在一个层面上对待了。这意味着,他已经知道,我知道了萨克逊和盎格鲁所知道的一切。我想,不会是他们俩向阿尔贝特报告的,而是,一定是,我们在实验室里讲的话被监听去了。这完全可以理解。没什么特别的。他一进门,竟然叫我波伊波历,更证明了萨克逊和盎格鲁两个人对我的独特称呼被他通过监听学去了。他对这种监听根本就没想隐瞒。 第二,那就是,这个阿尔贝特对我真的有些特别。他在我来到这里后第一次走进我们的实验室,第一个打招呼的人居然是我。这也许只是一件小事,但或许对我未来人生剧情的发展有一定作用也不好说。先在此记一笔。 第三,受到上面(由阿尔贝特代表)的表扬,萨克逊和盎格鲁很高兴。其实我也很高兴。虽然我们都对这种明确针对一个基因大组的实验持非常怀疑的态度,怀疑后面有什么大的阴谋,至少是针对这个基因大组即这个种族或民族集群的,我们对这样的实验应该,实际上也是,至少持一定的敌视心态。可是,不管做的是什么,能够做成功,科研人员总会有一种成就感。 第四,这种成就感完全可能会、随时可能会反转,会转变成一种敌视态度,甚至仇恨。如果这个所谓的研究是为了摧残甚至毁灭一个基因大组,那都是对全体人类犯罪。除非,这不是为了不利于这个基因大组,而是无害的,甚至有益的。比如,是为了战胜这个基因大组的人的老年痴呆症。 第五,可是这说不通啊。既然是好事,为什么针对某一个基因大组。应该是面向全人类才对啊。 第六,如果这么想来,我们,包括萨克逊和盎格鲁和我,今天的那种高兴可能就是可耻的了。我们会为我们取得这个所谓成果受到一辈子的良心谴责。 可是,我只能安慰自己,我们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更何况,这种老鼠脑干细胞不应该是什么坏事呢。 第45章 从院长到老鼠 (时间:04年12月6日) 接下来的日子里,人们给我们实验室送来很多g-h35的基因。我的任务是提纯。 提纯方面我是内行,通过孔板和摇瓶,我很快把我们三个人研制出来的相容于h35基因的基因老鼠脑细胞混合液提纯到了98%以上,许多时候甚至达到了100%。 然后,我跟两位老师一起对各种基因进行试验,这种混合液跟h35基因非常契合,跟其它基因的排斥度达到了99%以上。 十天前,阿尔贝特和海依蒂又来了。 门还在开的过程中,阿尔贝特的脸还没有完全露出来,他的声音已经充满了我们这个房间。他说:好消息,波伊们!还有歌儿! 他说:好消息是你们给我的,也是上级给你们的。你们每个人的工资都提高两级。你们的试验到此结束。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大规模地培养h35 mm脑细胞混合液,这是研究院批准的正式对外名称。你们的工作是把把这种混合液,按ips多能细胞的繁殖方法,提高繁殖速度,从孔板、摇瓶到生物反应器,以后还要到100升以上的大型生物反应器。 萨克逊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我问:h35到底是哪个民族的基因? 阿尔贝特说:先生们,你们提的问题是重复的。重复的、之前没有得到答复的问题请不要再问。研究院的规矩你们也是清楚的,谁都不例外。 盎格鲁说:什么意思?不然会被淘汰? 他说:你以为呢?不要认为自己是功臣。永远不要这样认为。 海依蒂说:对的,没有永远的功臣。 这是海依蒂这次进来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说完这话,她就跟着阿尔贝特走了。 萨克逊的脸色就此阴沉了下来了。盎格鲁也不说话了。 做培养繁殖是我内行的事情,我说,那就做吧。即使是针对哪个特定的民族,这种混合液不也是治病救人的吗? 他和她都抬起头来看看我,好象在看一个外星人。但他们俩都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很快就从孔板发展到了生物反应器。果然,他们给我们送来一台相当大的生物反应器,那个圆球的直径足有一米。而且送来了两台。我们孔板加大大小小几台生物反应器,进入了高速运转阶段。每天我们都有几十管到上百管产品做出来,经过初步检验,纯度很高,保持在很高的水平。每天都有黄衣人来取走我们的产品,送来空的管子。 萨克逊变得脸色阴沉。不说话。连稀特也不说了。我问他业务上的事,他也懒得说,基本上放任我自由,让我自己琢磨。 有几次,我问萨克逊想不想一起去散步。他不理我。看我纠缠不休,他吼道:我没空,你没有看到吗?说完他就走出去了。在这种情况下,盎格鲁会幸灾乐祸般地说:简单地说,他生气了。 今天,我在海边遇到了萨克逊,其实我是出来找他的。他今天上午就走出了实验室大楼,吃午饭的时候都没有见到他。盎格鲁不时地往窗外看。她看的时候,我也看出去,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别说人了,连海鸟都见不到,只有明亮的阳光。 我是知道盎格鲁的脾气的。我说:我也出去走走。 我知道,她在我身后看着我的目光里一定是含有谢意的。哪怕是闪烁的。 他见到我,迟疑了一下。看着我。 我停下脚步,因为他停下了脚步。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走走吧。 他这话,后面可以跟句号,也可以跟问号。 这就是他。这个昂兰大科学家。科学家永远跟问号有点关系。 走到当初他给我上课的地方。又在礁石上坐了下来。他和我几乎同时坐下的,没有人提出什么动议。 我说:老师,你担心什么? 我称他为老师,我也称盎格鲁为老师。昂语里所有的人都被称为“油”,没有所谓的敬语。可是,在有些人面前,我却觉得有些不那么妥当。在大家都是油的情况下,我好象觉得只有称老师才能补偿一些我对他们的尊敬之意。 他说:你就不担心吗? 我说:我说不好。但是,这种混合液既然可以治病。 他打断了我:治病?副作用都没有搞清楚、更没有解决,就治病?即使是治病,为什么针对一个民族?对这个民族好?可是为什么只对一个民族好?我们这里的人来自地球每一个角落,来自很多民族,种族,可是却只对一个民族或者种族好?你觉得可能吗?目的是什么?这不是有点奇怪,甚至相当奇怪,非常奇怪吗? 我对这个大教授忽然进入口若悬河状态有点吃惊。他平时说话一句是一句,我不记得见到过他这种“来瀑”状态。这象是一种受了刺激的说唱艺术爆发。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对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就当是我听说的,你也只是道听途说。 我说:我明白的。我懂。 他说:这个海滩或者说研究院有许多秘密。这个秘密是跟我们相关的。听说,当然我也仅仅是听说,我听说这个研究院原来有三名院长,后来第一院长得了老年痴呆症,情况越来越严重,已经完全无法工作了。第二院长来找我,说要用我们的研究结果来试试。我说,现在副作用也没有搞清楚,怎么能试?第二院长说,反正他的情况已经严重到极点了,即使失败,也不会更坏了。我后来就同意了。结果我们给第一院长注射了混合液。第二天,第二院长就来了,非常兴奋,他说,成功了!祝贺!我问怎么成功了。他说,大院长的智力和记忆力在一夜之间就完全恢复了。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 当时,我们也非常高兴。 可是,一星期后,阿尔贝特来找我。我跟他到了一区,就是研究院总部所在地。直接到了那里的医院。我见过大院长的,可没想到这次会这样见面。他被套在精神病人穿的衣服里,倒在地上也停不下来,不停地蹿,弹,跳,还不停吱吱地叫。 吱吱地叫?我惊问,象老鼠那样? 他说:对,就是那样。大院长成了一个最精神病的精神病人了,应该说,他整个变成了一只大老鼠,不但完全没有了人的样子和思维,而且许多动作变得跟老鼠一样,见东西就啃,不管是木头的还是金属的。我们完全束手无策,给他注射很大剂量的镇静剂才勉强让他安静下来。那时候我在研究院中心医院待了一段时间,专门负责大院长的治疗。有时候,在镇定剂药效刚过去的时候,他会清醒一段时间。应该说是一种半清醒。在这种状态下,他说话会夹杂着吱吱的叫声。我试着跟他聊天。这时候,我发现他象是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一个非常诚实的小孩子,你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你什么。 我问他,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他说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只有不后悔。我听得很奇怪,我就问他,那么你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情是什么。他得意地告诉我,他二十八岁的时候杀了一个人,然后把他埋了。他非常详细地向我描述了他杀和埋那个人的过程。也告诉了我他杀这个人的原因。他还说他最爱的人不是他的太太,而是一个男人。他也非常详细地对我描述了他跟那个男人的爱情,详细到所有跟性相关的细节 。 后来来了一个人,他们说他是新的大院长。新大院长问这个旧的大院长情况怎么样,我就说了他在清醒的时候这样的情况。这个新院长非常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之后,有人对我说,这种人鼠脑细胞精还是要做,而且要大量地做。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太清楚。不过他又说,有人发现这种细胞精可以让人说真话。 我机械地重复着:说真话? 他说:是啊。我不管他们用这个干什么,我认为我的发明没有白发明,只要有用就好。 我说:那个大院长呢? 他说:我离开院部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没有清醒的时间了。打了镇静剂,他就睡觉,睡醒了就吱吱叫,脑袋乱动。后来他们把他固定在了床上。离开那里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我感觉到了有人在打我,在抽打我的脸。然后看见了萨克逊。我看见了他的手,我看见了他的手的弧线,我明白了,他的手刚刚从我的近处撤离。曾经很近,非常近,它曾经在我的脸上,从我的脸上离开。 我叫道:你打我?我叫得很响。 然后我明白了,我刚才进入了一种大脑空白的状态,我完全不知道我在这个状态下是怎么一种表现。也许是发呆,也许是手舞足蹈。萨克逊并无恶意。他一定是为了把我从一种反正是可怕的状态中拉回来。 我说:我怎么啦? 萨克逊笑笑:没关系。 我说:不好意思。我可能是黑出了。 我是用昂语说的,不来客奥特,意思跟汉语里的脑子一片空白是一样的。一黑一白,相反而又相同,这就是语言的民族区别。其实我出现这样非常状态,实在是很不应该的。几年前和几年来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有那么多的惊心动魄,我应该有强大的或者说麻木的心理能力的。 第46章 特种基因 (时间:04年12月6日) 我说:不好意思。你说的是真的? 他说:我没有骗你的必要。那时,我们这里还有一位年轻人,当我们的助理的,可以说是你的前任。 我说:她是被吓坏了吗? 他说:他是个年轻男子,跟你一样,好象比你还更年轻些。他没有被吓坏。他是在酒吧里被带走的。 我说:带走?为什么?为什么在酒吧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问过海依蒂,也问过阿尔贝特。海依蒂说她不知道。阿尔贝特说听说他被淘汰了。我问他被淘汰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被淘汰,阿尔贝特说这些事情你应该去问警察。我还真去问了警察,警察说没见到过这个人。 我说:以前我有个朋友,在酒吧里多说了一些话,然后就被警察带走了。是从我们实验室里带走的。 他说:对了。我们,我和盎格鲁也是这么猜的。我到一号酒吧去问过那个服务生男孩,他说,那天那个角落里围了好多人,他看到了一个年轻男人被好多男的女的围在中间,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位。从那人群里发出吱吱吱吱的声音,应该是那个年轻男人发出的,他反复地说吱吱吱吱。后来来了两个警察,把他带走了,被带走的还有好几个人。其实,我和盎格鲁一致认为,他一定是在讲我们的大院长变成大老鼠的故事,而且是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地说。而正因为这个,他被带走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我说:又是被淘汰。这也太不象话了。 他说:你是说什么不象话? 我说:都不象话。你是我们业内的大人物。你说,搞生命科学是不是有些可怕? 他说:生命科学是对人类来说最重要的科学,可以最大程度地为人类造福,但也可以用它做天大的坏事。 我说:我们不说大的,就说我们面前的小事,每天做的小事。上面要我们制造那么多的人鼠脑混合液,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呢? 他说:我跟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尤其是,要我们集中制造h35的基因跟老鼠脑干细胞混合液,这又是为什么呢?你要说是有益于h35这种基因的族群,那是说不通的。因为这种混合液的副作用根本就没有排除。尤其你刚才说了这么具体的一个例子,这个副作用简直是太可怕了。换句话说,这混合液只能是有害于这个基因的族群的了。可是,这个h35究竟是什么种族或者民族呢? 他说:其实我和盎格鲁也一直试图了解这个基因到底是哪个族群的。你学过基因吗? 我说:只学过一些原理,没有专门地学过。 他说:这方面我倒是钻研过的。我的硕士论文就是关于基因的。当然了,我对这方面的认知也不是很深,只是知道一些,自己出于兴趣也读过一些文章。你知道的,人类的近亲黑猩猩基因与人类基因的差距约为2%,是现代人类内部差距的20倍。也就是说,现代人类内部差距约为0.1%左右。所谓“内部差距”,指的是几大聚类相互间的差距。我们的同行们用326个基因标记,在世界185个地点抽样的36万人当中,推断出了4个基因聚类,欧美聚类、非洲聚类、东亚聚类和南美聚类。但每个聚类又可以细分成许多分聚类。集群分聚类之间的基点是相互覆盖的,但也有极少的明确区分。他们的内部差距可以小到0.01%以下。我们大楼里也有测dna和rna的机器,我和盎格鲁测过,然后跟h35基因对比过,我和盎格鲁的基因有一些小差距,差距大约在0.011%左右,而我们跟h35的差距大约在0.12%左右。 我说:那我待会也去测一下。 他说:不用了。 我说:为什么? 他笑笑: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悄悄地给你测过,并比较过了。 我说:什么? 他说:真的不好意思,受累啦。我们也是关心你。是盎格鲁提出的。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那天就在你那里的地上捡起了一根你的头发,拿去测了一下。 我说:结果呢? 他说:你的基因跟h35的差距甚至达到0.134%,比我们跟h35的差距更大。 我知道萨克逊不会骗我。他甚至可以说不会骗任何人。以我对他的了解,以他作为全球性的科学权威的那种骄傲。 可是,这可能吗? 说实在的,我从一开始就怀疑、几乎肯定地认为,这个h35是汉人的基因。尤其在今天,在萨克逊给我讲了本研究院大第一院长身上发生的事情后,我在那一瞬间和之后边聊天边转脑子的过程里已经确定并越来越确定这一点。 我确定的前提是,从我来到这里听到的种种来说,我几乎可以肯定这里是格米达的一个生物实验基地。如果是格米达的基地,格米达最大的敌人或者说对手是谁呢?这是每一个两岁以上的人都回答得出来的,那当然是汉华了。谁都知道,汉华很快就会在经济上超越格米达,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大国,在科技和军事上,汉华也是格米达在世界范围内最大的对手,而且已经在许多方面超越了格米达。 可是,萨克逊却说,他们悄悄地测了我的基因了,我的基因跟h35之间可以说有巨大的差距。这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或者说估算范围了。 有一种可能性,即我的相貌和身体在我到这个细胞滩来之后已经完全地被颠覆了,或者说被改变了,那么很可能我的基因也被改变了。 想到这一点,我仿佛看到了隧道尽头的光线了。尽管这时候阳光灿烂,在萨克逊回实验大楼后,我还独自一个人在礁石旁边的大路上慢慢地走着。我甚至在他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之后才想起来他跟我说了他要先回去了的。 一个人如果说已经习惯了阳光,他可能在阳光底下看不到阳光,甚至眼前是一片黑暗。我就经常感觉自己处于这种状态。我在阳光下经常有身处黑暗的隧道中的感觉。也就是说,我经常不知道身边发生的是什么,我在干什么,我应该往哪个方向去继续我的思索。所以,我在想到某一点的时候会有看到隧道尽头光线的感觉。看到光线不见得是好事,但我觉得,看到总是胜过看不到,胜过眼前一片漆黑。 可是,我忽然想了起来,萨克逊说,他跟盎格鲁也测过、而且在测我的基因之前就已经测过他们的基因了。而他们恰恰是被修改成了东亚人的相貌或者身体。而且,他们的跟h35的差距也是非常大的,超过几个大聚类之间差距的0.1%了。即使他们不是变成了汉人的身体,那也应该在汉人的附近,差距绝不可能这么大的。 归纳起来说:无论是内在是或者曾经是汉人的我,还是目前的外在是或者类似汉人的萨克逊和盎格鲁,我们的基因都跟h35有大于两个聚类之间的差距。两者显然都远离着h35,应该说是从两个方面证明了h35跟汉华没有什么关系。 说实在的,我松了一口气。我最怕的事情没有发生。 我有些不好意思。真的,我想,我这种想法有些卑鄙,至少不够君子。即使被作为阴谋主攻方向的不是汉人,不是我的同胞亲人,可总是人类的一支啊。难道就能容忍吗? 第47章 教授的惨叫声 (时间:05年3月15日) 轰轰烈烈的日子过去了。我想说的是,每天好几次黄衣人在我们这里进进出出的日子没有了,忽然就没有了。我们停止生产人鼠脑细胞混合剂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 需求没有了,没有人告诉我们是为什么。或许它不符合什么要求。或者是需求量饱和了。 我们也很少再订各种试剂和材料。盎格鲁和萨克逊的研究当然是已经转了方向了。我们真的是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不仅是我有这样的感觉,他们两位更是如释重负。 没有人布置新的任务。这里本来就很少有人来布置什么任务。海依蒂室长在这四、五个月里一共也就到我们室来过一两次。问了一下我们现在想做什么,在做什么,萨克逊懒洋洋地说:还没有想好。 是的,萨克逊发呆的时间持续了有一个多月。然后,他说:我想好了,我们还是做同样的研究,但是目标是减少副作用。 其实这件事情我已经在做了。自从萨克逊谈到这种混合剂的巨大副作用后,我就在研究这个问题。可是我几乎没有什么思路,只是盲目地左冲右突。 一些天前,萨克逊显然有思路了。可是他什么都不说。我看不懂他在做的事情。问他他不说,我问盎格鲁。她神秘地笑笑,说:简单地说,看着吧。我知道,她也是脑细胞专家,她应该已经是看出名堂来了。 前天,萨克逊把我吓了一跳,因为他忽然大叫起来,象是在恶梦里梦到有人要杀他那样。这其实是这些天来他的第二次白日惨叫了。十来天前,他已经这样叫过一次。那次问他,他什么也不说,反倒再次进入了发呆状态。 这次他惨叫之后,我没敢再问他,盎格鲁也没有问他。 可是见我们不问他,他反而忍不住了。 他说:你们过来。 我和盎格鲁走了过去,我们在他面前的显微镜显示屏(这里的显微镜前方都有一个显示屏)上看到许多细胞围着一些硕大的细胞,看得出它们在互动着,微微的互动。那些硕大的细胞我已经认识了,那是大脑里重要的成员,俗称神经元细胞。那些包围着它们的细胞我只是似曾相识。 盎格鲁说:你是在研究它们之间的关系?把人和鼠的胶质细胞混合起来? 他说:什么叫它们之间的关系?亏你还是脑细胞专家,也是教授级的呢。 我说:麻烦你解释一下。我是外行。 他说:我喜欢当老师的感觉,尽管我只有一两个学生。神经元细胞你认识了吧?就是大的那种。对。那是人的神经元细胞。周围那些是人和鼠的神经胶质细胞。但不是简单提取的,是我通过这两个月的反复实验培养出来的多能干细胞,人和鼠的都培养出来了,并且经过了繁殖。你们看到了,大一点的是人的胶质细胞,小一点的是老鼠的。神经胶质细胞是中枢神经系统即脑和脊髓和周围神经系统中的非神经元细胞,不会产生电脉冲。它们维持体内稳态,形成髓鞘,并为神经元提供支持和保护。 我说:保护? 他笑了:汉语有一句话叫孺牛可教,说的就是你吧。 我说:是孺子可教。 他说:都行。都行。说的是你就行。你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词。对了,就是保护。十天前我已经研究出来了,这些天我做的事情,就是把大量繁殖出来的多能胶质细胞,包括人和鼠的,混合放置到人的神经元细胞附近。我不断调整放置的顺序、量和时间节点。一开始它们互相排斥,现在,经过反复调整,它们出现了相容现象。 我说:这就是说,你要通过大量神经胶质细胞来保护神经元细胞,然后再注入老鼠脑细胞,人脑就不再受到那种刺激性的伤害。 他说:孺牛可教。当然这现在还是理论上的。这样做,注入老鼠脑细胞后的作用,即刺激人脑触突的作用,是否会被淡化至太淡,还能对治疗老年痴呆症起多少作用,现在还不知道。但我希望这样可以在没有或几乎没有那种副作用的情况下稳步求得进展。 我说:太好了。你有希望再得一次贝诺尔奖。成为两次获得贝诺尔奖的世界第一人。 他大笑,然后喘着气说:算了吧。我们在这深海荒滩上,还想那些虚的东西有什么用? 那是前天的事。他说深海荒滩,当时也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今天,我吃完午饭后,在海滩上遇见了娜拉。其实我跟娜拉还是经常见面的。我们始终是好朋友。要我说,她也许还是我在这里唯一真正的好朋友。当然了,萨克逊也能算我的好朋友,盎格鲁也算得上,至少50%吧。还有好几个女孩子主动地接近我。但那都算不上朋友,认识而已,有的甚至都不认识,只是见过,说过话。也有没说过话,只是默默看着我的。这些年来,我已经知道了,这个形似某个有点小名气的足球运动员的现在样子的我,还是挺吸引女性的。尤其在这没有那么多选择的偏僻的地方,在大家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服装的地方。 我们这次在海边走了很久。我知道,娜拉每次都希望跟我没完没了地在这海边走下去,走到月光代替阳光,阳光再代替月光。我们还真有过那么几次,当然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我不是不喜欢娜拉,可是我后来发现,我见到她虽然有时有些男人的冲动,但没有那种深处的激情,就是我当初闻香认人的对素华的那种。我想过,对素华的那种激情也许是初恋的情感,即从来没有过的体验,而从来没有过的体验是特别深也特别激烈的。所以我一直在娜拉面前克制自己,我对我自己说,我不想做一个简单的哺乳类动物,我是人,人不是只有性欲的。这么一想,也奇怪,我的欲望马上就会淡下去。至少淡下去很多。 其实,我也想过,五年过去了,人生中能有几个五年呢?素华现在其实已经成了我的借口。面对娜拉或者这里其他女孩子时的借口。我这样拒绝真正地实在地接近年轻女性,我知道还有其它原因。或许包括对那个足球运动员内牛儿的嫉妒。但那不会持续很久,其实早就不再是原因。要说长期的原因,那就是我的雄心壮志。说得好听点是这样的。所谓我的雄心壮志,就是我不希望在这里生儿育女、瘫软一生。我要回我的中土去,无论是三五年后,还是十年后,无论多久,反正我不能在这个可怕的地方终老。而任何一个温情的窝,都会是一种放弃的开始。 所以,其实每次跟娜拉散步,都是我提出到此为止,改天再见的。有一天,娜拉说她肚子疼,一会儿让我等一会儿,她就躲到树丛后面去,一会儿又让我等一会儿,她又找了块大石头躲到后面去。可她愣是不说今天到此为止我们回去吧。她反而说,没事的,只不过是大姨妈。她说的是汉语。汉语的一些民间专用词她懂得挺多的。我明白她在想什么,知道她就是想拖延时间,所以反倒不忍心说那结束语。 可是最后还是我说的结束语。 今天也是这样。 我走进我们的b2号实验室大楼,就听见了萨克逊的惨叫声。 我已经不会害怕了,因为这些天来我已经听到几次这种象被杀的猪似的声音了。 可是我还是向我们的实验室奔过去。 我在实验室门口几乎撞到了人。 这个人我是见过的,他在a2楼我们的食堂隔壁那个b3研究室的食堂吃饭。一开始,a2楼的过道里见到他,我跟他说哈罗,后来跟他点头,再后来头也不点了。原因是,你说哈罗他不回答,你点头他头不动。这是一个傲慢的东欧人。我想。我当初就认为他应该是东欧人,不是波克就是捷兰的,当然也不排除是塞尔地亚或者其他那个区域的人。 我说受累,他嘴里嘟囔了一句,不太象是受累。也许是东欧他那个国家的类似的道歉的话。 他匆匆地走了,好象还在嘟囔什么。 萨克逊瘫坐在他的椅子上,盎格鲁蹲在地上打扫。地上有碎玻璃瓶的碎片,还有不少液体。我明白萨克逊为什么瘫坐着,不是中风什么的,是他的心在流血,就象是被那破碎的玻璃割伤了的。地上流着的是他这些天的心血,当然是那些宝贝混合剂。 我说:怎么了? 我问的是盎格鲁。 回答的是萨克逊:这个坏东西。 我几乎笑出来,毕竟是教授,何况是顶级教授,骂人都不会用粗的语言。 然后他就站了起来,说:就是这个人。 我说:什么叫就是这个人?这是什么人? 他说: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人? 盎格鲁说:简单地说,还记得吗,你刚来的时候,你问过我们他是谁的。 我听得一头雾水。我说:我问过? 萨克逊说:那时候,我们说过,前些日子还有人来问过我们是不是汉人的。你问过他是谁。我说不知道。 我说:是啊。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人? 他说:是啊,几年没见到这个人了。他今天不知道吃错什么药,又跑到我们这里来了,他是管我们要什么东西来的,我问他到底想要什么,他说他忘了。然后他又问了,说我们为什么不肯说汉语,明明是汉人。 我说:难道他跟你们说的是汉语? 盎格鲁说:简单地说,反正他说的几串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鬼话。我们只听得懂夹杂在里面的几句盎语话。 萨克逊说:说着说着这个人还激动起来。结果你看到了。我一个月都白忙了。 什么鬼话?萨克逊后面的话我直接忽略了。盎格鲁这个“什么鬼话”却激活了我脑子里的哪一条神经。 我忽然想起来了,这个人在几乎被我撞到或者几乎撞到我、在我跟他说受累之后嘟囔了一句话,这句话我没听懂或者说没想到去听懂,但我当时就好象被这句话刺激了一下,尽管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感觉。 没错,他说的好象是我们申城的方言,咒骂的话,相当于昂语里的稀特。他说的是“赤那”。如果真的是“赤那”,那发音是非常标准的。 完全可能。 我甚至越想越象。 我奔到了实验室门口,那人当然不见了,早已不见了。 第48章 终于见到一位 (时间:05年3月15日) 我奔到实验大楼门口,那人当然也不见了。外面甚至一个人影也没有。人没有,影子当然就更没有了。 我奔到b3实验大楼门口,就连我这样运动员体质、轻功类型能力的人,也有点喘气了。我几乎又撞到了人,是一个见到我就微笑的女孩子,是见到我就微笑的女孩子之一。她往一边让了一步,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见,我没有注意去听。 可是我站住了,我问她:受累,你见到一个人走进去吗? 她又微笑了。但只微笑着。 我不得不再问一遍同样的问题。她微笑着的脸红了。她说:受累。我看见两三个人进去了。我在门口里面已经站了好几分钟了。 我说:就是那个东欧人,中年的。 她说:刚才进去的有两个人是东欧人或者东欧样子的人,都是中年的。一位女士一位男士。 我说:男士。就是那位男士。你知道他的实验室在哪里吗? 她说:你说的是曼努埃尔吧。 我说:是的,应该是的。 她说:前面往右拐,最后一个实验室就是。 她的“就是”这个句子成分是我在奔跑途中听到的了。也就是说,不等她把话说全了,我已经再次奔了起来。 他向我转过身来,眼睛里爆出见了鬼的那种神情,就象鬼电影里的演员的那种表情。 这种表情是在我的问题结束后出现的。 我问他:侬刚刚骂我了对伐? 我是直接用申城方言提问的。 他愣了半天,用那种见了鬼的表情愣着,然后说: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他是用昂语说的。 我没有灰心,我坚持用申城话说:侬刚刚讲赤那了,勿要跟吾港侬毋么港故(此处需要翻译一下,我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跟我讲你没有讲过”)。 他仍然用昂语说:你会讲申城话? 他说的仍然是昂语,但表情却十分的汉华。这是一种我熟悉的表情,一种惊讶至极的汉华表情。 尽管他坚持说昂语,但他至少听出来我说的是申城话了。第一步成功了。用一个不太合适的汉语成语说,我心里小鹿乱撞了。 我向他走近,他向后退去,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你说是喜也行,说是惊恐也可以。他已经靠在一个玻璃橱上了。这个玻璃橱已经在摇晃了。我仍然在接近着他,象是在接近一个久等了的猎物。 他一把推开了我,他是推在我的鼻子上的。他叫道:侬是狗啊! 这回轮到我后退了。我心里的小鹿已经跳到喉咙口了。 这句话我听到过。我敢肯定。 而且,在他冲着我的脸,应该说冲着我的鼻子的方向,当他对我喊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也闻到了一种发自深处的熟悉的气味。一种被另一种人体气味覆盖着的气味。 我坚定地说:云吴!云教授!侬是云教授! 你可以想象一个崩溃的面容,这么说吧,一种既象是被惊恐的闪电定了形又象是被喜悦的泥石流冲垮了却因为那定形塌不下来而挣扎着的面容,一种混合的崩溃状。 他说:侬是啥宁(你是谁)? 接下来,请原谅我用汉华国语继续叙述了。因为我的读者不会都是申城人。说明一点,或者说重复一点,申城方言里没有敬语,就象昂语里的第二人称只有“油”一样,申城话里的第二人称只有“侬”,但汉华国语里是区别您和你的。 我说:我是您的同事,云教授,我叫章程。 他说:不可能啊。你是章程?章程会是你这个样子? 我说:那天早晨,您应该记得,您上班时,我说:您昨天喝了一瓶白兰地,五瓶啤酒。您就说了这句话,侬是狗啊。其实那天我并没有把鼻子凑到您的近处。 他说:是有这回事。我记得的。你,你真的是小章,章程?真的,你是真的! 他忽然就扑向了我,我可以用“凶猛”这个形容词来形容它的生扑,对,还有“生扑”这个词。我几乎笑出来,真想把“侬是狗啊”这句话还给他。可是我也抱住了他。 我懂的。我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 也许云教授不是我最想见到的那个人,但无疑是我最想见到的那些人中的一枚。 用我们汉语,几十年前的一个发展插曲即错音阶段的一句俗语说,云吴那是“内牛满面”了。 顺便说句闲话:汉语在最近二十年来的发展经历了两大插曲阶段,一个就是我命名的“错音阶段”,或者说故意发错音,跟“内牛”类似的还有“木有”,还有那捣浆糊式地合并了“这样”的“酱”。第二个插曲阶段是 “错字阶段”,同样是我命名的,就是故意写错字来篡改或者利用原来的词汇和成语,比如“理上网来”,或者“典化人生”。这两个阶段一直到牛航载着我们出事的时候仍然在延续着,尤其是后者。 我的描述有点脱轨了。一说起我的故土(故土?痛啊)我就有点收不住,不管是哪方面的话题。 把话说回来吧。 我终于把满面是内牛的教授推开了。 我说:我们坐一下吧。 他说:去酒吧? 我们就在大白天去了酒吧。 我知道,云教授几乎可以说是个酒徒。他的酒量是惊人的。 大白天,我们走进3号酒吧的时候,里面是空空荡荡的。连服务员都不在。后来,我们已经讲了半天话了,才有一个小伙子从柜台后面站了起来,并且揉着眼睛向我们走来。 显然,这个年轻人在那后面睡着了。 总体上说,在大白天的酒吧里,说话可以大声,甚至叫喊。我完全忘了克里斯被淘汰的教训。 第二天早晨(我回去后晚饭也没吃就睡了),我出了一身冷汗。但那是后话了。 幸亏没有什么后话的后话发生。至少在第二天,第三天,好多天后,我还能正常地见着云教授,而且还时不时地约上娜拉一起去散步。 娜拉跟云教授在同一个研究室,同一栋实验楼里,这我是知道的。至于她的实验室就在云教授那间隔壁,我刚刚知道。我从来没有问过娜拉。 那也是后话。我这里记的还是新元05年3月15日的事。 这一天,在酒吧里,3号酒吧。 云教授叙述了他的经历。 那天,c034年3月8日,在飞机上。他说他有个习惯,就是捂着毯子睡觉,就是用毯子埋没整个脑袋。他说他坐飞机都是这样的。 他说他醒来的时候,飞机正在下降,他感觉到耳膜受到的强大压力。掀开毯子,他看见周围的人都在熟睡。他站了起来,想上厕所去。发觉自己的脚有些发软。他看到,坐在他前面的黄海浪和汪若雪还有罗莉教授都好象睡得很死,“死”得有点象真的,或者说有点不对头。他甚至看到再前面那排的那个徐教授口吐白沫。他感觉不对。他去推徐教授,徐教授一推就倒。他又去推罗莉教授。罗教授也轻易地被他推得歪到了一边去。他查探了一下,她们都有呼吸。他觉得不对劲,整个机舱里都是这个样子,人都七倒八歪的。 这时,他感到有些头晕,同时他感觉到一种化学品的气味,好象是一种他实验时用过的麻醉剂。他马上把毯子重新盖在头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重新坐了下去。 就在他往下坐的时候,他捂着的毯子被一把揭开了。他看见一副防毒面具。这个防毒面具正对着他,应该有一对眼睛在那里面看着他。 然后他脑袋上受到一个重击。之后他就不知道了。 醒来后,他就在这里的一个小房间里了。 我问他有没有见过飞机上的其他汉人,科学同行。他说:没有。我找过,这几年,我所有地方都去过。可是没有见到过任何熟人。这里有几个人是汉人长相的,我问过,有时候,我甚至挨个地跟他们说话。但他们好象都不会说汉语。不知道是这里不允许他们说呢,还是其它原因。今天我正好有事到你的实验室里去,我忍不住又问了那两个汉人。 我打断了他:你觉得你有没有什么变化? 他说:没有啊。噢,也不是,有的,我感觉我的皮肤好象比以前白了,好象白到了透明的程度,晒不黑,越晒越红那种白。 我说: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 他说:不是变化的问题。我根本认不出你了。你完全就是另一个人,一个一点都不象跟汉华有什么关系的人。 这一天,我们在酒吧里坐了很久,一直到外面的天完全黑下来,酒吧里开始有了别人,一直到我感觉自己不行了。我最后还在想,这个云教授怎么喝多少都跟没事人似的呢?我能这样去想问题,说明我到那一刻还没有完全地醉。 那天晚上还是云教授送我回去的。 其实他并没有送我回去。因为第二天早晨我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醒来的。 那是云教授的房间。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为我不可能还有能力告诉云教授我住在哪里。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第49章 小酒吧 (时间:05年10月3日) 从见到云吴教授至今,忽忽半年多了。我这个喜欢写论文的人,忍不住要分析一下,归纳个几点出来。 首先,我想归纳的是云吴教授的几大享受。 第一,他很享受一种新的三人行,一种散步。在这一点上,我必须承认,我也很享受,我看得出来,娜拉比我更享受。 前面,说半年前的事情的时候,我已经提到过,我后来经常跟娜拉和云吴一起出来散步。云吴说了,让我去散步时不妨到他这里来一下,如果他有空,就一起走走。我经常走到他的窗前,有时候挥挥手,有时候捡起地上的一根细树枝扔到他的窗上。有古代那种墙头马上的感觉。说个不恰当的比喻,有点象一种调情。但这种所谓的调情有些声东击西的意思。虽然我认为这种声东击西并非我的本意。 这么说吧:我走到他窗前的时候,经常看到他隔壁房间的娜拉,娜拉也经常看到我。她本来就是一个还年轻着的女孩子,不是一个专心做学问的人。于是他和她或者他们就走了出来。也就是说,有时候是娜拉一个人出来,有时候是云吴一个人出来,有时候,经常的,是两个人都出来。 第二,他很享受一种新的称呼。 他要我别叫他教授,他说,在这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他真的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教授。另外,他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老,没有老到教授的地步。于是我叫他小云,因为他叫我小章。他好象很享受我给他这样的新称呼。我心里还是不习惯叫他小云。小云是当着他的面的时候才叫的。 第三,他明显地很享受这种说汉语的环境。无论是脸对着娜拉,还是对着我,抑或是对着没有对象的远方,只要一说汉语,他的脸上就会有好几块扭动起来,仿佛从好几个部位同时涌出兴奋来,有好几个泉眼,这里压下去那里翻腾出来。我想,他这是憋坏了,想说汉语却没有地方去说,说了也没有人听,现在有机会了,很多的机会,一开口就能说汉语而且说了有人听,说了有人懂。当我想到他是汉人云吴,而他丰富的表情却在一张东欧人的脸上拥着挤着,说实在的,如果不是我忍着耐着,我会笑出来的。 第四,他很享受跟娜拉的认识和交往。 他说,他原来几乎没有跟娜拉说过话。更想不到娜拉的汉语说得这么好,一点洋口音都没有。 他说,娜拉的爸爸他是知道的。 说这话之前,在得知娜拉的爸爸很有可能也在这个地方,进一步问下来得知娜拉的爸爸的名字后,他的眼睛是瞪到了快要跳出来的地步的。依我看来,这里面并没有做作的成分,是一种自然的流露。他说:天哪,谢一风,谢教授,我见过。真的,我当年到格米达交流了半年,听过他的讲座。你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哪。真的是你爸爸?受累,我没有质疑的意思。我就是太震惊了。也可以说太惊喜了,我居然认识了谢教授的女儿,而且可以跟她一起散步。 他说:谢谢?小姑娘,你的名字取得太好了。你爸爸真的是简单而深刻,不愧是大教授。你想,如果是在汉华,你一天得被别人提到多少次啊,谢谢,谢谢,谢谢,全汉华每天有多少人叫你的名字?我以后就叫你谢谢吧。 在申城的时候,我跟云吴不在一个研究室,属于见面点头那种关系。我不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外向的人。我的感觉是,在这里他真的是宇宙大爆炸了,一方面是这几年来憋屈,一方面是忽然身边出现了一个美女。 其实,娜拉不能算俗人眼里的美女,不艳。但是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贵族年轻女子气质的类型,让人越看越想看,看了又不敢多看。也许因为她是教授的女儿?但我觉得用教授女儿的气质来形容她好象还不是很充分。作为一个西方样子的女孩,跟她本来样子应该是比较接近的,因为她跟我们这些人来到这里的方式不太一样,或许她就没有被彻底地改变过。我没有见过她之前的照片,也不能太直接地提问,比如让她画个她自己的原来相貌的画像,只能猜测。我猜测,她这种接近于汉人说的魔鬼身材,可能也是原汁原味的。女孩子的身材是一个重大的吸引男人的因素。这是天下的共识。 其实,对我来说,娜拉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跟大海一样的气味。尤其在海边的时候,她的海的气味跟我们面前大海的气味相似却又有所不同,就象唱歌里的和声那样,或可称之为和味,特别的诱人。 我又扯远了,扯到我心向往的远处去了。 娜拉对云吴还是很尊敬的,他说什么她不时也应个一句两句。但他走到她身边,她却总会在几步后不露痕迹地转到了我的另一侧即跟他之间隔着我的那一侧。 还有一个方面是我觉得更需要分析和总结的,那就是我的寻故人之举。到这里五年多了,五年来,我从来没有放弃寻找我的故人,也就是从那架牛航飞机上一起被失踪的汉华同行们。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个。我简单分析如下: 第一,找到了一个,至少说明我的寻找是值得的,大方向是对的。有一个就会有其他。 第二,找到了一个,一个健在的人,说明其他同行(hang)兼同行(xing)情况应该差不多。这至少是让人欣慰的。 第三,大方向没错,但小动作却未必对。我过度地依赖我的特异功能,即我的非凡嗅觉。这也没有错。但我没有想到的一点是,到这里后,所有人的面貌、样子都被改变了,这意味着,基因多半也被改变了。在这种情况下,外在的气味也会改变。其实,通过这些日子对云吴的嗅(只要他走到我的旁边,我都会深呼吸。只是我表现得很自然),我已经一再地确认了,他的原味还在,但是在一个覆盖层的下面,而且被上面的覆盖层所混合了。所以嗅识的难度大了很多。但仍然是有迹可循的。 第四,据我几年来的经验,象云吴这样身在此地却仍未识别出来的,可能还会有,但恐怕也是个例了,也就是说,数量不会很多。如果这里的故人是有一定密集度的,我应该早就破解了。换句话说,还会有更多的人在这里的附近,也就是说在这个所谓研究院的其它研究所里。尤其是,我们那批奥曼与会者虽说都来自生命科学领域,但却分别来自干细胞、基因、病毒、细菌等各个分领域。而且,汉华与会者里,研究干细胞的还真没有几个。这里,从我们实验室和超市的进出货和送货取货人的服装等方面就可以想到,这里还有好几个其它区域,而这些区域都是通过地下通道相连着的。 有一天,海水退得很远。海水退得很远,露出一大片沙滩的时候,我们也会走得远一点,也就说走到很多时间被大海吞没的地方。 我们看到一条鲨鱼在沙滩上。我们走到了近前,这条鲨鱼象哀求一样看着我们,在沙滩上扑腾着。 我说:我怎么觉得这家伙挺可怜的呢?我们把它弄到海里去好吗? 娜拉说:可别做这种傻事,它会咬死你的。你不知道有一个成语叫鲨鱼的眼泪吗? 云吴说:没事的,上回我也见到过这样的鲨鱼,后来涨潮,它就回到海里去了。 我问:可是,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鲨鱼呢? 娜拉说:一定是这里有什么吸引它们的地方,或者是海水的温度,或者是什么食物。 云吴说:我也琢磨过这个问题。我在想,这是不是跟这里的干细胞有关。我们这里成天研究干细胞,有很多排放,形成了丰富的食物来源。 当然了,我们没有去动那条鲨鱼。后来还见过别的在沙滩上扑腾的鲨鱼,甚至有细小的、比大鲨鱼小得多的鲨鱼,我们顶多走得近一些,但并没有去碰它们。有一次,当我们走到一条在沙滩上扑腾的小鲨鱼旁边时,它居然弹跳起来,跳到将近三米的高度,而且有向我们扑来的架势。娜拉吓得大叫,倒退着,绊倒了,我一把抱起了她,往后一跃好远。这回可真的有点危险。这条鲨鱼掉下来的地方差不多就在我们原先站立的位置。 我说:对不起云老师。我是第一回称他为老师。原因自然是,我只有抱一个人的能力。这条小鲨鱼虽然没有扑到云吴的身上,但是可以说就是从他身边过去的。我跟他说对不起的时候,他刚刚爬起来,向一边躲去。有点狼狈的样子。 有时候我们也一起逛超市,我说,在这里买东西,反正钱也只能干这个用处,不会有人偷东西的,自动刷脸,偷不了。 娜拉说,这里的人工资是不少,可是有的人还会偷东西。我觉得不是贪,而是寻找刺激。虽然是刷脸,但有的人会把脸遮起来,比如用一条纱巾。我听说过,偷东西的人,哪怕他或她拿的只是一只水果,只要走出了这道门,就会有警察过来抓住他。 我说:然后呢? 她说:听说他们就直接被淘汰了。 云吴说,我也听说过淘汰这个事情,可是这到底具体是什么意思呢? 娜拉说:你做一件坏事试试就知道了。 我说:你别瞎说了,这可是试不得的,可能就没命了。 虽然从发现云吴到现在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但我们共同散步的频率却也放慢了,而且越来越慢。这里面自然有我的主导因素,我仍然坚持着我跟娜拉不要走得太近的初心。但也有别的因素。比如,有时我也跟萨克逊和盎格鲁出来走走,坐坐。再比如,我觉得我也应该有我自己的时间,用一句做作的汉华话来说,我也需要有时间来沉淀自己,或者说需要有时间来思考人生。 晚上,我会经常走到酒吧街去。 这里没有其它娱乐场所,没有电影院,音乐厅,舞厅,剧院,迪吧,网吧,只有一些特色餐厅和酒吧。酒吧街是我们叫出来的,其实这里还有一些小餐厅,理发店,美容店之类的。在唯一的大超市旁边,还有一个健身房。这里的健身房很特别,是一个个小房间,健身者之间几乎没有交流。美容店里很少看到女子坐着。女人虽然都爱美,可是,在一个服装只有白色没有其它任何色调的地方,在一个只有科学呆子没有情调的地方,美已经是一个应该被忘却的概念了。 这里的酒吧倒是有点意思的。东一个西一个的,其实经常被其它设施打乱了,包括上述的存在在这里的一些店铺,连警察局也穿插在里面,还有一些住房。所以说是酒吧街,酒吧们并不在一条街上,有的在一侧,有的在后面。 那些大的、门外大大地写着编号的(比如1号酒吧,3号酒吧)酒吧里经常坐满了人。毕竟这里没有其它娱乐。而那些穿插在小巷里的小酒吧经常是没有什么生意的。 这天我走到了一个小巷里,而且第一次把这条不长的小巷走透了,也就是说,我走到了这条小巷的尽头。在这个看似尽头的地方,却横生出一条更小的小巷来。 这条小巷里有个小酒吧。 我经常到酒吧街来,可是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酒吧。 我理所当然地就走了进去。 我走进去的时候,外面没有月光,但这个酒吧的门上有一盏昏暗的小灯。那形状就是古老的煤油灯的样子,只不过,里面当然不是烧煤油的,当然是电灯,但应该当然是故意的弄得很昏暗。 一个东西擦我而过,吓了我一跳。我是说,这东西几乎是贴着我的脖子蹿过去的。我回过头去看的过程是给自己壮胆以后的事情。 一只猫。在我身后的地方。看着我的眼睛里闪着绿光。 第50章 科罗 (时间:05年10月3日) 受累! 我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完全转回到对着酒吧内部的角度,我身后的这句话把我吓了第二跳。 在昏暗的里外交织的而里外交织仍然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一张油亮的脸,离我往回转的脸很近。他说着受累时,向我喷来的是一股浓浓的酒味,在他牙齿的闪光里向我喷来。也就是说,他的牙齿很白,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很亮。 我说:是你的猫? 我猜了个大概意思,这只现在在我身后匍匐在地上的绿眼睛的家伙,多半是从这个黑人老头的肩膀上跳出来蹿过去的。 他说:怎么会?这是这里的主人。再说了,它不是猫。 我说:主人?不是猫? 我只是机械地重复了一下他说的两个词,顺便加上了两个问号。 他说:是主人,不是猫。另外,你是来喝酒的吗? 我说:本来不是。 他说:那就坐吧。 他并不问我,本来不是,那么现在是不是呢? 他很简单直接。这是我的第二印象。如果说白色发亮的牙齿和牙齿间喷出的酒味是第一印象的话。 我说:我认识你。 他把我带到了一个角落里。其实这里任何地方都是角落,因为这个酒吧一共只有五张小桌子,一张靠着吧台,四张靠着四个角落。斜对面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女人,应该是个黑女人。看不出年龄,因为她趴在那张小桌子上,发出一种几乎是悦耳的带一点轻轻的啸声的声音,应该是一种特殊的呼噜。 如果这是这家酒吧的服务生,那么这里实际上只有两个人。也就是说只有两个醒着的人。我和他,这个黑人老头。 他说:我也认识你。 他说:自己去倒酒,想喝什么倒什么,走的时候,有卡刷卡,没卡登记一下。那里有个本子。这里不刷脸。 这里的酒品种真的很多。我倒了一杯我最喜欢的金汤力,是本来就调好的,我按味索酒,直接就闻到了这酒。再从冰箱里拿了几块冰块放入。 我坐下后,我们干了杯。 我说:冬妮亚好吗? 他放下了酒杯,又拿起来。他说:看来你真的记得我。 他说:为冬妮亚干杯! 我说:为什么?冬妮亚怎么了? 他不说话。我看到他用手背擦脸。我就跑到吧台那里去拿了一张餐巾纸递给他。 他说:谢谢! 我转移话题:你还记得我吗? 他说:当然了,世界上没有人不知道那个波历的,那个来自魔法世界的波历哈特。 他说:谢谢你还记得冬妮亚。 在我发现提到冬妮亚让他伤心了的情况下,我本来不想再提这个话题了。可是他自己说了起来。我说:她怎么了? 他说:跟克里斯一样。 我说:什么?被淘汰了? 他说:反正是被带走了。 我说:为什么呢? 他说:不知道。忽然就不见了。没有人说为什么。在这里,没有人会告诉你一件事情的原因的。 他说:你在一室好象没有待多久就走了。你走了之后,有好几个人被带走了。 我说:难道来了很多新人? 他说:来了几个。不多。带走的人比来的人多。 我没有再问下去。我知道,在这里,没有什么为什么可问,因为问了也没有人会给你答案。 我认识他,固然因为他是第一研究室里仅有的三个黑人之一,而且是其中唯一一个男黑人。其实我跟他没有说过几句话,顶多也就是问候一下。好几次遇到他跟他打招呼的时候,是同时跟冬妮亚打招呼的,因为经常见到他跟冬妮亚走在一起。 冬妮亚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她那时候为那只久伤不愈的兔子付出的感情,在她说起不行就让它安乐死的时候,感觉她沉浸在极悲世界里,悲到了近于神圣的地步。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但我觉得神圣这个词似乎很接近她当时的样子。在克里斯治好了兔子的伤的时候,她瞬间进入了极乐世界。她的极乐世界延续了没多久,那是因为克里斯之被淘汰被带走又让她陷入悲伤。我自己在极悲世界,可是我还安慰过她。 她跟我说过的话不多,但她有些话给我的印象特别的深,尤其是那句话:动物的生命也是生命。还有一句是:我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动物因为我的操作而死亡。 我们喝了很长时间的闷酒。我明白,是我一上来就把天给聊死了。 他,我想起来了,他叫科罗。 他说过他只会说昂语,冬妮亚除了昂语还会说罗尔斯语,她说她本来就是罗尔斯人。原来她不叫冬妮亚,但她很喜欢冬妮亚这个非常罗尔斯的名字。她说,她最喜欢的书就是《钢铁人类》,我知道那是一本很战斗的书,但她说那是一本有理想的书。 他,也就是科罗,他的昂语有一种口音,我猜是杜因口音。可是他长得一点都不象杜因人,倒是象非洲最黑人的那种黑人。所以他在酒吧门口给我的感觉首先是油亮。我还记得我住在极简房间里时那个送饭的黑人女孩。就是那种黑,黑得油亮。 我扯开了话题。我进入了一个无聊的话题,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聪明的话题来。我觉得我开始这个话题的时候有点象是被人打开的一本枯燥的读物,一本有声读物,但是很枯燥。 我提出的问题是他现在在研究什么。 我没有想到,这么枯燥的问题却可以引出非常吸引人的答案来。 他说,冬妮亚被失踪后,他说,其实是失踪,跟克里斯和其他人不一样,她就是不见了。他说,不说这个了。冬妮亚被失踪后(他坚持用这个被动态),他心灰意懒,虽然他认为自己不会引起冬妮亚的兴趣的,可是他对冬妮亚有的不止是兴趣,而且他发现冬妮亚对他的情感似乎也不止是兴趣。有几次他们甚至发生过。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他一定是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了。可是我的样子象是没有听清楚,至少没有当一回事。他说:受累。 我甚至没有说不受累,或者没关系。我经常是最好的听众。这是萨克逊的语录。 他说,没有了冬妮亚的日子,过得很慢。后来又过得很快,因为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投入到研究里去,他甚至就睡在了实验室里。有一次,他说,他一觉醒来,躺在地上,脸上身上爬满了白鼠,可能是他睡着的时候把笼子带到了地上,打翻了。 他说,只有研究能让他忘却。 他的研究很快引起了注意。阿尔贝特甚至亲自来找他,问他是不是在研究倒置。他说是的。 倒置?我问道,你是说细胞发展过程的倒置? 他说:是的。那时候,我一直在想,世界上的事情能不能倒过来发展,让我们回到从前去。我忽然想到从我的研究开始。世界上的事情能不能倒置,那就看我能不能把细胞的发展倒置。从最小的东西做起。阿尔贝特对我说,他们决定把我调到第四研究室去。因为那里的一个研究重点就是倒置。或许也可以叫倒殖,就是逆向繁殖的意思。 我说:细胞倒置的意义是什么呢? 他说:从长远看,意义很大。比如,人体内的细胞发生了病变,包括癌变,癌细胞的扩散。如果我们从植入相应器官或者部位的多能细胞开始,让这种细胞可以先顺着正变,然后进入逆向变化,并带动同一个器官或同一个部位的原有细胞同样进入逆向变化,癌细胞有可能会变成正常细胞。发生病变的细胞远远不止癌细胞。许多细胞都会在所谓生病的过程中发生病变。比如各种结核病,各种炎症引发的体内细胞变化。从更长远看,应该可以大大延长人的寿命。举个例子,八十岁的细胞可以逆向变回成二十岁的细胞。 我说:这可是不得了呢。 他说:我们离这些目标还很远。但是,研究出并掌握倒置细胞的技术,这是第一步。 这时候,也就在他说到世界上的事情倒置的时候,我有一种世界在旋转的感觉,不仅仅是酒精在我身上发生的作用,而是真实的,就象哪个童话里的那样,一句话,世界就变了,酒吧里的灯光忽然变得非常明亮,不知什么时候这里涌入了好多客人,不仅把五个桌子周围和吧台前的位置都坐满了,还有很多站着的。那个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女黑人服务员(我这才看出她真的是个年轻的女黑人)端着盘子在吧台和桌子间快速地走动。吧台后也站着一名女服务员了,好象是欧美人的样子。 这一切发生在我跟科罗说话的时间内。或者是,本来就进来了那么多人,都坐下了,开始喝酒,服务生也开始服务,这些都对,关键点是,灯一下子亮了,而且很亮很亮,一下子让我们看见了店里这段时间里已经发生了的一切。 更致命的是,我们这张小桌子旁边剩余的两把椅子也坐着人,并且在喝着酒。他们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和科罗。 我理解了科罗说这话的意思。我对科罗说:好吧,下回你要讲下去,关于你刚开始但实际上还没有开始讲的事情。 然后我站起来,走了出去。走了很远,已经拐了两个弯了,我耳朵里还在轰鸣着那家小酒吧里人群的哄闹声。好象整个酒吧都跟在我后面,踩着我的鞋子,碰着我的后脑勺。 我甚至捂住了耳朵。 等我想起来那个年轻的黑人女服务生好象就是我住在极简的房间里经历过的两个都叫纳丝林中的一个纳丝林即那个送饭的黑人女孩子的时候,好象是,应该就是,我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那是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第51章 黑老头和考拉 (时间:06年4月6日) 可是这个“下回”会隔开那么长时间,却是我没有想到的。 不是我想要隔开那么长时间,其实我是急不可耐的。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我一开始时每天都去酒吧街找这个看似隐秘的小酒吧,接下来隔天去找一次,再接下来每周去找一次。还有那个叫科罗的黑人老头,我能找的地方找过,能等的地方等过。 我后来真的怀疑那是一个梦,那天晚上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那天晚上,我回到我的房间里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我是在月光里醒来的。那天的月光甚至有一种让我睁不开眼的感觉。这是从来没有的感觉。我发现我的半个身体连同一条腿一条胳膊连同半个脑袋在床里,半个身体连同另一条腿另一条胳膊连同另外半个脑袋在床外,然后我就整个滑落到月光里了。我甚至一度怀疑我看见月亮了。我走到窗前,还是只看见月光看不见月亮。 然后我就睡不着了。 天刚有点亮,我就走了出去。我直接走向酒吧街。 如果换一个人,会感觉走在清晨的普通小镇的普通街道上,可我是一个有特殊嗅觉的人,所以我的感觉是走在一条充满表面上散去了实际上还残留在每一道墙缝里的酒味和汗水味和香水味的酒吧街上,我只需要在海洋的腥鲜空气里再深呼吸一下就能闻到所有这些。 我有点迷惑了。这里有许多小巷和小小巷。几乎每两个房子中间都有,有的比较宽有的非常狭窄。我走进了一条我感觉最象的。走到底,却没有看到横着生的小小巷。 我又走进一条,走到底,仍然是只见三面墙壁。 下一条小巷,拐了一下,很长,通到后面的一条街去了。那里已经有人在走动。 没错,每一条小巷我都走进去了。我后来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要领,不能见一条进一条的,否则就乱了。当然,这个想法马上被我自己推翻了。这又不是魔术。 等我从酒吧街走出来,太阳已经很高了。我甚至忘了这一天我没有吃过早饭,我直接去了b4楼,就是4号实验室大楼,第四研究室所在地。这栋楼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因为我进不去,因为的因为是,我的脸在这里刷不了。 我去b4楼,正因为这里是我从来没有进去过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要证实一下,那天我见到的科罗确实是存在的。我记得他说过,他后来换了研究室。我问过娜拉和云吴,他们都说他们第三研究室没有这样的一个人。 然后我去了我曾经待过这个黑人老头和让他流泪的他的冬妮亚还有克里斯都待过的1号实验室大楼。我曾经待过的实验室的门关着,但旁边冬妮亚和黑人老头的实验室的门开着,一个女孩子惊讶地转惊为喜地看着我盯着我看,她甚至没有问你找谁。我觉得她甚至等着我说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我问她,她知道这个房间里曾经待过的人吗,比如一个黑人老头,好象叫科罗。她说:我知道,不过应该是叫科雷。我说,也许是我记错了。对,科雷。你认识他?她说:不认识,我听别人说起过。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说,还有一个女士叫冬妮亚的。她说,这我没有听说过。要不要我帮你问一下我的导师?我说,不用了。你知道科雷到哪里去了吗?里面探出来一个新的脑袋,卷卷的头发,也是个黑人,比科雷年轻多了,他说:不知道,他走的时候我在。那天我上班就听说他被调走了,这两年都没有再见到过他。两年?我几乎是惊呼了。他说:应该有两年了。 接下来我回到了我的实验室。在实验室里听萨克逊问了两遍盎格鲁也问过一遍同样的问题,即你在想什么哪?也就是说,他们跟我说什么说了一遍甚至两遍我都没有听到。 我问萨克逊是否听说过一个叫科雷的黑人老头,其实可能是杜因人,因为他说的昂语带的是杜因口音。萨克逊说,我从来不关心别人叫什么名字。盎格鲁说:在这个地方,名字重要吗? 我想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不是原来的名字。这是一个有没有名字都无所谓的地方。 我们几个研究室和其它部门的食堂都集中在a2楼里。我那些天里每天都关注着第四研究室的食堂。我问过那里进出的人,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叫科雷或者科罗的人。我甚至有两次在吃午饭的时候从头到尾在第四研究室的食堂门口站着,站到再也没有人走进来,站到食堂里负责保洁的女工呆呆地站在门里看着我。 可是这个黑人老头,不管叫科雷还是科罗,就是不见踪影了。我想起来了,自从我离开第一研究室后,我也一直都没有见过他。可是那天晚上就见了。 然后他就不见了,连同见他的那个酒吧,都不见了。好象他和酒吧就是从地底下升起来的,天亮的时候,或者我离开以后,又沉了下去。就象我刚到这里来住在极简的房间里所看到的,那会裂开吐出检测的男女二人或者那个推着午餐车进来的黑人女孩的墙壁。它会在他们走出去之后严丝合缝地关上,让人几乎不会相信那里曾经开过一道门出来。 对了,那个黑人女孩子,她应该就是那第二个纳丝林。还有她,也跟杜因口音非洲典型长相的黑人老头和小酒吧融合在我的记忆里,还有忽然坐满了喝酒的那么多人的灯忽然亮起来的场景,还有那只从我脖子旁边擦过去的考拉,绿眼睛的那只。我后来想起来了,那只我称之为猫的可爱的绿眼睛家伙确实不是猫,确实应该是考拉,又叫树袋熊的。我以前在动物园里见过。尽管,这里连猫也没见到过,怎么会有考拉这种一般地方只有动物园里才有的东西的,这太奇怪了。可是它应该真的是考拉。 他们都不见了。也就是再也找不到了。 我想过,这可能跟那个模仿我的名字也叫波历哈特的男孩的经历有共通之处:他推着他的行李车对着火车站里的一道墙壁或者一根墙柱冲去,然后就进入了一个魔法世界。也许我应该推一辆什么车再来找一下。 可是,在我已经不抱希望、不再寻找的时候,不再寻找的东西就冒出来了。我后来想,是不是我以后就应该不去找心里想找的东西,那样才会有找到的希望? 其实那是在我放弃寻找之后过了一个月左右时间的事情。这么说吧,时间就是今天。 今天晚上。 我已经不记得上次一个人到这里来喝闷酒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找这个叫科雷或者科罗的黑人老头那几个月里,我没有在这里任何一家酒吧里单独坐下来喝过酒,我只是经常用我的鼻子去扫描那些人来着。 其实前几天我来过,是跟萨克逊和盎格鲁一起来的。那天他们针对白鼠脑细胞副作用的研发取得了一个突破。其实这样的突破他们或者说我们三个人经常有,但是几天后就得重新来过,寻找新的或者说真正的突破。 再前几天,我跟娜拉和云吴来过。那天娜拉本来想跟我单独来的,可是云吴似乎是闻着味道就来了。好几次了,我跟娜拉到酒吧街来,云吴就跟了过来。我观察过,并没有发现他在什么地方跟踪。也许是他的嗅觉继承了我而且比我的更厉害了?不知道,但我高兴他跟过来,因为我始终怕我跟娜拉走得太近。尽管我的心里经常希望着的是反面,也就是说,我心里是挣扎的。这么说你应该明白的。 今天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谁也没有约。吃完晚饭我还睡了一觉。我后来想过,以后也可以试试吃完晚饭先睡一觉再出来。 可是,我明确地知道,我是从觉里醒过来了的,我处于完全清醒的状态,第一状态。 酒吧街已经很热闹了。我没有看我的手表,但我知道,时间已经比较晚了。 有的酒吧临街有些室外位置。这些临街的位置是最先坐满人的。 然后就有人叫我,或者说有人叫着波历的名字。我侧过头去,就看见了他。 是的,我看见了那个黑人老头。 他在抚摸着他膝盖上的一只考拉,那只考拉朝我眯缝着尽管眯缝着我仍然能看到其绿色的诡异之光的眼睛。 他微笑着。我对着他的微笑说出的第一句话连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我说的是:你是叫科罗还是科雷? 他的回答却似乎是顺理成章的:怎么会是科罗呢? 我的第二句话也是莫名其妙的:那个纳丝林呢? 他的回答居然也顺理成章:我也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我说:那个女服务生真的叫纳丝林? 他说:难道你不相信你自己吗? 我的感觉几乎是:我们在对什么暗号,就象在古代汉华的地下活动里那样。 我点了一杯金汤力。他居然还记得,因为他说:你只喝这个?我说:我喜欢这个。 他说:我喜欢这个。 我不知道他说的“这个”是指他喝的饮料还是他抚摸着的这只考拉。因为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抚摸着考拉。 我接下来还是向他提了一个普通的问题:你这些天都到哪里去了? 他说:我一直在第四研究室b4楼里啊。我们不是每天都见到的吗? 我说:每天? 他没有回答。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满满的真诚。当时我的感觉真的是,应该羞愧的人一定是我。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或者记错了什么。 这个时候,其实我还滴酒未沾。我的右手刚举起我的闪亮的金汤力杯子。 他说:你不是想知道倒置吗? 我说:你说说看。 我们的对话,整个晚上的对话,我后来回想起来,从头到尾都有一种自然感,沉稳,从容。 他说:你也是研究干细胞的吧? 我说:是的,不过我的专业是心脏,现在又加上了脑干细胞。 他说:关于干细胞延长寿命的事,你应该也知道。 我说:我只是听说,具体怎么操作并不知道。 我说:我是个好学生,跟我的专业有关的我都想学,你能给我上课吗? 他说:学费是多少? 我说:随便你开价。 他笑了,你别以为在这里没法转账,其实在超市门口就有自动转账机。 我说:没问题。 他说:我开玩笑的。生活在这里,要钱有什么用?再说了,我跟你说了,也只是粗线条的,不可能我说了你就会做了。 我说:我只需要了解粗线条的,也就是原理的事情。 他说,好吧。 他说:你也许知道,高卢生物学家封巴认为,哺乳动物的寿命约为生长期的5-7倍,这个发现通常被称为封巴寿命系数。人的生长期约为20-25年,因此预计人的自然寿命为100-175年。 我说:这个我听说过。 他说:格米达科学家发现,老鼠体内的细胞与早衰老鼠的细胞存在差异,后者的细胞更小,而且比普通老鼠干细胞的再生速度更慢。然而,给17天大的小老鼠注射干细胞,结果发现它们的寿命明显延长,从平均只有21到28天延长到超过66天,比通常长3倍。干细胞可以延长寿命已经几乎成了定论,这你一定知道。 第52章 细胞倒置 (时间:06年4月6日) 我没有接话或者说插话。他就继续说了:可是,怎么延长呢?一种是把年轻人的异体骨髓间充质细胞输入年龄大的人体内。这么做,输入异体的骨髓间充质细胞,效果肯定是有的。我们都听说过,年龄大的人移植了年轻人的肾后,白发变成了黑发。这样的做法,在世界上许多地方都在做,收费很高,做的人还是很多。 我说:是的,在我们汉华,许多机构和医院开设了这种所谓服务,收费很高,而且涨价飞快。 他说:你为什么说你们汉华? 我说:我是汉人啊。 他说:在这里,每天都有人说鬼话。 我没有反驳他。即使他说这里的人每天都见鬼而且自己也被人看成是鬼,我也不会反驳。 他说:好了,不说了。鬼话也好,人话也好,爱说什么说什么吧。许多人说,这么做没有任何副作用。其实,据我所知,还有我之前在别的地方参与做的试验,其实很可能有副作用甚至很大副作用的。也就是说,遗传体相互冲突,排斥,新进入的遗传体和原在的遗传体都可能受到刺激而把原来要在几十年后才发生的遗传病激发出来,比如许多人在这么做之后得了冠心病、脑梗、癌症,但大多数人并没有把这些视为注射异体骨髓的副作用。当然,还有不少人有直接的排异反应,甚至为此丧命。而我发明的做法是倒置。 我说:你发明的? 他说:可以这么说,这么说不算太错。有很多人在研究,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可能始终找不到正确的途径。否则,你以为我们敬爱的区长阿尔贝特是轻易找上门来的吗?他说第四研究室的研究重点之一就是倒置,可是,我到第四研究室后了解过,也看过一些同行遮遮掩掩的操作。我感觉他们都没有找到或者找对方向。 我说:只有你找到找对了? 他说: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个出色的听众。 我说:受累。 他说:所谓倒置,就是把细胞往回发展。所谓往回发展,就象丘野百惠当初做的那样,把任意的普通细胞变回胚胎干细胞,然后诱导出各种细胞。她做的是先往回发展,然后诱导,再向前发展。她用的是一些特定的因子,甚至几种因子结合。我也用一些特定的分子,至于用什么分子,当然我不会说那么多。但我做的却不是变成胚胎干细胞,而是走得不那么远,变回其上一个层次,也就是说,年轻化一些。我发现一个成年人的细胞可以按年龄分成许多层次,就象树有树轮那样。现在他们可以把年龄层次变回去五个层次。 我叫了起来:这就是说,可以年轻五年? 他说:是的,也不是。有的层次差不多相当于一年,有的可能更长,有的才几个月。我们做出来的就给了隔壁那个实验室。据说他们在倒置五年的基础上又再倒置了一年。然后就没有进展了。其实,他们在倒置五年的基础上寸步难退,却在另一个实验室做成的倒置四年的基础上退出了两年。然后,我们三个小组都卡住了,无论怎么试验,都最多倒置五年。而且每一次实验结果都不一样,只少不多。不一样的可能性,我们探讨过,可能在于所用基因的具体差异。 我说:其它性质也能倒置吗?他说,是的,甚至五年前这个或这组细胞曾经被什么病毒或疾病侵袭过,也会回到五年前被侵袭时的样子。用的是各种分子。还有个实验室就是在我们做的基础上研究所用的分子,进行进一步的筛选和确定。偶然做成一次是可能的,回头再找那一次成功的原因就难了。这你应该知道的。在实验中,尽管有详细的记录,可是在成功后再做,要做到成功的那次的效果,可能很容易,但也可能非常难。 当然,我们目前还仅仅是在小动物身上做试验。在人体上做现在还不成熟。 当然了,也可以把本人的细胞退回到胚胎干细胞,在体外培养,然后简单地诱导出造血干细胞,再输入人体里去,造血干细胞进入各个人体器官后,会与各器官的特定细胞结合,组合成新的器官细胞,年轻细胞。这也是有些机构在做的收费的事。但是,这么做的最大的风险是成瘤的可能性不明,风险偏大,甚至很大。再说了,目前做的那些机构也没有证明出来这样做的年轻化效果如何。 后来,我想起来,这就是说,如果这件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岂不是就可以使人越活越年轻吗?如果是为了这样一个宏伟的生命工程,哪怕在这里坐一辈子牢都没有关系。 他忽然间就引爆了我的另一个兴趣点。这个兴趣点几乎把倒置这个兴趣点至少暂时地覆盖掉了。 即他说的“哪怕坐一辈子牢”。 我说:你认为在这里是在坐牢? 他象看见魔鬼一样地看着我:你难道有别的看法? 我想说,待在这里的人不可能有其它的想法。但我同时想到的是,他认为这里是坐牢,证明他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也就是说他不是其它世界或者次元或者什么梦里来的人。 谁会说这里不是坐牢呢?这里当然是一个巨大的监狱,三面是没有人爬得上去的山壁,一面是没有人敢走下去的大海,一个充满了贪婪的鲨鱼的大海,这里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没有电视。 我说:你觉得我们有希望哪天走出这个牢房吗? 他说:不说这些了。说了烦心。当然了,研究也有烦心的事。我本来认为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是好事。可是,后来,我发现,真象有人说的,生命科学是最好的事情,也是最坏的事情。我做的成果被这里的一些同事拿去,略加改造及与其它新的研究发展结合,可能产生出非常坏的结果来。 我问:比如呢? 他说:比如,就在这个酒吧里,我碰到了我同一个研究室的同事,我们偶然地谈到倒置的事。才发现,他也用了一些分子,而且是跟我做的半成品结合,也就是说,仅仅加上一种分子,结果发现,如果输入给猴子,可以引起猴子智力的退化,甚至是高速退化。 我吃惊地问:难道这种分子可以增加脑触突之间的粉尘? 他吃惊地看看我,然后释然地说:对了,我差点忘了,你是研究脑细胞的。 我没有解释。我想,显然,在我找他的同时,他也在观察我。 他说:不是那样的。我也听说了一些脑部粉尘堆积和神经纠缠的事情,但这恰好相反,这种东西可以造成脑空白,也就是说有清洗的作用,使触突扁平化。看上去,跟老年痴呆症相似,其实完全不同,只是症状相似。 由此我想到,我的动物实验里其实也有类似的情况,当然是发生在个别动物身上,个别动物的智力明显退化了。可能正是我用的细胞及其分子恰巧遇到了这些动物体内的某种类似的分子,发生了类似的清洗剂化的作用。此外,异体细胞与本体细胞的冲突会给神经系统带来冲击,能使人变得烦躁,或者抑郁,脑里出现种种迫害之类的幻象。 我没有插嘴,也忍着没有发出任何惊呼。但我真的是太震惊了。这里,似乎每分钟都在发生好事,但在发生好事的同时也在发生坏事。 他说: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那个同事还很得意,他得到了研究院的褒奖,而且获得了巨额的奖金,现在要求他研究针对不同基因的情况。并说,一旦成熟到可以大量投产的地步,他会获得更大的奖励,甚至可以跟他的家属团聚。 又是基因,又是大量投产。天哪!怎么这里的一切都是往这个方向走的呢? 那天,我们喝酒一直喝到天上和地上都看不见月光了。酒吧里的人却越来越多。 他站起来时,我也想站起来。他说:你再坐一会儿吧,喝一杯咖啡。 他站起来的时候,有一个东西从他的腿上落下,轻盈地落在地上。 是考拉。科雷其实一直有一只手在忙着,他的这只手一直在抚摸这只考拉。 我知道,我的腿有点晃动。我想证实一下这只考拉是否就是那只考拉,我想,它应该是绿眼睛的。可是,它已经跟着他走了。我只看得见它的尾巴在晃动。 他已经走出几步了,我忽然喊道:那个小酒吧还在吗? 他没有回头,只是摆了一下手,表示他听到了,但不想说什么,或者没什么可说的。 他已经走到拐角那里了,我大叫:科雷,那个纳丝林呢? 他已经拐过去了。 可是我听见一个浑厚的女中音:你找我? 我感觉我的脖子有点僵硬了。可我还是回过了头去。 真的,那个黑人女服务生就站在我后面,我的回头并没有把她逼退。我甚至觉得她很享受跟我的邻近。 我说:你真的是那个纳丝林,送餐的那个? 她呆呆地看着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其实我已经不能确定是不是她她是不是送餐的那个纳丝林了。 第53章 散步队伍 (时间:06年10月5日) 时间又过去了半年了。有时候我真的在想,外面的世界或许真的已经又过去了几千年了吧? 在跟黑人老头科雷再次相遇再次共同举杯并且再次见到疑似颜色深的那个纳丝林的夜晚的第二天,我醒来后就想,别想了,应该跟上次一样,一切都是梦或者跟梦一样的什么。我不象那时候在小巷的横向小小巷里的小酒吧喝酒之后那样发疯似地去寻找那人那巷那酒吧,我甚至真的没有把这一切当一回事,甚至的甚至没有把这一切当真的。我自己对自己说,别再害自己啦。 我正常地去了实验室,跟萨克逊、盎格鲁一起做点瓶瓶罐罐的事情,正常地跟他们一起去食堂吃午饭。 就在我们第二研究室的食堂门口,我看到科雷迎面走来。 他甚至跟我打招呼:呜呼!小兄弟! 我站了下来,揉了揉眼睛。 他说:波历!小兄弟!波历哈特! 我说:你是真的?你真的是那个科雷? 他说:你怎么啦?我们不是每天都见面的吗? 我转过头去,看见盎格鲁脸上的微笑。我很少看到她微笑的。但她微笑起来真的很甜。我问她:我们每天都见面吗? 她回答得非常自然:是的呀,他不是每天见到你都叫你小兄弟的吗? 我的感觉不是科雷这个黑人老头出圈了,曾经的一度的不在了,而是我出圈了。好象是我到地球外面的什么地方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从那天开始,我不仅几乎每天都遇到科雷,我到酒吧街去的时候,也经常遇见深色的纳丝林。而且,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纳丝林会主动地跟我打招呼了,当初的那一抹羞涩好象被落到高大陡峭的山壁后面去的看不到但是确定存在的太阳带到山壁的后面去了。 我问过纳丝林,那家后巷小酒吧还在吗?她说:所有的酒吧都在的啊。我说:就是我在这条酒吧街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家小酒吧,一开始的时候灯光很昏暗的那家,就是你一开始的时候趴在桌子上睡觉的那家。她说:这话不能随便说的,我怎么会在工作的时候趴在桌子上睡觉呢?这话让上面听去我会倒霉的。我说:你原先在哪家酒吧?她说:我原先不在酒吧,两年前我到这里来,当服务生,就一直在这家大街上的大酒吧。 我问过我在寻找科雷的那些日子里问过有的还问过很多遍的那些第四研究室的人,尤其是其中两个见到我就笑笑得还很甜或者说尽可能甜的女孩子,科雷这个人是不是曾经失踪过一段时间。她(两个中的一个)甜甜地笑着说:不会啊,他每天都在的。你问过我什么?能再问一遍吗? 他(他们中的一位)绷着脸严肃地对我说:开什么玩笑,他一直都在啊,他从来就不请病假的。你什么时候问过我关于科雷的问题了?是你搞错了吧? 整个颠覆了我的认知,应该说,是把我自己给颠覆掉了,就象一个大碗扣了过来,本来我是这只碗最上面唯一露着脑袋沐浴在阳光月光或者灯光下的花生豆,可是扣过来后,我成了新做好的八宝饭最下面被捂着的那一颗。 我问过萨克逊:前面那段时间我在这里吗?他诧异地看着我:那你在哪里了? 我的感觉世界和经历世界整个就不对了。好象一切都对,但又有一些不对的地方。我想起我这个难得读小说的人却读过的一个很少有人去读的叫夫卡夫的作家写过的小说,那里面的事情都对却又都不对。就是这种感觉。 整整半年过去了。这半年里面,我经历了的似乎是一次膨胀然后又缩小的过程。 我说的是我的周边世界。或者说我的朋友圈。 以前我们汉华有一句话,叫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半年前的那个酒吧街喝酒之夜过后,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本来我出门散步,大多数时候是跟娜拉和云吴或者他们之间的一位一起走,有时候跟萨克逊和盎格鲁走在一起,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我一个人。海滩上人总是很少的,有时候甚至走了一大圈回来也没有遇到其他人。 可是现在这个世界忽然就热闹起来了。海滩上、超市里、酒吧街、大楼与大楼之间,到处都有人,到处都有人跟我打招呼。我感觉我成了一团湿面粉,滚动着的湿面粉,滚着滚着就成了一个大面团了。 我们的队伍经常会迅速地壮大。高峰的那些天,我们走到海边时已经有十几个人了,十几个人走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走回来的时候,有一次我无聊地数过,最高峰达到了25个人。 我们散步的同道的核心还是娜拉、云吴、萨克逊、盎格鲁,后来加入核心的有科雷,有纳丝林,还有第四研究室那两个女孩子,后来跟我们走在一起的就不是每个人我都叫得出名字的了。有的人的名字我一直到最后也不知道,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问过。 然后,有句汉华话叫盛久必衰,就是这样的。就象我们面前的大海那样,有涨潮就有退潮。我几乎不读诗的,但我不知道从哪里记住了一句我分明没有读过的诗,叫“走着走着就散了”。就是这样。 从两个月前开始,我们的散步大军就只剩下了几个核心人员了。从一个月前开始,我们完全恢复了原样,就是最多三个人,最少一个人即我一个人的散步。 并不是其他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只是走着走着有些人就不想走了。我的感觉是这样的。 这种由盛而衰,娜拉觉得很好。她说过:太好了!吵死了!这两个短句子我当然是懂的。云吴也觉得挺好,他说过:我忽然开始喜欢孤单了。我理解他说的孤单,其实最好是把我也孤单出去,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他和她才对。 我说的跟他们说的有点不一样。我说的是:我也觉得人少一点好。可是你们不觉得这种人少是有什么原因的吗? 他们说:什么原因? 他们俩难得的或者说从来没有异口同声地说过话。可是他们这回是异口同声的说的。这异口同声,我觉得说明他们想的跟我一样。 我们说这话的时候,时间是傍晚,晚餐后。方向是大海。因为我们是在晚餐后在a2大楼门口接头然后一起走出来的。地点,即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所处的地点,是大楼和大海之间那几栋小楼中间的一栋。 刚能够从这里的室内走到室外的时候,我简单地描述过这里也就是说工作区房子的布置。我提到过,在几栋大楼南面,即比大楼们更靠海的地方,有一些小楼或比较小的楼。 我需要在地理概念上重新明确一下。 我们的大方向即向着大海的方向是东南,偏南。 这片山海夹着的谷地或滩地的东面是工作区,西面是生活区。工作区东面,从靠里即靠山、靠北的一面往外即往海的方向数过去,从里到外是b1楼,a1楼,b3楼。工作区西面,即靠生活区的那面,从里往外数是b2楼,a2楼和b4楼。 b3和b4楼更向南即更靠海的方向,有几栋小楼。 b3楼南面的小楼是明的,也就是说,有门有窗,似乎有仓库,有机械车间什么的,那里经常有一些穿着白色工人制服的人出入,也经常能听到一些金属摩擦或者撞击的声音。 b4楼南面,就是我们要说到的地方了。 从b4楼旁边的大道往大海的方向走,首先要经过一栋连体楼。这个连休楼的一头是一栋小楼。这栋小楼四周都是高度大约到我下巴这里的灌木,也就是说接近1米65。我说大致到我下巴这里,指的是现在作为南美运动员形象的我的下巴,即作为波历的我。如果要拿以前的我即那个叫章程的我来比较,应该说大约跟我齐眉了。顺便说一下,我现在的高度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也是我后来才认可的。所谓认可,我是说,我一开始有感觉,但要推翻原先的自我,那是需要过程的。 灌木包围圈的东面即靠近大道的那面有个低矮的花园门,高约1米20。花园门内一条小径直通小楼的门。可是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进出这栋小楼,没有看见过这里的门打开过。这栋小楼的窗虽然很大,但却都是不透明的。我说不透明,是因为你根本看不见小楼里的任何东西,包括里面的天花板。可是看上去那门和那些窗的玻璃就是普通的玻璃,不是乳白色的,也不是俗称的毛玻璃。看似透明,但就是不透明。 包围小楼的灌木其实包围得不那么严实,在两头都有缺口。就象我上面说的前面那头是花园门,后面那头是一条室内通道,通道长十几米。或者这么说吧,这条通道的东面是这栋小楼,西面连着一栋大楼。这栋楼很大也很高,应该有10米左右的高度,长度应该有80米左右,宽度约20米。但这栋大楼没有窗子。给人以一个仓库的感觉。这栋楼连门也没有,但它跟那栋小楼之间有一条通道,长约10米。显然,只能通过这栋小楼走进这个看似仓库的大楼。 这个连体楼南面,即更靠近大海的地方,就是我们今天要说到的另一栋小楼了。 第54章 会说话的小楼 (时间:06年10月5日) 我需要再啰嗦几句,比较详细的地理描述对后面的故事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 这栋b4楼南面的连体楼及其东面即b3楼南面的那栋象仓库又象车间的楼可以说处于一片高原的边缘。准确地说,b3楼南面的楼还正好处在高原的边缘,而b4楼南面的连体楼已经立在一片斜坡上,从b1、b2、a1、a2这些大楼所处的地面上或者道路上看过去,只看得到连体楼的上半身。不过要说明一下,这个斜坡的坡度并不大,所谓高原比海边的礁石群只高出十来米。 从连体楼再往下走,距离约20余米、低于连体楼约2米左右的地方,就是那另一栋小楼之所在。 接着前面也就是地理描述之前中断的话往下说:我们那时正好走到这栋小楼的跟前。而且我们说着说着停下了脚步,站了下来。 因为我们这时候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人从这栋小楼里走出来。 这个人叫阿尔贝特,即我们这个第二研究所或者二区的最高长官,区长兼所长。 他几乎是在我们鼻子前面走过去的,他那从茂盛的大胡子里散发出的气味甚至让我感到不舒服。我甚至知道他今天晚上吃过很多大蒜,还喝过酒。 可是他完全无视我们。就这样,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某个存在等于不存在地方,从我们面前走了过去。 娜拉说:他是从哪里出来的呢? 这句话让我很震惊。因为,这真的是一个问题。就象之前科雷和深色纳丝林失而复得而提出的问题,即问题出在他们那里还是我(们)这里。 云吴说:真的哎。这有点奇怪了。 因为,我们都知道的,我们甚至围着这栋小楼转过很多圈了。多的时候,十几个人围着转,少的时候,就我们几个人。 但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走进这个小楼的门。 应该换一种说法,我们甚至都没有看到这栋小楼,或者说,我们都没有见到这栋小楼长什么样子。 因为,这栋小楼被高大的灌木包围得结结实实的,这一圈的灌木有近3米那么高。只有在站在坡上比较远的地方的时候,才能看到这栋小楼的房顶。那是一个简单的平顶。上面有时有海鸟飞起或落下。 这些灌木,我们好多人都用手推过,但是都没有找到什么可以推得动的也就是说相当于门的地方。 我们所有人的结论都是,这栋小楼看来只能从地下通道走进去。 可是,我们分明看见阿尔贝特区长是从小楼里、或者说从灌木中间走出来的。 如果说眼睛花了,那也绝不会应该不会几个人的眼睛同时都花了。 问题就出在这栋小楼。 我是说,我们散步的人群由大变小,问题就出在这栋小楼。 至少我是这么看的。 本来,在我们十几个人围着这栋小楼或者说围着包围小楼的高大灌木转的时候,在大家这里摸一下那里推一下那里拉一下的时候,本来有很多人在说话,谁也听不清稍远一点的地方传来的话声。可是,一句话忽然很清晰地传到了我和我们所有人的耳朵里,而这句话显然来自另一面的灌木的后面。 之所以我说这话传到了我们所有人的耳朵里,是因为在这句话说出来后,所有其它的话声就没有了。 这句话其实很简单,它说的是:听说这是一栋会让人倒霉的楼。 这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的。 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说:这话我也听说过。 说这话的人竟然不少,有女声也有男声,发自高大灌木的四方。 第二天,集群散步的人数就大大减少了。 第二天我们又走到了这栋小楼前。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什么人说要往这里走。可是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了。 这回说话的人是萨克逊,他就在我旁边。 他说的是:看来是真的。我听到过这栋楼里发出的声音。 可是我们都静了下来,却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可是参加集体散步的人又减少了。 一直到只剩下三个人即娜拉、云吴和我的时候。那天,我们在海边走着,那时正在退潮,我们走在了沙滩上。 这时候,娜拉说:你们听见吗? 云吴说:听见了。 我也说:听见了。 我们相信我们说的听见了说的是同一回事。因为我们的目光都投往了同一个方向,就是那栋小楼的方向。 云吴说:那好象是狼嚎,好象有很多狼。 娜拉说:不象是狼嚎,倒象是许多猫在叫。 我说:我不敢说,都有点象。 我们在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在往那个方向走了。 就在这时候,雷电交加,一场在这里难得一见的暴风雨来了。这个地方,一年也就下一两次雨,但一下就是暴风雨。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克里斯跟我在暴风雨里奔向酒吧街奔向1号酒吧那个时刻。 这时候,在雷电风加上巨大的雨点拍打着海面沙滩和礁石的时候,我听着那狼嚎或者猫叫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我们没有奔跑。因为我们早就全身湿透了。我看见云吴的眼光凝固在娜拉身上,才发现湿透了的娜拉的身材真的是魔鬼到了极点。即使是她的背影,不是即使,而是尤其,尤其是她的背影。到了连至少表面上传统到了极点的我都不敢再看的地步。 我看着娜拉走远了,她走得很慢。云吴跟得很紧。我这才想起来,该走了。 奇怪的是,一开始,那无论是狼嚎还是猫叫的声音很清晰。我们越是走近那栋小楼,那声音就越轻。 娜拉说:我们走得对吗? 这时候我们三个人已经走在一起了。雨也下得小了。一串巨大的雷声之后,天空已经有一阵不发声了。 我们说:没错啊。 “我们”之另一人,即跟我异口同声说“没错啊”的是云吴。 可是真的,那声音就是越来越轻。到我们走到围着小楼的灌木前的时候,那声音就听不见了。 这时候,几乎没有声音干扰我们的听觉。 因为雨也停了。完全彻底地停了。 这是我在这些年来经历的无数个诡异里面的又一个。 虽然我早就见诡不诡了,可是用被我歪曲了的医学语言说,我还是有些室颤。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第55章 侬是啥宁 (时间:07年1月21日)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起伏的物体。 这是我经常想到的一个理论。 在我从孤独中寂寞中走出,身边重新聚集起很多人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类似于人间的热闹之后,在这些越来越多的人变得越来越少热闹散开之后,我本来已经不再盼望着什么了。 可是后来的事实却再而三地告诉我,那些散开是为了新的聚集,也许不是为了更多的人,但却是为了某种热闹。而更多人的散开应该就是为了这种新的聚集铺路的。 那是一种心的热闹,记忆的热闹。 这一天跟平时绝大多数的日子一样,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吃完午餐后特意到第三研究室的食堂去张望了一番。我没有看到娜拉。 可是云吴却用吓我一跳的声音说:小朋友,侬寻吾是伐? 我回过头去,有些失望地不走心地说:对了,我找的就是你。 他说:我今天也没有看见她。她好象都没有进过实验室。 他说的她当然是娜拉了。他倒也直率。 其实我看得出来,他虽然还是喜欢跟我和娜拉走在一起,无论是去海边,住宅区,生活区,或者偶尔地去酒吧街喝一喝聊一聊,他都还是会高兴地参与,但很明显的,他终于也意识到娜拉对他之没有兴趣了。从他主动地走到我的另一侧或者坐在我旁边的、跟娜拉隔着一个位置的位置可以看出来,他真的是想通了,想通了那不是他的菜,应该说他不是她的菜。 我们都成了普通朋友。 于是,我跟云吴走了出来。我们走到海边,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本来这种无言的散步应该自觉地散开的,可是我说我到那里再走走,他说,好的。我说的是生活区那里。可是他好象觉得这是我对他的邀请。 于是我们就继续着这种无言的散步,无言地走进了商业街。我没有努力去找话。他显然也不想刻意去说些什么。 所以他说的话又吓了我一跳。 我必须说,云吴这个人说话的音调属于没有微调的那种,忽然就会把音量开到最大,在完全不需要大音量的时候。所以即使他不是在一个人的身后说话,也会让这个人惊吓。这是他的本事。 他说:那不是她吗? 他又说:那是谁呢? 那个她已经在看着我们了,她还在向我们招手。 也许这是云吴开足音量的一个好处。也许她是听见了抬起头来。 她当然就是娜拉。 坐在她对面即背对着我们的一个女子也转过了身来看着我们。 她们坐在大超市门外。这里常年放着几张小桌子,一些椅子,是让从超市出来的人可以在这里坐下来喝一点吃一点在超市里买的吃的喝的东西的地方。 我们说:哈罗。我和云吴都这么说。 那女子站了起来,转过身来说,哈罗。 这个女子当然是我们都见过的。而且她是我们见过的这里的女子中很难被人忘记的一位。因为,她个子很高。这么说吧,跟变成南美足球运动员形象的我已经相当不低的身高相比,她比我还高出大半个脑袋。但我注意过,她通常跟这里其它人一样,穿的是平跟的鞋子。 虽然她引人注目,可是我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话。而她也是这里女子里的一个特例。这么说吧,她从来不对很招此地女孩子待见的南美足球运动员长相的本人假以颜色。 我也从来没有去关注过她。 因为她除了个子特别高以外,再就是她是个典型的北欧人的长相,浅色的头发,连眉毛也是浅色的,浅黄色,近于白色。她的眼睛是绿色的。 我忽然想起后巷小酒吧从我肩膀上脖子旁几乎是飞过去的那只考拉,那蹲在地面看着我的眼神。 真的有点象。 这是我跟她第一次面对面,我是说,近距离的面对面。 我又说了一遍哈罗。我没觉得自己多说了一遍。二比一地多说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了。是因为我的嗅觉。一种间接的嗅觉。一种深层次的。 娜拉说:今天我上午不舒服,睡了一上午,然后就想到超市里买点东西吃。就在那个拐角碰到了珊德拉。对了,介绍一下,她叫珊德拉,他叫波历,他叫曼努埃尔。 我把差点要说出口的第三遍的哈罗咽了回去,刚想着应该说点别的什么,娜拉又继续了下去。她说:你知道吗?她在那个街角那里,就是那里那个小巷口上,在跟一只猫讲话。 这回是云吴也就是娜拉刚才介绍的曼努埃尔发言了,他这个无微调的声音却是很低,低到了完全象是自言自语象是故意不让别人听到的地步。 他说的是:这里跟猫啊狗的甚至跟白鼠讲话的人勿要太多噢。 这回接话的不是我也不是娜拉,却是这个刚被介绍过的珊德拉。她说:你会讲汉语,会刚申城咸话? 这回是这个高大的北欧女子吓着我了。 因为她说的这两句话,前面一句是用汉语说的,后面一句是用申城方言说的。 她会说汉语已经够让人惊吓了,她竟然还会说申城话,而且说得那么纯粹。 我忽然几乎失语了。也就是说,我几乎失去语言功能。我甚至失去了反应能力。按理说,我经常有一种弹簧般的反应能力,我本来会在她或者任何其他的人的话音还没有落地的时候就说什么的。 可是我没有。 娜拉说:我跟珊德拉认识,就是因为她跟猫讲的是申城话。我虽然不太懂申城话,可是我听得出来那是申城话。 恢复语言能力后,我的第一句话却显然是偏离主题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偏离主题,我为什么会这么说话。 我说的是:那是一只什么样的猫? 她们和他都诧异地看着我。 我发现自己的语病了。我解释似地加了一个问题:那只猫是绿眼睛的吗? 我终于在最后的瞬间把“也是绿眼睛的吗”里面那个“也”字咽了回去。 可是她们和他似乎都没有听懂。我说的是汉语,连娜拉也懂的。 可是,珊德拉回答了:是的。 我说:你能把头低下来一点吗? 我知道,我这句话是用颤音说出来的。 她可以拒绝的。因为我的要求确实有点莫名其妙。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就把她浅色近于白色的头发和眉毛的脑袋低了下来,到了她的眼睛跟我的眼睛处在一条水平线上的程度。她眼睛里的绿色象焰火一样地在我的眼睛里炸开。 我往后跳了一步。不是说她的绿色的眼睛有多么可怕。恰恰相反。这个战略性的后退,是因为我太激动了,激动到我不得不竭力地克制住一把抱住她的冲动。冲动是魔鬼。我在跳出去后还有时间想到这句名言。 我说话保持着颤音,而且这音颤得已经没有形状了。 我颤出来的话是:若雪。汪若雪! 是的,没错。我让她低下头来,就是为了近距离地发挥我特异的嗅觉。我这是要证明一件事。一件自从我重新见到云吴教授之后一直在想的事情。 重新见到云吴后,我已经想出了个道理,一个原理,那就是,这里的人每一个人都有一种被覆盖的气味,一种之前的味道。在云吴并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我其实已经做过无数次试验,我在比较靠近他的地方运用了我的潜质嗅觉,也就是说,我已经学会了排除表面嗅觉去闻出那种第二层气味的本事。 她的跌坐下去有点汉语成语里说的那种推金山倒玉柱的意思。原因当然是她的高大。虽然她只是跌回到她原先的椅子里去,但小桌子上的东西已经被她碰得乱七八糟,一个纸杯连同里面的饮料倒在桌子上,另一个空空的纸杯滚到了地上。 她重新站起来后,第一句话是:你怎么知道的?侬是啥宁? 仍然是第一句是汉语,第二句是申城方言。 貌似回答她的话的是云吴:你说汪若雪?她是汪若雪?你是汪若雪? 他的第一句话说得极轻,第二句话把音量调到了最大,第三句话又变得极轻,极得象是自言自语。显然,他自己也被他的第二句音量太大的话吓到了。以致他在说第三句极轻的话的同时还四外环顾了一圈。 这时,这条商业街上,居然空空荡荡的,只有四个人,即我们四个人。 说实在的,我也不敢相信。最大的不敢相信是,她不仅相貌变了,变得非常极端,几乎是原来的汪若雪的反面,而且,更不敢相信的是,我竟然会比坐着的她只高半个头,我说的是在她站起来的情况下,变成比我几乎高出一个头,达到了西方女子篮球运动员里差不多最多的身高。 我说:我是章程,文章的章,程度的程,公司章程的章程。 她说:章程?不可能吧。 我说: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这是真的。你觉得你自己现在的样子是可能的吗? 她说:我就是变得特别高了,而且头发变白了,身体颜色也变白了。 我说:你拿我的眼睛当你的镜子,照一下你自己看。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发现,在这里,只有人的眼睛还有一种镜子功能,虽然那是一种歪曲了的功能。 她的绿眼睛真的对着我的眼睛了。她的绿眼睛重新在我的眼睛里炸开焰火。 然后,我都没有想到,她竟然一把抱住了我。 我是说,她已经重新站了起来。 她抱住我的时候,我必须把脑袋偏到一边去。否则我担心会被她巨大的胸脯捂死。 从她响亮地跳动着的心脏那里摆脱出来后,我问她:你相信我是章程了? 本来我已经在想讲哪一件她和我都知道的事情来向她证明我是章程了。可是她忽然就相信了。这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脸红了。她是脸红了以后才说话的:我认识你的眼睛。你的眼神。你知道的。我经常看你的眼睛的。 我几乎要产生男生对女生的那种激动了。尽管她的相貌和身高从一开始就拒绝了这种激动。可是当我想到她认出我是她当初对我的一片真情时,我真的有些激动。 好象为了岔开自己的情绪,我对娜拉说:她原来的名字是汪若雪,是我在申城时一个研究所的同事。 云吴说:也是我的同事。 他对汪若雪说:我是云吴。 汪若雪只说了一句“噢”。好象眼前这另一个人,一个长相跟汉人同样毫无瓜葛的人是否真的是云吴,是否真的是汉人,跟她没有一毛钱关系。 汪若雪!这天晚上,躺在床上后,我才在想:太神奇了,我终于找到了第二个人,第二个来自汉华的同事。可是,这个变化也太大了。 那么,第一,我又开始分析归纳了,接下来我一定还会找到其他同事;第二,我要放宽范围了,即使非常极端的对象,身高也好,肤色也罢,甚至气味截然不同,我有机会都要去试试。 第三,绿色的眼睛。这里面好象也有玄机。那天,在我认识科雷这个黑人老头的那个晚上,在那条后来再也找不到的小小巷的小酒吧里,那只擦着我的脖子飞过去然后对我瞪着绿眼睛的猫。那绿色的眼睛,怎么就那么象呢?难道,那是一种预示? 这有点匪夷所思,让人毛骨悚然。 可是,在这个所谓的细胞滩上,发生什么又会是不正常不可能的呢? 第56章 我们在哪里 (时间:07年1月31日) 是的,汪若雪的空降,带来的是一种新的热闹,一种记忆的热闹。让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往事,却也有未来的事情。如果我后面那五十年要当一名心理学家,我会出一本厚厚的书,书名就叫《记忆未来》。我甚至相信,当我的书问世时,已经死亡了的纸做的书正好将开启一个新的书的繁荣时代。 总而言之,我们的话题忽然就多了起来。我们谈过去,谈现在,更多的是谈未来。 我们讨论这里发生的、曾经发生的、将要发生的一切。 当然了,我们首先都交流了大家的经历。我们这几个来自汉华的生命科学工作者里面,经历最惊心动魄的大概就是我了,其次是云吴,再其次是汪若雪。汪若雪是从睡眠到睡眠,只是她睡着时是在飞机上,她甚至没有感觉到我离开座位,她是个直接的女孩子,她说得真的很直接,她说:我最后看见的人就是你(她是对我说的),我睡着后看见的人有好几个,但你是我记得最清楚的。她说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里,她甚至是叫着程哥哥醒来的。 当然了,我不会因为她说这些而脸红,她也并没有因为说这些不好意思。我们就象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我觉得,我们在说过去的事情的时候,真的会有一种置身人外的感觉,也就是觉得我在说别人,而她说的我也不是我。 也许这是我们终于都意识到自己变了样子已经变成了别人。所以原来的自己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心里的别人。 我的经历引起了惊叹,当然首先是汪若雪的惊叹,因为他们两位即云吴和娜拉都已经听过我的故事了,娜拉还不止听过一遍。 汪若雪拿出年轻科学家的本来面目即认真的态度说:看来你是唯一一个真正知道我们的飞机到哪里去的人了。 我说:也许吧。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至于现在,若雪在第4研究室工作。我说:你也是研究倒置的?她说:不是啊,我们研究室有人研究那个。我问她是否认识那个科雷。她说不认识。我说,一个中年黑人男子,研究倒置的。她说,好象研究倒置的还真的有一个黑人。她见过他,但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说,她研究的是类器官。她还说,她们研究室主要是研究类器官和器官的。 还有研究器官的?我惊讶了。 她说:是的,你是我的前辈了,应该知道的,许多年前,挪典科学家艾里克森就说过,人类能在50年内研制出所有的干细胞器官。 我说:可是,类器官和器官区别太大了,完整的器官早着了吧。 她说:原来我也不太懂这些,但我来到4室已经有七年了。类器官原来仅仅是用来修补器官,或者试验药物的,但是,我们4室有几个人真的已经接近研制出完整的器官了。当然还只是接近。 她对我说话的态度是我所陌生的,跟她整个的外形一样,有时候她甚至称我为前辈。除了外貌的原因,可能也是这个地方的地理因素吧,我想。谁在这个大监狱里待个几年,恐怕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 我说:研究类器官和器官是好事啊。 她看了我一眼,好象觉得我这话说得有点奇怪。 我想想也是。可是,我想起来,我当初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一直觉得萨克逊和盎格鲁的研究是好事,而且是造福人类的大好事。那个科雷的研究也给我这个初印象。可是,后来的一些内幕信息说的是反话,是非常刺激人的反话。 至少让我认识到一点,好事和坏事之间的界限是非常单薄和模糊的。尤其在生命科学领域。 可是我没有对这个刚刚重新认识的若雪说这些。 然后,我们更多的时候当然是探讨了几个现在和未来的问题。 现在的问题,最直接的,是我们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当然了,这是不会有答案的。 但我们都是搞自然科学的。自然大家都要分析一下,讨论一下。 娜拉是我们几个人里面这里的元老了。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说她到这个地方已经五年多了。前些日子,她偶然地说起,她到这里已经十二年多,快十三年了,也就是说,我跟她认识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说实在的,我对此感到惊讶。我问过她,这里没有钟,也没有手机,电脑上也不显示时间,她是怎么知道的,她一直在记录日子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们几个人讨论地点问题的时候,我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并且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 她并没有想很多。她说:我看光线。 我说:光线是什么意思? 她说:这里看不到太阳,但是看得到太阳的晕,对不对?这里好象白天黑夜的长短也差不多,一年到头没有明显的变化,但太阳每天早晨和傍晚所在的方向是不一样的。我们知道,如果我们在赤道上,太阳永远从正东升起,正西落下,日夜的时间永远是均衡的,大约各十二个小时。可是我们这里太阳升起和落下的方向是有变化的,虽然变化不大,日夜的长短也是有变化的,最长和最短之间大约差不到一个小时。也就是说,我们离赤道不远。问题在于,我不知道我们是在南半球还是北半球,而这里一年到头几乎没有温差,都不热,也不冷。所以,我知道,白天最长的时候是夏天开始的时候,可是我不知道这个夏天是南半球的还是北半球的夏天。 云吴说:你说我们距离赤道很近?可是这里从来就没有特别热的日子。 若雪说:这我也发现了。这里的气候真的非常好。你说一年到头几乎都是晴天,一年里顶多下两场雨,有的年份只下一场,虽然这一两场雨都是暴雨,可是毕竟只有这么一两场。可是这里的植物,我没有看见过什么人浇水。修剪灌木的事情有人做,可是浇水的人没有见过,所有的植物都长得这么好。 云吴说:对啊,若雪的观察真的太对了。 我们很快就都称呼汪若雪为“若雪”了。我试过叫她珊德拉,但总觉得别扭。可他们却觉得若雪这个名字对于我来说比章程好。所以她跟云吴、娜拉一样称我为波历。我也觉得挺好,我觉得这个名字能让我时刻记得我们身处在一个魔法世界里。 若雪说:不好意思,我开的是无轨电车。跑偏了。 云吴说:不偏, 一点也不偏。你说出了重点。重点中的重点。其实气候是分析地理位置的关键。 我看到娜拉差点笑出来。我发现我其实也是在忍着笑。 原因是,云吴对若雪的态度在重新认识若雪后的两三天里就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 我说:是的,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按娜拉的分析,这里应该离赤道很近,或北或南,甚至只有一个阳光小时或者阳光偏差度的距离。可是这里为什么一点都不热呢? 若雪说:这可能跟我们见不到太阳有关。我们只能感觉到太阳及其方向,虽然晴空万里,万里无云,我们却总是只知道太阳在这里或者那里,这里或者那里虽然见不到太阳却也无法长时间地直视。可是,太阳是被某种力量屏蔽掉了。月亮也是这样。 云吴说:说得太对了,说得太好了。屏蔽,这个词用得好。 第57章 分组 (时间:07年1月31日) 我说: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只知道我们在海边,可是不知道我们面对的是哪个大海或者大洋,更不知道我们后面的山后面是大陆还是或者也是大海。 娜拉说:我注意过,深更半夜的时候,有一次我走到我们宿舍的外面,我尝试着去倾听。我好象听到了机器的声音。但我不能分辨是什么机器,是汽车还是轮船还是飞机,或者就是其它的非交通用的机器。那声音离我们不太远,但显然是被大山阻隔了。当然了,不排除我好象听到的其实是我的幻觉。 若雪说:不管怎么说,这里一定有交通工具通往外界的。无论是飞机还是轮船还是汽车。 云吴说:对呀,就是这个道理。太对了。否则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那么多商品和研究用的器具、原料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说:东西一定是从地下运到我们这里来的。一定有地下通道通往有其它交通工具的地方。 若雪说:对,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出路。我们不能在这里老死。 娜拉说:是呀。在这里的日子一天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姑娘,大学刚毕业。可是,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十二年了。再过十二年,二十四年,我都不敢想。 其实,这样的讨论会我们已经开过无数次了。我举的例子只是其中一次。我们讨论着我们的现在过去和未来,可是我们都对我们的未来很无奈。根本无从下手,也就是说,完全不知道怎么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这个牢房,甚至不知道这辈子是否有希望离开这里。 所以,我们所有的讨论会都是白开的。开着开着,用汉语的比喻说,都开成了白开水了。也就是说淡然无味。无味到了极点。 而且开着开着,我们就分开了,没有任何约定地就分成了两组,两人一组。 我先不说这个两两组合具体是什么样的。我只说几个人的表现:若雪和我表现得无所谓,云吴和娜拉显然对这样的自然结合感到高兴。 这就很明显了。是的,我们走着走着,云吴和若雪就走到一边去了,而我和娜拉就走到了另一边去。有一次,娜拉问我:你在笑吗?她不问你在笑什么,她的问题比你在笑什么更狡滑。我说;没有啊。我这么回答是跟她的问题对应的,不出格。 其实我在两两分成两组后偶然地想起现代家庭规律,不知道是哪位社会学家写的,这个规律就是现代的家庭是由整化零、由零化整,再由整化零的无数次方。也就是说,一个家庭,孩子大了,出门了,就由整化零了。有了孙辈了,老年人不少也受邀来照看孙辈,由零化整,孙辈大了,老人进了养老院了,再由整化零。如果加上离婚和没有子女的现象,那就有更多的分枝表现。 若雪的心理我是能够理解的。是的,她以前是程粉,即对明知已婚偏要试的章程采取一种一贯的追求攻势。但现在时过境迁,每个人都已经不是自己了,我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叫波历长得也偏向于波历的人,而她更是变得不仅面目而且体态已经全非的人。她不会再对我有什么念想了。 即使有,她也是明白人,谁都能看出娜拉对我这个波历的小心思。 而云吴的心理要稍稍地拐几个弯才能理解。 刚见着或者说重新认识若雪后,云吴给我的感觉是受了惊那种。他的声音经常处于完全失控状态,不是音量太大大到吓着他自己的地步,就是小到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程度。 我们都知道,这个云吴教授最后一次离开申城即赴奥曼之时是五十五六岁,这七年过去了,不知不觉地已经在向上一个属于老年人或者退休人的台阶迈去了,至少在汉华国内已经过了退休年龄。而在此之前,他是一个欲为人不知却几乎人人皆知的汪若雪的暗恋者。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跟一个二十几岁跟他的女儿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他显然不敢明恋,但他对若雪的态度却是几乎无法掩饰的。当然了,他离婚了,女儿也出道了,他有投身于新一轮追求的权利。这谁都不否认。也没有人嘲笑他。 我跟他在申城所里虽然接触不多,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可很少的说话里,他却是对我毫不客气。当然,那次正是当着若雪的面。那是不上班的时候,在研究所大门口,若雪说:程哥哥,顺路的,你就带带我吧。这时候,一个巨大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小章,你太太今天不来接你吗? 当然了,这个巨大的声音当然是云吴发出的。 我想起来了,几天前,我跟素华约了在所门口见,然后我坐她开的车去商场。那天云吴也在所门口,正好也在下班路上。素华还没到,若雪先到了,或者说跟着我从实验室走了过来。 我当时在吓了一跳之后笑了笑,说:谢谢! 若雪说:谢什么?说话也不知道轻一点。为老不尊。 当时,对的,我记得很清楚,她是说了“为老不尊”的。而他说的那话,我后来想过,也不是偶然突发的。却间接地得到了一个“为老不尊”的评语。尽管那时的云吴教授离老还远着点。 可是,现在,他们却走到了一起去。从重新认识若雪之后的第三天甚至第二天开始,云吴好象忽然领悟了。领悟了人生。也许,尽管若雪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另一个女人,甚至连女孩子都没法说了,可是,在他的眼里,她也许又蒙上了昔日的光环,好象有一个心理学家说过,这叫什么记忆误导。误导也好正导也罢,只要被导者喜欢,情愿,什么都是对的。 对于云吴的第二次追求,而且这回是明的追求,若雪好象并不反感。其实也是的,云吴也是变了一个人了,一个看上去也就四十几岁的东欧模样的男子,还有几分医生气质。要把这个曼努埃尔跟之前已经五十多岁现在应该已经年过六旬的云吴相提并论,恐怕现在这个对女人甚至女孩子更多了几分吸引力。 就这样,很自然的,我们总还是四个人走出来,然后就分成了两组。一组向东,一组就向西。而且分开走之后,有几个人的声音就比之前更大了,一个声音大的当然是云吴,另一个声音大的是娜拉。 那是高兴的声音。兴奋的声音。 跟我走在一起,至于吗?我有些自嘲地想着。 虽然我对有人喜欢我当然不反感。应该说,每个人对这种状态都会有点那种被称为沾沾自喜的感觉的。飘飘然倒还不至于。忘乎所以更是我时刻提醒自己要注意的。 第58章 月光下的抛物线 (时间:07年3月19日) 转眼,我到这个地方已经七年多了。不可思议的是,我偶然地想起来,发现这里的人是七年如一日。如一日到了什么地步呢?这么说吧,不完全是说这里的日子每天没有什么新意,其实每天可以做的事情就那么几件。实验,吃饭,散步,偶尔喝点酒。 如一日还有一层意思。比如说,我跟那个深色皮肤的纳丝林有一次偶尔地单独见了面,就在她当服务员的那个在酒吧街上的酒吧里。那天天还没黑,酒吧里,在我坐下来的时候,还没有其他客人。向我走来的服务生是纳丝林。 我说:还是金汤力吧。 她说:好的。 她几乎没有跟我说过什么话。即使在十几个人一起散步的时候,她偶然地或者不是偶然地会走到我身边,但只是偶然地抬起眼给我一个我觉得含有某种期待想说什么的眼光,然后她就被别人挤到一边去了,不能说挤吧,也就是有人走到了我和她的中间。这个走到我和她中间的人多半是娜拉,有时候也会是科雷,那个跟她一样深色皮肤的老头。 可是这天她跟我说了好几句话。她把酒杯放在我面前的桌上后,没有象以往那样立即走开,却说:你真年轻。 我相信我是愣住了,因为我不会想到她会跟我说这样的话。 然后我说:你好象更年轻啊。 她说:不是的,我是说,我们中间大概有七年没有见面了吧。 我说:还真是的,六、七年是有的。 她说:可是七年后,我见到你,发现你一点都没有长大。 我说:怎么叫长大呢? 她说:就是说,你好象比七年前更年轻了。 我说:你好象也是啊。你好象也跟七年前一样年轻,甚至更年轻了。 如果不是这时有客人招呼服务员,我还会跟她聊下去。 在我这里,所有深刻的思想都是迟到的。 这回也是,那天晚上,我想起她那些简单的话,我想,她并不是在恭维,我也没有恭维。还真是的,她还是这么年轻。就好象七年是那么轻轻地晃了一下,就过去了,七年前的情景就象是昨天的情景。可想而知,她说我更年轻也不是瞎说的。 因为,我想起来了,这里所有的人,比如娜拉,好象也一点都没有变老,或者用纳丝林的话说叫没有“长大”。 这是我说的七年如一日的另一层意思。 我这里写的是今天的体会,是我在阳光下看着娜拉时的体会。 我们是连续两天走到这里的海滩西边的尽头,即这里跟山壁交界的地方。当然,昨天是晚上,现在是白天,是午后。 这个海滩,不算太长,但也真的不短,从工作区走到海边,沿着海往东走,走几公里,不到一小时,大约45分钟,即到达山壁那里。那里的山壁是延伸到海里去的,跟整个围着这个细胞滩的山壁一样,都是巨大的石头构成的,完全没有爬上去的可能性。 沿着海往西走,有的地方礁石更多,有的地方有成片的沙滩。这里的海边几乎都是礁石,大大小小的石头。再走过去很累的,需要一点运动员的素质。 可是,就在昨天,我跟娜拉也是跟若雪和云吴一起走到海边的,然后,若雪回过头来,象一只大只的鸭子那样摆了摆手,就沿着海边的小径转往向东的方向,云吴回过头来,也摆了摆手,象一只小只的鸭子那样摆了摆手,跟了过去。而我和娜拉也都摇了摇手,转向西去。 我们从来没有商量过,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若雪回过头来摆了摆手,我们就这么约定了似的。如果她转向西,云吴就跟着她往西去,娜拉和我就转向东去。如果她转向东,我和娜拉就转向西去。 我这才发现,若雪是个相当有主见的人,而且很有领导能力。她什么也没有说,事情就这么定了。她的第一次摆手就成了一个决议,一个约定。她的第二次摆手就成了一个习惯,一个俗成。 往西走,到山壁的距离要比往东走到山壁远得多。昨天,我们走得挺远的,到海面成片地被染红在红色地散开与合拢的时候,我们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已经有好几公里了,我们就找了一块大礁石坐了下来。 我不记得昨天在那里跟娜拉都说了些什么了。也许我并没有用心在听,也没有用心在回应,我这是一种经常性的发呆状态,或者说一种陶醉状态,我的心可以说是都沉浸在大海的声音里了。 但娜拉从来不嫌弃我的状态。她会不时地跟我说些什么。虽然知道我并没有真的听进去,却也从来不会生气。我甚至觉得,她很享受这种状态,即我在她的身边或者对面陶醉着的状态。有一次她甚至说过:你发呆的时候特别帅。 当我跟她说我们回去吧的时候,天空还局部地红着,亮着,可地面已经逐渐地暗了下来,包括礁石,包括礁石上一男一女两个人。 娜拉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 我说:天快黑了,待会看不见路了。 她说:看见吗?今天晚上的月亮会特别的亮。 她不走,我也不能走,即使这里是世外的地方,可是总也不能把一个女孩子单独地扔在海滩上。 还真的让她说准了。在天空的红色完全消失后,天并没有完全黑下来。真的象是一个奇迹发生的样子,天空和大地和大海都换成一种淡淡的亮色,海面和山壁象是被镀了银。 我很久没有一种出世的美感了。飘飘俗仙的那种。 我说: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她没有回答我。我觉得她象是进入了一种梦游的境界。她在礁石上竟然走得飘飘的,象仙女一般。我跟了上去。很快我就放弃了追上她的意图。因为我已经走得很吃力了,几次差点滑倒,我跟她之间一直就保持着那么一点距离。用汉语说,有那么点不即不离的意思。 我跟着她,我们离西面的山壁越来越近了。我感觉我从来没有看到这山壁这么光滑过,象镜子似的,亮亮的。 我还从来没有走到离这里也就是海滩西面的山壁这么近的地方,因为这里本没有路,礁石高高低低、中间还不时有很深的象小溪一样流动着海水的沟需要跳过去。 可是,昨天晚上,我看着在我的前面飘着的女孩子,我虽然深一脚浅一脚滑出来滑进去,却总体上走得还是平稳的,让之后的我大感惊讶的那种平稳。 然后我差点撞到了她,或者说,我差点把她撞到了一块礁石下面去,如果不是我一把抱住了她。 我说了受累。可是她好象一点都不在意,甚至有点享受地靠在我的拥抱里。 然后她说:你看见了吗? 我说:看见什么了?流星? 她说:什么流星啊?在这里你见过流星吗? 我说:没有见过。 她说:又来了,快看。 这回我看见了。我也想起来了,其实刚才我也看见了的,就是有一个物体从上到下,从右到左,以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的样子,划过空中。亮的。也难怪我刚才会无意识地回答说是流星。 真的有点象流星,但流星没有这样的近距离,流星也没有这样优美的抛物线。 我抱住了她。我是说,我再次抱住了她。我说,不能再往前走了。危险。 这时候,这么说吧,我们已经非常靠近镜面似的山壁了。 我们又站了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其实大概有十分钟左右。 娜拉就靠在我身上。她没有作出别的努力,比如坚持向前走。但也没有马上回答我。 我知道,她在享受。我害怕的是,我心里也蒸发出一种蒸汽来,一种男人对女人的感觉。所以我又说了一遍:走吧? 回去的路上,她问我:你听到了吗? 我说:听到什么?海鸟? 她说:这么说来,你是听到了。可是我愿意跟你打赌,那不是海鸟的叫声,倒象是海豚的尖叫。 我说:别逗了。我在动物园里听到过海豚音的,比这更尖锐刺耳。 她说:也许你说得对。但肯定不是什么海鸟,至少不是我们知道的海鸟。 我说:你说得对。那声音比海鸟更尖锐,更悠长。 走到了她居住的小楼那里。她说:答应我。 我说:什么? 她说:明天晚上我们再去一次。 我说:好的。 我又说:我们还是白天去吧,可以看得清楚一点。午饭后? 她说:好的。午饭我吃不吃都可以的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马上就会答应她这个要求。也许是因为我担心我不去她会一个人去。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到这种地方去,出了什么事或者整个消失了都不会有人知道。也许同时也是因为,我也有了好奇心了。对那抛物线,对那有点象海豚音的长长的尖锐的叫声。 第59章 岩壁上的字符 (时间:07年3月19日) 今天中午,我早早地就去了食堂,走进我们第二研究室的食堂时,我还特意走进第三研究室的食堂去看了一下,那里面还只有两三位进餐者,没有娜拉。 我匆匆吃完午饭,走出a2楼之前又返回来,再次去看了一下第三食堂。这里有十几个人在吃饭了,仍然没有见到娜拉。可我看见云吴了。他对我挥手,我也对他挥了挥手。 a2楼外面只有阳光。很亮的中午的阳光。还有就是一些动态。近处,有一只海鸟低低的掠了过去,晃了几下翅膀。 好象是海鸟的翅膀留下的画面。我擦了擦我的眼睛。可是那是真的。礁石上有个雕像。一个让我想起那年我跟素华去斯堪纳旅游时在海边见过的雕像。一个屈腿坐在礁石上的少女雕像。人们称她为鱼美人。 雕像的头发应该是凝固的。可是这座雕像的头发长长地飘了起来。 同时飘起来的是一个歌声。少女的歌声。 是她。她坐在礁石上,就象那个长着鱼的尾巴的斯堪纳少女。简直一模一样。 她在挥手。她在向我挥手。 走到她的身边,我说: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我好象听到过。 她说:你当然听到过的。是我爷爷教我的,汉华的歌,汉华童谣,让我们划起双浆,小船儿摇动海洋。那次跟爷爷奶奶一起到海边度假。那是我跟爷爷奶奶的最后一次度假。 我们走到了海边,然后她又飘飘然了。我是说,尽管她穿的是工作服,但在礁石上跳跃着行走,她仍然有衣衫飘飘的仙女状态。她仍然是不急不慢地走着,但够我这个身强力壮的南美形貌的年轻男人跟得喘气的。 我们走到了山壁跟大海交界的地方,就是前一天晚上我们在月光下走到之处。我说:你当心点。我急急地走了两步,滑了一下,仍然及时地扶住了她往下滑来的一条腿,帮助她爬上了一块靠着山壁的很大的岩石。然后我也上去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着。她倒是不需要我再扶一把什么的,遇到几乎同样高大的岩石,她自己就爬上去了,甚至还挺轻松的。 我叫着:不能再往前了,小心鲨鱼! 我这么叫着的时候,是我跟着她接连跃过了几块大石头之后。我们这是从上往下跳跃着的,已经到了海浪冲击着礁石的地方。我还真的看到了至少一条鲨鱼在附近游动。可是我还是跟着她又跳了一级,跳到了一块已经在高高溅起迷蒙的浪花的掩饰里出没着的大礁石上。 她说:天哪! 我没有跟着她叫天哪,可是我的心里同样是叫着的。 我心里想着的是,如果我这是在度假,旅游,那真是太妙了。简直是太妙了。 我后来想过,我想到度假和旅游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素华。我已经很久没有想到素华了。可是忽然就想到了,而且就在一个比素华年轻漂亮的西方样貌的女孩子就在我身边飘飘然着的时候。 是的,不得不说“天哪”。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海湾。不是很深很大,但是很美。这里的山壁跟我们细胞滩的山壁最大的不同是,这里的山壁颜色是红色的,准确地说是鲜红色的,完全由岩石构成。我们细胞滩的山壁下方也是岩石的,但顶端是土,还长着一些低矮的树和高大的草。 这个海湾里的海水似乎很平静,几乎看不见一排一排的浪。可是,在海湾里面,山壁前,海水却溅起高高的浪花。 那是什么?娜拉几乎是在欢呼着。 她说的是我们的对面。我说:对啊,那是什么? 她说:是人刻的字。 我也相信是人刻的字。可是,问题一,那是谁刻上去的呢?在那绝壁上。问题二,这是什么文字呢? 那些所谓的字很大,我们站立之处到海湾对面的距离我估计有将近一百米。这些所谓的字却很清晰。我说:每个字符的高度大概至少有一米半。她说:我觉得也是。 她念着:d2o1v2。我说:你确定?她说:难道你还有别的解读? 我想也是,应该不是阿刺伯语或者古蒙语或者鲜语。最简单的读法就是这种西语字母加数字了。可是,这些字母加数字又会是什么意思呢? 她又叫着“天哪”了。 这回我当然也看见了,而且看得很清楚。 一个物体从上方掠过,呈抛物线地掠过,越过了我们所站之处,掉在前面的海里。 然后,就在这个物体落入的海面,一下子出现了好几条鲨鱼,那好几条鲨鱼的脑袋几乎撞到了一堆去,后面赶来的鲨鱼甚至发出了尖叫声。不会错了。我们昨天晚上在这里听到的是鲨鱼的尖叫声。我这是生平第二次听到鲨鱼的叫声了。这是一种比海豚音略微浑厚一些的叫声,但绝对是尖叫声,很长的尖叫声,比一般海鸟的尖叫声长得多,也尖得多。 然后,我们看见海面,在鲨鱼们的嘴里,在鲨鱼的附近,漂着的,被咬着的,从那个物体上撕裂下来的。 娜拉靠近了我。我知道那是不自觉的靠近。她抖着音地或者用汉语说字符跳跳地说:是人。 我说:可能是人的尸体。那个物体一动不动,不象是活的。 她说:难道在这里进行海葬? 我说:对啊,完全有可能的。我们在我们的细胞滩没有见过墓地,一个坟墓都没有见过。 我向海湾深处的高处看去。那里是光光的石壁,什么也看不出来。 娜拉好象读出了我的想法。她说:你看呀,那里好象有个缺口,象一张嘴巴。 说实在的,我有一种恐惧感。我已经很久没有恐惧感了。 在血红的岩壁上张开着的一张血盆大口。 我说:走吧。 她说:你看,那又是什么? 她的目光这回是向着下方的。顺着她的目光,我也看见了。有一些各种颜色的软软的物件,贴在我们下方的岩壁上,在贴近海水被海浪冲击着的地方,有些还在漂着。有白色的,有蓝色的,有红色和黄色的,都是单色的。 我说:那应该是衣服吧。大概是尸体穿的衣服,尸体被鲨鱼吃掉后,衣服就漂在了海上。 我们早已在这里坐了很久了。久到我已经感觉到阳光的刺眼了。显然,看不见的太阳正在加速向西面移动。 我说:不对,海水还在上涨。快走吧。 我这话音还没有落地,娜拉就以惊呼接了上去。我不知道这是我们到达这个海湾边的礁石上之后她的第几次惊呼了。但这次的惊呼比前几次更甚。 就在她的惊呼声里,就在她惊呼着倒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忽然向后跃起,我忽然发现我真的还有那种特别年轻有力的相当于轻功的功能。 我竟然抱着她倒跃(你没有读错,是倒跃),一跃几米高,几米远,我们还就落在了后面的一块大礁石上。 在我们的眼前,几米远的地方,我亲眼见到了另一个奇景。一条庞大的鲨鱼在溅起的浪花里,随着溅起的浪花,一头撞在了我们刚才立足之地后面的石壁上。 奇景的后续是,这条大鲨鱼,随着浪花的撤退也回到了海水里,却昂起头来尖叫着。它好象并没有撞伤。那尖叫声可能是因为对扑了个空的失望,当然也可能是表达撞疼了的感觉。 我们往回走的路上都没有说话。 我们本来应该说很多话的。可是什么也没有说。 晚上,我去找过娜拉。可是她说今天累了,不想散步了。 第60章 退潮景观 (时间:07年3月20日) 可是,今天晚上,我们又一起走了出来,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我们还是四个谁都不象汉人却是如假包换的汉人一起走向海边。我和娜拉都没有提昨天和前天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怕吓着他们?或者,也许是因为我跟娜拉还没有商量过后续的问题,即接下来怎么做,是否要先跟我们最接近也可以说最亲近的人通报一下,以及怎么通报。也许需要我们俩先商量一下。因为,在细胞滩这个地方,许多事情会莫名其妙地发生,包括许多祸事。 今天,若雪惯例性地在海边摆了摆她的大手(她变得那么高大,手和脚当然也变大了),然后她向西边走去。 这也是惯例了,她总是忽东忽西,不是每天,但经常地没有规律地改变着她想要带着云吴走的方向。 可是,娜拉跟着她也转向西去了,即我们前天晚上和昨天中午去的方向。 若雪转过头来看了我们一下,说:想一起走走? 我说:是应该一起走走了。很久没有一起走走了。 我们走出了几公里,然后在两块礁石上坐了下来。正好是我和娜拉前天晚上一开始时坐的地方。 我们在这里坐了很久。我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云吴控制了话语权。也就是说,总是他在挑起话题。虽然他挑起的都是老话题,至少都是七年前的话题,可是他却总有话题可挑。 当然了,在这个完全封闭的地方,我们真的没有许多可谈的话题。云吴说得最多的是我们所里的事,估计这些事他翻来覆去地跟若雪也说过很多遍了。也许因为我在场,他说到了我的导师马大域。马教授的一些轶闻,家事。然后他又说到在奥曼机场先后倒下的纪印和戴秉读。这可能是我在这里听到的新话题了。他说:这两个人我都挺熟的,老戴的老婆跟我的前妻还是好朋友。他们如果死在奥曼,也许还真是他们的福气。至少他们的尸体或者骨灰已经回到他们家里人那里了,也少了一份牵挂。 我不时接一下他的话题。结果几乎变成了两个男人的交流。这是很反常的,因为许多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多的地方话多,结果却变成了女人在的地方男人话多。我暗笑着。 而这两个女人,一高一不那么高的两个西方样子的女人,却几乎一直在入定着,或者说在发呆着。 只有在云吴提到黄海浪的时候,高大的、头发和眉毛都淡黄到了接近白色的那个女人即若雪(我有时候在想,这时候也在想,若雪这个汉语名字太合适了,若雪的爸爸看来在给若雪起名字的时候是有神在一边指点的),她才转过了头来,好象想要说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说。仍然保持着那种固定状态或者我说的入定状态。 海边是最适合发呆或者入定的地方。 在若雪站起来、云吴跟着站起来的时候,若雪说:你们不回去吗?天快黑了。 娜拉说:你们先走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这好象是娜拉今天在这里坐下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说:那你们先走吧。 云吴说:你得担起男子汉的责任噢。 他这句话的意思也可以理解成,他跟着若雪走是担起男子汉的责任。 我挥了挥手。 随着他们之走远,地面上的光线真的暗了下来,尽管天空和大海还红着。跟前天的时间点差不多。 我说:走吧? 娜拉站了起来,说:走。 我说:怎么了?还到那里去? 她说:你没有发现吗?今天的海平面和水位特别低。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一只从她头顶掠过的海鸟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的目光落下来时,却好象仍然来得及抓住她刚刚甩给我的一个微笑的尾巴。一个调皮的微笑。 这女孩子够大胆也够执着的。我想。 尽管我的身体素质在我变成南美运动员之后有了飞跃性的增长,可是我这几天刚发现,娜拉的身体素质一点都不比我逊色。 她今天下半身的穿着还相当的运动。 当然她无例外地只能穿白色的服装,从里到外。这里的超市没有其它颜色的服装。可是,她今天竟然穿了一条白色的短裤。来到这里,来到这个细胞滩后,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谁穿着短裤走在室外。这里的沙滩是没有人敢下去的。所以也没有人穿游泳裤游泳衣什么的。这里的超市不卖休闲短裤。内裤倒是有。听说曾经有女子穿内裤走在大街上。听说那女子从第二天开始就再也没人见到过。 看得出来,她这条短裤是她自己连剪带撕改造出来的。其实说短裤是不够的。她制造的更象是或就是一条裙裤,本来已经在膝盖上方的裤脚下方还被她剪开或者撕开了,前后四片裤摆象四面旗帜在海风里飘扬,让她那两条魔鬼般的腿的高处若隐若现时隐时现,让我想起了那个在鹭岛电影里经常说的导致男人流鼻血的问题。 其实流鼻血倒没有,这是我从来就不相信的。可是我有两次必须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集中于脚下的石头,否则我会在石头上磕出鼻血来的。 天色已经完全银白了。我是说,天色的黑下来突出了月光的银白,无论是天上,地上,还是海上。这种色调完全跟前天一样。 真的象娜拉说的那样,今天晚上海水特别的低调。真的比前天晚上和昨天白天低了很多。在我们爬上一块块大岩石,又往下落到一块块大岩石,再拐个弯来到前天晚上和昨天午后来过的那个海湾转角的大礁石上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面对的景象也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前天晚上和昨天中午,这块大礁石就是进入海水里的最后一块陆地。可是,现在,我们眼前是一片新的土地。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这里继续往下走一段。这里有更多的裸露的礁石,甚至礁石中间还有一些小沙滩裸露着。 没有我多想的份儿。我本来是想提醒她的,我想说,这海水和海水里的大鲨鱼们可是说来就来的。可是娜拉已经跳到了下一块大礁石上。 当然了,我只有继续紧跟的份儿。 然后,我想都没想,就跟着她掉到了一个坑里。不是我跳下去的。她也不是跳下去的。我们都是不由自主地滑下去的。这里看似一个大沙坑,一个被许多大石头围起来的大坑,一小半的地面是圆圆的小石头构成的,一大半地面没在海水里。 我感觉月光就在这个时候移动了过来,就象知道我们需要照明似的。然后她就退到了我的身上,跌倒状地倒在了我的怀里。 可是我没有也没有时间去体验男人抱着女人那种感觉和激情,因为我也跟她一样地愣住了。 月光好象在嘲笑我们似的变得很亮。我们眼前的景象太让人腿软筯麻了。 一条腿直接向娜拉扑来。 真的,真的是一条人腿。一条被海水泡得非常粗壮的腿。 还有一个耳朵。跟在那条腿的后面。娜拉尖叫着,她背对着我被我抱着的身体使劲地推动着我后退。她叫道:这是一个脑袋。我说:应该说是半个脑袋。 这里的海水里不是泡着,而几乎是堆积着,有泡大了的躯体的组成部分,显然是被鲨鱼吃剩下的。而更多的是骨头,人的骨头。它们在海水里浮动着,相互撞击着。 那边远些地方的沙滩上,骨头堆积得更是横七竖八的,象是被从外面轻轻涌入这个大坑里的海水轻轻地摇晃着。 还有一些人的衣物,一些鞋子,许多是白色的,但也有别的颜色的,运动鞋那样的,甚至有一个小包。在小圆石滩上漂着躺着的,有不少衣服的碎片。也都是各种颜色的,但都是单色的,除了白色的,还有黄色和蓝色的,还有红色的。有外衣,也有内衣。 我们沿着靠山壁的地方走过去。娜拉说:b215。我说:什么?她举起她捡起的一件衣服的碎片说,b,215,应该是我们同事的工作服。 是的,没错。我们的工作服上都在领子里印着号码的,就象监狱里的囚衣那样。只不过我们的号码印在领子的内侧。 我说:什么,215?我发现我忽然就快听不见我自己的声音了。也就是说,我的声音忽然就嘶哑了。 第61章 鱼口逃生 (时间:07年3月20日) 娜拉说:是的,215。 我眼睛也快看不见了。也就是说,眼睛发黑。 我说:还有什么?前面是什么? 娜拉说:前面是b,还有一个破折号。 我说:破折号前面应该还有个数字。 她说;我知道的,是b1,b2,b3或者b4。我就是b3的。可是,这个领子已经泡烂了,就连这b也一半是我猜出来的,实际上也可以理解成e。但我知道,不会有e的。也不会是其它区其它研究所,因为这件工作服是白色的。其它研究所是其它颜色的。 我一屁股坐在了小圆石滩上。 我说:我刚才只听到了215。我的朋友克里斯也是215。他是b1。你说,不会是b1吧。 她说:不知道,没法猜了。但如果是你的朋友克里斯,应该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吧。 我说: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如果不是娜拉推了我一下,同时她大喊了一声,我真的魔怔了。后来想起,我知道我自己在那个时候翻来覆去地说了很多遍的“我知道”。没有她的叫喊和推动,或许我会一直这样地说下去。 娜拉叫喊的是什么我当时真的没有听到。后来我想,她扯着嗓子拼命叫着的好象是:走了,我们得上去了。 我意识到她在叫喊的时候,正是海水忽然涌来几乎把我扑倒的时候。 实际上已经把我扑倒了。 是娜拉拉着我把我从海水里拉起来的。 我们以在海水里快不起来的最快速度来到了我们刚才滑下来的地方。可是这里的礁石很大,很高,很滑。而海水已经把礁石的下部淹没了,让我们看不见哪里是可以落足的地方。 我和娜拉在不同的地方试着。爬上去,再滑下来。我甚至看见了不远的地方的一条大鲨鱼的脑袋了。我说:看来我们要遭遇他们遭遇过的事情了。 娜拉没有回答我,没有时间和心情说“你很幽默”之类的话。我看到她再次滑了下来。 后来想起这段经历时,我意识到,我还真应该感谢我们的云吴老师呢。 因为,在这个时候,我耳边响起了云吴老师的那句赠言:担起男子汉的责任。 我觉得我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在这海浪已经把我们漂起来的时候。我们被从岩壁上退回的浪往外带了。再往外就危险了,没救了,就直接进了鲨鱼的嘴巴了。 可是我仍然努力去思考。我竟然有一点想起我们下来的时候只不过对我晃了一眼的地形。 我拉着娜拉的手,我叫道,放开这里,我们必须往外一点。 我想起来了,尽管只是晃了一眼,但在刚滑到这个坑里或者说在滑下来之际晃的这一眼夹带着一个模糊印象。我说:放开手,别抓着石头,抓着我,抱紧我。我们必须往处漂一点。 因为我依稀记得那一眼里展示着的靠外一些的地势,那里的礁石跟我们滑下之前的礁石之间象是处于一种接近于台阶的关系。没错,真的是这么个印象,我当时有过那样一闪即逝的想法,如果从那里走,可以一级一级地轻松地往下走或者往下小跳。 那里作为我印象里台阶的礁石现在完全被海浪吞没了。如果我的那个印象有误,往外去,去得不对,就直接进了鲨鱼嘴。 但是,必须一试。我在微秒或者纳秒中已经作出了决定。在微秒或者纳秒中,我已经知道了,那里等待着我和我们的,或者是生,或者是更快的死。留在这里原地,可能会延长我和我们活的时间,但仅仅是延长,终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后来我明白了,我一步步还能够走下去走到我能够把小说完整地写出来的地步,跟我在关键时刻的果断有密切的关系。 好现象是,娜拉好象懂了。至少她信任我。 在从山壁那里卷回的一波大浪中,我任其把我们往外推。娜拉也明白了(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抱住了我的后腰,而且就象是牢牢地长在了那里,就象是她本来就应该是我身体后面的一部分似的。就在我看见一张鲨鱼的大嘴在我面前张开的那个瞬间,在我已经结合视觉嗅觉和听觉最近距离地理解了什么叫血盆大口的时候,我忽然改变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东边游去。就在这时,我感觉膝盖碰到了大石头。那是剧痛的感觉。可是我抬起另一条腿,我踩到了一块石头上,我的腿使足了劲,手也在用力地划水。我踩到了一块大石头上。 我感觉到后面有一股拉的力气。但我拼了命地踩着那块大石头,另一条腿也踩了上去。 我终于踩上更上一层的礁石的时候,终于基本离开了水面。然后,我转身把娜拉拉了上来。 她已经晕了过去。 在晕了过去的情况下,她的双手居然仍紧紧地抱着我。 我终于连她带我地爬上了我们前天和昨天上去过的那块大礁石。 在我低下头去想着我是否应该给她做人工呼吸的时候,在我的嘴已经接近她的嘴的时候,她的眼睛睁开了。她看着我仓皇退开和收缩的样子,竟然马上就有了笑的力气,她虚弱地笑着说:继续啊,没关系的。 月光下的她有种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她真的好美。美得我不敢再看着她。我甚至转过了身去。 她说:怎么啦?我喜欢天体浴的。怎么了?你也要脱光? 我背对着她,把我脱下来的长裤反向地扔给她。我说:快穿上。 我还补充了一句:我有内裤。 她说:我也有内裤的。 我说:那都破了。 她不说话了。 这段对话的起因是,我看到月光下她的美丽,几乎是一种天体美丽。在爬上来的过程中,她的裙裤下摆很可能或者说一定是被鲨鱼咬住了,扯掉了。这应该就是我感觉到身后有一股拉力的原因。 我同时看到了,她的身体之所以还能美丽着,是因为她只是被咬掉了裙裤,却显然地没有受伤,没有流血。 千钧一发呢。 我却说:那是什么? 她也看见了。是人!活人!她喊着。 引起她叫喊的是:一条抛物线在月光里银色地掠过。向比我们所在的礁石更远的海面上落去。这条抛物线前端的物件跟先前的不一样,它在动,它还在发声。它发出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女的人的声音!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后是一个更撕心裂肺的惨叫。与此同时,我再次听见了鲨鱼的叫声。好几条鲨鱼从几个方向扑向那个“物件”,一转眼的时间,那个“物件”就被撕成了几片。 太惊心动魄,太太太吓人了。我想。其实我没有时间想,当时没有,后来才有的。当时的目击者必然会被这样的目击清空了大脑,以致脑子空白。 我说:就是从那里飞出来的。我看见她飞出来的。 怎么可能?靠在我臂弯里的娜拉还在发抖,她发着抖说:哪个人能够跳得这么远,跳出这么大的一道弧线?最优秀的跳水运动员也不可能啊。 我说:除非借助什么机器。 她说:借助机器?为什么要这样自杀? 我说:我说自杀了吗? 我忽然闭嘴了。她也闭嘴了。 我们都意识到,我们无意中已经接近了某种残酷的真相。 难道是淘汰吗?我说。我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娜拉捡到的那个工作服残片,那个领子上印着b和-215的。 淘汰?这样执行死刑?娜拉说。 我们沉默了。沉默着。沉默了很久。 我忽然又有了联想。我说:你知道半山吗? 她说:半山?当然了。我们不是还讨论过那是怎么回事吗?有的人说被淘汰的人会被送到半山去。我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想到鹭岛的半山,那个美丽的富人区。我就觉得奇怪,被淘汰还会有这么好的待遇。那我不如早早地让他们淘汰我好了。 我说:传说中的半山也许就是你说的岩壁上的那张嘴巴。 血红的脸上张开着的一个血腥的嘴巴,娜拉说。 我说:不能确定。但我觉得真有这种可能。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感觉得到,娜拉的情绪可以说是落到了谷底。我觉得她完全不想说话,整个把自己关到自己里面去了。 已经走回到我们的生活区了,已经看到了娜拉她们女生的宿舍楼,我才终于想起一个或许可以转移她注意力的话题。 我说:你说,岩壁上那几个字母和数字会是什么意思呢? 娜拉笑了笑,尽管她笑得还是很虚弱,但她毕竟笑了。这是她往回走这一路上一直到现在为止的第一个笑容。 她说:我知道,我背下来了。d2o1v2,有点象化学公式。你觉得呢?慢慢想吧。 我说:也许是另一个星球上的生物公式。 她说:也许吧。另外,谢谢你牺牲自己的色相! 我说:不然呢?挺危险的。对了,看来那条鲨鱼是男的。 她说:一个鱼界的小赤佬小流氓而已。不管它了。晚安! 她真是个内心强大的女孩子。这么快已经恢复到可以幽默一下的程度了。我想。 我说:多说一句:我的色相不值钱的。男人穿内裤走在大街上,顶多让人觉得此人在梦游。晚安! 你这是怎么了?有人说。这个人说的是昂语。 我说:我怎么了?我回应的是汉语。 然后我看到穿着白色服务生制服的黑色纳丝林端着个托盘站在我面前。她的身后有许多人,他们都是坐着的,而且都拿他们的眼睛看着我。在深夜的酒吧街上。 我竟然走到了酒吧街上。而我并没有留意,没有想过走哪条路回宿舍更好。 她说:你是在问自己你怎么了吗?我的意思是,你在笑。你没有发现你在笑吗? 我说:我有吗? 我匆匆地向所有看着我的观众点头,点了好几个头,我说:受累。受累。 我并不知道这个我说的受累指的是受的什么累。 我只知道,今晚一定将是我的又一个不眠之夜。 第62章 动物和人 (时间:07年5月5日) 在我们即和我萨克逊、盎格鲁的实验室里,三天两头就有大喜发生,再两天三头就有大悲发生。也就是说,有时候,萨克逊大叫,有时甚至抱着盎格鲁跳舞,真的是跳舞,是交谊舞那种。他们弄来了一台老掉牙的至少有一百年历史的唱机。现在的人见过这种东西的几乎没有了,除非在博物馆里。他们说这是阿尔贝特给的。阿尔贝特说,放在他那里也没用,你们就拿去吧,那几张唱片也一起拿去。盎格鲁说 :简单地说,那天阿尔贝特情绪特别的好。萨克逊说:月亮从西边出来了。 有时候,他们就开着那个唱机,放着里面的圆舞曲,在我们小小的实验室里转圈。 那多半是他们的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时候。 毕竟是搞科学的,那种取得成就的喜悦是其他人几乎理解不了的。 可是,几天后,他们就会垂头丧气,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说话。吓得我也不敢说话,一般也不敢问他们为什么。 其实,按我的理解,他们俩的研究进展得真的是出奇的快,不断地会有成就出来。他们喜的是这种成就,或者说突破,几天后,他们悲的却也是这种成就或者突破。在生命科学领域,每一个成就的取得都需要至少几年的时间,有时候还远远不止。象他们这样几个月就有进展或至少有变化、突变的情况真的罕见。 自从萨克逊采取胶原细胞包围法后,他们的人鼠脑细胞混合液的副作用真的是大大降低了,吱吱叫的兔子和猴子不再吱吱叫了。我从科雷那里偷师了一些简单的倒置原理,我转告了萨克逊、盎格鲁,他们也把这种倒置原理放进去。其实不能说我是偷师,当然是科雷告诉我的。他不会告诉我太多。但即使是一个分子,对我来说也已经受用无穷了。 结果是奇妙的。也是几个月前的一天,萨克逊冲进来,先是抱住了我,因为我站在离门最近的地方,然后又冲上去抱住了盎格鲁,然后跟盎格鲁放着圆舞曲大跳其舞。 在我问了他很多遍后,他才说:穿上防护服,跟我走。 后来我想起来,他说这话力度很大,真的象是一咬牙二狠心三跺脚说出来的。 我们出了门,实验室的门,马上又进了门,进的是我们的实验室对面那个养实验动物的房间的门。 这个房间不是我随便可以进来的。除了萨克逊,可以进来的人只有盎格鲁。可是据我的观察,盎格鲁也有好几个月没有到那里面去过了。送食品或者说饲料进去的,还有打扫卫生的,都是一个可以说是男孩的人,一个长相象南亚人的男孩,他叫罗比。 在我们的实验室里,他象是做了一个痛苦的决定。可是进了这里的门后,他一下子变得得意洋洋。他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打开一道玻璃门,这里面的几十个小动物跟其它同类型的小动物没有什么区别,该爬的爬,该跑的跑,该呆着的呆着,猫发出猫叫,狗发出狗叫,猴子偶尔地吱吱一下。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我也没有问。盎格鲁脸上有一丝微笑。我觉得这里,尽管这里增加了很多动物,但她并不惊讶。那么多小动物之存在应该是她知道的。 走出这个空间,声音大了起来,隐隐约约的声音。人说话的声音,非常多的人。就象是后面通着一个会议室之类的地方。 然后,萨克逊把我们带到了里面,推开了另一道门。这是一道铁门,我感觉得到萨克逊推门时的力度。推门时他顺便似地摸了摸那个叫罗比的站在门边的南亚面孔的男孩。这个罗比我是每天都见到的,他总是谦恭地低着头。你跟他说话,他抬起头来看着你的时候,脸上会有羞涩的表情。很可爱的一个男孩,我估计也就十五六岁。这是我在细胞滩见过的年龄最小的孩子之一了。 顺便说一下,我在细胞滩七年多了,却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小孩子。最小的大概就是象罗比这样的。 我问过娜拉,她说她也觉得疑惑。这里甚至没有听说哪个女孩子或者女士怀孕的。云吴当时说,他听说过,在这里是不允许怀孕的。若雪当时说了一个微故事,一个给我非常深印象的一句话故事。她说:我们研究室里有一个女人怀孕过。是她跟我说的。后来她就不见了。跟她同时不见的还有一个男人。 汉语里有一句话叫田鸡箩打翻了。形容热闹,形容人声鼎沸。这道铁门被打开后,有点接近这个状态。 其实更准确的,应该说,有一种爆炸感。人的声音,人的声音在爆炸。 还有一种感觉:我象是走进了过去的人世间曾经走进去过的黑尼木的一个啤酒酒吧。那里的酒吧都特别的大,总是挤满了人,站着的人比坐着的更多,感觉所有的人都在讲话,所有的人的讲话把这个很大的室内空间弄得没法听清人的讲话。每一个人都必须扯着嗓子讲话,应该说是喊话。我进去过,我说过一些我还没有出来就已经忘记得干干净净的话,可是出来后,我发现我的嗓子已经哑到我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声音的地步。 这里面,一开门,就是这种感觉,就象是有许多许多的人在抢话语权,在讲话。是的,你没有读错,我说的是许多许多的“人”。你一听就知道是人在讲话。可是太嘈杂了,什么都听不清。就是这种感觉。 可是,我没有看到人。除了我们刚刚踏进去的三个人,并没有其他人。 我看见盎格鲁的嘴巴张开着,明显的合不拢了。看来她也没有到这个铁门后的房间里来过。 这里面没有人,但所有的物体或者说小动物都在讲人话,说得直接一点,都在讲昂语。你如果注意倾听,首先是离你最近的讲话的小动物,你还能听出它和它和它在说什么。 让我惊讶的不仅是它们都在讲人话,而且他们都在做着对小动物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动作。比如:它们都站在两条腿上,也就是说,它们都象人一样地直立着。当你看到一只猫直立着,用空出来的两条前腿捧着一个杯子的样子,你会以为你进了一个马戏团。 萨克逊什么都没有说。他抚摸了几个凑上来的小猫小狗,出门时还再次摸了摸仍然站在铁门外的罗比的头。他对罗比说,这是波历,你知道的,他会汉语。你跟他说说话。 这个罗比我在过道里经常遇见,我跟他用昂语有过简单的交流。我觉得他可能是原原本本的南亚人,因为他说的昂语有杜因口音。 罗比对我说:你好波历,我知道你的。 说实在的,我的下巴差点脱落了下来。我喘了一会儿气,才对他说:你会说汉语?而且这么标准?你是在哪里学的? 他说:我没有学。我有时候听到你跟其他人说汉语,比如在食堂里。 我想起来了,有几次,在食堂门口,我跟若雪和云吴说话时,一个男孩在旁边站着。我知道那是罗比。他总是低着头,有时手里拿着个吸尘器,有时推着保洁的车。是的,他经常跟着我们走,比如推着他的保洁车。 我说:你就这么听着,就学会汉语了? 他说:我没学多少。 我的震惊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只听了一些我们的讲话,他就举一反三地学会汉语了?至少学了不少呢。 回到我们的房间里,萨克逊从容地脱下防护服。等我和盎格鲁也脱下后,他才宣布了他的成就。 他告诉我们,这里面一共有96个小动物。玻璃门和铁门后面各48个,两道门后各有12只猴子,12只狗,12只猫,12只兔子。他在几个月前给铁门后的48个小动物统一注射了编号为h35的人类基因,同时给玻璃门后的48个小动物局部注射了其它编号的人类基因,局部没有注射任何基因。 然后,过了两个月左右,他用喷雾器给两道门后的空间喷射了我们共同研发经他进一步改进过的人鼠脑细胞混合剂。 喷射?盎格鲁惊讶地问。显然,她也不知道这个情况。 萨克逊得意洋洋地说:是的,喷射。 我说:也就是说,通过呼吸道传播? 他更得意了:是的,呼吸道,跟流感的传播方式一样。波历,我要感谢你。是你告诉我的那个分子结构起到了类病毒作用。其实那个分子就是一种病毒。你应该知道的。 我说:是的。 他继续说:你们看到了,这种混合液对之前注射了h35人类基因的小动物发生了巨大的作用,这个作用甚至超越了我的预期,而对注射了其它人类基因或没有注射人类基因的小动物没有发生任何作用。这个作用跟之前我们对海依蒂和其它兔子们做的实验有点象,但效果更好。而且,你们知道,之前的那种有很大的副作用,我称之为鼠脑化效应。之后我们一起做了很多的改进,包括胶原细胞,包括倒置,然后你们看到了,一个多月来,这些小动物的人化进程发展迅速,它们的智商与日俱增,而且至今没有发生过一例鼠脑化效应。 我说:你这个成就太伟大了。 第63章 实验室里的过山车 (时间:07年5月5日) 盎格鲁说:你也隐藏得太深了。 他说:盎格鲁,我的担心你是知道的,如果失败了,后果很严重。 他对盎格鲁说这话的表情有点复杂,有些许的歉意,但我看得出歉意后面的得意,那几乎是掩饰不住的。 盎格鲁说:可是,罗比是怎么回事? 我好象也醒了过来。我问道:你对小罗比也做了试验? 他说:不是的。这可不能误会了。我怎么会贸贸然地拿人来做试验呢? 我说: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罗比会说汉语了?罗比怎么忽然就会说汉语了? 他说:这是真的,这些日子里罗比忽然智力大爆炸了。他变得非常的聪明。我敢说,如果让他在我们实验室跟我们一起做事,他完全不用去攻读硕士博士,很快就会达到甚至超过我们的水平。 盎格鲁说:可是,这怎么可能的呢?我们认识他已经有两年多了。 他说:其实是误打误撞。有一天,我在铁门后面的时候,不小心把放h35基因的瓶子碰到了地上,瓶子碎了。罗比就在旁边,他马上就去收拾,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在捡玻璃碎片了。结果我看到他的手被玻璃碎片割伤了。当时我让他马上去包扎。也没有太在意,毕竟那只是一种基因。后来,我在两个房间里喷雾,我跟罗比说过了,进来要穿戴防护服,可是他嫌那东西累赘,脖子以上的部分被他脱了下来。我看见的时候也已经晚了。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因为那时候我还完全不知道我假想的呼吸道传播是否能够奏效。也许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呢。没想到,这个呼吸道途径居然非常灵验。等我发现小动物们的智力突飞猛进的时候,我偶然地发现,罗比的智力也大爆发了。这几个月,他只是通过在各个实验室打扫,竟然已经学会了好几门语言,汉语只是其中之一。有一次,他甚至跟我说过他在一个实验室见到的实验过程,他甚至跟我说,他们做的步骤他觉得有问题。我太惊讶了,比他学会几门语言更让我惊讶。我到他说的那个实验室,就是105室,跟他们说了罗比说的问题,他们后来跟我说,我指出的问题他们验证过了,我说得完全正确,他们非常感谢。我说,我再说一遍,不是我发现你们的问题的,是罗比。我一开始就跟他们这么说的,可是他们根本就不相信。 这是十天前的事情。那天,萨克逊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可是我们二区区长兼二所所长阿尔贝特的秘书却回答说,区长这几天因公不在。 可是,今天,阿尔贝特这个区长、我们实验室的稀客再次亲自登门了。 而恰恰在昨天,萨克逊的情绪一落千丈。他一整天没说话。 我今天早晨走进实验室,发现他仍然坐在昨天的位置上,沐浴在早晨的阳光里。 我在他面前摆摆手,我说呜呼。盎格鲁也走进了实验室,学着我的样子,也走到他面前晃动着手,也说呜呼。 他的眼睛终于眨了一下。 我说:你一个晚上都坐在这里?他说:是的。 盎格鲁说,你,一个晚上,头发都白了? 我这才发现,我也够迟钝的。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阳光的光合作用呢。应该说反光作用才对。 他说: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时候,阿尔贝特进来了。他的脸跟在他的大胡子后面进来了。 他说:萨克逊,祝贺啊!我代表研究院领导祝贺! 他不是一个人进来的。他后面还跟了好几个人。他说:这几位都是研究院的,研究院各个部门的专家。本来研究院领导也要来的。 萨克逊说:你来干什么?他们来干什么? 阿尔贝特说:祝贺你啊! 萨克逊一下子就从粘了他的屁股达一个晚上之久的椅子上跳了起来。他喊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阿尔贝特羞羞地微笑着说:为什么?我们应该庆祝啊。 萨克逊的嗓门空前的高空前的大:成功的时候你不来,失败的时候你来庆祝了?出去! 阿尔贝特走到了早晨从窗子里照进来的阳光下,他的笑容更灿烂了:你说的成功不是成功,你明白吗?你说的失败才是真正的成功,而且的而且,是伟大的成功! 说实在的,我听得莫名其妙。我相信盎格鲁也没有听懂。 甚至一个晚上坐白了头发的萨克逊显然也听糊涂了。他说:你能说得清楚一点吗? 阿尔贝特把脸对着窗外应该是太阳的位置,然后转过来,感觉要把微笑镀得更辉煌些然后用来照耀我们。我心里浮现了一个问题:如果这里有一群蜜蜂,还有一群苍蝇,你说是蜜蜂们会向他的大胡子扑过去,还是苍蝇们?如果我问娜拉这个问题,娜拉一定会说:当然是苍蝇。 阿尔贝特居然踢了我一脚:年轻人,笑什么呢?你们厉害了呢,对吧? 然后他把脸和大胡子转到了萨克逊的方向。他说:萨克逊先生,我坦率地告诉你,在你想报告好消息的时候,我和研究院领导们都认为那不是个好消息。但现在坏消息变成了好消息。你以为小动物们还有那个男孩变聪明了就是好事吗?错啦,他们现在的状态才是好事。 萨克逊问:你们把罗比怎么啦? 阿尔贝特说:放心吧,我们会给他最好的待遇。他是我们最珍贵的vip,vvip,我们要给他做很多试验,让他给人类做最大的贡献。 萨克逊的下一个动作非常出人意外。他竟然一步跨向前,一把抓住了阿尔贝特的大胡子,他吼叫着:把他放回来,让罗比回来! 我说:怎么啦?你们把罗比带走啦? 阿尔贝特一下子就把萨克逊推开(说实在的,我后来想,象阿尔贝特这样的大胡子怎么抓得住呢?要是长长的山羊胡子才行),把他推坐回他的椅子上去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向萨克逊走近一步。他说:听清楚了,亲爱的萨克逊先生,你的任务是把你的新配方及其制造过程和所用原料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地写下来,明天早晨送到我的办公室。 他一转身就往外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我会根据你的表现来考虑罗比的待遇。 萨克逊站了起来,想要喊叫,可是他没有叫出声来。 那些跟着阿尔贝特进来的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只是在走出去的时候,有一两个人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们,象偷看似的,很鸡很贼的那样。其中一个人好象点了一下头。那是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我觉得她是戴眼镜的,因为她宛如点头的时候脸上有闪耀,但不是脸在闪耀。 第64章 动物灾难 (时间:07年5月6日) 昨天,我是说,在阿尔贝特带着一帮子人到我们实验室来发出所谓祝贺的那天,07年5月5日,在阿尔贝特们走后,萨克逊一直呆呆地坐着,一开始是呆呆地坐在他的椅子上,后来他滑倒到了地面上,仍然保持那个呆而不萌的姿势。 我和盎格鲁都很害怕,怕他的神经出什么问题。所以我们都没有去吃晚饭。劝萨克逊去吃晚饭他也不理我们,也不说一句“你们去吃吧”。 这个状态一直保持到娜拉在我们实验室的窗上敲打,盎格鲁说你去吧,简单地说,你也没有什么用处。盎格鲁说话总是这么直接,尽管她并不是这个意思或者那个意思,尽管我知道她出于一颗善良的心。 那天散步回来,我直接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我一大早就进了我们的实验室。 结果我看见的景象是:他们两个人抱在一起,应该说是盎格鲁抱着萨克逊,就象他们名字的祖先们几千年或者几万年前来到欧洲的那个叫昂兰的大岛上然后抱团那样地抱着。 我在他们面前蹲下,看见他们的眼睛忽然地同时地睁了开来,在已经照在他们身上的早晨的阳光里睁了开来,真的是同时的。说实在的,我感觉到一种恐怖,尽管这两个人都已经是我的好朋友了。也正因为此。因为他们的眼睛里同时放出一种我不认识的眼神,一种我无法形容的超脱的神仙般的眼神,怎么说呢?飘然物外。 我说:我去给你们拿些早餐来。 我几乎是逃出去的。 可是我去得快,回来也快。我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有面包、咖啡,还有一些早餐的辅料。 我回到实验室里的时候,他们仍然坐在阳光里,但已经分开了,分别坐在两把相邻的椅子上。 萨克逊站了起来。他说:先放下吧。跟我来。 我和盎格鲁跟着他走出实验室,直接进了斜对面的房间,即那个养小动物的房间。 这里面的景象跟之前并没有什么变化。透过玻璃门和玻璃墙,我们看见那个普通房间里的小动物们跟之前一样地活跃着,或者懒散着,见我们进来,它们几乎是普遍地统一地一跃而起,一下子就把它们自己堆积在了玻璃门和玻璃墙边上。真的是堆积,我没有用错词,尤其是那几只猴子,干脆在叠罗汉了。 我想,它们好象是饿了。我想起昨天在我们实验室里萨克逊跟阿尔贝特的对话,他们提到了男孩罗比,好象是罗比被带走了。也许已经至少一天,也许几天,没有人来管它们了。 可是我没敢说什么。因为萨克逊什么也没有说。他的脸始终是阴沉的,即使在实验室早晨灿烂的阳光下也没有晴朗过。 他笔直地往后走,然后掏出钥匙打开了铁门。 那种感觉你知道吗?尤其对于我这个嗅觉特别好的人来说,那真的是一种灾难。铁门一开,我就跑到了一边去,拼了命地把呕吐欲望压了下去。 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这么臭,这么恶臭的地方了。 当然,我还是走进了这道铁门。 走进铁门后,我几乎忘记了我的嗅觉灾难,甚至忘记了我的嗅觉。因为我的视觉更灾难。还有听觉。 先说听觉。还记得之前我那个黑尼木大型啤酒吧那个联想吧。那种震耳欲聋的人声嘈杂。是的,人的声音的嘈杂,发自这一群小动物。 可是,现在我几乎听不到声音。也不是完全没有,有的就是一种呻 吟。一种类似人的呻 吟。 再就是视觉了。这里的地面几乎踏不进去,到处都是污秽,被这些小动物踩踏得一团乱一团糟的污秽,里面应该主要是他们的排泄物,或者还有它们的呕吐物,还有发霉的饲料。 而它们,这些之前创造了世纪奇迹的小动物们,这些在行动上和语言上已经非常接近并且一步步继续接近着人类的小动物们,它们都缩在角落里,墙的角落,食品槽的角落,铁栏杆的角落。 它们都在那里缩着。真的是缩着。好象刚刚经历了世界末日那样,或者好象正处于世界末日的最后阶段,最后的日子。 也许几千万年前,那些恐龙和猛犸象和有脚会行走的鲸们的最后的日子就是这样的。 它们都在末日的恐惧中缩着,尽可能把自己往小里、往角落里、往边缘里缩。有不少,我看见了,有不少还在发抖。那种好象是人类才有的发抖。 在回到实验室、进入实验室、重新回归到早晨的阳光下之前,我们都没有敢说话。我不敢,盎格鲁也不敢。 走到窗前,萨克逊从我拿来的托盘里拿起一杯咖啡,一口喝干了。 然后他说:坐吧。 然后他说:我犯罪了!我对全世界犯罪了! 他的声音并不响,但在我的感觉里,这声音不是从他的喉咙里或者身体里发出来的,好象是一种外来的宣告,或者说宣判。 我仍然没敢提出问题。盎格鲁也没有开口。 他说:我曾经兴奋过。我那卑鄙的兴奋啊。我还曾经认为自己是一个科学家,象大家说的一个生命科学家。是的,你们看到过,小动物们忽然向人类靠近了,他们的智力爆发了,可以说,如果从自然发展上看,他们一下子越过了几个“纪”。可是,就在几天前,准确地说,在4月底,整个情况忽然就逆变了。全体小动物忽然就开始往傻里变了,它们不但很快就不会再直立,也很快就失去了说人话的能力,而且变得比之前更傻,一天比一天傻,它们开始听不懂我的召唤,见到我就躲开,见到饲料不是一拥而上,就是一个都不往前拥,然后遍地胡乱排泄,胡乱涂抹。 他拿起托盘里剩下的那杯咖啡,一饮而尽。 我看到,由于喝得太猛,或者嘴没有跟上,咖啡褐色地从他的嘴角流下,与此同时,在那上方,眼泪白色地从他的眼角流下。他拿起托盘里的一张餐巾纸,只擦了一下眼角下方。 他说:罗比!我可怜的罗比! 我终于开口了,我说:罗比怎么了? 他说:罗比也变傻了。这是最让我痛苦的。他不仅不再会说其它语言,连昂语也几乎不会说了,而且他好象听不懂我说的许多话了。 第65章 错与罪 (时间:07年5月6日) 盎格鲁小心奕奕地说:怎么会这样呢? 我说:是有人做了手脚吗? 萨克逊说:不是的,我想过,我想了一夜。不是别人,是我犯的错,不,犯的罪。这两天我一直在想,问题出在哪里。问题有可能出在那些分子或者病毒上。我采用的各种原料,神经元细胞,胶原细胞,鼠脑细胞,分子或病毒,还有一些人类组合基因,我当初认为我找到了最佳的比例,而且我发现,这个比例在投入使用后会自动地变得越来越合适,导致动物变得聪明,人变得更聪明。可是我忘记了一点,我们用的细胞,尤其是神经胶原细胞,它们是ips多功能干细胞,它们会不断地继续地繁殖。如果没有一个控制的机制,任它们繁殖下去,谁都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或者说后果,我竟然没有想到。我的感觉是,由于神经胶原细胞不断地繁殖,达到了太大太大的密度,最后很可能完全覆盖了大脑里的许多触突。覆盖了太多的触突,动物和人当然是要变笨的,最后会变成活着的植物体,就象植物人一样,只不过是会动的,活着的。我以为成功了,但不知道时间会导致失败。 我说:我们可以抓紧时间,继续研究,找到一个可以或者应该刹车的点,就是你说的节点,让神经胶原细胞停止高速繁殖。比如在某个节点上采取倒置的方法。 萨克逊说:完全正确,波历波伊。但是,你们知道的,生命科学是世界上最需要时间的科学,为什么一种药的研制和临床要经过许多年才能成功?就是因为每一个步骤都要等待,不行时再回过头来,重新在某个节点上开始等待。即使找到了倒置的节点,也不够,还要找到让倒置停下来的节点。你知道,找到那样的准确的节点需要多长时间吗?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甚至几十年。 盎格鲁说:科研都是这样的,需要反复试验,反复验证的。 萨克逊说:你说对了。你们都说对了。是我忘乎所以了,是我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我却以为可以一下子到达巅峰。我最对不起的是罗比。 我说:罗比是个好孩子。可是,你也别太自责了,罗比吸入那些喷雾,我们都知道是一个意外。 他说:我不能原谅自己。是我打翻了那个瓶子,那个装着h35基因的瓶子。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罗比带走呢? 我说:我们想办法把罗比找回来,想办法先给他治疗,比如倒置,我可以请科雷帮忙。 他说:我看到他们把罗比带走的。就在那个房间里。我追了上去,却被他们拦住了。 盎格鲁说:他们为什么要带走罗比呢? 我说:是啊,这很奇怪。昨天阿尔贝特还说罗比是他们最珍贵的vip。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话音还没有落地,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那是一种重量级的脚步声。我转过身去的时候,盎格鲁已经提问了:你们是什么人? 转过身去的我看到两个彪形大汉站在面前。这么高大魁梧的大汉我在这里还没有见到过,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这两个大汉或者说其中一个把我扒开,就象人们走在荒草滩上时漫不经心地随手地扒开荒草那样。 他们走到萨克逊面前,其中一个说:先生,麻烦你把配方交给我们。 他的声音很粗很暴。他又说:要不然你就跟我们走一趟。 萨克逊说:走,到哪里去? 仍然是那个粗暴的声音说:领导在等着。我扶着你。 萨克逊说:我自己有脚。 临近中午的时候,萨克逊回来了。 回来他就咆哮。我在他咆哮了半句话的时候就奔到门口去关上了门。 其实他这句话很短。在我把门关好时已经结束。这句话就是:简直就是畜牲,混蛋! 我确认,这是我这么些年来第一次听到他用粗话骂人。稀特除外,那不是骂人的,那只是抱怨,有时候是喜悦的反向表达。 盎格鲁说:他们打你了? 他说:他们敢! 盎格鲁说:那就好。 他说:什么叫那就好?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在我自以为取得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成就和突破的时候,他面都不露。在我认为失败了,而且是巨大的失败的时候,他却来祝贺。而且刚才又再次地祝贺了。 我说:我不懂了。他祝贺什么? 他说:他祝贺了几点。第一,说我研制出了一种先好后坏的药剂,可以让人在极度兴奋地庆祝后陷入极度的悲伤和恐慌。 盎格鲁说: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让我说下去。第二,说是我研制出了只针对一种基因的办法,同样的药剂对其他人或者说其它基因的人完全无效。