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已定》 故事背景 公元前527年,赵成去世,18岁的赵鞅以下军佐入卿。 随着卿族势力的日益膨胀,晋国公室进一步衰弱。士鞅升任正卿后,更是置大局于不顾,大肆敛财压榨中小诸侯,晋国失德失势,诸侯离心,霸业分崩离析。 士氏跃升晋国第一大族,又与中行氏结盟,势可敌国。为了在未来的竞争中立于不败,赵鞅采取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革新。因其大胆创新,赵氏家族成为“六卿”中仅次于士氏、中行氏的第三大族。 冲动往往与冒险相伴,赵鞅的鲁莽引发变乱,被权术高手智跞利用,士氏、中行氏被驱逐,晋国进入智、赵、魏、韩四卿并列的时代。 出生卑贱的赵毋恤,一个偶然的机会跟父亲赵鞅相认。由于他过人的毅然才干,再加天命加持,赵鞅废掉嫡子,将其立为赵氏继承人。 智氏首领智瑶贪婪刚愎,聚敛无数,智氏升至四卿之首,对其它三卿极尽羞辱打压。赵毋恤不满智瑶索地,引发智、魏、韩三家合围。赵氏退守晋阳城,悬釜而炊,九死一生...... 第1章 彷徨入卿(1) 公元前527年冬,赵成因病去世,终年39岁。年仅18岁的赵鞅作为赵氏继承人以下军佐入卿,柔弱的肩膀开始承担赵氏家族的兴衰荣辱。 此时,晋国六卿执掌如下: 中军将:韩起 中军佐:中行吴 上军将:魏舒 上军佐:士鞅 下军将:智跞 下军佐:赵鞅 赵武去世后,韩起接替他的位置任职中军将,至今已是第十五个年头。除了韩起,中行吴、魏舒、士鞅均是朝中元老,智跞和赵鞅年纪相近,资历最浅。 对赵鞅而言,父亲去世的悲痛未及厘清,残酷的现实接踵而来——年轻识浅,如何挑起整个家族的重担?失去父亲庇护的他,何去何从? 父亲并非野心勃勃之人,虽居高位,仍承袭爷爷的行事风格,没有为赵家谋取一分私利。相反,除了智氏,其余四家都不同程度的壮大了封邑财富。父亲健在时,好歹资历深,威严在,还能镇得住,可他......?不要说超越,仅凭他单薄的臂膀,能把祖宗留下的基业保住已属不易,哪敢谈发扬光大? 赵鞅为此烦恼不已,独坐在书桌前发愣。 “叩叩”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来吧。”赵鞅懒洋洋的应道。 “鞅儿——”进来一对父子,为首的满头银丝精神矍铄,他笑眯眯的开口,后者则朝赵鞅点头。 “舅老爷好,表伯伯好。”没想到来人竟是亲戚长者,赵鞅立马起身,快步迎向二人。 来访的两人分别是:舅老爷——父亲赵成的舅舅——韩起,紧随其后的是——赵成的表哥、“毛豆组合”的豆豆——韩须。 “小厮偷懒,也不提前来报,失礼二位长辈了。”说完,赵鞅低下头。如此懒散懈怠,要是爹还在,定要训斥几句,可惜……想到爹已不在,赵鞅不禁有些低落。 “是我不让他们提前通报的。”赵鞅已来到跟前,韩起摸摸他的头,无限怜爱的说道:“就是想看看你在做什么。” 韩须也看向表侄子,轻声说道:“鞅儿不必自责。不过是想和你闲谈罢了,不知可有打扰到你?”韩须看得出来,赵鞅似乎不胜烦恼,也不知是因为父亲离世还是别的什么事。 “两位长辈请坐。”赵鞅为两人引座,又吩咐仆童斟茶。安顿好之后,缓缓说道:“表伯伯折煞鞅儿了!鞅儿正苦苦思索不得其路,幸好天降两位智者,恰似久旱逢甘霖。鞅儿求之不得才是,哪有嫌弃之理?” “鞅儿长大了,越来越会说话了。”韩起颔首笑笑,“未必能降甘霖,只是自家人闲话家常,不必拘礼就是。” “嗯。”赵鞅点头。 “那你告诉表伯伯,我们进门前你在想什么?”韩须问道。 “千头万绪,十分迷茫。”赵鞅也不掩饰,大方承认。 “担心自己见识浅陋,无法揽起重任?”韩起问道。 “正是。”赵鞅叹了口气,无奈说道:“从前只道自己仍是个孩子,行事并不十分上心,读书也是得过且过。爹总说,待我弱冠之后再……”言犹在耳,人已远去,赵鞅顿时红了眼眶。虽说已经成年,还是个大孩子。 “好孩子——”韩须拍拍赵鞅的肩膀,安慰道:“不怕,不是还有舅老爷一家吗?有任何需要,只要你开口,我们一定竭尽全力。” “正是。”韩起点点头,语重心长的说道:“想想当年智跞的处境,你比他强太多了。” 韩起说的,正是如今身居下军将的智跞。 智砾是智盈的儿子,父亲智盈于六年前病逝,只得三十三岁。智跞是嫡生长子,照理应该继承父职入卿,无奈只得十五岁,无法出仕。时任国君平公宠妾多,嬖臣多,为了安插自己的心腹亲信,他以智跞年纪尚幼为由,提出取消他的继承人资格,由他人取而代之。 此事非同小可,好几个人提出反对,包括中行吴在内。中行吴是智盈的堂兄,智跞的伯父,中行氏的宗主。眼看侄子就要失去卿位,智氏很可能被推离晋国核心权力舞台,他怎能袖手旁观? 赵武去世后,中行吴升任上军将,权力排名第三。他骁勇善战,屡立奇功,晋国对外作战一向少不了他。他是晋平公时代和魏舒齐名的大将,他的意见平公自然不敢忽略,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所以,虽然智跞十五岁就入卿,在其位却无其职,全由中行吴代其决策,这两三年才算开始正式接手政事。 “舅老爷说的是。”赵鞅点点头,“跟智跞相比,我该知足才是。” “你二人打小一起玩耍,而今又同在下军,正可相互扶持,互相勉励。”韩须勉励道。 “智氏两代英年早凋,实在令人痛心。可惜了智罃将军,一世英名,却后继无人。”忆起儿时,智罃将军总是他高高抱起,摸摸他稚嫩的脸蛋,父亲升任中军将后,他又常到韩府和父亲商量国事,想不到他的后代子孙竟接连折损,韩起不禁感慨万分。 “战场上有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之说,相信智氏的霉运已至末路,很快便否极泰来。”韩须信心满满的说道:“或许是经历使然,智跞内敛少语,比同龄人成熟懂事。再加结交甚广,行事平和,想来他应该能带领智氏再次攀上高峰。” 世事有盛极而衰之道,时节有至阴必阳之理,想来智氏的好日子应该是要来了。 “如此说来,鞅儿更要向智跞多多讨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能遇益友,实乃人生幸事。”韩须所说,韩起深以为然。 “智跞是位不错的兄长,玩耍竞技时,他总是带头谦让幼者。”二人年纪相近,又同是卿族世子,赵鞅跟智跞非常熟稔,十分投缘。 “那就好。”韩起看向赵鞅,笑脸慈祥。“欲要见识山顶风景,必难闪避道路荆棘。待到跨越崇山峻岭,回头再看,种种崎岖不过九牛一毛,微不足道。” “鞅儿明白。”赵鞅向两位长辈用力点点头,“鞅儿不会就此消沉,只是暂时理不清头绪而已。” “除我二人之外,遇事还可多向魏伯伯请教。”韩起提醒赵鞅,“还有,你父亲的知交董大夫可是难得一遇的经世之材,虚心向他讨教,定会受益匪浅。” 韩起说的这位董大夫,名安于,出身书香之家,博览群书,勤学笃志。现在朝中担任史官,掌管文书,记录时事。除此之外,国君任命卿大夫、发布政策要令也由他掌书,必要时他甚至还会代表国君聘问他国。 “董大夫忠正纯良,才思敏捷,实乃难得之奇才。我与你父亲对他十分仰慕,特意前去拜会结交,不想一见如故,才结下这不解之缘。”回想年少时光,韩须连声感叹。董安于、赵成、韩须年纪相仿,三人相交相知,情谊难舍,不曾想赵成早早离世,令人唏嘘。 “董叔已经来过,”赵鞅说道:“一番安抚情真意切,鞅儿满心感激。” “与我所想一致。”韩起叹气道:“安于是个重情义的人,他一定会竭尽所能辅助你,定不负你父亲的重托。” 赵成临走前,把赵鞅托付给韩家之外,还特意交待了一个人——正是董安于。可见董安于在赵成心目中的份量,也足见董安于在赵家的地位。 第2章 彷徨入卿(2) “所以——”韩须看向赵鞅,“鞅儿,还有什么疑虑?” “没有。”赵鞅摇头,眉头不再紧锁,神情轻松不少。“我想,如果爹还在,肯定希望我早日理清头绪,肩负起自己的责任。除了舅老爷和表伯伯,其余长辈也给予了我许多照顾抚慰,鞅儿并非孤立无援,实在不必太过忧虑。” “这才是赵家的好孩子。”韩起竖起大拇指,动情的说道:“当年你爷爷的处境多无助多艰难?不也披荆斩棘,一路高歌直达中军元帅之位?晋楚弭兵,一时传为美谈,至今诸侯政要元勋仍不时提到他的名字呢。” “舅老爷说的是。”赵鞅说道:“爷爷所处,真叫孤立无助,相形之下,鞅儿是小题大作了。” “话不能这么说,有担忧是必要的。”韩须一手搭在赵鞅的肩膀,“而今情势不同往日——士氏已跃居第一大族,中行氏紧随其后。智氏虽弱小,有中行氏依靠,终归是树大好乘凉。认真说来,韩、赵、魏三家都不可掉以轻心。” “如此说来——”赵鞅想了想,总结道:“鞅儿既不能妄自菲薄,也不可骄傲大意。” “说的好!”韩起十分赞许,“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才是致胜之道。” 看到赵鞅神色放松,对答顺畅,想来已无大事。韩起父子又闲谈几句,问些府上人员杂事是否正常等等,便起身告辞。 赵鞅将两位长辈送到马车上,叮嘱舅老爷注意身体,这才转身回府。 夏日午后,蝉鸣鸟噪,荷叶青青,菡萏玉立。大自然的屈伸动静展露无遗,人世间的得失浮沉同样清晰明朗。只是,背后潜藏的规律却要有心人努力挖掘才知。 偌大的赵家庭院,由爷爷赵武一手督造而成。这座为奖励自己升任中军元帅特意建造的府院,据说曾因建筑规制有所僭越还被一位师长劝谏。爷爷明白师长苦心,除却这次大兴土木之外,此后再无铺张奢侈的花销。 赵鞅见过爷爷,印象虽已依稀,轮廓仍在。爷爷抱着他,叫他“小毛”,整日乐呵呵的。一有空就带他游玩戏耍,陪他捕鸟捉虫,像个老顽童。 他难以想象,这样的爷爷,五岁便失去父亲,他是怎么一步步煎熬到中军元帅的?年幼的伤痕是怎样随着年月一点点消逝的?或者从未消失,只是被他隐藏或是遗忘? 听舅老爷说,当时朝中的郤氏、栾氏气焰嚣张,霸道程度绝不输今日的士氏、中行氏。爷爷当时肯定是灰心失望之至,想想自己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与之抗衡?想来是环境所逼,举目无助,没有多余的精力多愁善感,只能依靠自己,唯有奋勇向前,坚持不舍。 十八岁的赵鞅,虽能谈笑风生,内心仍惆怅哀伤。尽管他知道,他的身边围绕着许多力量愿意辅助他,提携他,他的前途并不灰暗更不绝望。以下位入卿不是最差的,智氏曾差点失去卿位,相比而言,赵氏算是平稳交接。 他的问题在于——他的心灵深处还是个孩子,一个需要父亲倚赖的孩子。他还一无所知,便要入仕参政。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也不知道未来如何。他还是个肩膀柔弱的孩子,就要执掌赵氏的未来,成为整个赵氏家族发号施令的大家长。 他畏惧无助是正常的,尽管他接收到四面八方的安抚慰问支持,仍然难免惶恐。 忐忑不安是因为——一夜之间,他被迫成长。不再是躲在父亲羽翼下不被风吹雨打的少爷,而是一下变成老爷,站在众人的视线中央,承担赵家所有人的期望。他还无法适应如此巨大的角色转变,所以迷惘无助。 另一方面,他知道责任重大无法推卸,无可逃避,所以不安恐慌。 除了这些,他的心头还掠过一丝兴奋。如何带领赵氏家族走向更美好的未来,如何引领一大家族人的前途更光明远大,如何谋划才能在六卿中不至于沦为最末——他想了许多,虽然没有具体的谋划,仍然忍不住去想。 爷爷以孤儿之身走到中军元帅之位,父亲走时任职中军佐,若非天不予时,父亲应该可以跟爷爷齐名。所以,他的目标一定是那个闪闪发光的最高位,而不是苟活性命听天由命的混过去——这是赵鞅混沌脑袋中唯一清晰明确的目标。 或者说,此刻赵鞅的心情用喜忧参半来形容更合适。忧的不必说,千头万绪不知如何着手;喜的是,有多股强有力的支持围绕自己,不离不弃。除了有亲属关系的,赵家的世交,魏舒也来过。 中行氏和士氏当然是例行来探望,智氏也派人来问候,智跞还特意约他出去散心。想来这位长自己三岁的兄长对自己还真的是关心,或者如舅老爷所说,他们两人走得更近些,在政事上相互支持正是恰逢其时。 经历相近,年龄相仿,闲谈也算投缘,两人还有过一两次郊游。这位兄长除了脾气有些古怪,略显沉默之外,还算是个坦诚好相处的人。两人都爱骑射,喜读史,好吟诗。算起来,两家渊源还很深。 听说,爷爷儿时,智罃老将军还经常到府关怀。智跞的父亲智盈入卿后还是爷爷的好帮手,爷爷很器重他,晋楚两国第二次弭兵会盟时,还特意派他去楚国签约,就是想栽培他,助他成长。他常出入赵府,跟父亲往来密切。 想到这,赵鞅顿觉眼前一亮,仿佛多年寻觅如获至宝,豁然开朗。 或者,身处迷局的成年人会更在意,何人会伸出援手帮助自己反败为胜或是挣脱泥淖。援助者的实力能耐、装备武器、人脉气场尤为重要。说是务实也罢,功利也好,这是生存状态和心理状况决定的。 对于一名刚刚由少年跨越成年的男子则不然。他渴求的帮助未必是有形的具体的,而是抽象的浪漫的。他渴望有人以平等的姿态与他相处,不用千言万语,只要分享时光,静静度过。 尤其这个人最好还跟自己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那就更妙了。仿佛多了个感同身受的人,痛苦可以分担,快乐可以分享。他并不急切的需要对方真正给予自己权力能量的加持,只要心意相通便已足够。 父亲早逝,仓促入卿,世家之后,世交颇深,性格相投。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赵鞅选择和智跞成为政治上的盟友的理由都是充分的。 从前,他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一直以为,还有许多玩耍任性的时间可供挥霍。谁能料想,一向健康乐观的父亲会突然病倒,很快就撒手而去。从前,无论游戏玩乐或是吟诗修学,他都有许多朋友可以选择。自从父亲离世,能够与他分担悲伤的却只剩下一个人——就是智跞。 长辈施予的劝告抚慰,即便足够平和,深具启示,终归难免失之严肃,有种高高在上的威严。再加年龄的差距,阅历的悬殊横亘其中,他们的劝说未必能入少年的心。 年少的我们也一样,把朋友的告诫奉若圭臬,师长父母的老生常谈在我们耳中就是啰嗦唠叨。 春秋时期虽碍于礼法,赵鞅不可能像如今的叛逆少年,公开顶撞长辈或是将不以为然表露无遗。但是,成长周期是一样的,选择也一样。 第3章 彷徨入卿(3) 念头一经萌生,赵鞅马上雀跃起来。他要去找他的伙伴,不为寻求安慰指点迷津,只为他想见他,无论做什么都行。尽管他已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只要有一刻嬉戏,他仍不想放弃。唯有如此,他才不会沉迷焦虑。责任未来被抛诸脑后,重回那个少年的渴望变得如此迫切。 有一天,时光远走,再回首,赵鞅一定会念念不忘今日的自己。因为,此时的一切都是平和幽静的。除了父亲离去带来的悲伤,还有亲人朋友的温情,对友谊的渴盼。他的心是萌动温热的,不必应付背叛、挑衅、羞辱,不必承受冲动的惩罚,更不需疲于应付来回翻覆,奔波于平息战火。 18岁的这一天,稀松平常。随着时序一日日推进,渐渐变成不平凡。其中有赵鞅的性格使然,更有时局变幻莫测,利益角逐的身不由己。 这一年,经历丧事的不只赵鞅,还有周王室。 六月,太子寿病逝。两个月后,太子母亲、周景王之后穆后,因不堪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忧思成疾,匆匆离世。 同为姬姓,又与成周接壤,晋国理当派人前去吊唁。于是,时任君主昭公派下军将智跞领队,籍谈为副手,前往周王室慰问吊唁。 历史进入春秋,由于诸侯争霸扩张领土,周王室所辖土地人口锐减,地位每况愈下,财政更是捉襟见肘。 周桓王时,遭遇饥荒,王室揭不开锅,不得不求助鲁国君主号召诸侯接济;周襄王去世,王室竟拿不出丧葬费,只得派使臣去往鲁国“讨要”币帛,银两送到,襄王才入了土。 随着时间流逝,时序已来到春秋后期,王室的境况可想而知。 得知晋国使者要来,周景王动起了小心思。 安葬完毕,除去丧服,周景王决定宴请晋国两位使者。为此,他精心准备,还特意拿出鲁国进贡的壶作为酒杯。 宾主客套几句,周景王终于问出了隐藏已久的疑问。“诸侯都有礼器献给王室,唯独晋国没有,却是为何?”说完,他一饮而尽,用力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晋国是周成王的弟弟叔虞的封国,与周王室是叔伯兄弟,关系密切。其次,晋国是响当当的中原霸主,各中小诸侯唯其马首是瞻,威风八面,实力超群。按理说,此次周王室损失惨重,晋国应该出手阔绰,重金抚慰,方显兄弟情谊。 谁曾想,晋国此行,敷衍了事,派出的使者都是年轻气盛,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后生。除此之外,最让周景王恨得咬牙切齿的是——奠仪简陋寒酸,微薄可笑。 连失两位至亲,照理普通人根本无暇理会帛金厚薄礼仪轻重,可是,此时的周景王不一样。他已穷极可怜,像饱受饥饿的乞丐,饥肠辘辘,顾不得脸面,着急讨要食物,填饱干瘪的肚子。 周景王的话一出口,晋国两位使者一下愣住了。虽说周王室不济,可是......如此直白的索要贡品,显然太出人意料了。 智跞不作声,他朝籍谈使眼色。 “呃......”籍谈清清嗓子,整理好思绪,缓缓说道:“诸侯受封时,皆受明器于王室,以镇抚社稷,所以能荐彝器于王。晋居深山,与戎狄为邻,远于王室,天子威严无法到达。疲于应付戎狄不暇,何来彝器进贡?” 周景王一听,十分不悦,忿然作色道:“叔父唐叔,成王之母弟,难道没有分到赏赐?密须的名鼓及大辂,曾是文王检阅军队所用。阙巩的铠甲,乃是武王克商所着。唐叔受之,择居晋地,与戎狄共处。” 景王太过生气,说得太急,中途换了口气,继续道:“不仅如此,还有襄王赐予文公的大辂、戎辂、斧钺、黑黍酿造的香酒、红色的弓弩、勇士、南阳之田,如此厚赏,怎可一笔抹杀?” “有了功勋不废弃,有功绩就记载在策书上,用土地奉养,以彝器安抚,以车服表彰,用旌旗显耀,命子孙不忘,如此则谓福。福祚不记,未知其可。” “昔日尔高祖孙伯黡,执掌晋国典籍,主持大事,故称籍氏。”景王恶狠狠的盯着籍谈,扬声道:“尔为司典之后,何故忘之?” 周景王的一番话,语气尖刻,气势磅礴,有理有据,层次递进,步步紧逼,晋国来使面面相觑,不敢作声。籍谈更是冷汗涔涔,面皮涨得通红,耷拉着脑袋,半天发不出一个音节。 沉默令气氛更尴尬,宾主双方都不知如何打破僵局,只得听之任之。 既是已经撕破脸皮,周景王也不好强逼对方改变主意,只得以身体不适为由,草草结束宴会。 回到寝宫后,周景王长叹一声,对左右侍从说道:“籍氏恐怕后继无人了,数典而忘其祖,实在大不该。” 今天我们的成语辞典里的“数典忘祖”一词,就是由此而来。 抛开这段不甚愉快的会面,如何评定双方的言行,各打五十大板比较客观中性。 身为副使,籍谈应对不当,反应迟钝,实属大过。毕竟,身为诸侯国,又是姬姓国,晋国先君肯定受过不少周王室的赏赐,这是肯定的。普通的卿大夫都应该具备这些常识,更何况是史官之后,怎会分毫不知? 这个籍谈,要么是才疏学浅的无能之辈,能不当其职,不具备外交使节的辩论之才,要么就是经验浅显,临场应变能力浅薄。否则,随便找个借口敷衍景王,说是旅行匆忙礼数不周,改日一定补上,日后不认就是,想来景王也不敢要他立字据吧? 再说周景王。一年中有两次三年之丧,已属大不幸。三年的丧礼,虽然贵为天子,服丧仍得满期,这是礼法所定,不能轻易改变。身为天子,即使真的不能服丧满期,饮宴奏乐未免太早,仍是不合于礼。除了与吊丧的宾客饮宴,又大肆索要彝器,显然是把忧虑当成欢乐,更是有违伦常。 再者,从过往经验来看,天子所得彝器,皆从嘉奖功勋而来,而非丧事。周景王企图借丧事为由,满足自己的私欲,不合礼法不算,还大失天子威仪。天子失礼在先,就算巧言善辩,引经据典,又有何用? 最终,这场宾主双方均有过失的会面,以不欢而散收场。 逝者已去,周王室的羸弱无助日益加剧。反观晋国,对中原的影响力也在下滑。 早在赵武任晋国执政时,晋平公就曾下令诸侯为杞国筑城,还派人向鲁国索要其侵占杞国的土地。当时,赵武和一干大臣就颇有微辞。杞国仗着与晋国的姻亲关系,提出各种要求,从未停下脚步。 八年前,晋平公又派人前往鲁国划定杞国与鲁国的边界。晋国虽未狮子大开口,山长水远跑来为几乎没有存在感的杞国划定与鲁国的界线,其用心自是司马昭之心。 鲁国权臣季孙氏心明眼亮,马上向孟孙氏施压,要孟孙氏放弃与杞国临近的几个县邑,以全晋国之意。孟孙氏不肯,季孙氏便劝,识时务者为智者,不让步,肯定得罪晋国,惹得大军前来,不如暂且依之,待日后有机可乘,再图谋杞国。 结果,当然是晋国得偿所愿,替杞国又长了一次威风。 然而,正如赵武从前所担忧的,如此偏袒杞国,鲁国虽迫于压力不得不顺从,内心难免怨怼。诸侯国看在眼里,鄙视在心头。强人所难,逼迫屈从,难以服人,只会结怨。郑国、卫国和鲁国一样,同为姬姓国,目睹晋国为一己私利,得罪同姓国,更是心寒。 第4章 彷徨入卿(4) 平公所为,远不止此。大兴土木,除了网罗美女,满足私欲之外,还有别用——矜夸其功。为此,他下令,在汾水之东,建造一座奢侈华贵的宫殿——虒祁宫。 说起平公营造此宫的灵感,还得归功于楚灵王。 依前所述,楚国令尹公子围,趁楚王夹敖生病,买通左右,以探病为由,将其杀死,篡夺王位,后世称为楚灵王。 楚灵王执政后,迷信强权,联合诸侯,攻打吴国,耀武扬威。除此之外,为了宣扬楚国的声威,楚灵王还下令,倾全国之力,在云梦泽修建了一座方圆四十里的宏伟宫殿,后世称为“章华台”。 耗时四年,章华台终于建成。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以富丽堂皇闻名诸侯。如此华贵豪奢的场馆,独享岂能尽兴?一经落成,楚灵王便邀请包括鲁昭公在内的诸侯国君登台临眺,收获赞誉无数,颇为自得。 第二次弭兵会盟之后,晋楚联姻。晋平公派韩起护送女儿前往楚国,嫁给楚灵王。两国关系融洽,平起平坐,同为中原霸主。 晋平公虽未亲临楚地,却对章华台心驰神往。于是,不顾众臣反对,执意要造一座与章华台媲美的宫苑楼台。建成后,也效仿楚王,向各诸侯发邀请函,大宴嘉宾。 霸主相邀,中原各诸侯国的国君自是携手政要,纷纷赶赴绛都朝贺。 卫灵公也在受邀之列。马上到达晋国,要在濮水之上夜宿一晚,左右仆人卸车放马,设帐布置完毕,一行人就地歇息。夜半,有人弹奏,卫灵公被吵醒。仔细聆听,曲调婉转,旋律极美,于是召来随行的乐师涓,嘱咐他把曲子记录下来。 一个晚上不足以将完整的音符全部捕捉到,乐师涓是乐迷,卫灵公也是知音,想畅享全本,于是君臣二人又在濮水住了一宿。待到与晋平公会面,赞叹新建的宫苑气派不凡过后,话题很自然的转移到宾客的一路见闻。 听说卫灵公有异闻佳乐,好玩乐新的晋平公大感兴趣,于是灵公命乐师涓为平公弹奏。乐师涓刚拨弄琴弦没多久,随侍一旁的晋国乐师旷就按住乐师涓的手,阻止他继续进行。 平公十分不解,看向师旷。师旷得知此音得于濮水之上,更坚定了他的判断。 师旷以为,此曲原创是商纣王的乐师延。武王伐纣,商朝大乱,乐师延知大势已去,遂投濮水自尽。从此之后,过濮水者,夜半之际,总能听到此音,并为此着迷,追慕不已。师旷还称,此音为亡国之音,不可闻,否则国必削,不可遂。 即使如此,平公仍坚持要乐师涓弹完曲子。接着,平公还让师旷品评此曲为何调。(古代乐曲分为五种音阶:宫、商、角、徵、羽)。师旷不加思索,称此音为清商调。 平公沉迷此曲,命师旷将曲调整为更动听的清微调。师旷认为,能听清微调的,都是有德君主,平公仍待修行,不便听此音。师旷所言,勾起了平公的兴趣,他坚持要师旷演奏。师旷无奈,只得勉强为之。 清微调一起,只见十六只玄鹤从南方飞来,停在门廊顶上。第二遍时,鹤排成一列,像等待检阅的军士。待到第三遍时,众鹤延颈而鸣,舒翼而舞,与乐曲和奏,声闻于天。 在场之人,个个欢欣不已,为之沉醉。 平公高兴的站起身,亲自为师旷倒酒。他眉开眼笑,问道:“有没有比清微调更美妙的?” 师旷沉吟片刻,说道:“清角调更玄妙动听,可是......” “乐师因何犹豫?”平公一脸疑惑。 “清角调之由来,伴随圣人异象。故此——”师旷字斟句酌道:“德薄者,不应听之。否则,恐会败德坏国。” 师旷之言再清楚不过,如清微调一般,平公不足为听。 平公沉默了好一会儿,一脸平静,算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德行浅薄,不足为听。他看向师旷,点点头,说道:“不如乐师给寡人说说它的由来?” “传说,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巅,驾象车追逐六蛟龙,木神立于车辖之侧,蚩龙居前,风伯扫除尘埃,雨师清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说完,师旷啧啧称道:“圣人出,各路神仙护驾助阵,此乃难得之吉兆。” 在座各诸侯国的国君及使臣皆交口称羡,一脸神往。晋平公也不例外。他急切的看向师旷,语气诚恳,“寡人老矣,自知德不配听,奈何独好此音,还请乐师勉为其难,为吾弹奏。” 师旷环顾四周,众位宾客一脸渴求的看向他,实在无法拒绝,于是他低叹一声,拨弄琴弦,音符缓缓流出。 音乐初起,只见一团黑云从西北方升起,奔袭而来;乐曲继续,大风起,大雨紧随而来。接着是帷幕撕裂的声音,伴随着廊瓦被掀开。狂风卷起若干不明物什,陈列桌面的食器也被裹挟而去。霎时,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各国来使被吓得脸色煞白,众人乱成一团,纷纷离席走避,平公更是腿脚发软,瘫倒在地。从此,一病不起,时常面露惊恐。 师旷所说,平公不以为然,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咎由自取。诸侯各国国君使臣,经此一遇,也留下后遗症,不敢再提此事。 受乐惊吓之事暂且不提,这座庭台,在平公筹划修建时,师旷就曾直言劝谏。 当时,民间传闻在晋国某地,有石头能言。为此,平公十分惊讶,并与师旷谈论此事。 “依下臣看,石头能言,不足为信。”师旷如是说。 “往年也有异闻怪谈,为何此事却津津乐道经久不歇?”平公问道。 “怕是有人要借石头对君主进言。”师旷猜测道。 “哦?”平公眉头一挑,说道:“还请乐师为寡人解惑。” “行事违背农时,则民有怨言。民有不满,定会假托非言之物有言。”师旷不紧不慢的说道:“而今宫室奢华,耗尽民力,怨恨毁谤并起,人人自危,顽石开口,不亦宜乎?” 平公一听,心下一惊,表面却不动声色。 彼时,他正兴致勃勃的督造虒祁宫。师旷所言,不知是他个人的揣测或是他想借题发挥。无论如何,此宫的修筑,的确耗费举国之力,百姓劳累,国库空虚。平公心虚,不再看师旷,他装作不经意的看向远处,以此逃避。 师旷饶是再大胆,也不过是乐师一枚,话已出口,君主不应,他也无法紧逼。 接下来,一切照旧。 不久,太傅叔向又旧事重提。 “非言之物却能言,此非吉兆。”叔向语气坚定的说道:“乐师之言,句句切理。心系百姓,实乃君子。君子之言,不听不祥。此宫劳民废材,众怨四起,他日峻工,怕是诸侯离心,适得其反。” 此时,平公与楚王较劲的虚荣心占据上风,想要在诸侯面前炫耀霸主威风的念头早已蒙蔽双眼,根本听不进任何反对的声音。 尽管两位智者苦口婆心,平公仍一意孤行。 四年后,平公因在猎艳逐花上操劳过度,元气消耗太大,再加受亡国之音的惊吓,一病不起,奄奄一息。十三四岁执政的他,在位二十五年,不足四十,英年早逝。 当年,秦国派出神医和为平公诊治。医和一眼看穿平公的病因,并直言不讳,必须节制欲望,方能减轻病痛。 虽然平公表示会酌情克制,时任执政赵武也承诺会监督国君,医和却不看好晋国君臣的执行力。 在医和看来,赵武一心国事,把晋国上下政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假,卿族势力的强大,国君权力萎缩也是不争的事实。赵武虽是忠主贤臣,却没有抑制强大臣权的膨胀,亦不能把无所作为的晋平公扶到励精图治的正道,其职有失。 医和预言平公的寿命,若诸侯服,不过三年,若诸侯不服,不出十年。如果超过十年,晋国必定遭殃。 事后再看,虒祁宫之成,诸侯离心,平公去世,距离医和预言,十年左右。医和可谓料事如神。平公的离去,可当作对晋国国运的庇护。从新君即位算起,又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无论如何,晋国公室地位的滑落已是难以挽回,晋平公充当了这段历史的实践者和见证者。年轻的晋昭公拿到晋国君位的接力棒,继续行使见证权。 第5章 兄弟谈心(1) 赵鞅正准备出门,管家却报有客来访。一问才知,竟是自己正要去见的人。 “智兄大驾光临,小弟有礼了。”赵鞅笑容满面,冲智跞拱手行礼。 “你我同辈,何须如此多礼?”智跞也笑眯眯的还礼。 “不知兄台今日所来,是闲谈还是公事?”事先并不知晓智跞要来,所以赵鞅有此一问。 “今日难得清闲,想邀赵弟去郊外走走。”智跞说道。 “左右无事,出去看看也好。”赵鞅问道:“不知兄台可有合适的去处?” “南郊别苑。”智跞说道。 南郊别苑是晋悼公赏赐给智罃的一处宅地,年代虽久远,经过简单修葺,稍作装饰,气质古朴,仍不失为一个好去处。智跞小时经常往那跑,那是他的童年天堂。 “好啊,咱俩还能一起回忆童年趣事呢。”赵鞅乐呵呵的说道。他去过南郊别苑,那里清雅幽静,风景别致,地势开阔,可随意奔跑,骑马驰骋,甚是畅快。 说走就走。赵鞅换上轻便的骑马服,二人便骑马出城。 风和日丽,阳光明媚。出了城门,经过一片田地,原野绣丽,满眼青葱。赵鞅深深吸了口气,哇,空气的味道真好!他闭上眼睛,闻到清冽新鲜的气味,沁人心脾。 忽然,传来一串熟悉的歌声。 “哪来的声音?”他四处张望,努力寻找声音的来源。 只见远处一群女子在弯腰低头的采摘什么,不时两两相望,点头示意。声音由此发出,时断时续,忽远忽近,相互应答,余音袅袅,绵绵不绝。 侧耳一听,原来唱词竟是——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哦,原来是一群妇人在采摘车前子。”智跞来到赵鞅身边,他竖起耳朵认真听后说道:“似乎反反复复唱的都是那两句,没什么新意。”说罢,他摇摇头。 “我听过——”赵鞅一直点头,跟着轻轻吟唱。“颠来倒去的就是那几句。难得的是,经过反复咏叹,节奏顿挫,字里行间洋溢着欢快喜悦,令人神往。” “赵弟何时变得如此多情善感了?”智跞有些意外,打趣道:“是不是也想加入其中?”说完,他作势就要下马。 “不用。”赵鞅摆摆手,“只是......忽然想起儿时奶奶曾带我在田间玩耍。” 赵武走后十年,静姝也跟着去了。她比百合幸运,只是送走了自己的丈夫,不必白发人送黑发人。赵武走后,她常带着孙子赵鞅到处寻访野花野草,说是让孩子和山河草木交朋友,日后才能结实耐磨。 或者她是失去知音异常寂寞,所以才想要倾听流水淙淙,看青山多娇,顺道缅怀逝去的青春。赵鞅时常跟随左右,受益颇多。奶奶是个痛心未泯的老顽童,好吃爱耍,对他贯彻散养,任他自由发挥。跟爹爹的严格管教相比,奶奶更显慈爱。 所以,他最爱跟着奶奶四处玩耍,一会儿扑蝶捉虫,一会儿戏水摸鱼。玩累了,奶奶和他相互依偎,抬头看彩霞起舞,雁儿掠过长空。 这段旋律勾起了赵鞅的回忆,令他想起山间泥土的清新,野菊花的微笑,含羞草随风摇曳的紫花球。他驻足不前,眷恋不已。 “走吧。”今日之行的目的地还未到,不能耽搁太久,赵鞅策马而行。 智跞紧随其后,直奔智氏的南郊别苑。 “哇,还是跟从前一样呢。”赵鞅迫不及待的奔向开阔的草地,几只羊羔正在吃草,看到赵鞅吓得四处狂奔。“小羊羔还像从前一样不经吓。”说完,他还冲过去作势要捉羊,惹得小羊又是一阵惊慌,他却哈哈大笑。 “小羊羔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你还跟从前一样。”智跞无奈摇头,找到一处树荫,躺倒在地。 “如果能回到过去该多好。”赵鞅走过来,坐在智跞身旁,“你爹跟我爹闲坐饮茶,我俩拿着木刀木剑厮杀。” 因为赵武对智盈的照顾,赵成和智盈又是同年出生,两家的关系愈加亲密。赵鞅好动,整日闹着到处玩,赵成想着,也没别的好去处,不如到智氏的别苑省事。从此之后,这座别苑就成为智跞和赵鞅时常会面切磋嬉戏的花园。 “让我想想——”智跞坐起身,冲赵鞅似笑非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这里哭可比笑多啊。”智跞比赵鞅年长,个头高,拳头硬,脾气又倔,打起架绝不相让。赵鞅打不过,只得哭鼻子。 “唉,说起来都是眼泪。”说着,赵鞅轻轻捶打智跞,“不过想起来仍是满满的向往,我是不是天生欠揍?” 智跞说的是实话,但逢武艺对决,两人就是冤家对头,偏偏赵鞅总是输家。 “你是欠玩伴,不是欠揍。”智跞笑着说道:“你家都是妹妹,姑姑家虽有个弟弟,年纪又太小。所以,你宁肯追随我这位大哥,任打任骂,也不愿拖着个爱哭鬼。” 依依婚后生下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儿子比赵鞅小好几岁,遗传了依依的敏锐善感,动不动就掉眼泪。小时候,赵鞅对他特别不待见,还给他起个绰号——“鼻涕虫”。为此,经常被奶奶弹额头,说他对表弟太苛刻。 “好像是这样。”赵鞅往后一倾,仰面朝天。“哭哭啼啼就罢了,下次还要继续跟,像块粘人的牛皮糖。” “不止你,从前我也一样。”智跞与赵鞅并排,躺了下来。“我那些堂兄,大我好几岁,根本不睬我,可我还是喜欢跟着他们屁颠屁颠的跑。有一次,他们为了甩掉我,骗我说要去东郊,结果却去了西面。我跟不上马车,就跑去东郊,差点走丢。幸好有个小厮心思活络,猜到我的去处,找到了我。” “如此说来,你对我倒算仁慈的了。”赵鞅大为惊讶,他的脸转向智跞,“多谢兄长手下留情。” “不必客气。”智跞失笑,“回想起来,被我折腾了不少次,难得你长大之后还愿意跟我一起玩。” “那有什么?”赵鞅不以为然,“孩提时的打闹怎能当真?再说了,我们的爹可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呢。” 赵鞅的话音刚落,智跞沉默了。与此同时,赵鞅也沉默了。 两个爹,两个娃,一去不复返的童年。两个爹先后去逝,丢下两个无助的少年,承担家族重任,在迷惘无助中慢慢摸索。 痛已过去,记忆却不曾遗忘,想来定是隐隐作痛。 “你说,咱俩算不算同病相怜?”过了好半晌,赵鞅率先打破沉默。 “你的病没我的重。”智跞苦笑。“我是差点一命呜呼。” “别这么说——”赵鞅拍拍智跞的肩膀,安慰道:“都过去了。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大难不死?”智跞摇摇头,冷哼道:“我家已经接连两次大难了。” 公元前566年,韩厥告老,智罃升任中军元帅。同年,智罃的儿子智朔去世,留下遗腹子智盈。 公元前560年,智罃去世。彼时,智盈不足六岁,只得请他的堂叔程郑代行其职,保住卿位。待到智盈十八岁,才以下军佐入卿。 谁曾想,智盈任职十五年又病死在出使途中,其子智跞才十五岁。智跞面临的境况更凶险,差点就被替换掉。 如此来看,智氏这一宗,可谓命运多舛。 先祖智首在中军佐职位去世,稍有遗憾。所幸,智罃超越父亲,做到中军将。眼看已步入正轨,谁想接着智朔、智盈英年早逝,天不假年。到了智跞,干脆跌到谷底,整个家族差点被迫离开晋国核心权力舞台。 第6章 兄弟谈心(2) “事不过三,从你开始,定是否极泰来,高歌猛进。”赵鞅又道。 “借你吉言。”智跞懒洋洋的说道:“除了命运无情,我还认识到一件事——” “什么事?”赵鞅坐起身,看向智跞。 “人情似纸张张薄。”智跞自嘲道:“想不到智氏的生死存亡,竟由一名膳宰的三言两语左右。我那些叔叔伯伯、堂兄弟,平日说起话来十拿九稳,真的生死攸关,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不是听说你伯父也在君主面前极力争取过的吗?”赵鞅很诧异,他听舅老爷和伯伯提过,中行吴是出过力的。 “在外人看来的确如此。”智跞摇头,轻蔑的笑,“那是因为,先君主意已定,我伯父不过锦上添花,随口附和罢了。雪中需炭时,他像个没事人似的躲在一旁,冷冷观望。” “不应该啊——”赵鞅更糊涂了,“你们两家是亲兄弟,不是一向相处融洽的吗?” “许多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智跞也坐起身,用手指了指前方,“眼前那座山,看起来是不是很近?” 赵鞅用力点点头。一座巍峨大山横亘眼前,峭壁上的羊儿还依稀可辨,看起来似乎不远。 智跞笑了笑,说道:“我去过那儿,骑马。日出出发,一个时辰休息一刻钟,日落勉强可到山脚。” “啊?”赵鞅一脸的难以置信,“真的?骑的可是‘晨风’?”“晨风”是一匹栗色的骏马,温驯懂事,矫健无比,是智跞的父亲留给他的。 “正是。”智跞点头,“望山跑死马,说的就这个。” “意思是——”赵鞅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们两家......其实......并非表面看起来的和睦齐心?”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矛盾。”智跞轻描淡写道:“既没特别的疏远,也没热烈的来往,跟普通同僚没什么差别。” “可是——”赵鞅皱着眉头努力回想,“一直以来,你们两家都相互扶持,像我们赵家和韩家。不——应该比我们还亲密。”赵韩是姻亲,智氏和荀氏可不同,人家是亲兄弟,赵鞅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类比。 “或者从前曾是,但是——”智跞半眯着眼睛,拔过一根草,瞅了好一会,“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我们这一宗日益凋零,反观叔叔那一支,不仅人丁兴旺,还跟士氏结成盟友。他们两家齐心协力,哪有余力理睬老幼病弱?” “即便如此,也请兄长不要气馁。”赵鞅能感受到智跞的沮丧失落,他何尝不是?“想当初,我爷爷不也差点失去继承人的身份?抄家灭门,田产尽没,后来不也绝处逢生,峰回路转?” “那是,想想你家更不容易。”智跞拍拍赵鞅,安慰道:“我俩现在是难兄难弟,今后一定要相互扶持,把家族事业发扬光大。” “嗯。”赵鞅伸出右手,智跞紧紧攥住,两人直视对方的眼睛,用力点头。 赵氏与智氏,因两位继承人的失意,比从前更亲密。这是两家关系顺应历史发展的结果,毕竟有良好的世交在前。悲伤被甩在身后,一段友谊开启了新的篇章。 赵府。 “董叔好。”赵鞅起身恭敬的向董安于行礼。 “鞅儿免礼。”今日是董安于例行向赵鞅授课的日子,赵鞅早早等在书房,董安于按时出现。 “不知今日师傅要讲授什么?”赵鞅问道。 “楚国。”董安于想了想说道:“因为——楚国又把许国迁到析邑去了。” “析邑?”赵鞅一愣,问道:“不是刚把许国迁到夷邑去的吗?” 说到许国迁移,比现代人搬家还频繁。 许国国小力弱,又因地处郑国和楚国的夹缝中,经常被侵扰。公元前576年,为求自保,许国国君灵公寻求楚国的庇护,请求将国都迁到楚国境内。当年,楚国就把许国迁到叶地。 公元前533年,许国被迁到夷邑,仍是楚国境内。 此时,楚平王即位没多久,许国怎么又要迁移?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毕竟小小的许国,何需如此大费周折,反正又不影响楚国的大局。 “此次迁移的原因不同以往。”董安于说道:“从前是因为许国避乱,或是楚国与他国的关系变化,不得不如此。这次是楚国的战略需要。” “此话怎讲?”赵鞅不解。 “郑国是我国的盟国,如果我国下令要其进攻许国,楚国作为许国的盟友,势必要支援,尤其许国还在楚国境内,很可能会殃及其余。”董安于解释道:“另一方面,楚国已经意识到夷邑、叶邑作为方城屏障的重要性。” “郑国是我国的盟国由来已久,楚国有这个考虑应该早已有之,而非今日才想起啊。”赵鞅仍是不解。 “话虽如此,迁到楚国后,郑国迅速把许国原有的土地占据。这就意味着,郑许两国的矛盾注定是不可调和了。”董安于又道:“有了楚国的庇护,许国肯定想借机生事,狐假虎威。可是,最近郑国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又让外界看到了郑国治理有方。一旦受到刺激,郑国一定有所反应,到时楚国难免会被牵连。” “郑国发生什么事了?”赵鞅瞪大眼睛。 “今年是多事之年,陈、郑、卫、宋四国都发生火灾,郑国的救治最得力。”董安于道。 “何以见得?”赵鞅问。 “火灾之前,裨灶已经行过占卜预料到有事,还请求用宝器祈祷消除火灾,子产却一口回绝。” “为何?”赵鞅大为诧异。“宝以保民,若真有火灾,国家危亡,宝物留着有何用?” “你的说法,也是郑国许多人的看法。”董安于说道:“子产天资卓越,才干朗瞻,从小就与众不同,担任执政之后,更非等闲之辈。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是如何应对的?” “自然之理幽远难测,人世民俗亲近易晓,两者完全不相关,为何要向天祈愿却指望人世平和?”董安于说道:“这是他写信给太傅的原话。”太傅指的是晋国叔向,他曾是平公太傅,虽经国君更替,同僚仍称他为太傅。 “话是不假。可是,要做到力排众议就意味着——一旦发生火灾,如果救治无力就会遭受众人非议。”赵鞅说道:“不知这位执政大人是如何处置火情的?” “鞅儿所说不错。不同意众人的请求,很容易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董安于点头道:“不过,这位执政大人想得周密,行事也周全。” “火灾发生时,他先是将我国聘问的行人辞退,接着又派人四出巡查,把宫女迁出,命司马、司寇等人以身作则,救火救人。所有被烧毁的房屋一一登记在册,并下令减轻屋主的赋税,发给他们建筑用料重建家园。” “看来执政大人是胸有成竹,所以临事才会有条不紊,冷静从容。”赵鞅点头赞许。 “事后,子产又精选士兵打扫场地,恢复集市。最后,还举行盛大检阅,以期壮大声势,对外宣告郑国一切安好,秩序井然。”董安于继续道:“就是这一系列的动作,令楚国格外警惕,不敢把许国继续留在本国境内。” “那......夷邑、叶邑这些地方,楚国是加强守卫,还是派了什么重要人物前去镇守?”赵鞅问道。 “夷邑只是加派军士镇守,叶邑则不同。”董安于顿了顿,说道:“这就是我今日与你谈论的重点——叶邑被划为沈诸梁的封邑,沈诸梁也被称为叶公。” 第7章 兄弟谈心(3) 按照周天子分封的爵位次序,天子之下是诸侯,诸侯又有五品——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晋、齐、秦等国,国王称为某公,比如晋文公、齐桓公。在晋国、齐国,采邑的长官是无爵位的,称大夫或邑宰。 南蛮之地则不同。楚、吴、越的国君都称王,比如楚庄王,吴王寿梦等等,实际是僭越。无奈周王室衰微,无暇顾及这些,只能听之任之。 楚国地大国强,率先称王,更是有恃无恐。当年楚庄王问鼎,周王室也不过是派了大臣王孙满去循循善诱,也不敢公开威胁或是施予处罚,态度之卑微可见一斑。 楚王既已是王,王之下即是诸侯,所以分封沈诸梁在叶地,就称叶公,与其他诸侯国的国王平级。这是楚国独有的。春秋时期,中原诸侯皆无此例。 “不知这位沈诸梁是何许人物?”赵鞅十分好奇,问道:“为何董叔要专登与我提及此人?” “他父亲叫沈戌,是楚庄王的曾孙,也就是当今楚王的侄子。辈份虽小于楚王,年纪却与楚王相仿。”董安于说道。 按照楚王世系表,楚庄王—楚共王—楚平王,平王即公子弃疾,是楚共王最小的儿子。沈戌的父亲是平王的兄长,这位兄长比平王年长许多,所以才会出现叔叔和侄子年纪相仿。 “因为封邑在沈,以邑为姓,沈戌曾是县尹,所以又称沈尹戌。”董安于继续道:“因为治理沈县颇有政绩,沈尹戌年纪轻轻已官居左司马。此次是左尹王子胜提议,将叶邑封给他的长子诸梁。” “这位长子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否则不会将如此重要之地给到他。” “说得好。”董安于微微点头,“他英勇善战,足智多谋,小小年纪已经在楚国政坛崭露头角。和郑国的执政大人子产一样,英雄出少年。” “如此说来,他父亲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否则怎会生出如此聪颖的孩子?”赵鞅不禁好奇。 “他父亲才智过人,是楚国难得的贤能之臣。”董安于说道。 “除了治理沈县,可有其它事例可证?”赵鞅又问。 “楚王即位后,先是助陈、蔡复国。后来吴灭州来,楚国令尹请伐吴,楚王又以未安抚百姓,未事鬼神,未修守备,未定国家而用民力为由,拒绝出兵。”董安于细细道来,“这一切的背后,都有沈尹戌的功劳。是他一力劝谏,楚王才采取了一系列休息养民的举措,止兵休战。” 说起陈、蔡二国,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两国都紧挨楚国,半强迫的成为楚国盟友,一直小心伺候,交够保护费,战战兢兢才得以保全,苟且偷生。 可是,楚国仍不满足。他们没法像晋国对待鲁、卫、宋一般,收钱了事,楚国想要的更多。 公元前534年,楚灵王命弟弟公子弃疾率兵攻陈,陈国国君逃往郑国,陈国被灭。楚灵王将陈设为县,命穿封戌为陈公。 公元前531年,楚灵王诱杀蔡灵侯,灭了蔡国。又将蔡国设为县,命公子弃疾为蔡公。 “楚王之所以复陈、蔡二国,为的是笼络人心。依鞅儿看——”赵鞅犹豫片刻,说道:“即使没有沈尹戌的劝说,楚王应该也会这么做。” “楚王是何等人,恐怕鞅儿知之甚少。”董安于轻轻摇摇头,“一个依靠政变篡位的国王,定是刚愎自用,跋扈霸道,怎会心慈手软?” 董安于说的楚王,即是现任楚王,后世称为楚平王。楚平王是楚灵王的弟弟,未任楚王前人称公子弃疾,也称蔡公。他通过参与阴谋,逼楚灵王自杀,再制造鬼神异象,逼迫两位兄长自杀,终于得以上位。 “还是师傅看得长远。”赵鞅迎向董安于的视线,说道:“能够阴谋得逞者,一定异常傲慢。” “当然,听得进沈尹戌的话,表明这位新任的国王,至少还很清醒。”董安于说道:“毕竟,助陈、蔡复国,足以彰显楚国的大度,也能为这位新任楚王赢得更多的拥戴。” “可是——”赵鞅有一点想不明白,“据说,楚王要休兵止戈五年,为何去年却与吴国交战?” 赵鞅所说,是去年吴王僚命堂兄公子光率兵伐楚,楚王派令尹阳匄率兵应战。 “吴国主动发起进攻,楚国不得不应战。”董安于解释道:“再者,五年期限临近,楚王也不算违备承诺。” “可惜,楚国本来胜券在握,不曾想,吴国太过顽强,竟能绝地反击,赢得胜利。”说完,赵鞅叹了一口气。 “此役充满戏剧性,值得认真玩味一番。”董安于喝下半杯茶,说道:“出征之前,楚国令尹占卜,所得结果不吉,于是向楚王提议不应战。司马却提出异议,说是依照楚国的惯例,应以司马占卜为准。” 除了这个理由之外,司马子鱼还认定,楚国实力比吴国强大,迎战吴国是上游对下游,楚国的胜算很大,不应该轻易放弃。令尹无奈,只得听从。再次占卜的结果是:司马带领部属征战,楚军增援,结果大获全胜。吉利。 令尹的职权虽大于司马,可是行军打仗仍是司马为主,不得已,令尹命楚军出征。吴楚两军相遇于长岸,史称“长岸之战”。 “不曾想,司马的占卜结果虽吉,他本人却战死沙场。”赵鞅语气遗憾的说道:“虽然如此,楚军大败吴军,也算是安慰吧。” “无奈吴军英勇坚忍,智计神出。”董安于忍不住为楚军不值,“不怪楚军轻敌,只因吴军的主帅公子光太擅长征伐了。” “要说楚军轻敌,却不尽然。”赵鞅说道。 “何以见得?”董安于一脸疑问。 “此役,吴军一艘名叫馀皇的大船被楚军抢夺。馀皇不是普通的船只,它既是吴国水军的主力船只,更是吴王诸樊在位时期命人打造的,对吴军意义非凡。所以,吴军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抢回去,这是可以预料得到的。” 董安于轻轻点头。 赵鞅接着道:“据说,令尹阳匄命楚军将此船移至岸边,并在四周挖沟渠,深至可见泉水,并在两旁修好隧道,用炭填满,埋伏士兵在此,静待吴军的到来。” “原来如此。”董安于轻轻颔首,对赵鞅对此事的了解程度表示满意。“看来楚军也是有备而来。只是公子光并非凡人,他是诸樊的长子,不管出于公利还是私人感情,他都不能原谅此次失手。” “向为主帅,公子光迅速做出回应——他召集吴国军士,号召大家重振旗鼓,并称,他是将领,丢失大船有罪,众人一同参战,回去也难免受罚,不如齐心协力把船夺回来,也算挽回一些颜面。” “利害得失摆在眼前,显然,轻易服输不符合所有人的利益,于是众人都发下誓言,一定要把船抢回来。公子光很聪明,他巧妙的利用了这一点,激起众军士同仇敌忾,大家都发誓要夺回此船。为此,他们还定下计策,迷惑楚军。” “三名勇士自告奋勇,愿为前锋,偷偷潜伏在馀皇附近。公子光带着吴军大部则聚集在不远处。” “夜深人静,众人睡去后,公子光大叫:‘馀皇,馀皇。’伏在船边的一名壮士也回道:‘馀皇,馀皇。’如此三次,三名勇士分别回应。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埋伏一侧的楚军迅速出动,将三人杀死。” “其余楚国士兵不胜其扰,恐吴人又来捣乱,于是纷纷出营,寻找吴人踪影。殊不知,此举正中吴军下怀,他们大喝一声,一拥而上,楚军被吓得抱头鼠窜。”赵鞅把结尾补全。 第8章 兄弟谈心(4) “成败转瞬,确难逆料。”董安于感慨道:“楚军此役,赔上司马性命不说,胜利果实竟在最后关头被窃取,实在是太可惜。” “只能说吴人擅战,兵不厌诈。”说着,赵鞅叹气道:“楚军本以为是稳操胜券,不想一时不察,竟功亏一篑。” “不论战事也好,政事也罢,务要善始善终,不可有丝毫懈怠,否则类似的情形还会再次上演。”董安于看向赵鞅,语重心长道:“你刚入卿,年轻识浅,更要多学多看,谦让谨慎为上。” “谨遵师傅教诲。”赵鞅迎向董安于的眼睛,一脸诚挚。 “人之无学,并无害处。然因无害而不学,得过且过,必定下陵上替,国乱政驰。”董安于说道:“人之学,如同栽种树苗,培土灌溉之余,还要不时察看检视,若是不睬不理听之任之,定是枝叶枯败,难结硕果。” “鞅儿一定时时戒慎,提醒自己不可荒废学业。”严师在前,纵然已贵为卿士,赵鞅的态度仍然毕恭毕敬。 “不要嫌师傅唠叨,将来你的路必定比你父亲坎坷。所以——”说着,董安于低头叹息一声。 “此话怎讲?”赵鞅赶忙追问,神色焦急。 “你可知当下的情势?”董安于问道。 “中行氏和士氏结盟,智氏、赵氏、韩氏、魏氏算是——”赵鞅停顿了一会,说道:“我们四家联手,纵然两家再霸道,也难讨到便宜。” “依我看,后者未必能匹敌。”董安于摇摇头。 “何以见得?”赵鞅又问。 “这些年,中行氏屡立战功,士氏跟着沾光,两家封邑田产数量之巨,党羽之盛,无人能望其项背。”董安于淡淡说道:“这些年,除了韩氏对赵氏照顾有加,另外两家却指望不上。魏氏若即若离,智氏而今不过勉强支撑而已。你说的四家联手,显然不成立。” “智氏、魏氏虽不起眼,毕竟是世卿,假以时日,待两家强大,定然可以结为盟友,抗衡中行氏和士氏。”赵鞅信心满满。 “是否太过乐观?”董安于走到赵鞅身边,轻拍他的肩膀。 “师傅的意思是——”赵鞅转向董安于,“智氏会跟中行氏、士氏联手?又或是魏氏跟我们渐行渐远?” “有一点咱俩不谋而合。”董安于笑了笑,“韩氏肯定是不离不弃,携手相助。毕竟,赵氏最困窘的时刻,是韩氏挺身而出,再加姻亲一层,亲上加亲。” “既然如此,师傅以为,魏氏、智氏,哪个更可靠?”赵鞅着急想知道。 “这个——”董安于迟疑片刻,低头想了想,说道:“不如你先告诉我,你希望谁能成为你的盟友?” “如果可以,当然是多多益善。”说着,赵鞅自己也笑了,“非要选一个的话,自然是想跟我的好兄弟并肩作战。” “目前智跞的处境颇有些尴尬。”董安于轻叹道:“中行氏强大本来是件好事,毕竟是同宗血脉,多少可以沾光分利。无奈——”说着,董安于深深看了赵鞅一眼,继续道:“天不予时,智氏的实力滑落不少,再难与中行氏并驾齐驱。也难怪中行氏不待见,实在有违他们强强联手的处事原则。” “不怕。没有伯父的支持,至少还有我这个好伙伴。”赵鞅咧嘴一笑,“虽说实质性的帮助没有,精神上的慰藉好歹也算吧。” “难得你一片赤诚,只是不知智跞如何想?”董安于问道。 “祖上三代都有交情,咱俩又志趣相投,而今又同为天涯沦落人,早早就成了没爹的孩子。种种迹象表明,我俩定是患难以共的好知音,一辈子的兄弟。”赵鞅语气坚定,“前几日我俩才见过面,交换过想法,他与我所想一致。而且除了赵家,我想不出他还有更好的选择。” “如此甚好。”董安于轻轻点头,“兄弟一心,其利断金。既然已经达成共识,便要全力以赴。” “师傅放心,有你不时鞭策,徒儿绝对不敢松懈。”赵鞅动情的说道:“爹陪伴我的日子太短,幸好有师傅在,还有好兄弟相互勉励,我有信心。” “未来的角逐,一定更激烈更残酷,虽然当下看起来是风平浪静,水波无痕。”董安于目光炯炯,盯着赵鞅。 “虽不知未来究竟如何,如师傅所言,前路定是崎岖不平,徒儿心中有数。”赵鞅朝董安于坚定的点头。 “虽然如此,也大可不必整日忧心忡忡,毕竟日子长远,总要一日一日过。”董安于宽慰道:“你的处境虽不如你父亲在时安逸平顺,比起爷爷,总是顺畅安定许多。” “那是不必说。”赵鞅感慨道:“爷爷一生命运多舛,不幸又逢卿族与公室内斗频仍,又兼身负家族振兴大业,在夹缝中小心翼翼,可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老将军虚怀若谷,私仇不入公门,为国举荐贤才,不避仇不避子,不积私惠。”追忆起赵武,董安眼眶微湿,“所荐四十六人,尽忠职守,兢兢业业,个个才干不凡。” “爷爷承受了不该他承受的苦难,虽然艰难,毕竟熬了过来。不仅如此,他还超越先祖,位极正卿。相形之下,我算幸运的。无论未来际遇如何,不能抱怨,也绝不能放弃。”爷爷的面孔已经模糊,他的事迹赵鞅却不敢忘怀。 “老将军若泉下有知,当欣慰之至。”董安于动情的说道:“由他一人扛下赵氏的苦难,后来者安逸平安,也算没有白白受苦。” “虽然如此,可是中行氏和士氏的确太强大,唉——”说到此,赵鞅忍不住叹息一声。 “这些年,他们两家动作频频,征伐战事总是走在前列,为国立下不少战功,更为自己捞取了不少好处。”董安于说道。 “去年中行吴率兵灭陆浑,大获全胜,可说是出尽风头。”似乎想到了什么,赵鞅笑了笑,“说起来,还得归功于舅老爷给机会让他领兵呢。” “莫非之前另有安排?”董安于一脸不解。 “舅老爷曾说过,能战者,除了中行氏,魏氏也足与匹敌。”赵鞅解释道:“为防中行氏功高日益跋扈,派魏氏出战是更合适的选择。” “这倒也是。只是——”董安于想了想,说道:“难道是另有隐情?” “说出来不值一提——”赵鞅轻轻摇头,接着又是一笑,“告诉师傅也无妨,就当是趣事一件,说来解闷吧。” “愿闻其详。”董安于促狭道:“说好是趣事,定要说得生动活泼,千万不可让为师打瞌睡。” “师傅放心。”赵鞅有些不好意思,“从前不擅长讲故事,那是因为缺少实战。当爹之后,时常听孩子的娘说故事,我也受益不少。” 第9章 陆浑被灭(1) 说起这件趣事,还得从赵鞅某日探望韩起说起。 这日,韩起一早起床便觉昏昏沉沉,坐在床边,半天没回过神来。 “爹,是不是哪里不适?”毕竟年事已高,马虎不得,韩须十分紧张。 “不碍事,只是——”韩起摸摸头,皱眉说道:“昨夜好似做了个梦,睡得迷迷糊糊,醒来特别困。” “要不您躺下歇歇?”韩须说道:“今日无事,不如养好精神再起身。” “无妨——”韩起摆摆手,坐了起来。“我要好好回想到底梦到了什么。”说完,他便陷入思考。 每当遇到这种情形,旁人最好不要说话,韩须也识趣的不出声。 “哦,想起来了,”韩起的眉头舒展开来,“梦到文公——”想了想,又道:“为何会梦到文公?他还拉着谁的手——” 韩须一脸不解。文公在位时,爷爷年纪尚幼,父亲更是无从谈起,为何竟会梦到文公?“爹,您怎能确认是文公?”好奇心难以阻挡,韩须追问道。 “他说他流亡十九年才回到故土,还说——”韩起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重回梦中的场景。“他知道如今我是晋国执政,有些事要吩咐我。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韩起颇为懊恼。 “爹您别着急,不如先喝口水。”韩须递给父亲一杯水。 韩起接过水,左看右看,犹豫了好一会,把水喝完之后,杯子递给韩须。“终于想起来了——”韩起大叫道:“文公又叫过中行氏,向他道贺,说是中行氏打了胜仗,他很高兴。” “啊?文公竟能未卜先知?”韩须大惊。 原来,晋国确实是准备发兵征战,只是领兵者未定。 “看来此仗是必打无疑了。”韩起喃喃说道。 “舅老爷、伯父。”门口传来声音,两人都不约而同往外看。 “原来是鞅儿。”韩起笑眯眯的说道。 “今日怎么想起过来?”韩须站起来。 “我娘做了些莜面窝窝,配了些羊肉碎末卤汁,特意让我送给舅老爷。”说着,赵盾拿出一个篮子,递给韩须。 “你娘真是有心。”韩须接过篮子,打开一看,窝窝新鲜直立,卤水热气腾腾,看得出来,定是一早赶制,新鲜出锅的。 “我娘说了,眼看就要入秋,年底就要多吃窝窝,才能保全家和睦,万事顺意。”赵盾说得眉飞色舞。 这莜面窝窝,民间又叫莜面栲栳栳。是由莜面和水搅拌,揉搓成若干小面剂,逐个推成猫舌状,竖着摆放,蒸煮而成。光是面肯定不够美味,还要浇卤汁才算完美。 制作这道面食,讲究火候,考验和面的水平,卷曲的技巧。赵鞅母亲亲自下厨,可见十分用心。这道面跟普通的不一样,一般用于馈赠亲朋,招待友人,家中老人寿诞、孩子满月等喜庆场合。 “说得好,”韩须笑容满面道:“正说有喜事,喜面就来了。” “哦?”赵鞅颇好奇,“不知是何喜事?” “虽是做梦,看来准备成真了。”说完,韩起把梦中的详情说与赵鞅听。 “前几日君主召集众臣议事时,舅老爷似乎并不主张出战,有此吉兆,想来已是十分赞成了。”赵鞅说道。 “那日之所以没有大力赞同,乃是因为新君继位不久,不想为戎国分心。”韩起感叹道:“中原诸侯之心尚未挽回,齐国又虎视眈眈,何必为蛮夷之事劳动军士?” “君主似乎非常坚持,中行氏和士氏也极力鼓吹,说是再不动手,恐怕又让楚国占了上风,失了霸主威信。”韩须说道。 “小小陆浑,何足为惧?”赵鞅语气轻蔑。 原来,三人谈论的乃是晋国是否要讨伐陆浑之戎一事。 顾名思义,“陆浑之戎”是一支活跃在西北的少数民族部落。据史料记载,他们姓允氏,号“允姓之戎”,曾居瓜州(按照现在的区域划分,属于青海、甘肃、陕西一带),也叫“瓜州之戎”。后迁居陆浑,故名“陆浑之戎”,地处秦岭以北、黄河以南。 无论是瓜州还是陆浑,距离秦国都非常近。他们四处劫掠,秦国长期被其骚扰,不胜其苦。 秦穆公时期,陆浑之戎发展最强盛,成为西北戎中最大的一支,频频南下侵扰。秦穆公一心想东进,又怕腹背受敌,一直无计可施。 就在此时,一个意外的机会出现。 “骊姬之乱”后,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都流亡异国,躲避太子之争。秦国本想扶持公子重耳,谁想被他以父亲刚过世就着急回国继位,有失孝道,时机不合适为由拒绝。于是秦国转而拥立重耳的弟弟夷吾回绛都继位晋国国君,后世称为晋惠公。 不想秦国错付,晋惠公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他执掌大位后,没有兑现当初许给秦国河西五城的诺言。此事惹得秦穆公十分不快。 三年后,晋国发生饥荒,向秦国求助,秦穆公考虑再三,不计前嫌,仍然运输粮食支援晋国。 一年后,秦国发生饥荒,向晋国求助,晋惠公却一口回绝。不仅如此,他还派军队乘机进兵秦国。 晋惠公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惹恼了秦穆公。度过饥荒后,秦穆公发兵攻打晋国,两国在韩原相遇,史称“韩原之战”。 晋惠公对外无情反复不算,对内还诛杀忠臣,大失人心,晋军战斗力大打折扣,很快就被秦军打败。晋惠公被俘,带回秦国。 几经权衡后,晋惠公被释归国。当然,肯定是有条件的——河西之地划给秦国,不可再反悔;再者,把太子圉留在秦国作人质;三,晋国要接纳陆浑并将其东迁。 归国七年后,晋惠公想尽办法,软硬兼施,终于把陆浑之戎东迁至伊川。 之后若干年,陆浑之戎与晋国关系一度非常和睦。 不想,楚庄王沉迷三年,一飞冲天,要与晋国一争高下。不幸被选为棋子,陆浑之戎在晋国和楚国之间摇摆不定。与晋国要好时,曾与卫、郑等国一道出兵讨宋,说是晋国的忠实盟友一点也不夸张。 晋顷公继位不久,为什么要着急攻打陆浑之戎呢?原因很简单——最近他们跟楚国走得很近,这让晋顷公十分恼火。 “陆浑本不足以构成威胁,只是与楚国联手,实在不是好事。”韩须说道。 “楚王自上任之后就息兵养民,实在不可小觑。”韩起说道。 公子弃疾用计逼死两位兄长之后,顺利回国继位,后世称楚平王。楚平王之“平”,与晋平公之“平”,都是后世定的谥号。所谓“平”,意思是——治理政事无过失,办事遵循章法,布纲纪把握准则。通俗的说,既无大过,也无大功。 不过这个楚平王和晋平公不同,他不是顺利继位成为国君,而是用计篡夺,所以注定他执政初期是有一番作为的。 为了安抚不安的朝野上下,平民百姓,楚平王派人在郢都西面挑选精兵,检阅军队,并实施安抚百姓的措施:施舍贫贱,救济穷困,抚育孤儿,奉养老人;宽免孤儿寡妇的赋税,赦免有罪的人;禁治奸邪,提拔被埋没的贤人能者;赏有功,慕宗族;量能授官,物色难得之人才。又派司马屈罢在召陵选拔检阅东部地区的武装,并对当地百姓实施安抚。 除此之外,还和四边的邻国友好往来,相互聘问。 “据称,楚王继位时曾立过誓言,说是令民休息五年,后再用师。”韩须说道。 “楚王的确履行了自己的承诺。”韩起说道:“只是五年之期还未至,吴国已经按捺不住,要发起进攻,楚国是不得不应战。” 三人谈论的正是吴楚“长岸之战”。 第10章 陆浑被灭(2) “此战真是一言难尽。”韩须说道:“楚国令尹不想战,司马志在必得,以身殉国,终于换得楚军大胜。不想吴国将士如此英勇,最后又将战事逆转。” “吴国军士真是视死如归。”听说过这场战事,赵鞅对吴人十分敬佩。“三名勇士在出行前定是已经知晓他们是有去无回了,可是为了胜利,仍是义无反顾。” “公子光的眼光长远勇气可嘉。”韩起说道:“不只是三名勇士,想来他也做好了战死的打算。毕竟黑夜偷袭,而且楚军数量在吴军之上,万一一个不小心,楚军的后援及时赶到,吴军恐怕也难逃脱。” “将领身先士卒,甘冒箭矢,士兵自然不畏劲敌。”赵鞅点头,“他日我若上了战场,也一定如此。” “鞅儿有此志气,将来一定大有作为。”舅老爷看外甥,越看越爱。 “可惜了楚国司马,一腔热忱,不想胜利硕果竟没保住。”韩须不由得替司马子鱼不值。 “司马战死疆场,为楚军争得时间,已立大功,”赵鞅说道:“至于大船被抢,楚军中计,应该是令尹督军不利,防备不足所致,不应该归咎司马。” “正是。”韩起点头说道:“楚军不该如此轻率,辜负了司马的付出。” “此役也是楚王休养五年的首战,双方互有得失,算是打平。”韩须说道:“既然不是主动出战,这个结果也是可以接受的。” “不像我军此役,志在必得。”韩起说道。 “国君已派屠蒯去往成周,想来就是为此战而去的吧?”赵鞅问道。 “正是。”韩起说道:“与陆浑交战,地点就在洛水、伊水附近,正是周天子所属,天子同意方可祭祀。”祭祀山川为的是征得神灵同意,助晋国一臂之力。 “没想到国君会如此信任屠蒯。”韩须摇头道:“将士出征,事关重大,却让一名膳宰前去祈福,会不会不够慎重?” “须儿有所不知。”韩起摆摆手,“八年前,智盈奉君命去往齐国接齐女,不想,归途病死在戏阳。灵柩停在绛都,未及下葬,先君却在饮酒作乐。幸亏屠蒯进谏,否则智氏地位定然难保。”说完,韩起叹了口气。 “智跞也说是屠蒯出了力,可是,难道中行吴的份量竟不如一名膳宰?”赵鞅问出了隐藏已久的问题,“再说了,从前父亲也说,中行吴有为此奔走。” “你父亲大约是要避讳先君,而且——”韩起说道:“中行吴的确也出过力,不过是后来的事。” “屠蒯是怎么说服先君的呢?”