第三,说是我研制出了空气传播法,或者说象流感那样的呼吸道传播方式。他还说,这三者合一,足以改造世界。 我说:改造世界? 盎格鲁说:怎么个改造法? 他说:这个他没有说。他还说了,这次的成功不仅是在动物身上成功了,而且一次性地在人体上做成了。 我说:他是说罗比? 他说:你说,你们说,说出这些话来的,还是人吗? 盎格鲁说:他们想要干什么? 我说:我觉得,他们要毁灭一个民族,甚至一个人种。 他说:是的。我也这么认为。我当初研制这种人鼠脑细胞2.0,是在我们研制针对老年痴呆的那种混合剂的基础上做的。我没有告诉你们,对面动物房做实验我也没有告诉你们。因为我觉得这种东西会有风险。没想到一下子成功了,动物都变聪明了,而且是突变。我很兴奋,但我觉得成功来得太快了,不符合生命科学的原理。考虑两三,我还是决定向你们公开,我也向所里汇报了。阿尔贝特来看过一次。一开始他也很高兴。可是很快他就没了兴趣。我估计是因为院里对这样的好事没有多大兴趣。这回,出事了,动物变傻了,他和院里忽然有兴趣了,而且兴趣极大。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失败的事我根本就没有通知过他。可是他在第一时间就已经知道了。这不是奇怪到极点了吗? 盎格鲁说:对啊。他们对好事不感兴趣,只对坏事感兴趣。这也太奇怪了。 萨克逊说:而且,阿尔贝特最感兴趣的是,这种先变聪明再变傻的药居然只对h35基因有效。就象波历说的,我觉得他们就是要制造毁灭一个民族的生物药物。我当然不会把配方给他们。这个配方绝对不可以流传出去,疯子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晚上,我们还是四个人,即娜拉,若雪,云吴和我,我们四个人还是象以往一样,在晚饭后一起向海边走去。可是我们是一起,四个人一起拐弯的。 原因是,娜拉见了面就迫不及待地问我事情的进展。而我一说这事,就完全彻底地吸引住了若雪和云吴。 然后他们就自然而然地跟我们一起拐弯了。 我们在海边,在靠近东面的峭壁的礁石堆上,坐了很长时间。坐到天黑。那天没有月亮,天特别的黑。 我们的声音比大海的涛声还大。 那三个人比我还激动。 我再次发挥了一下我作为分析家的特长,我给他们归纳了一下: 第一,这个地方是一个黑暗的、恶毒的地方。仅从人被弄到这里来的途径就可以知道,这里是一个做坏事、做见不得人的事情的地方。 第二,我们在这里搞研究,当然有好的研究,既然是研究生命科学,那是离不开好事的。但是,好事和坏事在生命科学领域的界限非常的单薄,做着做着,在你还不知道的时候,车子就拐弯了,本来的好事就变成了坏事。做坏事才是这里的上层和这里以外的上层的上层追求的目标。好事只是顺便地,不得不做地做的。 第三,有一点已经明确了,即这里做的坏事是针对某一个种族或者民族的。h打头的,尤其是h35这种基因所代表的人种。也许是汉人,也许不是。 第四,初步检测下来,至少没有证据证明是针对汉人的,因为跟本身是汉人的我的基因差得很远,跟被改变成东南亚人的样子的萨克逊、盎格鲁也有距离。但是,无论针对哪个民族或种族,总得有个原因或者出发点吧?如果象我们严重怀疑的那样,这里是格米达搞的一个基地,那么格米达最重要的敌人是谁呢?如果不是汉华,或许只能是罗尔斯。反正没有几个。当然,也可能这里的一切跟格米达没有关系。那么是谁搞的呢?真的是外星人,或者其它次元的?无论如何,我对这里的坏事可能是针对汉人的这种可能性不想轻易放弃,也就是说,暂时存疑。 第五,我们的出路在哪里?首先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离开这里,如果我们四个人里面哪怕有一个人最后能离开这里,回到人世间,这个人的任务就是揭开这个巨大的罪恶的秘密,让全世界来消灭这个罪恶之窝。哪怕我们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只要有人跑出去,只要有一个人能够向世界揭密,那也是值得的。 涛声很响,天很黑,但是我们的决心都很大。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首先是不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第66章 萨克逊的家人 (时间:07年6月6日) 今天,我们四个人,娜拉,若雪,云吴和我,在海边散步的时间不算太长。关键是大家心情都不是很好。 大家心情不好是我害的。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来,我们几个人在一起也就是说在海边散步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我在讲故事。也不是什么故事啦。汉语里“故事”这个词,是过去的事情的意思。而我讲的是当前当下在我们的实验室里发生的事情。 也不是我故意要害大家心情不好,只是因为我讲了第一段之后,用当前网络小说的语言说,大家每天都催更,都要问新的进展。也正是因为我的故事,我们四个人已经有一段时间重新走在一起,也就是说,不再是一个女孩子带队跟一个男子往一个方向走,一个女孩子带另一队也就是另一个男子往另一个方向去。 我们四个人,每天走到海边,他们就迫不及待地问我要下一章的情节。 这些日子里,那两个彪形大汉几乎成了我们实验室的成员。他们每天早晨走进我们的实验室,在墙角站着,不说话。中午,我们去食堂吃饭,他们也跟着,在食堂一角站着。然后再跟着我们回到实验室里。一直站到我们下班,走出实验室。他们在门口对我们鞠躬,然后走开。 他们什么话都不说,就站在一边。我们也就慢慢地习惯了。好象他们就应该站在那里那样。 在我们去食堂的途中,在食堂里,同事们都远远地避开我们,站得远远的,坐得远远的。平时会似乎不经意地经过我身边向我打招呼的两个女孩子也只是远远地对我笑笑。她们的笑容有点僵硬。我想,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担心。每次我都还给她们一个笑容。 这些天里,萨克逊坐着不动,看看窗外,看看天花板,看看墙壁。而我们,我是说我和盎格鲁,我们从这个孔板倒到那个摇瓶,毫无意义地倒,然后在显微镜下看看一些细胞一些基因和病毒的混合状态。我们之间也基本上不说话。 没什么可做的,没什么可说的。虽然,可以估计这两个彪形大汉并不懂生命科学,可是任何语言都可能带来不好的事情。我是这么想的。他们俩可能也是这么想的。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大概有两个星期。 也许阿尔贝特也发现了这么做之毫无意义以及愚蠢了。彪形大汉们不来站班了。也就是说,他们不再是每天都来。 从5月20号左右开始,这两个人每隔两天来一次,要求萨克逊跟他们走。 萨克逊每次都在中午之前回到实验室。 刚开始的时候,萨克逊回来后还笑嘻嘻的,情绪挺好。或者装得挺好。 他说,他们安排了两个美女来招待他。关起门来跟他亲近。 我说:你跟她们亲近了? 他说:你以为我是谁?我让她们离我远一点。 他毕竟是一个大知识分子。我还是了解他的。再说了,在阿尔贝特的办公室里边套着的那个会议室里,隔墙隔门就是阿尔贝特竖着的耳朵,他还会怎么样呢?尽管,完全可以想象,阿尔贝特不是那种吃素的人,他在他的会议室里一定有过许多的胡作非为。但那是他,他是另外一种人。 他说,每次他到那里去,坐在办公室里的大胡子阿尔贝特就会头也不抬地问他:想好了吗?他说:想好了。阿尔贝特不问他想好的是什么,只是头也不抬地挥挥手。 可是,一星期前,就是5月30日这天,从阿尔贝特那里回来的萨克逊完全不是那个萨克逊了。 他的脸色很可怕。什么都不说。 我问他:怎么了老师?他们对你动刑了? 他不回答我。 盎格鲁走了过来,问他:打你哪里了? 他忽然就大喊起来:没有!走开! 然后他说:受累! 可是接下来他仍然什么都不说。 我和盎格鲁也都不敢再向他提问题。 直到吃完午饭回到实验室里,他才告诉我们这天上午的事情。 他说,他们还是让他进了阿尔贝特办公室里面的会议室。阿尔贝特不在。 今天没有美女进来,他说,我刚走进去,就看到对面的大屏幕上放映着照片。 他说:你们不关心是什么照片吗? 我和盎格鲁几乎同时问他:是什么照片? 他说:我的亲人们。我的妈妈和爸爸,妈妈在我长大的那个房子里,爸爸在坟墓里。还有纳尼。还有亚历山大和比基妮。 盎格鲁说:你的儿子和女儿? 他说:纳尼是我的弟弟。亚历山大是我的儿子,比基妮是我的女儿。 他喝了一口我放到他面前的咖啡,继续说:一开始,纳尼我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也老了,可不是吗?我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有见到他们了。妈妈老了,很老,我想我是她老得快的原因。时间不是全部的原因。爸爸没了。没人会告诉我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亚历山大和比基妮我一开始只能猜。毕竟,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一个三岁,一个才一岁。后来,他们在大屏幕上放了许多照片,亚历山大和比基妮成长过程里的很多照片,这些照片里有的是跟他或者她的妈妈在一起的。有一张照片里还有一个有点老的男人,不算太老,他抱着十一二岁时的比基妮。也许比基妮的妈妈结婚了,也许是她的男友。还有一个男孩子,看上去跟比基妮年龄差不多。 他说:想想也真的可怕,我离开他们都快二十年了。不是看到这些照片,这些相互对照的照片,说实在的,我根本就不去想我现在的年龄这些问题,我平时也很少去想他们。 他在抹眼泪,在说这些话的时候。 我和盎格鲁都不敢说话。 他说:你们怎么不说话了?波历,你不是很会分析的吗? 我说:不是会,是我喜欢。 他说:那你就拿出你喜欢的本事来。 我说:这其实很简单。他们这是在威胁你。他们用这些照片告诉你,他们离他们很近,我是说,你的这些亲人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他就:完了? 我说:还有。第二,如果你听话,把配方交给他们,你的这些亲人会没事。至少目前没事了。但是,第三,如果你不把配方给他们,他们会对你的亲人下手。 他一下子坐直了,一把抓住我的手:怎么下手?你说他们会怎么下手? 我说:不知道,我说不出这个第四点了,但他们真的不是什么善良的人。 我知道我这些话很残忍,但这些话我不说他也会想到。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眼前出现的景象比我的话残忍得多,我看见了那个海湾里那抛物线,那向着抛物线涌去的鲨鱼,那在空中挣扎着尖叫着的女子,那在礁石凹地里漂浮着的骨头和衣物碎片。 这些我当然不会对他说。我没有把那天的所见告诉过他们。我不愿意让折磨了我好多天一直还在折磨我的那些画面和声音去折磨更多善良的人。 他说: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帮我分析一下。 我说:我只能说,他们可能会一个一个地分别下手,一步一步地逼迫你。 他说:一直到我听他们的。可是,如果我听他们的,如果我交出配方,很多很多的人会遭遇灾难。如果我不交出来,我的亲人就危险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两者都避免呢?或者说两全,好象你们汉华有这么一个说法吧,就象我们说的赢赢? 我说:好吧,我再说说,算是第四点吧。我上面说到了两种选择,把配方交给他们或者不交给他们,按理说是没有第三种或者第四种选择的。假设有,那么第三种选择是,你联合许多人,把这里所有受压迫的人联合起来,造反,消灭这个罪恶的研究院。但目前看来不现实,至少在短期内没有这种可能。第四种选择是,他们威胁的对象不存在了。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么说吧,这足够让我后悔一辈子的。 他说:我懂了。 他说“我懂了”。天!我知道,他是一个智商极高的人,他当然会懂。可是我又能怎么挽回呢? 我急中生智地说了一句话:受累!我收回我的话,我说的第四种选择不是正确的选项。这么说吧,即使他们威胁的对象不存在了,他们也可能会报复性地采取措施,甚至采取更残忍的手段。 他说:我明白。我懂。 第67章 死棋 (时间:07年6月6日) 那天的晚餐后散步中,我向三名同路同乡同行说了这件事。他们都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我说:我错了。我不该说这些的。一切分析都是灰色的,只有事实的树常青。 我不经意地引用了格曼大文豪德哥的一个着名诗句。不是我要证明当初的语文学渣其实偶尔也有渣得不那么彻底的一面,而是这诗句自己就从我的嘴里出来了。 若雪说:程哥哥,你没有错,你的分析是对的。这就是死棋。 娜拉说:死亡之棋。 云吴说:其实,知道或者想到这些可能性、这些选项,比闭着眼睛过下去好。 娜拉说:唯一的出路真的是你说的第三种选择,造反,消灭。 若雪说:但是可能吗? 云吴说:现在不可能,但总有可能的一天。 我说:问题是,我们有时间等到那一天吗? 云吴说:不是等的问题。 若雪说:可是从哪里开始呢?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即使要越狱,我们也要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监狱,监狱的门朝哪里开啊。 过了两天,也就是6月2号,萨克逊一直到中午都没有回来。中午,我和盎格鲁到a1楼,直接去了阿尔贝特的办公室。我们敲门,门不开。我们继续敲门。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不用敲了。没人。 那是那两个彪形大汉之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在我的身后冒出来了。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大汉的声音,跟之前在我们实验室里发话的那个粗暴的声音截然相反。这么慓悍的人,声音居然是尖细的,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你知道吗?这个声音让我联想起来的是鲨鱼的叫声。鲨鱼也很大,可是声音是那么尖细。 我刚想问,盎格鲁刚发出她的问题的第一个音节,这个尖细的声音已经在继续发音了:教授在医院。 他摆了摆手,好象他特别讨厌别人提问,然后说:没什么事的。 然后他就走开了。 我和盎格鲁去了医院。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们萨克逊在哪里,所有的人都说不知道,没听说。 教授,也就是萨克逊,是下午两点多回来的。 他是扶着门框走进来的。 我走过去扶他的时候,发现他在发抖。抖得很厉害。 坐下后,没让不敢提问的我们多等,他说:畜牲!这些畜牲! 这是我从他嘴里听到过的最粗的骂人话了。 他说,他们今天给他看的不是照片,而是视频。视频里坐着的是纳尼,他的弟弟。他只看到纳尼的左手被固定在一张特制的桌子上,一把刀切下去,把他的大姆指切掉了。然后他们给他包扎好。把一盆水浇在纳尼头上。纳尼刚睁开眼睛,那把刀又切下来了,一下子把纳尼左手剩下的四个手指都切掉了。他听到了纳尼的惨叫,看到近距离的摄像机镜头都模糊了,显然是纳尼的血溅到了镜头上。 他说:我昏倒了。醒来后在医院里吊盐水。 真的不是人!真的是畜牲!我们拼命寻找着骂人的话,可是在骂人的本事上,我和盎格鲁的水平比萨克逊教授高不了多少。 晚餐后散步时,我的三个同乡同行同人也都用他们想得到的最恶毒的话来骂。可是他们也不是那么会骂的人。 而且,骂有用吗? 接下来就是昨天的事了。 昨天,萨克逊再次被叫到阿尔贝特那里去。 我们担心的时间却只有一个小时左右。也就是说,教授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后就回来了。 教授走进来的时候,我们都有点放心的意思。至少我是这么个情况。 教授是平平稳稳地走进来的。身体平平稳稳,脸色也是平平稳稳的。连眼泪的痕迹都没有。我甚至有那么一种感觉,即他的脸放着一种光,一种类似于或者说接近于神圣的光泽。 我的自然想法是:今天应该没有发生什么事。 可是教授平稳地坐下后,他那平稳的语言却把我们俩直接引爆了。这么说吧,盎格鲁的椅子倒在了地上,我的椅子也晃了很久。也就是说,我们几乎同时跳了起来。 因为教授的叙述是:今天,他们在视频里,给我直播了把纳尼的一条胳膊齐肩切下来的过程。很快的过程。 看着仍然平静的、没有表情、甚至有那么一点我感觉中的光泽的教授的脸,那么平静,好象在叫我坐下去,有话慢慢说。 我是坐回到椅子上去了。可是盎格鲁直接坐到了地上。因为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椅子已经倒在了地上。 教授说:不要担心。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一个下午都没有说话。天黑了。晚餐时间过了。有人在敲我们的窗。我看见了娜拉的脸。我看看他们。 盎格鲁呆呆地看着教授。她已经呆呆地看了他一下午了。 教授却回过头来对我说:去吧,别让你的朋友们久等。 这是教授今天下午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象是一个命令。 我说:你们早点回去吧。 然后我走了出去。 这回话题终于回到今天了。 今天早晨,我没吃早餐就进了实验室。 我忽然就后悔了。后悔我昨天晚上服从了教授的命令。我相信我会后悔一辈子。我不该离开的,我应该守在这里。 因为我看见的是一地的血,还有相互抱着的两个血人。 说是相互抱着,还不如说是男人抱着女人。 萨克逊抱着盎格鲁。 盎格鲁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我感觉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很久了。 萨克逊的眼睛却在我走进实验室的时候睁了开来。他的神色很安宁,很祥和。 我在他旁边蹲了下来,因为我感觉他要跟我说话。 他伸出手来,我也伸出手来。他把一个很小的金属片放在我的手心里。他说:扔掉。 然后,他轻轻地但是平稳地说:不要责怪自己。我是自己想好了的,本来就想好的了。你是个好孩子。 这时候,我们的实验室忽然就充满了人,包括那两个彪形大汉,包括一些穿着医生护士服装的人,包括阿尔贝特,还有许多人站在了门口。阿尔贝特喝令门口的人们走开。他们就走开了。 在阿尔贝特喝叫的时候,教授的眼睛再次张了开来,他平静地说:如果有机会。 然后他摇了摇头。然后他的头就停顿在他摇下去的那个角度了。 我听见一个声音说:他们都割腕了,每个人都割了好几个地方。 我听见另一个声音说:已经太晚了。 太晚了?天哪,太晚了! 这是阿尔贝特的叫喊声,象是痛惜盎格鲁和萨克逊的离去。 我看到他拿起一个一个的瓶子。用他的鼻子使劲地嗅着。 都是空的瓶子。 我忽然明白了。我也走了过去。 这些瓶子之前都是满的。而且,它们从来就不在水池旁的工作台上,它们通常是被萨克逊锁在一个橱里的。 还没有走到那里,我已经闻到了那种没有异味的气味。也就是说,从那些放在工作台上的瓶子里散发出的是清水的味道。 显然,萨克逊和盎格鲁生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萨克逊平时锁在橱里的那些瓶子全部倒空,而且冲洗过了。 阿尔贝特发疯似地奔到那个开着门空空荡荡的橱那里,然后奔到我面前,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喊叫着:怎么回事? 我看着他。我知道,我是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他,里面或许有愤怒,有悲哀,有鄙视,有怜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放开了我的衣领,转身走了出去。 我早饭、午饭和晚饭都没有吃。 我在海边稍偏一点位置的礁石上坐着,一直坐到他们三个人过来。 他们给我带来了一些吃的喝的。他们说:我们都听说了。 不用他们催更,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跟他们说了。 云吴说:这个萨克逊是个伟大的男人。 若雪说:这个盎格鲁也非常了不起。 娜拉说:我想起一本小说,书名是《末日的爱情》。 若雪说:真是伟大的爱情。 云吴说:人类的爱情。有对人的爱情,还有对人类的爱情。 我最后说到“他平静地说,如果有机会”,甚至还往下说,说到,他说到这里时摇了摇头,然后头就不再动了。 云吴说:如果有机会,他的下一句应该是,就要消灭这个万恶的研究院。 若雪说:如果有机会,就要拯救世界,拯救人类。 娜拉说:我觉得他想说的是,如果有机会,去看看我的亲人,我的妈妈,我的儿女。 我说:你们说的可能都对。 若雪说:可是他摇头了。 云吴说:这表示教授不相信你能做到,或者说不相信有人能做到。 我说:你们说呢? 他们说:我们能做到!一定要做到!一定能做到! 他们说的是一样的话,应该说我们说的是一样的话。一开始说得很乱,到最后一句时,我们是同时地没有时间差地说出来的,是非常响亮地说出来的。 我看到了流满了眼泪的脸,三张脸,在最后的霞光里闪亮。 当然还要加上一张脸。 我说的是我的这张。 第68章 海祭 (时间:07年6月10日) 萨克逊和盎格鲁去世的第二天,即6月7日,我们的实验室里象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地面和房间打扫得好象比这几年来哪一天都干净。我在我的椅子上坐了很久,久到阳光从我的身后移到了窗前,正在离开我的超净工作台。那边两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还在,但是是空的。不仅椅子是空的,桌子也是空的,萨克逊和盎格鲁的超净工作台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包括他们的两台电脑,两台显微镜。 他们把电脑搬走我可以理解,显微镜为什么要搬走我就不能理解了。难道那里面还会存着什么信息?通过什么超现代的光影复原手段让它们显现出来? 萨克逊塞在我手里的那个金属片显然是个芯片。我已经在第二时间扔到大楼厕所的马桶里去了。 这件事让我后悔了很久,一直后悔到今天。 在阳光终于完全淡出我的工作台的瞬间,那个大胡子走了进来。 阿尔贝特拍拍我的肩膀。我当然知道他走进来的,我也知道他进来后把门也关上了,我还知道他把萨克逊的椅子推了过来,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他说:可惜了!我们研究院一天之内少了两个天才。 我本来不想接他的话的。我闻到他那从福尔马林味道里透出的酸味本来就特别的不舒服。可是我还是说话了,因为我忽然想到我想说的话。 我说: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说:到上帝那里去了。 我说:你相信上帝? 我本来想问,你是相信上帝还是相信安拉?因为,我至今不知道这个中东长相的大胡子是哪里人。 可是我并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人是没有神会要的,无论是上帝还是安拉还是菩萨。 他说:上帝创造了我们所有的生物。 我说:我的意思是,他们的身体在哪里?到哪里可以悼念他们? 他说:你见过我们这里有追思活动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放弃,继续提问:他们会埋在哪里? 他仍然很有耐心的样子:在鱼那里。 我说:海葬? 他说:是的。 我说:在哪里?半山? 我是顺着往下说的,有点半无意识。说出后我自己有点被吓着了。 我闻到一股特殊的味道。这种味道我是闻到过的,我想起来了,当初克里斯出事后我找到他向他提问时就闻到过,怎么说呢,这是他的大胡子颤动时溢出的一种小小的气味,有惊讶的意思。 他说:你知道半山? 我说:听说过。 他说:波伊波历(他竟然仍然用萨克逊他们对我的称呼称呼我),你能不能告诉我,萨克逊最后做的那个药剂你学到了多少? 我说:我一点都没有学到。教授是保密的。 他说:完全保密? 我说:是的。说实在的,我有我的事情,我们每个人手头都有很多事情。一个多月前,教授带我们到对面那个动物房里去,我和盎格鲁都吓了一跳,我们几乎是惊恐了,怎么会那样? 他说:之前他什么也没有说过?他有没有写下过什么东西? 我说:什么也没有说过。至于写下什么东西,你知道的,我们这里要写什么也在电脑里写,电脑不是你们拿去了吗?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波历波伊,你好好想想。等你把心静下来了,再好好想想。 走到门口了,他又转过身来,说:这是造福全人类的事情,好事情,你好好想想。 造福全人类?我跳了起来,如果不是我跳得晚了几拍,如果不是他已经走出门去,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人在冲动的时候,做出什么自己习惯范围以外的事情,都是可能的。 造福全人类,需要那么残忍吗?造福全人类,为什么要这个明显有害并且极其有害的研究成果? 在午餐后散步时,他们三个人全都被我传达的这条阿尔贝特语录激怒了。 我们骂了一路。 我们这天的方向是我和娜拉发现的海湾。 我和娜拉一路上向他们俩公布了我们之前在那里的发现。若雪和云吴的震惊自不待言。 这一天改成午餐后散步,是我跟娜拉临时起意,我们一起去找了他们俩,然后带着他们出发的。 因为,毕竟,晚餐后走到那个地方天一定是完全黑了,如果没有月光,别说什么都看不见,甚至那条路都没法走。因为那是一条需要仔细下脚,时而甚至需要精准跳跃的不是路的路。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现在到那里去,当然的,肯定的,已经晚了。太晚了。 我是说,如果想要看到萨克逊和盎格鲁的海葬场面,那要在当天才行。 但大家都同意我的建议。阿尔贝特其实已经默认了我的猜测,即他们俩是被海葬了的。地点,我提到半山,他那样的反应尤其在我说到半山时的那种反应也可以视为不是默认的其实的默认。 我的建议是,我们至少到那里去,寄托一下我们的哀思。 若雪和云吴见到这个海湾时的震撼,那是不言而喻的。他们后来看到海湾对面刻着的一串字母和数字的组合的惊讶,也是不言而喻的。这些都需要省略号。因为不需要省略号的事情很多。 这天中午的海湾很平静,水位很高。我们站在我和娜拉第一次去时站着的海湾转角那块大礁石上。那个充满了人的骨头、肢体和衣物的大坑和周围的那些礁石都在海水的下面,在这个时候是完全看不见的。这就是我说“水位很高”的意思。 这里的海水比海湾外本就平静得多。这时候好象还特别的平静,只有远处有几只海鸥在飞,海面上甚至看不见鲨鱼的踪影,给人一种跟其它海湾度假胜地没什么两样的感觉。 是娜拉提议的,我们都同意。娜拉说:我们三鞠躬吧。我说:等一下。 娜拉说:你干嘛带着螺丝刀? 是的,我带着一把螺丝刀,放在我裤子口袋里。我早就看到娜拉的眼光了。她早就看见了,只是一直没有问。可是在我掏出来的时候,她还是问了。 毕竟,这个是一个会让人做出傻事的地方。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口头的回答是多余的。 我在大礁石上蹲下,拿起螺丝刀划了下去。 他们看懂了,知道我想画或者写什么。所以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本来担心礁石的质地会太硬。没想到用这么一把螺丝刀竟然恰到好处。 她们念着我刻在礁石上的字,我写的是昂语的字母。我写一个她们念一个。从字母念到单词,从单词念到名字。 萨克逊.奥利弗.卡佩基 云吴说:卡佩基?难道是那个贝诺尔奖得主卡佩基教授? 我简单地回答:是的。 他说:可是他的名字好象不是萨克逊。 我说:他就是萨克逊。在我的心里,他是萨克逊. 奥利弗.卡佩基,是真正的贝诺尔奖得主奥利弗.卡佩基。 娜拉念道:盎格鲁.安吉.卡罗林斯卡。我好象听到过她的名字。 云吴说:当然听到过了。她也是一位很有名的昂兰科学家。不过她的名字好象不是盎格鲁。原来是他们。 若雪念道:克里斯。 娜拉念道:恩鲁。 云吴念道:冬妮亚。 他又问道:他们的姓呢? 我说:不知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们姓什么。我只知道,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 我对娜拉说:现在可以开始了。 娜拉说: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鞠第三个躬时,若雪哭出了声。 其他人只是没有出声。 我们在这块礁石上坐了很久。可是一直到最后,我们也没有见到那条抛物线。 事后第三天,即前天,6月8日,上午,阿尔贝特又走进了我们的实验室。 他当然是从东拉西扯开始。 我问他罗比在哪里。他说:这个我真的不清楚哎。他已经被院里接走了,好几天前就直接接走了。 我问他对门那些动物怎么办。他说:这个你放心吧,我们不会让他们饿死的。已经确定接手的人了。这么说吧,他们已经成了我们的贵宾了。 他当然要问我对萨克逊的研究是否还是知道一些,是否知道他那些研究有没有什么记录,记录在哪里了。他说:我们总觉得一个研究人员一个科学家不会轻易地把自己的研究结果扔掉的,即使他不喜欢这个研究成果。 我说:你们一定都找过了,包括他的宿舍,他的电脑,如果你们这么找都找不到,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昨天,即6月9日,阿尔贝特不是一个人来的。 这是气味和脚步声同时告诉我的。 我又见到了那张脸。我甚至马上就可以说出我上次见到这张脸是什么时候。那是不会忘记的。因为他是我恢复我的头脑里的电脑的时间节点之一。那一天,在我自己的新纪元里,是03年的10月20日。 我说:你来啦?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亲切的话来。 他的话比我的话更要亲切十倍。他说:太好了波历,你还记得我对吗? 我说:当然记得。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想,什么时候那位银白头发的长者再来,就是我更换地点的时候了。 他说: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我说:上次你来,也是我们阿尔贝特区长陪着你来的。你来过之后,我就被从一室调到了二室,也就是调到了这里。 他说:你喜欢调动吗? 我说:说实在的,我希望我会被调离这个地方。 他说:你指的是研究所还是研究院? 我说:当然最好是能够离开这个研究院了。我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 他说:上有老下有小。 他简单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没有加上问号,也没有问我有哪些老有哪些小的问题。我想,他们(我有些不情愿把“他”跟“他们”放到一起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然对我是有着充分的了解的。 第69章 苏珊 (时间:07年6月10日) 跟四年前一样,这位银发长者在我的面前说了一串废话,表现了他的亲切感,然后就走了。连萨克逊研究成果在哪里这样的问题都没有向我提出。 然后,该把话题拉回到今天了,或者说拉回这几章头顶标明的时间。 今天,也是上午,也是阿尔贝特走进了我们的实验室。 他说,跟我走。我就跟着他走出了实验室。但是我们没有走出大楼,而是走到了地下去。这里的地下是我没有去过的。 一道道门在我们面前自动打开。平时我根本就不知道这里有门,门后面还有门。 然后是通道,长长的地下的通道。 自从到二室来后,我就完全没有走到地下通道去过。因为那已经没有必要了。 不光是没有必要,我现在想起来,好象我也进不了这里的地下通道。我这么想是因为,我有时候也会走到迎着阿尔贝特而自动打开的墙这里来的,可是那墙并没有开门,甚至没有显示出这里有门可开。我想,可能这里的地下通道的刷脸是有时效性的,每一张可以通过哪些通道的脸都需要在一段时间后更新。 不过我没有兴趣去了解这些。 我只是跟在阿尔贝特后面走着。他走在我的前面,却也不说话。好象一路上都在思考什么问题。 这条通道很长,我们走了很长时间。 终于,阿尔贝特站了下来,并向我转过来。首先转过来的是那茂密的大胡子。 他看着我,越过他茂密的胡子用那胡子上方的眼睛看着我,看得我汗毛懔懔。 他似乎在他大脑的辞典里寻找着合适的用词。我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过了一会儿,他说:波历,你到这里来工作的事情,以及你在这里见到什么,听到什么,知道了什么,请你不要到外面去说,不要告诉你那几个朋友。你知道的,如果在这里有人传播不该传播的事情或者信息,他们会遭遇什么。也许你比别人更清楚。如果你告诉了你的朋友们他们不该知道的事情,他们传播了他们不该传播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样,可是我首先知道他们会怎么样。有什么情况,你了解到什么,学到了什么,你可以而且应该甚至可以说是必须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说:你能说得具体一些吗?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是不可以说的? 他说:如果你不能分辨可以说的和不可以说的,那么你就先来问我一下。 说实在的,我听得莫名其妙。我真想说还是让我回我的实验室去吧。 可是他已经转过身去。他往前走了两步,他的前面的墙壁就开出了一扇门。门后面是一道楼梯。 他带着我走到楼梯上方,迎面的墙壁上又开出了一扇门。门里是一个非常明亮的房间。 一位中年女子迎着我们。她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阿尔贝特说:这位是苏珊。这位是波历。 这位苏珊人如其名。在我的印象里有过很多的苏珊。有音乐家、演员,画家。好象也有哪个国家的贵族。这位苏珊长得很西方,很优雅。你说她是艺术家也行,说她是贵族我也相信。 我惊讶地看到阿尔贝特对这个中年女人鞠了一躬。 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对我伸出手来。他说:我先告辞了。 他说的是“告辞”这样相当有素质的话。与其说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不如说这就不象是从他这么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 他拍我的肩膀和向我伸出手来同样是两件非常让我意外的事情。不但我没有跟他有过任何这样的身体接触,我也没有见过他跟别人有过这样的身体接触,我甚至不记得他跟什么人握过手。 他的手掌很厚实。象是戴着一副厚厚的手套,一副长满了黑毛的狼皮手套。 她说:区长已经走了。 她的微笑很温暖。我觉得我应该是脸红了。 我说:我知道。 我在想着的是阿尔贝特在进门前说的话。我感觉他拍我的肩膀就象是要把他之前的话拍到我的身体里去。 我的样子大概跟阿尔贝特进这个门之前面对我时的样子有点象,我也象是在寻找语言。但我很容易地甚至可以说自然而然地就找到了合适的语言。我说:你刚才是在说东盈语吗? 她说:对不起。我的习惯不好。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可是我没有追问。 我想要提出的问题很多,而且还在我的观察过程里增加着。 这是一个普通的实验室,比我和萨克逊、盎格鲁的那个大了很多,应该有100多平米。这里两边都有窗。从阳光照入的角度看,现在是上午,这是很容易知道的,有窗的两边分别对着南面和北面。 我是从西面进来的,西面有一扇门。但我知道,那不是我刚才进来的或者说阿尔贝特刚才走出去的那扇门。那扇门在偏南一些的地方,现在完全看不见了。就象我曾经见过的那样,比如在我刚到这里时居住的那个极简的房间里,在门关起来的时候,你看到的只有墙壁。 我向那里走去。我说的是刚才我走进来的地方。 让我放心的是,在我走到近距离也就是离那墙还有一米左右的时候,那墙裂出了一扇门来。我知道,我可以从这里进来,显然也可以从这里出去。 然后我走到西面能看得出是门的地方。那是一扇玻璃门,位于西墙的c位,即中间位置。这门却不为我的脸所动。也就是说,并没有因为我走近了而自动打开。 苏珊在我身后说:一会儿我就给你申请刷脸通行。 我说:没关系。我就看看。 这道朝西的玻璃门对着的是一条通道。这条通道是没有窗子的,但却亮着。这条通道有十几米长。 我觉得我有点明白了。我转过身来,向朝东的那扇门走去。这也是一扇玻璃门。 我又听见了苏珊优雅的女声:那不是门。 我说:不是门? 她说:那只是象门,其实就是一个固定的落地窗,开不了的。 我说:我知道了。 她笑了笑,虽然她的年龄看上去有五十多了,可是这么一笑,她立即在我的感觉里缩小了至少十岁。 她说:没错,你当然会知道的。其实我见过你几次了。 我说:见过我? 她说:是的,你跟两个女孩子和一个中年男人来过几次,有一次你甚至跳过花园栅栏门跳进来过。 我说:在外面完全看不见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从两边的窗那里也看不见里面。 她说:是的。但在里面看外面是很清楚的。 我说:你一个人管那么多东西? 我说那么多东西,是因为,这个实验室里,光是大大小小的生物反应器就有六个,还有一台3d生物打印机。这些对于我这个业内人来说都是一看就明白的。 她说:我有个助理的。对了,欢迎你。 我说:加上我,你就有两名助理了? 她说:不是的,区长说你是来代替那名助理的。 说实在的,我听到代替这样的说法心里会有一种恐惧感产生。 我没有再问下去。 这一天的晚上,我没有跟娜拉、若雪她们去散步。我说我有点头疼,想早点睡觉。 可是,我还是出去散步了,只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也就是说,我这回是往后面,即往北面的山壁方向走去。 几乎没有人往这个方向走去散步的。我们一开始走过,后来觉得这里没有大海边那种浪漫,也几乎不来了。 其实,往这个方向走,有一段路还是挺不错的,也就是说,在走到完全荒凉、长满野草的地方之前,这里有一个曾经的公园。只不过这个公园也许很多年没有人打理了,也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走动,这里的人几乎只去海边,或者酒吧街、商业街。所以这个公园成了个没有人迹却有不少动物出没的地方,比如松鼠,兔子,当然还有许多鸟。 我在一张长凳子上坐了下来。其实这张长凳已经被高高的野草遮没了,这些野草局部地甚至就象是从凳子上长出来的。但我并不在乎。我直接就坐在了凳子上的野草上面。 坐在这里,我当然是要犯我的老毛病了。也就是说,我要分析和归纳一下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第一,我这回是到了细胞滩的核心机密所在地,很明显,我是被送到那栋跟大仓库楼连在一起的小楼来工作了,也就是我们平时称为连体楼的地方。这是细胞滩这里最神秘的地方之一。这让我激动,也让我心里多少会产生一些说不清的恐惧和担心。 第二,每次那头发银白的老人来见我,我总是会更换工作。看来那老人对我没有恶意,不光是没有恶意。但那老人是谁,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呢?至少表面上看是好。我一时看不出什么阴谋来。只能存疑。 第三,上回让我离开大杂烩的第一研究室,让我直接到了在我看来应该是二室里最出色的萨克逊和盎格鲁的实验室,这两位,尤其是萨克逊,是了不起的生命科学家,非常了不起。而这回,让我到了这么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实验室里。这个苏珊一定是非常重要的科学家,地位甚至可能还在萨克逊之上。 第四,研究院这么做,一定是有目的的。可是为什么呢?不会纯粹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我不明白我哪一点更让人觉得信任。目的何在,一时估计是猜不出来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五,阿尔贝特告诫了我,让我对我的新工作地点,尤其是对我从这里得知和了解的信息、知识等等保密,并且警告说,如果我或者我的朋友泄露了有关信息,后果会很严重。我不知道需要保密的是什么,但我只能尽可能少跟我那些朋友说这个新工作场地的事情,不是我怕事,而是我怕莫名其妙地连累了我的朋友们。淘汰和半山不是开玩笑的。 第六,苏珊会说东盈语,而且显然是脱口而出的。也就是说,她可能是东盈人。东盈生命科学界我是比较熟悉的,尤其是干细胞界。可是我没有听说哪位东盈女生命科学家去了海外工作,或者失踪了。这个苏珊当然也可能只是会说东盈语,是其它国籍的东盈裔科学家。不过,这样的科学家我也应该至少有所耳闻啊。可我真想不起来可能会是谁。这看来也只能慢慢了解。 我发现我在月光下醒来,同时发现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过了,坐着就睡着了,跟传说里的坐禅有点象。我该回宿舍去了,我想。那天空最亮处的后面,我觉得那看不见的月亮应该是圆的,而且应该特别的大。 七年半了。我这么想着。我还在这里徘徊着。当然了,我有了一个新的开端。尽管我还在这里。 第70章 替代纳丝林 (时间:07年6月11日) 早晨,我习惯性地走到了我和萨克逊、盎格鲁共事了好几年的b2大楼。我们的实验室门是关着的,而且在我走到门前时那门也不象平时那样地自动开启。我推了推门。门没有动静。 我这才想起来,昨天我就是在这里,在这个实验室一头看上去仅仅是普通的墙壁的地方,跟着阿尔贝特走进一道自动开启的门,从这里走到地下去,然后通过长长的地下通道,通过几道自动开启的门走到苏珊实验室所在的那栋小楼里去的。 果然,在我向过道尽头的墙壁走去时,在走到墙壁的近距离之内的时候,这个墙壁自动地开了一扇门。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走到或者说这么近地走到这个过道的墙壁一端过,我并不知道这里有一扇门会在墙壁里开出来。当然,如果我这么走过,这墙壁也许只不过是墙壁,也就是说,在那时的我的面前,这里的门是不会打开的。 走到地下,我才想起来,我昨天光是跟着阿尔贝特走了,我只看着他那摇摇晃晃的肥大的屁股,把那当成了我的坐标,或者说我的磁石。而我并没有注意到苏珊小楼的方向标着什么,比如a,b或者c加上数字什么的。我完全没有注意。 我想,试试吧。不行的话,再去找阿尔贝特问路也不迟。 我记得我们走下来后是向右拐的,然后就一直走。向右拐的墙上嵌着带箭头的指示牌,标出的方向是b4和a2。从b2楼出发,向南走,首先要经过的就是a2和b4楼,b4楼就是若雪和科雷他们那个第四研究室的所在地。而苏珊的小楼在b4更南面即更靠海的位置。这就对了。 这条通道走到尽头,往右有个短通道,这个短通道的尽头和两边没有任何牌子路标。b4的路标不再出现。我回头看了一下,小通道和我刚才走过来的长通道交界处的墙上有箭头指向b4、a2和b2楼,即我来的方向。 我听到轻微的声音,也闻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我向我刚才面对现在背对的小通道的尽头看去,看到右边也就是南边开出一扇门来。也就是说,一扇门从侧面的墙壁里裂了出来。 门里也是一条长长的通道,但是没有任何字母和数字的组合。 我明白了昨天阿尔贝特摇晃的肥臀引导着的就是这条路。我说过了,我只知道一路上阿尔贝特面前几次开出门来,从墙壁上开出来。但一共有几次,在什么地方开出来的,我却没有注意。 我现在说的是我昨天去时的过程。我昨天离开时,一切都是很清楚的。苏珊说:今天我很忙,你刚到,先回去休息休息,明天再来吧。 是的,然后我就从小楼里我和阿尔贝特走进来的那道门里回到通道。我一路走一路脑子里乱想着,完全没有什么困难,就轻松地回到了b2楼,从那里回到了地面上。 现在想起来,那是因为,那一路上都有清晰的路标,箭头指向b4,然后指向和a2和b2。 是的,来回的路上,都有路标指向b4,然后b4的路标就没有了。 我明白了,那是因为我的脸不能够刷开走进b4楼的墙门。也就是说,我今后恐怕还是要从b2楼往下走到通道,经过我走不进去的b4楼,然后来到我和苏珊工作的小楼。而我和苏珊工作的小楼是没有标识的,没有字母也没有数字。就是一栋无名楼。 从b4楼的位置走向小楼或者说连体楼,却也不是完全笔直的。我走到通道尽头时,右侧也就是通道的西侧开出一扇门来,这里也有一条短小的通道。那里,从b2方向走来经过那里时,短通道在左面,而这里,短通道在右面,同样有一扇门自动打开,可这回在短通道尽头处的左边,即南面。 这扇门一开,就有一股气味涌来,是几个人混合的气味。同时涌来的还有脚步声。 我让到了一边。向我迎面走来的是三个人,两个男的夹着一个女的。准确地说,我看到的是,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扭着一个女人的胳膊。 这个女人不是苏珊。 这是我第一个想法。因为很明显,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虽然同样有着西方人的长相。 他们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了。 然后我忽然感觉到一种似曾相识。嗅觉上的似曾相识。然后是视觉上的。 我转过身去,我被一个女人震撼了,应该说是被她的目光。我好象见过的目光。 她已经站住了,并且已经转过身来看着我。应该说,她是固执地看着我,或者说凝视着我。我说“固执”,是因为她的胳膊在努力地反警察的力度扭转,向我这个方向扭转过来。 我说:纳丝林?夏娃.纳丝林? 我几乎没有听到我说话的声音,我的声音几乎没有走出我的嘴唇。 然后我心里说:纳丝林。是她。 这个纳丝林,不是那个深色皮肤的酒吧服务生纳丝林。但我曾经在同一个地方见过她。 她就是那个极简房间里给我做测试的两个男生女生的那个做记录的女生。当时,在最后的日子里,那个男生叫过她的名字,是的,就是纳丝林。就是那个男生先是叫她夏娃,后来又叫她纳丝林的记录女生。 我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她已经被那两个警察扭着推着走了。可是我看见了,她的嘴唇在说“波历”。 她还记得我在这里的名字。 在墙壁在我的面前开出门来,在我走进一半沉浸在早晨明亮的阳光里的实验室,在苏珊把她亲切的微笑转向我这里来时,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那是纳丝林? 我连招呼都没有打,没有说教授早晨好,连教授这个称呼都没有说。 可是苏珊保持着她的优雅。她说:是的。我的助理是纳丝林。 我说:她为什么被警察带走了?她犯了什么事? 苏珊的微笑变成了惊讶。就连她的惊讶都有一种优雅的味道。她说:怎么会呢?不可能啊。她是来告别的,把书还给我。她是一个人来的啊。 我看到了她手指着的她的超净工作台上放着的一本书。 我明白了。简单地说:一,那两个警察没有上来,而是在下面通道里等着纳丝林。二,纳丝林没有对苏珊说她是被警察押送来的。三,很明显,这又是淘汰,又是一个我认识的人被淘汰了。四,这位白肤色纳丝林之被淘汰是因为我的到来,就象当初恩鲁被我替代掉一样。 我感觉到心的抽搐。又一个。我甚至想到了半山。也许不至于那么严重。但愿吧。我只能为她祈祷。 我没有必要跟慈祥和蔼的苏珊说这些。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等待着她曾经的助理的是什么。这样也好。跟她说了,也不会有什么作用,只会增加一个无辜的悲哀的人。 她说:这个孩子也真是的,我送给她的书她偏要还给我。也好,她对研究这些兴趣本来就不大。她应该去找适合她的兴趣的事情。 我没有问那是一本什么书。这时的我,脑子里没有闲着的空间。我的心是痛着的。 我知道苏珊想跟我说我的业务的事情,可是我知道我不是没有听到她在跟我说话,而是没有听进去。我不是想要不礼貌。我只是处于一种醒着的梦游状态。 午餐后,我回到小楼里。苏珊还没有吃完午餐回来。这么说吧,这时候的我并没有从醒着的梦游状态里完全地走出来。 我无意识地看着实验室里的东西,包括那些生物反应器,那台3d打印机,还有苏珊桌子上那本书。 不知道在第几次经过苏珊的桌子时,我拿起了那本书。应该说我象是百无聊赖地拿起了这本书。也就是苏珊说的她送给了她的助理纳丝林而纳丝林在告别时又还给了她的那本。 这是一本昂语的科学专着,内容是关于把成年人的任意细胞转化成ips细胞即诱导性多能细胞的技术程序,以及把ips细胞转化成任何一种人体细胞的理论设定,作者是丘野百惠,干细胞研究领域这个划时代的突破的实现者和领导者,东盈最了不起的生命科学家、也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生命科学家之一。她和海上伸弥并列,被列入了当代生命科学家之最。这是我的专业领域,这本书是我非常熟悉的,里面相当大的一部分我可以说已经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 我漫不经心地打开了这本书。然而我的手开始发抖。只翻到扉页那里,我的手就开始发抖了。 因为,这本书的扉页上有两行手写的字,是用昂语写的,一行是“赠予亲爱的纳丝林”,第二行是署名,署名是用双语写的,昂语写的是okano sayuri,后面用汉字写的是:丘野百惠。 我轻轻地把这本书放在了桌上,因为我担心我的手会把这本书给撕破了。 难道苏珊就是丘野百惠? 这也是他们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提出的问题。 他们三个人当然是我的同乡若雪、娜拉和云吴。提出问题的地点是在海的浪花在我们周围溅出各种花样来的海滨礁石上。时间是晚餐后。 我的回答是:无可置疑。千真万确。 我犹豫过。我本来是不想回答的。其实我本来甚至不想跟他们出来散步。可是,我直接就被他们三个人堵在食堂门口了。他们是三室、四室的,他们的食堂就在我们二室食堂的旁边和斜对面。可是他们就在小食堂的门口堵着我。解释一下,我吃饭的地点没变,仍然在第二食堂。 娜拉说:你是怎么啦?我说:没什么呀。若雪说:你这两天好象在躲着我们。云吴说:快吃吧,我们等你。 我确实是躲着他们,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对他们说,说什么。本来这没有什么,很正常,可是我的耳边不时地响起阿尔贝特的警告,我的眼前不时地浮现浅肤色的纳丝林的目光,那雾一般的出没着各种情调的目光。我后来回忆过想过,我觉得阿尔贝特的警告针对的好象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朋友们。他说了“你的朋友们”,毫无疑问,他说的是谁他清楚我也清楚,恐怕这个细胞滩上没有人不清楚,但没有人比阿尔贝特们更清楚。这里面会有科雷,会有黑皮肤的纳丝林,但最主要的无疑是他们三个人。 走向大海的路上,好象是约好的,居然没有人说话。我的左边是娜拉,右边是若雪,后面跟着云吴。我差点笑出来,怎么摆出了这么一个押送的阵势来?可是我笑不出来,其实我很感动。 在礁石上坐下来,我的第一句话已经表明了我的决定。我说:我告诉你们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哪些是需要保密的,反正,全部都要保密。这可能关系到我们四个人的生死。 我不是虚声恫吓。我几乎就是脱口而出的,完全没有想好措辞。 第71章 运气 (时间:07年6月11日) 对于我到小房子里去上班,我的伙伴们都很惊讶,最让他们吃惊的是我的新导师其人。 在我把那本关于ips细胞的着作放回到桌子去的时候。我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飘着清香的声音,这真的是我的感觉,因为我的听觉和视觉经常跟嗅觉混合在一起,产生一种被我称为混觉的事物。 这个声音说:你读过这本书? 我回过头去说:那当然了,我们这个行业里的人恐怕没人没有读过。 她笑笑说:这本书已经老了。 我说:你是东盈人? 她说:是的。 我说:你是okano sayuri?丘野百惠? 她说:是的。 然后她又说:你是汉人? 我说:是的。你会汉语? 她说:是的。 这段简短句子的交流之转折出现在我说的丘野百惠这四个字,因为我不会东盈语,在用西语说出了这个名字后,我接下来是用汉语又说了一遍。而她最后一个“是的”就是“是的”,也就是说,从发音到文字都是汉语。 我调整了一下我的情绪,其实在这个短句子对话的过程里我一直在调整着,尽量压住我的抖音,保持语调的平顺。 我说:如果你是丘野百惠,那么我们应该是见过的。 她的微笑里溢出些许惊讶的神色:真的? 我说:是的。你还记得汉华申城第一干细胞研究所的小章吗? 她说:小章?你是说章程?你说你是章程? 她说小章,她马上就反应出章程来。看来真的有可能是的。我脑子里闪出萨克逊或者卡佩基教授的名字和样子,闪出他认出我来的那个瞬间。 我的心跳动得更激烈了。 我说:是的,我是章程。c023年初夏,我到津洞去过。 她说:5月1日到6月30日,你是和马教授一起来的对吗? 我说:是马教授去的。马教授就回去了,几天。 我发现我有点语无伦次了。 她说:你是我的小章老师。我可以叫你小章老师吗? 我们后面的这些对话完全是用汉语说的。从语调到“小章老师”,真的没错了,她当时就叫我小章老师。因为她让我每天教她几句汉语口语。她完全没有时间,我是在饭桌上教她的。 同时,我闻出了她那被覆盖的在深处隐隐现现的当初的气味。 她说:那么,你真的是小章老师,章程? 我说:有假包换。 她哈哈大笑了。 完全对了。这是她曾经的笑法,一种在她这里难得一见的形态表现。她几乎不大笑的。但一旦笑起来,就是这样。曾经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她说:完全正确。我完全相信了。当时我老是说错,老是把如假包换说成有假包换,你一共给我纠正了三次。 我说:是四次。 我知道这个次数也是她故意说错的。算是最后一次验收我的真实性。 若雪说:小章老师,你可以跟我们讲讲她的故事吗? 娜拉说:对啊,讲讲。 镜头从午后室内明亮室外阳光的小楼实验室切换到了傍晚东边的山壁被夕阳照得红红的海滨。 我轻轻地唱起了儿时的歌曲:我们坐在高高的石头上面,听哥哥讲那过去的事情。 若雪说:别贫了。 我说:我很想说。可是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因为你们都是干细胞界的专家。 云吴说:你就忘记我们是谁,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娜拉说:对,你干脆把我们当成学生。 若雪说:当成故事会的听众就行,什么都不懂的那种。 于是我就开讲了。我感觉自己是对着电视台的摄像机镜头,那镜头里还一闪一闪的。 c023年,也就是丘野教授获得贝诺尔奖的第二年,我和我的导师马大域一起到东盈去。马教授几天后就回国了,我在她那里待了两个月。 那年她55岁。算算这个时间还真有点吓人。现在她应该是70好几岁了。可是她看上去象是不到50岁的样子。当然,这我们都知道,相貌和年龄在这里是最不匹配、完全可以被忽略掉的东西。 也许你们也听说过,她当初是学医的。正是因为她是学医的,导致她的丈夫跟她分手。她是心外医生,那应该说是最忙的医生。她丈夫一直要求她改行,去搞研究,或者回归家庭,当专职太太专职妈妈,因为他们俩的儿子几乎没人管,因为他丈夫也很忙。可是一直到他们俩离婚了,她才改行。她跟我说过,那就是命运,她其实争取了很久,可是就在她们签署离婚协议书的第二天,她终于收到了一家研究所的入职通知。可是她不想回头了,她被研究所接受的消息也是她在一年后参加她前夫的第二次婚礼时告诉他的。 她对干细胞情有独钟。最初的兴趣也是从心脏来的。后来,她一直在研究诱导性多能细胞。这种细胞,你们知道的,受累,我忘了我面对的不应该是同行,不应该是专家。这种细胞跟胚胎干细胞很象,但是在性质上完全不同。 诱导性多能细胞则不同,它可以从人体的任何组成部分、任何细胞组里提取,然后还原到其原始状态,即跟胚胎干细胞几乎完全一样的状态。更重要的是,从这种原始状态出发,可以把诱导性多能细胞引导与培养成人体里的任何一种细胞。 与以往研究的主要区别,在于她的团队使用多种转录因子,因子就是factors(我说这话时看着娜拉。所以娜拉说:我懂的),受累,而不是每个实验转染一个转录因子。她和她的团队从早期胚胎中已知的28个转录因子开始尝试,最终发现5个关键的转录因子,这就是后来被称为丘野因子的xoo3、tco2、flf4、d-myd和m-cxo。 然后,丘野百惠教授又通过一些因子,把多能细胞转化培养成心肌细胞、神经细胞等多种细胞,从而证明了,ips细胞可以转化成人体内所有的细胞。 这是生命科学领域内一个划时代的成就,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突破。这个突破是她跟海上伸弥一起完成的。 ips细胞或者诱导性多能细胞有许多优势,第一,它可以转化成人体的任何细胞,也就是说,它可以针对人体任何细胞去更新和替代,未来的医疗前景无限广阔;二,它理论上可以无限繁殖,它的繁殖速度还可以不断加快。而间充质细胞和胚胎干细胞在这方面完全无法跟它相比。繁殖速度对于医学来说非常重要;三,胚胎干细胞牵涉到的是一个单一人体的复制,有伦理问题。而ips细胞完全没有伦理问题,它可以用于任何第三人体。 我说:我讲完了。 我说:我说我讲完了。 我重复说了几遍这样的废话,是因为我的听众们好象都睡着了。 如果他们是睡着了,那么他们是睁着眼睛睡着的。或者说他们是在看着浪花,摆出了非要从浪花里看出鲨鱼来看不出来不罢休的姿态。 反正是没有掌声。 若雪还真的是伸了个懒腰。她说:讲完啦? 娜拉也伸了个懒腰,就象是她们有约在先似的。她说:太棒了。 云吴说:我说你小子运气也太好了。 我说:怎么说? 若雪说:我同意。程哥哥真的是运气爆棚。世界顶级的生命科学家,别人一辈子能跟着一位学点东西就算是撞大运了,可你一连遇到了两位,还一位比一位顶级。 娜拉说:真的哎。我听谁说过,说我们研究院藏龙卧虎,有十几位贝诺尔奖得主,其中有三个人被称为我们这里的3d天花板。 若雪说:萨克逊也应该是一位吧? 娜拉说:可能还不是。萨克逊是这里十几位贝诺尔奖得主之一,这是肯定的。可是,你这么一说我有点想起来了,这位苏珊是不是蓝眼睛,深褐色头发,个子跟我差不多? 我说:是的。 她说:我想,我见过她几次,在a2楼,就是我们吃饭的大楼里。我们的女卫生间不是在过道东头那里吗?我有一次看见这么一位中年女士从女卫生间和东头的玻璃大门之间的一个门里走出来,然后直接从玻璃大门里走了出去。还有一次,我看见她从那门里出来后我好奇地走过去,发现那个门里面是一个两面有窗的包房,很漂亮的,那天,里面有几个保洁正在收拾餐桌上的东西。我回过头来一看,她却不见了,玻璃大门外也没有她的身影。我想,她一定是从墙壁的哪一段开出来的门那里进去了。 我说:这么一说倒象是真的。萨克逊是跟我们一起在2号餐厅里吃饭的。 若雪说:可是萨克逊也是非常伟大的科学家哪,尤其在你说的大脑细胞学方面。 我说:那是当然的。可是,也许是因为,萨克逊之前虽然也拿过贝诺尔奖,可是他最大的突破、在脑细胞学方面的突破是之后的事情,也就是说,是在他到这里来之后的事情。 我们在暗下来的天色里往回走的时候,我再次关照他们:一定要保密噢。 娜拉说:你已经说过了,我们也听懂了。 若雪说:我弄不懂了。是什么事情需要保密的呢? 云吴说:关键也许是,这样的顶级科学家竟然被关押在这里。 若雪说:关押? 云吴说:你还想得出其它合适的动词吗?最大的问题是,在人世间可能还有一位甚至几位同名同姓同样身份同样地位的人。 我说:这是真的。我在来这里之前参加的一个国际会议上见过另一个卡佩基教授。我跟你们说过这事的。 若雪说:真的哎。在我们去奥曼开会之前我还读到过关于丘野百惠的新闻,是关于东盈政府给了她的研究所一大笔研究经费的事。 娜拉说:这里发生的事情如果扩散到你们说的人世间去,这个世界可是要炸开了。 云吴说:可能会打仗。 若雪说:世界大战。 我说:所以要保密。 我听到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声音。不止是。 “所以要保密”这句话是从四张嘴里同时说出来的。几乎没有时间差。 默契度。 我们都笑了,笑得也是那样的默契。 第72章 多能细胞心脏 (时间:07年6月12日) 我问苏珊这里主要做什么研究,她反问我做过什么研究。我说,我以前主要做多能心肌细胞的培养和各种多能细胞的加速繁殖,最近几年我跟着卡佩基教授,则主要做大脑细胞的培养。 我直接用卡佩基把萨克逊的名字替代掉。果然她大为惊讶:他也在这里?我跟她说了萨克逊、盎格鲁在这里的经历,她说,太可惜了。她说,卡佩基教授她是认识的,在昂兰、东盈和世界其它地方的国际会议上,他们见过很多次。对于萨克逊.卡佩基他们对人和鼠的脑细胞的综合混合培养,她大表赞佩。她说,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可以说是划时代的突破。现在有各种副作用,那很正常,也许还需要好多年的研究,当然首先是在动物身上的试验,最后才用于人类,但毕竟人类是看到了光明的前景了。 听了我工作过的领域,苏珊兴奋地说:太好了!你做过的和熟悉的事情正是我在做并且从现在开始要跟你一起来做的事情。心脏和多能细胞的加速培养。太好了。 她说,她这些年来的工作重点就是对心脏细胞的培养。我说:心脏细胞?她说:是的,心脏细胞。 她微笑着,她经常微笑,好象不微笑的时间段只是她的正常表情即微笑的休息区间。 我之所以提出“心脏细胞”这个问题,她之所以微笑着回答我是的是心脏细胞,是因为我和我的申城导师还有世界上许多研究所的许多研究人员一般说的是心肌细胞。也就是说我们只是研究心肌细胞。那是一种会跳动的细胞,量不大的时候会在显微镜下面跳动,量大的时候你可以眼睁睁地即用你的凡胎肉眼就看到它们在你的面前跳动。我们做过各种小动物的实验,用药物让小白鼠或者兔子等动物心肌梗塞,猝死,然后剖开它们的心脏部位,把事先培养好的多能心肌细胞敷上去,缝合。十分钟,这些小动物就会活蹦乱跳。 这已经是成熟的技术了,可以说众所周知。这种培养出来的心肌细胞已经在很多国家被投入人体临床。在病人心脏于正常医疗情况下已经死亡或者无法挽救的情况下,不少医院或剖开病人的胸部,把这种所谓的心肌细胞敷层敷上去,或也有用注射的。效果或者说后果是各种各样的,有把人救过来的,有救不过来的。即使是救过来的,许多病人也会在几天或者几个月后因心衰竭而死亡。 这类的治疗方法目前,至少在七年前在我离开申城和奥曼之前还没有在任何一个国家通过所谓的三期临床,也就是说还没有在任何一个国家获得使用这种疗法的批准。但是作为临床实验的方法,却是在许多国家里被默许的,前提当然是,被实验者的心脏已经无可救药,本人和家属同意。所以,尽管在那时候(现在的情况我只能说无可奉告)还没有听到什么真正成功的案例,但这样的临床实验没有间断过。 可是她说的并且确认的是“心脏细胞”,而不是我理解的心肌细胞。 我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我刚到萨克逊和盎格鲁的实验室里曾经有过的,一种热切期待的感觉,经历过萨克逊和盎格鲁的伟大突破的亲眼目睹,我现在的期待更热切,我的小心脏有点不堪重负,也就是说,跳得很激烈。 她好象看到了我的小心脏的状况,没有让我多等,直接就拉开了一个橱门。 这个橱里陈列着几排玻璃器皿,所有这些玻璃器皿都在跳动。受累。应该说,是所有玻璃器皿里都有东西在跳动。我当然一眼就明白了,那都是心脏。各种大小的心脏。 我真的是目瞪口呆了。我说:这是什么的心脏? 她说:这一排是牛和猪的心脏,这一排是兔子和白鼠的心脏,这一排,她指的是中间那排,是人的心脏。 我说:这些心脏都是从活体上剥离下来的? 她说:当然不是的。这都是我和我的团队培养出来的。 我说:你的团队? 她说:当然了,除了你和之前的纳丝林,我还有一个团队,有11个人,不算你我。 不等我进一步提问,她说:他们在对面工作。他们做到一定的程度,我还拿过来进一步处理。 我说:对面? 她指了指那扇通往通道的玻璃门,就在那边,我会带你去的。 我说:这些心脏能够就这样一直活着吗? 她说:不是的,但是经过不断的调整,尤其是对培养基的改进,它们现在可以活2到6个月了。但是在2到6个月后,它们还是会衰竭,就是我们说的心脏衰竭。 我说:那么,在2到6个月期间,它们是可以植入到人体和动物体内去的? 她说:是的。可以植入。我们也一直在做。但是还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植入后,可以继续存活并跟被植入的人和动物一起再活几个月,然后也就衰竭了。 我说:人体的植入也在这里做? 她说:当然不是的。我们这里有个总医院。叫中心医院,要在地下坐汽车去。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在哪里。那里分成兽医和人医两部分。各种植入我都参加过,虽然不可能每个手术都参加。许多手术我只是在一边看着,指导。 我说:难道这里有很多心脏衰竭的病人? 她说:我也觉得奇怪。感觉我们是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象我们这个第二研究所的研究所可能还有几个,但不会太多,生活在这个封闭环境里的人也不会太多,怎么就有这么多的心脏病严重突发或者处于衰竭期的病人呢?这里这样的手术要做很多,这是非常让我惊讶的。你可能无法相像,那里有些大手术室,比一般的手术室大得多,可以同时做几台手术,那里在剥离,这里已经在植入。最多的一次,竟然有五个病人同时在做手术。而且,有不少病人看上去还很年轻。我剥离过不少心脏,我剥离的时候,那些心脏都是刚刚停止跳动。可是根据我当心外科医生的经验,这些心脏本身并没有大问题,有的甚至看不出是什么导致心肌梗死和衰竭的。我问过他们,但他们连被剥离的心脏的片子都不给我看,他们说,反正要剥离了,没什么可看的。后来,我问的次数多了,我觉得是这个原因,后来剥离心脏的事情他们就不要我做了。 我说:你是植入你造的心脏的主要医生? 她说:有时候是的,但许多时候不是。我说了,很多时候我只是在一旁看着,根据我所培养的心脏的要点在必要的时候指点一下。但那些主刀医生都是非常有经验的。一般都用不着我的指点。 我说:听你这么说下来,我怎么感觉手脚冰凉呢? 她脸上没有了微笑,其实早就没有了。她说:我也感觉不对。可是又说不上来不对在哪里。我只能故意放慢制造心脏的速度,有时候,在阿尔贝特或者其他人催问的时候,我说对不起,最近制造的几个已经不行了,没法用了。 我说:你说制造心脏,是用那台3d打印机吗? 她说:是的。不过这台打印机太小了,那边还有大的。 我说:这台还小? 我很惊讶,因为这台3d生物打印机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了。 她说:是的,这台是用来打印小动物心脏的。 我说:我看了一下,这台打印机有6个进料通道。 她说:是的。可是那里大的3d打印机,在打印大动物、尤其是人的心脏的时候,经常要用到二十几条进料通道。 看到我的呆样,她又微笑了:其实那还不够,只是机器现在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更关键的是,我们培养出来的细胞完全跟不上需要。这也是我们制造的心脏始终不能够长时间生存并代替受体长时间生存的主要原因。 我说:你能给我上课吗?我对心脏的了解其实非常肤浅,除了心肌细胞,我对其它跟心脏相关的细胞几乎一无所知。 她说:好的,我们找个时间吧。 她很忙,而且她经常不在。经常有人来接她,她就跟着走了。她说,她不仅要动手术或者做手术指导,而且做完手术后的人和动物她还要跟踪。在她不在的时候,在第二天甚至第三天重新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给我微笑,但我觉得她的微笑有点丽娜蒙莎的味道,有一种微笑非笑的苦涩感。 可我也不敢问她。这种苦涩是失败的颜色。 终于有一天,她说:你不是说要我跟你讲讲心脏的事情吗? 我说:太好了。 她说:你知道一颗心脏是由多少种细胞构成的吗? 我说:不是很清楚,有很多种说法。 她说:是的。很多,说法很多。一个说法你应该是知道的。从总量上说,一个人体有40万亿到60万亿个细胞。我们算它50万亿个吧。人的心脏的重量大概是350克即0.35千克,就拿一个55公斤重的人来算,50\/55=0.91*0.35=0.35万亿,也就是约3500亿个。 一个心脏由3500亿个细胞构成。但这3500亿个细胞并不仅仅是心肌细胞。其实,心肌细胞只占了整个心脏的三分之一左右。 心脏由许多器官构成,包括心室、心瓣、各种血管,各种神经。 我们先说血管,血管按运输方向可分为动脉、静脉和微血管。动脉把血液从心脏带到各身体组织,静脉从组织间把血液带回心脏,微血管则连接动脉与静脉,是血液与组织间物质交换的主要场所。人是哺乳类动物,血液是闭锁式循环的,由动脉连接微血管再接到静脉,最后回到心脏。 动脉分为弹性动脉、肌肉动脉、小动脉。微血管分为连续性微血管和通透性微血管,静脉分为大、中、小几种。弹性动脉是管径最大的动脉,一般离心脏不远,比如主动脉、胸主动脉。 她说:受累,我可能太啰嗦了。我一开讲,就感觉是回到了津洞大学的讲台上。其实这些你应该都知道。 我说:我学过一些,但不那么系统。你这么整理一下,对我还是很有好处的。 第73章 繁殖速度问题 (时间:07年6月12日) 她说:不说那么多了。我尽量简化。以动脉为例,动脉血管的细胞分为内层细胞、中层细胞,外层细胞,还可以进一步细化,内皮下层有少量的被称作“肌内膜细胞”的平滑肌细胞纵向分布。还有巨噬细胞发挥免疫作用。微血管最外层还有一些细胞围绕,被称为周围细胞。 这里还刚刚说到血管的细胞构成。光是血管,也还有很多可以说的。都省略了。那么,人的心脏还有各种瓣膜比如二尖瓣,三尖瓣等,有心室。其实统一地称为心肌细胞不准确,那里有黑素细胞、免疫和内皮细胞亚群。你对心肌细胞应该非常了解了。你知道的,心肌细胞也不是一种统一的细胞,根据它们的组织学特点、电生理特性以及功能上的区别,可以粗略地分为两大类型,两类心肌细胞分别实现一定的职能,互相配合,完成心脏的整体活动。一类我们称为工作细胞,包括心房肌和心室肌,含有丰富的肌原纤维,执行收缩功能。另一类是一些特殊分化了的心肌细胞,组成心脏的特殊传导系统,它们除了具有兴奋性和传导性之外,还具有自动产生节律性、兴奋的能力,所以我们称它们为自律细胞。还有一种细胞位于特殊传导系统的区域,既不具有收缩功能,也没有自律性。只保留了很低的传导性,是传导系统中的非自律细胞,也可以说是心肌细胞里面的第三大类。 但这里说的都是粗略的,只是按大类分。 我们平时培养的所谓心肌细胞,只是工作细胞这个大类。 有人尝试着把由人类多能干细胞发育而来的不同细胞类型分离开来,再精确地“组装”回去。通过得分度量法将它们与心脏功能,如收缩、电活性和细胞排列等联系在一起,形成一种“配方”公式,据此制造出高度功能性的心脏组织。他们发现,以23%的心脏成纤维细胞对77%的心肌细胞效果最好。但这只是粗略的心肌细胞的组合。只能视为类器官,距离完整的心脏器官还非常遥远。 要把所有跟心脏有关的细胞都培养出来,按细类分地培养出来,这个工作量太大。几乎不可能。我和我的团队培养出了各种血管细胞,也做出了各种血管。我们也做出了心室、瓣膜等等。可是,把所有这些组装起来,比如把血管埋进去,连通心室等,太复杂,不仅太费时间,而且不可能做得完美。那么就只能高度程序化地用3d打印,也就是说,在打印各种心肌和其它细胞的时候,按顺序同时打印血管、瓣膜等部位,让它们成为一个整体。 我们打印出来了,相当的粗略。问题就出在相当的粗略。在几乎不可能研发和打印出所有细胞的情况下,只能粗略化。可是我们必须知道哪些东西是粗略不得的,粗略了哪些细胞和其它物质后会导致我们制造出来的心脏存活不了很长时间。比如,是否在哪个部位应该增加一些特殊的免疫细胞。这些都是需要反复的长时间的试验的。 但还有一个可以说同样大的问题,那就是,我们培养细胞的速度太慢了。细胞都在不停地新陈代谢,也就是说在不断地死去,只有一下子有大量最新鲜的细胞涌入或者说组合进去才有可能接近真正的成功。 如果做足一根动脉血管的细胞培养就用了两个星期,其它细胞的培养也用了那么多时间,等你把它们一起输入到3d打印机里去的时候,它们中间有许多细胞已经死去或正在死去,一个鲜活的长久生存的心脏又怎么能做成功呢?如果说,反正注入或者说打印进去的是多能干细胞,它们在新的心脏里还会继续自我繁殖,道理上也是对的,可是怎么掌握控制各种细胞繁殖之后的比例而不至于让它们相互挤压相互扼杀呢? 这就需要大大加快多能细胞繁殖的速度,使之达到现在速度的百倍以上。同时,3d打印机的打印和转换速度也要大大加快。一颗完整的心脏,现在即使是粗略地打印,也需要35个小时。要做到两个小时、一个小时内能打印出来才行。 苏珊的微笑从兴奋高度上慢慢地降落了下来,她好象有点累了。她说:这就要看你的啦。 我说:我现在也还太慢。但我一定努力。否则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在医院的病床上。 我本来想说“总医院”的。但我愣是把“总”字吞回了肚子里去。 其实换汤不换药。我知道的。苏珊心里是再明白不过了,她一直难过着,甚至可以说一直心如刀绞着,一直心急如焚着。我多说少说一个字两个字,其实帮不了她。 但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可恶,太罪恶了。 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着的。苏珊或者丘野百惠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我的三位散步伴侣们同样这样想。 他们听了我的转述,那种震惊,一如既往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站在我宿舍里的月光前,仍然在想着娜拉今天说的那句话:我们有没有可能把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呢? 这话是娜拉在海祭归途上说的。 当然,她只是借用了一句几百年前的名言。但她说的也对,我们都有工资收入。但感觉自己就是无产者。不仅是没有自己的房子、汽车,连自己的家庭都没有。 她说的全世界,不妨理解成这个鬼地方。这个所谓的研究院。 给我印象更深的是若雪和云吴那段对话。她说:也许我们这里被淘汰的人并不是直接送到半山去的。他说:对,那太浪费资源了。她说:也许被送到鲨鱼嘴里去的那些人都是经历了中心医院的手术的。可能还不止是心脏手术。可能还有别的。他说:也许不都是,但可能有很多人是的。 是娜拉打断了他们:你们这么平淡地说这么残忍的事情,怎么说得出口呢?受不了你们。云吴说:受累。真的不应该。我承认。 现在想起来,那真的是太残忍了。无论是嘴里说出来,还是在心里想着。显然有人在制造各种疾病,用于各种所谓的临床实验。这些被实验的人,很可能也是被淘汰的人。甚至不排除是专门从外面“运”来的人。 可是比起做出来那都根本不算什么。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那真的不是人做的。我想。不是人。 在这样的夜晚,在月光这么亮、也许到了月圆的日子的时候,我不该去想他们,不想去想他们。我是说克里斯,冬妮亚,恩鲁,还有浅色皮肤的纳丝林。我使劲地拒绝去想他们。可是他们不断地浮现在我面前,一个接着一个。推都推不开。 太残忍。我的思路太残忍。我想。 第74章 过道那头 (时间:07年6月13日) 苏珊说,我今后的重点是加快多能细胞繁殖速度。 她说:我跟你说了,人的心脏重量大约是350克,由3500亿个细胞构成,仅就心肌细胞而言,目前的繁殖速度是大概两个星期。多能细胞的快速繁殖意义远远超出心脏的范围,用途非常广。现在世界上已经有不少公司在研究人造肉。不是用植物或者鸡蛋来代替肉。 我说:我知道,我还参观过兰何的一个专门研制人造肉的公司。他们就是培养繁殖多能细胞,目前主要是牛的肌肉细胞和脂肪细胞,把它们混合起来做成汉堡肉饼。 她说:他们现在的培育速度怎么样? 我说:我是十几年前去的,那时候他们培养出够做200克汉堡肉饼的牛细胞,还需要两个星期的时间。所以,这样的一个汉堡肉肉饼,成本价高达30万格元。这不是一般人吃得起的。 她说:已经好多了。我到这里来之前,培育出100克的牛细胞,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我说:即使大大加快,即使将来达到每小时100克的速度,恐怕还是没法达到市场的价格。 她说:那就要看这样做出来的肉跟传统的肉相比有多大的优势了。你要这么想,一头牛,养的速度再快,也至少要几个月,一、两年,然后才是宰割。佛教戒杀生。如果用细胞培养出来,那就不用杀生了。 我说:对啊。你信佛教?不好意思。 她说:是的。没关系。 我说:这是细胞肉跟传统肉相比的一大优势。还有,将来少养家畜了,也可以减少污染,这是第二大优势。还可以保护草地,保护环境。这是第三大优势。还有,如果各种牛各部位的肉,包括肚子部位、肩背部位的、筋,脂肪,这些可以分别繁殖,根据市场需要混合,可以根据顾客的需求制造出各种比例的肉来。这会形成第四大优势。 她笑了:你很会分析啊。 我相信我的脸有点红了。我说:受累。这是我的坏习惯。 她说:不坏,不坏。搞科研的人喜欢分析是好事情。当然了,我们研究多能细胞高速繁殖,并不仅仅是为了解决人类未来的食品中的肉源。还有心脏的制造,其它各种器官的制造。简单地想想,就感觉范围很广。 她说:这样,我们去参观一下。 昨天一天她都去了中心医院。现在终于可以跟着她去看看那通道后面的大楼了。我是有些激动的。至少有些期待。 这些天,其实我已经知道,我的脸已经可以刷那通往过道的玻璃门了。但由于她说过会带我过去,出于尊重,我没有尝试着单独走过去。 走进玻璃门后的通道,才知道,原来通道两边虽然没有窗子,但光线却特别的亮,或者说特别的阳光明媚。因为这里的房顶完全是玻璃的,大玻璃,阳光直接照进来。我们进去的时候是早晨,我们是往偏西的方向走的,西边的过道连同墙壁一片光明。 过道尽头的门也是对着我们的脸自动开的。这回我走在苏珊前面,就是想试一下我的脸。结果门就开了。这是一道实体门,即看不到里面的墙壁类型的门。 这第二道门后面还是通道,也是一个明亮阳光的天地。跟通道里一样,这里的房顶也是玻璃的。这条通道两边也都是玻璃墙,可以清晰地看到两边两个大房间里的景象。 苏珊说:左面是培养动物细胞的,右面是培养人类细胞的。 我们走进右面的房间,所有的人看见我们都放下手里的事情,对我们深度鞠躬。当然了,这鞠躬是给予苏珊即丘野百惠的。 苏珊深度回礼。我也得跟着做这种东盈动作。 在东盈的时候,在研究所里,这是每天必须要做的课程。这样的礼貌,这么说吧,习惯了以后,你会觉得还不错,甚至是有必要的。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进入苏珊的实验室,是跟着阿尔贝特进去的。当时苏珊只是点了点头。现在想起来,那是一种简化了的鞠躬。她对区长大人只进行简化了的鞠躬。而对员工们却是按东盈礼仪深度地鞠。 这么一想,我心里增加了对苏珊的敬意。 这里的实验室挺大的,放了许多个生物反应器。这些生物反应器都很大,大多数是50升的,也有100升那种特大的。有意思的是,这些反应器都是有连接的。也就是说,它们的下方有管道,通往一边,在一边,比如靠山墙或者靠玻璃墙的地方,有管道通往上方,然后在高处一条条地通往隔壁。所谓隔壁,我说的是跟我们进来的通道相反方向的地方。 我跟一个女孩子打招呼。然后我们的脑袋差点相撞,因为她听我跟她说话,转过身来就深度鞠躬,她一弯腰我也赶紧弯腰,但对她的弯腰深度估计不足,如果不是及时收住,我们的脑袋还就撞上了。 我和她都说了受累。然后她脸红了起来。 她看着象是东亚人,或许更偏向于苏珊那一带。所以我临时改变了第一句话的内容。我说:你是东盈人?她愣了一下,说:不是的,我是南美人,我爸爸是西巴人,妈妈是西哥墨人。你也是那一带的人吧? 感觉这是一个活跃的女孩子,符合南美人的特点。 我说:抱歉,受累。我不是的,我是汉人。 她很惊讶,但并没有说“那怎么可能”,显然,她也已经知道这里的人几乎没有表里如一的,只是再次得到这种非表里如一的证明仍然会让人有些惊讶,或者说是一种惯性反应。 我说:你在做的是什么? 她说:你看不出来吗?这是牙齿细胞。 说实在的,我看不出来,牙齿是白的,或者偏白色,可她正在加培养基的这个生物反应器里的液体偏粉红色。 我说:人的牙齿细胞? 她说:是啊。我们这间房间里只做人的细胞,对面那个房间里做的才是动物细胞。 我说:可是,做这么多牙齿细胞干什么?用来做假牙替代吗? 她说:可能吧。我也不清楚,让我这么做我就这么做。你是这里第一个问这么多问题的人。 我说:第一个?还这么多问题?我好象只问了两个问题? 她笑了,第一时间里笑得很响,以致她在第二时间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看见了她的牙齿。她的牙齿很白,跟她偏棕色的皮肤形成反差效应。她的皮肤倒是有点象南美人的。但长相完全是东亚样子。 旁边那个南美人或者偏印第安人长相的,是个中年男人。我没有问他是哪里人。我刚走到我旁边,他说:我也是南美人,廷根人。我说:你听见我们在说什么了?他说:在这里,有人话听是一件难得的事情,这样的机会是要抓住的。他伸出手来,跟我握手:亚斯明。我说:波历。你说你叫亚斯明,就是那种香的花?他说是的。花也有雄性的,否则就没有花了。 这里的人真可爱。我想。 他说:我知道你下一个问题是什么。我做的是平滑肌细胞。 我说:平滑肌细胞。大量繁殖? 他说:你没有听错。我没有说错。下一个问题? 我说:用途是什么? 他说:这里没有人问这个问题的。 我说:以后再聊。 因为我看见苏珊在朝我招手。 他说:我爱你。 我愣了一下。 他哈哈大笑。他的牙齿也很白。他把象是要拥抱的动作改成了拍肩。他说:你很可爱。然后他把拍肩动作还是修改成了拥抱。他甚至用他的胡茬蹭了一下我的脸。然后再次哈哈大笑。在我的身后。 两个玻璃房顶的玻璃实验室中间,我们走进来的那条通道的尽头,墙壁裂开了一条缝。那是整个裂开的,不象是门,而就是墙壁向两边移动。 在这里我经历了很多震撼。但这个震撼完全不一样,它就象是另外一个世界。 墙壁裂开的过程中,感觉墙壁的另一边是黑暗的。在它完全裂开之后,一下子就亮了。那种亮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那是一种温柔的亮。 第75章 玻璃球 (时间:07年6月12日) 这里的房顶不再是玻璃做的,两边也没有窗子,全部是墙壁。可是,就在墙壁完全裂开我们行走着的这条通道、在我紧跟着苏珊踏进去的瞬间,四面都亮了。连同两个顶端,应该说六面才对。也就是说,墙壁加上房顶加上地面一下子完整地亮了灯。没有灯,但处处是灯光。我们是走进了灯光里。 然后所有的灯光亮得恰到好处,一点都没有刺眼的感觉。所以我说是温柔的亮。 另外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就是说,我们失影了。换句话说,这里没有任何影子。 也许这是自然的,也许是因为灯光是从六面发出的。 我甚至有一种感觉,就是自身处于天空中,或者说一个特殊的宇宙里,一个没有黑暗的宇宙。或者说,我飘着。 说到飘,还有一个助力项,就是这里的地面,我感觉这里的地面有一种韧性,踩在上面很舒服,却又觉得这种舒服是自然而然存在着甚至觉得是来自行走者自身力量的。不是柔软的那种,怎么说呢,就象是穿上一双名牌运动鞋,可以走出一种充满弹性感的体会来。 这里,同时飘着的物体,你也可以形容为星球,大大小小的星球。这些星球全部是透明的。而且,全部没有反光。我是说玻璃的反光。 我听到甚至看到我的声音在变形。我是在问苏珊:这些都是生物反应器? 苏珊一如既往地给了我一个微笑。她的声音有些惊奇的色彩。她说:是啊。 我这么问,是因为对于我这个业内人来说,眼前的景象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你闭上眼睛,这么设想一下:在你的眼前,在高大的发光的天花板下面,在发光的地面上面,发光的墙壁之间的空间里,转动着六个巨大的玻璃球,左边和右边各三个。一直排列到这个大厅的尽头。 有多大呢?我估计每一个的直径在五到六米之间,也就是说,有两层楼那么高。 而且,它们都在缓缓转动着。跟宇宙里的星球一样,它们在转动。 它们的上方,各有六个小玻璃球围绕着它们,也在转动着,而且是自转加公转。就象月亮围着地球转地球围着太阳转那样的关系。唯一不同的是,它们看来永远是在大球的上方转着这些大球,不会降低它们的高度。准确地说,它们处于这些大球高度的上端,它们的上端几乎跟大球的上端是持平的。说它们是小球,其实是冤枉它们了。它们每个的直径也在半米以上。只是相对于这些惊人的大球而言,它们只能是小球了。 我一眼就认定这些玻璃球都是生物反应器,一是因为它们都含有液体,不同颜色的液体。我看得出那是培养基加微生物;二是因为它们都有管道连着,或者说有管道在等着它们。有一组玻璃小球正好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立即就有管道对准它们伸展了过去,跟它们连在了一起。这些管道是从上面过来的。我看见有液体从管道里注入这些玻璃小球。在这个时候,它们的下部也接上了管道,这些管道是连接着大球的。 我显然地有点语无伦次了。稍微整理一下:这组玻璃球正好进入处理状态。首先是下面的大球停止了旋转,在管道从下面和上面伸展过去,跟大球连接上了。然后上端的6个小玻璃球也停止了旋转,上方和下方也有管道伸展过去,跟它们连接上。它们下方的管道就是跟大球上端连接的那几条。与此同时,我看到大球里的液体在减少。大球里的液体本来就不是很多,大概其深度只占了大球高度百分之几。从大球流出的液体也不多,只流出了里面原有液体的三分之一左右。大球液体流出过程结束后,下面的管道移开,上方的小球开始注液体给大球。 苏珊拍过我一下,在大球里的液体开始流出之际。 其实我也注意到了。每一组大小球组合后面的墙上都有显示屏。这停下来进行输入输出的球后面的显示屏上的数字开始跳动,显示着实时的流出液体的浓度、纯度、温度、流量等的变化。然后在小球的液体输入时,上面有6个小的显示分区分别在显示注入的液体的各种变化,同时下面大的显示屏上也在显示综合性的流入数据的变化。 也许你会觉得这些描述蛮枯燥的。可是我当时是激动得浑身湿透了。头发都开始滴水。 在苏珊的微笑里,我感觉到一种关心。也许她觉得奇怪,这么普通的事情怎么会让我出那么多汗的。可是她没有问我。 最后还是我问她:这是牙细胞? 她说:是的。 其实我也是刚学来的,因为我之前在那两个实验室里人细胞那个里,恰巧看到了这种粉红色的液体。 我说: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生物反应器呢? 我提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走到了一个发出声音并且颤抖着的大球面前。 我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大球和上方的小球里装着我最熟悉的细胞,即心肌细胞。里面的量都很少,大球里的液体只浅浅地铺在底部,那些小球里的也厚实不了多少。 但是它们都在起伏。也就是说,它们展示着它们作为心肌细胞的本色,它们有别于其它所有细胞的特点,即它们会跳动。尽管只是薄薄地铺在球体的底部,它们的数量已经是无数亿个了。不看这边墙壁上的显示屏我也明白。 苏珊的回答象是一个道歉:原来是希望能够装满或者说装到正常的量的。但是现在繁殖速度还是太慢。你知道的,繁殖出来的细胞不能一直放在同一个地方,因为它们会死亡,越死越多,连带着把新注入的细胞的纯度也带下去。 我说:没关系的。我随便问问。 我的回答象是在接受道歉。 苏珊给我安排的工位有两个,一个在小楼里。另一个在大房子里那个人细胞实验室。 我又多了几个朋友。 我们散步的队伍再次扩张。 他们都说,对我是有印象的,经常看见我和两个小姑娘一个大男人走到海边去。有的说,在酒吧街也见过我。有的说,她或者他在食堂楼里见过我。 他们是在b4食堂里吃饭的。也就是说,跟科雷和若雪在同一个食堂。 走在一起后,有一段时间里,科雷和深皮肤纳丝林也重新参加了这个散步行列。我才知道,科雷、若雪跟他们几个在一个食堂里吃了好几年的饭,竟然并不相识。 而我发现了我一个毛病,除了在一开始尤其第一年里疯狂寻找失联牛航的同行者时,在找不到同行者之后,我几乎不再关注与我无关的人,也就是说,并不是我记性不好,而是我有选择性忽略的毛病。这些新同事,有的我有一丝丝印象,有的连一丝印象都没有。 挺不好意思的。 但其实这里的每个人好象都有一点这样的毛病。或者可以称之为冷漠病,忽略症。 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充分冷漠和全体忽略的地方。 这些也导致我们的散步团队聚而复散,散而再聚,最后是聚少散多。 第76章 亚斯明和伟哥 (时间:07年12月5日) 空间还是这么一个局促的空间,所谓的细胞滩,我一直就没有搞明白,这里到底是在地球上的什么地方,是大陆的一角、一侧还是某个岛屿或者半岛。在空间压迫着的情况下,时间却仍然在向前看,朝前走,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里的时间是被这里的空间挤压出来的。一转眼,我到这里已经快满8年了。也许已经过了8年,因为一开始也就是当我在极简的房间里醒过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没有醒着的时间有多长,多少天。也许这里的大多数人根本不去管今天是哪天明天是什么日子,但我始终记着这个时间想着时间的进展。因为我不甘心永远被局促在这个空间里。 在新的工作地点里,我的感觉是舒适的。我有点两头得意,八面春风的感觉。这么说不太合适,但这么说在一些时候还是很适合我的心境,也让我的心境从局促的空间里可以不时地释放出去,有一种浮到可以看见天上的太阳和月亮的高度的感觉。我是说,在我们可以沐浴在阳光和月光里但却见不到太阳和月亮的这么一个地方。 所谓两头得意,我说的是工作地点的两头。我在苏珊的小楼里有工作位置,在通道另一头的两个实验室里也有工作位置。我很喜欢这种两头跑的感觉,因为两头的人都很好,跟我相处得很好。一头是慈祥而并不老的成天几乎都微笑着的苏珊,一头是以亚斯明和伟哥为代表的实验室新同事。 所谓八面春风,我是指我在这里建立的朋友圈。这里的人数有限,我的朋友圈更有限,但这是一个非常给人舒适感的朋友圈。虽然我们在海边的散步人群由小到大,又由大到小,十几人的散步群体很快就散开了,但我仍然跟这些人那些人轮换着走在一起。当然更多的是跟娜拉、若雪、云吴他们,但也有很多时间是跟伟哥和亚斯明走在一起。包括中午的时间。 是的,在那里第一个跟我说话一说话就让我快乐的女孩子的名字我当然马上就知道了。说实在的,我当初还为这里的什么人给这么一个女孩子这么一个名字打抱不平。因为不是我故意这么翻译的,而是这个名字的昂语就是那种可以让人生理爆发的神药的名字。伟哥。我说,别的不说,这也不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啊。可是她毫不在乎,她说:我觉得挺好啊,简直太好了。你想啊,一听到我的名字,男人就更加男人,说明我比谁都性感啊。 看来还真有连锁感应这么一种精神状态。有时候跟她走在一起,或者坐在一起,想起她对自己名字的这个解释,看着她的人,她的脸,真的会有一种感觉向我袭来,一种男人对着女人的感觉。尽管她跟曾经的我一样,是东亚的长相,尽管她的身材和长相都不怎么突出或者说出众,但她那种顽皮却有几分甚至好几分动人之处,我有时候会想,顽皮还会有让脸和身体连接起来一起地动起来变成一种难以解释的生动甚至性感这么一种功能,还真是我似乎没有过的体验。 他也是一个顽皮的人。我是说有着女人的或者说茉莉花的名字的亚斯明先生。 每次他见到我,都会放下手里的一切,用最快速度放下,象风一样的飘到我的面前,一把抱住我,用他的胡茬刮着我的脸,甚至用他的嘴寻找我的嘴,但是在我有一次一改急速躲避的习惯而故意拿我的嘴迎上去的时候,他的嘴却在最后的瞬间偏移了。 我知道他没有性取向的偏移。其实他就是逗乐,不是逗我,而更多地是逗她。这个她就是伟哥小姐。 他有一次跟我说过:我爱你,因为我爱的是她。 我笑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可是他看来从来没有把他的真实意思透露给她过,或者没有面对面地对她说出。 我们三个人里真正处于无意识状态的恰恰是伟哥小姐。 由于苏珊十天里有五、六天要“出差”,其实所谓的出差都是在紧缩范围内的,自然是以去那个中心医院为主,在她在的日子里,我就在她的身边工作,我做我的事情,有时候也帮她做一些事情。在她出差的时候,我就到通道那头的实验室里去。 最近两个月来,我们实验室里增加了不少的原材料。我说的实验室包括小楼和通道那头的实验室。 而这些原材料里有许多是我熟悉的,见过的,只不过到这里来之后还没有见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在这里这些原先只是零星地出现,而现在每天都在大量地送来。 送来的瓶子上的标签我大多见过。我也提到过一些,比如g打头的,我早已知道这个最前面的g代表基因,比如v打头的,代表病毒,还有x打头的,即混合的。 跟我之前在萨克逊、盎格鲁那里见到的一样,送来的g打头的瓶子上,最多的组合是g-h,最多之最多的是g-h35,再就是g-h12等等。 我们是做生命科学研究的,不可能不对这些东西产生戒心。 苏珊告诉我,她对自己做过基因测试,按上面给的对照表,她的基因属于g-r的范畴,跟g-h距离很远。大实验室里的11个人,她说也都做过基因测试,没有一个人跟g-h有关。她说:你知道亚斯明和伟哥的,一个长得象印第安人,一个长得象东亚人,可是他们俩的基因,一个是s系列的,一个是d系列的。 也就是说,无论是原本是东亚人的苏珊或者说丘野百惠,还是长相变成东亚人或者接近东亚人的印第安人的亚斯明和伟哥,他们的基因都跟g-h完全没有关系。而且,十几个人里面,竟然没有基因是h系列的。 这可是真的有点奇怪。 我们所有的人从几个月前开始,做的主要的事情就是混合,各种混合。这是我之前在萨克逊、盎格鲁那里已经做惯了的。也就是说,把基因跟病毒跟不明混合体还有每个人做的多能细胞混合,标识清楚,在培养一两周后把这种繁殖出来的混合体施加到各种基因上,然后看对各种未经混合的基因的影响。 目的也跟我之前经历过的一样,要找出对h35、h12等有影响而对其它基因没有影响的混合体来,也就是要找出这种配方来。 所有人的进展都很慢,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进展。我在萨克逊那里的时候,对萨克逊做的种种混合并没有关注,但其实心里是有点数的,只是不是很清楚。可是我不想多说。因为这种针对某种基因的做法太让人难以理解了。可是我知道长时间做不出成果来意味着什么。我比这里的其他人都更清楚。因为我认识克里斯和其他几个命运相同相似的人。 这里的人其实也知道,大家一定都知道淘汰这个词,但是在这里谁也没有说出口。我从来没有听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过。 大家都在避免这个词,包括我,包括亚斯明和伟哥。 可是我看得出来,大家都有点着急,包括亚斯明和伟哥。 在这期间,阿尔贝特到通道尽头的两个实验室来过两次。他们说,这是破天荒的事情。 有一次我也在那里。他甚至没有跟我打招呼,连笑容都没有挤一个出来。 第77章 意外的成功 (时间:07年12月5日) 阿尔贝特只是转了一圈,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然后就走了。 他们说,我不在的时候他来的那次,还问了一下进展。 这回干脆连问都不问了。 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都知道,至少都猜得到。 伟哥和亚斯明变得更顽皮,讲话和笑的声音变得更大了,亚斯明抱我的时候更激烈更冲动,伟哥甚至也开始抱我。一个长得象保守的东亚女孩的女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猛烈地抱我这么一个南美长相的男子,应该说有点不伦不类。可是我的真实感觉却是心疼。 我知道,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时间仍然在不停地向前走,被空间挤压出来,象牙膏被挤压出来一样,而这个牙膏不是装在牙膏包装里,而是装在一根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软管里,永远没有尽头。 空间里的时间没有尽头。但是每个人的时间却是有尽头的。 这一点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尤其是这里的人。 可是,我记得有句不知道是谁说的话,或者说名言:奇迹总是在不该发生的时候发生。 其实,那天是亚斯明情绪败坏,他把两种平时几乎不用的病毒一股脑儿地倒进了他的生物反应器里去,装病毒的两个不小的瓶子都倒空了。 然后他说:好了。都结束了。先把肚子喂饱了再说。 说完他就走了。这时候正是晚餐开始的时候。我们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我看到伟哥看着他的眼光里充满了关注。 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我和亚斯明几乎是同时走进实验室的。这是苏珊处于连续出差状态的第三天,所以我是直接到通道尽头的实验室去的。 亚斯明见到我的时候,嘴里在骂骂咧咧。我是觉得他在骂骂咧咧。 然后他还是走过来,抱了我一下。 是的,他是抱了我“一下”,也就是漫不经心那样的抱了一下。完全有别于他往日的抱法。完全没有激情。其实这种抱法在他这里已经延续了好多天了。 然后是伟哥走了进来。小姑娘刚把她的小包挂好,转过身来,就大惊小怪地叫喊起来:这是怎么啦? 亚斯明说:说话轻一点,讲点文明。 伟哥小姐却继续她的大声状态:你看啊,你们看啊,这是发生什么了? 我朝她面对的方向看过去。亚斯明也向她的方向转过身去,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可是接下来亚斯明就反应过度了。我只是这么说。他的反应是跳了起来。他个子比变成南美运动员的我还高一点,他这一跳起来,我的感觉是一种只有我变成南美运动员后才实现过的高度,相当于正规的原地跳高过杆了。 他一下子就落在了伟哥小姐的面前,差点就碰到了那个旋转着的生物反应器。 那是他的生物反应器,即培养繁殖平滑肌的那个。 他说:天哪!天哪!天哪! 他连叫了三声天哪。 如果不是他这么连续地叫喊,我也已经差不多地叫喊起来了。 房间里的另外几个同事也奔了过来,对面房间即培养动物多能细胞的房间里的人也奔了过来。 对面房间的小涂(不好意思,这个中年女子的名字就是这样的,就是用汉语拼音拼出来的这么一个汉人的名字,xiao tu,本来也可以翻译成萧图。但我听到有人叫她small tu,才确定应该是“小涂”。尽管她是一个半黑的黑皮肤女人。她这个名字这里的别人叫着别扭,只有我叫着特别顺口)提问道:发生了什么了? 亚斯明斜了她一眼,说:你没看见这个反应器里发生什么了? 小涂说:发生什么了? 她不明白一点都不奇怪。说实在的,只有我们房间里的人明白亚斯明和伟哥为什么这么激动,或许我们房间里也只有我和亚斯明和伟哥明白。 因为,在前一天晚餐前即下班的时候,我和伟哥看着亚斯明象疯了一样地往他的生物反应器里倾倒,把两瓶满满的病毒都倒了进去。 而那个时候,他的反应器里几乎是空的,浸泡在培养基里的平滑肌细胞刚刚更换过,只有薄薄的一层,大概也就是二、三百克左右。加上两瓶病毒,也就不到半升那样。 但是,一个晚上过去后,这个反应器里的液体长高了好几倍。至少有将近10升了。 这是一个容量为50升的生物反应器。 第二天,一早,大家刚上班的时候,我跟苏珊一起去了通道尽头的实验室。 我们刚进去,阿尔贝特也来了,还有好几个人跟着他过来。 阿尔贝特不但恢复了讲话或者说语言功能,而且也恢复了微笑的功能。其实,我真不愿意看见他笑。我总觉得他的笑容在大胡子的丛林里给人一种挤来挤去挺累的感觉,看着都累。 阿尔贝特说:好,好!这个新技术你们先内部推广一下。 走出去的时候,他收回一条粗壮的腿,转过身来说:别的实验先暂时放一下。 他是从我们人类细胞这个实验室一边的墙裂开的门里走出去的。 解释一下:这两个并列着被玻璃通道隔开的实验室各有一个通往地下的通道。这里的同事们是不能走进通往我们小楼的通道的。 墙在阿尔贝特身后合拢后,这个实验室爆炸了。我是说,大家都在欢呼。虽然也就11个+我+苏珊共13个人,但这个空间本来就不大,而且是封闭的,所以这些人用足力气欢呼,声势也是相当大的了。 因为,我知道,大家都知道,终于逃过了一劫,至少目前从不知的可怕前景面前折回了,而这个可怕前景有可能是死亡。 虽然在适配于h35这个基因的混合剂研究方面仍然几乎没有进展,但是另一个成功覆盖了一个不成功。至少就暂时而言。 这个“暂时”是多久,没有人知道。就象这里的几乎一切未来都没有人可以预测一样。 但有一点我是可以剧透一下的。 即,接下来的进展却也是出人意外的。 第78章 见风倒 (时间:07年12月23日) 那些倒入亚斯明当初倒入的两种病毒的生物反应器,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蓬勃繁殖之后,停滞了下来。一开始,我们给每一个生物反应器里都倒入了那两种病毒,然后,我们每天早晨都看到反应器细胞的厚度在增加,无论是牙细胞、平滑肌细胞还是心肌细胞,无论是人类细胞还是隔壁房间的动物细胞。我们每天早晨都在实验室里击掌庆祝。但四五天后,增长的速度就慢了下来,到十来天的时候,已经看不出增厚了。 是多能细胞进入老年状态了吗?亚斯明问我们,当然实际上是问苏珊。苏珊说:我看看。 她就是一个典型的科学家。她不会轻易地下结论。总是先要去验证一番。 过后她说:不是的,这里面的细胞还是很活跃,甚至有些太活跃,活跃到抱团滚动的程度。问题是有不少细胞每天在死去,而且比新生的细胞更多。 接下来,他们开始生病了。第一个倒下的是那个有着汉华名字的中年黑皮肤女子小涂。她是在午餐后走出a2大楼即食堂所在的大楼时倒下的。所谓倒下,就是失去了意识。当时,正有好几个人从a2大楼里走出来。有人奔进大楼,应该是呼救。很快,有几个人抬着担架奔来,飞快地抬着她向后街方向奔去,显然是送到我们二区的小医院去。 接下来,又有人在b3楼外面倒下。据说也是个中年女人。她也是很快就被送走了。 我们这个从来见不到汽车的地方,忽然就出现了几辆汽车,就跟人世间的那种救护车一样,但是是白色的车身。我几次见到这种车开到一栋大楼前面,把倒在地上的人抬起来,放上去,然后就开走,往我们的医院开去。 我说的是见到几次。我没有见到的当然就更多了。 我们散步的时候说起这种奇怪的病,心情都有点沉重。 奇怪的有几点,首先,所有病人都是从室内走出来的时候就倒下,而且就失去知觉了。第二,这些病人一开始都不发烧,可是醒过来后,却开始发烧了,而且热度直线上升,全都到了40度以上。第三,验血的结果也很特别。这些病倒的人里面没有人被验出任何一种病毒和细菌。 就第一点而言,这本身就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所有的人都在出了楼倒下。原因不明。很快,这种病就被称为见风倒了。 就第二点而言,也是无法解释的,晕倒后不发烧,但醒过来后反而发烧了。 但这一点也有好的方面,从我的描述里就知道了,所有这些人晕倒后又都醒了过来。 就第三点而言,我说的是没有验出任何病毒或细菌。这也很不正常。 我还是往外走,但明显地看到,在外面散步的人大大减少了。谁都不愿意见风倒。虽然最早见风倒的人至今也没有出过大问题,只有两个人据说被送走了。但是正在大家担着心讨论着的时候,说是他们又被送回来了。 苏珊说,她在中心医院听说有两个我们这里的病人被送去,因为他们一直高烧不退。同时,中心医院里的医生们正在以这两个人为样板研究这是什么病。 不管怎么说,已经很少有人走到室外去。偶尔见到的走在室外去的人一个个都快步如飞,好象就是为了争取在倒下之前或者说在见风之前赶回到室内去。许多人选择了地下通道,从实验室到食堂到宿舍的路尽量走地下通道。 此外,现在见到的人,即使是有食堂里见到的,基本上都穿上了全套白色的防护服。以前即使在实验室里也不是每个人都穿防护服,即使几乎所有实验室都多多少少跟病毒有些接触,但许多人顶多戴个口罩,还有许多人连口罩都不戴。而现在,所有的人都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因为大家都变成了防护服中人。而且尤其在室外。我看到有人在走出大楼之前,在大楼的门里匆匆忙忙地把自己套到全套防护穿戴里去,包括防护眼镜。 之前大家的不在意也难怪。尽管跟各种病毒有接触,而且都是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病毒的病毒,但是这已经好多年下来了,并没有听说有什么人感染过什么病毒。 也许有感染的,但没有听说什么人因为感染某种奇怪的病毒而得病。 在这个封闭的地方,这个我们称之为细胞滩的地方,几乎没有人生传染病,连感冒都几乎没有人得。 然后,开始有人在室内倒下了。 而且,我所知道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在室内倒下的人,就倒下在我身边。 这两个人就是伟哥和亚斯明。 并且他们两个人就是在我走进实验室的瞬间,就在我的身边和面前倒下的。 亚斯明是倒在我怀里的。他一如既往地在见到我的时候装模作样地奔过来,伸展开他的两只翅膀或者说胳膊,他叫着亲爱的,就朝着我倒了下来,迫使我迎了上去,把比我还高大和沉重的他接住了。我说:你怎么啦? 就在我说你怎么啦的时候,就站在我旁边的伟哥软软地瘫了下去。 我看见她往下倒,就伸手去扶。这么一伸手,你知道的,人的重心就转移了。人的重心一转移,重心上的物体就会偏移。 这个物体就是高大沉重的亚斯明先生。 也就是说,亚斯明先生以他全部的高大沉重倒在了地上。 而我是拉着扶着伟哥,跟伟哥小姐一起倒在地上的。 我拍拍他们的脸,他们都没有反应。我放下伟哥小姐,跳起来,按响了门旁边的那个红色的按钮。 我还是第一次按下这个红色的按钮。这是每个房间,无论是实验室还是宿舍,还是酒吧餐厅超市,哪里都有的。我知道这是报警器。 很快,应该不到五分钟,就有几个人奔了进来,从这个实验室的地下通道里出来,两个一组把他们俩抬走了。 第五个人拿出一个本子,说:您说一下具体情况,简单的。 我说:不用说了。 他回过头去看,把本子收了起来,同时也按下了我的手刚刚与之告别的那个红色按钮。 原因是,在他要我说一下具体情况和我说不用说了这句话的狭窄时间段里,对面的动物细胞实验室里有人倒下,是叮叮当当噼噼啪啪地倒下的,声音很响很杂,因为有什么玻璃器皿跟他们同时倒在了地上。 第79章 朊病毒和球状病毒 (时间:07年12月23日) 在对面的人被抬出去的时候,我还见到了血在往地面上滴。 我想,现在这个病该改名了,不能叫见风倒了,因为它不见风也会倒。 食堂里吃饭的人也明显地减少了。 他们说,医院里建了一个隔离区,就是利用了我们这个小医院旁边的那个烂尾楼,据说那里临时拉了电线,用来照明。 我和娜拉到那里去看过。是娜拉提议的。我说:你不怕被传染吗?她说:我们什么都见过了,还有什么更可怕的呢? 前两天,我见到有人被抬走,又听到有人在说半山了。 我走上去问,要把他们送到半山去? 那个大白个子比较小,但发出的声音却很粗,是男性的声音,至少听着是。他说:你知道半山?我说:听说过。他说:人都已经死了,不送那里送哪里? 他反过来问我。 可是我也明白了一件事情,一件让我能够稍微地松一口气的事情,同时我也明白了一件让我神经绷紧的事情。让我松一口气的事情,就象我昨天跟娜拉说的,就是半山也是埋葬死人或者说举办海葬的地方。让我神经绷紧的事情是,有人死了,在这场莫名其妙的疫情里,终于有人死了。不好意思,我说“终于”,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种担心的被证实。 有人在旁边议论。毕竟也还有胆子大的,也就是说也还有走上来走到抬走死人的地方来的。她们说,这两个人是在封闭的房间里被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说是他们早已经死了。 也就是说,这种怪病并不是不会致死,如果有人倒下而此人的倒下没有被其他人及时发现,此人很可能会死去。 昨天,我已经听我们实验室的人在商量要不要住在一起。我说:为什么要住在一起?不怕相互传染吗?那个女同事说:即使可能被传染,也比倒下还没人知道然后就死掉的好。 然后,他们很快商量好了两两一对的组合。剩下的一个问我:波历,我们住在一起好吗?我说:我们?她说:是啊。我说:可是我是男生。她说:我不怕你。 我除了摇摇头,也只能点点头了。当然点头发生在摇头之后。 这个女生比我还年轻一点。不过吨位比我大不少。这是我一开始摇头的原因之一。 她的自我保护意识还是挺强的,等于告诉我说,你不用担心,你也不用想别的。 就她那吨位,我会想别的,但肯定不会想她说的那种别的。 晚上,当我独自散步,从荒芜的酒吧街走回到宿舍的时候,她已经在我的床上打着呼噜。她打着呼噜,却在我的轻微触碰下,也还知道往旁边滚动了一下,给我空出小半个床位来。 她是全身裹着防护服躺下的。 我想,就这样还能睡着? 可是,我刚躺下,在她的旁边,我也睡着了,很快。我发现防护服或者强壮的呼噜还有催眠的功能。 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右胳膊整个麻木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我的胳膊从旁边的身体下面抽出来。 她整个睡成了一只大虾的形状。我已经几乎被她拱出了床去。 同时,她真的很胖很重。这是我深刻的感受。 我抽出胳膊的过程并没有让她的呼噜中断。 我已经在考虑今天晚上是否要睡在实验室里了。我想的是我和苏珊的小楼。 可是苏珊带来的新闻迫使我放弃了这种念头。 苏珊是下午回到实验室来的。也就是在我们的小楼里。 大楼里的那个实验室我每天也就是去转一圈。那里已经没有同事了,所有的人都进了医院。我只是去看一下,玻璃通道两边的人类和动物细胞实验室里的生物反应器仍然在缓缓地旋转着,我觉得这些玻璃球体里面的液体在这些主人不在的日子里并没有增加,甚至好象还少了一些。 我坐在自己的超净台旁自己的椅子上,在下午的阳光里迷迷糊糊着。我好象做梦了,我看见我走过的地方,路上的人一个一个一拨一拨地倒了下去,就好象有一台收割机在那里开过,而我就是那台收割机。 有人在抚摸我。摸着我的脑袋。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苏珊。她在距离我大约一米开外的地方,一如既往地微笑着。 是她的微笑抚摸着我的脑袋。我想。 她说:想听什么消息? 我说:有好消息吗? 她说:有的,而且有几个。 我说:第一个是。 她说:我今天到中心医院去,你知道的。 我说:你说过。 她说:是的。我今天在那里听说,送到那里去治疗的我们二区的人最后一个被送回二区了。 我说:他们好了? 她说:听说是的。 我说:第二个是。 她说:今天我见到了我见过的几个人。那都是病毒研究所的专家教授。他们说,病毒检测已经有结果了。一开始没有发现病毒,应该说没有发现活体病毒。病毒所的专家们都觉得很奇怪。 我说:没有发现病毒? 她说:是的。但后来,经过进一步的化验,他们发现所有病人体内都有两种病毒的死体。我今天在在中心医院里见到了查尔斯教授。他是病毒专家,在三所就是病毒研究所当室主任,得过贝诺尔奖。他说他检查过送到中心医院的几个病人,这些人是感染上了朊病毒和一种球状病毒。 我差点跳起来:朊病毒?就是那种引起传染性海绵状脑病,致死率极高的病毒? 她说:当时我也差点跳起来。我也听说过朊病毒引发脑病后致死率达到100%。可查尔斯说那是他们改良过的朊病毒,经过许多次变异,大大降低了毒性,人畜无害。他说,朊病毒是一种蛋白质病毒,没有核酸,许多人认为在严格的意义上它不是病毒,只是有感染性质的蛋白质。第二种病毒是一种球状病毒,类似于乙型脑炎病毒。这两种病毒都是柔化变异过的。他说,你放心吧,这两种病毒不但没有什么大害,而且是相互克制的。 我说:改良过?还人畜无害? 她说:他是这么说的。 我说:我无语了。可是已经有人因此而死去了。 她说:我也提到了我们二区的两个死亡病例。查尔斯说,那是特例,他们解剖了那两个人,他们并不是死于这两种病毒,应该是由于这两种病毒有相斗相撕的特性,相斗相撕引发了这两个人本来就很严重的基础病。但这两种病毒在相斗后就都死亡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两种病毒相斗相撕,导致了许多人忽然晕厥。等这些病毒都死亡后,病人们也就慢慢恢复了健康。 我说:得了这种病毒,会有什么后遗症呢? 她说:他们说不会有后患的,至少在动物身上没有发现过什么后遗症。我在显微镜下观察了一下病人血液里的这两种病毒。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它们确实都是死体。但我还发现了另外一点,就是这两种病毒看着眼熟。我问查尔斯这两种病毒的编号是什么。他告诉我,改良后的球状病毒编号是v27,朊病毒编号是v42. 我刚才没有跳成,这回真的是跳了起来:v27和v42?不就是亚斯明误打误撞地倒进生物反应器里去,结果一度引发了细胞高速繁殖的那两种病毒吗? 她说:是的。 我再也没有说什么。 今天傍晚散步时,我们四个人又走在了一起,我是说娜拉、若雪、云吴和我。 我们坐在海边礁石上的时候,在我转述了苏珊说的情况后,云吴说了一句总结语: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们每天都是坐在火药桶上。 没有人回应他的这句话。大家心里都是认同的,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添加。 然后我们就无语了。一直到天渐渐地暗下来。 第80章 室内室外之重新充实 (时间:08年1月6日) 这一天跟07年12月下旬以来的所有日子一样,是我混日子的一天。我在小楼里,一个人,看着太阳在房间里移动,就象我有时候坐在海边看着无边的大海一样,这是我一个打发无聊的发明,我看着阳光的边缘在地板的哪一条,移到哪一条。我数着数,完全放空了我的脑子。 然后我闻到了苏珊好闻的气味。没法解释。我一直觉得气味是世界上最难以描述的东西。要我自己给个界定,我想说,那是一种柔和的微笑的气味。无聊时我确实想过人的气味这个问题,我觉得不能简单地说是香还是臭,有的气味会让人觉得好闻,或者有吸引力,但并不能说是香。后来我想通了一点,有一种形容的可能性,即用人的表情形态来形容,微笑的气味就是其中一种,而且是相当贴切的一种。受累,我跑题了。 她说:波历,我终于有点明白了。 我闻得出她的气味里的一种兴奋。 我慢慢转过头去,似乎对我的眼睛离开对阳光的观察有些不情愿。我没有提问。我已经熟悉了她的脾性。她虽然已经可以说是老年人了,但内心很儿童。如果我提问题,她会吞吞吐吐,讲一点就收起来,汉华俗语说的卖关子就是这样。如果我表示出兴趣不大,她反而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她看了看我,我认真地看着她,但我的目光有些偏。 她笑了笑,她也知道我掌握了她的脾性,但她喜欢这种我们两个人共同制造的特殊讲话氛围。 她说:我今天在中心医院又遇到查尔斯教授了。我问了他那两种病毒的特性。他说,你们可能听说过毒性相克的说法。真的是这样的。他经常把两种不同的病毒放在一起,观察他们的相互作用。大多数病毒放在一起跟独处的情况下没有什么区别,但有个别的对子会相克,也就是相斗。也有相互刺激,然后变得更激烈的,让其中一方更激烈,或者两者都更激烈。那都是有的。而这两种病毒就是相克的。相克到后来,两者就同归于尽了。 我告诉他,我们的同事把这两种病毒倾倒到多能细胞群体中去,结果导致那些多能细胞高速繁殖。可是,过了几天后,这种高速繁殖的过程好象就结束了,多能细胞就恢复了正常的繁殖速度,甚至有些倒繁殖的意思,也就是说速度反而下降了,生者少于死者。他听了我说的这话,眼睛都发亮了。我见过他不少次,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眼睛发亮。他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都抓痛了。我叫痛,他放了手,可是他都顾不上向我道歉。他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非常非常重要!这说明几点,第一,病毒作为一种因子,会对细胞的增长繁殖施加影响。第二,两种病毒的相斗会刺激细胞增长。第三,等到这两种病毒的相斗过程结束,它们的毒性消失,它们也纷纷死亡,它们的刺激作用也就结束了。他说,这太好了。他说他觉得这个发现会给生命科学带来某种革命性的推动。他还说,真应该把生命科学各个领域的研究结合起来。 我觉得我再不说话有些不好意思了,再说,我也真的很想说话。 我说:你再喝口水吧教授。可是,你觉得这些病毒真的是无害的吗? 她说:不能说无害,但是目前看来没有大问题。我在中心医院听说了,我们这里送去的两个重病人几天前就送回到我们这里来了。我问了主管医生。主管医生说,他们被送回的时候,已经都是阴性了。也就是说,他们体内已经没有活体病毒了。 我说:这是好消息。太好了!另外,你觉得这样的发现对生命科学有实际意义吗? 她说:我觉得有的。一定有。这几年来,在心脏细胞培育方面,我一直在寻找倒置的方法。 我站了起来。我又坐下去。我说:倒置? 她说:对啊,倒置。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怎么能够让心肌细胞,还有血管细胞、神经细胞、免疫细胞等等等等在需要它们高速繁殖的时候高速繁殖,该放低繁殖速度的时候又降下速度来,甚至在繁殖过度的情况下反向繁殖,即停止与减少自身数量。我管它叫倒置。因为,多能细胞,如果不断地过度地繁殖,即使不成瘤,也会造成其它许多问题。v27和v42这两种病毒先引起多能细胞的高速繁殖,继而又刹了车,由于它们的相互克制,相互撕扯。这可以说是一种自然的倒置,一种倒置途径。倒是蛮有启发的。 我说:你知道吗?这里也有同行在研究细胞发展的倒置。有的跟你差不多一样了不起的同行甚至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 她说:是吗?你得介绍给我认识。 我说:好的。没有问题。 她说: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我说:哪边? 我话还没有完全出口当然就已经明白了。 而她当然也明白我已经明白了。一如既往的,她越过废话环节,说:去看看? 于是我就跟着她向玻璃门后的通道走去。 苏珊是个智商和情商都达到天花板高度的人。她没有问我,你有几天没过去看看了?我智商也是不低的,甚至也很高,所以我看得出来,她已经从我的反应中看出我一定有好几天没到那边去过了。 我知道,她也有好多天,甚至比我更长的时间,没有穿过这条通道了。 在我停止到那里去之前,我去得很频繁。但是那里没有任何变化。很多天没有变化了。 没有人,只有细胞。再就是装着细胞的器皿。 正因为此,我往这条通道里走,走到两个在玻璃通道两边的实验室这里,然后再看看仍然缓缓地旋转着的那些个生物反应器,然后再往回即往小楼的方向走,我的腿有一种越走越有份量的感觉,换句话说,越走越迈不动腿。 因为这里的曾经。曾经的那种热闹,那种人声,亲切的人的气味,包括那种淘气的或者非淘气的拥抱。 这次跟在苏珊身后穿过这条通道,阳光从通道的房顶泄下来,从偏西的方向即我们刚走出的小楼的方向过来,斜斜地照在我们前往的方向即大房子的方向的墙上和部分的地面上,我并没有那种从暗处走向光明的快感,受累,这里我说的“快感”是“愉快感觉”的缩略。 可是,在墙壁的尽头对着苏珊和她身后的我裂开来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如果不是我尊敬的苏珊教授走在我的前面,而是另一个人,我相信我会一个跟斗从她或者她的头顶上翻过去抢到他或者她的前面去的。 墙裂出门来,我就闻到了那熟悉的亲切的气味。 除了细胞的气味,还有人的气味。而且是不少人的气味。 门后面,玻璃通道两边,好象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切都跟两个月前三个月前一样。仿佛是我梦游了两个月三个月,莫名其妙地踏错了一步路,进入了一个空空如野的其它世界,尽管这里除了人以外别的都跟这个世界一样。 两边实验室里的所有的人都在习惯性地工作着。可是他们看见我们就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涌到了两边跟通道相连的门口,甚至相当整齐划一地深深地弯下腰去。 苏珊也弯下了腰去。很深的。 可是我却忘记了我也应该弯腰的。我没有擦拭我的眼睛,但我相信我的眼睛一定瞪得大到了极限。 我没想到的是,第一个从苏珊旁边挤过来抱住我的是那个动物细胞实验室的中年女子小涂,那个有着汉华名字的皮肤偏黑的女人。把她挤到一边去的是那个曾经跟我挤过一张床的胖大白。 我不知道他们见到我或者说苏珊和我会这么激动,好象都是刚刚从地狱里逃出来似的。有几个也在争着拥抱苏珊。说实在的,我跟苏珊一起到这里来过几次,从来没有见到有谁拥抱过这位优雅的女教授。 反倒是亚斯明和伟哥,在我拐进人类细胞实验室之后,他们俩当然已经等在那里了,可是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倒是我主动走过去。在我还在犹豫是先抱男的还是先抱女的时候,这两个人好象是身体的形状一下子被打开了。也就是说,这两个人竟然同时地动作过度地从两边抱住了我。 左边,我感受到了那久违的胡茬,右边我感受到了那还没有感受过的青春女子的脸。 我说:你们都是,是同时,今天一起回来的吗? 伟哥说:我是前天,他是昨天,有的是今天才回来上班的。 亚斯明说:我昨天就说了要过去看看你和教授。可是我们走不进那个小楼。 我说:不好意思。我已经几天没来了。你们都。好了吗? 亚斯明说:你看我们象有问题吗? 伟哥说:都阴性了。都有抗体了。 我说:所以你们连口罩都不戴了? 其实我刚反应过来,虽然我一进来就看到了。 在他们病倒前,他们都穿戴了一身的防护服,包括眼镜。可是现在全免了。 我和苏珊也没有穿防护服。 这当然是因为我和苏珊都认为这里一定还是空着的空间。没有人的。 我们大家都约好了,晚饭不在食堂吃了,下班后在酒吧街集结。 在太阳照在远处即东面的山壁上昭示着夜晚正在到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酒吧街会合了。我们的实验室全体到齐一起畅饮,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连苏珊也来了。我第一次知道,苏珊原来是很会喝的。 这一天,我忽然发现,这里还是挺热闹的,街上有很多人,还有很多人走向海边或者从海边往回走,甚至也有人往后山那荒凉的地方走去。而且有不少是成群结队的。 也就是说,室外忽然就有人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患有一种室外恐惧症。再加上不住医院的健康的人数在一直地减少着。活动着的总人数在减少,连在食堂吃饭的人也减少了。当然就更没有多少人出现在室外了。 我这才想起,我有几天都没有出过门了。从食堂回宿舍,我甚至是在地下通道里走的。 过去回来了。好象过去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说实在的,这种感觉也是一种诡异的感觉。 当然这是我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的时候才感受到的。 第81章 地下世界 (时间:08年1月21日) 转眼八年了。我到这个研究院的研究所已经八年多了。这个该死的细胞滩。 这八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想着回到曾经的人世间。 可是,这里上不去。所有的峭壁,我和娜拉、若雪、云吴他们已经研究过无数遍了,根本不可能爬上去,所有的地方都几乎是笔直的,几乎是无缝的,也就是说,没有可以下手或者下脚的地方。 从上面过不去,意味着从东西北三个方向完全过不去。 那么只剩下南面了。 南面是大海。 可是这里也出不去。 这里的大海是鲨鱼的海。鲨鱼是吃人的大鱼。想想那大嘴和大嘴里的牙,,想想那海湾里漂浮的碎片碎肢,就足以让任何人放弃侥幸的心理。 这里没有轮船,连小木船甚至破碎的船板也见不到。 这里没有飞机,即使是深更半夜,也听不到飞机的轰鸣起飞或者降落的轰鸣声。 我说深更半夜,是因为白天声音毕竟嘈杂一些。 我当然也知道,半夜里飞机起飞和降落的可能性会小一些。 我经常半夜里站在室外,静静地倾听。 可是我只听见大海的声音和海鸟的声音。 但是,很明显的事实是,这里的某个地方一定跟外界相连着,或是通过汽车火车,或是通过飞机轮船。 出路在某个地方。 而这某个地方,现在看来(过去看来也是一个道理),只能从地下过去。 这里每天都有人来送货,送到各个实验室,送到食堂、超市、酒吧、咖啡馆、餐厅等处。送货的人有这里的,即穿着白色衣服的,也有别的地方来的,穿着别的颜色的衣服,最常见的是黄色衣服的,蓝色衣服的,偶尔也见过穿着红色衣服的。 如果说,一种颜色代表一个区,就象我们二区是白色的这么个意思,那么这里至少分成白、黄、红、蓝这四个区,当然也可能有更多的区。 这些送来的和取走的物件,不可能是人工地原始状态地从地下抬过来的。地下肯定有个汽车通行的网络,至少是走出我们细胞滩的汽车通道。 在前一阵我们这里很多人倒下的时候,汽车甚至直接证明了它们的存在。它们直接开到了地面上来,以增加运送和救护的速度。 可是,在病倒的人数减少之后,在后来不再有人病倒之后,汽车们就忽然地销声匿迹了。就好象是我和我的同伴们做了一场梦,而它们仅仅是在梦里出现过那样。 在它们出现的时候,我跟踪过它们,也许我的跟踪术实在是太差,或者这里的黑科技实在是太多。经常的,我明明还听见汽车行驶的声音,我明明以运动员体质的奔跑速度追循着奔过去,明明我奔到那路口才几十秒钟,可是,等我奔到那里,那刚才还行驶在我前面的汽车就不见了。声音也不见了。只有飞尘的气味告诉我,这里确实有汽车行驶过。 我跟我的同乡伙伴们交流过,很多次地交流过。 若雪说,就在许多人病倒的日子里,有一次她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看见一辆汽车从生活区开出来,而且是朝着她坐的方向开来的。可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说是怎么回事,她看着这车过来,再定睛一看,这辆车就没有了。她怀疑自己是看错了。她走过去看了,那地面是平整的水泥路,一点缝也没有。 也许她只是眨了一下眼睛。也许只是抬了一下头,那辆车就没有了。 她说,如果不是我说起这事,她都不敢说,因为她害怕是自己精神失常了。 害怕自己精神失常了。我觉得这句话很精典。在这个地方,经常有事情让你觉得可能是自己不对而不是这个世界不对。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这儿哪里都可能裂开一个口子,这个口子后面是一条通道或者一个房间。如果不是我们精神失常,那就是说,不仅这里的墙壁有这种裂开再闭合的能力,这里的地面也有这种能力。 而且都是无缝的,无懈可击的。 娜拉说,她到这里来十几年了,她跟踪过许多人,许多在墙壁里消失的人。可是她只能跟踪到墙壁那里。 若雪和云吴都说,他们也都跟踪过。 我当然也跟踪过,无数次地跟踪过。 这些人,比如从我们的实验室里出来,我远远地跟着。他们走进一道墙壁,我跟进这道墙壁。他们在前面走进一道裂开的墙壁,我看着他们往下去的,显然他们是推着手里的小推车走在一条向下的坡道上。我跟过去的时候,墙壁合上了,一点缝都没有地合上了。可是墙壁在我的面前保持着墙壁的姿势,无论我走得多近,或者退得多远。 在这道墙壁裂开的门里,我看得见的可以通行的只有楼梯。走下楼梯走向别的大楼或者其它地方,那是走得通的。但那道送货或者取货人刚刚走进去的有着下坡道的墙壁裂缝,却不对我敞开。 在超市里,我也无数次地观察过,跟踪过。有时候甚至就在我装模作样地观看或者寻找商品的时候,有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就从我看着的货架的旁边走了出来,或者就从那里走了进去。完全当我不存在。当然也有当我存在的。那一般是女孩子。 如果我紧接着走到这个刚刚闭合的墙壁那里,我看见的只能是完整的墙壁。 我敲打过这些送货人或者取货人刚刚走进走出过的墙壁。这里的墙壁都是普通的墙壁,一点都不懂得发出空灵一些的声音来。作为墙壁,实实在在。太实在了。 可是,就在今天,在我已经对跟踪进入地下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信心的日子里的一个日子里,我想起了一句话,一句被我改了一下就说得通的话:上帝关上一堵墙,就会留下一条缝。 就在大超市里,我看见两个人走向一道我知道会裂开的墙壁。 会裂开当然也会关上的墙壁。 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只不过是因为我本来就想着要往那边走的,因为我要找的零食就在那堵墙旁边的货架上,我才跟着他们走了过去。 在我向右拐,走向我要去的货架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我好象看到了什么。 那堵墙壁没有合上。 我第一个想法就是:一个陷阱? 可是我这么想着,还没来得及多想,我已经走到了这道墙壁裂开的门洞那里了。 这堵墙的门洞确实开着。 我明白了,因为我看到了门洞口的地面上有一个纸箱。这当然是前面那两个人的推车上掉落在地上的。而这个纸箱阻挡了这个墙洞的闭合。 往下走的时候,我的心是呯呯跳着的。 平时我的心也是呯呯跳动的。只是我平时不会去听我的心的声音。 可是这回我听着了。 我刚才说的是“往下走”。这是真实的描述。因为一进这个墙洞,我面前就是一条向下去的坡道。 这是一条很长的坡道。笔直的,不带拐弯。 走到头。我见到的是墙壁。三面都是墙壁。 我把我的头,当然连带着我的身体,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地移动着,其实第一下移动时我就知道是没有希望的了。 这时,我刚才走下来的那个上方有说笑声传来,一个男声一个女声。那女的笑得很浪。那男的叫得很响。我听不懂他叫什么。我也没有时间分析他是用什么语言在叫。 因为很快。我是说,他们和他们的声音和他们推着的小车的声音和他们的小车很快就到了我的附近。 我很快就知道了他们这么快到了我的旁边的原因,还有那个女的那样地笑那个男的那样地叫的原因。 这个男的推着那个女的。也就是说,那个女的是坐在小车上的,而那个男的是推车的人。 我侧身让他们过去。这时我已经往上走了有十来米了。 我转过身来,看见那个女的在给我一个飞吻。 我笑了。我笑的原因,一是在这里能遇到快乐的人总之是一件快乐的事,二是这两个疯疯癫癫的男的女的还很年轻,看上去应该是二十几岁的样子。 等我想起来,等我急忙往下奔的时候,我发现没有人也没有奇迹在等我。 我也许还来得及把我的一只手或者一只脚伸进去,可是我没有。 我是说,我本来还可以把手或者脚伸进正在合拢并且已经几乎完全合拢的墙缝里去的。可是我不知道这道墙壁是会因为我的手或者脚而重新打开还是会继续闭合把我的手或者脚夹得粉碎。 我又试了几次,我的脸在这里仍然不起任何作用。 然后我向上走了。 我很快回到我进来的那个尽头。那个由一个纸箱挡住了墙缝的闭合的地方。 可是我见到的不是墙外的超市,而是墙壁本身。 显然,刚才那两个青年男女把掉在地上的那个纸箱捡了起来。 我甚至感觉到那个纸箱就在小推车上,被那个青年女子压在了她的屁股下面,压得扁扁的。 我在我进来的地方的墙根那里坐了下来。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睡着过了。然后我发现我的肚子饿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肚子饿的感觉了。而这一饿起来,有一种挡不住的冲击力,感觉有东西在肚子里爬行,在啃噬着我的胃壁。只不过一顿晚饭没吃。怎么会呢?也许是环境的问题。在封闭的无聊的环境里,一些东西不动不消耗了,其它东西就要动就要消耗。 我看了一下手表,这唯一的人世间纪念品。它奇迹般地一直在走着。八年多了,我从来没有给它加过油。 时针指着10,也就是距离顶端两格的位置。分针指着45,也就是距离顶端三格的位置。 10点45分。我走进超市的时候没有看表,但应该是下午5点10分左右。我从实验室里出来直接就到了这里,本打算从超市出来后去吃晚饭的。也就是说,我在这个通道里已经待了5个半小时了。 现在是接近半夜的时候。晚上看来是不会有人来的。 我尝试着不去想饥饿的问题,我在这个坡道上来回走着。 然后我就躺倒在了地上,在坡道的半道上。 第82章 玛丽亚娜 (时间:08年1月23日) 我感觉上帝或者说老天爷在跟我开一个玩笑。也就是说,我一只脚迈错了,走到了某一个夹层里,比如说人间和地狱之间的某个地方的夹层里,有的人从人间到地狱去,有的人从地狱返回人间,但是他们或是从我的头顶上走过,或是从我的下方走过,一墙之隔,他们都走得象模象样的,有的从容不迫,有的急急忙忙。可是谁也看不见我。 我看了看表。我平时不怎么看表的,尽管这只表是我唯一的人世间物件,可是现在这段时间里我已经看了无数遍了。 这么说吧,如果不是这只表已经经过了第三个10点45分,就是我疯了。 第二次看到10点45分的时候,我从坡道上坐了起来。我想,我一定睡着过了,而且一定错过了什么了,一定是错过了很多事情,而其中有很重要的事情。现在一定是上午10点45分。 可是我还是把我的表拿到眼前,看到它的秒针在走着,而且确实是有声地在走着,一直到分针到了46那里,我才把我的表移出我的视线。 可是,怎么可能呢?如果现在是上午10点46分,难道就没有人经过这条通道吗?毕竟是上午了,该送东西的应该已经送来过了,至少其中一部分。上面是超市,超市的商品尤其是新鲜的水果、牛奶、牛油、面包之类的东西是需要每天有新鲜的补充的。难道是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过,生怕惊动了我? 可是也不对啊,我四仰八叉地躺在这条顶多也不到两米的坡道靠近中间的位置,即使人们不是推着拉着或者象我在这个超市里见到过的那样用电动车拽着装满了货的小车中车走过,即使他们是手提着东西经过,总会有动静的啊,哪怕有人说请你让一让呢? 难道,这条通道这条坡道被弃置了?当然有很多条坡道通往二区的许多地方,通往超市的坡道可能也不是只有这么一条。可是怎么会大家都忽然不走这条路了的呢?难道是外面立着一块牌子,通告说,此道施工,请走其它通道? 我再也不敢闭眼了,我数着数,数到1000的时候看一下表,然后数到2000的时候再看一下表。这只表走得很好。 到接近第三个10点45分的时候,我真的有点受不了了,如果这条道在十天之内没人走进来,我应该已经成为尸体了,如果是二十天,我应该已经腐烂。 但在我的表到达第三个10点45分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最先腐烂的应该是我的胃。因为我已经感觉不到那种饥饿带来的痛感了。空腹的摩擦已经结束,应该已经没有东西可供继续摩擦了。 我走到坡顶,我使劲地敲门。其实应该说是敲墙。我当然知道是白费劲的事情。因为,尽管我长着一尊南美足球运动员的身体,可是我的手敲击在墙上的声音跟其他人,无论是女人还是小孩,应该都没有什么分别。没有那种空洞的说明后面有空间的门并且可以发到后面的空间里去的声音,而是啪啪回响在本空间里的那种声音。 我来回走了几遍,忽然想起应该节省力气。然后我就在坡底的墙壁那里坐了下来。 我仍然是过一会儿看一下表,过一个小时站起来,原地动动手和脚。我不是不担心动手动脚会消耗力气,我是担心我会睡着。 可是,在我猛地跳起来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我为什么跳起来。我是后来才想这个问题的。我猛然跳起来的原因有以下几个,至少有其中的一个两个: 一,我忽然发现我醒了,也就是说,我发现我又睡着过了,我说了不闭眼的,我数了无数个数,可我还是睡着了。睡着意味着可能的错过。错过机会的那种错过。 二,在睁开眼睛的第一个瞬间,我的眼睛已经固定在我的表上了,而我的表正在完成秒针的归零,或者说走到顶峰,分针正在完成到达12或者0前面3格的位置,即45,而时针已经几乎到达了只差1格的地方,即已经接近11。换句话说,在我醒过来并几乎同时看着我的手表的瞬间,这里的时间正在走到又一个10点45分。不是我疯了,那就是说,这是我进入这个通道后的第4个10点45分了。 三,应该说是在同一个时间发生的,我忽然感觉到了活过来的感觉。因为,我感觉到我肚子里一种空前的疼痛。我知道,那是饥饿的疼痛。我的胃又开始摩擦了。换句话说,我的胃壁还在,至少有一部分还在。 四,应该说也是在同一个时间里发生的,却是这四件同时发生的事情里最让我不能相信的事情,是我听到了这个通道里除了我发出的声音比如呼吸声和心跳声以及手表发出的声音这些在这个完全封闭的空间里真的能清晰地听到的声音之外的另一种声音或者说第三种声音。 这第三种声音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已经进入了下一个世界了。 因为我根本不能相信这会是人间的声音。 但听上去真的象是人间的声音。 这声音是从天上发出的,从天上落下来,象流星一样地落下来,不是视觉里的流星,而是听觉里的。 这流星的声音是我听到过的。 是一个女生快乐的笑声和一个男生大喊着的和声。 还有推车轮子及其肢体的转动声摩擦声扭动声。 完全一样的声音。跟第一个10点45分之前的那些声音完全一样。应该说就是简单的重复。 我闭上了眼睛。我相信我完了。我已经完全地进入了幻觉。 如果这些不是幻觉,那就是我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了。 可是我接下来听到的声音却是不一样的,不是重复的。 首先是那个不知道刚才都在喊叫什么的男声:别管他。 然后是那个刚才和两天前只发出笑声的女声,说话的女声:怎么还是你? 再就是同时发出的虽然很轻但听得出来的横向整体移动的声音,是墙壁在移动。 然后是墙壁移动后透露出来的其它声音,主要是汽车行驶的声音,轮胎摩擦的声音,还有人讲话的声音。 我睁开了眼睛,我说:你是真的吗? 她笑了。她是个快乐的女孩子。这回我看得很近。因为她已经从车子上下来,站在了我的面前,弯着腰。 我看见她下垂的头发,散发着一种红色的气味。在视觉上那也是红色的。一脸淡淡的斑点,衬托出她皮肤的特别透明。说话时露出两颗虎牙。虎得不是那么厉害,换句话说,虎得还挺可爱的。 看上去,她的年龄其实还不到二十。我原先看岔了,其实她比我以为看到的样子更年轻。 她和他都穿着黄色的工作服,淡黄色的。这是我们这里经常见到的送货和取货人的服装颜色。 她又快乐地笑了。她说:我是真的呀。真的玛丽亚娜。 我说:我是真的波历。 她说:波历哈特? 我说:是的,魔法世界那个,相当于。 她笑得更快乐了。 她说:我记得我们是前几天见过一面的,也是在这里。 我说:对的。 她说:你经常到这里来吗? 我说:我一直在这里,至少这两天。 她说:为什么?是在等我吗? 我说:就算是吧。是的。真的是的。 她说:好了,我们又见到了。拜拜! 我说:拜拜不好吧。 她已经又上了车,是被那男生抱上去的。那男生已经推着车并且已经穿过了墙壁裂开的门洞。她说“拜拜”的时候,她坐着的推车已经到了门洞那头。在我说“拜拜不好吧”的时候,我也已经跟了过去,而墙壁正在我的身后合拢。 那男生推得飞快,而我还需要让我的眼睛适应一下,也就是说我还想看看我来到的这个地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尤其是在我的视觉被一些汽车灯光反复覆盖的情况下。然后我就看不见他们俩了。 第83章 医院 (时间:08年1月25日) 是的,你没有看错。我进入地下汽车世界已经两天了。如果坡道岁月也算,那就是六天了。 我称它为地下汽车世界,固然,一方面是因为这里车来车往分外热闹,几乎没有停止的时候,另一方面是因为我重新看到了人世间这一百多年来的忠实陪伴者,各种各样品牌的汽车。我见过的和没有见过的各种汽车。 当然这里以货运车为主,但也有一些小汽车,也有救护车,甚至还有矿山车。 它们都在地下集结着和分散着。我几乎没有看过那些关于地球或者世界末日的科幻大片,但我能够设想,如果有一部大片写的是人类在大毁灭之前已经营造了足够大的地下世界,那么幸存的可能性会增加很多。 这些车辆曾经让我忘记时间,忘记饥饿。 根本不可能再找到那个红发虎牙小姑娘和那个推着她大喊大叫的男子。 这里,我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没有人注意我。这里没有交通灯或者我们曾经说的红绿灯,但是却井然有序,有几个转盘,就是人间地面上那种汽车转到第几个口子下道,在口子口等着的车辆要等口子里的车子开过才能进去的那种圆环状交通枢纽。 另外,这里遵守的是靠右行驶的规则,这个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通行的交通规则,以及与此相关的右先行的规则。 这里很亮。亮的却是地面,不象人间行车的灯光都来自某个侧上方那样。但这里亮的地面却不刺眼,丝毫不影响开车的人和象我这样的走路的人。 这里有很多广场,是用来停车的。有些广场有很大的装卸平台,货车在这里卸货装货,平台后面有斜坡,电瓶车和推车在那里把货拉走。这里也有货场。 总之,这里跟曾经的人间的地面上的码头等货物集散中心很象。 这里的转盘、路口都有标记,那上面标出的是一些字母和数字的组合,比如a2,b3,c1,d4等等。一些道路正对着的墙壁也有类似的字母数字组合。这些道路到了那里似乎是到头了。但我看到一些车辆对着这个到头处时,那里的墙壁远远地就裂了开来。跟人行的墙壁裂口是一个意思,只是这里的裂口更大,大到足以让两辆大车相对错身而过。这些似乎到头的地方旁边总有个小岔道,显然是专门给开错路的汽车掉头用的。 我试着朝有字母数字组合标示的墙壁走去过,但墙壁不为所动。 这可能意味着,人要想从地底下穿行,从我们二区徒步走到其它地方去,是不可能的。除非这个人有一个万能的遥控器,或者一张万能的通行脸。 有了在坡道上两天的体验,我可再也不敢闯入某一个不明的通道里去了。如果再有那么几天的封闭体验,可能我整个人就没有了。 更何况,这些字母加数字意味着什么,谁又能知道呢? 但是,有一点是明确了了解了的,那就是,我们整个区的地底下几乎被挖空了。但我觉得可能不完全是挖的。我听到流水的声音,在不少地方,虽然我没有看见流水,但流水一定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还有,这里的顶很高,有些地方看得出是象隧道那样的人工挖出的,人工的顶,但有些地方真的很高,甚至高到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说,这里的很多地方本来就是一个或很多个地下世界,溶洞之类的,只不过被这里的建设者们利用了起来,打通了。然后,那些建设者又在上方的地面建造了许多房子。 还有一点是明确了的,那就是,我好象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如果我知道一个大概方向,我可能还是可以找到来路的。可是这里是地下,是没有阳光和月光的地方。我完全不知道方向了。 我尝试着回忆,比如转盘,比如装卸平台,比如停着许多汽车的地方,可是它们都太象了。这里的汽车随时在替代着,你也不可能找到曾经见过的汽车,几乎不可能。 可是我真的走不动了。 胃里的摩擦把我的力气磨得所剩无几。 我听到汽车刹车轮胎跟地面摩擦的声音,而且听到好几次。头几次,我还大叫着,帮帮忙好不好!或者不要这样,谢谢啦!我叫帮帮忙,或者不要这样,是因为我在这种时候最害怕的声音莫过于摩擦。因为我的胃壁已经被摩擦到了几乎要透明几乎要没有了的地步。 摩擦的声音之后,我听见有人说:这人怎么啦?还有人说:喂,你怎么啦?还有人说:你如果不想活,换个地方,知道吗?还有人说:是碰瓷的吧。还有人说:他好象有问题,要不要报告领导?还有人说:不管他啦。还有人说:管一管吧。 话语都很短。然后都是汽车启动和继续行驶的声音。无论是说不管还是管一管的,没有人走下车来。汽车一辆又一辆地从我身边驶过去。 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张被丢弃在路上的纸或者叶子,被来回地摩擦,不断的扬起又落下。 可是我真的已经没有力气了。或者说,我放弃了。我真的想睡上一觉,好好地睡上一觉,哪怕醒来以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我了。 所以,当我再次听到有人在问“你怎么啦”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的眼睛睁开了。我忽然就能睁开眼睛了。 这个人又提问了:发生什么了? 这个声音是我听到过的。这个人是我见到过的。 她竟然是那个皮肤比较黑的中年女子,那个有着汉人名字的小涂。 我说:怎么是你?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怎么会是这个。 她说:你希望是谁? 我说:受累。我希望是你。 她就笑了。我好象还没有见她笑过。她笑的声音好象是从牙缝里出来的。 我说:你怎么啦? 她后退了一步,脸上有一些惊惶闪过,好象她做错了什么事情被我看见了。 她说:我也不知道。 本来我应该适可而止的,后来我才这么想。可是当时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或者说刚刚有了一点讲话的力气,还没有思考的力气。所以我继续说出了我想说的话:你怎么变胖了? 她脸上又接连闪过了几道惊惶的色彩。她说:别问我。我不知道。 真的,我之所以这样问,提出这种女人最不喜欢听到的问题之一,是因为她的脸实在是让我不得不脱口而出。 我的脑子有点回来了。我说:受累。我瞎说的。我们这是在哪里? 她说:医院啊。你以为在哪里? 我说:医院?哪个医院? 她说:还会是哪个医院? 一个声音从她后面冒出来:年轻人,你感觉怎么样了? 一个人跟着这个声音冒了出来,截断了我跟小涂之间的视线。 用通俗而夸张的语言说,这是一位白衣天使。我们这里的人都穿白衣,他穿的白衣跟我们实验室的白衣差不多,可是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位医生。也许我不是看出来,而是嗅出来的。反正在我这里,一切都是综合反应。 我说:你是医生? 他说:是的。 我说: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说 :他们说是今天早晨送药的人送进来的。 我说:送药的人? 他说:我没有见到。他们说,送药的人说,今天搭配一件东西。说的就是你。 我说:搭配?我是搭配的药品? 然后我说:这是哪家医院? 他说:你说是哪个医院?我们一共只有一个医院。你也是二区的吧?我见到过你的。 二区?我问道。 他说:你以为呢? 他好象有点不耐烦了。 我说:那位女士怎么了? 说到这里,我发现被这位医生的身体覆盖掉的小涂不见了。 他说:你是说刚才那位女士?你也看到了。她的脸肿得厉害。她是你的同事? 我说:是的。同一个实验室的。查出来了吗? 他说:还没有。她是前天来看病的。她的脸昨天比前天肿,今天比昨天肿。可是我们还没有找到原因。还在查。 我说:我可以走了吗? 他说:如果你认为你可以,那就是可以了。我们给你检查过了,你就是饿的。我们给你输过一些营养液。你出去后,不要一下子吃太多东西。 然后我就走了出来。 可是我刚走到医院门口,又转身走了进去。 原因是,我想起来了,我在医院大堂里看到的景象十分的可怕。 我重新走进去,证明了我刚才的印象是真实的。 医院大堂里坐着站着排着队的大概有十五六个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的脸都肿着。而且肿得很厉害。 这些人我都是见过的。毕竟我们这个二区就这么些人,毕竟我在这里已经待了那么多年了。 他们看到我,就把脸歪到了另一边去。 可是不歪还好,有的人这么一歪,正好把最吓人的半边脸转到了我的视线里。 我看到有人对我笑。这样的笑真的还不如不笑,甚至还不如哭。 你可以设想一下,一张已经做不出表情来的脸,连眼睛和嘴巴都被肿胀埋没到山谷里去了,我只能说他或者她想笑。意思到了。可是简直都看不出笑的意思来。 想对我笑的两个都是女子,应该都还可以说是女孩子。我记得她们在某个场合对我笑过的 。而且每次见到都曾经对我笑过。尽管我们虽然同处一个细胞滩,同一个二区,可是毕竟不是每天见到。应该说,见到的机会还是不太多的。这两个女孩子都说不上是美女,但至少其中一位是有些姿色的。在我的印象里。 可是我的印象跟眼前的视觉无法重叠。 第84章 浮肿和新牙 (时间:08年1月25日) 我又见到了刚才跟我说话或者说用他的身体把小涂覆盖掉的那个医生。 他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说:他们到底是怎么啦?这是一种传染病吗? 他说:不知道,你的那个同事我们化验过了,不象是皮肤病。我们本来怀疑是内分泌失调,或者激素过量,也许她服用过什么含大量激素的药品。可是,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病人,这就不好解释了。 他在病房里跟我讲话的时候好象是努力克制着自己,以免不耐烦爆棚。可是忽然他就好象很想讲话了。我想,即使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在他的面前站着,他可能也会跟他说很多话的。 我说:会不会是一种什么传染病呢? 我只是重复了一下刚才已经提出过的问题。 他说:我们会查的。但从那位女士身上我们没有查出什么,至少没有查出病毒或者细菌。还有些病人,脸肿得倒是不大,可是嘴里忽然就长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牙齿来。 我震惊了:那么多人忽然脸肿了,肿得这么厉害,已经够吓人人了。你说还有人嘴里忽然长出许多牙齿? 他说:对。我们都觉得奇怪。 我说:这是同时有两种传染病发生了? 他说:从理论上说应该是传染病,而且象你说的,两种传染病同时发生了。可是我刚才说了,我们已经验了许多病人的血,什么都没有验出来,没有病毒,也没有细菌。 我说:你说没有病毒也没有细菌,那会是什么呢? 他说:不知道,我们已经请院里派人来了。 这个医生好象很愿意跟我说话。也许他正需要有个人跟他分享疑惑。 我跟他已经说了拜拜了。我已经转过身去。忽然又听到他说话了。他说:不过,这些人有个共同点。 我转回身去,看着他:什么共同点? 他说:这些人我觉得不久前都见过。 我说:在哪里见过? 他说:还会在哪里?我不是喜欢到处乱逛的人。当然就是在这个医院里了。 我说:他们曾经是你的病人? 他说:你说对了。还真是的。我一直觉得这些人似曾相识,至少其中一部分。你这么一说,我也想通了。真是的,他们好象都是,或者大部分曾经是这个医院的病人。 我说:是你的病人不奇怪啊。除了我是第一次住进你们医院,其他人可能经常会到医院来看病吧? 他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就在不久前,在那个见风倒和后来的不见风也倒的怪病发生时,这些人或者其中许多人都曾经见风倒或者不见风就倒,然后被送到我们这里来过。 我的精神重新被这位大夫吊起来了,我甚至忘记了我本来肚子还很空本来我是想到超市去买些吃的填填肚子的。 我说:这一点太重要了。应该说是重大发现啊。难道说这是那次见风倒的后遗症? 他说:对啊,你总结得太好了。这是一个重要的思路。谢谢谢谢! 就我们说话这会儿,医院大堂里已经挤满了人。医院大门那里还有人不断地在往里走。 有人叫着:道克多先生! 这位医生说:受累,有人找我。 我说:你去忙吧。 太可怕了。我想。 我一张张的脸看过去,那一张张的脸把它们包容着的眼睛转开转到他们的视线不再向着我的方向去。 再次走出医院的时候,我的想法有点卑鄙。这当然是我后来才发现的。我的想法是,这些人里面没有熟人,除了小涂以外,这些在医院大堂里的人虽然大多见过,但都不熟,基本上跟我都没有过语言的交流。 可是,在室外上午的阳光下,我的想法很快就重新地复杂起来。 我想,可是,谁说就不会有其他熟人出现在这里或者说出现同样的脸肿问题呢?毕竟,我现在的同事们都曾经得过见风倒,除了我和苏珊。 所以,当我重新回到我和苏珊的小楼里,当苏珊向我提出一连串的问题时,我都顾不上回答。我说:我的事情待会向你汇报。我想先到对面去看看。 她说:对面?我昨天刚去过。没什么啊。一切正常。 我说:一切正常?没有人生病吗? 她说:生病?没有啊。对了,就是小涂昨天不在。 我松了一口气。我说:你知道小涂昨天为什么不在吧? 她说:不知道。他们也说不知道。 我说:我刚在医院见到了她。 她说:医院?你这几天都在医院? 我愣了一下。 我没有回答这苏珊的问题。我说:你知道小涂得的是什么病吗? 我对小涂和今天医院里的热闹景象的描述让苏珊很吃惊。她说:这么说来,我们现在应该先到对面去看看。 对面就是穿过顶光通道进入大房子然后进入的那两个实验室。 我们的进入引起了热烈的反响。我是说欢呼和奔走。 几天不见,我见到他们本来应该感觉亲切,可他们见到几天不见的我的这种热闹,奔走,呼喊,拥抱,把亲切的感觉直接挤出了我的眼眶。以致伟哥说:哭了小朋友? 我说:没有。 然后,我说:你嘴里是什么? 她用手挡住了嘴,说:没什么啊。 我说:是你舌苔发白? 她仍然用手挡在嘴前,说:可能是的。 我没有再追问。那么多人都在向我提问或者问候,我也顾不上了。 他们提出的问题我一概没有回答。因为大家都在讲话,我只需要答复那些问候就行了。而且,他们的问题已经有苏珊替我回答了。 至少不算我撒谎。 顶多是默认。而且是默认其他人的话。 回到小楼里,我的心轻松了很多。 可是苏珊却说: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 我的心又沉重了起来。我说:是的。我也这样想。他们都得过见风倒或者不见风就倒。而且见风倒和不见风就倒就是从我们的实验室出发或者说传播出去的。 苏珊说:愿上帝保佑他们。 我说:也保佑我们。 然后我们就不说话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傍晚的散步又是一番热闹。如果不是女孩子若雪和娜拉力气不够,我相信他们会合力把我抬起来一直抬到海边去的。 娜拉的第一句话是:吓死我们了你知道吗?我们找了你好多天了。 若雪的第一句话是:你这些天都到哪里去了? 我回答了若雪的问题:地狱。 他们说:真的假的?不可以乱编的。哪个地狱? 我只是说:我脑子里有点乱。你们让我整理一下。等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说。 这时,傍晚时分的海边正是涨潮的时候,应该说根据我长年的经验和体会,正是涨潮已经到了顶峰的时候,而且是好多天甚至好几个星期一次的那种顶峰。我们在红色的晚霞里坐在礁石上的时候,可以看到鲨鱼的嘴,一张过来,对着我们张开着过来,暗红色的,又一张过来,也把嘴张开,也是暗红色的。可是它们的牙齿是白色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让我想起伟哥小姐嘴里的白色。她说那是舌苔。我觉得这些大鱼好象在面对它们的牙医。好象我们坐在这里就是下达了请把嘴张开的指令。我也想到了那个医生的话。 当然了,看着很近,但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些鲨鱼也就到那里为止了,海水的浪花在我们下方大约五六米的地方溅开,然后前面的鲨鱼就被浪花溅没了,消失了,然后后面的再上来,张开它们的嘴。 这样看着鲨鱼表演,让我想起在申城海洋世界里的海豚表演。如果这些鲨鱼不吃人的话,这里可以成为一个顶级的旅游景点。 娜拉说:我们那里来上班和到食堂吃饭的人已经大大减少了。 若雪说:我也看到了一些人,脸肿得很厉害。 云吴说:在这里,我们都是实验品。 我说:你认为? 若雪说:我也认为。不断地会有危险的东西泄漏,传播,造成可怕的生物灾难。 娜拉说:先不说这些。地下世界你是看到了,可是你的结论是即使能走进这个地下世界,也走不到哪里去? 我说:目前看来是这样。一切都井井有序。我感觉那里无懈可击,没空子可钻。就跟这里的一切一样。 云吴说:看来此生离开这里的可能性太小了。我们生活在一个被高黑科技管得死死的环境里。 若雪说:我们要有信心。 娜拉说:首先是相信机会。 我说:是的。要等待和相信。 娜拉说:还有创造。创造机会。 若雪说:无论如何已经进了一步了,你已经初步探索了地下世界。有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 云吴说:对。是我太悲观了。 我说:希望明天会更好。 娜拉说:把希望拿掉。 若雪说:对,明天会更好。 说实在的,我一点都没有觉得自己和我的朋友们在讲空话或者说是自我安慰。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这种感觉更强烈。 第85章 人的消失 (时间:08年2月14日) 本来好象一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或者说已经平息下去了。食堂里吃饭的人一开始减少了很多,然后又增加了起来,现在数量跟之前差不多了。但是有许多面孔是我没有见过的,也就是说是新人。 在室外散步的人也多了起来,这些多出来的人也基本上是新人。他们好象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礁石滩,看着鲨鱼还欢呼。这里那里,即使沿着海走出两三公里,还会有这些新人,成群结队的,也有单独的。 跟我打招呼的人也多了起来,这些人里面大多数是年轻的女人,各种肤色的。 我们对面的两个大实验室里也增加了一个新人,是个年轻男子,戴着眼镜,看什么人都是从眼镜片下面一晃而过,好象挺害羞的。 其他人都在,这点是令人宽慰的。 可是那个有汉人名字的小涂怎么样了,也是我关心的事情。 我到医院去过。医院大堂里没有几个人,再也没有那种拥挤和排除队的现象了。我问一个小护士,那位道克多在哪里?她呆呆地看着我,象看着一个外星人,她说:我们这里有很多道克多,你说的是哪位? 我这才想到,我当时听到别人叫那个医生道克多先生,其实“道克多”完全可能就是昂语里的医生的意思,而不是这个医生的名字。否则别人称呼他不是要叫“道克多道克多”了吗? 可是我还是争取了一下,我说:你们这里有哪位医生叫道克多吗? 她摇了摇头。 可是她并没有走开,好象还想跟我继续说话,或者说她以为我想跟她继续说话。 我还真的是还有问题。 我说:有一个病人叫小涂的吗? 她说:我看看。 她走到柜台后面,在电脑上查了一下,然后对我说:没有啊。 我念着字母说了一遍。 她说:真的没有。 我说:那些脸肿的病人呢? 她说:什么脸肿的病人? 我说:很多啊,很多脸肿得很厉害的病人在你们这里住医院了。 她说: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刚到这里来上班,我是三天前来的。 我说:是一月底的事情,对,是1月25号前后。 她说:你等一下。 她走过去问了另外一个护士。那个护士看了我一眼,跟她说了什么。 她走回来后,说:我的同事说,她也没有印象。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搞错了?我脑袋有点晕了。 我走进了医院的过道,我找到了我当时曾经待过的房间,那里好象很忙,应该是急诊室。这里面家具和器具的位置我觉得都没有变,虽然我当时并没有仔细观察过,但这点记忆我还是有的。 一个女医生从一个病人旁边向我转过身来,问我:年轻人,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说:这里原来有一位男医生吧? 她说:那位就是啊。 她指着的那位是个年纪很大的,看上去象是退休回聘的那种。 我说:就他一位? 她说:是啊,我们科室就两个女医生,一个男医生。 我说:你治疗过脸肿得很大的病人吗? 她说:最近没有。 我说:你也是新来的? 她说:不是啊。对不起,如果你是看病的,请到外面等候。 接下来,我走到了医院的病房区,我几乎是一个一个病房参观了,不是几乎,就是真的一个一个病房看了。这里住院的病人很少。本来嘛,我们这个二区总人口也没有多少。 我没有见到任何一个脸肿的病人。我问了好几位医生和护士,所有人都觉得我有点问题,我是说精神上的问题。他们中有一位甚至问我,你是不是走错了,说的是别的医院,我说这里不是只有一家医院吗?难道还有第二家?他说:是啊。这里只有一家。可是别的地方还有医院。我问他是否是新来的。他说不是。然后就不理我了。 如果不是我回到小楼里见到苏珊的微笑,走到对面的两个实验室里见到所有的同事,其中有一位是顶替了小涂的新人,其他都是旧人,如果不是这里的一切都很正常,我真的会认为是我不正常了的。 那个医院里有新人,这好理解,可是看来也有旧人哪,怎么可能没有人知道不久前发生的那么轰动的事情呢? 而且,有很多人去了那个医院之后就不见了,包括我们这里的小涂。不是暂时的不见,而是彻底的,因为他们的位置已经被别人代替了,在食堂里,在我们的实验室里。 娜拉、若雪和云吴也都向我证实了这件事,他们那里消失了一批人,这些人确实是因为脸肿或者牙疼而去就医的,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幸亏有一些人可以证明我没有疯掉。否则我真的会疯掉。可是又有许多人和事情表现的是另外一种形态,这又让人怀疑是我们这些自认为正常的人实际上成批的不正常着。 幸亏不是我一个人在夹层里。我忽然想到了我当初在通往地下汽车世界的坡道上产生的那个奇怪的理念。夹层。好象这里有人在高明地操作着,把我们每一个人放在时间和空间的某个格子里旋转着,就象魔方里的格子,只不过是透明的,是每个格子里都有人的。停下来的时候,有时候在这个夹层,有时候却在别的夹层。这些层次相互比较的话几乎没有区别。由于不是多彩的魔方,而是一切都是透明的,任何人都感觉不到自己可能已经不在同一个纵横层次上了。 我的理解和娜拉们是一样的,这里的黑科技和黑管理实在是太高明了。高明到了可以让所有的人每一个的人都疯掉的地步。而我们,无论我们有多聪明,我们里面有多少位贝诺尔奖得主,都只不过是某些人或者某些机构的玩偶。 这个感觉在今天晚上再一次强烈地冲击了我。 就在我跟娜拉们散步结束分手之后。我不想早早地回到宿舍里去,我也不是那种可以通宵达旦待在实验室里的科研狂人,于是我就走到了酒吧街。 只不过有几天没来,可是这个酒吧街又让我惊讶了。因为,几天前,这里还是稀稀拉拉没有几个喝酒人的,可现在竟然都坐满了人。所谓坐满人,我说的是室外的每张小桌子都被占了,室内好象也都是这样。 我跟纳丝林打了个招呼,她还是那个纳丝林,那个深色皮肤的纳丝林。 她说:那是你的同事吗? 我的同事?我顺着她脸向即脸对着的方向看过去,我看见有人在向我招手。 这个人太让我惊讶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她是我的导师苏珊。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在酒吧街见到过她。 可是她现在就在向我招手。而且是容光焕发地招着手。 更让我惊讶的是,她不是一个人。她的旁边坐着的是我的老熟人,科雷。 科雷老头也在向我招手。 我在苏珊的旁边、科雷的对面慢慢地坐了下去。 然后我又站了起来。 我站起来,是因为科雷脑袋旁肩膀上多出了一个脑袋。 科雷哈哈大笑。他说:你的老朋友。 我重新缓缓地坐了下去。我也看出来了,这就是当初在小酒馆门口从我肩膀上蹿过去然后趴在地上看着我的那只考拉。 我说:你也承认这是我的老朋友? 他说:当然了。 我说:你也承认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后街上的小酒馆?一个我后来再也找不到了的小酒馆? 他说:那倒不是的。那是你记错了。我们就是在这家酒馆第一次见面的。 我不跟他计较了。再计较下去最后感觉自己疯掉的恐怕还会是我。 第86章 考拉永远ok (时间:08年2月14日) 我说:教授,苏珊,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喝任何酒的? 她说:是的,我是不喝酒的,滴酒不沾,那是在今天之前,那天之后。 我说:那天是哪天? 她说:就是我跟他分手的那个日子。 我说:你是说他,科雷教授? 其实我并不知道科雷是不是教授,我跟他甚至一直没有谈过过去,也就是他的过去,但我知道他绝对配得上n个教授头衔。 她说:是的。不过他以前不叫科雷。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 他说:我叫格莱格.凯林。 我站了起来:凯林教授?你也是贝诺尔奖得主?你真的是杜因人? 他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以前也真的是杜因人,也就是说我的祖籍是杜因。一半的祖籍。按国籍说,我是格米达人。 我说:你们以前就认识? 她说:是的。可是我是今天晚上才重新认识了他。或者说认出了他。 我没有再说话,我知道苏珊的习惯,一旦我说话,她就拐弯了。 果然,她继续说了,而且直接进入了讲故事的轨道。也就是说,从“从前”说起。 她说:应该说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们在大奥尼亚的尼希开会,国际会议。其实我们本来就认识,而且我们甚至是远亲。 我忍不住地插嘴了:你们是亲戚? 她说:是的,格莱格刚才说他一半的祖籍是杜因,其实他还有一半的祖籍不是格米达,而是东盈。他的妈妈是东盈人,而且是我妈妈的表姐。 其实,我们之前就认识,而且很早就认识。他甚至跟我曾经是同学。他是在津洞读中学的,读了三年。我们在同一个中学,同一个年级,但不是同一个班级。但他的妈妈当初送他到津洞来,他们还在我们家住了好几天。 之后,他到格米达去读大学,我们有好多年没有见面。 他说:直到大奥尼亚。 她说:是的,我们先后在大会上作了学术发言。我们当然就重新见面了。 他说:那时候,她情绪很不好。我跟她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人生都是这样的。路总是要继续走下去。 她说:是的。我本来也想走出来的。可是就是情绪转不过来。其实那时我的丈夫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他劝我放开一些,继续走自己的人生道路。他说人的一辈子有长有短,短的有短的命运,长的有长的活法。 然后,会后,他建议我们一起去坐邮轮,说是放松一下。 他说:我很后悔。结果我们就到这里来了。 她说:我不后悔。因为那次真的是你帮我走出来了。即使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们那次的邮轮就是到大奥尼亚沿岸和附近,一共是七天。那是我们的塔塔尼克。 他哈哈笑了,他笑的时候,那只考拉再次在他的肩膀上探出头来,好象以为他需要它的安慰似的,因为他笑得很激烈。 他说:真的,那是人间最后的浪漫。 她说:我们的塔塔尼克当然不会撞到冰山。那地方不会有冰山那种苦寒之地才有的东西。但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们的船就慢慢下沉了。 他说:可是在船下沉的时候,本来很怯懦的我忽然就胆大了,人到临死的时候就会胆大。我抱住了她,我的sayuri,我说,如果上帝让我们一起死去,我也满足了。 她说:我当时也不害怕了。我觉得抱住他就是一种幸福。一种我重新找到的幸福。哪怕这是短暂的。 后来,他把我送上一艘救生艇,他说我不上去他就跳到海里去。那时,跟塔塔尼克真的很象,只有女人和小孩还有老人可以上救生艇。 他说:我本来已经找了一块木板,我想好了我能漂就漂,漂到漂不了了为止。船已经全部在海水下面了,我的下半身也已经在海水里。跟我在一起的就是这只考拉。是我偷偷带上船的。那时候还是一只幼小的考拉,又很安静,所以我把它带上邮轮一点麻烦都没有。这时候来了一架直升飞机,放了一个舷梯下来,我就爬了上去。我是抱着小考拉爬上去的,准确地说是小考拉搂着我的脖子。上去后,我一开始还在往下看,寻找那些救生艇。可是后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然后我就睡着了。 她说:我坐的那个救生艇漂了很久。后来也是来了一架直升飞机,那飞机也放了一个舷梯下来,同时下来了一个军人,叫喊着我的名字。我说那就是我,我就是sayuri,丘野。他就一把抱住我,爬了上去。 醒来后,我就在这里了。 他说:我也是,醒来后,也就在这里了。可是我没有想到,我在一年后会在这里,就是在这条酒吧街重新遇到我的考拉。我在这里几乎没有见到过什么野生小动物,更不用说考拉这种除了大奥尼亚哪里都没有的动物了。可是让我认出这只考拉的主要原因,是它认出了我。酒吧街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在喝酒说笑,可是它一下子就蹿了出来,一下子就蹿到了我的膝盖上。我马上明白了,一定是它。 她说:我也是醒来后就在这里了。这么多年也一直在这里。这么多年,我是见过格莱格的,可是我并不知道这个黑老头就是格莱格。直到今天晚上。我本来只是到超市去,只是路过酒吧街路口,可是一只小动物忽然就蹿到了我的身旁,而且要爬到我身上来。我一开始有点害怕,不知道怎么办好,甚至差点叫喊起来。因为这个小家伙真的很会爬,几下子已经到了我的腰部。我用手去推它,它却顺杆子就是顺着我的手臂往上爬。 然后他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了,他呆呆地看着我。他说:难道是你? 他说:我当时真的是呆住了。原因是,这只考拉除了我之外,其他任何人都是它害怕的物件,它见了其他任何人都躲得远远的,避之唯恐不及。可是它今天竟然跟另外一个人,跟一个女人,那样亲密。我当时就想到了当年邮轮上我们一起跟这个小家伙玩的时候的样子。