韩须也很好奇,从前父亲也没主动跟他说起。 “今日之所以提起这些,不过是想让鞅儿知道事件的真相,顺带了解屠蒯的为人。”韩起解释道:“莫要以为一介膳宰地位卑微便轻视他们,他们照样也可以有一颗赤诚的心。他们虽然职事低下,只因服侍君王左右,言却未必轻,有时一句话甚至顶大臣千言万语。” 彼时,智盈任职下军佐,履职途中病死,应算大事。毕竟六卿乃是晋国国君的内阁重臣,何况智盈死时还在履行职务。无论如何,国君都应表态,对家属慰问抚恤,并给予高规格的葬礼。 谁曾想,晋平公毫无表示就罢了,他仍沉醉在追逐玩乐中,对饮酒宴乐最是上心。 这一日,晋平公像往常一样,请乐师奏乐,宠臣陪酒服侍一旁。 屠蒯请求帮忙斟酒,晋平公一听,多个人服侍,何乐不为?于是爽快的答应了。 得到允许后,屠蒯并未马上斟酒给平公,而是走到乐工面前,给他斟满一杯酒,奉上酒杯时说道:“作为国君的耳朵,你的职责是令君聪敏。国君的卿佐,实乃股肱,股肱受损,必定痛彻心扉。此时应撤除宴乐,舍弃享乐,缅怀重臣。你却视若无睹,不闻不问,仍在继续奏乐,这是耳不聪。” 乐工面露尴尬,忐忑不安,看向平公,手足无措。 他又转身走向陪侍的平公宠臣嬖叔,向他敬酒,说道:“你是国君的眼睛,务要令其明亮。服饰彰显礼仪,礼以推事,万事有类,物有其貌。现在国君的服饰仪容,不是应有的类别,你却视而不见,这是不明。” 接着,屠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喝完之后说道:“臣下的职责是调和口味,依据场景布置宴席的饮食乐曲,安排出席人员。今日却让两名侍候国君者失职,国君虽未下令治罪,下臣的罪过却不能免除。” 说完,屠蒯朝平公跪下,请求平公下令责罚。 “屠蒯不直抒其旨,言外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平公听后下令撤除酒席,并且更改了将下军佐一职更换为嬖臣的决定。”韩起说道:“屠蒯可算是智氏的大恩人啊。” “迂回曲折却不失技巧,既没有拂先君的颜面,又达到了目的,屠蒯真可谓是聪明之至。”韩须夸赞道。 “想不到小小膳宰的一席话就决定了一个家族的得失荣辱——”赵鞅喃喃说道。 赵鞅没有两位长辈的乐观积极,相反,他若有所失。刚行过弱冠之礼的他,渐渐从丧父之痛中走了出来,对政事也日渐熟练,一切均上了轨道。 今日所听,他虽能感受到屠蒯的机智应变,打心眼里令他佩服。可是,他却想得更多更深…… 假如没有屠蒯的及时规劝,智氏就要与六卿之位告别了?智跞就彻底成了无助的少年,失去祖先的庇护,艰难的徘徊在权力边缘?那个因为顺从国君取媚得宠的平庸之人,就能凭一己之力改变家族命运,从此鸡犬升天扶摇直上?这一升一沉,差别千里,全凭国君一时好恶? 思及此,他的心冷了下来,忽然浑身无力,万念俱灰。 他想起奶奶曾告诉他,当初爷爷也差点失去了赵氏的继承人身份,是舅老爷的父亲挺身而出,国君才心软听从,改变了决定。 如果不是那次神奇的转变,他也不过是普通官员的后代,每日汲汲于营生,讨好上官,努力爬升。 原来,他引以为自豪的身份,并非牢不可破,亦非坚不可摧,而是风中之草,因风而变。如果不努力经营,或者某一日,也会有人将他取而代之。而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五代人传承下来的基业毁于一旦,却无力回天。 或者是少年心性敏感,一件小事就能引发众多情绪和思考,总之,赵鞅想了许多,他深入其中,感触颇多。仿佛一夜之间,他又长大了不少。深知前路多艰,明白世家子弟的不易,意识到顶级竞争的残酷无情,世事的变幻莫测,君王的心事难料。 离开韩府,赵鞅的脑子仍是一片繁杂,无法消停,但是又不想归家,只得漫无不目的的在街上闲逛。 他走啊走,累了,靠在一棵树下休息。仰望天,缕缕白丝散落在蓝丝绒的怀抱,随风起舞,任意东西。飞鸟惬意闲适的滑翔,跟他一样,没有目的,只是它们看起来比他快乐。 第11章 陆浑被灭(3) “鞅儿——”耳边传来一声呼喊。 赵鞅循着声音的方向努力寻找,终于见到来人。“太傅——” “今日如此得闲在此赏景?”叔向走下马车,迎向赵鞅。 “不过偶有感慨,出来走走。”赵鞅淡淡说道:“不知太傅从何处来?” “与僚属商谈完政事,正要回府。”叔向看向赵鞅,眼神锐利,“鞅儿眉间似有轻愁,不如到老夫府上一叙述,闲谈家话,逗趣开怀,一笑解千愁?” 赵鞅低头想了好一会儿,犹豫不决。 “老夫府上并无豺狼虎豹,鞅儿何须如此谨慎?”叔向打趣道:“寒舍虽比不上将军府富丽堂皇,品茗小酌,待客招呼,定会礼数周全。” “太傅言重了。”叔向是爷爷任中军元帅时的辅佐知交,对父亲也多有提点,辈分资历都高出赵鞅许多,赵鞅哪敢怠慢?赶紧解释道:“鞅儿未曾备得薄礼,冒昧打扰,怕是不便,故此迟疑。” “算起来在下与赵氏三代皆有交情,算得上是熟人朋友。既如此,何须计较繁文缛节?”叔向展颜一笑,轻拍赵鞅的肩膀,“偶然相逢,便是有缘,随性即可,不必思量太多。” “择日不如撞日,鞅儿恭敬不如从命。”赵鞅爽快的答应下来。“太傅家的庭园闻名远近,晚辈正好借此一睹芳容。” “老夫忐忑。”说完,叔向引着赵鞅上了他的马车,一齐往府上而去。 “果然名不虚传。”一进叔向府邸,赵鞅就迫不及待往花园走去,映入眼帘的是芙蓉斗艳,百卉争奇。 “拙园劣花,没有寒碜将军,在下已不胜感激。”叔向摇头捋须。 “太傅过谦。”赵鞅立在一株槐树下往上看,树干笔直,气势不凡,“园不在大,只在乎主人用心与否。只要用心打理,哪怕只有三株两枝,遭逢花季,绽放一二,也不失为一景。” “难得你年纪轻轻,对草木竟有这等体悟。”叔向顿了顿,说道:“如果我所料不错,应是受你奶奶熏陶所致。” “太傅果然眼明心亮。”赵鞅的眼睛闪过一丝黯然,很快便收拾起来,“奶奶的一生,除了用心照顾爷爷、爹、姑姑和我,最上心的就属园中的花花草草了。” “女子爱花是本性,花语虽多,不离善美,难怪她们喜爱。”说完,叔向引领赵鞅来到一处亭子,吩咐左右擦拭布置,很快茶点都已备好。 “不知鞅儿因何事惆怅?”宾主落座,各进一杯茶后,叔向问道。 “并未针对何事,只是才见过舅老爷,提起一些事,勾起了我的联想。”赵鞅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多愁善感,毕竟已经成年,又入为卿士,不再是从前的莽撞少年,要顾及面子。 “既是不必要的联想,就不必沉迷太深,以免伤神。”既是赵鞅不想说,叔向也不深究。“年少经历浅,遇事难免勾连众多,此乃心性未定所致。待阅历丰富,见识深厚,自然云淡风轻,不为所动。” “但愿鞅儿早日能拥有太傅的淡定从容,也好省却心力在无谓的事情上纠缠。”青少年特有的烦恼并不因身份尊贵被遗忘,此时的赵鞅,甚是苦恼却欲罢不能。 “鞅儿高看老夫了。”叔向的嘴角有丝苦笑,“外人看来,老夫总是不紧不慢,似乎何事都运筹帷幄,尽在掌握。其实不然——” “哦?”赵鞅一脸惊讶。“鞅儿想不出何事能令太傅难以释怀。” 处理政事,叔向素来从容不迫,屡有真知灼见,智计妙想;聘问宴客,则是进退得宜,礼数妥帖;修身齐家,更是严于律己,悉心管教子女,知礼不逾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叔向用力摆头,“你虽已成家,新婚燕尔,如膝似胶,未曾为人父母,不知树人立德教诲之难。” “那倒是。”说到此处,赵鞅下意识的挠挠脑袋,“爹在生时,总会对娘抱怨,说我太过顽皮,要严加管教,否则怕是为害乡里,难成大器。” “哈哈——”叔向忍俊不禁,笑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下来,捋捋胡须,说道:“你爹一生平顺,又兼性格温顺,事事严谨,你的调皮捣乱在他看来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是小题大做,怕你任性狂妄,重蹈赵家覆辙,这才严防戒备。” “是是是,奶奶也这么说。”赵鞅仿佛找到知音,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老夫的孩子,但得有你的十分一,也不至令我烦恼若此。”叔向似有许多感慨。 “太傅与我爷爷和爹爹交往至深,想来定是得他们真传,太过谨慎小心。”赵鞅宽慰叔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傅把心放宽,自然天宽地阔。” “好个天宽地阔!”叔向的眼睛满是欣赏,“就按鞅儿说的,儿大不由爹,任他自己折腾便是。” “嗯。”得到叔向的认可,赵鞅也很高兴,“太傅既想得通,鞅儿也算做了件好事,想来还不至于只能为祸乡里。” “你爹是危言耸听。”叔向对赵成的担忧不以为然,“你啊,将来定是晋国中流砥柱,栋梁之才。赵氏家族能否进阶,尽付你双肩,你一定会不负众望,脱颖而出。” “多谢太傅勉励。”这样的话,赵鞅听得太多,无论是家中长辈或是朝中大臣僚属,他都当成好意,委婉应对。 “老夫绝非敷衍巴结,而是出自内心,由心观,从眼看做出的判断。”叔向表情严肃,“你虽有一番成就,过程却曲折艰辛,并非一蹴而就,务要砥砺行之方可。” “鞅儿明白。”赵鞅迎视叔向,后者的一双眼睛盛满真诚,不由得他不相信。 “老将军在时,君主曾经问我,‘群臣孰贤?’”说着,叔向看向窗外,“我说,赵武将军最贤。君主又问,‘是不是因为他是你的上官,所以你要替他说话?’” “太傅如何说?”叔向没把话说完,赵鞅着急追问。 “我说,赵武将军瘦削单薄,似不胜衣,寡言少语,不擅辩论,然所举荐者,皆人中英杰,治世之材,国家栋梁。”叔向盯着赵鞅,“赵将军一生,一心治国,力主和平,不谋私利,死不托孤,所以下臣称其为贤臣智者。” “祖父有知,定会感激太傅的这番评价。”赵鞅语气诚挚,大为动容。 “老夫不敢虚受。”叔向摆摆手,“赵老将军幼年际遇不佳,幸得勤勉上进,不气馁怨怼,最终才得复兴赵氏,步入顶峰。” “嗯。”赵鞅点点头。 “不说这些往事了。”说到爷爷,赵鞅的眼神有些黯淡,叔向赶紧转移话题,“不如我们说些逸闻趣事吧,说好是给你解闷来的,反倒尽触伤感,是老朽糊涂。” “太傅见多识广,晚辈洗耳恭听。”赵鞅两眼放光,满满的期待。 “前一阵,郯国的国君去鲁国聘问,鲁国君主设宴招待。”叔向娓娓道来,“席间,鲁国君主问,为何少皞氏会用鸟名设立官职。” “郯子(按照周天子分封制来算,分别设公、侯、伯、子、男五等,郯国为子爵,所以其君称子。)说,少皞氏是郯国的祖先,所以他很清楚个中缘由。” “看来鲁国国君是问对人了。”赵鞅饶有趣味的看着叔向,期待下文。 “正是。”叔向笑眯眯的,不紧不慢的说道:“从前,黄帝氏用云记事,设置各部门长官时,都用云字命名。炎帝氏用火记事,所以设置各部门长官都用火字命名。共工氏用水记事,所以设置各部门长官都用水字命名。太皞氏用龙记事,所以设置各部门长官都用龙来命名。” 第12章 陆浑被灭(4) 赵鞅摇头一笑,叔向停顿片刻,问道:“鞅儿为何发笑?” “幸好这些记事之物的名称都不错,否则来个以土记事,以牛记事,岂不要笑掉大牙?”说完,赵鞅又是一笑。 “那倒未必。”叔向站起身,背对着赵鞅想了好一会儿,说道:“依照常理,以鸟命名,无论官职或人名,似乎都不太好听,实际却非如此。” “愿闻其详。”赵鞅吐吐舌头,笑意隐去,重新坐直身体,表情恢复严肃。 “郯子说,他的高祖少皞挚即位的时候,凤鸟正好来到,所以就从鸟开始记事,设置各部门长官都用鸟来命名。”叔向拍拍赵鞅的后背,示意他无需介意。 “凤鸟氏,掌管天文历法;玄鸟氏,掌管春分、秋分;伯赵氏,掌管夏至、冬至;青鸟氏,掌管立春、立夏;丹鸟氏,掌管立秋、立冬。” “祝鸠氏,即是司徒;鴡鸠氏,即是司马;鸤鸠氏,即是司空;爽鸠氏,即是司寇;鹘鸠氏,即是司事。五鸠,意为鸠聚百姓。五雉则是五种管理手工业的官职,职责是较正器物用具、统一尺度容量、方便百姓生活。九扈是九种管理农业的官职,意在劝民耕作,制止其放纵。” “请恕晚辈孤陋寡闻!”叔向话音一落,赵鞅马上站起来,朝叔向深深作了个揖。“想不到以鸟命名,不仅名字动听,还颇有味道。” “自颛顼以来,不能记述远古的事情,就从近古开始记述。如今,做百姓的长官,都用百姓的事情来命名,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说着,叔向的神情颇有些遗憾。 “而今的做法,确有必要之处。”赵鞅想了想,缓缓道:“用云、水、鸟记录,虽与天象飞禽息息相关,未免令人费解。” “虽已不用,却不该被遗忘。”叔向说道:“鲁国蒙周王室恩赐,特许奏天子之乐,施周公之礼。谈及官制,却不得不向偏远小国请教,可见官学已失,令人惋惜。” “原来太傅忧心的是这个。”赵鞅恍然大悟,“王室衰微,天子失威,失礼失学,不足为奇。” “话虽如此,思之仍令人唏嘘。”叔向是公室利益的忠实维护者,大感难过。 “无论如何,总算没有失传。”赵鞅安抚道:“太傅应该感到欣慰。” “说到这,倒是有个好消息。”叔向话锋一转,面露喜色,“一位姓孔的年轻男子,听说了郯子的这番话,特意向鲁国君主请求与他会面,虚心向他请教。” “不知这位孔姓男子是何来历?”赵鞅问。 “据说他原本出身贵族,因为宫廷政变,举家去往鲁国避难。”说着,叔向神情无奈,“虽然境遇不济,早年又丧父,好在他勤奋刻苦,求知好学,在鲁国已小有名气。” 叔向口中所说这位孔姓男子就是儒家学派创始人、在世时被称为“天纵之圣”、后世被称为“至圣先师”的大名鼎鼎的孔子。 周武王灭商后,命人召集商朝后裔,在宋地设国。孔子的祖上居住在宋地,追根溯源,宋地人的祖先都是商汤,所以孔子是商朝贵族的后代。 在宋地定居后,孔氏家族有位先祖被任命为大司马,名为孔父嘉。大司马是当时宋国仅次于太宰的高级官员,家中自是良田肥沃,娇妻美妾甚众。 有一次,大司马的夫人归宁省亲,返家路上被太宰华督遇到。这位夫人光彩动人,容颜姝丽,华督将其视为天人,念念不忘,想要占为己有。 为了达到目的,华督四处散播谣言中伤大司马,说时任宋国国君继位十年,战事却有十多次,百姓疲惫不堪,都是大司马撺掇惹下的祸端,只有将他杀死,宋国才能安宁。 流言传开,宋国上下一时人心惶惶。趁着真相未明,众人疑窦丛生之际,华督率人攻杀了孔父嘉。闻讯过后,宋殇公十分震怒,誓要严惩华督。为了避免被宋殇公追究责任,华督一不作二不休,顺手把宋殇公也杀死。 接着,他又派人迎回寄居郑国的公子冯继承君位,后世称为宋庄公。 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他还向鲁、陈、郑、齐各国赠送了贵重礼品,确保自己的相国大位稳稳当当。 这场无妄之灾的受害者——孔父嘉当场被杀,妻子被抢夺,其余家人为求自保,只得仓惶逃离。他们选择去往鲁国陬邑定居,繁衍子息。 “幸好他胸有志气,求知旺盛,否则恐怕也难得到鲁国国君的接见,更遑论向郯子请教了。”赵鞅说道。 “不仅如此——”叔向笑了笑,“他在鲁国已有众多追随者。” “哦?”赵鞅很好奇。“不知他做何种营生?” “开馆授徒。” “既能传道授业,又可学以致用,两者兼顾,十分难得。”赵鞅的语气充满羡慕。 “幸亏他没有被困境打倒,否则,或许沉沦至底,再无出头之日。”叔向皱眉道:“祖上荣耀,不料为奸人所害,家道中落。父亲去世后,母亲又不为正妻所容,被驱逐出门。孤儿寡妇,靠他人接济为生。” “如此绝境,竟能如此上进,年纪轻轻就已名声在外。”说着,赵鞅叹了口气,说道:“相形之下,晚辈实在汗颜。” “你年少有为,知书识礼,敬重长辈,谦逊大度,何汗颜之有?”叔向看向赵鞅。 “晚辈的境遇比这位孔先生强上十倍,年纪和他差不了几岁,却仍寂寂无名。”赵鞅有些无奈,“不知是机遇未到,还是能力所限。” “六卿当中,你排行最末不假,可你年纪也最轻啊。”叔向冲赵鞅点头,说道:“来日方长的道理,知道不?” “话是不错,可是——”赵鞅低下头,想了好一会,说道:“时常会涌上难以捉摸难以把握的无力感,一切似乎饶有希望,很快又陷入失望。”话已说开,赵鞅也不隐瞒今日轻愁纠结的源头,毕竟,叔向是赵家的好朋友,又是朝中公认的贤者。 “看来此事已经困扰你很久了。”叔向似乎若有所悟,“是不是智跞的际遇引发了你的联想,所以郁郁于怀?” “太傅真是慧眼识真,一眼就看出晚辈的心事。”赵鞅颇感意外,“从前年少无知,不知世事无常,更不懂人间险恶。如今才知,世间原来复杂得多。” “而今领悟亦不晚。”叔向捋顺胡须,说道:“人各有命,家族亦然。智氏家族历经不幸,想来蹇途已至末段,到了智跞手上,必有一番建树。” “晚辈深以为然。”赵鞅用力点头,“细细一想,哪个家族又能绕开诡谲的命运?” “狐氏、先氏、郤氏、胥氏、栾氏,早已退出谢幕。”叔向的嘴角有一丝苦笑,“智氏之外,赵氏不也曾身陷绝境,后来绝处逢生?韩氏、魏氏、士氏、中行氏,每个家族都有一番寒风苦雨啊。” “的确如此。”赵鞅眉间的轻愁淡去不少,“只把注意力紧盯自己,似乎无穷愁苦,难以挣脱。待到跃身高处,俯视一看,原来各家皆有各苦各难,便觉释怀。” “如此想最好。”叔向走到窗口,停留片刻,转头说道:“赵家的苦难堆积在你祖父的肩膀,到你之手,定是蒸蒸日上发扬光大,务要珍惜机遇,迎难而上。” “晚辈谨遵太傅教诲。”赵鞅走到叔向身旁,目光看向远处,“我要和智跞携手同行,相互勉励,齐头并进。” 叔向看向赵鞅,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一群乌鸦穿梭在树丛,领头的两只尤为健硕。 第13章 跃跃欲试(1) 这天,晋顷公召集六卿商议如何应对齐国攻打莒国。 “这几年,齐国在中原动作频频,大有称霸之势。”智跞说道:“我国实有干涉之必要。” “齐国早已是强弩之末,搅不起什么风浪,不必为此大动干戈。”士鞅的神情语气都颇不以为然。 “此次是齐国第二次侵扰莒国,如果我国不采取行动,怕是齐国更加肆无忌惮。”赵鞅看向智跞,后者朝他颔首,“臣下以为,如不出兵干预,怕是愈演愈烈。” “齐国君主的野心早已暴露无遗,虽小动作不断,仍是对边界各国侵扰,并未涉及中原核心利益,实在不必出兵。”说完,中行吴和士鞅对视,相互点点头。 六卿中的四人已经发言,还剩中军元帅韩起和上军将魏舒没说话。 晋顷公看向二人,问道:“不知两位卿家以为如何?” “依臣下愚见,还是观望为宜。”魏舒表情凝重,“齐国的国力,难以肩负中原霸主的重任,不过小打小闹,何必兴师动众?” “魏将军说的是。”魏舒的话音刚落,韩起马上接过话题,“虽说齐国屡次挑衅我国的霸主权威,但到目前为止,仍未突破鲁国的范围,实在不必太过忧心。” 四对二,除了两位年轻的下军将佐,其余四人都对出兵持反对意见。 晋顷公环顾四周,低头想了想,高声说道:“既然如此,寡人便顺从众意,不理睬便是。”说罢,一众侍卫护送顷公离开议事大殿。 君主已离开,众卿也一一散去。 “看来咱俩的年轻气盛真是不受待见。”走到大道上,左右已经无人,智跞冲赵鞅大声说道。 “或许吧。”赵鞅表情无奈,耸耸肩膀说道:“我俩还一腔热忱的想恢复晋国昔日的霸主风采,可惜——” “可惜根本无人在乎。”智跞坐进马车,招手示意赵鞅与他同座。 赵鞅爬上马车,坐定之后,理了理衣裳,说道:“或者,在他们眼中,我俩是不识时务者吧。” “西北战役频频,却从未听说不必出兵。”智跞语气嘲讽。 “事关封地邀功,又兼边地安危,名正言顺,一举两得。”赵鞅轻轻一笑,“无论是谁,都会取舍权衡,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吧。” “话虽如此,可是——”智跞停顿片刻,想了想,说道:“难道就让齐国如此轻易得逞?我们选择漠视不理,他们一定会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说着,赵鞅轻叹一声。 的确,这已经不是齐国第一次挑衅晋国的霸主权威。到底是从何时起,齐国竟然罔顾晋国的存在,生出称霸的念头,进而付诸行动,演变到如今的模样? 一切还要从七年前说起。 七年前,晋昭公继位国君。为了表示对晋国的敬意,齐景公、卫灵公、郑定公先后来到绛都,庆贺晋国新君执掌大权。 齐国是大国,既是国君到来,晋昭公自是专门设宴亲自招待。宴席上,宾主相谈甚欢,其乐融融。一番畅饮过后,有人提议两位君主比试投壶。 说起投壶,还要从射箭说起。礼、乐、射、御、书、数合称“六艺”,射指的是射箭,是成年男子必备的一项技能。从周朝开始,射箭作为礼仪遍布日常生活。 每年春秋,地方官员都会聚集民众习射;适逢官员举荐民士,为表庆贺,也会举行射箭比赛;诸侯朝见天子、诸侯相互聘问也会比试射艺;天子、诸侯祭祀前也会有类似的活动。 除了射箭,众人还一起饮酒,重大的场合,还伴有纳宾、献宾、酬酢及奏乐歌唱。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活动渐渐演变成固定的形式,形成一种文化。 射箭热闹好玩,既能健身强体,又能联络感情,但是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却不得不面对。比如场地所限,又比如人员众多,又可能有的人真的不会,毕竟要把箭射出去,需要技巧也需要长期训练的好臂力。 于是,投壶应运而生。投壶需要两样道具——一是箭,一是金属或陶制的器皿。为防比试时箭矢弹出,容器里会事先盛放红小豆。比试开始,双方各执八只箭,设定相同的距离,跪坐在席子上,将箭矢往壶里投,投中箭数多者胜。 随着时间的演变,投壶渐渐发展为先秦士大夫宴饮时的一项游戏,完成过程的仪式也发展成为一种礼仪。 依照规则,晋昭公是宴会的主人,理当由他先投。 昭公正在准备,一旁相礼的中行吴说道:“酒如淮河,肉似高丘,寡君投中,统帅诸侯。”说完,他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仿佛祈祷许愿。 昭公听罢,微微一笑,他拿起箭,屏气敛神,目光专注,紧盯着陶壶。忽然,他右手向前一伸,手腕轻轻拨动,箭向前一跃,“扑”一下插入壶中,直直挺立。 旗开得胜,晋昭公笑容满面。他看向齐国君主,示意到他。 齐景公也不含糊,拿起箭就要投。想了想,他暂停手上的动作,说道:“酒如渑水,肉如山陵,寡人中此,代君兴盛。” 说罢,齐景公立马出手。看似有些轻率,其实举重若轻。只见箭头稳稳的扎在壶中,屹立不倒。 双方的第一箭,一比一打成平手。 比试仍在继续,晋国的大臣却爆发了争执。 同样陪同在侧的大夫士文伯轻轻拉过中行吴,暗示要进一步说话。 中行吴起初有些惊讶,不太想过来,拗不过士文伯一再拉扯,只得勉强跟随他到一旁,强忍心中的不耐问道:“不知大夫有何指教?” 士文伯是士氏的分支,长年在晋国担任理官,修订律法,审判大案,颇受国君重视。虽说士文伯的职务爵位跟中行吴根本不在一个层级,中行吴对他仍是客客气气。再加上他年资已久,又是士鞅的叔伯亲戚,怎么的也要卖个面子。 “将军失言矣。”士文伯皱眉说道。 “何处失言?”中行吴挑眉问道。 “我国本已是诸侯统率,将军却说,君主投壶命中才能统帅诸侯,岂非失言?”士文伯说道。 “措辞有些偏差罢了,无人会在意的。”中行吴不以为然。 “将军此言差矣。”士文伯敛容正色道:“我国将是否列为诸侯之长寄托在投壶是否命中之上,岂非让齐国轻视?投壶中与不中,我国都是诸侯之首,这才是霸主应该有的气势。” “在下不过是想为国君助威,不想在齐侯面前失了威风。”中行吴解释道。 “恰恰相反,将军所言,反倒让齐国看轻了我国。”士文伯的语气有掩饰不住的失望。 “何以见得?”中行吴神色十分不悦。 “将军试想,中原霸权归属我国已久,我国是当之无愧的霸主,却在两国朝会时提到霸权得失与投壶相关,岂非自贬身份?再者——”稍作停顿,士文伯继续道:“将军难道没听到齐国国君的誓言?” 齐景公的“代之兴盛”,既可理解为蒙齐国先君余荫,光复往日的风采,重现齐国对中原诸侯的号召,也可理解为——取代晋国,成为中原霸主。虽然后者有附会的成分,可是,齐国挑衅晋国,在齐庄公执政时屡有发生,有这种解读也不是空穴来风。 “那又如何?”中行吴一脸鄙夷,不屑一顾的挥手道:“我国军队强大,将领指挥得力,士兵争相勉励,跟从前一样,谁敢来犯?就算齐国有二心,何惧之有?” 中行吴是能骑善射的猛将,屡立战功,颇有建树。作为一名沙场宿将,面对威胁挑战,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提抢上阵,除之而后快。齐国是否怀有野心不在他的担忧范围,因为只要他们敢触动晋国的核心利益,他一定挥师讨伐,狠狠教训他们。 第14章 跃跃欲试(2) “若论实力,齐国定非我国的对手,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只是——”士文伯叹气道:“将军身为相礼,在如此重大场合的发言暴露了我国的软弱,想来再有朝会,齐国君主定不会再来。” 士文伯是典型的文官,他在考虑问题时,没有直接想到双方兵戎相见胜负如何。他想得最多的是,应对是否得体关乎国家威仪,君主脸面。 中行吴睥睨士文伯,不再说话。士文伯不看中行吴,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两人虽躲在角落,他们争辩的内容却一字一句全数落入齐国随行使臣公孙傁的耳朵。他悄悄靠近齐景公,附在他耳边如此如此,景公连连点头。 回到座位,公孙傁首先向晋昭公致谢,感谢他的宴请,接着又道:“天色渐晚,寡君连日舟车劳顿,十分困倦,向众位告辞。” 说罢,齐国君臣一行便一道离席,回馆舍歇息。 齐景公一行主动告退,可以当作是为了避免晋国大臣为此争论被波及,也可以当成是齐国对晋国试探过后的见好就收。毕竟,齐景公的那句“代之兴盛”,的确暴露了齐国跃跃欲试的野心。 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可为明证。 “平丘之会,本意是趁楚国内乱初平,收拾中原诸侯人心,重树我国的霸主威风,没想到——”说着,智跞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唉,那时听我爹说起,场面宏大,威风八面的,谁曾想——”赵鞅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二人提起的那次盟会,之所以召开,是有背景的。 公元前532年7月,鲁国正卿季孙意如率兵攻打莒国,占领郠地。莒国位于鲁国东面,与鲁国接壤,郠地更是莒国的门户,对莒国意义重大。 得胜之后,为彰显威风,季孙意如特命在鲁国宗庙献俘。正常献俘不过是象征性的把俘虏捆绑,押到祖庙,告慰先祖,即代表完成仪式,宣扬了战功。 此次不同,季孙意如意丧心病狂的举行了杀人祭祀。此举违背周礼,违反最基本的仁义之道,遭到许多人反对。无奈,季孙氏把持鲁国大权已久,谁都奈何不了,只得忍气吞声。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消息很快突破国界,传到晋国。 一石激起千层浪,韩起、叔向等人均义愤填膺,向时任晋国国君晋平公提议,发兵讨伐鲁国。 一来,晋国是中原霸主,鲁国没有知会霸主,单方面欺凌联盟成员,违反了盟约;二来,把活人作为祭品,当场杀害祭奠祖宗,这种方式为礼法所不容,冒犯了所有人的价值观。 谁知天有不测,人有祸福。正值壮年的晋平公,由于在爱美寻欢的路上耕耘多年,太过专注执迷,积年成疾仍不辞劳苦,生怕天下美人无他怜惜早早凋谢心生遗憾,大夫多次苦谏仍置之不理,连续奋战,最终掏空身体,肾虚而亡。 国君薨逝是一国大事,不仅晋国要筹备葬礼,准备新君继位,中原各诸侯的君主使者都要前来吊唁,安抚慰问。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形,定是上下忙成一团。再者,依据礼制,国丧不能治兵,所以,向鲁国讨要说法的事情只得搁置一旁。 晋平公去世,晋昭公继位国君。 昭公继位后,中原形势巨变: 公元前530年,鲁国季孙意如封邑的邑宰南蒯,离间季孙氏的盟友,与同党合谋驱逐季孙氏,最终虽目的未达,仍然造成了鲁国内政的不小波动。 公元前529年4月,楚国爆发宫廷政变。楚灵王的三个弟弟联合王室宗亲,趁楚灵王驻军乾溪,准备发兵攻打徐国之际,杀死太子。楚灵王听闻噩耗,上吊自杀。 反观晋国,昭公虽年轻,毕竟担任国君已是第三个年头。再加晋国内政稳定,外战虽有,所到之处,皆所向披靡,攻无不克。 清算旧怨,树立晋国霸主权威可说是恰逢其时。 于是,韩起、叔向提出,召集诸侯会盟。 由于此次会盟的特殊背景,叔向建议,此次盟会时机非常关键,意义非比寻常,要召集尽可能多的诸侯国,声讨鲁国。为此,晋国还向吴国发出了邀请函。 果然不出士文伯的预料,齐国已生贰心,拒绝参与会盟。齐国给出的理由是——只是清算鲁国,而非有诸侯国对晋国三心二意,所以没必要重温盟约。故此,齐国不会参与盟会。 闻言,叔向亲往齐国,动用三寸不烂之舌,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终于逼得齐景公承诺,界时定会如约前往。 归国后,叔向又向晋昭公提议,此次盟会,务要倾全国的兵力,向中原诸侯展示晋国的霸主雄风,否则,他们还是不把晋国放在眼里。 于是,晋昭公下令,动用兵车四千乘(按周制,一乘甲士3人,步卒72人),士卒将近三十万,在邾国南部举行盛大阅兵。 诸侯到来之前,晋军已进行两次排练,待到诸侯齐聚,晋军便树起旌旗,挂起飘带,仿佛大敌当前,马上就要投入激烈的战斗。整个阅兵仪式威武雄壮,声势浩大,各诸侯均被震慑,纷纷表示臣服。 最终,由晋昭公主持,周王室派出刘献公参会,齐候、宋公、卫侯、郑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共十二国,齐聚一堂,在平丘举行会盟,史称“平丘会盟”。 “兴师动众的结果,勉强才算是给了鲁国小小教训,就这,还是太傅据理力争的。”赵鞅摇头。 “鲁国不仅侵占莒国,还派兵侵扰邾国,两国国君在盟会上大吐苦水。”智跞说道:“为此,鲁国国君专乘来到绛都请罪,我国国君却避而不见。” “两个小国已经哭诉,国家都快灭亡了,前来会盟都拿不出象样的贡礼给到盟主。此情此景,谁能不为之动容?”赵鞅感慨道:“国君不见鲁国国君,情有可原。” “正是。”智跞点头赞同,“太傅辞谢了鲁国国君后,鲁国君主还派出随行使臣前来,谁知他却出言不逊。” “哎——”赵鞅又叹了一口气,“简直可说是蛮横无礼。说是我国国君听信蛮夷的伎俩,为此抛弃兄弟,鲁国无奈,只得被动接受这样的结果。” “说得好像鲁国被冤枉似的。”智跞一脸的不以为然。 “欺凌弱国是不争的事实,活人祭祀祖庙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不知鲁国是从何处得到的底气,竟威胁起我国?”赵鞅一脸鄙夷。 “好在太傅能言善辩,否则——”智跞没把话说完,只一味摇头。 当时,叔向听到鲁国使臣的话后,一脸不悦,他阴沉着脸。 “寡君有兵车四千乘,兵强马壮,士卒英勇,即使不以正道行事,亦是令人生畏,何况讨伐不义,保护弱小,本是盟主的权利责任,谁能抵挡?” “牛虽瘦,比之猪,仍健硕不少,猪竟敢不惧?鲁国内有南蒯之忧,并非一片和谐太平。只要晋国号令诸侯,不需悉数出动,只要发动莒国、杞国、邾国、鄫国讨伐鲁国,鲁国定难全身而退。不知使臣以为如何?” 还原当时的情形,想像那样的画面,鲁国使臣再巧舌如簧,也绝不敢作声。 “虽说说服了鲁国,最后却只是把鲁国正卿季孙如意带回我国而已,并未对鲁出兵,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赵鞅挠挠脑袋,十分困惑。 “不仅如此,那次会盟更让人捉摸不透的是,还听凭郑国执政为减轻贡赋讨价还价。”想到此,智跞仍是愤愤不平。 第15章 跃跃欲试(3) “郑国执政子产向我国提出减轻贡奉,并非第一次。”这一点,赵鞅倒是看得开,“我曾听父亲提过,那时的中军元帅是士鞅的父亲。” “子产之能,诸侯皆知,我不否认。”智跞解释道:“可是,明明是一次耀武扬威的盟会,结果却是任由郑国为此争执不休,从日出到日落,最终不得不妥协,显然与盟会的目的相去甚远。” “兄长所言,十分在理。”