我知道这里的人都变过脸也变过身体变过肤色和其它生理颜色。于是我试探地说出了okano sayuri的名字。 她说:我呆住了。这个黑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可是这个不小的小家伙已经到了我的肩膀上。在我的肩膀上看着他,看着这个男人。我顺着它的眼光看过去,脑子里嗡地一亮,真的是嗡地一亮。我莫名其妙地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说:我说是我,我是格莱格。你真的是sayuri? 然后我就听见了许多人的声音,甚至有人叫喊出类似于汉华猜拳的声音。当然只是类似。细听之下还是有区别的。我是说,刚才沉没了的所有背景音在瞬间重新浮到了水面上来。 我说:完了? 苏珊说:完了。 格莱格说:不是完了,是开始了。 然后我看到他的手直接抓住了桌面上酒杯边的她的手,然后她被拉了过去,然后他们俩抱在了一起。 我说:我困了。我先回去睡觉。 他们甚至没有回应我。 我想,可能是他们的嘴都在忙着。忙着做跟讲话不一样的事情。我想笑。 我又想哭。 可是我只是静静地走开了。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他们。 我本来想跟他们两位讨论别的事情的。尤其是医院的事情、肿脸人消失的事情,这些事情不时会涌到我的舌尖来,尤其在他们讲完他们的故事之后。可是我又想了,这太不合适了。毕竟世界上有今天也有明天。今天不能打扰他们。 太不容易了。 这里的人太需要这样的重逢。 需要很多的巧合。 第87章 送货人 (时间:08年2月19日) 这几天,也就几天的时间,就在我的身边,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有让人惊喜的事,有让人惊恐的事。 由于惊恐的事,苏珊这两天都不在,她说她要到中心医院那里去,要把事情搞清楚。能搞清楚多少就搞清楚多少。她是这么说的。 我不想多想那些事,想起来就会全身的难受。起鸡皮疙瘩的那种感觉。我说的是坏的那种鸡皮疙瘩。 我不想到对面去,我甚至不想做任何事情,我就拿了一张纸,一枝圆珠笔,坐在我的超净工作台上胡乱地画着。 我听到了推车的声音和脚步声。我知道是送东西取东西的人从墙壁开裂的地方走进来了。这是每天几乎都会发生的事情。 然后我听到那推车的人说话:这放在哪里? 我说:哪里空着就放哪里。 当我想起这个声音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时,我感觉到这个人已经走到我的身后来了。我想起来了,这个声音不但是我还没有听到过的,而且我从来就没有听到推车来取货送货的人讲话的声音,因为那个小伙子从来就不讲话,也从来不向我们提问题。他从来就是把东西往那立着“进货”的牌子的平台上放下,然后拿走我们放在写着“出货”一词的旁边那个桌子上的东西,推着车就走的。我偶尔会想,他会不会说话呢? 小伙子?我忽然想起来了,我第一次听到的“他”的声音其实是“她”的。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我刚想转过头去证实一下我的想法,这个声音就直接在我的头顶上发出了。而且我还听到了这个声音的味道,一股朴实而好闻的味道,我甚至闻出一种红白相间的颜色感。这是我特殊的本事。我甚至能闻出颜色来。 而且这个味道我有一点点熟悉的感觉。 这个声音说:你在画考拉?你画得真好哎。 我终于转过脸去,我相信我的脸在看到她的脸的瞬间变了颜色,我也闻得出我的脸色的味道。不是变得苍白那种,而是一种惊讶,含有几分惊喜。 我说:是你? 她说:我也觉得象你。 我说:怎么换了你了? 她说:辛德病了。我是临时替他的。 我终于知道那个几乎每天来取货送货的小伙子叫辛德了。 我感觉好几句话或者问题同时涌到嘴边。我首先让它出来的话是: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了。 她说:其实是第四次。 我说:不会吧。第四次?两次在超市往下走的坡道上。 她说:对的。第三次在地下世界,就在进入那个通向超市的坡道的入口处外面。 她看着我的呆样,咯咯地笑了起来。好象要向我表示,如果你不相信,那让我的笑声再向你证明一下我是谁。 那是如假包换的笑声,就是她没错。笑声加上她红色的头发,加上她白皙的脸上淡淡的斑点,那色质气味(这是我自己的专业术语)绝对错不了。 可是我觉得她的这种气味有另一种的似曾相识。似曾相识燕归来。我甚至联想到这句汉华古诗。莫名其妙。怎么会有这种联想的。这是我后来考虑的问题。还有一种燕归来,也是我后来去想的事情,就是她笑的时候或者说开始笑的时候有一个撩头发的动作。之前没有看到,是因为我之前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笑的过程里面了。而她刚才咯咯笑之前,撩了一下垂在她耳边的红色的发丝。 可是当时我也没有去想这件事情。甚至我就没有反应过来。包括对她这个撩头发动作发散出来的另一种淡淡的气味。 我以后,我是说我退休后,也许应该去开一门关于人的气味的课。我经常在脑子很忙的时候还会见缝插针地想到一些丝毫不搭界的事情。 她说:你当时就躺在那个入口处的外面,地上。 我说:是你把我送到医院的? 她说:你说是谁? 我说:太感谢了。你给了我又一次生命。 她又撩了一下她红色的发丝,然后又咯咯地大笑:那你应该叫我什么?妈妈? 可能她对自己的这句话并不喜欢,马上又说:不是我一个人,还有辛基。 辛基?我机械地提问。 她说:就是辛德的哥哥。我平时的搭档。 我说:就是那个推着你奔跑的那个年轻人?他也姓辛? 她说:是啊。是因为他,我才知道这里有个辛德的。不过,他们不一定姓辛。只是这里的人给了他们俩同样从辛开始的名字。 我说:辛德得的是什么病? 她说:他的脸一下子肿得很大。好可怕的。 脸肿?我相信我的脸色又变了。我这几天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个。 她说:你怎么啦? 我说:没什么。 她身后的墙壁已经合拢了,我才说拜拜。 不仅我人呆住了,而且在她之前有一段时间我的腿都发软了。我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在我的面前站了多久。 因为她说“脸肿”,她说的是送货取货的小伙子辛德脸肿,这击中了我的痛点,也就是我说的惊恐的点。 这也是这两天导致苏珊一直要求并且如愿地去了中心医院的那个点。 就在苏珊和科雷在酒吧街重逢的那个夜晚的第二天,我早餐吃得早,之后就出去小小地散了一会儿步,才走回a2楼,打算从那里的地下通道走向我们的小楼。 在快到a2楼的地方,我见到了伟哥。她看见我就转过脸去。 我加快脚步走过去,提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戴口罩?第二个问题是:你的脸怎么了? 她转过脸来,眼眶里有泪在转。她说:没什么。 我说:你的脸肿了。 她说:是的。 我说:你能摘下口罩让我看看吗? 她听我的,摘下了口罩。 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她说:你不是看到了吗? 她说的话很含糊。因为她说话的时候嘴巴只开了一道很小的缝。 我说:不对,是因为你的舌苔吗?你能张开嘴让我看看吗? 她真的听我的张开了嘴,这一张嘴,那在眼眶里转着的泪珠就被挤了下来。至少我的感觉是这样的。 我说:这是什么? 她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我觉得我的舌苔和口腔上部都结了一层厚厚的硬硬的东西。 我说:这不是舌苔,不管是软的还是硬的,都不是,这很象是牙齿。很多小牙齿。 她说:你别吓唬我。 我说:你跟我来。 我带她到了我们的小楼里。苏珊已经来了。我就让苏珊看看伟哥的情况。苏珊好象比我还震惊。她说:走,我们过去看看。 我们三个人走进了对面的玻璃实验室区域。 第88章 又见彪形大汉 (时间:08年2月19日) 这里的人都在。可是这里的人见了我们都只是点点头,完全没有象平时见到苏珊会走过来深深地躹躬并且叫老师好或者教授好的样子。 我们看到,在左边那个动物细胞实验室里,还有一个人的脸肿了起来,比伟哥的脸肿得更高,苏珊让他张开嘴,他就张开了。他的嘴里没有什么异常,也就是说没有白色的硬物。在伟哥、亚斯明和我的工位所在的人类细胞实验室里,还有一位女同事的脸也肿了起来,肿得不大。可是,她的嘴里,应该说在她的舌头上出现了两块白色的斑点。她说她前两天觉得舌头痛,然后就摸到舌头上有东西长出来。 我在这里就不说所有相关人的名字了。这毕竟关系到相关人的隐私。除了本故事不得不提到名字的人物,比如亚斯明、伟哥,或者之前的小涂,我就采取模糊叙述法了。 苏珊当即就带着脸肿起来的三位包括伟哥到我们的小楼里来。然后取了每个人的血样,每人抽了三管血。她说各留一管在我们这里,其它的她送到中心医院并请中心医院转送到病毒所去化验。 两天后,苏珊从中心医院回来,脸色很难看。 她说:病毒所的化验结果出来了,说是没有发现任何病毒,只有微量的之前那两种病毒v27和v42的死体。 我说:我这两天的化验也没有检测出有任何病毒。至少没有活体的病毒。可是我进行了对照化验。 她说:你说说看。 我觉得她就在等我这句话。我知道,她这几天也在化验,而且两个晚上都在小楼里,显然都没有合眼,白天,一早,她就到中心医院那里去。 我说:你可能或者说应该已经发现了。我把他们几个人的血样作了细胞检测,跟我们做实验的多能细胞作了对比,发现她们三个人,有两个有大量的多能牙细胞在快速繁殖,还有一定量的平滑肌细胞在快速发展,有一个人有大量的平滑肌细胞在大量繁殖。可以确定就是我们培育出来的那两种多能细胞。 她说:我们做的测试相互印证了。我做出来的也是这个结果。你说一下你的分析。 我说:我的分析是,这还是上次感染所谓见风倒的疾病的后续发展。那些病毒在相克的原理下已经在一个阶段后死亡,可是多能细胞的繁殖却被完全地激活了,而且似乎已经失控。在一个阶段的潜伏及慢速发展后忽然就提速了。 她说:这正是我担心的。这太可怕了。 之后,我跟着苏珊再次走到对面去。 对面的两个玻璃实验室里竟然很热闹。这里有很多人。阿尔贝特和我很久没再见过的我曾经工作过很长时间的第二研究室主任海依蒂也在,还有一些见过和没见过的人。有一个没见过的年轻男人还拿着照相机,要求我们的同事们一个一个地走到他指定的墙边,有的他让他们张开嘴,有的让张了一下嘴又让闭上。然后他就一一地拍摄下来。 我的同事们谁都不说话。他们似乎也说不了话了。 只不过隔了一天多的时间,也就昨天我没有来,这里的同事,包括接替小涂的那个新人,他们的脸都肿了起来。 我发现我几乎不认识他们了。亚斯明的脸在两天前还是正常的,可是我现在几乎只看见他的脸了。我的意思是一下子就肿到了极限。我说极限还是轻的说法。他的脸一边还好,另一边把眼睛的空间几乎压缩完了。也就是说,他那边脸肿得眼睛只剩下了一条线。而他一直以他的大眼睛为自豪的。 还有两个人情况跟他一样。其余的人明显属于另一类,就是说伟哥那一类。他们的脸也肿,可是肿得没那么厉害。但是,他们的嘴里纷纷地长出了多余的小牙齿。 海依蒂什么也没说。可是那个阿尔贝特走来走去,忙得不得了,紧绷着的脸上分明在竭力地压缩着另一种表情。其实谁都看得出来那是什么表情,这个表情代表的又是什么心情。 我忍不住想要向他提问了,可是苏珊好象故意地抢在了我的前面。她说:区长大人,你好象很高兴? 他说: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我想哭。 然后他象是自言自语地说:还缺点什么。我觉得。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还缺什么? 他说:没有没有。什么也不缺。 他带着大队人马离开前,回过头来问:你们的化验结果怎么样? 他提问时的目光象雷达那样,从苏珊那里扫到我这里,再从我这里扫回去。 苏珊说: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我说:没有查出活病毒。 他摩擦着双掌,好象对我们的答复很满意。他说:继续化验。继续。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今天。 今天我没吃早饭就进了小楼。 苏珊已经在窗前站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今天早晨从苏珊头顶上照下来的阳光很苍凉。其实这几天我走进实验室都有这种感觉。阳光应该跟以前一样的亮,可是这种亮却有了一种苍凉的副感觉。 我说:教授,你又在这里守了一夜?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我们过去看看。 然后我们走进了被玻璃顶泄下的早晨的阳光照亮着一边墙壁的过道,走进了在我们面前裂开把阳光裂进去然后跟里面地面上的阳光融成一片的玻璃实验室之间的玻璃过道。 实验室里是空的。 两个实验室都是空的。没有人。 我看见苏珊奔了过去,大声地叫喊:等一下! 我也跟了过去,跟进了那个动物细胞实验室。这里裂开的墙壁正在合拢。 正在合拢的墙壁又开了开来。 那里站着三个人。两个人夹着一个人。这两个人是穿着护士服装的,但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护士。因为这两个人都是彪形大汉。 他们让我瞬间想起了当初的克里斯。或者说当初克里斯从实验室走出向我告别时的景象。 我瞬间想起,自从那以后这样的彪形大汉就消失了,再也没有被我看到过。 可是他们现在又回来了。 他们中间夹着的那个人是个女人,是我们动物细胞室的一个女同事。 苏珊说:你们这是要带她到哪里去? 这两个彪形大汉对我们其实是对苏珊深深地鞠了一躬。显然他们是知道苏珊的身份地位的。 可是他们只躹了一躬,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说:其他人呢? 那个女同事说:都被带走了。 我真的急了。我说:你们到底把我们的同事带到哪里去?不会是半山吧? 这两个彪形大汉又鞠了一躬。我知道他们想走了。我向那里奔去。 没想到苏珊教授的动作这么敏捷,她竟然赶在了我的前面站到了墙壁裂开的口子那里。 两个大汉之一终于开口了:我们是护士。当然是去医院了。 苏珊问:哪个医院? 他说:上面说去哪个医院我们就去哪个医院。请不要为难我们。 我说:你干什么? 我提这个问题,是因为他的手在向苏珊伸过去。 可是他只是轻轻地把苏珊推开了,也就是说推了进来。然后他们就夹着那个女同事继续走进去,走进墙壁里的通道。 这回是苏珊拉住了我。 她没有说话,但我明白她没有说的话。我也知道没用的。这里的一切都由无形的手控制着。 然后她说:别哭了。 我这才知道我哭了。 她说:我们商量一下。想想办法。 我没有再说话。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第89章 习画 (时间:08年5月21日) 是的,又是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食堂里吃饭的人还是那么多,可是其中有很多都是新人。当然,也有旧人回来的。我觉得甚至见到了几个曾经在医院里见过的在肿着脸的人群里拥挤着的人。 可是我们对面实验室里仍然是空着的。只有那些生物反应器还在缓缓地转动着。里面的细胞感觉永远是那么多,不再努力增长,但也不减少。不断有死亡的细胞被过滤筛选出来,流到下水道里去。我不知道这里的下水道是怎么一个结构,不知道是否在什么地方有过滤消杀设备,还是就这样汇聚到一起,和人和实验动物的排泄物等汇合成一种叫渗滤液而实际上只渗不滤的液体,然后每天被排到某个地方去。这里的某个地方也许就是大海。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是可以吸收消化这些液体的。 这显然也不是需要我来考虑的问题。这里除了有生命科学家,当然还有其它方面的专家。毕竟这个细胞滩或者研究所以及整个研究院是黑科技遍地的地方。 但是,即使是偶然想到,那也会让人神经紧张。 我更关心的是那么多人到哪里去了。 苏珊说,她一直在打听,可是中心医院的人、还有她偶然在中心医院或者就在这里遇到的人,其中有些跟她关系很好的,所有的人都说没听说过这些肿脸人或者多牙人的去向。可是她安慰我说,她觉得这些人不可能直接被淘汰的。虽然如果他们被放到什么地方去做进一步的实验,也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可是总比被杀害好。她说,活着就有希望。 我说:可是他们如果真的被人当成试验品,也许真是生不如死。也许他们里面有不少人恨不得死去。 她说:我说有希望,不是乱讲的。因为希望就在我们手里。格莱格跟我的看法是一样的。 我说:格莱格? 她说:是啊。就是科雷。 我说:我知道。你是说,他是倒置专家。 她说:是的,就是这个意思。他告诉了我一些倒置的办法,也就是说用什么样的小分子或者蛋白来尝试。 我说:我知道,就是你要来的这些东西。我也在试着。但是它们对平滑肌细胞和牙齿细胞的倒置作用几乎没有。 她说:我们再试试别的。但格莱格说的节点是有意思的。我们按照他说的各种节点继续试验,也试别的小分子、蛋白,还有各种病毒。 我现在到酒吧街去几乎每次都会碰到科雷.格莱格跟苏珊在一起。他们也招呼我一起坐坐。一开始的时候我也经常坐下来喝两杯金汤力。我发现苏珊的酒量不但本来就很好,而且还在变得越来越好。 可是我后来就更少地去酒吧街了。我觉得不应该过多地打扰他们。 可是苏珊在小楼里却对我说:你如果愿意,晚上也没有什么事,还是多来一起喝些酒。反正这里的钱也用不完。 我说:不是钱的事。 她微笑了:不用管我们。我是说我和格莱格。我们都是老人了,难道还会做年轻人做的那种事情吗?再说了,我们也希望跟年轻人一起喝酒,让自己也觉得自己还算年轻。还有,我们三个人可以一起讨论希望的事啊。 所以我虽然不是每个夜晚都去,但还是经常去的。有时候也叫上娜拉。 关于倒置的技术上的问题,有时候是在小楼里跟苏珊说的,更多地是在酒吧街的某个酒吧里跟科雷或者说格莱格一起讨论。格莱格(我以后还是叫他格莱格吧)有很多建议。有时候,对他的建议略作些调整,好象还真有些阶段性的效果。 我们也讨论过阿尔贝特说的“还缺点什么”这句话。 可是这句话的含义后来就不需要解释了。 今天又是苏珊不在的日子,又是我一个人在我的超净台上铺开一张普通的白纸乱画。然后又是墙壁裂开了,一个人推车进来,我说:你好。谢谢。 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了。一种新的习惯。已经几个月了。这几个月来送货取货的人始终是一个小伙子。 刚开始的时候我是失望的。因为我希望看到的人没有来。我问过那个小伙子。他说他不认识那个红发女孩,而且,他说,他见过不少红发女孩,但好象没有见过脸上长着淡淡的斑点的。 所以说,所有的不习惯都会变成习惯。我每天都说同样的两句昂语的话,一句是你好,一句是谢谢。然后我收到的也是两句昂语的话,一句是不谢,一句是拜拜。 可是这回我停下了手里的笔。我拿着的笔永远是桌子上的圆珠笔中的某一枝。 我停下来,是因为我感觉到了异常。 这个异常,一是我没有收到这几个月里每天都收到那两句话,哪怕是之一。二是我闻到了一种闻到过的气味,应该说是闻到过后来就再也没有闻到过的,一种我认为至少很好闻的淡淡的气味。 我连同转椅转过身去,然后我就跳了起来。 我跳了起来,然后又坐了下去。 我说:不好意思,我有点失控了。 我说这话,是因为我这一跳起来 ,差点就撞到了她,这个已经走到了我身后而在我转身后已经到了我的面前的女孩,红发女孩。如假包换的她。那个曾经见过我四次而我当时只见过她三次的她。 我曾经长时间地后悔过我为什么没有问她的名字。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这里,任何人都会玩消失,或者被玩成消失。有许多人你昨天还见到,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并没有因为我几乎撞到她而感到什么,她几乎什么都没有感到,她好象也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她喊了起来。她的声音是颤音,就是汉华曾经有过的在我最后一次离开时已经风靡了世界的那个网站的名字那两个字,是抖音,别名是符号动动。 她的符号动动几乎吓着了我。我愣了一会儿,才感觉到听懂了她喊出来的内容:你画的是什么? 我说:一个人啊。 她说:你认识这个人? 写到这里,我觉得需要做一些补充说明。 我本来不是画画的人,我甚至就觉得自己不会画画,可能一辈子就不会去画画,更不会靠画画过日子。也就是说,我的兴趣完全在别的方面。艺术和文学对我来说是陌生话。我很喜欢有些西方语言里“陌生话”这个词。这个词翻译成汉语就是“外来语”。 可是在娜拉在沙滩上为我画像,后来又为我和若雪、云吴做了沙雕后,我忽然发现画画是一个在这里可以做的事情。因为这里除了实验室,除了喝酒,几乎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没有电视机,电脑里只有单调的科研数据和管理条文,没有小说,连书都很少,即使有也是很单调无聊的书,比如辞典,或者个别科研论文集。 于是我就经常在实验室里画画了。尤其是到这个小楼里来之后。这里没有铅笔,但是有白纸,有圆珠笔。 苏珊是第一个赞美我的人。受累。我不懂文学,所以需要原谅我经常用词过度的毛病。但我觉得说点赞过时了。而赞美是古老的和因此而永恒的。苏珊说:你画的考拉真象。 我没有画画的技巧,没有人教我。我曾经让娜拉教我。可是她显然不是当老师的材料,连最起码的耐心都没有。 所以,我完全是无师自通的。而无师自通的人最在乎的无非是“象”。画什么象什么对画画界的外行比如我来说是最高赞誉。 有了信心,我就开始画人。我画过苏珊,在对面的实验室里,我也画过伟哥。后来,在我和苏珊的小楼里,我开始凭着记忆画,先是画了亚斯明,后来也画过小涂和其他同事。他们都说我画得不象。我说的他们是指他们本人。有的,比如伟哥,就说丑死了,我是这个样子的吗?旁边的其他人却说,太象了,就是你啊。 我知道的,他们本人并不知道我画得象不象。因为他们本人根本就看不到他们本人。 开始凭记忆画画后,我画了很多记忆中的人。有的记忆很远了,可是我会把我自己画哭了。因为他们也许不象,因为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比如我的妻子素华,我的女儿可可和以以,我的爸爸和妈妈,还有我的导师马大域。 我忽然发现我不仅仅有嗅觉方面的天赋,我还有通过我的手和笔来再现的天赋。也就是说画画的天赋。也许也幸亏我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绘画教育。技巧是天赋的叛徒。我记得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不知道算不算名言。说实在的,我当时对这句话相当的不以为然,甚至觉得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画画渐渐不再仅仅是我消磨时间的工具,而是越来越成了我的活色生香的回忆录。我发现,在我画某人的时候渐渐会带动我的嗅觉,或者说回忆中的嗅觉,嗅觉里的回忆。 在嗅觉参与的情况下,我发现我自己把我的记忆或者说记忆里的亲人朋友画成了活人,画成了让我伤心的人。 第90章 画中人 (时间:08年5月21日) 然后我再次听到了那个问题:你画的是什么?是什么人? 我说:一个朋友,一个女人啊。 她的身体扶住了我的手。受累,应该说是我的手扶住了她。因为她有摇晃的情况出现。 她没有说 “非礼了”,也没有推开我。她说:这个女人是谁? 忽然我有所觉悟了(请原谅我乱用词的老问题)。我说:你也认识这个女人? 她退后了一步,说:你是什么人? 我说:波历。波历哈特。 她说:你认识这个女人? 我说:认识啊。她叫艾晚亭。一位伟大的女性。 她撩了一下她红色的发丝,然后笑了。这是一种可爱的纯洁的也就是说没有做作成分的破颜为笑,就象下雨天忽然就出了太阳的那种。她说:伟大的女性?你说她是伟大的女性? 我被她的撩发动作撩糊涂了,也可以说是撩清醒了,更准确地说是被撩到了清醒与糊涂交接的灰区,所以我说出来的话也是灰色的或者说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或者说根本就是脱口而出没有经过大脑过滤的:艾晚亭?你是艾晚亭?晚亭? 她说:你认识我? 这是一句很短的话,一个简短的问题。可是问题是,她是用汉语说的这句话。 我站了起来,又坐了下来。我听到了我的心跳。我说:停车坐爱枫林晚。 我是用汉语念诵这个汉华古诗句的。我说得很轻,好象害怕声音大一些会把什么吓跑。吓跑一个奇迹,或者一个梦,或者一个画中人。 她的眼睛放光了,她满脸放光地说,她用汉语说:霜叶红于二月花。你是章程? 我跳了起来。我说:真的是我?你是章程! 我发现自己正在失去正确说话的功能。连“我”和“你”都说反了。这是在我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可是她听懂了。而且她咯咯地笑了。她笑着抱住了我。 当然我也抱住了她。 她说,她现在的名字是玛丽亚娜。 她说,那天她走出那个飞机上的厕所时,飞机在滑行。她看见我飞快地奔过去,然后又奔回来,奔到机舱口。她叫我的时候我也在叫喊。她感觉我并没有听到她在叫我。然后飞机一个急刹车。她被甩在了舱壁上。同时她看见我消失在空中。或者说消失在舱门口。 然后,她奔到舱门口,这时飞机又开始滑行了。她只看见了巨大的甲板,感觉是在一艘大轮船上,一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轮船,那甲板大得吓人。然后,飞机忽然就倾斜了,她一下子就从舱门那里跌了出去。跌在蓝天中,下面是蓝色的大海。跟她一起跌下去的还有那架大飞机。她感觉自己被巨大的浪花举了起来。在浪花上,她看见的不仅是那金灿灿的太阳,她甚至被浪花捧到了越过甲板的高度,她甚至感觉看到有人在对她挥手。 后来,她说,她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我问她,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她说,她在一个港口,或者说象港口的地方。那里有轮船,有行驶和停下的汽车,可是那是只能看着的。因为那个港口跟她所在的地方隔着一条过不去的河。她在的那里已经有八年了。我说,这我知道。我八年,你也八年。当年汉华跟东盈打仗也是八年。她说:希望八年就到头吧。可是,她每天只能看着对岸热热闹闹的。 她说她们那里,也就是河的此岸。大家都说他们是在四区,或者第四研究所。河对岸也属于四区。但在河东的人一般是去不了河西也就是河对岸的那个港口区的。 她说,她的区长跟她许诺过说会让她到对岸去工作。可是由于她不愿意跟区长走得太近,所以八年了也没有去过那里。 我明白她说的“走得太近”的意思。意思就是她是一个守身如玉尊重自己的身体和品质的女孩子。 她说,她不是搞科研的,所以她做过很多工作,都是后勤方面的,当过酒吧服务生,当过保洁,最近两年来做得更多的事情就是送货取货。不过好在她是女的,不会把太重的搬运的事情交给她做,或者她做的时候不时会有男生跟她搭档。 阿尔贝特的不期而至打断了我们的卿卿我我。其实不能说是卿卿我我啦。只能说是久别重逢有很多话要说。 由于阿尔贝特的到来,我们只来得及各说一句拜拜。 阿尔贝特在他的经典大胡子后面露出表示笑容的嘴巴。他说:有遭遇啦? 我说:随便聊聊。 他说:看了新送来的材料了吗? 我说:还没有。 他说:这是你们今后工作的重点。应该不需要我说吧。你和苏珊教授看一下就明白了。抓紧时间,上面催得紧着呢。 然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瞎扯。比如问我苏珊的个人生活有什么进展。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不仅一定知道苏珊现在每天在酒吧街“厮混”(请原谅我的用词,我其实是用他们那些人心里的用词来说的),而且一定知道那里经常有我的参与。可是我不愿意去限制他的已知空间和想象空间,我只是说,别人的私事应该去问别人。他又问我的个人生活问题。我同样清楚,他当然知道我跟娜拉、若雪、云吴这几位的关系,他甚至应该知道这些人的来源,包括他们的民族出处。可是我也是用空话来回答他。具体我说的是些什么样的空话我并不想在这里记录下来,因为那些只会污染我的笔记或者说回忆录。 既然他要跟我聊一些我不想跟他聊的话题,我当然也会聊他不愿意聊的话题。我的问题自然要涉及几个月前一去不复返的对面两个实验室的同事们。 他也会我会的外交词令,而且比我高明得多。他说他只是一个区的负责人,出了这个区的人他就没有权利去打听了。 我说:你至少能告诉我他们是否还活着吗? 他说:我只能告诉你,我相信他们还活着。而且我希望他们活得好,很好,长命百岁。 我说:那么克里斯呢?还有冬妮亚? 他说:他们不在了。 然后他察觉自己好象说得不太好。他补充说:我的意思是,他们离开了二区。 其实我这些问题不是第一次问他,他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回答我。显然,他每次的回答还是有些出入的。但我已经无心追究了。 再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做好工作。这是最重要的。做好工作了,什么都有可能。 我说:什么可能?离开这里? 他说:别人我不敢说,但是你不是我们这里留得住的。 接着他就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不是这里留得住的?这句话可是够我回味的。 这里指的是哪里?不好意思,我的分析爱好又要动用一下了。 第一,这个阿尔贝特跟我讲的话似乎不都是废话。我觉得他有点把我当成自己人的意思,至少是一定程度上的。所以他跟我讲的话里面似乎有一些值得挖掘的信息。 第二,他说我不是这里留得住的,意思里似乎有对我的管理超出了他的权力范围的意思。也就说有上面的意思。至于上面是怎么回事,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三,这话里的“这里”,狭义上可以理解为二区,即我们说的细胞滩。这是至少的。但或许也包含某种广义上的可能性。有朝一日,我难道有可能离开这个不知道在哪里的研究院?这也先存疑吧。 第四,从他的话里听,伟哥他们这些对面的同事可能还活着。我寄希望于苏珊说的那话,活着就有希望。 那就是说,需要我们大家去努力。我,苏珊,科雷,娜拉,云吴,若雪。 比如说通过对倒置的成功研究。 我想起了艾晚亭今天送来的东西,阿尔贝特好象就是为了提醒我们要做与这些东西相关的工作来的。 于是我走到了那立着进货牌子的桌子前。 今天艾晚亭送来的全部都是h35。我再熟悉不过却至今不知道其来源的基因。 那就有了第五点分析了:阿尔贝特之前在我们这里为我的同事们脸肿和长牙几乎控制不住他的兴奋时曾经说过,好象还缺点什么。对此,我们,我是说我和苏珊、格莱格(科雷),曾经讨论过。今天阿尔贝特之随着货物即h35基因的到来而到来,要求我们抓紧研究,证实了我们大家的结论:这种脸肿和长牙现象缺的是针对性,即对特种基因或者直接说就是h35等h类基因的针对性。这是我们都知道的,而萨克逊其实已经研究出成果来却为了保护这个成果之不上交而宁可付出自己的生命。 如果我们研究不出来,或者研究出来却不上交配方,对我们来说会意味着什么呢? 格莱格的一席话给了我很深的印象。 他说:在这里,我们不能硬杠硬顶。如果要我们做我们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们可以装着去做。做不出来顶多是我们无能。而且,我们可以做出别的成绩来顶替。能替多久替多久。同时,我觉得我们更要抓紧有效倒置的研究。这里能人很多,不见得所有人都能看透我们认为是阴谋的事情,或者总有人会出于害怕而做出不应该做的事情。关键是,我们要对世界上最坏的事情做好反制的准备,只要这事情属于我们研究的范围,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这话还是新鲜的,也就是说,就是他昨天晚上在酒吧街说的。 我曾经担心过也提出过,我们在这里说这些反叛的话是否有危险。格莱格当时说 ,他研究过了,好象不存在这里到处都有监听的问题。他试过几次,他说过对这里来说很叛逆的话,故意说的,可是他并没有受到惩罚。他觉得这是一种收买人心的做法,让这里的人觉得这里很宽松。实际上,这里的人谁也跑不到哪里去。我提到克里斯。格莱格说,这我也想过,我觉得当初那些人已经怀疑他了,一定是在他的身上比如衣着上做了手脚。 今天阿尔贝特的到来好象从一个角度证实了格莱格的理论。 我很佩服格莱格这个黑人老头。他不光是科研方面的大拿,而且在政治上也很有头脑。 我甚至跟娜拉她们说过,这个老头,如果将来这里要举事,可堪大任。 娜拉说:举事?可能吗? 若雪说:这倒真是一个启发呢。 本来这话是随便说说的。可是从那之后,我还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在想是否真的会有这种可能性。 第91章 正反研究 (时间:08年7月7日) 有时候我会掐自己一下,用的是这种最原始也许最愚蠢的办法。因为我觉得自己那天可能真的是在做梦。 因为自从那天以来,来送货取货的仍然是那个小伙子。而且他坚定地说,他不认识一个叫玛丽亚娜的女人。 我问他:你是从几区来的?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看了我很久。应该是因为他看到我看着他的目光很坚定,但没有任何的恶意,他说:四区啊。 我说:可是那个玛丽亚娜也是从四区来的。她也是穿黄色的工作服的。一个女孩子,看上去二十几岁,或者不到二十,长着一头红头发,脸上有淡淡的斑点。 他说:我记得你以前也向我提过这个问题的。我也回答过你,而且回答过很多遍了。可是真的没有。我们这里有个红头发的,但是是个男的,他是搞研究的,跟你一样。 我说:你说你是四区来的,那么是四区的河的哪边? 他有些惊讶,这惊讶甚至接近于惊恐:你知道我们那里有一条河?我好象没有跟你说过。 我说:是的,不是你说的。可是我知道你们那边有一条河,河的一边是研究所,河的另一边是港口。对不对? 他脸都白了:我没有跟你说过啊。 我说:你别怕。这当然不是你告诉我的。不是哪位领导要我试探你什么。我就问你,是不是这样? 他说:只要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别的都好说。 我说:当然不是你告诉我的。我们俩几乎都没说过话,除了简短的问候。看来我说的没错。这些就是玛丽亚娜小姐告诉我的,就在她代替你来送货的那天。 他说:不可能啊。我每天都来的。 我说:玛丽亚娜小姐有时候跟辛基一起送货取货的。你不会连那个辛基也不认得吧? 他说:我也没有听说过谁叫辛基。 他说着拜拜,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我觉得他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真的害怕。他们的领导一定再三地向他和他的同事们警告过,四区的情况不能对四区以外的人说。而且他们的领导一定把所谓泄密的后果说得很严重。从他这样害怕来看,那严重的程度可能很吓人。甚至完全有那种可能,就是他们那里的人会由于话多而被处理掉,或者说被淘汰掉。 这个小伙子不象是在撒谎。根据我的直觉、视觉和嗅觉,我看得出来,他说的是真的,应该是真的。他应该真的不认识甚至没见过艾晚亭,也没见过那个辛基。 我又有一种我在梦里走进走出的感觉了。或者说一切又回归到那个我称之为夹层的现象里去了。仿佛我今天走在这一层,明天走在另一层。 除非这世界上或者说这个研究院有不止一个四区。可是有同样的两个四区,同样一条河把研究所和港口隔开的情况,而且来自这两个四区的人都穿着黄色的服装,巧合也太多了吧。 汉华古代有很多鬼故事。 想到这里我真的有点毛骨悚然了。 如果说我见到并且跟她说话的红发艾晚亭是一个鬼,这还真的有点讲得通。 那天,在那个巨大的甲板上,我亲眼看到我们那架飞机向大海滑去。这些年来,我经常想到艾晚亭。我想到我摔下飞机的时候她应该在厕所里或那附近,而后来应该是跟整架大飞机一起掉到了大海里。 在这种情况下,她活下来的可能性未免也太小了吧。几乎不可能。 那么,她是在我恍惚的状态里浮到我们小楼里来的?她从地下世界浮上来看望我,因为她想我?或者因为我想她?我也真的有时会想到她,即使是偶然的,虽然我跟她相处也就那几个小时。可是我们当时的距离比我跟除了素华和可可和以以以外的所有的女人都近。可以说是零距离,当然是隔着两个人的所有衣服的零距离,约等于零的距离。否则我也不会画下她来。 也许她真的是我笔下的画中人,真的是从我画的肖像里走出来的? 在这里或者说在这里的世界上,只能说,一切皆有可能,而一切可能皆有可能是不可能的。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那天拿来的瓶装液体都在,并在不断地被我和苏珊倒过来倒过去地实验着。那些还在的瓶子上,始终清晰地贴着h35的标签。 对了,那天她在这里跟我聊天的时候阿尔贝特来过。也就是说,阿尔贝特见过她,知道她是存在着或者存在过的。 可是我觉得我如果为了证实她艾晚亭或者玛丽亚娜的存在而去询问阿尔贝特,那也把我自己看得太是谁了。他多半或者一定会对我说:你是做梦了,真的做梦了,波历波伊。 这些天来,我们的区长大人其实很反常,在对面实验室的同事都被带走了之后,他三天两头地往我们这里走。有时候他走到我们小楼里来,有时我在对面大实验室里,他从小楼走到大实验室来。 他来的目的是很明确的。他每次都宣示一遍。也就是说,他每次都会就我们在寻找出只对h35基因起作用而对其它基因不起作用的细胞病毒混合体的研究方面是否有进展提出他的疑问。他几乎每次都说,不要嫌我烦,上面催得紧。 苏珊问过他,为什么只针对h35基因,h35到底是哪个民族的基因,他说:我也想知道啊。可是这属于绝密范围,我们这个级别的人是进不了这个范围的。 他走后,我对苏珊说,我们以前都问过他这个问题,包括我之前的导师萨克逊,可是都是白问的。 但是,他催得这么紧,我们只干私活显然是不行的。 这个阿尔贝特能当上一个研究所之长,他的管辖范围里有那么多能人,包括多位贝诺尔奖得主,当然不是吃干饭的。他自己当然也是一个专家。尽管他几乎没有谈到业务上的具体事情,但他是内行这一点在我们这些内行眼里是透明可见的。 苏珊有一次还对我说:这个阿尔贝特是个很厉害的角色。 我说:你说的是哪个方面? 她说:我感觉他在生命科学领域有很深的认知,绝不象他表面做出来的那样。 我和苏珊越来越多地进入了夜间工作模式。而且越来越多地把晚上走进实验室的时间往后推,即推到散步之后,天完全黑下来之后。 原因之一,苏珊和我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多能细胞倒置的研究上,说穿了,就是研究如何治疗那种让脸肿起来、让牙在嘴里乱长的怪病。即,如何让那些过度繁殖的细胞停止繁殖甚至走向反向繁殖即瘦身与减少。而这种研究并不是上面或者说阿尔贝特或者说由阿尔贝特代表的力量要求的,而且应该是他们特别不希望看到的。我们都清楚,如果我们做这方面研究的努力泄露出去,说得轻描淡写一点:我们不会有好果子吃。 原因之二是,我们觉得最近这些日子以来阿尔贝特三天两头地到我们这里来,不光是看我们研究针对h35基因的混合体的进度,催我们,同时,我跟苏珊所见略同,阿尔贝特一定是已经对我们产生了怀疑,即怀疑我们在干什么私活,而且这个私活可能是跟上面的意图背道而驰的。 因此,一段时间以来,我们白天主要把精力放在h35方面,而晚上更集中于倒置的研究。 这个方面的倒置难度还真不小。跟科雷或者说格莱格以及之前萨克逊他们研究的倒置真不太一样。 我们一开始都低估了那些受到v27和v42这两种病毒对平滑肌细胞和牙细胞的刺激力度。我们知道,这两种病毒相互较劲、斗争之后,引发了那两种多能细胞的过度繁殖。然后,这两种病毒在相克的原理下同归于尽,都死掉了,可是那些多能细胞的繁殖却在继续,而且到了几乎难以克制的地步。 在实验室的孔板、摇瓶或者生物反应器里,这些细胞的繁殖不能说特别的快。我跟苏珊探讨过,加速多能细胞繁殖到某些实用的前景里去的过程,速度不够快,比如,如果说要通过这样的刺激导致平滑肌细胞高速繁殖,达到几分钟几个亿的量,即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生产出汉堡肉饼所需要的几百克的量来,那还差得太远,也就是说还太慢。有进展,但离实用太远。何况它们到了一定的量之后就会一点点慢下来,最后完全停止繁殖。可是对人来说,这样的繁殖就已经很可怕了,会造成很难逆转的后果。比如脸肿到极限,牙的数量增加到极限。之后要想消肿,落牙,恢复正常,要通过倒置来做到这一点,是很难的。 这就是悖论。作为畸形怪病的肇事者,它太恶毒太快,作为一种有实用前景的比如动物肉的制造,它又太慢,而且到一定程度就产生了惰性。 但是,我们还是取得了进展。可以说在几个方面都取得了进展。 在针对h35基因的混合体方面,其实我是懂得一些的。 当初萨克逊搞这方面研究的时候,他没有让我参与。但他也并没有对我严格保密。我有时候也看到一些,虽然对配方、剂量我都没有关心过,可是大概的做法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我稍微试了一下,就觉得这方面不难,也就是说,如果要把病毒跟平滑肌细胞、牙细胞的结合体改造成只对h35基因起作用、对其它基因完全或大部不起作用的混合体,方向我是知道的,只不过要做许多实验来证明这个方向。 可是,萨克逊为了保护那个配方的秘密宁愿去死,连盎格鲁也陪着他殉难了,我又怎么可以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我做过一些实验,证明了这个方向,也就到此为止了。我对阿尔贝特说,不行。还是不行。我知道他很怀疑,可是他也没有办法。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他把我扔到垃圾筒里去的几个塑料袋捡起来偷偷地塞进口袋里,还蠕动大胡子给了我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说实在的,我吓了一跳。 后来我回想了一下,好象那天我扔掉的东西还不是真正表明方向的试验结果。 之后,我就把“重要”的垃圾带出去,扔到厕所的马桶里冲掉。 我们做的另一个实验是关于平滑肌的。我们觉得有一点是不可思议或者说难以理解的,即,为什么这里出现的脸肿病人仅仅是脸肿,既然是平滑肌,那应该全身都肿才对。 这个方面研究的突破是苏珊取得的。毕竟她在不仅在诱导培养出多能细胞方面是世界第一人,而且在把“还原”后的多能干细胞诱导培养成体内的各种细胞方面也走在了世界前列,不仅在心肌细胞的培养方面。 第92章 阿尔贝特的袭击 (时间:08年7月7日) 两个月前,苏珊就高兴地告诉我,她试着取这里猴子的多能干细胞培养成平滑肌细胞,结果发现,用不同的小分子可以诱导培养出不同的平滑肌细胞。经过测试比较,她发现其实都说是平滑肌细胞,但平滑肌跟平滑肌是不同的。也就是说,各个身体部位的平滑肌之间有相通之处,比如人的上肢和面部如果出现缺损,有些医生会挖取病人本人臀部的肉来填补,这些手术一般都是成功的。但是,比如臀部的肉填补在脸上后,所填补的部位会长不出胡子来。这就是因为这两个部位的平滑肌有一定的区别。而她已经培养出猴子多个部位的平滑肌细胞,然后对比发现,其实我们大实验室里原先试验繁殖用的平滑肌细胞其实只是其中一种,即面部的平滑肌细胞。这应该就是为什么这种细胞的繁殖会集中发生在脸上的原因之一,或者就是根本原因。 说实在的,放在普通世界的任何一个实验室里,一个人能够在同一个时间里做出一个方面的成果来,已经很了不起了。可是,在我们这里,如果说有的人或者有些人可以同时在几个方面取得突破性的甚至够得上贝诺尔奖的研究成果,好象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终于,我听见了苏珊的叫声。象她这样年龄的人,这样层次的即世界顶级的科学家,竟然会发出这样的叫声,真的把我吓了一大跳。第一次吓了一大跳,第二次还是吓了一大跳。第一次发生在两星期前。第二次发生在今天。 当然我马上就明白了,那是欢乐的叫声。她的叫声发自我们小楼一角的一个储藏室。 这个储藏室已经被用来养动物了。储藏室很小,所以里面只养了一只猴子和两只兔子。 之前,苏珊给这三个小动物注射了之前引发我们这里被我们称为“见风倒”的怪病的多能平滑肌细胞与v27、v42病毒的混合剂。这几个小动物并没有发生见风倒的现象。当然了,储藏室里密不透风,也许是它们不倒的原因。 这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一开始,她和我每天都跟踪检测这几个小家伙。很快,我们就发现它们体内的病毒消失了。它们始终没有什么问题。 几个月过去了,它们仍然没有发生问题,见到我们就活蹦乱跳的。而在我们研究所,在那些先得了见风倒,之后脸肿起来或者长了许多牙齿出来的人身上,两者的发作间隙大约为一个月左右,即从去年12月下旬到今年1月下旬。可是,我们对这三个小动物的实验是从今年2月开始的。到了5月,6月,我们已经不抱希望了。苏珊说,可能这种病毒或者说混合剂只对人起作用吧。 可是,在6月的一天,它们的脸肿起来了,而且肿得很快,短短几天里,它们就全体都已经是满脸横肉了。 在这期间,我们已经研制出多种用于倒置实验的试剂,使用了各种不同的小分子和病毒、蛋白。经反复的“无肉体”实验,即在器皿中做的实验,我们发现有七种试剂对抑制多能细胞的繁殖有一定作用,其中五种有瘦身作用,即减少这些细胞。但其中有两种瘦身作用太猛,猛到不但几乎会把多能细胞全部消灭、而且带动原本细胞剧减的地步。最后,我们决定把剩余的三种混合剂试用在这三个动物身上。各用一种,仍然用注射法。这三种试剂,两种是苏珊试制的,一种是我试制的。 两星期前,晚上10点多钟的时候,苏珊发出了第一次欢乐的孩子般的叫喊。 我奔过去,看到储藏室里的三个小动物的面部都有了明显瘦下来或者说消肿的迹象。 说实在的,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么说吧,在我们还快乐地叫喊着和讨论着的时候,我闻到了大胡子那难闻的气味。 这个阿尔贝特竟然已经站在了我们身后。 他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走进了储藏室,把这个小小的房间仅余的空间全部塞满了。 他说:它们的脸都肿了? 这句话是我们都退出了储藏室后说的。 我还在大口地呼吸着小楼大空间里的空气。这毕竟是经过高质量的通风系统过滤的空气,里面还有海的味道。 这么说吧,我们都快被他,一,挤死了,二,熏死了。 在这个小小的储藏室里,三只小动物的不好闻的气味已经够重的了。在阿尔贝特挤进去之后,这种不好闻的气味一下子翻了至少两番。而且增加了至少两三种怪味。有时候我真有点恨我嗅觉的特异性质。 见我们不回答,他又说话了:可是,脸肿不是已经试验成功了吗? 幸亏他理解反了。他只知道这三个小动物脸肿了,但并不知道它们之前的脸更肿。 我说:是的。可是这些动物的脸是在感染五个多月后才肿起来的。 他说:就这样? 苏珊说:还要怎么样? 他说:那好吧。早点休息。 他走后,苏珊说:看来他一直在观察着我们。 我说:可是我查过了,在我们的小楼里没有发现过任何监控啊。 她说:不管怎么样。看来我们没有必要晚上来加班了。 所以,今天,当苏珊再次欢乐地叫起来的时候,时间是上午10点多。 我再次走进小小的储藏室。 其实我几乎每天都会走进那个小储藏室的。只有昨天没有进去过。当然还有今天。 可是,真的,奇迹每天都会发生。 只不过短短的两天里,进展太快了。这三个小动物的脸部的消肿效果都很好。互相之间有差异,猴子的面部的消肿水平已经达到了80%左右,两只兔子的消肿水平分别达到了42%和30%。 这么说吧,我们顺带还研究出了测试消肿程度并达到一定精确度的方法来。当然了,我这里说的“我们”,包括我们研究所或者研究院里不知名的同事们,我和苏珊只是通过实验对这些方法作出了改进和完善。 这回,阿尔贝特还是到我们实验室里来了。但他是下午才来的。显然,白天他有很多的事情,甚至有些时候可能他都不在二区。 我闻到大胡子的气味的时候,我们正在做其它实验。当然是各做各的。 大胡子说:听说你们今天又有成果了? 我说:不好说。说不上算不算。我们在细胞繁殖速度上好象有些突破。 他好象对细胞繁殖速度的事情不是那么感兴趣了。 这时候,我要解释一下,我一个人在小楼里。而苏珊到中心医院那里去了。 她跟外界的唯一联系点,也就是她在二区以外唯一可以接触到的地方,就是中心医院。 她是带着我们研制的一种试剂去的。她说,她会通过中心医院的领导,要求把这些试剂用在从我们这里被带走的那些人身上,如果这些人还活着的话。 她本来想带着效果最好的那种,即用在猴子身上的那种试剂去的。可是,我跟她讲了萨克逊当初的教训,即反向的发展也会收不住的可能性。她考虑了一下,就带上了那种消肿效果最一般的,即消肿水平为30%的那种试剂。 大胡子在我们小楼里转来转去,忽然就拉到了小储藏室的门,钻了进去。 我并没有回头,我不用听他的脚步声,仅凭嗅觉就知道他到了哪里。 他有些失望地从小储藏室出来。在我身后又转了一会儿。然后没话找话的说:那会发光的是什么? 我转过身去,见他指着放在一张桌子底下的两大瓶东西。那两个瓶子上面贴着的标签是t2和t5。我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之前送来的。没有人告诉我们那是什么。根据我们的经验,t打头的是某种混合剂。跟x打头的混合剂不同的是,t打头的混合剂应该不仅仅病毒跟病毒的混合,而是有其它元素在内。我们简单测试了一下,t2和t5都是一种病毒跟小分子的混合剂。不清楚发光的是病毒还是小分子。这还有待测试。如果你能帮我们问一下这两种东西是什么,为什么会发光,是什么荧光素,那就太感谢了。 阿尔贝特惊讶地看着我,看来他对我居然敢对他提出要求不能理解。 那天之后,我和苏珊做了一些事情。首先要说明一下,我们三个实验室里都有小储藏室,也就是说除了小楼里,对面两个大实验室里也都各有一个。对面的两个小储藏室,我们在其中一个里面也早就放了一只猴子和两只兔子,在同样的时间里,就是今年2月的时候,就给它们也注射了那种混合毒剂,也用我们研制的倒置剂,当然是其它几种倒置剂,作了倒置试验。但那里用的倒置剂都不成功。 那天也就是两星期前阿尔贝特突袭我们小楼之后,我们在第二天就把这六个动物调换了一下。 说实在的,尽管如此,他离开后,我才发现我的内衣都湿了,尤其是后领,我的后脑勺有许多汗流了下来。 虽然,我也知道,苏珊同样知道,苏珊拿着一种消肿试剂去中心医院,消息很可能会传到阿尔贝特耳朵里。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苏珊是傍晚回来的。看到她的兴奋样子,还不等她说话,我也已经兴奋起来。 她带回来的消息可以说是不错。也许是一个真正的好消息。 她说,她找到了中心医院的副院长,用她的说法,那是一个好女人,至少看上去是好人。那个好女人答应她,把她带去的试剂转交给上面。她问了那个“好女人”,我们这里送去的那些病人是否还活着。那好女人说,应该吧。但她又说她真的不知道。 可是她终于透露了几句,这些人在中心医院待过一段时间,被接走的时候,他们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好转。 她说,她不想为难那个好女人,觉得那个好女人能够透露这些已经很好了,之前她问过几次,好女人都只说不知道。 我说:接走了?也就是说,他们都还活着。活着就好。看来教授你说对了,活着就有希望。 苏珊给了我一个微笑:是的,我一直这样认为。 我看得出,她的微笑里仍然含着一她那似乎一直自带的苦涩。可是那毕竟是微笑。而且是真正的微笑,是我几个月来很少见到的那种。 之后,那天晚上,看不见月亮的银色的月光下,海边,礁石上。 我很激动。大家都很激动。 我说的大家当然还是我们这个四人团。 她他们几个人都要我说细节。我说,没有更多了,就这么几句话。 他她们都说,这位苏珊教授才是好女人。而且是了不起的好女人。 第93章 倒翻的液体 (时间:08年8月9日) 许多大事情都是从小事情开始的。 偶然的,看似很小的事情。 事情也是从阿尔贝特这里开始的。 两天前,他怒气冲冲地到我们小楼里来。他吼着:你们眼里还有我,还有领导吗? 看得出来,他本来是要对着苏珊发火的,可是边吼着,他的脸就转到了我这里,可是他这一声吼的结束地点,也就是他从他的胡子大草原上的眼睛里喷出火来的地点,却是在我们两个人的中间。 我其实已经看出来了,他对苏珊是有些害怕的。我想,看来不温不火经常微笑(至少在以前,在大实验室里的人被带走后几乎停止了,在她上次从中心医院回来后又开始了)的这个女大科学家让他这样的人也有些不敢仰视的意思。他对我不是敬畏,但很难解释,反正他对我至少一直是客气的。 所以他的火气再大,却最终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发。 我说:发生什么事啦,区长? 他说:要叫我所长。不是,我说,你们是什么时候研究出那种治疗肿脸的药物的?为什么研究出来也不跟我说? 果然是东窗事发了。 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可见他身体里面的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整个在寻找出路。 而那个小伙子正好进来了。他跟平时一样地推着一辆小车,上下两层的那种,上面放满了各种试剂,叮叮当当地响着。 他吼道:你眼睛长哪里啦?碰到我了! 其实本来这小车和车上的瓶瓶罐罐并没有碰到他,可是他不光吼得激烈,身体也跟着动得激烈,好象就是为了证明小车碰到了他,小车真的就有几瓶东西倒下了。其实我看得很清楚,那几瓶东西其实就是他碰倒的。 那几瓶倒下的东西在小车的边缘上晃动着,本来也再晃动几下应该就能停下来了,可是他越吼越来劲,还连比带划的:眼睛!眼睛里要有领导! 小车干脆就被他碰倒了。 这回热闹了,遍地的破裂破碎声,许多瓶东西碎了流出许多液体。许多不相干的液体流在了一起。 他叫着:你等着!我找你的领导说话!淘汰是一定的! 那小伙子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他消失在墙壁口子里的背影。他整个吓成了一块木头,一块在大风里摇晃的木头,或者说小树可能更妥当一点。尽管我们在室内,一丝风也没有。他的脸没有了一点血色。 他说:我不是故意的。 苏珊说:不怪你。 我说:你走吧,我们来收拾。 小伙子推着小车离开后,我把地上的碎玻璃和液体都扫了起来,倒进了我们的小垃圾筒里。 虽然阿尔贝特没敢对着苏珊发火,甚至他的眼睛也只是从我这里扫过,可是苏珊还是被气着了:什么人!疯了!她说。这已经是我听到她说出口的最粗鲁的话了。 我说:好象真的不正常。可能是被什么病毒附体了。 其实我是随口说的。我当时没有多想。之后想起来,我觉得他这样的发作好象有故意的因素在内。可是他想要干什么呢?故意到我们这里打碎一些东西?好象又不怎么说得通。 或者他那天早早地已经喝高了。他是个酒鬼,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又或者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规划和制造了他在我们这里的爆发。如果这只看不见的手的主人真的能把事情操作得这么精细却又让人觉得一切都是偶然的,那这只手的主人未免太也令人恐惧了吧。 当时我只是说:没事的。这也许是好消息。他也许被上面骂了,因为这里的上面并没有给我们的同事们治病的意思。可是,或许他们又不得不治了呢? 苏珊说:你这是干什么? 我这才想起,我把地上虽然碎了但没有碎透还有半瓶或者大半瓶的液体都拿起来,顺手就倒进了离我最近的那个20升的生物反应器里。苏珊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来。但是倒也倒了。反正都是实验用的。我也没去管那么多。 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和苏珊在过道里就遇见了,我们同时从墙壁裂开的门洞里走我们的小楼实验室。门洞还没有开足我就往里跑了,苏珊也很快地跟在了我的后面。 因为,门洞刚打开,我们就听到了一种呯呯的声音。 一进门,我就看见了昨天我把剩余液体顺手倒进去的那个生物反应器。 它居然在跳动。几乎要跳出它的架子来,同时发出呯呯的声音。 我一把抱住了这个生物反应器,如果它跳到地上那又是一场祸事。可是我竟然抱不住它,它就在我的怀里响着跳着。 而且它还发着光。一种几万只萤火虫聚在一起发出的那种相当亮的但再亮也不忘记闪烁的光。 苏珊把小车推到了我的面前,就是昨天那小伙子没有推走的那辆。我把这个玻璃的闪耀的跳动的发响的大球尽可能轻地放在了这车上。苏珊把她椅子上的坐垫拿来了,正好垫着玻璃大球。她说:我扶着,我们到对面去。 于是,我推车,同时一只手跟苏珊一起扶着玻璃球,从裂开的墙洞里小心地走进去,穿过玻璃房顶的阳光照耀着的过道,走进对面裂开的墙洞。 然后,我在苏珊的帮助下,登上一把椅子,把玻璃球托起,把这个20升大球里面的内容倒进了这里50升的更大的生物反应器的进料口。 我从那椅子上差点是摔下来的。原因是我的腿发软了。 受累。我还真不是做英雄的料。 谁知道这跳动的玻璃球如果摔碎在地上会发生什么,我甚至感觉它会是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 我后来才发现我的感觉往往就是预感,而我的预感经常是正确的,而且正确到了让我自己也害怕的地步。 还没有说到这里,你也许已经明白了。那20升生物反应器里本来装着的是多能心肌细胞,这50升生物反应器里也是用来装心肌细胞的。心肌细胞是所有这些细胞里唯一能够发生可见的跳动的,聚集到很大的量时,也会发出声音来,就象无数个心脏同时跳动那样。 把20升心肌细胞倾倒到50升的容器里之后,我的腿终于慢慢地由软变硬。 有一点是让人尤其放心的。这两个大实验室里的50升生物反应器具有自动输出功能。尤其是,它们都跟墙后的大空间里巨大的、直径达5到6米的生物反应器是连着的。换句话说,这里的50升生物反应器,里面的液体到达60%的容积时,多于60%的液体就会自动流出,通过上方的管道传输到墙后的大空间里去。 以前几乎没有这种事情发生,只是在亚斯明那次胡乱倾倒两种病毒导致那种后来引发“见风倒”的时候,头几天出现过平滑肌细胞和牙细胞在50升反应器里溢出自动输入到隔壁的特大反应器里去的事情。在这之前,由于累积繁殖速度太慢,这里的几台反应器里的液体都是这里的同事们手动传输过去的。即使在平滑肌细胞和牙细胞溢出和自动传输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到隔壁去看过,对那几个巨大的反应器来说,这些传输过去的细胞连它们的牙缝都塞不满,也就是说,那些细胞在巨大反应器里仍然只是“垫底”,看上去还是薄薄的一层在底部晃动。 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又是一个苏珊院内出差的日子。当然了,她离开二区,也只有一个去处,即中心医院。 我到对面去看过,一切正常。那个人类心肌细胞的50升反应器均衡地跳动着,跳动的幅度正常,发出的呯呯声也正常。 直到今天早晨,苏珊继我之后走进小楼,她问我对面的心肌细胞情况怎么样了的时候,我还是笃悠悠地对她说:没问题。就是溢出的速度也就是流动的速度快了一点。 说完这句话,我自动地从我的椅子上跳了起来,我说:我去看看。 直到我自己说完上面那句关于速度的评语,我才忽然意识到,那岂止是快了一点?那简直就是飞快! 昨天我看到了那生物反应器流出的情况的。现在回想起来,那里面液体即多能心肌细胞流出的,应该说是非常快非常急的激流,相当于银沙河那种,倾泄着,碰撞着,冲出一个接一个的漩涡,溅起一片接一片的浪花。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我走得很快,苏珊跟得很快。我们三步两步就穿过了顶部阳光通道,进了对面的大实验室。 这里仍然一切正常。那个人类心肌细胞生物反应器保持着一小半的空间或者说余量,稳稳地转动着,微微地跳动着,均衡地发出呯呯的声音。可是苏珊的声音嘶哑了,瞬间就嘶哑了:太快了!太快了! 她立即走出这个实验室,快步走向隔离大空间的那一面墙壁。我拍着自己的头,骂着自己,用申城话骂着赤那,跟了上去。 那墙壁刚裂开一道小缝,我的心就几乎停止了跳动。 因为那个声音,那太惊人了,那巨大的跳动的呯呯的声音。 苏珊在说“天哪”。其实我不是听出来的,而是从侧面看到她嘴唇的蠕动看出来的。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她说的还不是我们平时交流时说的昂语。那应该是用她的母语即东盈语说的。我只是猜想那相当于昂语里的“天哪”。 我只能看到她嘴唇的蠕动,不仅仅是因为她早已经嘶哑了,而更是因为大空间里面的声音太响太惊人。 这是听觉、视觉和嗅觉的“盛宴”,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一种真正盛大的盛宴。 那只直径至少有5米的巨大的心肌细胞玻璃球已经满了。它是有自动溢出的通道的。本来,这里到了60%的容量时,就会溢出,至于是溢到哪里去,是某个处理设施,还是直接排入大海,没有人会告诉我们。但总之是有溢出保障的。但是很显然,当时设计和生产这个巨大反应器的人完全没有预测到这样丰盛的情况,没有人会预测到这种情况会是可能发生的。这么说吧,我们眼前跳动着的是一个巨大的人类球体心脏。 这个巨大的球体是满满的,已经是满满的了,而在满满的情况下还在往更满的方向前进。这里面有多少粒人类的心肌细胞在跳动,已经是任何人甚至连仪器和大数据处理器都数不清的了,只能说数以万亿计。 第94章 跳跃的玻璃球 (时间:08年8月9日) 数以万亿计的小心脏挤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跳动。它们的跳动声汇成一个巨大的跳动声。而这个声音在这么一个本来不小但是现在显然太小的四面全封闭的空间里回响,那种大而闷的声音带动着无数小而闷的声音的场面,简直不是震撼二字可以描述或者表达的了。 而且,它还反映在颜色上。本来多能心肌细胞是肉色的。可是它也就是这个无数细胞的集合体在这个巨大的玻璃球里已经成了鲜红色的了。而且,我能够直观地看到,这个颜色还在变深,正在向暗红色发展。给我这样的观众的感觉就象是一个一肚子怒气要寻找爆炸的出口的人的脸,它憋红了,越憋越红。 不光是红,深红,暗红。它们还在发光。没错,它们里面有那种会发出荧光的t级混合体。也许,后来我想应该就是,引发它们进入极速发展轨道的就是这种t打头的混合体,t2和t5。当时我觉得是跟萤火虫发光原理类似的什么荧光素。但我也问过苏珊,这不会是什么放射性的元素吧?但我自己觉得自己荒唐,没有再想下去。可我后来、整个事情之后想过,这可真的是有可能的。 这种发光使一切变得更诡异,它给人一种这张大红脸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一会儿这里亮一会儿那里亮的感觉,象某种霓虹灯,整体的霓虹灯,无数个霓虹灯。 而且,它还反映在气味上。这么设想吧:数以万亿计的赤裸的小心脏相互挤压着,那会发出什么样的味道呢?当然,本来它的气味几乎是出不来的,在空空荡荡的球体里,它的气味本身就会慢慢地自我消化掉,沉积下去,只有少量会从上方输入口和下方输出口的衔接处泄露出来,那是非常有限的。可是现在它已经满了,超级的满,那味道也被大量地挤了出来。不用说我这个有着超级嗅觉的人了,我相信这气味已经足以熏倒任何人,包括患有严重鼻炎的人。具体的无法描述,即使可以描述,我也不想描述了,至少要避免我的读者们三天吃不下饭。 然后,更惊人的但是可想而知的事情发生了,这 个玻璃大球呯呯巨响着或许觉得干跳着不过瘾,干脆整个的跳下来了。苏珊退到了我的身上,我扶住了苏珊。我看到苏珊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苏珊为什么闭上眼睛。那是一种绝望,一种听天由命。可是并没有发生那种预计的情况。应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个玻璃大球竟然在地面上弹跳了起来。 它竟然没有碎掉。至少没有立即碎掉。 我当时是目瞪口呆,应该说是一个目瞪口呆接着一个目瞪口呆,后来或者说之后我才想起,当初我第一次跟苏珊到这个大空间里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这里的地面的舒服感,有一种小小的弹性,相当于穿着一双名牌有一定弹性的运动鞋踩在地面上那种感觉。 现在踩着这个给人以舒服感的地面的是这个玻璃大球。它好象也对它自己没有碎开感到惊讶,于是它一次一次地跳起,再落下。它越跳越高。有那么一股子不验出自己什么时候才会破解成为碎片绝不罢休的劲儿。 它跳到东跳到西,跳到南又跳到北。它好象兴致极高。它的声音,它体外跳动的声音和体内不间断的跳动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它碰到了前面另一个玻璃大球,碰得它乱晃,它又碰到它侧面的另一个玻璃大球,把它也晃动起来了。 与此同时,更多的跳动发生了。从管道里输入的心肌细胞集群失去了承接体,直接泄到了地面,而失去了输入输出管道衔接的这个大玻璃球也有大量的心肌细胞群体从它开着口的输入输出口往下掉它的汁液,也是大量的。而掉下来的那些心肌细胞本身也是有跳动的能力和能量的,它们也单独地或者逐渐抱团的跳动着,散发出它们的味道,散发出它们近似于集体欢呼的声音。这个场面是欢乐的,至少对于这些心肌细胞而言。 大玻璃球越跳越高,而且完全没有方向感。而那些小的群体也越来越多,它们也越跳越欢畅。何况它们还都发着光,到处,越来越多,以超级速度继续繁殖着,在跳动中越来越快地繁殖着,增长着。感觉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也许远远不止,算上我脑子里的空白时间应该远远不止几分钟,但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个相当大的封闭的空间里已经出现了拥挤现象。甚至另外两个大玻璃球也掉了下来,也许是被心肌细胞的大球撞落的,也许是被地面那些快速抱团堆积同时跳跃着狂欢着的心肌细胞群体撞下来的。可以说是奇迹,也可以说是自然现象:它们竟然也没有破碎,也许是因为它们不是落在了地上,而是在落地之前就被抱团跳跃的心肌细胞群体抱着捧着托了起来。 剩余的三个大玻璃球也被碰撞得跌落了下来。有两个大玻璃球终于碎了,接着又碎了两个,然后除了心肌细胞那个,其它所有的大玻璃球都破碎了。 大玻璃球里流出来的其它颜色的其它细胞,牙细胞,平滑肌细胞,肝脏细胞,还有从脱离了大玻璃球,从管道里流下来的各种细胞开始上演一场疯狂的舞会,它们跟心肌细胞抱在了一起,它们相互抱在了一起,它们集体地全体地跳跃起来,越跳越高,越跳越乱,越跳块头越大。 偌大的大厅里,细胞们疯狂地叫喊着,轰鸣着,很快就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 苏珊说:快跑! 她是在我的耳边狂喊着的。可是我只看见她的嘴在闭合。 见我还愣在那里,她推了我一把。 她没有推到我,因为我正好伸手去拉她的手,而且我把她一把拉到了墙角下。 可以说是千钧一发。我们刚到墙角下,玻璃大球就在我们刚才站着的地方落了地。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就这是大球圆体下部跟墙壁之间的一个夹角。 这个大家伙好象认准了我们俩,接下来它就在我们这边的墙壁旁跳动了,而且有跟着我们移动的方向走的意思。 后来,我说的是之后的后来,我回想时想,这些心肌细胞好象还真是有感觉的,它们毕竟是生命,就象人们养的狗狗那样,认得主人。它们或许是想跟主人亲近,至少走得近些再近些,可是它们不知道,它们的这种亲近可能会置主人于死地,简而言之,它们会把主人砸碎砸扁。 好象这个心肌细胞大球是司令官,在它的带领下,所有抱着团跳跃的细胞向我们扑来,一转眼的时间,我们看到的听到的已经不是细胞群体,而且是细胞的巨浪了。许多细胞已经扑到我们身上,包括我们身上所有的部位,脸部,胸部,四肢。 我们终于移动到了通往玻璃顶通道和大实验室的墙壁门洞处,我们简直就是跌进了玻璃顶通道里。其实也确实是跌进去的。我拉着苏珊倒在了通道里。苏珊倒在我的身上。 刚爬起来,我们又倒了下去,是苏珊倒在我身上,我倒在她身下。 我说:地震了。 她说:差不多。快跑。 地在摇晃,是真的摇晃,整个房子也在摇晃,连同房子里的所有器皿。许多器皿已经掉落在地上,在发出玻璃碎裂的声音和其它声音,在这两个大实验室里是如此,在我们的小楼里也是如此。 我们钻进了了一条地下通道。我已经无法分辨这条通道的门是在哪里裂开的了。在这里的墙壁在我们身后合上之前,有许多细胞跳跃着跟着我们涌了进来。 幸运的是,这道墙壁仍然合上了。 苏珊说:跟着我。 她带我走进的是一条我没有走过的通道。这里的墙壁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裂开过。我们很快地走着,地下的摇晃感要比地面上小得多。而且越走越小。 走了一段不太长的路,我们回到了地面上。我们在一个小房子里。看来这里是苏珊经常出没于地下通道的地方。 走到室外,我很快确定了位置。我们所在的这栋小房子在我们实验室连体楼的西面,处在工作区和生活区交界处,我们所说的“高原”的边缘。。 室外有很多人。我从来没有在同一个时间或者说任何一个时间在这个细胞滩的室外见到过这么多人,显然是“地震”把大家震到外面来了。 一个人向我们奔来。黑色的皮肤。不用看脸,我就知道那是格莱格或者叫科雷。他直接掠过了我,一把就抱住了苏珊。他说:吓死我了。 顺着他和大家的目光,我看到我们下方的连体楼在摇晃。别的地方的楼可能也有晃动,但没有一栋楼晃得那么明显。 我故作轻松地说:差一点哪,还好那个心肌细胞大球没有破碎,至少那时还没有破碎。否则我们根本别想跑出来。 可是苏珊好象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她忽然挣脱了格莱格的环抱。她叫道:不好。我得再去一次。 等我们反应过来,她已经跑到我们刚才出来的那个小房子那里了。 我和格莱格喊着教授不能去和sayuri回来,等我们喊叫着奔到那里,小房子里那道墙壁正在关上它的门洞。而这堵墙对我和格莱格的脸都是不认的。 如果不是我一把拽回格莱格,他的脑袋一定会被墙壁压扁。他在墙壁合缝的最后一刻把脑袋往里面伸。而我知道,这些墙壁在关到一半以上的时候,没有合适的脸的人就再也跟不进去。也就是说,对陌生人,这些墙壁会毫不留情地一关到底。 第95章 细胞大爆炸 (时间:08年8月9日) 我和格莱格站在这栋小房子外面,看一眼小房子里面那堵墙,再看一眼前面下方的连体楼。我对格莱格说:教授,你别再这样走来走去了,没用的。 他没有给我回复。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听见我说的是什么。又也许我自己也快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了。我的口齿在这个时候显然是严重不清的。 远处那连体楼越晃越厉害。 而近处我和苏珊走出来的小房子里面那道苏珊又走了回去的墙壁没有任何动静。 室外应该已经分散地部分集中地站了有几百上千人了。几百上千人在同一时间发出了惊呼。 在大家惊呼的同一时间,事情发生了。 其实我估计我并没有听到大家的惊呼,因为有些声音比大家的惊呼大得多。但我觉得我听到了,我觉得我不仅看到了许多张开了的嘴,还有跌倒的人,还有互相搀扶着把倒在地面上的人扶起来然后再逃跑的人。因为我们的连体楼忽然之间就成了一个火山口,它忽然之间就升腾起来,红色地升腾起来,把天空都映红了,红色的亮亮的闪着亮的跳跃着的踊跃着的翻滚着的。这么说吧,连体楼一下子就没有了,只剩下喷发的火山。 那红色的翻滚着的喷发物向四面散开,也向我们站着的高原涌来。这就是站在高原边缘的人们惊慌地连滚带爬地往后面逃跑的原因。一时间,红色的发光浪潮象一堵墙一样的到了我们的面前,一堵墙倒了下去,下一堵又立好了。 说实在的,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我跑不动了。因为我的腿真的抬不起来支不出脚步来了。 那翻滚的红色的闪光的墙呯呯地吼叫着,在我们面前落了下去,几乎擦着我的脸和身体和格莱格的脸和身体,有不少翻滚的液体还落在了我们身上。但是,它们的总体在我们面前落了下去,落在我们身上的只是少数。很少的少数。 我们终于可以站稳了,而且可以站稳了往下看了。 虽然红色浪潮从我们的面前退了下去,但那在连体楼的位置发生的爆发并没有停止下来,就真的象是从地底下不断涌出的岩浆,更准确地说更象是从一口巨大的锅子里冒出来的煮沸了的红色的水。它们已经没有了往上涌的那种初始力量,但它们往下涌的力量却是更加巨大的。 从连体楼往上到我们脚下,许多树都倒了,一些树被连根拔起,从连体楼往下,那更是挡我者倒逆我者亡,从那里到海边,已经形成了一股浩浩荡荡的红色的发光的巨流,在它下方的那栋神秘的小楼也已经消失了,包围着那栋小楼的高大的灌木全体倒下,有的已经漂在了礁石那里甚至礁石以外的原先的大海的位置上。 这是大自然的奇迹吗?这还是原本的大自然吗? 我不知道。这没法解释。 我不知道和同样没法解释的还有那看似源源不绝的冒出,它们好象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没完没了了。 它们继续在涌出,继续象煮沸的水那样涌出来,向下方的大海扑去,它们呯呯地响着,发出巨大的声音,它们散发着一种足以熏倒千军万马的气味,它们发出诡异的光,翻滚着涌出,翻滚着向大海涌去。 你要干什么? 我叫喊着往下方奔去。 我拉住了奔向下方的格莱格。就在我拉住他的时候,他蹲了下去,他叫着sayuri蹲了下去。我扶住他。我知道我也在流泪。可是我还在安慰他:不会的。我说。 他转身往回奔。我也跟了上去。他奔到那栋小房子那里。小房子没有任何变化。那堵墙还是那堵墙。他叫着sayuri。我用尽了力气才把他拉了回来,一直把他拉到了外面。因为他边叫着sayuri边用他的肉脑袋去撞那墙。他是认真的。他的脸上已经流着血了,虽然他刚撞了一下甚至半下已经被我拉住。 在红色的喷泉终于变小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这个世界整个都变成红色的了,天是红的,海是红的,东面的山壁也是红的。 也就是说,我们竟然在细胞滩的高原边缘站了大半天时间,从上午一直站到了傍晚。这个我们是很多人,几百个人,也许有几千个人,包括已经站在我和科雷即格莱格旁边的娜拉、若雪、云吴。没有人去吃晚饭,应该也没有人去吃过午饭,好象也没有人坐着或者坐下来过。 红色的喷泉小了,可是下面的大海却开始了它的狂欢。 涨潮了。我听见娜拉说。娜拉就站在我的身边。 太壮观了。我听见一个人说。这个人马上补充道:受累。我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会这样?另一个人说。 世界末日。这话是若雪说的。若雪就站在娜拉的旁边。 世界末日。我觉得这话是正的也是反的。我虽然几乎不看科幻片,但还是在电脑里看过一些片段,那里的世界末日都是荒凉的,人和动物都几乎没有了,世界被别的星球撞得千疮百孔,幸存的个别人从地下钻出来,不知路在何方。因为路都没有了。 而在我们面前上演的这部大片,却是一个狂欢的世界,一个红色的闪光的欢乐世界,是生命的天堂。无数代表着生命的细胞使劲地跳跃翻腾,带着大海吞没了海滩吞没了礁石,鲨鱼们蜂拥而至,至少有上百条鲨鱼,它们被突如其来的美食大餐吸引过来,边享受着边翩翩起舞,它们在跳跃翻腾的细胞海上翻腾跳跃。这种几百条大鱼此起彼伏跳跃的景色,我敢打赌,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人见到过。 鲸鱼!那是鲸鱼!若雪又叫了起来。 是的,我也看到了,鲨鱼的舞蹈团队里加入了比鲨鱼更巨大得多的鲸鱼。鲸鱼不是鱼,这是我们都知道的,它们在远古的时候甚至生活在陆地上,而且是有足的。它们也闻讯或者闻味而至,它们也至少有十来条之众,而且它们也跳出了海面,甚至比鲨鱼们跳得更高。它们落下来溅起的红色的浪花也开得比鲨鱼们更大。 如果忘记残忍的一面,我也想说:太壮观了。我想,许多壮观都有残忍的一面,火山壮观吗?冰山壮观吗?星球相撞壮观吗?太阳黑子壮观吗?可是,它们都有毁灭的特性。 教授!是娜拉在惊呼。 我们其实早已从高原上走了下来,已经站在了我们的连体楼的前面,而且应该已经站了很久了。我说站了很久,是因为我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了。我说的我们,不仅仅是我、科雷、娜拉、若雪、云吴,还有很多人。很多人已经继续往海边走去,走向那红色的狂欢场。而我们几个人仍然站在这里。 呆呆地站在这里。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小楼和大房子的踪影,这里成了两个连成一片的小湖,红色的湖,这里的湖水象有些沸腾的温泉那样冒着泡翻滚着。非常逼真,也就是说象极了沸腾的温泉。虽然并没有热气熏着我们。一大一小两个小湖,或者说池塘,中间连着,我们站在小的这边。岸上堆积着许多东西,灌木的残骸,玻璃的碎片,巨大的水泥块。 可是有人跳了下去。这个人就是娜拉叫喊着的“教授”,也就是刚才还站在我身边的科雷即格莱格。 我没有跟着叫,因为叫也没用了。他就这样跳了下去,而且向小湖的中心游了过去。 这里的水当然不是沸腾的,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所谓的水是无数病毒和细胞构成的,它们仍然在翻腾,仍然在冒泡,仍然在闪光,仍然在散发恶毒的气味。 可是教授就这样跳了下去。 看到他开始游泳,我才没有跟着跳下去。也就是说,我意识到,他并不是不想活了。 可是,这么毒的液体,他毫不犹豫地就跳了下去。而且我们都是搞科研的,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这好看却难闻的水有多么恶毒了。 教授很快就游回来了,并且很快就上了岸。他的身体红红的星星点点地闪着光,他的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小包。 这是人世间的一个名牌的小包,在我们的超市里是没有的。我当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我每天都看到过它。因为的因为,它是苏珊每天不离身的物件。无论她走到哪里,她都背着这个小包。我有些好奇,我好奇的原因是,在这个大家都身无长物甚至无密可保可以说每个人都实际上赤裸着的地方,这个包里会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呢? 当然,我从来没有问过苏珊。每个人都有她的隐私。或许这是她唯一的隐私。 我有些明白了,苏珊在地动山摇的最后时刻不要命地往回奔去,或许就是为了这个小包。平时她片刻不离身的小包,偏偏在今天的慌乱中跌落在我们的实验室里了。 科雷(请原谅我的颠七倒八。可是在我们这个每个人都有两个名字的地方,一会儿用这个名字一会儿用另外一个名字称呼同一个人,应该也是可以理解的。应该说,哪个名字先冒出来就用哪个,反正说的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说,叫科雷或者叫格莱格实际上没有什么区别)拉开了这个小包的拉链,里面基本上是空的,只有一个塑料片。这是用塑料压膜封存的一张照片。 显然是一张合家欢。我在津洞见过并给她当过一小段时间汉语老师的丘野百惠女士和一位男士坐在前面,后面站着三个孩子,从七八岁到十四五岁,七八岁的那个是女孩子,两个大些的是男孩子。丘野教授还是我在津洞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那个样子,那样的东盈人模样,那样的中层年龄。 可以想象,这是丘野教授到这里之后唯一得以保留的东西。也许这个小包里原来还有些别的东西,但得以让她保留下来的只有这张照片。也许还是她力争得来的。而且还是因为她特殊崇高的身份地位。 我听见了哭声。发出哭声的当然是两个女孩子,即娜拉和若雪。可是我们都在哭,只是尽量地控制了声音或者说音量。 我听到了自己不成声音的声音:如果哪天我能回到那个世界上,我一定要去拜访他们。 娜拉说:你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 其实我本来想在心里说的,可是嘴巴还是发出了一些声音。 我说:回去吧。 我说回去吧的时候,四面八方已经暗了下来,天空还有一些蓝一些红,海和地和山壁已经处于昏暗状态,那些一直走到海边的人也都开始往回走了。 过了食堂的晚饭饭点,这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们根本就没有胃口。所以我们,科雷、娜拉、若雪、云吴和我,就走到了酒吧街。这里的酒吧也提供一些小吃。 坐下来后,科雷仍然紧紧地抱着那个小包。他什么吃的喝的都不点,只是那么呆呆地坐着。在酒吧昏暗的灯光里,我感觉我看到的科雷在变,我说的是他的脸,他油亮的黑色的脸正在变得不那么油亮,我眼看着那里出现一条条沟,而且由浅往深里变着。我想,难道是那细胞湖的毒水泡的缘故?抑或是我眼花了? 我都不敢看他了。 在他们的要求下,我开始了我的叙述,即叙述小楼和连体着的大楼里发生的事情,这场惊天动地的爆炸的源起。我的叙述是有忽略的,我知道有些东西不能说,比如阿尔贝特打碎瓶瓶罐罐的事情。 随着我的叙述,我发现我们被包围了。也就是说,我们身后站了一些人,一些人变成了许多人。我明白,我叙述的是目前世界上最吸引人的故事。所以我还是把事情讲完了,一直讲到苏珊重新奔回小房子的墙壁门洞里去。 我还回答了我们的包围圈发出的好多问题。直至科雷站了起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们继续聊吧。 科雷走了之后,我们的包围圈也就散了。 科雷走得有些蹒跚,在酒吧门口还扶了一下门框。 第96章 他消灭了他自己 (时间:08年8月9日) 若雪问我:你有没有觉得你方向反了? 娜拉说:你没喝很多呀。 我说:我想再去看看。 今天方向反了的是酒吧街,包括我们坐着喝酒的酒吧。在晚上早些时候即通常坐下来的人不多的时候来了很多人,在晚上晚些时候即通常更多人来坐坐的时候人却纷纷地散去了。 大家都累了。折腾了大半天。身心交瘁。我明白的。 所以我们也站了起来,走出了酒吧。 娜拉说:我跟你一起去。 若雪和云吴同时说:我也去。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天地颠倒的高原边缘地带。 我说天地颠倒,是需要解释一下的。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也许月亮在白天已经出现过了只不过在我们这里是太阳和月亮本身一概看不见的。 今天晚上应该有星星,但是星星在我们这里从来就跟月亮一样只以光的形式出现,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星光。而星光本来就是不怎么亮的。 可是今天晚上我们看见的却是另一幅波澜壮阔的图画,一个比星空更星空的画面,只是这个画面是反的。这么说吧,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遍地星星。你没有看错。真的是这样。 而这遍地的星星是红色的,也就是说全部发出红色的光芒,一闪一闪的,一直闪到海边,闪到海上,而我们还能轮廓模样地看到鲨鱼的跳跃,以及它们摔回到海里之后溅起许多许多红色的星星的行为。 说实在的,很美。很壮观。真的。 我们从红星闪闪的由连体楼变身而来的连体湖一边走过,没有再逗留,毕竟我们在这里已经逗留了一整个下午一直到天黑下来。 我们继续往前即往下走。 这遍地散布着的红色的一闪一闪的星星有个好处,就是这个地面上的东西也都反映着红光,或弱或强,反正都能看得见,给了我们一种夜间行路有如白昼式的方便。 我们一直走到海边。海水和细胞的岩浆终于退到礁石后面或者说礁石下方去了。海上仍然不时有鲨鱼跃起,但已经只是“不时”了。海面上仍然在翻滚着闪着红光的浪,但也已经失去了当初的力度。 我们并没有在海边在礁石上逗留太长的时间,我们甚至在海边都没怎么说话。说实在的,就我个人而言,我已经几乎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在我们往回走的时候,我甚至有一些昏昏欲睡的感觉。其他人我想情况应该也是差不多的。 假如不是若雪的叫喊唤醒了我。 她的叫声很慌张,应该说很恐怖,就是西方恐怖片里女人那种叫声,假如碰到了吸血鬼,或者见到死人。 没错,真的是见到了死人。在我们往回走快要到那栋已经被生物岩浆(这是我临时给起的名字,或许会载入某个史册)冲得完全失踪了的神秘的小楼即我们连体楼和大海之间的那栋被灌木围得严严实实的小楼的时候,在倒在地上的高大灌木上,挂着一个尸体。 因为那肯定不是活着的人。 他在动着,但那只是在海风吹拂倒在地上的灌木时树枝的晃动造成的。 这具尸体当然不是苏珊的,这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 这个人很胖。 而且长着一脸的大胡子。 这是我走过去后一眼就看到的。 因为我走过去了,所以他们也跟过来了。 一脸的大胡子! 我觉得我要窒息了。 难道他死了? 我还没有确定地说出来,娜拉已经叫了起来:区长!阿尔贝特! 云吴说:怎么会?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的?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真的是他!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的?还真是的,今天一直没有见到他。 好象有人来了。 上述这些“无主”的话,无论是以句号、问号还是感叹号结尾的,实际上是有主的,只是我分不清是谁说的了。其实,这里面应该也有我说的。可是我脑子被抽成真空了。被抽成,其实那个主语的人就是我自己。 好象有人来了这句话我后来确定是我说的,是我从半昏迷状态里清醒过来的标记。 这是我的嗅觉和听觉和视觉先后告诉我的。先是嗅觉,然后是听觉。尽管漫山遍野腥腥的细胞气味仍然没有散尽,可是我还是闻到了异味。就是古代一些童话书里说的“有生人味”那种。然后我听到了,也看到了。 我听到的时候,我的同伴们也显然也听到了,我看到的时候,他们也看到了。 解释一下,当时我们从海边回来,走到了神秘小房子下方约十几米的地方,这里堆积着倒下的许多高大的灌木,我们在这些横向的灌木丛里发现了这具尸体。然后,我闻到了继而听到了再继而看到了有人来的迹象。看到的其实是一道白色的光。比较强烈的直射的那种,透过那些横向倒在地上的灌木的枝叶。 我说:我们先到后面去。看看再说。 其实不用我多说,同伴们已经开始移动自己的身体,已经移动到了横向倒地的灌木们的后面,即靠近大海的一边。 那道光近了,更近了,显然拿着那道光(当然是一种强光的手电筒)的人在寻找和观察着。然后那道光停了下来。方位应该就在原来那栋神秘小房子那里。那个人弯下了腰去。我看到一道耀眼的光,一道比那强光手电筒更亮得多的光。这个人在那里停了几次,这道特别强烈的光就亮了几次。如果我没有记错,是两次。他停了两次,那特别强烈耀眼的光也亮了两次。然后他朝着我们面对的一大堆倒在地上的灌木走来。他又停下了一次,那道特别强烈的光又亮了一次。这次特别亮,因为是在正对着我们的方向。然后,那强光手电筒的光从横向倒地的灌木的最后面拐了出来,然后再次拐弯,再次停了下来,停留在了我们刚才观察过的目标物上,即正对着那具尸体。 横向倒地的灌木有不少间隙,从里面可以比较清晰以及完整地观察那里的情况,更何况那里是有灯光的。 这回我或者说我们终于能看清楚了。这个人拿着一个圆筒状有把手的东西,比一般的冲锋?枪短一些,圆筒比一般的枪管粗一些。他把它对准尸体。这个圆筒状的东西发出一种强烈的光来,一种强度远远超过他手里那支强光手电筒的光。跟之前在稍远处的灌木后面发出的光是相符的或者说一样的。 又是一个见证奇迹的时刻。 那具尸体冒出一股白烟。然后发出一种让嗅觉太好的我几乎忍不住要呕吐的气味。在我终于忍住没有吐出来的时候,我也就是闭了一下眼,那具尸体已经不见了。在白烟里不见了。 那个一手拿着强光手电筒、一手拿着会发光的圆筒武器的人笑了起来。那是一种狞笑。他狞笑着转过身来。 转过身来的他,脸被树上和地上闪着的红光照亮了,不是很亮的那种,但总之是一种亮,那感觉就象是以前有胶卷的时代在暗室里冲洗出来的照片,红红的,有几种不同深度的红色。 我被这张暗室里的照片惊呆了,我真的快喘不上气来了。 他竟然是阿尔贝特。大胡子胖子阿尔贝特。二区区长兼二所所长阿尔贝特。 另一个阿尔贝特! 一个活着的阿尔贝特! 一个活着的阿尔贝特把一个死掉了的阿尔贝特摧毁了。准确一些应该说是毁尸灭迹了。 而且,他用的是一把会发出强光的枪。 这强光在瞬间让一具尸体变成了一团白雾。 白雾消散之后,一切回归乌有。 他说:谁?谁在那里? 他的声音很燥很狠。 原因是我身旁的哪位动了横向倒在我们面前的灌木,让灌木发出了声音。 无论是谁,那是怨不得人的。这一连串的事情太也匪夷所思太也惊世骇俗了。 他踏着他肥胖的脚步,不急不燥地一步步从他那边的横着的灌木中走出,一步一步的,每一步都发出咔嚓的声音,显然是故意踩断一些横着的树枝。我明白,那是威慑或者说示威,先把你们吓傻了再说别的,大体是这么个意思。 我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娜拉趴在我的右边,我的左边趴着的是云吴,再过去是若雪。 如果我们站起来奔跑,我们能跑得过他手里那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吗?这是在我的脑子里急速旋转着的问题。 我的耳边响起了极轻的耳语,那是直接趴在我左边的云吴凑近我,对着我的耳朵说的什么话。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只听到或者说只感觉到他在对我说话。他站了起来,以极轻的动作向更左边的方向走去,他经过了若雪,继续极轻地走出了几步,虽然极轻,但他走得很快。 我的脑子里旋转着的是一团浆糊,我仍然在想他对我说的是什么,是我先走一步了,是你们别跟上来,还是别的。我真的完全没有听清他那极轻的语言。 而他已经走出了十来步了。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的脑子里在高速地转着,要不要跟他一样走开,分散着逃跑。可是转动着的仅仅是我的脑子,而且一时还没有转出名堂来。 原因之一是当时云教授对我说了一句或几句话。我还需要时间去想那是一句或几句什么话。 她们俩也没有动。也许是一时动不了了。 过度的紧张,是我们一时都动不了的主要原因。 第97章 强光武器 (时间:08年8月9日) 在他往左边走出十来步的时候,右前方那把地面的树枝踩得咔嚓响的肥胖脚步应该只走出了五六步,一个是故意走得轻而快,一个是故意走得重而慢。 然后,他走到那些躺在地上的灌木的另一端了。他拐往上方,拐出了我的视线。这时,他忽然踩到了树枝,而且很多,与此同时,他忽然就变行走为奔跑了。 他咔嚓咔嚓地奔跑着。 他在往左上方即高原上生活区的那个方向奔跑。 右上方肥胖的脚步本来几乎已经到了我们水平的位置了,或者说快到了,这是肥胖的脚步故意告诉我们的。 肥胖的脚步停了下来,肥胖的人喊着:站住! 阿尔贝特那又燥又狠的声音掉转了方向。他显然是转过身去叫喊的。然后他开始奔跑了。他是向上方奔跑的。他已经顾不上用他肥胖的腿和脚去踩出声音来了。 我爬了起来,看见右边的娜拉和左边的若雪也在爬起来。 我说:我先去看看。 我走的是云吴刚才走的方向,即向左再向左上方。 我回头轻轻地说:轻一点! 因为我的嗅觉和听觉都告诉我,她们俩紧紧地跟在了我的身后。 云吴和阿尔贝特的脚步声在这个半夜的野外是清晰的。但我们却不能发出声音来。否则云吴的努力全部白费了。 左侧往上,有一堆水泥块,显然是被生物岩浆冲倒的神秘小房子的组成部分。我们走到这些水泥块后面,探出头去,这里的视野十分开阔。这里的地面仍然有红色的星星点点的闪烁,而左上方稍远一些的地方就是高原上生活区的边缘地带,包括我和苏珊钻出来的那栋小房子,都在那边缘上立着。 我没想到云吴能跑得这么快。同样我也没有想到肥胖的阿尔贝特能跑得一样的快。真的是差不多快,一前一后,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大概也就四五十米。 若雪捂住了自己的声音。我是说,她在自己要叫出来或者已经有惊呼到了嘴边甚至局部已经出了嘴巴的时候捂住了她自己的嘴。 我的心里也已经叫喊着了。 因为,我看到了,她们俩当然也看到了,我们看到的是一道白色的直线,或者说是一道纤细的白光。这道白光把一前一后一逃一追的两个人连了起来。真的是连了起来。 也就是说,这道白光是从后面的阿尔贝特手上发出的,连到了前面的云吴的身上。 我们几乎忍不住要叫喊出声来,是因为云吴在白光所到之处倒了下去。 我说连着,其实也不是那么准确。因为光是以我们所知的光速前行的,只不过光划过去后,会在空中留下一道亮的痕迹。 尤其在夜空中。 然后,后面的阿尔贝特站了下来。他可能也已经筋疲力尽了。虽然他们跑过的路并不远,但毕竟是上坡路,更毕竟后面这位是个胖子。 他从身上某个地方掏出一个长方形的东西放在了耳边。那是一个报话器或者一台手机。 我抓住了若雪的手臂。我抓住的是一条汗津津的颤抖着的手臂。我抓住她,是因为我感觉她要站起来,或许还要冲过去。 这时,我看见云吴站了起来。他继续向前走去。他是在走,不再是跑了,他走得很慢。 然后他站住了。 他站住不是因为他走不动了,而显然是当然是因为有好几个人从生活区那里向他奔来。在生活区边缘即我和苏珊钻出来的小房子那里,路灯下,迅速靠近云吴并把他按倒在地的那几个人是穿着制服的。 警察的制服。跟这里所有的人一样,这里警察的制服也是白色的。在夜里分外显眼。在地面那闪闪的红光里,在高原上方路灯的黄色弱光中。 警察们跟阿尔贝特会合后,他们就一起向生活区里走去,然后消失在了我和苏珊钻出来的那栋小房子的后面。 我看到,走在最后的阿尔贝特,在房子一角拐过去的瞬间,回过了头来。 他的头上或者说脸上或者说他在路灯光下耸立着的大胡子上方,我感觉我看到一个笑容。 距离太远,我看不清那是狞笑还是微笑。反正是一个笑容。 云吴并没有转过头来,我甚至没有再看到他。他被警察们夹着,被走在后面的警察加上阿尔贝特挡住了。 然后我想起来或者说终于想起来或者说终于想出来了,云吴对我的耳语是三个字的。第一个字的元音应该是ao,第三个字的元音肯定是a。 是的,我看了一眼我刚放开了其胳膊的若雪,这个满脸是泪、长着北欧姑娘模样和身高体型的女孩子。“照顾她”。是的,云吴最后对我耳语的是这三个字,一定是的。我完全可以确定了。 我感觉得到的,娜拉当然也感觉到了,其他很多人应该也感觉到了,只不过对其他很多人来说这事情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他们感觉到了也就行了,我是说云吴对若雪的感情是真的,是热的。若雪对他是怎么样的感情我还真看不出来。但至少她看我的眼光已经跟以前或者说很久之前的以前不一样了。 他是为了我们。我说。 我当然马上就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这是在场的三个人或者说在野外夜间坡地上的三个人都明白的事情。 我说:我们先回去吧。明天再说。 我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任何豪言壮语都解决不了问题。 可是我也在尽量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云吴说:照顾她。因为她是女人。女人是用来照顾的。我记得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娜拉也是女人。云吴特地交待我,把任务交给我,是因为我是男人。我真的感觉自己有责任。 往回走的路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老是想到阿尔贝特那个最后的笑容。或许他知道云吴不会是一个人在野外。是的,他一定是知道的,因为他知道我们四人团队的紧密性。可是他竟然没有追究,而且竟然点到为止了。 这难道是他的风格? 或者有别的用意?或者顾忌? 第98章 我没哭 (时间:08年8月10日) 其实这篇故事是上一篇的直接延续,发生在同一个夜晚。只是,在我看我的手表的时候,时针已经过了顶点即12点或者叫0点。也就是说,8月9日已经过去,8月10日刚刚开始。 我并没有回宿舍里去,而是在一家酒吧室外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一如既往地点了一杯金汤力。 这一天内容实在太多情节太乱了。我需要把所有的事情在脑子里整理一下。 首先,我们的连体楼发生了细胞大爆炸。起因是之前我们这里的领导阿尔贝特碰碎了那个小伙子送来的液体原材料,病毒、基因等等,起因之二是我把破碎的几个瓶子里的病毒不经意地倒进了小楼里培育心肌细胞的生物反应器里,起因之三是我把满满的20升的生物反应器送进了对面的大实验室,倒进了50升的生物反应器,起因之四是50升的反应器里的心肌细胞飞快地增长并且飞快地输给了隔壁大空间里巨大的有5米以上直径的反应器。心肌细胞繁殖得太快,来不及排放,导致最后的大爆炸。阿尔贝特那天的怒气好象有点莫名其妙,但我确实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故意把这些东西碰碎。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有人故意让他发火,故意地制造了之后的一切。如果果真如此,那人或那些人也太厉害了。 第二,造成细胞大爆炸的直接因素是那种发出荧光的病毒与小分子混合体。那荧光是怎么回事?是萤火虫那种荧光素或者萤光素酶吗?还是某种放射性元素?这样的威力,或许后者还真是可能的。但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或者,可以到野外去把散落在野外会发光的那些东西尤其是在我们连体楼的细胞湖里翻腾着的的液体取回来化验一下?见机行事吧。但是,如果有人使用放射性物质,却不告诉我们这些研究人员,性质是不是太恶劣了?我们可是完全没有防护设施和心理准备的。果真如此,这是犯罪行为。可是,这里还有人会追究什么是犯罪的吗? 第三,苏珊或者说丘野百惠看来是有去无回了。她仍然生存着的可能性是零。这是我不得不承认的现实。这已经是我在这里经历的第二位贝诺尔奖得主的死亡了。太可惜了。尤其是,他们,萨克逊和丘野百惠,当然还有盎格鲁,他们都是好人,非常好非常善良的人。她们的死都跟这里时时刻刻发生着展开着的罪恶有关。都是被害的。 第四,我们在坡地上、神秘小楼下方的灌木那里见到的死者是阿尔贝特,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毁尸灭迹的也是阿尔贝特。就在我们的面前,我们见到了两个阿尔贝特。这或许只有一个解释,即那具尸体是克隆出来的阿尔贝特。我当初就听说过,最早是听克里斯说过世界上克隆出人来的两个研究者可能都在我们这里。现在看来,我们的区长阿尔贝特极可能甚至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那两个克隆人的研究者之一。克隆人是国盟通过公约禁止的事情,几乎所有国家都在这个公约上签了字。而且,被关在那神秘小房子里的克隆出来的人显然不止一个阿尔贝特第二。我看见阿尔贝特手里的强光枪先后亮了四次,两次应该是在神秘小屋附近的水泥块堆那里,第三次应该在倒在地上的灌木靠近神秘小屋的那一侧。第四次是对着我们唯一见到过的阿尔贝特第二。这意味着,克隆出来的人在这里在这个神秘小屋里至少有四个。 第五,激光枪。一定是的。阿尔贝特拿着发出极强的强光用来毁尸灭迹的那个武器一定是激光枪。而且,基本上可以确定,他用来毁尸灭迹和用来射倒云吴的是同一把枪。这意味着,这还是一把智能的可调节的激光枪,可以发出大面积的光,也可以发出远程的纤细光束。太可怕了。这可是国盟有公约禁止研发制造和使用的武器。几乎世界上所有国家都在那公约上签了字,跟禁止生物武器公约和禁止化学武器公约的情况一样。试想一下,如果世界上人人可以用激光武器杀人于无形,凶手和作案地点无迹可寻,这个世界还要法律何用?要警察何用?世界不是乱套了吗? 第六,综上所述,这一天里我们见证了至少三个具有国际意义的巨大罪恶:首先是可能在不告知的情况下把放射性元素投放到研究中去,如果能证实里面确实有放射性元素,那么,无论在有意还是无意的情况下,一种生物核武器由此诞生了(我觉得可以这么命名或者说定义)。而这是世界上的大忌,不仅有放射性,而且有毒,而且有细胞在毒性和放射性元素的辅助下发挥出目前无法预知的长期摧残人类的可能性;第二是违反国际公约偷偷地克隆人;第三是同样违反国际公约私下制造和使用激光枪。 说实在的,我真的是毛骨悚然了。这里的罪恶都是滔天的,这里滔天的罪恶未免也太多了吧。而且,这可能还只是冰山一角。想想处处针对h35基因的所谓研究,我不用脑袋(感谢我当中学老师的父母,我直到今天也说不出“用屁股也能想出来”这样的粗话。受累,我好象还是说了。不用管那么多了。这个世界已经不是那个世界,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也想得出来,这不是出于善意的。我可以肯定。 她在我旁边坐下来的时候,我不用回头也知道她是谁了。我的鼻子甚至告诉我,她的眼睛里还有眼睛外的脸上都是泪水。 我没有回头,我怕泪水会传染。传染给人总之不是什么可以自豪的事情。我只是说:你下班了? 她说:我都听见了。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真没有想到这么普通的一句话会有那么大的力量。我把头进一步地扭到另外的方向。我说:我没哭。 然后我回过头去,看着她黑黑的湿润的脸。我说:受累。不好意思。 她说:你还是哭吧。我看了你半天了。 她当然就是酒吧街的纳丝林。 而这条酒吧街只有我们两个人。很反常,但也很正常,经过这一天的折腾,所有的人都累了。 我承认道:我哭过了。我不再哭了。我只想坐一会儿。你回去吧,反正今天晚上不会有人来了。 她说:我都听见了。 她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这让我忽然地想起,她说的是“听见了”,而不是“听说了”。这是有区别的。 我说:你已经在这里坐了半天了? 她说:也不是。我早就看见了你,我也听到你在说话。说实在的,我有点担心,就走了过来。我是刚坐下来的,刚才我站在那里。 她指了一下这家酒吧的入口处。 第99章 警察局 (时间:08年8月10日) 我说:你听到我在说话? 她说:是的。不过我听不懂,你说的好象不是地球上的话(她笑了笑。其实她笑得有些勉强,我知道,她就是笑给我看的)。我有点担心,所以我没有走开。反正也没有客人来。 我说:我说的不是昂语? 她说:是的。噢不是的。我只听到苏珊的名字。你是说到了苏珊吗?我认识她,她最近经常到这里来喝酒的,跟那个跟我皮肤颜色一样的男人一起。你有时候也跟他们在一起的。 我说:那还好。受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我竟然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当然,我说的时候,不会象写论文那样列出一二三四条来,那些一二三四是我后来归纳的。看来我是用我的家乡话即汉语说的。不是我不愿意让纳丝林听到。她是个好姑娘。只是我说得那么多,即使是用昂语说的,她又能听懂多少呢?再说了,又何必多一个人来担惊受怕呢? 我说:要我送你回去吗? 她说:不用。我还要收拾一下。 我是从后面再后面那条小巷往回走的。其实我是走过了平时从酒吧回去的那条小巷。不是故意的,可能还是脑子里有点迷糊再加上有点酒精。这条我平时几乎不走的小巷跟我错过的小巷一样是经过商业街的。商业街只有路灯,所有商铺包括超市的橱窗晚上都是黑着的。 可是过了商业街,这里的路面却很亮。原因是这里右手的大门是亮着灯的,而且门面比一般的门面大,玻璃门旁边也是玻璃,全部亮着灯。 警察局!我脑子里不多的酒精立即蒸发干净了。 这或许是我平时不走这条小巷的原因。我意识到。走到这里,我就会想起很多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可是我今天无意识地就走到了这里,好象是有一只手把我推过了那条平时走的小巷,推到了这里。 警察局里面是亮的。而且没有人。 警察局里面没有人?我的心忽然跳出声音来了。呯呯的声音。有点象白天细胞狂欢的那种声音。 我踩着呯呯的节奏走了进去。我走进了警察局。 警察局的大堂里没有人。给我一种陷阱的感觉。 可是我还是往里走去。我走进了一扇开着的门。门后面是横向的过道,两边都是过道。 我走进左边的过道。我没有选择的时间和选择的必要。 有一扇门开着,里面有人在讲话。 我停了下来。 一个人说:说是等两天,还有几个人。 另一个人说:是送到医院去? 那第一个人说:送什么医院?刚才只是让护士来包扎一下。那就行了。反正是要送走的。活的死的都要送。 第二个人说:那是送到哪里去?半山? 第一个人说:你还知道半山? 这时,过道远处或者说更远些的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令人不寒而憟的那种。 一个穿着白色警服的人从房间里奔出来,叫喊着:闭嘴! 他是屁股对着我的。他一出来就把屁股对着我了。听声音,这是里面讲话的第一个人。 凄厉的叫喊声再次从那里传来,好象还更凄厉了。 这个穿白色警服的人向那里走去。嘴里骂骂咧咧的。 我转身往外走。 我找到我进来的那扇门,走进了我刚才曾经经过的大堂。 一个人忽地就站了起来,就在我身边站了起来。她说:达令。 这是一个女警察,穿白色制服的女警察。不知道她是忽然从梦里醒来还是还没有醒来,她是几乎闭着眼睛站起来的,象是在梦游状态。给我的感觉。她说达令。不知道是亲爱的意思,还是某个警察的名字。 然后她说:你是谁?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完全地张开了,这张开的眼睛有点吓人。后来我想,这个女警察的眼睛真的很特别,非常特别。我想起了金鱼,因为她的两只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弹出来跳出来。俗称水泡眼或者金鱼眼的就是这种。 她又说: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你会从里面出来? 我说:我是先从外面进来,然后才从里面出来的。受累。别急。我是来找人的。我没见到人,所以就走进去了。 她说:我不是人吗? 也许她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蠢,所以后面跟着的话把前面那句的尾巴几乎也吞下去了,也就是说,她特别急地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你到底找谁? 我说:我的一个同事说是出来报案的。可是他出来三四个小时了也没有回来。 她说:今天晚上没有人来报过案。 我说:我听说今天晚上有人受伤了。 她说:每天晚上都有人受伤。 我说:说是有个受伤的人被警察抬走了。 我临时把“带走”改成了“抬走”。有时候我对自己有一些钦佩。 她说:那是你的同事? 我说:是啊。是送到这里来了吗? 她说:是啊。不对。你是说受伤?受了什么伤? 我说:我不知道。我只听人说有人被抬到警察局来了。 听什么人说的?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刚才在那个房间里说话然后用屁股对着我喊话的那个警察。 我说:就是街上遇到的人。我问了几个人有没有见到我的那个同事。 走出警察局的时候,我又是一身的汗了。 那不是云吴的声音。我是说从过道那头发出的凄厉的叫喊声。云吴再怎么叫喊也不会是那样的声音。 再说了,我是亲眼见到云吴倒下的。他虽然后来站了起来,但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他最后是被警察们架着走的。至少在我的感觉里。他哪里还会有那样大声叫喊的力气呢? 但是,我几乎是无意地走进了警察局,似乎还真听到了一些消息。把那些话串起来,我可以初步确定,云吴还活着,而且应该就在这个警察局里。此其一。看来他还会在这里待几天。此其二。之后他很可能会被送到所谓的“半山”去。他的命运可能是死亡,可能性极大,他们都说了,不论死活,都要送到那里去。那还会是哪里呢?此其三。 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无力。 我不知道我能为云吴做些什么。他们有一切,包括外面世界上没有的一切,许多黑科技,甚至包括那发射强光光束的激光枪。 而我,生活在这里的我们大家,我们只有肉体。即使我有了南美运动员的身体,可是我们面对的不是单纯的身体。 我能干什么呢?我们能干什么呢?仰天长啸?我想起了那句汉华古诗。 即使要长啸,恐怕也只能是轻轻的,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发出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啸声。 第100章 穿透身体的洞 (时间:08年8月15日) 是的,一眨眼又过去了好几天。可我们什么事情也做不了。连海边也去不了了。 就在8月10日那天,即发生一连串事件的8月9日的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发现世界又有了变化。 原本这里所有人都穿着白色的服装,无论是休闲服装还是工作服,包括警察的制服,全部是白色的。我们能不时见到的其它服装颜色,都是外区人展现的,即那些来送货取货的人穿着的。 可是,8月10日这天早晨,我们这里却出现了许多穿着绿色服装的人,而且都是制服,而且不是一般的制服,而是军装。 这些人还都戴着绿色的头盔。 所有绿色的军服和头盔,都是一种浅绿色的。 我们都知道,国盟有绿盔国际安全军。而我们这里出现的穿着浅绿色军服的,难道是国际安全军? 但他们真的在维持秩序。以安全的名义。 几乎所有的路口,所有大楼的门口都有他们站在那里。他们很温柔,彬彬有礼。见人就敬礼。可是他们都不说话,我看到有女孩子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只是笑笑。 尤其是大海的方向那里。在高原边缘,隔几步就站着一个浅绿军人(这是我自己给他们起的称呼)。有人要往海边走,他们就伸出手来,示意不能往前了。 站在他们的间隙里,从这里往下一直到礁石,到大海,散布着许多浅绿军人。每个人都戴着口罩,背着一个喷雾器。他们在喷雾。应该是在消毒。 消毒是应该的。我想。可是一下子就冒出这么多浅绿消毒军人,还真是别一番的风景。 在生活区,这些浅绿军人也是无所不在。应该说他们在室外所有可能在的地方。室内也有他们的出没。比如超市、酒吧街、宿舍楼、别墅楼,当然还有警察局,所有的路口和门口都有浅绿色的存在。 说实在的,我心急如焚。时间在手表上转过去,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我不知道云吴什么时候会被送走。我更不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办。 海边不能去,我们三个人就往后面走。也就是废弃的花园的方向。穿过废弃的花园,还能往前走,可以一直走到山壁下面。这里很荒凉,有一些被人踩出来的小径。但小径上也都长满了草。好在这里,这些年下来,我们都知道,是没有什么毒蛇猛兽的。只是由于跟大海相比,这里的风景令人心情不那么舒畅,这也是我们和大多数人每天散步选择海边的主要原因。 我和娜拉轮番安慰若雪。她真的很伤心。不时地就会重新哭起来,嘴里经常说着云吴的名字,说她对不起他。看来,这个如今大高个子的北欧面目的女孩子这回是真的动了心了。也许她早就动了心,只是没有表露出来,也许是这回云吴奋不顾身英雄救美(以及不美)的行为把她心里那个本来压在感情上的盖子碰掉了。 她一次又一次地要我描述10日凌晨在警察局里发生的事情。我完全说不出新的内容来了,可也不忍心说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说真的不知道云吴什么时候会被送走,会被送到哪里去,我甚至不清楚他是否真的在警察局里,或者说仍然在警察局里。 可是她还要问,她说:你听到的惨叫声是发生在过道的左边吗?我说是的。她说:那么右边有什么呢?我说:不知道,我已经没有时间再走过去了。她说:那个水泡眼金鱼眼女警察站起来的位置在你的左边还是右边?我说:从我出来的角度说,在我的右边。 我不知道她问那么多地理问题干什么。可是我没敢问她。这几天,我已经怕了她了,尤其怕她的眼泪。 我们一起到这里的医院去过,护士医生们都说,这几天没有严重外伤的病人送进来。上一次送进来重伤的病人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一个护士悄悄地对我说,别说是她说的,那次她吓得够呛,那个病人身上有三个洞,都是穿透的,一个洞在肚子那里,一个洞在胳膊上,还有一个洞在大腿上。所有的洞的直径都是一样的,象是被一根钢钎穿过了的,比一般子弹穿过去要大多了。第二天,这个人就不见了。是忽然就不见了的。她还刚刚进过他的病房,看见挂着的点滴快没了,就去取一瓶新的。也就是那么两三分钟时间,顶多四五分钟,她再回到这个病房,床上已经没人了。 我说:医生说什么了? 她说:医生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整齐的洞。如果是钢钎穿过的,周围的肉和其它组织会很快补充进来,把空隙填满。可是这三个洞就是透明的,整整齐齐的圆型的,内壁光滑,没有血液流动过的样子。我在给他换药的时候,抬起他的腿,他腿的阴影里透过一个光束照在床上,就象是有的机器人的腿那样,有空隙的笔直的洞。他胳膊上的洞也同样是会透光的。好吓人,好诡异。 诡异?我问她。我对这个小护士也会用这个词感到奇怪。 她点点头。她说:真的,那些日子,那个人忽然消失后,我一直会梦到他。我完全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可是那三个洞我一直记得,一直到今天,我闭上眼睛,有时也会想到那三个从那人身体里透明地穿过去的洞。透光的洞。太可怕了。 你可别对别人说噢。她又强调了一遍。 我说:不会的,你放心吧。再说了,我连你是谁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她已经走到拐角了,却退了回来。 她说:梅根。 我说:什么? 她说:我叫梅根。高卢人。跟那个吉普赛女人一个名字。 我呆呆地看着她再次转身离去。吉普赛女人?她看来还读过一些书,至少是一些小说。我想说受累,我不是故意要打听你的名字的,我只是多说了一句话。我觉得我会记住她脸上浮起的红晕。 我喊道:波历。我叫波历。 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了。 听我这么说了之后,娜拉发表的看法是:有一点是好的。被这种激光枪打中的人,如果没有被击中要害,看来也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我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了多少能给若雪一些安慰。 但看若雪的样子,世界上恐怕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够真正安慰到她的。 今天,这里的世界又变了样了。 早晨,我向食堂走去的时候,发现那些浅绿军人忽然全部不见了。来也无影,去也无踪。就好象一觉睡醒这个世界上就会多了许多没见过的人,多了一种点缀的颜色,再睡一觉这个世界上又只剩下了见过的人,少了那种点缀的颜色。 我又想起了我的夹层原理。 简直不可思议。 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就在昨天夜里,一直温文尔雅礼貌亲切的浅绿军人忽然地就变得粗野了。 第101章 眼里蓝色的光泽 (时间:08年8月15日) 他们本来是不走进室内的,连酒吧都不进去,他们走进去的地方只有超市和超市旁边商业街上的那些服务性场所,比如理发店,或者浴室。可是,昨天夜里,这些军人忽然就冲进了所有的场所,包括工作区所有的大楼,包括生活区所有的设施。我当时在酒吧里坐着,也有好几个军人走了进来,他们让我们都站起来,把手举起来,搜了我们在场所有人的身,包括服务生,他们打开了所有橱门,拉开了每一个抽屉,甚至钻到每一张桌子底下去看。 整条酒吧街当时都是军人。都是浅绿色的制服人。 后来我回宿舍时,街头还有许多荷枪实弹的浅绿军人站着。回宿舍这短短的路,我又被搜了两遍身。 可是,今天早晨这里一下子就完全没有绿衣军人了。一个都没有了。好象昨天晚上的宵禁和大搜查都是假的,都是演戏。换句话说,我们是看了一场包括自己在内也就是说自己也成为剧中人的四维电影。然后电影散场了,今天一早散的场,我们只不过是走出了这个四维电影院,回到了普通的生活里。这个普通生活里没有浅绿军人。好象从来就没有过。 我直接走到了高原边缘,那里已经有不少人了。从这里到海边,视野开阔了不少。连体楼和再往前的神秘小楼就象是凭空地消失了一样,连同它们倒在地上的水泥块和它们周围倒下的灌木,全部都被清空了。许多海鸟落在那里的地面上,感觉在那里吃着什么东西。然后又群体地飞起,向海的方向飞去。 我并没有下坡朝大海那里走去,我只是看着这劫后的坡地和坡地下方那狂欢之后的大海。所有人好象有个共识,没有人往下走去。包括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我身边的若雪和娜拉。她们都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回头。我们只觉得这么并肩地站立在早晨的阳光里沐浴在失去了那种特殊的强烈的腥味的海风里是一种很自然的事情。 跟大家一样。我想。 我想,大家都需要一点时间,来重新适应这个地方,这个从高处向大海走去的坡。也许,只要有一个人两个人开始往下走了,大家也都会往下走。一直走到海边。 可是在没有人迈出这第一步的时候,好象大家的腿都迈不出去。象是有一个魔咒粘着所有的脚。 毕竟,那天的景象实在是太恐怖了。也许大家都害怕踩过去会唤醒那些记忆。或者是害怕还有病毒和细胞在地上躺着,象咒语一样地躺着,踩上去它们就会醒来,从你的脚底进去,然后一路攀升。 中午的时候,我甚至没往高原的边缘走。但是走出食堂的a2楼,走到工作区中轴线的时候,我还是往大海那里看了。显然没有人往海的方向走去。大家走在路上的脚步好象也都比平时快了。 可是,也许时间就是那个吻醒丁香公主的黑马王子。吃完晚饭后,忽然大家都往海边走去了。许多几乎不去海边的人也走去了。从高原经斜坡到海边,如果说人山人海,那是过分了,毕竟细胞滩这个地方就这么点大,人也就这么点多,但是,我可以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在同一个时间里向大海走去。 几乎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叫喊。即使三五成群走在一起的人也就象足球比赛结束走出体育场那样,象是相互之间都不认识的。 我和若雪和娜拉也是一样的情况。我们在高原边缘就已经相遇了,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我在中间,两边各一个女孩子。我们也几乎没有讲话。 这是一种让人难以相信的场景,好象有谁在导演着这一切。 我们在我和苏珊和亚斯明伟哥们工作过的连体楼的地方站了很久。这里已经不再是湖了,而是一大一小两个连着的坑。坑不是很深,大概平均不到两米,大坑中间局部地方估计有四五米深。坑的底部还有一些幽幽闪着的光。但那不是红光。这里已经没有红色的液体了。 我只说了“科雷”的名字。娜拉拉了一下我的右手。若雪拉了一下我的左手。然后我什么也没有再说。 这几天其实我一直在找科雷。我后悔我怎么从来就没有问过他住在哪里。没有人说见到过他。若雪跟他都在b4楼里工作的。若雪说,她去他的实验室找过。他的实验室很大,有十几个同事。所有的同事都说9号之后他就没有来过。在a2楼里的第四研究室食堂里也有几天没有见到他了。说实在的,我很担心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过下来的。他会不会病倒了。毕竟他曾经跳到连体楼位置上当时翻滚的闪光的细胞湖里去过,直接接触过大量的病毒。可是,有时候要找一个人就是那么难,没有人告诉你可以到哪里去找他。 然后我们走到了那个神秘小楼的位置。如上所述,这里倒下的高大灌木也都被清理掉了。地面上还有一些水泥块堆积着。 在这里,我们很自然地换了位置,就象彩排过的一样。 也就说,若雪站在了我们三人的c位,即中间位置上了。 所以,当若雪说出云吴的名字的时候,我和娜拉在第一时间握隹了她的左右胳膊。她说:没事。我没事。 她已经不再流泪了。我看到她的眼珠泛出一种蓝色的光泽来。这是我从来还没有在她眼睛里见到过的。即使在她的眼珠还是黑色的时候,在她象模象样地失常着或者说当着大叔章程的追求者的时候,我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眼光。 她的眼光有点让我害怕。 我真想问她,你有什么打算,你想干什么。 没想到,我没有问她,但她自己回答了我没有提出的问题。 在回到生活区后,她退后了一步,然后对我招手。我走到她旁边时,她对着我的耳朵轻轻地说:三个小时后,还在这里。 娜拉显然没有听到。娜拉回头的时候,若雪已经走在我前面了。 她显然想跟我单独约会。 说实在的,我有些慌。难道云吴刚出事,为云吴流的眼泪还没有擦干,她就要对我死灰复燃了?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呯呯响了。 可是我很快就自己否定了这个问题。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她的蓝色眼珠及其发出的光泽是不会撒谎的。她的眼珠发出的是一种没有温情甚至不分性别的光泽。 我知道我为什么有些害怕的真实原因了。因为我从那里面看到了一种非物质的东西。我想起来了。这种非物质的东西那天我在科雷棕色的眼珠里见到过。 在外面的世界,人们把这种非物质的东西或者非物质的元素称为精神。 第102章 新版汪若雪 (时间:08年8月16日) 我是掐着时间出门的。在这个地方,尤其是深夜,我知道准时准点的重要性。早了晚了都可能有危险。 我从小巷里走到酒吧街即我跟汪若雪同学分手她跟我约定的地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那里竟然站着一个高大的浅绿军人。背对着我,不知道在看远处的什么东西。 浅绿军人又回来了? 我四下里看了一下,没有看见第二个人,没有第二个浅绿军人,除了这个军人,没有其他人。酒吧们的灯光还幽幽地亮着,室外的位置上也没有人坐着。 以前是以前,在8月9日之前,这时候应该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候,或者说是最热闹时候的开端。可是现在是8月9日之后。8月9日之后酒吧到了将近12点的时候就已经没人了。这个情况到现在还没有改变。 我向酒吧那里走过去,第一间酒吧是空空的。连服务生也看不见。第二间酒吧里面也是空的,同样也看不见服务生。我知道的,在没人的时候,酒吧还会开着门,通常会开到凌晨五六点钟,可是服务生会在吧台后面趴着或者躺着(如果有地方躺)睡觉。有一次我失眠,在凌晨四点多走到这里,走进了纳丝林当服务生的那家酒吧,也就是从我出来的巷口数过去第三家,走到吧台后面,看见和听见纳丝林躺在三把椅子上打呼噜。我自己倒了一杯金汤力,坐了很久,但也不知道多久。她就一直那样睡着,一直到我在天空高处淡淡的曙光里走出去。钱我是第二天跟她结的。 在这里没有人会赖账。因为钱在这里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我看着第二间酒吧。然后我被人拍了一下。我被拍的部位不是肩膀,而是脑袋。 我并没有害怕,因为我的鼻子和耳朵都早已经告诉我那个浅绿军人在不断地靠近我。 在我的脑袋被拍的同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蹿到了我的肩膀上。同时的同时,那拍我肩膀的人或者说浅绿军人发出了一声惊呼,而那只拍我的手在刚碰到我的脑袋还没有拍结实的时候已经缩了回去。 我不知道我应该先回应哪位。拍我脑袋的人,即使ta不发出那声惊呼,我也已经解除了警报,在ta走到我的警戒范围即离我还有3米的地方的时候。那是我的鼻子告诉我的。 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科雷”。我紧跟着说的话是“没事的”。 第一句话我是对蹿到我肩膀上的小家伙说的。它就是那只考拉。我找了它好几天了。它忽然在半夜里就冒了出来,而且跟我第一次见到它时一样或者说差不多。只不过第一次在那条后来失踪的小巷里的失踪的小酒吧里,它是从我的肩膀上蹿过去,然后在我的身后看着我的,而这回是直接停在了我的肩膀上。 第二句话我是对我身后拍我脑袋的人说的。 这个人当然就是若雪。虽然但是是穿着浅绿军装的若雪。 我抱着落到我胳膊弯里的考拉,看着似笑非笑已经恢复严肃面容的若雪。她说:跟我来。 我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说,抱着考拉科雷就跟着她往酒吧深处走去。科雷是我给这个考拉起的名字,在我们改称黑人科雷为格莱格之后,我就叫这只考拉为科雷。格莱格和苏珊都很喜欢我给这个小家伙起的这个名字。即使后来我对黑人科雷混着叫一会儿叫科雷一会儿叫格莱格,我还是叫这只考拉科雷,他们也都这么叫。我说,以后可以叫科雷一世和科雷二世。 我说:你这是要带我到哪里去? 尽管我没有看到这家酒吧的服务生,吧台后面并没有人趴着或者躺着,可是我还是压低声音说的。 我说:这是女厕所。 她说:进来吧。 当然了,厕所在里面没有人的时候其实是中性的。 我跟了进去,她已经站到了抽水马桶的盖子上,推开了房顶上的一块方形的板。 她跳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堆衣服,浅绿色的衣服。是浅绿军装。 她把这套衣服塞在我的手里,说:换上。想什么呢? 然后她就走了出去。她从我身边走出去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脸红了一下。这是一个熟悉的脸红,当初黑发的个子不怎么高的申城的女孩子的脸红,出现在一个个子高大金发碧眼的女人的脸上,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当两名浅绿军人走回到酒吧街上时,我才有时间问她。你要干什么?劫狱? 她说:跟我走。 我跟着她走了。我们经过了一条小巷,即我跟她约定的那个路口,又经过一条小巷,我看到了远处的灯光,那是这些天夜里唯一这了一片的灯光,即玻璃门玻璃墙的警察局的灯光。 我本来想说“过了”。难道是换地方关人了?再就是,如果要从后门摸进去,方向完全反了。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感觉我被震住了。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汪若雪或者珊德拉。她整个变了一个人。从我看到她蓝色的眼珠里的那种光泽,那种我在科雷棕色的眼睛里也见到过的光泽,即我说的含有某种非物质元素的光泽,从那时候开始,我发现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那个小鸟依人的傻白甜。当然她不是傻白甜已久,在细胞滩重逢后她就已经不是那个曾经的她了,但她内心还是女人的以及温柔的,甚至,不好意思,甚至还有着一种对我的怀念或者说怀恋的。不是我自作多情。但我真的看得出来,虽然她毫不犹豫地跟着或者说带着云吴在海边跟我们分道而行,但那种毫不犹豫里有一些别的滋味。 这回她才是真的变了。我感觉有一种脱茧成蝶的意思,感觉她在茧里挣扎了很久,甚至几年,可这回忽然就飞了出来,展开了翅膀。她的翅膀有一种震撼的力量,震撼的美。或者说,就象国际象棋里的小兵走到对方底线,转身成了女王那样。 在苏珊带着我钻出来的生活区和高原边上的小房子那里,我终于抓住了她的一条胳膊。我都有点气喘了。我说:能告诉我到底到哪里去吗?死你也得让我死个明白。 她说:不是你说的劫狱吗? 我说:可是,这个监狱难道在大海里? 她的脸上闪过一个笑容,在最后一个路灯昏暗的光线下,我都怀疑她是否笑过。我定睛再看的时候,她的脸上只有平静和坚定,或者说我说的那种非物质的表情,一种即使不说美丽但至少是迷人的非物质化。 她说:行。我是得让你死得明白。 她说,昨天,现在应该说是前天了,因为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她说的是浅绿军队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夜晚,她看到许多浅绿军人走进超市旁边再旁边的那个浴室。她也走了进去。那是她第一次走进这里的公共浴室。 她稍稍冲洗了一下,很快就走了出来,她穿上一套扔在椅子上的浅绿军装,再把挂在衣帽架上的另一套拿上,连同她自己的外衣,塞在一个同样挂在衣帽架上的布袋里,走出了公共浴室。 我说:原来前天晚上的大搜查是你造成的。 她说:我想是的。 她这话说得很平淡,没有附带任何的得意或者自豪。 她说,她本来只是临时起意,并没有想好接下来做什么怎么做。可是临时起意之后还有临时起意,因为她正好经过了警察局。 她本来已经过了警察局。可是她又折了回去。里面的警察见到她很惊讶,也很尊敬。他们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少校让我们把犯人带走。警察问:什么人犯?她说:就是身上被打穿的那个人。一个显然是领导的警官走上前来说:你好上尉。可是我们的领导说是明天夜里也就是后天凌晨两点送这些人去半山。她说:半山?那警官说:难道你们要带他们到别的地方去?如果是这个意思,最好在你们离开前让你们的少校跟我们的区长沟通好。我们只听我们区长的。 她说:回宿舍后,我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想出头绪来。就是你说的劫狱。怎么劫?靠我们几个人去警察局里劫显然是不可能的,再叫上其他人我们也是肉身,我是说我们什么武器也没有,那是送死。直到昨天傍晚,我们走到那两栋房子被你们的细胞炸平甚至炸出坑来的地方,我看得很仔细。你们那两栋连着的房子那里我没有看到什么可能性。可是在那栋神秘的小房子的地基那里,我看到了一个被剩余的水泥块覆盖着的一个洞口,我相信我看到了下面的楼梯。 第103章 再入地下世界 (时间:08年8月16日) 我说:楼梯? 若雪说:是的,我觉得是石头台阶。但是那个水泥块的缝隙很小,好象钻不进去。所以我觉得要叫上你,至少你比我有力气,你是男人。 我说:明白了。你不叫上娜拉,是为了保护她。 她说:有这个意思。而且她也是女的。我是说力气。 她说:现在应该离两点还早。 我看了一下我的手表,我说:12点50。 她说:走吧。 说完她就往下坡走去,向着大海的方向。 我说:等等。 她回过头来说:怎么了? 我说:你让我穿的是女人的衣服? 她说:你才发现?你不觉得你穿着有点特别吗? 她说“特别”。其实我正是看到了走在我前面的她的特别,才叫住了她的。 她穿着这套军装,很紧地绷在她的身上,裤腿显得很时尚,因为两条小腿的下方都是露天的。她的两条胳膊也同样露出了下方即接近手腕处的小半截。 其实我也感到了特别,因为我的小腿和胳膊也是局部裸露着或者说没有被完全覆盖了的。 再就是,她身上那套显然是一个军官的制服,而我这套应该是一个普通女兵的。 她说:走吧。当一次女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再说了,难道要我到男浴室里去拿他们的衣服? 这又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好在山坡上生活区的灯光还能微弱地给我们照明。 我们绕过了连体楼的废墟,走到了神秘小楼废墟那里。 走近后,地面忽然就亮了一块。很亮。把我吓了一跳。 由于黑暗,再加上我的目光看着的是地面,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掏出了一个手电筒,照亮了那一堆水泥块。 果然,水泥块覆盖着的地方,有一个缺口。在手电筒电筒下,确实能看到下面有石头的台阶。 可是这个缺口很小,别说我们俩了,换成个小孩子也钻不进去的。 覆盖着的水泥块都很大,最小的那块至少也有几百公斤。 我说:我们试试。 我叫着一二三。那最小的水泥块动也不动。我再叫一二三,这几百公斤的水泥块晃了晃,但仅仅是晃了晃。 我坐在了地上。然后我又站了起来。我说:你把手电给我。 我拿着手电筒绕过去,走到被生物岩浆冲倒的高大灌木那里。我东抽一下,西拉一把。若雪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也在一边试着抽那些树枝。 我没有干过什么物理技术活或者手工活,我有动手能力,但动的都是那些瓶瓶罐罐。只是杠杆原理这种小学常识课的知识我还是懂的。 这些树枝不是太粗就是太细,而且都跟树干连在一起,而且每一根上面都有许多更细小的树枝和茂密的树叶。 我知道我自己已经全身湿透了。可是别说单独分离出来的粗细适宜的树枝了,就连连着的可以折断下来用的也找不到。 我坐到了地上。我看了看我的手表,1点25。我又站了起来。 我走回到水泥块那里。在那里,我看到了一根铁棍,一根生锈的铁棍。方形的,外面这头还沾着一些水泥。 我拉了一下,这根铁棍竟然是可以拉得动的。 我没有叫一二三,可是我拿出了全身的力气。 然后我跌倒在地上。若雪扶了我一下,也跌在了地上。 这根方形的铁棍竟然被我抽出来了。由于用力过度,它甚至在我的上方飞了出去,下端擦到了我的额头。 她说:你出血了。 我说:没什么。快。 没有时间,没有条件处理伤口,也没有时间喘气,我们马上回到那个缺口那里,把铁棍插进一个空档。在我们合力的撬动下,最小的那块水泥有了晃动,而且是比较大的晃动。我说:再来。我再次说一二三。 然后这里响起了一连串的声音,叮叮当当咚咚轰轰隆隆鸡鸡蛙蛙。叮叮当当是我们手里的这根铁棍发出的,它从我们的手里脱落,从缺口里掉了下去。我赶紧伸手去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咚咚是水泥块被我们撬下了一段,那段掉下去发出的声音。然后它是滚下去的,它在下面的水泥台阶下方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一群水鸟被惊动了,它们飞了起来,鸡鸡蛙蛙地叫着。 这么多动静在下半夜的野外响起, 后来总结起来,我当时在第一时间里同时出了三身冷汗。 第一身冷汗的出处或者说出汗原因是铁棍脱手掉了下去。我第一时间的第0.1时间里伸手去抓,结论是抓了个空,我第一时间的第0.2时间里的感觉是绝望。我们费了那么大劲儿找到的铁棍瞬间失落了。 第二身冷汗的出处或者说出汗原因是那些声音,那么多响亮杂乱的声音在夜半的野外响起,简直给人惊天动地的印象。 第三身冷汗的出处或者说出汗原因是我差点由于伸手去抓那根铁棍、由于我在那个瞬间的奋不顾身而跟着铁棍一头跌到那缺口里面去。 我向四周看了一下。坡上和周围都没有更多的动静。 我说:谢谢! 我必须谢谢。如果不是若雪用尽了她的力气抓住我的手把我拉了回去,我多半跟着那根铁棍从缺口里跌下去了。 若雪没有说不客气,她说的是:行了!可以了! 她是压低嗓音叫的。她的嗓音是兴奋的。 与此同时,我也差点叫出同样的语言来。因为我在想到我差点跟着铁棍跌落下去之后,下一秒的想法是,我也可以从这个缺口跌落下去了,我说的是我整个的人。 那一段水泥块掉下去和滚下去后,这个缺口相当大了。大到了我们两个人并肩下去都没问题的地步。 我走在前面,踏在了水泥台阶上,一路往下去。我想,这一定是阿尔贝特平时走进这个小楼的通道。 通道里没有灯光。显然是生物岩浆冲击的结果。幸亏若雪带上了手电筒。 楼梯底部是红红的水。有一点点荧光。我把脚伸下去,发现这里并不深,只到我小腿肚的一半左右。然后就是平地了。我们趟着红红的液体往前走。大概走了有十几米。若雪说:小心,有灯光了。 拐过去之后,那个通道就是往上去的了。 我一路念叨着,千万别碰到墙。 如果碰到墙壁,只要有一道必须凭刷脸才能裂出门洞来让我们通行的墙壁,我们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当然不会是因为我的念叨。可是我们真的没有遇到墙壁挡路,再走了一段路两段路,拐了一个弯两个弯,我们听到了汽车行驶的声音。 然后我们就在一个地下大厅里了。也就是我去过的那个地下汽车世界。 第104章 白色警车蓝色警车 (时间:08年8月16日) 再次来到这里,我再次有眩晕的感觉。应该说,比上一次进来更让我眩晕,因为我在这里就想起了上次的迷失。其实我并没有描述过这个地方,或者说没有清楚地描述过。我好象只提到过一些字母和数字的组合,说它们指示着每个路口前往的方向。 其实说起来很简单。这里是无数个重复。也就是说,看上去都一样。 这么说吧,可以说这里有许多个甚至无数个地下停车场。每一个停车场都很大,位置也很大,也就是说,主要都是用来停靠货车的。每个停车场也都有一排停小车的地方。这里的车道不是笔直的,在墙壁之间行驶或步行一段后,就会面对墙壁,分流成左右两条道路,顺着其中一条走过去,再拐个弯直行,就会经过下一个停车场或者左右两个停车场。可以说,这就是一个地下迷宫。过了这些停车场,又会来到下一条路,丁字路口或者十字路口。最要命的是,所有的停车场看上去都没有区别,就连里面停着的货车和小车,也都非常的象。 除非是世界记忆大师,能够看清并记住两边和顶上亮着的字母和数字的组合及其位置,比如在左边还是右边,才能找到要去的地方。 而且,许多地方看似路到了尽头了,在有通行权力的车辆对着墙开去的时候,那墙就裂出道路来。这是我上次亲眼见识到的。而且,我还看到,在墙裂出车行的道路时,两边才亮出表明方向的字母和数字组合。也就是说,许多字母和数字组合不是标在外面的。 我相信这里面有一种特殊的导航,应该每辆汽车里都有。否则这里简直就不是人能够行驶并能够找到前进方向的地方。 上次是我的运气好,应该说是太好了。我饿晕了,可是我晕倒的地方,却正好是红发女孩艾晚亭经过的地方。 我说:等一等。 若雪说:怎么了? 我说:你还记得我们下来的路吗? 她说:当然了。有问题吗? 我说:你记得? 她说:要我告诉你吗?后退25米,在那辆大车旁边,左拐,再走20米,右拐,再走25米,再右拐,然后马上左拐,就到了我们出来的那个口子,然后是向下的坡道,大概有50米长,尽头处是一条横向的通道,我们要向左拐,马上再向右拐,进入下一条坡道。 我说: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的?我听着都晕了。 她说:我搞生物科研比你可能差得远,可是我的方向感绝对是一流的。如果世界上有方向感比赛或者超级迷宫大赛,我至少可以进入前三。 她说:你还不信吗?我还可以告诉你,根据我的估计,这回当然是估计了,但我觉得误差在一两米之内,不会超出五米。我估计,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别墅小区的下面,也就是苏珊和阿尔贝特他们几个人住的那个地方。我们实际上已经过了酒吧街和商业街了。警察局应该就在右前方300米左右的地方。 我真的是目瞪口呆了。我当然是相信她的,因为这个女孩子是个诚实的人,有时候丢脸的事情她也会笔直地说出来。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这就不是方向感那么简单的事情了。这叫特异功能。 我一直以为这世界上有特异功能的人很少,而我凭我的嗅觉在这里面可以占上一席之地。可我真的没有听说过有这种方向感2.0的特异功能的。 我看着她绿色的眼睛,那清澈得象普通世界的普通天空或者象普通世界的普通湖水的眼睛,我真的觉得她不是她了。她说:走吧。时间快到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白皙的有淡淡的斑点的脸红了起来。 这证明她还是女孩子。除此之外,她完全是另一个人。 而云吴还要我“照顾她”。 结果还是她拉了我一把。由于我的魂不守舍。 一辆小车从我刚才站的位置那里疾驶而过。 她走在前面,先是右拐,然后左拐,走了一段路后又右拐,再左拐。她走得很坚定。 我真的开始相信她的特殊本领了。 我们走进了另一个大型停车场。这里停着大大小小几辆车。一辆不大不小的车顶着那种一排的、中间红两边蓝的灯。民间称为红绿暴闪灯的那种。 还真的是警车,而且是跟普通世界许多国家的警车几乎一模一样的。应该说是跟我们电影里见过的押送囚犯的警车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车身是白色的。 白色的。应该是我们二区颜色的意思,跟二区的所有服装保持着一致。包括警服在内。 我真的是服了,真的是信了。这个小姑娘若雪(虽然她到这里也已经八年多年龄也已经三十出头了,可在我的心里她始终是小姑娘)太神了,她的脑子里真的装着一台卫星定位器。 可是我并没有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某种特殊的意思来,至少没有得意。“我怎么说的来着?”那个意思。一点都没有。好象这对她来说是非常普通的事情。 我们没有走过去,而是在一辆大货车后面站着。或者说躲着,气都不敢出的那种。 也许是不经意间的事情,我偶然看了一眼我面前的反光镜,发现这辆大车的这个反光镜竟然是不反光的。也就是说,镜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包括车身,包括我和若雪,包括车子后面的情况。反正就不成其为反光镜。当然这只是偶然的发现,当时我根本没有时间往这个方向想下去。 警车那里有人在说话。也就是说,那里至少有两个人。都是男的。 一个说:这些人的时间观念还真有问题。 另一个说:局长说了,今晚会增加一个人,也许他们还在等那个人。 第一个说:好象来了。 我们不敢伸出头去,就站在货车旁听着脚步声。她轻轻地说,四个人,五个人。来的是五个人。怎么这么多? 我说:不对,是六个人。 她说:可是我听到的是五个人的脚步声。 我说:我闻到的是六个人的味道,包括之前已经站在那里的两个人,一共是八个人。其中有一个人是被抬着或者架着过来的。 我瞥到她蓝色眼睛里的笑意,虽然是一闪即逝的那种,但这个笑意让我有些后悔,因为我发现我自己有时候真的很幼稚。我好象是憋坏了,而现在终于有了显示自己的本事的机会。 补充一下。我们现在站的位置对着一堵墙,车辆停放的地方跟那堵墙之间是一条车道,我们的左边是掩护我们的货车,货车旁边隔着三辆小车的地方是那辆似乎是警察押送犯人的囚车,即那两个人说话的地方,也是现在墙壁那里有六个人走出来并且正在登车的地方。补充完毕。希望我说清楚了。 因为,就在那些人开始登车的时候,我们旁边发出了紧急刹车的声音。一辆小车在我们右边停了下来,对着我们这边的车门以第一速度被打开了。一个男子人刚探出身体的上面那一半,就说话了:奥飞瑟,这里卫生间在哪里? 我愣了一下,我说:奥飞瑟?这回又是若雪的反应快。她说:往右走,然后左拐,再走大概10米 。 那人说了声谢谢奥飞瑟,匆匆地走了。 这个人穿着蓝色的制服,也是警察的制服。他开来的小车也是顶着红绿暴闪灯的。 显然,他根本没有时间问我们躲在这里干什么,连想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他明显是憋坏了。又或者,他看到的是两个浅绿军人在一起,一男一女,一兵一官,又是不那么正大光明的样子,那还会是干什么?这显然不属于他管的范围,超出了他的管辖范围,或者说是人之常情。 这时我们听见了车门摔上的声音。他们登车完毕了。 我们完全没有看到那都是些什么人,是否有囚犯,更不用说去确认一下里面是否有云吴在内了。又或者,那被抬着出来抬着上了车的人,会不会是云吴呢?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去考虑,也没有这个可能性。 我们对视着,我看着绿色的眼珠,她看着的是蓝色的眼珠。我也许还没有说过,我成为南美人之后,我的眼珠也变成了蓝色的。这是娜拉告诉我的。 我们对视的意思当然是:怎么办? 这回轮到我反应快了。终于,我想说。跟那个蓝衣警察一样,我也有憋坏了的感觉。 我拉开了停在我们旁边那辆蓝色的警车的门。然后我说:上车! 我看到了车钥匙。车钥匙就插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我后来觉得,这辆蓝色的警车就象是有人给我们送来的。如果不是上帝,那就不知道是谁了。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事情也真的是巧了。太巧。 我们在墙壁裂开门裂出行车道的地方赶上了白色的中面包警车。 一辆蓝色的警车跟在一辆白色的警车后面,行驶在地下通道里。就好象是上面有令要加强押送的阵容,本地执行,异地监督。完全说得通,简直就是天衣无缝,顺理成章。我几乎笑了出来。 我又有了一个发现:这车里居然是没有内视镜的,而车窗外两边的后视镜居然会“复活”。如果我没有记错,它们是在汽车启动的瞬间由两边没有倒影的玻璃片变成了后视镜,能看到车后情况的那种。又是一项黑科技!天哪。我甚至明白了,这是把这个地方或者说这个研究院范围内的“无镜可照”做到了天衣无缝。还有呢:这后视镜里,就汽车而言,只能看到车身,后视镜里看得到的车窗是不透明的,也就是说,看到不车里的情况。所有的八格牙路都已经修补完备。这样的心思简直太缜密。这里真的是一个超人的世界。无疑“供养”着许多超人。 与此同时,我之前关于车里有导航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我右边下方一点的视屏象人世间普通车辆的普通视屏一样,展示着一个活动的地图,即导航里那种地图,但是是简单的一种,这里展示了几条道路前往的方向,不象我们二区地下汽车世界里只是字母和数字的组合,而是在字母和数字组合的下方,也直接有文字说明。比如dd12这对组合下面的文字是d区1、2片,cb1下面的文字是c2区1片。我想也是,如果没有文字说明,这里只有老司机能开车,新手是会迷路的。我猜d区是4区的意思。c区是3区。如果往回开,我只需要找b打头的方向就行。假如我没有猜错,这就简单了。 小心跟上!我吓了一跳。小姑娘忽然就叫了这么一声,很急很响。 第105章 见证半山 (时间:08年8月16日) 还真是的,在一个岔路口,白色的大警车往左去了,我差点错过。我反应向来是快的,我的反应让我们的蓝色警车发出了急刹车的声音。 进了这条岔路后,道路就开始一路向上了。 她说:真的是去半山? 我说:看来是真的。 终于要见到那在传说里令人胆战心惊的所谓的半山了。那个我们在海湾边缘仰望过的山壁的大嘴。 经过很多个盘旋,我们开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 白色警车就近停了下来。我开过白色警车,停在距离较远、接近另一边山壁的地方。 她说:怎么办? 我说:不能冒失,他们那么多人,而且都有枪。 她说:我们就在车里坐着。 我说:那也不行。那会引起他们怀疑的。 我真想说:风景真好。我没有说,是因为我感觉到了这话的不合时宜和残忍。 这个岩石大嘴里,顶上有几盏暗淡的灯,好象是故意暗淡的。 最不合时宜的是,这里竟然洒满了银色的月光。不仅是这里,这个岩石的大嘴里,而且下面整个的海湾,海湾以外无边的大海,还有西边的山壁,都让我想起银装素裹那个汉华诗句。 我说“竟然”,是因为,这些天月亮都没有出来过,至少没有在晚上出来过。即使在今天夜里,在我们用足力气不惜汗水地撬动神秘小屋所在地地面的大水泥块的时候,月亮一直都没有要露个脸的意思。可是,在这个最不需要月亮不需要那种银色的浪漫的地方和时候,我们忽然就整个被月光笼罩着了。 而且我们看他们很清楚。他们看我们一样清楚。 果然,有个警察对我们招了招手。 若雪说:这就是那个当官的。 我说:他认出你来了? 若雪说:有可能。不一定。 白色警车上下来了七个人,其中两个人显然是犯人,他们的手是背在身后的,看来是被铐着或者捆着。这两个犯人模样的都是女人,中年女人。看不清楚,但我感觉是我没有见过的。 可是我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当然了,即使不认识甚至没见过,但这两个人的命运无论如何也是让人揪心的,或者说应该让人揪心。 我们捏着小手。她的手心在出汗。很多的汗。 然后,有两个警察从开着的车后门里拖出两只脚来,也就是说,他们一人拖着一只脚,把一个躺着的人拉了出来。他们居然就只拖着两只脚,直接把那被拖着人扔到了地上。我甚至听到了那人脑袋砸在石质地面的声音。 可是我没有听到其它声音。也就是说,那人被砸在地上而且是脑袋砸在地上,这人却没有发出其它声音。比如叫喊。 是死人?尸体? 这时我才看见两个象跷跷板的东西。他们把两个女人分别抬到其中一个里去。我说“里”,是因为放上去后就看不见她们了,显然那跷跷板的这头是一个凹槽。 然后,不知道他们按了什么按钮,一台跷跷板猛地弹了起来,这边的一头即地上的这头一下子就到了最高点,一个女人尖叫着被抛了出去,抛得好远,直接出了海湾的范围,在海湾以外的银色的海面上落了下去,溅起一片银色的浪花,一片瞬间就被许多鲨鱼包围了的浪花,感觉就象是鲨鱼也是浪花的组成部分。在她落下去的瞬间,又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而这里,在这个岩石的嘴里,在我捏着的小手一个劲的颤抖的同时,那头的人在鼓掌欢呼,好象他们是在看什么海豚表演,或者在观赏一场五彩缤纷的焰火。 然后,第二个女人被弹到了空中,同样划出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可是这个女人一声都没有发出,没有叫喊,什么声音都没有。 看来她在被发射出去之前已经晕过去了,甚至可能已经死了。吓的。 能不害怕吗? 这帮警察同样在鼓掌欢呼。远处传来鲨鱼的叫声,还有许多海鸟的叫喊。 然后,我不得不搂住若雪。因为她全身都在颤抖。因为我们都知道,更关键的时候到了,而我们却完全无能为力。这是世界上最残忍的无能为力。 尽管我们到现在也没有看到被他们扔在地上砸在地上的那个人是谁,连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这个人被警察们从地面上抬了起来,放进了一台跷跷板重新回到地面的一端的凹槽里。 我不得不把浑身的力气用在搂着若雪的那只手上,同时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原因之一是,她用足力气想要冲出去,原因之二是,她同时用足力气想要叫喊。 在这个跷跷板被弹起来的时候,那个被抛出去的人好象忽然就醒了。空中传来他的叫喊。他不是在尖叫不是在绝望地叫。他的叫声是那样的悠扬(受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断断续续地在空中飘着,断断续续地飘到我的耳中,当然也飘到了所有人的耳中,包括我搂着的若雪。 也许这些残忍的警察听不出所以然来。可是我听懂了,听明白了。 那是汉语,是三个字,这是个男声,他叫喊的是“照顾她”。 也许,如果没有之前他说过的这三个字,我可能还要猜一会儿甚至很久,可是这回是这样的清晰。 这个声音也是这样的明确。当然是我和我们熟悉的亲爱的云吴老师的声音。 这是毫无疑问的。 若雪说:是他? 我说:是他。 这里不需要撒谎。谎言是没用的。 那个警官向我们走来了。 他越走越近,我都看得清他的脸了。他留着小胡子。 他距离我们不到十米了。然后他站了下来,敬了个礼。他说:妈达姆!妈达姆少校!满意了吗? 他果然认出了她来。 若雪已经没有动静了。我感觉她是晕过去了。她软软地躺在我的臂弯里。 那警官见我们不回答他,又向我们走来,走得更近了。 我忽然就低下了头,嘴对着嘴地吻了下去。 我听见我的心的呯呯声了。那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呯呯声。那第一个意思是,我真想把她放下,不顾一切地向那警察冲去。可是我拉住了拽回了我自己,止于我对一张没有回应的嘴的吻。 那警察又站住了。他又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身走了。 那辆白色的警车开走了。岩石的大嘴里只剩下我和她。 她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在流泪。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我明白。 她说:他真的走了。 我知道她说的“他”是谁。当然不是这个警官。 我说:我真没用。 她说:我也一样。 我们坐在一起,呆呆地看着大海,不再说话。 我们这个样子坐了很久,我眼看着月光移到东面的山壁,眼看着晨光照在西面的山壁上,红红地染着那天真无邪的大海。 我终于想起来那警官说的那句话了,我是坐了很久以后才想到这句话并且想明白了的。他说的是:享受吧,这里是最适合爱情的地方。 他的理解简直是太残忍了。对她,对他,对我,都是一样的。 我希望若雪没有听到。一直到离开那里,我都在担心她会跳下去,跳入下面美丽而残忍的大海。跟着他去。 我这里的“他”指的是云吴,我敬爱的、亲爱的云吴老师。 他喊叫着“照顾她”,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难道他知道我们跟过来了?或者,他就只是发出他的心声,或者,他就是喊给大自然,喊给上帝听的? 这是爱情。我想。 我流泪了。今天晚上,我这是第一次流泪。而且我的泪止都止不住。 第106章 长官会议 (时间:08年8月16日) 08年8月是一个注定要写进史册的月份。这个月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当然了,要写进史册,前提是这里的历史哪一天会被公之于众,或者说会被解密。 88,本来在汉语里,在南方的方言里,跟发发谐音。因为发是发财的意思,是之前几十年上百年里无数人的梦,所以在车牌、电话号码、房号、卡号等等领域被抢得一塌糊涂,抢出一个又一个的天价来。 可是,在超二流感爆发之后,这个“发”或者这个8却忽然成了许多人的忌讳。道理很简单:财要发,病却是发不得的。 而在这里,我们的8年8月,88,显然属于那种不好的发的范畴。 而且事件一个接着一个,一发再发。 而这几天,我和若雪从半山回来的这几天,这里酝酿着另外一种发。 一种爆发。 8月16日早晨,太阳还刚刚升到天上,还在东面很偏的位置的时候,我和若雪从那个地洞里钻出来,把我们的脑袋拱出阳光灿烂的坡地的时候,这里还弥漫着一种似雾非雾的模糊,一种气味上的清新。 说实在的,我们都脱力了,从身体到心灵整个的脱力了。可是我们都尽可能地快走,尽可能快地往我们的住处走去。 我们在早晨阳光下相互看了一眼就达成了共识。因为我们看到了对方,看到了自己,马上意识到我们还穿戴着浅绿色的军服。 也许还足够早,也许那些天人们已经没有心思于晨练。我跟若雪分手,走进我的宿舍楼的时候,实实足足地喘了一阵子气,为这一路上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感到庆幸。 可是,走进我的单人宿舍房间,我刚拣回来的这份淡定马上就没有了。 因为,我的床上坐着一个人。 而这个人见到我时本来是低着头的,后来我想他的低着头是故意的,应该是在他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时才低下去的。 然后,当他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就跳了起来,动作非常敏捷,同时有些怪异,但他就是那样没有修饰地简单地跳了起来。 是你?这是他和我同时说的一句话,同样的一句话,都是喊出来的。 怎么是你?这是他和我同时说的第二句话。 没有第三句话了,至少在第三时间里没有了。因为我们已经抱在了一起。 我抱住了格莱格,或者叫科雷,格莱格或者叫科雷的黑人老头抱住了我。 我没有提问,比如你这些天都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的,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也没有提问,比如你这是从哪里来,这一个晚上都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会穿着这一身军装的,你这一身军装是从哪里弄来的。虽然我的问题都把我憋坏了,他也一定是。我知道,他第一眼见到我之所以会跳起来,就是我的这身装扮惊到他了。 可是,我们很快就进入了叙述状态。我说:你先说。他就先说了。 他说,他那天,就是细胞大爆炸的那天,他回到自己的宿舍就晕倒了。他也许是饿醒的。他发现自己饿得一塌糊涂,饿得肚子痛嘴里泛出酸水。他也不知道他在宿舍里躺了多久了。他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躺在了地上。他估计应该有几天的时间了,否则他也不会那么饿。 他走出宿舍。那是夜里,应该是下半夜。外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没有人的声音,没有月光。 他走到超市那里。我们的超市是24小时都能进去的,前提只是你有一张可以刷开超市门的脸。他在那里拿了许多吃的喝的,回到宿舍。那时天的高处甚至有一点亮,应该是凌晨的时候。他吃了很多东西。然后肚子又痛了。那是胀痛,他都觉得要不行了,胃要穿孔的感觉。他本来是想到医院去的。可是他又晕倒了。 他再次醒来后,发现外面还是夜晚,还是没有月光的夜晚,外面的天甚至很黑,高处的那点亮也没有了。然后他走了出去,他走到了海边。尽管天很黑,没有月光,可是借助着远处坡上的那点微弱的灯光,他在海边走了很久,也坐了很久。直到天空的高处又有了一点亮,海鸟发出尖锐的叫声。 好几天他都是这个状态。他不想见人,他想到见人就感到一种恐惧。那几天他整个的昼伏夜起。 他说,就是昨天晚上,他又是一个人出来夜游。感觉是午夜时分。他经过了警察局和酒吧街的交叉口,酒吧街上虽然没有人坐着,但有一两个酒吧还有人讲话的声音传出来。然后他就走到了工作区。 b打头的四栋大楼没有窗子亮着。可是,a1楼即行政办公楼却有灯光。 他就走了过去。然后他就走了进去。 他看见一个房门开着,有人在里面讲话,他就走了过去。 那个开着门的房间是一个小会议室,就在阿尔贝特办公室的对面。 也不知道是什么灵感。他脱下了鞋子,用最轻的脚步走了过去。 他首先听到的是阿尔贝特粗糙的嗓音。他说:你们一定要高度重视,同时要高度保密。 然后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听得出来,是后勤总监。她说:一共要来多少人? 阿尔贝特说:他们只告诉我,仅高层官员就有二十来个人。 一个男人问:是我们研究院院长和各部门负责人?也不会有那么多吧。 阿尔贝特说:我这么说了吗?比院长还要高。 一个女人问:能告诉我们有多高吗?也好有个心理准备。这个女人我也听得出来,应该就是你们研究室的主任。 我说:海依蒂? 他说:对。阿尔贝特说:这么说吧,他们对世界负责。 好几个人问:那会是谁?国盟的? 阿尔贝特说:国盟算什么。我说的是实实在在负责的,包括政治和军事方面,当然包括各个情报领域。 一个男人问:是国家领导人?这个男人的声音他说他也认得出来,他说:我和你都受过他的领导。 我说:一室主任维利蒙? 他说:应该就是他。 阿尔贝特说:我不能说更多了。 你的室主任又问了:就是因为细胞大爆炸吗? 阿尔贝特说:你说呢?我们这里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么多贵宾,一个国家,受累,我是说我们世界的最高层人士。院领导说,最高层认为,这可能是一个新纪元的开端,你可以说是生物新纪元,也可以说是政治新纪元,或者军事新纪元。 阿尔贝特又说:记住了,这就是一周后的事情,从现在数起,正好一周,七天。各自的职责都要明确一下。 格莱格说:听到这里,我就走了,因为我听到有人向门口走来。也许有人要去上厕所。 他说:出来后,我本来是回宿舍去的。可是夜里的海风把我吹醒了。结果我就到你这里来了。有一次你喝多了,还记得吗?是我送你回来的。我本来想敲门的,可是一敲,门就开了。你一条皮带掉在地上了,正好掉在门口,所以你的门没有关好。 我说:你为了这事来找我? 他说:是啊。你没有想明白吗?你来了几年了?有七八年了吧。我都来了二十多年了。一个人能活几个二十年?难道我们要在这里默默地死去吗?就象苏珊和许多其他人那样? 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听得出我声音的震颤:你是说,这是一个机会? 他说:对啊。我们在这里这么多年,一个外界的人也见不到,没有记者,没有世界组织的人。我们就在这个你说的细胞滩上,在这个研究所里不停地做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情,而且很显然里面有许多是罪恶的事情。我们都有家人,这里的其他同事都有家人。可是许多人最后死在这里,到死也不能回家,到死也见不到家人,父母,妻子,丈夫,儿子,女儿,孙子孙女。我们还要做下一个苏珊吗? 我说:对,我们要让外界知道我们。要让世界知道有我们这些人在这么一个偏僻的神秘的地方。你说来的是世界级的领导人? 他说:这是阿尔贝特说的。我认为不会是什么世界领导人。谁又是世界领导人呢?但是很可能是开办这个研究院的国家的国家领导人,或者是几个国家的领导人。也许还会有记者跟着来,哪怕只是一个国家的记者,哪怕是内部的记者,但是,如果能够一下子有一批外界的人来,能够知道我们的处境,如果里面有那么一两个有良心的人,他们再回到外界去,我们不就有希望了吗?哪怕是一丝半点的希望? 我说:太对了。我完全同意。你说,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怎么做? 他说:光靠我们两个人是不行的,我们刚露个头,就会被他们抓走,或者当场消灭掉。 我说:你是说,我们要召集很多人? 他说:原则上是越多越好。 我说:可是,如果召集很多人,这些人里面有人提前出卖了我们怎么办? 他说:我想过了,在等你的时候我仔细地想了一遍。确实,人多了可能会提前暴露我们的计划。可是,只要我们谨慎一些,商量好进展的办法,再加上一点运气,或许我们会成功的。 我说:我们一定要成功。 当天晚上,我们跟以前一样去海边散步。我是说我们这几个人,我,娜拉,若雪,再就是格莱格替补了云吴的位置。仍然是四个人。 首先,我约好了娜拉和若雪去海边见面,而且说定了就在海边往西两公里的被我们称为老汉的大礁石那里。 娜拉和若雪先到了那里。 当我带着格莱格到那里的时候,天边、海上和东面的山壁还是红着的。 第107章 密谋 (时间:08年8月16日) 格莱格的到来让两个女孩子特别的高兴。尤其是若雪,本来她的情绪是非常低落的。这是可以理解的。走了一个爱她的人,这个走了的人也成了她爱的人,她自己说的,本来任何一个人都代替不了他的。可是毕竟见到一个失踪了多日的老朋友,总会让人高兴,甚至至少可以暂时地改善一下心情。 我说:我们找地方坐一下吧。我们有许多事情要说。 她们俩这才结束了给予格莱格的轮番拥抱。 接下来,是我和若雪叙述昨天晚上的冒险之旅。 这个故事,今天早晨我都没顾得上对格莱格说,因为当时有人来敲我的门。 也许我还没有交代过。我们宿舍的门和实验室大楼里其它的门一样,都是普通的门,也就是说,不是那种墙壁裂出来的门洞,而是木质的门。敲着是有木头的声音的。 我没有去开门。因为房间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我和格莱格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那人走开。 我的嗅觉其实已经告诉我那敲门的人是谁了。可是太出乎我的意外了,所以我在他走了一小段时间后还走到窗口贴着跟我们宿舍楼大门近的那个方向的窗框那里慢慢探出头去看了一下。 我看见了一个背影,一个我非常熟悉了的背影。 他真的是阿尔贝特。 这个阿尔贝特区长从来就没有到我的宿舍来过。可是他今天偏偏就来了。 也许没有什么大问题,因为他并没有把门踢开,他甚至在走出我们宿舍楼后就没有回头。 这很奇怪。 我跟格莱格匆匆约了一下时间,就是今晚的时间,我说在当初我和苏珊钻出来的小房子那里见,然后我带他到海边去。我说,别的事情今天晚上再说吧。 回到海边,继续刚才的话题。 说起昨晚的事情,我当然想到了,也确实如此:娜拉是很不高兴的。我明白,她一直认为我跟她是一头的,没想到我跟若雪去做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却偏偏没有叫上她。 我本来要解释的,虽然我不能说这是若雪的意思,一开始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若雪的想法是什么。可是我当然没有这样解释,我甚至就没有解释。 娜拉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当然,没有解释,很重要的是,一件本来需要解释的事情很快就被另一件大得多的事情替代了从而变得不重要了。 听了云吴的悲壮结局,娜拉哭了。她哭得很伤心,比抱着她一起哭的若雪更伤心。 然后我说:姑娘们,我们要永远记住云老师,就跟我们要永远记住丘野老师和许多其他人一样。我们要记住,有他们在我们的身后,在我们的身边,我们会去做他们想要去做但还没有做成的事情的。 我这句话完全是用昂语说的。整个晚上,我都在用昂语说话,即使若雪穿插着说昨晚的经历时,我也不时翻译几句出来。因为我们黑色的格莱格同学是不懂汉语的。 补充一下,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我的昂语是很一般的。毕竟八年下来了,我又是高智商的人,我的昂语已经能说得充分流利了。 格莱格在整段时间里都是听众或者就是观众,他终于开始说话了。他说:是的,我们一定要记住,有百惠和云吴在我们身后,对,在我们身边,我们要去努力,去奋斗。 然后是他的叙述时间,他过去几天的经历,尤其是他昨晚的历险记和由此得知的消息。 今天晚上,我们在海边经历了一个感情的大起伏。先是上扬,即两个女孩子跟格莱格的重逢,是喜悦,再是下挫,即我和若雪叙述的昨晚的故事尤其是云吴的悲壮结局,是悲伤,然后又是上扬,比第一个上扬更高,即格莱格昨天得知的消息和他关于向世界公示我们的遭遇的想法,是兴奋。 娜拉说:我到这里已经十三四年了。转眼就已经不再是你们说的女孩子了。这太好了。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若雪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做好准备。 我觉得,真的可以说走出了女孩子身份的,应该说是这个汪若雪。她好象真的是第一天开花,第二天就结了果了。这一天有古典小说里说的人间千年的感觉。 我说:是的。格莱格和我还没有来得及商量,但总的想法是要把这里的民众最大限度地发动起来,在尽量保密的情况下发动起来。 我们很快就商量出了一个计划。若雪说,我们不能召集很多人开会。格莱格说,当然不能,否则到了那天,所有的人都会被事先控制起来。 我说:我在汉华讲以前地下斗争的一些电影里看到过一个词,叫单线联系,就是从点到面再从面上的点到更多的面,那样去联系人,发展组织。 格莱格说:这个方法好。我建议,波历负责二室,娜拉负责三室,若雪负责四室,我负责一室,因为我也在一室待过。我们在各自的范围内先找几个自己认为信得过的人,或者说苦大仇深的人,或者风雨飘摇临近被淘汰的边界的人,然后让他们每个人再联系几个他们觉得信得过的人,一层一层去发展行动参与者。 我说:按格莱格说的,我们还有不到七天的时间,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动起尽可能多的人来参与,又要保证不泄密不暴露,难度是很大的。 娜拉说:我认为没有问题。这里的人谁都想家想亲人,都想挣脱离开这个地狱。只要我们注意点,尽量避开那些平时喜欢讨好上级的人就行。 然后大家又讨论了一些准备工作。其实没有很多可准备的,一个是到时候怎么叫上大家,第二个是准备好一些标语横幅。娜拉说,可以把备用的床单拿出来写标语,若雪说超市的一个角落有些建筑材料,包括刷墙的涂料,可以用来写字。 我们还讨论了提什么口号,即提什么讲求的问题。 最后我说:还有一点要统一一下。这里大家都不知道日子,也没有人告诉我们现在是哪一年的几月几号。我自己有个临时性的纪年方法,大家不妨暂时参照一下。我的纪年是从我到岛上来的那天算起的,可能不准,因为我不知道我当初昏迷了几天。但是暂时这么算吧。按这个算法,今天是08年8月16日。七天以后是8月23日。 若雪说:好的,明白了,我们都会掐着时间走的。 娜拉说:我们每天晚上都到这里来碰头好吗? 格莱格说:对,我们每天到这里来交流一下各自的进展情况。 娜拉说:可是,七天后到这里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呢?什么叫世界级领导人? 格莱格说:我想过了。不可能是国盟的主?席?、秘书长和世界各国领导人。应该是某个或者某些国家的领导人,从总统到军队和各情报机构的负责人。这些国家,我想你们也都到了舌尖了。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说出来,大家心里有数就行。毕竟没有任何证据,也不能说我们的猜想一定是对的。 我说:格莱格早晨跟我说的一点我认为很重要,也许一起来的还有那某些国家的其他人,比如一些记者,即使是什么内部媒体的记者也好。总之,他们来自外界,他们会回到外界。也许这里面会有一两个良心尚存的人。也许他们能把我们的情况泄露出去。就象当年写星星照耀汉华的那个昂兰记者那样。 大家都没有再说什么。我知道,这是心情激荡的表现。我和格莱格的补充看法让两个女孩子更加激动。这是可以肯定的。因为我把我自己也说激动了。 在往回走的路上,若雪走到我旁边,她说:你刚才有说到今天早晨阿尔贝特来敲过你的房门? 我说:是的。这个区长从来没有到宿舍来找过我,这确实有点奇怪。可是我想过了,应该也是为了这个世界级高层代表团的事。因为我是导致他们说的细胞大爆炸的团队中人,可以说是除了苏珊以外唯一的全程经历者。我想他是想从我这里多了解一些情况,以便他拿来表功。 若雪说:但愿如此。 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吧,如果是因为我们俩昨天的历险记,他不会一个人来找我的,至少会带上几名警察,而且,我们还能这样子散步吗? 第108章 还有一天 (时间:08年8月22日) 这几天,我们四个人每天晚上集合,但时间不断推迟。原因是,我们要在我们四人集合前,先得知我们各自直接联系的四五个人各自的联络发展情况。我们集合的地点也在不断地变化着。有时在海边,有时在后山,有时在酒吧街,有时在实验室大楼里或者谁的宿舍。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顺利得有点出人意料。 食堂里、室外、实验室大楼里,忽然之间多了许多微笑。原来我们这里的人表情都很严肃,除了几个追着我叫波历哥哥的女孩子,其他人见面,无论在哪里,顶多没有表情地点点头,大多情况下视如不见,保持着目光里的透明,就象那句汉华老话说的:眼光穿人过,悲情心中留。 是的,我觉得完全可以理解,生活在这么个地方,谁的心情能好呢?而,心情不好,谁又会见人就微笑呢? 倒也有人微笑的,比如阿尔贝特。但我听有人说过,如果区长大人对你微笑了,你可能快要完蛋了。 可是这些天,一开始,有人用试探的或者期待的眼光看着我,如果我微笑了一下,他或者她也就微笑了。下次,如果我再次遇到她或者他,他或者她就主动地对我微笑了。 后来,有句古诗怎么说的来着:忽如一夜春风来。没错,下一句就是:千脸万脸笑容开。微笑好象成了一种病毒,不过两三天时间,就获得了全面的控制力。也就是说,一个没有笑容的 地点,细胞滩,忽然漫山遍野房里屋外都是笑容了。 我们晚上集合时,我说出了我的担心,我认为,这样的变化有点大,一个几乎人人冷漠的地方,一夜之间,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聚堆了,又一夜之间,微笑蔓延开来了。这么大的变化,阿尔贝特们不会感觉不到吧。 若雪说:阿尔贝特觉得奇怪那是一定的。但是,他不见得能知道这些变化的原因。 娜拉说:也许他认为是细胞大爆炸造成的一种病毒效应呢。 格莱格说:我观察下来,至今好象还没有人去告密。 我说:这里的人用我们汉华成语说一个个都是苦大仇深的,谁都想脱离这个苦海。告密又能有什么好处呢?告了密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若雪说:反正到那一天已经没有几天了。我们祈祷吧。 阿尔贝特后来当然还是来找过我的。果然如我所料,他真的是为即将到来的盛大接待工作打基础。当然他不会跟我说接待许多大人物这样的事情,他就是问我细胞爆炸的细节。 整个过程我已经对他说过很多遍了。可是他也不厌烦,仍然说,你再说说看,还有什么细节。或者:你估计,那荧光是什么造成的。我说:心肌细胞啊。还有几种小分子。具体哪些小分子,我不知道,因为是苏珊做的。 他刚找到我的时候,我几乎脱口而出,实打实地说了,比如:就是你那天打翻在地的那些东西,就是t2和t5这两种病毒造成的呀。可是,话已经到了舌尖了,我的脑子忽然就转了一下,把舌尖上的话给改了。我本来以为他一定是知道细胞大膨胀乃至大爆炸的原因的,我甚至怀疑就是他故意把小推车上的那些东西打翻在地的,目的就是要造成细胞大爆炸。可是我这么脑子一转,忽然就把话改了,我这是出于一种试探心态,即看看他究竟知道多少,还有,他是否就是那个始作俑者,那个故意要造成大事件的人。其实我舌尖改话的时候,还只想到上面说的意思的一点点,就是故意试探的意思,并没有去深想要试探什么。当时的时间也不允许我去想。 可是,试探的结果出我的意外。他好象真的不知道这个细胞大繁殖和大爆炸的根源是什么。也许他当时发脾气是为了造成什么,也许要造成什么和会造成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甚至就象我有时候猜的那样,他的发脾气也是被什么人什么因素刻意造成的。 也就是说,他们只知道一点,就是细胞大爆炸里面的细胞是多能心肌细胞。这是肯定知道的,那样惊天动地的呯呯的无数心脏集结发出的声音,那是谁都想得出原因的。可是第二点他们并不知道,也就是说,激发心肌细胞大繁殖大爆炸的是t2或t5,即两种病毒与小分子的混合体之一,或者就是两者的共同发力。他们甚至不知道t5混合剂是发出荧光的根本原因。其实,t5单独放在一边的时候,我和苏珊一开始甚至没有发现它会发出荧光,因为那些荧光是很微弱的,如果光线明亮,甚至都看不见。只是t5跟多能心肌细胞混合后,也许是在本来就在快速(那时不是高速,但快速是肯定的)繁殖的心肌细胞的刺激下,忽然也被激发出它发光的潜质来了。 阿尔贝特们不知道这一点,这太重要了。也太好了。说实在的,事后我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我脱口而出,哪怕是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就是你造成的,是你打翻的那几瓶东西。即使我没有说出t2和t5,他也可以迅速地把调查范围缩到最小。 那我就对人类犯下大罪了。我想不出这种急速繁殖和膨胀的心肌细胞能拿来做什么对人类有益的东西,比如用它们来做动物肉,那当然可以达到工业化的目的,也许这种东西吃到人的肚子里去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坏作用。许多东西不是通过消化系统传播和传染疾病的。那几种病毒也不一定就有什么很坏的作用,比如引起人的什么器官出问题,甚至导致死亡。可是,即使要造成这么个用处,也需要做大量的实验才行。可是,给我的印象就是,这种细胞爆炸式繁殖,本身一定可以用来制造一些对人类极其有害的东西,甚至就是武器,如果里面再掺入其它有害的病毒,问题就更大了,因为它的繁殖效应实在太惊人了。而且它还带有荧光。我怀疑那里面有放射性元素。 后果不可估量。 而现在,阿尔贝特们不知道是哪几种东西混合造成的这样的效果,也许他们可以去做各种试验,但我们实验室里进进出出的试剂太多了,很难试得出来。就象当初萨克逊不说他的试剂的配方那样,要等其他人研究出来,可能至少是几十年后的事情。 阿尔贝特这些天找我谈了好几次,可是我都把诀窍推到苏珊那里去。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跟当初在萨克逊那里一样。他还真拿我没有办法。 有一次,他也问我:波历,你不觉得我们这里有些变化吗?我说:什么变化?他说:我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说:没什么呀。 他知道问我也是白问。因此这个问题他只对我提过那么一次。 昨天我们是在后山碰头的。也就是在我说的那个废弃的花园里。 她们说:快了,还有两天。她们说: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据他们介绍的情况,已经有很多标语写好了。大家都很激动,都说这是最后的斗争,是最好的机会,一定不能错过。都说成败在此一举。 今天早晨,我在早晨的阳光里醒来,首先想到的就是:快了,还有一天。 我想到的第二点是:我好象睡过了。 没有人规定我应该睡到几点。这些天,由于我没有了自己的实验室,阿尔贝特临时给我指定了b2楼即第二研究室里的一间小实验室,就我一个人。没有人给我规定任务。室主任也不来。显然,他们这些天都很忙。 这个小实验室,我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去了也只不过做一些小实验,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只是把瓶瓶罐罐里的东西倒来倒去,然后放到显微镜下看看。 没有人说过我应该几点上班。但我这几天还都是醒得挺早的。 第109章 原来就是今天 (时间:08年8月22日) 窗外海鸟的声音有点大。不是有点,简直就是太大了。 在我的宿舍里,跟刚到这里时待的极简房间不同的是,窗子可以打开。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我是被海鸟们叫醒的。 可是不是这么个叫法,平时那是三三两两的海鸟在窗外叫着。可是今天特别多,但都不在我的窗外,而是在远处。 除了海鸟,还有别的声音。 机器的声音。 我们这里从来就听不到机器的声音。 而且不是普通的机器,而是飞机的声音。会飞的机器。 我都没顾得上洗脸刷牙,甚至没顾得上关门。 我直接就奔了出去,奔到了室外,奔到了海边。 通往大海的斜坡上,在b3楼和工具房那里的斜坡上,停着好几架直升飞机,有一架正在降落。坡的上方,即b3楼前的高原边缘,还停了好多车辆,有一辆大客车,好几辆小车。 娜拉、若雪和格莱格都在那里了。还有十来个其他同事。坡的下方,工具房那里,已经站着不少人,至少有二三十个人。阿尔贝特和我们的几个室主任,还有这里的几位总监都在那里了。 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是明天23号吗?提前了?是他们听说我们的行动消息了? 若雪说:不会。如果听说我们要干什么,这些人就不会来了,我们也不会还能站在这里。 格莱格说:我想过了。可能是我算错了。我是16号凌晨也就是午夜过后在a1楼会议室外面听到他们说话的。但我没有想到一点,就是他们在15号晚上就已经坐在那里了,他们应该是从15号的意义上说的7天后。那么就是今天,22号。 我说:对啊。不是你的问题,我们都犯了错了。 斜坡上的那些人慢慢地向海边走去。阿尔贝特也只是短暂地回过头来往我们这里看了一眼,就继续跟这着这些人向前走去。他走在最前面,跟着一个满头乌黑头发的人,指指点点,显然在介绍着什么,其他人似乎都是围着跟着他们的。 我说:我们回去叫人? 娜拉说:看来不用了。 我也发现,看来真的不用了。 我们周围即高原边缘的地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概已经有上百人了,而且人还在增多,我看到不断有人从几个大楼里和生活区那头向这里奔来。 我们不由自主地往下走去。说不由自主,其实还是我们这几个人走出的第一步或者说头几步。其他人都跟了上来。 等我们走到海边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我被震惊到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这个小地方,这个小小的细胞滩会有这么多人。我觉得至少有上千人了,也许甚至是几千人,一色的白衣服,白色的工作服,不仅是实验室研究人员穿的工作服,而且还有许多其他职业的工作服,比如搞搬运工作的,食堂的,还有医院的医护,还有其他许多不知道是干什么工作的。他们都在走下来,走向我们这里,走向海边。 我忽然觉得我们被包围了,而我们和包围我们的人群把他们包围了。 他们站在礁石上,本来是看着大海的,现在也都转过了身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穿的是世俗的服装,以西服或者说正装为主。除了阿尔贝特和他手下的中层人物穿的是白色的衣服,其它就是人世间那种,不能说五彩缤纷吧,反正是我很久没有见过的各种颜色和色调的衣服了。 我见到了我曾经见过几面的白发老人,那个每次跟我和蔼地说过话之后我就更换了工作岗位的那位,应该是岛上的领导人之一。他站的位置比较偏一些。 阿尔贝特旁边那个一头乌黑头发的人在问阿尔贝特什么问题。他们旁边一位看上去年龄不小的人也在说话,但是是拿着手机说话。 很快,坡顶已经增加了好多车辆,我看到了白色、黄色、蓝色的警车。好多直升飞机也到了我们头顶,并且在稍远处降落了。 很快,我们这个白色人群的外面,出现了很多浅绿军人。一队浅绿军人沿着海边走来,把我们和站在礁石上的那二三十个人隔开了。他们都是荷枪实弹的,还戴着绿色的头盔。 阿尔贝特站到了一块更高的礁石上,他说:大家好!我们二所今天有幸迎来了贵宾。 一个年龄比较大的男人也站到了那礁石上。他挥了挥手。阿尔贝特就对他鞠了一躬,退到了一边。 他说:大家好!我们尊贵的客人来看大家啦! 这时,站在旁边那块略低一些的礁石上的那个满头乌黑头发的人对他也挥了一下手。他对他同样的鞠了一躬。 那个满头乌黑头发的人说:女士们先生们,你们都辛苦了!你们为我们国家,不,应该说是为我们这个世界作出了重大的贡献,而且是默默的贡献! 若雪在我旁边说:我怎么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 我也有这个面熟的感觉。 若雪又说:我觉得他象是那个总统。 娜拉说:哪个总统? 若雪说:就是我们到奥曼开会前刚刚当上总统的那位。 我说:我也觉得眼熟。可是不太对啊。 若雪说:我刚才也觉得不太对。但现在明白了,他们都经过化妆,有的好象还戴着假发。 娜拉说:也就是说,他就是现在的总统?我也觉得他有点面熟。 我说:没错,之前他就是一个省长。你那时候十几年前可能也在电视上见到过。 娜拉说:岂止在电视上。他到我们大学来过。那时他已经六十好几了。他还当上总统了? 后来想想有点奇怪,我们都只说“总统”,而没有说是哪国的总统。但我们都知道其他人说的是哪国。 那个乌黑头发的人说:今天的世界发展很快,但与此同时,正邪的斗争越来越激烈,我们大家的生存受到了一些国家的威胁,严重的威胁。就在这个时候,你们挺身而出,给我们带来了希望。感谢你们! 他周围的人都在鼓掌。可是我们这里礁石下方围着的人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好象在看一场露天剧场的话剧演出,却没有看出什么精彩之处来。 我感觉娜拉在我旁边说了一句什么话。 我转过脸去,看到她脸色苍白。 我说:你怎么啦? 她说:我好象看到他了。 我说:谁? 她说:我爸爸。好象是我爸爸。 我说:哪个? 她说:边上那个,白发的。 我说:是那位白发的? 我看着的是跟我和蔼地说过几次话然后几次改变了我的命运的人。 她说:不是的,是那边那位。我觉得象。 第110章 我们要回家 (时间:08年8月22日) 海边的气氛有些压抑。 应该说相当压抑。 又有直升飞机在落下。又有海鸟在起飞和盘旋,在鸡鸡蛙蛙地叫着。 本来,如果娜拉认出了她的爸爸,如果那真的是她的爸爸。这本来是非常难得的机会。我真的很想帮她。 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她。 时间和地点和气氛都不对。 我说:你觉得对? 她说:从相貌看,当然是不对的。但我们知道这里的人相貌没有一个对的。但是他做了一个动作,这是我们当初约定的动作,是他约定的。不是在他失踪之前,我小时候,他带我玩的时候就说过的,那时候他开玩笑地说,如果哪天爸爸不见了,然后你在一堆不认识的人里面看到这个奇怪的动作,那就是我。他的动作有些不雅,就是把两只手捏成拳头,两个拳头在胸前相对着。看见吗?又来了。 我也看见了,那站在那堆人的边缘、礁石下面地面上的那个白发苍苍的人果然两个拳头相抵在胸前。同时四处环视着。 我说:是啊。这样的动作一般人不会做的。 娜拉说:那时我觉得爸爸是在开玩笑。现在看来,他已经有什么预感了。那时我还不到十岁。他或许听说了我在岛上的消息了,甚至知道我在这个二区。 她也把两只拳头相对在胸前 ,就这样走到了一块高一些的礁石上。礁石上有人看了过来,甚至有人微笑着挥手。但那是不对的人。而对的人这时候的眼光却在另一个方向。 那个若雪说象八年前的某国总统那个满头乌黑头发的中年人仍然在上方手舞足蹈地讲话。那时,我在奥曼酒店时的电视上看到过刚上台的这个总统讲话,就是这个样子,那声音我也依稀记得。真有这个可能。尽管八年后的他看上去还是那么中年,反倒比八年前少了一些老态,包括他的动作,甚至有些青春的味道。 忽然,我们这群人我右边稍远处有人高声叫喊:我们要回家! 那个叫喊的人那里忽然就出现了一个横幅,上面写着的正是“我们要回家”。 这是我们约定的,我们一致同意,口号要简单单一,就叫“我们要回家”,我们把这个行动就称为“勾猴目”,即昂语的go home。 在8月16日,那个密谋之夜,我们谈到了这次活动提什么诉求的问题。 若雪说:这是一个核心问题。可是我们想要控诉和想要告诉世界的太多了。 娜拉说:对,比如被绑架,顶尖生命科学人才被绑架,被关押在这里。 若雪说:比如研制针对某个民族或者种族的高毒药剂。 娜拉说:草菅人命。活人海葬。还有,拿活人做试验。 若雪说:克隆人。还有激光枪。 我说:等一下,姑娘们。也许我们完全没有时间提出很多控诉和诉求,也许根本没有时间给我们来宣讲。我们要集中一下,最好能提出一个核心诉求来。 格莱格说:我完全同意波历的意见。如果给我们时间,我们可以把这里的罪行排一下,宣讲出来。可是应该有一个核心的诉求。这样效果才会更好。 娜拉说:以什么为核心诉求呢? 格莱格说:我知道丘野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家。她跟我说了好多次。她为了那张家人的照片,连命都不要了。 若雪说:对啊,回家!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的最大愿望就是回家! 娜拉说:这个好,我们就以我们要回家作为核心诉求。这个口号也最符合这里每一个人的心愿。 我说:这个提议好。我们就以我们要回家,以回家作为主要的口号吧。 真的是眼睛一眨的事情,我们这边的人群里一下子就举起了许多横幅,许多人、越来越多的人喊着:我们要回家!回家!然后叫喊声就连成了一片:勾猴目!勾猴目!勾猴目!我们也都叫喊着,用尽我们的力气叫喊go home。 礁石上的人都愣住了。这样的访问内容显然出了他们的意外。 那个满头黑发的人看着站在他旁边的阿尔贝特。我看到阿尔贝特在出汗,出很多很多的汗,他的大胡子上方颜色在变深,竖着的立着的野草倒伏下来,象是有许多道大大小小的瀑布往下倾泄。他挥着手在大喊,但没有人听得见他在喊什么。 原先这个参观团有一部分人是站在礁石下面的,这些人里面有几个爬上了礁石,拿手机对着人群,其中有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他们拿着的对着人群的是专业的机器,专业的照相机兼摄像机。 有记者!我看见若雪在对我们喊。我只是看见,因为大家的叫喊声太响了,而且我自己也在喊着。 人群开始涌,一种不知不觉的涌。我感到后面有强大的力量推着我。 站在我们跟礁石上下的参观团之间的浅绿士兵们使劲地推着我们。浅绿士兵的人数在继续增加着。 我看到阿尔贝特掏出了枪,那好象是普通的手枪。当然他是对着天空的。可是他的手被按了下去。按他手的那位,我注意到,他和另外两三位刚开始的时候对着人群敬过礼。虽然他和那几位穿着正装西服,可是敬礼显示,他们应该是军人,高级军人。 忽然,那满头乌黑头发的中年人旁边那块礁石上出现了一个人,一个黑人。 娜拉对着我的耳朵喊:他是怎么过去的? 我也想知道。我也想问。 因为那是格莱格,此间的名字是科雷。 他对着人群挥了挥手。 说来也奇怪,或者说神奇。礁石上的大人物们好多都挥过手,其中一个不大的人物甚至掏出了手枪,可是没人理睬他们,完全视如不见,他们继续地喊叫着勾猴目,举着他们用床单做的我们要回家的横幅叫喊着。可是,这个黑人一挥手,声音马上就没了,瞬间就静了下来。我想,当年黑马王子的那个传说中的吻也不过如此,速度上甚至还有所不及。 格莱格对着那满头乌黑头发的中年人和他周围的人说:尊敬的领导,尊敬的来宾,也许你们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大家会要求回家。很简单,我们这里的人都很久很久没有回家了。我到这里来已经二十多年,我们这里的人至少在这里也已经待了好几年,七八年都是短的。我们来自全世界,世界各地,我们都有家人,亲人,可是我们都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亲人,任何一个家人了。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儿子女儿给我生了几个孙子孙女。 让我惊讶的是,格莱格的声音竟然会这样的宏亮。他本来说话的声音不是这样的,至少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这样说话。他本来不是黑人,没想到他变成黑人后竟然有了一些黑人歌唱家才有的浑厚的嗓音,一旦敞开嗓门,完全不需要麦克风。 他说:尊敬的来宾,我们这里聚集着顶级的生命科学家,你们也许听说了前些日子在这里发生的细胞大爆炸,你们也许就是为此而来的。在那场细胞大爆炸里,我亲爱的朋友苏珊在这里倒下了。也许你们也听说过她的名字,她就是最了不起的生命科学家之一,丘野百惠。 礁石上下那些人显然很震惊,他们开始交头接耳。 第111章 他在我的手里倒下 (时间:08年8月22日) 格莱格继续说:我亲爱的百惠,还有很多顶级科学家来到这里,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家人,就回不了家了。没有人说我们是被关在监狱里,大家说我们是自由的,但我们的自由仅仅的永远的体现在这一片小小的天空下面。前有鲨鱼,后有峭壁。我来了二十多年,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的什么地方。 格莱格讲话的时候,那两个拿着专业照相摄影机器的年轻人一直拿着他们的机器对着他。 格莱格讲完话,本来是留空间给那个显然是最贵的贵宾的,即我们说的那个满头乌黑头发的所谓中年人。这个所谓中年人本来也想说什么的,但他好象有点茫然,有点迷失。他甚至往前走两步,又往后走一步。他往后走的方向是大海那边。有人拉住了他。 我想,这个人有点不对了,应该说,他暴露了真实的年龄了。他真的是老了。 有人对阿尔贝特说了什么,阿尔贝特又对那位满头乌黑头发的人说了什么,满头乌黑头发的人在周围的人簇拥下,踩着海边的礁石向西边走去。 浅绿军人们也跟着向西边走去。 我们的人群里许多人跟在往走去的主要团队后面,仍然举着我们要回家的横幅,仍然高喊着go home。 我们则向礁石那里走去,我说的我们其实也有很多人,包括我、娜拉、若雪,还有几十个人。 礁石上,格莱格在跟人说话,站在他面前的有阿尔贝特,有那一男一女记者模样的年轻人,还有我见过多次、每一次见面之都改变了我的命运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位老人对格莱格说了什么,阿尔贝特又对他说了什么,他向我转过脸来。他的脸转到我的视线范围内就露出了笑容,一个我已经见过多次的亲切的笑容。 阿尔贝特又对他说了什么,他点了点头。转身跟着他们那一群里的其他人向西面走去。他走出两步后忽然又转过身来,走到已经登上这块礁石的我的身边,拍拍我的肩膀,把白发苍苍的脑袋凑到我的耳边,对我说一句奇怪的话。一句很简单的话,让我在他走开后仍然愣在当地。 接下来的场景在我的脑子里一时间成了碎片,高速的蒙太奇,象是一部超现代电影,在我的脑子里左冲右突,乱成一团。 首先,在我走上前去的时候,阿尔贝特转身走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正好替补了他留下的空位。格莱格开始摇晃,前后地摇晃,他往后倒,我扶住他,他又往来,我又扶住他,感觉我的两只手在两边拨弄着他。我听到周围一片惊呼,前后左右都有人在惊呼,格莱格看着我,他倒了下去,他倒下去的时候一直在看着我,随着他的倒下去,许多血喷射出来,喷在我的手上,我的手里捏着一把三角匕首,我的手和这把匕首都是红的,流淌着然后滴落着红色的血。 我听说过人们吸毒后脑子里会发生迷幻现象,那应该是一种半昏迷的状态。我想我当时就是处于这样一种状态。我不知道这种碎片现象是随着事情的发生面出现的,还是我手里滴着血的匕首把我的视觉记忆打成了碎片的。 当我从这个迷幻状态醒来的时候,当我的视觉开始恢复正常的时候,当我跟许多人一样向倒在地上的格莱格扑去的时候,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有人抱住了我的腰,有人捌开我的右手,夺下了那把匕首,那把我往下扑的时候仍然紧紧地握着的匕首。 我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时候想任何的事情,我披开抱着我抓着我的人,仍然向地面上扑去,我扑到了格莱格的面前,我跪在他的面前,呼喊着他的名字。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出现在格莱格的身边,它鸣叫着。是考拉,格莱格的考拉。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它了。它忽然就出现了,用嘴拱着格莱格,轻轻地鸣叫着。 格莱格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我,好象不认识我似的。他说:为什么? 我说:不是我! 我又被人抓住了,好几个人,有的抓着我的左手,有的抓着我的右手,他们把把我从地面上拽了起来。一个人问我:谁让你干的?另一个人问我:那个老头对你说什么了? 我说:那个老头? 我茫然地看着这个问话的人。我想起来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凑到我的耳边说的是:好好干。 我才发现,我把脑子里的话从嘴里说出来了。 我看到了娜拉,还有若雪。我说:他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格莱格怎么啦?娜拉说:为什么?她问的问题跟格莱格问的是完全一样的。而若雪说: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几个穿白色制服的人,是我见过的几个警察。他们给我的戴上了手铐。推着我就走。 我回过头去大声叫喊:格莱格!坚持住,格莱格! 警察使劲拉着我推着我向坡上走去。 推着我的两个警察之一忽然尖叫起来,他推着我的一只手松开了。考拉。这只考拉站在我的一边,它的嘴是红的。那警察放开我,掏出枪来。我说:不要!可是,枪声响了。考拉瘫在了一边。我说:不要!可是我已经被推着走了。 然后,我看到许多浅绿军人向我们的示威人群涌来,有人在坡上用高音话筒叫喊:请大家赶紧散开!请大家赶紧散开!我听见许多叫喊声,其中有许多是女人的惨叫声,我使劲回过头去,看见许多军人举起手里的冲锋?枪,用枪托砸人。我更使劲地回头,可是我没有看到我熟悉的那些人,没有看见娜拉和若雪,只看见许多人在奔跑,穿着白色研究人员和后勤人员制服的人,还有追着他们的军人。 我的头被那几个警察用力地扭转回来,按了下去,他们连按带推地把我塞进了坡顶的一辆警车。 那警车竟然直接就把我送到了这里的警察局门口。 第112章 手挽着手走向明天 (时间:08年8月22日) 我上回夜晚走进这个警察局,当时在没人的情况下,或者说在柜台后面的女警察睡着的情况下,我走进了一条横向的过道。这回我才知道,原来这个警察局里面竟然相当的大。警察们推着我拐进一条纵向的过道,然后接连穿过了几条横向的过道,然后推着我向左拐去。这些过道里竟然都是关押人的房间。 他们打开了这条过道的第一个铁门,把我推了进去。然后锁上了铁门。 这个警察局给我的感觉就象是一个圈养牲口的大棚。我在电影里看到过世界各地的一些警察局,里面临时关押人或者说拘留人的地方都象是一种铁笼子,两边和后面是墙壁,但对着过道的一边是粗大的铁条构成的栅栏,走过的人可以看到所有笼子里的人,关在笼子里的人当然也能看到所有走过的人,并且能听到所有笼子里和所有过道里发出的声音。 铁笼子里没有灯。但里面并不昏暗,因为所有的过道里灯光都很明亮,无论是纵向的还是横向的过道,不仅仅是明亮,应该说非常明亮,明亮到了耀眼的地步。就是这里许多地下通道里那种房顶和地面都发亮的灯光,但是比那还亮得多。以致我都看不清远处,只是感觉这里是一个铁笼子堆放场,放满铁笼子的横向通道一条接着一条,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直似没有尽头。 我另一个感觉是,这个警察局本来是睡着着的,却被我给唤醒了。 这么说吧,也许我是今天晚上被送进来的第一个人。我刚在我的铁笼子里的小床上坐下,就又有人被押送了进来,然后不断有人被押送进来。有的进了我之前经过的过道,有的进了我这条过道,也有人从我的侧面经过,被送到更远的过道,而且越送越远。脚步声、呵斥声、呻?吟声和铁门打开和关上的金属碰撞声此起彼伏,摆出了一副没完没了的架式。 有好几个人被推着经过我的笼子。有人对我的笼子里面吐口水,有人骂“畜牲”,有人骂“叛徒”。男的女的都有。 我本来已经在小床上躺了下去,把脸对着墙壁。可是我又爬了起来,我甚至走到铁栏杆边,瞪大眼睛看着外面。尽管有人把唾沫吐到了我的脸上,可是我仍然坚守在铁栏杆那里。 脚步声和铁门声渐渐地少了,最后没有了。我并没有看见我最熟悉最关注的几个人。 这个巨大的大棚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可是这个安静不久就被打破了。远处有女人在哭泣,有人在叫不要哭,有人说哭有什么 用。然后一个人喊了起来:go home!接下来,更多的人跟着喊go home,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呼喊的行列,而且呼喊的声音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 我一开始也跟着喊。后来我停了下来。我竖起耳朵听着呼喊的声音,我听得很仔细很认真。里面有很多女人的声音。可是我没有听到娜拉和若雪的声音。 几个警察走了过来,边走边用警棍敲打铁栏杆,喊着住嘴。 可是,反而有人开始唱歌了。而且唱的居然是我熟悉的一首歌,即二百年前高卢大革命时的那首“走向明天”:起来,全世界受压迫的人。 奇怪的是,竟然有很多人跟着唱起这首歌来。这太奇怪了,这么一首老掉牙的歌,居然有那么多人会唱。甚至好象被关在这里的人都会唱。要知道,这里的人可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大家虽然唱得很不整齐,显然是用各种语言在唱,但是唱的人越来越多。我也跟着唱了起来,当然我只会汉语的歌词,当然我是用汉语唱的。这歌把我唱得真的是热血沸腾了:这是最后的斗争,手挽着手走向明天,这是最后的斗争,灿烂的阳光迎接我们。 大家这么一唱,把警察们也给带偏了,他们本来胡乱敲击的警棍竟然敲打出节奏来了。节奏有了,歌声也变得整齐了。 说句不合时宜的话,我发现这个地方天然就是一个最好的音乐厅,音响效果好到了极点。回声带来了一种专业效果。这是一种雄壮的效果,一种波澜壮阔的效果。 最后,警察们走了,警棍声没了,歌声也停了下来。这个铁笼大棚就象被施了魔咒,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这么安静下来,我的心忽然就痛了起来。非常的痛。 我真希望大家一直那样地唱下去。安静带来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 而且,我这时候才闻到那股臭味。 有好几个人在走过时对我吐唾沫。而我的超级嗅觉直到现在直到这里整个安静下来后才醒过来。这一醒过来,那臭味简直就是铺天盖地地向我涌来了。 我吐了。吐完后,我终于平静了下来。 我想,我真的应该好好地整理一下脑子里的记忆了。 我仔细地的挖掘着我的脑子,它的深处。 在访问团主要群体向西边走去之后,我跳上了那块大礁石,娜拉紧紧地跟了上来,在我的左后位置,若雪也跟了上来,在我的右后位置。我面前着着两个人,即阿尔贝特和格莱格,他们俩面对面地挨得很近,格莱格的神情很严肃,可是阿尔贝特黄茸茸的大胡子上的眼睛是微笑着的。站在对面、透过他们中间的缝隙看着我的是那位曾经拿着专业摄像机拍摄的年轻的女记者。 就在我面前,阿尔贝特拥抱了一下格莱格。格莱格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接下来,阿尔贝特松开了格莱格,用他的左手拍了拍格莱格的肩膀,说:我们找时间再谈。我听得很清楚,因为他就是在我的面前说的。然后,他转身走了。 再接下来,格莱格身体摇晃了一下。我一把扶住了他,具体地说,我用左手扶住了托住了他的背,他却又向前倾斜,于是我用右手再扶了他一把。我要说明一下,我比格莱格高出半个脑袋,所以我的右手扶他的位置是他的胸部。我的右手在他胸部那里碰到一个凸起的小东西。然后他又向后倒去,我有点手忙脚乱,左手立即两次去扶他的背部,而右手捏着那个小东西,竟然把那小东西拔了出来。然后我听到一片惊叫声,许多人的惊叫声,热乎乎的液体喷在了我的右手上。血!我看到我的手里拿着一把刀,应该说是一把匕首。一把三角匕首。 对面的女孩子尖叫起来。她叫着:你干什么?许多人在叫着格莱格的名字,也有人在叫着你怎么啦?所有的叫声都对着格莱格发出,包括我身后的娜拉和若雪。而格莱格已经从我的左手里滑了出去,跌在了地上。 而我的右手仍然握着那把匕首。匕首和我的右手都在滴着血,鲜红的血。 第113章 左手右手 (时间:08年8月22日) 我简单地分析如下。 第一,阿尔贝特拥抱了一下格莱格,然后转身离开。他离开后,格莱格开始摇晃,应该说,格莱格向后倒去。我托了他的背一把,他立了起来,我的右手去扶他的前面,碰到了一个圆圆的小东西,我无意识间抓住的是一把匕首的圆柄,感觉到这把匕首在我的手里进一步深入他的胸脯。可我当时什么也没有意识到。格莱格再次往后倒的时候,我无意识间把那把匕首拔了出来,导致他胸前的血井喷而出,喷在我的手上,我的身上。 第二,这把匕首当然不是我的,更不是我捅入格莱格的胸膛的。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阿尔贝特捅的,另一种是隔着这两个人站在我正对面的那个年轻女记者捅的。但我只看见阿尔贝特拥抱格莱格,拥抱时他的右手在格莱格的左侧,因为接下来他用它拍了拍格莱格的肩膀。而他的左手当时在格莱格的右侧。我没有看到他的手伸向格莱格的胸口,其他人应该也没有看到。如果说是对面那个年轻女记者干的,我也没有看到她有什么手的动作。我认为,阿尔贝特干的这种可能性最大。但也不能排除女记者的嫌疑。 第三,阿尔贝特的全套动作都不是常规性的。我是说,我从来没有见他拥抱过什么人。而且他接下来还用右手去拍格莱格的肩膀。在我看来有欲盖弥彰的嫌疑。如果他以最快的动作把匕首捅入格莱格的胸膛,然后用最快的动作象个魔术师那样把手抽出来去拍对方的肩膀,就是为了告诉大家,看见没有,不是我干的,我的手在他的肩膀那里。这反而更可疑。再说,我们亲眼见过他用激光枪毁尸灭迹和射击云吴。他是绝对干得出这种事情的。 第四,从动机上说,我们的这次示威是让他大大地丢了面子的事情,而格莱格成了我们示威群众的代言人,他必然是恨透了格莱格的。他绝对有杀人的动机。他反而微笑着去拍格莱格的肩膀,说找时间再谈,怎么看也是装出来的。应该说跟他拍格莱格肩膀一样,更象是掩饰。 第五,倒回去看,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本来已经转身离去,忽然又转过身来,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好好干”。简直是莫名其妙。这个老人整个就是一个莫名其妙。我到这个细胞滩之后,先后见过他几次。每次都改变了我的命运。似乎他对我非常器重,可是他为什么器重我,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个老人是谁,又是一个谜。从阿尔贝特对他的敬重看,他是阿尔贝特的上司,这一点应该可以确认。阿尔贝特没有向我介绍过他,我也没有问。我知道,在这里,任何多余的问题都可能引出问题,弄不好就会引出灾难。但从先后在这里见过他几次看,他应该来自近处,很可能是这个研究院的领导之一。这些事情留待以后再说。只说今天的事。 他临走时忽然折返,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好好干什么?如果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他这句话应该被理解成一种善意。可是,如果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串起来看,他说完“好好干”,然后走开了,接下来就发生了格莱格被匕首刺中心脏倒地的事件,让人怎么理解呢?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出发,很容易把这句“好好干”跟格莱格遇刺联系起来,旁观者会怎么理解,是显而易见的。那么,这就是一个阴谋的组成部分了。 阿尔贝特或者那个女记者跟他配合,一个让我捏住那把匕首,并且让我在无意中把刺到格莱格体内的匕首进一步往他的体内深处捅去,另一个刻意在此之前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说“好好干”,刻意给人一个印象,即他告诉我要去“干”,然后我就去“干”了。按通常的逻辑,应该说按事实,铁的事实,凶手百分之百是我,而且我这个凶手是听着指令去下手的。再好的律师也无法为我开脱。换句话说,我杀人的行为和动机在那么多人的注视和收听之下完全彻底地被坐实了。 我的心一波接一波地痛着。一波是格莱格,这个好人,我的好朋友,他遇到了刺杀,也许已经死了,多半已经死了。我的心好痛。一波是周围人的眼光,尤其是我最好的朋友,娜拉,若雪,她们看着我的眼光是茫然的。而且,我对着她们,不由自主地复述了一遍那个白发老人对我说的话,好好干。 她们会相信我是冤枉的吗?我的心好痛啊。一波一波地痛着。 一波是格莱格向我提出的问题:为什么。他是在倒下的时候在最后的意识里提问的,他是看着我提问的,也就是说,他这个问题是向我提出的。他没有问是谁,而是问为什么。这意味着,在他最后的意识里,我是杀他的凶手。他是带着我是杀他的凶手这个结论倒下的,甚至,如果他已经死了,他是带着这个结论死去的。 我的心真的好痛。 另一波是周围的许多人,他们直接把我视为了凶手,视为了叛徒,也可能会认为我之前做的所有事情都是装出来的,我就是被这里的主管机构打入他们之中的内奸。甚至之前苏珊的死,他们都会认为是我造成的,是我听命于某人或某机构而下的手。 我的心太痛了。真的。无法形容的痛。 只有那只考拉。只有它既忠于格莱格,也无条件地百分百地相信我。为了我,它被警察开枪打死了。一定是死了。 那么多痛,我都没有流泪,可是想起这只考拉,想起它躺在一边,一动不动的样子,我的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的脑子快要炸裂了。我知道我的脑子不能被自己炸裂,我需要它来帮助我分析,不仅是分析,还要告诉我,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办,怎么面对大家,怎么面对娜拉、若雪和所有我认识的、一直认为我是好人的人。 可是我已经昏昏沉沉了。 第114章 我真的杀人了 (时间:08年8月22日) 我一跃而起。 因为我发现我的梦被捂住了。 准确地说,我发现有人捂住了处于睡眠状态的我的鼻子和嘴。 可是我没能跃起来。 因为我被牢牢地按住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庞大的脸。应该说是两张。光看脸就知道在我的脑袋和床的上方看着我的是两个彪形大汉。两个穿着白色警服的彪形大汉。 一张脸说:别说话,起来,有人要见你。 走出我房间的铁栅栏,我有一种身处海滨的感觉,就是涛声此起彼伏的意思。只不过是人的呼吸声代替了涛声。听这哗啦哗啦的呼吸声、鼾声,还有那种迷迷糊糊的从梦里发出的象海鸟的鸣那样的尖叫声,让我想起这里的规模之大,铁笼子之多,让我想起昨天尤其是晚上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我真的很奇怪,我怎么还能睡着。 我被这两个彪形大汉押送着,走到警察局的第一条横向通道,往左走,直到过道尽头,走进了一个会议室。 一张被黄色的大胡子遮盖了一半有余的脸从桌子后面升了起来,对着我绽放出笑容来,它说:波历你好! 见到这把大胡子,我心里的痛一下子就回来了,我的脑子一下子就炸开了。我跳上了会议桌,向它扑去。 他闪开了一下,那两个彪形大汉已经把我按住,把我推了回来,推回到我进来的地方。 大胡子上的笑容开得更灿烂了:放开他。没事的。 彪形大汉们把我按在了一个椅子里,才放开了手。 我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 我睁开眼睛,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还算是冷静的。我说:格莱格怎么样了? 他说:想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他竟然还有这份打趣的悠闲。 我说:当然是好消息。 他说:他死了。 我说:什么? 我又被两只巨大的毛茸茸的手按了下去。 他说:他死了。他当场就死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说:这是你说的好消息? 他说:对你来说肯定是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我的心更痛了。 我说:那么你说的坏消息呢? 他说:我们可能要暂时分手了。 我说:分手?什么意思?淘汰我? 他哈哈地笑了,他的大胡子象被大风吹着那样地摇晃。然后他说:开玩笑了,怎么会?你听说过有淘汰功臣的事吗? 我说:功臣?你说我是功臣?我立了什么功了? 他说:上面和上面的上面都已经知道了,你镇压了暴动,你杀死了暴动的首脑人物。 我真的冷静下来了,因为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期望,一种以我的暴跳如雷为享受的期望。我顺应着地问他:我是怎么做到的? 他眼睛里的期望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讶。他愣了一会儿才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我说:那么我换一个问题。那个东西是在你拥抱他之前还是之后插进去的? 他又愣了一会儿。然后他笑了。他说:细节没有 意义了。也没有人会去追究,甚至没有人会去立案。 我说:可是你能睡着觉吗? 他哈哈地摇晃着大胡子笑着:你是问我?还是问你自己? 我不想跟他纠缠了。我说:送我回去吧。 他说:你不想知道怎么个分手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说:波历,跟你分手对我来说是件坏事,你是我最舍不得的人。可是对你来说也许是好事。简单地说,你要离开我们二区了。原因你清楚,你现在已经成了二区的公敌。如果你留在这里,可能不知道哪一天你就会成为一具尸体。所有的人,包括你最亲近的人都会想要杀死你。 显然他并不想跟我多说什么,因为他也知道他怎么也熄灭不了我眼睛里和心里的火焰。 所以他说着说着已经绕过会议桌走到了我的旁边。 我也已经站了起来。我甚至对他微笑着。 后来我回忆起我给他的这个微笑,我的结论是,我又长大了,又长大了一些。 于是他向我走来,象之前对格莱格那样,对我展开了他那两条肥胖的胳膊,那是想要给我一个熊抱的意思。 我微笑着走向他,我的胳膊也展开了。 然后,我猛地扑向他,我展开的胳膊收拢了,我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我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推倒在会议桌上。 那两个彪形大汉好象真的一度被我的微笑麻醉了。现在他们当然冲了上来。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这是哪里来的力气,我本来力气就大,尤其在变身为南美运动员之后,可是本来我的力气一定是敌不过任何一个彪形大汉的,何况是两个彪形大汉。 我看到毛茸茸的大胡子上面的眼球在翻白。我想,我杀人了。我生平第一次杀人了。 然后我感觉我的脑袋炸开了。不知道是他们用什么东西砸开了我脑袋。是一种被砸开的感觉。 我居然还有力气在最后去想一件事,那就是我终于要离开这里了。我想说的是这个诡异而可怕的世界,或许会前往甚至返回另一个世界,或许是离开所有的世界。 都无所谓了。 . 附录:《生命岛》第一季《失联牛航的幸存者》 第一部《细胞滩》人物表 . 章程,申城第一干细胞研究所研究人员 (波历哈特,章城到岛上后的名字) 章思路,章程的父亲 严化雨,章程的母亲 梅素华,章程的夫人 章可可,章程的大女儿 章以以,章程的小女儿 阴含,兽医 云吴,申城第一干细胞研究所研究员(曼努埃尔,云吴到岛上后的名字) 汪若雪,申城第一干细胞研究所研究人员(珊德拉,汪若雪到岛上后的名字) 黄海浪,申城基因研究所研究人员 戴秉读,清燕微生物研究所研究人员 纪印,申城基因所研究人员 罗莉,深埠病毒研究所研究员(教授) 童城,申城微生物研究所研究人员 徐教授,奥曼国际会议和失联航班参与者 娜拉,原名芭芭拉.谢,格米达华人 谢一风,娜拉的父亲,格米达着名生命科学家 艾晚亭,失联牛航的乘务员 (玛丽亚娜,艾晚亭到岛上后的名字) 阿尔贝特,生命岛生命科学研究院第二研究所所长,二区区长 丘野百惠,原津洞大学教授,贝诺尔奖获得者 (苏珊,丘野百惠到岛上后的名字) 维利蒙.布莱克本,第一研究室主任 海依蒂,第二研究室主任 伊丽莎白.绍斯塔克,第三研究室主任,诺奖得主(端粒保护染色体) 萨克逊.奥利弗.卡佩基,二室同事,诺奖得主,研究脑干细胞 盎格鲁.安吉.卡罗林斯卡,二室同事,研究脑干细胞 科雷,贝诺尔奖得主,第四研究室研究倒置的科学家 (格莱格.凯林,科雷原来的姓名) 克里斯,第一研究室研究人员 恩鲁,第一研究室研究人员 冬妮亚,第一研究室研究人员 夏娃.纳丝林,苏珊研究室研究助理 纳丝林,黑人,酒吧服务生 亚斯明,苏珊大实验室研究人员 伟哥,苏珊大实验室研究人员 小涂,苏珊大研究室研究人员 辛德,送货的小伙子 辛基,送货的小伙子 梅根,二区医院护士 第115章 在宇宙中 全书书名:《生命岛》 第一季:失联牛航的幸存者 第二部:基因河 . (时间:08年8月23日) 黑色。没有尽头的黑色。宇宙的感觉。 我觉得我醒了。当然只是觉得。因为我感觉我处于一个运动的世界,或者说,一个运行的世界。 我的感觉是我被发射出去了,远处有许多星星。我应该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星星了。可是它们都在远处闪着。它们闪出了形状来,是字母和数字。比如c和1,比如d和2,比如a和a。 一个a形状的星星,我扭动着笨重的身体躲开了。我躲开了,在最后的关头。我几乎被大胡子擦到我的脸。我还记得它的盛开,象一朵黄毛绒绒的大花。但那是胡子。我记得它的狞笑。 典型的阿尔贝特狞笑。 他跟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后面,在老头回过头来的时候,他也回过头来。老头看着我,他也看着我。 他跟在一个满头黑发的中年人旁边,毕恭毕敬,点头哈腰。 然后他转过头来,几乎擦到我,他又转过头去。走远了。 他走远了之后,一个人倒了下去。一个皮肤黝黑的人。 我叫着格莱格,我叫着科雷。这两个名字属于同一个人,一个可爱的人,一个可敬的人。 他倒在一个女孩子的胳膊里。这个女孩子茫然地看着我,她的眼镜片对着我闪光。她说:他怎么啦?胸口怎么会有个洞的? 他的脖子断了。 是被我掐断的。 大胡子跟毛胸分裂了开来。他的眼睛在胡子丛林上方茫然地看着我。 我杀人了,可是我杀的是大胡子阿尔贝特,不是格莱格。我掐断了他的脖子。看着我的是两个大脸盘的人,两个穿着白色警察制服的彪形大汉。他们茫然地看着。一个说:你杀死了他?第二个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我说:就是他。要的就是他。 两个紧挨着的a,即aa,呼啸着向我扑来,我简单地倒了下去,它们俩闪着亮从我脑袋上方掠过。不是的,是三个a。一个大一点,两个小一点。 我忽然想起来我看到了什么,那是素华和可可、以以。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只是跳不起来,感觉身体被粘在地上。 我很惭愧。我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她们三个人了。她们三个人里面,两个是从我的血液里流出来的,一个人是跟我的血液混合着并且混合出那两个人的。 8年过去了,马上就要满9年了。可可和以以已经是大女孩了,成年了,应该已经进大学了。素华还会等着我吗?我几乎相信。虽然只是几乎。我第一次闻到她的清香的时候,我坚定地相信了,相信她跟我的生命是连通的。 她们本来是对着我心脏的位置扑来的。可是我却扭着我的整个人让开了,让她们从我的头顶上掠过。我满天地寻找她们的背影。可是那里有太多的背影,都很遥远。 然后我被击倒了,我被击倒后才意识到,这回我是故意没有躲避的。 我转过身去,看见一串字母和数字形状的星星连着飞去,d2o1v2。6个闪光的背影,连在一起的。我发现我的心在痛。我看了一下,我的心那里有一个洞,大概意思是被这一串星星打穿的。这一串背影,已经看不清了,但显然有女性也有男性,我相信我看见了苏珊,云吴,娜拉,若雪,还有萨克逊,还有克里斯,还有格莱格。 娜拉和若雪也变成星星了吗?我的心更痛了。可是,她们和他们变成了星星,我又是什么呢? d2o1v2?我怎么会想到我看到的是这6个字母和数字的组合呢?或许只是在我的梦里,幻想世界中。但我确定我见过这6个字母和数字。我无数次地见过这个组合。这是什么组合呢?我在什么地方见过?我说第一次见到是在哪里?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一个声音说:别想那么多了。睡吧。睡醒了太阳就出来了。 妈妈!我坐了起来。我见到妈妈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妈妈了。比没见到素华和可可、以以的时间还要长。妈妈满头黑发。可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快九年了。我说:妈妈?你是染发了吗? 妈妈笑笑说:傻孩子,你明天才上小学,妈妈就要染发了吗? 还真是的,妈妈很年轻呢。我笑了。妈妈说:睡吧。我说:素华呢?妈妈说:素什么华呀?我说:可可和以以?妈妈说:睡吧,别乱想了。 妈妈闪着光,越来越远了。妈妈也是星星?我心又痛了。很痛。不对,这不是痛,是一种空的感觉。很空。感觉心不在我胸口的洞里。心也在星星的部落里,飘得很远。 我觉得我真的很累,很困。我真的要睡觉了。 她说:你醒啦? 她是一个小护士。一个我认识的、见过的护士。我见过很多护士,但是她给我的印象最深。我瞬间就清醒了,我都想起来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本来想说:见到你真好。可是我这句话到了嘴边就被顶替了,顶替着走出我的嘴的话是:你怎么是黄色的? 她愣了,说:什么黄色的? 我说:受累。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穿着黄色的衣服? 她说:你也是啊,这里的人都是的。怎么啦? 我掀开我的被子,我看到的是,我穿着的病人的服装,也是黄色的,应该说是淡黄色的。而且,连被子也是淡黄色的。 我说:不对啊。我这是在哪个间? 她茫然地看着我。我才想起来,我说的是汉语。她应该是听不懂的。其实换成一个汉华人恐怕也听不懂。我想问的是我这是在人间还是在阴间。我说:受累,我是说,我还在人间吗? 她说:是啊。 我说:我认识你。你还记得我吗? 她说:不记得。我们应该没有见过。 我说:不是的。那还是最近的事情呢。我们是在医院吗? 她说:是啊。是医院啊。 我说:对呀,上次还是不久前的事情,你不是告诉我,一年前你们医院里来过一个病人,那病人身上有几个贯穿的洞吗? 她说:你一定是记错了。 我说:明明是你。你是叫梅根吗? 她说:我是叫梅根啊。 我说:那就没错了。不会有同样的一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叫同一个名字,讲话声音也一样,而且也是医院里的护士。小姑娘,骗人是不好的。 她愣着愣着忽然就笑了: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一直在这里,好几年了,可是我没有见过你,也没有见过身上有几个贯穿的洞的病人。 我说:难道是我走错地方了? 你没有走错。 第116章 重影梅根 (时间:08年8月23日)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但却是一个温和的声音。 一只黄色的手向我伸来。我是说,一只手从淡黄色的袖子里向我伸来。 这只手的主人对我说:欢迎你,波历! 我茫然地伸出手去。我说:你是谁? 小护士梅根说:他是我们区长。 这位被称为区长的人看上去不象区长,倒象是一名有学问的研究人员。跟区长身份最不符合的是,他几乎没有胡子,应该说就没有。 他说:施图姆。我叫施图姆。欢迎你到四区来。 四区?我喊了起来。我发现自己有点失态。我说:受累。这里是四区、第四研究所? 施图姆说:是的。 我的脑子立即转了过去。我说:就是艾晚亭的四区? 他说:艾什么? 我说:不好意思。我是说,对了,她在这里的名字是玛丽亚娜。红头发的。 施图姆说:红头发的玛丽亚娜?我不认识呀。你认识吗? 他最后的问题是向小护士梅根提出的。 梅根说:没听说过。 我说:那么,我这是从二区转到四区来了? 他说:是的。其实我昨天就知道你了,而且看到了你。 我说:昨天?高级代表团是昨天到我们二区来的? 他说:是的。当时,二院长就告诉我,你要到我们四所来。他还指给我看了。 我说:二院长?你是说,那个白发老人是我们研究院的院长?他姓二? 他笑了:他不姓二,他是我们研究院的第二把手。其实我们研究院目前暂缺大院长,他现在是我们这里的最高领导。 我说:你昨天就知道我要到你们四所来? 他说:纠正一下,小伙子,是我们四所。或者说四区。 我说:你昨天就看到我了?你就站在那个白发老人,受累,二院长旁边? 他说:是的。 我说:娜拉也来了吗?还有汪若雪,受累,我是说珊德拉? 他说: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些人。今天他们只送了你过来。 我说:我听说你们这里是研究基因的? 他说:你听说的完全正确。 我说:可是基因不是我的专业。 他说:这是领导上的安排。我知道你是研究干细胞的。可是领导说你是全面培养对象。其实你昨天就到这里了。刚才他们告诉我你醒了,我正好在医院这里,就来欢迎一下。你昨天一直在昏睡。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另一个男声说:现在应该没有问题了。一早我就给他检查过了。他只是有些轻微脑震荡。睡醒了就好了。 其实我早已看见他旁边站着的这个中年男人了。他应该是这里的医生。 施图姆说:波历,这样,今天你好好休息,下午我让他们带你去你的宿舍。明天或者后天,我有时间了先给你讲一下基因。你是学生命科学的,其实基因你也知道一些的。对不对? 我说:是的,学过一点。可是不系统。 那只淡黄色袖子里的手再次向我伸来。握着我的手说了拜拜,就转身走出去了。 那个中年男医生说了好好休息也走了。 我对那个小护士说:还有事吗? 小护士脸上泛起了红晕。她说:没事了,你好好休息吧。 一定是她,连红晕都长得一样。 我说: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还是不可以记得? 她在门口转过身来。连她转身的姿势我都记得,就是这样的。 她说:我会记得你的。 我说: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她说:五年前,我是五年前跟我妈妈一起来的。 我说:跟你妈妈?你有个双胞胎姐姐或者妹妹吗? 她说:没有。我妈妈只有我这一个孩子。我没有见过我爸爸。不知道他是否还有别的孩子。他跟妈妈很早就离婚了。 我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要告诉你,我见过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不但长得一模一样,而且走路的样子和脸上的表情都一模一样。她也叫梅根,她还告诉我,说她的名字跟那个吉普赛女人一样。 她笑了:哪个吉普赛女人?我也叫梅根啊。可是我没有听说过什么吉普赛女人。 我觉得她不象在装傻。那可能真的不知道高卢有史以来最着名作家果于的小说里有个叫梅根的吉普赛女人。我说:你听说了昨天在我们二区发生的事情吗? 她说:在这里,我们只知道我们医院发生了什么事,连我们四区其它地方发生的事情也没有人告诉我们。 我说:你们医院昨天和今天真的没有什么人来吗?或者说,你们四区有没有什么人来? 她说:这两天这里特别安静,来医院看病的人都很少。来的都是我见过的。我们区长是好人,对我们大家都很好的。 我说:受累。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医生说你大脑受了重创。可是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就是有点乱。脑子有点乱。有一次医生说过,那是记忆重影现象。你好好休息吧。 梅根终于离开我的病房后,我还呆呆地看着房门。她也叫梅根。可是她说不认识我,甚至没见过我。她说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重影。是我的问题吗? 一下子,一切变得那么平静,可是就在这平静中,我的命运发生了转折。我的记忆没有问题啊。昨天在我们细胞滩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可是那好像是梦里的事情。唯一的不同是,我周围的颜色变了。白色变成了黄色。包括我身上衣服的颜色。我已经里外看了一遍。连我的内衣内裤都是淡黄色的了。一切在告诉我,眼见为实。我见到的才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娜拉、若雪,甚至格莱格,苏珊,云吴,他们好像都没有出现过似的。 小护士梅根说我脑子受了重创。 是了,当时我恰着一个丛林里的脖子,阿尔贝特的脖子。有重物击打了我的脑子。应该说是击打了我的脑袋。然后我就不知道了,我到了宇宙里。我醒来后,进入了一个有重影的世界? 可是这是四区。他们说得很明确。他们的颜色很鲜明,很肯定。 如果不是这位四区区长告诉我,我是刚从二区送来的,如果他说我一直就在这里,哪里也没有去过,就象小护士梅根说的重影现象,那我真的会疯掉。 可是这个四区区长显然真的是个好人,就象小护士说的那样。他好像真的很真诚,很温和,象个搞科研的人。 而小护士梅根,明明就是那个小护士梅根,可是她偏偏说她不是的,她一直就在这里,哪里也没有去过,五年来,自从她跟她的妈妈到这里来之后,就一直在这里。 她也是一个真诚的人。她脸上的红晕是最好的证明。 为什么把我送到这里来?我真的是一块料,一块好料?在这个全世界最聪明最能干的人聚集的地方,我居然是一块特别好的料? 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想“诡异”那个单词了。自从我八年前到这里以来,我越来越觉得,如果这里有什么事情是不诡异的,那才真的是诡异了。 第117章 重影纳丝林 (时间:08年8月23日) 下午来接我出院的人,一进门就让我直接跳了起来。我是从床上跳起来的。我本来坐在床上看着外面的风景的。 说风景其实也就是几栋大楼,跟我们二区的实验室大楼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大楼。其实真的没什么可看的。 一上午时间,这个医院里我已经几乎走遍了。这里的气氛好像真的跟二区完全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在医院里已经开始了。 所有的人见了你都微笑,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还是病人。不仅微笑,还点头。不仅点头,还说早晨好。 这家医院里病人其实不多,我说对我微笑并点头的病人其实是病房里的几位,在过道上我只见到过一两个病人,应该说只见到他们的背影。 医院的另一边是山壁。从窗子那里往上看,因为距离太近,甚至看不到山顶。但陡峭的程度跟二区的山壁没什么区别,那都是可以用笔直来形容的。 那个声音是在我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窗外以及对面的大楼的时候在我的身后发出的。那个声音说:请问你是波历,波历先生吗? 自从我在细胞滩得到波历这个名字后,还是第一次有人称我为波历先生。 当然这不是让我跳起来的原因。 我跳起来的原因很简单,很直接。我跳起来转过身去后,看见的是一张黑色的脸,一个黑人女孩子的脸,一下子就证实了我的起跳理由。我几乎是大喊着的:纳丝林!你也在这里! 这个黑人女孩子本来已经明显的不知所措了,她的不知所措显然是我的起跳造成的,这回她更是往后跌出一步去,她的跌出一步显然是由于我的大声喊叫。 然后她定定地看着我,她黑色的脸开始有了亮光。她说:你知道我? 她用的词是“知道”,昂语里其实是“听说过”的意思。可是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伪装的迹象。 我说:不会吧,纳丝林,我们前几天还见过。 她说:怎么会呢?他们说你是昨天到这里来的,而且直接进了这个医院。 我真的要开始怀疑人生了。难道又是一个梅根?一个重影人? 我走到她的面前,我是说我真正地走到了她的面前,也就是说我的鼻子跟她的鼻子之间的距离正在接近于归零。可是她没有退却。她不退却显然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孩子,这跟勇敢没有关系,一种可能性是她愣住了,她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男人会这样子地直接地向她走来,她的腿软了,另一种可能性是她喜欢这种接近,这种突然的接近让她高兴,应该说是瞬间地让她高兴了。我后来想入菲菲的时候想过,这是否有点象海潮的到来,比如我的脸就是那海潮,如果它遇到的是平坦的沙滩,它就会涌过去然后变浅然后退回,如果它遇到的是岩石或者说礁石,它就会往上突进,往上奔涌,溅起大片的浪花。 不退却的她就相当于这种岩石或者礁石,在我的脸和鼻子接近的时候,她的脸往上奔涌,变得更亮了,我相信那是一种比黑色略淡的色泽的亮,就是一般情况下的脸红。 当然,这些是我后来,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的联想。 当时,我有的是另外的联想。 我深呼吸着。我是说我的鼻子从她的鼻子那里移动到她的脸颊再到耳朵。把她脸上的亮点也带到了耳朵那里。 然后我退了回去,我看到了她脸上的惊讶,受累,和失望。 但是当时我没有时间去认识这些更热内涵,我只是自然而然的发出下一个叫喊:纳丝林!别跟我开玩笑了。你就是你! 她说:是啊,我就是纳丝林啊。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我叫纳丝林的? 我说:是啊,我怎么知道的? 我发现我不会说话了,因为我发现她不象是装的,她的态度是认真的。一脸的无辜。 我说:你不是那个黑人哥儿纳丝林? 她说:我是黑人,可是已经不能说是哥儿(昂语girl)了,我已经四十多岁了。 我说:四十多岁?你到这里多久了? 她说:我到这里已经十六七年了。 我已经有点相信甚至可以说80%以上地相信她不是那个酒吧服务生纳丝林了。可是这也太荒唐了。她的声音、她的相貌、她的气味完全跟那个酒吧女生一模一样,而且她也叫纳丝林。她说她已经四十多岁了,也就是说跟我差不多年龄。我来时三十六,现在八年多了,我已经快四十五岁了。四十多,也就是说,她顶多比我小四五岁。可是那个纳丝林却只有二十六岁,那是她自己告诉我的。但她们俩(假设她们真的是两个人)看上去都象是三十以下的女孩子。她说她是黑人,看来她本来就是黑人,可是那个纳丝林却告诉我,她原来是南美人,皮肤比较黑,但不是她现在这么深的黑色。 最后那20%我也相信了,因为我感觉到了,虽然她的声音、相貌和气味跟那个酒吧服务女生一模一样,但是她的语调不一样,她的举止也不一样,她的语调里有一种文静, 有一种类似于羞涩的东西,但又不完全是,或许可以说是教养吧。 一天之内我竟然碰到了两个“大波”(double)。两个梅根已经够让我怀疑自己的了,再加上两个纳丝林,我觉得这个世界整体翻了个个儿了。梅根还好说,毕竟我们只是在二区的医院匆匆地见过一面,我甚至想不起她的气味。可是这个纳丝林却是我的大熟人。太不可理喻了。 我说:受累。你说什么? 我发现她在对我说话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已经对我说了多久以及说了几句话了。我知道,这是我魂不守舍的表现。 她的脸又亮了一下。她说:波历,我是说,我是你的新同事,我是奉命来接你出院的。 我说:你也是搞研究的?基因研究? 她说:是啊。 我说:那我们走吧。 走出医院,我想说,这里的天是明亮的天,跟二区一样,阳光灿烂。同样跟二区一样,只见阳光不见太阳。只能说,偏西的上空最亮的那一片应该是太阳的所在。 第118章 两个大波 (时间:08年8月23日) 纳丝林向我介绍说,我们正面面对的这栋楼就是我们二室的大楼。我们三所一共有三个半研究室,我们是二室,左边是三室,右边是一室。我们的实验室在a2楼的110室。 我说:还有半个研究室? 她说:是的,听说那个研究室在海里。因为据说很小,而且不在地面上,所以这里的人都说那是半个研究室。 我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在海里? 她说:听说是这样。 她说:从研究室大楼穿过去,是两栋行政和后勤楼,我们的食堂在a2楼,所长办公室和其它行政后勤办公室在a1楼。再穿过去,就是几条生活街。右边,就是生活街和a1楼的右边或者说北面是宿舍区,包括几栋领导们居住的别墅和酒店。 我说:等等。我们这里是朝西的? 她说:是的,应该说是偏一点南,可以说是朝西南吧。 看我不再提问,她继续说:生活街区后面,也就是它们的西面,是一条河,河的对边是港口区。 我兴奋了起来。我说:港口?我们都可以去吗? 她说:应该说,我们都可以看。我们可以看到港口区的一角,更多的就没有了。至少我从来没有到河对面去过。你想到我们的工作大楼里去看看,还是直接到你的宿舍去? 我说:我想到河边去看看。我可以一个人去,你告诉我我的宿舍在哪里就可以了。 她说:我也没什么事。我陪你去吧。陪你是我今天的工作。 也许她后面那句话有点多余,至少她可能有这种感觉。这是她再次发亮的脸告诉我的。 从a2楼和a3楼之间穿过去后,我见到了人。有人看着我们,微笑着点头。 这里的气氛好像还真的不一样,不说和气吧,我感觉这里人的心情也不一样。在我们二区,受累,我说惯了,二区的人好像心情都很坏,笑容是难得一见的现象。 可是我忽然想到了一点。我说:这里有人跟你长得一样的吗? 她好像没懂我的话,至少没有马上懂。愣了片刻,她才说:没有啊。不会的。这里黑人本来就不多。 可是我知道,我问了也是白问。因为我想的是,这里是否还会有象梅根和她纳丝林一样的“大波”,甚至是大量的,所谓大波,我是指跟我们二区的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如果真的有大波们群体存在,这也太可怕了。 我想起了阿尔贝特,那第二个阿尔贝特,那被第一个阿尔贝特用激光枪毁尸灭迹了的第二个他。 那显然是克隆出来的人。难道梅根和纳丝林也是克隆出来的吗? 可是解释不通啊。两个梅根和两个纳丝林都是有来有历的,至少她们自己对我这么讲过。 我的老毛病又要犯了。我忍不住要分析一下,哪怕是非常简单地分析一下。 第一个梅根,即二区医院的小护士梅根,她说过,她是高卢人,跟那个吉普赛女人一个名字。她提到的那个同样叫梅根的吉普赛女人是高卢小说家果于名着里的人物。第二个梅根,即这个四区医院的小护士梅根,她并不知道那个也叫梅根的吉普赛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她是跟她妈妈一起到这里来的。我没有来得及问她是哪里人,但几乎可以肯定她不是高卢人。 第一个纳丝林,即二区酒吧的服务女生纳丝林,她告诉过我,她的父母都是从欧洲格曼移民到格米达去的,她的先人显然没有非洲血统。她的父亲甚至是思想界名人。可是到了这里,她就变成黑人了。第二个纳丝林,是我未来的同事,可是她自己已经说了,她是黑人。我并没有问她来自哪个国家,可是她是一个有着很高受教育水平的黑女人。 两个梅根,一个是高卢人,一个不是高卢人。两个黑皮肤的纳丝林,一个世代都是白人,没有黑人血统,一个自报家门说是黑人。 我罗列这些现象想要说明的,或者说想要告诉我自己的是,无论是梅根的“大波”,还是纳丝林的“大波”,她们都有自己的背景来历,她们都不可能是克隆的产物。前提当然是,如果她们对我说的都是真话。而我相信她们对我说的都是真话。她们都是真得不能再真的人。谎话是不可能从这么真、这么纯的人的嘴里说出来的。 可是,如果不是克隆的产物?她们又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她们每一对都会那么象那么逼真呢?从声音到气味到相貌。这简直无法解释。应该说完全无法解释。如果说全世界几十亿上百亿的人里面偶然会有两个各方面那么象的人,可是一下子出现两对,这种概率也太小了吧。何况两对出现在同一个地点(研究院)的两个分开的地方(研究所或区)。 另外,为什么两个梅根都叫梅根,而两个纳丝林都叫纳丝林呢?这里所有人的名字都是这里的某个人或者机构给取的。显然有人把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都命名为梅根和纳丝林。如果你说是某个人或者某个机构搜遍天下找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然后给她们取一模一样的名字,我想说,去讲给鬼听吧。鬼才相信。 可是,既不是偶然的、搜集来的,又不是克隆出来的,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把我唤醒到现实里来的是眼神。是纳丝林的眼神。凝固的眼神。 我不得不承认,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在我脑子里滚动着思想或者用我的话说在我分析和归纳事物的时候,我会离开当前的世界,也就是进入汉语里说的神游那种状态。当我看到纳丝林的凝固在我脸上的眼神时,我才想起我刚才有相当一段时间只是人在她的面前而精神游了出去。我说受累,我说不好意思,我说我听着呢。 其实正是她停止了说话而只留下眼睛看着我这种情况才唤醒了我,才让我想起她之前对我说了很多话。 她的眼神里有一点不快,但这一点不快瞬间就消失了。其实我在她的眼神里看到更多的是迷失。我不好意思说是“着迷”。虽然我知道后者更准确。 若雪在申城的时候有几次就是这样看着我的,她说她一开始对我的心不在焉有点生气,但接下来就觉得我这种心不在焉特别有魅力。我说她这是取笑我,她说真的她就是这样被我迷上的。她甚至觉得我的心就是一个谜,吸引着她去探索。娜拉也说过类似的话。尽管汉华时代的和我细胞滩岁月里的我在外貌上完全是两个人,可是我这个毛病却一直延续了下来。而这个毛病在一些女孩子眼里却不是毛病。 我说不好意思,其实我听着呢。 纳丝林说那你说说看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你刚才介绍了这里的生活街,说这里有不少酒吧,还有啤酒花园,还有超市,还有其它生活设施,你刚才还说这里的晚上挺热闹的,尤其是夜深的时候,尤其在酒吧街,你刚才还说到那两个经过的并且向你点头微笑的人是你的同时也是我同一个研究室的同事。 我看出了她眼睛里的惊讶。 其实这些都是我从我的大脑皮层里找回来的。 我还有这么一个本事,在我精神游离或者说魂不守舍的时候,正在经历的事情包括正在听到的话会在我的大脑皮层里留下一些痕迹。仅仅是浅浅的痕迹。可是,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在短时间里根据这些痕迹把听过的话经历过的事找回来。 刚才她带着我一路走来,遇见的人不多,毕竟正值上班工作的时间,可也见到了一些人,先后至少有十来个人吧。我忽然想到,这些我见到的都是陌生的面孔。而我在出神之前还在想可别让我碰到更多的“大波”。如果这里的人有很多跟二区长得一模一样的,我恐怕会疯掉。 她微笑了。她说:没关系的。 她说:从这里穿过去就出了生活区了,再往前走就是河滩。想过去看看吗? 我说:想啊。 我又说:这样吧,你还是先带我到我的宿舍去吧。我有点累了。 第119章 对岸就是人间 (时间:08年8月23日) 纳丝林把我送到我们宿舍楼前,告诉我住在305室,她就离开了。我上了楼,进了我的房间,洗了一把脸,就下了楼,走出了我们的宿舍楼,接着就重新穿过工作区和生活区,来到了河边。 我这个人最讲究认真细致,每到一个新地地方,首先要把地理情况搞清楚。在我现在坐下来写笔记或者说回忆录的时候,也要先把地理情况写清楚,否则我觉得会把我的读者们送到云里雾里去。 我们到的这个地方其实可以说是一个山谷,或者说也是一个山谷,跟二区不同的地方是,二区三面是山壁,一边是完全对着大海的,而这里,即这个四区的这一块地方,则只有一个角是对着大海的,象个歪脖子的瓶子一样。 这么说吧,二区总的朝向也就是向着海的一边是东南,而这里总的朝向是西南,这是说,如果我们站在工作区实验大楼们对着生活区的门口,那么我们面对的应该是西方,就我回到生活街区的时间即下午大约三四点钟的时间而言,天上的亮点即太阳应该在的位置正在向对面的山壁顶端倾斜,或者说正在做着往山后落去的热身动作。 工作区的后面即东面是陡峭的山壁,上面已经提到,b3大楼在最南面,排在它北面的是b2楼,然后是b1楼。b3和b2楼距离山壁很近,大概只有不到20米。但山壁到了a2楼和b1楼之间拐了个弯,b1楼跟东面山壁之间的距离就很大了,大概有二三百米。a打头的楼在实验室大楼和生活街区之间,也就是说在实验室大楼的西面,这些楼比实验室大楼小很多,也多了两栋,a5在最南面,a1在最北面。纳丝林告诉我,b1楼和a1楼的北面都是女生宿舍楼,而男生宿舍楼则在b1楼的后面即东北面。女生宿舍楼西北地势走高,那里的坡上坐落着一些漂亮的别墅。 所有这里所谓的楼,无论是实验室大楼还是办公楼,无论是生活街区的房子还是女生宿舍楼,它们几乎都只有一层,只有生活街区的个别房子有二层。坡上的别墅则多半是二层制式的。 可是我们的男生宿舍却是三层的。 我的房间是d2楼305。在d2楼门口跟纳丝林说了明天见后,我走进我们的宿舍楼时,我直接面对着电梯。应该说,我忽然地就高兴了起来。这应该说是这两天来,自从我在这里醒来后第一次感到一点高兴。 我并没有去想我为什么会有一点高兴的心情。或许是因为电梯。毕竟我已经八年多近九年没有见到这种人世间很寻常的物体了。然而打开我的房门时,我才发现我为什么高兴,应该说为什么曾经高兴过。因为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失望了。我明白了,我原来是终于可以居高望远了,可是不用走到窗前,站在门口往窗子那里看去,我就看到了b1大楼,只看到b1楼。 我走到窗前,打开窗子,把脑袋伸出去,左边和右边远处我看得见的只有山壁,正面和斜前方的视线完全被实验室大楼给挡住了。我刚才已经提到,这些实验室大楼虽然只有一层,没有第二层,但它们这一层都很高,高度甚至应该超过十米。 我有些明白了。这里的一切设计都是那么细心,就连这里人的视线也不能放任自流。 房间里的一切证明,我还是在这里,也就是说在跟我已经待了八年多的二区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地方,只是换了个区,换了个颜色,包括服装的颜色,包括墙壁的颜色,还有所有房子的外观。 跟二区一样,宿舍房间里有洗手间,但是无论哪里都同样的没有镜子。就连窗子的玻璃也是那种黑科技的无影玻璃。 我洗了脸,下了楼,走出我们的宿舍楼,拐到b1楼尽头那条我跟着纳丝林来时走过的道路,左拐向西面走去,我听到我的心跳了。因为我的心听到了大海的声音。 这里的道路跟二区的一样,是柏油路,够宽阔的。我在这条路上一直往西走去,左边先经过a1楼,再经过三条街道,右边经过几栋女生宿舍楼,再经过一个大门,门前有穿着淡黄色制服的警察模样的人站岗,门两旁是茂密的灌木和其它大树,应该说是一片树林,门后面看得见坡上几栋别墅的几个角,再经过一个啤酒花园。 应该说,风景还真是不错。不光是街景、花园,还有人。傍晚的时候,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走向女生宿舍的人,从女生宿舍走出来的人,在街上行走的人,三三两两已经坐在啤酒花园里的人。 她们和他们脸上都带着微笑。尤其是她们,尤其是年轻的她们,三三两两地对我微笑。 我一边把微笑还给她们和他们,一边却在不自觉无意识地加快着脚步。 然后我就走到了河边。 河边有一条散步的路,也挺宽阔的。从散步的路到河边,还有大概二三十米的距离。这段距离也长着不少树,有高大的,有矮小的,还有一片片的芦苇滩。地势从散步道向河那里缓缓地倾斜下去。 沿着河边散步道往南走,那就是海的方向了。 西面,也就是河对岸之后约上百米的地方,就又是陡峭高大的山壁了。 这里是这条河的入海口,跟一般的入海口一样,这条河也变得宽阔起来。但它的入海显然跟我们这边无关,因为在我们这边,这条河是擦着陡峭的山壁入的海。 可是我看到了船,而且是大船。好几艘。但那是在河的对面。也就是说,在河对岸的山壁尽头之处。不仅仅有船,而且有汽车,在对岸尤其是山壁尽头之外的地方行驶着。 河到了入海的地方一下子展开成有200来米宽。但在其它地方也就五六十米。 河上有桥。有一座桥。但是这座桥的主动权在河的对岸。也就是说,这是一座吊桥,一座高高地在对岸翘起的桥。桥的旁边停靠着几艘快艇。快艇上看来没有人。河对岸整个就没有人,没有警察,没有军人,什么人都没有。 我甚至几乎笑出来。这能难倒什么人吗?一条宽度只有五六十米的河。稍微会一点游泳,要过河去,那还不是分分秒秒的事情? 我知道我的血液在发热。 那里就是人间,或者至少是通往人间的大门。 我听见有人在叫喊。是自由在召唤吗? 可是那声音发自我的身后,不是来自我向往着的前方。 然后我的胳膊被人抓住了。 我没有使劲反抗。因为我感觉到那只抓我的手很小,是一只女性的手。 我看见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我说“上了年纪”,我估计也就是五十左右吧,其实比我大不了太多。 我说:怎么了妈达姆? 她说:不能再往前走了。危险。 我说:危险?这里有地雷? 她说:比地雷更危险。 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我看见了一块立在河滩上的牌子。那上面画着一只老鼠。 第120章 老鼠或鱼 (时间:08年8月23日) 我说:老鼠? 她说:不是老鼠,是一种鱼,我们叫它鼠鱼。 我说:鼠鱼?我知道,那是一种观赏鱼,我也养过。它们并不危险啊。 她说:受累。应该说是鱼鼠。 我说:那到底是鱼还是鼠? 她说:都是。真的危险!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往前又走了好几步,从河滩上的野草里趟过去,已经到了那块牌子面前。 这位好心的女士也跟了上来。我看到了她看着我的眼光从关心方向转到了好奇方向。 我说:真的好奇怪。 我见过鼠鱼,也养过,所以我对鼠鱼有过一些研究。鼠鱼有很多种类,只是由于头部长得象老鼠而得名,凸出的小眼睛,尖尖的嘴,放在老鼠身上难看甚至恶心的脑袋,到了鱼身上,却显得蛮可爱的。 那牌子上画着的动物,其实真的介于老鼠和鱼之间。一般的鼠鱼跟许多鱼类一样,身体是立着的扁平状,可它却是圆滚滚的。但老鼠身上长着绒毛,它身上长着的却是鱼鳞。它眼睛后上方竟然长着两只小耳朵。但那两只小耳朵几乎贴着它的脑袋,细看之下,与其说是耳朵,不如说是立着的鱼鳞。 我说:它还有脚? 说实在的,这是最让我吃惊的。甚至让我毛骨悚然。鱼长着脚。你听说过吗?听说远古的鲸鱼是有脚的,而且生活在陆地上。可鲸鱼实际上是哺乳动物,实际上并不是鱼。 她说:是的,它们长着跟老鼠很象的四只爪子。 我说:那么它们也跑到陆地上来? 她说:那倒不会,一般不会,因为它们的脚比老鼠的脚还要小很多。前几年下暴雨之后,水位很高,有人在陆地上见到过几只鼠鱼。他们说,鼠鱼真的会走动,它们见到人更是拼命地向河里走去,但走动的速度比乌鱼还慢。 我说:它们那么怕人,那有什么可怕的? 她说:还是当心点好。如果它们不可怕,那那些人在这里立这牌子干什么?他们说这种鱼鼠或者鼠鱼会吃人的。 吃人?我叫起来,会吗?我只听说过南美有一种食人鱼。 她说:我没有见过。但他们都这么说。 我继续向河边走去。这一带的河滩上长着挺高的草,高度大约到我的小腿一半的位置。这些草一直长到了河里去,到了河里它们就成水草了,在河水里摇晃着。 河水的颜色竟然是淡黄的,跟我们身上穿着的衣服颜色有点象,跟这里所有的人文景观都有点象。在阳光的照射下,象是淡黄色的半透明的丝帛,微微地起伏着,象是披在一个美丽的胴体上,胴体若陷若现。美丽。我竟然会有这样的印象。可是真的可以用这个普通而高级的形容词。 这位好心的女士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这是河里的水藻造成的。 我回过头去看着她。她笑了: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 这里真的遍地是高智商的人。每一个人都可能是龙或者虎。我想。 我说:可是看不到鼠鱼啊。 其实,不但看不到鼠鱼,其实,什么鱼也看不到。这就是一条静静的不宽的河,唯一的特点是它的颜色。 她说:听说这种鱼或者这种鼠平时趴在水底下不动,只有在发现食物的时候才会活跃起来。 只有在发现食物的时候才会活跃起来。 我忽然想起,那说的不就是我吗?不是我发现了什么食物,而是我发现我的周围完全安静了下来,或者说完全地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在这时候,我才想起她走了,这位女士走了。她的走了忽然告诉我,我竟然什么都没有问她,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没有问。 而这好像很奇怪。我现在才想起来,应该描述一下她的相貌了。而她的相貌跟我的不提问完全的不相称。 因为,她的相貌就是一个秦唐女人的相貌。这是否有点太不合逻辑了? 本来确实是的。倒退个七八年,甚至倒退个两三年,我在这里见到秦唐相貌的人,马上就会问她或者他是哪里人。可是这些年下来,我的心理状态倒挂了。我的意思是,我见到秦唐相貌的人反而不问她或者他的出处了。因为十个里面有十个一定不是秦唐人。相反,这里遇到的秦唐人却没有一个长得就象是秦唐人的。 这位女士讲的昂语明显的不标准,也就是说带有某种口音。这本来也是应该引起我兴趣的一个点。可是这个点也早已麻木掉或者埋没掉了。因为,这里昂语标准的地道的人真的很少。 这位女士长得斯斯文文的。其实,不是长得,而是一种从里面透出来的东西,或者叫气质,包括她讲话的语调。还有她的鼻梁,那不太高的鼻梁上有印子,说明她平时是经常戴眼镜的。这种鼻梁上的印痕比戴着眼镜更斯文。至少在我的认知里。 我想起来的还有,我到这里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认识了三个女人了。而她是三个女人里唯一不是“大波”的一位。也就是说,我在二区没有见过跟她长相一样的。 可是,这能算认识吗?我连她的名字也没有问。当然了,她也没有问我的名字。我想,不是她不想知道不想问,而是她的性格和气质决定的。 她离开的时候跟我说了拜拜了,可是好像不是纯粹的那种拜拜。我的大脑皮层告诉我,拜拜从她嘴里出来之前,还有两个或者一个音节。是的,好像是“奥热”。难道她是高卢人?因为,我唯一知道的几个高卢词汇里就有奥热吾阿,就是昂语里拜拜的意思。 我也跟她说了拜拜了。但其实等我想起她说我也说拜拜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她在告别。 当时我的人整个出去了,飞出去了,飞到河对岸那山壁之外的河岸和大海那里去了。那里其实没有很多的动静,有一些海鸟在排练起飞和降落,有个别大船在那个角上露了头然后转到被山壁遮挡住的视角里去了,还有一辆货车,本来停在我看得见的范围内的,也消失到我看不到的范围里去了。 尽管这里其实看不到很多动静,可是哪怕就是那么一点点,也完全地让我迷失了。 毕竟这些属于普通世界属于人世间的动静已经阔别太久了。 当我的肚子告诉我应该去吃点东西了的时候,当阳光已经完全地告别了我把我扔在了一大片阴影里同时让我只能看着身后山壁顶端和大海和大海上的天空的亮度的时候,我想,下次遇到这位女士,我会问她的名字和出处的。 毕竟我到了一个新的地方,需要有足够多的人告诉我足够多的事。 会吃人的鱼?她不象会骗人的人,何况这里也确实立着一块带图片的牌子。 还有,我的分析毛病又来了:河对岸完全没有人,也就是说完全不设防,吊桥那里连个岗亭也没有,停在那里的几艘快艇也没人管。这说明什么?难道是欢迎光临、敬请渡河吗?当然不会,否则也不需要把吊桥设在那头并且成天地吊在那里了。 既然不是欢迎光临的意思,那也就是说:你们是过不来的。 看来就是因为这条河里有一些甚至很多看不见的卫兵。 我相信这条静静的河流里真的潜伏着危险了。 第121章 冷暖人情 (时间:08年8月30日) 从二区到四区,已经七天了。这七天里,我的印象是从开放到萎缩,我是说,这里的一切都在往秋天或者冬天走。我说的不是这里的自然,外观,这里的自然景象跟二区是差不多的,四季如春的那种,户外的植物永远是绿的,只不过这里的绿色比二区更多一些,增加了一些二区没有见过的植物,比如河岸边的柳树,高高的野草和水草。 我说的从开放到萎缩,从秋天走向冬天,我指的是人。是这里的人。是他们的表情、脸色和种种人的表现。 刚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这里比我们二区多了一些东西,一种叫温暖的东西,见到的人都会对你微笑,不仅仅是那些女孩子,只不过女孩子们的微笑还多了一些别的味道,直说就是一种荷尔蒙的味道。我甚至能闻得到,那是一种特别的气味。即使是从远处的一抹羞涩里散发出来的,我也能闻到。 然而,从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开始,准确地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的微笑就都收起来了。许多人见了我什么表情都没有,有的人本来在说笑着,看见我,就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了,也就是说,马上就收起来了。有两个女孩子,见到我本来想微笑的,但想了半截那微笑就没了,她们的头还低了下去。 我同一个实验室里的人同样如此,包括纳丝林,包括我刚认识的两个男同事,麦克和大卫。我第一次走进这个新的工作房间时,他们真的很热情。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连话都不想跟我说了。我跟他们说话,经常需要重复一遍甚至两遍,然后才能得到一个简单的答复。 不光是表情的问题。我走在过道里,走在食堂里,多次被人撞到。撞我的人,有一个说了受累,但没有拿出任何抱歉的表情,还有两个连受累都没有说。有一个是在食堂里撞到我的,他甚至把我手里端着的托盘都撞翻了,托盘上的瓷盘和刀叉都掉在了地上,瓷盘里的菜也碎在地上。可是他连头都没有回。 我没有跟他们计较,甚至没有问他们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明白这是为什么。 一切都太明显了,显然是什么风从二区刮到了这个四区。 说实在的,我很难受,这样的日子真的是难受。可是我的难受很复杂,里面有一些甚至不是难受,而是高兴。也许我说得太复杂了一些。这是需要解释一下的。 当然了,被人看成是坏人,而且这个坏人还要在这个视他为坏人的地方待很长时间,也许是很多年,这肯定是难受的。 可是这个坏人没有地方去解释,没人要听他说什么,因为没有任何人对他说过什么,没有任何质问。他无从说起。 我感到一些高兴,是因为,我认为,这种对我的恶劣态度恰恰说明了这个四区的人跟二区的人,我是说大多数人,普通人,观念是一样的,他们在心是跟“暴动”的二区人连着的。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好人。都是受苦受难的好人。 但被人看成坏人,尤其是一个明明是好人的人、一个明明没有做过坏事的人被人看成是坏人,说实在的,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 不得不说,我觉得很奇怪,我在二区八年多,从来就没有听说其它区或者说其它研究所发生的任何事情。可是这里的人在短短几天后显然已经听说二区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了。 也许只是因为平时各个区各个研究所没有什么真正值得一提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事情,而我们二区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太有普遍意义对所有这里的人来说太重要因此也太震撼了。 也就是说,这个地方或者说这个研究院,它持续了很多年的深度平静被打破了。这个地方或者说这个研究院第一次发生了地震,一种每一个角落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的地震,也许,在震中以外的地方,地质的动静更大。 我连续几天几乎足不出户了,虽然我很想去解释什么,可是没有人会听我的解释。那些好人的眼光和态度实在是让我害怕了。 我连续几天睡不着觉了。整夜的,我在床上躺着在窗边站着,大多数时间在发呆。我想到苏珊,想到格莱格、云吴,想到娜拉、若雪、酒吧里的纳丝林。 我想到最多的是那只考拉。那只亲爱的考拉,只有它相信我,为了相信我,它甚至付出了它的生命。它是一只小动物,它相信我完全是靠直觉,什么附加条件都没有。连亲如兄弟的格莱格都会向我提出“为什么”这样的问题,而且他是带着这个问题闭上眼睛的。我相信,如果他活着,他会想这个和这一系列问题的。但是他没有时间了,他把对我的质疑直接带到了他会去的地方。地下也好,海里也罢。愿他安息。 说来也有点奇怪,我想到苏珊、格莱格、云吴时会心痛,我想到这只考拉时却直接地流泪,每次想到都会流泪。 我明白了,人在逆境里的时候,最需要的是信任,是相信。 所以,当施图姆微笑着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象是从黑暗的地下走出来,直接站在了中午耀眼的阳光下那样,有睁不开眼睛的感觉。这种睁不开眼睛却是一种盼望已久的现象。 我们的四所所长兼四区区长对我微笑着,他微笑着对我说:波历,跟我来。 我就跟他走了。我感觉到纳丝林、麦克和大卫抬起头来看着我和他的侧影及背影的那种惊讶。 他把我带到了我们大楼一头的一个小会议室里。他让我在会议室的一头坐下。我面对着的是一块活动的淡黄色的黑板,说黑板是不对的,应该说是写字板,那种写完之后按一下按钮就可以消除上面的字迹的板。 他先是在我斜对面坐了下来。一个女孩子走进来,问我们要喝什么。我说咖啡。他说那他也要咖啡。他补充说:你带一壶进来。 他甚至给我倒咖啡,甚至的甚至还端起咖啡杯提议跟我干杯。以咖代酒的意思。 他几乎一直微笑着,或者说,他没有觉得一起微笑是一件吃力的事情。 第122章 平易近人 (时间:08年8月30日) 在说干杯之前,他几乎没有跟我说话,在我和他开始喝咖啡的时候,他才说话了。 他说:波历,真的很抱歉。 我惊讶地看着他。因为我从来没有听到二区区长阿尔贝特说过道歉类的话。 他说:真的。这几天我事情太多了,我没有忘记我的话,我要给你补一些基因方面的知识的。不好意思,也许我这话说得不妥当,因为你自己就是生命科学专家。 我说:不敢。我不能说自己是专家,差得远呢。而且,我懂的也就局限于干细胞方面,对基因我真的一点都不懂。 他说:先不说这些。你家里怎么样? 我真的很惊讶。在这里,我从来没有听人问起我家里的情况,一般情况下我也不问别人,因为这是一个敏感的甚至可以说催人泪下的话题。可是他就这么问了。 我说:在这里,怎么可能知道家里的情况呢? 他说:受累。我的意思说,比如说,你成家了吗? 我说:成家了。我有妻子和两个女儿。 他说:爸爸妈妈都在? 我说:应该还都在吧。他们还不算太老。我是说在我离开他们的时候。 他说:受累。我是说,你在这里,我的意思是在这个研究院里有亲人吗? 我说:那个意义上的亲人没有。但有许多人跟我象亲人一样。 他说:我换个问题吧。声明一下,我们是随便聊聊。基因的事情待会再说。这么说吧,上面好象,不是好象,就是,上面对你特别重视。 我说:重视? 他仍然微笑着:你有疑问?这么说吧,为了你到我们这里来,上面还特地跟我谈了一次话。 然后他微笑着看着我。我想起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我实在不想骂他,可是我真想骂他),他走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膀,当着众人的而说“好好干”。那是重视吗?从直接意义上看,那是害了我。 他说:上面说,你是重点培养对象。 我说:为什么?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啊。这里许多人数不清的人都比我厉害,我说在学术上,光是贝诺尔奖得主就有好几个,光是我碰到的就有好几个。 他说:那是过去。我的理解是,上面把你看成是未来,也就是说我们这个岛的未来。 我说:我们这个岛?我们在一个岛上? 他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听说你已经来了好几年了。 我说:没有人告诉过我。我的同事们朋友们也明显的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这里有可能是一个岛,但也可能是半岛,或者就是一块大陆的边缘。 他说:这个该死的阿尔贝特。连这件最简单的事情都不告诉你。受累。我跟你们二区的区长阿尔贝特很熟的,用你们秦人的说法叫青梅竹马。 我忍不住笑了:那是说男女之间的关系的。 他说:现在这个世界上还分什么男女、男男、女女关系吗? 我说:这倒也是。 他说:我跟阿尔贝特在大学里就是同学。后来到了同一个研究所,再后来一起到这个岛上来了。五十年的关系了。 他倒是很坦诚。一开口就象交代什么罪行似的,用秦唐俗语说叫竹筒倒豆子。 我想到细胞大爆炸后我们夜间看到的那个毁尸灭迹的阿尔贝特。我面前这个区长这么学究气,这么文质彬彬,我真的没办法跟那个大胡子联系起来。 他说:你说你在岛上没有亲人。可是你这么受上面的器重,你就告诉我吧,你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成就或者说特殊的能力?不好意思,我只是好奇。 我说:说不上特殊的成就。只是我在那里先后已经给两位贝诺尔奖得主当过助手,或者说当学生。我认识的贝诺尔奖得主至少有三位。这是我的荣耀。我只是学到了一些东西。 他说:特殊能力呢? 我说:难道是因为我的嗅觉? 他说:嗅觉?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的嗅觉可能比狗还要好。 他直接从微笑爆开,爆成了大笑。我觉得这个区长还真的蛮可爱的。 他说:怎么个好法? 我说:比如,我能闻出各种细胞的不同,也能闻出各种基因的不同。 他收起了笑声,连笑容也收了起来。他用一种严肃的好奇的眼光看着我:这可能真的了不起。 可是,这会是真实的原因吗?我想。 他说:我非常欢迎你的到来。你应该知道,我们这里是讲究流动性的,跟我们科研的做法一样,正的负的流动性都是需要的。 我说:正负流动性?正的是流入?负的是流出? 他说:是啊。 我说:负的包括淘汰吗? 他说:这是自然的。流出就是淘汰啊。 我说:淘汰到哪里去?半山? 他惊讶地看着我:包括这个。你知道半山? 我说:听说过。 他说:我们这里不需要半山。那也太落后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什么意思也没有。不说这些了。先说一下,你想了解什么知识? 我说:基因方面我真的是真空状态。什么知识对我来说都是新的。说实在的,走到现在这个实验室里,我只知道这里有好几台基因研究的仪器,比如基因合成仪和基因测序仪。可是怎么操作的,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他说:操作的事情以后让你的同事们教你。既然这样,我就从头从基础说起,我说的,有些你一定是知道的或者说学过的。可是我尽量简单而全面地说一下。不反对吧? 我说:这样最好了。即使是我学过的一些皮毛的东西,复习一下也是好的。 后来有人对我说:施图姆亲自给你上课?不会吧。还有人说:一区之长又是一所之长哎,从来没有听说他亲自给谁上过课,你可是第一个呢。 说这样的话的人很多,几乎每一个听我说起这件事情的人都会有些大惊小怪的样子。说实在的,当时我确实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太惊讶。我只是觉得,在我遭遇了那么多的白眼冷眼之后,他是第一个重新给我微笑的人。这个区长兼所长也真的是太平易近人了吧。那个大胡子阿尔贝特虽然对我一直挺客气的,但也就是客气而已。 第123章 基因常识课 (时间:08年8月30日) 有人说了,我才知道,原来我这是当上了vip了,甚至是区内第一的vip,原来区长兼所长给人上课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当时我还想过,这个施图姆也就是一个行政长官,他能有什么能耐吗?后来我听到不少人说起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我还说呢,他也就是一个研究所的所长而已。有人反驳说,不对吧,我们区里光是拿过贝诺尔奖的就有好几个,他能当上所长,也就是能当上这些贝诺尔奖的得主的领军人物,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呢? 想想这些道理,感觉都是对的。 这一天,他给我讲的,还真是在这个领域里最普通浅显的常识,真的有很多是我学过的。不过我从来没有真正关注过基因领域,他这么归纳一下,我觉得还是有点让我开窍的感觉。 反过来想,他能把这个其实高深的领域说得那么肤浅,恰恰说明他在这个领域里的造诣已经是炉火纯青了。 所以我也简单地把他的课程内容归纳和复核一下。 他在写字板上不停地写几个关键词。说到哪里,点击按钮,把前面的关键词消除掉,再写上新的关键词。他还真有点当教授的样子。 他首先写在写字板上的是这么几个单词:细胞、细胞核、染色体、dna、基因、遗传信息。 然后他说: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么说吧,我这里是按这些生物体的大小排列着写的,即体积的大小,从细胞开始,由大到小。 他在黑板上(这里居然跟真的教室一样,有黑板,但正面只有五张桌子)写下:细胞、细胞核、染色体、dna、基因、遗传信息,从大小来看,是这样排列的。 细胞是你最熟悉的对吧?细胞的大小在1到100微米之间,也有特例,比如神经元细胞,可以大到几个厘米。 从关系上看,细胞里面含有染色体,染色体携带着基因。染色体和基因的关系应该这么来看:首先,在生物的细胞核中,有一种容易被碱性染料染上颜色的物质,我们称之为染色质。其实染色体只是染色质的另外一种形态。染色体是在细胞的有丝分裂期由染色质螺旋化形成的。 基因是指携带着遗传信息的dna或rna序列,我们也称之为遗传因子。这些因子是控制性状的基本遗传单位。大多数生物的基因由脱氧核糖核酸即dna构成,并在染色体上形成线状排列。 基因不仅可以让遗传信息得到表达,还可以通过复制把遗传信息传递给下一代。不同人种之间头发、肤色、眼睛、鼻子等不同,是基因差异所致。 怎么来看细胞和基因的关系呢?以人体为例:人体的细胞里面含有23对染色体,23对就是46条。这23对染色体组成人类基因组。23对里面有22对常染色体,1对性染色体。 人类基因组含有约31.6亿个dna碱基对,也有说30.55亿个的,我认为31.6亿个比较接近真理。碱基对是以氢键相结合的两个含氮碱基双双对对的意思,以腺嘌呤(a)、胞嘧啶(c)、鸟嘌呤(g)和胸腺嘧啶(t)这四种碱基排列成碱基序列,分别写成a、c、g和t。a和t有两个氢键连接着,g和c之间有三个氢键连接,碱基对的排列在dna中也只能是a对t,g对c。其中一部分的碱基对组成了大约个到个基因。 基因实际上指的是dna里有遗传信息的片段,是在细胞内的。基因突变是一种形状的表现。基因突变是在一个细胞里完成的,如果发生在减数分裂中,就会遗传给后一代。 细胞是生命的基本单位,你知道的,一般说人体内有约100万亿个。它们组成了人体中各种各样的组织结构和器官系统,维系着各种生理功能。 我们说,基因也是基本单位。是遗传的基本单位。它有以下这些特征。 说到这里,他在写字板上写上:一,稳定性。二,控制性;三,变异性。 他说:我们说基因能够老老实实地一是一二是二地复制自己。这种老老实实就是基因的稳定性。没有这种稳定性,生物的种系就无法延续。我说控制性,是指基因有能力控制细胞的新陈代谢。而这是生命所必需的。所谓变异性,是指基因在特定的条件下会变,会“突变”。这是生命得以进化和发展的根本原因或者说基本条件。 他说:我们这里通过25万多种不同的基因突变,分析了人类基因组中几乎所有基因的功能。为了实现海量突变,我们把最先进的基因编辑技术(cpriks-kas11筛选)和同一来源的多能细胞结合起来研究。外面有人研究过19万种基因突变,我们在数量上要多得多,几乎达到了完全的覆盖。外面用的基因编辑技术已经比较落后了,我们已经大大地超越他们。再就是,这也许是你特别可以发挥的方面,也就是多能细胞的介入。外面用的是胚胎干细胞,而我们用的是多能细胞。 施图姆说的这些,确实大多数对我来说只能起到温故的作用。对基因突变的全面研究才真正触发了我的兴趣点。而且,基因跟多能细胞的结合,可能性太多了。 我说:怎么个结合法?是先进行胚胎化吗? 他说:一听就是高手提出的问题。是的,所有细胞都可以胚胎化,同样,所有基因也都可以胚胎化。对,也不对。所谓基因的胚胎化,实际上是通过基因与胚胎化的干细胞捆绑契合而成的。重组后共同繁殖。 我说:这个方面,你还能说得更详细一点吗?我对转基因特别感兴趣。 他说:关于转基因,在这里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你在实验室里先体验着吧。有问题可以直接问我。需要的话,我可以再给你开一课两课的。 他说:今天就这样吧?你来了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我说:我还在适应。谈不上什么感觉。 他笑了。他的微笑跟阿尔贝特真的很不一样。阿尔贝特的笑是一种遮遮掩掩笑。我不知道这样形容是不是清楚。我指的不是他那大胡子的遮掩,而是一种笑里有别的意思的那种,看着象是笑,但仅仅是看着象是笑。秦语里说笑里藏刀。有点这个意思。 而施图姆的笑是一种温暖的笑,是一个知识分子或者说学究的那种,有一点拘谨,象是不好意思,甚至象是道歉。但是很真诚。 他说:年轻人,什么事情适应了就好。 我想他一定是听说了我的遭遇了。作为一区或者一个研究所的长官,我相信他的消息是绝对灵通的。 他说:我带你转转。 我们就走出了小会议室。 他说的转转,居然是带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走进去。 第124章 区长请客 (时间:08年8月30日) 进了每一个实验室,他就给我介绍里面的人。每个人都对他点头。可是都只对他点头。他也给每个房间里的人介绍我。每个听到他介绍我的人仍然是对他点头。大家都对他微笑,微笑着点头。可是没有人走上来跟我打招呼。点头和微笑都是给他的。 说实在的,我有点受折磨的感觉。我真想跟他说,你就别带我参观了。可是他好象没有觉察到我的感觉,也没有觉察到大家的反应。 直到走进一个办公室,我才第一次收获了反应。我是说对我的反应。 他说:这位是你们二室的主任,路易斯。你应该知道这个年轻人吧? 后面这句话他是对这位路易斯说的。 这位路易斯回复了一个微笑,他说:知道知道。大名鼎鼎的波历嘛。 我说:大名鼎鼎? 他走上来,把手伸给我:受累,波历。这些天我很忙。可我一直想看你去的。 这个路易斯长着一副西方人的面孔,脸有点长,戴着眼镜,说的是一口地道格米达口音的昂语。 路易斯握着我的手说:听说你是干细胞领域了不起的新秀。 我说:了不起?我自己倒是没有这样的感觉。 施图姆说:上面特别器重的一个年轻人。这是真的。 路易斯说:能够得到上面的器重,一定是了不起的。只不过,如果上面不说,我们也就不问。 施图姆说:你这里可得费点心噢。波历对转基因特别感兴趣。 路易斯说:我会留心的。 接下来,路易斯也加入了陪同的行列。我说的陪同,是陪同我。两个长官陪同着我。我真的有点不知所措了。 他们陪同我也进了我这些天待着的实验室,110室。一路走过去,一个一个实验室地进去,介绍里面的人,介绍我,也介绍里面目前在做什么实验。走在过道里的时候,施图姆对我说:我们这里三个研究室,并没有明确的分工,只不过各有各的一些重点项目。 这里的实验室没有特别大的,但也都不小。好像大小都差不多,100平米左右,每个实验室有三、四名研究人员。跟二区一样的是,每个人都有编号。不同的是,二区人员的编号印在领子上,应该说是领子的后面,而这里每个人的编号是印在胸口的,即胸前的口袋上。 我们从大的房间号走向小的。我们110室靠近中间,过了中间通往室外的门厅。再往前走,到了过道尽头那里,路易斯说:头上那个大房间是大会议室。 他们带我走进今天参观活动的最后一个实验室,即101室。这个实验室紧靠着大会议室,对面是男女厕所。 这个实验室里的一个老头抬起头来看了我们一眼,又把头埋到他面前的显微镜里去了。他的眼光很犀利。这是我的第一个感觉。可是他不象是个傲慢的人。这是我的第二个感觉。他见到所长和室主任,就象没有见到一样。我感觉到的那种眼光的犀利,是他的眼光跟我的眼光接触时产生的。 可是施图姆和路易斯好像对他的态度一点都不在意。也许这个老头一直就是这样的。一直是这样的傲慢。 施图姆说:这位是雷果。雷果.波格尔。 我这是第一次听到他连名带姓地介绍人。我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个把脑袋继续埋在显微镜上丝毫没有反应的老头。 说他是老头吧,还真看不出他的年龄。你说他六十也行,你说他八十或许也可以。他的脸是一张普通老头的脸,准确地说,是一张南欧风格的老头的脸。有很多皱纹。可是脖子上没有西方老人通常会有的褶皱。甚至可以说他的脖子很光滑。 其实脖子光滑是这里所有看上去象是老人的人的共同点。那个白发苍苍的、跟我说“好好干”的老人也是这样的,额头上有皱纹,但脖子上没有西方老年人常见的褶皱。这里的老人还有一点也是我注意到的,即他们脸上和手上几乎没有老年斑。 雷果.波格尔?我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施图姆的话。我觉得这是一个听说过的名字。 我一时想不起来。 路易斯给我介绍了实验室里另外两个人,帕特里克和百合。 帕特里克点了一下头,但他点头的方向是偏的。我的意思是说,他不是对着我们这些人点的头,倒是对着旁边的一台基因合成仪。 百合没有点头,但她看着我,而且不象之前那些实验室里的人那种掠过的眼光,而是真的或者说认真地看着我,象是在看一个出土文物。 这是我当时的感觉。这个感觉有点说不清楚。 之后,施图姆说:到吃饭时间了。今天我请客。 我跟着这两位长官一起走进几个食堂所在的a2楼。一路上有很多人跟施图姆打招呼,经过我这几天吃饭的第二食堂时,门口往里走的人和里面的人也看着我们这个奇怪的小群体。 当然是奇怪的,一个新来的人跟两个当官的走在一起。 而且我们没有走进我们二室的食堂,而是走了过去,进了一个包房。 这应该是施图姆的专用包房。里面很华丽。 我总算明白了施图姆说他请客的意思。本来我不明白的,因为在这里的食堂里吃饭都是免费的,或者说本来就从每个人的工资卡里扣除掉了的,这么说吧,按我们二区所有人的说法,在发给我们发工资的时候,住宿费和伙食费都是已经扣除掉了的。所谓伙食费,指的是在食堂吃饭的费用。即使你生病或者出差,几天不在,几天没进食堂,这些费用是不会退还的。 所长或者说区长请客。他说请客,原来指的是在他的包房里吃。 这一餐真的很丰富。应该说,到这个岛上来之后(我还是刚知道或者说明确地知道我处身之地是一个岛),这还是我吃得最好的一餐。 从施图姆的包房走出来后,我看到的眼光们真的有些不一样。 唯一没有变化的是,这些眼光里微笑。仍然没有对我发出的微笑。 被长官邀请,在人心方面的作用,还真难说。 第125章 室 (时间:08年9月12日) 这些天来,这里的人对我的态度只能说是略有变化。有些人见到我会点点头了,但这里面的一大半点得有些勉强。对着我微笑的人也有了,还是女孩子,但是也就是在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或者虽然有其他人但其他人看不到她们的微笑的时候。 但我们实验室里的三位对我的态度一点都没有好转。今天我走到实验室门口时,门没有关严,我听到麦克在说“走狗”。我没有在意,但我一推开门,他们就把头扭了过去,麦克和大卫都扭了过去,只有纳丝林看了我一眼。她看我的眼色虽然没有了当初那种微笑,但仍然是有些温暖的。 我这才感觉到,麦克说的“走狗”应该说的是我。 那么我是谁的走狗呢?最直接的应该是施图姆。但平时也看不出他们对施图姆有什么反感。也没有听到他们说施图姆什么。也许他们没有当着我的面说什么。 这些天真的是无聊到了极点。我问他们我应该做什么,麦克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们都很忙。麦克好像是这间实验室的组长。但也没有人告诉我他是否是。只是说到业务上的事情,大家都会问他。 我问他,我们这里主要做什么。他说:测序和合成,这你应该知道的。 是的,我每天看着他们打开、关上测序仪和合成仪,取出一些什么,放进一些什么,在显示屏上和电脑上和显微镜下看这个看那个。 于是,我经常伏在我的工作台上睡觉,经常走出去漫无目的地走,有时候干脆回到我的宿舍,躺在我的床上发呆。 我从来没有发现无聊会是那么可怕的事情。这跟我初到岛上、在细胞滩的某个超简房间里度日如年的时候还不一样。比那更可怕。那时候那是一种几乎见不到人的无聊,而现在这是一种见到人还不如不见到的无聊,一种被孤立于世界之外的感觉。 阳光每天都有。这里几乎没有没有阳光的日子。可是在我的眼里,施图姆具有太阳的意义。 他已经十多天没有出现过了。我是说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自从那天他给我上课然后请我吃饭之后。 可是今天他又出现了,直接出现在我们的实验室里。 他跟我握着手,跟大家打着招呼。在麦克、大卫和纳丝林的眼睛里我又看到了惊异。 我懂这种惊异。在细胞滩的时候,当阿尔贝特到我所在的实验室找我的时候,实验室的人的眼光就是这样的。显然,所长或者说区长亲自走进一个实验室,不说绝无仅有吧,至少是非常难得的现象。 而且,是继十多天前之后,这位当地的最高长官第二次光临本实验室。 施图姆说:受累,这些天我太忙了。波历,过得怎么样? 我说:挺好啊。 他说:跟大家相处得好吗? 我说:很好。 显然他听到了些什么。如果他没有听到什么,那才是怪事。 他说:很多事情,自己经历的才是真的。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但我听懂了,而且几乎把我的眼泪听出来了。 我们的室主任路易斯几乎是气喘吁吁地走进来的。他说:受累,我迟到了。 施图姆说:不晚。到了就好,你来说吧。 路易斯说:这样。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给波历调整一下工作。也就是说,换个地方。 我机械地重复道:换个地方? 他说:对,你不是喜欢转基因吗?跟我来吧。 施图姆说:我就不去了。我还有个会。 我说:谢谢你所长。 他说:应该的应该的。 离开这个对我来说几乎毫无意义的房间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这几位同事。他们的目光是混合型的,有惊奇,有茫然。 施图姆走了,直接反方向地走向大楼出口的方向。 我真的很感激。他不仅知道我的情况,致力于改变我的情况,而且还亲自到场。他的到场其实是起到一种保障作用。仅此而已。但这更让我感激。 路易斯带着我一直走到过道的尽头,即那个在大会议室旁边、男女厕所对面的实验室,101室。 我又见到了那个当初见到长官们和我连头都懒得抬起来的老头,长得象是南欧人、头发黑黑、精瘦的那位。 路易斯说:雷果,我给你带来了一位厉害的年轻人。 这个老头这回算是抬起眼睛来了,他打量着我,说:他不是刚来过吗? 路易斯说:这回他来了就不走了。 雷果再次打量着我,这回打量得还很仔细,从我的脚那里开始往上看,最后把目光放在我的脸部上下左右地扫描着。 然后他说:他厉害?你是说他是运动员? 路易斯笑了:我是说他的专业能力厉害。 雷果说:专业能力?你是说转基因? 我说:不是的。我不懂转基因。 雷果说:不懂转基因,还说厉害? 路易斯说:他特别懂干细胞,多能细胞。 雷果说:多能细胞?你走吧。 路易斯说:他学习能力很强的。 雷果说:听不懂人话?我让你走了。 路易斯说:你是说让我走? 雷果说:这是人话啊。 路易斯说:他留下? 雷果转过身去,走到他的工作台显微镜那里,坐了下去。 路易斯对我笑笑。他说:那我走了。 路易斯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这是个怪老头,很有意思的怪老头。我想。还有这个室主任和这个怪老头的关系也很有意思,那种搞不清关系的意思,至少搞不清谁是谁的领导或者说上司。 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都在对我微笑。我好久,好多天没有见到这样真诚的微笑了,除了刚才所长和室主任两位领导的。 我说:你们好!你好,帕特里克,你好,百合! 他们的脸色有了变化。帕特里克说:我们见过吗? 百合说:你这个人真的是无可救药。前几天他还来过我们这里。 帕特里克说:我知道。我想说的是,你是新到我们这里,我是说基因所来的吗? 我说:是的,我刚来不久。 我心里有一种喜悦。显然这个帕特里克还没有听说关于我的各种传说。 第126章 雷果.波格尔 (时间:08年9月12日) 背对着我们把脑袋埋在显微镜里的老头雷果说:你们还干不干活了? 他们对我笑笑,走开了。 这几个人很有意思。 跟雷果一样,帕特里克也长着一副南欧人的脸。而百合的长相是东亚一带的,秦唐人、东盈人、鲜国人,都有可能。百合这个名字,还在当初路易斯向我介绍的时候就震了我一下,这分明是秦唐名字。这可是我到这个岛上来之后遇到的第一个秦唐名字。可是我并没有问她是不是秦唐人。凡是秦唐或者东亚长相的人,我曾经是见一个问一个,结果是一样的,即他们通常连东亚人都不是。所以,虽然这个女人有个秦唐名字,我仍然没有提出关于她来源的问题。 他们说的昂语都是带着口音的,既不是格米达口音,也不是昂兰口音。而雷果的一口昂语却是相当的标准,我觉得是昂兰标准音。 年轻人!年轻人! 我看到雷果已经站了起来,面对着我。 我说:受累。 他说:你说你懂干细胞? 我说:是的,我的专业是干细胞,主要是多能细胞。 他说:你说你不懂基因? 我说:是的,在基因方面我几乎是白丁。 他说:你想学什么? 我说:转基因的基本常识。 他说:哈。好。我很多年没有当老师了。好,好的。 然后他就走了出去。后来我明白了,这个老头说话经常说半截。用秦语说,他这叫留白,就象画秦唐画讲究的留白。留下空间让你自己去填补。 我走到百合身边,她正在摇动一个小玻璃瓶。她抬起头来对我笑笑。我说:你是秦人吗? 她茫然地看着我。显然她听不懂我用秦语提出的问题。 我改用昂语说:受累,你是东亚人吗?东盈,或者鲜国? 她说:我是杜因人。 我转过身去问正看着我的帕特里克:那你呢?你是哪里人? 他说:我是百合隔壁的人。 我说:隔壁的人?你是说你也是杜因人? 他说:不是的,我是其巴斯坦人。 帕特里克比较内向,可百合是个话多的人。我们相互问了更多的情况,我也说了我的出处,我们交流了年龄、到这里的时间等。他们俩年龄差不多,应该说他们还比我略年轻一些,可也是接近四十的人了,帕特里克到这里也是来了八年多,百合只来了五年。他们俩都是到了这个研究院就一直在这个四区。 其实我们只聊了一小会儿,就被雷果这个老头打断了。也就是说,雷果回到了实验室里,他说:年轻人,你跟我来。 他打我带进了隔壁的大会议室,带到大会议室的远端的一角。他让我在大会议桌的一个角落那里坐下。然后他把那里的一块写字板转了过来。 原来他刚才是到这里来写字了。 他说:年轻人,你读一下。 我念道:b953年,有人首次。 我念不下去了,他的字体太潦草,而且这是昂语,毕竟不是我的母语。我站起来,走到写字板前。 他说:行了行了,你坐下吧。 接着他自己来读了。他只写下年份,接下来的文字只说不写。 b953年,有人首次提出了dna的双螺旋结构模型和半保留复制假说。虽然是假说,但有着重大意义噢。 b966年,有人破译了全部遗传密码。这意味着分子生物学的诞生。随着dna限制性内切酶和dna连接酶等工具酶的相继发现,为体外遗传操作提供了便利的工具。 b972年,有人利用限制性内切酶和dna连接酶,结合猴病毒sv40和噬菌体的dna,创建了第一个重组dna分子。他与另一人联手,诱导细菌摄入颗粒。他们创造了一种新的细菌并让这种细菌活了下来。这是世界上第一个接受遗传修饰的生物体。这标志着dna重组技术的诞生。 b974年,有人首次在大肠杆菌中表达真核生物基因。 b978年,有人实现了人脑激素和人胰岛素基因在大肠杆菌中的表达。 b983年,有人首次完成了对植物(烟草)的遗传改造。 z0世纪90年代初,有人研究出世界上第一例可长久保鲜的西红柿。这是第一个上市的转基因食品。 我说:等等。等一下。 我说了几遍等等和等一下了。可这个老头就象没有听到一样。 我第一次叫等等,是在他念完了b972年那段念到b974年这个数字时。 一直到把写字板上的这些文字全部念完了,他才转过身来看着我。他说:你有问题? 我有问题?我太有问题了。在他把b972年那段读了一半的时候我就有问题了。因为我忽然想起来了,我想起了他的名字。 我说:你叫雷果,雷果.波格尔?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也就是说呈线状了。 他说:是啊。 我说:你以前就叫雷果.波格尔? 他说:是啊,我听说你们的名字都是到这个研究院以后取的。可是我的姓名可是从来就没有改过的。自从我的爷爷给我取了这个名字然后一劳永逸地闭上他的眼睛以后,我一直叫这个名字。 你就是b972年创造dna重组技术并且当年就获得诺伊尔生命科学奖的两个人之一,那个雷果.波格尔? 他说:有问题吗? 我说:没有问题。不,当然有问题了,我可以问一下b972年的时候你的年龄吗?或者说你是哪一年生人? 他的眼睛眯出弯道来了。后来我知道了,他在高兴的时候或者说在使劲控制自己不流露出高兴或者兴奋的时候,他就会把眼睛眯起来,越高兴,眯的弧度或者说弯道就越大。 他说:本sir是b934年生人,那时候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没有发生。 我说:那就是说,你今年已经100多岁,快110岁了? 他说:那只是数字,什么也说明不了。b972年的时候,世界上的媒体都说我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贝诺尔奖得主。那时候,我比今天的年轻人还要年轻。 他说的“年轻人”当然指的是我。这是他说话的风格。 可是我真的震惊了。我完全相信,他就是那个生命科学界当年的年轻神话。我相信,一是因为他那种压来压去就是压不住、随时会从眼睛的细缝里爆裂开来放出焰火来的得意,二是因为b972年那段历史显然是所有他讲述的转基因编年简史里他最熟悉的一段,他写在写字板上只写了年份和几个关键词,可是他随口就把这段历史扩展了,而且显然他还可以更多地无限的扩展下去,三是因为从施图姆到路易斯都对他非常尊敬,尤其是在他对他们那样无礼、无礼到了无视地步的情况下,他们仍然对他恭恭敬敬。 可是,当年的年轻神话在我的面前出现时成了今天的不老神话。世界上有很多而且越来越多的百岁老人,甚至有活到近140岁的,可是活到接近110岁的时候还能有这样的状态、这样的头脑、这种玩世不恭调皮捣蛋的样子,这可真是太惊人了。 他说:怎么了?嫌本sir太老,不能当年轻人的老师了吗? 我说:没有没有,太能了,年轻人太荣幸。你当年轻人的老师,年轻人会活得更有信心。 他终于哈哈地笑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和看到他的笑。真的给我从眼缝里迸发出来的感觉。 第127章 雷果的秦唐缘 (时间:08年9月12日) 我说:波格尔教授,你是转基因技术的先驱,创始人,或者创始人之一。 他说:斯道普!斯道普!第一,不要叫我教授,第二,不要叫我先驱,把我叫老了叫死了,不好不好。记着,叫我雷果。 我说:好的,雷果,你的第一个转基因产品是细菌,算是动物对不对?现在的转基因都是说改变植物的性能。 他说:我说完了吗? 我说:好像没有。 他说:那你就听下去。我讨厌记者。 我说明白。他说明白就好。 他说:转基因技术是利用现代生物技术,把人们期望的目标基因,经过人工分离、重组后,导入并整合到生物体的基因组中,从而改善生物原有的性状或赋予其新的优良性状。 除了转入新的外源基因外,还可以通过转基因技术,对生物体基因进行加工,用敲除、屏蔽等方法改变生物体的遗传特性,获得希望得到的性状。这一技术的主要过程包括外源基因的克隆、表达载体的构建、遗传转化体系的建立、遗传转化体的筛选、遗传稳定性分析和回交转育等。 他说,上世纪90年代诞生的转基因产品西红柿之所以可以上市,是因为它有它的优势,就是大大提高了保鲜性能。从那以后,大家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植物的改良上,都是有目标的,比如植物的抗盐碱性抗干旱性。尤其是抗干旱性,更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它可以大规模地阻止和反制沙漠化。我们的岛很干旱,可以说从来不下雨,一年也就下一次两次,可是你已经看到了,这里到处植被茂盛。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说,我知道,这也跟转基因有关? 他说:你说呢?现在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国家表示,转基因植物食用是安全的。但是,波特小朋友(我说,波历。他说,还哈利呢,我说波特。我说,好吧,那就波特,只要你觉得好就行),我再说一遍,波特,你刚才提到了一个上世纪的问题,我说的是,这是一个早已过时了的问题。至少在我这里早就已经拗脱了。你明白吗?拗脱? 我说:我明白,这是滨洋话,拗断的意思,就是扔掉了,不要了。你会说滨洋话? 他说:别跟我贫。记着,我吃过的路比你走过的盐还多,这是你们秦唐的一句成语吧? 我说:行行,是的是的,你怎么说都行。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秦唐人的? 他的眼睛又眯起来了:哈哈。我是谁呢?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就是搞转基因的,我还知道你们秦唐以前有妖怪叫什么白骨精的,会变成美女。我就是那个把白骨精变成美女或者把美女变成白骨精的人。根据我几十年转基因的经验,我至少可以一眼就看出你和其他人是从什么人变过来的。 我觉得他不象是信口开河。他真的给我这种神通广大的印象。我相信,应该没有人告诉过他我的来历,甚至他对我来到四区的事情并不象是真的关注过,并不知道走出这个门就有很多人把我看成是坏人,可是他一下子就咬定说我是秦唐人。这真的不是吹出来的。 他说:我们这里已经几乎没有人研究植物的转基因了。这已经拗脱了。这里,凡是搞转基因的人,至少在研究动物的转基因。我只对人的转基因感兴趣。比如我已经研究出一个方法,可以使人的生育变成全面的三胞胎甚至更多。 我又有些震惊了。我说:雷果你真的太厉害了。可是,如果大家都生三胞胎四胞胎,发生大量的难产怎么办?还有,如果人家经济困难,不想要那么多孩子怎么办? 他说:波特,你真的是脑子好吗?我真的怀疑,那个路易斯,还有那个施图姆,他们是不是收到你什么好处了?你们秦唐有一句话说,用屁股都想得出来,这是个多余的问题。 他眼睛眯得更细了,但总算没有爆发出笑来。 他说:以后要想怀孕了,先把生育计划讲给医生听,比如要一胞胎、二胞胎还是三胞胎四胞胎,还有这几胎里面几个是男孩几个是女婴,医生根据每对夫妇的想法和要求来对症下药不就行了吗? 我说:你是不是跟秦唐有些关系的? 他眯着的细眼睛爆发成笑了,他说:你还不是不可救药。这也是秦语的成语吧。告诉你也没关系。我从小就对秦语特别感兴趣,我读中学的时候就参加了一个学生交流项目,到秦唐去过,我在云都的一个中学待了半年,也到你们滨洋去过一次。你不是说滨洋话里也有“拗脱”这个词吗?那时候我也已经知道了。我还把一个同学的肚子弄大了。 我说:女同学? 他说:废话。男同学肚子大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来了兴趣,我觉得这个话题比转基因更有意思。我说:后来呢? 他说:人性可悲啊。你看见了吗?你证实了这一点。听到男女之间的事情,兴趣就来了。哈哈,脸红了。还是年轻啊。 他说:后来我就被赶回格米达了。 我说:那个女孩子你的同学呢? 他说:不知道。后来我千方百计地打听过,我后来又到过秦唐,还去找过。当初那个中学都没有了。后来总算找到一个人,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年纪很大了,他是当时那个中学看门的。他说,是你害的。我说怎么啦?她说那个女孩子转到别的学校去了,后来在她去的那个学校跳楼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的眼睛张开了,张得很大,双目无神。我发现了,后来并一再得到证实,他在高兴或者兴奋的时候会把眼睛眯起来,眯得细的程度说明他高兴或者兴奋的程度,在不高兴或者难过的时候他会把眼睛张开来,张得大的程度说明他不高兴或者难过的程度。 他叹了口气,说:那个秦唐成语怎么说的? 我说:哪个?一尸两命? 他说:对,对,就是这个。岂止是两命啊。 第128章 活体转基因 (时间:08年9月12日) 我说:那个同学怀的是双胞胎? 他说:不是。我怎么可能知道她怀的是什么?我说的另一条命是我。 我惊讶地问:是你?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再说我脑子不行,他只是说:正是因为这个,我后来决心要学生命科学,尤其要学基因学。 我说:为什么?你要让怀孕了看不出来? 他说:不知道。我当时只是觉得,应该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人。但具体怎么改变,我并没有想很多。我当时也想不出来。 虽然除了他眼睛的睁大,看不出他到底有多么悲伤,没有什么眼眶湿润的迹象,但我还是转移了话题。我说:不管怎么说,人的转基因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吧? 他说:危险?什么叫危险? 我说:比如伦理问题。 他说:波特小朋友,这个你说对了。世界上很多国家把这件事情看成是禁区,对这方面的限制和禁止比当初对胚胎干细胞的态度更严厉。这就是我喜欢这个地方的原因。 我说:你喜欢这个地方?这个研究院?还是这个孤岛? 说实在的,到这个岛上来之后,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喜欢这里的。 他说:小朋友生气啦?其实,我一开始是不喜欢的,后来,发现反正也走不了,一辈子都会待在这里,就在研究里找到了我可以喜欢的东西了。 我说:就是人的转基因研究? 他说:对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在这里可以在这个方面放开手脚地干,想怎么干怎么干。 我说:至少还是要谨慎一些吧? 他说:谨慎是下一步,第一步是研究出方法来。总之,转基因跟试管婴儿、克隆一样,是人类生物学的重大发展,人体转基因前途更是无限。你问题怎么那么多呢?还想听课吗? 我说:想听。你继续说。 他说:动物和人体转基因的一个重要工具是逆转录病毒。这是只有一条单链rna病毒的总称。逆转录病毒可以在逆转录酶的作用下将本身的单链rna复制并进行遗传信息的传递,通过病毒中的膜糖蛋白和宿主细胞表面的受体相互作用而进入宿主细胞,能作为目的基因载体通过感染早期胚胎细胞实现基因转移,产生嵌合体动物,再经过杂交、筛选,获得转基因动物。世界上第一头转基因猪在b987年就诞生了。 注意了,我说经过杂交、筛选,获得转基因动物。也就是说,进行过处理的基因要通过生育过程来产生转基因动物,我们这里或者说这个研究院的重大突破在于,我们可以不通过生育过程,直接对动物进行活体转基因。 活体转基因?我机械地重复着他最后的一个词组,我重复的调子比他的调子高了大概有八度。 他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他用他这两条细缝观察着我,好像在观察一个被玩弄着的小动物。 他说:你以为呢?你自己不就是这种活体转基因的产品吗? 产品?我又以高八度的调子重复了他的这个单词。我再次被震到了,或者说电到了。 虽然我自己学的就是生命科学,尽管不是基因学,可是也就在基因学的隔壁,但我还真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也不是没有想过,而是想不出所以然来,或者有些疑惑,却没有去多想。 这个雷果.波格尔现在直接把答案端到我的面前,那是不容置疑的。因为他就是全世界最权威的这个领域的专家。 我说:不光是我。 他说:当然了,这里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内,都被转到姥姥家去了。 他又从眯缝着的眼睛里爆发出笑来了。 虽然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而且我觉得他这一回的笑跟哭差不多。至少有一种悲哀含在里面。我是说,一种悲哀的色彩。 这一天,我一直在想雷果的这些话,还有他的故事。 我跟他还聊了很久。我们分别把人体转基因的好处和坏处或者说危险之处排列出来。 我嘴上没说什么,但最后我不但是被他对这个研究的执着或者说信仰感染到了。我不得不承认,人体转基因或者说活体转基因是这里对世界做出的一大贡献,是一个重大的突破,一个伟大的贡献,伟大的事业。 从好处上说,随随便便地就可以举出无数的例子来。比如,可以把免疫功能强的基因种植到或者说转到人体内,大大提高人的免疫功能;可以把有癌症等疾病的遗传基因的人体内的不良遗传基因覆盖掉,使之拥有健康的基因;把过敏体质的人身上的不良基因覆盖掉,使之具有不过敏的体质。等等等等。如果在这个领域里,把干细胞和基因结合起来,加速它们的繁殖和覆盖能力,那更是不得了。 但是,任何科学研究都有它的两面性,都是双刃剑。 如果人体转基因的过程里有某种目前不知的负面效果,也许一时觉察不到,可是之后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可能会引发许多不知的新的疾病,甚至是致命的,甚至是不可逆转的。 还有,如果人类活体转基因技术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比如专门制造不良基因并且用在人体上,会产生的后果不可限量。 再有,雷果说我也是活体转基因的产品。其实,在这个岛上,真的是几乎所有人都被转了,都被转成了其他人。我甚至见到了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就是我说的大波。比如梅根,还有纳丝林。 据我看来,这两对四个人并不是克隆出来的。她们还真的是四个从原产地到智力情商各方面都不一样的四个人。 如果这个技术被普及开来。那不是天下要大乱了? 我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第129章 隔壁树丛 (时间:08年11月2日) 几个月下来,许多东西形成了习惯,许多事情淡化了下来,就象有的人说的那样,时间是最治愈的。 这个四区的人对我的态度有了变化,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一些人开始对我微笑了,首先是一些女孩子。然后有的男子也是。刚开始时,有的人对我展示微笑后好像马上就后悔了,马上就收了回去。可是渐渐的,这种回收也少了,至少在这些人脸上。 一开始,我经常一个人散步。这里跟二区不一样的是,这里没有绵延十多公里的海岸线,那些礁石,那些海潮的惊心动魄。这里有的是平静的一条河。晚饭后在河边散步的人是有的,但并不很多,而且都远离河水。 我每每沿着河岸往上走,即往北面走,走在别墅区和河的中间地带。这里越走越宽阔,也越走越野外,也就是说,这里有的地方有人们踏出的小径,有的地方连小径也没有,有很多野草,也有很多树。 也有不少人会到这里来散步,但几乎都是单独的人。不象河边还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这些单独的人好像并不愿意跟别人走在一起,一开始我见他们看到我就转方向,以为是我的那个原因,那个我始终没有搞清楚而只能猜测的原因,后来发现他们见到其他人也会转身。每个人似乎都不想多跟别人接触。 不同的是这里的酒吧街,尤其是啤酒花园。这里当然也有向隅而坐单独喝闷酒的人,但却也有不少群坐的,谈天说地,甚至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热闹。 我很喜欢这个啤酒花园,原因是它很大。这个花园里,刚进门的地方是一个一百来平米的啤酒屋,吧台一部分对着室外,一部分对着室内,是连着的。坐在室内的人很少,坐在吧台边的人也不多,大多数人点了啤酒和小吃后就分散走开。所谓分散走开,我是说走到这个花园的几个露天或者说野外层面。这个花园是沿着山坡建的,可是坐在底层,也可以从几条石头小径拾级而上,走到坡上的几个层面。坡上的层面是分散的,这么说吧,坡上有很多树,众多的树隔出了一个个大小不同的空间,都有桌椅。 底层和第二层面上的大空间有服务生送酒,他们送来酒和小吃,然后在每个人的单子上划杠或者画圈,所有的人最后到吧台那里去结账。这跟人世间的那些啤酒屋的做法差不多。 坐在分散的空间和更高的层面上,服务生就不会来了。我后来意识到,这不仅是节省这里的劳动力,同时也是给顾客个人空间。坐在分散的空间里的顾客如果想要续酒或者点其它吃的,或者到底层的吧台去,或者就走到底层和二层的大空间里等服务生来。 我最初走进啤酒花园的时候,当我端着啤酒走到坐着人的桌子旁边时,那些人会停止说笑,有的人看着我,有的人看着天空或者别处。 有一次我故意在四五个聊着的人旁边的一个桌子那里坐下来。那几个人竟然一直沉默着。最后以他们集体站起来走到远处重新坐下结束。 后来,我就端着酒杯往上走,找到某个树丛中只有一两张桌子的地方坐下,或看着一边稍远处几个别墅在树梢上露出的个别房顶,或看着另一边河的一角,即河入海的地方。 今天又是这样一个日子。我走到我经常一个人坐下的这个树丛空间里,这时的阳光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上,从夹着流入大海的河的两边的山壁之间照过来,正正地照在我的脸上,让我眼睛都睁不开来。 我换了个座位,用我的侧脸去对着阳光。于是我看着的是我们的几栋实验室大楼和其它一些楼的顶部,左边能看到一栋别墅的圆顶。 在我快喝完这一大杯白啤的时候,有人走到了我隔壁树丛里,在那里坐了下来。 然后那里就传来了哭声。 一个女人的哭声。 我本想站起来,去看看是否能安慰一下那位女士,或者至少到下面的吧台去续一杯啤酒。可是我就坐着没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我终于想要动的时候,就在我站起来的时候,那边又来了一个人。于是我又坐了下去。 那个新来的人说了一句什么话。说得很轻。但听得出来,是个男人。 那个哭泣的女人说:不要这样。求你了。 那个新来的男人没有再说什么。树丛后面有了不小的动静,甚至有椅子倒在了地上。哭泣的女人还在说:不要这样。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去英雄救美吗?但情况并不是很清楚。那哭泣女人虽然说着不要这样,但说得并不坚决,而且是压低了声音地说着。 我当然已经知道那个哭泣的女人是谁了。她当然就是我同一个实验室的百合。 那个男人又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树丛后面传来了那种声音。喘气声,男人的女人的。 我更不能动也更不敢动了。我甚至怕我自己扭动一下会发出不和谐的声音来,比如椅子的声音,或者其它什么我想不到的声音。我觉得自己的处境不仅仅是尴尬,甚至有点卑鄙,一种无可奈何不知所措的卑鄙。这种时候我最恨的是我的嗅觉,我的超级嗅觉。我恨这种不声不响而鼻子里源源涌入不该闻到的人体散发出的气味比如荷尔蒙的感觉和能力。 天黑下来了又亮起来了。我是说,灯光亮起来了。这个啤酒花园里的每一个空间至少都有一个立在地面上的室外灯。是一种方头方脑的灯。 树丛后面的声音没有了。我终于站了起来。也许是坐姿太僵,我碰到了桌子,我的啤酒杯跌倒、滚动,然后碎在了地上。 我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她站在了我这个空间的入口处。她呆呆地看着我。 我想问:你还在? 我没有问出口。代替我问话的是她,百合。她说:波历。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以及怎么回答。 她说:你一直在这里? 我说:受累。我不是故意的。 她笑了。这是一种苦笑。 她说:我也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问她那是谁。因为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说:受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说:他欺负你了? 她说:你知道了? 我想说,我不知道。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想说,你别哭了。可是她并没有哭,而是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说:你知道什么是负流动吗? 我说:负流动? 我马上想起了施图姆,四区这位学究样子文质彬彬的区长兼所长。他跟我讲过正负流动的概念。 我说:你是说淘汰? 她说:是的,我真的没有办法。几年前,我刚来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了。他老是要我听话,说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挽救了我。 我无语了。我感觉自己濒临爆炸。本以为此区长非彼区长,我终于遇到了好人。没想到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各有各的坏法。 这天晚上我跟百合在这个啤酒花园聊了很久。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到下面去点了好几杯啤酒,我们都喝了很多,喝到我头晕脑胀的地步。 百合是这几个月来这里对我最好的人,没有之一。当然,这个实验室里的每一个人对我都很好。帕特里克沉默寡言,但每天会给我几个微笑。雷果教授天性活泼可爱,他的眯眼功夫让他显得特别的年轻。可是他很忙。这么说吧,他只要开始工作了,几乎就没有时间跟你说话,甚至没有时间抬起头来。他经常会叫喊着不得了不得了了,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奔出房门,直接奔到对门的厕所里去。他甚至经常会直接奔到正对面的女厕所里去。百合说:你又错了。他说:没错没错。我不知道他是实在不能多憋哪怕一秒钟了,还是真的象他说的理论。他经常说那句秦唐的名言,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第130章 百合 (时间:08年11月2日) 百合是个天性外向的人,一旦说起话来,至少要说一串,有时候话题对了,她可以一个人发表长篇大论,收都收不住。 可是我已经发现过几次了。我发现她在抹眼泪。可她总是会在我提问之前就说:我眼睛有毛病,见了风就会这样。其实第一次听到她这样的解释后,第二次我就不会再提了。可是她每次都会这么说,尽管我们说这话的时候多半是在室内。也就是说在没有自然风的地方。如果说见风,顶多也就是通风系统里的风。 研究所大楼里有通风系统,其实不是因为室外太冷或者太热。这里跟二区一样,四季如春。只是研究的需要,工作需要有通风系统,保持室内空气的洁净。 实验室三个同事对我那么好,我是说态度跟区里的其他人如此不同,我一开始以为他们是没有听说我的事情。 有一天,当我和百合一起从食堂里吃完饭走出来的时候,她显然是故意地跟着我一起向实验楼的反方向即生活街区那里走去。然后我们有了一段散步。这是我跟她第一次一起散步。 我感觉她有话要说。 她果然就说了。 她说:波历。我相信你。真的,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可是我觉得你是好人。 我说:别人说我不是好人? 她说:其实我们都听说了。你刚到我们实验室里来,就有人跟我说,应该说跟我们说了,就是说你之前在二区做了什么什么的。 我说:他们说我在二区做了什么了? 她说:不用管它了。都是无稽之谈,捕风捉影。我跟他们说:我也许做科研不行,至少跟许多同事比都不行,可是我看人是不会错的。我跟波历短暂接触下来,我就知道他是好人了。他不可能背叛什么人,更不可能杀人的,哪怕是他的父母要他杀,他也不会的。 我说:他们说我杀人了,还背叛了? 她说:我跟他们说,你们都只是听说。你们也不想想,我们从来没有听说关于其它区或者其它研究所的事情,可以说任何事情都没有听说过,怎么波历一来,我们这里就听说了关于二区的那么多事情了呢? 她这话提醒了我。实际上,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并没有往深处想过。是的,这事情也太奇怪了。 我说:你觉得为什么会有那些流言跟着我跑到这里来呢? 她说:我觉得这件事情是有人故意的。我跟大家也是这么说的。也许就是要把你孤立起来,让别人不敢或者不愿意跟你接触。也许是警告大家,别闹事了,如果哪天你们想要闹事,先想想你身边的人是否都可靠。 说实在的,我这么一个自诩为善于分析的人,对这个百合也真的是要刮目相看了。她简简单单地说出了一些深层的可能性,而且说得那么朴素,那么自然。 看来,这里的人这些日子来对我的态度有些改变,有她的功劳在内。 我说:我太感谢你了。 她说:不用感谢。真的不用。 我说:那么你说会是谁干的这件事呢?是谁要在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就把我的人设做坏掉? 这个问题是今天这个晚上我和她坐在啤酒花园的山坡平层树丛里的空间时我再次提出的。之前我问过她,她说她也不知道。 可是今天晚上,当我再次提出这个问题时,她看着我,她说:你也许已经有答案了。 我说:是的。 我们没有深入这个话题。我转移着问她:他不会只对你是这样的吧? 她说:当然不会。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在他第一次跟我说负流动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后来我也看到种种迹象。 我说:这个人实在是坏透了。 她说:不说这个人了。 然后,她跟我哭哭笑笑地说了她自己的事情。 她说,她出生在杜因一个小王国里,在世界屋脊的一侧。虽然这个小王国在她出生的时候已经属于杜因了,但她从小仍然是生活在一个豪华的宫殿里的。 长大后,她说她要出国去留学,她的国王父亲支持了她,让她到欧洲的时瑞读旅游专业。她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学习生命科学的昂国青年,也许是爱屋及乌吧,她对生命科学有了兴趣,于是就改学了生命科学。 我说:你的经历跟我有点象啊。我也是爱上学习生命科学的人,同时爱上了生命科学。 她说:你可以讲一讲吗? 听完我跟素华的经历。她说:我真羡慕你。 我说:为什么? 她说:因为你们是相爱的。 她说,她一开始也以为对方是喜欢自己的。可是结婚后才发现,这个昂国青年喜欢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公主身份。 这本来也正常。可是后来就不正常了。她结婚前些跟这个昂国青年约法三章,说好了大家要从一而终的。因为她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这样,这是她们王族的传统。可是结婚后,这个昂国青年就到处的寻花问柳,甚至把世界各地的许多女子偷偷地带到王宫里来。 从此他们三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把感情吵激烈了,然后就吵没了。她提出离婚。但是只对丈夫提出了。其实她心里对丈夫还是不舍的。 在她提出离婚后,她的丈夫忽然对她改变了态度,180度的改变,忽然就对她百般体贴,并且保证以后不再招女人。 她觉得她的丈夫真的变好了,她的心里充满了温情和感激。 这时丈夫提出跟她单独来一次环球旅行。她欣然同意了。 她的丈夫包了一艘虽然不太大、但是非常豪华的邮轮。他们就开始了原定120天的环球之旅。 有一天,他们就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个岛上。她们入住了一个别墅。这个别墅非常豪华,应该说就是一个宫殿,有个漂亮的花园,也很大。门口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马勒别墅”。 马勒别墅?我忍不住打断了她。 她微笑了一下,仍然是那种带着苦涩的笑。她说:我知道,我去过滨洋,就是你的家乡城市。我当时才十岁,是跟两个闺蜜一起去的。我们就住在那里,就住在马勒别墅。因为你说你是滨洋人,我特地说到这个细节。这个别墅跟滨洋那个马勒别墅简直一模一样。两个里面一定有一个是仿造的。你知道这个宫殿有什么特点吗? 我看着她的目光,我说:特点?你是说。 我脑子里转了几个弯道。 她这么问我,而她说的这个马勒别墅既然跟滨洋长得一样,那么这个特点一定跟外形无关。 第131章 公主过去时 (时间:08年11月2日) 她微笑了,她的微笑有些凄惨。 我忽然就脱口而出:镜子? 她有些惊讶,然后就不惊讶了。她说:难怪他们都说你是天才。看来不仅仅是嗅觉的事。 她说,是的。这么豪华的别墅或者说宫殿里,竟然没有镜子。她当时就问了服务员。服务员说这是这里的特色之一。有镜子就不好玩了。另一个男人,应该是前台总监那样的人,这个男人对她说:在这里,包括梳妆,都有人帮你做。不用你对着镜子的。虽然她不理解,但把这事看成了游戏的一部分。并没有真的在意。 头天晚上,她跟她的丈夫喝酒,喝得大醉。她说,她以前酒量特别好,媒体甚至把她叫成千杯公主。可是那天,她不觉得她喝得特别多,但就醉了。 第二天早晨,她浑身酸软无力,起不了床了。她丈夫叫来了医生。医生说她发高烧了,需要住院观察。 于是她被送进了医院,住在一个豪华的单人病房里。 她这种浑身酸软的状态持续了很多天。尽管后来发的是低烧,可是就是不退烧。她一起床,就感觉天旋地转,寸步难行。每天打针吃药,就是不见好。 她丈夫头两天还来看她,第三天就不来了。第四天仍然不来。她问医生护士,他们说不知道。她说能把手机还给我吗?他们说没有见过她的手机。手机没有了?或者说留在别墅里了?她爬起来,想要走出医院,可是她走到过道里就软倒在了地上。还是护士们把她扶起来,送回去的。 她感觉在医院里住了十几天快二十天了,她问今天是几月几号,医生护士说不知道。她说,怎么可能?你们怎么可能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的?她让他们把他的丈夫找来。他们说:好的。 可是他的丈夫就是不来。下次她问医生护士,他们说他们跟她的丈夫说过了,他说他一会儿就来。一个小护士对她说:你先生答应了要来的。可是他不来,我们也没有办法呀。她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把我送到马勒别墅去总行了吧。小护士把医生叫来了,医生说不能送她出医院,还说她是岛上的贵宾,出了问题没人能负责。 于是她就大吵大闹,摔东西。医生护士就给她打了一针。她就睡着了。 可是她醒来后继续大吵大闹。医生护士说马上再联系她的丈夫。 终于,她的丈夫来了。她对他说,她不想一直住在医院里了,干脆上船吧,船上也有医生。他说,那不行,至少要好一点才能走。她问能把她的手机带给她吗?她丈夫说没有见到过她的手机。她说,那怎么办,会有急事的,信用卡费用也没有支付。他问她,密码是多少。她说,什么密码?他说:你手机那个。他说他回别墅后就去找她的手机,找到后我先看看,有急事先处理一下。她当时没有多想,就告诉了她。 第二天,她感觉好多了。就起了床,穿上入院后丈夫送来的她平时的服装,走出了医院。这回她没有受到医生护士的阻拦,就这么走了出去。 她很容易地就问到了马勒别墅的方向。走了不太远,就到了那里。 可是保安人员却不让她进去。还问她找谁。她说,你们难道不认识我了? 这时,她看到她丈夫和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出来。她惊呆了。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惊呆了吗? 我说:这我真的猜不出来。 她说:我看到了镜子。 我说:镜子? 她说:我象做梦一样,我看到我自己就在我丈夫的旁边,挽着我丈夫的手从里面走出来,看到警卫们对他们点头哈腰。 我说:你看到你? 她说:是的。我那么多天没有照过镜子了,可是那时站在我丈夫旁边的人就是我,也就是说,就跟我十几天前从我自己的手机照相里看到的我一样。 我说:你是说,你丈夫旁边的那个女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她说;是的。我惊呆了。 她说,她冲上去问那个女人她是谁,为什么打扮成她的样子。他丈夫怒斥她,叫她滚蛋,还说他向他的妻子保证过绝不再沾花惹草。那个女人就吻她的丈夫。那个男人就搂住她,当着她的面跟她亲吻,嘴对着嘴舌头碰舌头的那种。她冲上去拉那个女人,结果被他的丈夫推开,她再冲上去,就被警卫人员拉开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丈夫和这个她的镜像女人一起上了汽车。她跟着汽车奔跑。幸亏路不远,汽车直接停在了码头上她们的邮轮旁边。 她追到码头上时,这男女二人已经登上了邮轮。 她冲了过去,那里的人想要拦她,她喊着:我才是南南公主!那几个人愣了一下,就被她踩着踏板冲到了甲板上。 她的丈夫回过头来说:拦住这个疯女人! 她说:你们谁敢!我是真正的南南公主! 周围的人都大笑着。她的丈夫说:带她去一间有镜子的房间。让她照照自己。 她被几个人推到了一个洗手间里。 她在这个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的,就是现在的她。 她在镜子里变成了一个东亚人。一个面目全非的人。没有了公主的那种高贵,那种气质,甚至年龄也显得大了好多。 她说,她在船上大哭大叫,最后有警察上来,把她押下了船。 再后来,她就被送到四区来了。 她说要给她爸爸即国王打电话。没有人理她。 她绝食。警察说她爱吃不吃,不吃就拿走。 几天后,在她饿到滴葡萄糖的地步之后,在她在医院的床上终于平静下来并看清了形势,知道已经完全没有希望回到公主的身份去之后,有人来问她,她会做什么。她冷静地说,我原来学过生命科学。 于是她就被送到这里也就是四区来了。所有的人都叫她百合。 听完她的故事,我和她都很久没说话。 我真的太震惊了。我简直就是在听一个童话,一个黑色的童话。 相比于一个公主的沦落,我的遭遇简直可以划归幸福区域了。 我说:这就是说,他们在十几天里就造出了一个你,而把你改造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说:是的,这也许就是他们所谓的人体转基因。也许把某一个女人改造成我的事情在这之前已经完成了的。也许在那十几天里,我被转成另一个人的过程还没有完全完成。我感觉到自己在那之后还一直在变,变了相当一段时间。我甚至在我的身体上看得出来,包括肤色,我是说除了看不到的脸部以外我的身体其它部位的颜色,还一直变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我说:如果这样的事情被推广开来,很多人遭遇你这样的遭遇,这个世界的未来简直是恐怖惊悚3.0的了。 她说:是啊。我觉得施图姆会三番五次地找我,用负流动来要胁我把身体给他,并不是因为我现在的外貌,而是因为我曾经的公主身份。 我说:看来真是的。当然,你现在的相貌不能说难看,但很难说会对我们的区长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受累,我是实话实说。 她说:没关系。我早已平静下来了。谢谢你的实话实说。 她能够把最后那些话说得那么平静平淡,我后来想想真的很佩服。这也是时间的力量。我想。 而我说的这些,当时也并没有怎么经过大脑过滤。之后也让我对自己脱口而出有些后悔。 当然了,比后悔更多的是震惊。 看来,这个地方,这个岛,还真的是震惊和惊悚的不绝源泉呢。 第132章 我的庆典 (时间:09年8月24日) 这一天,我踏进a2楼过道尽头大会议室旁边男女厕所对面的101室即我们的实验室,被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 在我的感觉里,我们实验室的门不是被我推开的,而是炸裂开来的,许多碎片纷纷扬扬地从房顶落下来。我闭上了眼睛。因为我根本就躲不开。 可是我闭上了眼睛就看不见了。我眼睛睁开了仍然看不见任何东西,因为就在我闭上眼睛的瞬间,我的脑袋被一个布袋套住了,一个几乎不透光的布袋,不大的布袋,只套住了我的额头、眼睛和鼻子。我立刻伸出手去,想要用手去推移,挣脱的意思。可是我被人从后面抱住了。两只胳膊都被抱在另外的两条胳膊之中。 好在这些碎片落在身上脸上并不造成痛感。因为它们就不是碎片,是一些软体物件,比如纸片。应该就是许多碎的纸片。 从后面抱住我的也是软的。我感觉得到抵着我后背的那种柔软,是女人特有的前沿柔软。所以我停止了挣扎。 两边有人推着我,退出了我们的实验室,然后进了旁边的大会议室。这我当然能感觉得到。在进入大会议室后,我闻到了浓郁的人类的气息。也就是说,我的嗅觉告诉我这里聚集着很多人。我又听到了爆炸声。而且是接连很多声。当然了,这会儿我已经会分辨了。我听得出、首先是闻得出,这是香槟酒盖子爆出的声音。 然后我前面被抱住了,有一张嘴凑近来,直接就对上了我的嘴。这个人和这张嘴离开后,又上来一张嘴。我晕了。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地抱住我,亲着我的嘴。有的人甚至伸出了舌头,好像要用舌头撬开我的嘴。但都是点到为止。 显然是没有恶意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去理解这个袭击。 我干脆安静下来,放弃了挣扎的念头,用我的嗅觉和触觉去判断:这个是女的,中年女人,这个也是女的,是个女孩子,不到三十,这个是男的,年纪不小了,应该超过了六十,这个也是男的,还算年轻,比我还小几岁,烟民。 其实我还有更深的判断,也就是具体的判断。有十几个人我能叫出名字,百合和帕特里克都在里面。最让我惊讶的是黑女同事纳丝林和麦克也吻了我,虽然他们的吻说穿了也就是蜻蜓点水,应该说点唇,虽然说他们这些时间以来在遇到我的时候也有点头和微笑了,但总之是比较僵硬的,应该说比外界的也就是本研究室之外的人更僵硬。总之他们会吻我还是很出乎我的意外。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甚至想笑。感觉这好像是一个游戏,或者是一个仪式。一个奇怪的仪式。我想起以前在小说里读到过某国参加某个秘密宗教组织或者帮会有这样的仪式。或者说是类似的有某种奇特的规范动作的仪式。 当最后一张嘴碰了一下我的嘴然后离开之后,我说最后,是因为之后就没有了。 这最后一张嘴就象是一个图章,一个有些大蒜味的的图章,盖在了我的嘴上。 这张嘴是路易斯的。也就是说,我们的领导、室主任也参加了这个游戏或者仪式。 然后我终于能看见外面的世界了,也就是说,蒙在我头上的布袋被移除了。 我看见的外面的世界是我没有见过的世界。 我的面前站着路易斯和雷果,纳丝林和百合,还有帕特里克、麦克、大卫,还有许多我叫得上名字的和许多我还叫不上名字但已经眼熟能详的人,都是我们研究室的同事。足有二三百人,站在我的面前,感觉塞满了大会议室。 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个想起的是一部武打小说的主人公从布袋里脱身而出,具体说是裹着他的布袋被他的真气炸碎之后,我和他一样茫然的站在那里,感受着浑身一种自然的舒畅的流动,却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然后大家开始唱歌了。他们唱的竟然是外面的世界唱的人最多的那首歌:祝你生日快乐。 生日?我的生日? 大家唱完了歌声停下来后,我仍然茫然着。 路易斯拿下他的眼镜,用袖子擦了擦镜片,重新戴到他的长脸上去。 然后他说:波历,欢迎你加入我们! 加入你们?你们是谁们?我想问。可是我没有张开口来。 路易斯透过他闪光的镜片看着我,微笑着说:我得解释一下。我们研究室有个习俗,凡是到我们这里满一年而仍然没有被流动掉的人,我们都要给他举办入职庆典。 我说:满一年? 他说:是的,昨天你进入本所本室满一年了。 其实我不需要答复。因为我是记得日期的。是的,昨天,也就是我记着的09年8月23日,是我离开二区进入四区一周年的日子。 我说:可是,这个庆典有点不卫生吧? 大会议室里再次爆炸了,这回爆炸的是笑声,是许多人或者说一百多人的大合笑。 路易斯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消毒剂,那就是香槟,还在大蛋糕。 我已经看见了后面会议桌上堆积着已经灌好了的香槟酒杯和一只真的特别大的多层蛋糕。 我忽然就流泪了。我是转过身去流泪的。 这个仪式,在这里也许已经举办过无数次了。可是它对我来说真的是意义重大。因为它意味着,一切对我的误会已经烟消云散了。 也许是时间的原因,也许有百合到处为我辩解的原因,也许有更多相关信息进入本所本区的原因。关键是,我被认可了,被大家认可了。 还有一个关键是,这里真的跟二区不一样,就象我刚到这里的时候那种感觉、那种到处遇到微笑的感觉那样,这里给人一种大家庭的体验。 纳丝林递给我一杯香槟酒。她说:受累。我说:谢谢!我的思维是跳跃式的,所以我说话也经常是牛头不对马嘴。我跟她碰杯,还有帕特里克、麦克和百合。百合说:祝贺你!我说:你们都知道今天是哪一年哪一天?我都没有对百合表示感谢,因为我的思维是跳跃式的,也因为我对百合已经说过一百遍谢谢了。 第133章 隔墙有房 (时间:09年8月24日) 百合说:没有啊。我们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可是我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说:几个意思? 帕特里克说:我们的电脑里虽然没有时间,但是都有一些倒计时。你来这里满一年的日子就是倒计时之一。 我说:我的电脑里也有一些倒计时,可是没有我自己满一年这个倒计时啊。 麦克说:这我知道,当初我满一年的时候,我的电脑上也是没有倒计时的,但我们实验室里纳丝林、大卫他们的电脑上都有。 我知道我是用好奇的眼光看着麦克的,因为他用脸红告诉了我这一点。 我在他们那个实验室待了也就一两天,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纳丝林、麦克和大卫这几个人见到我是不理不睬的。这种情况是直到两三个月前才得到改变。 我发现这种情况的改变首先就是在麦克的脸上。也就是说,两三个月前的某一天,我在过道里见到麦克,我坚持着我的微笑和点头,没想到却换来了麦克的脸红。他脸红着回应我以点头,但点头的方向是偏的,也就是说,他对我点头的时候眼睛没有看着我。 可是我觉得这总体上是一个很大的变化。他看到我会脸红。 而脸红不会是给予一个没有好感的人的。 这个麦克,我几乎没有跟他说过什么话,在同一个实验室里的时候完全没有跟他对过话。我只觉得这个麦克很年轻或者至少显得很年轻,而且长着一张女孩子的脸,很秀气,说话象滨洋的糯米汤团,软软的甜甜的。他还散发出一种酸酸的甜甜的气味。 他红着脸看着旁边说:那次他们在我们的实验室里办了我的周年庆典或者说正式入职庆典。就我们几个人。 我说:就几个人? 纳丝林说: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今天这么隆重的庆典。 大卫说:听说本来所长也要来的。说是今天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我竟然会有这种特殊待遇。我想,是否跟我这一年来的被敌视和冤屈有关呢? 人散开后,我们回到了我们的实验室。 回到我们的实验室,我马上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感觉这又是一个奶油蛋糕。 这么说吧:在我走往窗边我的工位时,经过的一堵墙壁忽然就裂开了,裂出一个门来。 平时我看到我的三位同事经常的几乎每天都往这堵墙壁裂开的门里走。我试过。我走到那堵墙前面,拿着我的脸上下左右地转动,用秦唐成语搔首弄姿来形容我的样子都不为过,几次都把百合逗笑了。可是这堵墙对我保持着无动于衷。 百合他们也不解释。我心里也明白。我毕竟是在二区待了八年多的人,那里的墙也是选择性地开启的,完全看这张脸或者那张脸是否有这个资格。 可是今天这堵墙还不等我转过身转过脸去,仅仅凭着我的侧面形象,就自己打开了。 一周年。试用期过了。我想。 我毫不犹豫当仁不让地走了进去。 可是这个房间应该说是等着我来失望的。 这个房间比我们的实验室小得多,有几张超净工作台,两个冰箱,两边有两排玻璃橱。工作台上有一台显微镜。一排玻璃橱里放着许多瓶瓶罐罐,一排橱里下面两排养着几十只白鼠和两只兔子。仅此而已。我看着玻璃橱里的小动物,我旁边的墙也裂出一道门来。这是对着过道的门。 百合走了进来,对我说:这里就是我们做活体实验的地方。 这一年来,我在四区或者说第四研究所第二研究室里应该说也学到了一些东西。我学会了操作基因方面的种种设备仪器,知道了排序是怎么做的,合成又是怎么回事。但是,毕竟都是辅助性的,或者说操作性的。雷果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只知道他们三个人几乎每天都在做动物活体实验,至于做什么,怎么做,雷果不说,他们两位也就不说了。 雷果倒是非常重视我在多能细胞诱导培育繁殖方面的能力。他说,这里也有各种由多能细胞诱导培育出来的各种细胞送来,可是并不是什么细胞都能要到,有时送来的细胞让人哭笑不得。 他说:既然这里来了你这样的高手,你要是能帮我们诱导培育出各种我们要的细胞就好了。 我问他需要什么细胞,他说,首先是人体细胞,很多都需要,比如能构成完整的耳朵的,或者能构成完整的鼻子或嘴巴的,还有肾脏细胞,等等等等。我问他要这些细胞做什么,他说,许多事情现在还只是想法,粗浅的想法,要做了才知道。我说,你这里不是主要做动物转基因的试验的吗?他说:光做动物的意思不大。 于是,这一年来,我一大半的时间用在根据雷果各种奇奇怪怪的要求诱导培育各种人体多能细胞。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成就其实相当的不凡呢。培育一种特殊人体部位的细胞,不是说的那么简单的,要有思路,尽可能正确的思路,要有灵感,没有灵感就没有思路,有了思路还要反复试验,发现一条路走不通了要及时掉头,走另一条路。更何况,雷果的要求真的是奇怪的,而奇怪意味着高难度。举个例子,他说要培育出人类鼻子相关的所有细胞。听着简单吧。可是就这么一个鼻子,其实含有非常多的元件,比如外鼻骨,软骨,鼻神经,皮脂线,静脉血管,鼻粘膜,会长绒毛的内皮,光滑的外皮。要把一个鼻子含有的所有细胞都做全了,需要大量的人力或者很长的时间。这实际上就是制造出一个完整的人体器官了。我只能尽量。也就是说,做出一些主要的细胞来,其余的借用已有的也就是说别人已经诱导培育成功的用于其它人体部位的细胞。比如,人体有26种神经细胞,其中有10来种已经有人用多能细胞诱导培育出来,我取其中一种作用比较接近的就行了,不必去培育跟鼻腔内外神经完全一样的神经细胞。 其实,雷果一开始时是怀疑的。他知道这些事情的难度。可是,在他把我第一批研究成果拿去做实验后,几天后,他的眼睛又眯得很细很细了,而且是带弯道的那种。他说:我请你喝酒。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其实我跟他一样高兴。搞科研的人都知道的,这就叫成就感。 而且我也知道,我的成就来得比许多人快。 我说:你们做的都是什么样的活体实验? 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是在我们实验室隔壁那个小实验室里,我旁边站着百合。 百合说:你跟我来。 她走在前面,我们从过道那个墙壁裂开的门里走出去,沿着过道走到大楼中间,也就是说,右手即西面是大楼的大门,左手即东面是一条小过道。这条小过道也是需要有脸的通行证才走得进去的,或者说,凭着有通行资格的脸走到那边的墙壁前,墙才会裂出一道门来。 小过道尽头是一条两边通的横向过道,很长,跟实验室是并行的。我们向左边走去。两边看着都是墙,可是在我们走到这条过道尽头处时,我们左边的墙裂出一个门来。 第134章 美女兔子及等等 (时间:09年8月24日) 百合说,这里都是各个实验室的动物房。这间是我们101室的。 其实我已经看到了裂出来的门旁边有101的牌子。墙的两边,凡有数字标牌的地方,都是有门的。而且,所有这些动物房跟实验大楼里的主要通道两边的实验室应该都是对应着的。我估计挂着101牌子的门里的动物房,在位置上正好跟我们101实验室对应。 这里的墙壁刚把门裂出来,我就愣住了。其实我还什么都没有看到。因为门里还有一道门,而那道门是一道普通的木门,有门把手,可以推开的。 百合回过头来,问我:怎么啦,波历? 我说:你们在这里关着人? 她说:怎么可能?都是动物。 我说:可是我的鼻子告诉我,里面有许多人。除了雷果,除了小动物,还有不少人。 她说:怎么可能?你说雷果也在这里? 显然,她只把我的话的一小部分收到她的耳朵里去了。 进来吧,波历小朋友!真的是雷果的声音,是雷果在里面招呼着。他边用语言招呼着,边用他的脑袋和手。我是说,他探出脑袋来,向我们招着手。 百合的脸色变了。这么说吧,她的脸色象是电影里的女人忽然看见吸血鬼那种。她喃喃地说:雷果在里面? 可是她马上走出了喃喃的状态。她说的话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她说:可是,你说里面还有其他人。 我说:受累。 我说受累的时候,我们已经走了进去。 我说受累,是因为我已经知道是我说错了。这个房间里除了挤眉弄眼的雷果,没有第二个人。准确地说,这个房间里充满了各种动物。有白鼠、猴子、猫、狗、兔子。一部分动物在看着我们,另一部分动物完全沉浸在它们自己本来的动作里,尖叫着,奔跑着,攀爬着,或者静卧着。让我想起当初第一次跟萨克逊走进他和盎格鲁的动物房时候的感觉,似曾相识,又似乎完全不同。至少没有那种震惊,但我又感觉应该有那种震惊。只是不知道我为什么我会觉得应该有震惊。 是我的嗅觉发生了误差吗? 我很少对我自己产生过怀疑,更是从来没有对我的嗅觉产生过怀疑。怀疑我的嗅觉,那就是否认我的前半生。我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我分明闻到了许多人的气味。许多,各种各样的人的气味,跟这些小动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散发着。 我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从雷果的咽喉里发出的,那是一种抑制着克制着的声音。我看到了雷果的眼睛眯得特别的细,细出了弯度来。雷果在压着他的笑。显然,他在笑我。我感觉他在对我进行一个现场考试,考我的智力。 可是这些小动物真的很小动物,也就是很原本的状态。 我终于发现了。我注意到了一只兔子的嘴巴,我几乎惊呼出来。 我们通常说兔唇,那指的是一些人生下来中间裂开的那种嘴唇。可是,这只兔子的嘴唇却是相反状态。也就是说,它长的不是兔唇,而是人的嘴唇,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美女的嘴唇,甚至我觉得是我见过的熟悉的一个美女的嘴唇。 上面呈m状,象是波涛从两边涌来在中间推出波峰,下面象是海浪抚平了沙滩正在给大海的喘息让道。不好意思,我知道我的描述可能有点不伦不类乱七八糟。但给我的感觉真是这样的。 雷果终于笑了出来。他说:波历小朋友,祝贺你噢。 我说:祝贺什么?是因为我发现了这只兔子的嘴唇吗? 他说:这是小祝贺。还有大祝贺呢。你成功了。 我说:大祝贺?成功?你是说,你在这只兔子身上用上了我诱导培育的人的嘴唇细胞? 他说:对了。 然后我看到另一只兔子也长着人类美女的嘴唇。两只兔子的嘴唇不但完全摆脱了兔唇的状态,而且长得几乎完全一样。 