赵鞅拍拍智跞的肩膀,安抚道:“本来寄予厚望,以为可借此收拾人心。想不到,不过是勉强支撑罢了。” “既然如此宽宥,就没必要劳民伤财召集会盟。既然已声威震天,为何不乘势讨伐鲁国,保持强势,不理会郑国的请求?”智跞语气激愤。 “或者——”赵鞅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向窗外,说道:“世间的所有事,都如此时的天空,暧昧混沌,迷蒙一片,并非你我渴求的黑白分明,清晰明了。” “话虽如此,可是接下来齐国的一系列的挑衅,却不得不归咎于此次会盟没有立威。”智跞看向赵鞅手指的方向,天色昏暗,云层很厚,太阳已经躲藏起来。 “平丘会盟”时,迫于压力,齐国不得不参会,重新与晋国盟誓。晋国的三次阅兵,的确震慑住了齐景公。他很庆幸,三年前,在会见晋昭公时,他透过箭矢暴露的野心惊险的逃过了晋国众臣的耳目。幸好及时退席,否则,他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时过境迁,记忆模糊,那场阅兵的影响淡去,萦绕齐景公心头多年不散的霸王心重新焕发出生机。 就在“平丘会盟”举行三年后,齐景公开始精心筹划他的霸主蓝图。 先是对徐国发起进攻。 齐军还未到达徐国国境,刚至蒲隧,徐国君主便派人前来求和。徐国地处齐国南面,距离齐国本土较远,是围绕齐国周围的诸侯国中实力较强的。徐国未战而降,距离齐国更近的邾国、莒国顿时慌了手脚,赶紧前来示好。 为了对齐国表忠,三国约定一齐面见齐景公,在蒲隧举行会盟。盟会上,徐国将无意寻获的宝物——甲父之鼎献给齐国,作为停战的礼物。 “蒲隧会盟”是齐国作为盟主组织的盟会,规模虽小,却有三国承认齐国的霸主地位。无论如何,这是小范围的实现了齐景公的霸王梦。更重要的是,得知这一消息,晋国竟然毫无反应。 晋国的无动于衷助长了齐国的野心。如果说这是一次对晋国底线的试探的话,齐国被证明已经是赢家。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一年,即公元前526年,在位仅五年的晋昭公突患急病,匆匆谢世。忙着国丧的晋国哪里还顾得上齐国?凭借天时地势,齐国称霸的野心被浇灌培育,快速生长。 三年后的今天,齐国派军讨伐莒国,不过是其野心成长的必然结果。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是,晋国的态度仍是一如既往的作壁上观。 “从‘平丘会盟’的消极退避勉强盟誓,到三年后的‘蒲隧会盟’,再到现在——”赵鞅感叹道:“齐国一而再,再而三的对诸侯小国侵扰,我国却漠然置之。算起来,我国已成为齐国野心膨胀的帮凶。” “此次再不干涉,往后——”智跞的视线转向赵鞅,“恐怕齐国取代我国成为中原霸主,为时不远矣。” “兄长又不必如此悲观。”赵鞅想了想,说道:“齐国再有野心,目下不过仍在东南面小打小闹,谅他们不敢越过鲁国到达中原。否则,我国定不会善罢甘休。” “也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智跞虽不认同,但是既然事情还没发生,暂且只能往好处想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必烦恼明日花。”赵鞅笑了笑,“两名男子躲在马车里,总是给人感觉神神秘秘的,像是女儿家说悄悄话,论家长里短,人后是非。” “你不说我倒觉得无事,一说便别扭起来。”智跞推了推赵鞅,“走吧,省得你家夫人牵肠挂肚。” 赵鞅和夫人情深意笃,夫唱妇随,同僚皆知。 “兄长见笑。”说着,赵鞅笑了笑,向智跞抱拳告辞,“在下这就打道回府。” 楚国。 “父亲面色不豫,不知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一名年轻男子轻声问道。 “唉——”被称作父亲的中年男子唉声叹气数声,摇摇头,停顿了好半晌,终于开口:“太子娶亲之事你可知?” “朝野上下皆知,孩儿自然知晓。”年轻男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可知,如今新娘却不打算送入太子的宫殿。”喝下半杯茶,中年男子又长吁一声。 “那要送往何处?难道是送还秦国?”年轻男子太过惊讶,不觉抬高了音量。 “送到——”说到这,中年男子仿佛气火攻心,突然被噎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爹您快说啊。”年轻男子按捺不住,站起身,急切的催促。 “送到大王的——寝——宫!”最后两个字,中年男子几乎是咬牙切齿说的。 “啊?”年轻男子登时目瞪口呆,他看了看父亲,眼神再次询问,得到的答案仍是不变,他退后一步,坐回位置,愣住了。 “子高,子高——”中年男子叫了两声,年轻男子都不作声,他走向前,摇了摇儿子的肩膀。 “我没事,只是太过惊讶。”年轻男子甩甩头。 字高是他的字,他姓沈,名诸梁,他就是前一年被楚平王封到叶邑的大夫“叶公”。他父亲叫沈尹戌,时任左司马。 父子俩正谈论楚平王为太子张罗娶妻,新娘迎回后却被送进楚平王的宫室。 “有费无极这号人物在——”沈尹戌感慨一声,“发生什么事都是情理之中。” “一个野心勃勃的无道小人,不知为何大王会被他哄得团团转?”沈诸梁皱眉道:“他明明是太子的人,应该劝阻大王才对。” “他虽是太子少师,太子对他并不待见,反而对伍奢十分器重。”沈尹戌说道。 “可是——”沈诸梁想了想,“也没有理由怂恿大王抢太子的新娘啊?秦国知道会怎么想?两国结盟多年,万一为此事影响和气怎么办?” “费无极心气极高,想要位极人臣,眼见得不到太子的宠爱,要攀上权势,最快的办法就是得到大王的信任。为此,他必须出卖太子,才能达到目的。”沈尹戌推测道。 “当初提出帮太子娶亲的是他,而今——”沈诸梁脑袋左摇右摆,“大王抢太子妃,不会也是他出的主意吧?” “有何不可?”沈尹戌反问。 “却是为何?”沈诸梁戳了戳脑门,仍是想不通。 “离间大王和太子,费无极从中渔利。”沈尹戌说道。 “离间?”沈诸梁低头一想,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太子就算心中不满,定然是敢怒不敢言,还能怎样?” “何谓离间?”沈尹戌走上前,轻敲儿子的脑袋,笑了笑,“无中生有,凭空捏造,何需真凭实据?” “如此说来——”沈诸梁眼睛比刚才瞪得更大,嘴都合不拢。 第16章 跃跃欲试(4) “一切不过是猜测而已,但愿事情不要往最坏的方向发展。”说着,沈尹戌撇了撇嘴。 “爹一向思虑周全,孩儿料想,爹的预料定是十有八九。”沈诸梁表情严肃,“太子虽有太子之名,无奈出身低微,如今大王娶的是秦国女子,一旦生下子嗣,恐怕......” 楚平王在没有成为楚王之前,曾在蔡地任大夫。当时,有位郊县女子迷路遇险,为平王所救。这名女子容貌端庄,气质可人,平王一见,心中欢喜。女子见平王出门仪仗非凡,判断其人非富则贵,于是便委身于平王。很快,女子怀有身孕,诞下公子建。 二人虽有婚姻之实,却没有聘礼,也没有成婚仪式,按照当时的礼制,不算是正式夫妻,只能称为“奔”。用现代人的语言来解释,二人只能算是“姘*居”关系。沈诸梁说太子建出身低微,便是由此而来。 “费无极的阴谋要得逞,还得过大王一关,事情后续如何,只得且看且走。”沈尹戌说道:“我们干着急也无济于事。” “父亲言之有理。”沈诸梁也不纠结,转换了话题,说道:“年初,大王命工尹将阴戎迁至下阴,又命令尹在郏地筑城,不知是不是有意与晋国争雄?” “绝无可能。”沈尹戌坚定的摇头,说道:“从前,灵王任令尹时,多地筑城,小心防备,剑指中原,意图明显。现在的大王,不过想求稳自保罢了,并无角逐中原的野心。” “不止我国,依孩儿看,晋国也无心中原争霸,反而是齐国跃跃欲试。” “颇有几分道理。”沈尹戌点点头笑了笑,这是父子见面将近一个时辰里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你倒是说说看,何以有此看法?” “自从那次差强人意的会盟过后,齐国屡屡犯禁,晋国却没有任何反应。身为中原霸主,齐国是我国之外,对晋国霸业最大的威胁,晋国应该全力盯防,时时戒备才是。然而——”沈诸梁缓缓将理由道出:“晋国不仅没有出兵干涉,甚至都不派出使臣去往齐国问责,仿佛事不关己,实在令人费解。” “昭公本就年少,在位时间又不长,偏偏去得早,而今的晋君,少不更事,哪能制得住如狼似虎的六卿?”沈尹戌的嘴角有丝嘲讽的笑,“齐国反复试探,不正是看中这一点?” “孩儿听说,此次齐国讨伐莒国,晋君有召集众卿商议,只是结果多数赞成不理不睬,所以,仍是听之任之。” “如果我所料不错,中行氏、士氏定是最忠实的赞成者。”沈尹戌冷笑一声,“至于韩起,年事已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然过渡即可。魏舒嘛,以魏氏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左右晋国的政局,明哲保身就好。” “还对晋国霸业恋恋不舍的,恐怕只剩下最年轻识浅的下军将佐了。胳膊斗不过大腿,黄毛小子如何与老谋深算的政客抗衡?” “齐国虽说有心争霸,但是实力也是一言难尽。”沈诸梁分析道:“听说此次之所以能轻松拿下莒国,全赖一名女子。” “也是天要绝莒,莒国落得如此境地,算是咎由自取。”沈尹戌说道。 说起齐国攻打莒国,要从莒国的一起宫廷命案说起。 大约十年前,一名莒国男子在宫廷做侍卫长,深得莒国国君信任。 因为后宫争宠,侍卫长被迫选择阵营。无奈选错边,他所归附的一方很快就被对方的阴谋打得措手不及。侍卫长被牵涉其中,对方诬告他手脚不干净,偷窃夫人首饰宝物拿去变卖。 对方既是有备而来,自然是人赃并获,侍卫长是百口莫辩。 按理说,后宫斗法,各打五十大板便是。偏偏莒国国君性情暴戾,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下令将失势一方全部处死。侍卫长苦苦哀求,仍难逃厄运。 男子死后,他的妻子成了寡妇。年轻夫妻感情深,忽然天降奇祸,女子顿时失去依靠,整个人垮了。待消沉过后,她决定报复。她搬到莒国一个叫纪鄣的地方,那里距离边界的城门很近,一旦遭遇战事,这座城门定是敌方的攻击重点。 住下之后,她日夜不停的纺线搓绳。为此,她还专门向守城的士兵打听城墙的高度。以这个高度为目标,终于制成了一条结实粗壮的麻绳。大功告成,她把绳子收好,以待不时之需。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听闻齐军发兵讨伐莒国,她趁着月黑风高,把事先准备好的绳子打包在一个布袋里,狠狠甩到城墙外。 急于攻城的齐国士兵在城墙外左右徘徊,正为不得其门而入焦躁,忽然捡到此物,如获至宝。 趁着莒国士兵轮值放松警惕时,他们从角落登城。凭借这根绳子,六十多名齐军士兵登上城楼。尽管人多不胜其力,最终绳子以断裂收场,齐军将士从天而降仍是吓破了莒国士兵的胆。 齐军士兵在城楼上呐喊击鼓,摇旗放歌,莒国国君闻讯,心胆俱裂,从西门仓惶逃跑。齐军入纪鄣,如秋风扫落叶,莒国军士纷纷求饶。最后,莒国国君只得出面求和,保命全身。 “小不忍则乱大谋。”沈诸梁如此总结莒国国君因小失大的教训。 “大国有祖上余荫可供挥霍,还有地域广阔可腾挪。小国则不然。”沈尹戌摸摸下巴,说道:“在大国中谋求生存,除以聘问贡赋不断,更要体察民情,施政得人,方可自保。莒国君主一味逞暴施威,才会落得被民出卖,令众军陷入被动的境地。” “我国疆域广阔,大王仍坚持抚民休战五年,就是最好的表率。”沈诸梁语气得意。 “如果你这么看,为父真的非常失望。”沈尹戌面有不愠。 “啊?”沈诸梁不明所以,一脸惶恐。 “抚民者,节用于内,树德于外,百姓安乐,外无来犯。而今的情形,可有一点与此类似?”沈尹戌盯着儿子问道。 “这——”沈诸梁支吾了半天,硬着头皮说道:“似乎都没有实现。” “兴建宫室一刻不停,百姓惊恐受怕,一日不得安宁,四处奔波,吴国的来犯日甚一日。”沈尹戌语气沉痛。 “最近在州来筑城,不就是为了应对吴国?”沈诸梁说道。 “从前,吴国灭州来,大王以为并未抚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如今依旧没有抚民,却派人前去筑城,无异于向吴国挑衅。”沈尹戌脸色凝重,“依我看,必败无疑。” “我国与吴国为州来互有攻伐,各有胜负,六年前州来已归吴国,而今我国又抢了回来,已算成事。可是——”沈诸梁一脸狐疑,“爹却说,我国必败,却是为何?” “吴国已占据州来六年之久,此次为我国夺回,定不会罢休。”沈尹戌解释道:“吴王僚继位以来,整肃军队,加强操练,军士用命,百姓协力。偶尔松懈,为我国窃取战果,有侥幸的成分。待到吴国反应过来,我国定难抵挡。” “自从吴国崛起后,第一件事就是入侵州来,几十年来,两国围绕此地战事不断,真是不堪其扰。”沈诸梁频频摇头。 “怪只怪州来国地理位置特殊,两国都不肯让步。”沈尹戌长叹一声。 第17章 州来过往(1) 要说州来的重要性,不得不追溯它的历史。 西周初年,莱人中的一支,迁居于淮河中游一带,并与当地种植稻谷的先民共同生活,占地建邑,州来便是他们南下所建的国家。州来国的范围,大致位于今天的安徽省淮南市寿县、淮南市区、凤台、颍上一带,中心在后来的寿春。 楚成王、庄王时期,楚国大力开疆拓土,大约在公元前622年到公元前601年这段时间,州来彻底被楚国占领。 公元前586年,吴侯太伯十九世孙姬乘(字寿梦)继位,后世称其为吴王寿梦。吴王寿梦继位之初,便显示了其与众不同的才干。他重视发展生产,勤勉政事,君臣上下一心,百姓信服。 所谓“自助者,天助之”,就在吴王准备大展拳脚却苦于吴国封闭落后,资源有限时,天赐良机。 公元前584年,一支奉晋国使命前来扶持吴国的队伍来到吴地,为首的是楚国人巫臣。他带来了训练有素的军士,威武雄壮的战车和满满的诚意。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吴国强大之后,要协助晋国,制衡楚国,这就是后世赫赫有名的“联吴制楚”。 吴王本就深具野心,不满足于寄居东南一隅。有了实力作后盾,第一件事情就是攻城掠地,而妨碍吴国驰骋的就是位于它西面的楚国。 所以,晋国使者的到来遇上吴王的雄心勃勃,恰似金风玉露一相逢。晋国的美意吴王照单全收,为表感激,他们还将晋国使者奉为上宾,热情款待。因为共同的敌人——楚国,吴国和晋国相见恨晚,一见倾心。 依靠晋国的扶持,再加吴王励精图治,加强军事训练,日夜操练,吴国的作战水平大大提高,整体实力大大增强。很快,一个崛起的“小霸”横空出世,准备向楚国亮剑。 吴国的第一剑剑指州来,史书记载如是写道——“吴入州来”。 为什么吴国对楚发难的首秀会选择州来呢? 从地图上看,州来地处长江以北,淮河以南。淮河发源于河南省桐柏山,由西向东,流经河南、安徽、江苏三省,干流在江苏扬州三江营入长江,全长约1000公里。 据《礼记·王制》记载,古代的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名山指五岳,大川即四渎。《尔雅·释水》中记载,“江、河、淮、济为四渎。四渎者,发源注海者也。”——意思是,奉江、河、淮、济为四渎的原因是这四条河流均流入大海。 所谓“四渎”,东为长江,北为济水,西为黄河,南为淮河。按照现代地理的划分,秦岭——淮河是我国的南北分界线,两地处在几乎同一纬度——北纬32-33度。由此可见,从古至今,淮河都是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的一条河。 淮河的重要性,除了地理上的天然属性之外,更有意义深远的巨大的军事价值。 清代顾祖禹在其着作《读史方舆纪要》有表明了这样一个观点:江南以江、淮为险,而守江莫如守淮,昔人论之详矣。 为何说“守江莫如守淮”?一言以蔽之——战略纵深。 长江和黄河并列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无论地理位置、文化意义都非比寻常。可是,从军事对抗上来看,用现代人的话说,那就是——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长江干流经青海、西藏等十一个省级行政区,全长6387公里,地形包括高原、山地、盆地、丘陵、平原,跨度长,地貌复杂,根本不可能作为战略据点。 相对而言,淮河流域跨度较短,水网密布,易守难攻。它位于长江以北,作为南北争夺的前哨,对南方政权而言,将战场向北推进之余,又多了腾挪空间。对北方政权来说,如要南下,只要全力攻破这条防线,便可长驱而入,势如破竹。 虽然秦岭也是南北分界线,可是秦岭险峻,岩崖峭壁,崎岖不平,显然没有淮河易于把控。 以楚国为例,当他们的先辈筚路蓝缕,渐渐闯出一片天后,他们想要争取中原的话语权,势必要北上。为了北上,他们的常规操作就是把长江、淮河流域附近的部落小国纳入羽翼,如此一来,南方大片领地才能安然无虞。 假如将淮河作为防御体系来看,我们可以简要将其分为东西两线:东线以淮安、盱眙为门户,扬州为中心;西线则是凤阳、寿县是屏障,合肥为据点。 这样一对照,州来国便成为淮西战略防御的门户,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吴国要拓宽领地,到中原争雄,往西往北发展是大势所趋。要往这两个方向走,必须先在南面立足。而要想在南方立定脚跟,淮西的州来便成必争之地。 旧话休提,重新回到吴楚州来之争。 凭借初生犊不怕死的冲劲,吴国抢得先机,占了上风,一度占据州来。然而,占据一座城,仅有血气之勇还不够,还要有强大的国家实力背书。 这个时候的吴国,如同初入社会的新鲜人,勇气可嘉斗志满怀,无奈经验见识太浅,很快就败下阵来。 毕竟,楚国在江淮一带辛苦耕耘多年,根基深厚。吴国和楚国相比,实力还是太悬殊。 巧就巧在,此时,楚国执政的是年幼的楚共王。由于年轻识浅,权臣辅佐,王室权力难免被热衷内斗的大臣分散。此消彼长,国王的号召力稍弱,楚国对外的战斗力相对庄王在世时被大大削弱。 楚国王室的衰弱给了吴国可趁之机,围绕州来,吴王寿梦和楚共王pk了二十五年,谁都不肯放手。公元前561年,吴王寿梦去世,其子诸樊继位。第二年,楚共王谢世,楚康王接过楚国大位。 吴楚争州来,新的当国人继续竞赛。 除了州来,淮河流域的部落小国也成为吴国的目标。为此,他们大力发展造船、手工业、兵工,积极操练水军,增强水面作战能力。 到了楚灵王执政,满怀争霸之心的他,早将吴国视为眼中钉,伺机实施报复。 想来想去,楚灵王想到了朱方。 朱方,位于今江苏省镇江市京口区丹徒镇。春秋时期,此地属于吴国。公元前545年,齐国权臣庆封遭田氏、鲍氏、栾氏、高氏联手追杀,其子被诛,庆封仓皇逃到鲁国。 时任齐国君主派人去鲁国责问鲁国国君,为何要收留齐国的反贼,鲁国害怕,不得已只好驱离庆封。庆封于是奔吴。(关于庆封与齐国公室及政坛各大家族的恩怨,《月满前川》有记载,可参看。) 对于地处南方的吴国而言,齐国的内部事务本与他无关。此时的吴国,急需巩固实力壮大自己,而庆封一度是齐国权臣,呼风唤雨,有人脉有手腕,他的到来,吴国是欢迎的。 吴国不仅接纳了庆封,吴王余祭还下令,将朱方封给庆封,还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从此,庆氏一族在吴国的日子,比在齐国过得还好,荣华富贵,应有尽有。 庆封在齐国担任大臣期间,配合崔杼杀死齐庄公,拥立齐景公。之后又趁崔杼家有内乱,设计灭门崔氏,自己独揽朝政。弑君擅权,诛杀重臣,无论放到哪里,都是不可饶恕的死罪,何况是那个礼仪残存的年代。 虽然周王室衰微,礼制程仪还未消失殆尽,所以齐国才能责让鲁国,鲁国自知理亏,只能赶人。 吴国收留这样一个人,还封邑结亲,已经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楚灵王果断下令,以此为借口,联合诸侯讨伐吴国。 第18章 州来过往(2) 公元前538年7月,楚国大夫屈申为主帅,率领蔡、陈、许、顿、胡、沈、淮夷等国的兵士一道,杀往朱方。诸侯七国均是国君亲征,另有宋、郑二国,派了大夫领兵支援。 诸侯联军来得突然,气势汹汹,吴国这边,只有驻守在朱方的吴国士兵和庆封家族的自卫军仓促应战。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朱方被联军攻陷,庆封被灭族。 随后,联军又乘势北上,灭掉淮河流域的赖国、鄫国。 同年冬天,吴王夷昧决定报复。他率领吴国军士进攻楚国,一举夺取了楚国的棘地(今河南永城)、栎地(今河南新蔡)、麻地(今安徽砀山)。逞威之后,吴军扬长而去。 此后不久,为加强对这一带的防守,楚灵王命沈地县尹到夏汭(今安徽凤台西南)奔赴应命,驻守防务。同时,派箴尹宜咎修筑钟离城(今安徽凤阳东北),派薳启疆修筑巢城(今安徽巢湖居巢),派然丹修筑州来城,三城成犄角之势。 接下来的三年,吴楚之间屡有摩擦,皆是“朱方之役”引发的报复和报复之报复。三战三败,楚军吃尽苦头,吴军抢尽风头。 随着时间的推进,国力的积累,吴国逐渐成为长江下游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尤其是它的水军,不仅有大吨位的船只,还有训练有素、作风彪悍的水上强兵。这支水军,屡屡给楚军制造麻烦,令楚兵闻风丧胆。 公元前530年冬,因为徐国依附于吴国,楚国便派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等五名大夫带兵包围徐国以便震慑吴国。楚灵王驻在乾谿,作为后援。 公元前529年,吴军在豫章打败楚军,俘虏了楚军的五名将领。无奈,楚军只得从徐国撤军。前方战败,祸起萧墙——楚灵王的弟弟公子比、公子黑肱发动宫廷政变,太子被杀,史称“乾溪之难”。 楚灵王穷途末路,众叛亲离,自缢身亡。 这年冬天,趁着楚国内乱,吴国派兵进入州来,州来国灭。楚国新任令尹斗成然建议新任楚王平王出兵反击,楚平王以为未能抚民,不足以动武,姑且听之。 到523年,也就是沈尹戌父子谈论楚国内政的这年,州来又被楚国夺回。楚平王还下令,命人在州来修筑城防,以便巩固楚国对州来的控制。 在沈尹戌看来,楚国此举必定会引来吴国反弹。再者,楚平王浪费民力,消耗财用,楚国国力下降,一定扛不住吴国的攻势,最终仍会失去州来。 迄今为止,州来归属仍不定,像只飘摇在汪洋中的扁舟,命运不能自已。所有这一切,皆源于它特殊的地理位置。 晋国 赵府 傍晚,一位贵客到访。 “师傅,请坐。”赵鞅恭敬的朝来人作揖,吩咐仆从摆上几样点心。 “不必客气,我已用过晚膳。”董安于摆摆手,示意赵鞅坐下。 “不知师傅到访可是有要事吩咐?”董安于很少晚上拜访,所以赵鞅有此一问。 “说大不大,只是有些变动而已。”董安于喝口茶,缓缓说道:“我已向国君提出调往军中治理军纪。 “啊?”赵鞅大惊,“怎会如此突然?为何有此安排?” 在赵鞅看来,董安于做史官,服侍国君左右,受人景仰。调往军中治理,无非就是个军尉司马,跟国君的近臣相比,明显低了好几级。这是贬职,为何还要主动请调? “正好有此空缺,我想试试。”董安于说道:“这些年,一直执笔为吏,纸上谈兵,纵横捭阖不过逞口舌之利,我早已厌倦。既然天赐良机,何不估且一试?” “只是这样太委屈董叔了。”赵鞅替董安于不值,“哪有在君主面前威风?” “又孩子气了。”董安于摇头,接着笑了笑,说道:“我可是中军尉,地位仅次于你,何来委屈之说?” 三军六卿制,六卿权力最高,除此之外是军尉、军尉佐、司马、司空、舆尉、候奄等。中军地位最高,所以董安于任职中军尉已是卿之外军中职务最高者。 当年,晋悼公继位国君,为了扶持公族,特任命祁奚担任中军尉,叔向的父亲羊舌职任中军尉佐,成为祁奚的助手。由此可见,这些职务的权限也很大。由于牵涉广泛,国君十分重视。 “说的也是。”赵鞅想了想,眉飞色舞道:“中军元帅可是舅老爷,他自会照顾你,谅那中行吴也不敢把你怎样。” “那倒是。”董安于看着面庞仍然青涩的赵鞅,半开玩笑的说道:“中行吴还是小事,士鞅才是厉害角色。不过,魏将军是士鞅的主帅,谅他也不敢造次。就算中行吴和士鞅联合起来,咱们三家加起来还怕他们不成?” “还有智跞呢——”赵鞅扬起头,“他也会成为我们的一员。” “不——”董安于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微笑从嘴角滑过,“智跞不会成为我们的一员,甚至......他也不会是他们的一员。” “难道他要凭借一家之力与我们为敌?”赵鞅大为不解。上一次他们讨论这个话题,师傅不置可否,并没有下结论,为何此次不一样了? “他不是一家之力,他是想要借助君主之力。”董安于不紧不慢的说道:“实现智氏的宏图大业。” “何以见得?”赵鞅充满疑虑,“董叔是如何看出智跞的野心的?”一个差点地位不保的家族,勉强维持现状已经不错了,何来雄心壮志?以他和智跞的交情,为何他竟没看出来? “如果不是有非常之野心,他只需借助中行氏的势力慢慢发展就是,何需与君主如此贴近?”董安于分析道:“中行氏跟士氏联手,带上智氏不是问题,为何还要另谋他途?” “难道是中行氏和智氏有什么不可解的矛盾?可是——”赵鞅低头想了想,摇摇头,“不对,智跞的父亲过世,中行氏虽说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可是也没有落井下石。所以,两家不应该有难以逾越的矛盾才对。” “不——”董安于又道:“他们两家现在没有矛盾,不代表将来没有。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唯有利益永恒。” 停顿片刻,他又继续道:“中行氏跟士氏的关系更紧密,共同利益更大。相反,跟智氏只是基于亲属关系的扶持而已。智跞很聪明,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孤立无援的智氏只得抱紧同样弱势的公室,相互扶持。未来智氏可借助公室的力量发号施令,自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师傅言之有理。”赵鞅恍然大悟,“智氏连续两代宗主夭寿,智跞肯定是憋了一口气,想要重振智氏风采,就不得不团结更多的力量。为此,他真是用心良苦啊。” “说起智氏,也曾呼风唤雨,显盛一时。”董安于熟知各家掌故,说起来头头是道,仿佛身临其境。 “智罃老将军,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入楚为虏,归国任重,三分疲楚,深得悼公赏识。当年韩老将军主动告老,就是为了让出中军元帅之位,真乃高风亮节,至今仍是美谈。” “曾听父亲提起,说是小时还见过智老将军,他对爷爷很是关怀照顾。”赵鞅在心底里对智氏的印象非常好,“智砾的父亲也是位谦和的长者。” “是啊,两家的关系一直很融洽。”董安于若有所思的看向赵鞅,“不过,好像也没有你跟智跞如此亲近。” 第19章 州来过往(3) “师傅是不是觉得不太好?”赵鞅自小跟董安于研习史事,朝夕相处,他察觉到董安于对智砾似乎颇不以为然,于是有此一问。 “没有。”董安于犹豫片刻,摇摇头,“你们本就投缘,又有相同的经历,多多接触,不是坏事。毕竟,人生一世,知己难求。只是——” 他想了想,又道:“你年轻识浅,交友处事要时时小心。不能因为是你的朋友,就以为他事事皆对,要明辨是非,尺度在胸。” “鞅儿明白。”赵鞅用力点头,“从小师傅就时常提醒,鞅儿心里有数。” “如此便好。”董安于又露出笑容,“今后咱俩可是同在三军,在下初来乍到,有许多不明白的,还请将军不吝赐教。” “师傅哪里的话?”赵鞅拍拍胸口道:“军中有舅老爷压阵,谁敢为难你?再说了,我虽年幼,好歹也是堂堂下军佐,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师傅,跟你过不去岂不是跟我过不去?”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董安于不过是跟他开玩笑,见他如此认真,不禁好笑。“如果谁敢对我不敬,我找你便是。毕竟已经不在君主左右,唯有靠你出头了。” “包在我身上。”赵鞅一时豪气干云,“不过......我总觉得,师傅投身军中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赵鞅聪慧敏锐,依他对董安于的了解,如果只是个人想法,董安于不会特意上门跟他说,肯定是有别的原因。 “不愧是我董安于的关门弟子。”董安于没有别的弟子,虽然许多人前来求教,都被他拒之门外。因为是赵成的嫡子,他又跟这孩子投契,所以经常过府指点。“其实——到军中是为了履行对你父亲的承诺。” 董安于说得轻描淡写,赵鞅却万分惊诧。 “为何从来没听说过?师傅是何时对我父亲许下承诺?”赵鞅糊涂了,为何如此重大的事他竟不知?为何要隐瞒至今? “并非刻意隐瞒,只是之前没有空缺一直苦无机会实践承诺。如今恰逢时机,所以就去完成罢了。”董安于安抚道。 “你父亲请我辅佐你撑起赵氏家族门楣,我对他许下承诺。无奈我一介书生只懂行文辞令,如果维持现状,恐怕难以扶持。于是我便想,如能去往军中,跟你一道,可能会对你有所裨益。” 董安于的一席话令赵鞅感动不已。原来他自愿去往低位是为了兑现对父亲的承诺,为了他,他竟做如此牺牲。可是,究竟是为什么他愿意做如此牺牲? “师傅,其实你不必如此——”赵鞅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才说道:“为了我的未来竟要耽误你的前程。”如此重大的恩情,他不知如何回应。 “不必有负担。”董安于摆摆手,不以为意。“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年少时博览群书,交流广泛;入仕后游历各国,来往诸侯,服侍君王,知人识政;中年自当投向行伍,驰骋疆场,挥洒热血,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是我对自己的期许。” “师傅——”赵鞅一下跪倒在地,“请受鞅儿一拜!” 这一拜,有感激,有钦佩,有诚服。是晚辈对长辈的景仰,是弟子对师长的尊崇。 从这一刻,赵鞅开始明白,老天爷对他是万分眷顾。 他虽失去了父亲,可是父亲并未远去,他的爱仍围绕左右。董叔不仅是他的良师益友,还会代替父亲照顾他。相应的,他也会将他视同父辈孝敬。 “快起来。”董安于一把扶住赵鞅,眼神慈爱,“不必行此大礼。” “虽说师傅投入军中,是好事一件,可是——”赵鞅说道:“军中不比朝中,不时要艰难跋涉,派驻苦地,一走就是数月。近些年,少有三军同行,多是中军出征,恐怕以后咱俩碰面的机会更少了。”思及此,赵鞅心生不舍。 “不必担忧。”董安于十分从容淡定,“我特意跟新任史官打过招呼,未来,他会暂代我的职能,与你纵谈政史。” “师傅是把我当成荡手山芋甩给别人,以后便不理了?”赵鞅的语气充满幽怨。 “看你说的。”董安于站起身,拍拍赵鞅的肩膀,“弱冠已近五年,还像个孩子,时时忧心被人遗弃。不过是为你引见一位名士,可补我的不足,对你定是有益无害。” “师傅推荐的人,岂是等闲之辈?师傅又不会害我,我自然不担心。”赵鞅瘪嘴说道:“只是咱们师徒多年,突然换人当我师傅,我不习惯。” “久了自会好。再说了,师傅也没说从此对你避而不见。一有机会,咱们还是会聚首。”董安于有些无奈,几许欣慰,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对自己不舍,恰恰说明这些年投注的感情没有白费。 “那就择日不如撞日,烦请师傅现在就开讲。”赵鞅正襟危坐,像个待教的童子。 “这——”董安于不禁哑然失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深夜教学,你打瞌睡怎么办?” “都是儿时的糗事,师傅就别取笑我了。”