我说:我好像见过这只嘴唇。 他说:对了。再想想。 我转过头去看看跟在我身后的百合。我说:是你?是,她? 雷果拍手了:对了,对极了。完美吗? 我太震惊了。 我的震惊其实刚刚开始。因为我在一只猴子脸上看到了一只笔挺的鼻子。一只人的鼻子。应该说是一只形态优秀的人的鼻子。 我说:这是?这难道是帕特里克? 我想说这难道是帕特里克的鼻子。可是震惊把我的语言截断了。 雷果又鼓掌了:是的,是极了! 我说:难道你把我研发出来的鼻子细胞跟帕特里克的鼻子基因,把我研发的嘴唇细胞跟百合的嘴唇基因结合起来,进行了转基因? 雷果说:正确,正确极了。 我说:这么做是为什么?这不是太可怕了吗? 他说:可怕?你说可怕?你想想,如果一个人遭受了车祸或者火灾,毁容了,医生用他自己的基因和他自己的细胞给他做一个真正他自己的鼻子或者嘴巴,这意味着什么? 我说:这太了不起了,太伟大了! 他说:对不对?所以你波历太伟大了。 我说:不是的,不是我,是你,是你们。你们把我们搞细胞的人辛辛苦苦做了半天也做不出来或者做不好的器官完整地在动物脑袋上做出来了。太不可思议了。 他说:还有呢。 我说:还有什么? 然后我又说:是啊,门刚打开,我就闻到许多人的气息。应该不止这一个鼻子两个嘴唇。 雷果的眼睛又眯成了缝了:对了。还有就得我告诉你了。因为虽然你能闻到,可是你是看不到的。这里面许多小动物的体内长着的是人的内脏,包括人的肾脏,肺,甚至人的心脏。只不过这些器官比人体内的小得多,因为这是一些小动物。 我说:这些就是你说的活体转基因吗? 他说:一小部分是的。大部分还是通过动物的生育过程,通过胚胎转基因形成的。 我说:祝贺你!你太伟大了! 我又转过头去对百合说:也祝贺你!你们做了很大的事情,也许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百合却直接转移了话题。她也是一个思维跳跃的主。思维跳跃是这里的通病,很多人有,尤其是我身边的人。他们说是我开的先河。谁知道呢。 她说:你的嗅觉也太惊人了。你还没有走进这个房间,就已经闻出了许多人的气味。这怎么可能呢?雷果倒也算了,他毕竟是整个人在这里。还有我的嘴唇和帕特里克的鼻子。这也算了,毕竟外形摆在这里。可是还有许多人的基因或者器官是在动物身体里的。这怎么可能? 雷果说:这是天生的,你和我学一辈子也学不到。 当天晚餐后,我一个人走出食堂所在的a2楼,习惯性地走到了啤酒花园,在吧台上要了一箱啤酒,走到了已经成了我的专用位置的那个树丛中间的地方。 这一天注定又是一个我永远难忘的日子。从给我庆生开始,到我第一次有资格走进那神秘的动物房。 那里的一切给我的震撼不亚于我第一次跟着萨克逊走进他和盎格鲁那个动物房的那种。这里的研究成果一旦走出去,足以改变人类,改变世界。改变人类就是改变世界,因为世界本身就是因为有了人类才有意义的。 想到改变世界,改变人类,我隐隐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当初在萨克逊那里,在苏珊那里,我都曾经为巨大的科学进展欢呼过。可是后来却得知或者发现,看着是好事情的进程,经常会变成危险,甚至,进展越大,危险越大,越不可知,越不可控。 想起那两只兔子的脸上长着百合小姐的嘴唇,那只猴子脸上长着帕特里克的鼻梁,我忽然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尽管我一时想不出危险在哪里。但是总之那美丽的嘴唇(它们真的美丽)和漂亮的鼻子(它真的漂亮)就在我眼前摇动着。 从河流入海口那里吹来的一阵大风把我周围的树晃得直响。这本来是这个山坡上的经常现象,而且我还只喝了一瓶啤酒,刚打开第二瓶。我却觉得我的心跟那些树同步地晃动起来,甚至好像快要从胸腔里被晃出来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在我的头上炸开。这个声音说:你果然在这里! 第135章 动物和人 (时间:09年8月24日) 我又看到了雷果那眯成缝的一对眼睛。 雷果说:说好了今天晚上我请你们喝酒的,你却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喝。还到处找不到你。要不是碰到百合,要不是百合说你多半会在这里,我们还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 我说:你有说过吗? 我记得他说过,但那是好多天以前的事情了。可是,一个将近110岁的人,他还能想起好多天之前说过的话,尽管混淆了时间或者说日期,但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微笑着想。 这里的一切都是不容易的,经常是惊人的。 我跟着雷果走到下面第二层坡上的大平台,我看到了几乎所有我想看到的人。我是说,我到四区来后先后工作过的两个实验室里的人,纳丝林,麦克,大卫,帕特里克。这一年来,我还没有在啤酒花园里见过他们。我说“几乎”,是因为不包括百合。而我在这里见到百合的最后一次也是将近一年前的事情了,准确地说是去年11月,那个尴尬或者说惊心动魄的日子,那个听她叙述她令人难以置信的身世的日子。后来我经常、有时候是每天都到啤酒花园来,我还是走到我隐秘的老位置那里坐下。可是再也没有见到她。在实验室里,她对我的态度跟以前一样,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好像那只是在我的梦里出现过。 而今天晚上,也就是她缺席。他们说,她告诉他们我在啤酒花园里可能的位置后,就离开了。我理解,这是她的伤心之地。她伤心,她也尴尬。她作为曾经的公主,脑袋上方却一直悬着一把宝剑,一把威胁着她而她却不得不从的宝剑,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屈服。她不愿意屈服,她跟我说过,一次在河边散步碰到她时她说过,可是她更不愿意莫名其妙无声无息地死去,在她报仇血恨之前。 她要报仇,这是她那天在河边对我说的,所以她宁可屈辱地活下去。她说,好在这个道貌岸然的区长兼所长施图姆大人对她的兴趣已经完全地淡了,从那天之后也没有再找过她。因为这个区还不时有年轻的女孩子进入。而且她只是曾经的公主。这是她有意无意地对我说的。 四区这里其实有不少酒吧和咖啡馆。可是我爱上了这个啤酒花园,宁可舍弃我最喜欢的酒精饮料金汤力。这里是名符其实的啤酒花园,只有啤酒这一种含酒精的饮料。其它都是不含酒精的。我喜欢这里,当然是因为这里的环境,既有隐秘幽深,又有空旷广阔。 这些同事聚在一起喝酒,在时而疾劲时而徐缓的海风里干杯,真的很好,用秦唐话说叫爽。我想,平时虽然在一个实验室里,或至少在一个过道里,但大家各忙各的,没有时间聊天。我其实有很多问题,但在实验室里或者食堂里,总觉得不是提那些问题的地点,还有时间。麦花啤酒夜光杯。时间也是对的。 显然是上午的庆典激发了大家几乎已经遗忘了的那种过去的情怀,那种在人世间毫不稀奇的时不时想要重复一下的派对情怀。于是大家就走到一起来了。 我说:那么,我们所有人变成别人的样子,这个转基因工程也是你们做的吗? 纳丝林说:聊点别的行吗? 雷果说:在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别的可聊的?这么说吧。这个课题太大了。我们只做出了局部的胚胎转基因和活体转基因。全面的转基因肯定也是我们这里研发出来的,可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哪个实验室做的。 大卫说:我在一室和三室都有朋友,都是我的老乡。我问过他们,但那种全面的人体转基因好像都不是他们做的。 帕特里克说:那会是谁呢?这里一共只有三个研究室,三栋实验大楼。 我说:这里的三个研究室做的事情都差不多吗? 大卫说:当然不是。其实还是各有各的重点的。我了解下来,第一研究室的重点是人的转基因。第三研究室做的主要是动物对人的转基因。 我惊讶地提问:这里就没有做植物的转基因的? 纳丝林说:其实我原来是学植物转基因的。到这里后,我问过前辈们,就是先到这里来的人,他们告诉我,这里人认为植物转基因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是世俗的事情,这里对此毫无兴趣。 我说:可是,人对动物的转基因我看到了,这里的成果或者说成就太惊人了。我也初步理解了人对动物转基因的意义,尽管我有很多疑惑。但是,动物对人的转基因又为什么要研究呢?难道要在人体里制造出动物的器官吗?这也太可怕了吧。 雷果说:我不是很清楚,虽然我跟三室的主任有一点交情,也跟他聊过这件事。但他总是含糊其词。不过,他含糊其词说的一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对我说:你不觉得有些动物的特质比人类强得多吗?比如狗和狼的嗅觉是人类的几百万倍,跟波历小朋友有一拼,比如乌龟寿命是人的几十倍,比如海豚的游泳速度是人类的无数倍,比如鱼和水里一些哺乳类动物可以在水里呼吸,还有蝙蝠有超声波感应。 纳丝林说:他们是要把这些动物强于人类的特质移到人的身上吗? 雷果说:他是这么说的。但是我再具体问他们做了哪些研究,他就不肯说了。当然了,他也问我在动物对人的转基因方面做了些什么,我也是含糊其词的。 大卫说:我在三室的朋友告诉我,他们也有做植物转基因的。但是并不是植物本身的转基因。 纳丝林说:什么叫不是植物本身?难道他们做植物对人的转基因? 我说:那是制造植物人的节奏? 大卫说:这个朋友只告诉我,他们在研究一些树特别长寿,长寿到千年以上的秘密。其它的他就不肯再说了。他说,乌龟虽然长寿,但还是比一些树短命得多。 雷果说:这种研究也有?我活得够长了。呸呸,我就随口一说。我是说,我活了这么长时间,研究了这么多年的基因,还没有听说植物跟人的基因混合的。这倒是新鲜。其实说起动物对人的转基因,我还参与过。因为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在三室待过一段时间。不长。那时候还没有听说有人搞植物对人的转基因。 第136章 人和外星人 (时间:09年8月24日) 帕特里克说:你说过你曾经研究成功生育的多胎化。 雷果说:乳子可教。我刚见到你的时候,其实你还是挺笨的。这几年进化了。 纳丝林笑了,然后说:你干什么? 显然,坐在她旁边的帕特里克用什么捅了她一下。多半是用脚。 雷果说:年轻人说对了。人的生育多胎化就是我参与的一个动物对人转基因研究的成果。我用的就是一种动物的基因元素。我说的是基因元素,你们就只管猜去吧,我不会告诉你们那是什么,是碱基,蛋白,还是其它什么分子或者因子。许多动物一生就是很多个崽子,对不对?无论是狗、猫,还是兔子,老鼠。人也有生多胎的,可是毕竟大多数人生的是一胎。 我说:你是用这些动物的生殖基因(他说:元素,小朋友),好,用元素改造了人的生殖基因?或者说制造了精子和卵子更多的配对? 他说:是啊。其实很快就成功了。 我说:你说过,人生多少胎是可以控制的? 他说:我说过吗?好像我说过。可是这个问题还是没有完全解决。 我说:这就是我的另一个疑惑了。 他们都看着我,显然在等待着我的继续。 我说:我在这里听到了许多世界级的宇宙级的奇迹。有的我也亲眼看到了。这里的一切可能会改变人类,改变世界。 纳丝林说:是啊。 我说:可是改变人类和世界,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坏事啊。 他们仍然看着我,没有人想接我的话题。 于是我向他们叙述的我在二区的时候、我一度的导师萨克逊做的研究,即老鼠脑细胞对人的脑细胞的介入或者说干预,或者反过来,人的脑细胞对动物脑细胞的改造。我说,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刚听说这件事并且亲眼见到那些动物的时候,我比谁都兴奋。可是,后来听说的事情和见到的事情太出人意外了,简直是毁灭性的。我是说,这可能具有毁灭人类的作用。 他们仍然看着我,没有说话或者说插嘴。 我说:这还不明白吗?生命科学这样巨大的研究成果完全可能失控,会造成人类短时间内无法控制的结果。我们常听说外星人哪天会毁灭世界,毁灭地球,可是我们好像没有想过人类研究的科学成果才真的可能会毁灭世界,毁灭人类。 其实我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可是我说出口之后,我自己反而成了第一个被吓着的人。 好半天,我们只听着海风晃动周围的树的声音了。好半天之后,大卫才说:不会吧。有那么可怕吗? 纳丝林说:想想还真是的。 帕特里克说:但其实只要在每一个有突破的研究领域同时研究副作用以及怎么防止和消除副作用就行了。 雷果说:波历小朋友脑子真的是转得快。我转了几十年还没有转到这里。 我说:我是因为经历了一些事情,而且就在这个岛上。 雷果说:你说得完全在理。你说得也对。 他说前面那个“你”的时候看着我,说第二个“你”的时候看着帕特里克。 他说:但是,许多副作用可能要等发生了才知道,等发生了再知道可能真的就来不及了。而研究怎么消除这些副作用,需要非常长的时间或者说周期。这是我们搞生命科学的人都知道的。那需要反复的培育、试验、再培育、再试验,也许需要几年,也许需要几十年。这么长时间之后,人类也许已经自己就变成外星人了。那么,外星人毁灭地球的传说也就提前实现了。 雷果这个“人类自己变成外星人”的概念震到了我,震呆了我。这是一个形象化、图像化的概念。我发现,图像化、形象化比纯理论的震撼力要大得多。 大家好像都被震呆了。一时间,二时间,三时间都没有人举起酒杯喝一口什么的。 从这个震呆状态醒来的我找到了打破震呆状态的突破口。我说:麦克,你也说点什么?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几个小时坐下来,只有一个人一句话都没说。这个人当然就是长着一张女孩子面孔的麦克。我其实经常看着他。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经常正好在看着我,我看着他的时候,他本来已经泛红的脸就会以更红的状态转到一边去。 就我这几个小时的观察,除了他看着我的时候外,他看着帕特里克的时候脸也会红起来,看着大卫的时候脸微红,看着纳丝林和雷果的时候才会保持那种脸不变色的状态。 真是个乖孩子,一个女性化的孩子。我在心里略有些窃笑。其实,这个世界上或者说外面的世界上,这种女性化的男子多得是。 麦克看着我,脸又红了起来。他说:我听着呢。我在学习。 我也不想过于为难这个挺可爱的女性男孩子。我说:我还有个小问题。 大家好像都醒了过来,因为大家又都在看着我了。 我说:在动物房里,我看过窗外,我看得到我们的实验室那边。可是我回到实验室那边,走进对着动物房这头的厕所,从窗子里看出去,却只看到,一片草坪后面立着的是一堵墙。 不等我把问题提出来,帕特里克就说了:这件事好解释。我也观察过。其实,动物房那头和实验室这边中间隔着一片空地。在空地中间或者靠近动物房那里应该是立着一堵玻璃墙或者类似的东西,就象我们在警察局里,我是说在电影拍的警察局里见到过的那样,在一边可以看到审讯室里的景象,在审讯室里却看不到玻璃后面的物件。 这天我们聊到很晚。坐在这个二层坡上大平台这里,好处是不断的或者说经常的有服务生走来,为我们增补啤酒或者无酒精饮料或者花生薯片之类有嚼头的小东西。 还有海风和海风造成的树的声音给我们配着背景音乐。 我想,这可以算是我的一个解疑之夜。 尽管许多疑并没有真正解开,而更多疑反而生了出来。 第137章 忏悔园 (日期:10年1月8日) 自从我被庆生之后,这里的世界像是翻了个个儿。回想起来,这是又一个无法解释的诡异进程。 就像是发生了一场地震,把被埋在地底下而且上面横七竖八堆积了所有可以堆积的东西的我一下子翻到了上面,几乎是最上面。然后所有的风都从我的身体上脸上吹过,所有的鸟都落在我的身体上脸上然后唱歌,再然后拍着它们各种各样男性女性的翅膀飞走。 这种情形真的在我的梦里出现过,而且出现过很多次。 其实我还是那个之前的我。我还是经常地差不多每天晚上坐到啤酒花园坡上的坡上那个树丛围着的小小平台那里去坐着喝着。 可是我基本上不再是单独地坐着喝着了。 就在那天之后的第二天,我才喝了一瓶啤酒,我就闻到了纳丝林好闻的气味。她探头进来,问我: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当然了。请坐。 我们干了一杯,两杯,我到下面又去端了一盘啤酒和一些小吃上来。然后纳丝林就哭了起来。她哭着又笑着又哭着,向我叙述了她的身世,她是怎么到这个岛上来的。 第二天晚上,到这个树丛里来的人是帕特里克。在实验室里,他不怎么讲话,可是那天晚上他也说了很多。他没有哭。可是他的话的内容是哭泣着的。 第三天晚上,来的是百合。 接下来,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来。麦克来过,大卫来过,后来还有我们第二研究室的其他同事来过。再后来,也有不是我们研究室的人来过。他们的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跟我干杯,然后敞开了他们的心扉,向我叙述他们的故事。 也有的人不走进我这个树丛空间,而是隔着树丛问我有没有时间。我当然永远说我有时间。然后他或者她就隔着树丛给我讲故事。这些人都不说他们的名字,说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然后就说拜拜了。 每个人讲的都是真实的故事。因为他们讲故事的时候那种感情的爆发或者使劲压抑着不爆发,那是无法装出来 的。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世界上或者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怪异事情都会找到我这里。 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我来叙述他们的故事。 还有一个怪异之处,就是从来就没有两个人同时来找我的。好像哪里有一个日程表,他们都是排好了日程来的。 这一点我后来的理解是,有的人来到我这里,听到我已经在跟人讲话了,然后就退了出去。改天再来。 除此之外,我有几层感觉。 第一层感觉是,我忽然就成了一个牧师了。一个因为愿意聆听忏悔而闻名天下的牧师。所有的人都信任我,相信他们可以把我看成一棵树,一棵不会说话只会站着的树。只有在风吹来的时候,这棵树才会发出唏唏沙沙的声音。 第二层感觉是,很久以前中东地区那本叫《九百九十九夜》的书的九百九十九个故事就是这么来的。 第三层感觉是,这么多故事汇聚到我这里来,本身就让人无法理解。也许冥冥之中有个声音指引他们到我这里来。也许这个指引的力量知道,也许所有的人都预感到,他们不会被我出卖,但是,总有一天,我会把他们的故事完整地然后隐姓埋名地讲给全世界听。他们只是希望我不在这个地方或者说不在不合适的地方说话或者说把他们告诉我的话说出去,同时却是希望我有朝一日会说话而且把他们的故事讲给全世界听的。 第四层感觉是,他们希望把他们的故事讲给一个人听,而这个人,由于他汇集了其他许多人的故事,会给讲故事的人带来某种机遇。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故事在这个人那里重合了,会帮助两个讲故事的人重逢。因为,他们中有的人一直在寻找在这里失散了的或者相信也在这里的其他人,比如说亲人,朋友,或者恋人。 这么多故事,有的人甚至来了两次甚至三次,加起来真的是很多故事,我觉得我如果哪天把它们编写出来,至少可以写十大本的《摩尔福斯探案集》了。 当然了,摩尔福斯探案集里写的都是破了案的故事。而我哪一天可能写出来的却全部是破不了案的也就是悬案的故事。 以后有时间的时候,我或许会讲一些我听到的故事,但今天我想要讲的只有一个故事,或者说一个人的故事。 其实不是故事,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当下的事情。 我反复说到过了,在这个岛上,无论在当年的二区还是现在的四区,气候都是特别好的,好到一年顶多只下一两次雨的地步,同时好到四季如春的境界。 可是,今天早晨起来,我就感觉到特别的冷。我同时感觉到特别的亮。一种别样的亮。这个别样,要用形容词来描述的话,可以用“洁白晶莹”这四个秦语字。 因为,下雪了,下了非常大的雪。外面的世界完全的洁白了。 所有的人都出去玩雪。堆雪人,扔雪球。大家都像孩子一样。 有人说,我来了十几年都没有见过雪。天也从来没有这么冷过。有人说,什么叫十几年,我都来了几十年了,我最有资格证明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雷果说:外面的世界都在说地球在变暖。可是我们这个地球好像是另外一个,这个地球好像在变冷。其实变冷比变热更可怕。几亿年前,地球上有过白冰纪,冻雪纪,都是冷的时代。那时候,所有庞大的动物都被冻死了。那些活下来的动物都变得很小,其实变小是因为怕冷,身体缩起来,变小了,受冻的面积和体积就小了,那才能活下来。你有听说过白热纪毁灭动物世界毁灭地球的事情吗?那些冰纪雪纪之后,正是因为地球变暖了,地球才有了新的生命,或者叫新的生存,后来才有了人类。甚至人类也有过身体庞大的时候,就是那种今天叫智人或者德安尼特人的。 我们已经习惯了雷果愤世嫉俗的样子了。可是我觉得他说的话不无道理。 第138章 雪白的男人 (日期:10年1月8日) 那天,也就是10年1月8日那天,入夜了,玩雪的人们都被冻回住处冻回自己的被窝里去了。可是我仍然兴奋着。我总觉得只要有变化就有机会。包括天气的极端变化。 白天我已经在超市里买了羽绒服。当时超市里人挤人的,一会儿就把放着各种羽绒服和大衣的货架抢空了。奇怪的是(这里我就不用诡异这个词了,诡异也太多了),马上就有人从地下冒出来,把货架又填满了。我曾经想不通,为什么在这个四季如春从来就不会有零下温度甚至零上15度以下也几乎没有过的地方,超市里会常年挂着羽绒衫。我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这里会有那么多羽绒服的储备,而且送来被货的还全部是淡黄色的,即本区颜色,丝毫没有杂色,丝毫没有手忙脚乱的感觉。 雪仍然在大快朵朵地下着,地上几乎没有了人的足迹。 我本来是想找一间酒吧,去喝几杯久违了的金汤力的。可是街上所有的酒吧居然都锁了门了,整条酒吧街只亮着那些昏暗的路灯。 我是抱着最后的希望走到啤酒花园的。 可是这里的灯居然亮着,花园里的灯亮着,室内的灯也亮着。 吧台后站着的服务生小姐见到我甚至欢呼起来。虽然她说的是一句很普通的不算问候语的问候语:你来啦?这而且是一句废话。因为她是见到我来了问我是不是来了的。但是她这句话的语调是高八度的。 我说:你辛苦了。 她说:老板什么也没有说,我也不知道要不要来,所以就来了。 这位酒吧小姐(不好意思。在汉华的酒吧里如果叫女服务生为小姐,那是要惹来不快的,可是在这里没有关系,我甚至有时候就真的叫她们小姐)有个汉人的名字,她说她叫xishi。我当时就笑了,我说,你会汉语吗?她说不会。我说,你知道汉华古代最美的美女叫什么吗?她说:难道就叫xishi?我说,正是叫西施。她说不上美,但很纯朴的样子。 我说:你今天会做到几点? 她说:既然来了,就是老样子,按正常的钟点做。 我本来想就在室内或者干脆在吧台前坐下的。可是她说:雪停了。 然后她说:受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她是巴不得我坐在她的面前甚至跟她干上几杯的。 可是我说:我还是到老地方去吧。 雪真的停了。可是积雪真的很厚,一步一个脚印而且提深及脚踝的脚印那种。 我拾级而上。走到了我的树丛那里。 真是不来白不来。这里的雪景美到了极点,从白色的树梢上可以看到白色的对岸的一角,另一边,一些别墅展露着它们洗白了的头角,方的圆的尖的,在树枝中间隐隐现现躲躲藏藏。 更何况,这里的雪景至少是百年一遇的。只给有缘人看。 这一天的晚上还有人来,可真是我没有想到的。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个人进了啤酒花园后,并没有走进室内,而是直接向我这个方向走来,并且拾级而上,向我这里逼近。 我没有猜出来是谁,我甚至没有猜出来是男人还是女人。 踏在雪里的脚步发出的声音是一样的,甚至气味也是一样的。 因为我只闻到了雪的味道。一种洁白的味道。真的。我有时候觉得我能闻出一种颜色的味道来。我觉得这时候的我就像是一头趴在雪地里等待着活的食物慢慢向嘴边靠近过来的雪狼。 这个人露出头来,我真的吃了一惊。可我也马上就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判断不出来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了,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我闻到的只有雪的味道。 也许你们已经猜到来人是谁了。 可是不有猜了。我直接就叫出了来人的名字。我说:麦克? 我说的是废话,因为我看到了他并且已经确定是他了。 他说:是我。 他说的也是废话,因为他已经知道我确认了是他了。 我说:过来呀。 他脸红了。他雪白透明的脸红得一如既往的可爱。 雪白。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只闻到雪的味道了。我只是以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这个雪霁之夜,我忽然明白了,我原来就觉得他有一种奇怪的与性别无关的气味。原来这就是雪的气味。 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麦克。我从来没有在夜晚的酒吧街或者这个啤酒花园见到过他。眼光一对上我的眼光他就会红着脸转移目光的样子,完全让他今晚的出现出了我的意料。 我说:坐。 他说:好的。 他就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去。坐得嘎吱的响。 也就是说,他没有像我今天来的时候那样,用手或者用袖子把椅子上厚厚的积雪拨掉,就直接坐了下去。 我拿了一瓶啤酒给他。我说:听说你病了? 他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好像在做一种挣扎。 我至少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了。在食堂里,我问过纳丝林,她说麦克病了,住进了医院。我问是得了什么病了,她说不知道,她和大卫到医院去过,可是那里的护士说,是有一个麦克住院了。这个小护士说,她在登记册里找过,却没有找到他的名字。她这几天进过这家小医院的所有病房,可是哪个病房里都没有见到麦克。同事们也说就在麦克进医院的时候见过,后来就没有再见过。纳丝林说,她看得出来,这个小护士没有撒谎,看得出她甚至是真的关心甚至喜欢麦克的。毕竟麦克是一个年轻的帅哥,纳丝林说。 所以我今天见到麦克还真的很高兴。 他忽然抬起头来,脸胀得通红地说:波历。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都告诉你。有人说,我应该找你。 虽然几乎每天都有人到啤酒花园来找我说话或者说倾述,可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建议某人来找我。 我说:是谁? 他说: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病房里没有人了。 我说:那人是在你睡着的时候对你说的? 他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梦。反正我就来了。 我有点失望。可是我仍然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他。我说: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我说得有点过于文绉绉。可是他并没有在意。 他说:我是个女人,或者说是个歌儿。 我很惊讶。我说:你说你是个女孩子?歌儿? 他说:是的。 他说,他的家在大洋洲的旧西兰。他是跟着外公、外婆生活的。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他问是怎么死的,外公、外婆不告诉他。在家里,他只到他妈妈抱着婴儿时的他的照片。他问外公外婆,为什么没有爸爸的照片。外公外婆只是简单地告诉他,没有。 第139章 别样怀孕 (日期:10年1月8日) 他的外公外婆经常跟他讲他的妈妈,但从来不讲他的爸爸。后来他发现他问到爸爸外公外婆就很不高兴的样子,随着他渐渐长大,他也不再问了。 他上了小学,后来上了一个女中。 在11年级的时候,女中组织到鲁瑙岛去夏令营。他的外公外婆给他报了名。 他说:我还记得外公和外婆在机场对我挥手的样子。我没有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他说,飞机刚降落,他就生病了,病得很重,住进了当地的医院。当他的病好起来后,他问他的同学在哪里,所有的人都说不知道。他说要回家,回旧西兰,没有人回答他。他问鲁瑙机场在哪里,所有的人都说没有去过鲁瑙。这里不是鲁瑙。他问那么这里是哪里,所有的人都说不知道。他说,生活在这里,你们不知道是哪里?所有的人说,真的不知道。 他绝望了,他甚至自杀过。甚至自杀过几次。可是醒来后发现自己总是在医院里。 最后一次在医院里醒来,他发现自己变了一个人了。他读过小说家夫卡夫写的小说《变虫》。他觉得他即使没有变成虫,但也已经在这个变的过程里了。一开始他不知道变的是什么,直到有一天他被一个尖叫的女人从女厕所里赶出来,被警察带走,他才知道自己变成男人了。 我说:你是说,你变性了?你被动过手术了? 他说:没有。我没有被动过手术的感觉。我只是感觉我的身体在变化,而且当时一直在变化着。我为此去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医生说,我就是一个男人,一个正在发育的男人,还说我完全没有女性的特征,从染色体到生殖系统都是这么回事。 我说:你能说得具体一点吗?别不好意思。你就把我看成一棵树,或者,你就把我当作医生。你是说,你的生殖器官变掉了? 他脸又红了。可是接下来他看着我的眼光变得坚定起来。他说,是的。刚开始的时候,他发现他的女性器官在消失,在合拢,而男性器官在成长,而且不断地成长。本来他已经有了几年的经期了,可是忽然就没有了。一开始的时候,经常还会肚子痛。后来肚子也不痛了。他犹豫了一下,脸更红了。他说:见过我的人都说我是个特别男人的人。 有一次,我走进男厕所,他正在小便池那里站着,我就站在了他的旁边。说实在的,我真的有些印象,因为他当时匆匆忙忙地收拾,可一时还收拾不好。所以我完全在无意中验证了他的这段叙述里没有完全说清楚的事实。 我说:这就是一些人身上发生的自然变性吧? 他说:不是的。我觉得不是的。之前我没有任何时候怀疑过自己是女孩子,我始终喜欢的是男人。你知道的。 我移开了目光,我知道我看着他他就会不自在,不光是脸红。 他说,他被送进了这里的一个学校,直接开始学生命科学了。他在那个学校一直上了四年的学。毕业后,他就被送到这里来了。 我说:这回你得的是什么病 ,我可以问吗? 他说: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真的绝望了。虽然我不会再自杀,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说:你说吧。没关系的。 他说:我怀孕了。 这回我真的是被震着了。我的手差点把桌上的玻璃瓶无论是空的还是满的扫到地上去。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我看着他说:你说你怀孕了? 他站了起来,甚至往外走出两步,也就是说走到了全身都进入我的视野的范围内。 他解开了他穿着的淡黄色的羽绒大衣。大衣下他穿的是一套病人穿的有淡黄色条纹的套装。 我说:不用。别那样。 他撩开他的羽绒大衣,说:我没脱衣服,就是让你看看。 我看到了一个大肚子。说实在的,真的像是孕妇那样鼓起的大肚子。 他说:已经三个月了。一开始我完全没有往那里想,我只是经常会感觉肚子疼,吃东西就恶心。我去这里的小医院检查了几次,一开始医生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可是前几天,我感觉有东西在我的肚子里动,好像是什么在踢着我的肚子。我又去医院检查了,然后就被医院留下住院,后来又把我转到别的地方的医院去了。我今天才回来。 我说:确定是怀孕? 他说,是的,已经确定了。他问过医生,首先,这个孕从何来?他明明已经变成了男人,女人的通道完全没有了。医生说,他的生殖器官染色体有点像双性人的一种,但有些不同,是xxyyo。他说,可是,他完全没有性生活,虽然他喜欢男人,但也只是止于视觉上的或者说心理上的喜欢,无论跟男人还是女人,他都没有发生过任何性关系。这怎么可能呢? 医生对他说,这就不清楚了,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问医生,那么,这个胚胎在哪里生长着呢?难道在胃里? 对这一点,医生明确地告诉他,是在子?宫里。 他问医生:我还有子?宫? 医生说:有的。只是以前没有发育好,现在正在完善发育过程。 他请医生给他堕胎。可是医生却告诉他,这件事情引起了上面的注意,他们不可以给他动手术了,要堕胎,也要上面批准。 他说,他整个想过,他不是不愿意当女人,相反,他更愿意自己是女人。可是他这个女人当得也太莫名其妙了。在他完全变成男人后,他却怀孕了。 他认为,这一切来源于当初到了这个岛上后生病住医院的经历。一切好像是有安排的。说的是到鲁瑙去,可是结果到的不是鲁瑙。然后他就生病了。 我只能说,我同意他的分析。 可是,我真的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我只能陪着他走出啤酒花园,目送着他在重新飘起来的雪花里向医院走去。 他是昨天才被送回四区的小医院的。 麦克的叙述里有许多需要探讨的问题。可是最让我不能理解的问题是:像他这样的情况,为什么上面会高度重视,而且堕胎还需要上面批准呢? 这也许是所有需要探讨的问题里面最小的一个问题。 偏偏这却是我想得最多的一个。 第140章 单体繁殖 (时间:10年3月8日) 3月8日,是我们的牛航飞机出事或者说失联的那天。即我和其他107名秦唐生命科学工作者生命的转折点。在外面的世界上,又是全世界女人的节日。据称这个日子的来源是140年前哥加之女工为争取妇女权益举行的一次大游行。 同时,当然,这个3月8日可能不准,甚至跟外面的3月8日差十几天。 但是,即使只是我自己记载里的跟外界实际上有着不小的时间差的3月8日,却真的是无巧不巧。我在上面实际上已经说到了两个重点:一个是出事的日子。一个是女人的日子。记住这两个重点,你会觉得事情来得不那么突然,甚至确实是有内在机制的了。 这一天的天气就说明了问题。 之前,1月8日,这里下了大雪。其实说百年一遇也是轻描淡写了的,应该说,这里的历史上很可能从来就没有下过雪,气温也从来没有到过零下。当然,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这里还没有记载的时代有过寒冷和下雪的事情。但是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说也奇怪,在两周月的今天,这里又是一个银白的世界了。又下雪了,而且好像比两个月前下得更大。整个岛都白了,所有的屋顶,所有的山坡,河畔,对岸,都白了。 从实验室的窗子看出去,外面已经有很多人在玩雪,堆雪人,扔雪球,还有人找来木板木箱,七弄八弄推推拉拉的滑起雪撬来了。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可是,我忽然想起,这里没有非常“少”或者说真正“少”的,也就是孩子。玩雪而没有孩子。这是少了整个的基本元素了。 那么多年了,我经常会有个感觉,这里好像少了什么。可是从来没有去多想。上个大雪天,我为下大雪而震惊甚至兴奋,却也没有多想。 可是现在这个感觉忽然就非常的强烈。 尤其是,我忽然就想到了麦克的肚子。 麦克的肚子见风而长,不见风也长。 看着他的肚子,我想起两句秦唐古诗的句子,就念了出来:满园春色关不住,春风已过玉门关。其实这两个句子并没有关联,只不过都说的是春天。 他问我念的是什么咒语。我翻译了给他听,并且解释说,这是祝福。他说我牛头不对马嘴。 雷果给麦克做过很多次检查。雷果是以动物基因入人体从而创造人为多胎技术的主要发明人,而且我们这里可以说什么设备都有,比三甲四甲医院的妇产科更全。 两个月前,就是麦克到啤酒花园向我陈述的第二天,他就回到了实验室。当天,雷果就给他做了超声波。雷果说:三胞胎,一男二女。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当然是眯成了线的,而且眯出来的弯度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 那时候,麦克已经怀孕三个月有余了。 我看雷果那么兴奋或者说眯眼的弯度那么大,我就问他:跟你有关系吗? 这个问题走出我的嘴之后,说实在的,我已经后悔了。 因为这是个一语双关即可以有两种理解的问题。 可是雷果并没有往第二种理解那里走。他说:我觉得是的。还需要进一步检查。 偏偏女性的直觉把我们实验室唯一的女人百合带到了第二种理解那里去。她惊讶地看着雷果说:真的是你? 雷果说:是我啊。 可毕竟是智商一流的人物。他马上明白了,继而大笑起来。他大笑的时候两只眼睛基本上完全合缝了,也就是说,这时候他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了,或者说被脸上的皱纹取代了。 他说:谢谢你的信任,百合。如果你是说,那是我的孩子,我真的是太荣幸了。一个一百一十岁的糟老头子还能生出孩子来,恐怕外星人也做不到。 我也笑了。我说:你是说,跟你的研究成果,人类仿动物多胎化有关? 他说:我觉得是的。当然还要做检查。 接着,他给麦克做了他本人和他的生殖器官或者说羊水的dna和rna检测。这种测试正是我们实验室或者说我们第四研究所的专长。 他对检测结果秘而不宣。反而说他还要做我们所有人的dna和rna测试。帕特里克问他,是他怀孕,你测我们干什么?他说:问那么多干什么? 我明白他的意思。帕特里克和百合也很快就明白了。 可是百合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她说:麦克怀孕,又不是我怀孕,你测我的dna干什么?我是女的,在生殖方面,我也只可能是受方。 老头仍然只是笑笑。 说实在的,我还真希望他做这个测试。同时我也有些担心。麦克一个全须全尾的男人,莫名其妙地怀了孕,这事情本身就太不合常理,太不可理喻了。万一真的还有不可理喻的事情发生,比如他的胎儿里真的有我的基因,那也太可怕了。 在这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我记得有人说过这话。 更何况,我们这里是一个基因满天飞的地方。我说满天飞,还真的没有夸张。植物、动物和人的基因都无处不在地飞着扬着,指不定说不好就会落到哪里,即使是按常理来说最不合理最不可能的地方。 那天,老头雷果是躲到隔壁的(动物)活体实验室里去做分析的。 第二天,他把我们叫到隔壁的活体实验室里。我们都微笑地看着他。其实我的心里没有微笑,我相信他们俩也没有。 雷果的脸色是严肃的。他严肃地看着我,看了很久,从我的额头开始,他的目光一路向下,最后停留在我两腿交界的地方。 我被他看得心里长毛了。然后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他这一摇头,我脸上堆着的微笑被他摇没了。 可是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然后他的目光转到百合身上。这回他倒是没有把目光过分地下移,而只是紧紧地盯着百合的眼睛看。看的时间更久。一直看到百合颤抖着叫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叹了口气,说:可能的,真的可能的!还真的有这种事情! 然后他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的完全的没有眼缝的笑。 他说:太不可思议了。胎儿们的dna和rna百分之百地来源于他一个人。也就是说,这个麦克既是爸爸,也是妈妈。 帕特里克说:这就是说,造成三个胎儿的卵子和精子来自同一个人,都来自麦克? 他说:你对我置疑? 帕特里克说:你知道的,我怎么会置疑你? 他说:没关系。我也置疑我自己。可是我找到了他体内还没有结合的生殖基因,包括卵子和精子,在他体内游动着的卵子和精子,都是他和自己的。也就是说,他体内产生的,既有卵子,也有精子,而且这两种东西都百分之百是他的。至于他已经怀孕了,肚子里怎么还会有游动的卵子,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 百合说:这也太奇怪了。 他说:我跟你的看法一样。太奇怪了。没想到,我刚活到110岁就经历了这种事情,我活到120岁的时候还不知道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说:也就是说,他是单性繁殖? 他说:不是单性繁殖,而是单体繁殖,应该说是单体双性繁殖。 这个结果很快就传播开来了。我保证,不是我传播出去的。 麦克得知这个结果后,反而明显地释然了。 他看到我和帕特里克也不再脸红了。 反而,我看到他就说,让我听听。 我说的听听说的是听他的肚子。他也坦然地看着我在他的面前蹲下去,用耳朵去听。然后看着我大惊小怪地说:踢我了,两个人踢我。然后他反而笑了。 看着外面仍然没有变小的趋势的纷纷扬扬的雪花,我对百果说:以后如果再下雪,终于会有小孩子去玩雪了。 百果说:这样的人间景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也许我开了一个不该开的头。后来想起来,我真的很后悔。 在我听了麦克的肚子之后,所有的人都学着干,见到他就说,让我听听。我也听听。说这话的不光是男的,许多女同事也这么做。而麦克并不忌讳,也没有男女有别的想法。他坦然地让大家听,他甚至很得意。说实在的,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男人还是女人。 有一次,只有我和麦克在一起的时候,就是我在过道里碰到麦克的时候,我们聊了几句。就这几句,又给了我深刻的印象。麦克这回脸又红了,还没说话就红了。他说:我真的想不通。我跟谁都没有过性行为。其实我也不会有。我甚至没有一般男人那种生理现象。我从来没有。我只是觉得有时候我的肚子里会很痛,但痛过之后反而会有一种释放的感觉。你理解这种感觉吗?我说:不理解。我的肚子只有在我小时候痛过。 这种现象,我是说大家对麦克的肚子感兴趣的现象,持续了几天,应该说好几天。 直到上面来了人。 第141章 麦克被带走(+公告) (公告:经反复咨询,现已明确,只有持国内大陆身份证才能在这里签约。本人是海外作者(虽然正在申请恢复国籍),所以短时间内可能无法签约。无法签约意味着在这里没有前途。虽然在这里这部小说的读者甚少,但转载17k的这部小说的一个网站上读者已过千万,且每天以五六十万的点击量增加着。对广大读者,作者在此想说:非常感谢大家的热情支持。有兴趣追着读的,可以到起点中文上去继续阅读。如果今后情况有变化,或许作者还会回来。谢谢大家!为表示感谢,在此再发表一章。谢谢谢谢!) (时间:10年3月8日) 上面来了好几个人。他们找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所谓他们,两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三个是中年人,一个是老年人。老的那个是女的,看上去有七十来岁了。 他们向我提出了许多问题。主要是我跟麦克是什么样的关系,有什么样的接触,下班以后都有哪些接触。我说,麦克是个害羞的男人,他看到我和其他年轻一点的男人会脸红是真的,但是我们几乎连话都没有怎么说过。 那个老女人说:不对吧。上次下大雪,他为什么偏偏去找你?你们都干了什么了? 我说:没什么啊,他就是一肚子的不理解,不理解他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找我来说话的。 她问我都说了什么。我就告诉她,他都说了什么。他们几个人轮番提问,要我把说话的内容全部说出来,然后还要我之后写下来给他们。 然后那个老女人说: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们那天做了什么?我说的是,除了说话以外。 我说:怎么可能做什么呢?我们是隔着一张桌子讲话的,一直是。难道还能凌空授什么吗?再说了,他那时候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难道会是补充怀孕吗? 她说:你提到了一个正确的词汇。就是这个,补充怀孕。 说实在的,当时我不是想打她,而是想抽我自己。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的呢? 我说:我们这里都验过了,麦克既是爸爸又是妈妈,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尽管这个小组的调查似乎是针对所有人的,可是自从那次以后,发生了几个变化。 一个变化是,大家,我是说除了我们研究室里我最熟悉的几个人之外的所有人,都对我重新有些避而远之了。而且有些人看到我还交头接耳,显然地在谈论着我。 第二个变化是,大家见到麦克也开始敬而远之了。别说听他的肚子了,都不敢跟他走得太近了。包括我,说实在的,我也不敢跟他多说话了。 第三个变化是,麦克也重新变得郁郁寡欢了。 有一次单独遇到他,我还是跟他说了一句话,一句我认为有义务说的话。我说:别管那么多,高兴起来。孩子要紧。 他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我没有看他。但我知道这句话一定是红色的。我是说,一定是他红着脸说的。 今天我们只是在窗前看了一小会儿雪景和玩雪的男的女的,真的只有一小会儿。 因为大卫和纳丝林冲进了我们实验室。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到我们实验室里来了。而这回却真的是“冲”进来的。 而且是一种兴师问罪的样子。 大卫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真的把我吓了一跳。 他说:他们把他带走了。 我说:把谁带走了?你要带走我? 他送开了手。他说:受累。我是说,警察把麦克带走了。 我们房间里的人,包括所有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雷果也走了过来。 大卫说,他今天从宿舍房间里出来,正看到两个警察扭着麦克走出他们的宿舍楼。他跟了出去,看到他们竟然扭着他上了一辆警车。他喊着追上去,可是警车已经在大雪里在雪地上开走了。他跟着车辙,一直追到警察局。他冲进了警察局。可是警察局的人说没有人被送进来。 我说:走,去看看。 然后我们,包括雷果,一起去了这里的警察局。 在警察局门口,他们要往里走。我说:等一下。 大卫说:怎么了?还等什么? 我说:你们看。地上有车辙印,进出警察局的也有不少脚印。可是,在车辙印的周围竟然没有脚印。 见鬼了!帕特里克叫道。 雷果什么也没有说,还是走进了警察局。 警察们显然认识雷果,对他很客气。对他提出的问题,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说:教授,我真的不知道,我刚才问过他们了,我们这里没有出动任何人,你也知道,我们平时是不开警车的。 我说:那么,门口的车辙印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摊开双手说:不知道,我不知道。真的跟我们没有关系。 雷果说:走,这里不说,我们找地方说去。 110岁的雷果教授走在头里。他带着我们一直走到了a1楼,即我们四区的行政办公楼那里。 远远的,我们就看到一个人站在a1楼门口。 一个文质彬彬的人,一个斯斯文文的人。 他当然就是我到这里之后最早见到的人之一,四区的区长兼四所的所长,施图姆。 施图姆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他说:教授你好!我得感谢这场大雪,否则我相信再过110年,我也不会在这里有迎接你的荣幸。 他是迎着雷果的,他张开了双臂。 雷果伸手做了一个遮挡的姿势,慢。我们为什么来你应该知道了吧? 施图姆微笑着说:还请赐教。 说实在的,刚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他有一种亲切感,甚至有一种幸运感,我是说相比二区的阿尔贝特而言的幸运感,即我终于有了一个好领导那种感觉。可是自从几乎亲身经历了他对百合的野兽行径后,我见到他一次就恶心一次。我说的是真的有作呕的感觉。 这句在我看来表面斯斯文文实质虚头八脑的“还请赐教”几乎真的让我把隔夜饭吐出来。 他说:波历你好! 我是用问题回答他的问候的。我说:为什么把麦克带走了? 他说:有这事吗? 大卫说:我看到警察把他带走的。 他说:警察?我不知道啊。 有人叫喊着: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回过头去,看到是第三研究室的一个年轻人。 而且我看到,已经有很多人站在我们后面,而且正有更多的人向这里走来。 一位女士叫着:把麦克送回来! 好多人跟着喊,就像约好的口号:把麦克送回来!把麦克送回来! 施图姆放大了说话的音量,叫喊着:这件事情我真的不知道,真的跟我无关。我会去问的。 我说:你们把麦克淘汰了吗? 他说:淘汰? 我说:就是你说的负流动。 他说:流动到哪里去? 我说:这要问你了。会不会是半山? 我听到身后有人在轻声地说:半山?哪里是半山? 他说:静一静,静一静!没有什么半山。不可能的。这件事情我真的不知道。我答应你们,我会马上去了解情况。 我的身后又有人叫喊起来:把麦克送回来!许多人跟着喊,越来越多的人。 我两次回头,看见了白茫茫一片人。本来应该是黄茫茫的,因为大家的服装颜色,可是在纷飞的大雪中,所有的人都成了白色的了,无论是头发还是胡子还是衣服还是鞋子。顿时让我想起我在二区最后那天,那个大示威的日子,那个场景。 我激动起来。我真的很激动。 我也跟着喊了起来。我顾不上抹去流下来的眼泪。我看着周围的人,雷果,纳丝林,百合,帕特里克,大卫,就像是那本秦唐古典小说里说的,我是在透过花果山水帘洞的水帘看着许多个水帘洞。 警察们赶了过来。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区竟然有那么多警察。都穿着淡黄色的警服。至少有一百多名。 施图姆使劲地挥着手,好像要为把大家的叫喊声压下去做出最后的努力。 一个声音在我后面说话了。 我回头看见的是医院的护士梅根。我惊讶地看着她,问她:你说什么? 她说:我刚才正好走到警察局那里,看到一辆警车沉到地下去了。 沉到地下?我说:谢谢你! 看来麦克直接被送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个地方可能是半山。 当然也可能不是。 可是,为什么呢? 我听见施图姆沙哑的声音,他在叫喊:上面非常重视麦克,不会拿麦克怎么样的,不会的!我去了解!保证给你们一个答复! 我相信,听得见他在叫喊什么的大概也就是我们这几个站在他面前的人了。其他人仍然继续在叫喊着:把麦克送回来! 雪下得更大了。大得不得了。 也许上天听到了,也看到了。 我想。 第142章 河畔跪拜者 (日期:11年3月8日) 这是一个灿烂的日子。跟所有的日子一样灿烂。这里说灿烂,说的是阳光的态度。 说阳光的态度,跟许多时候一样,就是一种乱用词的意思,这是作为作者的波历或者章程从小就有的一种习性。素华(阔别十一年了,他却仍然会想起他的这个初恋和唯一的结合体)说他这是一种诗人的陋习。他说他跟诗无关,跟文学无关,他就是这么一种人,就是他会选择并把生命科学认作他的终身选择的这种人。他的用词或者说他的思维就是生命科学的产物。因为生命科学是活的科学,真正意义上活的科学。 说阳光的态度,是因为一年前的同一天,那完全是另一种态度。 也许这里别的人都不记得这一天了,这里说的是一年前的这一天。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是一个让人心颤的日子。 是麦克被带走、他们许多人在a2楼前聚集着叫喊着的日子。 别人不记得这个日子,不是因为他们健忘。一年来,仍然经常有人说起麦克。甚至医院的那个护士梅根也问过波历。 别人不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这里完全没有日历一说,而每一个日子,除了去年的这一天和之前的另一天,除了每年个别的日子,这里没有任何日期或者季节的特征。作者说过,这里四季如春,或者说完全没有四季,这里的植物每天都一样的茂盛,鲜花们一朵接一朵一片接一片地开。 他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他每天都在记着日子,在脑子里记着。 于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走出了实验室大楼,穿过了商业生活街区,走到了河边。 这个时候,通常河边是没有什么人的,不仅河边,商业生活街区里他也没有见到人。连警察局门口都只有阳光。 河水很平静,对岸河与山壁的夹角那里,有一辆货车开走,海面上看到到几艘停泊着的货轮。 可是,在正对着对岸高高地立着的吊桥的这边,在通往河边、对着吊桥、一头沉入河里去的水泥车道的旁边,却有两个人。 两个跪着的人。 他们跪在水泥车道旁边几米处的泥滩上。面对着河。河滩上,也就这一片是没有水草和芦苇的。 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他尊重隐私。如果他不是一个特别尊重隐私的人,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像找牧师一样地来找他,倾诉他们的事情。 可是他却走了过去。他是想远远地看一眼就拐弯的。 在他距离他们还有二三十米的时候,这两个人开始磕头了。 他站住了,心里默念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他觉得自己还挺幽默的。在这个鬼地方(受累),人没有一点幽默简直活不下去。这是他的想法。 当然了,他们虽然是一男一女,可是他们没有对拜,而且他们没有止于三拜。他们磕了足足有十个头,都是对着河磕的。 难道是祭拜河神?他想。 磕头停止后,那个女的转过脸来,对着那个男的,同时也是侧对着他。波历。 波历心里说:天哪! 他说“天哪”,是因为他认出了她来。 其实他一直奇怪着,怎么几年来就没有见过她。 她的眼镜片在阳光下闪着光。 那时候,她没有戴眼镜,但是他记得她鼻梁上那种戴眼镜的人才有的印痕。 没错,她就是波历刚来的时候,告诉他不要走到河的近处去的那位中年女士,那个长得像中国人但其实不是中国人的文静的女士。 她说:是你? 她微笑着。她向他提问时,他距离他们二人只有五六米远了。 他说:你好!很久没见了。 她说:是的,很久没见了。可是我知道你是谁了。 那个男的也转过了身来看着他。 这个男的他是见过的,应该见过好多次。毕竟这里只有那么多人。 这是个欧洲人长相的年轻人,应该比他波历年轻一些。他们见面多半是在a1楼即食堂那栋楼里。波历每次见到他都是他正在往室外走去的时候,应该是吃完饭去散步。有一次波历甚至看到他破墙而出。也就是说,他是从某个地下通道里直接走到食堂里来的。或者说,他吃饭的食堂在那堵墙的后面。 每次见面,他们都微笑着点头,就跟他遇到这里的其他人和这里的其他人遇到他一样。 波历说:你好!波历。 那人说:你好!我知道你。你是这里的名人。 波历说:名人? 他只是习惯性地反问了一下。 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觉得不能问人家为什么在这里跪拜磕头。这是人家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是否可以问他们的姓名。因为在这里报过姓名的人都是自己主动报的。 许多人到啤酒花园坡上树丛里找波历讲他们的故事,却也是不说姓名的。除非是波历本来就认识的人,许多这样的倾诉者他到现在也只认他们的脸而不知道他们是谁。 戴眼镜的中年女士说:你好吗? 波历说: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呢? 一句话就把天给聊死了。 这其实不是波历的水准。 然后他们就面面相觑了。 可是这种尴尬局面很快就被中断了。 因为,他们俩脸瞬间就变得黯淡了。周围的一切都在瞬间变得黯淡了。包括天空,河,地面,反正是一切。就像是大家正看着一个舞台剧,忽然幕就落了下来,而且是飞快地落了下来。 那乌云来得一点先兆都没有,因为它不是从可以看得很远的海的一角那里来的,而是直接从他们背后的山壁顶端过来,他们还没有缓过神来,这些黑黑的去就已经越过了对面的山壁,再一眨眼的时间,海那边的灿烂也没有了。 波历说:难道要下雨了? 这话几乎还没有说完全了,雨已经落了下来,而且是倒了下来。 这就是这个地方。他后来想,任何事情都讲究突然二字,这就是这个地方的特色。连风都没有感觉到,也许是因为风是从他们后面的山壁过来的,一下子就下雨了。而且是在这个常年几乎不下雨的地方。 而且,这也是他后来想到的,偏偏就在3月8日这一天,偏偏就在去年下大雪的日子。 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第143章 会师咖啡馆 (日期:11年3月8日) 那中年女子回过头来叫喊:快跑啊! 他和这个比他年轻的男子才好像醒了过来,跟着她向房子那边即商业生活街区那边跑去。 他们奔到了最近最直接的一个房门。这里是一家咖啡馆,是他曾经来过坐过的地方。当然了,这里一共就这么大,这里所有的餐饮门店当然都是他曾经光临过的地方。 你说这里是前门也行,说它是后门也可以。咖啡店门外放着十来张小桌子,立着几把几乎从来不打开的大阳伞。 这只是这里十来家餐饮门店之一。左右两边是两家酒吧,也有室外的位置,也有从来不打开的大阳伞。所有这些店的另一个门开在后面的商业街或者说餐饮街那里。 在他们已经跑到大阳伞和小桌子之间的时候,天空忽然就裂开了,在他的感觉里就像是这里那些会裂开裂出门来露出门内耀眼的灯光的那些墙壁那样裂开,瞬间把人和物都照得耀眼了。 在他抬头往上看的时候,一串巨响在他们的头顶炸开。 巨大的闪电,超响的雷声。 一切来得那么应景。 那个比他波历年轻一些的欧洲面孔的男子也在抬头看着。 波历他惊呆了。说实在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这个年轻男子被闪电瞬间照出耀眼的感觉来的脸像是正在发生泥石流。 一道道的泥在山洪中流下来。 就是这种感觉。 波历的被震撼不是这种泥石流,而是这种泥石流流出的这张脸。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不是似曾相识,应该把似曾二字删除,就是相识。应该是相识。 在中年女子的叫喊声里,波历跟着这个有相识的感觉的年轻一些的男子走到了咖啡馆里。 中年女子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擦拭着她的眼镜。 比波历年轻一些的男子也拿起餐巾纸,擦拭着他的头发和脸。 可是波历像是被刚才的闪电击中了一样。有一种四肢僵硬的感觉。 他听见自己僵硬的声音:克里斯? 年轻男子诧异地看着他:你认识我? 波历说:你烧成灰。 他没有说下去,他觉得这么说不对,不吉利。他换了一句话说:你真的是克里斯? 年轻男子说:是啊。 重新戴上了眼镜的中年女子说:他是克里斯。你们认识? 波历说:你这是怎么了? 波历提出这个问题有两个意思了,第一个意思是:你是失忆了吗?第二个意思是:你是遭遇了什么事,什么灾难了? 这么说吧,这个克里斯真的就是那个克里斯,而且波历的嗅觉告诉他了,他就是他。 可是,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不幸了。因为他的脸的一边变得严重的坑坑洼洼,就像是那种严重烧伤过的人。 她说:你是说他的脸?他就是因为受伤了,所以会这样。 年轻男子说:是的,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我有一次被强酸伤到了,所以我每天都在脸上涂抹一种我们自己研制的基因药膏。 波历说:可是,你不认识我了吗? 年轻男子说:我知道啊。你是波历。这里的人可能都知道,都认识你。 波历说:是的,我是波历。我在二区的时候就是波历。可是,你还记得二区时候的我吗? 年轻男子说:二区?我没有到二区去过啊? 波历说:受伤让你失忆了吗?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是说,那天,也是暴风雨的日子,我们在一家酒吧里,你说了很多话。 他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了。他真的太激动了。 年轻男子说:我真的没有到二区去过。 中年女子说:这我可以证明,他十一年前到这里来的,来了后就一直在这里,一直跟我在一起。 波历说:我说的就是十一年前的事情啊。难道,你十一年前在二区被淘汰,直接就被送到这里来了吗? 波历的视觉记忆不会错的。十一年前,克里斯就是这个长相,除了脸上的凹凸,其它都没有变。连声音都没有变。当然了,名字也没有变,这是他们两个人都证实了的。 年轻男子呆呆地看着波历。波历也呆呆地看着他。波历觉得庆幸,看来他并没有被送到半山去。可是,他和娜拉在海湾那里见到的那件领子上印着bx-215的工作服又是谁的呢? 可是不仅他的视觉,而且他的嗅觉也告诉他,这个年轻男子就是那个克里斯。看来是强酸消灭了他的那部分记忆,二区的记忆。 年轻男子退开了一步,应该说从他的鼻子前退开了一步。波历苦笑着说:真的是你。 年轻男子仍然呆呆地看着波历。但是波历看得出来,这个克里斯的脑子里也在飞快地转动着。 他还是那个越南人长相。波历想起来了,他虽然长得像越南人或者中国南部的人,可是他说自己是法国人。 波历说:你不是说你是法国人吗? 这个克里斯说:法国人?你一定是搞错了。我生是中国人。我死也是中国人。 中国人?波历再次被惊住了。 他说:是啊。 波历这才发现,刚才在心里想的问题从他的嘴巴里被说了出来。而且,他在不经意中是用汉语说的。虽然是短短的三个汉语字。 而且的而且,更让他惊住的是,这个克里斯答复他的两个字,竟然也是用汉语说的。 波历继续用汉语说:你真的是中国人? 克里斯继续用汉语回答:真的,我真的是中国人,上海人,我叫黄海浪。黄海浪是我。 说实在的,波历真的差点晕倒。他听见那中年女子说:你怎么啦? 他听见他自己在说:你说你是黄海浪?你认识章程吗? 他听见克里斯说:章程?你说你是章程?是的,你是章程。你真的是章程。我认出来了。真的。真的。 这个克里斯说了一串话,竟然都是用上海方言说的。波历再也不说话,而是简单地接受了他的拥抱。其实不存在谁接受谁的问题,也不存在谁拥抱谁的问题,反正他们两个大男人说着说着说着乱七八糟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就抱在了一起,而且抱在一起后仍然前言不搭后语地乱七八糟地说着话。 拥抱结束后,黄海浪向坐在一边喝着咖啡的中年女子说了一下刚才在他和他之间的关系,这个叫波历的人是什么人,他是怎么认识他的,等等。然后对波历说:正式介绍一下,我的师姐,木兰。 波历说:木兰?可是你不会汉语,不是中国人? 木兰说:我是西哥墨人。可是我很高兴被称为木兰。我喜欢这个中国名字,我喜欢木兰。 波历问海浪:你刚才好像说你认出我来了。你是怎么认出我或者说确认是我的? 海浪说:说来话长,简单地说,这是我的专业。以后再说吧。先说说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叫克里斯的? 波历说:我现在开始相信你不是那个克里斯了。我说的是二区的克里斯,我刚到这个岛上的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非常巧,事情也是发生在一场暴风雨中,至少跟暴风雨有关。他们说他被淘汰了,我们甚至发现了他被淘汰的证据,或者说他的遗物。可是,他们给你取的名字也是克里斯?而且,除了脸上的伤疤外,你跟那个克里斯长得一模一样,连讲话的声音都一样,还有,你们俩的气味也没有区别。 海浪说:我有点明白了,他们是用一个人的同样的基因同时转化了两个人,并且同时给两个人取了一样的名字。 波历说:我明白了,又是一个梅根,又是一个纳丝林。 海浪说:梅根和纳丝林是怎么回事? 波历向他和木兰讲了两个梅根和两个纳丝林的故事。 木兰说:我听师父说过,有的人上面要求做双份的。我当时还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我的师弟也是一个双份。 波历说: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木兰说:这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许多事情并不在我们的实验室里做,而是在别的地方,师父为此经常被接走,每个星期要被接走几次。师父走后,就是克里斯被接走了。 波历说:也就是说,我们这些人变成另外的人,原来都是你们在做的。这叫活体转基因? 海浪说:我们管这个叫全人体转基因。包括我们自己也是被转掉的。 波历看看海浪,看看木兰,他再次说不出话来。 真没想到,这样惊天动地、改变人类的事情,做这件事情的人就在他的面前,而他们居然是两个普通的人,一个还是我的熟人,同乡。 他们说出来的话很平淡,就是那种平淡的一般的聊家常。可是那种震撼力是难以描述的。 第144章 他的女神 (时间:11年3月8日) 其实波历跟海浪并无深交。他们是在十一年前奥曼的国际大会上才认识的。海浪给波历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两件事,一件事是他在奥曼大会上跳上讲台,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地反驳加拿大策林在2.0超级流感溯源问题上对中国的攻击。另一件事是他对当时叫章程的人的同事汪若雪明火执仗的追求。在酒店餐厅里,会场,机场,飞机上,他都愣是挤到他们这里,愣是挤到若雪的身边。他比章程小十来岁,这些年来,也已经到了章程当年的年龄了,也就是说,离四十不远了。 木兰说她手头有些活要干。雨停下来后,她就回去了。她说:你们久别重逢,就好好聊聊吧。 波历跟海浪有说不完的话。毕竟,他到岛上来之后,只认出了两个老相识,即若雪和云吴。而海浪是他在四区重逢的第一人,来岛上后的第三人。中国北方有句俗语,叫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何况他们是在这么一个可怕的与世隔绝的地方见到的老乡。 他们走出咖啡馆时,走入的是跟平日一样的阳光灿烂的下午。如果不是地面有很多积水,他们的人还是湿的,海浪的脸上还有一条条的雨水冲出的痕迹,那么大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雨就会让所有经历者有又是一场梦的感觉。 海浪说,他还是先回去一下,需要补一下妆。他说晚上见。他们还约好了,就在这家咖啡馆,不见不散。 吃完晚饭后,波历来到这家咖啡馆,里面坐了很多人,一张他说是越南人相貌的脸已经在很多人里面了。这个克里斯站了起来,迎了上来。他们又是一顿拥抱。 波历说:你来了很久了? 海浪说:还行,也就一个小时吧。 其实他们约的是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而波历走进咖啡馆的时候,夕阳之光还红红地抹在他们身后也就是实验室楼群后面的山壁上。 这里太热闹,他们就重新走到了河边。距离河水三四十米的散步道上也有不少人在走着。散步道上的路灯还没有开。大家的脸都是黑的。 这天晚上,他们是坐坐走走,边走边聊,聊得激动了坐下来,再激动了再站起来换地方。由于室外的桌椅还是湿的,他们最后是坐在一家没有几个人的酒吧里,一直聊到了小鸟们开始集合起来成片地鸣叫着,也就是说,一直到天都快亮的时候。波历看了一下他的手表,这只让海浪羡慕不已的手表,那时已经是凌晨五点多钟了。 他们都有无数要问的问题,无数要讲的话。顺序自然是乱的。作者也就简单地整理一下,公布在这里吧。 说实在的,这次谈话的内容,如果不是作为作者的波历自己写下来,而是某个媒体人或者历史学家写下来的,足以引发世界性的地震了。 当然了,他自己写下来,会掺杂一些个人觉得应该写的内容,而这些内容或许只能进入名人轶事。 其实,这么说吧。一上来,在咖啡馆里刚坐下来,他们俩就把走过来问他们要喝什么的服务生女孩子吓了一跳,因为在她提问的同时,他们两个人同时都在提问,结果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听清另外两个人提出的问题。然后他们两个人又是同时回过头去,同样用可爱的抱歉的微笑看着可爱地捡回脸上的笑容的服务生说,等会儿再说。这个女孩子本来只是服务性的笑容转变成了一种真诚的抿着嘴唇抑制的笑容,然后就走开了。走开后还回过头来看着他们,被另一个客人“小心”的叫喊声吓得回过头去。 说一句废话,她回头给他们的真诚的笑容里,显然有三分之二是给他波历的。 然后,海浪说:这样吧,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我也有很多问题。我们轮流提问吧。我先开始。 结果,他们是从最无关紧要的问题和叙述开始的。也就是说,波历说他十一年前的经历,海浪说他十一年前的经历。然后,波历说他十一年来的经历,海浪说他十一年来的经历。 当波历说到汪若雪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河边走了很久,也坐了有一会儿了。 在波历说到汪若雪的时候,海浪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被激活了,他整个地被凳子弹了起来,发着光地弹跳了起来。受累,作者又用夸张的语言了。 需要解释一下,这里河边的散步道是从来不行车的车道旁边一条沙石路,这里的陈设比二区的海滨有人情味,散步道旁隔不太远就放着一些公园里那种长凳,每一条长凳旁都有路灯,即那种高度在一般人的膝盖上方、大腿中间位置的上面是方方的亮体的灯。这里的长凳经常有人坐,有的时候甚至每条长凳都有人坐。在通往河里或者说通往吊桥的水泥车道两边有一排这样的灯。 河对岸应该说是跟这里基本对应的,也有长凳,也有这样的灯,只不过在吊桥的两边有两个高高的灯,而吊桥本身的桥面上,其实应该说是桥的反面即高高翘起对着我们的那面,有两条灯光线,不是特别的亮,但是照在河面上还是很好看的,尤其那种在河水里搔首弄姿的样子还真的是有点淫荡的意思,这是说,那种告诉他们这是一条有流水河在流动而不是为了晃动灯光而晃动的意思。 河对岸很少有人走动,但波历还是见过那么一两次,甚至有人坐在对面的长凳上看着他们。就那么一两次,还真让他心神向往之。原因不是他们见到的都类似于恋人,那种当着他们面,虽然距离有点远,扮演着那种让人想入菲菲而流鼻血的恋人姿势或者说动态,当然这个因素也有,但更重要的是那些人穿着正常的人世间的服装,那种有着复杂的颜色的飘飘然的或者紧紧裹着刻意显示体态的服装,比如裙子,比如牛仔裤。 受累。扯远了。 这一路上,走着,站着,坐着,他们俩都很留意,也就是说都很认真地只着对方的叙述,可是海浪会从长凳上跳起来,却是出了波历的意外。而且,海浪的脸在瞬间就亮了起来,不是那种纯粹在路灯光圈里的亮,而是有一种近似于油亮的光。而这个时候波历还刚刚提到若雪的名字。 真的没想到,时隔十余年,海浪的心态还是那么青春,或者说他的爱情保鲜度是那么的高。波历几乎要断定若雪是他的初恋,尽管那时候作为黄海浪的他认识若雪的时候他也已经不年轻了。波历想,如果说天上的牛郎纺女星隔着银河遥遥相望,那是由于宇宙的无穷寂寞,那么这里也有这样的无穷寂寞。波历觉得波历是能够理解的。 波历说:可是,你见到若雪也许会失望的。 海浪说:不会,不可能。其实我知道若雪长成什么样子的。 波历说:你说的是那时候?或者说你在心里描绘她十一年后的样子? 海浪说:不是的,我是找到了若雪的。我是说,我找到了跟她对应的脸。 波历说:我没听懂。 海浪说:我知道她现在长的是一张北欧女人的脸,对不对? 波历说:是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海浪说:我们那里有个巨大的数据库。其实我也找过你的。但这个数据库实在太大了,而且不是不动,就是不停地动,不停地转动。而且我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进去翻阅。我感觉到我已经看到你了,也就是说你原先的那张脸。可是还不等我看清楚,就已经转到下一个页面去了。 这下子激起了波历强烈的兴趣。让他一下子又产生了好多个问题。可是海浪说:这件事以后再说,说来话长。你先说说若雪。 第145章 他的外公外婆 (时间:11年3月8日) 结果是什么样子的,大家都可以凭自己的想像力去想像。反正他们快说到天亮了快说到小鸟集群鸣叫了,说到了酒吧里,又说到了室外,波历已经说了很多,有的事已经说了很多遍了,海浪还在问关于若雪的几乎所有细节。再就是云吴,因为波历说到了云吴对若雪的痴情。再就是若雪对云吴的看法和态度。反正一切都围绕着一个人,一个曾经的女孩子。虽然她在波历心里至今仍然是一个女孩子。 当然了,海浪也叙述了一点关于他自己的事情。那是在波历反复的追问下或者说在波历反复地打断他甚至大叫着打断他的问题之后被迫地说的。 海浪到这里来的过程也许是世界上最简单的过程。用他的话说叫乏善可陈。 海浪说,他在牛航飞机上睡着了,结果醒来就在这里了。十一年来他一直在这里,哪里都没有去过。 波历说:你这样搪塞可是不对的。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就这么两句话? 海浪说:你的经历比我丰富一百倍。你甚至亲眼看到了飞机停下来再滑动的过程,可是我就是这么醒来的,而且醒来后再也没有挪动过。一直在这里。 波历说:你至少说一下你在这里是干什么的,研究的是什么。我虽然见过你的克里斯的脸,如果不是今天那场罕见的暴雨,我可能永远猜不出你现在这张经过化妆的脸后面遮盖着的是一张我熟悉的脸,虽然不是黄海浪的脸。 海浪说:我在这里的事情,说起来是绝密的。我们的门口和实验室里都挂着topsecret的牌子,连我和木兰师姐都被划到绝密的范围里去了。 波历说:对我也绝密? 海浪说:那倒不是,我真想好好地向你倾诉一番。我听说过一个外来小子叫波历的,说是很多人都去找他讲自己的故事。我也很好奇。可是我不能这么做。他们说过,一旦泄密,许多人将受到惩罚,首先是我在上海的父母和外公外婆。我好像说过,至少我对若雪说过,我的祖父祖母也还在,只是我的父母是离异了的,我是跟着妈妈过,其实是外公外婆养大的我。 波历看着他:那你先说说你的外公外婆。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我有时间跟你耗。 波历是开玩笑这么说的。不过他也不知道海浪能够告诉他什么,只是他感觉那会是惊天动地的事情。虽然他在这里经历了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不差这一个,但这一个他觉得会很重要。正因为其重要,也不能太急了。 海浪说:说实在的,我都不知道是否还能见到他们。我是真的想他们。 他说,他妈妈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妈妈是家里同级成员里最小的。他妈妈是外婆在将近四十岁的时候意外地怀孕生下的,那次几乎要了外婆的命。所以外公最恨的是他妈妈,外婆最疼的也是她妈妈。当然,他说,所谓恨,你懂的,在家里,那都是说说而已。他自己是独苗,也就是说是没有兄弟姐妹的,而且他妈妈生他的时候也将近四十了。 波历很惊讶:这么说来,你外婆和外公比你大了将近八十岁? 海浪说:八十没有,可是也差不多了。所以我很担心。我最后一次离开上海的时候,就是奥曼国际大会那次,外婆和外公都已经快一百岁了。外婆在我临走时对我说,你出去开会,要给我带个外孙媳妇回来,不管是哪国的人,要让她参加我们的百岁生日大典。我说,一定一定。 海浪说,之前他谈过五个女朋友,可是最长的一次也不到两个月。其实他都是被他的外婆逼着去相亲的,他报名参加了几个婚恋平台的征婚,还参加过电视台的征婚节目。都没有什么感觉,见了面之后也就是那样。可是,他一到奥曼,就被雷电击中了。他说:你懂的,就像我们今天经历的那样,一个闪电,就心心相印了。就像有一个诗人写的,闪电印出了心的底片。就是那样的。 他说,他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孩子算是好看的漂亮的,反正他是一看见汪若雪就被击中了。那是一种“就是她”“非她不可”的感觉。那是一种心理和生理的互动感觉,生理拉着心理,心理推着生理。反正你是过来人,我相信你也有过那种时候,就是全身膨胀,应该说是全身集中到一点去膨胀的感觉。这一点,你一定懂的。 他说,当时,二十 大几的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波历理解他,而且他认为来日方长,这个海浪不会在瞬间又无形地消失,虽然在这里,在这个岛上,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可是他想,海浪在觉得合适的时候,合适的地点,会跟他说那些绝密的事情的。 所以他们几乎聊了一个通宵,都没有再涉及敏感话题。海浪说他的外公外婆和妈妈,波历也说他章程的爸爸妈妈、素华、可可和以以。正好也有人可以听他说这些,让他能够倾诉那些他害怕会淡下去的思念,那些已经变得有些模糊的脸。 当然他更多地说到若雪和云吴,尤其是云吴最后的壮烈。 海浪说:我真没想到,云教授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一个伟大的人。 他真的很感动。波历感觉得到的。海浪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也是听得出来的。波历甚至能闻到海浪的感动。就波历的嗅觉而言,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对读者来说,需要解释一下。那是一种潮湿的气味,有点血那种腥,很淡的。 海浪说:我感谢他,我说云教授。受累,也许我没有这个感谢的资格,我甚至不知道我在若雪心里是怎么回事,连她心里是否有我,或者说是否有过我都不知道。但我相信,如果我碰到这样的事,我也会做出跟云教授一样的选择的。 海浪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出了酒吧,他们的聊天也已经有了小鸟的伴奏了。虽然天还远远没有亮的意思。可是波历说:今天就这样吧。我们明天晚上继续。 于是他们约了明天的不见不散,时间和地点。 第146章 海底实验室 (时间:11年3月9日) 波历一整天都在想着海浪,想着跟他对话的续集。 匆匆吃完晚饭,波历就往餐饮街那里走去。 可他还是比海浪晚到了一步。因为海浪就在那家小酒吧门口等着他了。他能理解,海浪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既没有手机也没有手表。手表是他波历的特权,虽然波历他始终想不通他为什么能够保留这个特权,反正有就是了,有就好。 海浪说:我想,我们是不是换一个地方? 波历说:你是担心? 海浪说:是的,也许是我多心,可是我总是觉得这里到处都有监控。 波历说:你提个建议? 海浪说:一种是人特别多的地方,一种人没有人的地方。 波历说:一种是热闹的酒吧,一种是河边偏僻的地方。 海浪说:甚至在没有人的地方,我也担心。 波历说:你觉得会把监听设备装在了你的身上?这不太可能吧。 海浪说:对别人来说不可能,或者说没必要,可是对我就难说了。 波历说:那就去最热闹的地方吧。 于是他们走进了这里最大的酒吧。平时波历几乎不走进这里,因为他怕吵。 这时候,晚饭刚过,这里还只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人,可是声音已经是震耳欲聋了。这里有个乐队,各种肤色的,一到晚上,就在舞台上唱歌奏乐,摇滚,重金属,什么热闹来什么。可是这里却偏偏总是挤满了人。 波历觉得可以理解,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希望有地方发泄,如果自己发泄不了,就让别人发泄,让自己在别人的发泄里一杯接一杯地喝。没有人到这里来是为了说话。每天也都有年轻男女坐在这里,也有男男和女女的,他们在巨响的音乐声里搂着抱着。这时候,即使有人叫喊非礼,可能也没有人听得到。 在二区的酒吧街,就没有这么热闹的场所。在二区,波历也没有见到过男女,中年的或者青年的,或者年龄参差不齐的,他真的没有见到异性甚至同性这样的搂抱。 显然是风气或者说习俗的差别。就像这里满大街都是微笑而那里难得见到微笑那样。 让波历惊讶的另一点是,这里跟二区一样没有小孩子,不知道这些男女或者男男女女的搂抱或者更甚的动作只是做做样子还是就是点到为止,点到酒醉为止。反正,在麦克之前,波历连怀孕的人也没有见到过。 进门前,波历问海浪:你确定吗?海浪说:试试吧。 于是他们每人点了一杯金汤力。海浪说:你的最爱也是我的最爱。然后他们就找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了下来。 让波历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不需要扯着嗓门大喊喊到出门时嗓门几乎要开裂的地步。海浪就坐在他的旁边,海浪说话的时候嘴就在波历的耳朵旁边。波历感觉得到,海浪并没有拔高声音,拉开嗓门,就像昨天在河边那样讲话,而波历听着非常清晰。他以同样的方式也就是说嘴也凑在海浪的耳朵旁边讲话,海浪听着也毫无障碍。 也许这要感谢上海方言,也许是因为这是他们最熟悉的语言,也许是因为上海方言生就为一种适应热闹的语言。也许的也许是,上海百年前曾经是十里洋场,到处都是热闹的荷尔蒙泛滥的地方,而上海方言不知不觉地被转了基因,成了一种特别适应热闹环境的语言。 受累,到哪个山头就会变成哪里的动物。好像有人说过这句话。在这里再待下去,作为作者的波历或许也会变得满嘴跑基因了。 波历甚至觉得,在这个场所听这样的故事,真的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因为,震动的故事在震动的音乐里,高音和低音都在极限震动中,那种碰撞真的是天造地设,天落地合。 真的,海浪讲的虽然不能说是故事,但比所有的故事都更震撼。 这里得归纳一下。下面是波历初步归纳的,谈不上规整,大体上过得去吧。他的反应也就是他说的话能简略就简略掉了。 海浪说,他的实验室不是这里我们看得到的一室二室三室中任何一个。这个地方其实有很多看不到的甚至不在地面上的秘密场所,而他所在的实验室就是其中之一。 海浪说:你们的工作服衣领上都有编号吧。波历说:是的,我是a2511号。 海浪说,我知道,a2代表的是第二实验室,a2楼是你们实验室所在地。 他说,他的衣领上没有编号。木兰也没有。而他们的实验室完全是其他一般的人看不到的。他们的实验室甚至不在地面上。 他回答波历的问题说,不在地面上,却也不在我们这里直接的地底下,而是在海底。 他说,他理解波历他的惊讶,但这是真的。 他们上班也就是到实验室要从地下的特殊通道走过去,要走相当长的一段路。当然了,这段相当长的一段路的相当长一段是有轨道的,也就是说有小火车载着他们去。有两条轨道,双向的,一共也只有两辆小火车,每辆车里只有十个座位。看上去没有什么警卫措施,只是刷脸开门,进了墙壁裂开的门,小火车就会等在那里,坐上去,门就会自动关上,车就自动地开到他们的实验室里。当然,如果愿意走路,步行道就在两条轨道的中间,如果走累了不想走了,或者有急事必须加快速度,可以按一下一个小摇控器,小火车很快就会开过来,停在步行者的身边,打开车门。小火车还会用英语说欢迎,然后关上车门继续行驶。小摇控器上有两个按钮,一个是往回走,一个是往前走即前往实验室。 其实,他说,他刚到的时候,他的师父和师叔非常骄傲地告诉他,到这里来工作是所有到这里来工作的人享受不到的荣幸。关于他的师父和师叔,他说这件事他还没有想好怎么跟我说。以后再说。 他说,并不是他猜想实验室在海底,而是他看到的第一眼就真的服了的。就像人世间那些大型的海洋世界水族馆那样,他当时走进去,或者说跟着师父从小火车里出来,看到的就是周围和上方有很多活生生的鲨鱼和其它水族鱼类生龙活虎地呲牙咧嘴虎视眈眈地在他的头顶上游来游去或者就把它们的嘴有些是很大的很可怕的嘴在他的头顶上方张着,磨着擦着。 在那个实验室里工作,他一开始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因为随时随地都有一种被威胁着的感觉,尤其是那些巨大的鲨鱼和鲨鱼们巨大的张开着露出一副又一副馋相的嘴。可是后来,他习惯了之后,反倒觉得这里的生活不那么无聊了。他经常在下班后走进来或者不下班,把所有的灯都关掉,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灯都关得掉的,所有的设备都有一闪一闪的或者不闪不动的小灯。在关掉所有的大灯后,他坐在椅子上仰望上空,这些小灯闪着烁着那些游动的和不动的大鱼小鱼和那些嘴巴,让他感觉自己处在宇宙里一个特殊的空间,而且是一个变化无穷的空间。 有时候他会在那里放空大脑,放飞自己,有时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感觉并没有醒来,自己就是在海里漂着游着,在海的宇宙里,而所有的大鱼都张着大嘴向它扑来,让他直出冷汗,感觉冷汗就是裹着他的海水的近身部分。还有一次,他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到了一条巨大的鱼的肚子里,一路被碾磨着,成了无数个粉末,最后被排了出去,所有的碎沫拼了命地想集合起来,可总是拼凑不到一起去,形状有了,可是气血无法流通。他说:你别笑。这样的感受可以说是又美又恐怖。没笑就没笑,笑了也就笑了。没关系的。 那里还有一个玻璃门通向一个小玻璃房。他们按一个按钮,那个玻璃房就会打开一面,让外面的鱼包括鲨鱼游进来。再按一个按钮,这个小玻璃房就封闭了。可以敞开一个洞,把海水和不需要的小鱼排出去,比如说只留下一条鲨鱼。最后就只有这条鲨鱼留在了干涸的玻璃房中,也可以在那里留下其它实验需要的鱼。然后他们就可以走进去,提取鲨鱼或其它留在里面的鱼身体上他们需要的东西,比如血液。 他说,他来自上海基因研究所,这个研究所不但在中国,而且在全世界都是有些名气的。可是这里他看到的许多设备他之前在上海研究所里或者世界上的其它研究所里都没有看到过。当他还在被这些先进到外星级的设备震惊着的时候,他的师父师叔和师姐做的事情给他的震惊已经完全覆盖了他对设备的震惊。 他们做的事情,简单地说,就是全人体活体转基因。本来这件事情是没有名称的。这个名称还是他给取的。 第147章 全人体转基因 (时间:11年3月9日) 海浪说,尽管他原来就是研究基因的,对基因排序、基因合成这些工作或者说工序本来就比较熟悉,而且也做过植物和动物转基因的一系列实验,但是,到了这里后,他还是完全地被惊呆了。 到这里几天后,他的师傅就给他看了几套照片。首先是两个人的照片,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比如一个人是黑人,另一个人是白人,然后是这个白人一步步地变成那个黑人的过程。这个过程比如是30天,这个白人的相貌每天都有改变,首先改变的不是皮肤的颜色,而是脸上的骨骼,毛发,到了第25天的时候(他说,这个时间他只是举个例子,但这个例子是比较典型的),这个脸相已经有很多变化的人脸色忽然就变黑了许多,身体其它部分的颜色也发生了同步的变化,然后每天颜色在变黑,到了第30天的时候,这个当初的白人跟那个黑人的相貌相比,已经非常接近了。 如果不是他师傅把全套的照片给他看,他真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这种事情。 十一年前,他刚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师父告诉他,他们当初是针对决定相貌的碱基做了研究,把这种碱基跟两种病毒结合起来,分几步进攻受者的基因,这是一种覆盖式的转基因过程。但一开始的时候,这个过程进展缓慢,对受者基因的覆盖很艰苦,那时候,他们要对受者进行全身多点的注射。与此同时,要把授予者的干细胞也结合进去,一开始采用的是间充质干细胞。也就是说,给受者多点注射的是授者的基因、干细胞加上病毒和其它几种因子的混合体。他的师父和师叔加上几代的徒弟团队,经过几十年的反复试验,后来终于能够基本把授者的相貌在很大程度上而且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转移给了受者,不仅在相貌上、肤色上、毛发上,而且在全身的骨骼等各方面,全方位地成功了。在他刚来的时候,应该说是基本成功。受者和授者的相貌当时已经有了80%以上的相似度,受者自身的基因完全跟授者的混合了,成了一种混合的基因。 波历忍不住打断了他。波历说:也就是说,我们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正是这种全身的转基因获得基本成功的时候,我们可以说是第一批所谓的“受益者”? 海浪说:你要说“受益者”,也不能说我们是第一批,之前这种技术也成功了,只是改造一个人的时间会很长,长到几年。也许你早就发现了,这里到处都见不到镜子,连玻璃都没有反映功能? 波历说:没错。这真的让人发疯。 海浪说:可是在我们的实验室里是有镜子的。这更让人发狂。因为,你想,我刚进这个实验室就发现自己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然我变成的还是一个亚洲人,但已经完全不是我了。 他说,他师傅告诉他,这是工作需要,其他人是没有这个待遇的。而我们必须知道所有人是怎么变成另外的人的。其他人也许会看到自己身上其它部位的颜色和样子变了,却看不到自己的脸的变化,那种感觉还好一点。比如,一个东亚人的皮肤变成了一个欧洲人的皮肤,还不至于那么可怕。当然了,如果是一个白人的皮肤完全变成了黑人的皮肤,那种感受就完全不同了。可是在需要的时候,人们还可以安慰他说,这只是一方水土的影响。 他师傅还告诉他,他属于幸运的一代。因为他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个持续了几十年的实验已经基本成功了。而在他之前,许多人由于这种实验得了各种怪病,其中相当不少的人因此而死亡了。原因比如是强烈的排异反应。其他人的基因加干细胞,再加上病毒不明不白的副作用,导致许多被实验者成了病人和死人。 他到这里来后,自然也参与了这个过程,也就是说参与了研发。他们在几个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首先,作为因子的病毒做了调整,不是不产生副作用了,而是,如果说有副作用的话,这个副作用也是短时间内测不出来的。第二,授者基因对受者的覆盖度越来越高了,现在的受者不仅相貌变得跟授者越来越像,而且身上的原本基因也几乎验不出来了,也就是说,覆盖度已经极高,已经达到97%以上。第三,这就要说到你了,那是你的领域,也许里面就有你的贡献,也就是说,已经完全用多能细胞替代了当初的间充质细胞,这样也有两大好处,一是多能细胞被认为是没有伦理问题的,这其实意味着,它几乎适应所有的躯体,或者说几乎没有排异反应,所以受者生病乃至死亡的情况几乎没有了。二是,它的繁殖速度比间充质细胞快了很多倍,甚至可以说是无数倍,所以现在也不需要对受者多点反复注射了。甚至现在已经有了口服和吸入两种方法,最近都获得了成功。 他看着波历说:我相信你有想法。 波历说:我无语了。在二区,我们在各种多能细胞的高速繁殖方面确实取得了不小的进展,有的甚至是爆发性的进展。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种高速繁殖还有这样的功能。 可是,波历说,做这方面的研究,也就是全人体转基因,目的是什么呢?这我真的不能理解。 海浪说:说实在的,做到现在,我也不能理解。只有一些猜测。木兰说,她也是那么猜的。 波历说:如果说克隆的意义在于造物和造人,或者说复制动物和人,造出一个新的生命来。这还可以说是有意义的。当然了,这是一种可怕的意义,因为这是违反自然原则的,造出来的物和人不是自然的产物。可是全人体转基因却只是改造现有的人,这个人的内在仍然不变,也就是说,他的大脑和心性和记忆都是原来的,要我说,这不是制造混乱吗? 海浪说:英雄所见略同。我们也就是我和木兰都想过,这或许可以改变世界间谍战的局面。或许这是意义所在。但这不是要乱了世界吗? 波历说:这会造成天下大乱啊。这些先不说。你继续讲你的故事。每一个细节对人类的未来来说都太重要了。 海浪说,他身处其中,才会做那种在大鱼的肚子里被磨成粉沫的白日恶梦。每一天他都在不停地出冷汗。 一年前,也就是在他到这里十年之后,他的师傅第一次带他到实验室隔壁的几个空间去之后,这整个所谓实验或者说科学进展的规模让他无比震惊。 在此之前,只有他的师傅和师叔可以进入实验室所谓的隔壁空间。不是那个玻璃房,是另外的隔壁空间,里面是厕所。之前,他的师傅经常走进厕所,很长时间不出来。一开始他以为师傅有在厕所里读书或者思考人生的习惯,或者就是有什么类似于便秘的毛病。可是,有一次,他人生三急之一实在憋不住了,不得不闯进了厕所,却发现厕所里一个人也没有。而这个厕所其实一点都不大。说实在的,总共也不到十平米。 当时他想,也许是他走神了,师傅什么时候走了出来他也不知道。 可是,正在他把急变成不急,整理好自己要往外走的时候,他被吓了一跳,因为师傅就在他的身后。 他这才明白了,原来里面还还空间,隐秘的空间,在墙壁的后面。 这是他刚到这里一年左右的事情。后来他知道师傅去厕所不一定是因为三急。还有几次他看到师傅和师叔一起走进厕所,当然他们不会同时三急。 他渐渐地习以为常了。 他问过木兰,木兰说她只知道厕所里面别有天地,具体的她也不知道。 这个地方,海浪对波历说,你也知道的,这里到处都是秘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知道所有的秘密的。我说:当然了,这还用说。 海浪说,一年前,当他的师傅请他跟他一起走进厕所后面的空间时,他并没有特别的激动。他当时认为,这世界上最让人震惊的事情他已经经历过了,并且还亲自参与着。也就是说,他认为自己实际上已经麻木了。 可是,走进去后,他发现自己仍然活着,而且跟一些心理脆弱的女士看惊悚电影的时候那样地活着。 他说:不怕告诉你,我当时听到自己在尖叫。 最后这句话他是喊出来的,用非常大的声音喊出来的。酒吧里许多玻璃的和金属的东西,杯,盘,锣,鼓,弦,都发出相应的震颤。 震颤是真实的,但是实际上应该说那是一种反衬式的震颤。这么说吧,正好在海浪说出话来的那一刻,乐队震耳欲聋的演奏和歌声嘎然终结。海浪讲话本来就是用了很大力气的,但本来他用再大的力气也被乐队的演奏和歌声淹没了,可是乐队的声音忽然停了,只剩下震颤的声音,包括音乐本身的和音乐引起的,而海浪的话语忽然就变成最响的声音。 乐手们歌手们呆呆地看着他们。歌手乐手们有点被吓着了的意思。然后他们的脸上出现了微笑。虽然他们听不懂海浪说的汉语话,但是或许正是这听不懂引发了他们的联想。 波历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深夜或者说凌晨两点多了。酒吧里已经只剩下了两个客人,即海浪和他。其他人其实早就走了。这期间,他请服务生小姐给乐队的人送了几次鸡尾酒,他说了他请客。在这里,没有现金贿赂或者说给小费的可能性,只能用物资或者说用现金买的东西。 可是,这毕竟是激烈程度和用力程度在摇滚以上的活,很累的。歌手乐手们终于还是停下了他们的音乐。 海浪说:要不然我们到河边去? 波历说:今天就这样吧。虽然我很想听你讲下去,可是你的嗓门已经不行了。 真的是这样。尽管他们一直在咬着耳朵说话,可是嗓门还是沙哑了。这是不知不觉中的事情。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嗓门在不断地提高着。 其实不光是嗓门,波历的耳朵也痛了。 波历说:今天就这样吧。明天继续。 海浪说:好的,明天继续。 第148章 静静的河边 (时间:11年3月15日) 那天说的明天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就在那天说的明天那天,波历晚餐后早早地到了河边。他跟海浪约的是河边,他们甚至约得很具体,即正对着吊桥落点的道路附近。 他在那里的一张长凳上坐着,先后跟许多人打了招呼,其中包括百合和纳丝林一黑一白两位女士或者小姐。她们远远地就向他招手,也走了过来。纳丝林说:你好像在等人?百合说:好像是个男人?她们俩笑得有点古怪。波历知道,在这个小地方,什么事情都会在第一时间里传到每一个角落。 他说:没什么秘密。 他发现他自己说得有点笨。可是他也不想解释。他甚至没有说要不要坐一会儿。 可是,他一个人呆呆傻傻地坐了很久,他的手表告诉他,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了,海浪却没有出现。然后波历去了前一天跟他聊到凌晨的重金属酒吧,那里人很多,好几个人跟他打招呼。吧台服务女生对他说:你今天怎么一个人来的?他想他也不用问了,答案已经存在在她的问题之中。 然后他一家家酒吧看过去,最后还走到已经好多天没有去过的啤酒花园。在那里一个人喝啤酒,坐了很久。走出啤酒花园,他又去了河边。河边已经完全没有散步人了。 他想,海浪是不会轻易爽约的。他或许是病了。可是,他并不知道海浪住在哪里,甚至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吃饭,也就是说他和木兰他们的食堂在哪里。 第二天晚上,波历同样在河边、酒吧和啤酒花园都没有找到海浪。他同样是坐了很久,在酒吧喝了金汤力,在啤酒花园喝了啤酒。 第三天上午,他去了他们的小医院,即他初来四区时到达的第一站。他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在回到楼下时,遇到了梅根,即那个跟二区医院的护士梅根同一个名字也长得一模一样的梅根小姐。 梅根小姐看到波历特别兴奋。其实,她也是曾经在啤酒花园里对他“忏悔”过的一位。而且,她甚至来找过他两次。第二次的时候,她说,找他的人太多了,她有几次来了发现已经有人在跟他聊,就走了。 不过,这第二次也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自从麦克出事以及被带走后,几乎没有人到啤酒花园来找他了。他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要避讳。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麦克到啤酒花园来找过他,然后就出事了。至于为什么这两件事情要被联系起来,并没有人会去解释。但毕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梅根没有想到会在医院里见到他。他完全理解她的兴奋。其实他见到她也很高兴。 他问她,这几天有没有什么人得病住院的。她惊讶地反问我:你怎么知道? 他说:真有啊,是什么人? 她说:我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我们的二号楼被封掉了。前天送进来了很多人。可是我们过不去,那里有穿军装的人看守着。这些军人都穿着浅绿色的军服。 他吓得不轻。他问她:你看到里面有长得像东南亚一带的人吗?男的? 她说:我只远远地看到几个人,我看到的时候好像大多数人已经进去了。应该有不少人,男的女的都有,各种肤色的都有。我的护士姐妹们说,这些人都是外面来的。有个医生说,看样子要出什么大事了。或者已经出了什么大事了。 这几天,波历真的有度日如年的感觉。虽然梅根说那里来的都是外面的人,也就是说不是本区的,可是谁知道呢?难道真的是那天,3月9日那天,他跟海浪的酒吧之夜东窗事发了? 他连续几天到医院里去,每次他都直接找到了梅根,可是她没有任何新的消息给他。她只是说,进了医院二号楼的人没有一个出来过。 这几天晚上,他仍然去河边,各个酒吧,啤酒花园,他在酒吧里也跟不少人聊过,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医院里入住了不少人的事。 他也问过他的同事们,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海浪,或者克里斯,他们也都不认识。百合只是笑着问过他,是不是那个男人?他说:你说的是哪个男人?没想到雷果竟然眯缝着眼睛插话了:你说呢?波历有点哭笑不得。他说就是酒吧里跟他喝酒的那个男人。百合说:受累,其实我都没有见过他,只是这两天大家都在说他。他说:都说他什么了?她说:就是说你跟他在酒吧里的事情。雷果的眼睛眯得更细更弯了。他说:那是正常的事情。 他知道跟他们说不清楚,他们也没有恶意。 可是他真的有点崩溃了。 他甚至想过去找施图姆询问海浪的事情,或者如果能见到木兰师姐也好。可是是否要这么做,他真的很犹豫。反正他一直没有这么做。 几天过去了,他过得像过了几年那样。 今天晚上,他仍然是去了河边,又去了好几个酒吧,最后又回到了河边。 他在散步道旁的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他呆呆地看着河对岸。那边今天好像挺繁忙,我说的是那个露出大海与大海衔接的角落里,那里停靠了几艘大船,有好几辆货车来来回回地开着。 今天的月光感觉很亮,天上的月晕似乎特别的大。几十米开外的河仍然是平静的,跟每天一样,直接的河对岸也是平静的,平静地亮着那些平时一样亮着的灯。海风一阵阵吹来,但海风并不大,说实在的,挺舒服的。 可是他就是一个发呆的人,丝毫没有那种旅游度假者的心态。 他听到他身后的脚步声,好多人的脚步声,在向他这边逼近。那是奔跑的或者急急行走的脚步声。 回过头去,他看见好几个人向他奔来,他们纷纷越过了散步道,继续向河那里奔去。有男的有女的,所有的人都不说话,闷头奔跑着,原来只是快步走的人也开始奔跑了。他想叫喊什么,比如说“危险”什么的,可是他被这个集体行动整个震到了麻木程度,他甚至在站起来后重新跌坐在长凳上。他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眼看着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已经跑进了河里。 第149章 跳马和拍肩 (时间:11年3月15日) 他刚要站起来,他无意识地想要站起来,可是屁股刚离开长凳,他的脑袋就被按住了,他被重新按回到长凳上,然后一个庞大的影子从他的头顶上飞了过去。 有人把他当成了体操比赛里用的那种跳马。这是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推论。 在第二时间里,又有人按住了他的头,又一个人飞了过去。在他的视觉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嗅觉已经告诉他,这个跳马的人跟第一个人是有差别的。他说的是性别上的差别,也就是说第一个按着他的头跳过去的是男性的,第二个跳过去的是女性的。他不知道他是应该惊讶,还是恶心,还是激动,还是愤怒。 愤怒是正确的关键词。后来在他回过味来的时候,他特别恨他超常的嗅觉,尤其在他们先后打开八字直接从他的头顶上几乎擦着他的头顶已经带动他的头发立起飘动飞跃过去的情况下。上述四种感觉都有了。 他终于站了起来,他的身后已经没有人了。所有的人都在他的前面。 这时,灯光忽然大炽。首先是河对岸的灯光。那些长凳边的低矮的路灯忽然就从地里长了起来,也就是说,它们都升高了,它们的光线忽然变得很强很亮,吊桥上忽然也亮出好几个像传说里的那种探照灯的光来,很亮,都照在他面前的那段河面上。从对岸与大海对接的山壁尽头的空地那里,开出好几辆小车,好像是警车或者军车那样的。这些车开到河边,跳下许多穿着制服的人来。有人还跳上了对面岸边停靠着的几艘小艇。小艇的灯也都打开了。 略有些时间差,大概也就几分钟吧,他身边的低矮路灯也升了起来,应该说,岸这边的低矮路灯也都变成了高大得多的强光的灯。 等他走到河边时,河的两边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明亮完整的世界。强烈的灯光下,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平时那么平静的河面成了颜色争奇斗艳的地方,主要是两种颜色,即白色和红色。红色的,看得出的是人的血液,白色的,是许多许多巨大的老鼠。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老鼠。它们争先恐后地向进入了河里的男人女人扑去,啃噬着,撕咬着,咀嚼着。 吊桥被放了下来,好多辆小车从吊桥上开了过来,纷纷停靠在他身后的散步道上,许多穿着制服(包括军服和警服)的人从他身后向河边涌来。 有人他的肩膀。他下意识地让开。他的潜意识是又有人要把他当成跳马了。 可是那个人说话了。那个人说: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这个声音是他熟悉的,跟这个声音相关的气味更是我熟悉的。 他回过头去,看着施图姆,他们四区的区长兼四所的所长。 可是施图姆的眼光已经转开了,整个的人也已经转过去了。一个穿着浅绿军服的军官在跟他说话。 然后又有一个人拍他的肩膀。 这个拍的动作很轻很温柔。 但他让开和转过去的动作仍然很大。大到他的额头几乎撞到了另一个额头的程度。 然后他惊呆了。这里,在这个地方,随时随地会有让人惊呆的事情。 可是这个惊呆的事情有点大。简直太大了。 然后他叫了起来。他甚至没有听到他叫的是什么,或者是什么语言。 他叫的话在叫出口的时候接连转了几个音,最后的音是:怎么会? 他本来想要直接叫她的名字的。你没有看错,他说的是女性的“她”。而他几乎叫出口的名字是“娜拉”,本来在这之后跟着的是一个问号。可是他只发出了“娜拉”的第一个辅音即“n”,就转成了“真的”的第一个辅音“z”。他既没有叫出“娜拉”,也没有叫出“真的是你”,无论后面跟着的是问题还是感叹号,都只开了一个短暂的头,他叫出的是“嗯兹怎么会?” 原因当然是,他脑子真的转得飞快。他刚要叫她的名字或者问真的是你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了之前已经遇到的几个“大波”,即梅根、纳丝林和克里斯这三个同名同颜的double人。 可是她却叫着了,她叫的是“波历!你在这里!” 他终于把之前的两个第一音节代表着的两个短句补全了。他说:真的是你,娜拉! 然后又有一个人拍他的肩膀。 这个夜晚就是一个针对他的上半身的各种动作的夜晚。后来他如斯想。 当时他没有时间去想。因为这事情太奇异也太刺激了。 他说:若雪! 他甚至都没有说“真的”之类的虚词。 她回应说:波历!太好了!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没错!这回真的没错。暗号对上了。 她们仅仅说了他的名字,已经足以让他彻夜难眠。 那么多事情发生在同一个夜晚,他觉得他脑子不够用了。本来他会因为发生那种仅仅在河边的一块牌子上暗示着的事情变成事实(而且是巨大的事实)而彻夜难眠。然后他会为这种难以思议的重逢彻夜难眠。再然后他会为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的不可思议的重合彻夜难眠。 最好的事情和最坏的事情同时出现,他真的没法相信这会是真实的。 几个浅绿军人走了过来,施图姆跟他们走在一起。一个浅绿军官说:请你们各就各位。他竟然说的是完全的军事化的语言。施图姆拍拍他的肩膀说(他又拍了我的肩膀!):回去休息吧,波历。娜拉回过头来对他说:明天见,波历! 明天见,他看着她和若雪的背影。他说:明天见! 她们俩是跟着那几个浅绿军人走的。 他又呆在那里了,直到施图姆再次拍他的肩膀。 明天见!他想叫。可是他没有叫出声来。 他说:这是真的吗? 我说出声来了。他意识到。因为施图姆说:什么叫真的,什么叫假的。睡一觉一切就都过去了。 一切就都过去了? 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他睡到了床上,他在床上翻滚的时候,自动地把上述两句话后面的问号都改成了句 号。可是他又主动地把句 号改成了省略号。 他希望,有的事情是真实的,有的事情是不真实的。在这种时候,还是双标为好。 明天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他想起了这句来自某个时代的名言。 第150章 一只手一张嘴巴 (时间:11年3月16日) 波历本来不相信这个晚上他会睡着的。天都有些发亮的时候他还是不相信的。 可是,在他醒来的时候,潮湿的阳光告诉他他真的是睡着过了。 是潮湿的阳光。这是他的嗅觉告诉我的。虽然阳光很灿烂。 窗外的景像告诉他,在他睡着的时间段里,居然下过罕见的雨了,而且是罕见的暴雨。窗外地面上有很多积水,没有积水的地方也是湿的。可是阳光说,那已经是过去时了。 他的脑子里也是湿的,也有很多积水,乱七八糟,一塌胡涂。 我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吗?如果不是梦,那也太没有逻辑了。有人把我的身体当成了体操世界锦标赛里的跳马,有人拍我的肩,而且有若干人拍我的肩,许多人或者说一干人向河那里奔去,河两边的灯都亮了起来,把河照得明明亮亮,启动了的快艇,放下的吊桥,对岸和从吊桥上开过来的汽车,警察和当兵的,河面上红白翻滚,白的是庞大的老鼠,红的是人的血液,还有翻滚的人体组成部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娜拉和若雪忽然出现在我的身边,而且是拍着我的肩膀出现在我的身边,这两个我最想却又最不敢去想的人忽然出现在我的身边。这难道也是真的吗? 或许是真实和幻觉的混合版? 他希望是梦,又希望不是梦。他希望一部分是梦,一部分不是。可是他希望不是梦的可能真的是梦,而他希望是梦的可能真的是真的。 阳光下的河。真的很不真实。河面比他记忆中的宽了至少有一倍,他记忆中的河水那种平静没有了,河流湍急,汹涌,完全是他不认识的模样。 人也都变掉了。还是他见过的那些人,有些是他熟悉的,包括百合、帕特里克、纳丝林。没有人跟他打招呼,没有人拿出平日里那种见面必拿的微笑,包括雷果,纳丝林,帕特里克,百合,他们甚至只用眼角扫一下他,就把眼睛重新转回去了。 可是河面上什么都没有。那些快艇还在对岸漂着,只不过已经漂到了对岸那些长凳的边上,那个吊桥仍然吊在那里。此岸的水草已经基本上被淹没了,岸坡上的一些树的上半身和大片芦苇的尖尖在湍急的河水里摇晃,河水不时漫上来,把所有人的鞋子都淹没了。可是所有人的脚像是都被脚下的土地粘住了,尽然没有人往后退。 波历拍了拍帕特里克的肩膀,把他拍出声音来。那是一种尖叫声。把他这个拍打者吓了一跳。他说:怎么啦?帕特里克用眼角扫了他波历一下。纳丝林说:太可怕了。波历说:什么可怕?百合说:你没有看见吗?波历说:看见什么?洪水? 一个声音说:昨天晚上你也在这里啊。 这也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年轻女人的声音。波历回过头去,看见的是小护士梅根。 他相信他的眼睛放光了。不是因为他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梅根不能算漂亮,只能说是个合格的女孩子。说合格,指的是给他作为一个男人一种大多数年轻女人都会给的稍微有些跟看见普通男人不同的感觉。 波历听见他的声音在发抖,当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说:是真的? 她说:当然是真的。 他说:昨天晚上,那些人奔进河里。是真的? 她说:是真的。 他说:有人把我当成跳马,从我头顶跳过去。 她说:是真的。 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她说:我也不知道。我昨天晚上在值班,忽然听到后面院子里很热闹。我跑过去看,有人跟警卫的军人发生了撕扯,有人被打倒了。然后有人在叫喊:让他们走。军人退开了。 他说:你说的后面院子。 她说:就是我们医院的二号楼,这栋楼前些日子住进了一批人,然后有浅绿军装的军人看守,不让出入。 他说:你说。 她说:从二号楼里涌出好多人来,他们眼睛发直,像着了魔似的,他们出了楼就奔跑。后来从三号楼里也有人出来。我和几个护士姐妹就远远地跟了过去。这些人就一直往河那里奔去。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我看到有几个人甚至把散步道上的长凳当成跨栏,还有人把坐在长凳上的人当成了跳马。后来我就看到了你,看到有好几个人就是从你头顶上过去的。 他说:这是为什么? 她说: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这些人就像是从精神病院里出来的,暴动的精神病患者,没有人对他们说什么,他们也都不讲话,闷头跑,闷头跳,一直跑到河里。然后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太可怕了。 这么一会儿时间,他们身边围了很多人,包括百合、纳丝林他们。 他说:那到底是老鼠还是鱼? 一个声音说:都不是。 波历看见了一张满脸皱纹的脸。这是个怪老头,他在河边散步的时候偶尔见到过他。他对波历从来没有什么表情,但有时候会像观察什么小动物那样长时间地看着波历。波历跟他打过招呼,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回答过波历。波历发现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是这样,只不过显然不是每个人都是他的观察对像,他的目光甚至很少看人。 没想到这个怪老头倒主动地回答了波历的问题。 波历说:你的意思是。 怪老头说:这是一个新物种。一个小试验。 新物种?小试验?波历说,重复着怪老头的话。 可是怪老头不再回答,走开了。 大家都走开了,在上午灿烂的阳光下。 晚餐后,波历再次来到河边。 洪流来得快,去得也快。河水已经退回到了它原来的宽度。河岸上水草、芦苇和小树们一如既往地摇晃着,在黄昏的光线里,河水平静地流淌着,一如既往地泛着那种淡淡的粉红色的光。 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灯光开始亮了起来,河的两边跟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夜晚以它应该有的面貌回来了。 波历小心翼翼地踩着高高的水草,向河边走去。地还是湿的,有些滑。 距离散步道越来越远的地方,光线也变得越来越暗。 他感觉踩到了什么,一个软软的东西,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那个软软的东西立了起来。拜拜的。向他招着。是的,招着,是一只手,一只人的手,被他踩了一下,立了起来,像是从地里生出来的。他又退了一步。然后,这只手忽然地倒了下去,在一张嘴巴里倒了下去。是的,是在一张嘴巴里,一张很大的嘴巴。这只嘴巴咬着这只手的下边,咬着跟这只手连着的手腕的上方,一条胳膊的残余部分。这只嘴巴放下了那只手,嘴巴的主人立了起来。波历又退了一步。它立了起来,在水草后面立了起来,两只小眼睛闪着微光,看着波历。 这只嘴巴后面长着的是一个硕大的身体。说硕大,是就它是鱼或者老鼠而言。一个白色的硕大的躯体,足足有将近三四十公分长,圆滚滚的。波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老鼠。 第151章 大波小酒吧 (时间:11年3月16日) 波历又倒退了一步。他觉得他不能再倒退了。他看过人狼对峙的电影。人如果倒退,狼就会扑上来。另一方面,他不得不坦白,他的腿在颤抖。他不想颤抖,说出来丢人,可是他看到他的腿旁边靠着他的腿的水草们在抖动。 他不知道他这算是勇敢还是胆小。反正说出来不那么光彩。 这只嘴巴转开了,整个大老鼠转身了,它笨拙地转着身。 在它转身的过程中,他觉得他面对的不是老鼠,而是一条鱼,一条大鱼。它的尾巴是鱼的那种尾巴。它还有鳞片,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烁着。 它慢慢地在水草上爬行。真的是爬行。就像海豹在地面上那样。它长着四只爪子脚,但它的爪子特别的小。 它忽然就掉下去了,掉到了河水里。还发出了噗通的声音,有水花溅起。然后这个笨拙的家伙变得无比的灵活。他看到水草一路晃动。也就是说,它很快就在河水里游开了。 那只手在水草间漂着荡着,那上面甚至有一条手链,跟着那只手晃着。 残留的手腕很细,应该是一只女人的手。 回到散步道上,他是倒在了一条长凳上的。 他全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散步道上例外的没有人。所有的人今天可能都不想再到这里来了。 这就是鼠鱼?世界上有这样的鼠鱼? 新物种? 他想起了那个满脸皱纹的怪老头。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不管原因是什么,反正接下来他发现自己走到医院门口来了。 一个小护士对他微笑着。他说:梅根在吗? 这个小护士看来是涉世不深的,不会掩饰她的失望,尽管这个失望不是那么大。这都是他从她脸上读得出来的。 她说:她今天是白班。 她说:你是来看病的? 他说:我看看,随便看看。 有铃声响了。小护士走开了。 他沿着医院里的一条过道往里走去。 过道尽头的门开着,后面是个院子,院子对着两栋小楼。小楼上分别写着大大的2和3。 这应该是他走到这里来的原因。他明白了。 2,就是梅根说的2号楼,没有灯光。门口也没有人看守。 人去楼空了。他想。这些人现在都在鱼肚子里了,或许应该说在老鼠的肚子里了。可怜的人们。 他向写着3的那栋楼走去。他想起来了,白天梅根说过,3号楼里也有人出来。 3号楼灯火通明,有人推着病人推车从里面出来。一辆空车。也就是说,刚有病人被送进了3号楼。 他往里走,被人叫住了。是一个上了些年纪也就是说五十左右的女护士。他说:你找人?他说;是啊。她说:这里不能进去的,这里不可以探视。他说:为什么?她说:你没看见门口的牌子吗?这里住的都是传染病人。他说:传染病人?有叫娜拉的吗?她说:好像没有。他说:汪若雪?珊德拉?她说:不知道。你可以到前台去查问。即使有,也不可以探视。 又一辆病人推车从他身边过去。 他对老护士说了拜拜,悻悻地走出门去。 在经过病人推车的时候,他腰里却挨了一击。这一击还不轻。他转过身去,看见那推车上的病人的脚尖的最后一段正在收入到小被子里去。 他一把揭开那床蒙着推车个病人的被子。然后他惊呼起来:是你! 那病人一下子坐了起来。他说:你好! 病人下了病床,一把抱住了他。让他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旧梦重温的感觉。 这个病人当然或者说竟然就是那个失踪了好多天的海浪。 这里说当然,是因为波历在掀被子之前手刚碰到被子时就知道是他了。嗅觉,是的,永远的嗅觉。 波历和海浪直接走出了医院。波历问海浪:你怎么了?是得了传染病吗?海浪没有回答。波历问海浪:去哪里?他也不说话。 海浪领着他他跟着海浪走进了一家酒吧。 这家酒吧并不在餐饮街,而就在医院旁边的一条小巷里。 简单地说,就是从医院的2号楼和主楼即一号楼之间的墙壁之间走过去,然后拐个弯再拐个弯就到了。 波历说:天哪! 海浪说:怎么了? 这么说吧:这个酒吧的门上有一盏昏暗的小灯。那形状就是古老的煤油灯的样子,只不过,里面当然不是烧煤油的,当然是电灯,但应该是故意的弄得很昏暗,弄得像是煤油灯。 这段描述是不是给读者你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就对了,准确地说,它应该给你一种抄袭的感觉。 因为它本来就是抄袭的。如果你还记得在细胞滩的时候,波历跟科雷即格莱格第一次见面然后再也找不到完全平地消失了的那个小酒吧,你还会记得当时有一只波历以为是猫后来知道是考拉的小动物从他的肩膀上方跃过去然后蹲在地上忽闪着绿色的眼睛的景象。 作为后来的小说作者的波历非常反对抄袭,但他不认为这是抄袭,至少不是他抄袭,而是这个情景抄袭了那个情景。因为这个酒吧简直就是,应该把“简直”拿掉,“就是”那个酒吧。 唯一的区别是,他当时是一个人走进去的,然后在那里遇见了科罗或者说科雷。这回他是跟着海浪走进去的。唯二的区别是,当时有小动物从他的肩膀上跃过,这回没有。 可是这回他的反应比那次更大,因为这次也有一对绿色的眼睛对他闪着,而这对绿色的眼睛让他几乎晕倒。 这对绿色的眼睛升了起来,升到了超过他的眼睛的高度的地方。 波历说:若雪!真的是你,若雪! 绿色的眼睛湿润了。她说:波历你好!程哥哥,你好! 波历说:还有你???(这里有三个问号)你也是真的? 旁边那对褐色的眼睛也升了起来,然后直接向他逼近。这对眼睛的高度比他的眼睛低一些,它们直接就对接在了他的脸颊上。 他说:娜拉!你好吗? 长着这对褐色眼睛的脸仍然贴着他的脸,这张脸是湿的,有液体在它和他的脸之间流下来,同时灌溉着他的脸,甚至让他的嘴感觉到了咸味。 这张脸的主人说:真的是你,波历!波历你好吗? 很久以后,也说不清在哪里了,是在天堂还是地狱或者是人间,反正很久以后他记得他对她也就是对娜拉用上述语言叙述过我当时的感受。她斩钉截铁地说:你是诗人。我义愤填膺地说:我不是诗人,我偏偏不是诗人,我连文艺青年都没有当过。我只是个普通的理工男。 可是他当时的感觉真的是那样的。就像他上面描述的那样。 用人类的普通语言翻译一下:他踏进这家小酒吧的时候,一切都跟他在细胞滩那家神秘的小酒吧一样,包括昏暗的灯,包括酒吧里所有的陈设、布置,完全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次他遇见的是那只以为是猫其实是考拉的小动物和以为是科罗其实是科雷或者格莱格的伪黑人大叔,这次他遇见的是若雪和娜拉。她们俩本来是坐着的,他踏进去,就把他们俩升了起来,也就是说,她们俩看见他就站了起来。若雪变成北欧人后甚至比变成南美人波历的他还高一些,娜拉却仍然是那样的活泼真诚,并以直接的拥抱和贴面和流泪表达了她的情绪。 到了这个四区,他遇见了一连串的“大波”,再说一遍,英语叫“double”,即跟二区或者说细胞滩一模一样的几个人,梅根、纳斯林,还有克里斯,即海浪。然后又遇见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小酒吧。一个见过之后再也找不到了的小酒吧。它却在这里再现了。 太不可解释,太不可理喻了。 他看着拍他肩膀的海浪。好像是为了强调同样的动作,海浪又拍了一次他的肩膀,说:坐下再说。 第152章 海浪的经历 (时间:11年3月16日) 小酒吧里只有五个人,即波历、海浪、娜拉、若雪,还有一个长得像小男孩的服务生。 他们坐下后,长得像小男孩的服务生就走了过来。波历点了一杯金汤力,他们三个人都说跟他一样。 然后,海浪说:你可以提五个问题。 波历说:为什么是五个? 海浪说:这是规矩。还剩下四个。 波历说:你讲不讲道理了? 海浪说:这就是道理。还剩三个。 波历说:我可以先向她们俩提问吗? 海浪说:不可以。两个。 波历说:凭什么? 海浪说:凭我们的约定,我们三个人事先已经商量好了,由我来讲给你听,回答你的问题。注意,你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回答完最后那个问题,我们就回去睡觉了。 他显然不完全是开玩笑。 可是这难不倒波历。 他略想了一下,问道:好吧。我的问题是,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海浪愣了一下。然后他们三个人都笑了,娜拉和若雪还鼓掌。若雪说:聪明的程哥哥。 其实这些当然是开玩笑。 接下来他们三个人加上他说得三嘴四舌乱七八糟的,本来应该整理一下,但是说实在的没法整理,即使在时隔那么久他想要静下心来的时候,他的心还是静不下来。就这么写下来吧。稍微归纳了一下。 海浪说:七天前,他跟我分手后,我就往他的住处走去。他的住处就在这里,应该说,在这里的楼上。(别打断我,要不然就到此为止了)。其实这家酒吧后面就是我住处的出入口。穿过里面的那道小门(你看不到的)就是。那里的地下通道(你懂的)通向他们的实验室。地下通道和楼梯旁边是他们的食堂,他和师姐木兰还有之前的师父和同事们都在那里吃饭。从那里的楼梯往上走,就到了他的实验室所有人居住的地方,包括木兰师姐,包括之前的师父和其他同事(别急,我接下来都会说到的)。 其实,他们的住处应该就在医院的某栋楼的上面,占据了医院某栋楼的上面的一部分,不是全部。他也不知道具体在哪栋楼的哪个位置。他在外面转过很多次,但始终没有搞懂。有一次,他在自己房间的窗口放了一些野花野草,开着窗,但转了半天,都转迷糊了,里里外外能转的地方都转到了,也没有找到他的房间的窗口。他的房间窗子看出去本来是看得到小巷对面的房子的。可是就连对面的房子,他也是转来转去就是没有找到。在小巷里看到的房子跟他对面的房子都很像,可是又都不是。他在自己房间里是记住了对面房子的细节特点的,可是在小巷里,他看着都像,但在细节上又都不是。他觉得不是他没有转到他的房间的外部位置,而是一定有什么障眼法,让他和任何其它人都不能在外面看到他们的住处,也看不到对面的房子。(是不是很神奇?很不可思议?不过我相信你们在这里也这么多年了,一定见过更多更神奇更不可思议的事情)。 话说回来,那天他酒喝多了,在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里吼了那么半天,人更是云里雾里。一个是晕,一个是痛(我说的是头痛)。他走回来后,没有走进这个酒吧,而是走到了那个墙壁的夹缝里去(就是我刚才带你穿过的那个狭窄的小小巷,宽度不到一米那个)。也许他是意识到他要不行了。他知道那里走进去是医院的院子,几边大大小小几栋房子都属于医院。 他在这个院子里倒下了。倒下的时候他还是有一些意识的,他看到有人过来,但不是穿着医生护士的服装的,而是穿着制服的。(对,是浅绿色的制服,也许是军装)。 他在一个小房间里的一张小床上醒来。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小床,其它什么也没有。卫生间和洗漱间在过道两头,一头挂着男人的头像,另一头挂着女人的头像。这里的人都穿着带淡黄色条纹的病人服装。 这里的人都怪怪的。他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好像连听觉都没有了。也就是说,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有,所有的房门都是开着的,应该说,完全没有房门,像是把房门都拆掉了,或者当初就没有装过房门。有人在门外走过,也不进来。他找过这栋房子的出口,可他就是找不到。(你们懂的)。从窗子看出去,倒像是一切正常,看得到门上挂着1、3和4的几栋房子。这意味着,他住的这栋房子应该是2号楼。他看到有当兵的,就是穿着浅绿色军装的人、还有穿着医院护工服装的人从下面走进他所在的楼。可是他再到楼下去,却找不到这个位置的门,到处都是住着人的房间。房间的门也都是开着的,里面都有人,睡着或者坐着或者站着。 一日三餐是推车推到过道中间的。然后有人按响了学校里上课的那种电铃。他走到过道里,看到所有房间里的人都走了出来,到推车那里去拿饭菜和饮料。 让他害怕的是,所有人的眼神都有问题,那是一种发呆的眼神,就像电影里精神病院里那些病人的眼神。他试着跟一些人说话。但没有一个人会因为他说话而把眼神转向他,更不用说跟他对话了。 他留了一份心,没有吃那些伙食。他足足饿了三天。到第四天头上,他实在饿坏了,就去拿了一个盒饭,可他也只吃了里面的米饭。饮料他完全不拿也不喝,而只喝洗漱室里的自来水。 昨天,他说,下午的时候,来了几个穿着医生护士服装的人,一个一个房间地走进去,有两个人进了他的房间。一个人手上拿着个本子。这个拿着本子的人对那个不拿本子的人说:这个人没有登记啊。那个不拿本子的人叫他张开嘴。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表现,就好像没有听见,他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上方没人的地方。这是他从那些同楼住户那里学来的。这个人拿着一把木锤,敲打他的下巴,他就张开了嘴。这人又用一只手扒他的眼睛。然后说,不管了,一定是他们登记的时候漏掉了。 这两个人临走前递给他一瓶水,就是每次送饭时每个人可以拿的那种。 他们走后,他到洗漱室里去,直接把那水倒掉了。 晚上,他靠在床上,迷迷糊糊的,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铃声大作,比招呼吃饭时的铃声更响,持续时间更长,长得多,简直就是响个不停了。 许多人从他的房门口走过。他也跟了出去。他们下了楼,他就看见了大门,就是通往外面院子里的那个门,那个他这几天来怎么也找不到的门。所有的人都从这个门里走了出去。他也跟了出去。 然后,所有人都往2号楼和3号楼之间的墙壁缝隙里走去。(他说,不是我们刚才走过的那个)。穿过那道墙缝,墙缝很长,还带拐弯的。穿过去,竟然直接就看到那条河和河对岸的山壁了。好奇怪,根本就没有穿过我们平时知道的那些街道。 看到了河,所有这些穿着淡黄条纹病人服的人都开始奔跑起来,大家争先恐后地向河边跑去,有的人从长凳上跳了过去。等他走到河边,最前面的人已经跑到了河里,河对岸的灯升了起来,亮了起来,汽车来了,快艇发动了,吊桥放下来了,然后这里的灯也升起来亮起来了。一下子,河边和河对岸和河里面都变得热闹非凡。(他说,你也在河边?那你看到了河里都发生了什么了。其实我并没有看清楚,因为我不敢走得太近)。他躲在了一边的树丛里,他知道,他的装束太惹眼了,因为他穿的是病人服。 后来,他看到两位年轻的女士(他说,就是这两位)。几个军人押着她们往回走(不知道。也许不是押着,可是我看着像是押着。因为军人走在你们后面)。 其实一位年轻女士把他惊呆了。因为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海浪说:就是她,若雪。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至于我为什么会认出她是若雪的,这待会再说。 他继续着他的叙述。 他跟着这两位年轻的女士一直走回到这里,就是这家酒吧这里,不是这家酒吧。而是酒吧旁边的一扇小门。一扇他从来没有见到有人进出有人打开过的小门。 两位女士进去后,跟着他们的两个军人没有跟进去,而是直接离开了。 他躲进了这个小酒吧里。然后他走到那扇门那里。门关好了,拉不开。他很激动,非常非常的激动(他说,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这么激动)。 第153章 娜拉的陈述 (时间:11年3月16日) 接下来还是回到直接叙述的方式吧,即以他为叙述人的正常方式。 海浪真的很激动,这是明显的事情。他大喘着气。这么说,既是正常意义上的,即他真的在喘气,也是转义上的,即大家平时说的大喘气,或者说是干脆停了下来,半天没有继续往下说。 波历终于忍不住了。他说:后来呢? 海浪没有再计较他的插话。 海浪说:我在这里,我把这张桌子移到门口,我跟果果,就是那个服务生,发了一些吃的喝的,在这张桌子旁坐着,一直坐到天亮,坐到阳光照到酒吧里。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门看。可是那扇门一直关着,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进去。 他又大喘气了。 波历说:再后来呢? 海浪说:再后来,我估计都坐到中午了,阳光已经直直地照着。果果在柜台后面睡醒了,走过来问我还想点什么吃的喝的。我说,不需要。然后我就走出去,走到那扇小门前,我就敲门了。我本来不抱什么希望的。我第一次敲时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没想到,我刚敲第二次,门就开了,出来的就是这位小姑娘。 波历说:娜拉? 海浪说:是的。我现在也认识了。就是娜拉。我直截了当地问她,若雪在吗?我清楚地记得她当时震惊的样子,反正就是嘴巴都合不拢那个样子。她说,你是谁?我说,我是若雪的老朋友,我的中国名字是黄海浪。她让我稍等,就关上门进去了。没多久,门再次开了,两个小姑娘一起走了出来。若雪问我:你说你叫什么?我说:我说我叫黄海浪。然后我跟她讲了我在奥曼跟她之间的一些往事,说到章程,也说到云吴。她相信我就是那个黄海浪了。 波历说:那时候是你的眼睛发绿,现在是她的眼睛发绿。 海浪说:几个意思? 娜拉说:你们都不让人讲话了。波历,我真的不敢相信,真的是你。 说这话的时候,她拉着波历的手。 其实,她早就拉住了波历的手。只是现在抓得更紧了。她就坐在他的身边。从一开始,她就坐在了波历旁边的位置上,应该说,她是抢先一步坐在他旁边的。当时,若雪理解地笑了一下。而波历也捏住了她的小手。他们的手在海浪的叙述过程中就没有松开过,早就捏出油来了。 若雪说:程哥哥,你跟海浪是怎么相认的? 波历说:莫名其妙。说来话长。待会再说。先说说你们俩吧,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娜拉说:让我来说。 下面就是她讲的故事。 她说:三年前或者说两年半前,在二区海滩大示威后,我和若雪发现再也找不到你了。也就是说,你失踪了。 几天后,被抓进警察局的示威者们先后都被放了出来。我们几乎询问了每一个人,所有的人说,找他干嘛?那个叛徒,特务,内奸。 后来,总算有几个人告诉我们,他们被关进去的时候,曾经见到波历的。他也被关在里面。但是后来就不知道了,反正出来的时候他不在里面,没有见到他。一定是到哪里升官发财去了。 我们找到警察局局长,局长说不知道。我们又找到阿尔贝特,阿尔贝特说不知道,那是警察局的事情。我们俩一次一次地跑警察局,警察对我们说,如果你们再来,就作为袭警处理,关起来还是轻的。 波历说:你说你找到阿尔贝特。这不可能啊。 娜拉说:为什么? 波历说:他明明死了的,他明明死在我的面前。这怎么可能呢? 若雪说:你是说那个克隆出来的阿尔贝特吧,可那是被真的阿尔贝特毁灭了的。之前他已经死了。 波历说:我知道,那时候阿尔贝特是活的。可是他是被我杀死的,准确地说,是在回家运动那天晚上,在警察局里,被我亲手掐死的。 若雪说:不会的,回家运动的第二天我们就见到了他。如果说又克隆了一个出来,也不会这么快。 波历说:那就是说,阿尔贝特没死? 娜拉说:他活着呢,活得好好的。我们到这里来之前,他还找我们谈了话,说是我们可以跟你团聚了。 不知道为什么,波历也说不清楚,听到真的阿尔贝特还真的活着,他心里的感觉有点复杂。或许有点遗憾,或许却也有点松了一口气那样。 娜拉说:那时候,整个二区都在说你是叛徒、特务、工贼。我们对每个人说,谁都可能是,但波历绝对不是。当然了,我们也不能对所有的人都说那么多,比如你和若雪一起到半山去的经历。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 那是z008年8月的事情。说话都快三年了。不怕你笑话。我们俩一直想念着你,每天见面都会讲到你。若雪会告诉我你在上海的一些往事,甚至也告诉我当时她是怎么追求你的。我们也经常到海边去。在退潮的时候,我就在沙滩上堆上几个人,包括你,还有云吴和格莱格。然后我们就对着沙滩上你们的沙雕鞠躬,然后在旁边坐下,坐很长时间,经常坐到潮水涨上来,把你们的几个头像淹没。当然了,不是在正对着工作区和生活区的海边,而是走出去一段路的地方。 大概一个月前,我又在海边沙滩上做了你们几个人的沙雕。然后,我们就坐在旁边的礁石上看着你,看着云吴和格莱格。 这时候是傍晚,天还亮着,还挺亮的。有一个满头银发的老爷爷向我们走过来。一直走到我们旁边,他问我们:这是你们做的沙雕吗?我说,是我做的。他继续走过来,然后就呆在了那里。 若雪对波历说,我们见过他的。波历说,是的,就在那天。没错。是他。 这位老爷爷向我们转过身来,他的脸特别的和蔼,和蔼到,怎么说呢?当时他是背着傍晚的霞光的,虽然是背着光,但我甚至觉得看到他的眼眶里是湿润的。 老爷爷对我们说: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雕刻这几个人吗? 若雪说:因为我们相信他们。我们在纪念他们。 老爷爷问我们:你们纪念他们?包括纪念他? 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手指着你的沙雕像。 我说:是的,他是我们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可是那天之后,他失踪了。 他说:那天?你是说代表团来的那天? 若雪说:对的,那天你也在。我们见过你。而且你在临走前还走到波历面前,跟他说过话。 我说:你那天跟他说了什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一定是知道的,对吗? 他说:我记得我那天对波历说过的话。我只是说:好好干。 我说: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能有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 若雪说:你知道那天你走后,格莱格,就是那个人(她指了一下格莱格的沙雕像),被捅了一刀,死了吗? 他很震惊。我后来回忆起来,觉得他的震惊不是装出来的。他说:我不知道啊。有这事? 我说:而且,之后,波历为了这件事被警察带走了。所有的人都怀疑是他杀了格莱格。 他说:有这事? 他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我看得出来,他应该是真的不知道这件在他走后发生的事情。可能更不知道这件事情跟他有关系,或者似乎有关系。 这个满头银发的老爷爷的脸色一直在变化着,那句话怎么说的?他的脸色是一会儿阴一会儿阳。对,对,忽阴忽晴。就是这个意思。他半天没有说话。 我说:你认识波历的对吗? 他说:我见过他几次,都是在这里,在你们二区。 我说:那你能告诉我们,他还活着吗? 他看着我们,看了好几秒钟,然后说:你们想要见到波历? 我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因为这位老爷爷提出的这个问题好像在告诉我们一个答案,至少是波历还活着。还有一个答案后面的答案,就是说他应该知道你在哪里。 老爷爷问我,能不能告诉他为什么要找波历。我说,我们跟波历是最要好的朋友,而且大家都是同乡。老爷爷反问:同乡?我说,我们跟波历都是中国人,珊德拉和波历都是从中国来的,我虽然没有去过中国,可是我的父母都是中国人。我就是为了找我的爸爸到这里来的。 老爷爷问我,你爸爸也在这里?你找到了吗?我说,没有找到。可是就在那天,我感觉看到他了,跟你和代表团的其他人在一起。 他问我,你跟他相认了吗?我说,没有,我们当时离得很远,我也不能够确定。我只是从他的一个手势里发现他或者说猜测他可能是我的爸爸。 他说:一个手势?什么手势?我说,就是两只手捏成拳头相抵着放在肚子前面。这是我当初跟他约定的,在他失踪之前约定的。其实是他提出的。爸爸当时说,如果你哪天不认识我了,就做这个手势。不好意思,其实现在想想,我爸爸那时候还很年轻。他走失的时候也很年轻。那天我看到这个手势,这是一般人不会去做的手势,我当时很激动。我是想走过去的。可是人太多,还有很多当兵的,我根本走不过去。然后他就走了。 我说了这些话后,发现老爷爷的脸色又变了几次。我甚至感觉他应该知道些什么的。我说:你知道谁是我爸爸吗?他说:我不知道。如果有可能,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可以告诉我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吗? 我说,他叫谢一风。 我说完这话,老爷爷忽然变得很激动。他说:谢一风?他是你爸爸?他在这里?我说:当时我根据一些线索猜他在这里,不能确定。你认识我爸爸?他说:我不认识他,可是我知道他,他是生命科学界一个名人,了不起的科学家。可是我不知道他也在这里。我说,我也不能确定,也许那个手势也是偶然的。他说:我去了解一下。他问我原先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芭芭拉.谢。他点点头。 然后他说,天快黑了,潮水也涨起来了。我先走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他说完就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阿尔贝特在向我们这里走来,还在挥着手。这挥手显然不是针对我们的。 老爷爷头也不回地说:把沙雕推掉吧。然后他就迎着阿尔贝特走去了。 这事情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可是就在前几天,阿尔贝特把我和若雪找去,对我们说,我们的工作调动了。我们问他调到哪里,他说去了就知道了。若雪问他为什么要调动工作,他说他也不知道,他还觉得挺奇怪的。阿尔贝特这样子说话我还没有见过。本身就是挺奇怪的。 然后,我们就被送到这里来了。来迎接我们竟然是这里的区长。 波历说:施图姆? 若雪说:是的,他说他叫施图姆。 若雪不是一个话特别多的女孩子,其实以前在上海的时候是的,可是在来到这里变成一个北欧样子的女孩子之后,话就不那么多了。在云吴的不幸发生后,她更是变得十分的寡语少言。可是,她毕竟曾经是一个外向型的女孩子,这么多时间听着娜拉讲话,把她也憋得够呛。我想。 波历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他自己是这个故事里不在场却又在场的一个关键人物。 第154章 小楼不见人 (时间:11年3月21日) 是的,你没有看错,又过了五天了。他们,娜拉、若雪、海浪和波历,他们四个人相聚畅谈的那个夜晚已经成为了“那个夜晚”。 第二个晚上,波历迫不及待地去了那里。也许在别人听来,海浪和娜拉的陈述很平淡,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或许只有他波历有。不仅是惊心动魄,而且是柔软温馨。 这里说柔软温馨,没有任何黄色的意思,只是说,最后娜拉靠在他的身上温馨地睡着了,他是横抱着她柔软的身体送她回去的。在若雪打开她和娜拉住的楼门的时候,她却忽然搂住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长长的吻,然后自己跳到了地面上去。 直到跟海浪告别,波历才发现他自己几乎走不动路了。 因为,那种久违了的男人的生理现象忽然地回来了。 这些年,不是惊心动魄就是平淡乏味,他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男人了。一个普通世界上的普通男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 他跟素华的缘份恐怕已经此生难续了。也许我应该接受对娜拉的那份男人对女人的感觉。不是应该,简直就是必须。他想。 走在半道上,他才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即这个小酒吧是否还会在那里。因为,二区那个跟科雷和考拉见面的小酒吧曾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似乎是永远的无影无踪了。而这个,就像是那个凭空飞了过来,也许在他跟科雷见面的当晚就飞了过来,潜伏在这里,等待着他的再次到来。他甚至觉得这个小酒吧就在空中来回地飞,忽然在这里,忽然就到了那里。 它是否又飞到二区去了呢? 那天晚上,波历离开娜拉若雪住的小楼及其隔壁那个小酒吧并跟海浪告别之后,是沿着小巷的墙壁走出来的,当然是拐了好几个弯。也就是说小巷连着小巷,拐弯接着拐弯。然后他就到了医院正门所在的那条街,再然后他就回到了我的住处。 第二天晚上,他有一种出奇制胜的想法,他觉得应该堵住那个小酒吧和酒吧旁边那扇门,防止它们消失。因为二区的那个小酒吧或许就是由于他从外面的小巷原路去寻找而消失的。于是,他选择了不是出来的原路,而是进去的原路。也就是说,他仍然从医院正门进去。他偏偏又碰到了梅根护士。小护士梅根见到他就绽开了她的笑容。她笑得那么天真纯朴。本来她或许不是那种美貌如花的类型,可是她这么一笑不得不让他承认她也有一种花容。 她说:昨天你到哪里去了?我都急死了。 他说:对不起,我们找时间再聊。我快急死了。 她说:男厕所在那边。 她是按她的理解说的。 他说:我知道了。 他继续穿了过去。 当时他真的绝望了。也许就是被梅根护士拿她的笑的花容这么挡了一下,医院一号楼后面就布置好了。他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医院里面的院子并没有变。至少第一眼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二号楼和三号楼都好端端地立在那里,连二号楼都亮起了灯,满血地复活了似的。可是,他却找不到那条狭窄的通道了。那条前一天晚上他跟着海浪穿过的墙壁之间的通道没有了。海浪说到的另一边的通道也没有了。 也就是说,一号楼跟二号楼,一号楼跟三号楼全都无缝连接了。他敲打着楼与楼连接处的墙,当然是徒劳的。他明白了,这跟这里其它许多地方一样,是凭脸开墙的。前一天晚上是海浪走在我的前面,所以这里会有一条通道。 二号楼和三号楼之间长着茂密的灌木。又是灌木。这是他后来想到的。 很密,他从灌木和墙之间找到一点缝隙,挤了进去,他的衣服跟灌木拉拉扯扯的,我的身体被刺痛着。这灌木上长着带刺的叶子或者花什么的。 他好不容易挤过了带刺的灌木,然后绝望地坐到了地上去。 因为茂密的灌木后面才是二号楼跟三号楼之间墙与墙的真实连接处,无缝的连接。 重新走进一号楼,他又见到了那个可爱的笑容,这回这个笑容绽放得更天真纯朴了。梅根说的是一句已经说过的话:你到哪里去了?我都急死了。她还红着脸加了一句新话:我刚才都闯到男厕所里去过了。 他说:不好意思。我们找时间再聊。 顺着医院的墙拐弯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不抱希望了。但他心里想着,就是要有一种不抱希望的心态,那或许才能遇到希望。 他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拐到第四个弯的时候,他的心满血地复活了。 因为他已经站在了那个灯光昏暗的小酒吧门口了。而且他听见了敲门的声音,看见了敲门的人。 小酒吧还在,小酒吧隔壁的那扇门也还在,那扇前一天晚上曾经开过两次的门。第一次有两个人出来,第二次有两个人进去。两个活色生香的女孩子。 站在那扇门前敲着门的人是海浪。 这回轮到波历拍肩膀了。他拍的当然是海浪的肩膀。海浪回过头来,拿一张无辜的脸看着波历,他说:我都敲了一个小时的门了。 波历退后了几步,退到了小酒吧门口。他抬起头来,那扇门的上方,所有的窗户都黑着。没有任何灯光。 波历说:她们搬走了? 海浪说:应该是吧。 海浪回过头去,吼道:你再说一遍! 波历这才看见那个小男孩服务生站在门口,笑嘻嘻的。 他走过去,一把抓住这个小男孩的胳膊。他说:你是叫果果对吗?你看见那两个女人了吗? 果果说:看见了。我已经说过了,我看见她们进去的。 波历说:你也是女的? 果果说:你才是男的呢。 波历几乎笑出来。他是从她说话的声音或者说腔调听出来她是女生的。 波历说:你什么时候看见她们进去的? 果果说:中午啊。 海浪说:后来她们又出来过? 果果说:那不知道,我没有在门口守一整天的习惯。 之后三天,波历和海浪每天都来敲门,显然是人去楼空了。 之后五天,他们每天都走遍了这个小地方的小街小巷,酒吧餐馆咖啡馆,当然还有河边。 这五天里,他们不是闷头走路闷头喝酒,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去的事情,聊她们两个人,聊他们在上海的家人和过往的事迹。 今天,他们终于坐了下来,而且是坐在了波历的根据地,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的啤酒花园山坡上的我的老地方树丛里。他们每人捧了一箱啤酒,上了坡,在他的树丛里坐了下来。 一个人说:今天来个一醉方休吧。另一个人说:醉了就见到人了。第一个人说:见到想见的人。话要说清楚了。第二个人说:说清楚有什么用?第三个人说:好像是他们?第四个人说:听着像。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上述的第一个人是波历,第二个人是海浪,第三个和第四个是女生的声音。是他们熟悉的女生的声音。 他们刚要跳起来,或者说刚刚跳了起来,树丛入口处已经露出两张脸来。 果然是她们。果然是娜拉和若雪。 结果当然是,娜拉一把抱住了波历,海浪一把抱住了若雪。波历的反应是那种久违了的男人的反应,他紧紧地抱住了娜拉。若雪的反应先是也抱住了海浪,然后推开了他。她推了好几次才推开的。波历其实都看在了眼里。可是他并没有想笑的感觉。 波历懂若雪的反应。她心里应该还有个坎。一个从二区带来的坎。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快三年了。 海浪用他的牙咬开了啤酒瓶,然后是四个酒瓶的碰撞,再然后是三嘴四舌的状态。也就是说,大家都抢着说话。 归纳起来说吧。她们俩在小酒吧之夜的第二天下午就被接走了,是施图姆亲自来接她们的,说是还有一个女秘书。她们说的这个女秘书我也是认识的,但始终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们被接到了女生宿舍里。施图姆告诉她们,她们俩都被分配到第三研究室去工作了。但是,她们要在女生宿舍里待几天,这几天里不能出门。在这几天里,她们还要接受一些体检。 她们说,其实她们想出门也出不了。 波历想,我懂的,那就是那种脸的通行资质被封锁没有开通的状态。 今天早晨她们忽然就可以出门了,首先她们去的是三号实验室大楼。 晚上,她们没吃晚饭就找到了那家小酒吧。那个小服务生果果告诉她们,海浪和我每天都在找她们。至于我们可能去的地方,那个果果说,她只是听说过,波历每天都在啤酒花园里布道。所以她们俩直接就到啤酒花园来了。她们问了啤酒花园的女服务生,女服务生告诉她们,波历总是坐在山坡上的树丛里。她们没有找到我们,就在一个树丛里坐了下来。 波历笑了出来。竟然说我在布道。倒也幸亏我有点名气,连这个我刚认识的果果都知道我以及关于我的传说。 他忽然想起一个每天都会想起但到时候就会忘记的问题。 他的问题是向海浪提出的。他说:你说你在河边第一次见到若雪,我说的是现在这种状态的若雪,你就认出她了。你是怎么认出她来的呢? 海浪说:这就是我们当初中断聊天时我本来想说的故事。也就是我跟你在重金属酒吧之夜最后一次业务性聊天那次。 波历说:你还担心被监听吗? 海浪说:我想穿了。这次被莫名其妙误打误撞地关进医院里,我本来以为是我们在重金属酒吧里的聊天东窗事发了,结果却是一场误会。我不管那么多了。反正话都是要说出来的。不说出来什么事情也解决不了。 第155章 海底基因库 (时间:11年3月21日) 海浪说:我到这里十一年了。你们都换过地方,我却在我说的这个海底实验室一待就是十一年。没错,日期我搞不清楚,我们这里的日期有记载,但都是从一个项目的开始而开始记载,这个项目结束的时候,比如是第100天,而其它项目正进行到第50天或者第30天。所以日期是记不清楚的。但是,每一年过去我们都是知道的。因为每一年都有一天是全员休息日,你们来到四区后应该已经经历过了。其它日子都是你想休息就休息。可是并没有人真的会成天休息,因为这里有正负流动的规定。有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不见得是因为偷懒,但谁都担心偷懒会有那样的后果。 我刚到海底实验室的时候,实验室里连我一共有五个人。师父、师姐木兰,我,还有一位师哥一位师姐。 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到一年前,我们一直保持着五个人的编制。但除了师父、木兰姐和我,其他两个人变换了几次。这么说吧,我们这里总共有过七个人,其中四个人是流动的。 还有一个人也可以算我们这个实验室的。你们可能想不到,他就是这个研究所的所长兼这个区的区长,对,就是施图姆。他年龄比我们的师父大,但是入门比师父晚,所以他自己也说他是我们的师叔。 你们知道的,我们这里有不少生命科学界的顶级人士,光是得过诺伊尔生命科学奖的,听说就有将近三分之一集中在我们这个研究院,或者说在这个岛上。我们四区或者说四所也有好几位。 我问过我们的师父,他说他就是一个无名的小人物。 可是像他或者说像我们实验室这样的成就,拿到世界上,无论如何也能得五六个贝诺尔奖。 木兰姐告诉过我师父的原来姓名。说实在的,我还真没有听说过。至少在诺伊尔生命科学奖的得奖人名单里是没有的。 我上次说到,我们实验室里有门通往旁边的其它空间。而且神神叨叨的,通道的门设在卫生间里。这后来就成了公开的秘密了。这里面的空间只有师父和施图姆师叔可以凭自己的脸进去。 直到一年前,师父在弥留之际,才带着我进去。那是我第一次进去。我说“弥留”,并不是师父病重垂危的意思,而是,那实际上是师父最后的一些日子。那些日子里,师父的身体确实有些问题,精神大不如前,好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 后来木兰姐才告诉我,那些日子里,师父和师叔经常在实验室里争吵。至于吵什么,她没有听到,因为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响,显然是压低嗓门在争吵。 木兰姐喜欢晚上在实验室里待着,她说她喜欢看鲨鱼那种馋相。有时候她干脆就在实验室里过夜了。我是相反的,我有时候也喜欢晚上关了实验室里的大灯后坐在那里看玻璃顶上那些鱼,尤其是鲨鱼,但只是偶然的。一般来说,我一下班就回去。 那天,师父要我跟着他到隔壁去。他说“隔壁”,我马上就理解了。说实在的,我是有点激动的。我总觉得这里面的里面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可是真的到了里面,我的那种震惊,只有做我们这一行的人才能够理解。即使是做我们这一行的人,也要有人解释过才能理解。 里面有一部分像是我们实验室的延续,也就是说,是在海的下面或者说鱼们的下面的,另一部分,更大的部分,虽然也跟我们实验室一样,周围和顶上都是玻璃,但玻璃外面却是石头,在房间里的灯光下,能看到顶上和四周许多岩石,更多的是可能钟乳石,非常奇妙非常美丽。也就是说,这里是连着一个巨大的山洞的。 刚进去的地方,有一面全是电脑和电脑屏幕,有十几台电脑连着十几个大屏幕。 此外,里面是一排一排的橱,非常高大的橱,每一排橱都由许多小方格子构成。你们都见过一些殡仪馆里存放骨灰的地方吧。就是那个意思。每一排都是由并列的两排构成的,中间有个通道。每一排的一边是20乘以300,共600个格子,另一边也是那么多。每个格子上都有编号,而且编号是对应的。也就是说,左边第一排的编号从1到600,右边的也是从1到600。左边的编号用的是绿色,右边的编号用的是黄色。 从中间那条通道的纵深看,几乎看不到尽头。 我还没有问师父,他就直接告诉了我,不要数了,数不过来的,这里面总共大概有六万个小盒子。两边相加大概有十二万个。其它地方还有。 我说:这里是基因库?师傅说:是其中之一。 我说:两边同样编号的基因是一样的?师傅说:应该说,是对应的。 我说:也就是说,一边是受方,另一边是授方? 师父说:难怪他们说你是个好苗子。 我说:他们是谁? 师父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师父好像看出了我的激动,他也没有卖关子,就向我做了全面的介绍。他一直给我说了很久。那些天,他说话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了,经常需要停下来。其实,我提问题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我是因为真的很激动,而师父是因为他的身体真的出了一些问题了。 他说:你说得没错。黄色的是受方的基因,绿色的是授方的基因。 我说:一对一? 他说:你的问题很深刻。事实上没有那么简单。大多数是一对一,也有几个对一个的。 我说:你每天或者说经常在这么多的格子里跑来跑去? 他说:你其实也看到了。其实是用不着跑动的。你在那个屏幕上选择你要的第几个盒子,什么颜色的,这个盒子就会自动送到你的面前。 接下来,师父打开了一台电脑。大屏幕上显示的全是数字。 我说:这个页面我们实验室的电脑里也有。 师父说:是的,一样,但也不完全一样。 师父滚动页数,然后随意地点击了21500这个数字,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这个数字,因为它是我在这里看到的第一个数字。很快,也就十分之一秒吧,屏幕上就出现了一张照片,那是一个人的照片,我至今还记得他的长相。一个男人的头像。师傅再点击一下,就出现了这个人全身的照片,赤裸着的,再点击,这个人就转动起来,而且可以通过各种点击,有各种角度,包括上下翻转的转动,你点他的哪个部位,他这个部位就放大了。 师父打开旁边的另一台电脑,在那里也点击了21500这个数字,那里出现的照片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无论肤色、骨架还是脸上的器官都完全不同。 我说:这两台电脑同一个编号的,一个是受者,另一个是授者? 师父说:是的。 师父又回到第一台电脑的数字页,问我: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我说:有的数字后面有个括弧。括弧里有a,b,c这几个字母。 师父说:你觉得这几个字母是怎么回事? 我说:还是你说吧。 师父说:把鼠标移到字母上看看。 我把鼠标移到一个数字(我还记得是19900)后面括弧里的第一个字母即a上,就看到了1958,移到b上,看到的是17501。 我说:这就是说,这个受者接受的是几个不同的人的基因? 师父说:对了。 然后我到旁边那台电脑里里,输入19900,看见的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头像的旁边有a、b、c三个字字母,鼠标移到a上,就显示为1958,点击下去,我看到的是肤色一样、但长相和年龄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女人,鼠标移到b上,显示为17501,点击下去,看到是另一个长相又完全不同的女人。 师父带我到这个基因库里去的时候,我到这里来已经七年了。这七年来我也学到了一些或者说不少活体转基因的技术,知道每个人根据其不同的体重和体量等因素需要备用多少量的授者基因和其它元素,可是到那时候为止,我所见到的只是各种基因。 在这个基因库里见到的各种数字,我们外面实验室里的电脑上也有,点击相应的数字,就会有相应的基因自动送出来,就像药房里电脑上点击后就会送出相应的药品来那样。其实我们只是做一些机械的工作,根据师父的要求,我们进行一些改进,比如增加某种干细胞或者其它元素包括化学元素的用量。但结果是什么,到那时为止,我都是看不到的。或者说,我知道结果,那就是实验室的仪器测出来的数据,比如一个基因对另一个基因的覆盖率增强了百分之多少。所谓的形象概念,就是那些在显微镜下的略有不同的形状和动作。 就连从输送带上送出来的,我们也只是看到一个一个的玻璃瓶子,而不是在基因库里看到的那种格子或者用师父的话说叫“盒子”。师父只是告诉我们,哪方面的相似度还不够,比如耳朵方面,或者骨骼方面,我们就相应地增加相应的干细胞,就是你们研究的多能细胞,还有别的。 说实在的,我和木兰只是工具,真正掌握全局的只有师父一个人。 那天,我初次见到实体,即使只是实体的形象,而且是相比较的形象,我才明白,这件事做得有多么的不容易。我的震惊不是语言能够表达的。我也才明白,难怪师父老往厕所跑,因为每天都要进行对照。应该是从保密的角度出发,师父在实验室的电脑上也是看不到形象及其差异的,而只能到这个基因库的电脑上去比对。 干杯!先让我喘口气。 第156章 师父的脑袋 (时间:11年3月21日) 海浪说了半天,说实在的,对他们这些搞生命科学的人来说,也像是天圆日谭或者说九百九十九夜。那种震惊真的像他说的,不是语言可以表达的。何况,他在他们面前还只是刚刚揭开冰山一个个角。 他们都没有说话。即使在干杯之后,他们仍然没有说话,就连娜拉那么外向的人,也像是被闪电给劈中了,变成了一棵呆呆的树。 接下来的“我”仍然属于海浪。 我说到哪了?比对? 是的,当时我问师父,你说这里有六万个盒子,也就是有六万个人的基因。他说:纠正一下,可能是我刚才没有说清楚,是有十二万人的基因,六万个授体和六万个受体,受体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几个人。不过也有相反的情况,几个授体的基因给了一个人。 我更吃惊了。我问道:这些人,或者说其中六万以上个受体,都被转了另外六万个或者七八万个人的基因? 师父说:到目前为止应该说快到六万个受体了,很快这里就要满了。我听说已经在附近扩建了,通道马上就能修好。 我说:这六万个人都在这里的人?也就是说,都是岛上的居民? 师父说: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估计这里没有这么多人。即使是这里的,当然了,现在其中有些人也许已经死了。 我说:你说有的是几个人的基因混合给了一个人。不会有什么问题吗?比如排异反应? 他说:一开始的时候有的,而且有很大的问题,但那是十几年、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以前甚至有相当大比例的人在被转基因后死亡。现在几乎没有因此而死亡的了,排异反应也很少出现了。世界在发展嘛。我们这里比世界发展得更快,走在世界的前面。 我说:那么,有没有一个人的基因同时转给几个人的呢? (他,也就是说波历,这时候忍不住插嘴了。他说:对啊,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师父的回答是,其实你已经看到了一个数字的授体基因转给a,b,c几个受体的例子,至少在电脑里看到了。这种情况不多,应该说是少量的。有也是根据上面的指示,特意那么做的。 (波历说:我有点明白了) 你的反应有点奇怪。这个问题待会再说。不过,如果你再打断我,我的思路或者说言路就断了。 我问师父,转基因后,一个人的相貌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相貌?变得很像吗? 师父说:不说几个对一个的,单就一对一地转基因而言,应该说是越来越像了。因为我们的同行们从储存的基因细胞群里提练出相应的多能细胞,能够在各方面进行进一步的加工,修正。在你刚来的时候,也就是十年前的时候,只能做到60%的相似度。之前就更低了。为了做到更大的相似度,我们这里,当然不在这里,在岛上的其它地方,还有专门做整容整形的。由于不断的努力,尤其是你我的努力,我们现在一对一的活体转基因已经可以做到超过80%的相似度了。 我说:需要做得跟原型那么像吗? 师父说:一般不需要,一般只要改变了相貌就算成功了。可是有一些说是要非常像的。至于为什么要非常像,这你就不要问我了。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上面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我说:除了相貌,受体的其它身体器官也会改变吗? 师父说:当然都会改变了,比如肾会变得更年轻,有什么遗传性疾病的这些遗传会消失,心脏会变得更大或者更小。不过你放心,我相信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大脑是不会改变的,你的脑子里不会出现别人的记忆。 我说:我们这里能看到受体原来的相貌和授体的相貌,也有受体改变相貌的数据库也就是影像资料吗? 他说:这当然是有的,但是不在这里。我能看到我们做了转基因的人之后和过程中的相貌,但是相关的电脑和数据库是放在别的地方的。你别问我在什么地方。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被接去看一下而已。而且那里的数字排序跟这里也不一样,在数字前面还有各个字母。到了那里,我问什么,人家才告诉我应该看哪个。 我问:那么,这里其它那几台电脑是干什么用的? 他说:那里面是更加庞大的数据库。跟这些数据相联的是上千万份基因,准确地说是上千万份人类血液样本。我们这里也有很多动物血液样本和少量植物基因样本。我们这里有一条通道是通往山腹里的大型基因库的。那个基因库非常大,我也只去过两三次。那里的人类基因是按字母排列的,什么字母和之后跟着的数字代表什么民族或者哪些民族的特殊基因,比如某个民族特有的疾病载体的基因,在这里是绝对保密的。这些电脑也是按字母排列的,但并没有说明哪个字母代表哪个族群。 我说:你知道哪些字母大体上代表哪个民族或者族群吗? 他说:这么多年下来,我大体上是知道了的。 我说:比如中国人? 我问得很直接。师父就笑了。他说:我知道你关心这个。我不能说太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东亚人的基因都是h或者i打头的。中国人的基因基本上在h下面。当然了,中国有很多民族,也有中亚民族、南亚民族、欧洲民族,但由于这些人跟中国主要的各民族走得很近,有几千年的通婚和相交历史,所以这些民族的基因里也都多多少少含有中国人的一些基因元素。这些中国多民族共有的极少量的基因元素是两位数的。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 (一直当着专心的听众的若雪终于忍不住了。她说:你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到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不好意思。我要说的内容太多。我现在就来答这个疑。 那天,师父同意我在这里面多待一会儿,看看电脑里的那些照片或者影像资料。我首先看的当然是受者的资料库,那台电脑。你们知道的,那里面有将近6万个人,根本看不过来。我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至少五六个小时应该是有的。我始终也没有找到我想找到的人,就是你们,包括我自己。 结果,我被施图姆打断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甚至不知道他在我身后站了多久。然后他微笑着对我说:行了,回家吧。 我吓了一跳。尽管他是微笑着的,我还是吓得不轻。 之后那几天,木兰告诉我,施图姆跟师父吵了好几次,有几次她还听到他们提到我的名字。 师父的身体那时候已经很虚弱了。 不好意思,这一段我还是要说一下的。否则你们就听不太明白了。 大约就在一年前,或者说十一个月之前,一天晚上,木兰跑到我这里来,慌张地问我有没有见到师父。我问她,出什么事啦?她说:今天晚上,她刚走到实验室,听到里面吵架的声音,又是施图姆和师父。两个人吵得很凶。她轻轻走进去,还是被施图姆看见了。施图姆不打招呼地扭头走了出去。师父抓起桌子上一瓶开着的饮料,一口喝了下去。她叫师父。师父刚要答复她,却忽然弯下腰去,呕吐起来,吐了一地。然后师父就跑了出去。她一开始愣在那里,后来再追出来,师父已经不见了。 从小酒馆里钻出来后,她从小巷走到街上,她看见了师父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然后就不见了,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她转了两圈也没有找到师父,心里不放心,就找到我这里来了。 我就跟她一起去找师父。 我们在餐饮街拐角那里看到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就追了过去。结果那只是一个喝醉了的人,蹲在那里呕吐。再往前走,我们就到了河边了。 我们走到河边,那里散步的人已经很少了。 我问她他们争吵什么。她说没有听见,他们见到她就不说话了。 当时,我们站的地方就是通往吊桥的水泥路的旁边。你知道的(海浪这是看着波历说的)。 我们没说几句话,就看到师父过来了。师父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走来。我们说:师父。他不理我们,好像没有听见那样。我们跟着他,他向河边走去,我们跟得近了,他忽然奔跑起来。 师父直接就奔到了河里。河水一眨眼的时间已经到了他的脖子那里。 说实在的,在那之前,我还只是听说这条河里面有奇怪的老鼠或者是鼠鱼什么的,说是很危险。 我第一次见到鼠鱼行凶,没想到受害的人就是我们的师父。而且,那个场景,我一辈子也是忘不了的。 河水近岸的地方忽然就泛出一片白光来。我刚明白那是许多鼠鱼,它们在扑向我们的师父,师父的血已经咕嘟嘟地冒了出来,在白色里荡着许多红色的血。我冲了河里,抓住了师父的头发,就往岸上走,我感到腿上剧痛,好几个地方,但我终于回到了岸上,毕竟那还是在岸边。 然后我听见木兰姐发出惨叫。木兰姐那个样子真的像传说里的女鬼,很可怕的。不是像她见到鬼那样,而是像是我见到了鬼。她就是那个可怕得像鬼的样子,整个脸都歪了。我倒在了地上,顺着木兰姐的眼光看我手里,我的手里抓着的是师父的脑袋。只有脑袋,到下巴那里为止。