说着,赵鞅的脸庞微微一红。 “好像那时已有十六七岁,不算小了。”难得有机会开玩笑,董安于打趣道:“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恐怕还得戒尺登场才行。否则,为师岂不是白费口水,还打搅了学生的好梦,两相无益,自讨不快?” “师傅的三寸强兵,徒儿甘拜下风。”赵鞅站起身,朝董安于深深作个揖,转身拿起一把戒尺,双手递到董安于面前。 “欲善其事,必利其器。”董安于接过戒尺,在手中反复摩擦,还象征性的吹了口气,似乎这样做可以让戒尺更有份量。 “请师父教诲。”赵鞅退后一步,又朝董安于深深一揖。 “开讲——”董安于低喝一声,把戒尺顺势往桌子右面一甩,气沉丹田,蓄势待发。 “还是从楚国说起吧。”沉吟片刻,董安于说道:“楚王抢过太子妃后,惴惴不安,担心太子伺机报复。为此,一直郁郁寡欢。” “做贼心虚,小人得志。”赵鞅恨恨说道。 “说对了,小人还真的得了志。”董安于继续道:“费无极一手策划的这出戏,正按照他的预期在发展。楚王的猜忌,恰恰中了他的圈套。” “难道他还能把太子流放不成?”赵鞅不以为然道。 “太子无错,流放大可不必。”董安于缓缓说道:“费无极以楚国西南居住的百濮不服从为由,劝楚王派兵征伐。并以此为由,劝楚王把太子迁往北地,巩固楚国在北方的势力。” “听说太子建被安置在城父,难道是费无极的主意?”赵鞅也听说了这件事。 “太子乃是国之储君,本应立于国都,赋予重任。唉——”董安于长叹一声,“置之偏远,恰是祸之肇始。” “师傅何出此言?”赵鞅问道。 “费无极之所以处心积虑要把太子调离,他的行为绝不会到此止步。”董安于分析道:“太子耳目众多,又加身份尊贵,他不敢轻易抵毁。一旦远离政治中心,他便可造势,无中生有,极尽污蔑之能事。到时,太子申诉无门,命运便不由自主。” “太子毕竟是太子,与楚王又是父子,岂会因为一介大夫的几句闲言碎语就被离间?”赵鞅仍是半信半疑。 “‘骊姬之乱’时的太子申生,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董安于反问。 第20章 州来过往(4) “骊姬是献公宠爱的夫人,她有心抵毁,太子很难逃脱。” “非也!”董安于摇头,“太子申生之所以被派去曲沃,并非骊姬本人向献公进言,而是梁五、关东五两名大夫极力撺掇而成。” “如此说来,父子之情竟斗不过君臣之谊?”赵鞅蹙眉说道。 “如此定论,似乎又太过武断。”董安于似乎有些为难,他犹豫半晌,说道:“权力之争,但凡危及宝座,国君总是宁可信其有。宁可错杀,也不敢漏网。这就是小人卑鄙之徒之所以大行其道的根源。” “他们制造嫌隙,离间父子,为的就是从中渔利。”赵鞅点点头,“只是,这些宵小,今日能从阴谋诡计中获利,他日也可能被他人设计落马。正所谓,恶人人怕天不怕。” “郤氏家族被灭,不正是霸道骄横行恶太久,被宠臣联手所谋?栾氏家族众叛亲离,不也是积怨已久,轰然倒塌?”董安于感慨道:“富贵浮云,变幻莫测。” “不知楚国这名大夫是否能凭一己之力挑起万恶的罪行,遗臭后世?”赵鞅调侃道:“果真如此,楚国历史将会因他改写了。” “千万不要小瞧一颗老鼠屎的力量,很可能改变一场战役的结果,也可能影响国家未来的政局走向。”董安于表情严肃的说道:“当年,晋楚‘鄢陵之战’,若非楚国司马醉酒,楚共王无奈夜遁,谁输谁赢还不定呢。” “‘邲之战’时,如果不是魏錡和我那个曾叔祖父心怀怨恨,公报私仇,一意孤行,我军也未必会输。”赵鞅感叹道。 “确实如此。”董安于十分赞同,“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或者前一刻一方还占据上风,下一刻,因为突发偶然事件,情势骤变,力量对比迅速扭转,成败逆转。” “家族命运亦如是。”赵鞅想了想,说道:“比如赵家,因为一个告密,抄家灭门,又因为舅老爷父亲的一句话,绝处逢生;比如智氏,因为一名膳宰的几句话,保住了嫡子的卿位继承权。” “所以啊,后生来者,要珍惜得来不易的祖上荫庇,好生勤奋上进。”董安于拍拍赵鞅,“纵然种种不如意,终究仍是天之骄子——中原霸主晋国的六卿之一。” “鞅儿知道。”赵鞅若有所感,说道:“仔细一回想,我已是幸运儿。”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董安于语重心长的说道:“就算要光大家业,要奋进图强,也要知道界限,不可不知节制,咄咄逼人,横行霸道。” “鞅儿谨遵师傅教诲。”赵鞅毕恭毕敬的说道。 “楚王轻信费无极,将太子置之远地,处事难免大意,但是——”董安于话锋一转,说道:“将吴国公子蹶由遣送归国,绝对下的一手好棋。” 蹶由何许人也?为何会在楚国?为何又在此时被放归吴国? 一切还要从十五年前说起。 前面提到——“在这之后不久,为加强对这一带的防守,应对吴国的偷袭,楚灵王命沈地县尹到夏汭(今安徽凤台西南)奔赴应命,驻守防务。同时,又派箴尹宜咎修筑钟离城(今安徽凤阳东北),派薳启疆修筑巢城(今安徽巢湖居巢),派然丹修筑州来城,三城成犄角之势。” 上述短短几句话,仅仅描述了结果,对过程却忽略不提。为了把蹶由之事说清楚,这件事情必须展开来说—— 公元前537年10月,为了报复前一年吴国对棘地(今河南永城)、栎地(今河南新蔡)、麻地(今安徽砀山)的侵袭,楚灵王带领诸侯及东夷进攻吴国。此番对吴一战,众军会于夏汭(今安徽凤台西南),也就是州来附近。 值得一提的是,此番出征,楚王亲率之外,楚国的盟国越国也派了大夫常寿引兵前来助阵。 吴国方面,他们早已收到楚国前来征讨的消息,提前做好了准备。吴军的一支,在鹊岸击败了楚国太宰薳启强率领的队伍。在有胜仗在手的前提下,时任吴王夷昧派弟弟蹶由犒劳楚师。 不用说,这次犒师,大有炫耀实力,嘲笑楚国不自量力,最好知难而退早早撤兵的意味。楚灵王何等残忍暴虐之人,怎能忍受这样的嘲弄?很自然的,蹶由一入楚国军营,马上被五花大绑起来,准备拿来衅鼓。 “蹶由大难不死,已属万幸。为何师傅却说,遣他回国是下的一手好棋?”赵鞅一脸困惑。 “你可知,当年他为何没被处死?”董安于饶有意味的看着赵鞅。 “不知。”赵鞅摇摇头。那时的他,只得七八岁,还是个好吃好耍的孩童,哪里管这些大人操心的事。 “那我告诉你——”董安于娓娓道来。 在准备杀蹶由之前,鉴于他的身份特殊,楚灵王派人与他进行了一番对话,以示重视。 使者问:“尔来此之前,必有占卜,不知是凶是吉?” 蹶由答曰:“吉。寡君听闻君王要向敝邑出兵,就用守龟占卜,并致告龟甲道:‘余亟需派人去犒劳军队,前去观察楚王恼怒的程度,并为之加以戒备。或许,神能使余预先知道吉凶。’占卜的卦像显示‘吉’,这就意味着,‘得胜是可以预知的。’” “那又如何?”使者表情轻蔑,“而今公子不照样成为阶下囚?” 蹶由不动声色,回道:“得胜乃是国家之胜,无关在下的安危。在下之来,是为探知君王的喜怒好恶。君王如果笑迎使臣,敝邑便会因此懈怠,忘记危险,疏于防备,离灭亡就不远了。 “现在君王勃然大怒,虐待逮捕使臣,要用使臣的血祭鼓,吴国闻讯,定会加强戒备。”蹶由稍微停顿,继续道:“敝邑虽疲弱,如果早日筑城备器,或许可以阻止贵军的进攻。无论如何,患难还是平安都有所准备,可以说是吉利了。” “好一张利嘴!”使者语气嘲讽,“将死之人,还把被捕当成吉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出战之前的占卜,是为国家成败利弊而卜,难道是为了使臣一人?使臣如能以血祭祀军鼓,敝邑必会因此加强防备,抵御意外,还有比这更大的吉吗?国家的守护神龟,何事不能占卜?一吉一凶,如何确定落在哪件事上?” “‘城濮之战’,出战前,楚卜得吉,结果却大败。直到三十六年后的‘邲之战’,卦像才应验,楚国赢得了战役的胜利。此次出使,占卜的卦像也许会应验的。” “因为这段话,楚灵王就没有杀蹶由?”赵鞅十分诧异。 “正是。”董安于点头,继续道:“当然,楚王之所以留着他的命,也是想留待时间应验他的话。” “最后仍是吴国赢得了胜利?” “楚王率师与司马、令尹的队伍汇合,想要突袭吴国。吴国早有防备,楚国军队只得在坻箕山阅兵示威,之后收兵。”董安于说道。 “于是蹶由就跟随楚军回到郢都,一呆十五年?”赵鞅又问:“为何此时却决定要放其归国?难道楚国有什么阴谋不成?” “具体是什么原因,外人不得而知。”董安于摇摇头,“不过,依我看,定是深怀预谋。” “是何预谋?”赵鞅追问道。 “且听我慢慢道来——”董安于缓缓说道。 第21章 宋国内乱(1) “吴王寿梦有五个儿子,分别是诸樊、余祭、夷昧、蹶由、季扎。吴王寿梦去世前,属意要最小的儿子季扎继承王位。无奈季扎无意权位,避而不为。” “于是,寿梦定下规矩,将来王位实行兄去弟及,以便最终王位仍然落到季扎身上。按照这个顺序,夷昧过后,应由蹶由继承。可惜,四年前夷昧过世时,蹶由滞留楚国,季扎仍推迟不受王位,于是,王位便传给了夷昧的儿子僚。” “我想到了——”赵鞅急急说道:“师傅的意思是,楚国之所以把蹶由释放,为的是造成吴国内部争夺王位的内斗。可是——”赵鞅想了想又摇头,“四年前把蹶由放回去,岂不是更好?” “可别忘了,现任楚王登上宝座不久,吴国就灭了州来,新仇旧怨,不把蹶由杀了已是手下留情,怎么可能放归?”董安于解释道:“此次之所以纵其归国,除了楚国令尹劝谏楚王以仁义为怀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按照兄去弟从的规制,应是蹶由继位。就算他缺席,王位也应该从头轮换,从诸樊的下一辈起,堂兄弟轮换来做。依次来算,公子僚也不是第一人选,诸樊的儿子公子光才是。”董安于说道。 “就是那个骁勇善战的公子光?”赵鞅眼睛一亮,问道:“难不成他也对现任吴王心怀不满?” “没有确切的事实证明这一点,一切都是我的猜测。但是我想——”董安于深深看了一眼赵鞅,说道:“假如你是公子光,你会没有他想,没有怨念?假如你是蹶由,终于能归国,你会作何想?” “公子光才干过人,一定有许多支持者,要说不服,极有可能。至于蹶由——”赵鞅皱眉道:“当年是作为国王派遣的使者前去犒师,不想竟成为囚犯。虽然楚国并未将他杀死,毕竟是公子的身份沦落至此,心中定然许多抑郁不满。好容易回到故国,王位已被侄子占据,胸怀愤懑怨恨才对。” “这些正是楚国乐见的。”董安于分析道:“虽说楚国暂时夺回州来,吴国不乱,州来的归属仍是未知。” “楚国令尹是如何说服楚王的?” “听说是劝楚王,过去的恩怨已去,舍弃便是,无谓制造更多的仇怨。”董安于说道。 “可是,为何师傅却认为楚国别有所图?难道不是楚国主动释放善意?”赵鞅仍是一箩筐的疑问。 “楚国现任令尹子暇是个宽厚仁义之人。他的此番言论,是在他奉命去往郏县筑城防御归来之后说的。”董安于解释道。 “郏县的工事防御,是楚国夺州来之后的几个筑城计划之一。楚王此举,定会招致吴国的报复,所以他才有此规劝。但是,依我们收集到的关于楚王的情报,楚王并非善罢甘休之人。所以,楚王之所以放归蹶由,很可能有我们分析的原因。” “很有可能。”赵鞅同意董安于的看法,“被一介近臣操弄得昏头转向,太子的夫人也不放过,这样一个鼠目寸光的人,难有作为。” “为了楚王的荒唐,令尹想是受了不少难堪。”董安于说道。 “难道是派令尹去了秦国?” “把公主迎娶回来已近一年,楚国是该派人去秦国答谢聘问的。”董安于说道。 “我猜,秦国君主如果得知公主的配偶被掉了包,定是愤怒万分。”赵鞅说道:“毕竟,原本说好是嫁给太子的。” “可以想象令尹一定处境尴尬,所以归来时才极力说服楚王别再结怨。” “依师傅看,楚国将蹶由纵归吴国的计谋会不会得逞?”赵鞅又问。 “很难说。”董安于迟疑了好一会儿,“这要取决于公子光的态度。” “如果公子光要挑起矛盾,蹶由正好助他一臂之力,那么吴王僚的地位就岌岌可危。如果公子光无动于衷,蹶由便是独木难支,折腾不出什么名堂。毕竟,他离开十五年,哥哥已去,侄子也已当国第五年。” “但愿吴国能沉得住气,别中了楚国的诡计才好。”赵鞅笑了笑,“毕竟,吴国可是我国的盟友,希望他们能牵制住楚国。” “盟友,因利成友,也不知能维系多久。”董安于的嘴角有丝不以为然,“待到吴国强大,定会北上,剑指中原。到那时,跟我国就成对头了。” “谅他也不敢!”赵鞅十分自信,“想当初,若非景公派屈巫带兵携车前往,吴国还是不开化的蛮夷,连变阵都不会呢。” “没有我国的大力扶持,就没有今日的吴国。”董安于眼珠转了一圈,看向赵鞅,笑着说道:“如果没有当年的楚国内乱,屈巫父子怎会心甘情愿驻守吴国,为制衡楚国劳心费力?” “对对对——”说到这,赵鞅也笑了,“说起来还得感谢楚国的内讧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真是恩怨难了,胜负难定。”董安于说道:“楚国的内斗成就了吴国和我国,万一某天吴国北上逐鹿中原,成为我们的敌人,岂不是楚国又成了受益者?” “倒也是。”赵鞅说道:“仔细一想,绕了一圈,敌友难分,爱恨纠缠,竟是笔糊涂账。” “所以啊,人世间的账,哪里计较得许多?今日之仇,五百年前竟是亲密知交也不定。反过来——”董安于叹气道:“今日之知己,明日不共戴天也未必。” “终归要看淡才好,师傅常常如是说。”赵鞅忽然有些忧郁起来,说道:“只是咱们师徒的情谊,万不可因为师傅转战军中便冷淡,否则,我定不会原谅自己。” “放心吧!”董安于抬眼看窗外,把耳朵凑近窗户,一听不得了,脸色大惊,说道:“已过三更,再不歇下,怕是侍候的小厮已经困倒在地冻僵了。” 赵鞅打开门一看,果真,门前两名仆役已经蜷缩在地上,双眼紧闭。秋夜已凉,赶紧叫醒他们,各归各屋,一道寻周公去也。 董安于婉拒了赵鞅相送,独自穿过庭院,信步而行。 微凉的月光,静静凝视大地,某个类似的夜,董安于曾与赵成酌酒相对。那晚的花香沁人心脾,风也悄悄,生怕惊醒一只酣睡的蚂蚁,一颗甫出土的萌芽。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赵成离去的第五年,董安于为兑现对他的承诺,又进一步。想必,那一头的赵成,定然辗转难眠,心怀感念。 晋国绛都。 “公子请坐。”赵鞅招呼道。 “谢谢赵将军。”来人是位中年男子,风尘仆仆,一脸疲惫。 “公子一路辛苦,不如在下派人领公子先去歇息如何?”赵鞅问道。 “不必——”来人摆摆手,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下几口,说道:“下人先去安顿就好,在下还有事要与将军相商。” “也好——”赵鞅叫过一名副将,引公子的随从去馆舍,他则转身坐下,说道:“看来公子是有话不吐不快啊。” “正是。”来人重重舒了口气,说道:“虽说已与贵国君主说明来之情由,然失国之人仍有满腹牢骚想要宣泄,不知——”他迟疑片刻,直视赵鞅双眼,问道:“不知是否会耽搁赵将军的公事?” “无妨,”赵鞅摇头,“国君命在下好生招待公子,公子之事就是赵某当下的大事,没有何事比此事更重大。公子有话但说,赵某洗耳恭听。” 第22章 宋国内乱(2) “宋国遭遇此劫,恐一时半会难以平息,在下不知还要在此叨扰多久。”说到这,来人又是一声叹息。 “贵国是晋国的盟友,逢此巨变,实在令人惋惜。”赵鞅说道:“公子只管放心住下,不必太过忧心。” “有赵将军这句话,在下就放心了。”来人神情稍微好转,缓缓说道:“只是不知下一步情势如何演变?在下总有隐隐不安,似乎此事不会就此打住。” “双方既已交质,便是已达成协议,既是讲和,就会相安无事。”赵鞅问道:“公子何以不安?” “寡君乃是在下的兄长,此次虽是华氏、向氏有错在先,可是——”公子不胜烦恼,似乎在犹豫该说不该说,想了好一会,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终于说道:“我那兄长性格执拗,素来刚愎,如果我所料不错,协议很快就会被撕毁。” “那该如何是好?”赵鞅大惊,“双方势必会有一场恶斗,一旦失控......” “在下只能隔岸观火,袖手旁观了。”公子眉头愁成一块,“打又打不过,劝又劝不和。败军之将,为之奈何?” “公子千万放宽心,对方势气正盛,难与争锋。再者,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时挫败何须挂怀?”赵鞅安慰道。 “也罢,个人荣辱与国家利益相较,实乃区区。”公子用力甩甩头,“华氏在宋国擅权已久,与公室的摩擦不是一两次,正面冲突迟早要来。既然来了,坦然面对就是。” 这位公子是谁?他跟赵鞅提到的倨傲的兄长又是谁?为何他会打了败仗流亡到晋国?宋国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切要从宋国时任君主宋元公说起。 宋元公是宋平公最小的儿子,原名公子佐。按照嫡长子继位制,储君不应该是他,而是他的哥哥公子痤。公子佐是平公宠妾所出,爱屋及乌,颇得平公看重。 公子痤貌忠实伪,行事狠戾,性情暴虐,时任执政向戌对其颇为忌惮。他巧妙利用公子痤身边不得宠的寺人设下的局,推波助澜,致使公子痤被冤杀,公子佐取而代之。 宋平公时,宋国发生一起变乱,最后还引发了晋国为首的诸侯盟军与楚郑盟军的“彭城之役。”(详情见《赵氏连城璧》之二——《月满前川》) “彭城之役”后,戴族在宋国上升至绝对领导地位,六卿之位过半均为戴族把持。尤其是华元为首的华氏,更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 所谓戴族,指的是宋戴公的后人,包括华氏、乐氏、皇氏、老氏。除了戴族之外,还有庄族(宋庄公之后,主要指公孙氏)、桓族(宋桓公之后,“彭城之役”后只剩下向氏还活跃在宋国政治舞台。)。 无论是最显赫的戴族,还是没落的桓族、庄族,都是宋国公室之后。他们出身尊贵,占据要职,把持军政大权,是维护宋国统治的重要力量。 宋元公继位后,宠信颇多,君心大悦之际,宋元公常对他们许下承诺,说是将来会给他们高官爵禄。华氏、向氏已经盘踞要位,何来空闲给这些嬖臣?无心人听到,不过一笑置之。 有心人却当真了。为何?宋元公的亲信多半是他的亲兄弟或堂兄弟,他们同样出身高贵,与国君关系更近,这些承诺既许,不就意味着宋元公已经打起了排挤华氏等人的主意? 华氏首先察觉到了危机。华元的孙子华亥、华定兄弟联合向戌的第五子向宁几经商量,决定先发制人。 华亥假装生病,放出风声说病得很重。由于华氏是世卿贵族,公室上下十分重视,宋元公的兄弟纷纷上门探望,却有去无回——一共六位公子被杀。一同前去的向氏兄弟——向胜、向行,由于投靠国君,也被扣押。 宋元公听闻大骇,赶紧前来求情,结果也被华亥扣留。 “华向派”(专指华亥、华定兄弟、向宁及其党羽,以下同。)的本意是杀公子儆宋元公,震慑宋元公,要他不要动华氏向氏的奶酪。弑君夺位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所以不杀宋元公是他们的底线。 君位仍在,地位稳固,性命无忧,宋元公当然求之不得。接下来双方就谈判——宋元公要保证不动华氏向氏,华氏向氏也要保证不能再杀公子。 结果双方达成一致:华亥的儿子华无戚、华定的儿子华启和向宁的儿子向罗,作为“国君派”(宋元公及其支持者,以下同。)的人质,交到宋元公手上;太子栾、太子兄弟公子辰和公子地则作为“华向派”的人质,交到华亥等人手中。 各有人质在手,双方矛盾得到解决,一切恢复如昨。 就在“华向派”扣押人质时,“国君派”的若干人闻风而逃,避难郑国。位高者有八人,包括宋元公的兄弟、司马、向宁的两位兄长(被扣的是老大和老四,逃亡郑国的是老二和老三)等人。 风声过后,公子城秘密潜回国,纠集力量想要将“华向派”一网打尽,消除公室后患。双方在鬼阎遭遇,公子城不敌“华向派”,落败之后逃往晋国。此时与赵鞅会面的正是这位侥幸苟活的战败者——公子城。 “公子能如此想就好。”赵鞅点头,“不知去往郑国的众公子如何了?” “此事只关涉我国内部,郑国并未卷入。我等到后,郑国六卿皆以礼相待,相信留下的都过得不错。不过——”公子城苦笑道:“有个人就有点可惜了。” “哦?”赵鞅不解。 “楚国太子逃亡到我国,不知赵将军可知?”公子城问道。 “竟有此事?”赵鞅大惊,“在下一无所知。” “说起楚国,也是一言难尽,唉——”公子城似有无限感慨,“公子建被馋言所伤,不得已只好离开城父,到我国避难。谁知甫一到,我国便发生内乱,只好辗转郑国。真是命运多舛,偏遭几度波折。” “谗言?何人敢诬告太子?”赵鞅惊讶不已。 “佞臣得道,何为不敢?”公子城冷笑道:“中伤楚太子的恰恰是他的少师。” “三步之内,必有芳草,亦有毒草蛇蝎,防不胜防。”赵鞅无奈摇头。 “赵将军说对了。这位太子身边确定是芳草和毒草并存,可惜的是,芳草被刈,毒草蛮生。”公子城的目光看向窗外,沉默了好一会。 “赵将军可知伍氏家族?”公子城又问。 “曾听父亲提过,说是当年晋楚‘邲之战’,幸亏楚王爱臣伍参极力主张应战,楚国才战胜我国,一举称霸中原。”赵鞅想了想,问道:“不知公子说的可是他的后人?” “伍参辅佐庄王,颇受宠幸,其子伍举又辅灵王,到如今,楚王又将伍举之子伍奢任命为太傅。”公子城说道。 “伍氏既非公室出身,却独得楚王亲睐,三代辅弼楚王,真乃祖上积德,光耀门楣。”赵鞅点头称许。 “就是因为独得宠爱,才遭毒草嫉恨,不连根拔起誓不罢休。”公子城轻啜一口茶,继续道:“那费无极,虽是太子少师,却不受太子待见。少师乃是楚王指派,太子不喜也不便撤换,只得勉强留用。他却恶人先告状,害怕将来太子继位对己不利,在楚王面前诬蔑太子,说是太子要领城父的人叛乱。” “楚王就信了?”赵鞅大为不解,“父子血亲,叛乱事大,好歹也要证据确凿才能采信啊。” 第23章 宋国内乱(3) “这位楚太子,说起来是命不好。”公子城说道:“虽为太子,出身却很低贱。其母是蔡国女子,出身低微,并未行聘,不算楚王妻。将他命为太子,无非因他是楚王长子而已。” “原来这位太子的地位竟如此薄弱?”赵鞅又道:“可是再怎样也是楚王亲生,怎能三言两语就被蒙蔽?” “赵将军有所不知——”看来赵鞅对楚国公室的桃花的确不知,公子城于是将楚王抢太子妃之事和盘托出。 “明白了——”赵鞅恍然大悟道:“楚王对太子已生猜忌,否则绝无派王储去往偏远北地之理。听闻其谋反,定是宁枉不纵。” “费无极费心挑拨父子关系,等的就是这一天。”公子城说道:“楚王一听,马上派城父司马前去刺杀太子,不想司马行事方正,提前知会太子,太子这才逃过一劫。” “看来楚太子命虽偃蹇,运气还不错。得到明理果敢的贤臣周全,实在是上天神佑。”说着,赵鞅灵光一闪,又问:“太子既已逃亡,为何芳草却又遭殃?” “费无极要斩草除根,伍氏也被列入阻碍他前程的绊脚石,不得不除。”公子城说道:“伍奢正直忠毅,一心维护太子。费无极进谗时,楚王命人将他传唤,求证太子谋反之事,他极力否认,并劝楚王不要一错再错。” “正邪不两立。他若留在楚王身边,费无极如何行邪逆之事?”赵鞅明白过来了,“所以,他必须死。这是费无极想要的结果,楚王也默然接受。” “可惜的是伍奢的两个儿子。”公子城又叹气道:“无故遭殃。” “难道楚王把伍氏家族灭门了?”赵鞅大惊。 “长子被杀,次子流亡吴国,其余人都被流放,与灭门有何差别?”公子城冷哼一声。 “自然不同——”赵鞅提高音量说道:“只要还剩一人就还有希望。” 伍氏家族的遭遇令赵鞅心疼不已,勾起了他对赵氏往事的回忆。 每次说完爷爷的经历,父亲总不忘交待他,将来遭遇任何困顿挫败,一定要坚持忍耐,千万不可轻言放弃。每当这时,父亲就盯着赵鞅的眼睛,要他当面承诺。赵鞅一定要迎视父亲的目光,用力点头,父亲才会心一笑。 “赵将军言之有理。”公子城有点懵,不知为何这位赵将军说话声音忽然大了许多。看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悦,他赶紧补充道:“听楚太子说,伍奢的次子谋略胆识皆非凡人,如能被吴王重用,将来定然会有一番成就。” “杀父乃血海深仇,如果这位伍氏次子真的有心要做出一番功业,我猜——”赵鞅在斟酌如何用词,好一会才说道:“他一定会凭借吴王的信任,给楚国造成巨大的困扰,否则,如何对得起冤死的父兄家人?” “哦?”公子城愣了一会,低眉想了想,说道:“如此说来,伍氏的这枚希望很有可能成为楚国的噩梦啊。”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是楚王咎由自取,谁让他错信佞人?”赵鞅没好气的说道。 “佞人当道,国势日微,想来楚国未来前景堪忧啊。”公子城感慨道。 “前景无量或未来黯淡,岂非人作?”赵鞅说道:“既非吴国安插眼线在楚王身边,祸福全由己作,不能责怪他人。” “我国的灾祸亦如此。”公子城说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若非华向二氏太过骄纵跋扈,国君也不会想要摆脱控制,任用他族;若不是国君宠嬖太多,言而无信,华向二氏也不会如此惊恐,杀人立威。” “扣押国君,以下犯上,已是忤逆大罪。不分青红皂白,诱骗公子上门杀害,华向二氏行事实在太过暴虐。”在赵鞅看来,华向二氏有错在先,“凭借臆测就要杀人,未免太过莽撞。若有怀疑不满,不妨与国君公开摊牌,总比无端杀人好。” “赵将军宅心仁厚,年纪轻轻就如此冷静持重,实在是难得之俊杰英才。”公子城由衷的夸赞道。 赵鞅说的没错。 凡事皆是有因有果,有起始才有结局。宋国的内乱,与楚国的“若敖氏之乱”性质相同——都是世卿贵族把持大权,公室想另用他人,世卿不满,于是双方爆发冲突。 然而,赵鞅所说也有不合理。 无论是宋国还是楚国,都是旧贵族率先发难。想想原因也能理解。毕竟生杀大权在国君手中,如果不先将对方震慑,等到对方亮牌时,恐怕已是无力回天。 不同之处在于,若敖氏更狠更绝,直接对楚庄王发起攻击,华向二氏则是守住底线,先杀一儆百,再走交质谈判的路。 尽管如此,二者的矛盾已经公开,这就意味着,未来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决出胜负。平衡难以维系,只有分出输赢,事情才会了结。 此时的赵鞅,比起十八岁时,有了许多改变。比如他已成为父亲,角色的变换令他成熟,入卿几年的历练催生了他的老练,这些都是可喜的进步。 然而,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他的性格中还残存有年轻人的天真单纯,这让他很有亲和力,人人都愿意与他来往交谈。因为天真,他不会为了利益中伤诋毁他人,与他相处,无需提防,人人乐得与之成友。这是他的魅力所在。 身为六卿,赵氏家族的继承人,晋国下军佐,他更是一名政治人物。天真善良与风云变幻的政局,敌我瞬息万变的政治生态如此的不同,甚至格格不入,注定了他对政事的判定虽然出发点良好,却未必正确。 新旧势力的水火不容并非三言两语就能化解,如果是这样,当初赵盾和“五君子”就不会闹到兵戈相见的地步。 如果和平能解决问题,世上会少许多战火纷争。可是翻阅世界历史,却无奈的发现,和平不过是愿望,尖兵利器最后会证明自己才是至胜法宝。 “华向派”与“国君派”的矛盾已经白热化,就算互有人质,也不过权宜之计,矛盾仍然没有解决,只是暂时冷冻而已。“华向派”杀了六名公子,意味着他们已经背负血债,血债的抵偿岂能依靠谈判桌解决?非不想,是不能也。 宋国版的“若敖氏之乱”如何发展,让我们拭目以待。 第24章 宋国内乱(4) 公元前522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这年冬天,一代贤臣、出色的政治家、郑国执政子产因病去世。七年前,他的伯乐——郑国当国子皮去世,子产大哭,为失知音哀恸不已。而今,纵横郑国政坛的子皮+子产组合彻底瓦解,郑国的国运再次来到十字路口,前景迷茫。 回首这位贤相的一生,传奇多彩,灿若星光。 他年少便有惊人之举,预见之言。他是早熟懂事的少年,当同龄人还在玩耍嬉戏时,他已学会观察思考,默默筹划。 当他有幸位列卿相,他的所行所施,处处可圈可点—— 推行田制和丘赋的改革,郑国的既得利益者因为利益受损,纷纷反对。经过时间证明,他推动的革新措施,对推动生产力发展,社会经济进步颇有成效,最后均受各方褒奖。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他将郑国的法律条文铸在具有王权象征意义的大鼎上,并公布于众。史书称之为——“铸刑书于鼎,以为国之常法”。 要知道,在春秋中期以及此前很长一段历史中,统治者一直信奉“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主张将法令秘密化,以便有足够的腾挪空间,驯化民众,操弄民意。 子产刑于鼎的律法,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正式公布的成文法。他否定了秘密法令,转而确定刑法的内容。它既彰显了立法者的决心,又使民众对于是非准则有足够的准备,对个人行为的后果能够预测。 所以,不论在法制史还是在社会史上,都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件事。 在对人才的甄别任用上,子产更是独具慧眼。对游吉、子羽的任用,使得郑国内政外交颇受诸侯认可。 在处理郑国内部各卿族关系时,子产的高超智慧和技巧时常令人眼前一亮。他凭借过人的才干见识得到郑国“七穆”中最有权势的罕氏的支持,与当国子皮联手,组成郑国春秋历史上最强拍档,共同致力于治理郑国。 在子产的执政任内,驷氏多次肆无忌惮的侵害他族利益,子产有容忍,有教训,时时戒备警惕,遇到超越底线时,毫不留情出手制止;对其他家族,尤其是弱势家族,既注意团结扶助,又不时敲打,让他们尊重强族,自知身份,多加隐忍。 总之,在日益复杂的外部环境和矛盾冲突不断的“七穆”各族中周旋,子产可说是使尽浑身解数,竭力尽智。事实证明,他足够胜任自己的职务,把内外平衡之术演绎得炉火纯青。 子产执政时期,郑国的外交表现可说是精彩纷呈。 郑国地处于晋、楚之间,是两国争霸的核心利益所在。如何在夹缝中自保,又能为本国争取尽可能多的权益,子产一直为之不懈争取。 为了减轻郑国的贡赋,子产曾致信昔日的晋国中军元帅士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获得认可;“平丘会盟”上,他看清形势,意识到晋国已无力统领诸侯,适时提出按照郑国的地位收入,减少轻贡物品。为此,他与晋国执政从早到晚的辩论,终于赢得胜利。 楚灵王仍是令尹时,带着一伙人,以迎亲的名义,意图浩浩荡荡的杀入郑国都城。是子产与众贤大夫一道,凭借过人的智慧胆识,终于化解了一场可能危及郑国安危的风波。 当年,子产陪同郑简公去往晋国,携带大量贡品,未料晋君以他事为由不予接见。郑国使臣一行,毅然将晋国招待诸侯的馆舍围墙拆毁,以便将随行礼品物什搬入住处。 为此,晋国派出大夫对郑国君臣一顿训斥。子产与晋国大夫针锋相对,唇枪舌剑,终于得到晋国谅解。 就在前一年,驷氏立嗣问题上,晋国企图干涉,也是子产,巧妙的化解。 子产博学多才,见多识广,难得的是谦逊有礼,慎终如始。他与晋国的叔向、吴国的季扎一见如故,互为知音。他在与晋国的周旋中,既有针对,也有辅助。比如,晋平公生病,他前去问候并看诊,对症下药,获得晋国的赏赐。 子产的外交表现,展示了一名出色政治家的风度气节,在礼崩乐坏的春秋中后期,实为一面耀眼飘扬的旗帜。 纵观子产的一生,他在执政过程展示的思想折射出的光芒更是夺目—— “不毁乡校”体现了以民为本,给民议政空间的古朴的民本思想;“宽猛相济”初露法家的治国理念;为了推行自己的政治改革,他力排众议,坚决执行到底,期间展露出的“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的气概令人折服。 他深信“天道远,人道迩”,本着这样朴素的唯物观,他的执政更务实,更有效率,更人性化;他深知人性“无欲实难”,在提拔选用人才时,注意赏罚,调动积极性,以便成事。 他对人性的“恶”也有足够深刻的认识,所以他离世前,告诫继任者游吉“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 人性好逸恶劳,贪财好色,他早已明白,并在使用人才时注意引导优势,规避劣势。出身贵族又荣任执政,他的个人生活本可以富贵豪奢,然而他却勤俭戒贪,反对奢靡,提倡薄葬,奉行廉政。 得知子产去世,孔子流涕感叹,称其为“古之遗爱也”。何谓遗爱?意谓“子产的仁爱,乃是古人流传下来的遗风”。子产何仁?孔子认为,他有君子四道——行己,恭;事上,敬;养民,惠;使民,义。有此四道,足可称仁人君子。 据《史记》记载,子产去世,丁壮号哭,老人涕泣,大叫道:“子产离去,我们将归何处?”《太史公自序》这样评价道:“子产之仁,绍世称贤”。 子产执政郑国二十多年,除了给本国百姓造福之外,他的名声传承至今,穿越二千五百多年的历史,为今人所知,令人敬佩。 二千五百年来,多少帝王将相,风流才子,英雄人物,大江淘尽。青史留名者,大都来自强国大邦,借助国势强盛的风,施展抱负,风云际会,一飞冲天。 春秋中后期的郑国,称不上强大,更谈不上大国。从当时的政治形势看,不过是因晋楚弭兵得以喘息的中等诸侯国,逃不掉在夹缝苟且的命运。 身为郑国的执政,没有如秦、齐、晋、楚的要员权臣般的威风,反而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内有强族内讧,外有晋楚虎视眈眈,不时刁难,平衡内外的难度可想而知。把这些做好已属不易,还能得到各方赞誉,实在是必须具备高超的智慧技巧之人方能为之。 回看历史星空的闪亮人物,总似抬望眼仰视星光般遥不可及。在波谲云诡的政治风浪中,他们审时度势高瞻远瞩,一次次出奇制胜。在凶险波折的仕途中,他们的一举一动,攸关国运民生,却从不畏惧。 他们逆流而上,勇往直前,屡次谱写国史的新篇章。他们给后世留下的,有形的事件已经载入史册,默默无言。精神的财富却一直散发出无穷的魅力,每每思之,令人神往。 我常想,如果置身那个时代,假若是平民,恐怕是每日惶惶,为保命殚精竭虑。假若投生富贵人家,假以时日,被赋予重任,我是否有足够的应对能力?我摇摇头,答案是坚定的——no。 就算有强大的家族背景做支撑,我是否胜任自己的角色,把职事进行到底?答案仍是否定的。 有些人注定会名扬四海,流芳百世,这是天赋异禀也是历史赋予他们的机遇成就。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这些人中的许多人,他们无论道德品行、谋略手腕、知人识事、政事功绩,还是艺术修为、个人修养、文化贡献,常人都难以企及。说是遍地开花,出类拔萃都不为过。 反观自己,只做一件事,却时常生出放弃的念头。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几乎每日都有疲倦不堪,想要停下脚步的颓丧厌倦。好容易坚持下来,费尽九牛十二虎的力气,终于勉强达成目标,又要停歇好长一段时间才能重新开启新的旅程。 鉴于所在的阶层,或许我们永远无法与精英俊杰直面相谈,庆幸有典籍书册,我们才能跟这些闪耀历史星空的风云人物纸谈。透过纸张,他们的形象活跃跳荡,他们的处世待人,他们曾经谋划过的精心动魄的事件,带给我们的精神激荡久久不散。 为恶者无法无天,却无人制止,他们躲在背后,嘲笑众人的软弱。为善者却饱受苛责争议,被伪装正义者泼脏水罗织罪名,痛苦不堪。深处这样的环境,日复一日,总有力不从心的焦虑无奈。 幸好,借助书本,挣脱恶意的信息茧房的束缚,终于看到世界的另一面——总有人在竭尽所能的为国家,为民生,寻求更多的生存发展空间。 这世界,时常乌云密布,阴霾蔽日,让人看不到希望。只要不沮丧,总会盼来未来。毕竟,没有二十四小时的黑夜,总有人扛起大旗,孤独的行走在暗黑的小道,慢慢的,会有人追随,渐渐的,走的人越来越多,于是,便杀出了一条路。 第25章 内乱进阶(1) 就在公子城逃亡到晋国三个月后,宋国内乱升级。 短暂的和平之后,“华向派”和“国君派”都陷入冷静期,屏息以待事态的发展。 “华向派”的处境一度非常尴尬。他们手中的人质可是国君的太子,既然达成和解,君臣关系照旧,可是臣却扣留着君的儿子,也就是国家未来的国君,如何是好? 依照约定的精神,君的权威仍在,臣的本分仍要恪守。所以,“华向派”手中的人质,不再是人质,而是上宾。每日都要恭敬的伺候,礼仪周到,饮食讲究,惟恐怠慢。 国君每日都去探望儿子,像个慈爱的父亲。舆论站在“国君派”一边,指责“华向派”以下犯上,为臣者竟敢扣押太子要挟国君。 人质在手如烫手山芋,华亥如坐针毡。他跟向宁商量,要把人质退回,遭到向宁一口回绝。宋元公本是无信之人,没了人质在手,他们的人身安全如何保障? “华向派”寝食难安,“国君派”却越来越占据主动。宋元公试图打破僵局,为此,他认真谋划破局之策。 首先看从犯。向宁还有四位兄长,向宜、向郑为避乱,已经流亡郑国,向胜、向行是拥立国君的。这样来看,向宁在向氏已无同党。 再看主谋。华氏家族是大族,华亥、华定二人作乱,司马华费遂却一心忠于国君。华费遂执掌兵权,德高望重,品德端正。只要国君一声令下,他定是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主意一定,宋元公就把自己的想法对华费遂和盘托出。保护国君,华费遂自然义不容辞,但是有一个顾虑——万一对方把太子、公子都杀了怎么办? 宋元公的态度十分坚决,声称再受不了受威迫的日子。太子的死活管不了了,驱逐乱臣为要。 当机立断,宋元公率先撕票——三名人质全部被杀,与此同时,命华费遂带兵攻打“华向派”。 “国君派”突然发难,“华向派”毫无准备措手不及。向宁提议杀死人质作为报复,被华亥一口回绝。华亥给出的理由是:如果胆敢杀死太子,弑君谋反的罪就坐实了,到时人人得而诛之,流亡他国,谁敢收留? 无奈,华亥、华定、向宁只能仓皇逃往陈国。临行前,他们把三名人质交给司寇华牼。 这一次,“国君派”凭借无信无底线无情冷血,赢得阶段性胜利。 晋国绛都。 “赵将军,智将军求见。”侍卫大声通报。 “快快有请。”赵鞅正在批阅公文,听到好友前来,赶紧起身。 “不知长官可是有事与属下相商?”智跞走近,赵鞅打趣道:“或是监督属下是否躲懒?” “后者居多。”说完,智跞哈哈大笑。 “属下惶恐——”赵鞅一本正经的说道:“还请将军指正。” “额……”智跞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支吾道:“公文摆放太整齐,公事处置太快,太过认真严谨——”说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多谢长官夸赞。”赵鞅仍是严阵以待,看得出来,他很努力的憋住不笑。 “好了,”智跞找个地坐下来,“跟你说正经的。” “兄长请说。” “士鞅去鲁国聘问,你可知?”智跞问。 “众人皆知。”说着,赵鞅一想,不对,如果是例行事项,何必提?他又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辗转听到的消息是说,鲁国对士鞅不敬,为此他勃然大怒。”智跞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哦?我堂堂上军佐聘问,鲁国竟敢怠慢?”赵鞅一脸惊讶,“不用想都知道,士鞅一定怀恨在心。” “怀恨可能未必,只要有丰厚的礼物馈赠,管它天大的仇怨,尽可化解。”说着,智跞发出一声冷笑。 士鞅是士匄的儿子,士匄于公元前548年去世,之后,士鞅便袭父爵入卿。六卿中他的资历远不如韩起,和中行吴、魏舒接近,排名前四里他的年资最短。虽然如此,入卿也有二十六七年了。 士鞅是出了名的贪财,众卿皆知。当然,职权所限,他还不至于肆意妄为到无法无天的地步,但是一有机会,他就忍不住伸手去要。虽不是狮子大开口,积少成多,他家的宝贝珍奇是六卿里最多的。 士氏是世卿大族,先祖又是理官出身,熟读法令,进退有礼。晋文公任国君后,士氏出了士会、士燮两位德行才华过人的政治家,士匄虽有对栾氏党羽株连太过的嫌疑,毕竟也没有明目张胆贪图小利的行径。 惟独士鞅,不知是不是上辈子是穷鬼饿货抬胎还是怎么的,对钱财着迷到近乎发狂的程度。 智跞和赵鞅都是年轻后生,家教颇好,没有强行索要财物的习惯。对这个聚敛成性的上官,十足的鄙视,完全的不屑一顾。 不过追溯过往,士鞅如此行事似乎又情有可原。 当年因栾针被秦军杀死,栾黡怪罪于他,他被迫出奔秦国。虽然不久便得返回绛都,怨气未了也属正常。可是随后跟着妹妹捕风捉影,构陷自己的亲外甥,致命栾氏一族被诛,实在太过歹毒(详情见《赵氏连城璧》之二——月满前川》)。 这样一位器量狭小、阴骘暴戾的人,做出什么事情都合乎逻辑。哪怕出身名门,他仍热衷占有索取,乐此不疲,大约是天性使然。 “这个我不怀疑。只是好奇——”赵鞅觉得十分费解,“鲁国对我国六卿十分了解,士鞅不可能不包括在内,既然如此,何必得罪?岂不是劳民费财?” “说起鲁国,话可长了。”智跞说道:“鲁国‘三桓’执掌大权,尤以季孙氏气势最盛,这个你可知道?” “由来已久。”赵鞅说道:“尤其是十六年前军制改革之后,公室益弱。叔孙氏虽一度名闻诸侯,仍是无法与季孙氏抗衡。” 赵鞅所说乃是公元前537年的鲁国军改。 鲁国先祖是周武王的胞弟周公旦。周武王早逝,成王年幼,周公摄政。“管蔡之乱”(亦称“三监之乱”)发生后,周成王授权周公出兵征讨,很快就被平定。因为有安邦定国的大功,鲁国地位尊崇,非比普通诸侯。 按照疆域,鲁国只是小国,依据周朝礼制,“天子六军,诸侯大国三军”,鲁国不足以配三军。因为周王室眷宠,特设三军。 随着中原霸权兴起,小国要按时按制向大国进贡。进贡的参考标准就是军队。有三军即是大国,贡赋就要依照大国标准。自鲁文公后,鲁国国力渐弱,大国之名已名存实亡,却因配三军而背负大国的供奉,实在苦不堪言。 很快,鲁国公室做出决定——撤去中军,保留上下两军。 季孙宿任正卿时,为扩大权力,增设中军。中军一分为三,“三桓”(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各一支,公室依旧两军不变。 表面上看来,“三桓”只有一军,其实三家合力,军力比公室更强大。 随着时间推移,季孙氏的权势越来越大,愈见霸道专断。 公元前537年,季孙宿宣布,把公室仅存的上、下两军一分为四。季孙占一半,叔孙、孟孙各一半。鲁国公室已无军队,真是卑微得令人同情。 “即便如此,季孙氏仍不忘打压叔孙氏。”智跞说道:“季孙宿去世后,其子季孙意如擅专国政。偏偏叔孙氏出了个志行高洁的叔孙婼,季孙意如怎能不恨得咬牙切齿?” “等等——”赵鞅阻止智跞说下去,他插嘴道:“我没记错的话,叔孙婼掌鲁国外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此次接待士鞅的鲁国代表应该是他。可是不对啊,他是出了名的娴于辞令,应对有仪,怎么会得罪士鞅?” “叔孙婼是被陷害的,幕后主使就是季孙意如。”智跞说道:“鲁国要招待士鞅,‘七牢’(注:一牢=牛、羊、猪各一,这是古代天子与诸侯,诸侯与诸侯之间相互宴请的标准。牢数越多,表示客人越尊贵。)已合规,上的也是‘七牢’。” “既然如此,并未失礼啊。”赵鞅说道。 第26章 内乱进阶(2) “且听我说完——”智跞拍拍赵鞅的肩膀,示意他不要着急。“偏偏季孙意如派了名亲信出席宴会,在宴会上故意提起,之前鲁国为答谢齐国大夫鲍国时也是‘七牢’。这下不得了,士鞅当场脸色大变。” 齐、楚、晋、秦都是大国,地位相等。鲍国是齐国大夫,士鞅是晋国卿士,地位明显高于鲍国。既然享用的牢数多少与地位尊卑有关,给士鞅和鲍国同等的待遇就成了轻视士鞅,所以士鞅不满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鲁国给鲍国‘七牢’,本已失当。”赵鞅说道:“士鞅应是‘七牢’,鲍国只给‘五牢’即可。” 在鲁国。不仅季孙氏专权,季孙氏封邑的邑宰也都嚣张跋扈。 七年前,费邑的邑宰南蒯曾率领封邑的人背叛季氏。为了寻求外援,南蒯还跑到齐国请求援军。他声称,费邑之人皆听命于他,如果齐国伸出援手助他,他便将费邑献给齐国,作为报偿。 季氏闻讯,派人索要费邑,齐景公权衡左右之后回绝了南蒯,并派鲍国送还了费邑的地图籍册。 为了答谢鲍国,季孙意如亲自相礼宴请,并奉上‘七牢’。 “没错,明明是季孙氏无礼在先,可是谁让季孙氏族强权大呢?”智跞说道:“如果不是季孙意如故意让人说漏嘴,士鞅又怎会得知?” “最后怎么安抚士鞅?”赵鞅问。 “鲁国给他献上十一牢。”智跞摇头道:“亏鲁国还能制天子之礼,连续两次失礼,真是贻笑大方。” 依据礼制,诸侯招待天子以百牢,诸侯国相互宴请、诸侯国招待对方的卿大夫,不可过十牢。 “只怪叔孙婼想力挽狂澜,扶助公室,这才引起季孙意如处处针对,让他出丑。”赵鞅感叹道:“正道难为,邪佞尊宠。” “何处不都如此?天下乌鸦一般黑。”智跞冷冷说道。 “齐有田氏,鲁有季孙氏,宋国有骄横的华氏。”赵鞅说道:“各国公室都岌岌可危。” “宋国公室不是主动发难,扳回一局?”智跞道:“公子城大约已在谋划归国了吧?” “还没。他说要静观一年半载,视情况再定。”赵鞅说道。 “华氏党羽已出奔,还要视什么情况?”智跞不解。 “华氏于宋,绝对不输季孙氏于鲁。公子城吃过一次败仗,想来仍心有余悸,谨慎为上。” “这倒是,”智跞说道:“华氏虽远走,实力尚存,不得不防。” “华向党羽出奔陈国,陈国是楚国的盟主,想来他们是想寻求楚国的支援。”智跞分析道。 “宋国与我国交好,如果楚国要插手,我国肯定要支持宋国。可是——”赵鞅叹气。 “可是两国已经约好弭兵,如果谁先开头,后果不堪设想。”智跞补充道。 “兄长说的是。”赵鞅神情担忧,“万万不可再动兵戈,否则将国无宁日。” 晋国决不能主动开战,这是赵鞅心底最直接的想法。原因太多太多...... 士鞅是其中一个因素。士氏、中行氏本已强大,强强联手之后更是锐不可挡,不能再听凭他们为一己之私轻动干戈。舅老爷年事已高,许多事情力不从心,更是助长了这两家的气焰。君主年幼,也无力约束这两家。一旦动起来,恐怕晋国内部会分裂加速。 更可怕的是,对强族未必有影响,对刚刚接手赵氏家族的他来说,根基不牢,经验欠缺,一个应变不好,恐怕会拖累赵氏。 所以,维持现状是他当下最大的渴求。 “何惧之有?”智跞不以为然。“当年‘彭城之役’,我军不是打败了楚郑联军?对楚作战,我国是赢多输少,不怕。” “话虽如此,终究是不战为好。”赵鞅不愿意作战,除了担心自己的利益受损,赵家受到波及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弭兵会盟”是爷爷毕生心血,他是绝不想看到晋楚再结兵祸。 “也是——”智跞摇头,无奈说道:“纵然作战,我也不过是个听从将令的小兵而已。” “你可是我的长官,你都成了小兵,我岂不是一文不值了?”赵鞅不禁失笑。“兄长何故如此自怨自怜?” “谁让我有位百战百胜的‘战神’伯伯呢?”智跞语气嘲讽,神情是不屑一顾。 “中行伯伯英勇善战,身为侄儿,应该深感自豪才对啊。”说着,赵鞅深深看了智跞一眼。不知怎么的,最近提起中行氏,智跞的语气总是冷嘲热讽。 “要说能征惯战,魏伯伯也不输我伯父,”智跞说的是魏舒。“你可知这些年对狄作战,为何总是我伯伯领军,却不见魏伯伯的身影?” 赵鞅摇头。 “那是因为——”智跞低声说道:“士鞅时常在国君面前撺掇,说是伯父经验丰富,身经百战,年资又久,军士信服。再者,伯父任职中军佐,位高望重,理应由他带兵。” “虽说魏伯伯不能上战场,但是中行伯伯的确从未失手,有他在就好了。”赵鞅仍不明白智跞为何如此愤慨。 “哎哟,我的好弟弟啊,你怎么还不明白?”智跞站起来,故作生气,假意朝赵鞅挥一拳。 “长官饶命——”赵鞅假装闪躲,仍是笑嘻嘻的。 “我问你,有了战功会怎样?”智跞大声问道。 “论功行赏啊——”赵鞅突然“哦”的一声,“我真是木鱼脑袋,怎么连这都想不起来?” “所以啊,伯父一支,现在的封邑是越来越大,土地日广,赋税日进。”智跞又道。 “士鞅是通过索贿聚敛财富,而你伯伯则是通过战役争取封赏。”赵鞅想了想,说道:“他们两家,真是志同道合。” “所以啊,我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智跞不禁顾影自怜。 “不是还有我这个小兵嘛。”赵鞅拍拍智跞,“最艰难的时候都过去了,还怕现在?” “怕倒没有,只是觉得失望。”智跞说道:“本以为是同根生,看在我们这支连续两代福寿不继的份上,伯父会多加体恤。后来想了想,是我太过天真,也不怪他。” “怎么个天真?”赵鞅不解。 “追溯同一先祖,伯伯是第四代,我是第五代。四代以来,中行氏越来越强大,相反,智氏却日益衰弱。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旗鼓相当才能齐头并进,差距太远只能渐行渐远。”智跞说道。 “有些无情,却有几分道理。”赵鞅点头,“朋友如此,想不到亲人也难逃此理。” 大道至简,殊途同归。 夫妇成婚,胼手砥足,守望扶助,终于熬过黑暗,迎来黎明。九成九都是劳燕纷飞,各奔东西,家散财分。挨得了贫苦却未必能同享富贵。 当初大家在同一起跑线,为同一件事情奔忙劳碌,不论出身,不管卑贱,因为一个目标坚定执着。 后来,功成名就,圈子变了,视野开阔了,需求自然变了。 曾经听过这样一句“名言”——优秀男人就要分享给许多女人享用,通过到处撒种证明自己的成功,这是动物本能。这句话有个前提——“优秀”男人。 换句话说,如果不优秀,是无人问津的。恰如此时的智跞,虽贵为六卿,却不受伯父待见。反过来说,一旦优秀,一切皆有可能。 优秀是一系列本能得以淋漓尽致展示的充分必要条件。当然,按照现代人的标准,优秀莫过于——年轻英俊、花言巧语、财势逼人等等,只要具备一项,即可成立。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仅表明财富的重要,还揭示了人性的本质。贫穷者,最缺乏的就是钱财,需要支援,却无法给他人带来利益。富贵者则相反。索取是人的本性,吝惜付出也是人性使然。 第27章 内乱进阶(3) 对中行氏来说,智氏无法与他并驾齐驱,无法满足其聚敛财富权力的需求,已经无法对他形成支援。士氏则不同。有剿灭栾氏的成功案例,两个家族已经有了合作的良好开端,之后更是配合无间。 同学亦如此。有的走仕途,有的创业,有的在企业工作,大都会跟工作性质相近的走得更近,甚至会组织小型聚会,只限定少数几人。 很少有做了老总的跟为温饱苦苦挣扎的同学来往密切,相谈甚欢的。当然,除非是发小,上辈子缘分数额巨大,足够今生来世分配。 所以,智跞是理智的,成熟的。他虽有埋怨,却学着接受。或者说,他已经认命,不再心存奢望。今后,他必须依靠自己,把智氏一步步带出颓势,走出一个光明的未来。 正是这个认知,催生出一个崭新的,也是陌生的智跞。未来,他会证明给所有人看,经他之手,智氏会拥有光明灿烂的未来。 楚国。 “爹——”沈诸梁招呼道。 “唉——”沈尹戌长叹一声。 “爹何必如此苦恼?”沈诸梁安抚道:“世事变幻莫测,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怕是——”沈尹戌又叹一声,说道:“一时半会难见云开哪......” “可叹大王竟糊涂如此,任个佞人宵小戏耍到如此地步。”沈诸梁摇头,十分无奈。 “按照当初的约定,蔡国国君的继任者理应是蔡平侯的儿子公子朱。偏偏——”沈尹戌欲言又止。 说起蔡国的继位者,要追溯到楚灵王灭蔡国时。 公元前543年,蔡国国君景侯为儿子从楚国娶回媳妇,贪其貌美,与其暗通款曲,被太子察觉。太子一怒之下,杀死父亲,自立为君,后世称蔡灵侯。 十二年后,即公元前531年,已经篡位成功的楚灵王将蔡灵侯诱骗至申地,设宴招待。蔡灵侯被劝酒后,喝得酩酊大醉。埋伏在侧的甲士登时杀出,将蔡灵侯及其随身侍卫护军全数处死。 当年十一月,楚灵王灭蔡国,杀蔡灵侯的太子公子友祭祀,并派公子弃疾(即现任楚王——平王)出任蔡公。 两年后,即公元前529年,楚灵王自杀,公子弃疾继位。继位后的楚王,找到蔡灵侯的小儿子公子庐,将他扶立为蔡国国君,帮助蔡国复国。这位公子庐,即位后称为蔡平侯。 就在前一年,蔡平侯去世。按理说,其子公子朱应该是法定继承者。谁曾想,公子友的儿子东国却将公子朱驱逐。他叫嚣自己才是合法的君位继承人,当仁不让的登上蔡国国君宝座。 “东国明目张胆的将自己的叔叔驱离,无非是背后有人支持。”沈诸梁不以为然道:“据说是给费无极进贡了不少布帛财币玉人优伶。” “东国的祖父、父亲均为楚国所杀,按说应视楚国为敌。扶持这一宗为蔡国正统,实在是大大的不妥。”沈尹戌皱眉说道。 “孩儿与父亲看法一致。”沈诸梁点头说道:“太子友被杀已是不争的事实,平侯执政已经七年有余,国君之位由公子朱继承,才是人心所向。” “奈何费无极一番花言巧语,把大王哄得服服贴贴。”沈尹戌语气嘲讽,嗤之以鼻。“说什么公子朱有二心,为民不容,故而被逐。东国得人心,其祖与其父都为我先君所杀,与君同恶,真是——” “与君同恶”一词,指的是——东国的杀亲仇人是楚灵王,而楚平王厌恶的也是此人。 费无极的说辞,乍看有理,毕竟楚灵王不死,楚平王仍是蔡公,无法问鼎国王之位。 仔细一想,其实不然。 楚灵王和楚平王并无深仇大恨,也无宿怨旧忿。楚灵王的死,楚平王只是帮凶,并非主谋,更不是最直接的受益者。只不过机缘巧合再加上他诡计多端,利用了两位兄长的信任,才谋得大位,成为最终最大的受益人而已。 对蔡国而言,如果东国是个记仇的人,他应该恨的是楚灵王不假。楚平王帮助蔡国复国,却没有第一时间将他立为蔡国国君,应该也心存埋怨才是。 毕竟,从蔡灵侯一脉算起,太子友虽被杀,其子仍在,东国是合法合理的继承者。那时候的楚平王,明知此事,却第一时间另寻他人,就是表明了态度——新任的楚王,要扶立新的蔡国宗族。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楚平王急于撇清的目的,无非是想扶持公子朱一脉,不想勾起东国一脉对楚王室的怨恨。楚平王应该明白,东国那一支,恨灵王是不错,身为楚王室的一员,怕是也难免被牵拖,列入被怨恨的黑名单之上。更不巧的是,蔡国被灭,正是楚平王被安排去蔡国担任蔡公。 楚平王在蔡国的施政宽厉,没有在史书上留下记载。可是他既担任蔡公三年,对蔡国的政局及各方势力角逐应是了如指掌。在他用计谋得大位后,迅速复陈、蔡祭祀,挽回人心,可见他果断明智。 这样一个人,却第一时间找到蔡灵侯的小儿子公子庐继承王位,对东国的不待见可说是形之于外,昭告天下。 要说他俩,不是死对头,也谈不上同恶齐心。费无极的说辞,实在是牵强附会,无稽之谈。 “费无极纯属一厢情愿的胡说八道。”沈诸梁义愤填赝道:“东国对大王的恨还不知有多少,这才故意将公子朱赶走。若是他与大王同恶相好,理应支持公子朱为蔡国国君才是。” “正是。”沈尹戌不住的点头,“可怜大王,先是听公子朱哭诉,欲出兵往蔡,送公子朱归国登位。费无极巧舌如簧,把大王说得言听计从。而今是兵也不发了,也不追讨东国了,听任其把名正言顺的蔡君驱离,占据宝座。” “费无极之言,无耻至极。”沈诸梁补充道:“大王本有些犹豫,毕竟公子朱是平侯嫡子,被不明不白的驱赶,理当派人查明真相。费无极却说,蔡君废立本来就握在楚国手中,大王任意取舍,蔡国绝不敢有他想。” “把反复无常傲慢无礼当作炫耀,真是无耻荒唐之极。”沈尹戌愤愤道。 “费无极的行径,向来卑劣无边,跟伍氏被灭一事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沈诸梁无奈道。 “说到伍氏父子,更是——”提及此,沈尹戌更是哀叹连连。 “伍子胥心高气傲,智勇双全,据说已逃到吴国。吴国是我国的死对头,料想吴王定会重用他,以此对抗我国。”沈诸梁面有忧色。 “据说公子光对伍子胥极为看重,偏偏公子光又是擅长调兵遣将的能人,两者相加,我国更是难占便宜。”沈尹戌是摇头又叹气。 “目下来看,伍子胥暂时还不能给我国造成威胁,未来就难说了。”沈诸梁说道。 “既是公子光看重,定会予以重用。我国与吴国交战连年,多个伍子胥,吴军是如虎添翼,怎会没有威胁?”沈尹戌很是困惑。 “父亲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沈诸梁神秘一笑,缓缓说道:“据孩儿的情报,公子光对伍子胥主张兴兵讨伐楚国的提议却严加指责,说是不能让吴国军士成为伍氏报仇的棋子。为此,公子光还对吴王谏言,不能任用伍子胥。” “啊——”沈尹戌大惊,问道:“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 “既然如此,为何又说未来有忧?”沈尹戌糊涂了。 第28章 内乱进阶(4) “按照吴王寿梦定下的规矩,兄死弟继。夷昧去世后,蹶由被我国所俘,无法行使继承权,照理应该轮到季札。季札推位让贤,坚决不受,大位悬空。”沈诸梁娓娓而谈,“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时候,有两个方案定继承者——” “一是从下一辈开始轮,一是从吴王夷昧开始,推翻从前的约定,改为父死子继。”不待儿子说完,沈尹戌抢过话头。 “如果按照第一种办法,公子光应当是吴王。”沈诸梁说道:“可是吴国偏偏选了第二种方案,结果是公子光的堂弟登上大位。” “公子光长袖善舞,智武双全,偏偏不能如愿,想必心中定然万分恼怒。”沈尹戌说道:“所以——”他沉吟片刻,继续道:“他不给吴王用伍子胥,图的是什么?莫非——”说到此,沈尹戌神色大变。 “不可说,不可说。”沈诸梁的嘴角留下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莫不是有什么可靠的凭据足以说明公子光怀有异心?”沈尹戌着急追问道。 “没有。”沈诸梁摇头道:“公子光何等精明,怎会在大事未成之前泄漏半点风声?” “公子光有异心乃人之常情,却未必有异形。你的猜测会不会太过笃定?又或者是单纯揣测罢了。”沈尹戌一脸狐疑。 “或许吧。”沈诸梁不置可否,“但是,有一点足以令孩儿大胆猜测。” “是什么?”沈尹戌更好奇了。 “伍子胥不被重用也罢了,冲着他楚国太傅之子的名头,随便安排个职事,做名大夫绰绰有余。可是,他却什么也不做,在吴国乡间耕地耙田,难道不奇怪?” “真有此事?”沈尹戌更加疑惑,“你是哪里来的消息?可别信口雌黄。” “爹莫要不信,孩儿刚听到时也颇觉诡异,万万不敢相信。”沈诸梁说道:“经过再三求证,事实确实如此。” “伍子胥身负灭门杀父之仇,背井离乡,含恨悠长,怎会甘愿在吴国做寂寂无名的农夫?莫非他已参透名利生死,要寄情田间,无欲无为?可是——”沈尹戌一边说一边直摇头。 “以父亲对伍子胥的了解,他可会如此?”沈诸梁挑眉问道。 “不会——”沈尹戌坚定的摇头,说道:“当日的情形你可记得?” 沈诸梁点点头,那么大的事情怎能忘记? 从前,费无极用计把太子安置到方城,为的就是山高皇帝远,让太子远离政治中心,方便他进谗言诋毁。 之后,他找个由头,说是因太子妃被抢一事,太子建心生怨望,常对人称要伺机报复。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他又说,有人向他密报,太子在秘密招募甲士,筹集兵器,似要行叛逆之事。楚王一听非同小可,立马派出人马前去探访。不消说,这些人全部被费无极收买,报给楚王的情报都如出一辙——太子正在筹划篡位谋反。 这还了得,楚王当机立断,马上调动大军,准备朝太子驻地进发,欲要大肆清剿,斩草除根。 就在楚王摩拳擦掌,准备大动干戈之际,另一边厢,太子建的军师团队也没闲着。身为太子太傅,伍奢一向不离太子左右,时刻为太子筹谋策划,定计辅弼。从太子妃被抢那一刻起,伍奢就隐隐有不祥预感。 如果说好色任性是帝王本性,楚平王也概莫能外。美色当前,再加生杀予夺的权柄在手,造成的杀伤程度实在难以预料。 可是,明明是楚王抢人在先,本应对儿子心存内疚,加倍补偿才是,为何还把太子调离郢都?仔细一想,背后的意味令人不安。 国王对储君不同普通人家的父亲对儿子,全然是爱和奉献,不求回报的牺牲栽培,倾尽所有,在所不惜。 尤其楚国的过往历史,实在太过血腥暴力。儿子逼死父亲,叔叔害死侄子,弟弟发动宫廷政变逼哥哥自杀,屡见不鲜。所有这一切,为的都是同一样东西——国王的宝座。 在伍奢看来,楚王防备太子,情有可原,可是没必要设计谋害。毕竟,太子建的确是楚王的长子,他的母亲虽无名份,却得楚王垂青不假。 想要美女,楚地本盛产佳丽,没必要非得争秦国之女。再说了,去娶之前,谁知道秦女面貌如何?若非有心人故意怂恿,楚王再昏庸,也不会行此违背伦常之举。 经过多方求证,伍奢确定了罪魁祸首正是费无极。他对费无极十分了解,从那天起,他的一举一动,伍奢更是密切关注。 太子被调离方城时,伍奢对楚王苦口婆心,试图劝阻。可是,结果令他十分失望。楚王对费无极的信任宠爱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这一天终于来临。 就在费无极探头探脑来方城作客时,伍奢已经有了戒备。他也安插了眼线在费无极左右,费无极造谣中伤太子谋反的话一出口,伍奢便收到了消息。 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立马催促太子逃亡。太子是个吃软怕硬的纨绔子弟,有一日便混一日。太子妃被抢,他不过嘟囔几句,被发配到方成,也不过牢骚几日,转而继续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反正大事有无所不能的太傅顶着,小事有近臣胥吏伺候着。 听到自己被诬陷谋反,太子懵了。原来委曲求全换来的不是避祸全身,而是变本加厉的诬告。然而,这样的领悟明显太迟。来不及细想,太子建带着儿子胜及其家眷,星夜离开楚国,直奔宋国。 太子逃离,楚王派去擒拿反贼的人扑了空,作为太子身边最倚重最亲近的辅佐大臣,伍奢罪责难逃,被押往郢都。 费无极的卑鄙无耻再次暴露无遗。他对楚王说,伍奢的两个儿子都有勇有谋,必须把他们都杀了。如果只杀伍奢,他的儿子日后报复,到时逃到楚国的敌对国去,助长对方势力,对楚国是大大的不利。 楚王早被费无极灌了迷魂药,下了蛊,已成提线木偶仍不自知。他让费无极想办法,一切听凭他处置。 费无极建议楚王派出使者去见伍奢的两个儿子,对他们说,如果他们两人都去面见楚王,就把他们的父亲放了,否则,他们的父亲必死无遗。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一招是陷阱,目的是诱敌深入,旨在团灭。如果两个儿子都不去,父亲被杀,他们就成了冷酷无情,不孝不仁的冷血杀手。虽然刀未必是他们手握,外界的理解就是——正因为他们不去,所以他们的父亲才被杀。概念一经偷换,真正的杀手反而得以顺利脱身。 假若他们都去了,找个莫须有的罪名,一个不留,斩草除根。反正国王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一言不合就能大开杀戒,何况伍奢还有助忤逆者叛逃的大罪。 伍氏兄弟很快领悟到这个恶毒计谋的深层涵义,尽管如此,他们仍然不得不做出取舍。必须有一个人前去,就算死了,至少不会落下不孝不义的恶名。于是,哥哥伍尚提出,自己去见父亲,请弟弟务必逃往他国,待来日替父兄报仇。 果真不出所料,伍尚面见楚王后,当场被刀斧手拿下,父子同时被诛。由于伍子胥机智过人,沿途关卡没能将他拦住,气急败坏的费无极命人查抄伍氏家族,将青壮年一干拿下,以泄歹毒阴计不得全逞之恨。 “之所以选择牺牲伍尚,除了长兄为父,要替弟弟遮风挡雨,凡事走在前之外,更有他故。”沈尹戌悠悠说道:“伍尚性格淳厚,孝亲忠君,恭顺仁裕。伍子胥则不同。他刚毅正直,武艺过人,嫉恶如仇,是非分明,遇事决不轻言妥协。” “所以——”沈诸梁轻轻一叹,“兄弟俩做的选择,可说是不得已的明智。既全了孝,又顾了义,来日方长,恐怕楚国的梦魇更长——” 随着一声长叹,父子俩都沉默下来。 