下巴下面,应该说整个脖子还在流着血。 然后灯光大作,就像你们之前经历的那样。对岸和这里的灯都升了起来,军车和警车从放下的吊桥上开了过来。施图姆也来了。他看着地上师父的脑袋,忽然就痛哭起来。 不好意思。 (他们说:你慢慢说。他们三个人是同时说的这话) 好半天,我跟木兰姐才回到我们的住处,就是小酒吧那里。 在小酒吧门口,木兰姐忽然再次惨叫起来:饮料!那饮料! 我说:什么饮料?她说:师父从来不喝饮料的,他只喝咖啡。 我脑子胀开了。我说:走,去实验室。 我们走进我们的海底实验室,里面干干净净的,地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那个饮料瓶子,也没有师父的呕吐物。 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如果不是我对木兰姐有充分的了解,不是因为刚才在河边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真的会以为木兰姐是见鬼了。 第157章 施图姆的微笑 (时间:11年3月21日) 大家都不说话。两个女孩子(虽然他们到岛上十余年了,也就是他们都又长大或者长老了十余年,可是她们在他波历的心里总是女孩子。其实她们的样子跟他当初在二区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见到她们的时候几乎没有变化)都哭过了,若雪哭得几乎收不住。他知道,她是由此及彼,触景生情。 又是一个月光之夜。一个有月光却照样见不到月亮的夜晚。 但是很静,很美。这里的风景尤其是夜景经常很美,尤其在带着淡淡的腥味的海风吹拂之下,尤其在这个山坡上,这个能看见远处露出一个角的码头偶尔的动作的地方,比如一艘大船开了进来,一辆货车亮起了灯。 波历从下面室内又端了一箱啤酒上来。他说:继续喝,今天要不就说到这里吧。 他知道他说的话前后否定,很矛盾。但他不知道怎么说好。 海浪拿过一瓶啤酒,这箱啤酒波历是全部开了瓶盖拿上来的,导致海浪一口咬在了瓶口的玻璃上。波历说:当心牙齿。 海浪没有回应波历。他说:我继续说。如果今天晚上不说,谁知道明天是不是还有机会说呢? 师父去世的第二天,一早我和师姐就约好了到河边的。可是师父的脑袋已经不见了。河边跟以往一样,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连散步道旁边的车辙印都不见了。我记得昨天晚上有几辆车是停在道旁的。 我和木兰师姐走到河边那一带的草丛里,芦苇里,我们没有找到任何跟师父相关的踪迹。那些白色的大老鼠或者鼠鱼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河面跟平时一样平静,我甚至觉得更平静。 我们的队伍不久就壮大了。我的一个师哥和另一个师姐也听说了这件事,他们也走到了河边,跟我们一起寻找。我不想提他们的名字了。提了除了增加痛苦和伤心,又有什么用呢? 那时我还有一个师兄和另外一个师姐,除了木兰姐以外的另外一个。我叫他们师哥师姐,其实他们俩都比我晚进这个海底实验室,只是他们年龄都比我大,而且到这个岛上这个四区来的时间也比我长。他们之前我还有过其他师哥师姐,但那几个师哥师姐都忽然就不来了,不到实验室来了。也就是说莫名其妙就失踪了。我们都是住在同一个宿舍楼里,就是小酒吧后面楼上。可是他们的房间里走出来的忽然就是新的面孔,新的师哥师姐了。我问过师父,他总是那句老话,别问我。有时候加一句,我也想知道。 另一个师姐忽然叫喊起来:这是什么? 她手里提着一只鞋子。显然是一只女鞋,上面还粘着泥滴着水。这还是一只不完整的鞋,一边的鞋帮有个很大的缺口。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想过,那个缺口也许也是那些大老鼠咬出来的。 木兰姐接过这只鞋子,眼泪又刷地下来了。她说:这只鞋我认识的。是莉莉的。 她哽咽着:莉莉是我之前的一个师姐。三年前,她忽然就不再出现了。她的房间里第三天就住上了这位捡起这只鞋的师姐。 我说:你确定?木兰姐说:我当时跟她一起在超市里买的,莉莉当时见到这双鞋高兴得叫了起来,她说,这里居然还有这样的鞋。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因为那是一双电梯鞋,是一只时尚公司的经典设计。我说:电梯鞋?木兰姐说:是啊,你们男人可能不注意,这只鞋的鞋跟不是在后面,而是在中间,中间偏后的地方。一定是莉莉的。 (太可怕了!这句说得很轻的话是从娜拉的牙缝里出来的) 海浪说:是的,太可怕了。我们终于知道我们那些失踪的师哥师姐到哪里去了。我们之前虽然听说过这条河有多么危险,可是在昨天晚上之前,在我们亲眼见到师父的遭遇,在我亲手提出师父的脑袋之前,我们还有点不相信。 那天,上午,我们四个师兄妹在河边跪了很久。从此以后,我们也经常到河边去祭奠。也许那天你没有注意到,那天木兰姐手里提着一只女鞋,就是那天捡到的那只。她一直保留着。 那天下午,施图姆到我们实验室来了。 他说:可怜我的兄弟了。痛心哪。 我抬起头来,竟然看到他在微笑。他竟然不掩盖自己的微笑。 之前我一直觉得这个施图姆对什么人都是和蔼亲切的,总是堆着一脸微笑。可是那天,从那天开始,我看到他的微笑就想吐。 想吐,可以说是因为这个我看到的人和他的表情恶心,也可以说是因为紧张。其实后者更多一些,因为你看到这个微笑,就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会发生在谁的身上。 那是大约一年前的事情。 之后,我听木兰姐说,她几次看到和听到那两位师兄师姐跟施图姆争吵,吵得还很激烈。 再之后,这两位师兄和师姐也忽然地就不见了。 这回,再也没有人来接替他们。他们在我们宿舍那里的房间至今还空着。 从师父出事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木兰师姐的笑容。有一次,在实验室里,她忽然就笑了起来,而且笑得收不住。把我吓坏了。我硬拽着她到医院里去。医生问我她受了什么刺激,我只是说,我也觉得她是受了刺激了。我不想多说。说多了没用。医生给她开了一些镇定类的药。 从此,我一直跟在师姐身边。或者说,我不敢让师姐长时间地离开我的视线。但她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了。她做的事情也经常做错,在我们那里,做错就意味着张冠李戴,也就是说,该给这个人的基因给了另外一个人。我这是简单地说的。可是,遇到这样的事情,施图姆竟然没有骂过她。不仅不骂,每一次他还保持着他那张文质彬彬的脸上的那种文质彬彬的微笑。那该死的微笑。 那是大约半年前的事了。施图姆来找我,对我说:你们中国有一句话叫天将降大任于你。我说:什么意思?他说:在新人到来之前,你要承担更多的事情了。不懂的我会教你。 我这才说到你提出的问题了(说这话时,他看着若雪)。还有你(他看着波历说的)。 施图姆带我进了厕所后面的基因库。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可以自由进出这里了,而且你是除了我之外唯一可以自由进出这里的人。 从那天开始,我经常整天整天地泡在那个基因库里。其实,我只能打开两台电脑,但我并不需要打开其它的电脑。因为这两台电脑对我来说是最关键的。 你们可以想像的。我一直在寻找我认识的那些人,就是你们和跟你们也就是说跟我一一起从奥曼起飞的朋友、同事、老乡。 我从那台存着受体的电脑找起。 你们知道的,几万个人,几万套数据,不是那么好找的。刚开始的时候,我从中间开始往后找。我最早找到的是云吴老师。然后我根据编号,找到了云吴老师作为授者或者说授体的影像资料。本以为这些编号是根据时间排的。谁知道我在云吴老师前面后面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你们俩和我认识的其他人。 后来我就从头找起。花了好几天时间,我终于找到了若雪的原始影像,然后也找到了你,章程。你们俩之间竟然隔着万水千山。若雪是46522号,而你是7364号。也许是故意打乱的,或者是根据别的我不知道的什么规则,或者是哪里有空或者有地方空出来就把后面的人放到那里去。 好在两台电脑,即受体和授体的号码是对应的。如果这个也不对应,那就全乱了。 我找到了另一台电脑即授体的电脑里跟若雪对应的授者的影像资料。应该说,那个授者的照片跟今天的若雪非常像,相似度达到85%以上。在十年前,这么高的相似度还是很罕见的。但在若雪这里就真的是这样。 所以那天在河边,我见到若雪,马上就认出了她来。 而你(他说的是波历),情况就复杂了。你有两个授体,而且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授体,一个是年轻的黑人,另一个是中年的白人。 (于是他就变成南美人了?而且他还特别像一个南美足球运动员?这个问题当然是娜拉提出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偶然的,两种肤色合成出来变成了深褐色。当然,也可能是有人故意这么设计的。如果是有人故意用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的基因把章程转成南美人的样子,而且是照着一个特定的南美人的样子去做,那可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不可能。只是有点匪夷所思。但这里匪夷所思的事情还少吗? 由于这些原因,那天我没有第一眼就认出你来。 我后来几乎找出了我们从奥曼登机时的所有人,至少那些我印象深的人。跟我走得近的几个人,包括章程兄和若雪,那些新的形象已经刻在我脑子里了。你的两个授者的形象我都记得很清楚,可是我并不知道这两个人合成出来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但毕竟印象特别深刻,所以在河边往回走的路上我就觉得你可能是我熟悉的或至少见过的某个人。最后,在咖啡馆门口的那道巨大的闪电,你还记得吗?那闪电特别的亮,持续时间特别的长,其实是很多道闪电的聚集,一道紧接着一道,而且是晃动的。你们知道以前人们常说的激光全息摄影吗?我不清楚激光全息摄影具体是怎么样的。但我有一种感觉,好像就应该是这样。 这种强烈的光线在你的脸上晃动,让我看到了两个不同的人的不同的脸。我甚至看出了第三张脸,躲在这两张脸后面的另一张,即那张原本的属于受者的脸。全部隐隐约约,若隐若现。 所以我在叫出你的名字的时候,心里有了大概50%的把握了。至于这50%会变成100%,那真的靠的是运气了。 这半年来,我的命运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之前,我们的师父经常到别的地方去。 从半年前开始,我也经常被接到别的地方去了。 第一次是施图姆带我去的。第二次也是。后来就是别人接我去了。 我在地下停车场坐上一辆汽车,一辆小车,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坐在车里是看不见外面的,只感觉到先是下坡,然后平缓地行驶,后来开始上坡。最后,到了地方,车门打开后,我发现自己在一个院子里,三面是楼,一面是墙,有大门的墙。 在那里,我才真正体验到了全活体人类转基因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告诉我这种技术叫什么。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或者就叫全人体转基因。我跟木兰姐都是这么叫的。 第158章 树丛的鼎盛时代 (时间:11年8月22日) 是的,转眼间又过去了将近五个月了。甚至快到了波历来到四区三周年的纪念日。他应该没有记错,距离他到这里的日子只差一天了,差一天就满三年了。 五个月前的那个夜晚,他们说话说到了天亮,说到天空有一点发亮。其实后来不光是海浪说,而是变成了讨论,每个人都在抢话,包括波历,包括娜拉,若雪,也包括海浪。 直到下面吧台的女孩子露出头来,抱歉地说,她必须在天亮前收拾好,区餐饮总监经常会在早晨检查一遍所有餐饮场所。他们这才道着歉站起来,收拾了一下树丛里的杯瓶狼籍。 为了防止女孩子们再次消失,波历和海浪把她们俩一直送到她们女生宿舍的那栋楼门口,并且约好了当晚的见面时间。地点仍然是啤酒花园。 第二天即3月22日晚上,他们在晚餐后早早地就聚集在了啤酒花园里坡上那个可以说是波历专属的树丛。 可是他们刚坐下,刚举起啤酒瓶,又有人进入了波历的专属树丛,而且是涌入的,一拥而入。 他们喊着:朋友要共享! 喊这话的是纳丝林。其他几个人是跟着叫的。这个货真价实本来就是黑人女孩子的黑人女孩子,给我的感觉是,在麦克被带走后,她忽然变得外向了。就像海浪的师姐木兰受刺激后大笑不止那样,她变得话很多,变得开朗。一开始波历觉得不太正常,甚至有些担心,因为她像是忽然被麦克之被带走带出了她相对沉静的躯壳,浮到了她躯壳的表面上来了。 可是她后来一直这样外向和开朗,波历和大家一样,也就慢慢地习惯了,觉得她也许本来就是这样的,只是先前被自己的躯壳压到里面去了。 这几个人,除了纳丝林,当然还有百合,大卫和帕特里克。他们每天都在一起,两个在波历同一个实验室里,另外两个至少每天几顿饭在食堂里都能见到,而且他们几个人还总是坐在一起。有时候雷果也坐过来凑热闹。 雷果有他的食堂包房,这波历是听百合说了才知道的。可是雷果几乎从来不去包房。他更喜欢在大食堂里找个孤独的角落坐着。到他们这桌来凑热闹是偶而为之的事情。 波历给两边的人都作了介绍。 他们的行列一下子就扩容了一倍,变成了八个人。而且这种扩大后的阵容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无法持续为止。至于无法持续是怎么回事,这是后话了。 从此,他们这个树丛变成了整个四区最热闹的地方。从一个类似于忏悔的角落,一个安静的可以倾吐和倾听心声以及引起这些心声的故事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大讨论的论坛。 一般是他们八个人在这里聚集,这个树丛里的空间应该说是狭小的,坐八个人都有点挤,更多的人就容不下了。可是后来,这里出了名了,也许因为这里说话的声音太大,而这里的其它区域又太安静,除了那个重金属酒吧,但那是里面热闹,隔音好得很,出了门就听不到里面的音乐声了。 这么说吧,敦伦不是有个专门有人去辩论的德海公园吗?也许那里的辩论早已成了明日黄花了,或者说这个辩论的基因转移到他们这里来了,而那里抽空了,成了躯壳,徒有其表的意思。 经常的,后来几乎是每天如此,他们的树丛里增加了许多站票的位置,树丛入口处人头耸动,连他们隔壁的树丛,即百合忍受施图姆的地方,也都会聚满了人。 在这二十来天里,雷果来过两次,施图姆来过至少两次。说至少,是波历在这里见到他的次数,至于他是否在人丛之外当过听众,波历就无从得知了。 他们也想寻找清静。可是他们寻找清静的企图都失败了。 他们到河边走过,结果许多人向他们走来,参与他们的说话或者讨论,最后竟然人越聚越多。他们也到重金属酒吧去过,可是也有许多人见到他们进去,也跟了进来。虽然在那里,一米开外就什么人话都听不见至少听不清,可是说话的人也太累,何况大家所有人都在叫喊。他们也试过消极对抗,也就是说他们约好了第二天谁都不来,可是不来的结果是一种不习惯的难受,到他们第三天回到这里的时候,许多人仍然涌来,只是多了几个问题,比如你们昨天怎么了,是集体生病了吗? 最后,他们不挣扎了,他们还是回到了这里。 毕竟,在这个寂寞惯了的地方,有一个热闹的交流的地方也是一件好事。 波历记得在二区时的经历。他们曾经也有过散步的高峰时期,他们的散步队伍从四个人扩展到了十几个人,可是后来又缩减到了四个人。所谓衰极必盛,盛极必衰,这似乎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可是这样的盛况竟然延续了五个月。可谓绝了。波历甚至觉得这里面是否有一股力量在推动着。可是如果要说有什么力量,这里又有什么事情不像是有什么力量在推动着呢? 当然了,许多话在这里就不能说了。比如海浪那天刚开了个头说起他到别的地方去的事情。这事情和其它一些事情没有下文了,甚至慢慢地也被我们遗忘了。 可是这个盛极而衰的真理不声不响地就来了。好像它只是走得比较慢,但一直在朝着他们这里走来似的。 今天晚上,他们坐在这个树丛里,恢复了久违的寂寞和孤单。 他们就是波历、海浪、若雪和娜拉,他们这个原始的班子。 他们这个狭小的树丛里,空出了六个座位。其中四个是纳丝林、百合、大卫和帕特里克专用的位置,他们甚至在椅背上贴了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四个原始位置也都贴上了他们的大名或者不如说是小名,即波历,克里斯(海浪),娜拉和珊德拉(若雪)。另外两个是先来先得,谁抢到是谁的。一般情况下,在他们到这里的时候,那两个位置已经被占了,占着这两个位置的人往往会骄傲地得意地翘着二郎腿,抽着烟或者至少倒举着啤酒瓶,瓶口对着自己的嘴巴。据波历了解,应该说他问过他们,他们都是晚饭不吃就来了的。 现在这里只有他们四个原始人坐着,在今天特别大的海风里坐着,还真有点不习惯。 其实不是习惯或者不习惯的事。 他们都很痛苦,很焦虑,而且很一筹莫展。 因为这种盛极而衰,虽然曾经是他们希望的,但它来的方式却太不正常了,太诡异了,太让人愤怒却无法愤怒或者说不知道应该对谁去愤怒或者说得明确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愤怒了。 不像海潮的涨和落,月亮的升和降或者说月光的来和去那样。这种盛极而衰,显然不是自然现象。 第159章 关于河里的可怕动物 (时间:11年8月22日) 在叙述啤酒花园曾经专属于波历的树丛空间的鼎盛时代为什么会消亡之前,后来成为作者的波历觉得还是需要归纳一下,这五个月来,他们在这个树丛空间里都讨论了什么,辩论了什么。不说一下这些,只说鼎盛的消亡,会让人觉得不可理解,莫名其妙。 从二区到四区后,他还没有分析和归纳过什么事情。但这里需要他拿出他喜欢做的事情和自认为拥有的能力了。因为,这么多人的讨论或者说辩论,如果要按自然顺序叙述,第一是会占用太多篇幅,第二是读者没有那么多耐心,第三是没有必要。 五个月里,大家谈到的问题当然是非常之多的。比如麦克之怀孕和被带走,比如这里的一些怪病或者说地方病,比如这里的气候问题,比如这里到底在地球的哪个地方甚至是否在地球上。 但大家谈到最多或者说他觉得最有意义的是两大问题。 第一个大问题是他们这里的这条河。第二个大问题是人体转基因的好处和坏处。 先说一下第一个大问题:我们这条河。 在这个范围内,大家谈到的大致上涉及四个方面,或者说四个分支问题。 一,河里的鼠鱼究竟是鼠还是鱼? 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至少在波历看来,至少在刚开始讨论的时候。 有人说是鱼,理由是:一,世界上本就有一个大类的鱼,就叫鼠鱼,这个大类里面分好多种,共同的特点就是长得像老鼠,尤其是头部。二,这条河里的这种动物长着鱼鳞。三,这种动物长着鱼尾。四,这种动物是卵生的。 持此物为鱼观点的人说,你们见过水里的哪个哺乳类动物长着鱼鳞和鱼尾的?无论是鲸鱼还是海豹,都是没有鱼鳞也没有鱼尾的。至于卵生一说,有人说,曾经有人在岸边看见过一堆卵。还有人说,曾经有人把岸边芦苇荡里的一些卵拿回来过,后来里面真的就钻出小鼠鱼来了。 有人说此物是鼠的一个分支,理由是三个一模一样:第一个一模一样是,这种动物头部不仅仅像鼠,而且根本就是长着老鼠的脑袋。第二个一模一样是,这种动物长着四只爪子,虽然爪子很小,但跟老鼠的爪子几乎没有区别,而且它们会用这种爪子爬行。第三个一模一样是,这种动物是食肉的,而老鼠也是肉食动物。南美虽然有食人鱼,但那只是个例。 有人说,他曾经在河边放出过几只白鼠,结果他眼看着这几只白鼠被这种动物吃掉。 他们说,也许这种鼠鱼确实是卵生的,也就是说不像老鼠那样是胎生的,但是世界上也有卵生的哺乳动物,比如大洋洲独有的鸭嘴兽和食蚁兽。 还有第三种观点,认为这种鼠鱼既不是鱼,也不是哺乳动物,而老鼠是哺乳动物。它们可能是一种当地特有的杂交动物。 持这种观点的人指出,鲸、海豹这些是哺乳动物,因为它们是胎生的。但也有许多动物不是胎生而是卵生的,比如鸟类、家禽,比如爬行动物,蛇等等。它们都不是哺乳动物。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大家却是争论不出一个结果来。普遍的观点是,这种动物是个奇异的现象。 作者在此只是归纳了一下大家的观点。他个人觉得这种鼠鱼是一种古怪的生物。刚开始的时候,他更倾向于杂交一说。 二,这种鼠鱼是怎么产生的? 可以再问得细一些:它是自然产生的吗?也就是说是特异的自然环境造成的吗,就像远离其它各洲的大洋洲产生了许多特殊的动物那样?或者,是杂交造成的吗? 其实,如果解决了这个问题,上面那个问题,即这种所谓的鼠鱼究竟是鼠还是鱼,也许就迎刃而解了。 当然,这个问题到最终也没有得到百分之百的解决。但跟上面那个是鼠还是鱼的问题相比,最后的解决度接近了百分之百。虽然只是接近。 有人说,这条河是天然的,这些鼠鱼不管是鼠还是鱼还是鼠和鱼的杂交,反正也是天然的。世界上有许多怪异的现象,有不少地方有怪异的独特的物种,这里的鼠鱼也算是一个天然的独特的物种吧。 但更多的人反对此说。好几个人说,他们取河里的水做过化验。发现河水里含有大量的各种各样的基因,有人的基因,更多的是各种动物的基因,里面含量最大的是白鼠的基因。我们研究院、研究所在这个地方做了好几十年的研究,有大量做实验用的基因被排放到了河里,尤其是白鼠的基因,还有各种转基因的元素,很可能这里的一种鱼也许是河里本来量就最大的鱼,在几十年的过程里被转了基因了,很可能这种鼠鱼就是转基因的产物。 他们说,大家看到的河水的这种粉红色,其实是许多各种基因抱团形成的,根本不是什么水藻之类的植物,而是一种特殊的混合了的微生物。 海浪的话给波历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他说,他怀疑这种鼠鱼是人为造成的,也就是说,可能有人在几十年前对鱼或者鼠进行了转基因的实验,这种实验不是在河里做的,而是在实验室里做的。然后把这种鼠鱼放到了河里去。当然了,他说,不排除这种在实验室里被转了基因的鱼或者鼠到了河里后,在各种排放到河里去的基因堆里仍然在继续地转基因,最后才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种可怕的鼠鱼。 就这个问题而言,波历虽然不是研究基因出身的,但作为在生命科学里跌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他觉得海浪和其他同事说的这种可能性很大,而且,这种鼠鱼在实验室里培养出来的可能性真的存在。 只是,他们培养这种鼠鱼干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反过来看就对了。现在这种鼠鱼成了一种天然的军队,以至这条河完全可以在没有警卫没有军队的情况下,固若金汤,可以说没有人可以以他的肉体渡过。如果派兵看着,那些兵或许还有打盹的时候。可是鼠鱼永远在那里,忠于它们的职守。 这样反过来看,如果说有人当初真的是带着这个目的培育了这些鼠鱼,那么他们的目的完全达到了。 在这个基础上,回过头来看,当初有人刻意培育了鼠鱼这种人为的特种生物,是完全有可能的。 第160章 关于河的面貌和名字 (时间:11年8月22日) 三,这条河的全貌是什么样子的? 当有人问这条河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上游是什么样子的时候,这么热闹的啤酒花园坡上论坛竟然出现了哑场的局面。 这里的人,许多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几十年了,竟然都说不出来,回答不了。 终于有人说,这条河的上游这里的人可能都没有看到过。 还有人说;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凡是看到过的人都死了。 他们说,以前有一些胆大的同事沿着河边往上游走过,可是他们都没有回来。有传说说,他们都走了出去。可是走到哪里去了,是到了河对岸,还是到了山上,甚至从某个地方突围到外面的世界去了,没有人知道。 一个中年女同事说:不完全是这样的。我的师兄或者说我的一个同事就上去过也回来过。 大家都看着她。我知道她是第三研究室的一个研究人员。我几乎没有跟她说过话,顶多交换过几次早晨好下午好之类的问候语。 她被大家看着,不是看得羞涩,而是看出眼泪来了。 波历转开了眼睛。他看到别人也转开了视线。 可是她继续说话了。她说:那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这是她的原话)。 她说,有一天,她的几个同事说要到上游去探一下。(你们知道的,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去探一下)。她的师兄坚决不让她去,让她等在上面的那个牌子下方(你们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牌子),他说,如果我们都去了,万一有什么事情,连个接应的都没有。 她在那个牌子下方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天都黑了,终于看见了她的师兄。她的师兄是从坡上滚下来的。她赶紧走上去,发现师兄已经不成人形了。衣服几乎全没有了,赤裸的身上,腿上,手臂上,脸上,全是血,全是坑,显然是被什么东西咬掉的。可以说,他的身体不仅已经是体无完肤,连肉也剩下不多了。她听说过中国古代最残酷的死刑叫凌迟,就是把受刑人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直到这个人完全死亡。她当时的感觉就是她的师兄被凌迟了。 可是,当时她的师兄还活着。她费了好大的劲,扶起她的师兄,发现师兄不是她想像中的那么重,可以说比一般的女人都轻。她扶着师兄往下走,一路走一路叫喊着来人哪,有人吗?终于有散步的人看到他们,帮助她把她的师兄抬到了医院里。 她的师兄在医院里活了两天。她一直守在那里。师兄一直在发着高烧。有时醒过来,就跟她说几句话。两天后,师兄还是死了。而且她也被关在医院的传染病房里,关了十几天。医生说,她师兄感染了一种像是鼠疫杆菌的细菌。 从她的师兄断断续续的话里,她得知了,她的其他那些同事不是在河的上游那里被许多鱼咬死吃掉了,就是在回来的路上死于蛇之口。他们上山的时候是有准备的,都带了铁棍之类的武器,可是在往回走的路上,由于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已经没有了抵抗蛇的力气。没有被鱼咬死或者当场吃掉的,也纷纷倒在了下山的路上。而他的这个师兄是唯一活着走出来的。他还说,他并不知道这些蛇是否有毒,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这种蛇有尖利的牙齿,会咬人吃人肉。至于水里吃人的鱼是什么样的,她的师兄也没有说清楚。 听这位女同事说这些事,波历是有一些感触的。因为他也曾经想要往上游那里走去。可是在一个上坡的地方,立着一块牌子,上面画着一条蛇,写着:小心毒蛇。他在那里还真的见到了蛇,而且是两条。 那不是眼镜蛇,但有点像。怎么说呢?这种蛇跟眼镜蛇一样的有两点。一点是,它也会立起来,作出欲扑的样子。另一点是,它也是扁扁的身体,但不像眼镜蛇那样长着个扁脑袋,而是全身扁平,立在坡上,就像是一条立着的带鱼。扁平的脑袋两边鼓起两只大而圆的眼睛。 当时他吓得够呛。可是他跑了一段回过头去看,那两条蛇仍然在那时立着,像假的一样。 他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些蛇只有在坡上即那块牌子以上的地方才有,在坡的下方,却从来没有见过它们的身影,也没有见过其它奇怪的野兽。 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这么多人,许多人在这里这么多年了,却没有人好好地走到河的上游去,然后又从那里好好地回来,为什么没有人能告诉我们,这条河的上游是什么样子的。 结论是,至少这里聚集的人里面没有人知道上游是什么样子的。要想知道这里上游的景像,光有勇气是不行的。要有设备,比如无人机。 四,这条河叫什么名字或者应该叫什么名字? 这些问题里,只有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的答案。 这个问题是娜拉提出的。她也许觉得只有她们这几个初来乍到的人不知道。可是纳丝林马上呼应道:是啊,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呢?我们每天说到河边去,可是没有人说这条河叫什么。 接下来是一轮面面相觑。没有人作出回答。 终于有人说: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们给这条河取个名字吧。 于是有的人说,应该叫阴阳河,对面是人间,这里是阴间。有人说,叫粉河吧,就按它的颜色叫。可刚才讲师兄故事的那位女士说:不对的,师兄提到过,这条河的上游不是粉红色的,而是黄色的,就像我们穿的衣服的颜色,淡黄的。 海浪提议说,这条河里满满的是基因,人的基因,动物的基因,我看就叫基因河吧。 波历马上附议。他说,对,我觉得叫基因河很好。我们来自二区,我们那里的海滩,到处都是细胞,人的细胞,动物的细胞,最后,你们也听说了,那里还发生了细胞大爆炸,所以我们几个人就管那里叫细胞滩。后来大家都叫那里为细胞滩。 娜拉和若雪马上表示强烈的赞成。 于是,这个河马上就有了一个没有异议全票通过的名字:基因河。 第161章 关于人体转基因的讨论 (时间:11年8月22日) 他们四个人,波历,海浪,娜拉,若雪,他们这四个人在这一天的晚上,在啤酒花园的山坡上的树丛里,他们基本上处于一种喝闷酒的状态。 从一开始安静的四人团,回归到安静的四人团,真的让人很不习惯,很不舒服。感觉就像四年的大学生活被浓缩在短短几个月里,一个班级、一个年级、许多专业的新生入学,那么多人热闹了四年,欢乐了四年,吵吵了四年,一朝毕业了,人散了,当初他一个人在学校里多留了一些日子,为后来读研做准备,那些日子的感觉是非常的空,空得难受。 而在他们这里,从开始到结束,才几个月,一下子,他们都空得难受了。不光是难受,更多的是痛苦。 因为,这里不是学业结束人散去那么简单,这里不是一个自然过程的开始与结束,而显然的是一个不自然的过程。不用想都知道,这么多人的散去不是自然的现象。 可是原因是什么呢? 他们四个人喝着酒,偶尔的也说几句话。每一段的交流都是一个为什么引起的。 上面已经归纳了关于这条河的几方面问题,这里面其实已经说到可能出问题的一些环节。现在有必要叙述一下第二个大问题,即人体转基因的问题。人体转基因是否可以做,应该做,好处是什么,坏处是什么,这么多同行在这里争论了几个月,只能简单地归纳一下,否则,理论性太强,会有些枯燥的。 一,人体转基因跟克隆人的伦理区别。 有人指出,克隆人在全世界遭到普遍的反对。是由于伦理问题,信各种宗教的人认为,这是违背上帝造人说的,人自己来做上帝,就像越来越聪明并且可以自我学习自我修复的机器人一样,克隆人将来有可能也会从排挤人类走到毁灭人类,使自然繁殖变成可有可无,自然人会逐渐退居次要地位,成为未来的恐龙,逐渐消亡。 有人还引述了普遍的观念,说克隆人在伦理上违背了四大原则,即自主原则,不伤害原则,行善原则和公正原则。比如谁有义务来抚养克隆出来的人,克隆人跟制造他的人或者他所克隆的人及其亲属是什么关系,他将来有没有继承权,这些都是问题,会制造不可克服的社会矛盾。总之,许多事情在伦理上确实讲不通。这是全世界大多数人反对克隆人的主要原因。 但是,这些人说,人体转基因跟克隆人是完全不同的,被转基因的人还是原先那个人,只是基因局部地被另一个人的基因覆盖了。最有说服力的是这个被转基因的人的大脑,那里面装的还是原先那些东西,包括记忆和思想。 因此,他们认为,人体转基因不存在伦理问题。 大多数人反对这种观念。他们认为,人体转基因在伦理上至今没有人探讨过,因为这个问题还没有在世界上其它地方真正出现。一旦我们这里的研究成果传播出去扩散开来,产生的争论不会亚于克隆人的伦理问题。 有人说,问题之一是,这个被转了基因的人还是原先那个人吗?他跟用基因覆盖了他的基因的人也许更接近,至少在局部意义上。也许他的大脑里的记忆还保存着原来的那些,但是不能说他的思想跟原先就是一样的。 有人说,没错,大家都是研究生命科学的,都知道,一个人的一些脏器对一个人的脾性也有很大的影响,在被移植了其他人的器官的人身上可以看到,许多人移植后生性大变。 有人说,是的,我们这里的人的基因都被别人的基因覆盖了,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我自己也感觉到自己在各方面、包括在思想上都有了变化,我已经不再是原先那个我了,至少不完全是。 有人说,我们的相貌都变了,也许跟把基因转给我们的原型人或者说授予者变得很像,甚至一模一样,问题来了,如果一对一地转基因还好,如果是一个人的基因转给了几个人甚至很多人,世界上出现了至少在外貌上几乎一模一样的许多人,这个世界不是乱套了吗? 有人说:是的。我刚听说我们这里研究出全人体转基因的时候,我真的是非常震惊。我觉得全人体转基因的伦理问题可能比克隆人更大,甚至大得多。试想一下,如果有人利用这种技术,用一个他们认为所谓最优秀的民族的基因去覆盖全世界所有民族的人的基因,到头来,这不是毁灭了全世界其它民族吗?我觉得这个技术太危险了,应该坚决禁止。 有人说:对啊,如果有人有那种纳粹思想观念,又掌握了这种技术,真的不堪设想。我坚决支持销毁一切有关的研究成果,禁止继续研究,更禁止运用这种技术。 听大家讨论了没多久,他就发现了,让他们几个人震惊到极点的全人体转基因这件事,说是绝密的,其实早已在这个区或者说这个研究所里传播开来,已经到了几乎人尽皆知的地步。 二,人体转基因的治疗效用。 有人指出,克隆人分为三大类,即研究性克隆、治疗性克隆和生殖性克隆。世界上这么多国家,对人的生殖性克隆确实基本上是否定的,但对研究性克隆和治疗性克隆观念看法不一样,有的国家,比如英国,立法批准了治疗性克隆。 人体转基因可以分成研究性人体转基因、治疗性人体转基因和全人体转基因这几种。所谓治疗性人体转基因,也可以说是局部人体转基因或者器官人体转基因,其实做法跟治疗性克隆或者说器官的克隆是很接近的。比如,已经有把猪和牛的心脏植入人体的尝试,但都由于排异反应而失败,尽管我们的同行们做了许多前期工作,比如敲除一些基因和不良元素,植入一些其他元素,但很难弄。在我们这里,可以对本人的心脏或者其它脏器进行转基因,用别人的健康心脏的基因和多能细胞来转,或者说培育,比如在猪身上培育,然后把这个心脏植入。听说他们这里的中心医院已经有成功的案例,有人说有的受者术后已经存活了一年多了。 有人说:不光是这样,而且他们这里已经在研究直接对病人的脏器进行转基因了,即用脏器健康的人的相应脏器的基因和多能细胞直接去覆盖或者说改造病人的脏器,而且已经取得了初步的成功。 有人说:我坚决反对局部转基因! 这个人的声音发自波历的附近。说话的人就是他同一个实验室的同事百合。她是尖声叫喊的。可是她没有具体地往下说,尽管所有人都静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她。 帕特里克打破了僵局。他说:我理解她。我太理解了。当她看到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嘴唇长在一只兔子嘴上时,她完全崩溃了,她甚至进了医院,几个星期后才缓过来。 纳丝林说:我也理解她,而且我也觉得,即使是局部人体转基因或者说器官转基因,也不能滥用,否则,我都无法想像会出现什么样的风险。 波历听见自己在说话,在这里他很少发言的,可是他发现他一发言大家就会完全地安静下来。他说:治疗性的转基因也许是可以尝试的,但是我完全同意纳丝林的说法,这种技术绝不能滥用,要有严格的规则和审批程序。 有人说(这个人也在他这里“忏悔”过,是他们二室的一名同事):我也觉得局部的人体转基因应该是可以的,但是要谨慎。我还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要通过健康人的基因去治疗性地转给有不良基因的人,恐怕很难划分局部和全人体的界限。比如,有些遗传疾病,尤其癌症,还有精神疾病,或者老年痴呆症,如果要用其他人的健康基因去覆盖,恐怕局部覆盖是不行的,还是要回到全人体这个概念上去。在这个意义上,我也不反对全人体转基因,但是这就更要谨慎了。就像波历说的,要有明确的严格的规定。 第162章 封巴的学生 (时间:11年8月22日) 三,长生不老的梦想 有人指出,全人体转基因并不全部的彻底的是坏事,有一点,可以说它载着人类几千年来的梦想,那就是延长寿命,甚至像人们在各个宗教里普遍寄托在神和上帝身上的那样,像无数君主终身追求甚至放下皇位离开王座漂洋过海去追求的那样,即永远地活着,长生不老。 这个话题引爆了会场,或者说再次引爆了全场。 那天,大概是三个月前的一天,一个宏亮的声音在他们的树丛入口那里响起。这个声音说:让一让,对老年人要尊敬。 这是个看上去有六七十岁年龄的人。波历认识他,他是一室的研究人员,名字叫维克多。他们研究室的人说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怪老头。可是波历知道他不是。 这个看上去有六七十岁说着对老年人要尊敬的怪老头,竟然一跃跳到了小桌子上。小桌子上的啤酒瓶晃动着一阵子叮噹地响,却并没有一瓶倒下的。 他是第一个站在他们树丛里桌子上讲话的人,他是真的把这里当成了讲坛了。 他说:我今天要提出一个问题。提出这个问题之后你们再说说看,人体转基因或者说全人体转基因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 大家都是学习生命科学的。生命科学是干什么用的?当然是为了生命,为了尽可能长的生命。 你们可能都听说过法国生命科学家封巴的传说,这个封巴别的事迹没有人知道,但是都听说过封巴寿命系数,他发现,哺乳动物的寿命约为生长期的5-7倍。人的生长期约为20-25年,因此他预计人的自然寿命为100-175年。 许多人说这个封巴和他的寿命系数只是传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我的兄弟们知道,这不是传说。因为我们就是他的学生,他就是我们的导师。 树丛外面人声鼎沸了。听得出来,这一天这山坡上下聚集人的特别的多。有人高声喊叫:请问你今年高寿? 他说: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岁数算高寿。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是62岁。我到这里已经至少70年了,跟我一起来的师弟说,我们已经来了75年了。这个数字很难确定,我觉得我们到这里已经超过80年了。也就是说,我今年高寿在132到142之间。 外面有人惊呼,也有人起哄。 这话这个老头跟波历说过。那天晚上,波历还记得是一个海风特别大的晚上。身体还在外面,他那半黑半白头发的脑袋先伸了进来。应该是说从树丛边缘伸了进来。他说:听说你会算命?波历说:我不会算命。也许许多人是这么认为的。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来找我。我也不是牧师或者神父,其实我什么教都不信。 那天晚上他跟波历讲的故事跟其他人真的不一样。他说,他的导师是法国生命科学大师封巴。波历当时很吃惊,但看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波历说:真的吗?他说:我有证据的。我这里还有我和我导师的合影,后面有他的签名。 他掏出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给我看。那上面有一个满头银白的蓬松杂乱头发的老头,五个年轻人,三男两女。他把照片翻过来,照片后面是七个人的签名。 波历说;七个人签的名? 老头说:是的。我的大师兄拍照的时候不在。后来把签名也补上去了。 波历说:中间这个老头你说是封巴? 老头有点生气了:当然是了。你可以到网上去查。我是说,如果哪天你有机会上网的话。最右边这个人就是我。我你总认得出来吧? 波历看看照片,再看看他。他跟照片上最右边那个年轻人真的有点像。 波历说:不会吧? 波历没有具体说为什么他认为不会。可是老头明白了。他笑了笑,笑得很年轻。他说:年轻人。我知道你想什么。我们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荒岛,什么研究院都没有,所以我们当时带到岛上来的东西还有一些保留了下来。我这里还有几个古老的英国烟嘴。以后有机会我给你看看。 老头给波历的讲的故事大体上如下: 师从封巴的时候,他不到二十,封巴已经是八十八岁了。四年后,导师封巴去世,在当时已经是非常高的高龄了。 他跟几个师兄妹一直守在一起,一直在同一个大学同一个研究所继续着导师未竟的研究事业。 有一天,他的大师兄说,我已经七十四了,你们也都六十多岁奔七了。我已经快走不动路了,你们也各有各的疾病或者衰老的迹像。你们听说过印度那些大像是怎么死的吗?他的小师妹说,知道,它们在临终前都走到一个大山洞里去,最后就死在山洞里。 他的大师兄说,我有个建议,我们到海外去找个好地方,在那里度过我们最后的日子。 没想到,他的师兄妹们都同意了。他们里面有一对是结了婚的,其他三个人都是单身。结了婚的觉得跟心上人死在一起很好,单身的觉得最后日子有伴也很好。他说:就是有些新来的年轻人说的结伴养老的意思。 他们几个人变卖了自己所有的财产,包括房产,搭上了一艘大轮船。那是条货轮,但船长是他大师兄的堂弟。 这艘大轮船去了好几个国家,他们在船上漂泊了将近一年。在东南亚的一个国家,船上上来了几十头牛。在海上,这些牛忽然得了一种怪病,一头接一头地死去。水手们把死牛和还活着的牛都扔到了海里去。可是,水手们也得了这种怪病了。一个接一个地死掉。最后,连船长也死了。奇怪的是,他们几个人年龄比船员们大很多,却什么事也没有。后来他们说,多半是由于他们常年接触各种微生物和化学试剂,不知不觉中有了某种免疫力。 可是他们几个人都是搞科学研究的,对航海毫无经验。他们只能看着太阳的方向,尽量往北面去。可是碰到阴天,下雨的日子,他们就完全没有了方向。 后来,船上的燃煤没有了。他们只能听天由命,在大海上漂泊着。 一天晚上,风很大,他们在睡梦中感觉到强烈的震动。显然是船触礁了。 他们几个人走到甲板上,发现船在下沉。他们几个人放下一只救生船,到了那小船上。 后来,他们的小船搁浅了。 天亮时,他们发现眼前是一个绿意盎然的海岛。 就是这个岛。 他说,那时候,这个岛比现在美丽得多,而且什么危险的动物都没有。这里有各种各样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水果。他们尝了一些,发现都挺好吃的。这里的动物,包括河里的鱼,陆地上的一种奇怪的兔子,还有那些海鸟,可能因为从来没有见过人,也没有见过坏野兽,所有动物都傻乎乎的。而且这里有着丰富的动植物食品,他们的生存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们在岛上的一个角落后来遇到了野人。 野人?波历叫了起来。 老头说:是的。但是这些野人生活在山上什么地方。他们在海边生活了那么多年,只见到过一两次。 再后来,老头说,他们在岛上生活了二十一年后,岛上出现了现代人。这些人是乘坐大轮船来的。那一天恰恰是他的大师兄弥留的日子。大师兄听到汽笛声坐了起来,说:船。他说完“船”,就去世了。他说,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怪怪的,好像大师兄就等着这艘轮船,轮船来了他就可以去了。 他见到了这些现代人,其中有一个他后来还经常见到,听说现在还成了研究院的领导之一。他那时候就知道他叫范加腾。那个范加腾会说一些简单的法语。 波历说:范加腾?研究院领导?是满头银发的那位吗? 老头说:前不久我在这里还见过他。他现在是满头银发。听口音应该是美国人。 范加腾听说他们几个人是搞生命科学研究的,非常高兴。他告诉他们,他们就是到这里来建一个生命科学研究机构的。如果他们愿意,精力也允许,欢迎他们加入。 他们几个人在法国都没有什么亲人,在这里生活也已经习惯了,再说了,他们本来说好在海外找个好归宿的,再再说了,他们的大师兄刚刚埋葬在了这里。 于是,他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就答应留在这里。 接下来,这里来了很多人,大兴土木,造码头,盖大楼,修马路,建机场。 建机场?波历又叫了起来。 老头说:是的,听说建在了山上。我也没有去过。 然后先后来了很多跟他们一样搞科研的。里面也有跟他一样搞基因研究的。 后来,又过了大概三十年。后来的日子他们反而搞不清楚了。岛上只有他们五个人的时候,他们每天还在一块岩石上刻划,记日子,刻满一年365道,旁边再刻。人来得多了,他们住进了楼房之后,反而记不住日子了。 研究院开建大概三十年后,有一天有人来找他们,就是现在这个研究所或者说四区的区长兼所长施图姆,说是这里想做人体转基因的实验,问他们是否愿意参加,包括做研究,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做受试者。他们商量了一下,觉得他们几个人都已经接近一百岁了,身体已经走向衰弱,疾病缠身,而且他们知道转基因是意味着什么,搞不好马上死亡,搞得好还能多活几岁。他们就都同意了。 他们就是这里的第一批人体转基因受体或者说受试者。 他的一个师妹和一个师兄,他们是他们五个人里面唯一的一对夫妻,在第一次被转基因的时候就由于强烈的排异反应死了。 他和另一个师弟和另一个师妹也经历了排异反应,但总算活了下来。 吸取这个教训,他和他的师弟师妹取来了他们原来的血液样本,对这些自身的血液或者说自身的基因做了年轻化处理。在第二次做自身转基因试验时,在注入了异体基因后,再注入自身的年轻化了的基因,第二次又坚持了下来。不仅是坚持了下来,而且他们觉得自己也变得年轻了。 尽管做了这些准备工作,他的另一个师妹在第三次接受转基因的时候,还是由于排异反应死了。但他和他剩下的那个师弟又坚持了下来。而且再次有自己年轻化了的感觉。更有意思的是,那时候他的师弟已经得了肺癌,而且到了晚期了,但那次转基因后,肺癌细胞全部不见了。 他们先后接受了五次转基因。之后,他和他的师弟做的自身基因年轻化里面有研究干细胞的同事的贡献,即把他们的细胞胚胎化了,然后培育出他们自身的基因。 跟这里其他被转基因的人不一样的是,他和他的师弟从第二次开始一直坚持在注入别人的基因,之后再注入自己的年轻化了的基因。这也是他们俩至今相貌跟当初没有太大区别的原因。 当时,当维克多老头到波历这里讲他的故事的时候,波历受到的震撼是极大的。当然了,这里每个人的故事都很震撼。 最让波历震撼的是,他已经相信维克多的故事了,也就是说,包括相信他的岁数。没有弄错的话,他至少已经一百三十好几岁了。他的师弟同样如此。而且,他虽然平时沉默寡言,就像他的同事们说的那样,可是他一旦开始说话,却能口若悬河,精神烁然,别说一百三十几或者一百四十几了,就是说他现在是六七十岁,恐怕也没人相信。 更何况,这一天,他竟然能够一跃跳到他们的桌子上,用宏亮的声音充足的中气对树丛内外山坡上下的人发表演讲。 真的是演讲。而且是精彩的演讲。 第163章 生命的极限 (时间:11年8月22日) 扯远了。不过感觉这个插曲是需要说清楚的。 当然了,在这里还需要复述一下这里讲的主题。上面说到,他们在过去的五个月里在啤酒花园树丛内外讨论的主要是两大问题。一个是他们这里这条河。这在上面已经归纳结束。现在正在归纳的是第二个大问题,即人体转基因的问题。前面谈了两点,一,人体转基因跟克隆人的区别。二,人体转基因的治疗效用。 这里正在归纳着的是,三,长生不老的梦想。 这个“三”是由封巴的学生或者说弟子、法国人维克多跳上他们的啤酒小桌开始说的。 现在要请维克多继续讲下去。也就是说,从被中断的地方继续他的归纳。 站在小啤酒桌上的维克多说:不管你们相信还是不相信。封巴确有其人,而且正是我们的恩师。我们六个师兄妹是七十余年前到这个岛上来的。除了大师兄是自然死亡,我们剩下的五个师兄妹都接受了人体转基因,是在我们自愿的情况下接受的。我们五个人里面有三个死于人体转基因,主要死于人体转基因的排异反应。但我和我的师弟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你们看到了,我还活得很年轻,我的师弟更是活得活蹦乱跳的。 我和师弟都活到了一百四十来岁,也许我们还能活很长时间。也许你们听说过,世界上最长寿的人也是活到了一百三十几岁,那是自然活到这个岁数,也就是说是在封巴生命系数的范围内活到的。而我和我的师弟活到一百四十来岁,却完全是拜人体转基因所赐。 你们说人体转基因很危险。没错,不说这种技术的外溢效应或者说社会历史效应,仅就技术效应而言,这种技术手段确实本身就有很大的风险。我们五个人有三个死于排异,死亡率达到了60%。可是我们师兄弟二人不但活了下来,而且高质量地活到了一百四十来岁。更而且,我面前站着的你们,不也是鲜活的例子吗?你们都接受了人体转基因,但你们都好好地活着,许多人甚至所有人甚至都活得比之前更年轻了。不是吗?当然了,不排除跟你们一起被转基因的人里面有很多人死于这种技术,也许死亡率达到50%,60%,甚至更多,但不也有你们这么多人活了下来吗?也许你们会活得比我和我的师弟更长,甚至有的人可能几百年后仍然活着。 我的导师封巴说人最多能活到175岁,那是指的自然地活。随着医疗水平的提高,加上各种营养的补充,比如维生素e等,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活到接近175岁的范围内。可是,那也就到头了。 但是,通过人体转基因,即不断地把其他年轻人的基因转入自身,加上自身年轻化了的基因,我们也许真的是面临一种长生不老、活成神仙的前景。 这样的前景,一直是人类的梦想。我相信,如果把这种前景传播出去,尽管有种种害处,甚至像有的人说的,有天下大乱,有一些民族被消亡的可能性,但是,一定会有许多人宁可冒着天大的危险去追求这种永远的生存。 说维克多的演讲引爆了全场或者说树丛内外山坡上下,真的没有丝毫的夸张。有一段时间谁都想说上几句,有一段时间谁说的别人都听不见。一句话,会场沸腾了。 而且这种沸腾持续了很久,好多天,甚至好几个星期。 这里只能把零零星星听到的摘要地作一些记录。 有人说:你这个言论煽动性太强了,因此也太危险了。如果你这样的言论传播到外面的世界上,这个世界不用等外星人来了,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许多人会做着长寿梦而死亡,许多民族可能完全地被毁灭,到头来,人类自己就毁灭了自己。 有人说:长寿乃至永生是人类的梦想,人体转基因可能确实会帮助人类实现这个梦想,不能因为它有对社会无法估量的威胁和危害前景而因噎废食,至少应该往这个方向研究下去。 有人说:我们都知道,基因老化是自然现象。转基因也许能从另一个角度着手,延缓人的老化,但是归根结底阻止不了细胞核的老化或者说基因内核的老化。人体成纤维细胞在体外培养时,最多只能分裂50次。有同行采用生物技术,把已经分裂了10次的成纤维细胞核移入已经分裂了40次的成纤维细胞,并移走原来的细胞核。结果这种“幼核老质”的细胞又分裂了50次,超过普通的成纤维细胞分裂次数40次。这个试验证明,细胞的衰老是由细胞核里的基因物质决定的,改变基因就可以改变细胞衰老的时间。我们这里做人体转基因实际上就是在做这样的事情。但是就物质的天然属性而言,凡是生物,就不可能是永恒的,同样的过程不可能无数次地重复。总有一天,细胞本核或者说基因内核会无法再被更新,人在那个时候也还会死亡,也许这个人的最后几年甚至几十年就生活在一种痛苦的死亡过程中。或许这样干涉人体内核,且不论这种做法的伦理和社会问题,确实会使人的寿命突破175岁的自然极限,达到几百岁,甚至上千岁,就像有些乌龟或者大树那样,但极限还是有的。 有人说:到最后,每个人都活成了别人,不仅违背了上帝的意志,而且人的本质模糊了,人活着的意义也没有了。如果世界上活着几百亿个弱肉强食自私自利想杀人就杀人想强奸就强奸的套在人的躯壳里的动物,杀了人或者犯了其它罪就把自己的基因和面目改掉,然后继续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个世界就是被行尸走肉给充满了。这个世界一点都不美好。不仅是不美好,简直是太可怕了。 有人说:还是那句话,科学研究就其中性意义而言,是无疆界的,甚至是无底线的。可是,关键还是要权衡一种科学研究对人类的本质意义。就人类的本质意义而言,还是应该有底线,人类还是必须要规定自己的底线。 在这个关于人体转基因的问题上,我觉得只要简单归纳一下即可。 人体转基因是一门伟大的科学,但它也可能会成为一种可怕的破坏物。它可能有很大的好处,可能可以让人类的一些梦想(痊愈、长寿)成为现实,但一旦失控,或者一旦被有些人利用,它会成为一种毁灭性的元素,对人类的毁灭性可以大于核武器。因此,可以继续研究,为人类造福,但首先要有明确的约定,要有对破坏约定者的有效惩罚措施。如果没有明确约定和有效措施,宁可禁而止之。 还有一点要总结的是:在这里,每生活一天,你都会进一步感觉到,你的周围充满了人类最杰出的大脑。世界上的精英真的是大规模地被集结在了这个地方。 很多人和很多言论和很多思想都让波历非常之钦佩。 当然了,这里面也会有败类。 而这里的败类也会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那种。 第164章 人潮的起落 (时间:11年8月22日) 海浪说:干杯! 他举起一瓶啤酒,可是没有人响应他。他们都在喝着手里的那瓶啤酒,可是大家连碰一下瓶子的兴趣都没有了。 娜拉说;不知道明天这里还会坐着几个人。也许是三个人,也许是两个人。 一个月前,7月份的时候,这个啤酒花园里还是漫山漫坡挤满了人的。在这个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看不到电影也看不到电视剧更看不到新闻联播的地方,这样的集群活动成了最大的快乐,就像慕尼黑啤酒节,要的就是一个热闹。 平时不参加集体活动也不到酒吧喝酒的人也出现在了这里。 这时候,啤酒花园里的人群早已经散开了。但这种散开仍然是散在花园里。只是,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伸长了脖子在人群的后面听广播了,何况也越来越听不清了。于是,一堆人散成了许多堆,坡上的各个树丛空间,坡上的大平台,坡下更大的平台,坡下的室内酒吧,大家都在热烈地讨论着。 他们这个树丛空间实际上被边缘化了,尽管这个空间的入口处仍然总是堆着人挤着人。 有两次历看到了雷果,他在他们这个树丛空间的入口处人群里挤进来,一如既往地把他的眼睛眯成缝。波历叫他,他就不见了。 同样有两次波历见到了施图姆。他倒是不用他们招呼,就挤了进来。他微笑着说:很好!很热闹!很好!然后就走了。 这个区长微笑着。波历想。他想起海浪的叙述,真的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第一次这个区长微笑着进来,说了“很好”之后,第二天,事情就发生了。 一开始,事情发生得无声无息。 这里说的还是一个月前的那一天。 有人喊起来,灯亮了。有人喊叫:真的,灯都亮了。 树丛空间入口处的人们都转过了身去。他们也都走了出去。 大家说的灯亮了,指的是河边的灯。他们前方的基因河灯火通明。 他们跟着大家走出啤酒花园,跟着大家向河边走去。 他们走到河边时,正看到吊桥回归到它垂直的状态,河边的灯都在它们的原位,就像是从来没有升起来放大亮度过,河边跟平时的夜晚一样,没有任何异样。此岸和彼岸都没有汽车和穿着制服的人。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远处海涛的声音。安静得可以听到许多人的呼吸声。 所有从啤酒花园里走来的人都不说话。他们好像是约好了的,没有一个人说话的,没有一个人提问,刚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一个人说话了。这个人是施图姆。他显然是从河边走来的,穿过呆呆地站在那里的人群,走到了他们面前。他说:回去吧。什么事都没有。 他是微笑着说的。他还拍了拍他们每个人的肩膀,包括波历,海浪,娜拉和若雪。 他是从河边走来的,因为波历看到了他鞋子上的泥泞。同时看到的是他的微笑。他笑得很亲切,很灿烂。 下一个夜晚,啤酒花园里仍然挤满了人,可是说话的声音小了很多。或者说,很少有人说话了。 再下一个以及更下一个夜晚,之后所有的夜晚,河边的灯光没有再亮起来过,可是波历经过坡下的平台去室内取啤酒的时候,听见有人说:又少了几个人。 波历回过头去,没有找到那个说话的人。他们的脸都朝着别的方向。 他遇到一个三室的人,这个人也到他这里“忏悔”过。波历说“嗨”,他也说“嗨”。波历说:你见到你们那个女同事吗?他问波历:你说的是哪个?波历说:就是她的师兄们到上游去探索的那个。他说:没有见过,几天没见到了。 他转身走开了。好像不太愿意跟波历说话,像是多说什么就会说错什么那样。 他旁边的那个女孩子轻轻地对波历说:他心情不好着呢。波历说:我理解的,你说的那个师姐跟他是一个实验室的,他们俩经常走在一起的。已经不见了两天。我去她宿舍找过她,她宿舍的门是关着的。这两天在食堂里我也没有见到她。 又过了两天,波历又在下面的花园里见到了这个女孩子。她说:他也不见了。波历说:你说的是谁?她说:就是那天你问有没有见过那个师兄去探险的那位男同事。 一开始,几乎察觉不到什么。可是在一个星期后,纳丝林说,感觉人少了很多。帕特里克说,好像是的。 两个星期后,这种感觉就很明显了。谁都感觉到这里聚集的人数比一周前和两周前减少了很多。 大卫说:可是河边的灯光再也没有亮起来过啊。 若雪说,也许以后也不会再亮了。 再然后,人数的减少就变成显性的了。三个星期后,也就是两个星期前,整个坡下的花园里完全没人了。 一个星期前,坡上的人也没有了。就像是一下子没有了的。剩余的只有他们这个原始树丛里的空间,仍然坐着十个人,里面包括那个一百四十来岁的维克多。 海浪说:河边的灯没有再亮过,可是一定有不少人被送到河里去了。 维克多说:不光是这里人少了,我们一号大楼里和一号食堂里的人也少了不少,每天感觉都有人在消失。 第二天,维克多也没有来。或者说没有出现在啤酒花园里。 那天,他们这里坐着的就只剩下他们原始的八个人了,即纳丝林,百合,大卫,帕特里克,海浪,娜拉,若雪和波历。 海浪说:还是那句老话,祸从口出,言多必失。 他们一起分析了这几个月来大家说的话,波历把他归纳的内容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他们几个人都认为,这几个月的公开讨论,里面一定有不少话是犯忌的。大家看着没事,越来越胆大,什么都敢说。 海浪说:比如三室那位中年女人说的她的师兄们探险的事,应该就是犯忌的。 波历说:我们都说过犯忌的话啊。比如你就说过,你怀疑河里的鼠鱼是人为造成的。 海浪说:可能我还有点用,暂时要留一下。 三天前,纳丝林和大卫也没有出现在啤酒花园里。这回他们真的有点慌了。 波历说:我还奇怪着呢,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见到他们俩,在食堂里也没有见到。 百合说:是的,我跟纳丝林每天早晨离开宿舍的时间都几乎完全一样,我们总是能在楼下碰到,然后一起走到我们的大楼去的。今天早晨我就觉得奇怪,我都走到大楼了,也没有见到她。当时我还想,她也许是今天走得比我早。 昨天晚上,他们四个最原始的人仍然早早地在树丛里聚齐了。可是,他们都各自喝了两瓶啤酒了,百合和帕特里克仍然没有出现。 波历说:不对啊。白天我们还在一起的,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还坐在一起。 他们又坐了一个小时,又各自喝了一瓶啤酒。 波历说:我们去找找他们吧。一个小时后回到这里来。 他跟海浪去了他住的宿舍楼,直接到了帕特里克住的房间。他敲了很久的门,他还叫了帕特里克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应。他又带海浪去了他们的实验室。雷果在实验室里,波历问雷果百合和帕特里克有没有来过。雷果说:下班了。波历说:他们来过又走了?雷果说:是啊,他们来的时候你不也在,他们走的时候不是跟你一起走的吗? 他们回到啤酒花园,在门口就碰到了娜拉和若雪。她们说,去过百合的宿舍房间了,没人。 昨天晚上他们四个人早早地就散了。海浪说:我要请上帝保佑我们了,保佑明天晚上我们四个人还能相聚。 昨天晚上波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反正应该离天亮不远了。 今天一整天他就像丢了魂似的,一整天室内室外地走,从实验室走到河边,走进一个一个的酒吧和咖啡馆、小饭馆,走进超市。到了最后,他也不知道他走来走去是为什么了。 直到他在路上遇到了施图姆。施图姆说“下午好”。他是微笑着说的。波历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把对应的微笑还给他。他直截了当地问施图姆:区长,人都到哪里去了? 施图姆一脸惊讶:人?什么人? 波历说:百合,帕特里克,纳丝林,大卫,还有很多人,还有维克多,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施图姆一脸无辜:你得问他们啊。 波历说:那你告诉我,我到哪里去问他们。是到河里去问吗? 他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勇气,感觉自己有点疯狂了的意思。 施图姆一脸微笑:到河里去干嘛?河水挺冷的。 波历说:人都不见了,还有人搞研究吗? 施图姆说:有人搞研究的。小伙子,做好你自己吧。 做好我自己? 他走远了,波历还在想着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今天晚上,波历说:我们至少到现在还是幸运的。 海浪说:那就先过好今天晚上吧。 好像海浪说话有股什么力量。他刚说完这话,忽然就起了大风,一阵特别厉害的海风一下子就吹了过来,不仅他们周围的树乱响乱摇,连他们桌子上的啤酒瓶都被吹倒了。 若雪说:我们必须找到生路。否则我们都不知道,什么事情哪天会找到我们。 娜拉说:对,我们必须想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里,即使前面是死亡等着我们,也不能是我们等着死亡。 他们并没有商量具体的什么措施。可是娜拉这句话让他想到深夜。 即使是死亡等着我们,我们也不能等着死亡。 这就是这里生存的哲理。他想。 第165章 沉默的回归者 (时间:13年2月19日) 从啤酒花园树丛里人潮汹涌到重新回归到四个原始人的那天至今,又是一年半过去了,也就是说,他到这个岛上已经已经十三年了。 他们四个原始人始终坚持着相聚,在啤酒花园里,但不仅仅在啤酒花园里,也在各个酒吧里、咖啡馆里,也经常在河边,散步和坐着。一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还真的不时等来了一些事情,一些让他们兴奋的事情和让他们失望的事情。 四区里的人,食堂里吃饭的人在减少之后,又慢慢地增加了。在河边散步和坐着的人也重新多了起来,尤其在之前即11年下半年的时候。许多新的面孔出现了。 一天,在11年下半年的某一天,晚饭后,波历和海浪坐在河边的长凳上,看着娜拉和若雪向他们走来。她们从最后即最近河的一排房子街角露出来之后,娜拉就开始奔跑,若雪也加快了脚步。海浪和波历就站了起来。 其实每天都是这样的,如果在河边见面,就是这样。 可是这一天有点不一样,娜拉不是气喘吁吁地抱住波历就完事,到了他的面前,她跳了起来,双手和双腿都环抱住了他。波历双手托住了她,同时看着若雪和海浪也像每天那样抱在了一起。若雪已经渐渐适应了海浪的重新示好。毕竟人不能总是生活在悲哀的回忆之中。 娜拉落地后,波历说:发生什么好事了? 他直接问好事,当然是因为娜拉兴奋的跳跃和空中搂抱动作。这还是那天之后她第一次跳起来抱他。 娜拉仍然在喘着气。她说:猜猜看。 海浪说:找到男朋友了? 娜拉说:怎么可能? 波历说:有爸爸的消息了? 娜拉说:还没有。 波历说:猜不到了。 娜拉说:告诉你们吧。她还活着。 波历说:她?我们认识的一个女人? 娜拉说:是的,你们也认识。她是最早失踪的人之一。就是我们研究室那个中年女人。一个古代的问题是,你知道狗熊是怎么死的吗?笨死了,就是那个莎莎。 若雪笑着说:就是师兄们到上游探险的那个师妹。 波历说:她又出现了? 娜拉说:不仅是她,我们研究室里另外两个失踪的人也回来了。 波历说:这还真是个好消息。这个消息真的很好。她说这段时间到哪里去了吗? 娜拉说:我问她了。可是她像哑了一样,什么话都不说。 第二天,波历和海浪相约,早饭后就去了三号实验室大楼,找到娜拉和若雪。她们带他们去了那个娜塔莎或者娜拉说的莎莎的实验室。 这个娜塔莎看着几乎可以说是闯进实验室的他们。他们一连串地向她提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问她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问她这是怎么了,还认识我们吗?她先是一脸的惊惶,连着倒退了几步,最后跌坐在椅子上,然后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他们,再然后就转过身去,面对着她桌子上的显微镜,再再然后就把头埋在了显微镜上,完全当他们不存在了。 她房间里的同事对他们说,让她一个人待着吧。 他们就退了出来。 波历说:她眼光里亮过几下,在惊惶的时候亮过,在茫然的时候也亮过,尤其在她眼睛对着我的时候,受累,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她应该是认识我们的,尤其是我。 又过了三个月左右,12年初的时候,有一天,波历走进实验室,竟然见到了帕特里克。他见到波历就把头转开了,好像看到了魔鬼一样,眼神里全是惊恐。 波历看到的帕特里克瘦了很多,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但波历还是兴奋地抱住了他,他抱住的是一个干瘦的颤抖的身体,感觉抱住的是一个骨架。 波历说:帕特里克,你还认识我吗?我是波历。 他说:波历?帕特里克?你叫我帕特里克? 他倒是不像那个娜塔莎那样什么话都不说。他一开始就说话的。可是他好像谁也不认识了,连他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雷果说:让他一个人待着吧。 每个人都说这句话,每个在原地待着的人都这么说。 帕特里克说:你叫我帕特里克?你是山姆? 帕特里克跟波历说过,他原来的名字是山姆。他还记得山姆的名字,可是显然忘记了波历是谁,也忘记了他之前叫过帕特里克。只记得他自己先前的名字。 又过了三个月左右,一天,波历是背对着门坐着的,他听到脚步声,一个女人的脚步声,他闻到了一个女人的气味,一个熟悉的女人的气味,他跳了起来,转过身去。他果然看到一个女人缓缓地走进来,是雷果牵着她的手走进来的。 波历兴奋地叫了起来:百合? 她说:我认识你吗? 波历几乎晕倒。又回来了一个同事、朋友,同时又回来了的是一个同样失忆了的人。 他们的实验室恢复了原样,但与此同时,它再也回不到原样了。帕特里克和百合不像那位娜塔莎那样,他们说话,从来不拒绝说话,但是他们的记忆显然中断了一段,这一段似乎是好几年。他们完全不认识波历了,可是他们还认得雷果。 不管怎么样,他们回来了就好。波历对娜拉、海浪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们也说,能回来就好。海浪说:可惜他们经历了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若雪说:但愿其他人也能回来吧。 波历说:有的人是失忆了,有的人好像并没有失忆,至少没有完全失忆,可是这些人好像再也不说话了。我今天又碰到了娜塔莎,我叫她,她看着我,她看着我的时候我看到她眼睛里的亮光。每一次她看到我眼睛里都会亮一下。可是也就是亮一下,然后就不理我了。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我,还是对我只有那么一点亲切感,或者说那么一点印象。 雷果的眼睛变大了。不是变得无神的那种,但那种神不是先前那种了。换句话说,一年来,雷里的眼睛几乎再也没有瞇缝过。熟悉雷果的人都知道,他在高兴或者兴奋的时候才会眯起眼睛来,眯得越细越有弯度,越表明他的高兴程度。 雷果经常看着帕特里克和百合摇头。刚开始的时候,他叫喊过:你这是怎么了?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会做了?后来他不再叫了,只是摇头。后来头也不摇了。 帕特里克和百合就像刚进大学不久的学生,正在一点一点地学习生命科学的实验操作。但是波历感觉得到,他们还没有完全忘记自己做过的事情,每天还都有些进步。 波历对雷果说:已经不错了,会好起来的。 他说:会好起来? 他也学会了波历的说话方式,就是重复别人的话,加上问号。 从百合回到实验室,一晃又是七八个月,可是波历最初去的那个实验室里换了人了。也就是说,已经有两个人顶替了纳丝林和大卫。这或许意味着,纳丝林和大卫是回不来了。 回不来的人看来还真不少。包括那个一百四十多岁的维克多。 有一天,不久前的一天,雷果忽然叹了口气。波历看着他。雷果说:可惜了,不过活得也够长的了。 波历说:你跟他熟吗? 他们都没有提名字。可是他们都知道对方说的是谁。这几年下来,波历跟雷果也有点心意相通的意思了。毕竟都是智商很高的人。受累。不过这是实话。 雷果说:反正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了。 他又说:我现在也已经一百十几岁了。 波历说:你知道他的师弟是谁吗? 雷果说:不清楚。反正我来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在这里。这几十年来,死了不少人,也有很多人消失了,就像我们这一年来消失的同事那样的消失了,可是还有不少仍然活着。他们中间肯定有年龄比我大的,而且应该还不少。 波历说:可是他们看上去也都不老。 这一年半的时间里,雷果对波历敞开了他的研究领域,包括他的秘密研究领域,而且尤其是他的秘密研究领域。 就在百合和帕特里克失踪、在啤酒花园由盛而衰几天之后,他就把他的秘密研究领域对波历公开了。 雷果说:说穿了也简单,就是倒转基因。 波历说:倒转? 雷果说:是的,你知道的,维克多做的事情,在自己的身体被注入其他人的基因后,再把他自己的基因注入体内。这件事维克多也对我说过。其实这就是倒转基因,至少是其中一种做法。 波历说:我在二区的时候,跟一些前辈做过倒置细胞的事情。 雷果说:就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早就开始做倒转的研究了。但是效果不是很好。在动物身上,这件事情有不小的进展。你可以到动物房里去看看。 波历说:我看到了,我一直想问你。比如那两只长着百合的嘴唇的兔子,它们的嘴唇都变回兔唇的原来样子了。我真的很惊讶,一开始我甚至认为那是换了两只兔子,但是根据它们的气味,我认为还是原来的那两只,气味也只有一点点变化。 雷果笑了:你的本事还真是有点用处的。你说得没错,还是原来那两只兔子,但我已经把它们的基因成功地转回去了。还有那只猴子,你应该也看到了,鼻子也塌陷下去,基本恢复原状了。其实其它很多小动物的内脏也倒转回去了。 波历说:那是很大的成就啊。 雷果说:但那只是局部的,实际上还有人的基因存在着。但无论如何,在动物身上做的实验还算是成功的。可是,一旦做到人体上,我说的还是体外实验,就很难了。你们几个人的基因我都做过体外实验,可是倒转不了,或者会倒转过度。这不仅仅是使用什么分子的问题,当然还有节点问题,什么时候放入什么分子,但最关键的是,你们身上的、包括我自己身上的基因,不是单纯的基因,里面还有你们二区或者其它地方研制的多能细胞,还有一些病毒之类的东西。光倒转基因是不行的。我觉得我们俩应该合作起来做这件事情。 从那以后,波历跟雷果就一直在做着倒转基因的研究。波历把他在二区学到的倒置细胞的技术也放了进去。当然,所有这些他们都是在悄悄地做着的。他们知道,无论是倒置还是倒转,在这个地方都是犯忌讳的事情。 他们取得了一些进展,主要在体外实验中,包括对动物做的实验中。但是,说实在的,这种倒转和倒置难度之大出乎我们的意料。毕竟,对他们进行的转基因加细胞增殖的输入,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混合剂,而且在节点上很难掌握。 但他们仍然在努力着。 因为他们都知道,一旦转基因加细胞繁殖加病毒和分子的综合技术被坏人利用,广泛地用到外面的世界里去,那种危害可能是巨大的,而且几乎是不可逆转的。 第166章 古人类头盖骨 (时间:13年9月1日) 一个星期前,波历又更换了工作岗位。来到四区或者第四研究所后,他的工作岗位只更换过一次,那还是刚来的时候,更换的地点在同一栋大楼里即第二研究室大楼里。之后他的工作地点基本上稳定了下来。 那天,施图姆来到二号楼他们的研究室,即波历和雷果、百合、帕特里克工作的地方,他带来了一个年轻人,年轻的男人。他对雷果说:从今天开始,这位山姆将在这里工作,波历换地方了。 雷果说:为什么?凭什么?你要把波历带到哪里去? 施图姆说:这是领导的意思。 波历就这么跟着施图姆走了。他听到了百合的哭声。她和帕特里克的智力和记忆正在慢慢地恢复中,可是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她对他也有着一份感情和不舍。而且,他明白,所有的人,即使是曾经失忆的人都明白,如果有一个人被带走,等待着这个被带走的人的通常是一种新的恐怖。 他已经告诉过自己,这里会有无限的新鲜事物等待着他,新的诡异,新的震惊。结果仍然是想不到,就像之前的许多个想不到一样。 他跟着施图姆,走到他们a2楼的纵向通道那里,向右走就是这栋楼他们每天进出的大门。可是他却向左转了。 短短的通道尽头,墙壁裂出门来。这也是波历熟悉的地方,也就是说,进门之后,再穿过一条不长的通道,左右两边就是他们的动物房了。 难道我新的工作岗位在动物房里?他这一惊可是不小。难道要让他到实地来研究动物,亦或让我当饲养员? 走到横向通道那里,施图姆却既不向左转也不向右转,而是向正面的墙壁走去。 波历记得中国一个综艺节目里魔术师常说的那句话:现在到了见证奇迹的时刻。 在这里,二区和四区,这些年下来,他早已见怪不怪了,可是他仍然会“怪”,会惊讶,会震惊,因为骨子里的他还是一个平常的人。 因为,本以为是通道尽头、不向左就必须向右拐去的地方,那堵墙壁,也裂开了,裂出一道门来。 这道门的后面仍然是向前即向东而去的通道。 这条通道不长,跟前面的那条通道一样,两边的墙角都是发光的,很亮。通道尽头又是一扇门裂出来。穿过这道门,是一个像公寓里的玄关那样的地方,比之前的通道宽敞些。 再往前走几步,左边裂出一道门来。 波历这个这些年已经被惊呆过无数遍的人,再次被惊呆了。 这道门里是一个宽敞的大房间,一间大实验室。 这并不能让他惊呆。真正让他惊到呆的是,这间实验室里光线明亮。 他说的不是灯光,而是自然光。 这么说吧,站在这个实验室里,看到的是他们a2实验室大楼即第二研究室大楼的背面,也就是动物房那面的墙。 有必要在地理位置上说得更清楚一些:如果从a2楼朝西的大门走进大楼,到了第一道横向通道即明摆着不隐瞒的那条通道那里,向左向右都是实验室,向左到头、会议室旁边是我和雷果们共同相处了相当不短时间了的101实验室。如果在这条进大楼的通道继续往前走,在获得了资质后,一堵墙会在你的面前裂开。沿着裂出的纵向通道继续往前即往东走,不远的地方,有第二条横向通道,两边是动物房。动物房是对着实验室那边的,通过动物房里的玻璃窗往西看,能看见西面的实验室,还有卫生间、会议室等。 现在关键节点到了:走在动物房的横向通道里,比如向左拐走向他们101室的动物房,右边即东面是玻璃窗。从通道的玻璃窗往外即往东面看,看见的是2号实验大楼后面的山壁,山壁跟动物房之间的距离约为七八米。 可是,他现在跟着四区区长兼四所所长施图姆,在东西向的纵向通道上又穿越了一堵墙,又经过了一条长约七八米的通道,然后进入了左面的房间,一个面积相当大的实验室。记住了吗?站在动物房那条南北向的横向通道里,往这里看,看见的是山壁,如假包换的山壁。 而当他站在这个山壁里的大实验室里的时候,向他们的a2楼那里看,他看见的是动物房那里的窗子。可是却看不见窗子里的过道、墙壁和各个动物房的门。 不知道说清楚了吗?确实有些过于啰嗦了。可是如果不搞清楚这些地理方向性概念,也无法理解他新的困扰或者说惊讶。 当然了,这里面包含了完整的障眼法,即外间世人说的黑科技。 这个实验室里只有一个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 这是一张波历见过的脸。 说见过,而不说熟悉,是因为波历在这里很少见到他。但他给波历的印象却是非常的深刻。 原因是,这很少见到之中有一次是在河边,即灯火通明集体投河的那个夜晚。 当时波历提问:这到底是老鼠还是鱼?一个人在他身边说:这是一个新物种。波历转过身去,看见了一张满脸皱纹的脸。这是波历至今跟他唯一一次对话。他之前和之后只是偶尔在河边散步时见过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打过招呼。之前没有,之后有过,也就是波历,不管是他一个人在河边走着,还是跟海浪、娜拉、若雪他们走在一起,他跟这个皱纹老头打过招呼。可是皱纹老头从来就不理睬他。海浪说:别理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跟谁说过话。波历问过海浪,这是谁。海浪说不知道。 现在这张脸就在波历面前了,他看了看波历,走上前来,又从头到脚地审视着波历。而施图姆就在一边保持着他那永远的微笑,那种文质彬彬的微笑。 这张脸说:一个新物种? 施图姆说:你们自我介绍吧。以后你就跟着马里奥了。后面那句话当然是对波历说的。 马里奥?波历听说过这个名字,经常听到人提起这个名字。可是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在这里颇有些名气的马里奥长着的就是这么一张全是皱纹的脸,他第一次对上名字和脸,就跟这个人整个粘在了一起,或者说,成为他的弟子了。 波历说:这里是研究什么的? 施图姆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那个马里奥。就走了出去。 整个上午,一整天,波历都憋得够呛。原因当然是,这个马里奥几乎完全不跟他讲话。 除了“新物种”这句话,之后他只问了波历一句: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波历说:波历。这是我现在的名字。他抬头看了波历一眼。在看这一眼的时候,他脸上的皱纹明显得变得更密集了。与此同时,他迟到地哼了一声。然后就再也不理波历了。 皱纹是他的典型特征。波历只在一张得过什么世界摄影比赛大奖的照片上看到过皱纹如此细密的脸,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国北方老农民的脸,一个脑袋上扎了一条毛巾的老农民。马里奥脸上的皱纹就体现了那种饱经风霜的细密。但是看上去倒不让人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好像这么多这么细的皱纹就应该长在这张脸上。 波历向马里奥提了一系列的问题,比如我们在这里是干什么的,研究的是什么,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可是他的头再也没有向波历完全地转过来过,也没有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波历只能自己在这个巨大的实验室里转悠。 实验室里有很多仪器,有些仪器他都没有见过。还有很多排橱,两排是玻璃门的,其它都是木门的。 在这里面散步,说实在的,他非常震惊。一排玻璃橱里放着许多人的骨头,以头盖骨为主,一些头盖骨旁边还放着人其它部位的骨头。 说非常震惊,是因为他看到的许多头盖骨显然不是简单的头盖骨。简直就不是人的头盖骨。或者说,这些好像是古人类的头盖骨,有的更偏向猿人。 比如有两个头盖骨,只是举个例子,一个大一些,一个小一点,他觉得似曾相识。他几乎是惊呼起来,这是尼安德特人? 当然了,马里奥没有理他。 他毕竟是学习生命科学的,古人类学虽然没有系统地学过,可还是有过一些接触,也去过世界各国的一些古人类化石发掘地的展馆。他说那是尼安德特人,是因为他见过尼安德特人的头盖骨化石。他也知道,尼安德特人男性身高在165到168公分之间,女性在152到156公分之间,颅骨容量在1200到1750立方厘米之间。他们最大的特点是额头扁平,眉弓到发际线的距离比现代人短得多。 晚上,跟海浪、若雪和娜拉一起走在河边时和后来坐在酒吧里时,说起他这一天的转折和经历,他们的惊奇点有所不同,但大家最觉得奇怪的是他说的那些头盖骨和其它骨骼的化石。若雪说:这里还有研究古人类,研究古人类基因的?娜拉说:不应该啊,我总觉得这里所有的研究都特别讲究实用性。海浪说:追求实用性这一点恐怕是确定无疑的。我觉得这里不会莫名其妙地去研究不实用的事情。 波历走到一排木橱那里时,那马里奥忽然大叫一声:不许动! 波历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回头看他,他却在埋头做自己的什么事情,根本不看他。 但是他又补充了一句话:一扇门都不许动! 说这话时他仍然没有回过头来。 说完这话,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接下来的几天里,波历这个新工作岗位的形势没有什么变化。一脸皱纹的马里奥对他仍然是不理不睬,每天只对他说一两句话,而且这一两句话每天也只有略微的变化,或者说进化。 比如第二天,他问了波历一句:你为什么叫波历? 波历说:我本来不叫波历,到了这里他们给了我这个名字。 第三天,他问了波历一句: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波历说:我原来叫章程。 第四天,他问波历:你原来是中国人? 波历说:是的。我原来是中国上海人。 第五天,他问波历:你说你是上海人? 波历说:是的,我是在那里出生和长大的。 第六天,他问波历:你凭什么叫波历? 波历说:他们就这么叫我的。在这里所有人都这么叫我。 今天是第七天了。 波历已经习惯了这个马里奥的每日一问和全天的沉默不理睬了。 可是没想到,这个马里奥今天忽然就爆发了。 说“爆发”,指的是语言上的爆发。 就好像是他每天都在从每日一问及其引起的每日一答里汲取营养,然后慢慢消化。到了今天,消化过程总算是完成了。 第167章 人类祖先 (时间:13年9月1日) 今天是第七天了。 马里奥的爆发却不是马上就来的。 今天波历走进实验室,马里奥一如既往地不理睬他。而且还突破了一如既往,甚至连每日一问都没有。这么些天,波历已经习惯了这种一如既往,习惯了这种无聊。既然他只能看那两排玻璃橱而不能打开任何一个橱的门,又没有电脑可以供他冲浪或者叫色分,他还不如整日地坐在对着窗子的工作台前发呆,或者叫入定,看着对面他们实验室大楼背面即动物房过道这一侧的玻璃和墙,偶尔可以看到一两只海鸟落下来,跳跃着,再飞起来,更多地是看着太阳的移动,接近中午的时候太阳先是从他们这间实验室的背后走到他们实验室跟他们实验室大楼中间,照亮对面动物房一侧的墙和窗,然后移过来,照到他们的窗玻璃上,再然后慢慢地缩小,缩到只能从他们这边的山壁把光反射到对面的墙和窗上。 当然了,他会去想种种的事情,发生在二区和四区的事情,有时候也去想一想很久以前发生在中国上海的事情。 在光线慢慢地暗下来的时候,马里奥忽然说:下班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了波历的身后。他一开口还真吓着波历了。而且他居然说“下班了”。 波历说:噢,下班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他却还有下文:晚饭后我们在最响的那家酒吧门口见。 说完他就走了。把波历扔在下一轮的发愣里。 这还是马里奥吗? 波历当然知道最响的酒吧是什么意思。当然那就是他说的重金属酒吧。 说实在的,波历走向餐饮街的时候,还不相信这是真的。 可是他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一脸皱纹的怪老头。他真的站在了最响的酒吧门口,而且还在吸着一根雪茄,而且还享受地吐出烟圈来。 波历觉得他是又进入了另一个夹层里或者外间说的平行空间里了。他走向的是一个他认识而又不认识的老头。 波历走近他的时候,是他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的时候。更让波历产生夹层意识的是,他领着波历走的路,曲里拐弯的,是一条他熟悉的或者说非常熟悉的路,小巷拐入另一条小巷那条。 然后他走进了那家后面住着海浪、旁边是娜拉和若雪最初现身的门的小酒吧。 更更夹层的是,他对准吧台左边通往海浪和木兰他们住处的门走去。波历还没来得及多想,比如他是否是海浪的邻居的时候,他在吧台后面却拐弯了,向右拐,从吧台和酒柜之间狭小的服务生空间走过去,熟门熟路地打开尽头的一扇门,直接走了进去。 这里竟然有一个小包房。小包房竟然还有一扇能看见对面墙壁的窗子。外面的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墙壁的砖缝都能看清楚。 他们刚在小桌子周围的单人沙发上坐下,那个长得像小男孩实质上是小女生剃着一个小平头的服务生果果就跟了进来。刚才经过吧台后面时波历完全没有见到她。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进来的。 更而且,她直接就端着两杯金汤力,直接就放在他们面前的小桌子上。 然后她鞠了一个躬,对波历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走了出去。 又是一个诡异事件,在这个诡异套着诡异诡异从来就不间断的地方。 在本来就在小桌上燃着的蜡烛微微颤抖的光线下,波历发现他对面那张充满皱纹的脸上面那些皱纹有着深深浅浅的变化,可以说是光的变化,但好像不是光的变化那么简单。 那张牵动着几乎所有皱纹的嘴说话了。它说:小伙子,我提了一个星期的问题了,六天,六个问题,所以今天晚上就交给你了。不过你要注意了,你也只能提六个问题。你要想好了,不要浪费你的机会。 本来波历心里积压了太多的问题,张口就来的那种。他心里想着,这个马里奥竟然规定问题的数量,跟当初海浪一样,也不知道是谁影响了谁,也许这就是这家小酒吧的特色?两道不同的门后面住着或者坐着两个不同的人,却有着相同的思维。 可是波历已经收不住了,马里奥的话音刚落地,他已经脱口而出了。他说:这里是你的基地?你经常来的? 他脱口而出后当然就后悔了。可是马里奥已经说了:你已经提了两个问题了。 这里是我特有的包房,我每年付一次包房费。当然了,我经常来,有时候每天都来。 波历看着马里奥嘴巴周围的皱纹集体抖动着慢慢地平息下来,远处即额头上的皱纹却仍然余波未平甚至抖动得更激烈的样子,那是一种他看得出来是顽皮的老相的样子,他几乎笑了出来。 当然了,波历不敢奢望这个马里奥跟海浪那样提出问题的数量其实是开玩笑的意思。波历仔细地想了一下,然后说:那些玻璃橱里的骨头是怎么一回事? 马里奥脸上的皱纹又开始了抖动。波历看得出他眼里的赞赏。波历认为是赞赏他的问题提得够机智的,用最简单的问题包罗了很多。 马里奥说:其实我一句话就可以回答你的问题,别自作聪明了。不过,我还想多喝几口酒,而且我知道你也喜欢金汤力。 马里奥好像研究过他。这让他感到惊讶,也提起了他的兴致。 马里奥说:看来你对骨头有一点了解。但只是一点。你说对了事情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没错,那些骨头里有尼安德特人的,但不是你说的那两个。你当时看见的两个头盖骨,一男一女,是完整的丹尼索瓦人的头盖骨。 波历几乎跳了起来,他的嘴也几乎跳出几个问题来。可是他活生生地把他的问题咽了下去。说实在的,马里奥说的这些话太惊人太匪夷所思了,波历能忍住咽下他的问题,连他都有些佩服自己了。 马里奥欣赏地看着波历。波历看得出马里奥体现在皱纹的抖动里的那种欣赏。 马里奥喝了一大口酒,看了波历很久,然后说:其实,你的嘴角和眼角已经提出了好几个问题了。可是你们中国有一句话叫网开一面,今天我就网开一面了。 你想问的是,丹尼索瓦人的头盖骨,而且是完整的头盖骨,而且是两个,还一男一女,怎么可能呢?对不对? 没错,看来你也知道,最早发现的尼丹索瓦骨头只是一个指骨,是在西叔利亚尼丹索瓦的一个山洞里发现的,一个女孩的指骨。可是,或许你也听说过,后来更多的发现是在中国的好几个地方,或许你听说过28万年前的金马山文化,20万年前的小荔文化,13万年前的牛坝文化,这些文化都在中国境内,都是在三四十年前才发现的。 我干脆跟你普及一下吧。你可别说你都知道。70万年前和50万年前在中国生活的,比如山顶人或者京北人,那还是猿人。那时候及之后很多万年,地球上很多地方都有原始人生存,他们纷纷成了直立的会使用工具的人。 尼安德特人在12万年前出现在欧洲和亚洲,一直生存到2万多年前。在冰河时期,直到大约3万年前,在东亚的一些地方生存着丹尼索瓦人。发现西叔利亚尼丹索瓦女孩的指骨还曾经被评为当年的年度十大科学突破之一。丹尼索瓦人其实更多地居住在今天中国的地界里,也有一部分在东南亚。 30万年前,尼丹人从原始尼丹人中分化出来,28万年前,他们到达今天中国东北的金马山地区,经过9万年的生存斗争,他们淘汰了本土的京北直立人,成了东北亚地区唯一的人类居民。京北直立人是来自非洲的聪明人和本土猿人的混合后代。可以说,他们战胜了第一批聪明人。 5万年前,尼丹人返回中国北部,却正值第二批聪明人来到中国,这些人被称为新亚洲人。第二批聪明人凭借更先进的工具,打得尼丹人一路败退,直到3万年前,被迫迁徙到寒冷的西叔利亚,最后在那里灭亡。 今天大多数人说,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是被聪明人灭门了,消灭了,不能说他们是被融合了,否则就涉嫌种族主义。其实这种说法太片面了。灭掉是事实,但不可能没有融合。今天,在东南亚和大洋洲的土著居民里,人们发现了多达6%的尼丹人基因。 其实在中国,在世界各地,都有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的基因存在,只不过在量上有很大的区别。 (后来,波历跟他的几个朋友说起这些,海浪说,这个马里奥说得太绝对了。这纯粹是在讲故事,这其实是世界上一些人编出来的故事,并没有多少事实依据。不过,大体的过程是接近的。) 马里奥继续说:至于这些完整的头盖骨是怎么到这个岛上来的,你别问我。我想说,世界上有许多人在做着不可思议的事情,许多事情是中国人自己做的,也许做这些事情的中国人把自己的脑袋也做掉了,但是他们自己愿意。我们是受益了的。我们这里还有完整的尼丹人和完整的聪明人的骨骼。甚至还有生活在几十万年前的、大家都说失踪了的猿人的头盖骨。具体的你就不要问了。这你是见不到的。 波历刚喝完杯子里的金汤力,刚把空杯子放在小桌子上,门开了,小平头服务女生果果就端着两个满满的杯子走了进来。 对面烛光里的皱纹又抖动了起来。马里奥说:不用怀疑。 他没有说不用怀疑什么。可是不光是波历懂了,小姑娘也懂了,她用她红着脸的微笑表示了的。 当然了,马里奥的意思是,这里没有监控。 那么就是他那边桌子下面应该有个电铃按钮之类的东西。 第168章 跨越万年的人类密码 (时间:13年9月1日) 马里奥说:没有问题了吗? 波历说:有的。 马里奥说:你太慢了,这是要扣分的。 波历说;那我就接着刚才的话题问。我们这里或者说你为什么要研究古人类骨头呢?好像不是这里的风格啊? 马里奥说:两个问题。第四和第五个。还剩一个问题。 波历说:天哪。 马里奥说:问号? 波历说:不,不,感叹号。 马里奥的皱纹又开始了一种抖动。波历从他的皱纹里看出一点规律来了。有两种不同的动法,一种是一张一合的动,那是一种兴奋,高兴。另一种是蠕动,许多根皱纹一起作波浪式的蠕动,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激动,感动,情绪波动,都有可能。他提出“问号”这个问题时,他的皱纹呈一张一合那种动态。 马里奥说:你说对了,研究古人类骨头不是这里的风格。这里的风格,用一个词来归纳,就是实用。我本来也不是研究古人类骨头的,我是研究基因的,而且恰恰是那种,说穿了就是每一个种族或者更细化到民族特有的基因,跟别的种族和民族不同的基因。你也许已经学过了,各个族群基因的区别其实是非常小的,最多的也就2%,到了民族之间,可能只有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几。 我们就说中国人吧。中国光民族就有五十几个,即使就其最大的族群而论,也就是汉族,南北东西,光在相貌上就有很多种族群特点。皮肤颜色、身高、体重、脑容量、面部的凹凸度,都有,要找出其中一个分族群的基因特点已经非常困难,要找出中国那么多族群有别于其它族群,尤其是周边族群,比如日本、韩国、越南、古蒙这些特别相近的族群,有别于这些相近的族群的只有中国族群所特有的基因特点,那更是难到了极点,这些族群跟中国主要族群之间的基因区别一定在千分之几甚至万分之几之间。 由于这个原因,我现在也不藏着掖着了,反正你也跑不出去,跑不到哪里去。我们的任务集中在这个最困难的课题上,就是找出中国人、尤其是其主要族群跟世界各地包括中国周边族群的基因区别来,找出中国人的主要的、普遍的基因特点。 我们这里有着全世界所有人的基因,我们的基因库非常庞大。我还可以告诉你,通往这个世界最大基因库的门,或者说门之一,就在我们实验室的旁边,也就是说,在这座山的里面。 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们庞大的基因库里面,存量最大的就是中国人的基因。这是几十年上百年来,我们的前辈和同僚前赴后继取得的成果。许多我们的中国朋友也做出了重大贡献。我们在中国做过很多的合作调查,比如对地方病的调查,对高龄人群的调查,这些调查中涉及的基因都大量地弄了出来,从几百份到几十万几百万份不等,大部分还就是到了这里。 要在现代中国人里面找出那么多分族群共同的基因元素,从而可以专门针对中国人使用微生物和其它技术,从而最终战胜中国人,或者说消灭中国人,就像当初第二批聪明人对丹尼索瓦人做的那样。可惜了,当初的聪明人还是不够聪明,没有把事情做干净了。 说实在的,听到这里,波历整个人都要爆炸了。可是他知道他不能爆炸,首先是他爆炸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第二是他爆炸了就不能听到更多他想听到的事情了。尽管他真想扑上去,把对面这张脸上的皱纹铲平了(如果我手边有一把铲子),可是他仍然坐着。他忍着,他压着自己,只是他再怎么样也不能把一丝笑容挤到他的脸上去了。 马里奥脸上的皱纹全体在张着合着。波历知道,这个马里奥很得意。他看着波历如坐针毡的样子,别提有多高兴了。他明明知道波历是中国人,却偏偏要这么说,说这些。 马里奥说:还想听吗? 波历说:你讲。我听着呢。 马里奥说:三十年前,我还没有到这里来之前,我们曾经接近成功,一场瘟疫在中国爆发,你知道的,尽管你那时候还是小孩。但那只是接近成功。后来的事实,在我到了这里之后发生的事告诉我们,那根本不是成功,离成功还远着呢。 然后我们发现了古人类基因研究的重要性。在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前,各种不同的基因变化发生在了不同的人类族群里,比如尼安德特人的基因、丹尼索瓦人的基因、非洲第一批和第二批北上的聪明人的基因,在一些纪元里,在不同的地方,有了不同的融合,而这些纪元节点上的融合,不同的方式和元素,有着找到现代人单个族群和单个综合族群有别于其它族群的特有共同点。这些特有共同点,里面就隐藏着一个一个的密码,把这些密码跟现代人的族群共同点结合起来,我们更容易找到现代人每个大大小小族群不同于其它族群的核心基因元素。 我举个例子,你就更好理解一些。我们发现,聪明人的一个叫tktl3的基因跟尼安德特人的同一个基因相比,第325位氨基酸有一个碱基替换。这是已发现的少量的和神经发育相关的基因存在的氨基酸替换。单个氨基酸替换会增加放射状胶质细胞的数量,促进大脑额叶中基底神经祖细胞的丰度,促进现代人类大脑皮层产生更多的神经元。 也就是说,在远古的时候,人类的祖先们,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环境下,不同的时间节点里,他们不同地发生过像氨基酸替换那样的基因突变。而找到这些基因突变的节点,就是找到古人类对现代人对不同族群的现代人不同的遗传影响的根源。这些突变节点,就是我说的人类基因族群密码。 当然了,你也许已经知道,基因突变并不是只有替换这一种,而是包括dna碱基对的增添、缺失、替换等。基因突变主要有六种类型,即整码突变、终止码突变、移码突变、同义突变、无义突变和错义突变。 以移码突变为例,信使rna分子上的3个碱基能决定一个氨基酸,信使rna链上决定一个氨基酸的相邻的3个碱基被称为三联体密码,或者叫密码子。在一条dna链上缺失或者插入一个、两个或者其它数量的碱基,除了三个或者或者三的整数位数以外,会引起作用部位之后的密码子的组成和顺序发生变化,导致终止码提前或者后移。这就叫移码突变。 更多的常识我就不在这里说了。 在把古人类基因的研究加入进来后,寻找一个小的或者庞大族群的共同基因密码就方便了许多。举个例子,如果在一个族群所有人的基因里几乎都能找到几万年前、几千年前和几百年内的三种突变后的关键密码子,而在其它族群里只能找到其中一种或者两种,那么这三种密码子共同构成的就是这个族群有别于其它族群的基因特点。 在果果第三次进来放下满的酒杯取走空的酒杯的时候,马里奥停止了他的演讲。 然后他说:还有问题吗?没有问题我们就各回各的家吧。 波历说:当然有。 有一个问题在他肚子里憋了半天了,他一直想不好应该怎么提出才能够击中要害。 最后,他干脆直截了当地只及一点不顾其余地提问:h35是中国人的共同的基因密码吗? 马里奥脸上的皱纹激烈地蠕动起来。显然他没想到波历会问得这么直接。如果波历问他,字母加数字的编号是各民族不同的基因密码吗?他只要回答一个词“是的”,这个问题就结束了。如果波历的问题是,这些字母加数字的编号都代表着什么?他可以说,各代表一个族群的基因密码。这个问题也算是回答完了。如果波历问,h35是什么族群的密码,他的回答如果是东亚一个族群的密码,而波历还想问是具体哪个族群,是否是中国人这个大族群,可是规定的提问数额已满,已经不能再提问了。 波历这么直接地提问,当然也是有风险的。如果马里奥说不知道,不管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波历也已经不能再提出问题了。 马里奥说只能提六个问题,也许跟海浪当初一样,带有开玩笑的性质,或者只是规定今天晚上的数额,但也有可能他这么说是认真的。 所以波历干脆提出了最直接的问题。 这个马里奥也许是个恶人,甚至是大恶人,就凭他对中国人的看法态度就应该可以导出这样的结论来,可是从今天晚上他的演讲看,他是个诚实的人,同时,波历感觉得到,这个马里奥可以一天两天一句话都不说,但他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想讲话、一旦讲起来可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人,一个其实比谁都想炫耀自己比别人多懂多知道一些什么的人。 波历听得到自己的心的跳动,因为他和海浪虽然有这样的猜测,但那毕竟是猜测,而他认为,他对面蠕动着的皱纹里正是隐藏着积压着这方面最直接答案的地方。他感觉到他已经接近真正的答案了。 果然,在马里奥脸上皱纹忽然停止了一切波动和蠕动的时候,他说:是的,你猜对了,h35正是中国人共有而其他族群几乎没有的基因密码,包括中国周围的那些相邻相近的族群都没有这种基因密码的组合。而且,我再给你一个福利,这些编号就是在我这里诞生的,至少我是这些编号的父亲之一。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皱纹像平静的水面被一块石头打破了平静那样,一圈一圈地泛开了涟漪。波历看得出,那是非常得意的表情。 马里奥继续说:h35实际上是根据中国人的特点进行邻点转基因改造。在我之前,一些人主要把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上,即东亚人的体内aca2蛋白含量大大高于其他人种。但仅仅根据这一点来做针对中国人的事情,其实太粗了,不但涉及的民族太多,而且有可能在一定时候波及到欧美人,因为欧美人或者说白种人体内也有aca2蛋白,尽管含量不那么高,因人而异。单用密码子也有问题,那就是中国的民族来源太多,单用密码子只能攻击其中的主要民族。是我找到了一种方法,能使中国人的密码子和aca2蛋白结合,形成了一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密码子,也叫基因突变。这我们在内部称为aca3密码子。对外称作h35基因。其实是很复杂的过程,经过了无数实验,许多实验过程不是在我这里做的。而是别的地方,比如研究病毒的同事那里。没有见过面的。 波历说:为什么这里的一切研究都集中在h35上或者说都针对中国人呢?你又是为什么这么恨中国人呢? 马里奥并没有像波历预计的那样笑起来,后来波历才知道或者确认,这个人从来就不笑的。他好像就没有笑的神经。但是他其实会笑,他的笑是体现在他脸上尤其是嘴角附近的皱纹的一开一合上的。 在他回答波历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皱纹就是这样开着与合着的。 他说:我恨中国人?你说我恨中国人?对不起,这已经是你提出的第七和第八个问题了。我的答复已经在此之前结束。你可以走了。我是说你可以也应该离开我的包房了。 波历站了起来,走了出去。马里奥仰在他的沙发椅上,看着天花板。也就是说,他不再看波历一眼。 波历走出去时,几乎跟果果撞了个满怀。 果果手里的托盘上放着的只有一个满满的酒杯。 这是他走到夜空下的凉风里的时候才想起来的。 他想起来的还有:她当时好像已经知道我要走了。 再就是:她没有叫起来,只是给了他一个抱歉的微笑。 本来应该是他道歉的。可是他没有。 因为他的脑子里是满满的乱乱的。 第169章 两个决议一个誓言 (时间:14年4月5日) 时间是慢慢地走着的,可是回过头去看,总觉得所有的日子都过得很快。 这几个月里,波历跟马里奥学了不少东西,尤其是寻找和鉴别古人类和现代人共有的关键密码子然后进行大规模的比对,在仪器里,在电脑里。 马里奥带波历进过山腹里的基因库。这个地方,入口就在他们实验室出门后左拐。可是这里的山壁的门不是他波历的脸能够刷开的。 里面之庞大,只能说超乎想像。里面有海浪提到过的轨道车。说是轨道车,其实是看不见轨道的。就是波历来岛上之前中国已经发明了的所谓智轨车。车上没有方向盘之类的俗物,只有一个电脑,可以点击电脑上地图上的一个点,车就自动把你送到那里,也可以点击输入文字的键,比如点击某个民族哪一年的人的基因,车也同样会把你送到地方。如果你不想亲自进去,进库门后左边的电脑可以直接帮助你解决问题。你可以在那里点击你要寻找的基因,两分钟后,就会有车沿着智轨把你要的基因送过来。 上面已经描述过,从a2实验室大楼过来,进了山壁中的玄关后,左边是他们的实验室。右边其实也不是实心的,而也有实验室和小型的基因库。这里的人研究出来的按民族编号的基因,一部分在他们实验室的那些木橱里,更大的一部分在对面的小型基因库里。 那里的实验室有六名研究人员,四女二男,当然都是他见过的。毕竟他到四区来已经六年了。而且其中一男一女曾经到啤酒花园里找他“忏悔”过。他们刚知道他成了他们直接的同事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时间长了,也都习惯了。 每天的业余时间里,这里主要说的是晚上,他当然主要还是四人团的成员。永远的四个人,他这么想,他也曾经这么说出来。永远的男女搭配,永远的二男二女。只不过在二区时云吴是男性的二分之一,在四区是海浪占据了这个二分之一。 半年前,当波历把马里奥做的演讲内容复述给他们听时,他们的反应是激烈的,非常激烈。他们当时就得出了两个结论,也可以说是两个决议。 第一个结论是,这个马里奥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说得小一点,他显然对中国人有着极深的仇恨,从这个仇恨出发,他做着的是对中国人来说最危险的危害最大的事情,说得大一点,他这种仇恨和从这种仇恨出发做的事情会对整个人类造成危害。 所以,第一个决议是,他们要杀死这个马里奥。在适当的时候。 这个决议暂时只是一个虚拟的决议。因为有“在适当的时候”这么一个前提。 若雪一开始时是持反对意见的,她说这个马里奥也是一个可怜人,因为他也是被关在这个岛上的受害者。可是娜拉首先对若雪的反对意见发表反对意见。她说:可是,问题在于他这个人和他做的事情太危险了。 海浪也不是从头到尾的死刑支持者。他说了几点。波历都记得很清楚。海浪说:这个马里奥可能是真实的名字,作为基因研究的业内人,我知道一个叫马里奥.史密斯的。我说:你是说四十年前那个贝诺尔奖得主?他说,是的,那个马里奥就是研究基因溯源的,虽然那时没有听说他研究古人类基因,但他在四十年前就表示过对古人类基因的强烈兴趣,尤其听我转述了马里奥讲的丹尼索瓦人从兴盛到灭亡的故事,他记得当时就是那个马里奥.史密斯在一篇文章里首先讲的这么个故事,引起过很大的争论。有关辩论的情况他在互联网上详细地了解过。 他说,他当然没有见过那个马里奥。在他出生的时候,那个马里奥就已经失踪了。他后来学习基因学,才听说了那个曾经的贝诺尔奖得主。 他说,这是我们业内一位了不起的前辈。他再坏,也是一个学者。 另一点,他说,科学无疆界。当然科学可以做出世界上最坏的事情,但也可以造福人类。听我(波历或者章程)说下来,可见马里奥对人类族群分类的研究已经做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种研究如果被用对了,是非常宝贵的。 这样的人,海浪认为,死掉一个也是科学的重大损失,何况要杀他。 可是波历和娜拉都很坚决。海浪和若雪也同意这个马里奥是个特别危险的人物一说,因此最后他们也同意波历和娜拉的意见。但仍然有保留,这也就是这个“在适当的时候”补充条款的出处。 第二个结论是,他们已经知道了很多关于这个岛即这个所谓的研究院做的事情,无论是海浪说的那些,还是马里奥披露的事情,还有他们在二区和四区所经历和了解到的种种,都说明,这里在用最快的速度研究着制造着针对中国的危害,而这种危害,根据他们的经验,归根结底不可能只是危害一个民族,而完全可能扩展开来,变成对全人类的危害。 因此,他们做出的第二个决议是:无论如何也必须离开这里,把这里的罪恶揭发给世界,让世界摧毁这个罪恶之地,或至少有所防范。哪怕有生命危险,哪怕他们四个最后只有一个人能够活着出去,也要以最大的努力去尝试。 当时,他们在河边散步,走着走着坐下说了,说着说着他们又都站了起来。大家都非常激动。 波历说:这是我们的斗争。 海浪说:对,我们不能再拖延时间了,要立即行动起来。 娜拉说:是的,我们说了十几年了,再过十几年,我们也老了。 若雪说:我们是不是要个誓言? 波历说:对,我们想一个,如果我们有机会逃出生天,如果我们的队伍扩大了,也可以作为我们的暗号,口令。 海浪说:那我们一人说一句吧?我语文不好,正好想到一个成语,我先说:赴汤蹈火。 波历说:这个好。我说,制止犯罪。 海浪说:这不是成语。 若雪说:干嘛非要是成语?但我想到的也是成语:粉身碎骨。 娜拉说:你们难死我了。 波历说:你就先说四个字,大家再看嘛。 娜拉说:四个字?拯救中国。怎么样? 海浪说:太好了。 若雪说:不错,可好像还差点意思。 波历说:对,不过我觉得稍微修改一下就行。拯救人类。怎么样? 他们竟然拍起手来。海浪说:好,意思更准确,还押韵。 接下来,他们接连念了几遍,先是每人一句,然后大家齐声念着:赴汤蹈火,制止犯罪,粉身碎骨,拯救人类。 他们接连念了好几遍。 也许在念第三遍的时候,或者是第四遍开头时,发生了,我说那是异象。这么说吧,他们是轻轻地念着的,却莫名其妙地惊动了一群海鸟,不仅是河岸边的海鸟,连对岸远处海边的海鸟也大片地飞了起来。当然了,这个时候,基因河入海口外正好有一艘轮船鸣响了汽笛。在这里,是很少听到轮船的汽笛的。可是偏偏这时候有了。也许正因为汽笛的罕见罕闻,海鸟们被惊动了。但至少跟我们念誓言是同步的。 如果理解成是他们的意志惊飞了海鸟,或许恰是正解。 第170章 上游探路 (时间:14年4月6日) 接下来,他们当然马上就讨论了怎么离开的问题。 在细胞滩的时候,他们面前是一片的茫然。他对这个“茫然”的解释是:“茫茫”的大海,“然后”还有鲨鱼守着。简单地说:什么可能性也看不到。 于是他们只能到地下去寻找机会。可是地下也是茫然一片,完全彻底的是个混沌的世界,根本看不出生门在哪里。 到了这里,他们经历了一个飞跃:他们对面就是码头和轮船,就是出海并且回归世界的通道。 可是,这条基因河边虽然没有人看守,至少也看不到监控,可是河里有天然的卫士,那些不比鲨鱼仁慈的鼠鱼。 怎么过河呢?造一条船?到哪里去找材料?即使有材料,即使他们这些对付微生物的人有本事把简单的船造出来,但是在这空旷的地方,怎么造,怎么运到河边,又怎么下水? 造船这两个字是娜拉说的。她说出口后就捂住了自己的嘴,那是觉得自己说了一句蠢话的意思。 可是她说出这两个字后,他们却展开了讨论。上面那些疑问句正是他们几个人讨论里说出的。 他们在河边又走了一段路后,海浪说:尽管如此。可是,对啊,造船。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想法。 波历同意:没错,一个有火花的想法。但是这里不是合适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即使找到一些木头,不等我们动手造,警察就来了。 娜拉被他们的同意弄得高兴了起来。她说:你们说的都没错。我觉得应该到上游去找找材料,比如树、木头,或者其它什么东西。 当天,就是昨天,天已经黑了下来。他们约好,说做就做,无论有什么危险,明天早早吃了晚饭,早早地来,早早地上山去。若雪说:还吃什么晚饭啊。海浪说:对,一顿饭不吃饿不死人的。波历说:好,那就明天,我们都找一些工具。海浪说:我们实验室里有好几双高筒雨靴,我带来。波历说:我看到我们宿舍旁边那个小工地上有一些铁棍,我带来。 今天,他们来了。看到他们三位,波历的心情非常激动。 天还是挺亮的,太阳的余晖甚至还局部在照在靠南面的那些建筑特的屋顶上和东面的山壁上。 这个时间除了天色还早,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正是大家下班和去食堂吃饭的时候, 海浪背着一个大包,他从里面掏出几双高筒雨靴,他们都穿上了。波历拎着一个大塑料袋,从里面掏出四根铁棍,人手一根。 娜拉说,她和若雪带了两支手电筒。看来她们做好了挑灯夜战的准备。 波历说:是的,这一路上要花多少时间,还真不好说。 站在啤酒花园西面的河边往北看,陡峭的山壁好像不太远。可是,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走到山壁的距离至少有好几公里,也许有十几公里,甚至更远。再说了,从这里往北去,是一路上山,而且路上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危险以及有多少危险在等待着。 海浪从大包里还掏出一个给花浇水或者装擦窗剂的那种塑料喷雾器。 他还没有完全拿出来,波历已经叫了起来:你带了什么来! 海浪说:你说呢? 波历说:反正跟鱼有关,太腥气了,像是鱼的内脏气味。你带这个干什么? 海浪说:告诉你们也无妨,这是我自己提取的鲨鱼精,高浓度的,是用鲨鱼的基因细胞培养的。我跟你们说过,我们的实验室里有个玻璃间,可以把鲨鱼放进来,然后把水放干。我们经常给抓住的鲨鱼打麻醉针,然后提取它们的血,做一些实验。然后放它们走。这种鲨鱼精就是这么来的。我在河边偷偷地试过,我对着岸边的河水喷射。你们知道的,平时是看不见那些鼠鱼的,我们平时看见的是粉红色的河水表面。可是我对着河水一喷,河里忽然就出现了许多鼠鱼,它们拼了命地逃跑。 若雪说:你是说,鼠鱼怕鲨鱼?可是鲨鱼是生活在海里的,鼠鱼生活在河里,它们互相没有交集。 海浪说:我当初也只是试试。我是想,一般河里的鱼会游到海里去,比如去产卵,然后返回河里。到海里去过的河鱼,多半见识过鲨鱼的威武,甚至可能有许多就丧生在鲨鱼嘴里。这里的海域有那么多鲨鱼,这种可能性是有的。试试总没关系。结果,还真被我懞对了。 娜拉说:可是我们这是到上游去,这一路上危险的是蛇。你确定你带这个鲨鱼基因细胞浓缩剂有用? 海浪说:这我真的不知道,但反正也不多。这些东西不好培养,我总共就只有这么一瓶。 波历说:我们不多说了,很快夜晚就要降临。抓紧时间走吧。 若雪说:我们再念一遍我们的誓言好吗? 他们都说好的。于是他们对着北方山壁的方向,轻轻地齐声念着:赴汤蹈火,制止犯罪,粉身碎骨,拯救人类。 你别说,有力量的语言还真是有力量,他们互相看着,所有人的眼睛里都亮着一种兴奋。 从啤酒花园旁边往河的上游走,一开始坡度不大,相当于啤酒花园里到坡上的平台那样的坡度。而且这里有一条人们在草丛里踏出来的小径。 到了那块大家都知道的画着蛇的牌子那里,他们停了下来。前面的坡度一下子加大了。波历说:我和海浪在前面开道。 走到那个坡上,流水的声音变大了,变得很大,河变窄了,大概也就十来米的宽度,但那是真正的激流,可以说是咆哮着轰鸣着往下涌着,玩命地冲击着河中间的一些礁石,从礁石两边和部分礁石的上面涌过。靠着河的一边即他们立足的地方比流水高出七八米,从这里到河边的坡很陡。 从蛇的牌子那里开始,就没有什么小径了。地上长着茂密的野草。他们踩着野草,不时还要用手里的铁棍拨开野草和荆棘。 他们走得不快,一方面是由于路变得不那么好走了,而且一路向上,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密切地观察着周围,要防着凶恶的蛇从哪里窜出来,甚至被他们踩到。 波历越走越惊讶。他曾经一个人走到过那块画着蛇的牌子那里。那天,两条大蛇就在那块牌子后面的坡上立着,像眼镜蛇那样地立着,对着他蛇视眈眈。那两条蛇就像牌子上画着的那样,身体非常的扁平,看上去就像是带鱼,而不像眼镜蛇或者其它蛇那样圆滚滚的,更奇怪的是,对着他和所有见到过它们的人的一面,不是那宽阔扁平的一面,而是它狭窄的立面,而它的两只眼睛在高平宽阔的两边凸起,看着让人毛骨耸然。 刚才经过那块牌子的时候,娜拉还说了:这蛇怎么跟带鱼那么像? 若雪说:没准就是带鱼和蛇杂交的。 海浪说:小心看着脚下,当心它们藏在草丛里或者树丛里。 可是没有,他们一路向上,走出了好几公里了,把阳光都走到山壁的高处去了,竟然没有见到哪怕是一条这种怪蛇。 波历说:可是我闻到蛇的气味了,一路上都有。奇怪的是,这些气味随着我们的走近反而远去了。 海浪说:是的,我听到几次悉悉索索的声音,应该是什么动物爬行的声音,可是并没有靠近我们。 若雪说:难道它们害怕我们? 娜拉说:它们可能听到了我们发出的誓言。 海浪说:可是这条河越往上游走水流就越急,简直跟有一定坡度的瀑布差不多,这些地方几乎没有过河的可能性。 波历说:我们还有时间,继续往上走吧。 第171章 漫天蛇阵 (时间:14年4月6日) 河和他们行走的岸上空间变得越来越陡,有的地方,波历和海浪需要拉或者托两个女孩子一把,有的地方,由于河水飞溅的原因和不时有河水涌到岸上的原因,由于河岸有时候跟河面几乎平了,或者说高出不多,路变得很滑很泥泞,几乎每个人都滑倒过。这里说几乎,是因为不包括波历。波历好像应该感谢他身体里运动员素质的混合基因。不用说,他们在一定的意义上已经变成泥人了,即使是像他这样没有滑倒过的,身上也有了很多泥土。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有放弃或者说停止的迹像。他们每个人都在拼命。 在这里走路,不是那种舒适的旅游。说是拼命并不为过。 河道和他们的路向左拐去,弯度很大。走了一段后,已经看不见山下他们的村庄了。 然后,波历几乎叫了起来,在他几乎叫起来之后,娜拉和若雪都叫了起来。 她们叫起来以及他几乎叫起来,原因是:他们面前出现了世界上难得一见的景观。 他们来到了一个湖边。这里的水面比下面宽了很多,不是一般的多,他估计,宽度有上百米,后面更超过了百米,纵深有三四百米,四周或者说三面围绕着的是高耸入云的山壁。他们能够行走的路到这里也算是到了尽头了。前面十来米处就是笔直的山壁。 湖的周围,那些山壁上,远的近的,有许多瀑布落在湖里。奇怪的是,没有一道瀑布是从山顶上落下来,而都是从半山腰里的什么山洞里涌出并落下,以致这个湖靠近山壁的地方雾濛濛的。可是,湖面不仅宽阔,而且平缓。湖水是翠绿色的,像是高品位翡翠的颜色。 简直是个童话世界,若雪赞叹着。 太美了,海浪附和着。 可是,对面都是山壁,娜拉提出了疑问。她的意思当然是:即使到了对面,也上不了岸,因为无岸可上。 波历说:那边好像有一片平地,虽然那块平地不是很大,但正好是在靠近下坡的地方。 海浪说:可是,怎么过去呢? 若雪说:我会游泳。 娜拉说:我也会。 她们俩的话音还没有落地,湖面上发生了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两只海鸥在水面上掠过,很爽很亲密很卖弄它们的爽和亲密的样子。 忽然,平静的翡翠般的湖面窜出两条怪物,分别一口咬住了那两只海鸥。在它们重新落到水面上的时候,许多条同样模样的怪物出现了并且一窝蜂地涌了上去。那两只海鸥被撕咬成了好多块,它们的羽毛在飘着和漂着。 天哪!若雪叫喊着。 海浪说:就是那种蛇。 娜拉说:明明是鱼,是带鱼。 他们都看清楚了,就是那种长着带鱼模样的蛇。 波历说:到底是鱼还是蛇呢? 奇怪的不仅是它们的模样,还有它们的吃食方法。它们不像一般的蛇那样吞食活物,而是连咬带吞,先咬后吞。它们的嘴张开后还真的很大,大得吓人。 不行了。波历想。他知道,他们几个人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想要靠游泳到达彼岸去,这个希望已经彻底的破灭了。好像是听到了他们的想法,海鸥和带鱼蛇给他们做了一番演示,以示告诫。 海浪继续向北走去。若雪也跟了过去。再向北十几米,那就是山壁了。一直到山壁那里,大约五、六米宽的河滩长满了高高的水草。海浪回头叫着:小心看着脚下! 那是什么?若雪叫了起来。 波历和娜拉跟了上去。 最震惊的是波历和娜拉,因为他们在这边即右侧的山壁上看见了他们曾经见过的崖刻,即他们在二区的海湾那里见过的d2o1v2,三个字母加三个数字。 他们还没来得及表达震惊,若雪又叫了起来。 这回引起若雪叫喊的,是一块木头,不是倒下的树干,而是一块木头,在水草里露出的一块醒目的木头,显然是人工的产物,中间扁平,两边没在水中。 海浪说:好像是一艘小船,一艘底朝天的小船。 他们都兴奋了起来。 等一等!波历叫住了正在走近那块木头的海浪。他说:我们俩一起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东西翻个身。波历把手里的铁棍交给了娜拉,海浪也把手里的东西,包括那个装着鲨鱼精的喷壶,交给了若雪。 他们走到这块木头,或者海浪说的底朝天倒扣的小船前,湖水没过了他们的膝盖。波历进一步走向湖的方向。然后他把手伸下去,这块木头果然向他的方向倾斜着,他进一步地兴奋起来,他意识到,这真的有可能是一艘小船。 他摸不到这块木头或者船的水下边缘。就开始推它的上缘。海浪也学着波历的样子,推着它,摇着它。这块木头近他们身体的这边被推起来推高了。波历对海浪喊道:你先推着。 波历把手伸下去,摸到了这块木头的底部,它的底部仍然陷在泥里。他使劲往上抬。海浪也把手伸了下去。湖水已经及到波历的嘴这里。他本来想叫一二三的,可是已经无法张嘴了。他用足了力气,他知道海浪也在用足力气。然后,他们把这块木头抬起来了。波历的手感觉到,他抓着的真是一艘船的船帮。 他们俩继续用力,波历的嘴已经完全回到了水面上。他喊道:一,二,三。 他们把这块木头即这条小船的这头推到了最高点,推直了,然后一使劲,把它整个翻了个身。 就在这个时候,海浪发出了一声惨叫,波历正想问他怎么啦,却发现已经不用问了,因为他也想惨叫了,而且想发出许多次的惨叫。 他的腿上,两条腿上,都感觉到剧烈的疼痛。而他的眼前,他们的眼前,出现了让他们连毛骨都来不及悚然的一幕,从水里,从翻过来的木头上,忽然立起以及跃起无数条带鱼状的蛇,那是一大片大刀,以它们锋利的正面,用它们的刀刃对着他们,每一条都用凶恶的眼睛瞪着他们,每一条都已经做好了冲刺的准备。 水里的已经咬到了波历,当然也咬到了海浪。波历忍痛转身,拔脚向后跑,应该说是走,跑是跑不起来的。他一把拉起大半个身体已经倒在水里的海浪,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一个大嘴张开着正在向正在倒下的海浪的脖子冲击的蛇头,一把扔了出去。 海浪在波历的帮助下站了起来。跟他一起向岸上跋涉。他们拼了命地逃跑,完全没有形象可言。 波历叫着:别过来! 海浪 叫着:你们先走,别管我们! 可是那两位小姐完全不听他们的,她们继续向他们逼近,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根铁棍,使劲地挥舞着。 海浪声嘶力竭地喊道:喷! 波历明白了海浪的意思,他喊着:喷壶!鲨鱼精! 若雪明白了,转过身去抓起放在地上的喷壶。 然后,若雪也发出了一声惨叫。 波历看到她捂着自己的脸,应该说是捂着眼睛。波历马上明白了,她拿反了喷壶,喷到了自己的脸上眼睛那里。 娜拉一把抢过若雪手里的喷壶,对着波历和海浪的身体和身体后面的水草和湖水喷射起来。 又到了见证奇迹的时刻。 当波历回过头去的时候,他看到的是这些带鱼模样的蛇的集体大逃亡景象。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次带鱼蛇进攻的规模。 它们几乎是连成了一片地逃亡着的,也就是说,以极大的密集程度,在水草之间,你拥我挤争先恐后向湖里逃去。那真的是一大片,至少有几百条,也许有上千条。 之后波历有了联想,当时是没有时间去联想的。之后他最主要最集中的一个联想就是我在电影里见到过的草原上的群狼,那种铺天盖地无边无际的集体力量。另外他还想到,看来那条翻了个个儿的小船成了这种带鱼一样的蛇或者蛇一样的带鱼最喜欢窝居的地方。是他们捅了马蜂窝了,它们就以超越马蜂的密集度和集团精神向捅它们窝的人类发起了世界上最猛烈的进攻。 从另一个角度想,海浪的准备工作,他做的鲨鱼精或者高浓度的鲨鱼基因细胞真的对这些长着带鱼模样的蛇有威慑力。岂止是威慑力,也许还有杀伤力。 跑到没有湖水的地面上,波历和海浪都倒在地上。他们的腿上,脚面上都有被咬破在流血的伤口,海浪的一处伤口甚至在腰部。 波历说:这里不能久留。我们要以最快速度下山。 他不是怕那些蛇或者带鱼会追上来,而是因为天正在黑下来。他们还有一段艰难的下山路要走,何况四人团里的两员主力都已经受了伤。再就是,他们都不知道这些蛇或者带鱼是否是毒蛇或者毒带鱼。如果是,他们一定要在毒性发作之前脱离山上的危险区。 娜拉说,要不要先包扎一下? 波历说:不用了,看来问题不大。 他看了自己和海浪的伤口,那里还在流血,但不是流得很猛。他又想到,海浪这一天里立了两个大功,除了鲨鱼精外,还有这些高筒雨靴。如果没有这些雨靴,他们就不会仅仅是流血,一定会有很多块肉被这些怪物啃掉。如果是那样,他们会完全彻底地走不动路了。 下山毕竟要比上山省力得多,他们几个人都有滑倒的瞬间,但很快就已经走出了一、两公里了。 波历忽然站住了。娜拉说:怎么啦?波历说:我还得上去一下。娜拉说:你疯啦?若雪说:为什么? 波历说:我们要把小船往上拉,如果它被湖水冲走了,那就麻烦了。 海浪说:对啊。我跟你一起去。 两个女孩子齐声地说:我们也去。 海浪说:你们可以在这里等着。 波历说:让她们一起去吧,让她们拿着喷壶。 于是,他们又往山上爬去。这回真的叫爬,也可以叫连滚带爬。 他们回到刚翻身还来不及道情的小船那里,天还没有完全地黑下来,但船上已经重新聚集了无数条带鱼形状呲牙咧嘴的怪物,应该说是它们立着的黑乎乎的剪影。 娜拉重施故技,率先走上前去,拿喷壶对这些怪物发起了喷击。 这一轮的喷射再现了先前的威风,这些怪物果然匆忙逃跑了。 等波历叫喊“省着点”的时候,他知道已经叫晚了。之前他并没有想太多。 可是,娜拉手里的喷壶已经无力喷射了,用战争里的语言说,那叫哑火了。 波历、海浪加上若雪一起发力,把小船拉到了没有湖水的地面上。 然后他们重新往山下走去。就说“走”吧,当然是继续狼狈的那种所谓的走,含着许多次的滑倒,许多次的相互扶持。 波历一路担心着,他最担心的当然是这些蛇状鱼或者鱼状蛇的席卷重来。因为,他们唯一能够倚仗的武器即那喷壶里的鲨鱼精已经喷射一空。 老天还算帮忙。 这个“帮忙”分两点讲。 第一点是,他们一路上没有再遇到那些怪物。怪物们显然不知道他们的喷壶里已经空无点滴之液,而仅凭着那里面残留的味道,已经让它们远远地避开了。 第二点是,直到他们从那块蛇牌子旁经过,滑到了坡下,天才完全地黑了下来。 而这时候,他们村子里远远的一些灯光已经让他们可以隐约见物了。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两个女孩子带的两个手电筒,一个已经遗失,另一个已经潮湿,反正都已shi了,用不上了。 第172章 下山的路 (时间:14年4月6日) 波历艰难地撑着地面爬起来。他说,我们还是要抓紧走。 往回走的路不长,而且相当平坦,可是他们走得很艰难。受伤的不仅是波历和海浪,两个女孩子也满身是伤。她们的伤不是被怪物啃出来的,而是这一路上山下山滑出来跌出来滚出来的。 可是他们仍然一路讨论着问题。 本来他们已经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可是波历认为必须说话,只有说着话,才有力气走完最后这一段路。 话题自然都是波历挑起来的。 他挑起的第一个话题是那些怪物到底是鱼还是蛇的问题。 娜拉说:我觉得当然是蛇了,哪有鱼在陆地上还能爬行的?可是蛇里面有水蛇,水陆两栖的。 若雪说:这还真不好说。你说它们是蛇吧,可是天下的蛇都是圆滚滚的,它们的身体真的太像带鱼了,这么扁平,而且它们还长着鱼鳞。 娜拉说:这一点确实奇怪,它们的身体怎么会长得跟带鱼那么像的。 海浪说:它们跟带鱼绝对是近亲。而且你们都看到了,鲨鱼精对它们有绝对的威慑力。 若雪说:可是鲨鱼是生活在海里的,而这些怪东西生活在淡水里,而且还能到陆地上活动和生活。 娜拉说:带鱼也是生活在海里的。也许是什么变故把它们逼到了淡水里,也许带它们到淡水里的正是鲨鱼。比如它们一开始生活在河和海的交界处,那里的水是淡水和海水的混合体,千万年后,它们适应了淡水,也可以生活在完全是淡水的河流里了,又过很久,由于这条河里出现了更可怕的同样是食肉的那种鼠鱼,最后它们逃跑到了河的上游。 波历说:你还真能讲故事,我觉得你讲故事的本事不比我那个师父马里奥差。不过,你的故事还真的有点逻辑性。 海浪说:别逻辑性了。有机会有时间我们可以设法捕捉一下,查一查这种怪东西的基因。我敢打赌,这种怪物还真的是带鱼和蛇的结合体,可能跟我们这条河里浮游着大量的各种动物的基因有关。我认为,跟这条河下游的鼠鱼一样,它们多半是人工培育出来,然后放生到这条河的上游去的。 波历说:这真的有可能,我们这里有的是能人,尤其是生物学方面的能人。有三点或许可以证明海浪观点的正确性,一点是,这条河是不让任何人在不许可的情况下渡过的,可是却没有派出任何人力来看守,因为下游有鼠鱼,上游有带鱼蛇,我先这么叫着。有这两种世界其它地方闻所未闻的动物就轻易地而且严密地全面地警卫了这条河。如果说这是这里的管理者利用了这两种天然力量,那也太巧了吧,好像这里的上帝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里会有人需要有两种力量来守卫和警戒。 第二点就是海浪说的,我完全同意,如果说是蛇,怎么会害怕鲨鱼呢?但这种动物显然害怕鲨鱼,而这里跟大海之间是有一段距离的,而且从上面的湖往下,坡度非常大,如果说这种鱼是自己从海里游到上游去然后固定地生活在那里,真的说不通。 第三点是,这种带鱼蛇和下游的鼠鱼分段而治,井水不犯河水,本身就透着奇怪。当然了,由于特别大的坡度,鼠鱼难以游到上游去,这个道理是对的。可是,为什么下游就见不到带鱼蛇呢?它们从激流里游下来或者被河水冲下来完全是可能的。另外,我们都看到了,上山口那里的画着蛇的牌子像是一道国界。带鱼蛇是会爬行的,可是我们在山下从来没有见到过它们,一条也没有。它们好像守着一条家训,一条古训,无论如何也不能越过这条界线,这条界线就像是一条国界线。这也太奇怪了。显然,它们是被训练出来的。 训练这种原则的,当然可能是大自然,比如它们一下山就会死于非命,被鼠鱼吃掉,或者被人打死。可是这种解释好像也太牵强了。它们更像是被人训练出来的,某种意念被训练到了这种动物的骨子里去。从这几点看,我同意海浪的观点,即这种怪物是人造的,至少人造的可能性最大。 若雪说波历分析得好,娜拉说:一如既往的好。波历说:功劳属于海浪,包括分析的功劳。他准备好了鲨鱼基因细胞,说明他早已经看准了,早已经有了他的分析。 海浪尽管仍然是瘸着拐着,可是显然瘸得轻松了很多。他谦虚地说:我是懞的。分析大师还是你。还有,你叫这种东西带鱼蛇,我觉得很合适。就叫它们这个名字吧。 第二个议题却不是波历,而是娜拉提出来的。 她说:你们都看到了崖壁上刻着的那几个字吗? 若雪说:对啊,那上面是刻着几个字符,可是当时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还真没有注意。我只记得那是一些字母和数字的组合。 娜拉说:我看到那几个字符是非常震惊的。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更震撼,更直接,更惊心动魄,完全没有时间来想这件事。这几个字符,d2o1v2,我和波历在二区的海边就见到过。就是在那个半山弹射人的海湾那里,在我们的对面,海湾对面的崖壁上。 波历说:是的,我们后来讨论过,但是一直没有猜出那是什么意思。刚才的场面太紧张,我们面临着的是生死存亡的问题,我都忘了这件事了。 海浪说:这像是一个密码。字母后面都跟着数字,而且都是位数很小的数字,2和1,应该是字母的次数的意思。可是这又怎么猜得出来呢? 若雪说:那三个字母都是西语字母,这个密码应该跟汉语、日本语这些非字母语言没有关系。可是西语也有很多种,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丁拉语,太多了。这怎么猜? 娜拉说:这三个字母和三个数字的组合,在两个区的崖壁上都存在,都被刻在崖壁上,不是偶然的,应该有一种共性,也就是说,在二区和四区都存在的一种共性。 波历说:你这么说提醒了我。同时,我想起在国内旅游的时候,许多山上刻着字,字数多的不好说,字数少的经常是地名。也许这也是一个地名。当然了,也许这是一种警示的语言,比如说,禁止越界,禁止通过之类的。 海浪说:这些可能性都有。不过,禁止什么的,应该明着写出来才对啊,完全没有必要让人看不懂。我倒是更倾向这是地名的说法。 若雪说:可是,如果是地名,为什么要保密呢?也不太对啊。 第三个议题当然就是下一步的事情了,或者说行动计划。 他们的被啃不能白被啃,他们的鲜血不能白流。他们今天做的事情当然是为了明天。 话说到这里,他们瘸着拐着搀着扶着地已经走到啤酒花园旁边了,再往下走就是道路了。 第173章 酒吧包房 (时间:14年4月6日) 第三个议题他们是站着讨论的。 波历对海浪说:再坚持一下,不能坐下,坐下我们就站不起来了。 若雪说:接下来怎么办? 娜拉说:对,我们今天要讲好这件事。 海浪说:我们找到了过河的地方,过河的办法。毫无疑问,我们唯一有机会到对岸去的地方,就是湖那里。 波历说:没错,虽然那里也危险,但我们找到了船,有船就能过去。 娜拉说:那是唯一的机会,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虽然我们不知道对岸有什么在等待我们,但到那里去是必须做的事情。 海浪说:没错。但我们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波历说:很重要的也许最重要的是你的鲨鱼精,或者说鲨鱼基因细胞液。 海浪说:这是一个问题,因为培养这个东西很费时间的。培养那么一瓶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波历说:那就两个月,多培养一些。 若雪说:对,我们这么多年都下来了,也不差这一两个月。再说了,你们都受伤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养好身体,积蓄体力。 娜拉说:对。我们再想想还需要什么。我想到一点,就是船浆,我们至少需要两把。 波历说:这件事交给我吧。我们宿舍旁边的小工地上有一些木板,我找一找,再找一下锯子或者刀,处理一下。 若雪说:就这样吧。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你们需要尽快地包扎治疗。还不知道那些带鱼蛇有没有毒呢。要不先到医院去吧。 波历说:那不行,那样我们今天的行踪就保不了密了。 海浪说:看来没有什么毒。要不然这下山的几个小时里早就发作了。 娜拉说:那也不能大意,万一是像狂犬病那样的病毒,几天后发作的那种,一旦发作就没救了。 海浪说:还是先到我那里去,我的住处紧挨着医院。然后你们哪位到医院去找人,看有没有什么比较可靠的医生或者护士。 若雪说:好的,就这样。你们先别动。我先过去看看。 她走到路边,然后对他们招了招手。 他们也走了过去。 若雪说:刚才有人走进了啤酒花园,马路上看不到人。 于是,他们走到了马路上。尽管四周见不到人,但他们咬着牙,尽一切可能保持着步伐的稳健,身形的优雅,同时,走得尽可能的快。 毕竟,他们这个阵容太惊世骇俗了。 至于是怎么样的惊世骇俗,在走进海浪宿舍那里的小酒吧时,他们才真的意识到。 一走进这个小酒吧,波历就倒在了地上,他是比海浪慢一拍倒下的。中国有一个成语叫心力交瘁,意思就是,他们已经全方位的透支了,走过蛇的界碑后他们仍然在说话讨论,过了啤酒花园后我们仍然在尽量优雅地快速地行走,波历后来回想起来,完全是不可思议的,他甚至感觉当时自己这辈子已经衰竭已经在使用的是下辈子的力气了,包括精神上的力气。 走进小酒吧时,波历下辈子的力气也只剩最后三点了。倒数第三点力气让他看到小酒馆里一个人也没有。倒数第二点力气让他看见海浪翩翩地优雅地倒下,波历不知道他为什么觉得海浪是翩翩地优雅地倒下的。倒数第一点力气也就是最后一点力气让波历听到绝望的尖叫声,那是女性的尖叫声,这个分析结论是游魂告诉波历的。他的游魂。 波历觉得睁开眼睛的是他的游魂。他的游魂引起了地狱里的一片惊叫声。 因为他看到他的脑袋升了起来,一下子就升了起来,惊恐地升了起来。他的惊恐来自他一睁眼就见到四张脸,四张女性的脸,没有脖子的四张脸,悬挂在他的脸上方约三十公分的高度,一动不动地悬挂着,来自四个方位。为什么是四张脸,四张没有脖子的脸,四张模糊的脸,四张在他的脑袋升起来或者说他的身体坐起来后仍然模糊着但就像处在正在散开中的雾中的脸,它们(意思是脸们)被我的惊恐和他的忽然坐起吓着了,正在雾里退着,然后变得清晰起来。 这四张脸波历都认识,它们分别属于娜拉、若雪、果果和梅根。 经过是娜拉后来告诉他的。她说,我们进店的时候,店里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在海浪倒下的时候,她们听到一个声音,直接在她和若雪的身体后面响起,于是她们俩同时发出了尖叫,在波历倒下的同一个时间。后来她们当然知道了,那是果果的声音,而果果本来只是在柜台后面睡着了,只是被他们的进入惊醒,走了出来,走到了因为海浪倒下而转过身来的娜拉和若雪的身后。 然后,她们说,店里随时会有客人来,但是她们几个女生实在没有力气把我们弄到楼上去了,而且没有海浪的帮助她们也进不了海浪的房间。果果说,先把这两个人弄到柜台后面的包房里去吧。于是她们三个女生一起发力,把波历和海浪拖到包房里。 再然后,娜拉说一定要去找医生,好在医院就在旁边。 娜拉走进医院,凑巧地碰到了梅根。她跟波历一起的时候见过梅根,也跟波历一起跟梅根说过话。于是她就带着梅根到小酒吧的包房里来了。 这些事情当时都没来得及说。因为先是海浪也醒了,并坐了起来。然后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女性的声音。他们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这里有四个女人呢。波历没有注意她们都在说的是什么,只记得当时叽叽喳喳的响成了一片,有提问的,有回答的,有编故事的,有讨论和争论的。 波历观察了一下,他和海浪成了白人,也就是说身体的上上下下到处裹在了白色的纱布里,而娜拉和若雪脸上、脖子上和手上也有很多纱布,再就是红药水碘酒什么的。 一个声音加入了讨论,这个声音就发自波历身后的上方。这是一个男性的粗哑的声音,当然不是波历的声音,也不是海浪的声音。波历看见所有四张叽叽喳喳着的脸在一瞬间凝固,那是一种不知所措的凝固,一种看着天塌下来地陷下去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凝固。 波历转过脸向上方看去。他看见的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它好像就是在他坐着的长沙发后面升起来的。一张他这些日子以来每天都见到的长满了皱纹的脸。 马里奥。这个人是马里奥。 后来果果说,她完全没有见到教授走进小酒吧,其实她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教授了。她总是称马里奥为教授。当然了,她后来睡着过,在他们进来之前。她说,也许教授是在她睡着的时候进来的,而且直接进了他的包房。 满脸皱纹的马里奥的脸在波历看着它的时候已经转了过去,对着包房的门。 他打开门之前没有看他们一眼,好像他正在从一个无人的空着的房间里往外走。 他打开门的时候又说了一句,应该说是重复了一遍他说过的话。 这句话只不过是:吵死了。 门重新关上后,他们半天没有说话。 他们面面相觑,所有的眼光都很复杂。尤其是海浪的眼光,里面有刀子的那种,他用那种眼光看着波历。 波历明白了,他的任务看来要提前了,也许需要立即执行,马上下手。 这里说的是刺杀的任务。 第174章 刺杀行动 (时间:14年6月6日) 他们约好了两个月后行动,或者说出发,走向彼岸,走向光明,或者黑暗,无边的黑暗。 而两个月后的日子到了。 就是今天。 下午的阳光已经在他们实验室的大玻璃窗上方消失了,已经整体地移了上去,到了他们所在的坐东向西的崖壁的高处。这是他们对面实验室大楼的玻璃窗用它的反光告诉他们的。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最后一次。是他们离开这里之前的最后一次。 他说:你老拿着那破东西晃个什么劲? 波历手里的“破东西”掉在了地上,叮噹了几下。 那是一把刀,给动物做手术或者解剖用的手术刀,跟最好的给人做手术的手术刀一样,非常锋利。别说切开一个人的咽喉了,即使是切割头颅,也是挥手之间的事情。 波历这个“破东西”已经不是第一次掉在地上了。 准确地说,这已经是第三次。 第一次,他提出的是同一个问题,只不过没有“老”或者“总是”这个词。准确地说是“你拿着这个破东西晃个什么劲?”提完这个问题,他睁开眼睛,从他本来的似乎睡着状态里睁开眼睛,看着波历,从他无数的皱纹里睁开来看着。 第二次,他还是提同一个问题,只不过加了个“又”字。准确地说是“你又拿着这个破东西晃个什么劲”?提完这个问题,他从他本来面对着窗外的姿势上转了个个儿,这里是说他的转椅的转动,他从那无数的皱纹里睁开眼睛看着波历。 转身之前,他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波历从来不关心他在本子上写什么。每次他在本子上写完什么,就把这个本子放到一个橱里去。 波历知道,他完全失败了。 他下不了手。实在下不了手。 他笑了。其实是我觉得他在笑。波历看见的是他的眼角的颤抖,于是就像一块石头扔到那里,皱纹的水波荡漾开来,荡漾到了他整张脸上的第一条皱纹那里。 他说:你是逼着我讲故事对吗?你是一定要听我的故事对吗? 波历说:是。就算是。你说吧。 他,其实用不着说,“他”当然就是马里奥了。 两个月前的今天,他就是从小酒吧他的包房里的沙发后面站起来嘴里说着“吵死了”走出去的那个马里奥。 之后波历反复地想过,使劲地回忆,他们在酒吧包房里都说了些什么,也就是说,这四个女孩子在那里在马里奥从沙发后面站起来走出去之前都说了些什么,波历也问过娜拉和若雪。一种说法是,他们谈到了他们上山的经历,也谈到了他们的计划。另一种说法是,娜拉和若雪并没有说实际上发生的事情,而是瞎编了一个故事。 问题是,没有人一个能够做出准确的回忆。 只能听天由命了。不听天由命也不行。因为波历在那天之后在床上躺了整整七天。不是在他自己的宿舍里,而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陌生的环境,但也是在房间里,在医院的房间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梅根。 她告诉他,他现在是在医院三号楼即传染病大楼里,在一间堆废弃的东西的房间里。只有她有这个房间的钥匙。她还告诉他,是她们几个女生在那天下半夜把他抬上从医院找来的担架床推到这里来的。然后他就在那里沉睡了三天。 他醒来后又在那里躺了四天。 那几天他一直发着高烧。梅根告诉他,不是狂犬病,也不是破伤风,只是细菌感染。 他第七天下午走出医院走回他的宿舍大楼走到他的宿舍房间门口时,看到他的房间的门是开着的。一张满脸皱纹的脸差一点跟他撞脸或者说撞鼻子。 马里奥?波历惊讶地叫了起来。 可是他的脸继续向波历的脸靠近,波历侧身让开了,他擦着波历的身体走了过去。整个像在梦游状态。 当波历接下来走到他们的实验室里去的时候,马里奥倒是抬头看了波历一下,说:刚才让你拿的那瓶h12拿到哪里去了? 刚才?波历几乎以为听错了。但他只是说,ok,然后拿了一瓶h12给马里奥。马里奥说:放在桌上。然后就不再理睬波历。 波历出院后的当天晚上就跟海浪、若雪和娜拉见面了。之后他们每天晚上都见面。 海浪在苏醒过来后就回到了他自己的宿舍里,娜拉和若雪也每天都来,分别看一下他们俩。 他们的准备工作如期进行着,虽然损失了几天时间,海浪的意见是,说好了那天之后的两个月后,即六十一天后,那就六十一天后。鲨鱼精的量差不多也就行了。拖延一天,就会消磨一天的决心。 波历也找到了四块木板,用找来和借来的锯子和刀加工出四把船浆。 海浪不时提醒波历的使命。当然就是刺杀马里奥的使命。他们四个人里面,波历是唯一一个适合这个使命的人。 第一次他的手术刀掉在地上后的晚上,他对他们说:我下不了手。我反复想过了,如果马里奥要出卖我们,我们早就不能在这里见面了。而且,我经常觉得他处于梦游状态。那天在小酒吧里,他好像也是梦游着站起来走出去的。 海浪说:你别忘了,我们要杀他,不是为了他是否出卖我们,而是因为他是个对人类、尤其对中国民族危害极大的人 娜拉说:而且从你说的话里,我们听得出他心里对华人充满了仇恨,如果让他怀着这种仇恨继续研究下去,我们的民族会受到极大的伤害。 波历明白这个道理。说实在的,没有人比他更想杀了他马里奥。而且杀人的想法本身就是波历提出来的。 可是他毕竟从来没有杀过人。他连给小动物做手术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它们给做死了。哪怕是白鼠,也没有一只死在了他的手术刀下。 而且,他完全可以把杀人这种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无声无息的。他们这里什么化学品都有,要什么就能拿到什么。虽然他不知道那种入口后会让入口者向河里走去拿自己去喂那些鼠鱼的药剂的配方,但配出一种迷幻 药来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难。 可是他第二次仍然是拿着那把明晃晃的手术刀。 好像他就是期待着马里奥用那么一个问题来终结他的本次行动,用他的手术刀被马里奥的问题打落到地上发出叮噹的声音来。 第三次,也就是今天这次同样如此。 难道就像他说的那样,波历就是在等着他的故事吗? 他这么一说,好像是在为波历开脱,好像是在给我一个解释。也许,我真的是在等待他的故事,或者说他的解释。 第175章 瓶子里的老婆 (时间:14年6月6日) 马里奥站起来,走到他每天都要去的那一排橱,波历听他的脚步声就知道,他是走到了那一排最后一个即靠墙的橱那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橱门。这是他唯一锁着的橱。他每天写东西的本子就放在那里。有时他会对着那个开着的橱门呆呆地站很久。每次从那个橱那里走出来,他脸上的皱纹就像雨后的草丛那样湿润清新。 这回他从那个橱里拿出来拿到我面前的是一个小瓶子。然后他在他的座位上坐了下去,把小瓶子放在了他的工作台上,打开了瓶盖。 他问波历: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波历说:我知道,是基因,或者说血液样本,是h35的。 难得地抬起来看着波历。他的皱纹有一种罕见的波动。在这将近一年跟他相处的时间里,波历只见过一次这样的波动。波历知道,那表达的是他难得表达的赞赏。 波历说:是女人的基因或者说细胞,准确地说,是一个女人的乳線细胞。 马里奥说:你的鼻子真的比狗还好,比仪器还好。你还闻到了什么? 波历说:既然是h35的,当然是一个中国女人。还有就是,这个女人跟你的关系特别亲近。 马里奥说:这也是闻出来的? 波历说:这是看出来的。 马里奥亲着那个瓶子,把鼻子和嘴巴整个覆盖在瓶口。嘴里嘟嚷着。 波历说:你说什么?吉妮? 马里奥回过头来说:是啊。你知道吗?你刚来的时候,我恨透了你,因为你居然敢叫波历。你别插嘴,你插嘴我就不说了。 这里面是我的吉妮,我的妻子。可是你偏偏叫波历。你凭什么叫波历? 波历终于忍住了没有提问。 马里奥继续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在电影波历哈特里面,波历那个家伙的妻子也叫吉妮。可是我认识吉妮的时候,那个吉妮还有那个波历还没有出生呢,无论在电影里还是在书里,都没有。 你说对了,是h35的,也就是说,我的吉妮是个华人姑娘。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你们中国有一句话说,如果说她是世界上第二美的女人,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第一的。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的妻子吉妮怎么会跑到这瓶子里来的,还有是不是她背叛了我,对不对?我都告诉你吧。说完了,如果你还是想杀我,我动都不会动一下。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杀我?我当然知道,从你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就知道了。可是我活够了,我随时愿意跟着我的吉妮去,无论去哪里。 不是我的吉妮背叛了我,而是我背叛了她。 有一天,她提前回到了家里。 她是回中国去看她的父母的。可是她提前一个礼拜就回到了美国。是的,她是个美国华人,我是个美国人。我们是在美国认识和结婚的。 其实我这一辈子就花心了那么一次。毕竟她回中国,一走就是两个月。我每天想着她,一边想着她,一边就把我的秘书带回了家。她进门的时候,我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我后来跟她解释了,我跟秘书在床上的时候,做那件男人都会去做的事情的时候,我嘴里叫的是吉妮。我是把她当成她了的。 可是我的吉妮完全不听我的解释。直接提出要离婚,还找了律师。我无论如何也不同意离婚,我苦苦地求她。可是她说无论如何也要离这个婚。我每天上班时就把她锁在卧室里。我们卧室里有卫生间,我每天临走前会把一些吃的东西放在卧室里。 那天是我提前回家的。我提前回家是我忽然想起来我那天好像忘了锁我们卧室的门了。 我一推开卧室的门,我就浑身发抖了。因为我闻到一股酸臭味,那种你在从来不洗澡的流浪汉身上能闻到的酸臭味。同时,我看到了一个流浪汉,他扑在吉妮的身上。 我从厨房回来,他们两个人还在发出那种世界上最无耻的声音。我举起菜刀,就是你们中国厨房里用的那种大菜刀,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可是那个流浪汉,一个年轻的流浪汉,临时发现了,躲开了。我回过头去,那个流浪汉已经跑了出去,光着屁股跑了出去。 我再回过头来,我亲爱的吉妮已经不行了。她的脑袋整个地被我这一刀砍了下来。 我把吉妮的脑袋按在她的脖子上,在她的血泊里抱着她哭。我还在哭着,警察就进来了。 据说是打扫楼道的清洁工看见光屁股的流浪汉跑下楼梯,然后看到我家的房门开着,就报了警。 我跟警察说我妻子是被那个光屁股的流浪汉杀死的。警察把我带走的时候,也带走了地上那条流浪汉破烂不堪的裤子。 我在警察局只住了一个晚上。那个警察局长是我认识的。在局里,他和他的部下们都一口一个教授地叫着我。我是那个城市里的名人。他们都知道。 警察放我的时候说,那个流浪汉找到了,就在离我家不远的那条河里,是淹死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跑出门就跑到了河里,然后淹死了自己。后来想想,这事情透着蹊跷。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蹊跷不蹊跷跟我没有关系。 我不愿安葬我的吉妮。我到研究所里拿来给动物做手术缝合的针线,把吉妮的脑袋跟身体缝在一起,把她放在浴缸里,那里放满了水,也倒入了许多我自己改进过的尸体保鲜剂。 然后我几天没有吃饭,从早到晚坐在浴缸边。 我本来是想饿死自己的。后来我干脆就爬到浴缸里,抱着吉妮。一直抱着。我一脸的皱纹其实就是那几天生出来的,也许跟尸体保鲜剂也有点关系。 一天,有人走进了我的住房。这个人按过铃,按了很久。可是我根本不去理睬。然后这个人就走了进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我根本不关心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两句话就让我走出了浴缸。 他的第一句话是:教授,我知道你非常爱你的妻子。 他的第二句话是:我们可以让你的妻子活过来。 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可以让我的吉妮活过来的办法。就是克隆。 等我知道他说的办法就是克隆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已经活过来了,甚至是酒足饭饱了。酒足饭饱之后,我忽然不那么想死了。 我想,也好,真能够克隆也好。 他跟我碰杯。他说:教授,世界上没有比我们更珍惜人才的了。你跟我们去,我们克隆你的妻子,你继续做你的生命科学研究,跟你的妻子继续生活在一起。你一定听说过世界上有两个人克隆出人来了的。他们都在我们那里。 于是我就跟着他们,坐了一架专机,就到了这里。 然后他停了下来。 他讲这个故事的整个过程里,波历都忍着。他忍着的不仅仅是开口插嘴这件事,他还忍着他胃里一阵阵的翻滚。 这个马里奥,波历也不知道应该可怜他还是恨他。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不是波历已经经历过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早就吐出来了。 波历终于打破了马里奥的沉默。波历说:后来呢?克隆成功了? 马里奥这回没有责怪他。 马里奥说:什么叫成功?几个月后,他们就把一个相貌跟我的妻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带到了我的面前。我当时真的非常兴奋。 可是,几天后,我就说,你们把她带走吧。 因为这个克隆出来的女人,我不愿意叫她吉妮。这个女人是一个女人,可是就等于是一个塑料人,一个橱窗里的假人。她不认识我,那倒也算了,她简直就是一个白痴,话也不会讲,除了吃喝,别的什么都不会。 又过了一段时间,快一年了,他们又带来一个女人。他们说:这是第二个。我说:第一个呢?他们说:处理掉了。他们说“处理掉了”。 第二个比第一个聪明了一些,甚至会叫我马里奥,也会说一些简单的英语。 可是我还是让他们带走了。我跟他们说:别处理了。留着吧,可是不要让我再看见她。 后来,隔了将近两年,那个人又带来了一个跟吉妮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说这是第三个。他当着那个女人的面对我说,现在的克隆水平又提高了,尤其在大脑这部分,而且没有直接给你带来。我们现在有了培训班,专门培训克隆人的。你要不要试试跟她生活。 这个时候,我已经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我叫他滚蛋,叫他带着这个女人一起滚蛋。 我已经不相信我的吉妮会回来了。我开始恨,恨克隆,恨华人。本来他们要我研究华人的基因最主要的有别于其他民族的特征,我也知道了他们是为了要研究只针对华人的病毒、瘟疫,我是不愿意做的。可是后来我就愿意了,而且非常愿意。 现在你可以决定了。你可以杀死我,我完全不会反抗。 波历坐着不动。他完全不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以及怎么做了。 他面前的这个马里奥是一个心理变态的人。那种仇恨也是变态的仇恨。 但波历还真是有点可怜他,甚至有点理解他。 马里奥看波历不说话,就说:你知道克隆是怎么回事吗? 波历说:听说过一点,不多。 马里奥说:我虽然没有做过,一些做的诀窍也不知道,但多少还知道一些。我管他们要来一些资料看了。当然了,关键的怎么做的诀窍他们是不会给我看的。 你知道i996年诞生了世界上第一只克隆大动物,就是利多猪。第一个步骤是从一只黑毛猪的乳腺中取出乳腺细胞,把它放入低浓度的营养培养液中,细胞逐渐停止分裂,这个细胞被称为“供体细胞”。第二个步骤是从一头白毛母猪的卵巢中取出未受精的卵细胞,把细胞核除去,留下一个无核的卵细胞,这个细胞被称为“受体细胞”。第三个步骤是用电脉冲方法让供体细胞和受体细胞融合,最后形成“融合细胞”。电脉冲可以产生类似于自然受精过程中的一系列反应,使融合细胞也能像受精卵一样进行细胞分裂、分化,从而形成“胚胎细胞”;第四个步骤是把胚胎细胞转移到另一只白毛母猪的子 宫内,胚胎细胞进一步分化和发育,最后形成小猪利多。 利多是无性繁殖的产物,跟后面两个黑毛母亲毫无dna关系,完全是第一头母猪的再版,或者说双胞胎。利多出生时的年龄已经是14岁了,而猪的平均寿命是20年。利多出生时就比一般的乳猪大得多,出生后长得更快,几个月后就达到了成年猪的重量和大小了。可是,你知道的,它只活了6年,就死于猪的自然年限的老年衰竭。 波历说:你说的这些我也读到过。可是克隆人又是怎么做的呢? 马里奥说:我自己没有克隆过。但是从克隆猪这个过程里基本上就可以知道了。 波历心想,你说的还是废话。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就问马里奥:接你到这里来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马里奥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波历,然后说:他说他叫阿尔贝特。 阿尔贝特!波历几乎跳了起来。 可是他没有跳起来。他转念一想:这有什么奇怪的吗?其实我和我们几个人已经知道了。 第176章 浪漫湖面 (时间:14年6月6日) 他们终于启程了。走向世界,至少走向与世界相连的地方。 在蛇牌下方,他们四个人右手握拳举起,庄严地宣誓:赴汤蹈火,制止犯罪,粉身碎骨,拯救人类。 他们是轻轻地念着这四句话的。 他们轻轻地念,是因为今天的情况跟两个月前不一样。 马里奥的陈述耽误了不少时间。虽然波历跟上次一样没有吃晚饭,可是他赶到啤酒花园旁边的上坡路口时,比约定的时间晚了约半个小时。 波历远远地看见好几个人。说好几个人,意思是人数超过了他们几个人的范围。另外几个人打着招呼,他们那几个人回应着。 波历躲在树丛里,慢慢地向他们那里靠近。原因是他捧着一个大垃圾袋,里面装着他制作的四把船浆。 一个男生说:你们都穿着雨靴干什么?已经快一年没有下过雨了。 海浪说:我们想到河边走走。 另一个男生说:你们不怕鼠鱼? 一个女生说:怎么多一双雨靴?你们是在等波历吗? 海浪说:没错。是的。我们再等一下。你们先走吧。 海浪直接下逐客令了。这不是他的风格。或者说,这样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做过。 在那几个人走远后,波历才走了出来,走到他们面前。 他说:不好意思。 海浪说:成功了? 波历说:这事以后再说。先说说今天怎么办。 海浪说:什么怎么办?走啊。 波历说:我都看见了。我是说我看到那么多人见到我们了。 娜拉说:是啊。要不要推迟一天? 海浪说:每一天都是对我们的决心和信心的考验。我说不管了。本来我们今天往对岸去,就没有想过再回来。是喂鱼,喂鼠,喂蛇,还是到达对岸,反正是不回来了。 若雪说:可是,有人看见我们了。之前还有两个人跟我们遇到了。 波历说:我路上也遇到了两个。他们跟我打招呼,我没有理他们。 海浪说:既然这样,我说我们更要今天走了。也许明天我们就被盯上了,带走了,走不了了。 娜拉说:我同意。海浪说得有道理。我同意今天走。 波历和若雪都说同意。 于是他们来到了蛇牌前,他们轻轻地宣誓了,他们越过了蛇牌,向河的上方坡的上方走去。 这一路比两个月前好像更顺利。他们人手一根船浆,拨着野草,一路上听到过几次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知道是松鼠,鸟,兔子,还是蛇,反正是有动物在草丛树丛里跑开。 毕竟从山下到山上湖边有好几公里的路,又是上山,再加上波历的迟到导致他们出发晚了至少半个小时,到达高山平湖边时,天已经不是那么明亮了。夕阳照在他们背后的山壁上,把光影折射在湖面上。 船还在!若雪和娜拉同时欢呼起来。 海浪说:我们走过去的时候要小心。你们两个女生每人拿一个鲨鱼精喷壶,跟在我们后面。 波历和海浪手里拿着船浆,轻轻拨开地上的野草,他们四个人,两前两后,全神戒备地向小船那里走去。 他们走得很慢,可是还有惊动了树上的一群海鸟。波历叫着:小心,有蛇! 在海鸟飞起的时候,小船边和小船上忽然就冒出了白花花的一片。 海浪回过头去,几乎是抢下了若雪手里的鲨鱼精喷壶。可是娜拉不让波历拿走,她追上海浪,拿着喷壶,向小船走去。娜拉眼睛放着光。波历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女神样子。 海浪说:再近一点! 可是娜拉已经按下了手里的喷壶,边喷射着,边向小船逼近。海浪赶紧跟上,也按下了手里的喷壶。波历和若雪拿着船浆,走在他们的旁边。 用他们的行话说:实验再次成功。那白花花的一片,那道白色的幕墙,果然瞬间崩塌,几乎是排山倒海地向着湖的方向逃窜,压得湖边的野草东伏西倒。 他们走到了船边。快到船边时他们又几乎退了回来。若雪先退了回来,撞在海浪胸前。船上还有白花花的一片。应该说是一堆。 波历说:那不是蛇。 他们站定了下来,也看清了。毕竟天还没有黑下来。 娜拉说:是骨头! 她走近去,拿喷壶对着船里一顿猛喷。 小船里是一堆骨头,有两三个头盖骨,其中一个个头盖骨是长在一个完整的身体上的,应该说是长在一副完整的骨架上。此外还有一些其它骨头散落着。 两个月下来,被波历和海浪翻过来的小船上已经没有了水,被晒干了,这些人骨头也都干了。 若雪说:也许就是莎莎的那几个师兄。 海浪说:我们只能先把他们请下船了。 波历对着这些骨头鞠躬。他们也学着他的样子。波历鞠了四次,他们是三次。 然后,他们轻轻地把这些骨头从船上搬下来,轻轻地放在旁边的地上。 他们把船浆和其它东西扔到小船上。让两个女孩子每人拿一个喷壶。波历和海浪一个在后面,一个在侧面,一起发力来推和拉这艘小船。 若雪的惊呼声里,海浪倒在了地上。他手里抓着一大块烂木头。是从船帮上抓下来的。 波历抓着船帮,几乎没用什么力气,也抓下一块木头, 娜拉说:这船都烂了。 若雪说:这行吗? 海浪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我们能够爬到船上,行也好不行也好,都是它了。 不管怎么样,尽管又碰落了几块烂木头,他们还是顺利地全体上了船。 他们的小船稳定地向对岸驶去。 湖面看着很平静的样子,夕阳的光的投影在平静的镜面上晃着,波历的旁边坐着娜拉,前面坐着海浪和若雪,波历恍惚了。他感觉他回到了人间,甚至回到了更远的地方,一个叫童年的地方。他轻轻地唱了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浆。 若雪跟了上来:小船儿摇动海洋。娜拉和海浪也跟进了:海面倒映着美丽的云朵,水里波动着羞涩的阳光。 波历几乎笑出声来。还真的够默契。他随口即景改了歌词,可是他们毫不拖沓地跟了上来。感觉他们觉得他的改动还不错。唱一唱,能缓解心里的紧张。他想。他知道,尽管如此,大家心里还是绷得紧紧的。换一个场合,娜拉早就指责他用词胡乱了。 他们的船已经接近湖对岸了,即靠近湖的边缘的对岸那片唯一不是山壁的地方,那里是一片野草,甚至有两头鹿在吃草。 这里还有鹿?娜拉叫了起来。 波历说:当心! 他叫当心,是因为他们的船开始晃动起来。他叫完当心,他们的船晃动得更激烈了。 真的很奇怪,这湖面是这样的平静,可是他们的船却晃动起来。如果是遇到漩涡,船应该是旋转,可是他们的船却是侧向地晃动着,越晃越厉害,像是被水里什么东西推着摇着。 在船向左侧的角度特别大的时候,右边窜出或者说飞起一条银白色的带鱼蛇。波历举起手里的船浆,拍掉了它。可是,第二条第三条然后许多条都飞出了水面,左侧右侧都有带鱼蛇飞起,向他们扑来。他们四个人都抓着船浆拍着打着。波历叫喊着:喷壶!海浪 叫喊的是:鲨鱼精! 波历低头看见一个在船底游动的喷壶,伸手去拿,脖子上一阵巨痛。他知道他被咬了,被带鱼蛇咬了。可是他仍然伸手去抓,他的手差点被一条带鱼蛇咬到,他匆忙避开了。已经有带鱼蛇到了他们的船里,甚至是好几条。娜拉和若雪都发出了尖叫。不知道她们是否已经被带鱼蛇咬到了。 波历看见海浪抓住一条带鱼蛇扔了出去。他也在最后关头抓住一条扔了出去。说最后关头,是因为那条带鱼蛇的嘴已经到了娜拉的鼻尖那里。 海浪 叫着,划船! 他们这才发现,他们的小船已经到了湖的边缘,虽然距离对面的湖岸只有两三米了,可是距离湖的边缘也只有两三米了。可是波历抓起来的是半截船浆,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打断了。他用这半截船浆又打飞了一条扑上来的带鱼蛇。与此同时,他的大腿上又是了阵巨痛,接着巨痛的是他的脚,两只脚几乎同时被咬了。 这时,他后来想起,他还真得感谢他们和小船跟湖的告别。 也就是说,在他几处被咬到同时听到几个人的尖叫声时,他们的小船被湖水拥入了下山的瀑布中 说瀑布有些过分,但也差不多了。 湖面以下,他们一路走来看到是轰鸣的激流,听到的是激流的轰鸣。虽然不是垂直的,可是湖水在这里变成河水后就进入了非常大的坡度,一路向下,轰鸣着向下奔去。 那不是以分钟计的,应该说就是秒钟之内的事情。 先是波历跟谁撞在了一起。他感觉是娜拉。然后他又撞上了一个。他感觉是海浪。在他们互相撞击的简单过程里,他们的小船已经一片一片地溅起了飞腾着了,也就是说,这艘本来已经快烂透了的小船不知道撞到了什么或者说撞到了很多个什么,反正它一下子就成了许多片了。 波历感觉抓到了什么,软软的,应该是一只女人的手。然后他的头又撞到了什么。再然后他被流水带着一路向下,再再然后他又撞到了什么。 他当时居然还有脑子去思想,当然他的思想很简单。他想的是:如果我被冲到下面还活着,那么他就成为那些贪婪的庞大的水里的老鼠们的美食了。 第177章 是此岸还是彼岸 (时间:14年6月6日) 当时他不相信他还能活下去。 他是被虫子的叫声叫醒的。 然后他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声。 他闻到了一种呼吸。对着他的鼻子喷射着的呼吸。而他的嘴被另一张嘴覆盖着。一张女人的嘴。甜甜的。这里说的是一种综合的感觉,嗅觉和触觉。 他当然马上就知道了,因为他是嗅觉天才。 是若雪,这个曾经追求过他而现在长着一张陌生的北欧女子的脸的女孩子。她在给他做人工呼吸。 他不知道他是否应该马上睁开眼睛。可是他还是马上睁开了,第一个原因是,他听到了她鼻子抽动的声音,她眼睛里或者鼻子里的液体在往他的脸上滴着,落在他的鼻子两侧,嘴唇上方。第二个原因是,他感到身体许多处的疼痛,像是他的身体正在被疼痛唤醒,或者疼痛正在被他的身体唤醒,让他发出了他不想发出的声音,那就是呻 吟。 在月光下,她拔高了即离开了他的脸的脸有一种神圣的光彩。 她说:太好了。 他知道她说太好了的意思。他说:你怎么样? 她说:我还好。 他说:他们俩呢? 她说:不知道。我被一棵倒下的树挡住了,在那上面。我走下来,就看到你躺在这里。 他说:我们是在哪里?在我们那边还是对面? 她说:不知道。 他撑着地面爬了起来。两边都是树和草,此外什么也看不见。他说:我怎么感觉河的流水声在我们右面? 她说:但愿不是吧。 如果真是的,如果他们被冲回到了出发的那一边,那一切都白费了。不仅是白费了,而且还可能含着巨大的牺牲。他不敢想那会是什么牺牲。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是他踩到的。可是这根树枝却是那样的光滑,而且还会动,在他的手心里动着。他一把扔了出去,然后听到若雪的叫喊:蛇! 他抓住了一条蛇? 他扔出去的那根东西挂在了树枝上,然后掉了下去,又爬了上去。 真的是一条蛇。 他说:不是带鱼蛇! 他是喊出来的。 可是,就不能有别的蛇吗? 若雪说:路怎么往上去了? 他们刚才一直在往下走,在树林里走着。他一直疑惑着,不知道方向对还是不对。因为流水的声音是从右边传来的。现在往下的坡度结束了,路往上延伸。 路?他忽然想了起来,也说了出来。他们从啤酒花园那里从蛇牌那里往上走的时候,一路上是没有任何路的。这里说的路指的是人踏出来的小径。可是他们现在是走在一条小径上。在树叶间透过来的月光下,这条小径是看得很清楚的。 我们究竟还是到了对岸了?他兴奋起来。然后他又疑惑起来。他说:可是,河怎么会在我们右边呢?难道我们走反了方向? 若雪说:可是月光的亮点在我们的前面。月亮在我们这里永远在南面,应该不会在北面。可是,路怎么往上去了呢? 他的脑子里忽然一亮,应该说是被若雪提到的月光照亮的。他说:对,你说到了一个关键。我们往前走是上坡,往后走也是上坡,不如我们就迎着月光走。 他是伤员,他想若雪一定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每一段上坡路甚至每一步,对他对她来说都是无比艰难的事情。 可是他们已经接近了坡顶。然后是一小段平缓的路,接着又是上坡路。 终于到了下一个坡顶。他们眼前一亮,不是月光那种亮,而是刺眼的亮。他叫着蹲下,自己先蹲了下去。 那道亮从树梢上扫过,然后消失了。 他们重新站了起来。他们的眼前又是一亮。 那是灯光的亮,或者说是灯火通明那种亮。 这种亮,他只有在那个集体投河的恐怖夜晚才见到过。 他看到了,她当然也看到了,看到了下方的道路,许多灯亮着的道路,道路上还有汽车,有停着的,有开着的,还有很多人,看得出是穿着制服的人。 除此以外,还有。他想叫,可是还是若雪先叫了出来:吊桥! 是的,他们看到了河上的吊桥。这座吊桥的桥座一端就在他们下方。 没错了!他轻轻地喊着,我们到了河对岸了! 他和她,波历和若雪不知在什么时候抱在了一起。但要说明,那是一种兴奋的拥抱,丝毫没有杂念的。 后来他想过,其实有杂念也正常,毕竟是一男一女。再说了,一男一女的拥抱有减轻痛楚和削减恐怖感紧张感的的作用。 又是一道强光扫了过来,可他们只是稍稍地弯了一下腰。 在拥抱时,也就是他的紧张得到缓解时,他发现河的流动声改变了方向,这回是从左边传来了。 也许他们刚才听到的是崖壁的回声。不是也许,是一定的。 他们沿着小径继续往下走,也就是往南走,往月光照来的方向向大海的方向走。不知不觉间,小径变成了大路,虽然不是可以行车的那种大路,但成了林间散步的那种一米多宽的沙石路。路边甚至还有让人散步时休息的长凳。 拐了一个弯,他们走着的散步路正对着下面河边可以行车的马路了。两辆大车向他们这个方向驶来。在山脚下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了十几个当兵的。荷枪实弹、戴着头盔的那种。 他说:看来他们要上来了。我们要躲一下。 可是沿着他们走下来的散步大道往回走,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这些当兵的用什么强光扫射,马上就会发现他们。 他向右边山壁方向走去,从树丛中间走去。这里距离山壁并不远,顶多也就是二三十米的距离。这里的树也不是很密,或者说时疏时密。 果然,那帮当兵的向坡上走来。 可是他们已经走到山壁下了。 他说:那边有一堆大石头。 他说着就率先往那里走去。 他回头说:你慢点,小心脚下。 他这么说着,却发现自己正踩在一条软软的东西上。 他赶紧抬脚,那东西果然又是一条蛇。它一下子就立了起来,看着他。 他往后躲了一步,一脚却踏了个空。 他一下子就掉了下去。掉得很深,足足有十几二十米深。 幸亏不是笔直地掉下去,这里有个很陡的斜坡。 他听见若雪在上面喊:波历!章程!程哥哥! 他说:我没事。你当心。 可是他发现他没有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 他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也也什么都闻不到了。(时间:04年12月6日) 接下来的日子里,人们给他们实验室送来很多g-h35的基因。波历的任务是提纯。 在提纯方面,他是内行,通过孔板和摇瓶,他很快把他们三个人研制出来的相容于h35基因的基因老鼠脑细胞混合液提纯到了98%以上,许多时候甚至达到了100%。 