可恨费无极这等宵小,在历史的长河里层出不穷,往往又都高官厚禄,富贵荣华享用不尽。可怜伍氏一门,为楚国宗室尽心卖力,却落得家破人亡,兄长赴难,弟弟逃亡,天人永隔的境地。 所谓富贵浮云,大约说的就是此时的伍子胥——前几日还是太傅之子,待他日太子登位,便要委以重任,施展才华。转瞬间,却沦为衙门发下海捕文书布下天罗地网也要捉拿的通缉要犯。 天堂与地狱,没有时间转折,背负血海深仇的伍子胥,意气昂扬的伍氏一脉,怎会甘心寄居田野,做个无名无求的农夫?有理由怀疑,他在韬晦养志,待时机允许,便要横刀立马,一血家仇! 第29章 一波终平(1) 赵府。 “鞅儿,收到消息了吗?”董安于急切的从外面走进来,上气不接下气。 “刚刚听说。”赵鞅也是才回到家中。 “真是想不到——”董安于走来走去,十分焦躁不安。 “本以为平静半年,应该已经过去了,谁知——”赵鞅也十分无奈。 “这就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董安于摇头,“如果再谨慎一点,耐心一点,稍稍克制,此事就算过去了。” “不出明日,君主就会召集六卿商议此事,恐怕我国是不得不参战了。”赵鞅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的失落可想而知。 “事已至此,只得面对。”董安于终于落座,缓缓说道:“应该不至于一片混战。” “问题是,吴国已经被牵扯进去了,就怕楚国也——”赵鞅的语气十分不确定。 “宋国是我国的盟国,与楚国不相干。怕只怕楚国会帮助叛军,可是——”董安于想了想,摇了摇头,“吴楚世仇,总不可能站到一个阵营去吧?” “啊?”赵鞅瞪大眼睛,“果真如此,那就真的是大麻烦了。”一个吴国还好说,再加楚国,那是要拼老命了。 “我只是在做最坏的设想,未必会是事实。”董安于勉强挤出一丝笑,“不必如此悲观。” “是,凡事多往好处想,”赵鞅舒展眉头,“董叔时常耳提面命,鞅儿不敢忘。” “如果我国出兵,你会否要求前去?”董安于问。 “嗯——”赵鞅不置可否,“董叔希望我出征吗?” “除非三军倾巢而出,否则不要主动前去。”董安于直截了当说道:“你还年轻,不必争着崭露锋芒,循规蹈矩就行。” “我也是这么想。”赵鞅点点头,“如果所料不错,此次出战也是中行吴率兵。他既要功,由他去便是了。” “对,避开劲敌也不失为弱者的生存之道。”董安于说道:“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证明自己。” “嗯。”赵鞅应道:“只是董叔任职中军,恐怕舟车之苦是避无可避了。” “无妨,”董安于神色变得轻松起来,“从前是纸上谈兵,如今天天营帐为家,与黄沙为伍,军士相伴,已经习以为常。” “看来董叔适应得很好,”赵鞅由衷的替董安于开心,“短短几年时间,竟已找不到从前书生的影子。” “鞅儿是想说我黑了瘦了,对吧?”董安于自我调侃道:“从前我是位白面书生,一看就知手无缚鸡之力。如今应该算是——”他审视自己,想了想,不知如何形容。 “孔武有力,威风凛凛。”赵鞅笑着说道。 “嗯,这才是武将应该有的模样。”董安于显然很满意赵鞅对他的评价。 “这些年对北狄、西戎作战频繁,边地条件艰苦,想来师傅应该吃了不少苦,难得竟有如此好的心态。”赵鞅不禁有些感慨。 “跟从前端坐方桌,与竹简为伴的生活相比,环境确实恶劣。”董安于说道:“可是如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简单重复,更苦。” “是何种苦?” “满腹学问涨肚,却无处施展,你说苦不苦?”董安于笑着问。 “说得好似吃饱撑着了。”赵鞅不禁觉得好笑,“师傅是厚积薄发,所以才不以为苦,反而苦中作乐。” “就是有吃撑了的感觉,不过——”董安于变得调皮起来,“对外千万别这么说,这是咱们师徒间的玩笑话。否则别人还以为我自恃才高,不可一世了呢。” “师傅之才,满朝无人敢望项背,怕什么?”赵鞅不以为忤。 “错,错,错。”董安于板起面孔,一本正经的说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骄傲自大一抬头,难免招人嫉恨,最后身败名裂。此等人不胜枚举,万不可蹈前人覆辙。” “徒儿知错。”赵鞅低下头,“父亲生前反复叮嘱,再三交待,师傅也日日训示,鞅儿一定铭记在心。”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董安于说道:“然知之易,行之难。知行合一更是难上加难。只有跨越难上之难,才能有难得之成就。” “鞅儿明白。”赵鞅神情严肃的说道:“今后定会三省吾身,见贤者思齐,见不贤内自省。思贤之后,付诸行动,做到思行合一。” “嗯。”董安于点头。“世上最怕‘坚持’二字。你若能持之以恒,前途定是不可限量。” 说完,二人又说些野史趣事,军中逸闻,算是为今日的会面做个简单的收尾。 然而,萦绕在读者心头的疑问却没有得到解决——师徒二人提及的晋国出兵征战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何事需要惊动晋国出面周旋? 让我们再次把目光转移到宋国内乱。 华亥、华定、向宁等人逃亡陈国之后半年,宋国政局如水,一派祥和。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两个人的矛盾推动着整件事情朝着未知的方向失衡进而失控。 这是一起“兄弟阋于墙”的老故事,故事发生在平定“华向派”的大功臣——司马华费遂的家。 华费遂有三个儿子:华?、华多獠、华登。最聪明多才,智武双全的是幼子华登。偏偏华登和叔叔华亥走得很近,参与了劫持“国君派”的行动。宋元公杀害人质,攻杀“华向派”时,华登不得不仓皇出逃。 为了争取更多外援,华登半途改道,没有跟随叔叔逃去陈国,而是选择了吴国。 长子华?现任职少司马,虽不如三弟天资高,却也老实本分。俗话说得好,生儿育女犹如肉摊选肉——瘦的总会搭些肥的,一来营养均衡,二来方便摊主售罄。 已经有了两个聪明伶俐的儿子,老二华多獠自然要与众不同。他任宋元公的御士,职位虽不及兄长,却因服侍国君,地位非同一般。抛去职事不说,他性格乖张,好嚼舌根,平素最喜搬弄是非,又兼品行不端。 已经失去第三子的华费遂,虽是镇压反政府武装的功臣,可是却很难真正享受胜利的荣耀。三子一走,大子和二子的矛盾立马凸显。 三观不一致的两人,本来就话不投机,父亲最疼爱的三子一走,父亲的爵位财富将由二人继承,难免令人心思浮动。二子自知才干不如老大,正的玩不过,只好别寻歪门邪道。 华多獠很狡猾,他充分利用自己身为宋元公心腹的优势,在国君面前诬陷自己的哥哥。他说,三弟华登和大哥向来要好,三弟一走,大哥很是牵挂,时时想着把他接回来。 宋元公开始不信。毕竟少司马的为人他多少了解,他跟华亥他们没有什么瓜葛,如果有,凭他手上执掌的兵力,大可以在华登逃亡之前就伸出援手。可是从两派内斗开始,华?从来没有帮助过“华向派”,没理由这个时候倒戈。 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华多獠日讲月讲,宋元公开始半信半疑。毕竟人家是兄弟,知道的内情肯定比君对臣了解得多。很可能华?心疼自己的弟弟流亡在外,想要将他迎回也不定。 “谎言重复一千遍即成真理”——最终,宋元公采信了华多獠的说法。但是顾忌到司马已经痛失一儿,不想做得太绝,宋元公命亲信向华费遂的心腹暗示,华?可能有异心。 华费遂接到消息,马上就做出判断,肯定是二子在背后捣鬼。可是国君既然已经派人提前传话,就意味着,华?叛徒的身份已定,无法更改。君臣二人商议过后,达成共识——找个理由让华?去打猎,顺便将其驱逐出境。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二人都觉得愧对华?,于是拼命补偿。不是宴请就是追赠财物珠宝,华?身边的侍从也受赠颇多。这一系列动作很快便引起华?谋士的警觉。华?是司马的孩子中最中庸的一个,一向循规蹈矩。这样的孩子,爹娘放心,不必特意留心,素来没人疼没人爱,怎么最近如此受宠?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华?的谋士张匄找到司马华费遂的心腹,以命相逼,对方终于道出真相。张匄一听,马上就要杀华多獠,被华?强行制止。 如果杀死华多獠,华?也难免一死。这样一来,父亲就成了孤家寡人——两个儿子被杀,一个儿子流亡异国。华?不愧是长子,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很快冷静下来,做出妥协:自己悄悄的离开,以此息事宁人。 临行前,华?准备向父亲告别。也是合该出事——此时,华多獠正为父亲驾车。不仅如此,华多獠还提前得知,大哥就要远走。眼看最大的对手就要消失,他得意忘形,恶语相向。 这下不得了,张匄连同华?的几名亲信,一怒之下杀死华多獠,并且劫持了华费遂。 事态急转,一个不凑巧加上若干冲动,华?被逼到绝路——顺华多獠所愿,他派人联络华亥、华定、向宁、华登等人,要他们收集人马准备攻城,他会是他们忠实的内应。 华登远在吴国,山高水远,还未及回应。华亥、华定、向宁等人,闻风而动,一周内就赶回宋国。“华向派”里应外合,准备充分,“国君派”节节败退,凭借城墙坚固,边打边退,勉强支撑。 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引起整座丛林的气流变化。一对兄弟的矛盾,引发一个国家的危机。 如果宋元公先弄清实情,再做定论,华?不用受冤,不受冤则无怨气,也不用出走,更不会发生不可逆转的事情。或者了解清楚之后,华多獠被训斥或流放,此事也算圆满。 这一阶段,因为宋元公的无知刚愎,“国君派”陷入险境。 停战过后,双方僵持。与此同时,都在积极寻求外援。 五个月后,事态扩大。赵鞅和董安于接到消息,说是吴国和齐国都参与进来了。 吴国是华登搬来的救兵,齐国则是宋元公请来的援手。 形势演变为:“华向派”+吴军 pk “国君派”+齐军 公子城本已收拾行囊准备归国,还没来得及出发,就收到消息,说是两国卷入其中。他第一时间将此事报给赵鞅,赵鞅转而告知晋君。晋顷公年幼,自然要与六卿商议。 “公子城向我国求救,望能派出军队支援宋国,不知众位爱卿以为如何?”晋倾公问道。 “自然是要出手相救。”中军元帅韩起说道。 “如若要救,不仅我国,还要发动诸侯国一起。”中行吴提议。 中行吴话音刚落,众人都沉默不语。 现今的晋国,还有哪些诸侯国愿意追随? “平丘会盟”后,齐国已经独立一支,不再理睬晋国。从齐国第一时间支援宋国便知,齐国表现积极,无非是想借机拉拢宋国。郑国当国、执政换新,从前的默契少了许多。虽不敢公开叫板或是直接倒向楚国,显然已疏远了不少。至于其它,都是小国,有必要叫上它们吗? “公子朝曾在卫国为官,深得卫国国君信任。”士鞅赶紧声援中行吴,“如果公子朝能出面,卫国的支持应该不难。” “曹国与宋国毗邻,想来也愿意支援。”魏舒说道。 “至于齐国——”晋顷公说道:“既已派兵援宋,还有必要邀请他们出兵吗?” “必须去。”智跞大声说道:“齐国只派了乌枝鸣领一支队伍出战,那是齐国主动支援。我国派人去邀请齐国出兵,那是我国作为盟主要求盟国必须派兵,齐国将不得不增加兵力,这是其一;其二,派出的兵力,必须服从我军将领调遣,与曹、卫一道,共同组成援宋联军。” “说得好。”晋顷公大喜,“依卿所说,派何人前去?” “但凭君主吩咐。”智跞本想毛遂自荐,后来一想,还是谦虚些。 “依寡人看——”晋顷公正要开口,想想不对,还是问问元老的意见。他看向韩起,问道:“依元帅看,派何人前去合适?” “既是智将军倡议,由智将军去就好。”韩起说道。 韩起年事已高,外事基本由中行吴负责。然中行吴偏武,韩起想给年轻人多点机会,所以推荐智跞。 “好,就这么定下来了。”晋顷公宣布:“由智将军前往齐国借兵。” “遵命。”智跞像捡了个宝贝,乐呵呵的。 “至于卫国——”晋顷公看向赵鞅:“就由赵将军知会公子朝。” “臣下遵命。”赵鞅答应过后,想了想,问道:“假若公子朝愿意前往一试,臣下就不再跟从,如若不然,则——” “假如公子朝不愿意前去一试,只好麻烦赵将军亲自走一趟了。”中行吴说道:“想来应该不至于。公子朝既是宋人,故国遭逢此难,理应挺身而出才是。” “至于曹国——”晋顷公看向众卿,没有把话说完。 “臣下愿往曹国。”说话的是士鞅。 “士将军年事已高,舟车劳顿,恐怕太过辛劳。”晋顷公说道。 士鞅和韩起年纪相仿,二人都年过古稀。外事出征已很少安排二人前往,只是议事决策出席而已。 中行吴插话道:“依在下愚见,不如派令郎替父出使。” “也好,”晋顷公点头道:“令郎擅长辞令,仪容不凡,但愿不辱使命。” “多谢君主厚爱。”士鞅赶紧道谢,还不忘向中行吴投去感激的一瞥。 “既是人选已定,”晋顷公环顾大殿,“请到援军之后,由中军佐率联军赶赴宋国支援。” 决议已定,各卿分头行动。 智跞立马赶赴齐国。 齐景公和臣相晏婴热情接待了智跞。宾语客套过后,智跞开始他的外交表演。 先是回顾“平丘盟会”,重提盟约精神,接着是一番慷慨陈辞,痛斥“华向派”犯上作乱,最后还含沙射影的提醒齐国,要以大局为重。 一席话说得齐国君臣冷汗直冒,齐景公命大将苑何忌领兵三千,待命于齐晋交界处,等候晋军。 士鞅派他最信任宠爱的儿子士吉射去往曹国。曹国是小国,哪敢得罪晋国?不费三言两语,马上同意出兵。 至于卫国。赵鞅之所以没有信心,就是因为曾听舅老爷说起公子朝的“丰功伟绩”,对公子朝的为人相当感冒,所以却步不前。 其实安排这个任务给他,算是照顾他了。他在六卿排位最末,年纪最小,没有给他安排重大任务,就是怕他应付不来。 公子朝再怎么多情,来到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终归会老实。何况晋国收留了他,对他礼遇有加,此时出力,事半功倍。今后无论是回卫国还是留在晋国,都能捞到一笔安身立命甚至加官进爵的政治资本。 事实证明,赵鞅多虑了。听说晋国派兵支援宋国,公子朝已经敏锐的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是碍于自己名声不好,不敢主动提出请求。赵鞅的到来,他翘首以盼,赵鞅一说明来意,他便二话不说,欣然同意。 就这样,三路人马很快集结完毕:中行吴带领晋军将士三千,齐国苑何忌率齐兵三千,卫国公子朝领兵一千,曹国大夫翰胡领兵一千,浩浩荡荡赶往宋国都城。 作为第三支外援,晋、齐、卫、曹联军的的到来,必定会加速宋国内乱的结束。毕竟,此时的“华向派”只有吴军支持,“国君派”却朋友众多,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第30章 一波终平(2) 宋国都城。 就在晋国四处奔走联络盟军时,宋国的内战正如火如荼。 吴军素来骁勇,他们一出场,气势就把宋、齐联军镇住了。这时,一位宋国小人物登场——一名叫濮的疱人,站了出来。他提出“先人有夺人之心,后人有待其衰”——先发制人可摧毁敌人士气,后发制人则需等到敌人士气衰竭。 吴国来到宋国,路途遥远,军士长途奔袭,必定疲惫。要趁他们还没缓过神来,先发制人,迎头痛击,速战速决。 宋、齐联军将领采纳了他的建议。果真,吴军尚未立稳脚跟,就被打懵了。 第一回合,“国君派”胜。 不愧是华费遂最疼爱的儿子,华登毫不气馁,他收拾残兵,重振旗鼓,转头又把齐、宋联军打败。 第二回合,“华向派”胜。 “华向派”反败为胜,士气大振。相反,本有胜利硕果在手,转眼就兵败如山倒的“国君派”士气受到沉重打击,几乎一蹶不振。 宋元公决定弃城而逃。 疱人濮再次登场。他鼓动宋元公登上城墙,发表了一番诚恳激昂,感人肺腑的讲话,意在鼓舞军士,不畏挫败,奋战到底。 反正已经输了,不会输得更多,横竖是死,不如放手一搏。于是,众军士又振奋起来。 这次,疱人濮不只动嘴,他还参与到战斗中去。 “华向派”有胜利在手,正是士气如虹。“国君派”则视死如归,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双方相遇于新里,战斗异常激烈。最精锐的武器,最拼搏的精神,最强烈的仇恨全部被激发,化为斗志,誓要将对方置之死地。 事实证明,哀兵必胜,诚不我欺!这一次,是疱人濮立了大功——两军相持不下,他拿起刀,砍下一名战死士兵的头颅,拎起一面旗子,包裹着脑袋,站到高处,放声大叫:“华登已死,华登已死。” 话音刚落,“华向派”一众军士顿时溃不成军,纷纷逃散。宋、齐联军则乘势追击,杀得对方屁滚尿流。 第三回合:“国君派”小兵立大功,取得胜利。 华登并没死,可是谣言令众军士吓破了胆,哪里还能对抗?无奈之下,华登只得引残部退守“华向派”的大本营——南里,跟华亥、华定、华?等人会合,徐图再战。 这是晋国联军到来之前的战况——“华向派”被重创,苟延残喘。 晋、齐、卫、曹联军的到来,对“国君派”而言,无异于锦上添花,胜算更多一筹。对“华向派”而言,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 宋元公亲自披挂,带领一帮盟友对“华向派”的据点——南里,发起总攻。双方遭遇于南里附近的赭丘。 “华向派”损兵折将,再加内部意见不统一,指挥混乱,很快便抵抗不住攻势,连连败退,只好又退守回南里。联军将南里团团围住,情势已是万分危急。 华亥、华定、华?、华登,两位叔叔是亲兄弟,两位侄子也是亲兄弟,如果他们都战死,意味着华氏几乎被灭族。尤其是两位侄子,老二已被杀,华费遂年事已高,两个儿子再死,真是无人送终了。一想到此,登时五脏俱焚,痛不欲生。 是乖乖受死还是绝地反击?身为首领,华亥感受到深深的绝望。华氏最有决断最果断的华登站了起来,身为大哥,华?很快也恢复如常。兄弟俩决定,率领百余死士连同几十辆战车杀出重围,国君有晋国,他们则去找楚国搬救兵。 又一次置之死地而后生!又一次哀兵必胜!华?掩护弟弟,二人并肩作战,顺利突围。接着是挥泪洒别——华登赶往楚国,华?则掉头赶回南里继续战斗。这一别,或生离,或死别,一切听天由命。 “国君派”+晋+齐+卫+曹 pk “华向派”+吴 双方第一回合的“赭丘之役”,以“国君派”胜利告终。 接下来的日子,双方都在煎熬。 有了希望的“华向派”意志坚定,死守不降。已经胜券在握的“国君派”显然有些懈怠,反正对方也扛不过几日,何必着急?最重要的是,他们算准一件事——吴、楚世仇,怎么可能成为一个战壕的战友?所以,他们等着对方意志被消磨殆尽,乖乖投降。 然而,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华登很快请到楚军。楚平王派司马薳越领精兵五千,星夜赶来。 这么一来,“华向派”实力大增,形势变得扑朔迷离。 晋楚争霸持续近百年,足以证明双方势均力敌。楚国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再者,吴国在对宋齐联军几次战役中虽说输多赢少,实力尚存,吴人的爆发力向来令人畏惧,楚军的到来,正是一副烈性催化剂。 按照我们现在的说法,吴、楚均为“南蛮”,蛮子的可怕在于——不讲对阵礼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这是春秋,双方交战多少还保有残存的军礼,可是在吴楚两国身上,很少看到,包括未来兴起的越国也一样。 战场上,能赢就是最终目的,所以,蛮子胜算很大。 “华向派”已近奄奄一息,楚军的到来无疑是雪中送炭,妙手回春。 “国君派”+齐+晋+卫+曹 pk “华向派”+吴+楚 东、西、南、北四个大国,除了秦国,都卷了进来,野心勃勃的吴国也跋山涉水赶来应援。华多獠若是泉下有知,应该感到自豪。他虽无高官厚禄,籍籍无名,只因他的挑拨诬陷,间接推动了整件事从君臣相搏,发展到搅动天下的地步。 甚至还罕见的把宿敌吴国和楚国结成统一阵线,实在是天下奇观! 楚军到来时,宋国内乱已经来到第三个年头。 如果不顾一切的打下去,就成了中原混战。而这一切的源头竟是宋国的君臣之争。 光看阵容,双方旗鼓相当。哪一方都不敢拍着胸口说自己胜券在握。就这么埋头互殴,两败俱伤是唯一的结局。为了区区宋国的内讧,值得各国拼得鲜血四溢做如此巨大的牺牲? 两个大国——晋国和楚国心里都犯嘀咕。 首先是楚国。楚平王答应华登出兵后,太宰就劝谏楚王,不可出兵助华氏。太宰的理由很简单:各诸侯国公室日微,只有宋国臣属还事奉国君,不帮助国君平乱,反而要协助乱臣,显然不合适。可是楚平王答应在先,话已说出口,无法收回。 楚国司马薳越是了解来龙去脉的。楚军虽来,可是从道理上来说,扶助乱臣贼子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宋国向来与晋国走得近,付出巨大的代价未必能收获相应的人情。 于是,薳越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把“华向派”的人交给楚国,楚国负责惩罚他们,避免给宋国造成祸患。 宋元公委婉的拒绝了楚国。他的理由是:如果就这么放过祸乱国家的逆贼,就是鼓励叛臣作乱。 更重要的是,在楚国到来之前,“华向派”已是九死一生。有晋国率领的联军帮手,只要一鼓作气,宋元公坚信,“国君派”最终一定会取得整个战役的胜利。胜利已是唾手可得,却要宋元公放弃,当然不甘心。 此时的宋元公,已被战役的反复折腾得快没了耐性。一心想赶紧开战,赶紧结束,决出胜负,誓要把一干乱臣消灭殆尽才能除却心头之恨。他不去设想,如果七国在此展开厮杀,损失最严重的就是宋国。 他国不过是损失兵力,打完撤走即可。战役发生在宋国本土,到时城墙毁坏,满目疮痍,甚至可能被夷为平地。良田尽毁,树木遭伐,百姓何以安生? 可悲的是,跟百姓的死活相比,统治者的面子显然比天还大。除非遇上更强势的国家,采取更强硬的手段,才能逼迫统治者让步。 这个角色非晋国莫属。 中行吴跟齐国将领乌枝鸣、苑何忌,卫国公子朝,曹国翰胡几经推演,多次求证,一致得出结论:此战万万不能再打。 “华向派”已经走投无路,一定会力拼到底;吴军屡遭挫败,憋着一口气想报复;楚国好心议和,却被宋国回绝。楚国是大国,大国尊严怎能轻易被忽视?万一楚国恼了,发誓要拼个你死我活,那该如何是好? 双方兵力相当,战局瞬息万变。在晋国率领联军到达之前,不就是反反复复,互有输赢?接下来再反复几次,互有折损,可能在座的都要战死异乡,有必要吗? 几位首领几经商议,拿出方案:放走华氏,并将他们交给楚国。这样一来,宋国内乱既平,楚国又挽回了面子。支持宋国的晋、卫、曹、齐也有平乱之功,不必担心无限制的滞留此地。 主意已定,联军派出代表将方案提交给宋元公。 楚国的提议宋元公可回绝,毕竟他们是反对派请来的。联军的方案,宋元公可不能置之不理。 毕竟他们派兵支援宋国,出力出钱,卖命尽责。他们提出议和,如果宋元公不同意,意味着他们很可能就不再乐意为宋国而战。到时,宋国成了孤家寡人,一旦“华向派”发力,宋元公怕是再无立锥之地。 形势比人强,宋元公再不甘,也只得同意放过“华向派”。 这年二月,华亥、华定、华貙、华登、向宁等人出奔楚国,晋、楚、齐、吴、曹、卫六国撤军。 从公元前522年夏到公元前520年春,一场跨越三年的宋国内乱终于宣告结束。 宋元公的坚定终于有了回报:华氏被彻底从宋国的政治舞台清除,宋国六卿重新排位: 大司马:公孙忌(代华费遂) 大司徒:边卬 司城:乐祁 左师:仲几(代向宁) 右师:乐大心(代华亥) 大司寇:乐挽 公孙忌是宋元公的堂兄弟,边卬是宋元公哥哥子边的儿子,即宋元公的侄子。乐氏和华氏属戴族,同为宋戴公的后人,华氏退出,乐氏升至戴族第一大宗。仲几属公孙氏,是宋庄公的后人,也称庄族。 戴族和庄族都是传统世卿,占据四席;公孙忌和边卬都是宋元公的亲信,位高权重。这样的安排,平衡了权势,又不致得罪世族。 从这场搅动天下的内乱,可以窥见许多偶然和必然,值得反复回味。 华氏是宋戴公的后人,从华督官至太宰开始,华氏成为宋国政坛举足轻重的一支力量。他们长年位居六卿,执掌机要,不仅在宋国,在诸侯国间的影响力也不容忽视。 从兴起到仓皇逃亡,华氏家族兴旺持续近两百年。这样一个显赫家族的覆灭,与楚国的若敖氏、晋国的郤氏、栾氏,有许多相似之处,尤其是栾氏。 当然,不同之处也很明显:栾氏是被构陷的,华氏则是自作孽;栾氏在晋国的影响力远不如华氏对宋国政局的举足轻重,尤其是华元执政时。 华元历仕宋昭公、文公、共公、平公四朝,是不折不扣的四朝元老。他长期担任宋国右师,宋国的政治、军事、外交安危全系他一身。他的影响力不仅限于宋国,还幅射至外——公元前579年,晋楚第一次弭兵会盟就是在他的努力促成下达成。 然而,二者的相同之处更突出:都是君臣互殴,惊动他国,持续三年之久。 华氏族人更多,地位更高,实力更强,搬来的救兵更多,卷入的国家更广,掀起的巨浪差点吞没宋国。 华氏被晋国联军团团包围时,首领华亥都自比栾盈,以为华氏可能就要被灭。幸好,华?、华登兄弟够勇敢冷静坚定,否则,华氏已全数葬身兵戈之下。正是凭借华氏兄弟冲出重围,引来楚国,才赢得宝贵的求和筹码。虽远走他乡,毕竟苟活性命,实属侥幸。 华氏为自己的骄傲自大,轻率蛮横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将家族二百年的基业拱手让出,实在可惜。曾经不可一世,呼风唤雨的华氏家族,就这么灰溜溜的一路向南,寄寓在斗争更残酷野蛮的楚地,苟且偷生。 相比栾氏,他们是幸运的。他们为自己家族地位长久稳固放手一搏,虽败却不后悔。即使他们不动手,料想宋元公迟早也会对华氏开刀。一个巴掌拍不响,先发制人者,不过求个自保罢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诸侯国、企业、单位,只要是垄断气息浓重的环境,放之皆准。 回顾这场内乱,共分五个阶段: 第一阶段:“华向派”率先动手:杀死“国君派”六人,扣留二人,经过谈判,双方交换人质。 第二阶段:宋元公发难,杀死人质,“华向派”逃往陈、吴两国。 第三阶段:大司马华费遂家变升级,“华向派”卷土重来,里应外合。 第四阶段:各引外援,齐国支持“国君派”,吴国支持“华向派”。 第五阶段:晋、卫、曹、楚先后卷入,晋国提出方案,最终议和。 这五个阶段,双方各有输赢,由于士气、力量对比的变化,战场形势变幻莫测。 回顾整个战役,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两位人物——“国君派”的疱人濮和“华向派”的华登。 疱人濮一次献计,一次诈称华登已死,足见这位厨房高手,除了会烹制酒菜,还颇懂人心,胆量过人。 同样是疱人,晋人屠蒯,执掌晋平公的膳食饮酒,却不忘劝谏君王向善守礼。 小人物的闪光,在记录帝王将相的史书中,虽只占据一角,却仍熠熠生辉——这是对小蚂蚁的莫大鼓舞。 身处茫茫人海,虽只沧海一粟,平生所做,无非点亮自己弱小的生命而已。遇到大事大非,只要有机会,仍要努力进言出力。身后是否留名,留待他人评说,只管问心无愧,尽绵薄之力足矣。 至于华登,则又另说。他是叛臣里年资最浅,却又最顽强最血性的一员。 “国君派”迎来齐军的同时,“华向派”也得到了吴国的支援,吴国是华登请到的。吴军屡败,“华向派”被逼困守南里,又是华登,冒死冲出重围,求得楚国支持。 可以说,“华向派”的生机大都由他谋取。 以华登的勇气、智谋、果敢、坚毅,为何却没有帮助“华向派”一开始就占据上风?比如,在准备扣留人质时就想好,接下来会面临的各种可能性以及应对之策。如若不然,应该寻求更适合的与国君讨价还价的方式。 因为华登不是“华向派”的最高决策者。 身为首领,华亥的决策错误是“华向派”失败的根本原因。杀死国君兄弟六人,又同意讲和,君臣交质,己方由主动陷入被动。这是失败的开端。 明知宋元公素来反复不讲信用,就不应该通过交换人质达到目的。这是其二。 其三,既然只是想维护华氏的利益,行事的底线又是死守不杀害国君及太子,那么一开始就不要杀害国君的兄弟。一开杀戒,势必冤冤相报。你有妇人之仁,对方却无情无血,被动挨打的成了自己。 终归来说,华亥没有成为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大恶人的潜质,因为他没有杀害国君及太子。但是,他又贪婪自私,想死守住华氏的利益不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是愚蠢的。 坏又不坏彻底,好人又没你的份,最后是两面不是人,华氏被重创,留下乱臣贼子的恶名,什么好处也没捞到。由此可见他的目光短浅,急功近利,缺乏远见。 如果华登能升任“华向派”的首领,或许华氏的命运会就此改写。 历史已是陈迹,结局无法改变。后来者只能掩卷沉思,设想各种可能,依此总结经验教训,指引来路。 无论如何,这场惊天动地的内乱,齐国扬了威,晋国表了态,楚国也挽回了面子,结果算是各方都比较满意。 第31章 一波终平(3) “赵将军,董大夫求见。”侍卫大声通报。 “有请。”赵鞅迅速起身,马上迎接。 “董叔行色匆匆,看来是有要事?”赵鞅请董安于坐下。 “即将赴新任,特来与你辞行。”董安于声音急促。 “师傅要去哪?”赵鞅大惊,一下窜到董安于身旁。 “鲜虞联盟已被打破,我国要在石邑设郡,我将出任郡守。”董安于笑容满面,“想不到改文行武不到四年,竟有机会派驻边地,真是老天垂青。” “啊?可是——”赵鞅知道,这是董安于一心想要的,应该替他高兴才对,可是他真的十分不舍。 “怎么?不应该恭贺我升迁吗?”董安于调侃道。 “照理是应该恭贺,可是我实在高兴不起来。”赵鞅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的说道。 “都当爹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舍不得父母似的。”董安于打趣道。 “师傅既是长辈,又是我的知音,一想到您驻守边地,我的心里就是难受。何况——”赵鞅欲言又止。 “何况什么?” “而今是多事之秋,宋国内乱刚平,对鲜虞又多年征战,还不知什么时候再出什么幺蛾子。如果师傅在我身边,起码还有个人商议,否则——”赵鞅想了想,“总觉得不踏实。” “说到找人商议,为师给你推荐几个人——”董安于不紧不慢的说道:“蔡墨算一个,尹铎、周舍都是不错的人选。” 蔡墨和赵鞅很熟,至于尹铎和周舍,都是赵成去世后董安于招募到赵家封邑打理家事的家臣。 “蔡大夫见识渊博,自然要多多请教。至于尹铎和周舍嘛——”赵鞅不置可否。这两人表现平平,并没有引起赵鞅太大注意。 “你可是要说,这二人并无过人之处?”董安于问。 赵鞅点头。 “我来告诉你原因。”董安于轻声笑了笑。“这二人性格沉稳,品行端正,行事规矩,所以平日你是看不出他们的不寻常的。但是,他们各有所长,关键时刻,定能委以重任。” “何以见得?” “尹铎,行事方正却不失灵活,考虑事情周密,眼界高远,擅长断事决策。”董安于细细说来,“周舍,正直耿介,敢想人之不敢想,行人之不敢行,说人之不敢说。” “为何他二人来到府上七年,却不见任何进言?”赵鞅又问。 “本分尚未履行就仓促进言,岂非轻浮?”董安于反问。 “如此说来,这二人七年来之所以默默无闻,是师傅授意的?” “一半一半吧。”董安于说道:“一方面是他们不想太过招摇,一方面也是我让他们多看少说。” “为何要做如此安排?”赵鞅不解。 “为了考验你们双方的耐性。”董安于笑着道:“看是不是等到我受到重用,你们又都才华见识足够与对方匹配。” “所以等了七年?”赵鞅瞪大眼睛。“如果师傅一直没有机会驻守边地,他俩就一直如此?” “你竟如此看轻为师?”董安于侧目。 “师傅误会了,”赵鞅赶紧解释:“我只是好奇,师傅到底是何用意?” “必有忍,其乃有济。”董安于意味深长道:“我是在考验你们三人,也是在考验我自己。” “考验你自己?”赵鞅更不解了。 “这七年来,出征北狄两次,讨伐陆浑之戎一次,平定宋国内乱一次,算起来积累了不少经验。”董安于总结道:“我倒要看看,到何种程度我才有机会独当一面。结果,终于被我盼到。” “一定要师傅出任某地郡守才能证明自己?