然后,他跟两位老师一起对各种基因进行试验,这种混合液跟h35基因非常契合,跟其它基因的排斥度达到了99%以上。 十天前,阿尔贝特和海依蒂又来了。 门还在开的过程中,阿尔贝特的脸还没有完全露出来,他的声音已经充满了这个房间。他说:好消息,波伊们!还有歌儿! 他说:好消息是你们给我的,也是上级给你们的。你们每个人的工资都提高两级。你们的试验到此结束。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大规模地培养h35mm脑细胞混合液,这是研究院批准的正式对外名称。你们的工作是把把这种混合液,按ips多能细胞的繁殖方法,提高繁殖速度,从孔板、摇瓶到生物反应器,以后还要到100升以上的大型生物反应器。 萨克逊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波历问:h35到底是哪个民族的基因? 阿尔贝特说:先生们,你们提的问题是重复的。重复的、之前没有得到答复的问题请不要再问。研究院的规矩你们也是清楚的,谁都不例外。 盎格鲁说:什么意思?不然会被淘汰? 阿尔贝特说:你以为呢?不要认为自己是功臣。永远不要这样认为。 海依蒂说:对的,没有永远的功臣。 这是海依蒂这次进来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说完这话,她就跟着阿尔贝特走了。 萨克逊的脸色就此阴沉了下来了。盎格鲁也不说话了。 做培养繁殖是波历内行的事情,波历说,那就做吧。即使是针对哪个特定的民族,这种混合液不也是治病救人的吗? 萨克逊和盎格鲁都抬起头来看看波历,好像在看一个外星人。但他们俩都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很快就从孔板发展到了生物反应器。果然,他们收到了一台相当大的生物反应器,那个圆球的直径足有一米。而且送来了两台。他们孔板加大大小小几台生物反应器,进入了高速运转阶段。每天他们都有几十管到上百管产品做出来,经过初步检验,纯度很高,保持在很高的水平。每天都有黄衣人来取走他们的产品,送来空的管子。 萨克逊变得脸色阴沉。不说话。连稀特也不说了。波历问他业务上的事,他也懒得说,基本上放任波历自由,让波历自己琢磨。 有几次,波历问萨克逊想不想一起去散步。他不理波历。看波历纠缠不休,他吼道:我没空,你没有看到吗?说完他就走出去了。在这种情况下,盎格鲁会幸灾乐祸般地说:简单地说,他生气了。 今天,波历在海边遇到了萨克逊,其实他是出来找萨克逊的。萨克逊今天上午就走出了实验室大楼,吃午饭的时候都没有见到他。盎格鲁不时地往窗外看。她看的时候,波历也看出去,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别说人了,连海鸟都见不到,只有明亮的阳光。 波历是知道盎格鲁的脾气的。他说:我也出去走走。 波历知道,她在他身后看着他的目光里一定是含有谢意的。哪怕是闪烁的。 萨克逊见到波历,迟疑了一下。看着波历。 波历停下脚步,因为萨克逊停下了脚步。 波历问萨克逊,怎么了? 萨克逊说:走走吧。 他这话,后面与其说跟的是句 号,不如说跟着的是问号。 这就是他。这个英国大科学家。科学家永远跟问号有点关系。 走到当初他给波历上课的地方。又在礁石上坐了下来。他和波历几乎同时坐下的,没有人提出什么动议。 波历说:老师,你担心什么? 波历称萨克逊为老师,也称盎格鲁为老师。英语里所有的人都被称为“油”,没有所谓的敬语。可是,在有些人面前,他却觉得有些不那么妥当。在大家都是油的情况下,他好像觉得只有称老师才能补偿一些他对他们的尊敬之意。 萨克逊说:你就不担心吗? 波历说:我说不好。但是,这种混合液既然可以治病。 萨克逊打断了他:治病?副作用都没有搞清楚、更没有解决,就治病?即使是治病,为什么针对一个民族?对这个民族好?可是为什么只对一个民族好?我们这里的人来自地球每一个角落,来自很多民族,种族,可是却只对一个民族或者种族好?你觉得可能吗?目的是什么?这不是有点奇怪,甚至相当奇怪,非常奇怪吗? 波历对这个大教授忽然进入口若悬河状态有点吃惊。他平时说话一句是一句,不记得见到过他这种“来瀑”状态。这像是一种受了刺激的说唱艺术爆发。 萨克逊沉默了很久,然后对波历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就当是我听说的,你也只是道听途说。 波历说:我明白的。我懂。 萨克逊说:这个海滩或者说研究院有许多秘密。这个秘密是跟我们相关的。听说,当然我也仅仅是听说,我听说这个研究院原来有三名院长,后来第一院长得了老年痴呆症,情况越来越严重,已经完全无法工作了。第三院长来找我,说要用我们的研究结果来试试。我说,现在副作用也没有搞清楚,怎么能试?第三院长说,反正大院长的情况已经严重到极点了,即使失败,也不会更坏了。我后来就同意了。结果我们给第一院长注射了混合液。第二天,第三院长就来了,非常兴奋,他说,成功了!祝贺!我问怎么成功了。他说,大院长的智力和记忆力在一夜之间就完全恢复了。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 当时,我们也非常高兴。 可是,一星期后,阿尔贝特来找我。我跟他到了一区,就是研究院总部所在地。直接到了那里的医院。我见过大院长的,可没想到这次会这样见面。他被套在精神病人穿的衣服里,倒在地上也停不下来,不停地蹿,弹,跳,还不停吱吱地叫。 吱吱地叫?波历惊问,像老鼠那样? 萨克逊说:对,就是那样。大院长成了一个最精神病的精神病人了,应该说,他整个变成了一只大老鼠,不但完全没有了人的样子和思维,而且许多动作变得跟老鼠一样,见东西就啃,不管是木头的还是金属的。我们完全束手无策,给他注射很大剂量的镇静剂才勉强让他安静下来。那时候我在研究院中心医院待了一段时间,专门负责大院长的治疗。有时候,在镇定剂药效刚过去的时候,他会清醒一段时间。应该说是一种半清醒。在这种状态下,他说话会夹杂着吱吱的叫声。我试着跟他聊天。这时候,我发现他像是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一个非常诚实的小孩子,你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你什么。 我问他,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他说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只有不后悔。我听得很奇怪,我就问他,那么你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情是什么。他得意地告诉我,他二十八岁的时候杀了一个人,然后把他埋了。他非常详细地向我描述了他杀和埋那个人的过程。也告诉了我他杀这个人的原因。他还说他最爱的人不是他的太太,而是一个男人。他也非常详细地对我描述了他跟那个男人的爱情,详细到所有跟性相关的细节。 后来来了一个人,他们说他是新的大院长。新大院长问这个旧的大院长情况怎么样,我就说了他在清醒的时候这样的情况。这个新院长非常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之后,有人对我说,这种人鼠脑细胞精还是要做,而且要大量地做。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太清楚。不过他还是透露了一点,他说,有人发现这种细胞精可以让人说真话。 波历机械地重复着:说真话? 萨克逊说:是啊。我不管他们用这个干什么,我认为我的发明没有白发明,只要有用就好。 波历说:那个原来的大院长呢? 萨克逊说:我离开院部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没有清醒的时间了。打了镇静剂,他就睡觉,睡醒了就吱吱叫,脑袋乱动。后来他们把他固定在了床上。离开那里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波历感觉到了有人在打他,在抽打他的脸。然后看见了萨克逊。他看见了萨克逊的手,看见了萨克逊的手的弧线,他明白了,萨克逊的手刚刚从他的近处撤离。曾经很近,非常近,它曾经在他的脸上,从他的脸上离开。 波历叫道:你打我? 他叫得很响。 然后他明白了,他刚才进入了一种大脑空白的状态,他完全不知道他在这个状态下是怎么一种表现。也许是发呆,也许是手舞足蹈。萨克逊并无恶意。他一定是为了把波历从一种反正是可怕的状态中拉回来。 波历说:我怎么啦? 萨克逊笑笑:没关系。 波历说:不好意思。我可能是黑出了。 他是用英语说的,不来客奥特,意思跟汉语里的脑子一片空白是一样的。一黑一白,相反而又相同,这就是语言的民族区别。他想,其实我出现这样非常状态,实在是很不应该的。几年前和几年来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有那么多的惊心动魄,我应该有强大的或者说麻木的心理能力的。 第178章 一个人四条胳膊 (时间:14年6月7日) 他醒了。他醒了才发现,他又睡着过了,或者说昏迷过了,或者说死过了。 可是他不知道他在哪里。 周围是漆黑的,但斜上方,很远的上方,有一个亮光,一个亮的圆,不是很圆的圆。那亮光不是很亮。像是天灯。但也不像。 他想他应该还活着。 可是为什么他会看到一盏遥远的天灯,一盏不是很亮的圆的灯? 但他至少有意识。 而且他的意识显然正在慢慢地回来。包括各种“觉”。 第一个回来的是视觉。然后是思想。他想起来了,他应该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或者说是从这个非常陡的斜坡上滚下来的。而上方远处那块亮着的圆,应该是他滚下来的洞口,那个圆的亮,不是月亮,但却是被月亮照着的夜空。 第二个回来的是听觉。他听到了呼吸声,一种温柔的呼吸声,接近于轻微的呼噜声。就在他的旁边。那是一种婴儿的呼吸声。 想着婴儿的呼吸声,他就闻到了婴儿的乳香味。就是从那个呼吸里出来的。 他发现他浑身疼痛,根本抬不起身体。他使劲向传来乳香味的方向转过去,他看见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若雪!波历认了出来,他继而叫了出来。 他想起来了,他忽然恢复了说话的功能。 她竟然发出乳香味,婴儿的味道。这也太奇异了。 可是,他的嗅觉,他超人的嗅觉还在继续恢复着。接下来他闻到的就不那么可爱了。 岂止是不可爱,简直就是恶臭,一种铺天盖地的臭味。 难道是若雪,在婴儿的气味后面躲着的是恶臭? 恶臭越来越强烈,而且发自他自己的身体。 难道我腐烂了,发出了尸臭? 我真的死了?在地狱里? 他感觉他的身体变厚了,像是有了一个夹层,身体的上面部分即胸前那部分和下面部分即背脊部分分开了,软软地夹着一层,像是夹心饼干那样,硬而脆的咬上去有声的外层里面夹着液态的软巧克力。但是那被夹着的一层发出的不是巧克力的香味,而是臭味,像腐烂的尸体那样的臭味。 而且,他多了两条胳膊,除了他有感觉的两条胳膊外,下面还有两条,两条发出尸臭的,从他胳肢窝下方立了起来。 他魂飞魄散了。 他挣扎着,他从魂飞魄散的状态里挣扎着,感觉无论如何也要抓住那正在飞走的魂魄,不让它们飞走以及散开。 他竟然跳起来了,不仅是坐起来,而是直接跳了起来。 转过身去,他在微弱的光线里看着他的后背那部分,仍然躺在地方的他的身体的一半。那腐烂了的一半,那两条从他的胳肢窝下面立起来的胳膊仍然立在那里。 他终于把他一阵阵发麻的脑子镇压了下去碾平了。也就是说,他的意识在进一步地清醒着。 他意识到了,他刚才是躺在了一具尸体上,一具女性的,两条胳膊竖立着的尸体上。 他强忍着呕吐感,俯下身去,他推着他认为是若雪的身体。她的身体也有四条胳膊。可是即使她已经变成鬼了,他也要推她。 这他我认为是若雪的身体动了,眼睛睁开了。 她还真的是若雪。她坐了起来,叫着波历坐了起来。他拉着她站立起来,她叫着程哥哥站了起来。 然后她大叫起来,因为她发现自己是从另一个人的怀抱里站起来的。 他没有问她是怎么下来的。反正她也下来了。是掉下来的也好,是滚下来的也好,总之是下来了。 而且,很显然的是,他摔在一个人或者说一具尸体的身上,她摔在了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具尸体的身上。我曾经的身体下面压着的是一具女性的尸体,她曾经的身体下面压着的是一具男性的尸体。 这是两具已经开始腐烂但还没有烂透的尸体。 看来是岛上经历的锤炼,她胆子比我大。 她蹲了下去。然后他也蹲了下去。我们不知不觉就进入了他们搞科研的人习惯的状态,应该称之为分析状态。 她说:这两个人死的时间不会太久,顶多一两个月。 他说:这是两个年轻人。 她说:那里还有个照相机。这个时代居然还有人用照相机。 他说:从还没有烂透的衣服上看,这应该是两个游客。 她说:他们的额头上都有洞。男的有两个洞,女的有一个。 他说:应该是子弹打的。 他说:可是,这些慢点再讲。先说说,我们怎么离开这里呢?这个洞好像很深。 她说:是的,从这里到上面,有好几十米,也许有一百多米。而且这个洞虽然不是完全垂直的,但这个坡度也太陡了,几乎到了垂直状态。 他说:是的,没有工具是上不去的。我们找找看。 这里有个小包,她叫着。 她打开了那个女人的小包,过了一会儿说:什么也没有,都是女人用的东西。 他推开了那个仰面躺着的男尸,把他翻了过来。打开了他背后的那个背包,把里面东西一件件掏出来。 他有些失望。因为他本以为可以发现手电筒之类的东西。 他站了起来,他说:也是什么都没有。 不对,他说着又蹲了下去。 他想起来了刚才手背的感觉,一种碰到硬东西的感觉。 果然,他拉开背包侧面的一个小袋子的拉链。他兴奋起来。 因为他竟然掏出了一台手机。 阔别了十几年的手机。他几乎忘了世界上还有这个东西。只记得有一次见到阿尔贝特手里拿着这个东西。 一般人都没有这个东西的。在这个地方。 他说:是个手机哎。 她说:不会还有电吧? 他东按西按。这个手机居然亮了。 亮是亮了,可是需要密码,或者那张合适的可以刷开手机的脸。 但是,他惊喜地发现,这个手机的左下角有手电筒的图案。 按下去,这个手机电筒竟然是可以亮的,而且很亮,比他记忆中的所有手机的手电筒都亮。 他们俩拥抱在了一起,他们是欢呼着拥抱的。 下面好像有人。 他也听到了,好像是人讲话的声音。 这是两句来自天上的话。 应该说,是来自遥远的上方,从遥远的洞口那里传来,在洞里荡漾着。这意思是说,回声荡漾着。 他捂住了她的嘴。与此同时,她也捂住了他的嘴。他们几乎是同时的。 他拉了她一把,正好她也伸过手来,他们的手拉在了一起。 他们拉着手走到了一边,即看不见洞口的一边。 一道强光从上方遥远的地方射了下来,照在他们刚才还站着的地方。 这回他们终于看清了那两具躺在地上曾经用各自的两条胳膊拥抱过他们两个活人的尸体了。 他们的脸已经不是脸了,就是两个骷髅,可是他们的身体上还有很多肉,几乎所有的肉都在。而且仍然在几乎完整的衣服的包裹和覆盖之下。 在强烈的白光下,这两个曾经的年轻人显得格外的可怕。你想想,如果一具身体,不管它是烂掉了还是没有烂掉,反正是一具身体,如果这具身体上的脑袋完全是骨头,是骷髅,那是怎么一个情景。 好像是死人。上面遥远的地方传来说话声。显然上面的人在用望远镜之类的东西观察着。 死人会说话?上面的声音在继续。 下去看看? 要准备一下,至少要有一根长绳子。 然后他们听到狗叫声。 他说:看来我们只能往里面走了。 她说:那就走吧。 她,若雪,她的那份镇定真的让他钦佩。 很多年后他也忘不了他的那种钦佩。 其实在二区的时候,这里说的是二区细胞滩后期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这种他我钦佩的性格。 这也是他对她始终没有男女之间那种情愫的原因。他曾经这么想过。 可是那是由衷的钦佩。 第179章 高山下的流水 (时间:14年6月6日)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8点40分。当然是晚上8点40分。波历真的有点惊讶。他们上山时是下午5点30分。只不过3个小时的时间,他们就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生死死,生里向死,死里逃生。 他用手机电筒简单地四处照了一下。他们身处在一个大山洞里。 根据他们滑下来或者说滚下来的那个几乎垂直的洞,他说,往山下走应该是这个方向。 若雪说:那我们就往这里走。 走了一会儿,山洞变窄了。远处,他们来的方向那里,传来了人声,还有狗叫。追捕他们的人已经下来了,连狗也下来了。 波历和若雪手拉着手,不是尘世间那种拉小手的意思,一点都没有。只是因为他走一段路才打开一下手机的电筒照一下。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能摸黑走,而且要走得尽可能的快。 在这样的情况下,手拉手是有作用的,有时候是他绊了一下,她拉住了他,有时候是她滑了一下,他拉直了她。可是他们还是走得很狼狈。不光是狼狈,当然也很艰难,经常会疼上加疼。 有两次他的脑袋撞到了石壁,唤醒了他本来就有的脑袋的疼和浑身的痛。有一次他滑了出去,把她也拽倒了,她叫了起来,他也几乎叫了起来。 后面的声音显然在接近着,狗叫的声音显然接近得比人的脚步声更快。有人说:没错,就在前面。 这话听着特别的近,简直就在他们身后,简直就在他们的头上轰鸣着炸开着。他回了一下头,看见了灯光,但灯光还在远处的石壁那里,而且不是正对着他们的。 他轻轻地说:不怕,那是回声,一种奇怪的回声。 其实不用他说什么,从他拉着的小手上他感觉得到,小手很稳定,没有丝毫的抖颤。 可是远处石壁上的光移动得很快,很快地接近着他们。狗叫声接近得更快。他说:有狗在那里,我们看来是跑不掉的。 她说:我知道。有流水的声音! 他说:真的! 他们站住了。他按了一下手机,打开了手机的电筒,发现再走一步,他们就撞到石头上了,不用一步,石头简直就在他们的鼻子和额头前面几寸的地方。 那是一块巨大的石头,高处没在山洞更高的空间里。大石头的左边是一条比较宽的通道,右边是一个低矮的洞。 流水的声音是从右边传来的。他清楚地闻到了流水的味道,清新里夹杂着一种霉味。 他说:我们从洞里钻过去。我走在前面,你拿着手机照路,跟在我后面。 这个洞越来越低,越来越狭小。到最后,他们只能爬行了。 狗叫声越来越响。他想:如果狗在这个洞里进来,它们都不用爬行,直接就咬着我们的脚把我们拉出去了。其实不用拉,把我们的脚咬下来,进一步往身体上咬,我们就先是变成残疾,继而变成残余的躯体了。也许,等我们出了这个洞,出去的仅仅是我们的上半身了。 他忽然后悔了他的决定,也许他的决定是错误的,他无意中把最危险的位置留给了若雪。 可是他刚开始后悔,事情却出现了转折。 这里说的转折,他后来回忆时想,相当于他们在细胞滩的那种倒置,或者在四区这里的倒转。危险颠倒了过来。至少应该说,后有追兵,前有绝境。 因为他们爬着爬着,爬到了水里。 这个洞变得高了一些,也宽了一些,可是前面是水,再往前去,地势继续向下,这个洞和洞里的一切,主要是他们一男一女两个活人,将完全地浸没在水里。 也就是说,不知道这个洞有没有出口。即使有出口,那出口也在水里。 他转不过身,回不了头,他说:不行了,再往前就进了水里了。 她在他身后喘着气:可是,后面的人越来越近了。 他说:这样,你在这里先别动。我再往前爬一段看。如果前面有出路,我再回过头来找你。 他不等她答复,就爬进了水里。 他会游泳,可是他并不是潜水高手。 可是既然完全地进入了水里,他也只能往前爬了,而且他必须拼命向前,在淹死之前在憋死之前,能爬多远爬多远。没有退路了。 也许没过去多长时间,可他感觉像是已经过了一个世纪,反正是很长时间。 在他已经开始喝水在他已经晕眩的时候,他不管不顾地抬起头来,再不抬头他就成了水鬼了。 可是,他不仅抬起了头,他整个身体也抬了起来,被他自己,被水的浮力。 他居然在水里站起来了。 而且,水并不深,应该说很浅,只到他的膝盖的高度。 他进入了另一个山洞,一个流着水的山洞。这里很黑暗,但听流水的声音,这是一个宽阔高大的空间。 他想起了若雪。他赶紧回过头去。可是他发现他找不到他出来的洞口了。 也许他早已出了那个洞了。洞口在哪里,距离他现在站着蹲着的地方有多远,他完全不知道了。他往回走,应该说是往回摸着,他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连他出来的那个洞口所在的石壁也找不到了。 他甚至不知道方向了,他想确定水是从哪里流来的,可是他发现就连这一点也无法确定了。水在转圈,像是从右边来,左边来,前边来,后边来,都像。 他发现,像他这样在这个岛上已经久经磨难和种种考验的他,即将要崩溃了。在山体崩溃之前,水已经流了下来。这意思是说,他哭了。 他擦了擦眼睛。他又擦了擦眼睛。他第二遍擦眼睛,是因为他不相信他的眼睛。 因为他看见一个巨大的影子,一个广大的山洞里广大的山壁上飘着的影子,像是人,像是鬼。说不清了。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波历! 这个声音是从四面八方,从所有方向的所有岩壁上传来的。 他转过身去,看见了她。 当然了,她是若雪。 她是一个手里拿着亮光的黑影。但是即使她是黑影,即使她不是人,他还是选择了拥抱。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也抱住了他。 她说:我们得救了。 他没有问她怎么不等他回去找她就过来了。这不是提这种愚蠢的问题的时候。 他说:希望吧。 他发现自己已经冷静了下来。他都有些佩服他自己了。 第180章 通往人间的光栅 (时间:14年6月6日) 波历说:我们还是要抓紧时间找出路。这些人会过来的。尤其是他们有狗,他们马上就知道我们刚才是钻到那个洞里去了。也许他们甚至不用钻这个洞,他们应该熟悉这里的地形,或许会从别的地方过来。 她说:往哪里走呢? 他说:应该沿着流水走,上了岸,他们就容易跟踪了。 在手机电筒的照射下,他们终于看清水流的方向了。他们就顺着水流的方向走去。幸好水不深,有的地方甚至很浅。 她说:这水可能是流到基因河里去的。水里会不会有鼠鱼或者带鱼蛇呢? 他说:即使有,我们也只能走下去了。 他说他们只能走下去了,因为也确实没有别的路了。他说没有别的路了,是因为他们走了一段后,原来有的右边的河岸已经没有了,这条河变得深了一些,有的地方已经及腰了。整个通道也变窄了。也就是说,已经无岸可言,两边都是岩壁。 他们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也就是说,河道在这里一分为三了。他们面对着的是向左向右两种可能。左边水是往下流着的,右边好像是一条支流,水从高处流下来。 她说:往哪里走呢? 这个问题本来是不应该提出的。如果她不提出这个问题,他一定会选择水流去的方向,即下游的方向。这本来是个常识性的问题。 可是她的问题却提醒了他。从两个方面提醒了他。一个方面是,他发现,他后来也反思过,只要她或者娜拉或者其他女孩子向他提问,他会忽然有一种自豪感,或者说责任感,他会忽然感到自己是个男人,一个有义务保护女人的男人。另一个方面,则是让他冷静下来,去思考问题,用他喜欢分析(他不能说自己善于分析)的脑子来分析问题。 他说:我觉得我们应该选择右面,向上走。 她说:那不是回到山里去了吗?如果那里没有出路怎么办? 他说:没有出路我们再往回走。你想啊,这条山肚子里的河不是流到基因河里,就是流到海里去的,在那里等着我们的是鼠鱼或者鲨鱼。往上走至少没有这个问题。 已经容不得他们继续讨论了。他们已经听到了声音,人的声音和狗的声音。虽然还很远。但是毫无疑问的是,他们追上来了。他放低声音说:你听到了吗?他们来了。他们到了这里,一定会认定我们是往下游走的。 他们选择了向右拐,即向上方走去。 往上走的路倒是挺平缓的。 不平缓的是他的心,或者说,他的心一直颠簸着,忐忑着。如果他选择的是一条绝路,他可是要为另一条生命(一条可爱的生命)负责的。 走了没多远,他们再次站了下来。因为他们再次面临抉择。 他们面前又出现了两种可能。都是流水,但来自左右两个方向。右边来的水势湍急,左边来的水势平缓。 她又来唤醒他男人的责任感了。她说:现在呢? 她是在黑暗中提出这个问题的。 他说黑暗,是因为他们的面前和四周一下子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或者说什么都看不见了。绝对的黑暗,漆黑。 这回轮到他提问,轮到他唤醒女性的自豪感了。他说:怎么了? 她说;没电了。 这个该死的手机(它本来就是死人的手机),在第n个关键时刻没电了。也许是被水泡过的原因。 他说:等一等。 然后他说:我们向左走。 他说着向左走,伸手去捞,然后他缩回了手。原因是他捞到了一个柔软的地方。他也不知道是她身上什么地方。可是他又伸出手去,这回抓住了她的手。 她说:向左? 他说:是的。我闻到了人间的味道。你拉着我的手,或者我的衣服,我走在前面。 她说:人间的味道? 他说:或者说人的味道。我闻到了化学品的味道,洗浴液和洗发剂,还有人体的味道。 她没有说怎么她就闻不到他说的这些味道呢。她知道他的特异功能他的超人嗅觉的。 他在前,她在后,他们慢慢地向前走去。他相信他是不会碰壁的,因为有人间的味道指引着他。他甚至越走越快。 然后他们又停了下来,是他的脑袋让他停下来的。他不是故意让她在后面抱住他的,只是他不得不忽然地停下来。 他说他的脑袋让他停下来,不是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而是他忽然碰到了什么。简单地说,他的头顶撞到天花板了,即撞到了头顶上的石头。 然后她说:有光线。我看到光线了。 他也看到了。他也兴奋起来。 她说:前面应该有出口了。 他说:把头低下来走,扶着我的腰。 他摸着头顶上的石头向前走去。 他们接近了光线。 那光线是横的竖的几道,是一个格子,栅栏状的,是人世间的那种。 有水从那栅栏状的格子里不停地流下来。 他们也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在那栅栏格子上面。 这时候,他已经不得不完整地弯下腰来。 她说:怎么办? 他说:等一等。 上面说话的声音消失了。 他说:我试试。 他抓住头顶上的栅栏格子,使劲地往上推去。谁知道那格子栅栏那么不经推,一下子就飞了出去。上面传来一片惊呼声。是女人的惊呼声。 已经容不得他思考和犹豫了。他扒着那个方形洞口边缘,一下子就跳了出去。 灯光明亮。灯火通明。白花花的一片。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的感觉了。也许他的感觉有点乱。 说白花花的一片,但完全不是当初看见无数带鱼蛇在他们面前立起的感觉,不过说实在的,真的有点像。 这里有流水,很多的流水,从这个房间四面高处墙边和低处地面的莲蓬头里喷射出来。他看见的是一片逃亡的身体,女人的身体。他看见的是她们的背后,赤裸的身体的背后,她们显然是被地下飞起的铁片和飞出的男人吓着了,她们挤在了门口,往门外逃跑。只有一个女孩子,也许是里面胆子最大的那个,回头看了一眼,也跟着跑了出去。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你捂着眼睛干什么?没人了。别装了。还不快走。 这个女人当然就是是若雪。 她说着就向那个门走去,他跟着她走了过去。 然后他拉住了她。他说:我们不能这样走出去。 她愣在了那里,看看他,他看着她,也看着他自己。他说:我们先冲一下。臭死了。我鼻子里全是尸臭。我们这样走出去,马上就把所有的狗都引来了。 他说的还仅仅是与嗅觉相关的事情。视觉领域的事情就不用他说了。一切都展现在房间里明亮的灯光下。 她的身上和他的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不是衣服,那完全是碎布片。她的雨靴已经不见了,他的雨靴也只剩下了右脚的半只,而且这半只上也有大大小小的洞。她的脸上和身上、他的身上(当然他看不到他的脸)虽然已经没有了血迹,经过那么多水流的轮番洗礼,血迹是没有了,但整个是伤痕累累。他的腿上有几个凹进去的洞,有两个特别大特别深,显然是带鱼蛇咬出来的。臀部还有两个大的洞。那是疼痛告诉他的。 他们走到放着热水的莲蓬头下,以最快的速度冲洗着自己,还用了那些女生留下的沐浴液。他从来没有用热水冲洗身体会这样享受的感觉。可是他知道他没有权利去充分地享受。 然后他们才往外走。外面的更衣室里已经没人了,凳子上还有一些衣服。他说:我们换一下衣服再走。 这里只有女人的衣服。他只找到几条连衣裙。只能套上一条再说。只有一条足够宽大,虽然短了一点,却也可以将就。若雪穿上了地上留着的一双鞋子。地上虽然还有几双鞋子,可他试都不用试。那都太小了。他只能把脚伸进一双拖鞋里。他顺手拿下一顶挂在衣帽钩上的圆顶遮阳草帽,戴在头上。帽子还挺大,几乎压到了他的眉毛上。 他们走了出去。风风光光,仪态万方。 他们看到了街道。正规的、普通的、人间的街道。那种正常的、在路灯照耀下不明不暗的街道。 第181章 凝固的马路和商场 (时间:14年6月6日) 一个黑人警察说:里面还有人吗? 他说:问我吗? 若雪说:好像还有人。还有男人。 之后,他给了若雪很多个赞。她反应真的够快,用她女人的直觉,加上科学家的第二直觉。 那个黑人警察带着一帮各种皮肤的警察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也就是说走进了他们出来的地方。 门外围着很多人。最靠门的几层都是女人,几乎都是衣衫不整的,有的只穿着内裤,有好几个头发都是湿的,跟他们一样,应该说跟若雪一样。他们没有找到吹风机。 幸亏他戴了一顶圆顶草帽。他暗自庆幸着。 几层之外,人就杂了。更多的是男人。他们挤出去的时候,感觉他的屁股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去看了一下,是一个穿着海军制服的当兵的,对他挤眉弄眼。他给了他一记耳光。他大叫起来。他估计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女人会把耳光打得那么重。 是他! 这不是这个海军士兵叫的。而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他在这个海军士兵的身后看到了她。那就是他从地下飞出时从浴室里逃出去的那帮光着身子的女人里唯一回头看了一眼的女人。 在这个叫喊着的女孩子的头顶上,他看见了他们走出来的那个门上的霓虹灯牌子,写着的是高尔夫女性桑拿。高尔夫应该不是草地上打的那种小球的意思,应该意味着海湾。 他会记住的,海湾女性桑拿。 若雪推了他一把。她的眼睛里闪着微笑。 他说:走吧。 他说得很从容。 他并不觉得他有失态的表现,就像她的微笑里表示的那样。 这是任何一个人,一个从单色调的区域忽然来到人间即五彩缤纷的地方的人,都会有的表现,他想。 他想到的还有:人间的第一个表现就是五彩缤纷,衣着的五花八门。 他们从两辆警车之间穿过。警察们只是扫他们一眼,就纷纷把头掉转到桑拿的方向去了。 那个唯一回过头来的女孩子可能还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说服警察追赶上来。应该庆幸的是,这里竟然还有这么多人,也就是说,这条街上还有很多的行人,商店的门也都开着。他看了一下手表,他的手表一如既往地忠实于他,它还在走着,时针分针指着10点35分。 若雪说:路被封了。 他也看到了,这里的行人好像被施了魔咒,忽然就都站了下来。一个高音喇叭在叫着:女士们,先生们,这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们要进行检查,请大家站在原地不动,准备好身份证件。 高音喇叭的声音就像是童话里巫婆的魔咒,整条街道,熙熙攘攘的行人,忽然都站了下来。一动不动。不仅是不再走路这么简单,而是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 他们不自觉地也站了下来。他后来想过,这种高音喇叭并不是简单的高音喇叭,这里面也有世人说的黑科技的,有一种声音的也许是某种特殊声波的震慑力。 他看到一个年轻的父亲,把他的小女儿举在半空中,就举在那里了。一个男孩的手停在了嘴边,他手里拿着一个冰淇淋蛋筒,应该说是他手里的冰淇淋蛋筒停在了他的嘴边。一个在冒烟的炉子边叫卖着外婆糖炒粟子的男人嘴巴张开着,显然他刚叫了一半还没有叫完他的广告语。一位妈妈对一个小女孩说着什么,弯着腰对着那个小女孩。她的腰就这么弯着了。 他们都不动了。 他发现他也动不了了。他的腰里有一只手。他知道,那是若雪的手,它正好碰到他的腰,它的主人若雪应该是正想要对他说什么,然后它就停在了他的腰那里。 他看见他们面对着的这条马路的尽头,许多穿着浅绿色制服的人正在向他们走来。他们边走边分散开来,分别跟他们经过的人们说话。跟他们说话的那些人好像忽然就从梦里醒了过来,纷纷打开他们的小包大包,拿出钱包,掏出里面的东西。看来是在拿证件。 更远的地方,停了许多车辆,显然是军车,仍然有军人从那里下来。 他人不能动了,可是他的脑子没有停下来。刚从河那个对岸来到河这个彼岸,他们已经面临新的困境了。 他的脑子里使劲地转着,转到了他们在对岸上山前的情景,转到他们在那里低声念的誓言。他的脑子里转着:赴汤蹈火,制止犯罪。 然后他就打了一个喷嚏,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一个让他弯下腰去的喷嚏。 他能弯腰了。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她说:走吧。 她的手终于在他的腰间动了。然后他发现他也能动了。他转过头去看她,她对他微笑着。 他说:我们要慢慢地走。 她点点头。 后来他反复地想过,你说是强烈的求生意识或者是某种更崇高的意识唤醒了他们体内的潜能也行,你说是生理上的动作比如喷嚏对意识然后对身体起了作用也行,反正又是一件无法解释的神奇的事情。无法解释其实都应该能解释的,是科学意义上的解释,它们的表现是诡异,是他们在这里经历过的许多诡异之x之y。而诡异在某些情况下可以称为神奇。 他们缓缓地向一边走去,应该说是移动。他悄悄地看清了形势。他们的后面,也就是这条商业街的另一头,也有浅绿军人在走来。两边都在走来,很快就会在他们这里会师。 如果他们的动作太大,马上两边都会有军人向他们加速奔来。 幸亏他们前后都有不少人,对他们有掩护的作用。而且那些军人可能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人能动,在他们解开封闭的魔咒之前。 更幸亏的是,他们旁边不远处,在许多人出来进去而出来进去的人都被凝固着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大商场,灯光明亮的大商场。这个大商场显然本来正在关门,也就是说,铁门正在从上面缓缓地落下。但是落了一半,也停了下来。 他拉着若雪的手,他们从那铁门下钻了进去。里面只有营业员了。他们也被凝固住了。 站在商场大门边的那个男人定定地看着他们。他的眼珠在眼眶里转动着。他是有意识的,只是他忽然就也动不了了。动不了的包括他的手,他的一根手指停在了一个按钮上,若即若离地停在那里。 他明白了这个商场铁门落了一半却不再往下落的原因了。 他走到那个人的身旁,把他若即若离地停着的手指往按钮的方向按了下去。 果然,那个铁门继续往下落了。 铁门外有人在叫喊斯多普,即英语里停下的意思。 他当然不会听他的。 商场里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可是他们都固定在那里,只能看着。看着他们在商场里自由地走动。 他说:我们先找找看食品在哪里。 可是这个楼层全部都是化妆品和包包。 商场的电梯还在转着。他们到了二层。 这里全是女人的服装。 三层仍然是女人的服装,还有女人的鞋。 四层是男装,男鞋,男包。没有吃的东西。 若雪说;我们到地下层去看看。 他说:等等,我们先换一套衣服。 他挑了一套西装,一顶鸭舌帽,一双皮鞋。 若雪在三楼挑了一套女装。 他们完全旁若无人,当着那些呆若木鸡的营业员的面挑选着,也不进试衣间,找个角落就试穿。他还有闲暇走到窗边。窗外,楼下,街上的人一个接一个一批接一批地恢复了动的能力。另一边,浅绿军人正在走近这里。 他说:我们要抓紧了。 然后他们又听到了高音喇叭的声音。 他连忙对若雪叫道:快捂住耳朵。说着这话,他自己已经用两手捂住了耳朵。 他捂住自己的耳朵时,已经听到高音喇叭在说“请把门打开”。他不知道之后高音喇叭又说了什么。 他庆幸他们及时捂住了耳朵。 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被凝固住。 有一只手拍他的肩膀。 他说:别闹了,抓紧时间。 可是他感觉到了,那不是若雪的手,而是一个黑人,粗壮的身体,穿着保安的制服。 许多人看着他,看着他旁边的若雪。 他们忽然就动了,忽然就拥了上来。 他说:我付钱。放心,我现在就买单。 若雪说:麻烦告诉一下,收银柜在哪里? 那个黑人保安愣在了那里。 然后他说:收银柜?我们已经关门了。你们明天再来吧。 他说:好的。我们明天来付钱。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什么明天付钱?今天不能把商品带走。 若雪说:好的。他们不带走。 波历跟着若雪从电动扶梯上奔下去。并没有人拦住他们。 显然,刚从固定状态里醒过来或者说动起来,所有的人都还没有恢复充分的反应能力。 也就是说,所有的人都还有点懞。都还懞着。 第182章 平静的夜 (时间:14年6月6日) 他们是从后门走出去的。 他们走到商场底层的时候,一群穿着浅绿色制服的当兵的正在检查店员们的证件,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叫喊着:都站着别动。查好的站到那边去。 因为正值下班的时候,店员们一大半已经换好了日常的服装。所以穿着崭新的正装的他们倒不显得特别的显眼。但是有几个人看着他们的眼光是不一样的。他们肯定会想,这时候怎么还会有顾客在店里? 他和若雪跟他们打着招呼,向后面走去。 那个军官放大了嗓门:站住!让你们别动了,怎么还动? 波历拉了若雪一把,他们钻进了旁边的试衣间。 一个女人尖叫起来。 又是一个女人,虽然不像桑拿里那些赤条条的女人,她是穿着衣服的,即使只是内衣。 他们匆忙走出来。那个军官叫道:站住! 他们就站住了。 这个军官却对他们客气地点了点头。他也对他点了点头。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他从他们的身边走了过去,让那个刚从试衣间出来的女人拿出证件来。 说实在的,他的腿有些抽筋。还是若雪拉了他一把,他们才继续向前走了。 他说的向前,其实是向后,亦即商场后门的方向。 试衣间旁边有一扇门,他们推开门就走了进去。 又是一声尖叫。 这个晚上完全交代给了尖叫声了。 他们走进的是一个女厕所。 他们不得不又退出来。 从女厕所出来,他们又碰到了那个军官,而且又是面对面的。 他又对他们点点头,甚至还对着若雪微笑了一下。 他们再次从他的身边走过,并且听他说:请出示证件。 波历回头看了一下,这个军官并没有看着他们,而是对刚从厕所里走出来的人说的。 一直到走出后门,波历还觉得是在做梦。这个军官把他们看成透明的。 其实也不完全是看成透明的。他还对他们点头了,接连地点了两次,第二次点头时他甚至还笑了。 一直到他们从后门走出去,波历还像是在梦里。他问若雪:这是怎么回事?你认识他吗?若雪说:谁?那个军官?我跟你一样刚到这里,能认识谁啊? 他想也是。他跟若雪在岛上都待了十好几年了。他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他们就这样走了出来,从后门走了出来。 他们站着的是一条僻静的马路,昏黄的路灯,路两边都是居民楼。路上很安静,一个行人也没有。两边居民楼的一些窗子亮着灯,一些小阳台上挂着灯饰。都是很小的阳台。这里给他的感觉就是在他曾经去过的西班牙的某条居民街道上,某一个夜晚。那是旅行结婚的时候,还没有可可,更没有以以。素华说她特别喜欢这样的街道,这样的风光,欧式的古朴。 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他们还来不及反应,一队绿衣军人已经从他们面前的路口走了出来。应该说是冒了出来。 他们站住了。 走在前面的那个军官怔了一下,继续向前带队向前走去。忽然转过身来,对他们点了一下头。 太奇怪了。这里的人尤其是军人竟然都这么客气,或者说友好。 可是他们在马路上巡逻,难道他们没有抓捕他们的任务吗? 所以他说了,他在这里这个岛上遇到过许多诡异,而诡异并非都是不好的。 但是,当又一队军人从下一个路口拐出来然后朝他们的方向走来时,他说:我们还是避一下吧。 他们走进了刚才那队军人出来的横街。 他说:还是谨慎些好。 若雪说:当然了。我懂的。 在第二队军人走到他们这个路口时,他们正好拐进下一条马路。 可是这第二队军人好像也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接下来他们听到了汽车行驶的声音,好几辆汽车。 他们拐进了一条小巷。一条汽车开不进来的狭窄的小巷。 听声音,那些汽车在小巷口那里停了下来,有许多人以很快的速度在下车,有人在叫喊着。 他们赶紧再拐入一条小巷。 他们听到了靠近着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虽然不是奔跑的脚步,但是走得很快很匆忙。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然后他发现他们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了。 其实连胡同都不是。这应该说是一个院子,四面都是居民的住房,只有他们进来的一条路。 这个院子里有五六道小门,门都很窄很小,像是都是后门那种。 四面的住房楼下都没有窗子,窗子都在二楼和三楼,反正在高处。高处的窗子都亮着灯。 没地方可去了。后面的脚步声距离他们已经顶多十来米了。 忽然,他们对面的一扇小门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名年轻的军官。他看见他们,也是先怔了一下,然后走开。 然后,同样的一幕发生了。已经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的年轻军官忽然转过身来,让他清楚地看着他绿色的眼睛。 他竟然同样对他们鞠了一躬。说同样不太对,因为先前的军官们只是对他们点头,而他是对他们鞠躬。 再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脱离了剧本的了,至少波历是这么看的。因为,在他还跟那个鞠完躬抬起腰来的军官对着眼、对完眼转过身去才转了一半的时候,一盆水从天而降。 他说从天而降,是从意外的角度说的,其实当然不是从上面下来,而是从旁边,即从那扇那个军官走出后还开着的小门里出来的。 一个女人呆呆地看着他,然后说:受累! 这个女人身上穿着的几乎就是内衣了,上身只有胸罩,下身穿着一条短裙,浓妆艳抹的,尤其是嘴唇,比他印象里百合的嘴唇还红。也就是说抹得红。 波历怔在那里。若雪怔在他的旁边。波历听见他们走进来的那个巷口那里讲话。一个人说:是你在这里。另一个人说:怎么啦?是我。 第二个人显然是刚才向他们鞠躬的那个年轻军官。 那个手足无措的刚向波历泼完水的女人说:受累!我认错人了。 波历说:那是什么水? 其实,凭他的嗅觉,他已经知道那不是什么脏水。他其实并不关心那是什么水,但他总得说一句什么话。 她说:你们进来吧?坐一会儿?晾一下衣服? 他看了一眼若雪,然后他就率先往里走了。 这个女人带着他们直接上了二楼。在外面的时候就觉得这里挺安静的。没想到二楼是那么大,那么热闹,有那么多人,而且里面还有宽阔的楼梯往上和往下走。 另两个女人迎了过来,也是花枝招展唇红齿白衣不裹体的那样的女人。 一个女人说:呵,好漂亮的哥哥。 另一个女人说:女的我喜欢。 他看了看若雪,她对他笑着。 他说:我们累了,想先休息一下。 第一个女人说:到我那里去吧。 第二个女人说:一人一个。女的跟我去。 他说:我们想先坐坐。你们这里有吃的吗? 泼水的那个女人说:有,有。你们想吃什么? 就这样,他们在大房间里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吃了一些东西,喝了一些酒水,然后就睡着了。若雪先睡着的。然后波历也睡着了。 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周围许多男的女的在打情骂俏。而他们居然睡得着。 而且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一个晚上经历了一个世纪。他们也实在是累了。 即使睡梦中被人带走,也无所谓了。 第183章 大巴 (时间:14年6月10日) (首先要说明一下这里写上的日期是后来才确定并补上的。) 波历是被阳光照醒的,阳光直直地从上方照下来。他睁开眼睛马上又闭上。 阳光从上面照下来?他记得昨天晚上是走进了一个欢乐窝,男男女女搂搂抱抱,有跳舞的,有相拥在沙发上的。可是,今天的阳光竟然直接从上面照着我? 他跳了起来。 一个人惊叫起来。 那是一个中年妇女,系着围裙,正在拖地,就在他旁边。 她惊叫着转过身去,然后是夺门而出。 他这才发现他是全身赤裸的。身上到处是纱布。他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他是从一张床上跳起来的。床靠在窗下的墙边。 你醒啦?一个女人说。这个女人就是昨天晚上花枝招展的那位。 他赶紧重新爬到床上,钻到被窝里。 这个女人笑了,她笑得很轻浮,可是话说得还算正经:别怕,这里不会有人吃了你的。我们姐妹们都是好人,都见过可怜人的。 然后她说:你洗洗,然后出来吃点东西。饿了几天了。 他说:几天了?我到这里已经几天了? 她说:可不是吗?我们都要叫殡葬车了。后来发现你还活着。 他说:是你们治疗了我? 她说:你以为是谁?姐妹们本来说要送你们去医院的。我说,他们好像是逃难的人,是可怜人。我们遇到过这样的人的。当时我们好心叫来医生,结果那人就被抓走了,据说后来还判了死刑。 他说:太感谢了!我的那个同伴呢?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你的衣服在那椅子上。然后就走了出去。 房间里有卫生间。他在卫生间里洗了脸。然后发现,不仅他们在商场里拿的外衣还在,而且上面还放着崭新的内衣内裤。是女式的,而且是很性感或者说很淫荡的那种。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位可敬的年轻女士还等在门口。她带着他到了一个小餐厅。 有人叫喊:波历! 这个人喊着就站了起来。他无法形容他的激动,他一把抱住了她。他抱住的是若雪,汪若雪。 吃完饭,那位女士又走了进来。也许她在监控里看着他们。他想,幸亏我跟若雪在吃饭的时候光顾着吃饭了,虽然没有想那么多,可以也没说那么多,几乎就没有说话。 她说:我们不能留你们了。这几天这里已经查了好几次了。 波历和若雪都一连串地说了好多个谢谢。 她们也是可怜人。幸好他们遇见的也是可怜人。他看了若雪一眼,她也看着他。他觉得她跟他的想法一样。 走出这栋楼,他发现他们是从另一边出来的,这里应该正是这个妓院的前门。 出了这个门,他有一种回到人间的感觉。这是一条商业街,透着大城市的气息,人来人往,汽车排着队行驶,还有不少自行车驰过。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对他说了声谢谢。其实他并不是给他让道,而是他被眼前的景像震住了。每一步都会震住。他几乎忘了人间是什么样子的。这里跟他熟悉的一些地方一样,有站在路边拉着小提琴的,脚边的提琴盖子打开着,里面有不少钞票和硬币。这都是他几乎忘记了东西,钞票和硬币。还有卖艺的。还有汽车,自行车。 钞票和硬币,在中国已经几乎见不到了。在他离开那里的时候已经几乎见不到了。那里基本上都用手机或者刷脸支付。可是在其它地方还是经常见到的,比如在奥曼街头。 钞票和硬币。他忽然想起来了,这正是他们没有的东西。 他们支付用的卡早就不见了,他们的脸在这里显然也是刷不了的。 若雪说:你干什么? 波历发现他脸热了。他站了起来。 因为他在那个小提琴盖子旁边蹲了下来,痴痴地看着盖子里的那些钞票和硬币。 他发现他结巴了,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个拉小提琴的是个年轻男人,衣服穿得有点破。他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他抓起一把硬币。他忽地站了起来,他说,不要,不要。 他不知道他是真的想要给他,还是在嘲笑他。反正他是匆匆地走了。 若雪在一边笑了。他终于看见了若雪的笑。 然后他说:你还记得走出来的路吗? 若雪说:哪条路?你是说妓院? 他说:是啊,我忽然想起,那里桌子上还有一些蛋糕饼干什么的。 她说:我没有注意是怎么走出来的。难道你还想回去? 他说:算了,说说而已。先走着吧。 他们还看到了电影院,看到公共汽车开过去,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两个女孩子说笑着,一个看看他,不知道说了什么,另外一个女孩子也看看他,然后她们都笑了起来。 若雪说:看来你还真是挺有魅力的。 他说:哪里啊。看你的人才真的是多呢。而且不光是男人。 这是真话。他多少有些奇怪。若雪现在这个长相和打扮,应该说不是那种美人样子,但是有一种灵气,这是他时不时的感觉。这种灵气还是能吸引不少男人的,虽然他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灵气。可是他发现,在这里,看她的女人也真的是不少,就像昨天妓院里的那个女人那样。 若雪说:我们好像忘记我们是干什么来的了。 我说:快了。快到了。 她说:是你的鼻子说的? 他说: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都知道他们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 城市再大人再多再热闹,可是毕竟是海边的城市。他兴奋了起来。因为海的气味已经浓烈到呛人的地步了。他甚至分辨出了海鸟集中的地方,还在那些海鸟成群地在他们眼睛里的远处飞起之前。 邮轮!她叫了起来。 他们已经走到了海边。准确地说是到了一条可以俯瞰大海的散步道上。他们甚至奔跑了起来。是若雪先跑过去的。一辆汽车尖锐地鸣着喇叭,他尖锐地叫着,可是她已经在刹住的汽车前面跑了过去,也没有回头做一个抱歉的手势。 穿过车道,就是那散步道。散步道对着大海的一边是石头栏杆。准确地说是大理石的栏杆。还挺豪华的。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海湾,他们面对的无疑是西方。下面是一个很大的颇有些杂乱的码头。码头上堆放着很多集装箱。左面即偏西的方向,停靠着不少货轮,右面,真的有邮轮,很大的邮轮,而且有两艘。右边更远处,在山壁前拐弯的地方,有许多游艇和帆船。 他们左边不远处,大概十来米的地方,就有往下走到码头去的石头台阶。 他说:等一等! 他叫住了正往石头台阶那里走去的若雪。他说:你看呀。 码头上有许多穿着浅绿色军装的军人,隔几米就站着一个,可以说是一字排开着的。有几个正在查看下了台阶的人的证件。不仅左面这个台阶底下有,稍远些的右边的台阶和坡道下面也有。 他说:至少现在是过不去的。我们下去可能就会被他们带走。 若雪不好意思地看看他。甚至脸也有些红了。 毕竟是女孩子。再能干再坚强再聪明,她也是女孩子。他想。其实他是喜欢这样的女孩子的。她们的冲动本身也含着可爱。 他们在散步道上走着,一路观察着下面海边的情况。 他们走了很远,走过了邮轮那里,走到了弯向游艇帆船那里的山壁边。下面都有绿衣士兵在看守着。 有一辆大巴从坡道上开下去,倒是一直开到了海边邮轮那里,大巴上有几个人下车。但也马上有绿衣士兵走了过去,显然也在检查这几个人的证件,或者询问什么。 他说:看来这会是我们的机会。 她说:你说大巴?可是它们停在哪里,在哪里上车呢? 他说:找找看吧。 他们从那辆大巴开出来的方向走去。可是离开海边后,他们就不知道往哪里走了。 她说:这又不是公共汽车,不会是几分钟一班的。 他说:我们边走边看吧。 这个城市不能说是大城市,可是也不小,光是商业街就有好几条。夜灯初上的时候,这里反而更加的热闹起来。路边有不少餐馆、酒家、咖啡馆,室外的座位上已经坐满了人,还有酒店,即宾馆,门口的霓虹灯也已经亮了。 他说:对了,酒店。 她说:酒店? 她马上就理解了,并且开始反驳:可是,坐邮轮的人怎么会住在酒店里呢? 他说:可是,你想啊,大巴会停在哪里呢?这么说吧,什么地方有足够的地方可以停大巴让人上车? 她说:有道理。可是这家酒店不可能,门口完全没有可以停车的地方。 他说:可是。 她打断了他:对了,我们刚才经过过一家五星级的宾馆。 他说:对。 于是他们开始往回走,回忆着往回走。这一下午,他们走过了很多马路,可是并没有用心去记忆。只记得曾经经过一家五星级宾馆,不在商业街,在一条比较偏僻的路上。 在经过那些外面有很多座位的餐馆前时,他忽然发现肚子饿了。而且这种饿的感觉说来就来,让人头晕。可是他忍住了没说出口。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在这里,他们是绝对的穷人,身无分文的穷人。 毕竟他们从昨天晚上在妓院里吃了些东西之后,一整天滴水未沾了。 可是她说了:你肚子在叫。 他说:不好意思。 她说:我的肚子也在叫。要不然你让我啃一口? 他说:好啊。 他们抱在了一起,其实是她先抱住了他。她真的在他的鼻子上咬了一口,还挺重的。他也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当然不会太重了。 说来也奇怪,这么虚张声势地咬一口,在抱着的情况下咬一口,他的饥饿感竟然消失了。后来他想过(许多事情他都会在事后想起来再想一想,这好像是他的一个习惯),那是因为在抱和假装咬的情况下,在对方是一个女孩子的情况下,会有一种别的感觉产生,就是男人抱着女人会产生的感觉,或者说另一种欲望。也许不是很强烈的欲望,但毕竟是欲望。看来用另一种欲望取代前一种欲望,是解决前一种欲望的一种方法。 他们还在抱着咬着,她忽然推开了他。她叫道:那里是不是? 他转过头去。他说:是的,应该是的。 他们从傍晚走到天完全黑下来的夜晚,应该走了有两三个小时了,一直都没有找到那家五星级宾馆。 可是他们这么打发饥饿地抱一抱,却看见了它,或者说它门口闪亮的名牌。 宾馆门口站着不少人,应该有五六十个人。 她说:看来对了。要不我问一下? 她的话刚说完,他们就听见了轮胎摩擦的声音,几乎同一个时态地看见一辆旅游大巴开了过来。 他们跟着那些在门口站着的人上了大巴。竟然没有人要求他们出示什么。其他那些上车的人也没有向他们提出任何问题。 司机高声喊着:那两位,抓紧坐下。 他们在倒数第二排坐了下来。前面都坐满了人,最后一排也坐满了。倒数第二排右边却正好空着两个位置。好像就是给他们留着的。 大巴开动了。 车下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招着手,跟着大巴跑着。可是司机跟没看见一样,或许就是没有看见。大巴继续行驶着,拐了出去。 哈,他想,正好迟到了两个人。 然后他才想起一个问题。他说:这车是开到哪里去的? 她说:不管了。我想睡觉了。不管到哪里,到地方你叫我。 他说:如果是警察局呢? 她用梦呓般的声音说:那就不用你叫了。 她继续梦呓着:听说你的鼻子最有营养。相当于汉僧肉。 他说:吃了长生不老? 她说:不对。吃了可以闻到所有的味道。 他还想说什么,可是他已经听到了她轻轻的呼噜声。那是一种像小溪流动的声音。潺潺的那种。而且是直接在他的肩膀上发出的。 第184章 邮轮 (时间:14年6月10日) 他说:不对。 他是轻轻地说的。可是他想叫喊,他想叫“停车”和“让我们下去”。可是他没有叫,感觉是他肩膀上潺潺的呼噜声提醒了他。 叫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的大巴已经进入了隧道里。 这是要开到哪里去呢?他想。为什么不向海边开,顺着他们白天见到的坡道开到海边去? 一切都晚了。或许可以理解成,命运自有安排。 隧道里的灯闪亮着移动,向他们迎面移动着。 直到世界的尽头。他想起了不知哪位诗人写的一个诗句。 世界的尽头是闪烁的,是宽广的,是像星空那样的。 这是他的感觉。 像星空一样,远处有红色的白色的星星在飘移,散落在天外。 近处也有,而且相对密集。跟人间的灯光有一拼。 还就是人间的灯光。他兴奋了起来,是船上的灯。近处的灯闪在低处,远处的灯闪在高处。近处是一点一点的,远处是一排一排的,而且有层次。更远的地方,那星星点点的应该是航标灯。 他已经想清楚了。他们的大巴已经驶出了大山的肚子,他们右边经过的是许多游艇,他们前方亮着有层次的一排排灯的是邮轮。 若雪说:到哪里了? 他说:不是地狱就是天堂。 她坐了起来,呼喊着:邮轮!前面就是邮轮! 他说:受累,她做梦了。 他这话是对前面那对转过花白头发的脑袋来的人说的。那是一对老夫妇或者老情侣。 他们的大巴停下了。停在一艘邮轮的旁边。 他后来想起他自己的这句答复“不是地狱就是天堂”,他想起这句话时是真的深有感触,那是一种回顾的感触,一种叹息的感触。我一开口就是哲理,人生的哲理。话很简单,可是道理很深。这是他自鸣得意自吹自擂的想法。 可是当时的感触只有进地狱的那一半。大巴开进隧道时就有这种感觉,这是第二次了。 下了车的人在他们面前走走停停,排着队。两边各有两名加起来共有四名穿着浅绿军装的人在检查证件,查一个放行一个,查一对放行一对。在天堂就在眼前的时候,先要经过地狱。这是他当时真实的想法。他承认,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想法。 又是若雪提醒了他。 其实她只是提了个问题:哪能办? 她经常用上海方言跟他说话,尤其在她紧张的时候。“哪能办”是上海方言,是“怎么办”的意思。 可是她的问题,一个女孩子的问题,跟以往一样,吊打着他,告诉他,你是一个男人,你有责任。 他说:走着看。 他拉了她一把,他说:走。 他拉她并说“走”的时候,前面四个绿衣军人正在低头看着四个证件。 他拉着她,从四个背对着他们的受检者中间的过道里走了过去。 也许一直到他们完全走过去,那四个检查者的头还埋在证件里。 反正他们就这么走了过去。就像在某个平行空间或者他说的夹层里走了过去。 没有人叫住他们,在他们跟上大队人马、背后的空间也被后面的人填满之后,仍然没有人叫住他们。 这个感觉跟昨天晚上在商场里一样,他们就像是足球场上的裁判,被视为透明体。唯一不同的仅仅是,昨天晚上那些检查者甚至还对他们点头。 今天晚上这些检查者之所以没有对我们点头,是因为他们的头正好已经点了下去。这是他后来想到的。 可是,这个队伍并没有快进,仍然走得很慢,仍然是排着队缓缓地向前走着。 舷梯或者说船板那里,还有人在检查。第二道检查。 他发现他仍然拉着小手。即若雪的手。她的手心里是湿的。也就是说,她的手在出汗。当然,也不排除是他的手在出汗,或者两个人的汗在手掌里流在了一起。 这回检查的人的服装不是浅绿色的,看着像是保安的制服。他们也不看证件,其中一人看着一个平板电脑。然后点头,然后让人通过。 轮到他们了,一个保安模样的人提问:你好!你的姓名是? 他说:约瑟夫.罗兰。 那人在平板电脑上输入着。然后说:没有。没有罗兰。 他说:受累。是策兰,约瑟夫.策兰。这是我夫人安莉.策兰。 他又看了一下,说:没有。 旁边的一个人说:你不能上船。 他说:我就是船上下来的,为什么不能上? 另一个人也走了过来,这是个穿着船员制服的人。他说:对不起,先生,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波历说:不可能。我见过你。 这时候,他看见好几个荷枪实弹的浅绿军人走了过来,已经到了他们身后。 他微微地侧了一下脸,用汉语轻轻地说:准备好。 他的意思他相信若雪是懂的。她也狠狠地捏了一下他仍然握着她的手的手。 他的想法是,前有狼,后有虎,他们没有退路了。 那个穿着船员制服的人忽然说:你好公主。 公主?他相信他没有听错。 可是他的听觉和视觉和嗅觉一旦结合起来,他整个的发呆了,怔住了。 因为站在他面前,在舷梯或者说船板上方,正在走下来的,竟然是她。 他认为他不会看错。真的是她。他也闻到了她的气味。真真切切的。她那种气味,也不是说怎么香,说不上来。可是他总觉得入鼻特别亲切,很舒服。 是娜拉。 果然,她说话的声音也是烧成灰也认得的。 她说:请让他们上来,他们是我带到船上来的。我说的是这两个人。他们是我的朋友。 这个穿着船员制服(应该是高级船员制服)的人看看她,再看看波历和若雪,然后对她鞠了一躬,又对他的下属摆了一下手。他说:好的公主。对不起,请吧。 前面那句话他是向上说的,后面那句话是向下说的。也就是说,他站的位置比波历和若雪高,比娜拉或者波历认为是娜拉的女士低。 她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跟着我,别说话。 波历和若雪就像是被施了魔咒,就傻傻地跟在她后面,用中国成语说,叫毕恭毕敬,亦步亦趋。 今晚的娜拉简直是换了一个人。这十几年来,波历只见过穿着一个颜色的单调的工作服或者简单休闲装的她,在二区永远是纯朴的白色的,在四区永远是淡黄色的。她今晚穿的是一件肉色的晚礼服,同样颜色的密集蕾丝群从肩膀两边瀑布般泄下,在胸部以下腹部以上的地方汇合,该露则露该掩则掩,毫不过分,却极尽性感。尤其是走在她的后面,看着前面长发下忽掩忽现的肩膀以及袒露区以下那种收和放和再收,那种在飘然中蠕动的性感,简直是受罪。尤其对像他这样的男人而言。 他们跟着她上了甲板,走进了船舱。 波历章程是有些经历的人,生平坐过几次邮轮。可是这里的那种广大辉煌还是深深地震撼了他。宽阔的楼梯,金光闪闪的电梯,下方的沙发群,一边的酒吧。这里散落着衣着光鲜或正规的女人和男人,坐着的,走着的,站着的,搂着的,抱着的,举杯的,畅饮的。 他们走到哪里,都有人点着头或者鞠着躬地叫着公主好,包括酒吧边喝酒的人,包括端着盘子的服务生,包括穿着船员制服的人,甚至弹着钢琴的那位年轻男生也边弹着边抬起头来对他们微笑着点头。 他说“他们”,其实应该说是娜拉。他们只是顺便地感受着。 他们坐着观光电梯到了很高的楼上,好像是第12层。然后他们跟着娜拉走到一个过道的尽头,走进了她的房间。 应该说是走进了她的总统套房。波历从来没有想到过,邮轮上居然有这么大、这么华丽的套房。 房门还没有合拢,她已经转过身来,一把抱住了他。她是跳起来抱住他的,他在意外里被逼退了两步,而她在适当的距离里抬起盘在他腰间的一条腿,把房门踢出了呯然的关闭声。 说实在的,波历有点手足无措。也就是说,他的手碰到了她赤裸的后背又收了回来,去给她腾空盘着的身体托底又想到男女兽兽不亲的祖训。做人难,做男人更难。这是他当时的想法。 需要解释一下:这些年,他跟娜拉被许多人看成了情侣,但实际上他们没有过情侣之间那种真正亲密的或者说紧密的接触。 可他还是抱住了她,紧紧地抱住了她。更多的是被她紧紧地抱着。 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在她的肩膀上、在她一个劲地吻着他的脸颊的脸旁侧过脸去透气,同时呼吸着那好闻的洗发液气味,同时的同时看着若雪微笑着转过头来再转过身去,向房间深处走去。 第185章 奇怪的漩涡 (时间:14年6月10日) 就像哪个综艺节目里主持人说的:接下来进入的是问答环节。 娜拉说:别急,等一会儿。 她让我们先在沙发上坐下,她取来一瓶香槟酒,呯然打开。 这是一瓶不起眼的香槟酒,包装很朴素。可是却引起好若雪的惊呼:昂莱纳多! 昂莱纳多?波历又看了一眼酒瓶。果然写着昂莱纳多。图案是一艘邮轮。 娜拉好像并不怎么懂酒。她说:怎么了? 若雪说:这是传说里世界上最昂贵的香槟酒。简直可以说是无价之宝。是在电影“末日邮轮”上映那年生产的,据说用的是一个古老的失传的配方。酿制者是个神秘的法国人,自称是昂莱纳多的后人。他在酿制完成后,召集了媒体,当着全世界的面灌装了十瓶,然后把剩余的酒全部倾倒在山上。之后,他再也没有在世界上出现,连同他的十瓶香槟酒。那个地方现在改名叫昂莱纳多,成了香槟酒的圣地。离开那个世界之前,我看过一个视频,一年四季有很多游客慕名前往,还说那里的山上始终洋溢着一种特别醇的酒香,远远地就能闻到,永远都不会散开。可是,一瓶昂莱纳多竟然在这里出现了,而且被一个叫娜拉的女子轻易地打开,被这个娜拉和一个叫章程一个叫汪若雪的三个人喝掉了。 波历说:美丽的传说。值得干杯。 她们都说干杯。 三杯下肚,娜拉说:好吧。提问吧,我应答尽答。 可想而知,两个人两肚子的问题一旦提出来,简直就没有尽头了。 娜拉总结性地反问:还有吗? 波历和若雪相视着,都笑了起来。 她说:我归纳一下,你们提了这么多问题,其实归纳起来,就两点,为什么我会变成了公主,还有我这些天的经历。好吧,这两天我憋坏了,正想找人说说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变成了公主了,而且想不当还不行,莫名其妙地就当了下来。 那天,我们的小船被冲到激流里并且很快就粉碎后,我撞在了岩石上,弹了出去,又撞了几次,在晕眩之中,我感觉头发被揪住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被水里或者岸上的树枝或者水草缠住了,我拼命挣扎着,去抓那树枝或者水草,我感觉抓到了树枝,不是很细的那种,还有弹性。我当时想,完了,那是成精的树,我要进地狱了,或者是进一个传说里的魔鬼王国,就像电影“项链王”里的那种。 然后树枝把我拉了过去,放开了我的头发,拉住了我的手,托住了我的腰。我当时大口地喝着水。尽管我会游泳,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再会游泳也是没用的。我完全听天由命了 再然后,那树枝把我的手放在了一个实物上,又揽着我的腰,托着我的屁股。我鼓起最后的勇气和残余的力气,爬了上去。然后我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还在河里,我还发现或者说看到了他,我说的是海浪。 我明白了,是海浪救了我。他扶着木板的边缘,对我笑着。在那个时候,他竟然还笑得出来。但是在最后的暮色里,我甚至看到了他洁白的牙齿。 可是我们的灾难并没有结束,我们遇到了一个奇怪的漩涡,我们忽然就不再往下了,也就是说,我们开始原地打转。我爬上去的那块木板其实很窄,我一下子就被转到了水里。如果没有海浪,我当时就到河底去了,我觉得那个漩涡会把我一直转到海里去。是他拉着我,重新拉到水面上,我再次抓住了那块窄小的船板,那肯定是一块船板。接下来他被漩涡转下去了,这回是我及时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把他拉了上来。 真的非常奇怪,这个漩涡好像是转到某个方向的时候有一股强大的下旋力或者说旋转的吸力,到了这个方向,不是我被转下去,就是他被转下去。我后来想,如果不是我们有这块小船板,又如果不是我们正好是两个人,我们肯定早就下去了。 可是这个旋转简直就没完了,有一种会转到地老天荒的感觉。你们都会跳舞吧,就是那种交际舞,但是跳交际舞可以一直水平地跳着,除非喝多了,或者舞曲没完没了了,否则不会摔倒在地上。可是这个漩涡随时可以把我们拉到地下世界里去。我甚至觉得是有人或者有魔鬼在跟我们开玩笑,逗我们玩儿。 我不知道我们转了多久。这么说吧,当我最后看到海浪完整的脸的时候,是在月光下。从暮色里,我们一直转到了月光下。我说:再见了海浪。我真的完全脱力了,感觉自己已经不在身体里面。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能够理解这种感觉?我其实只说了“再见了”三个字,后面两个字被河水淹没了。 然后我感觉飞了起来。其实不是真的飞起来,只是感觉。 我们莫名其妙地就出了那个漩涡。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哪个节点,哪个动作解放了我们,或者在哪个瞬间魔鬼玩累了想休息一下,反正我们就出了漩涡了。 可是,我还来不及对着月光发表什么感想,我们已经进入了更大的考验中。那就是激流,尽管还是激流,可是激流跟激流还不一样。这就是飞起来的那种感觉。 在飞起来的过程里,我们抓着的木板也撞在了石头上,再次肢解了。我抓住好一小块,因为这块正好打在我的身上。但那块太小了。 好在在整个继续往下冲击的过程里,我始终能看到海浪,至少能看到他的头发,在看到他的头发时,我祈祷着,我真的还有祈祷的时间,在重新看到他的脸的时候,我还担心他是否活着。 然后水流就平缓了下来。我刚松了一口气,就没有了继续松一口气的机会了。 因为,在月光下,在平缓得多了的水流里,我们看到了白花花的几个大家伙,后面跟着白花花的一片。 是的,你们会想到那些带鱼蛇。可是我们已经到了河的下游了。 当我意识到那些东西是鼠鱼时,我全身几乎麻木了。我当时想,我还真不如在漩涡里就放弃了,让漩涡把我带到地下去。你们知道的,上游湖里那些带鱼蛇还有一点未泯的良知,我是说,它们至少不吃人的骨头。我们在小船里看到了完整的头盖骨和其它骨头。它们会把骨头以外的东西,肉和内脏吃掉,留下骨头。可是鼠鱼我们都看到了,是真正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我想着我即将被一块一块地啃下来咬碎,而在最后还清醒的时候看着自己的身体只剩下一小块,我的心已经碎掉了。 海浪推着我向岸边游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白花花的一片已经个体化了,纷纷地争先恐后地到了我们的身边,身上。我已经感到了一种新的痛楚了,我被咬到了,在腰那里,然后在屁股那里,在腿上。 海浪又猛地推了我一把,他大叫着:快上岸! 我这才发现我的脚已经踩到实地了,或者说踩到了松软泥泞的地上。他叫着:快走! 我拼了命地走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我踩到了水草上,同时我又被咬到了。 我终于到了岸上,回头看去,海浪还在用他的小木板拍打着。他大喊着:快走啊。你走了我才走得了。 这时候,忽然有强烈的灯光照射过来。我知道,追捕我们的人来了。 说来惭愧,我真的走了。我也不得不走,否则我也走不了了。 我躲在一个茂密的灌木丛里。挤进这个灌木丛再次扯动了全身的疼痛。可是什么叫逃命,你们知道的。我是拼尽最后的力气挤进这个灌木丛的。 我在灌木丛里看着很多穿着浅绿色军装的人走来,用他们的手电筒照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来。他们从我身边不远的地方走了过去。过了很久,他们又走了回来。上了车,开走了。 我走到河边。可是河边什么动静都没有,海浪没有了,鼠鱼们也没有了,我们的基因河平静得跟每一个晚上一样,在月光下几乎没有动静。我喊着海浪。我知道我是白喊的。我哭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向河的下游方向走去。 河边灯光很亮。还有很多车停着,有许多军人在走动。幸亏马路和山壁之间还有一段树林茂密的空间。我就是沿着这个空间走的。那里还有散步的路。可是我不敢走在散步道上。就像那个成语说的,我披荆斩棘地走着。 后来我就在山坡上睡着了。 第186章 海滨夺人 (时间:14年6月10日) 娜拉说:让我休息一下好吗? 他们都说:没问题。你休息一下。 她给他们都倒满了酒,举起香槟杯说:干杯! 他们都举起酒杯,说干杯。我说:为海浪干杯! 两个女孩子都说:为海浪干杯!若雪说:但愿他平安无事。 她放下酒杯,掩面哭了起来。娜拉坐到她身边,搂住她说:好人会平安的。可是她也哭了起来。两个小女子搂着,痛哭着。 波历说:不要哭了,哭是不吉利的。我也相信海浪会没事的。 听波历这么一说,这两个女孩子马上都停止了哭泣。 波历说:我们可以参观一下吗? 娜拉说:当然。 她说着就站了起来,领着他们参观。这里有两个卧室,一大一小,两个起居室,两个卫生间,还有一个茶水间。真的是总统套房的配置。 走进娜拉的房间,若雪就叫了起来:你的照片? 她走到大床旁的床头柜那里,拿起了一个小镜框。里面真的是娜拉的照片,她甚至还戴着一顶王冠,上面镶嵌着一排蓝宝石。 波历拿起了床头柜上的另一个小镜框。波历说:这是谁? 这张照片是两个人的合影,娜拉倚靠在一位穿着将军服、胸前满是勋章、白发苍苍的老人的肩膀上。 娜拉说:据说是我爷爷。 波历说:你爷爷?据说?你爷爷是将军? 她说:我们还是到外面,坐下来说吧。 她走出卧室时,带上了那两个小镜框。走到他们刚才坐的地方,她把这两个镜框放在了茶几上。 她说:现在该说到你们刚开始时最关心的话题了。也就是说,我怎么就变成了公主了,是哪门子公主。 说实在的,有那么一阵子,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谁了。 那天,我在坡上睡醒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可能已经是下午了。我浑身是血。我再次走到河边。河边已经没有车辆也没有军人了,应该说一个人都没有。吊桥已经重新立了起来。对面我们的研究所那里,河边马路上也没有人。 我在河边芦苇和野草丛里走了很久。我沿着河往上走了很远,我仔细地寻找着。你们知道的,我希望海浪还活着。我知道,海浪即使还活着,也不可能往上游走,可是下游一带几乎是一目了然的。 我什么也没有找到,连衣服的碎片或者残存的骨头也没有。 后来我掉头往下游走。在接近崖壁的终点,也就是我们当初在对岸看到的码头开始的地方,我在地上找到了半截雨靴。就是那天海浪拿来给我们每人一双的雨靴。但仅仅是一只雨靴的上面那部分。看不出我们哪个人的。我自己的那双雨靴早就没有了。 我拿起那半只雨靴,从河边走出,走到了山崖尽头的码头那里。 当时,我整个人可以说处于半昏迷状态,浑身疼痛,肯定不像人样,绝对的。我只是想着应该往前走,停泊在海边的那些轮船让我有了一点力气。我顺着码头拐过去,走了一段路,山崖又到了尽头了,阳光倾斜地照在我的脸上,迎面照着,让我眼睛都睁不开来。我看见了远处的邮轮。我觉得我有了更多的力气了。 我说了,我处于半昏迷状态。即使看到邮轮,看到西面直接照在我的脸上的阳光,我仍然晕晕乎乎的。 我晕晕乎乎地走着,感觉有一辆车开过来,并且在我的身边停了下来。我没有去思考,没有去想那会是什么车。 车上下来了几个当兵的,就是我们在二区也见过的那种穿着浅绿色制服的那种当兵的。其中一个人扶住了我,抓着我的胳膊扶住了我。另一个拿出一张照片来看着,然后说:没错,就是她! 我这才清醒了过来。可是我马上知道了,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即使有路,我也走不动了。这时候我只有一个想法,让我吃一口饭,睡一个觉,剩下的都无所谓了。 这时,又开过来一辆车,这是一辆吉普车。 这辆吉普车上走下来的却是穿着海军制服的军人。其中有一个看上去年纪很大应该早就到了退休年龄的。偏偏他的胸前挂满了勋章。 一个穿海军制服的人问这些穿浅绿军服的人,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抓着一个小姑娘不放。 穿浅绿军服的一个人说,这是一名逃犯,重犯。 然后,那个年纪很大的胸前满是勋章的人快步走了过来,简直是扑了过来,嘴里叫着:杰妮弗!他重复地叫着,叫了很多遍杰妮弗。然后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是对我说的,可是我一句都听不懂。 一名穿海军制服的人对穿浅绿军服的人说:这是我们将军。 这位老将军拨开抓着我的浅绿色的胳膊,一把搂住了我,紧紧地搂住了我。放开我后,对着我说了许多话。说实在的,我一句都听不懂。可是我知道他在向我提问题。我知道的还有,我的救星来了。尽管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他一定是把我认作了他的一个亲人。我听不懂他问我什么,可是我参加过许多考试,从小学到大学,我知道一个原则,在做选择题的时候,如果你一道题也做不出来,你永远打钩,正确率可以达到百分之五十左右,甚至更多。这个诀窍其实是一个中国女留学生告诉我的。所以,我选择了点头,不管他说什么,我都点头。然后他又搂住了我。我叫了起来,我是痛得叫起来的。他赶紧放开了我,拉着我的手,又说了很多那种我听不懂的话。我仍然点着头。 然后穿海军制服的人对浅绿军人说,我们将军要把她带走。浅绿军人说,这不行,她是逃犯,我们必须带她走。老将军暴怒了,他大声地用英语喊道:你们听着,我是这里的贵宾,你们院长的贵宾!这个孩子是我的孙女,亲孙女,我必须带她走! 一个显然是浅绿军人中的头目的人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是哪里的将军,我有责任把她带走。 这时又过来一个人,也是从吉普车里下来的。他走过来的时候,浅绿军人都对他敬礼。而我的反应,用汉语说叫呆若木鸡。 你们可能想不到我看见的是谁。波历应该记得,那天我们在海边大示威的时候,我说过,我觉得我可能找到我的爸爸了。我不是认得他的长相,而是从他的一个手势上看出来的。那是一个我爸爸离开我们一去不回之前跟当时的我约定的一个特殊的手势,一般人是不会做这个手势的。 是的,我相信就是他。就是那个在海边做着那个手势我认为可能是我爸爸的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他穿着西装,可以说是便衣,在这些军人堆里显得很突出。他对那些绿衣军人说:让将军把他的孙女带走吧。 那些绿衣军人显然是认得他的,至少那个头目,他恭恭敬敬地说:好的,遵命。 显然,这个我认为是我爸爸的人是这个岛上的一个大人物。 我本来想问他什么的,可是没想到他对老将军说:将军,你带你的孙女走吧。那辆车上太挤了,我坐他们的车回去。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于是他上了浅绿军人的车,我在老将军扶持下上了那辆吉普车。 我很后悔我当时没有叫住他,我说的是那位我认为可能是我爸爸的人。我后悔了好久。可是,如果叫住了他,我对他说什么呢,问他是不是我的爸爸?或者直接叫他爸爸?好像都不合适。那种相认是需要时间的,需要有时间来对话和确认。 反正后悔也没有用了。再说我当时仍然处于半昏迷状态。 我后来干脆进入了全昏迷状态。 而且我在全昏迷状态里昏睡了很久。 第187章 卡塔琳娜 (时间:14年6月10日) 娜拉又开了一瓶酒,这回是一瓶显然年代久远的红酒。 波历说:等会。我先想知道一下,你昏迷了几天?或者说,我们在对岸出发是几天前的事? 她说:我昏迷了两天,前天醒的。我们从对岸出发是四天前的事情。怎么啦?你们也昏迷过吗? 波历说:我们今天早晨才醒过来。不过,我们的故事待会跟你讲,还是先听你讲完吧。 若雪说:对。你的故事好像比我们的更精彩。 娜拉说:说实在的,我觉得自己到现在仍然处在半昏迷状态,或者说做梦状态。许多事情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 还在吉普车上,我已经完全昏迷了。 我是前天才醒来的。醒来时,就在这个房间里了。 我刚醒来,就有人跟我说我听不懂的话。一个中年女人。然后她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那个白发苍苍的将军就走到了我的床边,他叫着“杰妮弗”就哭了起来。他摸着我的头说了很多话。这些话里,我只听得懂杰妮弗这个名字。 我用英语说:受累,我听不懂你的话,你是否可以用英语说? 老将军又用我听不懂的话跟我说了半天,看着他激动而且越来越激动的样子,我很想安慰他,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好。 老将军老泪纵横地跑了出去。那个中年女人要扶他,被他一把甩开了。 那中年女人回到我的床边,我看到她也在哭。她大声地对我说话,她的态度是恭敬里含着气愤,或者说她是用恭敬压制着气愤。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终于改口,用英语对我说:公主,你这是怎么了?是失忆了吗?可是我没有听说有这样失忆的。再失忆,母语是不会忘记的,可是你好像忘记了母语,却没有忘记英语,而且英语还说得特别好,比以前更好。这实在让人无法理解,你爷爷更无法理解。 我说:我从小学的就是英语啊,除了英语,我只会说我爸爸的母语,汉语。你能告诉我,你们认为应该是我母语的是什么语吗?还有,你说我爷爷,是说这位老将军吗? 她诧异地看着我,好像曾经认识我然后又不认识我了。她说:你的母语是斯堪纳语啊。你的爷爷是斯堪纳国王的爸爸,你是斯堪纳国王唯一的女儿,你爷爷的孙女。这么说,你想起来了吗? 我说:怎么可能?我是在美国长大的,我的妈妈是美国人,爸爸是美国华人,很多年前失踪了。我爸爸没有跟我说过他的爸爸是斯堪纳人,他的哥哥或者弟弟甚至是斯堪纳国王啊。我妈妈的祖先是爱兰尔来的,也没有听说有斯堪纳血统。 她说:乱了,乱了,你越说越乱了。不是你的爸爸或者妈妈的兄弟,不是你的父系或者母系的安可是斯堪纳国王,而是你的爸爸是斯堪纳国王,你的爷爷是你的爸爸的爸爸。天哪,我也说乱了。你都胡说些什么呀,受累公主,请原谅我失言。 我说:别别,你别打你自己。我没有怪你,真的没有。 其实说出我的父母和我的出生地之后,我自己已经后悔了,后悔得一塌胡涂。我那天晚上半个晚上都在责怪自己怎么这么笨。他们显然把我错认为公主了,这本来是我天大的机会,如果我将错就错,我就可以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了。 (我,波历兼章程,和若雪都说,对啊!你就当你的公主多好。我心里还想,这样的话,我们也有机会了)。 可是说也说了,已经无可挽回了。但愿这个中年女人把我的话当作编出来的疯话瞎话吧。 我问这个中年女人: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她说:你连最爱你的爷爷也不认识了,当然也不会还记得我了。我叫卡塔琳娜,是你爷爷的宫殿的管家。其实我本来就是你的保姆。我进宫殿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我是第二个抱你的人。第一个是个护士。是我把你放在你妈妈旁边的。后来你妈妈就让我当你的保姆。我是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的,你最早的排泄物都是我清理的。受累,我又说粗话了。后来你长大了,读书了,他们就让我到你爷爷的宫殿里去当管家。可是我仍然经常到你妈妈的宫殿里去看你。 她说:那年,你爷爷和你出去,他过了很久才回来,他回来的时候满头金发都变成了白发。我问他,将军殿下,你怎么了?公主呢?他都不回答我。后来我才知道,你在一个海岛上失踪了。你知道吗?我都急疯了。你知道吗?我自己没有孩子,你是我最亲的人,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孩子。受累,我本来不能这么说的。我的头发也在几天里变白了。我现在的头发都是染的。你现在想起我来了吗? 我说:我好像有点模糊的印象了。 我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又后悔了,我觉得比第一次后悔更后悔。因为我意识到了当公主的潜在好处,所以我撒谎了。我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撒过谎。这你们也是知道的。我觉得,如果靠撒谎逃出生天,我也许反而会难受一辈子。 我说了这话,她高兴了起来,看着我直笑。她又用我听不懂的话跟我说了很多。看我没有反应,才恢复用英语说话。她说:太好了。你的记忆会一点一点回来的,上帝保佑。 看着她高兴的样子,我的第二次后悔减轻了许多。我想,如果一个谎话可以有治疗作用,那么这个谎话至少属于好的谎话。 后来,我起来洗漱穿衣。我惊讶地发现,我身上只有一些浅浅的疤痕,我身上的伤我相信应该是很重的,可是在短短的一两天时间里,竟然基本上都好了,有的痒痒的正在愈合。包括我脖子这里,你们看到吗,只有一些粉红色的新肉或者说新皮肤。这里是鼠鱼咬的,当时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差点就死了,脖子这里被咬掉了一块肉,差点把气管都咬断了。后来我听卡塔琳娜说,是他们用了岛上一种神奇的新药,敷上后伤口好得飞快。 (波历兼章程插话说:我想他们一定用的是克里斯当初的发明,就是用汗線细胞培养的那种药,能够很快的让伤口复元)。 对,我听你说过克里斯的事,一定是的。你们身上一定也有很多伤口吧。我这里还有很多这种药,待会儿你们都用一下。 第188章 王家有女初长成 (时间:14年6月10日) 娜拉拿起茶几上的那两个小镜框,认真地看着。 她说:别急。我这就要说到正题了。 后来,还是前天的事情,他们把丰盛的饭菜送到我的房间里。老将军跟着饭菜走了进来,他把这两个镜框放在这里,就是我现在放的地方,坐在你(她是看着我说的)这个位置上,看着我。他又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可是我已经知道他和卡塔琳娜说的都是斯堪纳语了。见我没有反应,他才改用英语对我说话。 他说:杰妮弗,你自己看看,能想起来了吗?这是我和你的合影,在王宫里拍的,就在我们一起出发之前。你多看看就会想起来了。 看着这两张照片,我当时就呆住了。一张是我一个人的照片,在王宫的一个厅里,另一张是我跟将军的合影。如果说我照片里的背景和服装可以用电脑披出来,可是我跟他的合影不会是假的。我说:你等一下。我拿起两个镜框,就走进了卫生间。 我看到照片就相信是我了,至少跟我有百分之百的相似度。因为,我在这里是照过镜子的,我已经清楚地知道我自己现在的长相。你们应该知道,这里是有镜子的。 (波历和若雪都叫了起来:真的。波历叫真的,跟若雪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或者说有接近百分之百的相似度。其实他们已经看到过这里的镜子了,在妓院的卫生间和其它什么地方也已经看到过了,在商场里,他们也看到过我们自己现在的形象。只不过这两天风起云涌,事件和紧张状态一个接着一个,他们都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尽管我看到过自己的长相,我还是拿着镜框,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对照着镜子里的我和照片里的那个女孩子。你们也看到了,如果说照片里的女孩子是另外一个人,恐怕你们也不相信。 回到客厅里,将军笑咪咪地看着我。他说:怎么样?相信了吗? 我说:相信了。可是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是想,既然开始撒谎了,既然是对他人健康有益的谎,那就继续地撒吧。 将军说:好吧,杰妮弗,我就当作你真的完全忘记了吧。 他说:五年前,斯堪纳王宫里盛况空前,庆祝杰妮弗公主二十岁的生日(我还是说杰妮弗公主吧),全世界的王公贵族都来了,还有许多国家的政要,还都带着他们的家属。杰妮弗是斯堪纳国王夫妇唯一的女儿,是他们的王位继承人。她还有一个弟弟,当时还很小。生日的第二天,将军就带着公主登上了一艘邮轮,他说那是他许诺过的,要在公主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带着她一起坐着邮轮去周游世界,计划是航行一百天。那艘邮轮据他说跟这艘差不多,一样豪华,可是乘客只有他们俩加上一些王宫里的员工。那是包下来的。 第八十几天的时候,邮轮到了太平洋岛国鲁瑙。在离开鲁瑙的前一天傍晚,她想到沙滩那里走走,她希望这回让她一个人走,不要有人跟着,她还说,爷爷答应过她的,在她庆祝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爷爷说过会答应她所有的愿望的。将军看着心爱的孙女坚定的神色,就答应了。 将军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了。没有之一。 那天,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公主仍然没有回来。将军带着他带来的人都到岸上去找。邮轮上的许多员工也出去找。鲁瑙政府听说了后,派出了岛上几乎所有警察和许多军人,在全岛寻找。 那天找了一个晚上,一无所获。白天,更多的舰船和直升机出动了,还派出了许多潜水员,仍然没有踪影。有人说,那天傍晚看到过公主,好像是公主,在城市和海滩交界的地方,还有人说看见貌似公主的女子在沙滩上,跟一个年轻男子在一起。 对那个年轻男子的描述很不统一。 斯堪纳公主、王位的继承人的失踪轰动了世界。许多国家也派人员来参与搜寻,而且范围扩展到了周围上千公里的海域和海岛。 那艘邮轮在鲁瑙停靠了将近两个月。斯堪纳国王和王后即将军的儿子和媳妇也来了。最后,国王劝将军放弃,跟他和王后一起坐专机回国。将军说,走可以,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也就是说,他坚持要乘坐邮轮回斯堪纳。国王同意了。 就在邮轮启航的那天,将军一跃跳入了海里。 他被救了上来。国王这回坚决地要求将军跟他们一起坐专机走。将军说,他不想死了,他会继续寻找。一天没有找到杰妮弗,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他就要找下去。 之后五年里,将军几乎没有在国内待过,他走遍了太平洋上的所有岛国,许多海岛。卡塔琳娜也一直陪着将军。 将军对我说:现在你明白了吗?杰妮弗,我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你!现在就是让我明天就死掉,我也会兴高采烈地去死。 娜拉一口气喝掉了一杯葡萄洒,她的脸已经红得像那种最红的苹果了。 她继续说:后来我走了出去,才知道自己是在一艘豪华的邮轮里。 将军几乎一直陪着我。好像生怕我再次走失似的。我走到哪里,都有人点头哈腰地叫我公主,不仅是船员,连船上的客人也跟着这么叫。 昨天上午,将军到这里来陪我吃早餐。将军真的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好人。就这么一两天,我喜欢上他了,我真希望他是我的爷爷,不是为了公主的头衔和公主的生活,更不是为了未来的什么王位。我想着想着,就又犯傻了。我对他说:我不能欺骗你。我真的不是你的孙女,我现在叫娜拉,原来的名字是芭芭拉.谢。我出生在美国,我的亲生父亲是个华人科学家,他叫谢一风,我怀疑他就是那天码头上跟你在一起的那位,穿西装的那位。我二十年前就到了这个岛上,那时候我在美国已经大学毕业了。 将军笑了起来,他说:编吧,继续编吧。你从小就喜欢童话故事的,你还经常讲你编的故事给我听。我喜欢听的。 我说:我不是编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说:真的?你说你大学毕业后到这里来的,已经来了二十年了,那么你现在应该是四十多岁了。可是你自己照照镜子就知道了,你这个故事是不是太离谱了?还有,你说,你的父亲是美国华人,同时又是那天陪着我的那个岛上的领导人。可是那个人有哪一点像华人了?而且,你自己也不相信你的故事,你说你怀疑他就是你的父亲。自己的父亲,还要怀疑? 我说:我说的真的是真的。那天在码头上那些军人要抓我,他们手里是拿着照片的。如果你看到他们拿着的照片就会相信了。因为某种原因,这种原因我不想说,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因为那个原因,我长得跟你的孙女一模一样,可是并不说明我就是你孙女。我长得年轻,像是二十几岁的人,也是一定的原因造成的,或者说是一种科学造成的。 他又笑了:你要跟我说科学,那我就让你看科学。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放在我的面前。 跟你们一样,我是学生命科学的。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份dna+rna检验证明。可是我仍然问他:这是什么? 将军说:这是基因证明。我本来不想拿出来的,怕你不高兴。可是我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放在了身边。这几年,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带着你当年剪下来送给我的那一缕头发。我看到你连母语都不记得了,而你的英语讲得又那么地道,我当时是有一些疑惑的,所以我拿着你喝过的杯子,跟你当年的头发一起拿去检验了。结果是什么?你看到了:百分之百。百分之百的吻合! 我当时真的惊呆了。我本来以为我只是外貌上被变得跟那个斯堪纳公主杰妮弗一样,没想到连基因也完全一样。我是说,完全一样。 (若雪说:这也太神奇了。波历说:是啊。最奇怪或者说最神奇的是,你当初到这个岛上来被改了基因,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我们认识也有十四年了,这我是绝对相信的,毫无疑问的,可是,如果说斯堪纳公主杰妮弗,就是这两张照片上的这个女孩子,那是那个杰妮弗五年前拍的照片,而在你到岛上来的时候,她应该只有五岁左右,可是你变成的这个样子竟然跟她十五年、二十年后的相貌一模一样,这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怎么可能呢?中国话说女大十八变。如果说二十年前就有人取了杰妮弗公主的基因放到了我的身体里,经过这二十年,她跟二十年前用了她的基因的我居然长得一模一样。我跟十八变之后的变得一模一样。这个是什么科学?就像电影预报和电影片子两者的关系那样,严丝合缝,没有区别。恐怕连双胞胎都办不到。 第189章 将军的威严 (时间:14年6月10日) 娜拉再次倒满了酒,倒得满满的。他们俩都跟她碰了一下杯子。波历说:为神奇的生命科学干杯!她们都简单地回复:干杯! 看着娜拉,波历好像是重新认识了她。难怪他一直觉得娜拉不艳,但有一种内在的高贵的美从整个身体里透出来。原来她是变成了公主了,连气质也变成了公主的。 我跟将军正说着,顺便吃两口早餐。门铃响了。卡塔琳娜开了门,进来了几个穿浅绿军装的人,领头的那位看上去军衔还很高。 那名军官敬了个礼,说:将军。我们抱歉地告诉你。你认错人了。我们不得不把你的孙女带走。 将军说:你说我认错人了,又承认她是我的孙女。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个军官脸有点红了。他说:受累。我说话不够严谨。你认为是你孙女的这个女人,她叫娜拉,是我们岛上的研究人员。她只是跟你的孙女长得一模一样。他从一个夹子里拿出几张照片递给将军。将军看了一下就递给了我。一张照片里是我穿着淡黄色工作长衫的照片,另一张是我跟你、若雪和云吴教授在一起散步的照片。我真的惊呆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是怎么拍下来的。 他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跟我眼前的孙女是同一个人。而且,无论我的孙女在你们研究院或者说在你们岛上是做什么的,我都不在乎。我找我的孙女已经找了五年了,我终于找到了,这就是我的结论。 那个军官说:她真的不是你的孙女。你的孙女在五年前已经在鲁瑙死亡了。我们已经找到了她的遗体。非常抱歉。 这个军官又从他的夹子里拿出几张照片,递给将军。 将军看了一眼,又给到了我。 这张照片是一个被水泡得肿胀的尸体,确实是女人,这是看得出来的。 将军说:这说明什么呢?你们凭什么说这个尸体是我的孙女的? 那个军官又从他神奇的夹子里拿出一张纸来,说:这是dna证明。证明这具尸体确实是你的孙女、斯堪纳王国的公主杰妮弗的。 将军拍着茶几站了起来,把放在桌上的他带来的那张dna+rna证明放到那个军官的眼皮底下,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子。将军说:巧了,我也有一份基因证明,而且是dna+rna的,证明我的孙女就是我的孙女。 那个军官说:这我们知道。你身边的这位娜拉小姐跟你孙女不仅相貌一样,而且基因也一样,这我们都是知道的。可是,这是有原因的。再说了,如果她是你的孙女,请问她会说斯堪纳语吗?我们怎么听说她一句都不会说,偏偏美国口音的英语说得非常地道呢? 将军不理会这个军官后面说的是什么。只是问:你说有原因?什么原因? 那个军官说:科学原因。具体的我现在不能说。请你允许我们带走这位女士,我们只是执行命令。如果审核下来她确实就是杰妮弗公主,我们保证完整地送她回来,毫发不损,我们还会向你郑重道歉。 将军怒吼了起来,叫他们滚蛋。卡塔琳娜带来十几个人进来,都是将军带来的人。他们站在一边,静静地等待着将军的命令。 那个军官点了点头,说:好吧。既然你一时不能理解。我们会等待你的进一步考虑。 然后他就带着那几个浅绿军人走了。 卡塔琳娜带来的那些人也跟着走了出去。 当时,我看着将军,我说不出话来了。 娜拉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了。 波历拿起那几个军人留在茶几上的所谓杰妮弗公主的照片。波历说:他们说这张照片里是将军的孙女的尸体。如果他们现在找到了这具尸体,不可能还是肿胀的啊。而且背景就是在海滩上。也就是说,他们五年前就找到了这具尸体。 若雪说:杰妮弗公主五年前遇难,看来就是这些人干的。 波历说:这也是我想说的。否则无法理解。 娜拉说:是的,如果我坚持否认我是杰妮弗公主,我的下场多半会是死亡,不是大海的的鲨鱼的大嘴,就是基因河里鼠鱼的牙齿。我想,反正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我没有撒谎。即使以后证明了我不是公主,那也是在自由的天地里了。当然,前提是将军真的能把我带离这里。 娜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葡萄酒,一饮而尽,还倒转杯子给我们看。 她像总结似地说:中国不是有个说法叫自罚一杯?其实自罚一杯是比别人多喝一杯。我有时候会犯傻,但我不是真傻。 若雪说:你才不傻呢。你说得没错,离开这里是最重要的。 波历说:看来,只要我们坚持到邮轮启航,我们就能回到我们熟悉的世界去,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若雪说:是呀,我们终于熬到头了。 波历把这瓶里最后一些红葡萄酒分到三个杯子里,举起杯子,提议:为邮轮启航干杯! 若雪兴奋地举起杯子说:为我们返回世界干杯! 娜拉这回却没有举杯,连杯子都没有碰。她摇摇头说:启航?我原来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昨天晚上我跟将军在一起,这里的船长走到我们身边,对我表示欢迎。我在第一时间就问了他,这艘邮轮什么时候启航。他笑了,他说:公主,你以为这是一艘邮轮吗?我说:这不是邮轮又是什么?他说:是,这原来是一艘邮轮,但这是一艘永远不会开动的邮轮,永远停靠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我再追问下去。他告诉我,这艘原来的邮轮实际上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大酒店,或者说夜总会,一个娱乐场所。连邮轮的主机都被拆除了。 若雪的杯子落在了桌子上,又滚到了地上,酒,连同破碎的杯子,部分留在了茶几上,部分落到了地上。 波历赶紧把他的杯子放回到茶几上。因为它也在抖动着,也有酒洒了出来。他理解若雪的心情,因为他清楚自己的心情。那是一种由极度兴奋垂直进入极度沮丧的过山车状态。 娜拉赶紧说:不好意思。我没有把话说清楚,没有说全了。 若雪说:这艘船还是会开的? 娜拉说:那倒不是,这艘船是真的不会开的。可是我爷爷,受累,我是说将军跟我说了,既然找到了我,就不想在这里多待了,要尽快回斯堪纳去。他说会坐飞机回去,专机。我问是斯堪纳的专机吗?他说不是,是美国的专机。他说他在我昏迷的时候就跟美国总统登白通过电话了,登白答应马上派专机来,送我们爷孙俩去斯堪纳。我会跟将军说带上我的两个朋友的。他一定会答应。他已经说过了,找到我就是找回了他自己的心,我有什么愿望他都会答应的。 若雪说:可是。 娜拉拉起了她的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我跟将军说,我身体还没有复元,想多休息几天。他同意了,并表示理解。前天,我就急着要上岸去,被将军拦住了,他说这太危险了。我直接告诉他,我本来是跟三个朋友在一起的,我们一起在河里遇了难,我要去找他们。将军说,你绝对不能上岸去,他会派人去找的,同时委托当地的朋友去找。我跟他说,不能明着找,不要委托当地的朋友,你可以派你认为可靠的人去找,否则更危险。当时我没有跟他明说是什么危险。昨天,那几个绿衣军人上船来之后,将军干脆派人看着我,只要我走出这个套房,就有人跟着我。他自己也几乎一直陪着我。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了你们。可是我们还要等一下海浪,我有一种女人的直觉,我觉得他应该还活着。 若雪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也这么觉得。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找到海浪。 娜拉又去拿了一瓶酒过来,这回是一瓶威士忌。她还拿了几个方方正正的玻璃杯,放了四个杯子在茶几上,都倒上了酒。她举起酒杯提议:我们为海浪干杯。若雪一只手拿起一个杯子,两只手一起跟我们碰杯。他们一起说:为海浪干杯! 四个玻璃杯碰在了一起。 第190章 酒吧角落里 (时间:14年6月12日) 他们在这艘永远不会开动的连主机都没有的邮轮上待了两天了。这已经是第三个晚上。 邮轮上永远是那样的热闹,越晚越热闹,不停的有衣着光鲜的游客上船,船上也有不少人住着。到处是花天酒地,就像在一艘人世间正常的邮轮上那样,比那更热闹,人声鼎沸,有的过道里楼梯上甚至不时会发生人流拥堵的现象。 今天晚上他们是分头行动的,应该说是分头走动。也就是说,他和若雪一组,娜拉和她的将军爷爷一组。 其实他们今天白天就已经分开了。是波历提出的建议,波历说,这样不行,我们一点行动的自由也没有。她们俩就同意了。 原因是明摆着的,用不着解释。 前天晚上,他们从娜拉的套房里走出来,就有两个人在一边鞠着躬一边叫着“公主”。这两个人当然是守在门口的。 真的像娜拉说的,他们走到哪里,都有人远远地跟着。 他们还没有走到电梯那里,就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向我们走来。 娜拉管他叫爷爷。她跟我们解释过,她一开始是叫他将军的。可是她叫他将军,将军就一脸的不爽。她就改口叫爷爷了。 她说她这么叫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她真希望自己有这么一个爷爷。 波历对她说:说实在的,我也希望有这么一个爷爷。 这是一个举止典雅、谈笑风生的老人,一个看着就觉得亲切,听着就觉得喜欢的高情商的老人。 娜拉对老人说:这是我的两个朋友,最好的朋友。老人就走到波历面前,出我意料的是,他竟然一把抱住了波历,然后也拥抱了若雪。然后他对娜拉说:我已经听说你接到了两个朋友。太好了。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娜拉看老人那么高兴,那是一种由衷的高兴,就说:还有一个。 老人愣了一下,然后说:我懂。我懂。 然后娜拉向他们介绍说:这是我新认的爷爷。当然她是用汉语这么说的,她说完爷爷二字,又加上了一个英语词格兰德法舍。老人笑得跟孩子一样。他听不懂“新认的”这几个汉语词,可是格兰德法舍他当然是懂的。 她又介绍说:这是卡塔琳娜。她这回介绍的是跟在她的将军爷爷旁边的那个中年女人。 这个中年女人向他们鞠了一躬。别的听不懂,可是说到她的名字她当然是听得懂的。 卡塔琳娜是一个严肃的、或者说不苟言笑的女人,让波历想起那些讲欧洲宫廷电影里的管事的女人。就这一点就让他觉得她挺可爱的。 卡塔琳娜对他们说,已经给他们两人安排了房间。 娜拉说,不用了,他们就住在我的套房里吧,反正我那里有两个卧室,客厅里还有沙发。 卡塔琳娜转过头去看着老人即将军。将军也愣了一下。娜拉马上补充说,卡塔琳娜可以仍然住在那个卧室里,她跟若雪睡,波历可以睡在客厅里的大沙发上。 将军微笑着点点头说沃开。卡塔琳娜对着娜拉又鞠了一躬。 到了高大宏伟壮观的大堂里,将军说,你们久别重逢,我就不当电灯泡了。这是作者翻译成中国话的意思,当然将军的话大体上就是这么个意思。然后他就走开了。走开前还说明天早晨要跟他们共进早餐,就在他们的套房里。 他们坐电梯到了顶层甲板上。走到对着岸的那边。 岸边灯火通明。堤坝上有很多人,走着的,站着的。堤坝下面一如既往地分散地站着许多军人,左面到山壁那里,右面到货物码头那里。 有人走到他们旁边,鞠了个躬,说:这里风太大,公主还是到里面去吧。 其实波历也有这个意思,只是还没有说出来。他看到堤坝那里,台阶上方,好像有人拿着望远镜往他们这里看。他说:好的,公主,我们进去吧。 娜拉本来想说别的,可是见波历也这么说,就同意了。 昨天一天,他们三个人都在一起。早餐是在套房里吃的,将军在座,卡塔琳娜远远地站着,端这端那。接下来,他们三个人走遍了邮轮的公共区域。当然不光是走,包括游泳,打台球,喝咖啡饮料,喝酒吃小吃,在剧场里看表演。 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忠诚的女人卡塔琳娜都远远地走着,或者站着。除了她,还有一两个男人也是这样。 他们不再走到甲板边缘去,更多地是站在上层娱乐或者餐饮空间室内,隔着玻璃看岸上的情况。他们也知道,这么看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可是他们仍然长时间地看着。在餐厅里吃饭的时候,他们也总是挑选靠窗的位置,而且总是靠着对着岸那一边。 昨天晚上,回到套房里,波历就对她们俩说了:这样不行,我们明天还是分开吧,我和若雪在一起,我们晚上再见面。 娜拉挺不乐意的。若雪却好像特别高兴,甚至好像在抑制着她的高兴。她说:对啊,从早到晚跟公主在一起,一点人生自由都没有了。 今天一天,波历都是跟若雪在一起。其实他们都感觉得到,或者说都知道,仍然有人在跟着他们,只不过没有那么多人,也就是说,只有一个人在远处跟着他们。波历知道,那是出于好意,一定是将军关照过的,公主的朋友是不能出意外的。因为将军知道他们是怎么跑到邮轮上来的。 今天他们其实跟娜拉也不是不见面,毕竟这里的空间再大也只是一艘邮轮。他们也一起坐过,午餐和晚餐就是在一起吃的。其实他们处于一种聚聚散散散散再聚聚的液体状态。太刻意了也不好。 晚餐后他赶走了嘟着嘴的娜拉。 高大的大堂周围、散布在几个楼层围绕着高大的大堂的过道周围,包括大堂底层,那些大大小小的酒吧、咖啡馆都爆棚了。他和若雪总算在一间昏暗的小酒吧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张小桌子,正好一对老年人从那里站起来走出去。 他们要了两杯金汤力,波历的最爱。 船上的人显然都接到了通知,他们的吃喝用度都是免费的。 他说:我忽然开始喜欢昏暗了。 若雪说:我倒是有点害怕昏暗了。感觉已经走到光明里了,却又要回到昏暗中去,这个感觉不好。 他说:如果是恋人。 他只说了半句话,自己就刹车了。他知道他有一点胡说八道了。 果然他看见了一对旺盛的眼睛。他知道,他这个乱用词的习惯不好。可是只要他不知道怎么表达好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抓到什么近似的哪怕是矫枉过正的词而且就会放到嘴里说出来。 他没有再说什么。她也什么都没有说。她的眼睛甚至转了开去。 可是有人说话了。这个人说:这位女士,这位先生,你们还要什么吗? 他说:暂时不要。 然后他觉得这个声音很怪,像是门缝里出来的,歪歪的扁扁的。 他抬起头来,看见一个戴着墨镜和口罩的男人。不但不是服务生,而且是个军官。一个穿着海军军官制服、戴着海军军官帽子的人。 可是他笑了起来。他的鼻子让他笑了。 更有意思的是,坐在他旁边的若雪竟然跳了起来,她的椅子也差点倾倒,至少在那里摇晃了一阵子。 后来他想过,我认出人来经常靠的是我的超级嗅觉。而若雪靠的是什么呢?是女人的超级直觉,还是爱或者爱的萌芽? 若雪叫着:海嗯。她其实只叫了一个海字,下一个字被一只手捂住了,捂成了一个其实不成字的声音。 他也站了起来,他说:是你!你还活着! 这个发出怪声音然后用手捂住一位女生的嘴巴的男人摘了口罩和墨镜,就在若雪刚离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真的是海浪。波历真的别提有多高兴了。若雪甚至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顺着抚着她的腰的手和手臂倒在了跟手臂连着的那个胸怀里。 第191章 坏消息等于好消息 (时间:14年6月12日) 他们终于落座,新点的红葡萄酒也送到了。波历说:行了,两位,你们有的是时间,一辈子的时间。先干一杯吧,庆祝我们的大团圆。 总算找到你们啦!左后方响起了欢乐的叫喊声。波历转过身去,看着在烛光里红光闪闪的那张脸,娜拉的脸。 已经坐在波历对面的若雪叫了起来:公主也来了。 而现在坐在波历左前方即原来若雪的位置上的海浪缓缓转过身去,从军官的帽沿下向上方看着娜拉,然后缓缓地站了起来。娜拉显然没有在这里见到一位军官的心理准备,退了一步。她刚叫起来,就被海浪一把抱住了。 海浪刚松开她,她又一把抱住了海浪。他们俩也是脸贴着脸,又是一份缠绵。 娜拉说:我一直相信你活着。我没有动摇过哪怕一分钟。 然后她跑到吧台那里,过了一会儿,端着一个放着十二杯香槟酒的托盘回来,往桌上一放,说: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连喝三杯。 波历说:为什么是三杯? 她说:海浪回来,要喝一杯。 波历和若雪同时说:好,第一杯。 他们都举杯干了。 她说:第二杯是庆祝海浪完整地回来,用我们中国成语说叫全须全尾地回来。 若雪说:你怎么知道他是全须全尾的? 海浪说:欢迎检查。当场检查也可以。 他们都笑了起来。娜拉说:这个体检工作就交给若雪吧,可以先喝再查。我们又笑了。我们再次举杯,一饮而尽。 波历说:那么第三杯呢? 娜拉说:第三杯是因为,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波历说:这不对啊,一个好消息加一个坏消息,那不是抵消了等于零消息了吗? 娜拉说:我的好消息加坏消息,等于一个好消息。 若雪说:那你就先说吧。好消息是什么? 娜拉说:好消息是,我们明天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波历说:这真的是好消息。那么坏消息呢? 她说:坏消息是,我们明天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波历说:别卖关子了。这怎么又是好消息又是坏消息呢? 她说:在我到这里之前,我还不知道这到底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们先干了,然后我告诉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喝了第三杯后,娜拉说,晚饭后,将军找到她,告诉他,刚才研究院秘书室主任来找他,告诉他,美国总统派来的专机到岛上已经两天了,因为岛上还有两名贵宾有急事,必须明天离开,所以专机必须明天起飞。将军跟那主任说了,他要带他的孙女一起走。那主任说他知道,这没有问题。将军还说,他的孙女还有两个朋友要一起走,否则她不会走。如果孙女不走,他也不会走。那人说,这事还得请求一下。他当场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儿,回电来了,回电说可以。 娜拉跟将军说,她和她的朋友们还在等一个朋友。将军说,他知道的,他也跟那位主任说了,能不能再推迟一点时间,哪怕是一天也好。那主任又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对将军说,最晚可以推迟到明天晚上。他还问过了,他的领导告诉他,错过了这班专机,就不知道下一次机会是什么时候了,至少要等一两个星期,甚至一两个月。 将军对娜拉说:你知道的,岛上的人本来是要把你带走的。我护得住你一天两天,但时间长了,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娜拉对将军说:我明白。我去跟我的两个朋友商量一下,今天晚上再晚也给你一个答复。 娜拉对他们说:你们明白了吧?当时我的心情很矛盾。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消息算是一个好消息还是一个坏消息。可是见到你们后,当然是因为见到海浪回来之后,这个消息就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好消息了。对不对? 波历说:太对了。太好了。我们还要再来三杯,每人再喝三杯。 若雪说:我们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娜拉说: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接下来,他们都站了起来干杯。放下酒杯后,他们抱在了一起。重新坐下后,若雪和娜拉都哭了,若雪甚至是嚎啕大哭。一个那么坚强的女孩子,一个几乎变成了女强人的女人,在最痛苦最困难的时候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可是却在最幸福的时候哭了,而且是大哭。 这个小酒馆里只有十来张小桌子,但也都坐满了人。人不多,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讲话,本来是很热闹的。可是现在,波历发现周围都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朝他们这桌看着。 卡塔琳娜走了过来。她原来是站在小酒馆门口的。 她有些担心地问:公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娜拉说:没有什么。我们是高兴的。 卡塔琳娜一脸的迷茫。她一脸迷茫地鞠了个躬,又走回到门边去,跟同样站在门口的两个男人说了几句话。 卡塔琳娜和那两个人显然是跟着娜拉过来的。 海浪把椅子移到若雪旁边,抚摸着她的头发,吻着她的脸,说:别哭了,哥哥在呢。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娜拉:是啊,我听到他们叫你公主了。一开始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我都没敢认。你怎么成了公主了呢? 娜拉说:先别管我是怎么成了公主的。你既然当了哥哥,就跟妹妹多说说话吧。 波历说:对,说说哥哥这几天的经历。哥哥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娜拉说:回到我的房间里去吧。 波历说:对,有些话还是在房间里说好。 于是他们站了起来,成双结对地往外走。一双搂着的是海浪和若雪。一对捏着小手的是波历和娜拉。 走到门口,娜拉对卡塔琳娜说:今天晚上我们多了一个人,一个老朋友。不过你还可以住在你的房间里。他们两个男人睡在客厅里就行。 卡塔琳娜说:我明白,公主。我已经请示过将军了。今天晚上我就不住在套房里了。将军说要给你们充分的空间。明天见。 娜拉还想说什么,卡塔琳娜已经在跟站在门口的那两个男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三个人就对我们鞠了个躬,走开了。 第192章 海浪的神经历 (时间:14年6月12日) 回到套房里,他们再次欢呼起来。 娜拉又拿来一瓶那种绝品昂莱纳多香槟酒。若雪说:天哪,你还有一瓶!不是说这世界上一共只有十瓶吗? 娜拉说:我也不知道,本来是只有一瓶的。就在这个位置上。今天晚上这里忽然就又长出了一瓶来。 波历说:吉兆。太好了。我们要好好的庆祝一下。 他们举起酒杯,娜拉说:预祝我们脱离苦海重回人间! 若雪喝了一口酒,说:该海浪哥讲故事啦。 娜拉哼起来歌来: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波历说:你也会唱这首歌。这是中国儿童唱了好几代的歌了。 娜拉说:这是小时候,我爸爸在我小床边上唱的。我就学会了。 他们一起唱了起来: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哥哥讲那过去的事情。 他们,波历、娜拉和若雪不约而同地把歌词里的“妈妈”改成了“哥哥”。 海浪说:既然你们都叫我哥哥(我说:先让你美一阵子),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那天,我把娜拉推上岸后,继续跟那些鼠鱼搏斗着。刚从那个古怪的漩涡里出来,我早已没有力气了。我感觉我快放弃了,不是我想要放弃,是我的体力要放弃我了。我感觉得到我身上腿上不断地被咬下来成块的肉,那种疼痛没有人受得了。我想起了中国古代那种最可怕的死刑,被称为凌迟的那种,当时我的感觉是,按秒计算,每秒钟被咬掉一块,用不了几分钟我就只剩下骨头架了,再用几分钟,我就连骨头也没有了。我已经停止了反抗,开始了一种进入地狱的倒计时。也可以说,我已经被咬习惯了。 可是我忽然感觉到一种空虚。这种感觉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会相信。我忽然感觉到我在漂流了。我当时想,一定是我的灵魂在漂流,真的在河水中漂流而下,一定是传说中的冥河。鼠鱼们忽然就散开了,消失了。 我真的在顺流而下。单独地顺流而下。然后我才意识到,所有的鼠鱼一下子就散开了。后来我想,由于那么多鼠鱼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围攻我,我有一段时间被阻挡在流动的河水里了。所有鼠鱼在瞬间散开,让河流重新有力量推动我,于是我顺流而下了。我是仰面朝天地漂着的。 我感觉下巴那里一阵剧痛,抬手去摸了一下。我发现我还能把手抬起来,而且我用我的手摸到了那个伤口,一个很大很深的洞,我甚至还能把手放到脸前。我闻到一股刺鼻的腥味。我有点明白了。我把手伸到腰间。这回我完全明白了。我的手摸到上衣口袋里的一个小塑料瓶子。那个塑料瓶破了,只剩下了半个塑料瓶。那是我带着的备用的鲨鱼精。 显然,有一只鼠鱼咬破了那个塑料瓶,里面的鲨鱼精流了出来。这就是导致那些鼠鱼四散逃遁的原因。 我仰面漂流着。一动不动地漂着。我甚至有时间和力气去想,一定是这条河里,或许是因为河里满是各种动物和人的基因,水的比重特别大,就像那个著名的死海一样,或许也因为流动的水的浮力本来就比静水大,所以我可以一动不动地漂着。 我真的一点都动不了,想翻个身改变泳姿都不可能。我看到吊桥在我的上方飘过去,我还从来没有跟吊桥这么接近过。然后我看到了几艘快艇,甚至看到一艘快艇上站着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而且他们正在看着漂流的我。一个人惊呼起来:河里有人!另一个人说:怎么可能,河里到处都是鼠鱼,怎么可能有完整的人。不过,好像是真的。一定是尸体。第一个人说:可是在这条鼠鱼满满的河里,怎么可能有完整的尸体呢?而且,而且他的眼睛是睁着的。第二个人说:那一定是鬼魂,一定是的,是鼠鱼的精灵附体。第一个人说:他的眼睛好像会动。 他们后面还说些什么,我就听不到了。 但他们显然没有开动快艇追上来。我估计我还真的是吓着这两个警察了。我甚至笑了起来。我也奇怪,我怎么还有力气笑的。 又漂了一些时间,河水的流动变得迟缓起来,残余的阳光照在了我的脸上,眼睛上。 然后,我的脑袋受到了一个重击,像是一大片坚硬的东西砸在了我的头顶。我看见了一艘船的船帮。我明白了,我是撞在了一艘船上了,多半是一艘钢铁身躯的船。这时候,感觉一条水蛇或者鳗鱼在我的脸上跃过。我抬起手来,抓住了它。我想把这条水蛇或者鳗鱼甩出去。但我在即将脱手的时候又抓紧了它。我看见了,那是一根粗粗的绳索。我用残余的力气终于侧转了一下身体,看到一艘船转了过去,已经把屁股对着我了。 看来这艘船本来是往河里开的,就在这里转了个身,调了个头,向大海那里开去了。 我拽着的显然是这艘船的缆绳,应该是船靠岸的时候用的,不知道为什么掉在了河里。我紧紧地抓着这根缆绳。可是那艘船仍然在远去。越来越远。 我的手里终于感到了力度。也就是说,这根缆绳已经放到了尽头了,接下来的动作就是拽着我走。 就在这个时候,我呛了一口水。那水是咸的,很咸。也就是说,拽着我行驶的这艘船已经驶出了河流,驶入了海里。我想,不好。我当时并没有想很多,我还没有那个有能力去想很多的脑子。可是,接下来我就看见了庞然大物。你们懂的,我说的是鲨鱼。而且有好几条,都在努力着向我游来。 说也奇怪,本来已经力气衰竭的我忽然又有了力气,至少是一点点力气。我抓着这根缆绳,使劲地攀登着,就像攀岩那样攀登着,左手完全没有力气,右手还有力气,右手往上抓一把,左手跟上捏住。然后右手上前,左手稳住,一把接着一把,就这样,我一把接一把地沿着缆绳上行。 终于,我到了船边,就在我已经看见一条鲨鱼贪婪地张开的大嘴的时候,我到了船边。我使出最后的力气往上爬,最后甚至有力气把脚从鲨鱼的嘴里抬起来,甚至还能抓着船舷翻身向上。 第193章 海豚音 果不其然,油管首页就挂着一个标题是“弘大酒吧乐队激情演出现场”的视频,评论区除了夸好听和主唱太帅了这类的评论,还有一批她看不懂却点赞很多的评论。 国师的脸迅速涨红,脖颈的青筋暴起,抓着常京桐的手更是像把钳子一样,疼得常京桐皱起了脸。 这人不住杜家村,也不是刘家村的村民,根本不知道该把他往哪儿送。 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金钱豹’赵志诚在玉山城可是数一数二的地头蛇了。 随着一尊尊武皇的关注,外界风起云涌,试炼热度变得越来越夸张。 玉佩一入手,李慕荷便感受到一股如春风般温润的暖意从指尖流淌而来,令她不禁微微一愣。 再说了,如果是已经有人把这件事传了出去的话,那该找上门的早就找上门了不是吗? 但这不是尚云东想要看到的,顾桉的平淡,让他感觉今天可能白忙了。 而洗的不干净,里面掺杂了沙子,就更不好吃了,所以这是一个技术活。 献上了自己的掌声,像是花两百块一天雇佣的似的,格外的卖力。 枫伸出手,打算狠狠地给自己拍下脑袋惩罚一下,不过想到手拍到头上的疼痛感,枫吓地一哆嗦,还是算了吧,又慢慢把手缩回去。 男国的特殊监狱是专门关押“魔技师”罪犯的监狱,里面的犯人屈指可数,其中便包括厉天龙和他的“召唤人”阿翔。 嘎嘣脆已然悲愤至极,流着泪说道:“我诅咒你,诅咒你不得好死!”说完,急忙转身打开房门跑走了。 “找死!!!”暴怒的索欧不再是平时那个笑呵呵的模样,满脸戾气的他正愁没地方发泄,这些人就自己送上门了。 “其实也不是这个原因。”放在平时,覃雨也不是一个怕劳累的人,只是因为情况特殊,如果脚没事的话,她也不在意手术多不多。 看到这些层层的关卡,辰梦暗暗点了点头。对我国这样的军事素质辰梦感到十分的满意。 吸血鬼少年冷笑道:“我是不会放你走的,如果放你走了,你肯定会通风报信的。”说着,用左手当即亮出了一把西洋剑。 到达目的地,众人都很累,于是各自回各自的地方,该干嘛干嘛。 她眼睛都有些发酸了,这个男人真的太好了,害她现在总是容易感动流眼泪。 光是一句话,孙展带来的两个警卫员居然楞在当场,一动也不敢动。 这么想来,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否则,陆恒明大可在这半年之内抢夺那三把邪灵匙,他既然没有出手,那就说明对方与他是旗鼓相当的,不好对付。 黑龙给所有人一把枪就证明明天这趟水是不好下的,他总觉得有一个魔鬼在阴影中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冲出来把自己一口吞下。他不敢睁开自己的眼睛,他怕眼前又会出现什么他不想看见的血腥场面。 但挣扎了几下都没有挣脱,毕竟现在沈司炀在气头上,而且就算是平时沈司炀不生气,他只要抓住了她,她都能挣脱出的机会。 又叫吴佳佳去打了些热水过来,唐老师每天晚上睡衣必须是干干净净香香的,不然她就会觉得特别难受。 甘宁、太史慈、赵云、黄忠都不由把目光放在平日最好斗的魏延身上。魏延却挑了挑眉头,说道。 这羊绒作坊里的地面炕面墙面,皆是抹了水泥的,到处都是干干净净,宽敞明亮,工工整整。 近来也有不少周边城镇的人来到常乐县城,有来豆腐作坊找活干的,也有过来贩豆腐卖的,还有一些人干脆就是冲着这个不要钱的豆渣饼过来的,也就个把月的时间,这常乐县里头来来往往的,比起从前就显得热闹不少。 筛选如此之多的任务者,从新人开始培养,等这些人成长起来需要耗费多少资源和时间,为什么不接着沿用原来那一批呢?原有的员工更熟悉业务不是吗? 随着老者说后,北冥修的剑一停收了回去冷哼一声,走到台下,而倒在地上的徐秀缓缓站起身来,望着走远的北冥修紧紧的握住拳头,向着台下走去。 待他二人回归朝堂之后,这一场无功而返的战事,很可能会成为他们被政敌攻讦的软肋。 “你倒是推得干干净净,说,同玉邪是何关系?!”天帧帝眯起犀眸来。 “你!”龙万和立刻大怒,用枪指着李嚣,一个跨步上前就抓住了李嚣。而其他特警也一涌而上,把帝雄的那些兄弟全部按到在地,铐了起来。 “死,不好。”她突然认真,指向一旁水面上浮着的一具具白骨。 马儿往原路疾驰而去,已经夜了,雨后,冬日的原野格外的寒冷,狼狈不堪的两人相拥着,沉默着,犹如一对落难的夫妻,在空‘荡’‘荡’的原野上,迎着寒风前行。 惜如还想说话,但是看着上官傲刚才的态度,还有此时的语言,哼,杨诗敏死定了,她手很痛,也就不会去理会了。 第194章 惊变 (时间:14年6月13日) 若雪拍手说:精彩的故事,精彩的哥哥。 娜拉也参与了鼓掌。 波历举起手说:等一等。 因为,他听到的不仅仅是她们的鼓掌声。而是还有脚步声,像是给她们的鼓掌声加入别的打击乐。 很多脚步声。还有别的声音。 大家都听到了。这扇门就是一扇普通的门,显然没有什么隔音效果。 若雪说:外面怎么这么热闹? 娜拉说:哎哟。现在几点了? 波历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他说:1点35分。 什么?娜拉叫了起来。坏了,我答应将军今天再晚也要把我们商量的结果告诉他的。 若雪说:不会太晚了吧,将军应该睡了。 娜拉说:不会的。他说他睡得很晚,睡早了反而一个晚上都睡不着。再说了,他一定会等我的消息。 波历说:我跟你一起去吧?太晚了。 娜拉说:好的。 走到门口,她说:等一下。她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拿了管药膏出来,递给海浪:这是疗伤神药,你自己先抹一下,或者让若雪帮一下你。 回到门口,娜拉推开门,说:人呢? 波历跟着她走出来。他明白了她的问题。 本来门口永远守着两个男人的。可是现在过道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跟着娜拉走到楼梯口。 宽大的楼梯。下面深处传来鼎沸的人声。 这个夜的乐园在夜里永远那么热闹。波历知道,也经历过了,这种热闹会一直持续到天亮。 娜拉往楼上走去。她说:将军住在甲板上。 甲板上?波历有些惊讶。他们就住在甲板下面一层,已经是住人的层次里最高的了。却原来甲板上除了游泳池、娱乐室、酒吧、自助餐厅,还有住人的房间?这他倒真的是没有想到。 他们上了楼梯,那里有一个横向通道,一边通往自助餐厅,同时是通向近岸的船舷,另一边经健身房,通往面对茫茫大海的一边。 自助餐厅的方向还传来人声。娜拉带波历走的是通往健身房和大海的一边。 沿着通道走到海边的船舷那里,他们看见了将军慈祥的面孔,他正在跟卡塔琳娜说话,并没有看见站在通道里的他们。 他们正要走出去,忽然就停了下来。原因是,这时候,从两边涌出一帮人来,有五六个人,都是彪形大汉。那种波历还是在二区的时候见过几次的彪形大汉。他几乎忘记了他们的存在了。 可是他们忽然就出现了。而且就在将军质问你们要干什么的瞬间,他们已经把将军和卡塔琳娜举了起来,扔了出去。 波历一把拉住了娜拉。他知道她很激动。他又何尝不激动?可是长时间的历练和磨难拉住了他,让他拉住了娜拉。也是长时间的磨难和历练,让娜拉没有叫出声音来。 当他们再次探出头去的时候,船舷边已经空无一人。 娜拉不顾一切地向将军刚才站立的地方奔去。波历紧紧地跟着她。 两只海鸟尖叫着从我们的面前掠过。更多的海鸟在下面靠近海面的地方尖叫着飞翔。 鲨鱼。一群鲨鱼聚集在那里,有两头鲨鱼甚至跃出了海面。跃出海面的这两条鲨鱼,正咬着一个人体。从衣着看,显然是卡塔琳娜。在邮轮一侧的多层的灯光照耀下,他们眼看着卡塔琳娜一分为二,一分为二地在两条鲨鱼的两张大嘴里分别地落在海面。波历感觉甚至看到了红色液体的喷射。 他们没有看到将军。可是波历知道,将军不可能还有活着的道理。 他紧紧地搂着娜拉。她在颤抖。他想安慰她,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忽然,娜拉尖叫起来。波历捂住了她的嘴。可是她要叫的话已经叫出来了。她叫的是:不好! 她叫完就从他的胳膊里挣脱出来。 他也心里也跟着叫喊着:不好! 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从两个从自助餐厅那头走过来刚走到楼梯口的人惊讶的目光里奔下楼梯。他还看到那两个人中间女的那个弯下腰去,显然是想要做一个鞠躬的姿势。 他们并没有跟他们打招呼。没有时间,自然也没有心情。他紧跟着娜拉,他们很快地奔回到娜拉的套房所在的楼道里,奔回到套房里。 海浪和若雪同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同时询问:怎么啦? 从他们的脸上看得出来波历和娜拉的样子。从娜拉的脸色他也看到了他自己的脸色。悲伤,痛苦,愤怒,当然还有紧张。 娜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走。海浪说:出什么事了?波历说:政变。 波历脱口就说“政变”。其实后来想想,他这话还挺提纲化的。他们俩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一听就懂。 刚拐入大楼梯,他就对若雪说:别说话。他这么说,是因为若雪刚提出一个问题:将军怎么了?就在他轻轻地说别说话的时候,他们听见了敲门的声音。声音是从我们的套房那里传来的。他站了下来。然后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公主,请把门打开。 他觉得应该把我们所处的形势说清楚一些。他说:将军遇难了。我们一定是下一个目标。 所有的人马上就明白了,而且是清楚地明白了他们的处境。他们这几个人可以说每个人都有了举一反三的能力和能够迅速平复的心态。他们都没有提出“什么?”之类没用的问题。海浪接下来的话就是举一反三能力的最佳证明。 海浪说的是:我们先往人多的地方走。 人多的地方就是楼下大堂那里。那里的人声还在鼎沸着。 大堂由三个楼层的回廊围绕着,他们已经看到了大堂底部,那里有很多的人,衣着光鲜珠光宝器醉生梦死的男人女人。 这时,他们的上方响起了尖锐的哨声。一种比足球场上的裁判的哨声响亮得多的哨声。 大堂底部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所有的人都往四面八方看着。 往四面八方看,是因为他们都在寻找这种尖锐的哨声的出处,显然也是因为由于回音效果而让所有的人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去寻找那哨声。 大堂底部和几个楼层的回廊里忽然就出现了许多绿色的制服。也就是说,出现了大量浅绿军人。而且是荷枪实弹的那种。 他们看到穿着一个浅绿色制服的军官走到大堂底部的中间,他举起手来,做了一个压制的手势,说:请大家不要惊慌,待在原地不要动,我们在寻找几名逃犯。 波历说:不能下去了。 他们拐进了一个过道,两边都是房间的门。大楼梯上方和下方都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波历说:推门。 他只说了简单的“推门”二字,他们都明白了。每个人都推了一下经过的门,大多数门是锁着的。可也有一推就开的。有一道推开的门里甚至传出了惊呼声。一些推不开的门接着也打了开来。有人在问“是谁”。有人在问“出什么事了”。 海浪说:让门都开着。 娜拉说:跟我来。 在她推开下一扇门的时候,他们身后的过道里传来了呼喊声。一个声音说:大家都回房间里去,门不要关。例行检查。 另一个声音说:那里有人。 另另一个声音说:是他们。 他们紧跟着娜拉进了她推开的门。这个门里是一个小楼梯。波历回头推上门,顺手把门反扣上了。这道门竟然可以反扣。这又是上帝的杰作。这是波历后来想的。 有人在他们头顶上敲门了。越敲越猛。 他们到了下一个过道。走了一小段,娜拉又推开了一扇门。 这扇门里也是一个小楼梯,而且是铁楼梯,旋梯。 波历想了一下,跟上了他们。这回他没有反扣这道门。 第195章 锅炉房 (时间:14年6月13日) 这个铁旋梯不过一米见方。笔直通往下方,没有路灯,深不见底。最底下透出微弱的光,像是给他们指出方向的星星。 走在这铁旋梯上,他们的脚步声铛铛地、呼吸声哧哧地响着,不至于让他们这些人魂飞魄散,但也足够惊心动魄的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甚至摒除了呼吸。因为他们都听到了来自头顶上方的声音,开门声和叫喊声。然后一道光线像阳光从大树顶上泄下来那样,被铁楼梯打散了地泄下来。让他看见了他的同伴们的脸,花花的。这时候波历想,我也可能是犯了大错了。我或许还是应该把门扣上的,至少可以多争取一些时间。 可是他已经没有后悔的时间了。 然后,那门又关上了。又等了一会儿,波历说:走吧。 他是怀着庆幸和得意的双重心情跟着他们往下走的。 他们走了很久,有那种走了一个世纪的感觉。他们终于着地了。 怎么这么热?若雪说。 娜拉说:这里是锅炉房。 海浪说:锅炉房怎么比垃圾房还臭? 这个问题本来应该由波历提出的。可是这个臭实在太浓烈太明显了,每个人都闻得到,由波历提出问题还真是大材小用了。 若雪惊呼了一声。她是压着嗓门喊出来的。可是她嗓门里出来的声音充满了惊恐。 他们也都看到了。 方形锅炉的另一边地上堆着许多人,都是男人。准确地说是男人的尸体。更准确地说这就是臭味的来源。 有的尸体有许多血,还在鲜红地或者暗红地流着。更多的尸体上没有血,但脖子有明显的断层和拉长现象,显然是被掐死的。 血液的味道,加上被掐死的人身体里被挤压出来的液体气体固体散发的味道,把这个狭小的空间装得满满的。 他们听见了声音,是开门的声音。应该是哪道门后面的门。不是直接的门。 海浪说:有人来了。 这个锅炉房除了他们下来的直通上方的铁旋梯,还有两个门。如果他们开错了一道门,可能就直接跟死亡撞了个满怀了。 波历还没有想好,娜拉已经拉开了一道门。 简单的做法有简单的道理。波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道门里是黑暗的,没有灯光。 他们跟着娜拉走进了这道门里。波历仍然走在最后。这回他想把门反扣上了。可是他没有摸到可以反扣的搭扣。 他们听到了另外一道门被打开的声音。听脚步声,进来了好几个人。 一个女声女气的声音说:这些人不能一直放在这里。把他们都抬出去,扔到海里去。 从这个人的语调判断,应该是一个男人。只是说话不像男人。 接下来他们听见一阵??索索的声音。再接下来就没有声音了。 波历拉住了一只手,我知道那是娜拉的手。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捏了她一下。她显然就明白了。 果然,本来没有声音的外间忽然又有了声音了。他在黑暗中笑了笑。如果不是他闻到一股男性活人的气味,参杂在男性死人的气味里,他不会去阻止娜拉开门的。 那个人开始走动起来。然后他说:这里还有一道门。 波历已经做好准备了。他相信海浪他们也做好准备了。 他们的门把果然被拧动了。 门缝开了一点,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又来了好几个人,也许就是先前抬着死尸出去的那些人。然后又是一阵子??索索的声音,还有关门的声音。 波历用他的嗅觉确认后,拧开了门。 他带头往外走,也就是回到锅炉房里。 在他一只脚刚踏进锅炉房的时候,自以为饱经风浪的他竟然被吓到腿软的地步。 一个比自以为个子已经不小的他的面前,站着一个比他个子还大的人,他歪着脑袋,对腿仍然软着的波历或者他们说:公主,快走。救救,将军。 说完这几个短语,他本来就歪着的脑袋整个歪到了肩膀上去。 波历赶紧扶住了他,跟叫着“大哥”的娜拉一起把他慢慢地放到地上。 娜拉流着眼泪说:是爷爷的人。他们都是爷爷的人。 她不再叫将军,而是叫爷爷了。 这个人显然是漏网了的,也许是被那些人放在哪个角落里,或者是他自己用最后一口气爬到了哪个角落里,反正是被那些人忽略掉了。尽管他的脖子已经断了,但他憋住缓存着的最后一口气和最后一点意识,等到了发出警告兼求救信号的时候。 波历感觉他也在流泪。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些忠诚的人的。有了这些人,再加上另一些慈祥或者可爱的人,这个世界仍然是美好的。 他们把这个可敬的人拖到我们曾经藏身的房间里。借着锅炉房的灯光,他才看清了,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房间,大概只有四五个平米,里面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些工具。 波历非常简单地向海浪和若雪说了一下他们看见的将军和卡塔琳娜遇难的情况。 若雪说:愿上帝祝福将军,祝福卡塔琳娜。他们会去天堂的。 波历说:还是先考虑还活着的人怎么活下去吧。 海浪说:是啊。上帝说,我们经历的还不到八十一难,也许一半也没有到。 娜拉说:可是,我们就待在这里吗? 波历说:我觉得这里也许是现在最安全的地方了。中国古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地方,估计那些人短时间里不会再来了。 商量下来,他们决定待在这里不动。直到危险不再存在,或者直到有新的可能性出现。 波历和海浪轮流值班,让女生们睡觉。 这期间,波历和海浪也轮流走出去看看。他们都是从那些搬运尸体的人进出的那扇门出去的。每一次,他们都很快就退了回来。向大家报告说,外面过道里有当兵的人守着。 就这样,每隔几个小时出去看一次。情况始终没有好转。 波历也从铁旋梯上去过。可是那上面的门被锁住了。也就是说,底下那个搬运尸体的通道成了他们唯一的出口。 在轮到波历值班时,若雪和海浪都睡着了。娜拉瞪着大眼睛看着波历。她说她睡不着了。 波历对娜拉说:趁他们睡着,你告诉我一个秘密好吗?我保证保密。你是怎么找到铁旋梯上面那扇小门的?两天的时间里,尤其是今天白天,我和若雪可以说走遍了邮轮上所有的角落。可是就是不知道有这样的小门。你只比我们早来两三天,而且一直有人跟着你。你是不是觉得你有点神奇? 娜拉说:什么神奇呀。说穿了连稀奇都算不上。爷爷那些人虽然跟着我,但是被我说了几次,不敢离我太近了。一转眼我就把他们甩掉了。其实我是注意到了门上的牌子。那些有数字编号的是旅客居住的房间。我偶然看到一个门上没有数字,而只有字母。我推开门就走了进来,而且我那天还一直走到了底下,就是这里。后来遇到爷爷,他正在满世界地找我。他说他和那些人都急死了。 波历说:这样的门你推开过几个?有锅炉房这个门吗? 她说:我就是从搬运尸体的那些人进出的门出去的。不过当时我没有注意到锅炉房里竟然有两扇门。那些人下来时,我可以说是百分之二十凭记忆百分之三十凭勇气百分之五十凭运气推开那扇门的。其它的小门我都没有注意到过。 波历又一次醒来时,发现所有人都清醒地看着波历。他就笑了。他唱了起来:小杜鹃叫咕咕,姑娘把新郎挑。咕咕,咕咕,哈哈哈。 娜拉说:你还唱呢。你的肚子叫得最响。 波历说:是吗?没错,可是所有的肚子都在叫着。你不觉得好玩吗? 若雪说:不好玩。我们在这里已经几天几夜了。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 波历看了一下手表。是11点55分。由于他之前看过多次手表,他知道这不是他们来到锅炉房的第二天中午,而是马上就要进入第三天了。按他的日程,已经是14年6月13日最后的时刻。 波历说:没错,我们在这里已经一天一夜了。我和海浪分头出去侦查一下。我就不信了。 第196章 遇到将军手下的人 (时间:14年6月14日) 推开第一道门,走出锅炉房,穿过一个被管道包围着的房间。推开第二道门,他们进入的是地下层的一条通道。 这条通道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波历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他说:看来这里的警戒放松了。要不然我们分头去找出路? 海浪说:行。我没问题。 波历说:你回头看清楚了,一定要记得回来的路。 海浪说:放心吧。我的方向感是超一流的。 没想到的是,最后反倒是波历自己差点找不到回来的门了。 海浪向右,波历向左。波历小心翼翼地顺着左边的楼梯往上走,倾听着所有的声音,呼吸着所有的气味,观察着每一个楼层的所有方向。一路上倒是挺顺畅的,还真的是没有遇到任何浅绿军人或者警察。 波历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大堂底部那一层。让他吃惊的是,大堂底部那被周围三个楼层层层加持的广场空空如也。清场了,他想。平时这里尤其是晚上是多么热闹,而现在,投一个人影在墙上都能庞然,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轰动。 他沿着回廊边缘走着,缓缓走向他们当时登船时的入口。那里对外的大门是锁着的。 他继续前行,到了一家咖啡馆。咖啡馆的门开着,里面没有人。他一直走到窗边。那景色令他倒吸一口冷气。沿着船舷,穿着浅绿军装的荷枪实弹的军人一字排开,桥板的尽头横着竖着都一步一个地站着军人,横向沿岸排到邮轮两头的尽头,反正看不到尽头,竖向一路排到堤坝,堤坝上面和下面同样有浅绿军人一字排开。 看来是外紧内松,外面紧到了苍蝇都飞不过去的程度。里面却似乎没有防备了。 外面是现实的,可是里面这可能吗? 也许是他太专注了,在他听到脚步声的时候,脚步声和说话声已经在他身后一米左右的距离了。 说话声说的是:我们好像见过? 他回过头去,见到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然后他激动起来。 那人继续说:在小酒吧。 波历说:是的。是的。你还在? 波历本来想说“你还活着”的,“在”字是临时替代的。 这个人当时,也就是在他们在小酒吧遇见海浪后,准确地说在公主娜拉在那里找到他们后,站在小酒吧门口的两个人之一。看到他波历忽然想起来了,在锅炉房里,当波历推开工具间的门走出来时,直直地站在他的面前说着公主快走救救将军的那位就是当时另外的二分之一,即当时跟现在这个跟他讲话的人站在一起的人。 这人戒备地后退了一步。其实波历虽然有过想拥抱他的想法,但毕竟这是一个还从来没有跟他对过话的半陌生人,所以他只是往前跨了小半步,手臂都还没有抬起来,就已经收了回去。 波历理解,在这样的非常之夜,他的戒备是理所当然的。甚至那清晰地写在他脸上的惊恐也是他能理解的。 这人结结巴巴地说:你见到了公主吗? 波历差点说他一直跟公主在一起。可是他出口的话却简化成了“见过啊”。那人脸上浮起了笑容,他说:太好了,能带我去见公主吗?波历说:见公主?他只是机械地重复了一下他的话,完全没有经过他的大脑过滤。那人说:是啊。 波历没有问他为什么。他觉得那样的问题是对将军的人的侮辱。可是那人自己退缩了:其实,我知道公主还在就好。 波历当时真想带他去,哪怕增加一个人的力量也好。可是那人自己退缩了,也让波历收回了他的想法。波历说:船上的人都到哪里去了?那人说:不知道啊。我也纳闷呢。波历说:那么,你保重。那人说:你也一样。 然后波历想,一时找不到出路,即使有出路通往船舷,又有什么用呢?一边是大海和鲨鱼,一边是浅绿军人。还是先回到锅炉房去再看吧。 于是他就离开大堂,从他上来的那条小楼梯重新往下走。到了下面一层,他站了下来,因为他觉得他的脚步声有和声。果然,他猛地停下来,后面传来了一个轻轻的停下的声音,毕竟比他慢了半拍。他的嗅觉告诉他,是他,就是这个将军的人。可是他为什么不坚持跟他一起去找公主,却要跟在他后面呢? 说实在的,波历没有怀疑他的理由,毕竟是将军的人,是那么多已经壮烈了的将军的人中残余的一位。可是他想还是谨慎为好。于是他在这个层面上就拐进了过道。这个人跟得很谨慎,可是撇开他的嗅觉不说,其实他的听力也是不错的。他知道他几乎是踩着他的脚步的点,而且走得很轻。可是毕竟要慢了半拍。仅凭声音他就知道那人在远远地跟着他,当然不会跟他走在笔直的道路上,也许就在通道拐弯的地方探头或者缩头。 一个房门没有关严。他推开看了一下,里面没人,他就走了进去。 然后他听到了流水声和说话声,说话声是一个女人发出的,在流水的声音里发出的叫喊,一种欢乐的叫喊:亲爱的,进来一起洗吧。 原来有人给人留着门呢。他快乐地想着,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波历关注的是门外过道里的声音。那声音接近了,而且同时从两头接近。一头,即他来的那头,是那个将军的人的脚步和气味,他走过了波历站在背后的这个房门。另一头,从反方向过来,跟将军的人的脚步声同时休止在左面两米左右的地方。 将军的人发出的是微微颤动的抖音:你没有见到他,没有见到那人过去吗? 那陌生的声音说:没有啊。你确定是往这里走的? 将军的人说:是啊。 那陌生的声音说:你看看,怎么弄的。本来你再立一个大功,地位还会超过我。不说了,我们过去看看,那里有几个楼梯。 那陌生的脚步声先往他来的方向走去。将军的人站了一会儿,也跟了过去。 波历身后发出了“哇”的一声叫喊。 我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看着她的脸从惊恐到惊喜的全过程,几乎在一瞬间发生的全过程。这个全过程里不仅有她的脸,还她的身体的参与,即她的身体从有浴巾遮挡到浴巾落地的经过。我事后想起这个场景时,快乐地联想到我们中国古代那个叫柳上惠的傻瓜蛋,我那时的表现可以称得上是站怀不乱。我想不起具体加盖景象了。但有一个总体的感受,即那是一具年轻的美好的异性的身体。 一具向他靠拢的身体,意思是说向那转回去重新面对着房门的他的后背靠拢,光是那光着脚丫子踩在他身后地板上的声音就足以让一般的人魂飞天外。可是他显然不是一般的人。他在那身体和沐浴液香味已经冲鼻的瞬间拉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本来他是应该多等一会的。其实他并没有想过要当什么劳什子柳上惠。反正他在最后的瞬间走了出去。 过道里已经没人了。 他关上了身后的房门,轻轻说了一句受累。其实他说受累的时候房门已经关上了。 他向他来的方向走去,他选择了另一个楼梯,而且就是那个最大的楼梯。然后他一路向下。 再然后波历发现他迷路了。他沿着大楼梯一路往下走,跑跑走走,一直到楼梯的尽头,他拐进那条过道,看见几个小楼梯,他又下了一条能往下去的楼梯。那个过道也不对。他又选择了一个楼梯,尽管那只能往上去,可是仍然不对。 他想寻找他当时上去时的那条楼梯。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这艘邮轮的楼梯也太多了。整个的是一个能上能下的立体迷宫。他整个地乱了。 到他终于地十分偶然地几乎是误打误撞地找到他出来的那个房门的时候,他全身已经湿透了。他相信他在这个楼梯的上上下下过程里花费了足有一两个小时,也许更多。 在整个过程里里,他还必须经常地躲避,好几次可以说是千钧一发,也就是说,他好几次眼看着浅绿色在他的眼前闪过,也有在他的眼前停下来,甚至点燃香烟的,而且有好几次,好几个人。有一次,他还被烟呛着了,尽管他自己曾经是坚定的烟民。但在这个岛上,无论在二区还是四区,他没有吸过一支烟。 为了忍住咳嗽,他一度几乎把自己憋死。 当他终于从管道间走过,回到锅炉房里的时候,他几乎要瘫倒在地上。那一个晚上从湖到河到地道到桑拿到商场到妓院的生死折腾,也不过如此。 可是几乎瘫倒的他一下子来了精神。 好香啊!他叫了起来。 他说的“香”不是说沐浴液或者人体的香味,而是鸡香,具体说是烤鸡的香味。 可是他看到的是一堆烤鸡的骨头。就像被带鱼蛇啃过的那样。干干净净的骨头。 然后他听到的是一堆的话:吓死我了。你到哪里去了。给你留着呢。你好意思吧。就知道吃了。你倒是说一句话呀。说一句人话。 说话的人他一时也分不清了,反正是三个人说的,若雪,娜拉,还有海浪。具体哪一句是谁说的,就留给读者去分析和品味了。 反正他是没有这个时间了,他拿出全身的精气神对付着的是他们给他留下的几块不仅仅有骨头而且还有皮有肉脆皮嫩肉的喷喷香的烤鸡翅。 第197章 大厨房 (时间:14年6月14日) 直到波历把最后一个鸡翅啃成了鸡骨头之后,他才开始回答他们的问题。 关于那个将军手下的人,若雪说:这肯定是个叛徒,内奸。太可恨了。 娜拉说:我看更像是个卧底。 海浪说:将军的这些人一定是他害的。 关于那个房间浴室里跑出来的女人,娜拉盯着问她好看不好看。我说:我只看到她的身体。不过没看清。就是个年轻的女人。 若雪说:你真的没有跟她做点什么? 海浪说:是啊,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你春宵三刻的了。 好不容易到了波历的提问时间。他问海浪:这些烤鸡翅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海浪说:行,我就再说一遍吧。我走到了一个自助餐餐厅,不是顶层那个超级大的,而是底下也就是海面以下一个小的。前几天我在那里吃过东西,好像工作人员多半在那里吃东西,游客也可以吃的。我就走了进去。平时,跟船上的其它餐厅一样,多晚了也有人去吃喝,夜猫子还没吃完,失眠早起的人又在那里坐着了。今天那里不但没有食客,而且连工作人员也没有了。不但连工作人员也没有了,而且连吃的东西也没有了。 我看到一个戴着厨师帽的人从一个门里出来,还跟我说估得摸您。我说估得。我问他有吃的吗?他好像听不懂英语,真不是我英语不标准的原因。反正他呆呆地看了我三秒钟,然后点了点头,走了。我从他出来的那个门走了进去。那个门没有锁。桌子上放着的只有烤鸡翅,其它东西都进了冰箱了。我一看,鸡翅都凉了。我干脆打开油锅,把这些鸡翅放到油锅里回了一下。 正回着呢,我忽然想起,那个厨师别把餐厅的门给锁上了。那我就惨了,或者我就得破门而出了。我赶紧奔出去,一看,那里的门是大大地敞开着的。你们知道,其实我也知道,这里的自助餐厅是二十四小时都开放都可以进去吃东西的。我再奔回去,我的第一批鸡翅已经炭化了。幸好我没有一下子都放进去。把第二批鸡翅从油里捞出来后,我想,这些东西还是得趁热吃,而且大家都饿坏了。我就找了个锅子,把鸡翅放在里面,直接回来了。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没口福,非得等烫手的鸡翅都凉了才回来。 他说得很详细。波历听得很满意。波历就喜欢这样的叙事风格。其实他们的这种叙事风格都是受波历的影响。局部意义上说还是他要求的。因为这里发生的事情,许多细节都适合于拿来分析,而他们几位也知道波历不但喜欢,而且善于分析。 波历满意地说:太好了。我们集体迁徙到那个厨房去吧。 娜拉说:迁徙?我们当一次候鸟? 若雪说:不是,波历章想当洪八公。 洪八公?娜拉提问。她作为一个生活在海外的女孩子,对中国文化虽然有很多的了解,但武侠之类的男性文化认知看来还是欠缺一些。 波历说:我观察过了,直接出去也就是说离开这艘邮轮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看上去是外紧内松,但接下来会是全面的大搜查。这是完全可能的,也是合乎逻辑的。何况我已经跟那个叛徒卧底照过面了,他们已经知道我们还在船上。刚才海浪说的几点很重要,我归纳一下:第一,那个餐厅和厨房是不关门的,这就是说,我们进得去。第二,那个餐厅主要是供员工吃饭的,但游客也可以吃。这就是说:那里还会烧饭,这意味着,有进有出,包括人员和生鲜熟食,包括垃圾。我现在还不清楚,但我觉得那里会有机会。有进有出就有机会,我是说逃离这艘邮轮的机会。第三,也许他们接下来会找个借口,让船上的游客都下船搬到别的地方去。但是既然主要是给员工做饭的厨房,就会继续开伙做饭。这么大一艘邮轮,一般至少有一千多名员工。不会让员工们饿死。第四,即使一时没有机会逃出去,那个地方比较杂乱,不像这里这么一目了然,容易躲藏。第五,躲在那里,即使没有机会逃跑,但至少饿不死,甚至有吃成胖子的可能性。第六,即使逃不出去,这里总有恢复正常的一天。实在不行,等到那一天也行。 娜拉说:第七,废话少说。 若雪说:第八,还不快走。 于是他们鱼贯地离开了这个温暖到桑拿程度的锅炉房。海浪走在前面带路,波历在最后押阵。他看了一下手表,当时是4点25分。凌晨的这个时间是最合适的时间,即使是守卫的人也很难清醒地守住这个时间点。 海浪找到的那个餐厅和厨房还真不远,往上走了三个楼层,拐两个弯就到了。他们一路上还真的没有遇到任何障碍。但他们还是走得很轻。他们还听到了几次打呼噜的声音,有一次还特别的响,跟拉汽笛似的,弄得他们的两个女孩子不得不捂住嘴,以免笑出声来。那些呼噜声不像是开着门的哪个房间里传出来的,而是坐在哪个角落里的人发出的。坐在角落里的人自然都不是善人。因此,实际上都是很危险的。 走进那个餐厅和厨房后,他们仔细地查看了地形地势。餐厅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厕所。其它就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了。厕所显然并不是最佳的藏身之地。吧台下面也是一目了然。 厨房里有一个冷库,分成内外两间。外室比较冷,但温度应该在零上,应该是所谓的保鲜区,室内架子上堆放着各种蔬菜,内室小一些,非常冷,应该是冷冻区,架子上放着肉和鱼。冷库保鲜区一进门的地方停放着三辆推车,是有四个轮子有推手的长方形铁箱子,一辆长一米三四十,两辆一米多一点,高度都一样,七八十公分。显然是运送生鲜用的。波历打开盖子看了一下,里面有一些残余的菜叶子,微微地散发着腐烂的臭味。 还有一个没有冷空气的储藏室,很小。 有意思的是,有一扇门推进去竟然是个临时休息室,里面有一张小床,两张小沙发。看来大厨们有时候会在那里面休息。但现在是一个无人状态。 厨房里的工作台上收拾得很干净。可是冷藏箱里有很多东西,包括各种蛋糕。 娜拉说:好极了。我们吃过主食了,再吃一顿下午茶怎么样?外面吧台有咖啡机。 海浪说:还是别开吧台那里的咖啡机吧。我们找一下,或许有速溶咖啡,至少有凉的饮料。 娜拉说:蛋糕是冷的,饮料如果也是冷的,吃了要拉肚子的。 若雪说:这里的咖啡壶里还有很多剩的咖啡,倒在杯子里,在微波炉里热一热总没有问题吧。 于是他们取出一些盘子和刀叉,各取所需地切割了一些蛋糕,热了咖啡,在厨师休息室里坐下,把东西放在茶几上,舒舒服服地享受起来。 海浪说:别光顾着吃了。准备早餐的厨师很早就上班的。我们要在他们来之前想好。比如说躲在哪里? 娜拉说:这些地方都不合适,都有人会进来。也许只能躲在餐厅的厕所里了。 若雪说:厨师也会上厕所的。 波历说:我倒是想到一个东西。就是风房门口那几辆装生鲜的推车。 娜拉说:我们钻到那里面去?如果一整天厨房里都有人,我们出不来,不是憋都憋死了吗? 波历说:姿势是很难受的,时间太长了可能真的受不了。但空气不用担心,那个盖子推开一条缝就可以呼吸了。 若雪说:你是说,也许会有人把这几辆推车推到船下去? 波历说:我觉得一定会的。一般这种推车是送东西上船来的。本来当时就应该推走,也许当时有人不让推走,比如那些当兵的。但是,下一批东西还会送到船上来,这些空车总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海浪说:如果他们打开盖子查看呢? 若雪说:是啊,即使他们不打开盖子,一推这车,发现怎么这么重,也许也会打开的。 波历说:这就又用得上置之死地而后生那句话了。我们需要一点运气。实在不行了,再逃,也比干等着强。这些推车应该都是检查过的,如果打开盖子,也是送货的人打开,一般不会是那些当兵的。 娜拉说:对,我们赌一把。输了再说。 波历说:我同意。我们试试吧。 海浪说:行。万一露馅,跟他们拼了。带鱼鼠、鼠鱼我们都拼过了,还怕几个绿人吗? 第198章 铁箱 (时间:14年6月14日) 他们再次走进了冷库,主要是为了考察保鲜区一进门的地方停放着的那三辆推车。 娜拉说:三辆车,我们是四个人。 海浪说:我跟若雪一辆,把那两辆让给你们俩,挤一辆也行,不好意思就各一辆。 若雪说:谁要跟你一辆了。 波历说:你还当真的了。你不信试试,你要真想跟他挤一辆,他还不敢了呢。 海浪说:要不试试? 娜拉说:行了。以后找个舒服的地方再试。 波历说:其实很简单,委屈你们两位女生挤那辆大的,我跟海浪每人一辆。 海浪说:对了。我说先试试吧。我先来。 他打开一辆小的推车铁箱的盖子,钻了进去。在里面说:还行,挺舒服的。 若雪说:别说话了,有人来了。 果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接着有着铁器和瓷器碰撞的声音,放水的声音。 也巧了,他们正好已经走进了冷库。 外面越来越热闹了。有人叫喊着:谁到我休息室里吃点心了?有人说:反正不是我。第一个人说:吃了也不收拾,然后谁也不承认。 若雪说:不能再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人进来。我们进铁箱吧。 波历说:你们俩先进去,我帮你们盖盖子。你们先试试躺的姿势,但可以先坐着,把盖子推开一点坐着,有开门的声音躺下去,把盖子盖上。一直用那个姿势躺着时间长了真的受不了。但是把盖子放下来的时候声音一定要轻,要快。 娜拉说:明白,我们都是久经考验的了。 若雪和娜拉一先一后的进了铁箱。波历和海浪把她们那个铁盖递给了她们,她们试了试躺下的姿势,然后坐起来,扶着盖子。娜拉说:还行。可以坚持一段时间的。 波历说:路上,如果实在透不过气来了,记得推开一点盖子呼吸一下。推的时候一定要当心,不要弄出声音来,更不要力气用得太大,把盖子推下去了。 若雪说:好的。谢谢。 波厍和海浪也把盖子先盖上一半,钻进了铁箱里,然后扶着盖子坐着。 海浪说:这冷库里的空气还行。 波历说:幸亏这里的通风不错,风机也一直开着。 娜拉说:这里有通风系统。就是比外面冷了一点。 若雪说:这点冷比起湖里和河里还是好多了。 波历说:有人来了。 他们都听见了冷库门的门把转动的声音。 他看着两个女孩子轻轻地盖上了铁盖,再看着海浪那里的铁盖落下,然后他自己才缩起身体,把铁盖轻轻放下。 他看着他们都完成了盖盖工作自己才躺下盖好,一是因为这个冷库的门把是一个长长的手柄,从转动到打开门需要几秒钟时间,二是因为他这个铁箱在最里面,而他们的铁箱是正对着冷库的门或者差不多正对着的,在有人走进来的时候,要往里走几步才能看到他的铁箱。而且前提是,进来的这个人一进来就向他们这一侧看。 波历还没有完全放下铁盖的时候,已经从最后的缝隙里看到了两个戴着厨师帽的人。其中一个人说,这里不会有老鼠吧?另一个人说:你听说过冷库里有老鼠吗?第一个人说:可是我听到了什么碰撞的声音。第二个人说:别疑神疑鬼的了。不过也是的,这两天把大家都弄怕了。 这两个人从架子上拿了什么东西,然后就走了出去。重新关上了门。 波历明白,最后发出声音的正是他。他们三个人还真的够小心的。他倒是有些大意了。 他刚重新往上推铁盖,又听到了门把扭动的声音。他赶紧又盖上盖子躺了下去。这回他听到了铁的碰撞声,还挺响,发自他旁边那个铁箱,即海浪躺着的那个。 这回进来的是一个人。这个人显然没有听到铁的碰撞声。估计海浪那个铁箱盖子发出声音是在门完全打开之前。 这个人走了过去,打开了另一道门,走进了冷冻区。不一会就出来了,关了冷冻区的门,然后就打开冷库的门走了出去。 这回波历半天都没敢动。半天之后听到了铁的声音,于是他也推开铁箱盖子坐了起来。他听到娜拉说:憋死人了。海浪也已经坐着了,他说:要不然我们出来活动活动?若雪说:就这么坐着吧。波历说:又有人来了。于是他们又钻回了各自的铁箱子里。 这回开门的时间有点长。波历听到了车辆行驶的声音,很轻,是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应该是电瓶车,而且像是在倒车。然后有人下了车,娜拉若雪那辆推车或者说铁箱那里发出几声叮噹的声音。再然后,车子开走了,显然,那辆电瓶车把娜拉和若雪所在的铁箱拉走了。 有人把门关上了。 然后很久没有动静。波历想,坏了,这种情境我没有想到,没想到我们这三个铁箱会被分别拉走。如果被送到不同的地方去,我们可就相互失联了。 他再次听到门把扭动的声音时,同时听到了海浪那个铁箱盖落下的声音。他想,海浪刚才可能又想出来活动了。 这回也是有车子倒进来,下来的人推了一下海浪那辆铁箱车,其实那辆也是基本上对着冷库门的。然后响起叮噹声,这回波历明白了,应该是把电瓶车跟海浪所在的铁箱车挂上。接下来,电瓶车拉着海浪的铁箱车开走了。 接下来时间变得更悠长了。这是说,间隔时间更长了。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先后有好几个人进来拿什么东西。 波历想,如果今天我这辆车不走了,那就更麻烦了。 终于在冷库门又一次打开之后,有人向他走来,也就是说,向他所在的这辆铁箱车走来。 这个人先是推着他的铁箱车往后去,然后走到后面推着,应该是推向冷库门的方向。他听得见这个人沉重的呼吸声。他明白,他这个铁箱在最里面,是三个铁箱里唯一一个完全不对着冷库门的。海浪那个还一大半对着冷库门。在这种情况下,调整他的铁箱的方向然后往外推是必须经过的一个程序。 这个推车的人停了下来。嘟囔着:怎么这么重?然后波历头顶上的铁盖被揭了开来。推车人发出了一个惊恐的叫声。如果不是波历用双手撑住,那铁盖就重新落了下来。 波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用手去撑住铁盖。也许是他受不了了,或者像他们之前说的憋坏了。反正,他的撑住铁盖造成了小眼对大眼的局面。也就是说,波历看着这人,这人看着波历,波历的眼睛小,这人的眼睛大。换句话说,这人的眼睛瞪得很大,用上海方言说,叫滴刮溜圆。 在这个眼对着眼的过程里,波厍看着他的大眼变小,有一种逐渐放松下来的感觉。这人说:你?他说得很轻。波历说:我。 波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回答他的问题。这时,远处有人在叫:出什么事了?这人的手放下了铁盖,波历的手慢慢地让铁盖重新落下来。波历听见这人在叫喊什么。听不清他叫的是什么。然后波历听到了他的铁箱前面的叮噹声。再然后他进入了行驶状态。也就是说,他的铁箱被他的电瓶车拉走了。 波历的简单思维轨迹是:难道他认识我?可是我对他毫无印象。 如果他认识我,对我来说是凶是吉呢? 他会把我拉到哪里去? 这已经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即使待会给我揭盖子的是绿衣军人,我也没有办法了。我处于失控状态,就像人在航天器里那种没有重量的浮游状态,浮到哪里就是哪里。 第199章 运行 (时间:14年6月15日) 他没有坐过游乐场里的过山车,但他觉得他终于坐上了,被动地坐上的。他的身体和灵魂分别坐上了车,而且是一前一后地坐在上面的感觉。 他的身体经历了平驶,盘旋向上,平驶,斜面向下,平驶的过程。他的灵魂经历的是前冲,超越身体,落后,再前冲,再落后,回归身体的过程。 没想到邮轮上还有室内车库里的那种盘旋道,他在邮轮上上下下走了很多个来回了,只见到众多的楼梯,也不知道盘旋道是在那个门的后面。 从盘旋道出来,铁箱开始往下行驶。他听到外面有对话,在斜面的尽头,即铁箱从下行状态转入平行状态的时候,他再次听到外面的对话。第二次听到对话的时候,车子慢了下来,进入越来越慢即将停下的状态。 灵通的前冲发生在两次对话的时候。想来读者们是能够理解的。尤其是第二次,眼看着他所在的铁箱有停下的趋势时,那是冲得厉害,灵魂远远地超越了身体的位置,几乎撞破了铁箱的前板。 不知道读者们是否能理解这样的描述。 车子再次加速了。他的灵魂归位了。 车子向右拐,接下来一路的平行行驶,有几次拐弯,带弧度的那种。然后是停止。他的灵魂,或者说他的心,也停了下来。命运揭晓的时候到了。 可是没有人揭下他上方的铁盖。 他连人带心也就是说带灵魂地被推动了。然后他升华了。这是说,像坐电梯那样地升了起来。 然后有人在推着他。他的嗅觉告诉他,还是那个人。那个发出“你”的呼唤的人。 然后,他听到关门的声音,感觉是很大的门,比冷库的门要大得多,而且分两边先后关上。 过了很久,他轻轻地往上推铁盖。他是轻轻地推的,没想到铁盖比他的动作更轻,他才推了一点,那铁盖就无止境地升了起来,可以说是不翼而飞了。他的上方是黑夜,是黑沉沉的天空,然后是黑色的移动,也就是说黑色里飘来了灰黑色的阴影,好几个阴影。 他的嗅觉让他的心脏先是停止了跳动,然后进入激烈的空前激烈的跳动。他的心脏带着他升华,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他听见他空前平静的声音:你们都在? 再然后他一下子就跳出了铁箱。他抱住了一个灰黑色的阴影,放开这个,又去抱那个。简单地说,他连续抱了三个阴影。 阴影们叫喊着:波历!程哥哥!波历章! 其实他们叫得很乱,几乎是同时的,略有一些时差。他们当然就是娜拉,若雪,海浪。 他们的脸是黑的,看得见的只是他们脑袋的剪影,周围的一切都是黑的,几乎完全是黑的,只是在他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略有一些发灰。 他说:我们这是在哪里,在梦里?还是在地狱? 他又说:没关系,在哪里都行,在地狱也行,我们在一起就好。 真的是你,波历?这是典型的娜拉式提问。 他却答非所问:是他! 若雪和海浪同时提问:你在说什么?你清醒吗? 波历说:不好意思。是他。我想起来了。我甚至想起了他的名字。 在铁箱岁月里,他的思维处于分神状态。也就是说,有时或者同时在想,现在到了哪里了,外面对话的对像是谁,有时或者同时在想,他们几个会到哪里去了,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有时或者同时在想,那个人,那个抬起铁盖惊叫起来然后说“你”的人到底是谁。 这个是谁的答案他始终没有找到。 可是,就在重新见到三个老朋友并且跟他们抱在一起然后抱成一堆的时候,感觉他的脑子里被捅穿了一层薄膜,他见到了浅浅地躺在底下的另一层记忆。 波历忽然就想起来了,那个推车的人就是在二区的时候曾经给他和苏珊的实验室送过东西,并且几次在地下汽车世界见过的那位,就是跟艾晚亭在一起的疯狂的小伙子,他还跟晚亭一起救过波历,让波历在医院里醒来。。 他甚至想起了这的名字。是的,他叫辛基。 没错,他和晚亭都穿着淡黄色的衣服,他们说他们从四区来的。到了四区也就是基因河对岸的几年里,波历问了无数人,他找遍了所有的角落,都没有找到他们。波历清晰地记得艾晚亭和她在这里的名字玛丽亚娜,所有人都说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这个小伙子的名字波历就是想不起来,他连小伙子长什么样子也想不起来了。 原来这小伙子真的在四区,只不过不在彼岸而在此岸。那么晚亭也可能在这里。他真的是认出来了,波历想,也幸亏我遇见的是他而他认出了我。 他承担了一路的风险。 他是好人。我遇到了好人。 上帝是仁慈的。 娜拉说:喂,你到底怎么了? 若雪说:铁箱把你关傻了? 波历的回答是:我们这是在哪里? 他只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若雪说:我们看来是在一个集装箱里。 综合他们的叙述,大概情况是:娜拉和若雪一路没有问题,就被送到了这里。过了很久,她们感觉到呼吸有些困难了,才推开了铁盖。当时真的是一片漆黑。 就在铁盖落地的声音还在回荡时,门开了,她们重新缩进了铁箱里。门再次关上后,她们再次坐起来,听到又一个铁盖落地的声音。一开始她们不敢发出声音来。可是他们却听到了声音,一个正在站起来的人说话的声音。那个声音说:这是到哪了? 于是若雪叫了起来:海浪?那个声音回复说:谁?是若雪吗? 他们就这样相遇了,大家都爬出了所在的铁箱,摸索着,找到了另一个身体。 娜拉说:那时候,这里面是漆黑的。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若雪说:我们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发现周围堆了很多东西。 海浪说:我摸到了进来的大门。那是铁门。我说,我估计我们是在一个集装箱里。而且是一个关闭很好的集装箱。 若雪说:我说,你们还记得佛多事件吗?发生在英国佛多的? 他们说,记得的,当时人们在码头上打开一个集装箱,发现里面有七十二具尸体,全部是偷渡的中国人,他们都是因为空气被隔绝而闷死的。 海浪说:现在这个集装箱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只有三个人吐出二氧化碳。我们还能坚持更长的时间。我们当然也说到你,在猜测你是否也会被送到这里来。 娜拉说:我们等了很久,真的很担心。 海浪说:我试过,这个集装箱的门关死了,从里面是打不开的。后来,我们终于听到开门的声音,在大门慢慢打开的时候,我们看清了集装箱里面堆积的东西的形势,就抓紧时间躲到了里面深处。 娜拉说:看到又有一个铁箱被人推进来,我差点高兴得叫起来。铁门一关上,我们就摸到了这个铁箱这里。我们不约而同地去抬那个铁盖。然后你就出来了。 波历说:可是这个集装箱里还有一点光线啊。那有一条直线的光的地方应该是铁门吧。 海浪说:是的,这回送你的人看来没有把门关死,还留了一条缝。 波历走到铁门那里,轻轻地推开了一点,强烈的光线照了进来。外面是大白天了,甚至是阳光灿烂的白天。 波历没有再往外推,甚至抓着门缝的边缘还往里拉了一点。波历说:现在我们不能开门,而且我们不能在门口待着。 海浪说:对。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我们还是等到晚上再看吧。 就凭这一点点门缝,他们听得到外面的声音,有大车也许是大货车行驶的声音,也有小车经过,可能是铲车或者拖车,有人的脚步声,偶尔有说话甚至叫喊的声音。 他们坐在里面,坐在他们的铁箱上,已经看好了地形,也就是说,看好了万一有人开门,他们可以往哪里躲。 集装箱里没找到什么吃的东西。反正一天不吃东西饿不死人。他们就坐在铁箱盖上聊天,轻轻地聊着,谁都没有睡意。原因是,所有的人都处在一种死里逃生的兴奋状态里。 第200章 箱内研讨会 “你去哪了?”李杨刚走进万梅山庄,就听到院中响起西门吹雪的声音。 到了古墓,李重把卡洛茜领到和假杜姆离开的地方,打了声招呼就从传送门溜之大吉。 带董云春和抱着孩子串门的言欢回来,俞劲年把今年在言家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二人。 “婚礼会举办的,不过也要等我夫人点头后,才会举办。”金城回道。 既然双方都熟识,热情的画家们将加里安和博尔斯特也请了过来,塞尚之所以认识左拉,是因为两人中学时代是同学,都醉心于音乐,在学生乐队中,他吹铜管,左拉吹长笛。 李重并不怕穿帮,出现什么纰漏他就用:我级别太低,都是听别人说的,我也分不清真假来搪塞。 冰儿站直身子,“我还要感谢秦爷爷,这么大老远的来参加我们的开业庆典,谢谢。”然后朝着秦老爷子的方向鞠躬。台下再次响起掌声。 明镜灰色的头发散落下来,染上了血迹,不论是武功,还是年迈的身躯,她都承受不住独孤一方愤怒全力的一掌。 夏长青这番话和事实还是比较相符的,说了假话,别人可是能推演出来。自己没有什么背景,一旦在这上面被抓了把柄,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 这些将军基本都是第二重天通灵境修为,唯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将竟是第三重天传奇境的大修士,胯下骑着一头通体没有一根杂毛的黑虎,那黑虎生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翅膀,向着慕容鲲鹏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孟晓已经将拍卖行内将要拍卖行会令的消息散播了出去,明天的拍卖行,嘿嘿,会很热闹!”林帆嘿嘿一笑,看着身边的‘乱’天低声道。 “哼”将再缘冷笑,他只一个转身就再次追上火刚,居然恰到好处的冲到火刚落地的位置。 我感觉那道门仿佛在等待着我的进入,而从门里传出来的死亡气息竟慢慢的融合到我的体内,一种熟悉的故乡的感觉让我对传送门亲切了起来。 张扬越是解释越是糊涂。况且对流云的事情他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稀里糊涂。 月影大喝一声,一条风元素组成的长索缠到八歧大蛇地身上,将它紧紧地束缚起来。 将再缘见了,头皮立马一麻,想也不想的直接把身前的附魄护盾往电流扔去。 光罩里面是一块绿色的玉简,玉质清纯,晶莹剔透,如果拿到世俗界拍卖,百万rmb是不成问题的。 “那个···嘿嘿,这个东西给我很适合!给你们就没什么用处了!”九幽影掠看着众人,出声干笑道。 苏阳通过和白雪谈话,一直在观察白雪的表情和神色,没发现白雪似乎在骗他。而且,他也清楚。 现在图班特别的兴奋,每击毁一架战舰,就像打了一针兴奋剂一样。他们在战舰的后面忽然出现,在一片光影中,所有的攻击舰同时开炮。 大概有一大半的军人重新回到了集团军的阵营,他们从后方突然对天山派的修者发起攻击,战争的局势稍微被拉回来了一丝。 要不是圣剑的最大奥义连空间都能斩灭,就算他实力强于无忧兄,也会被他慢慢磨死。那种恐怖的不死之身,实在是可怕了。 “爸!我不怪罪您,真的。”秋依水很合时宜的叫唤了沐庭儒一声“爸”,而她的眼眶却已经湿润了。 那些个亲卫兵当然知道这几个将领的身份不同一般,争执之下,怎么敢贸然动手,纷纷把目光转向克洛德,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 “都说了不卖你还赖在这干嘛!”千飞燕没好气的说道,她心情很不好,鱼汤的效果她可深有体会。 “铛铛铛铛……!”水管里的维修梯是安装在水管内部的,看样子不像是金属,但是却非常牢固,整个数米宽的管道里就只有一声声铛铛声传向远处。漫长的时间过去了,众人终于在管道中听见了地下河轰隆隆的流动声。 蔡雪颖刚想发问为什么沈梦媛就可以到最后,而不是自己,结果就被胖子瞪了一下,吓得她缩着脖子退到一旁。 感受着身边似乎有一阵清风的清爽感,曾阳才能感觉到的法术不是做梦。伸展了一下身体,他打算到登陆船运货平台去活动活动,差不多一年的地下生活让他已经记不清这个星球是什么样子了。 狄冲霄心无恶意,可也不敢大意,神光蕴身,以防邪灵暴现凶意。 林青玄和叶欣怡都有自己单独的房间,是在帆船的最高一层,跟周辰的房间紧挨着。 在她心里,既然要竞争,就应该堂堂正正的竞争,搞这些下面的动作是没用的,这也是她国外留学培养的价值观,可父亲坚决不同意,只是让她静观其变。 按照之前的打算,现在北方世家的人已然被一网打尽,而万宗大会也已正式开始。 “对!死就死吧!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就要不要命的拼下去,放弃,当缩头乌龟,那不是身为兵的风格!”林海倒也十分认同的激昂澎湃道。 第201章 又见大巴 (时间:14年6月16日) 他们在集装箱的横向夹道里向民间海滩那里走去,即走向邮轮和游艇湾的方向。 走没多远,就遇到了一条纵向夹道。波历趴在地面上,把脑袋伸出去向两头查看。一头是大海。另一头是堤坝。大海这边偶然会有一两个绿衣士兵走过,但并不是固定站在那里的。而另一头则是灯火通明,堤坝上下都有绿衣士兵站着。 他说:不行,我们不能就这样冲过去。 海浪也趴在地上,探出头去看了一下,然后说:我们从地面上爬过去怎么样。 波历说:那也不行,虽然离得还很远,但是有东西在动就会引起注意。何况我们这里有四个东西要过去。只能等待机会。 幸亏夹道里灯光昏暗,他们伸出脑袋去看,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应。 若雪说:如果这时候有士兵到这里来巡逻,我们躲都没地方躲。 娜拉说:可是我们不能一直躲着啊,不是有句话叫机会和风险并存吗?到了下半夜,也许情况会好一些。 若雪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现在几点了? 波历看了看手表,说:晚上8点20。 海浪说:看来我们至少要等四五个小时。这么长时间,可真的是挺危险的。 娜拉说:这里有一个集装箱的空缺。 波历看了一下。还真是的,左手边那一排集装箱二楼也就是底下那个集装箱的顶上空着整整一个集装箱的位置。波历说:对啊,如果我们爬到那上面,在那上面等,就安全了。即使白天待在那里也没问题。 娜拉说:可是,那么高,又没有楼梯或者扶手,怎么上去呢? 海浪说;你们两个女生可以先站在我们的肩膀上上去。 若雪说:那你们呢? 波历说:对,三个臭皮匠顶个司徒亮。这个办法我看可行。你们两个先上去,然后我送海浪上去。变身后,我发现我成了半个运动员,我相信我跳起来抓着集装箱边缘能上去。我可以先试一下。 波历后退了几步,一个简单的助跑,果然抓着上面的边缘,轻轻松松地就到了这个集装箱上面。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我的腿力和臂力有那么强。 回到地面后,若雪说;对啊。当时从地下河道里你一下子就把女浴室的下水道井盖推到了半空中,然后一下子就跳了上去。我都忘记了。这样行。就这么办。 于是,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就全体转移到那个空缺里的集装箱二楼去了。 在这里,三面有集装箱包围,只要他们躺平或者往里面坐一点,下面走过什么人也看不见我们。他们的安全感大增。 波历说:你们可以睡觉,我守着,到下半夜两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再看看机会。 海浪说:我先守着吧。你要想睡就先睡。 波历说:那你拿着我的手表,看着点,到十一点的时候叫我,我们换班。 海浪说:不用拿着,我到你这里看一下表就行。 从集装箱里出来,到了集装箱的顶上,波历反而感觉放松了,因此也真的睏了。还不等姑娘们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或者呼噜声,他已经去了梦里。 可是没睡多久,他就醒了。他听见车辆行驶的声音。从集装箱封锁了视线的那头,有一辆大货车在夹道里开了过来。 在这辆大货车开到他们附近的时候,他忽然来了灵感。 他推醒了娜拉和若雪。他说:我感觉我们的机会来了。 这辆大车拉着一个集装箱。海浪说:这车开得迷迷糊糊的,感觉没有睡醒。 真的像海浪说的那样,这辆车开得有所无力的,特别慢。感觉司机在边打着磕睡边开着车,或者是到哪里去的约定时间还早,边开着边等时间。 娜拉说:可是距离我们太远了。跳不过去啊。 这也是真的。这条集装箱夹道其实很大,足有七八米宽,这大车行驶在夹道中间,距离我们的集装箱有二米多,就连他都不可能从这里一跃到那里,更不用说他们了。 大车驶到了我们面前,车灯的灯光晃过去了,也就是说车头过去了。 波历说:我们下去,快。我接着你们。 他首先跳了下去,海浪也反身扒着集装箱边缘下去了。然后他们把两个女生接了下来。 波历说:快,我们跑到车左边去,跟着它跑。 他们马上就都明白了。他们在大车开开纵向通道之前已经全体进入了车左,跟着大车往前跑。 大车笔直地向前开着,他们跟着它又过了一个纵向通道。 在通过第二个夹道时,波历跑在最后,他看到左边有一个绿衣士兵本来已经走了过去,好像站住了,并且转过身来。就在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波历正好大体进入了夹道另一边的集装箱后面。 波历听到那士兵说话的声音,他好像在说,我好像看见什么东西过去。 可是接下来波历没有听到脚步声。他往前跑了几步,差点撞上忽然站住了的若雪。 他们三个人都站住了。他们目送着大货车向空旷的广场上驶去。 是的,前面是空旷的广场,那里灯光明亮。 集装箱的行列到此结束了。他们站在集装箱的阴影里向外面看去。 左前方不远处就是他们刚离开不久的邮轮。岸上仍然一字排开地站着许多士兵。右面,由于集装箱的遮挡而他们不能走到太靠前的地方,他们只能看到远方的堤坝。即使在距离邮轮那么远的地方,也是一字排开几步一人地站着士兵。 新的问题来了。 这里附近回溯到最后一条集装箱夹道那里,所有的集装箱都是两层的,有一个甚至是三层堆积。 也就是说,他们在这里没有藏身之地。或者说,他们把自己送入了一个新的困境,甚至是绝境。虽然这个夹道没有直接的路灯照耀,也就是说整个沉没在集装箱们的集体阴影里,但是,如果有人走过,发现什么迹像,拿手电照一下,他们完全无所遁形。 往后退回到他们刚才爬上去休息过一会儿的集装箱缺口那里,要重新经过两个纵向夹道。 海浪说:喂,他有那么好看吗? 海浪这开玩笑的话提醒了波历,让他忽然注意到了一个他几乎从来没有注意到过的现实。也许在明亮的广场一侧集装箱的集体阴影下这个现实忽然变得特别明显。也就是说,在遇到什么问题的时候,他们都会看着他波历。这个“他们”其实也包括海浪在内。 波历忽然有了一种沉重感或者说沉重的责任感。这种形态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也许是因为他喜欢分析和归纳,也许他自己说出来的话有某种指示的性质,他真的不知道。总之是莫名其妙。他总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仅仅是建议,可是也许出口的时候就转了味道或者性质了。 他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等待机会了。 娜拉说:如果不再有车子经过,怎么办? 她的话音还在空中飘着,他们竟然已经听到了汽车的声音。而且好像是几辆车,而且是大车。 而且的而且是旅游大巴。更加而且的是一下子就开来了两辆。更加的更加是,这两辆大巴直接就停在了他们的面前,一左一右地停了下来,阻断了他们的广场视野。 海浪说:天哪!又是上帝安排的吗? 若雪说:我本来是信佛教的。可是你这么一说,看来我要改变信仰了。 海浪说:到哪里信哪里的教嘛。 娜拉说:这话可说不得。 第202章 返回半湾大酒店 (时间:14年6月16日) 两辆大巴上走下了许多人,各种肤色的都有,男女老少俱全。有不少小孩,最小的还被母亲抱着。广场上顿时热闹起来。 波历说:走,我们走过去,参与进去。 若雪说:我们不要集中在一起。 海浪说:对,分散开来,跟游客群众打成一片。 有一点他们都没有想到,也没有想过,即,这些游客到这里干什么来了?可是即使想到了又有什么用,两辆车的车门都已经关上了。 前面有人举起一面蓝色的小旗,那是旅行社导游那种小旗。于是大家都跟在小旗后面走去。 有人捏波历的手。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是娜拉。她并没有放开他,而是握住了他的手对着他发出她重新灿烂起来的微笑。他回头时也看到了海浪和若雪,他们俩果然也还是在一起。所谓分散,海浪的原意本来就应该是两个人一组。 娜拉在跟人聊天,那人是一个戴着头巾的年轻女人,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她在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前面的人停了下来,后面的人跟了上去,于是无序的一列堆积成了散漫的一群,集体面对着邮轮的登船桥板。 登船桥板两边站立着许多绿衣士兵,比沿岸的其它地方密集得多。波历想,才出了虎穴,又要回虎口了,而且形式是自己把自己送回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我们可以掉头逃跑?在这个空旷的一览无遗的广场上? 桥板上方走出了一个穿着高级海员制服唇上留着雪白的胡子的人。娜拉对波历说:那是船长。 船长旁边站着一名绿衣军官。他们身后跟着几名绿衣士兵。 船长微笑着挥了挥手。他说: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大家前来游玩。希望大家能够尽兴。我们这里管吃管喝管玩管够。请大家。 船长的话非常宏亮,显然是经过了全立体扩音的,可是现在这个世界可真是够先进的,他既没有拿着话筒,下巴那里和胸前、任何地方也看不到任何移动话筒的痕迹。经过扩音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有一种环绕效果。可他们后面是空旷的广场。 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波历感觉到船长和蔼的眼光在他这里扫过,然后又慈祥地扫了回来,停在他这里,应该说是他们这里,更应该说是停留在了他旁边。他意识到了,船长一定是认出了娜拉。波历看了一眼娜拉,娜拉正在向波历发射复杂的目光。 说到“请大家”的时候,船长停顿了一下,但只是秒停,只停留了一两秒钟的时间,他接下去说的是:有序地离开。连接起来就是:请大家有序地离开。 本来沉浸在船长宏亮的话语中的他们这一百多人构成的人群一下子恢复了嘈杂,比之前更嘈杂得多的那种嘈杂。船长身旁的那名浅绿制服军官看着船长,浅绿衣领上方的脸由惊讶转化成愤怒再转化成克制的微笑。 船长的话其实没有停顿,他接下来的话是:请大家先返回车上,坐车先回去。我们这里还在清理。我们永远欢迎大家来。明天晚上,我亲自到酒店来接大家,向大家赔罪。 那面小旗下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既然这样,我们先回去吧。 接下来,小旗在人群中飘了过来,就像是一艘小船破开了波浪。 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举着小旗的女孩子好奇地看了看波历和娜拉。 她好像是受到了什么灵感的启发。当然了,也许她只是被我们的打扮、服装和长相感兴趣,被吸引到了。没有别的意思。 所有的人转过身去,重新向那两辆大巴走去。 大巴的几个门都打开了,大家一个跟着一个地上车。 他们四个人虽然进了两个不同的门,上的却是同一辆车。然后大家都坐下了。只有他们四个人站在那里。 当然了,站着的还有那个年轻的女导游。她说:我好像没有见过你们。 海浪说:我们上错车了,我们是坐那辆车来的。 娜拉说:那辆车已经开走了。 女导游说:可是,那辆车上的人我也都见过,而且连续好几天。 若雪说:可是,你说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这里只有这两辆大巴,没有别的车,别的人。 娜拉说:是啊,你走在前面,也没有看到船上有人下来吧? 女导游的目光转到了波历这里,波历给了她一个微笑。女导游竟然被波历逗笑了,她的微笑是辉煌的,相当于月亮被太阳照亮的那种辉煌。这是波历内心的感想。 她说:那你们先找地方坐下吧。 最后那排有两个空座,挤下了他们三位,把波历留在了站位上。 海浪说:坐在我腿上吧。 波历没理他。 女导游说:坐到这里来吧。我坐到司机旁边去。 这一个晚上,一路的有惊无险,一路的遇到好人。波历想。 大巴没有开到他们来时经过的隧道里去,而是从堤坝那里他们见到过的斜坡开了上去。波历想,也许这个斜坡是单行道,只能上不让下。否则我们来时的大巴何以绕道从地下钻出来呢? 堤坝上下仍然三五米一位地站着那些浅绿军人,堤坝上有许多人在散步,还有女孩子站到军人旁边,跟面无表情但看得出表情被压着的他们合影。 这样的士兵仪仗队可能在欧洲那些王宫里也是见不到的。确实别有一番风景。波历这么想着,周围已经换上了世界上那些普通的城市街道风光。 大巴在酒店门口停了下来。他们下了车。 这正是他们上大巴的那家五星级酒店。 他身旁传来那位女导游的声音:你也住在这家酒店? 她说的是“你”,不是“你们”。波历来不及反应地反应着:是啊。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或者说不得不地跟她一起走进了酒店。 酒店大堂很大很漂亮,并不是特别明亮的那种,真正亮着的一眼就能看到,显然是酒店前台,左面和右面还有前方,则有着一些幽幽淡淡若明若暗的小区,应该有酒吧区,咖啡区,小商场区,设计得十分漂亮。 波历站了下来,对女导游说:我等他们一下。 女导游用一种增加了甜度的声音说:我的房间是811。有事可以找我。 没事也会找你。说话的是娜拉。她已经站在了波历身后。 女导游也给了她一个微笑,说:欢迎你们。然后转身走开了。她走路有那种高级模特走台步的风范。 若雪说:我们的波历章走遍天下都不缺的是女人缘。 海浪说:这话夸张了,夸张了。 一名服务员走了过来。他穿着的应该是酒店的礼宾制服。 他说:各位住店吗? 海浪说:是的。 他说:前台在那里。行李可以交给我。我是说如果有行李。。 娜拉说:不急。我们还想出去走走。 他们这里形成了谁说了话就谁说了算的制度或者说风俗,波历忽然意识到并且高兴地想着,其实每个人都有话语权,每个人都是久经考验的老战士了。这样他的肩膀就不用老是沉重着。 既然这么说了,他们当然就跟着娜拉走了出去。 其实,波历想,有了这些年尤其是这些天的磨练,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位将军。在遇到危险的时候,那个将军就会从心里站起来,杀伐决断。海浪就不用说了,两个女生其实也有这种特质。比如在二区时,云吴出事后的若雪,那种坚决,那种领导精神,就曾经让我几乎不认识她。只是在最近这些日子里,在海浪的宠捧之下,她重新被软化了,又变成了一名少女。娜拉也一样,我在的时候,她经常仰望着我。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仰望。我知道,那是一颗少女的心。 无论过了多少年,她们在波历的心里都是当初那几个少女或者说女孩子。何况由于基因的原因,她们的相貌跟十几年前几乎没有区别。如果说有,他反倒觉得她们变得越来越年轻了。 基因,波历想,古话说:好也基因,坏也基因。 第203章 巴洛克教堂 (时间:14年6月16日) 夜晚的城市还真的跟他记忆里世界各地或者说北半球南方的城市很像,每条马路上都有不少行人,商业街上商店也还都开着,一些路边摊比如卖糖炒粟子冰糖葫芦还有气球什么的都挤着人,有的还排着小队。 他们经过一个公园,就走了进去。这里面也有人,坐在长凳上的,站在树底下的,谈着的,抱着的。可是人还是少了很多。 若雪说:说实在的,我腿都软了。我们差点自投罗网。 海浪说:是啊。如果我们跟着这些人回到邮轮上去,可能刚走到船上,我们就已经被抓住了。 若雪说:可是,船上那位领导为什么说着说着就从欢迎变成欢送了?这也太奇怪了吧。 波历说:其实,是那位船长看见了娜拉,也就是他所认识的杰妮弗公主。我们这次从邮轮上下来,都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娜拉还是穿着原先的公主礼服。 海浪说:他是因为看见了娜拉忽然改变了想法的? 娜拉说:我也觉得是这样的。在船上的时候,这个船长多次跟我和爷爷一起吃饭,对我特别好。我甚至觉得她像我的另一个爷爷。他一定已经知道爷爷和他的人遇难的事了。所以看到了我,立即改了台词。其实是要救我。当然了,邮轮上还在清查也应该是事实,不是还有浅绿军人在船上吗? 波历说:真是个好船长。好爷爷。当时他的身边就站着一个穿浅绿色制服的军官,显然他本来也不想接待游客了,至少没有心情了。尽管他可能是被胁迫着的,他还是勇敢地改变了原先的决定。那可能本来就不是他的决定。看得出那个军官有些生气,可是他毕竟不能当众推翻船长的话。 若雪说:我们终于再次脱险了。可是,时间越来越晚了,再过几个小时,马路上就没人了。我们到哪里去过夜呢?在这个公园里?可是,如果我们在公园里过夜,像流浪汉那样,被警察看见了,一定会被带到局子里去的。 海浪说:关键我们都变成彻底的无产者了。在河对面的时候,我们毕竟还有一张现金卡,有的地方也可能靠脸吃饭,比如说刷个脸就行。可是我们现在到酒店去,拿什么支付呢? 娜拉说:在邮轮上,我过着公主的生活,要什么有什么。也怪我,没想过管爷爷要些现金,或者银行卡。 波历说:我们走着看吧。还好这里有南方气氛,人们喜欢晚上走在街上。至少在下半夜三四点钟之前,我们还不至于太显眼。 波历忽然想起来,问娜拉:你在船上打听过你爸爸的消息吗? 娜拉说:我问过爷爷将军的。他说,尽管那不可能是你的爸爸,你的爸爸在我出来的时候好好地在宫殿里坐着而且现在正在心急火燎地等着你回去,但是既然你那么关心那个人,我会去打听一下的。爷爷说,在码头上,那个陪着他坐着吉普车参观游览的官员,就是我说可能是我爸爸的人,他甚至没有记住他的名字,但是肯定不姓谢。第二天,就在重新遇到你们的同一天的白天,他告诉我,他打听过了,那个人是这个研究院的一个总监。他那天之后就出差去了。还有人告诉他,总监去出差的地方正是欧洲,先去南欧和东欧,最后要去北欧。爷爷说:也许我们回去的时候就能见到他的。我听了还挺高兴的。 海浪说:对啊,要是能找到娜拉的爸爸,我们又有了生路了。 娜拉说:现在唯一知道的是,他是岛上一名总监。连他现在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还不知道这个研究院有多少总监,更不知道院长和总监都是哪些人。 若雪说:是啊,除非是阿尔贝特或者施图姆这样级别的人。 娜拉:他们什么也不会说的。而且他们见了我们,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抓捕归案。再说了,我还不能完全确定他就是我的爸爸。仅凭一个手势。这个手势的确一般人不会,谁会把两个拳头在胸前对着,而且是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呢?可是,万一有人正好喜欢做这个手势,或者从我爸爸那里听说了什么,学了过来,而这个人偏偏是一个坏人呢? 他们说着话走出了公园。他们面对着的是一个教堂。是巴洛克式的教堂。 海浪说:听说教堂是不会赶人走的,即使是流浪者,只要在门开着的时候进去了,神父们就不会赶他出去。或许我们可以在里面过夜? 波历说:这恐怕要看在哪里了。我听说有的教堂还有专门给流浪者住的地方,还给他们吃的。但是也有许多教堂还是要请人出去的,说是上帝需要安静。 若雪说:门开着。 果然,教堂的大门开着一条缝,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 于是他们走了进去。 典型的巴洛克教堂。外观很朴实,里面那真的是金碧辉煌。圆顶上一圈圈雕饰围着美丽的主题壁画,所有的柱子都被天使们环抱,那些展开翅膀的小天使。所有的墙壁都有壁画和雕塑,玻璃窗都五彩地构成宗教主题图画,而且跟两边墙上的壁画合为一体,构成完整的画面。波历去过不少巴洛克教堂,但这种壁画和玻璃画的连续的总体性,他还没有见到过。 若雪说:太美了。这简直就是个古代艺术展览馆。 娜拉说:我是在西方长大的,欧美的许多著名教堂我都去过。这个教堂不大,但是我敢肯定,设计者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不仅仅是建筑艺术家。不光是墙和窗和屋顶有着整体的惊人的连贯性,有意思的还有那些柱子。许多巴洛克教堂的柱子上也画满了壁画。可是这里的柱子虽然各有两名天使雕塑,但是整体是灰白色的,特别朴实。 若雪说:对。这有点像中国水墨画讲究的留白。或者有点像那断臂的维那斯。 没想到两个女孩子好像都还很懂艺术。 长凳上有三五个人坐着,闭着眼睛,有的还在案子上合着双掌。有两个神职少年捧着圣器走过,从一个门里走了进去。 从另一个门里有人走出来,却不是神职人员。 不但不是神职人员,而且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更而且是搂搂抱抱的两个人。跟教堂的氛围可以说是格格不入。 于是波历向这两个人出来的地方走去。 那个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一推开,就从里面湧出丰富的东西来。首先是人的喧哗,很多人的喧哗,然后是人的味道,这里说的不是人体的味道,不仅仅是许多男女的味道,这里面包含着雪茄的味道,酒精的味道,香水的味道,再就是视觉的盛宴,这里有俄罗斯转盘,有堆积的和被杆子推着的塑料牌子,有许多桌打扑克的,也有打台球的,有玩电子游戏的。整个就是一个赌场2.0。 教堂里面的赌场?海浪在波历的身后发出惊呼。 太不可思议了,上帝会生气的,若雪评论道。 竟然有人在搓麻将!这是娜拉的补充词。 真的,在这个大洋里的不东不西不知道在哪里的岛上,在这个各民族混杂的地方,有人在搓麻将,一种中国的游戏。 他们都被麻将桌吸引住了,不约而同地向那里走去。 二男二女坐在一张有自动洗牌功能的专用麻将桌四周。 背对着他们的那个男人转过了头来。他这一转头把波历给转停了。也就是说波历的心脏瞬间停了下来,让他感觉不到它的跳动。第二个也就是坐在他右侧的那个男人把低着的头抬起来看向他们的时候,他发现世界整个地停摆了。 说了原因,你们就明白了。 第一个也就是背对着他们的那个转过头来的人长着一脸的大胡子,那种不仅把嘴巴而且连同鼻子的下端都埋没掉的大胡子,久违的大胡子,久违的脸。 是的,他就是他们二区的区长、第二研究所的所长阿尔贝特。 第二个也就是坐在阿尔贝特右边的抬走头来看他们的,长着一张文质彬彬的学者的脸。这么说你们一定已经知道了。他就是四区的区长、第四研究所的所长施图姆。 果然,他,即施图姆,绽开了他们都习惯了的微笑,即那种慈祥的学者笑容。 施图姆说:你们好啊。 波历听到他的心脏发出回声。也就是说他的心脏恢复了跳动。像是被一句魔咒唤醒了。 阿尔贝特从胡子里蠕动出声音来:四个年轻人,两个美女,两个帅哥。 施图姆说:你们也想搓麻将? 对面的那个中年女人说:那里还有一桌空着的,那个角落里。 波历发现他的脚又能动了。 他们四个人,没有一个人讲话。娜拉先抬脚,然后是波历,然后是海浪,然后是若雪,他们挪动着脚步,向一边走去。 走出了这个教堂里的赌场,一阵强烈的海风迎面吹来。波历一下子整个醒来了。他说:快走。 他们是从这个热闹的大房间的另一边的一扇小门里走出去的。感觉地面上和伙伴们脸上的光线是五彩缤纷的。可是波历并没有回头看,他估计他们也没有。 他们谁也没有恢复说话的功能,但是走路的功能在持续地快速地恢复中。 他们越走越快。很快就进入了一片幽暗的树林。 他们从教堂的另一边走出来,显然还是在公园里。这个公园很大,有草坪,有树林,而且有一个湖。 他们很快地走到了湖边。有人在湖的一侧练嗓子。这个悠扬的“啊啊啊啊啊”的声音,更彰显着周围的寂静。 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娜拉说。 应该有十面埋伏吧。海浪说。 若雪说:他们怎么会装出不认识我们的样子呢? 娜拉说:他们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好啊”,潜台词是不是“你们终于来了”?“四个人,两个美女两个帅哥”,好像在清点人数? 海浪说:也许他们嗑药了,真认不出我们。 波历说:不可能啊。对了,你认识那个大胡子吗? 海浪说:当然了。他不是你们二区的区长吗?施图姆陪他到我们海底实验室来过。 波历说:你们看,我们应该怎么办? 娜拉说:我们中国不是有一句话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海浪说:那么,往哪里走呢? 娜拉说:哪里有音乐,就往那里走。不是有人说过吗?有音乐的地方就有好人。 波历说:去练嗓子的人那里? 娜拉说:不是,我说的是音乐。 她伸手指了一下。 其实他们也都听见了,湖的左上角那里,树林的背后,传来音乐的声音,而且越来越清晰。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首他们都听到过的古老的流行歌曲,好像是杰克唱过的一首歌。对,就是那首“救救孩子”。 这个歌名,对他们来说特别有意义。波历想。 甚至是好兆头。 第204章 公园酒吧 (时间:14年6月16日) 这是一个有室内和室外座位的酒吧,一个公园酒吧。 其实这个酒吧不能说是在树林背后,而就是在湖边,只不过酒吧朝着湖的一侧长着一些大树。站在酒吧里,能清楚地看到湖上的月光。酒吧的另外几个方向倒确实是树林。 这是一个月光粼粼的夜晚,这里说的是湖面上的月光。 酒吧室外座位不少,已经坐了很多人。 若雪说:我们要不要坐一下?我快走不动了。 娜拉说:坐在这里?不是说我们处在十面埋伏之中吗? 海浪说:没事。该来的让它来,它来了我们再走。 波历说:可是我们没钱啊。 娜拉说:我们不点单,就这么坐一会儿,不见得会赶我们走吧。 海浪说:我看我们就点单,然后逃单。吃饱了,喝足了,往树林里一钻,谁还能抓住我们? 他们都看着他。但是并没有人反驳他。 毕竟,他们都不是死板的人。再说了,一天一夜了,大家的肚子都饿透了。 他们在唯一空着的一张桌子那里坐下了。然后,他们都说要上厕所。波奋力说:行,你们都去吧,我看着座位。 波历坐在面对着湖的座位上。他想:阿尔贝特和施图姆那是什么意思呢?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有什么鱼可钓的呢?如果说老将军是一条大鱼,那也已经被扔到海里去喂鱼了。难道他们知道娜拉在找爸爸?继爷爷之后,再钓爸爸?可是不对啊,娜拉的爸爸可能是他们自己人,而且是领导者中的一员。 反正是不好理解。 上方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先生,你想点些什么? 波历说:稍等一下,他们几个人都去卫生间了。 说完这话。他转过了身去。 不是因为这个声音甜美,这个声音确实是甜美的,不是这个原因,而是因为这个声音有一种熟悉度,更重要的是,这个气味似曾相识,这里说的是这个女孩子散发出来的那种美好的味道。 波历怔住了。这个女服务生也怔住了。 波历站了起来,在怔着的女服务生面前站了起来。 他边站起来边念念有词:停车坐爱枫林晚。 女服务生说:霜叶红于二月花。 他和她异口同声地说:是你? 然后他们异口异声同时地说:波历!晚亭!章程!艾晚亭! 还记得在地下世界初见她也就是那个叫玛丽亚娜的艾晚亭时的那段描述吗? 下垂的头发,散发着一种红色的气味。在视觉上那也是红色的。她一脸是淡淡的斑点,衬托出她皮肤的特别透明。她说话时露出两颗虎牙。虎得不是那么厉害,换句话说,虎得还挺可爱的。 而且她还撩了一下她的头发。那个即撩头发又撩人的习惯动作。 如果不是有很多目光向他们这里发射过来,如果不是她两手端着一个平板电脑,他一定会一把抱住她。 他说:弄了半天。原来你在这里! 她说:我一直在这里啊。只不过两个月前换了工作,到这里来了。 听着她不太有逻辑的话,他一头雾水地问她:你是说,你一直在基因河的这边? 她说:基因河?对啊,我一直在河的这边,从来没有到河对岸去过。 他说:难怪了。我到四区好几年了,一直在找你,可是就是找不到你。所有人都说没有听说过玛丽亚娜这个名字。 她说:我也一直在找你。去二区的时候,我打听过,他们说波历不见了,忽然就失踪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他说:太好了!简直太好了!人生总会重逢的。 她也说:太好了! 她说完这句“太好了”,人就呆住了。她呆呆地看着他。她的目光忽然变成穿越式的了。好像我忽然就变成了一块玻璃。也就是说,他从波历变成了玻璃。透明的玻璃。 她叫了起来:是你! 他说:怎么了?本来就是我啊。 她说:不是你。 他困惑地说:你这是怎么啦? 他转过头去,看见的是娜拉和若雪。她们应该是从卫生间回来了。 她说:是你!一定是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装着的不是他,或者说眼睛不是对着他的,而是从他身后转到他左面来的若雪。 若雪说:你认识我? 晚亭说:可能你认不出我。可是我认得你。那天,几天前,你跟一个帅哥一起来的。你可能没有注意到我,因为你的眼睛一直看着那个帅哥。你叫安妮对不对? 若雪说:我叫安妮? 晚亭笑了,她笑的时候,一脸淡淡的斑点一闪一闪的,两颗小虎牙一跳一跳,有一种特殊的可爱。她说:是啊,安妮.安徒青。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吧?你等一下。 她跑开了。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她气喘吁吁地对已经坐下的若雪说:给你。这是你的钱包。那天,你可能没有注意到我。可是我注意到你了,因为你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位帅哥看。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痴情的女人呢。你们走后,我收拾桌子的时候,看到了你掉在地上的钱包。我打开看了,里面有你的照片,在身份证上。没错的。里面有两张信用卡,还有其它许多卡,还有一些现金。你清点一下,我没有动过。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想,丢了钱包不会不回来找的。可是我等了好几天了了,你这才回来。回来了就好。 若雪茫然地伸出手去,茫然的把那个钱包接了过来。她说:可是。 她只说了“可是”,就刹车了。刹车的原因是波历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她抬起头来看看她左边的海浪,再看看她对面的娜拉,最后才看看波历。显然,她不止挨了波历一脚,应该是同时有三只脚在踢她,左面的、对面的、右面的。那两个踢脚人都展示着一脸的无辜,跟波历一样的无辜。波历差点笑出声来。 波历把他们几位向晚亭做了介绍,也向他们几位介绍了晚亭。 若雪说:你真的是那架牛航飞机上的空姐?我也在飞机上啊。 海浪说:当然是真的了,我也在那架飞机上。可是波历不会认错的。那时候她当然不是红头发的。 娜拉说:太好了。你就是传说中那位跟波历挤在飞机厕所里的空姐?波历跟我们讲过你的故事的。 晚亭被其他客人叫走后,若雪说:你们是说,我可以收下这个钱包?这还是个名牌钱包呢,wl的超级限量版,全世界总数在十个以下。 海浪说:当然了,关键是里面的钱,信用卡。这不是上帝送来的吗?以后我们可以连本带息地还给那个安妮。几倍地还她都没问题。 娜拉说:真的是太好了,也太巧了。在我们不知道怎么填饱肚子不知道到哪里去过夜的时候,有人送来了钱包。我也差不多要相信是上帝的安排了。 第205章 大酒店外面 (时间:14年6月16日) 这里看来真是不夜城,比南方的城市更南方。一个佐证是:这么晚了还能点热食,也就是说,这里的厨师们还在工作着。 他们要了法国火焰饼,意大利面,皮萨,还有啤酒和水。吃完后又点了芝士蛋糕和冰淇淋,咖啡和卡布奇诺。在饿了一天一夜之后,这顿湖畔晚餐简直太美好了。不光是美,而且是好,味道好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波历相信,即使不是出于饥饿的原因,即使是刚吃饱饭的人来吃,也会说这里的厨师是一流的。 晚亭不时过来,问他们好吃吗?还要什么吗?波历知道她很想跟他多说说话。可是她真的很忙,室外那么多座位,只有两名服务生。刚说两句话,就有人叫喊服务员,使她不得不匆匆走开。 波历也很想跟她多聊聊,比如关于这个城市的情况,这里是否有可能租房,或者她是否有什么房源可以介绍,这里有没有公共交通,等等等等。也许应该找个机会跟她单独聊聊,最好在她下班以后,或者明天什么时候。前提当然是,假如他们明天还有见面的机会。 娜拉说:你们不要回头。 波历说:怎么啦? 娜拉说:我的斜对面,也就是你的左后方,若雪的右后方,来了三名军人。 海浪说:是的,我也看到了。 若雪说:我们光顾着吃,差点忘了我们的处境了。我是说我自己。这几个人不会是阿尔贝特和施图姆他们安排的吧? 波历说:我没有忘记这件事。怎么可能忘记呢?我们当然一直处在高危之中。 海浪说:好奇怪,我们都经历了大规模的追捕,一次次死里逃生。可是我们跟阿尔贝特和施图姆他们都面对面了,我们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吃喝。真的好奇怪。 娜拉说:也许他们认为我们反正跑不了了,倒是要看看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要跟什么人联系,有一种放长线钓大鱼的感觉,看准了然后一网打尽。 若雪说:是啊。真有这种可能。 波历说:本来我想,现在的局面是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我往这里走的时候就在想,反正我们可能已经跑不了了,还不如先吃饱了。那样才有出其不意加速逃跑的力气。可是,如果这几个军人是他们派来的,而且派到明处来,也许意味着他们已经失去了耐心,准备要收网了。 海浪说:我们要保持镇定,然后不慌不忙地离开。我们反正已经吃好了。可以走了。 一个声音说:几位,可以借个火吗? 坦率地说,这个声音让波历头皮发麻,因为它直接响在他的后脑勺上方。 波历缓缓地转过头去,看见一名穿着浅绿色军官服的年轻人。 若雪也转过了头去。她说:我们不抽烟。 波历拿起桌子中间燃烧着的蜡烛递给这名年轻军官。 这位年轻军官接过蜡烛,点燃了一支烟,说:谢谢。然后把蜡烛放回到到他们桌上。 他走开后,娜拉说:好奇怪。他特地到我们这里来借火。 海浪说:我看了一下,他们那个桌上确实没有蜡烛,只有他们那桌上没有。可是他为什么舍近求远呢?他们周围的桌上都点着蜡烛啊。 波历说:好像他在提醒我们,你们该走了。当然了,也可能是因为我们这里坐着两位大美女。 娜拉说:我们走吧? 波历说:好,若雪,留一些现金在桌上,我们走。 海浪说:往哪个方向走? 若雪说:我总觉得树林里更危险。 波历说:那我们就正大光明地沿着湖边走。 他们站起来的时候,晚亭正好在他们旁边那桌收拾。她问波历:走了?波历说:今天没有时间了,如果明天或者后天有机会,我来找你。重新见到你太高兴了。 晚亭的眼光里流露出真实的遗憾。她说:好的,一定要来噢。我们还没说上几句话呢。 他们沿着湖的另一边走着,一边是湖,一边是树林。海浪搂住了若雪。若雪也搂住了他。波历明白了海浪的用意,便搂住了娜拉。娜拉干脆把她的脑袋靠在了波历的胳膊上。 波历借着亲娜拉的机会,回过头去看了一下。那三个军官正在看着他们,好像还在讨论着。若雪说:他们在议论我们。波历说:如果他们完全不看着我们,我会更担心。他们公然地看着我们,并且讨论我们,或许说明他们到这个公园酒吧来真的是偶然的,跟我们无关。 前面忽然有了热闹的人声,一群年轻人,总有十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从树林里跑了出来,叫着笑着,还相互追逐着。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这群年轻人已经跑了过去。 娜拉说:天哪。我还以为他们说着笑着就会把我们按住了。几个抓一个,我们谁都跑不了。 波历说:快,进树林。 他们四个人很快就进了树林。 马上他们面前就有了两条路,一条是往回走的,即往公园酒吧的方向去,另一条往他们本来沿着湖走的方向。 波历说:我们往回走。 他们都没有反驳他,也没有提出问题。他们的心意真的是相通的,一个人说什么,其他几个人马上就能理解意思。 走了一小段,已经又看到酒吧的灯光了。波历说:现在我们进树林。 他说进树林,说是的离开林中的小道。 他们进了树林。他们略微加了一些速度。他们都不再说话。 波历觉得惊讶的是,仍然没有人来追赶他们。刚才那十几个年轻男女完全是一场虚惊。或者说就是自然现象。 月光还很亮。在他们穿过这片树林的时候仍然很亮。 穿过了这片树林,前面就是公园的尽头了。公园的尽头亮着城市的灯光。离他们最近的地方是一座庞大的楼。这是一座反扣着的凹字形的或者英语字母小写n形的楼,有点宫殿的样子,这个n形包围着一个整齐的花园。整栋大楼很多窗子亮着灯。 他们沿着这栋楼的右翼向马路的方向走去。 有汽车从楼前驶出,往马路上开去。 若雪说:我怎么觉得我们来过这里? 波历说:哈,我们回来了。 娜拉说:就是那个大酒店。 若雪说:这一路走来,我怎么觉得没有什么危险,是我们自己在吓唬自己呢? 海浪说:我忽然有一种感觉,我也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我忽然觉得阿尔贝特和施图姆好像没有认出我们来。 娜拉说:那可能吗?我们的样子变化很大吗?我们的服装是变了,可是脸没有什么变化啊。 海浪说:或许有别的原因。 若雪说:别的原因?他们不像喝醉了酒啊。 海浪说:这只是我一个感觉。一时说不好。 说着话,波历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酒店大门口。两位穿着红色制服的礼宾人员近距离地向我们微笑着。他这才想到,他们从酒店一翼走到前面来时,本来应该考虑一下接下来怎么走的。他们本可以继续向前,跟开往马路的汽车一个方向,走到马路上去。 可是他们没有过脑子,就这么拐到酒店大门口来了。 这时候再说什么改变方向都晚了,不自然了。 一辆大巴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了一群年轻人。忽然有个女孩子叫道:安徒青!安妮.安徒青!她顾不得去拿放在大巴下面的行李,向我们奔来。 其他女孩子和男孩子也叫了起来:安徒青!真的是安妮.安徒青! 他们还懞着,已经被包围了。其实应该说是若雪被包围了,而他们被排挤了出来。越来越多男孩子女孩子围了上去,有的掏出本子和笔,有的没有本子,让若雪在衣领上或者袖口签字,有个男孩子说:就签在我的脸上。 从酒店里也走出一些好奇的人来,不光是年轻人。有的说:是安徒青?真的是安妮.安徒青?然后他们也湧了上去,让这个包围圈变得更加厚实。 波历走到一个拿着本子从圈子里挤出来的女孩子面前,他说:这是谁?谁是安妮.安徒青? 这个女孩子从本子上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诧异:你不知道安妮.安徒青是谁?另一个女孩子说:世界上最红的歌星你都不知道?你是从外星来的吗?波历说:歌星?旁边一个男生说:是啊。而且她还是伟大的安徒青的嫡系后人。这回想起来了吗?波历说:安徒青?冰麦大童话家安徒青?他说:是啊。你好像刚才跟她在一起的。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另外,我怎么觉得你有些面熟呢?他旁边的一个男生说:你好像是西巴以前的一个足球运动员?波历说:搞错了,误会,误会。前一个男生说:我刚才也恍惚过,是很像。不过,那个足球运动员应该有五十多岁了,年龄不对。 波历看看身边的娜拉,再看看海浪。他们也看着他。娜拉笑了起来。波历说:好玩吧?一个被千万人捧着的公主被冷落了,一个歌星冉冉升起。 海浪说:我有点想通了。 波历说:你想通什么了? 海浪说:我又想到了教堂赌场里的阿尔贝特和施图姆。 波历恍然大悟:你是说,他们可能也不是真的? 娜拉说:应该不是真的。不会是真的。要不然我们会这么轻松地走出来走到这里、不管怎么说,真的把我吓得够呛。也是,如果说施图姆出现在这里,那可以理解,那个阿尔贝特到这里来,而且来搓麻将,真是太奇怪了。 若雪说:虚惊一场。我亲自证明了这是虚惊。 若雪回到了他们的身边,因为她身边的包围圈已经散开了。包围圈的成员们,那些少男少女拉着行李,鱼贯着走进酒店,许多人边走边朝他们挥手,还有几个男生叫着一二三,同时做了个飞吻的动作。 有走进酒店的人,也有人从酒店里走出来。 其中一个穿着高档西服的中年人出了门就目标明确地向他们走来。 第206章 大酒店里面 (时间:14年6月16-17日) 这个中年人的前来打消了他们最后的犹豫。 也就是说,本来他们并不知道是应该跟那些少男少女进去还是离开,可是现在他们只能进去了。 因为这个中年人微笑着说:太好了,安徒青小姐,你回来太好了。我们正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呢。刚才我的一个同事说好像看到了你。我还责怪他怎么不留住你的。 若雪说:回来? 这回用不着我们踢她的脚了。空旷的酒店门口,踢脚也太明显以及太愚蠢了。毕竟她也是久经考验的人了。她只是看着这位中年人。 中年人说:当然了。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前台经理特洛普。可是这两个人你应该熟悉吧?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身材伟岸的男子整齐地向若雪鞠了个躬,整齐地说:小姐。其中一个加了一句:感谢上帝,你终于回来了。 若雪看着这两个人,她眼睛里的疑惑我们都是懂的。因为,她不得不考虑陷阱与否的问题。 中年人说:怎么了,安徒青小姐?你是遇到了什么事,记忆有点模糊了吗?他们是你的人,你的保镖啊。你那天不让他们跟着,就是前天,你想起来了吗?你跟着一个年轻人走了。两天了,他们都急坏了。我们也急坏了。我对他们说了,我对记者们也说了,我说你不会走的,你的行李还都在房间里呢。 若雪说:我离开两天了? 一名保镖说:小姐,你先回房间里去吧。有些事可以慢慢地想。 另一名保镖说:小姐,也许过一个晚上你就都想起来了。 波历们跟着若雪再次走进了这家大酒店。应该说,是他们簇拥着若雪,就是那种众星捧月的意思。若雪走得很慢,导致那两个保镖成了前面带路的人。 到了电梯口,酒店经理对若雪深深地鞠了个躬,说:晚安安徒青小姐!另外,他们几位需要房间吗? 若雪说:不需要。如果需要我再告诉你。 经理说:好的。 他们进了电梯,到了五层。这家酒店一共只有五层。电梯门打开后,他们看见了vip楼层的牌子。他们跟着保镖们,到尽头,拐个弯,再次一直走到尽头。尽头一扇两叶的门。两个保镖让在了一边。若雪疑惑地看看保镖们,又看看波历们。娜拉说:你看看钱包里。若雪掏出钱包,果然找到了一张卡,上面写着“半湾大酒店”,没有房间号。她掏出这张卡,扫了一下,门开了。 一名保镖提问:他们? 若雪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别管了,休息去吧。 波历们走进去后,被震得不轻。这是一个比邮轮上娜拉的套房更大更豪华的套房。应该就是人们说的总统套。一进门是个大客厅,真的是金碧辉煌,极尽奢华,客厅两边各有几个门。 波历走到客厅的窗前,看得出是对着他们刚才走出来的那个公园,一大片树梢后面,看得见一小片隐隐约约的灯光,应该就是他们坐过并重逢了艾晚亭的那个公园酒吧。左边不远处有个圆顶,应该就是那个遇见两位区长的巴洛克教堂。 娜拉的尖叫声着实吓了波历一大跳。 转过身去,他看见她手里拿着一瓶酒。 门铃响了。海浪走过去,在猫眼里看了一下,然后打开了门。 那两个保镖之一鞠了躬,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海浪说:没什么事。 他坚持说:小姐呢? 被称为小姐的若雪从一边走过来,说:我在呢。你们休息去吧。 海浪把那个又鞠了一躬的保镖关在了门外。 波历对娜拉说:你这是怎么了? 她吐了吐舌头说:不好意思。不过,这也太惊人了。这里也有一瓶昂莱纳多。 昂莱纳多?若雪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她说:是啊,这种无价的香槟酒,传说里只有十瓶,邮轮上我们已经喝了两瓶,这里又出现了一瓶。难道这种香槟酒都在这里? 他们走到了隔壁的另一个客厅里,他们是不约而同地往那里走的。原因当然是隔门有耳。很显然,那两个保镖一定会留下一个守在门口的。 他们关上这个客厅的门,找来四个香槟酒杯,都倒上了。娜拉说:为大歌星干杯!若雪说:为小公主干杯!波历说:为歌星和公主干杯!海浪说:应该的,感谢歌星和公主把我们从危难中拯救出来。 娜拉说:我们要不要先讨论一下这一天的情况,还有明天怎么办?这么多奇遇,每一个都是百年不遇的,可是却接二连三地让我们遇到了。 波历说:先不讨论了吧。明天早晨再说。大家都累坏了,没有一个人的眼睛还是完全睁开着的。 若雪说:这是真的。我快撑不住了,我看你们也差不多。这里有足够的房间,每人一个卧室都没有问题。 海浪说:你们睡吧,我在外面客厅看门。 波历说:对,我们还不能完全放松。我是说不能全体放松,弄不好我们明天早晨都在警察局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了。不过,这样,海浪也洗洗先睡,我有手表,我守着,下半夜我叫你,你来替换我。 海浪说:也行。你一点叫我吧。 波历说:你放心,我会叫你的。万一我挺不住睡着了,那我的罪孽就大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事情也是这么发生着的。至少事情的一半就像他说的那样。 波历在外面那个大客厅里坐着,思考着这一天来发生的事情。两点的时候他真的想过是否要叫海浪的问题。他想,我还能坚持,再坚持一会吧。 结果,他是被陌生的声音和气味惊醒的。在一辆车向他压来的最后关头。一辆大货车,明亮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车头已经碰到了他的鼻子。 他没有跳起来,他跳不起来。 明亮地照着他的是阳光。可是奇怪的是,阳光不是从上面照下来,而是从下面照上来。车头距离他还有几米远。不是大货车,而是一辆小推车,车上放着面包、咖啡和其它早餐食品。 一个年轻的男人说:受累,我按了门铃了。 波历说:没事,谢谢你了。 他走出去关上了门。波历明白了是送早餐的服务员结束了他的梦。 那只是一个梦。 可是那真的是个梦吗?如果说他现在是清醒过来了的状态,他就不明白了,为什么阳光真的不是从天上照下来,而是从下面照上来的,整体明亮着的是他头顶上的天花板而不是他脚下的地板。难道他进入了一个奇怪的颠倒的房间里,或者他飞翔在太空?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并没有失重或者颠倒着走路的感觉。 向窗外看去,他不禁笑了起来。 早晨的阳光真的是从下面照上来的。来源是那个白色的圆顶即巴洛克教堂的圆顶。是这个圆顶反射上来的。这个圆顶不仅是白色的,而且是一种特别强烈的白色,不是特殊的高档石料做的,就是一种银色的金属,就像太阳能光板那种。 配合地亮着的是翠绿色的大海,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大海,在公园众多的树梢和教堂和更多的房子和树梢的顶上的远处明着晃着,一直晃到天的尽头。 这么看来,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至少他面对的这一面,是朝西的。 娜拉说:什么事一个人偷着乐? 娜拉一脸鲜嫩一身飘逸地走了进来。跟着她走进客厅的是若雪,然后是海浪。 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已经不用回答了,因为海浪一进来就埋怨他,怪他一晚上都不叫他接班。 波历诚实地说:不好意思,我也睡着了。 海浪还想说什么,波历抢着说:你们吃早饭吧。我先去洗个澡,我还没有洗过。 娜拉说:快去。要不然会影响我们的胃口。 第207章 从大堂到二楼 (时间:14年6月17日) 他们走出套房时,全体被两个粗犷的男低音吓了一跳。那两个结实粗壮的保镖,一边一个,齐齐地弯腰,齐齐地说:早晨好小姐。 若雪说:我们下去走走,请不要跟着。 两位保镖面面相觑。一位说:可是小姐,今天酒店很热闹。 若雪说:酒店很热闹? 她吸收了他们重复对方语言变陈述句为问句的传统。波历知道,她本来想反问的话跟他心里的一样,那就是:酒店热闹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们走进电梯,若雪走在最后,也就是说用自己喷火的身体堵住了进门的通道。 电梯门把两位保镖的弯腰动作关在了外面。 酒店大堂里果然不是一般的热闹。 大门敞开,两边站着两排穿着像是篮球队比赛的拉拉队那样的超短裙制服,红白相间,手里举着鲜花,跳着拉拉舞,转身,弯腰,跃起,再转身,再弯腰。 巨大的大堂里人是论堆的。门口不断有人涌入,叫喊着加入已有的人堆或者组成新的人堆。波历看到了那位酒店经理,他也看到了他们,他从两个人那里脱身而出,又被三个人围住。他远远地对他们点了点头,一脸的无奈,同时却也是一脸的兴奋。 所有看他们的眼光都是一扫而过。他们完全没有了那种邮轮上以公主为太阳的核心感或者昨晚酒店门口以歌星为月亮的簇拥形态。 高大的大堂里,最引人注目的是昨晚完全没有进入他们关注视线的通往二楼的电动扶梯和另一边的楼梯,大堂里的人和外面进来的人排着队一个紧跟一个地上行着。 所有的男人都衣冠楚楚,所有的女人都珠光宝器,所有的人都展示着名牌和高档,散发着昂贵高雅的香水气味。 娜拉说:看来有重大活动。 若雪说:我们也上去看看? 海浪说:当然了。有大活动就有大机会。 于是,他们就上了电动扶梯。 到了扶梯顶端,后面的人叫着:前面的走起来。别挡道。然后就有人从他们中间挤过去。 原因是他们忽然就纷纷地站住了。 不仅仅是站住,波历还不知不觉地把手捏成了拳头,海浪甚至还后撤了半步。他们不期然地拿出了拳击台上或者武打片里的姿势。 原因的原因是,他们面前站着两个人。面对着他们的那个人道貌岸然,一脸的学究相,见到他们后对背对着他们的那个人说了什么。那个背对着他们的人转过身来,准确地说是转过来一脸的大胡子。 中国成语冤家路窄,说的正是他们两个人,四区区长施图姆和二区区长阿尔贝特。 教堂赌场一别,却原来在这里等着他们。 两位的脸上都堆起了笑容。 施图姆说:休息好了吗? 波历的第一反应是,下一句应该是:准备接招吧。 阿尔贝特说:年轻人,麻将学会了吗? 波历的拳头忽然又变成了手掌。就这么一句话,这是说阿尔贝特的这么一句话,卸下了全身的武装,让他全身松懈了下来。 有一位个子高大的礼宾小姐,跟门口拉拉队小姐们一样穿着红裤白衣的,走到这两个人面前,说:请二位贵宾跟我来。 他们俩就跟着走了。大胡子阿尔贝特还举起他毛茸茸的手,意思相当于回头见。 波历这才想起,不仅他没有回答他们的那两个问题,他的朋友们也都没有。 这回有了,好像他们集体地醒了过来那样。 娜拉说:天哪。我怎么连反应都没有了? 若雪说:他们好像不记得我们了。 娜拉说:对啊,他们好像只有短期记忆,失去了长期记忆。 海浪说:我不是说了嘛,他们好像不是他们。 波历说:是的,我是真的松了一口气。这个阿尔贝特问我们搓麻将的事,显然是想显示他的记忆力。可是反而暴露了他的记忆缺失,或者说他完全没有之前的记忆。 娜拉说:我好像从那个传说中的魔法里解脱了出来。我这才发现我都出汗了,一身的汗。 波历说:从魔法里解脱出来的好像不光是我们。 他们都没有问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们显然跟他有一样的感觉。 二楼的人跟一楼的人好像完全不一样。或者说,从一楼到了二楼,人都变了。 服装和首饰都没有变,变的是人的形态。同样的珠光宝器,同样的衣冠楚楚,可是,就好像从一楼到二楼的过程是一个从魔法或者定心法里苏醒过来的过程。 这意思是说,有的人对娜拉指指点点,有的人盯着若雪看,也有女孩子看着波历,看着就笑了起来。 而,在底层,在酒店大堂里,几乎没有人看他们。 他们对娜拉和若雪的指指点点或者凝视,表层的意思他们都是懂的,但他总觉得不止有表面的一层意思。当然这只是他的感觉,说不出所以然来。 至于女孩子们对他的好感,波历觉得仅仅是好感,是一种他变成南美运动员后的常态性经历。 广播里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各位来宾,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大家到里面就坐。 大会?海浪精神了起来,他说:那是机会的意思。 若雪说:可是,我们去哪个会场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因为他们面对着的是两个门,两个面对面的门,两个门口都放着一个指示牌。左边的牌子上写着g厅。右边的牌子上写着k厅。 人潮开始分流,其实本来就在分流,分别进入这两个厅。 娜拉说:c厅?好像有什么意思? 海浪说:这也简单。我们先进c厅,如果没意思,再去g厅。怎么样? 他们都说没问题。就这样。 这个厅的规模完全出了他们的意外。里面应该有一两千个座位,可是几乎已经坐满了,后面进来的人只能站在两边或者后面靠墙的地方。他们也就只能站在后面靠墙的地方了。 进来的人越来越少,可是会场两边和后排站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已经站在了他们前面,因为靠墙这里已经连站的位置都没有了。波历感觉娜拉想要抗议,就拉了一下她的手。他说:也好,或许我们需要他们。海浪说:对,掩护作用。 站到他们前面来的一位年龄比较大的女士转过脸来,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微笑了一下。 这名女士长着一张典型的中国脸,当然也不排除是东亚其它国家人的脸的可能性。可是,一个长着中国脸的人好像听得懂他们说的汉语,这可是波历到这个岛上来之后从来没有见过的现象。这么说吧,他在这个岛上见到过的人,无论在二区还是四区,长相和民族来源从来就不是统一的。 从会场前面的舞台一侧走出一队人来,有礼宾小姐带路,走向舞台前的第一排位置。那第一排的位置看来就是给他们留着的。他们停下后,都转过身来,向全体与会者鞠躬,然后坐下。 若雪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有好几个人看着眼熟。 海浪说:好像都是名人。 那个中国长相的女士转过身来又看了他们一眼。但她没有说话,反而走开了。显然她嫌他们话多。 波历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们需要一个能讲几句话的环境,而不希望有能听懂话的听众,最好没有,他想。 舞台上也走上来几个人,坐在了舞台一角的椅子上。一共是五把椅子,五个人。 波历的眼睛都直了。 因为他看到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也就是在二区的时候几次来看他然后改变了他的命运的那位。 第208章 拍品涂格拉斯 (时间:14年6月17日) 一位主持人模样的中年人走到了舞台中间的演讲桌那里。他没有拿话筒,可是他的声音非常宏亮。 他说: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前来参加我们的双年拍卖盛会。这是我们从五年一会改成两年一会的第一次。五年改成两年,表现出科技水平的突飞猛进。 拍卖?还表现出科技水平的突飞猛进?娜拉在波历旁边轻声说。 其实这也是波历的疑问。他只能说:听他还说些什么。 然后这个主持人说:我们的拍品很多,所以就不多耽误大家的时间了。现在,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c1号拍品上台。 欢迎拍品上台?这是若雪在说。也是波历的疑问。难道拍品还会自己行走?或者是由机器人送上来? 在第一排落座的一个人站了起来,走到了台上。他的手里并没有捧着或者拿着什么东西。他对着台下鞠了一个躬。台下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若雪叫了起来:是他? 波历说:你认识他? 若雪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显然进入了一种被震惊的状态。 主持人说:这位拍品,大家应该都认识吧。请c1号拍品报一下姓名。 台上这位被称为拍品的人说:我叫涂格拉斯,胡莱坞演员。大家好,主人好。 下面又响起了掌声,比第一次更热烈。主人好?波历想他可能是想说主持人好。 主持人说:现在我们直接进入提问环节。大家可以提任何问题。 一个女声喊着:你今年多大年龄? 涂格拉斯说:五十八岁。 另一个女人叫着:你有几个孩子? 涂格拉斯说:三个,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一个孙子。 下面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简直莫名其妙,回答几个孩子也会引起这么热烈的掌声,这么普通的问题,这么简单的回答。 一个男人叫喊着:请问你是哪一年去世的? 这个问题让波历吓了一跳。因为这是一个古怪的完全不合常理的问题。 涂格拉斯回答说:十年前。 波历听见娜拉的声音:十年前他就死了?怎么又活了呢? 他看见那个已经走开到一边去的中国长相的女人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那是十分不屑的一眼,除了不屑,还有一点惊讶。然后她走开了,走出了他们的视线之外。 他听见若雪的声音:他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若雪的声音里含着的不是惊讶,而是震惊。 十年前,波历想,那是我们到岛上四年之后。若雪的反应他完全可以理解。因为这个胡莱坞演员是在他们到岛上来之后死的。当然了,他还是没想通其它相关的问题。一时也没有时间去想。 那个男人再次叫喊:死于什么? 他说:车祸。 一个女人叫喊着:请问你怎么还这么年轻? 这个问题引起了一片笑声。又是莫名其妙的事情,这有什么好笑的?波历想。 这个涂格拉斯进入了一种茫然状态。他看着主持人。主持人好像嘴唇在动。然后,涂格拉斯转过脸来,他说:因为我营养好。 会场里有很多人笑了起来。 一个男人叫喊道:你吃什么好东西,可以说一下吗? 涂格拉斯又茫然了,他转过头去,可是主持人不看他,他进一步转过身去,对着坐在舞台上角落里的五个人。然后他转回身来说:保密。每天都不一样。 这回这个会场可是哄堂大笑了。 主持人使劲地做出压制的手势,终于平息了会场里的笑声。 主持人说:提问环节到此结束。拍卖正式开始。我宣布,c1号拍品起拍价1亿元。 虽然波历已经想到了,可是一直还不敢相信。现在终于证实了他的猜想。原来拍卖的是这个人,这个胡莱坞演员。卖人?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我们穿越到了古代欧洲的奴隶市场? 会场里有人喊着:太贵了。性价比不对。 另一个人喊着:我报7000万。 主持人说:女士们,先生们,不能低于起拍价。否则就流拍了。 一个女声叫喊着:1亿元。 这个女声居然就发自我们这一排靠墙站着的人里面,跟我们之间只隔了两三个人的位置。这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的声音,发自一个显得饱经沧桑的脸,这个女人高举着一块牌子。 若雪惊呼道:是她?她也来了? 主持人说:375号,1亿元。 会场轰动了,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向他们这边看来。 波历说:她是谁? 若雪说:她你也不知道?她也叫涂格拉斯,是台上那个涂格拉斯的妻子,也是演员,现在也许应该说是遗孀了。可是她怎么这么老了?而她的前夫还这么年轻。 主持人好容易让大家重新坐了下去。 坐在会场左边的一个女人举起牌子。 主持人叫着:27号,1亿1千万。 他们旁边的老女人再次举牌,喊道:1亿1千零50万。 主持人说:怎么说呢,按理说不行,按规定应该每次至少加1千万整数。大家说怎么办? 台下许多人在叫喊:同意!可以! 主持人说:好吧。这是大家的意思。375号,1亿1千零50万。 另一个坐在会场里的女人叫喊着:1亿2千万。 主持人说:121号,1亿2千万。 涂格拉斯夫人再次举牌,叫道:1亿2千零50万。 主持人说:375号,1亿2千零50万。 波历说:这是什么货币?是拉里吗? 娜拉说:什么拉里?台上显示屏不是显示着120,500,000美国元吗?离开人间十几年,难道这你都忘了吗? 还真是的,波历太被震惊了,连台上的显示屏都没有注意到,虽然这个显示屏在一个角落里,即跟坐着的五个人对应的另一个角落。显示屏很小,跟舞台的规模比太小,但那不是理由。他没有注意到货币的符号,也没有注意到以百万为单位的标价。 说话间和震惊间,波历再次听到主持人的声音时,主持人举起了一个木槌,喊着:375号,1亿5千零50万,1亿5千零50万第一次,1亿5千零50万第二次,1亿5千零50万第三次。祝贺375号!木槌敲了下去。这声音特别的响,在大会场里荡漾着,久久不息。 他们身前的这个女人正在走出会场。显然她对其它拍品没有兴趣。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转向他们这边,每个人都在拍手,会场里掌声雷鸣,还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呼叫涂格拉斯的名字,一直到她在几个拿着照相机的人簇拥中消失在会场门口。 波历说:太不可思议了,这个女人已经这么老了,而台上那个男人还那么年轻。 海浪说:还没明白吗?你只是觉得不能理解吧。这个女人要的就是那个男人,而且要的就是那个时间段的那个男人。 若雪说:涂格拉斯夫人本来就比她的丈夫大十岁。现在快七十了。这个长相正常。当年,都说她的丈夫是凭借着她的家族地位成为明星的。 第209章 爆笑拍卖场 (时间:14年6月17日) 大厅里的拍卖高潮迭起。似乎没有必要从头到尾地说一遍,说重点吧,也就是说挑作者特别感兴趣的说一下。 第二位即c2拍品也是个男人,一个相当年轻的男人。他的出场也是相当轰动的。他自我介绍说,他是廷根足球运动员,连续三年的国际足球金像奖得主。 他给波历印象最深的是,他回答问题的速度相当快,几乎都是脱口而出。可是除了年龄、身高、体重这些问题他的回答是具体的,其它问题,可以说一大半问题他都说“没想过”。有人问他退役后想做什么,他说,没想过。当有人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的时候,他还是痛快地说,没想过。同一个人追问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他同样回答说没想过。会场里有了笑声。另一个人问他:你有爸爸吗?他还是回答说:没想过。笑声一下子大爆发了。他们旁边的两个女孩子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直到这时候,这人才有了第一次犹豫状态。他终于也像c1即涂格拉斯那样转过头去看主持人,主持人也在捂嘴笑着,显然顾不上对他有所表示。于是他进一步转过去看着坐在台上角落里的那五个人。然后他回过头,犹豫不决地说:我好像应该是想过的。 这下会场的笑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了。波历旁边那两个女孩子中的一个甚至笑得跌坐在了地上。 可是他的拍卖居然也挺成功,也是从1亿起拍,最后以1亿4000万成交。 c3到c6 四件拍品都是女人。其中给波历印象特别深的是c5和c6。 c5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个子应该接近1米80,体型也特别好。她自我介绍说,她是z046年的国际小姐,现在世界上最著名的超模之一。波历看了一眼若雪,她摇了摇头。波历想也是,她不会知道这个女孩的。按波历的年代记载,他到这个岛上14年了,也就是说,他们乘坐的牛航是14年前失联的,而14年前是z034年。现在应该是z048年。换句话说,这个女孩子是两年前的国际小姐。 在提问环节,有人同样问c5年龄,她说22岁。 又有人问:你说你是z046年的国际小姐,那年你几岁? 国际小姐愣了一下,然后反问说:你说呢? 底下有人鼓掌,有人笑。 另一个人问:你妈妈今年几岁? 她说:你说呢? 底下掌声更热烈,笑声更大了。 另另一个人问:你妈妈生你的时候你几岁? 她说:你说呢?你妈妈生你的时候你几岁? 掌声和笑声进一步增加了热度。他们旁边有人说:这话说得好。 另另另一个人问:你为什么要拍卖自己? 她的回答是:你说呢?你为什么要拍卖自己? 会场里再次爆发了哄堂大笑。 波历旁边的娜拉说:这是怎么啦?这些人难道都是白痴? 海浪说:你说呢? 这个国际小姐最后以1亿2000万的报价拍出。 c6是个中年女人。波历看了看若雪。若雪说:别看我,我不知道她是谁。 旁边那个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女孩子说:你们不认识她?这两年她很有名,她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制片人,超级富婆。 波历很惊讶,刚有一个华人中年女子从他们面前走开,这里竟然还有一位会汉语的。在这里看来还真得小心一点。 波历说:你会说汉语? 她说:不好意思,学过一点点。 她的汉语话里明显地带有西洋腔调。波历对她笑了笑。娜拉捅了他一下。这个女孩子在她的笑容里掺上了挤眉弄眼的表情。 会场上有人正在问这个女制片人:下一部电影你打算拍什么? 她回答说:没想好。 另一个人问她:你一共拍过多少部电影? 她回答说:二十二部。 另另一个人问她:你觉得拍电影是为了赚钱还是为了艺术? 波历想,终于有人提出比较正常的问题了。 她的回答竟然也很正常:为了赚钱,也是为了艺术。 会场里响起了一片掌声。波历也参与了鼓掌。 又有人提问道:那么你到这里来是为了赚钱,还是为了艺术?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为了别人赚钱,为了别人的艺术。 下面的掌声更热烈了。甚至有人叫好。 她微笑着,她笑起来还有些青春的味道。 终于有个能够正常说话的拍品了,波历想。 主持人说:还有问题吗? 一个男人 站起来说:还有。这位女士,请问你到这里来想过你丈夫的感受吗? 她说:我没有丈夫。 这个男人说:你连你丈夫都不认识了吗? 她说:我没有丈夫。 这个男人说:那么你的孩子是谁的孩子? 这个女人终于愣住了。不过她没有转过头去看主持人或者台上那五个人。她说:我的孩子怎么会是谁的孩子?他们没有告诉过我。 主持人叫停,让这个男人坐下去。 这个女人思路正常啊。波历想。虽然对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有些奇怪,她说的“他们”是谁呢?可是粗粗听来,在逻辑上并没有什么问题。 这个女制片人也拍出了好价格,最后拍下她的正是那个最后站起来提问的男人。 波历问旁边那个女孩子,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吗?那女孩子说:她好像真的没有结过婚。不过也没有听说她有孩子。 当时波历的脑子有点乱。c7是个男人,可是当波历注意到他的时候,主持人的木槌已经敲在了那张小桌子上。 当c8拍品走到台上时,台下轰动了。若雪也叫出了声来。就连海浪也在说:难道是他? 波历说:他是谁? 若雪说:你不认识他? 当c8自我介绍的时候,波历也被震到了。 他说:我叫牛斯克,曾经的世界首富。 在他们还在超二流感疫情中的时候,这个牛斯克已经是世界首富了。在他们乘坐飞机离开奥曼的时候,他还是世界首富。波历对他是有印象的,只是现在的他比波历印象中的那位首富老了不少。 有人高声叫喊着:请问首富先生,你当了几年首富? 牛斯克回答说:十年,其实应该算是十一年。 有人叫喊着:你当首富的感受是什么? 牛斯克说:比别人有钱。 下面有掌声。 又有人叫喊: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牛斯克说:可以做没有钱做不到的事情。 下面有掌声。 另有人叫喊:什么事情是没有钱做不到? 牛斯克答:比如当贵宾,吃好东西,睡在舒适的地方。 下面有掌声。 又有人叫喊:牛斯克先生,听说你脑子里种了一个芯片。你的感觉怎么样? 牛斯克答:感觉脑子里多了一个东西。 掌声。笑声。 又有人叫喊:牛斯克先生,你对世界的未来有什么预测? 牛斯克答:世界将更加发达。 那个人又叫喊道:怎么个发达法,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牛斯克犹豫了:具体一些?具体一些?让我想想。 他的眼睛左转360度,再右转360度。然后他一拍手说:有了。密东东比河,若以发源于艾卡塔斯湖的上密东东比河为河源,全长3767公里。是北美洲流程最长、流域面积最广、水量最大的河流,位于北美洲中南部。河流年均输沙量4.95亿吨。流域属世界三大黑土区之一。 会场里鸦雀无声。然后有了笑声。 牛斯克停顿了一下,疑惑地看着会场。然后继续说:通常以发源于基落山脉的密密里河支流黄石溪为河源,则全长为6021公里,居世界河流的第4位;流域面积322万平方公里。。覆盖了美国东部和中部广大地区。 主持人发话了:停!停!牛斯克先生,c8,停! 牛斯克茫然地看看主持人,然后茫然地看看后面坐着的五个人,再茫然地看看台下。台下掌声欢呼声和笑声响成了一片。 若雪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娜拉说:真的是姓牛的,整个牛头不对马嘴。 主持人说:现在拍卖开始。起拍价2亿。 2亿?波历惊讶地问。 海浪说:不管怎么说,他可是曾经的世界首富啊。 最后,这位牛斯克在5亿3千万的高价位上拍出。 当c9号拍品走到台上时,波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第210章 C厅拍卖继续中 (时间:14年6月17日) 波历环顾了一下,他周围的伙伴们的眼睛都被台上的c9号拍品捋直了。 海浪说:怎么会是他? 若雪说:他怎么还那么年轻?他应该比牛斯克年龄更大,应该已经七十多岁了。 c9号拍品开始自我介绍了:女士们,先生们,大家好,我叫牛云,曾经的和现任的世界首富。 娜拉说:我知道他。我知道他的时候也就是二十年前的时候他还只是中国首富,也只是曾经是,那时候他已经宣布退休了。可是他现在重新成为世界首富了? 若雪说:听说过那句话吗? 海浪说:牛人都姓牛,富得直流油。 若雪说:这话是黄海浪编的吧。我想说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牛云,牛画藤,牛斯克,全体姓牛,全体流油。 台下有人提问:牛云先生,听说你早就退休了,怎么退着休忽然就富起来了? 牛云说:中国有一句老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会场里有人叫好,继而爆发了热烈的掌声。 又有人提问:牛云先生,你今年多大年龄? 牛云说:七十三。 那人继续提问:可是你怎么看上去像是三十七呢? 牛云说:这就是有钱的好处了。 那人再问:整容? 牛云说:无可奉告。 波历看了看伙伴们,若雪说:头脑清晰。海浪说:无懈可击。 又有人提问: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牛云说:可以让更多的人有钱。 台下爆发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另一个人提问:如果牛云遇到牛云,会发生什么事情? 台下有人鼓掌。海浪竟然也在鼓掌。 波历想,这个问题真的提得好,透过现象点到了本质。 牛云第一次出现了懞的状态。他回过头去看看坐在台上角落里的五个人。可是那五个人中有三个人把脑袋转到了别的方向,另一个人看着地面,再一个人看着天花板。 他转回头来说:牛云遇到牛云?牛云遇到牛云?让我想想,他们说过牛云遇到牛画藤,遇到牛斯克,可是没有说过牛云遇到牛云。对了,有了。他眼睛放光,继续说:七夕传统节日便是从牛云纺女的经历来的。古代天帝的孙女纺女擅长织布,每天给天空纺织彩霞。她讨厌那枯燥的生活,就偷偷下到凡间,私自嫁给河东的牛云,过上男耕女纺的生活。 会场里有了笑声。 牛云摆摆手,满脸志得意满的样子。他继续说:此事惹怒了天帝,把纺女捉回天宫。从此牛云和纺女成了银河两边的两颗星星,牛云星在东边,纺女星在西边。天帝只允许他们每年的八月八在鹊桥上相会一次。 会场里的笑声开始茂盛起来,甚至有人拍手顿足。 牛云愣了一下,转头看看主持人,可是主持人没有看他。于是他继续说下去:他们坚贞的爱情感动了喜鹊,无数喜鹊飞来,用身体搭成一道跨越银河的喜鹊桥,让牛云纺女在银河上相会。他们二位从此成了现代航天事业的先驱。 会场里笑声连成了一片。也有不少人在鼓掌。 主持人终于忍不住了,他一迭声地咳嗽,然后说:好了,牛云先生,好了。现在开始拍卖,起拍价2亿2千万。 最终,牛云以6亿3千万成交,打破了牛斯克刚刚创造的纪录。 接下来的c10拍品乏善可陈。 可是c11拍品再次引起了轰动。 c11一走到台上,台下就有了喧哗。主持人叫了半天,大家才安静下来。 波历看看若雪,她摇摇头。波历看看海浪,他也摇摇头。娜拉却说:我怎么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呢? 这个人骨瘦如柴,长相像是中亚一带的。前面那些拍品走到台上还对台下鞠个躬。可他连头都不点一下,眼睛看着天花板。 主持人让他自我介绍。他说:大家都知道我,不知道的都是笨蛋蠢驴白痴的儿子,或者女儿。简而言之,我是后萨吉总统前萨吉。 台下有人吹口哨。 是他?若雪叫了起来,可他是个大胖子啊。娜拉说:我说怎么看着他面熟呢?他是家族制的总统,他爷爷死后他爸爸当总统,我到岛上来之前,他已经当了三年总统了。 波历也想起来了,这个总统变化可真是不小,不仅体型有了颠覆性的变化,脸也变了,只有那种傲慢跟他记忆中的一样,甚至有增无减。 提问环节开始了。这个提问环节跟之前的还真是不一样。简单地说,政治性很强。 有人问:总统阁下,听说你把贵国前国防部长消灭掉,是在一个山谷里,把他带到山壁前面,把野战大炮放平了轰他。这是为什么? 他说: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他的身价,如果说是一个局长,那么用迫击炮就行了,如果是一个科长,手榴弹也就够了,如果是一个科员,一般的子弹就行。可他是一个部长。 有人问:总统大人,你喜欢中国还是美国? 总统回答道:你这个问题很愚蠢。以前是喜欢中国,以后是喜欢美国。 有人问:总统陛下,为什么你以前喜欢中国,以后却是喜欢美国呢? 他说:为什么?问得太蠢了,你不觉得吗?本总统拒绝回答。 那人追问:可是,总统陛下,那你觉得怎么问这个问题不愚蠢呢? 他愣住了。然后东张西望了好久,最后才把目光转到主持人那里。主持人对他点了点头。他说:怎么问?举个例子,你听好了,比如说,这么问:你以后喜欢美国,为什么以前喜欢中国呢? 下面有了笑声。 他说:从大家的笑声就可以听出,你有多么愚蠢了。 下面的笑声更大了。 有人终于提出了政治以外的问题:总统先生,能说一下你减肥的秘诀吗? 总统好像有点卡壳了。他久久地看着上方,然后说:听说是因为本总统女人太多了。 台下笑的人更多了。 有人问:听说?那么你听说你最喜欢的女人是谁? 他说:不好说,见到才好说。反正有那么多女人,简直是神仙的日子。所以我要当总统。 有人问:你不是总统吗? 他说:我是总统。不,我不是总统。我将来是总统。我不是那个总统。我要当那个总统。 乱套了,海浪嘻笑着说。 停!总统大人!停!主持人发声了,停!我宣布,提问环节到此结束,拍卖开始。 后萨吉总统的拍卖创造了新的纪录,首次突破了6亿,以6亿2千万成交。 然后主持人说:现在我们进入午间休息模式。一小时以后继续开庭。受累,我是说,一小时后继续拍卖。 走出c厅,若雪笑得前仰后合,笑到几乎透不过气来。海浪拍着她的背,半天她才平复下来。 她说:笑死人了! 娜拉说;真的太好笑了。中国不是有一句话说,早晨笑个够,晚上死了也值得吗? 波历说:不能说这话。不吉利。 海浪说:你是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吧?那是圣人说的。不过不是一个意思。 娜拉说:不管怎么说,今天是这么多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波历说:要不要我们先考虑一下午饭问题,回来接着笑? 娜拉说:好啊。 若雪说:g厅还没有午休? 有几个人从c厅出来后直接进了对面的g厅,g厅门开时,传出响亮的话语声:12亿5千万第二次,12亿5千万第三次。木槌敲响。话语声继续响亮:祝贺25号! 海浪说:要不然我们先到g厅去看看?那里也在拍卖。我猜,c可能是克隆即clone的首字母,那么g应该是基因即gene的首字母。 波历说:有道理。吃饭不着急,我们先进去看看。 大家马上达成了一致意见。大家一起走向g厅。 第211章 另样牛斯克 (时间:14年6月17日) g厅跟c厅的情况差不多,至少有一千多座位,都坐得满满的。两边和后排也都站了很多人。后排和进门右拐靠墙站着的人有点太多,他们就选择穿过最后一排座位后面跟后排站位之间的通道,走到对面靠墙的那里去站着。 由于穿过通道的时候要抓紧时间,否则后面靠墙站着的人会有意见,所以,波历在对面靠墙那里站定后才向舞台上看去。他的伙伴们应该也是这么个做法。 所以当娜拉和若雪异口同声地叫“啊”的时候,波历也几乎这么叫喊。 舞台上跟他们斜角相对着,这回坐了七个人,五男四女。 娜拉拉了一下波历的手,说:是他。 波历明白她说的是谁。其实他也是在她说了之后展开了进一步的观察,才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他感觉似曾相识,是因为这个人手的位置,他两手握拳,拳头相对着放在肚子前面的膝盖上。 他说:你爸爸? 她说:疑似。 其实让若雪轻轻地克制地叫出“啊”来,让波历几乎叫出“啊”来的(他感觉海浪也是这个情况),是另外两个人。两个非常亮眼的人。说亮眼,意思是无论有多少人总是会先被看到的人。尤其是那个一脸的大胡子,一定是先闯入视线的,再就是跟他配套的那个文质彬彬的学究模样的人。 二区区长阿尔贝特和四区区长施图姆。 这两个在电动扶梯口还对我们微笑的人,这两个在之前还在教堂赌场里或者说棋牌室里跟他们对过眼的人。 这两个人坐在台上。 可是问题不在于他们坐在台上。而是他们也在看着波历们。波历微笑着对他们点点头,可是盯着波历们看的这两个人并没有点头。波历总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可是他也说不上来。或许在台上和台下就是会不一样。他看了一眼伙伴们,他们也看着他。 波历再次向台上看去的时候,施图姆脸上出现了微笑。然后阿尔贝特也微笑了起来。波历松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松一口气。 台上没有站着的人。只有这坐着的七个人。 第八个人终于上台了。这是一位女士,一位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风韵犹存的女士。 她宏亮地说:我的同事进了卫生间,一时间却出不来了。我来替补一下。刚才我的同事主持了七个拍品,现在我要请g8号拍品上台。大家欢迎!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里才拍到第8个?海浪提问,像是问他自己,因为他的眼睛跟波历的一样,已经被上台的拍品吸引住了。 不仅仅是被吸引住的问题,而且有伴随而来的惊讶。因为这里的8号跟那里的8号是一模一样的。 女主持人说:请g8做一下自我介绍。 g8向大家鞠了一躬:女士们,先生们,大家中午好!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甚至有人在叫:你好! 他继续说:谢谢大家看好我。我是值得大家看好的。我叫牛斯克,曾经是世界首富,现在还是很有点钱的。 台下再次响起掌声,比之前更热烈了。有人叫:你好牛斯克!你好首富! 波历们四个人的八只眼睛交叉相对着了。 若雪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空间转换,两个一先一后的平行空间? 娜拉说:是啊,是赶场子吗?那里下来了到这里来上台? 海浪说:为了这样,这里放慢了速度,等那里的人过来? 波历说:可是这不对啊,怎么可以这样? 他本来想问的是,已经拍卖出去的拍品,又拍卖一遍,这样做道德吗?不是有违商业规范吗?可是他没有这么问,他把他的下半个问题吞了回去。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吞回去。 提问环节已经开始了。 这里省略了年龄、身高、体重这些基本问题,所有的人都直奔主题,或者说提出的都是专业问题。 有人问:牛斯克先生,据说你在研究空中汽车的交通规则,可以介绍一下你的计划吗? 牛斯克说:现在我们的空中汽车已经开发完成,大家知道的,本来空中汽车的研发是为了解决交通堵塞的问题,让汽车遇到地面堵塞时可以升到空中继续行驶,可是如果同时有很多汽车同时升到空中,会造成空中交通混乱,很可能会导致更多的事故,而且更大程度地干扰城市生活和居民需要的安静环境。因此世界各国目前都是禁止空中汽车的。但是这不会也不应该是永远的状态,所以制定空中汽车交通规则势在必行。而这个交通规则的制定不仅仅是个法律问题,甚至主要不是法律问题,而在汽车的内部设置上面,在空中的管制设施方面,比如如何限高,如何不让城内的汽车偏离道路,如何不让汽车降落在居民的阳台上,这些都是技术问题。我们在协助交通部门和立法部门立法的同时,一直在技术上展开研发,并且已经取得了初步的成果。具体的成果,我不能在这里说,大家也不要追问了。 有人问:牛斯克先生,听说你在大脑植入芯片方面已经取得突破,尤其在猴子和其它动物的大脑里,那些动物已经变得非常聪明,聪明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人类。将来是否会出现人畜颠倒世界大乱的状态,到时候人反而变成了低级动物,受制于猴子或者其它动物?或者出现发生在人和动物之间的世界大战? 牛斯克微笑着说: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忧,这也是这方面的研究一直秘而不宣的原因。你说的还不够全面。实际上,随着科学的发展,世界未来可能会出现人、动物和机器人三类生物与类生物相互竞争甚至优胜劣汰的局面。你我都属于人类,当然会担心未来人的地位。可是如果换位思考,如果你是一只猴子,你的想法会不一样。 台下爆发了笑声。 他继续说:所以,对动物的大脑芯片植入研究应该限制在实验的层面上。当然,不能不担心将来有人会利用这些实验室技术制造智慧动物大军和机器人大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因此,同时需要研究的是如何制造人战胜可能造 反的动物和机器人的控制设施或者说机制。这也是我们目前在抓紧研究的。 天哪!娜拉说。 波历何尝不是倒吸了很多口的冷气。他们离开这个外部世界才十几年,科学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若雪说:牛斯克怎么到了这里就聪明起来了呢? 海浪说:不是一般的聪明。不过,我有点明白了。 接下来还有不少人提出了不少的问题。波历也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这里的拍卖进程比对面的c厅要慢了不少。 女主持人终于站出来主持正义了。她说:提问环节到此结束。我宣布,g8拍品起拍价为10亿美国元。 惊人的起拍价。但不能说不合理。尤其是跟c厅同一个拍品相比,让人无话可说。 有人马上说11亿美国元。有人接着报12亿美国元。干脆是一亿一跳。 最后落槌时,主持人说:18亿第一次,18亿第二次,18亿第三次。祝贺121号。 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第212章 G厅里的牛云 (时间:14年6月17日) g9拍品果然又是同一个人。 他自我介绍说:大家好!我叫牛云。是现任世界首富。 对牛云的提问环节同样精彩,或者说同样惊心动魄。 有人问道:牛云先生,十六年前你宣布退休了,可是十六年后,你不但重返世界财富榜,而且占据了首位,你能说说原因吗? 牛云说:真心话,十六年前我是真的累了,我就像我们中国的先贤们那样,决定归隐田园。我真的没有想到,归隐田园也能归到财富榜上去。 会场里有笑声。 有人问:听说你归隐到南极洲去了,却做出了一番大事业。你能简单说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牛云说:其实最近的报导挺多的,可是我愿意再说一下,也因为那些报导有很多臆测和不实之处。我当初只是想,既然是退隐,就干脆退得彻底一些,要去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可是,即使是最大的沙漠,也会被人类的加速绿化重新纳入到热闹的世界里去。所以我就去了南极。一开始我是研发出了一种超级气篷,透光和透气性都很好的那种,我的团队开发出了一种新型阳光转换技术,可以让塑料大篷里四季如春。于是我先是向国盟申请了30平方公里的土地。再加上一些生物技术,我的大篷里在短短几年内变得四季如春,植物繁茂。我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在苦寒之地造出来的温暖的绿洲,竟然还有一种溢出效应,它使周围的空气和气候也发生了变化,也变成了温暖的地方,也长出了许多植物,而且蔓延速度还特别的快。于是我又向国盟申请了500平方公里的土地。 有人问:可是,你不觉得你做的事情会加速地球变暖吗? 牛云说:这是我这些年反复思考的问题。但是相信你们都知道万有守恒定律。从地球的发展史上看,远古那些庞大的动物,比如恐龙,比如猛犸,比如在陆地上行走的鲸,它们的灭绝或者转战到海洋里去,不是因为地球变暖,而是因为地球变冷,比如冰川的大规模出现。如果地球真的变暖了,局部意义上说是坏事,可是也许在更大的意义上不是坏事,受累,如果我的话让你们或者你们中的一些人不高兴,我还是想说。如果地球真的变暖了,我说如果是真的,也许会导致一些海岛被海水淹没,可是,如果让地球两极及其附近的冰冻世界变成绿色的陆地,我认为是造福人类的事情。至于退隐造田让我忽然就成了世界首富,是我也没有想到的。只是这些年有许多人申请到我的南极绿洲来居住,我也在那里盖了很多房子,建造了几座城市,结果那里的地皮价格从接近于零上涨到了天文数字,再加上有许多人说,我的这些成就对于人类开发月球和其它星球具有开拓性的意义,更导致我的财富暴涨,尤其是我那些技术的价值,连带着股值。但发财,成为首富,这些不是我的初衷,是我意料之外的溢出效应。 台下两极分化了,有人吹口哨,可也有人鼓掌。而且掌声越来越热烈,好像就是冲着压倒和淹没口哨声去的。 有人提问:牛云先生,听说你在归隐期间还时不时地操纵股市。你对这种说法有什么说法呢? 牛云说:我知道有不少人说我是又一个给罗斯,操纵股市的给罗斯。其实,我只是把我的一些相关技术和南极地产公司推上了股市。这些公司的上市确实引起了波澜,而且改变了股市的格局,我有了一些买进卖出。你们知道的,我是搞金融出身的,我喜欢做一些炒作,可是那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茶余饭后的游戏。如果说我造成了股市的震荡,我只能说受累。 这么说吧,在这个g厅里,完全没有c厅里的那种娱乐性,没有让人开怀大笑的事情,可是对我来说,每一个问题和每一个答复都是一次震撼。 短短十四年。波历想起中国古典小说里那句话:岛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当这个g9拍品以21亿的高价拍出的时候,波历也热烈地鼓掌了。虽然他知道,这个牛云不是那个牛云。那个牛云是绝不可能到这里来拍卖自己。可是这个牛云跟先前的牛斯克一样,是智商极高的人。 g10号拍品,上来的人也跟c厅里的对应。当时波历脑子在开小差,这回他才注意到,原来这个拍品是一名画家,一名女画家。从她上台时的掌声看,她应该是一名非常著名的画家。 台下的人们这回提出的问题,倒是涉及到一些私生活的。比如有人问:你领养了那么多各种肤色的孩子,是为了解决你的养老问题吗?(笑声)女画家简单地回答说:其实,我是不想老,不愿意老,看到孩子们我觉得自己还年轻,尤其是在我没有结婚也没有生育经验的情况下。 有一个问题引起了波历的兴趣:现在在电脑控制下可以画出最好的画来,其实在几十年前就是这样了。如果是模仿古画,已经完全可以乱真。如果是创新,也可以画出最有新意和意境的画来,你觉得当画家还有意义吗? 女画家的答复倒是很简单,她说:画画是自身的表达,到了一定的程度,画家不会去想画的价值问题,只要能够尽情地表达出自己就好,包括思想,更包括幻境或者说梦境。当然通过电脑可以模仿我的画,模仿到逼真的程度,但买画的人追求的一条原则,即追求真迹的心理却不会变。我相信,随着科学的进一步发展,鉴定真迹的技术能力也会越来越强。真的和假的总还是有区别的。 台下掌声也是很热烈的。成交价也不低,但比起牛斯克和牛云,还是差了不少。最后定价“只有”12亿。波历觉得倒也合情合理。何况,12亿在他的概念里已经是天文数字了。 接下来的场面有小小的戏剧性。 女主持人叫了几遍g11,可是g11却一直没有出现。 然后,女主持人说:那就暂停一下,我想大家都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拍品,更何况是g11,大家知道的。我要小别一下,我肚子也有点不舒服。 有人问:当主持人肚子都会不舒服吗? 她停住了下台的脚步,居然微笑着回头说:不一样的。他是男的,我是女的。他从来没有过,也不会有。我已经很久没来了。 她的微笑里明显含着一种得意的或者说炫耀的味道。 台下一片哗然。显然所有人或者至少很多人都从她的得意里明白了她的意思。 有人问:可以告诉我们一下你的年龄吗? 她扭了一下腰,略有些脸红地说:芳龄六十八。 会场里的喧哗声更大了。 有人问:怎么可能? 可是她已经走出了会场。 波历看了看海浪。海浪说:真有可能。别忘了我们在什么地方。 第213章 总统的自拍 程弈坤先下车,拿过手下手中的黑伞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宠瑷穿着黑色的高跟鞋,下车的时候一阵风挂过来,吹得她黑色裙摆微微飘扬。 花无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感觉花墨辰似乎对这个乔桑姑娘很冷淡。 已经是四月的下旬了,月亮并没有那么圆,呈半圆,月光洒向海面,本来该十分平静的海面,现在却热闹了起来。 念姑姑用在苏青鸾身上的,竟不是寻常的摄魂之术,而是秘术之中最麻烦的控魂大法。 陆离斜靠在软榻上,手里握着一只做工十分粗糙的荷包,掌心早已攥出了汗。 【淮南君】:瞎带什么节奏,自己脑子里有水,就觉得全天下就跟你一样? 只是等到十年后,不知道在最紧要的关头,有多少看起来像是挚友一样的同伴彼此间拔刀相向,虚空果实太过重要了,对于他们这个境界的高手提升都会很大。 “不要围在这里叽叽喳喳的,影响乘客休息,现在已经进入平流层了,马上要准备发放飞机餐了,还不赶紧去准备。”乘务组组长瞪了他们一眼道。 虽然主要目的是为了能光明正大的帮助乔桑做事,但是,还有一层隐晦的意义,那便是得人心。 “他叫岳青山,踏入高阶武者已经三年了,实力不弱,一直在积蓄,听说随时有可能突破成为初醒境。”乔璟烟道。 “你要是想知道原因,到时候将拘魂魈的内丹分我一半,我保证包教包会!”胖子见陈锐不懂得这玩意儿的具体价值,开始漫天要价。 更有传言,这面真血镜来历非凡,可以将血脉转移、集中,淬炼,提纯。 地方被刘大器他-妈给卖了,他没想到,那么老大的一块儿地方,竟然被聚缘一家公司全给吃下了,这胃口,实在是太大了。 林筱禾看向了场上的两个选手,当她看见杨晶晶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听对面被点破丝毫不恼怒的个语气,加上对面老人所说的,都是给吴县长服务的,这句话,很耐人寻味。 “这已经是第四根了。”梁静不无遗憾地把滴定管放进水池里,陈盈看到里面已经躺着几根一样尺寸的玻璃器皿,池底还泡着两只细长的毛刷。 陈盈表示自己乐意帮忙。店老板似乎松了一口气,接着他一直帮他们推车到了主路上,看他们走远了还一直不肯离去。 这日下午,趁着云卿和张碧彤去御花园散步的空当,我便出了翠微宫。我出翠微宫不为别的,只为证实我的推断。 “不是,他比我大多了,只是一直木得很,我觉得好玩瞎叫的。”东方飞琼道。 韩墨含泪点头,但是却还是规规矩矩的冲着向老头磕了个头,这才起身。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五天,叶烨煊感觉身体好了一些,他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右使那么大的人还用你操心?你武功高得过他了?你还有事吗?”厉镇天毫不留情地道。 “是,是。”王铁鹰附和着道,这倒是真的,那诸葛春秋的年龄也不过刚过半百,在武林的绝世高手中也算不上高龄。 但是一想到弟弟如此年轻,就变成了这个样子,黑哥心中的恨意,就无法控制。 好在路安一路寻找安宁草,走得比较慢,远远地看到那只狼以后,原地藏了起来。 怒灵谷负责收集情报的藏地鼠告诉它,清风城有一股玩家势力在怒灵谷外兴风作浪,已经灭杀掉很多魔兽了。 楚南原本以为,地球上大多数人的元素天赋应该都超过了60%,先天属性成长均值也应该超过7点,最高值8点9点应该是常态,毕竟众神大陆既然采取了游戏模式,那必然最基本的游戏平衡还是要有的。 但如今,不管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自己母亲的事情,她都必须重新回到这里。 “好吃,真好吃,宫里的御厨果然名不虚传,这菜做的可比外面强多了!”李璋一边大吃一边对旁边的赵祯夸赞道,这次的菜式明显比上次高出几个档次,不但李璋吃的高兴,对面的李用和更是大吃特吃,反正也没人关注他。 对于帕古瓦来说,有资格跟他面对面交锋的人有,但绝不会有如今的青龙队长,想要跟他打,至少也得是东洋剑皇的层次,再怎么说也得有叶南天七八分的战力,否则跟他帕古瓦没的打。 李浩瀚明显犹豫了一下,他混迹江湖这么多年,那种不要命的年轻人,他可是看得多了,他的命这么珍贵,他可不会拿自己的命来赌。 “你的未婚夫不仅害得我身负重伤,还蒙骗了我五千万,这算下来,一个故意伤害罪,一个蒙骗罪,估计比你那莫须有的勒索更有杀伤力吧。”叶林峰随手拿起一个杯子,给自己到了一杯茶叶。 说着这话,欧阳倩温和的笑容中显露出自信,充满灵韵的双眸中同样是自信满满。 “你为什么要让这孩子叫你叔叔?”夏邱无视掉徐玲玲惊吓所吐口而出的话,直勾勾盯着沙发另一端的宋承乐问话道。 吕天明低声说了一句,他也不能肯定,因为幽冥宗的后天武者已经被他干掉两个了,这种矛盾已经不能化解。 他亲眼见证了妖兽从五级巅峰晋级要六级的过程,期间的惊险程度让他忐忑不已,稍微把握的不好的话,蓝灵鸟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第214章 海浪的分析 (时间:14年6月17日) 娜拉说:太可怕了。 若雪说:乌烟瘴气。 波历说:这两个同时进行的拍卖大会,我觉得是一个大阴谋浮出水面的信号。 海浪说;是的,我们的许多感觉或者说预感,甚至完全被超越了。我觉得我们应该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讨论一下这些事情。 大家都表示同意。 他们下了电动扶梯,回到了大堂里。若雪说:大门旁边有一个电梯,写着vip。要不然我们坐这个电梯,看看可以开到哪里去。 他们走到这个电梯前,海浪伸手去按了那个圆形按钮。可是电梯没有任何反应。波历也试了一下,情况仍然如此。娜拉说:若雪试一下? 若雪伸手按了一下那个按钮,其实也就是用手指碰了一下,电梯门开了。 他们走进了一个亮晶晶的电梯空间,四壁都是亮晶晶的,什么文字和图画都没有,也没有任何按钮。 电梯门关上了。娜拉说:难道我们被囚禁了? 若雪用手指到处触碰,可是门不开。甚至连门都找不到了。也就是说,刚在他们身后合上的门,连缝也没有。 他们处在一个亮晶晶的空间里。这种感觉可真是不好。 海浪敲打着电梯门,或者说敲打着电梯门所有的位置。敲打的结果是,他们身后开出门来了。也就是说,他们这时都面对着他们进来的电梯门,并且敲打着这个电梯门,却敲开了他们身后的另一扇门。 这扇门外站着两排穿着酒店制服的服务员,六男六女,他们整齐地弯腰,整齐地说:欢迎光临! 又是一个童话世界,这是波历走出电梯后的第一个感觉。 这是一个圆形的大厅,周围全是玻璃。大厅里阳光灿烂,阳光照射 进来的方向,可以看到大海,他们还能看到两艘邮轮的上层和几艘大货轮的顶端。阳光反射 进来的方向,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壁。他们显然来到了大酒店的房顶上,在u字形房顶的中间。酒店和酒店之外的整个城市都在他们的脚下,当然包括若雪或者说安妮.安徒青小姐的套房。 波历说:这是酒店六楼? 一位女服务员向我踏近了一步,微笑着说:是的。这是顶层贵宾餐厅。 一位男服务员也踏近了一步,也微笑着说:这里提供自助餐。 这个圆形贵宾餐厅面积很大,可是只有西北角上坐着两个人。 圆形大厅中间,有两排桌子,上面放着丰盛的食品,热菜,凉菜,糕点,水果,冰淇淋,饮料,非常之丰富。 娜拉说:先弄些吃的喝的再说。 若雪说:对啊,饿了一天了。 他们端了一些吃的喝的,在靠着西南方向的玻璃前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坐在对角上的那两个中年男女站了起来,对他们点了点头,走向电梯。那些服务员又排成两排,对他们说:谢谢光临! 然后,一位男服务员走过来,对他们说:有什么需要,请按桌上的电铃。不打扰了。 交待完,他跟着那几个服务员走进了电梯旁边的一个门里。 太好了,娜拉说,给了我们一个完全私密的空间。 海浪说:我们边吃边聊吧。 波历说:海浪,在这方面,你是真正的专家。今天你当主讲吧。 海浪说:你不怕我抢了你的饭碗吗?我还真有些看法。算是抛砖引玉吧。 他说:今天我们参加的这两个拍卖大会,真的是太震憾了。我已经算得上是局内人了,可是许多事情,甚至大多数事情我也没有想到,这里的事情已经进展到了这个地步,甚至大大地出了我的意外。 我就学一下波历章程兄的风格吧。 第一个问题,这两个拍卖会拍卖的是什么,也就是说那些拍品是什么。我觉得你们也已经猜到了。c厅的c,应该是clone即克隆的首字母,而g厅的g,应该是我的领域,gene,基因。当然也是你们的领域。我说是我的领域,一方面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在研究基因,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在这个研究院里,接触到了深处,甚至接触到了我们今天见到的现象的一部分内情。 说得明白些,c厅拍卖的是这里克隆出来的人。g厅拍卖的是这里转基因造就的人,就像你我一样。不同的是,我们被转基因,是因为这里管事的人们不希望我们以原来的面目出现,变成似乎是另外的人。而今天我们看到的,非常清楚,那是为了商业目的造就的人。 关于这第一个问题,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波历说:暂时没有,你总结得很好。 娜拉说:你先往下说。 海浪说,好的。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是,克隆出来的人和转基因出来的人的区别是什么。 这些其实你们也都看到了,也想到答案了。首先,克隆出来的人是生生造出来的人,他们被造出来了,可是脑子却不能像他们的身体那样发育得那么快,那么好,跟他们的原型那么像。他们生出来就是几十岁,可是脑子里还只装了几年的东西,生出来几年就装了几年。我们都看到了,他们总体上还都很笨,或者说,他们的脑子还在儿童时代。 若雪说:真是的,笑死人了,看上去都年龄不小了,可是脑子还那么幼稚。最简单的一些问题都回答不了。 娜拉说:我觉得更可笑的是,他们好像接受了培训,甚至读了许多书,许多材料,可是他们甚至连分门别类都没有学会。 海浪说:对了。他们一定是被灌输了许多知识,包括他们的另一个人生,我觉得他们是在一个强化训练班里学习,从他们被克隆出来开始。可是,灌输得很多了,却缺少那种积累,在积累方面一时半会无法追赶上他们的原型。 波历说:我觉得他们脑子里说不定真的被装上了牛斯克研制的芯片,里面内容很丰富,但是物体的芯片跟生理的机制还脱节着。 海浪说:我也有这种感觉。也许再过多少年,那些芯片还真能被他们活学活用,化为他们大脑的真正组成部分。可是如果到了那一天,那就更可怕了。 娜拉说:也真是的。幸亏他们的研究还处在初级阶段。 若雪说:但愿永远处在初级阶段。 海浪说:可是那些转基因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本来就是成熟的人生积累丰富的人,就像你我我们大家一样。也许对这些拍品,事先还有一个完整的选择程序,有的人本来就是研究科学的,有的人本来就是金融专家,有的人本来就精通政治或者是政坛上的人物,而且在语言上本来就是同一种语言的族人。 波历说:对,你分析得非常好。如果本来是外行,光靠转基因之后的培训,不可能达到这几个人这样的水平的。不是培训强度和培训时间的问题。 海浪说:第四个问题来了。我们所在的这个岛制造和拍卖这些克隆人和转基因人的目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放低了。因为他们听到了电梯口整齐的欢迎光临的声音。也就是说,有其他客人来了。 娜拉也放低声音说:当然是为了赚钱了,这些假人能拍卖出这么高的价格,这个研究院赚翻了。 若雪说:我觉得不那么简单。 波历说:对,赚钱肯定是目的之一,但也许甚至不是主要目的。 娜拉说:对,我觉得他们还要把世界搞乱,搞得天下大乱。可是我想不通的是,天下大乱对这些搞事情的人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海浪说:你们说的都对。这些假人,借用一下你的话,拍卖这些人,从客观上说,一可以赚钱,二可以制造混乱的世界。可是我觉得还有更深层的意义。 波历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拍卖有些假人可能就是为了赚钱,但拍卖另一些人,比如那个狗屁总统,好像是有明确的针对性的。搞乱世界,但不是随便地搞乱。 海浪说:对了,完全赞成。就这么说吧,如果把那个假总统拿到那个国家去,那不是颠覆了那个国家的政权了吗?颠覆那个国家的政权,对这件事的组织者的好处是什么呢?或者说这些组织者代表的是哪些人、哪些或者哪个国家的利益呢?这好像是很明显的。如果要制造出一个人来颠覆他们所代表的国家,他们肯定是不干的。 第215章 拍品为什么这样红 搞不清楚为什么兰亭突然就不行了的旋律,一脸不理解的询问了兰亭一句,在脑子没有林峰没那么好使的他看来,兰亭肯定是累了,跑不动了,所以才会被smile给防下来。 陈浩忍不住一挑眉,看着这支军团,自己没有主动上门去找天地盟清算当时的事情,没有想到这天地盟竟然还直接派遣大军追捕自己。 叶不凡不说话了,哈思当年为了赶超自己,特意要求加入了鬼影,天天跟自己决斗,却天天被自己打趴下。 皇宫外早有一辆普通牌照的黑色龙马汽车等候,四人上了汽车,梁雄开车,向北京城而来。 萧尘前世知道这个金楼私人会所的存在,但是却从未进去过。看着大门那几个苍劲有力,龙飞凤舞的匾额,萧尘都感觉一股威慑直冲而来。 就在这时,寅道主突然厉喝一声,便一马当先的冲了过去,朝着灵主杀了过去。 “青帮少主初长成,年轻帅气惹人疼。那你说林家那些老古董们,让诱人的我来这边,是为了干嘛呢?!”俏皮的眨了眨自己撩人的大眼睛,林倩轻笑着反问了梁静一句。 这魁梧中年,竟然有元神后期的修为,而这帅气青年,竟然也有元神初期的修为。 “没错。”尹索眼放异光,“我得到情报,阿尔法星集结最后的一百五十艘恒星级战舰准备攻占au联邦。 “怪不得水爷爷刚才将块状的尸核化为液体,几乎花了大半夜的时间,这么说,我吸收起来,恐怕得一天的时间了……”心中暗叹一声,狄舒夜也是无可奈何,不过随即,他便被强度渐渐提升的魂魄所吸引。 徐光熙刚买来冰袋给尹伊敷上,裁判突然宣布移动靶射击项目提前,五分钟后开始。 再用旧计的话是行不通的,还得另思他策才行。可是要用什么办法才好呢?一想到这就头疼了。 如意四圣臂虽然是苏阳很趁手的化神防御法宝,但是毁就毁了,只要苍鉴和九戮真君的神魂无恙就行。 突然,叶碧煌低下头,将江雅淳吻住,唇齿相交,一时间屋内春意融融。 “问那么多做什么?等以后给你惊喜不好么?”天拍水反问一句,随即似是极为得意,哈哈大笑一阵。 自打自己与贝无妄一战之后,茉莉也没再找茬,而且生意反而红火了起来,划了他与叶云舟谢雨龙三人应得的一百多分军功,辞别了贝无妄,狄舒夜直奔茶帮总部。 观众看影视剧的时候毫无代入感,不少人觉得很撕裂,难以让人认同。 连西卡和侑莉刚才都在疑惑为什么秀英在今天抢食中竟然如此安静什么都不做,徐辰骏又怎么会看不出秀英在想些什么呢?这明显就是打着守株待兔的心思。 看到神剑虚身的模样,布屈心头惊骇万分,心底嘿嘿一笑,喃喃了一句。前者也沒有想到,想不到这一把破剑,竟然还有如此大的威力,真是难以想象。 想起林家当初输的那个赌注,只要自己有机会,他们就将无条件付出副厅级的代价。这一刻,邓华的心砰然跳动,前世仰望的级别,似乎在十几年后就能达到,这在此前邓公子的眼中,无疑是天方夜谭一样的事情。 这样一来,打到后来,人族的枪兵攻防都升级了,加上一堆科技球出来,要硬拼操作的时候,经济上也没占太大优势的虫族很有可能就会被人族用枪兵操作给硬生生的打死了。 你爹要是乔东升,哪会容你这么胡闹,在槐花市电视台做个给人打灯光跑腿的。不过怀疑归怀疑,董庆勇其实也没怎么当回事。 郭细细猛的一推键盘跳了起来!她朝着对面的yezi用力的挥舞了一下自己的拳头,而对面的yezi却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显示器上。 “出版尚未出版,他是在网上连载的,在那个站创点上,不收费,现在随时可以看。”老邵道。 books之所以有这么类似精神分裂的变态反应,是有两个原因的。 这五十根蓍草,郭嘉随意的除去一根蓍草,表示除去‘中心’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哈德森在见到这个笑容之后,竟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四王子这样笑过,太陌生了。 次日清晨,虞府一辆马车从侧门驶出,清让看着车窗外还未彻底明亮的天色,太阳没有出来就不会知道今日到底是晴还是阴。 “啪”的一声,伏戌波一直玩弄的双石球从手中失手摔落在石板上,砸出一个巨大的坑。 因为他们这些人虽然说有一定的修为,或者都在大武师级别的以上,实战经验肯定还会有些相差。 楚傲天刚说完,这时车就停了下来,席曦晨将手机调成静音,放在大衣内袋里,赶紧躺回原处。 正值学堂的先生入京应试,镇长正烦恼哪里去再找一个先生来,若馨知晓后,便接下先生之职,替补了空缺。 心里默默回忆着红玉交代她的线路,她拐弯就到了端木安瑞所住的院子。门口好几名看守,在她身上扫视了一遍,并不多言语,开了门。 清让手扶双膝,感觉胸口一口气都吸不上来了,听到马蹄哒哒的声响已经彻底放弃了,却听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近,她霍的抬起头,明眸里一人一马就在一步开外,不自主荡开了笑容,尽管一切都被掩在紫色面纱之后。 第216章 走私商 (时间:14年6月17日) 酒店大堂里已经恢复了正常,也就是说,没有了白天那种热闹。显然,曲终人散,参加拍卖会的人都走了。咖啡角、酒吧角和底层的餐厅都有人进出,前台那里有人登记入住。 走出酒店,月光和灯光交织,海风袭来,倒也舒服得很。 他们走到酒店前端的一角,即他们昨天晚上从公园里过来的那边。那里有一些桌椅,没有人坐着。海浪说,要不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大家都说好。 刚坐下不久,就有酒店服务员走过来,问他们要点些什么。他们都说暂时不用。 娜拉说:我们接着讨论? 波历说:对。海浪刚才分析得非常好,非常到位。 娜拉说:让人毛骨悚然。 若雪说:刚才海浪说了八个问题。我觉得已经基本上都说到了。现在是不是应该讨论一下接下来我们做些什么,怎么做了? 波历说:对,这就算是第九个问题吧。 娜拉说: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怎么离开这里,回到正常的世界里去。今天的两场拍卖会更让我觉得,我们必须要把这些可怕的真相和信息送出到世界上去。 海浪说:没错。我们在寻找逃出生天的机会时,我觉得还可以同时更多地探索一下,克隆人和转基因人的工厂都在哪里。如果能深入虎穴,哪怕是了解到那些地方的真相,那就更好了。 我波历说:对。先说说逃离这里的可能性吧。我们已经了解了很多真相,可怕的事实,如果能了解到当然更好。不能了解到更多,已知的那些已经足够震撼世界了。 若雪说:昨天我们在公园酒吧遇见了那位牛航空姐,还有帮助过程哥哥的那个年轻男子。也许能从他们那里得知一些可能性。 波历说:我们当然要去找艾晚亭,就是现在公园酒吧当服务员的那个女孩子。那个基辛恐怕不容易找到,要看机缘。还有,如果能够找到娜拉的爸爸,他是身居高位的,那应该对我们逃离更有帮助。我们可以设法打听一下。 娜拉说:是的,我到这里来的初衷就是找我的爸爸。如果他真是我的爸爸谢一风,如果真能找到他,那当然太好了。不过,除此之外,我觉得还有其它可能性可以探索。比如今天参加拍卖大会的有那么多人,几千个人,这本身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能很少有这么多人到这里来的。如果能找到这些人里面的一两位,了解一下他们是怎么来的,接下来怎么离开这里,那就更好了。 海浪说:太对了。尤其是他们中间一些人还会带走一些拍品,说不定会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接下来,他们就谈到怎么了解更多真相的可能性。 海浪说:我知道这里在进行全人体转基因,是有一个工场的。也许克隆人也有一个工场。我对克隆人的事几乎没有接触,可是转基因正是我的本行。当然你们这些年来也在搞转基因。我说是我的本行,是因为我有更深的接触。我感觉,这两个工场就在这里。我说的这里,是指河的这边。我当初跟章程兄说过,但只开了一个头,后来一直没有再说下去。我想说的是,我的师父遇难后,我多次在河对岸的地下汽车世界坐车到过一个神秘的转基因工场。那里的转基因也是针对人,我觉得正是针对今天拍卖会上的那些所谓的拍品。当时我坐的汽车是全封闭的,我坐在后面,完全看不到汽车经过的地方。但是感觉距离不远。每次我从汽车里出来,都是置身在一个院子里,四面都是房子,房子围着这个院子。 娜拉说:也就是说,这个院子是没有门的? 海浪说:看不到门。当然不排除其实有通过外面的门的可能性。我们都经历了很多的障眼法。所以我不排除有门。但我确实是从地下上来的。也就是说,汽车升到了地面上,我从汽车里出来。我离开那里的时候,汽车也是首先降落到地下去。 若雪说:看来要找这个地方,会有难度。 波历说:但是也有一些线索。一条线索就是,那个院子是被房子完整地包围着的。这说明这是一片面积相当大的连着的房子,从外面看,应该是面积很大的房子。我们重点找这样的大房子就行。 娜拉说:我觉得我们其实已经商量出一个计划来了。一方面,我们去找那位艾晚亭小姐,另一方面,我们看看是不是能够找到参加这次拍卖会的人,这几天他们可能还会在这里,其中一些人可能就住在我们的酒店里,再一方面,我们打听一下跟我爸爸相关的信息,第四方面,我们在这个城市里到处散步走动,寻找那两个大工场,重点就像波历说的,找大房子。 波历说:总结得非常好。看来我的饭碗真的要丢了。 若雪说:你们看到那两个人吗? 海浪说:我注意到了,他们好像一直在看我们。 波历说:他们来了。没什么可怕的。看看他们想干什么再说。 两个本来站在阴影里的人向他们走来。这两个人看上去都挺斯文的,跟他们这些搞研究的人差不多,其中一人还戴着一副金边眼镜。 他们走到波历们旁边,对波历们鞠了一躬,相当于把斯文形象又强调了一下。可是他们说出的话却并不那么斯文,甚至很唐突。开口说话的正是那位戴眼镜的。他推了一下由于鞠躬而从鼻梁上下滑的眼镜,说:受累,打扰了,我们可以借用一下这两位小姐吗? 海浪当即就火了,他说:什么?借用两位小姐? 另一人脸一下子就红了,他红着脸说:受累,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想跟两位小姐单独谈谈,就在那个桌子那里就行。 波历说:我们都是好朋友,没有什么可保密的。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如果不方便,那就请便。 这两个人相互看了一下,戴眼镜的说:也不是不可以,我们就是怕小姐们不方便。 红脸的说:那么就这么说吧。我们其实早就认出两位小姐了。但不知道你们二位男士是不是知道她们的身份。 波历说:我们当然是知道的。 戴眼镜的说:那就没关系了。我们知道,这两位小姐一位是失踪多年的公主,一位是当红歌星,同时是大童话家的后代。我没说错吧? 海浪说:你们先说你们想干什么吧。 红脸的说:我们知道,二位小姐没有参加拍卖,也就是说没有被拍出去。但是,二位跟被拍卖的那些人的情况实际上是一样的。对不对? 戴眼镜的说:坦白地说,公主在好几年前就失踪了,现在出现在这里,不是原来的公主了吧?据我们所知,歌星小姐正在东南亚巡回演出,要连续演出一个多月,也不会忽然抽空来到这里。我没说错吧。 看来“我没说错吧”是这位眼镜兄的口头惮。 娜拉说:错不错的跟你们没有什么关系吧? 红脸的回头看了看四周,然后说: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就挑明了吧,我们可以高价买下两位小姐,也许不像今天拍卖的价格那么高,但在拍卖场外,直接交易里,也是可观的数额了。 海浪说:你们出什么价? 戴眼镜的说:五千万一位,五千万美国元。怎么样?不是我们出价,是有人出价。 娜拉一直憋着,对方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而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戴眼镜的说:价钱可以谈。还可以谈。 红脸的说:你们要理解,白天拍卖会上,那是官方出手,货真价实,相当于官窑。你们知道官窑吗?就像中国古代的瓷器那样,分官窑和民窑。官窑的真品性是有保障的。 这回他们几个也笑得止不住了。 波历咳嗽了几声,说:受累,呛着了。这么看来,你们是灰牛,是走私文物的? 红脸的脸红得发紫了。他说:这么说也不算错。 若雪说:你们走吧,我们都是非卖品。 戴眼镜的说:你们是纯粹的展品? 这回他们更笑得不行了。 这两个人还真没有商人的样子,在他们的笑声里,这两个人都显得十分的手足无措。 他们还真的转身走了。 波历说:先别走啊。我再问一句,可以买一送一吗? 他的伙伴们都愣住了。可是他们是何等样的人?马上也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笑声顿时完全停止。 戴眼镜的也不笨,他说:你的意思是,搭上你们两个男品? 他的用词“男品”不伦不类得很,可是他们几个人这回没有挑他的毛病,也没有笑。 波历说:就是这个意思。 他说:稍等。我们商量一下。 他们走到一边,讨论了一番。然后很快就走了回来。 红脸的说:如果要搭上你们两位男士,我们只出半价。 海浪说:也就是说,四个人,每人两千五百万? 戴眼镜的说:不是。是两位女士每人售价为两千五百万。 红脸的说:总共五千万。 海浪说:为什么?凭什么? 红脸的说:两位男士是没人要买的。 若雪和娜拉又笑了起来。 戴眼镜的说:你们要知道,把你们运出去不光是费用的问题,每增加一件货,每一个环节的费用要高得多,因为风险以几何级数增加。增加了两个废品,受累,我是说没用的货,(若雪和娜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受累,就是那个意思,我们的风险要大得多,出了事是要掉脑袋的。每个环节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掉脑袋。 红脸的说:全世界搞走私的都是这样的情况。 波历说:我们也要考虑考虑。 戴眼镜的说:没问题。 红脸的说:快走。 这两个人说走就走,弄得波历们莫名其妙。 但是,他回过头去,就明白了。 两辆警车急刹车,就停在了他们旁边。警察一下车,就叫喊着“站住”,向那两个人追去。 这两个文质彬彬的人竟然跑得比兔子还快。看来他们也是久经考验的了。 第217章 探索 (时间:14年7月2日) 转眼间,他们在这个半湾大酒店已经住了十五天了。把记载和追述的日期放在十五天之后,当然是有理由的。 每过一天,他们的心情越是三焦,焦急,焦虑,焦躁。大拍卖日他们还怀着满满的希望,娜拉总结了可以引向逃离目标的线索。 可是这些线索一条接一条地断了,他们的希望被撕成了一条又一条的碎片,在这个城市的海风里飘着,散开。 那天晚上,在大酒店前面拐角处,他们本来又增加了一种新的逃离可能性,即那场关于官窑民窑和买一送一和通过走私途径出走的讨论。可是偏偏警察来了,那两个文质彬彬的人仓皇逃走。 警察对波历们倒是很客气,那个领头的人还点头哈腰。并没有询问什么,更没有把波历们带到局里去做笔录。 他们沿着酒店的一边向树林的方向走去,即向着他们昨天晚上从公园酒吧走来的方向。 娜拉说:这些警察好像认出了我们,我是说我们新的身份。 波历说:我们到这里的当晚,在商场里也遇到了警察,他们同样对我们很客气。当时我还觉得奇怪,感觉自己在做梦。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若雪说:我当时也很惊讶。看来他们真的把我看成那个安妮.安徒青了。 海浪说:也许这个警官也认出了娜拉的杰妮弗公主身份。 若雪说:可惜了,那两个搞走私的人本来会是我们最方便的一条出路。 娜拉说:我看他们身手敏捷,看来是跟警察玩老鼠捉猫游戏的老手了。他们不一定会被警察捉住。 海浪说:对,也许哪天他们又会在酒店外等着我们。 这么说着话,他们远远地看见了那个湖。 但是他们并不是直接到了湖边。显然跟前一天走的路线有偏离。他们看到的湖是在一些树的缝隙里反射着月光和灯光的。在他们和树之间,还隔着一片场地,一片有桌子椅子的场地。 这是怎么了?娜拉和海浪同时叫了起来。 波历也想这么叫的,可是被他们的叫声抢了个先。 若雪说:这不就是昨天那个露天酒吧吗? 海浪说:没错。错不了。 确实没错,就是那个公园酒吧。可是这里只有月光,唯一的灯光从树的缝隙里透过来了,也就是说来自湖边散步道。酒吧的露天场地和室内是漆黑的。 若雪说:难道我们来早了? 波历说:那个角落里有两个人。 准确地说是两个人的黑影。他们是背对着酒吧建筑坐着的。 他们朝这两个黑影走了过去。 一个黑影转过了头来。娜拉叫了一声“啊”。 不能说娜拉胆小,而是那张脸实在是有点夸张,丑得夸张,老得也夸张。是一个长着中国语言里称为地包天的突出的下巴的老头,在月光里发亮的秃顶周围长着稀稀拉拉的白发。他的一只手显然位于坐在他腿上的女子的衣服的下方。 最让波历吃惊的是,那个跟他一样看着树林缝隙里的湖的方向的女子长着红头发。 这个老头说:你们要干什么? 波历说:是晚亭吗?艾晚亭? 他说:什么晚亭? 那个女子转过了头来,马上又转了回去。波历松了口气。这个女子很年轻,甚至是介于成年和未成年之间的那种年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是艾晚亭。 波历说:受累。打扰了,这家酒吧今天不营业吗?还是我们来早了? 这个老头说:不知道。我们只是经过这里。 他们沿着湖边向巴洛克教堂的方向走去。 教堂里有一帮年轻人高声谈笑着走出来,好奇地看着他们,并且有所讨论。显然,他们也认出了若雪或者娜拉另外的身份。 教堂里没人。可是那个小门后面的赌场却特别热闹。他们在里面转了一圈,没有见到阿尔贝特和施图姆,也没有见到其他熟人。这里的人沉浸在他们的游戏里,看他们的眼光基本上属于那种一扫而过的性质。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的希望气球一个接一个地破灭。 他们白天黑夜都去过那个公园酒吧,也试着在夜深之后去过。可是这个酒吧显然是停止营业了。 他们接连几天在晚餐后走到酒店前那个拐角,还要了饮料,在那里坐了很久,接连几天都在那里坐上几个小时,可是那两个文质彬彬的走私商没有再出现过。 酒店经理对他们却是一天比一天热情,见到他们就加快脚步向他们走来,对他们弯腰鞠躬打招呼。第四天的时候,他们吃完早餐下来到了大堂里,他干脆就站在电梯口对他们鞠躬问好。然后他对若雪说:安徒青小姐,可以问一下你们打算住到哪天吗? 若雪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问候。她说:我们还没有想好。怎么,有问题吗? 这个经理的笑容一下子变得特别的真实,从原来客气的笑变成了由衷的笑,从心里出来的那种。他说:没有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我是说,你是决定续租了吗? 若雪说:是的,想多住几天。需要办续租手续吗? 经理说:不需要,不需要,你是信用卡结算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娜拉说:请问,你们这里,我是说研究院,有几位总监? 经理说:有三位院长,七八位总监吧。你们找哪位? 娜拉说:名字叫不上来。是男的。 经理说:基本上都是男的,只有一名院长和一名总监是女的。 波历说:年龄看上去七十左右。 经理说:院长和总监,年龄都比较大。具体我不清楚,我只管这个酒店。而且他们很少到酒店来,除非参加什么重要会议或者活动。我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都是管什么方面的,更不知道他们的具体年龄。 若雪吩咐过她或者说安妮.安徒青的那两个保镖,说不需要他们也不允许他们跟着,尤其是走出酒店后,绝对不许他们跟着。她说:你们都看到了,我现在跟这几个朋友在一起,安全是有保障的。 这两个保镖不得不听她的。他们只是每天都在酒店大堂里见到他们。 这几天,他们提出不要再把早餐送到我们的房间里。商量下来,他们决定到顶层圆形餐厅吃早餐。而且尽可能慢慢地吃。大家的看法是,圆形餐厅是贵宾餐厅,如果有参加拍卖大会的人住在他们的酒店,应该多为贵宾,在圆形餐厅里,他们有更多机会接触这些人。 第218章 消失的男子 (时间:14年7月2) 拍卖会后的第一个早晨,他们7点半就进了圆形餐厅。 圆形餐厅里空空荡荡的,就连站在电梯口以“欢迎光临”的口号欢迎他们的,也只有四个服务员,两男两女。 取餐时,波历问一名女服务员,这个餐厅什么时候开饭。她说:6点半就开饭了,如果贵宾有需要,比如说要赶航班,随时打个招呼,可以提前在任何时间到餐厅用早餐。波历又问她,今天有没有客人在我们来之前用过早餐的。她惊讶地看了看波历,但仍然很有礼貌地回答说:没有。一般客人都是在8点半以后才来。 他们等到8点半,又等到9点半,最后他们已经吃不下什么了,波历喝多了几杯咖啡,都有些恶心了。 终于在9点半左右,有客人进来。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年龄显然大于男的,看上去不像是情侣。 在他们取餐的时候,海浪自告奋勇地去自助餐台那里,跟他们搭讪。 海浪回来后说,他问了他们,他们说是到这里来出差的。海浪问他们待几天,他们警惕地看着他,问他到底想知道什么。他再问他们是坐飞机来的吗?那个年轻的男子说,出差当然是坐飞机来的。他还问,从这里到机场怎么去,可以订车吗?那年年轻男子还想说什么,那个年纪大的女人叫他别理海浪。 他们吃饭时,还向波历们这里看过来,显然觉得波历们这几个人有点奇怪。 一直到将近十点半的时候,有一个五六十岁的男子单独来进餐,他一进来就多次向波历们这里看过来。娜拉说:我对这个人有印象,他肯定是参加昨天的拍卖会的一个。我们走出自动扶梯的时候,他走在我的前面,回头看过我。我们跟阿尔贝特和施图姆说话的时候,他还回过头来看我。 波历说:那就你去跟他聊聊。 娜拉跟这个男人聊了很久,至少有半个小时左右。回来后,她说:这个男人来自英国。她跟他说昨天见过他。他说他也见过她。她问他昨天有没有买到什么。他说他就是来凑热闹的,当成旅游,本来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他对娜拉说,他觉得她像一个人,后来他问了别人,别人也说娜拉应该就是那个人。然后他问,可以叫她杰妮弗吗?娜拉对他说,叫她什么都可以。她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说,如果她愿意跟他走,他可以给她很多很多钱,让她过上世界上最豪华舒适的生活,那生活不会比斯堪纳的公主差,她要哪个宫殿,哪怕是王族所有的宫殿,他都可以给她买下来。这样,她可以不像当公主那样整天被媒体和狗仔们包围着,过着自由自在不受干扰的生活。如果她哪天想到斯堪纳去当公主,也可以,条件是在他那里生活满两年。只要她答应这些条件,他们俩今天就可以签一个合同。 她说,从一开始,这个男人就认定她也是在这里转了基因的假公主。他很奇怪她竟然没有被拍卖。他说,他来这里之前就听说了,这里除了官方做的克隆的或者转基因的假人,也有民间制作的。他直截了当地说,他认为她就是民间产品,否则她不可能这么自由地坐在这里吃早餐。 她问这个男人,怎么离开这里。这个男人说,很简单,坐飞机走。他甚至可以包机。她说,既然你认为我是一个赝品公主,你把我带上飞机没有问题吗?他说:凭他的关系网,不会有问题的。只不过娜拉还需要化妆一下,尽量少说话,因为娜拉的美国口音太重。他马上就可以给她搞一本护照来。其它问题都由他来解决。 娜拉对这个男人说,可不可以把这几个朋友一起带走。这个男人说,那不行,虽然他在这里有过硬的关系,但是,要带走一个人有办法,要带走两个人不可能,带走四个人绝对不可能。娜拉对他说,她可以考虑他的建议,但希望至少要带一个朋友一起走。那个男人说,这真的不行。她说,那她也要跟她的朋友们商量一下。 娜拉说,这个男人很高兴的样子,把他的房间号告诉了她,并且说,他现在就到他的房间里去等她。 在娜拉向他们叙述这个过程的时候,波历看到那个男人已经离开了他的座位,消失在电梯里。 波历说:你做得很好。我们走一个算一个。也许接下来我们还会找到别的机会。 海浪说:对,我支持。而且你如果跟着这个家伙走了,也可以想办法把有关的信息告诉我们。 娜拉说:我还是想跟他再跟他商量一下,哪怕我能带走一个人也行。如果真的一个也带不了,我真的不想一个人走。 在娜拉看着波历的眼睛里,有着那种波历熟悉的似水柔情。 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如果她带若雪走,或许还有些希望。她如果带着一个看上去跟她年龄相貌都相当的男人走,没有一个男人会同意的,更别说是怀着这样目的到这个地方来的男人,更别说还要冒风险了。 波历说:反正,我的看法是,我们的命不仅仅是我们的,尤其在经历了昨天的拍卖会后。我认为,能走一个是一个,你能走就好。你先到他的房间里去看看吧,随机应变。 娜拉说:你们不跟我一起去吗? 海浪说:我觉得我们应该陪娜拉一起去,我们不进那个人的房间。如果发生什么事情,也可以及时救援。 若雪和波历都表示同意。 娜拉说,这个男人说他的房间号是5348。海浪说,那应该在我们同一个楼层即五层。我们的房间号是5101,我们所在的左翼都是51打头的。从大堂中间的电梯上来,见到的位于酒店正面的房间号都是52打头的,那么35打头的房间号应该在酒店的右翼。 走出电梯,他们就向五层右翼走去。向左拐,没走多远,就是5348号房间了。 房间门口停着一辆保洁的推车。5348号房间的门是开着的。 难道这个人要退房了?若雪说。 他们在距离这个房门不远的地方站着,娜拉独自走了过去,进了房间。 她很快就走了出来。叫他们过去。她的神色很紧张。 房间里有一位保洁女工正在打扫。娜拉说:我问过了,她说这个房间一早就退房了。 波历问这个女保洁,这里的人是什么时候退房的。她说她也不知道,就接到通知让她来打扫。 走出这个房间后,海浪说,快,我们到前台去。 他们都明白了,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电梯那里,一到大堂,他们就向前台走去。波历对那微笑着跟我们打招呼的酒店经理点了一下头,他们几位连点头都没顾得上。 大堂里有几个人,是刚从大堂旁边的大众早餐厅里出来。 前台前一个人也没有。 娜拉问站在前台后面的一个女孩子,5348号退房了吗?那个女孩子说她看一下。她看了一下电脑说:5348号昨天晚上就退房了。波历问娜拉,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娜拉脸胀得通红,说:我问过他的名字。他说你就到5348号来找我就行。波历又问那个女孩子,5层右翼53打头有刚刚退房的吗?那女孩子说,你们等一下。我问一下。过一会儿,一个年轻男子跟着这位女孩子走回来。年轻男子告诉他们说:5层昨晚都退房了,只有你们的5101房没有退。 都退房了?娜拉叫了起来。那个年轻男子和善地说:是的,所有房间都退了。你们找谁?娜拉说:不知道。那男子说:不知道找谁?他还是很和善,因为他知道酒店经理对他们特别和善。 酒店经理也走了过来,问他们:安妮.安徒青小姐,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若雪说:我们刚才遇到一个人,我们觉得他可能是骗子。他说他住在5348房。可是这里你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5层的房昨天晚上都已经退掉了,除了我的房间。 经理说,是的。你们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吗? 娜拉绝望地说:我问过他了,刚才我在顶层圆形餐厅问过他的,他不告诉我他的名字,就让我到5348房去找他。 经理说:这个地方有不少骗子,真的要当心。 接下来,他们走遍了大堂的各个餐饮场所和小商店,没有找到那个人的踪影。 他们再次回到五层。那位保洁女工的车停在了另一个房间门口。但5348房的门仍然开着。他们走了进去,房间以整洁的面目呈现在我们面前。 波历说:算了,别找了。 若雪说:又一个骗子?那他跟娜拉扯那么多为的是什么? 娜拉说:是啊。而且圆形餐厅不是任何人都进得了的。这实在是莫名其妙。 若雪说:太诡异了。 海浪说:我们在这里都经历了无数的诡异了,多一个也不稀罕。 娜拉说:不光是诡异吧,如果光是诡异倒也简单了。说不定那个人就是个便衣警察,是来摸我们的情况的。 海浪说:是啊。我们在这里又经历了许多说不清楚的事情。走私贩,忽然歇业的公园酒吧,艾晚亭,她拿来的钱包,她的不再露面。 波历说:艾晚亭不像是阴谋的组成部分。我倒是挺担心她的。 若雪说:我们在这个酒店里住得好,吃得好,可是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的。我总觉得越住越提心吊胆。 波历说:没错,我们不可能一直这么住下去。但是我们又能到哪里去呢?如果我们换一个酒店,反而暴露得更明显了。 海浪说:反正我们是暴露着的,我们就当自己是放在砧板上的肉,明摆在这里。如果我们被观察着,我们在明里,他们在暗里,就让他们观察吧。想抓我们早就可以抓了。随时都可以抓。 娜拉说:对,我们还是要抓紧时间寻找出路。我们就正大光明地找,到哪一天他们要把我们抓起来再说。 波历说:争取在他们把我们抓起来之前找到出路。 第219章 邮轮远去 (时间:14年7月2日) 就是怀着这样的心理,他们寻找着,等待着。 拍卖会后的十五天里,他们时而在顶层圆形餐厅,时而在底层普通餐厅吃早餐。在餐厅里,他们散坐着,也就是说,他们四个人分别坐在不同的地方,尽可能离其他坐着就餐的人近一些,边吃边喝边注意倾听,倾听其他人说话的内容。他们也不时地跟一些客人和服务员搭讪。 同时,如上所述,他们经常在门口拐角那里坐着,几乎每天都去公园酒吧那里转一下。 但是他们一无所获。 酒店里的客人每天都有退房离开的,每天都有入住的。离开的明显多于入住的。 他们在这些客人里没有遇到一名参加拍卖会的。 在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走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他们走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里没有任何特别大的房子。他们的酒店是这座城市里最大的建筑物。当然,他们想到了各种可能性,比如由四条马路围着的建筑群,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是很多普通居民的住房和商店,但或许会是障眼法,也就是说,表面上是民居,其实民居只构成外壳,里面包着一个大院子,就像海浪到过的院子那样,院子四周的房子实际上构成一个两个大工场。 凡是有门可以驶入汽车的,有小巷可以走进去的地方,他们都往里走了,但结果证明,里面虽然有大大小小的院子,有的可以停车,有的通向民居或者商店的后门,但没有一片建筑方块群里有海浪到过的那样的院子。 终于要说到今天即追述的日子了。 今天,他们重新走进了波历和若雪从桑拿出来,穿过马路直接走进去的那个大商场。 商场里很热闹,完全不像他们熟悉的中国那些在电子商务时代变得冷清的购物场所,有那种小时候才见得到的那种实体商场的热闹,甚至可以用人流拥挤,人声鼎沸来描述。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里说的是那种注意,即邮轮上的人见到杰妮弗公主或者酒店门口那些人见到安妮.安徒青那种轰动的注意。注意的人投向他们的是一种正常的注意目光,即带有性或者欲望的性质的目光,或者带有欣赏性质的目光。比如一些男人回过头来再回过着来看娜拉和若雪的目光,或者一些女人看波历的目光。波历感觉得到,现在走在马路上和在这个商场里或者其它室内场所里的人们,已经不再是那些天的那些人。他们或者就是这个城市的居民,这个岛的居民,或者就是来自世界其它地方的游客。如果是这个岛的居民,他们孤陋寡闻大概是可以确定的,不一定知道公主失踪事件,也不一定是歌迷。 就像反复经历过的那样,他们又来到了一个新的夹层里。或者说平行空间。 唯一打破这种夹层现象的,是那个黑人保安。 他认出了波历们。他喊着:是你们! 他显得很激动。 波历说:受累。是我们,我们那天没有付钱,今天来补交钱。 他茫然地看着他们。 波历干脆说:你们经理在吗? 他找来了商场经理。这个经理也是一个打破夹层现象的人,因为他也认出了波历们。他说:安徒青小姐!太好了!实在不好意思,那天我没有认出你来。我后来才听说的。那天要不是少校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我有竟然有这样的荣幸。 若雪说:受累,应该是我们道歉。我们那天拿走了你们商场的服装,但是太匆忙了,没有付钱。我们今天是来付钱的。 经理说:不存在!不可能!像你这样身份的客人怎么可能拿走我们的服装呢?如果你真的拿了我们的商品,那是我们的荣耀。你们几位可以随意挑选,我们全部赠送。你们等一下,我有少校的电话,他说了,如果再见到你,一定要跟他打个招呼。 他走开了,他们跟黑人保安打了招呼,就直接向后门走去。 说实在的,波历当时的心跳是加剧了的。 少校?就是那天在商场里对我们点头的军官?若雪说。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 波历说:那我们走快点吧。 他们走出了一段路,并没有什么动静,没有军车来,更没有人追来。 他们走得很急,进了一条小巷,又拐了个弯。若雪叫了起来:我们回来了! 是的,他们走到了一条死胡同里,就是那天有人从那门里出来,他们被泼了一身水的那个地方。也就是他们那天走进去的那个妓院。 这几天,波历也刻意注意过,但是在这个城里几天转下来,他和若雪都想不起来那天的那个妓院在哪里了。可是今天从同一个商场的同一个后门出来,七拐八弯,忽然就来到了这里,而且同样是这个妓院的后门。 而且,那个门是开着的。 波历说:进去看看? 若雪说:好的。 那天,他们在这里遇见的是妓女,但都是善良的人。 他们四个人从后门进去,从前门出来。应该是白天的缘故,妓院大厅里没有人。可能晚上才开始营业,波历想。他只是想着,他们几个人从商场后门出来后都没有说过话。 他感觉他们这是在往回走,好像是踩着记忆又走了一遍。从妓院出来后,他们才恢复了讨论的功能。 海浪说: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神奇的商场和妓院? 若雪说:是啊。也可以说是神奇的。原来那天带队搜查商场的军官是个少校,看来他见到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对我们很客气,完全没有盘问。 波历说:也许他真的是想再见到你,没有别的意思。 娜拉说:我觉得那个经理也不像有别的意思。 记忆的路好像有自动导航的功能。他们说着聊着就来到了海边。他们是到了海边才想起来到了海边的,至少波历感觉如此。 这几天,他们都只是远远地看到过大海。但他们一直没有真正走到海滨来。也许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也许】他们都意识到了,只是没有说出来。反正走着走着看到前面的海滨风光,他们就拐弯了,或者掉头了。 这里已经没有绿衣军人了,堤坝上没有,堤坝下和台阶上下也都没有。只是在远处,在码头那里,还有一些浅绿色。也是在那里,仍然停着两艘邮轮。左边这艘邮轮即他们住过几天的那艘前面停着一辆大巴,右边那艘前面甚至停着两辆,另有一辆正在驶向那里,缓缓地停了下来。许多人正从那几辆大巴里走出来,向邮轮走去。 当兵的都撤走了,娜拉说。 邮轮那里还有,若雪说。我说的是我们的那艘那里。另一艘邮轮那里好像倒是没有当兵的。 不是说邮轮就是固定在那里的吗?娜拉说。 难道两艘都是固定在那里的吗?难道娱乐生意好到了这个程度?若雪说,那一艘邮轮好像生意更好。 是你?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这个声音是在他们的侧面发出的。 这个女孩子从波历的后面绕到了波历的前面。跟着她露出脑袋来的还有一个女孩子。 波历说:哎,是你们! 他叫了起来。找了这么多天,除了那天在圆形餐厅里娜拉与之搭话的男人,他们就没有找到第二个在拍卖会上见到过的人。可是在他们已经放弃了之后,在他们不经意地穿过历史上的商场和妓院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地走到海滨来之后,她们就忽然出现了,而且她们还先认出了波历。 对,是她们!若雪叫道。娜拉和海浪也叫道:是她们! 他们都认出了她们,那两个在g厅里在我们旁边一度笑得直不起腰来其中一个甚至笑跌在地上的女孩子。而第一个绕到波历的侧面提出“是你?”的问题的就是笑跌在地的那个。 第二个露出脸来的女孩子问:你们在找我们? 波历说:是啊,这些天你们都住在哪里? 第一个露脸的女孩子脸都发光了:你在找我?还是找她? 第二个露脸的女孩子说:我们就住在邮轮上啊。 邮轮上!波历恍然大悟了。 第二个露脸的女孩子:受累,我们来不及了。拜拜! 第一个露脸的女孩子一脸的无奈,她说:我叫伊丽莎白。拜拜! 她跟着第二个露脸的女孩子跑了,她们飞快地奔下台阶,飞快地向海边奔去,方向是右面那艘邮轮。 若雪说:弄了半天,他们住在邮轮上。 娜拉说:也许许多参加拍卖会的人都住在船上。 海浪说:我们应该到那艘邮轮上去看看。这艘不能去,不等于那艘也不能去。 波历说:好,我们去试试。 他们走下了台阶。向右面那艘邮轮走去。 走了没多远,那三辆大巴都开走了,鱼贯地开上了斜坡。 又走了没多远,娜拉叫了起来:怎么船板升起来了?难道这艘船要开走。 他们向右面这艘邮轮奔去。 距离还有五十来米的时候,这艘邮轮真的离开了码头。 他们又奔了四十来米,邮轮跟他们之间的距离仍然是五十来米。也就是说,邮轮离开码头已经有四十来米了。 那两个女孩子站在船舷上,向他们挥手。 波历叫道:停下来!让船停下来! 也不知道她们是否听得到他的话。但她们看得到他在叫喊。一个女孩子转身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出来了。她出来的时候,她们俩跟他们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一百米。 她们挥着手,他们也挥着手,他们挥着手看着这艘邮轮远去,然后完全把屁股对着他们,再然后连头带屁股地消失在了山壁的遮挡之外。 海浪气喘吁吁地说:幸运和不幸之间,距离是五十米。 若雪气喘吁吁地说:然后会变成一百米。 第220章 酒店后别有洞天 (时间:14年7月2日) 他们失望地走上了堤坝。他们真的很失望。波历是这样,他知道他们同样如此。 可是他说:没关系。当年汉僧取经要经过八十一难,我们大概一半还没有经历到。 娜拉说:既然到了这里,我们沿着海滨的这些房子再走一遍吧。 大家都同意了。海滨的这些楼群方阵,每一个他们都探索过其三面,惟沿海的这一面还没有。于是,他们先往北走,一直走到山壁前,即左面下方是游艇码头,右面是城市的尽头的地方。那里再往北就开始上坡了。坡上都是别墅,也就是说都是不小的、但也不像他们期待着的那么大的房子。那些房子那里他们这几天里也都去过了。他们掉头往南走。凡是开着的或者进得去的门,他们都进去了。 一家卖画的小店,他们进去后一直走到过道尽头。老板娘问他们找什么,海浪说找厕所。老板娘说出前门左拐就是公共厕所,有标志的。说话间波历已经推开了过道尽头的小门。小门里是一个堆满了画的储藏室。他说:受累。他们就走了出去。 有一家咖啡馆,他们坐下点了饮料。海浪单独往后面走去。回来后,他说:后面倒是有个院子,但是是一个很小的院子。 他们就这么走着,就走到了右面即西面是货轮码头的地方。再往前走,拐了个弯,他们就到了基因河畔,已经看得见河对岸他们熟悉的那些建筑物了。 波历说:不能再向前走了。 大家都同意。确实,再往前走,即使基因河的这边没有人,但如果他们被河对岸散步的人看见,也是不好的。 其实再走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他们的左面已经完全是山壁了。 当他们回到他们的大酒店前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 没有人说什么,他们就沿着酒店的一侧,即他们那天从公园酒吧走来的那一侧,继续向前走。 到了酒店一侧的尽头,波历说,我们就从后面绕酒店一周吧。 其实绕酒店一周的散步他们已经进行过两次。这一周不小。酒店正面的宽度约有300米,深度即一侧的长度大概有150米左右,后面凹进去的花园深度大概有100米。凹入的花园里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有一条小道绕场一周。他们之前经过的时候都没有往里走,原因可能是觉得那里面比较单调,别说喷泉了,连小道旁边的长凳子都没有。 波历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拐进这个凹入花园旁边的小道的,他们也就顺其自然地跟了过来。他们四个人已经有了高度的默契,谁走在前面转向哪个方向,其他人就会自然跟进。 可是,奇迹出现了。就跟这里的许多奇迹一样,出现得无声无息。 他们才往里走了十来米,他们眼前的花园一下子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墙壁。那墙足有十来米高。 天哪,若雪叫了起来。 他们所有人的心里应该都在这么叫着。 娜拉说:又是障眼法,无所不在的障眼法。 波历用手掌拍了拍墙,墙掌合作发出啪啪的声音。他说:是山墙,厚实的水泥墙。 墙很高,完全就是墙,没有别的,也就是说,一扇窗也没有。 他们走到中间位置时,看到了一道光线。如果不是天已经黑了下来,这一道细细的光很可能会被他们错过。 娜拉推了一下,那道光线发出吱呀的声音。 娜拉推开的是一扇门。 门里是一条笔直的过道。灯光是从过道里溢出来的。 穿过这条过道,是一条横向过道,他们向左拐去。 走不多远,右边有一扇门。 他们从这扇门里走了出去。 他们进入了一个大的方方正正的院子,估计有五六十米见方,也就是说,长五十到六十米,宽也是五十到六十米。围绕着院子的是三层楼的建筑物,总高度十米出头一些。四面,所有的窗子里都亮着灯光,底层地面与墙的夹角和楼顶边缘都围着一圈led灯,把这个大院子照得如同白昼。院子的一边,也就是正对着他们的那面,停着八辆车,两辆大车,六辆小车。 你怎么啦?波历听见若雪的声音在他后面响起。他回过头去,看见的是发呆的海浪。他站在他们走出来的门口,一动不动地站着。 魔怔啦?若雪又说。 海浪像是正从一个梦里醒来,说话都语无伦次了:是,是的,这里是。是就这里! 娜拉说:这就是你多次来过的那个院子? 海浪说;就是这里。每回我从汽车里下来,看见的就是这个地方,绝对错不了。 波历说:也就是说,这就是制造全人体转基因特殊人物的地方? 海浪说:对,你们看见吗?这里四面各有一扇门。他们每次都带我走进右面中间的那扇门,进入一个房间。我和这里的几个同事一起看一些人的视频和照片,然后他们会把那些人叫来,跟我们谈话。我的任务主要是对比图像资料和实物也就是人,提出和讨论如何改进,也就是怎么让他们更像视频和照片里的人。之所以要我参加跟实物人谈话,主要是为了如何让他们更神似。也就是说,光形似是不够的。我接下来的任务是回到河对面我们的海底实验室后,跟我的同事们一起进一步研究基因方面的改进方案。 波历说:你进的是右面那扇门,面对的是被转了基因的人。那么,如果是从左面的门进去,那里是不是有可能是制造克隆人的地方? 海浪说:完全有可能。我当时也很疑惑。有几次我来的时候,院子里有不少人。有一次所有院子里的人都是从右面的门进出的,另一次院子里的人则都是左面进出的。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是监狱里的放风。只是放风的时间不一样,进出的门也不一样。那次,我从右边的门出来,左面的门正好打开,涌出来很多人。我当时愣住了,因为我见到了一个我刚在右边房间里谈过话的人,而我出来的时候,他还在那个跟我谈话的房间里,这里的同事还在向他提一些问题。当时我想,难道他们用同一份基因制造了两个人?而且都养在这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可能那天从对面那扇门走出来的,并不是转基因人,而完全可能是克隆人。 娜拉说:这可能是他们两边分时间段放风的原因,怕搞混了。 波历说:海浪,我跟你说过,在二区的时候,我们亲眼看到我们的区长阿尔贝特从一个海滩上的小房子里被爆炸的细胞激流冲出来,死在废墟那里,然后又来了一个阿尔贝特,用一把激光枪,亲手让这具他自己的尸体消失。我们认为是他制作的替身,还有其他几个人也死在细胞大爆炸里,我们一直猜测是克隆出来的。而他就是到岛上来的两个最早克隆出人来的人之一。如果说,真正大的克隆工场在这里,那你看应该怎么解释二区的克隆小工场呢? 海浪说:那完全可能是克隆人,那个阿尔贝特可能是在干私活。是否有上面的批准就不知道了。反正在你们二区他是老大对不对?那天那两个走私贩子不是说有官窑和民窑之分吗?这里看来还真有一些人,他们掌握了克隆或者转基因的关键技术,在业余时间里干一些私活,为了赚钱。至于阿尔贝特克隆他自己是为了什么,那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若雪说:那上面有人在看我们。 他们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三楼有一扇窗开着,有人探出头来往他们这里看来。 娜拉说:好像是那个总统哎。 也许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大,虽然她说的是汉语,也许那人不一定听得懂,但应该知道娜拉在说他,而他们都在看着他。那人缩了回去,那扇窗关上了。 但就这一会儿功夫,四面都有窗子打开了,很多人探出头来看着他们。有人甚至吹起了口哨。还有人在叫喊。叫喊的人有点多,距离有点远,听不清他们在叫什么。 院子那头,跟他们走进这个院子的门正对着的那扇门打开了,一位高雅的女士扭 动着向他们走来。 这位女士居然穿着中国的特色服装,一件一侧开衩的旗袍。 她走到他们面前,严肃地行了一个欧洲古代宫廷的那种屈膝礼,说:主人说有贵客到来,让我请各位进去坐坐。 他们相互看了看。波厍想,主人?主人是谁?这件事更有趣了。既然进了虎穴,我们何不深入一下?是吉是凶再说了,随机应变就是。 他们四个人已经有了一眼就通的灵犀。娜拉和若雪同时说了话,虽然说的话不一样,但意思是一样的。若雪说的是:好啊。娜拉说的是:请你带路。 第221章 待客之道 (时间:14年7月2日) 这位女士带着波历们到了一个房间门口,推开门,说:各位请进! 还在过道里走着的时候,波历就闻到了各种菜肴的香味。门一推开,那浓烈地涌出来的香味简直让他醉了。他的超级嗅觉告诉他,房间里放着的都是绝品的菜肴。他的肚子顿时咕咕地叫了起来。 也许是受他的影响,他听见了另外三个肚子的叫声。他这才想起,他们饿了一天了,中间只喝过一杯咖啡。 他们踏进这个房间,听到两个人的声音,都发自左侧。 一个声音说:天降贵客,欢迎之至! 另一个声音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他们都愣在了那里。 发出第一个声音的人,文质彬彬,谦逊朴实地微笑着。 发出第二个声音的人,说话时耸动着鼓鼓囊囊的大胡子。 第一个声音说:听说你们要来,我们准备了一桌简单的酒席,不成敬意。 第二个声音说:都是老朋友了,过来吧,还等什么呢? 他们相互看看,然后仍然面对这两个坐着的人。这两个人面对着他们,坐在一张大圆桌的后面。圆桌上有一个玻璃转盘。但转盘上是空的,桌子上也是什么都没有。 若雪说:我们是老朋友? 娜拉说:你们认识我们? 海浪说:你们知道我们要来? 波历说:我们还真饿了。可是酒席在哪儿呢? 发出第一个声音的文质彬彬的人说:不急,不急,总得有个开场白吧。也许我们还没有正式介绍过。我是本区即四区区长、第四研究所所长施图姆,相当于这里的地主。这位是二区的区长兼第二研究所所长阿尔贝特。 大胡子阿尔贝特说:对不对?我说我们是老朋友,没错吧。坐吧。 娜拉说:坐就坐。 波历说:好,两位区长亲自招待我们,那是再好不过了。 久经考验的他,实话实说,感觉到腿肚子有要抽筋的感觉。他相信他的几个小伙伴情况也差不多。虽然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出紧张的表情,在他的脸上当然也一样。 不管他们面对的是真人还是假人,或者说,不管他们在这两个人眼里是什么人。他们围着圆桌坐了下来。波历坐在阿尔贝特的左面,海浪坐在施图姆的右面。波历的右边坐着娜拉,海浪的左边坐着若雪。 施图姆说:这就对了。好客的主人最怕的是客气。 他拍了拍手。 他们身后的一扇门开了。从那里走出一串女孩子来。一串穿着拍卖会时酒店门口拉拉队服装的女孩子,红白相间,超短裙。她们每两个人推着一辆送餐车,前面的推车上放着的是杯盘餐具和酒水,后面的餐车上放着的是菜肴。真的是精美的菜肴,她们依次把餐具、酒水和菜肴放在我们面前。 波历注意到的有两点。一点是,这些女孩子没有在两位区长面前放下餐具,而只放了杯子。而在他们四个人面前放的是全套。另一点是,他竟然见到了艾晚亭。她是这些女孩子中的一位,而且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两位之一。 艾晚亭并没有看波历。一眼都没有。她好像也没有看波历的伙伴们。她的眼睛里只有她面前的桌子和手里拿起然后放下的餐具。 难道又是一个“大波”版的、第二个红发的艾晚亭或者玛丽亚娜? 可是波历很快想通了这个问题。因为,其他女孩子都看过波历,而且还都看了几眼,每一眼的时间都在0.1秒以上1秒以下。惟独她艾晚亭一眼都不看他。 所谓负负得正。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居然有想要笑的心情。当然他没有笑出来。 施图姆说:不好意思,我们之前并不知道你们会来,所以我们都吃过了。你们尽情吃吧。 阿尔贝特说:怎么,几位还有些不好意思吗? 施图姆说:可以理解,我们只见过这么几次,你们会想,为什么会招待我们。其实在教堂里和酒店二楼拍卖会上见面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几位的身份。 波历说:然后你们知道了? 阿尔贝特说:受累,我们是有眼不识贵人。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一位是公主,一位是是大红大紫的歌星和大童话家后人。至于两位先生,我们想,既然能跟两位大美女出双入对,当然不是凡人了。我们不是记者,不该问的不问。 波历感觉得到,娜拉、若雪和海浪的心情都松了下来。她们甚至有要笑的意思。娜拉甚至拿起了她面前的红葡萄洒杯。波历的心也从嗓子眼那里降落了下去。或者说,他重新听到了他的心跳。 施图姆说:各位贵宾的面前,几个不同的杯子里已经倒上了各种酒和饮料,红葡萄酒,啤酒,水,橙汁,你们随意,想喝什么就拿什么杯子,我以此间地主的名义建议,我们先干一杯,为了我们有幸再次相遇。不是有一句话吗,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阿尔贝特说:随便吃。想吃什么吃什么。 波历看她们几位都转着转盘,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他想,也别想得太多了。接着看吧。 施图姆说:各位找到这里来,应该是偶然的。可我们早就听说各位这几天好像一直在找什么。我们在这里是管事的,愿意回答大家的任何问题。 他这么说,波历的心反而又往下降落了一些。他听到的他的心跳声已经接近于正常的频率。 海浪说:受累。我们可能是好奇心大了一些。总觉得这里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我们知道拍卖会上拍卖的是什么东西,那是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科技成果的体现。我说得没错吧? 阿尔贝特搓着手说:说得好。太对了。 海浪说:我们总想参观一下制造这些伟大的科技成果的地方。没想到今天误打误撞到了这里。 施图姆说:说得对,这就叫有缘。直接说吧,这里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科技成果诞生地。简单地说,一对一地转基因和克隆世界名人,工场就是你们坐着吃饭喝酒的这个地方。 阿尔贝特搓着手说:真的是伟大,对不对?你们了解了这些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娜拉说:我们只是好奇。了解了也就行了。我们知道这些事情有保密性质的。这些我们当然明白。 阿尔贝特:当然当然,你们当然明白。吃完这顿饭喝完这些酒你们就更明白了。 海浪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施图姆说:你们听说过断头饭吧?在你们中国古代,死囚上刑场前有这个传统的对吗?那是多么美好的传统啊。 他和阿尔贝特都笑了起来,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 娜拉说:你们对我们做了什么? 施图姆说:不能这么说。我们是好客的主人,娜拉小姐,还有这位珊德拉小姐,这位波历先生,还有这位克里斯先生,我们好酒好饭的招待你们,话不能这么说。我们真心实意地为你们准备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断头饭,绝对无毒。绝对的。 波历想要站起来,可是他发现他站不起来了。不知道他坐的椅子上有什么,反正是把他整个人,从臀 部到背部都粘住了。 他的同伴们显然也在努力着。 阿尔贝特说:别白费劲了。 他拍了拍手。 八名彪形大汉走了进来,他们每个人身后站了两位。 施图姆说:我们的人已经跟了你们几天了。你们只要告诉我们,你们在找的是哪些人,或者说你们的后台是哪几位,你们就可以活下去。 阿尔贝特说:娜拉小姐,如果你可以告诉我们,你在找的是哪位总监,你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娜拉说:既然你们跟了我们好几天了,该知道的你们一定已经知道了,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告诉你们什么。 施图姆说:我们研究院的规矩你们都是知道的,我们不搞刑讯那套。我们做事简单直接,如果你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那么我们就直接处理了。 波历说:能告诉我们,你们要怎么处理我们吗? 阿尔贝特的大胡子大大地耸动起来,他说:当然是在风景最优美的地方。 波历说:难道是半山? 他说:是啊。听说你们把所有坟地都调查得很清楚了。从壮观的角度说,没有比半山更好的坟地了。 施图姆微笑着说: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吗,男女搭配,死亡不累。 他们俩大笑着走了出去。 第222章 半山之痛 (时间:14年8月7日) 两个月过去了。可是波历的疼痛感一波一波地袭来,再也没有停息的时候。 他感觉,万痛之源在于心脏。他一开始就是心痛,痛不欲生那种。然后这种痛散到了全身,每一根骨头缝里,好像每一滴血流过都会引发疼痛。这是说,每一滴从心脏流过的血,都会把疼痛带到身体的其它部位。他记得有癌症晚期病人说过,那种痛已经完全无法制止。 他不愿意并且禁止自己回忆那个夜晚,他在记载里本来也想省略掉的那个夜晚,即6月24日,23日那个晚上的下集。有一段时间,他都不敢躺到床上去,躺上床也睡不着。这种睡不着的状态延续了至少有一个月。也就是说,他至少有一个月没有睡着过。 那天晚上,也就是在阿尔贝特和施图姆这两位区长离开那个菜肴飘香的房间后,他们就被那些彪形大汉抬了起来,抬出了房间。任何挣扎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在大汉们两人一个把他们抬起来的时候,他的感觉是被裹了烧麦了。大家知道,一般的比喻是被裹成了粽子,但是他们身上有一样东西在包裹之外,那就是脑袋。也就是说,脑袋以下的身体完全被类似于胶带纸那样的东西严严实实地缠住了。他们的脑子都是清醒的,他听见娜拉说,不要哭,他听见若雪说,我不会哭的。海浪说: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波历说:每一个还能活下去的人都要记住这一天。 他感觉到了海风的盘旋,还有海鸥的盘旋。有几只海鸟甚至向他扑来,有一只甚至停在了他的头上,被他一声大喝惊走了。他曾经参加过沿海捕鱼的旅游活动,当渔民把渔网拉出水面的时候,无数的海岛就叽叽喳喳地叫着聚集拢来。看来,一旦人被固定起来,会发出跟鱼一样的那种充满诱惑力的腥味。 波历被扔到了一辆小车的后面,抬他的两个人甚至是喊着一二三把他扔上去的,就像是扔一麻袋的谷物。娜拉他们显然被扔到了其它车上。还挺有气派的,头等舱的意思,每人一个车厢,他想。 车后面的门关上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也不是没有声音,海鸟们仍然在车的周围盘旋着以及叽叽喳喳地叫着。 他的脑子是空白的。也许为了填补脑子里的空白,他干脆唱起歌来:这是我们的斗争。 他一直不承认他是五音不全的,可是他几乎从来就不唱歌。可是他唱了起来,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唱了起来。 手挽着手走向明天,唱到这句时,他的声音变得深厚了。原因当然是有了五音全得多的和声,海浪的声音加入了进来。 灿烂的阳光在迎接我们。唱到这句时,和声里有了优美,因为两个女声也加入了进来。 他闻到了许多人的脚步声,还有呼吸声。显然,许多人走到了院子里。可是一开始的时候,只有脚步声,没有人说话。这里说“闻到”,是因为他在听到之前先是闻到了的。 也不是完全没有人说话,说话的人有着粗哑的嗓子,他喊着:都走开了,走开!脚步声和呼吸远去了,停留在较远的地方。 然后他听到了地面移动的声音,不是汽车在移动,而是地面在移动。 在他感觉自己和汽车一起在下沉的时候,他听到了哭声,许多女人的哭声。他心里叫着:再见了晚亭!因为他闻出了她的啜泣。 海鸟的叫喊声没有了,汽车在它自己的回声里行驶着,往下,前行,再往上,盘旋着向上。他想到了云吴老师,想到了他和若雪跟随着载着他的汽车行驶的那个晚上。 那是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 这也是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 月光直接照在了他的脸上。因为他这辆车的后车门被打开了。 有人叫喊着:第一个执行那个男的。他听到有人向他走来。可是他们在车外面就停了下来。 有人说:这家伙还挺重的。 有人叫喊着:第二个,那个女的。 他记得,在云吴老师壮烈的那个晚上,他看到半山这里一共有两个发射架。 他叫喊着:再见,朋友们! 他叫“朋友们”,是因为他不能分辨那第二个是谁,是娜拉还是若雪。 他没有叫喊出声音来,他发现他的嗓子瞬间哑了。 发射的声音跟发射炮弹显然是不一样的,因为几乎没有声音,或者说只有很轻微的声音,不是机械的声音,而是一种抛物的声音,即一个七八十公斤的物体突破空气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在上空传来,是海浪,他叫喊着:赴汤蹈火,制止犯罪。 “赴汤蹈火”四个字是在上升期发出的,而“制止犯罪”四个字已经在相当远的空中传来了。 然后海浪显然加快了语速,可能因为他发现时间不够了:粉身碎骨,拯救人类。 最后这八个字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的,最后那四个字好像还不够完整。 再见了,海浪,我们海底见!他在心里叫着。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女性的“啊”声。 接着是那个粗矿的男人声音:第三个,那个女的。 他又听到了一个女性的“啊”声。 再见了娜拉,再见了若雪。 有人向他这里走来,他想,到我了,再见了波历哈特! 可是,他这辆车的后门却被关上了。 汽车开动了,并且是向下盘旋。 还在盘旋的过程里,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天使。人们说的白衣天使。没有翅膀的那种。 而且是一名他在人间时认识的天使,或者说一名女孩子。 她说:波历。 他说:梅根,你也在这里? 她说:我一直在这里啊。 他说:这里是哪里,怎么不太像天堂? 她说:这是我们四区的医院啊。 四区的医院? 这么说,我还在人间。或者说,我又回到了地狱里? 他说:海浪呢? 她说:海浪? 他说:噢,我说克里斯,还有娜拉,若雪,不,珊德拉。 她说:不知道。你是一个人被送到这里来的。 一个人被送到这里来的。一个人。被送到这里来的。当他重新走在他已经走了八年的熟悉的街道上的时候,他脑子里轰轰地响着这句话。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些熟悉的声音,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可是他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和回复。 他回到了他熟悉的房间里。那房间还是他的房间。他凭着他的脸就走进了房门。什么都没有变化,连灰尘都似乎没有增加。 然后,第二天开始,他又返回了他的实验室,那里也是一切照旧,马里奥见到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说:你回来啦?然后重新低下头去做他的事情。好像他昨天还在这里一样。 他也走进过他当初的实验室。其实他走进实验大楼后第一个走进的就是这个实验室。也许是因为他到四区后在这里待的时间最长。雷果,百合,帕特里克都在。他说:他的工位呢?因为他看到这里五个工作台五张椅子都有人占着。百合和帕特里克都叫了起来。百合说:你之前不是换了地方了吗? 他跟他们都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他走出了这个实验室,穿过大楼中间的过道,走进了山壁里他和马里奥的实验室。 一个晚上,接着一个晚上。 他开始害怕晚上。 因为白天还有其它一些事情。到了晚上,尤其当他走在河边的时候,当他经过啤酒花园的时候,当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他的心会特别的痛。 因为在所有这些地方,他们都会浮现在他的面前。 他去小医院看过。医生说,你的心绞痛既是心理上的,也是生理上的,应该是心理导致的生理现象。如果你老是想着痛苦的事情,你总有一天会梗死的,或者说衰竭。 如果说,他至少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完全睡不着,一分钟都没有睡着过,你或许会问,那你还能活着?可是真的是这样。只有在实验室里坐着的时候,他会处于一种月朦胧鸟朦胧一切皆朦胧的状态。然后他会看着马里奥摇着头从他面前退走。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再次在医院里醒来。时间就是上面写到的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