如果没有这个任命就证明师傅没有通过考验?”赵鞅又问。 “正是。”董安于正色道:“这是检验我能力的重要标准。” “恰好是七年......”赵鞅喃喃说道。 “千万不要小看七年,七是个神奇的数字。” “怎么个奇法?”赵鞅问。 “比如人有七情六欲,七月七日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天子七庙等等。”董安于一一列举。 “七年对人生又有何神奇意味?” “七年对人生来说是个不短的时长,做同一件事情,如果持续第七年,已经来到疲倦期,这个时期很容易放弃。”董安于侃侃而谈,“如果熬过去,前途一片光明,熬不过去,很可能前功尽弃。” “如果师傅并未得到郡守任命,会不会就放弃从军,掉头从文?” “不会。”董安于说得斩钉截铁。“但是如果没有更好的机会,一直呆在中军任司马军尉,会有小小的失望困倦。毕竟,所属职能已经驾轻就熟,早已没有了新鲜感。” “尹铎、周舍想必也是如此?” “人同此心,想来也是差不离。”董安于说道:“所以,如果他们仍在坚守,足见他们的忍耐坚毅,值得给予机会一试其见识能耐。” “我入卿已有七年,过去做什么事情,师傅都不让我出头,现在是不是可以大显身手了?”赵鞅说得眉飞色舞。 “对。”董安于坚定回道:“过去七年,我反复交待,要你小心从事,保守谨慎,就是因为你太年轻,心气未定,还不足以肩负重任。只要按部就班,履行职责即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现在却不同。” “有何不同?”赵鞅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还请师傅明示。” “从今往后,你可大胆做你想做的事。”董安于劝勉道:“只要多和尹铎、周舍商量即可。” “太好了!”赵鞅兴奋起来,转念一想,似乎有什么不对,又问:“师傅不过是派去镇守上地,又不是呆在那里不回绛都了,有事终归还是要向您请教才好。” “可能三年五载,又或者十年八年,不知归期何年。”董安于感叹道:“戍守不同诸侯聘问,哪能去去就回?” “最多三年,”赵鞅急急说道:“一任三年,任满师傅就回来吧。加上这七年,正好凑成十年,您的戎马生涯也算圆满了。” “也罢,咱们就三年为期。”董安于点头道:“待我归来,咱们再叙别后情景。” “好,一言为定。”赵鞅笑了,“到时就是士别三年,彼此都当刮目相看。” “好,拭目以待。”董安于满怀期待。“对你我而言,未来三年都将因此不同。” 董安于为何突然要去戍边?鲜虞联盟又是怎么回事?说起来还要追溯鲜虞族的历史才行。 第32章 一波终平(4) 鲜虞族活动范围在今天的河北石家庄附近,这里曾是西周时期的邶国所在。 周武王灭商后,为安置殷商之民,将商朝的京畿之地分为三部分:北为邶(音“贝”),南为鄘,东为卫(《诗经》中的“邶风”、“鄘风”、“卫风”,即指三地的诗歌。),并且派商王子武庚、周武王之子管叔、蔡叔分别镇守三地,也称“三监”。 这样的安排,一来是为了安抚前朝,二来周武王兄弟一南一东掣肘,无非是为了监视商朝遗老遗少,警告他们不得有非分之想。 周武王早逝,周成王年幼,周公摄政。不久,祸起萧墙。“三监”与商的十几个属国奄、徐等国联手向周王室发难,史称“三监之乱”或称“管蔡之乱”。 周公当机立断,率军平乱。很快,内乱平息。周王室将邶、鄘、卫所属地域划归卫国,并封周武王的弟弟康叔在卫。从此,邶、鄘不复存在。 邶国灭亡之后,周王室对河北一带的统治更是薄弱。活跃在这一带的少数民族渐渐兴起。因为有条河水流经五台山,流入滹沱河,古称鲜虞河,因此这一带的民族取名鲜虞族。 少数民族是游牧文化,建立政权的方式落后于中原,他们建立的是部落。他们在现在的河北正定建立鲜虞国,在石家庄藳城区西面建立肥国,在晋州一带建立鼓国。鲜虞在中间,肥国在西,鼓国在东,三国以为犄角,相互支持,结成联盟。 由于地理位置优越,鲜虞国发展很快,他们的野心也越来越大,开始谋划南下。南下首战即遭遇邢国、軧(音同“底”)国。鲜虞人斗志顽强,偏偏遇到的又是两个弱小的诸侯国,很快便尝到了胜利的滋味——軧国被灭,邢国幸得齐国多次救助,勉强续命。 晋文公流亡归国后,晋国的影响力快速提升。除了频频会盟诸侯,宣告成为中原霸主外,晋国还积极开拓疆土。 往南空间有限,往北则无限可能。 晋景公时,晋国已北上至鲜虞国附近。栾书的封邑就在石家庄南面,原称栾城县,现属石家庄栾城区。随着时间推移,鲜虞国和晋国日益靠近几无阻隔。这就意味着,双方的短兵相接一触即发。 晋昭公时,晋国已经忍不住要对鲜虞联盟出手。 公元前530年,晋国派出英勇善战的中行吴发兵北上。 中行吴使诈,说是要与齐师会合,向鲜虞借道。鲜虞不疑有它,同意了晋国的请求。晋军突然杀入鲜虞西面的肥国都城昔阳,肥国毫无防备,束手就擒,国君绵皋被俘回绛都,肥国被灭。 鲜虞左臂被斩,痛失左援。 第二年,中行吴乘胜追击,率兵车四千乘,再次北伐。鲜虞国虽已截获情报,但是仍不加防备。以为占尽地理优势,易守难攻,晋国不足为惧。 中行吴率军兵分两路:一路从晋国着雍迂回至鲜虞,一路北上至中人。两路包抄,晋军占据高地,利用战车冲垮鲜虞国的阵形,大获而归。 经过两次交手,晋国领悟到,要想完全消灭鲜虞,胜算并不大。只有先剪除他的羽翼——鼓国,下一步进攻鲜虞才能十拿九稳。 公元前527年,中行吴带兵再次攻打鲜虞。 按照原计划,晋军主力包围鼓国。鼓国早有人想投降,中行吴却不接受。晋军实力占据上风,中行吴并不急着摘下胜利果实。他要鼓国弹尽粮绝,心悦诚服的投降。最后,终于如愿。 中行吴将鼓国国王带回绛都,献捷于宗庙后又将其释放。中行吴此举意在令鼓国归顺晋国,别再与鲜虞国为友。鼓国国王承诺连连,就此告别。 谁知,诺言如纸。归国后,没有伤疤没有痛的鼓国,再次投入鲜虞的怀抱。 就在晋国参与平定宋国内乱不久,中行吴再次发兵。这一次,中行吴没有直奔鼓国,而是率兵在太行山以东一带巡行,伺机而动。他派军士伪装成买米的商人,守在城门之外,乘机偷袭鼓国,将其灭亡。之后,大夫涉佗负责镇守此地。 此时,鲜虞国的左臂右膀都被打断,以何种方式灭鲜虞成为晋国上下都关切的问题。是集中兵力强攻,一举拿下,还是迂回曲折,打持久战? 最有发言权的当属中行吴。 这些年对鲜虞作战,都是中行吴率兵前往。无论是武力角逐,还是诈术取胜,或是恩威并济,鲜虞国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中行吴最了解。 中行吴给出的建议是:不能直接强攻,否则定会两败俱伤。只能做好长期准备,瞅准机会再战。就算再战,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要做好长期拉锯的准备。 既然如此,在鲜虞附近设置县邑,派人长期驻守才是上策。得知此事,董安于第一时间毛遂自荐。他本是良才贤臣,名声在外,投笔从戎后又是出了名的治军严明的军尉司马,由他出任郡守,上下都安心。 对董安于来说,这是个全新的开端。 从前,他是国君近臣,虽非要职,却受人尊重,君主也信任有加。担任司马,虽是新鲜人,但是他在朝中多年积累的声誉早已为众人所知,他是带着光环入的武。 赵家与他渊源颇深,韩氏、魏氏又与赵氏走得近,他虽非世卿之家,也出身公族,祖辈为官。只是工作性质变动,只需适应即可。 所以,这些年走的是顺风顺水。 此次却不同。 远离国君,远离赵氏、韩氏、魏氏这些随时能够给他提供支援的实权者,一切都要靠自己。 首先,环境不可能和绛都相比。毕竟是去服役,不是聘问拜访,没有美食佳肴,只有果腹的粗茶淡饭。其次,面对的都是普通军士,身份的荣耀暗淡不少,只有以诚相待,同甘共苦才能收服人心,得到拥护。只有得到他们的拥护,才能治理好地方。 对赵鞅来说,也是个新的开始。 过去七年,他继承家业,接过赵氏的重担,渐渐适应。他成婚生子,为人夫,为人父,肩上责任日渐增多。责任意味着成长,意味着担当。 他处事的经验在积累,各种身份角色适应得很好。他的心智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才开窍,得益于董安于的抚慰和辅助,他的性格发育日渐成熟,学会了明辨是非,看清事物本质,不为表象所迷惑。 对尹铎和周舍而言,未来将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日子。 过去七年,他们只看只听却很少说话,他们默默收集各种信息,观察处理汇总。相信他们一定有许多想要表达,想要劝说,想要建议,想要实现的抱负要施展。 未来,他们一定会填补董安于不在时的空缺,协助赵鞅完成国事、家事,适时提供建议。为这位年轻的赵家主人提供咨询,确保总舵主航向正确,朝着目标奋发图强。 从宋国内乱开始,未来,上到周王室,下到诸侯国与诸侯国之间,诸侯国内部,各种矛盾日渐升级。在剩下不足一百年的时间里,为抢夺进入战国的入场券,各方逞凶斗狠,互不相让,使出浑身解数,开足马力。 第33章 一波再起(1) 公元前520年,这个数字放在今天,绝对是民政局挤破头,玫瑰花一枝难求,商家赚得盆满钵满的日子。放在两千五百年,却没有任何特殊意义。 偏偏,历史像位经验老到的编剧,尽力编派出不同凡响的节目,令后人回味无穷——不管甜蜜或苦涩,只要被记住就好。 公元前520年的不平凡,跟“我爱你”毫无关联,相反,这是充满敌意的一年。因为跟仇恨对峙、争权夺利、毁灭城池相关,所以,它是非常不友善的520。 这一年春天,中原诸侯在调和完一对君臣矛盾后,踏上了各自返国的旅途。 归国后的晋国,灭了鼓国,正要松口气。 日益羸弱,早已形同虚设的周王室,不堪忍受一直处在被遗忘的角落,想来一次咸鱼大翻身。于是,一场绵延十来年的内乱悄悄点燃,一举将周王室送上头条。 七年前,周景王的王后和太子相继去世。去世的是嫡长子王子寿,嫡次子王子猛顺位成为太子。 王子猛虽是继承人,却不如庶长子王子朝得父亲的欢心。王子猛性格木讷,内向寡言,王子朝则爱与父亲亲近,时时奉承问候。正所谓“套路得人心”,谁不爱被人捧着惯着的?更何况是天子。 一边是得到宠爱的王子朝及师傅宾起,一边是备受冷落的王子猛和一众拥护其却焦虑不安的周王室卿士——单旗、刘挚及其子刘蚠等重臣要员。 按照周朝礼制,太子与非太子的出行仪仗、车服旌旗都有严格区分。因为独得景王宠爱,王子朝的排场饮食,穿戴行仪都视同太子,难免骄傲。他的傲慢无礼,很快引起王子猛拥护者的不满。再加周景王态度含糊,纵容王子朝大放厥词,双方的矛盾更是一触即发。 周景王虽对王子朝宠信有加,由于朝中大臣不时旁敲侧击,说是不可废嫡立庶,所以他很犹豫。 王子朝能等,他的师傅第一个坐不住了。他借口看到用于祭祀的雄鸡自断其尾,讽谏周景王要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 周景王不作声,一个计划已经成形。 初夏,周景王借口打猎,命公卿陪同左右——太子帮的单旗、刘挚等人自然名列其中。把他们齐聚一堂,目的是到了合适的时机将这些人全部扣押,断了太子的羽翼。 合该王子朝没有太子命,还没来得及动手,周景王突发心疾,病倒在大臣的别苑,一命呜呼。 周景王虽曾私下对王子朝许下承诺,要立他为太子,可是并没有公开此事。病重时,也来不及托孤,就匆匆谢世。既然没有口头或书面的任何交待,王子朝的太子位自然无效。 丧事过后,王子猛继位。 这下王子猛一派长脸了,从前所受的窝囊气也要加倍报复。周景王去世后,刘挚很快病逝,刘蚠继承父职。他利用朝见王子猛的时机,杀死王子朝的师傅宾起。王子朝一派遭受重创,单旗、刘蚠乘机与众王子盟誓,共同拥护新任天子,进一步孤立王子朝。 第一阶段,“天子派”大胜。 王子朝自然不甘心。距离大位仅一步之遥,怎能接受功败垂成?他号召因新天子继位不得志的人联合起来讨伐王室,发动叛乱。这些人包括失去官职的百工,周灵王、周景王的族人等等。 王子朝对他们许诺,如果推翻现任天子,待他上位,一定恢复他们的官职,并且还有额外赏赐。 王子朝有备而来,很快占据上风。他们剑指单旗、刘蚠,结果二人成功逃脱。逃亡归来的二人,如有神助,迅速打败了王子朝的乱党,杀死了周灵王、景王族的八位王子。 “天子派”士气大振,王子朝逃往京地。 “天子派”乘胜追击,杀往京地。谁想天不遂人愿,祸害遗千年,生命力顽强,“天子派”的甘平公和巩简公双双铩羽而归。王子猛虽有王位却被赶出宫,流亡在外。 不得已,周王室只得向晋国求救。齐国是太公望姜子牙的封国,楚国是熊姓芈氏,秦国嬴姓,四大国只有晋国是姬姓,救援周王室,晋国责无旁贷。 无论是七年前参加周王室王后的葬礼,还是如今平定周王室内乱,智跞和籍谈都是联袂出席,代表晋国行使权力。这一次也不例外。 十月,智跞和籍谈率领陆浑之戎和晋国四邑——焦邑、瑕邑、温邑、原邑的军队赶赴成周,支援周王室。晋军到来之后不久,王子猛顺利回到王城。 与此同时,周王室的军队,由单旗和刘蚠率领,不敌王子朝。 十一月,王子猛病亡,后世称为周悼王。其弟王子匄即位,后世称为周敬王。“天子派”元气大伤,王子朝一派气焰嚣张,节节得胜。 十二月,晋国增派援军——贾辛、司马督,二人连同智跞、籍谈一道,四支队伍分别驻扎在黄河南岸四地。周天子的军队则驻扎洛邑三地。 闰十二月,晋国又派三名大夫前来——箕遗、乐征、右行诡,三大夫渡过洛河,伊河,驻扎在王子朝的老窝——前城附近。 晋国援军一直驻扎到第二年春。周敬王告知晋军,说是情势已经好转,王子朝攻势减弱,凭王室之力足以抵御叛军。 晋军这才班师回国。 虽说不算得胜凯旋,毕竟是战场归来,赵鞅已与智跞约好,要在赵府设宴款待他。两兄弟久不见面,也该好好聚一聚了。 谁想到了约定的时间,左等右等,不见智跞。智跞向来准时,定是遇到什么事情走不开,于是赵鞅吩咐家人去智府打探消息。 “不用去了——”周舍气喘吁吁的跑进来。 “却是为何?”赵鞅不解。 “小人刚从中行将军府上经过,正巧遇到智将军。”喘息片刻,周舍继续道:“中行将军病倒,智将军正去探望呢。” “啊?”赵鞅大惊,“可知病得重吗?” “不知道——”周舍摇头。“智将军要属下告知将军,今日之约要改期。” “哦。”说着,赵鞅坐回座位,喃喃道:“想来应该病得不轻。” “智将军脸色很难看,情势不太妙。小人不好多问,只好就此告辞。”周舍说道。 “连年出征,积劳成疾,病痛不断,在所难免。”赵鞅紧皱眉头,神情哀戚。“但愿吉人天相。” “但愿如此,否则——”周舍欲言又止。 “否则怎样?”赵鞅抬头问道。 “否则恐怕智氏与中行氏的矛盾又要激化了。”周舍直言不讳。 “何以见得?”赵鞅眉毛一抬,大为惊讶。 “恕奴才直言,宗主千万不要怪罪。”周舍先把丑话说在前。 “但说无妨。”赵鞅点头,鼓励周舍说下去。 “平宋国之乱,智将军自告奋勇去齐国请救兵,并得国君首肯,中行氏已然不满。”周舍说道:“如果在下所料不错,中行将军本意是想让其子去的。” “智跞是有跟我说过,伯父提过要派堂兄与他一道,六卿议事时,他却只说是自己去,忘记提及堂兄。”赵鞅说道:“不过,中行吴率联军前往宋国平乱,其子中行寅也跟随出征。既是如此,去不去齐国有何差别?” “非也。”周舍摇头,表情严肃。“既是双方已经约定好,为何智将军却只字不提堂兄?若是忘记,应当连同去齐国一事一并忘怀,为何偏偏忘了这一点?” “如果不是遗漏,难道是故意忽略?”赵鞅更糊涂了。 “小人要向宗主请教一个问题。”周舍问。 “你说。” “智将军和宗主闲谈时,提到中行氏是埋怨多还是感恩多?” 第34章 一波再起(2) “这——”赵鞅一时语塞,想了好一会,说道:“似乎埋怨居多。” “这就对了。”周舍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中行氏与士氏过从甚密,智氏差点被废,多赖疱人屠蒯。身为至亲的中行氏竟未尽力挽回,智将军已知无可指望,只有依靠自己。” “依靠自己?”赵鞅糊涂了。 “中行氏已不能倚靠,各卿又自有阵营,唯有依靠公室。”周舍说道。 “依靠公室?”赵鞅说道:“可是国君年幼,各卿强大已是不争的事实。” 之间董安于也如是说,赵鞅当时没反应过来,后来越想越不对劲,公室有何可依?智跞押宝在公室,希望太渺茫了吧? “话虽如此,跟各诸侯比起来,我国公室的地位仍是稳定可靠的吧?”周舍问。 赵鞅点头。 的确,晋国六卿权力日益膨胀不假,可是还没有出现像宋国那样需要他国介入才能平息的内乱,也不像鲁国的季氏,一家独大,公室纯粹就是傀儡。六卿相互牵制,公室起码还维持着起码的体面。 “纵然公室势弱,就当是六卿之外的第七卿,智氏与公室联盟,就能和士氏、中行氏,赵氏、智氏、魏氏旗鼓相当。”周舍说道:“依小人看,智将军这着棋下得很是聪明。唯有如此,智氏才能摆脱目前最弱小的境地,日渐强大。” “目前最弱小的难道不是我?”赵鞅指着自己,“我年纪小,资历又浅,又无依无靠。” “宗主过谦。”周舍笑了,笑完之后说道:“舅老爷是中军元帅,魏将军与韩、赵两家走得近也是事实,怎么能说是无依靠呢?” “话虽如此,可是我们三家也不如中行氏和士氏密切啊。”赵鞅说道。 “就算不密切,遇事都还是有人商量。退一万步说,赵氏如有需求,舅老爷一家一定会第一时间向宗主伸出援手,魏将军可能也会。毕竟三家渊源很深,前人曾有过亲密友好的过往。”周舍说道。 “那倒是。舅老爷是血缘之亲,魏将军跟爷爷是投契的旧友,算起来都是不错的。”赵鞅说道。 “所以,智将军要想让智氏由弱变强,唯有紧紧与公室相依。为此,甚至不惜得罪中行氏。”周舍预言道。 “那为何又说,如果中行吴病倒了,两家矛盾会加重呢?”赵鞅又问。 “中行吴毕竟是伯伯,让着侄子不成问题。何况智氏弱小,根本不足对中行氏构成威胁,可是——”周舍话锋一转,说道:“中行寅当家则不同。他与智将军年纪相当,血气方刚,同样要为家族强大不遗余力,两强相遇,必有一争。” “更何况,援宋之事,应该已经得罪中行寅了。”赵鞅接过话茬,“中行吴可以不在乎,他是统军将领,战绩赫赫,智跞威胁不了他。中行寅新来乍到,万一……他必须从下军位入卿,慢慢积累。” 按照正常发展,如果中行吴不幸去世,各卿都将依次上升一位,赵鞅升任下军将,中行寅则是下军佐,居六卿之末。 “正是。”周舍说道:“尽管有士鞅提携,中行寅仍旧不能越级升任。士鞅仍是中军佐,元帅还是舅老爷,士鞅顾得上自己都不错了,哪能再帮中行寅?” “唉,失去父辈庇护的雏鹰,总是力不从心。”赵鞅感叹道。想当初,自己也是这么走过来的。不过中行寅已过而立,比他和智跞入卿时都要年长,显然路要好走得多。 “中行氏比智氏幸运得多,起码还有士氏这个好朋友不离不弃。”周舍说道:“智氏虽命运多舛,不过——” “不过什么?”赵鞅又问。 “所谓否极泰来,事不过三。已经历重重波折的智氏,相信春天不远。”周舍说道。 “可是代价却是要与自己的堂兄弟渐渐疏远,”赵鞅感叹道:“想来智跞的心中一定也不好受。” “恕小的直言——”周舍看向赵鞅,得到许可后,说道:“智将军或者并不以为然,甚至丝毫不会觉得惋惜。” “此话怎讲?”赵鞅挑眉。 “宗主和智将军是好友,应该比在下更了解智将军。”周舍问道:“依宗主对智将军的了解,智将军可是行事果决之人?” “是。”赵鞅毫不犹豫的说道。 “他可曾流露过对伯父一家的感激之情?”周舍想了想,补充道:“智氏差点被废,虽是屠蒯立的大功,可是中行氏也曾出过力。再者,抛开此事,从前智朔、智盈都曾得到中行氏的关照,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 “似乎——”赵鞅努力回想。 从前鲜少注意这些细节。两个好伙伴,不是忙着驰骋东西,就是玩耍游乐,切磋技艺。这几年,彼此遭遇都有些不幸,于是又多了几次秉烛夜谈。除此之外,他没怎么留意智跞对他人的评价。 “宗主迟疑了,可见很少提及。”周舍语气肯定。 赵鞅不出声,即是默认周舍的推断是合理的。如果智跞真有感激在怀,不用形之于口,身为好友,赵鞅岂会一点也感受不到?朝夕相处的好友,对方的喜恶爱恨,应该明了于心,纵然是有天大的隐秘,也能窥见一斑。 “智跞不提,可见他的怨恨非常之深。” 经周舍提醒,赵鞅才惊觉事实原来如此。这让他很不舒服,仿佛突然得知自己的好朋友竟是个心胸狭隘之人,自己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像是被他故意欺骗似的。 “宗主不必觉得意外。”周舍何等聪明,岂会察觉不到赵鞅的低落?他安慰道:“智将军并非刻意隐瞒,只是许多事情,就算对好朋友也不好大方说出口。” “智跞没有欺骗我,他也曾流露过几分,只是我没当回事。”赵鞅选择相信自己的好友。“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我会试图遗忘。” 这是赵鞅的真情流露,也是他把周舍当成心腹的标志。 董安于已经赴任,据来信所说,正在熟悉地方人事,风俗民情,准备开荒采掘,农耕渔猎。除了说他在彼处的情形之外,他还问起了赵鞅的近况。 赵鞅跟他提起周王室的内乱,说到智跞和籍谈去往平乱。董安于回信,提醒赵鞅要多多与尹铎、周舍交流所有重大事件的看法,哪怕他并未亲身参与,拿来说道也会有所裨益。 临行前,董安于反复说过这样的话,赵鞅早已默念在心。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赵鞅对周舍慢慢有所了解。 其人耿介,时常一针见血,时常令赵鞅面子上挂不住,难免不悦。可是赵鞅毕竟是赵成的儿子,董安于的关门弟子,虚荣心没有淹没他的理性。他没有当场发作,待冷静下来,仔细琢磨,结果证明,几乎每一次,周舍都是对的。 所以,董安于走后,周舍迅速成为赵鞅最为倚重的谋臣。 “宗主所为,乃是寻常人的做法,不失为自我保护之道。”沉默片刻,周舍说道。 赵家的过往,周舍一清二楚。手足相残曾令赵家陷入万劫不复,赵鞅虽未亲历,听爷爷和父亲的转述,应该仍是心有余悸。 赵鞅还年轻,朋友在他心目中地位很高,他对人性有善良的祈愿,只想一切太平。他害怕纷争,讨厌争执,虽然有些一厢情愿,却是本性善良使然。 “爹在世时,曾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赵鞅陷入回忆,“孩童都天真单纯,并依此为人喜爱疼惜,可是,待他长大成人,这些就会成为他的致命弱点,被人利用。” “宗主不必如此悲观。”周舍宽慰道:“为了不被人利用,早早变成面目可憎,阴险歹毒,也非幸事。顺其自然,因时而变,才是人生乐事。” “依你说,我该如何面对智氏和中行氏的矛盾?”赵鞅似乎颇为苦恼。 第35章 一波再起(3) “很简单——静观其变。”周舍不紧不慢的说道:“中行氏本与韩赵两家没有瓜葛,智将军虽与宗主是好朋友,也只限于个人交往,并未涉及重大分歧需要定夺站队。智将军不说,宗主对他们两宗的矛盾视而不见就是,其余一切照旧。” “就这样?”赵鞅有点难以置信。在他看来,好朋友遇到困难,自己理应挺身而出,如果他们两家斗起来,自己怎能置身事外? “天下大道皆简。”周舍不慌不忙的说道:“宗主又何必想得太过复杂?” “也罢。”赵鞅点头赞成,“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庸人自扰。” “宗主如此想最好。未来路还很长,许多变数难料,想多了也无济于事,反而徒增烦恼,大可不必。”说完,周舍深深看了赵鞅一眼。 赵鞅不作声,只是默默点头。 “看来宗主又在挂念师傅了。”周舍打破沉默。 “嗯。”赵鞅抬起头,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道:“你如何得知?” 董安于离开绛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赵鞅一直难以适应。特别是周王室发生内乱,他直觉的想找师傅给他分析评断。虽然周舍、尹铎都不错,可是师傅毕竟是师傅,五岁便教他启蒙,两人亲密如父子。 父亲走后,赵鞅对董安于的依恋更甚。 董安于一走,书室仿佛少了窗户,花香不得而入,空气变得浊重凝滞。赵鞅时常饮食无味,眠睡不安,心里空落落的。 “都写在宗主的脸上。”说着,周舍微微一笑。 “宗主与董大夫情同父子,阖府上下朝野内外皆知。董大夫才离开绛都不久,周王室便出此大乱,我国又要调兵遣将前去支援。这还不算,中行氏病重,怕是换了人政局也有变,宗主心忧,想念故人也是情有可原。” “报——”赵鞅正要开口,管家上前,说是有人求见。 “请他进来吧。”赵鞅扬声道。 不一会儿,一位头戴方帽、身着青黑色圆领丝袍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见过宗主。”来人恭敬的行过礼后说道。 “坐吧。”赵鞅左手一挥,示意来人坐下。 “你怎么来了?”周舍十分惊讶,“不是外出探访故友?”来人是同为赵氏家臣的尹铎,所以周舍才会用如此熟稔的口吻与他攀谈。 “寻隐者不遇,索性掉头回府。”尹铎一脸淡定,“一路所见,山峦如屏障,青翠如锦衣,也算不枉此行了。” “我和宗主正说起董大夫——”周舍看向赵鞅,又把目光调转向尹铎,“你来了正好,陪我一道,宽慰宽慰宗主。” “别听他胡说。”赵鞅有些窘,仿佛登时化身为失去父母庇护的奶娃,整日哭闹,要人温言软语哄骗才能消停。 “在下眼拙,没看到宗主对董大夫的挂念,倒是——”尹铎故意卖个关子,顿了顿才道:“宗主的困惑不解却写在脸上。” “依你看,为何如此?”赵鞅不否认,意味着尹铎已说中他的心事。 “这一年多来,诸事繁杂,频繁用兵,政事多变,偏偏董大夫又有新任,无人替宗主答疑解困,故此忧心。”尹铎不急不徐的说道。 “正是正是。”赵鞅如逢知音,频频点头,连连称是。 “恕在下愚钝,竟未觑到一丝半毫,实在惭愧。”周舍对住尹铎抱拳。 “不必妄自菲薄——”赵鞅看向周舍,“适才你与我谈及的,已令我受益匪浅,尹铎加入,你二人双璧,更是无双。” “我二人皆是董大夫向宗主推荐之人,可见并非憨包草包,只要合力齐心,终归会对宗主有一丝半缕的裨益,足矣。”尹铎语气诚挚的说道。 周舍跟着点头。 “两位忒谦,岂止是一丝半缕?应该说是——”赵鞅搜肠索肚,终于蹦出说辞,“成千累万。” “宗主谬赞!”尹铎和周舍异口同声。 “既有共识,二位就帮我捋一捋近来诸事吧。”赵鞅微闭双眼,神情颇有些无奈。 虽说他已入卿七八年,政务人事早已熟识,可说是驾轻就熟。毕竟阅历资历尚浅,还不具备透过重叠厚重的外相看透本质的能力。需要有人对他循循善诱,替他条分缕析,抽丝剥茧。 “宋国内乱,我国必须出兵,乃是因为宋国是我盟国。至于干预周王室的夺位之争,虽也派出能人力士平定逆乱,意义却大不同。”尹铎说道。 “有何不同?”赵鞅扬起侧脸。 “周王室为争王位的嫡庶之争,并非首次。”周舍接过话头,“一百多年前,周惠王的嫡子太子郑和庶子王子带就曾为王位争斗,前后持续十八年。” “那是——”赵鞅扳动手指一算,“高祖父那一辈了。” “不止,”尹铎笑一笑,“年代久远,那会宗主的高祖父还是个孩童呢。” “那就是高祖父的父辈,也就是——”赵鞅又想了想,“文公流亡归国执政时候的事情了。” “对又不对。”周舍说道:“事情发生时,文公还在流亡路上,事件的终结则要归功于我国的干涉。” 原来,他们三人谈论的是公元前652年开始的“子带之乱”。 公元前652年,周惠王驾崩,太子郑继位。说起太子郑的继位之旅,并非平平顺顺的接过权力交棒,而是暗含风险,得来不易。 为何如此说?原来,太子郑母亲早逝,周惠王重新娶后,并由将其交由惠后抚养。起初,惠后对太子郑关怀照料备至,很快,她有了身孕,不久,便拥有自己的儿子——王子带。 夫妻本非骨肉亲,爱则亲,不爱则疏,何况太子郑的母亲去世已久,在周惠王的脑海中,面孔已经模糊,遑论情分。 常言道:“其母好者其子抱,其母恶者其子释”。一边是失去母亲的无助的太子,一边是耳鬓厮磨温香软玉的王后和可爱逗趣的婴孩,周惠王感情的天平自然是倾向了王子带。 正所谓爱屋及乌,王子带顺理成章的成为爱的受益者——享有天子王后的爱,享用与太子一般的仪仗车服。除了一样,王子带没有——太子的名分。 儿子们年岁增长,周惠王日渐衰老,继承大位之事很快提上日程。王子带的身旁,围绕着母亲的亲戚、与太子不和的朝臣、王子带的贴身侍臣等一干欲借王子带富贵发达的势力。 太子郑也很警惕,对王子带十分顾忌,对他的一举一动时刻保持关注。 周惠王奄奄一息之际,太子郑已经与齐国暗通消息。 此时的齐国,在齐桓公的带领下,四处扬威——灭谭救燕、与中原诸侯频频会盟。齐桓公的称霸仍严格恪守“尊王攘夷”,号令诸侯共尊王室,扶弱济困。 太子郑将自己面临的困境危局告知齐桓公,齐桓公很快做出反应。周惠王咽气之后,齐桓公立马约鲁、宋、卫、许、曹、陈等国在洮地会盟。“洮地会盟”所处之地时属卫国,在周王室的都城成周东面,紧邻郑国。盟会上,众诸侯国共同发誓,维护周王室的稳定,共尊王者。 诸侯会盟,多有亲军跟随,再加齐国在诸侯国的影响力,足以震慑觊觎王位的有心人。在这样的背景下,王子带只得暂时收敛锋芒,乖乖接受兄长继位的事实。 公子郑坐上周天子的宝座,后世称为周襄王。 就在同一年,齐桓公与各诸侯在葵丘会盟,周襄王派宰孔赐给齐桓公祭庙所用的胙肉、彤弓矢以及天子车马。这是周天子对诸侯国的最高赏赐,一来是感谢齐桓公对扶立周襄王所立的汗马功劳,二来是对此次会盟给予官方认可。 “葵丘会盟”也因此成为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称霸春秋的标志性事件。 另一边厢,宝物既被贼人相中,贪念怎会说断就断?每日见到端坐宝座之人,仿佛时时都在提醒王子带,自己才是正主,被压抑的欲望愈加膨胀,渐渐难以遏制。 第36章 一波再起(4) 公元前649年,王子带召集同党,连同外援——活动在西北一带的戎人,联手向周襄王发难,焚毁了王城东门。由于周襄王时刻戒备,再加秦国、晋国伸出援手,内外夹击,这次叛乱很快流产,王子带逃亡到齐国。 直到公元前638年,事件出此转机。 “那年,我国先君惠公病重,太子圉在秦国作人质,急欲归国。”尹铎说道:“他与秦国婚配给她的妻子商量,妻子不肯归国,他便只身逃回绛都。” “大夫富辰有感而发,以此劝谏周襄王迎回王子带。”周舍补充道。 “富辰如何说?”赵鞅追问道。 “‘协比其邻,昏姻孔云’——与邻居关系融洽,与姻亲才能和睦共处。”尹铎解释道:“太子圉之所以被当成人质,源于我国与秦国交恶。我国之所以与秦国交恶,乃是因为惠公为秦国扶持归国继承大位,没有兑现对秦国的诺言,引发两国兵祸。如要追根溯源,那便是——”尹铎看向周舍,示意他继续。 “‘骊姬之乱’,太子自裁,公子重耳、夷吾流亡他国,秦国便有可趁之机,借助扶立储君,从中受益。”周舍接到暗示,娓娓道来。 “兄弟一心,其利断金。兄弟反目,遗祸无穷。”赵鞅点头道。 “富辰亦如是说。”尹铎说道:“周王室不比一般兄弟昆吾。当时,王室已经力微,诸侯忙着开疆拓土,如果周王室内讧反复,更是让诸侯看轻,不尊不服。” “就这样,王子带顺理成章的被迎了回来。这本是好事一件,谁料到——”说着,周舍叹了口气。 周襄王平息怒气答应迎回的却是个包藏祸心口蜜腹剑的兄弟。兄弟表面和善维持了两年,王子带又生歹心,阴谋策动叛乱。 这一次,王子带吸取了前一次的教训,筹划得格外周密。 他先是和周襄王的王后隗氏私通,此事被人告密,隗氏被废。隗氏羞怒难当,很快便和王子带同仇敌忾。她是活动在西北的狄人首领之女,利用她的背景势力,正是王子带勾搭她的目的。 除了狄人,周王室的大臣颓叔、桃子也站在王子带一边。 秋天,王子带为首的叛军向周襄王发起进攻。叛军大获全胜,还俘获了周王室的几位重臣——周公忌父、原伯、毛伯、富辰。 周襄王战败逃亡,寄居郑国。王子带与隗氏居于温邑。 “周襄王的一番好意被狼吃了,不——”尹铎改口道:“应该称为引狼入室。” “接下来,最重要的时刻,终极对决要开始了。”周舍的语气变得激昂起来,“委屈愤懑的周襄王向我国告急。” 公元前635年,正是晋文公流亡十九年归来执政的第二年。百废待兴,内务纷杂,择人任事,恢复生产,考核任免,纷纷扰扰。 “文公本在犹豫,幸亏舅父狐偃深谋远虑,力劝出兵勤王,终成霸业。”说完,尹铎一脸神往,连声赞叹。 “曾听父亲提过此事,只是当中细节不曾听闻,不知二位多闻君子可知?”赵鞅虚心求教。 “在下有幸看过记载,略知一二。”周舍娓娓道来。 为保万无一失,周襄王不只向晋国,还向秦国发出了求救信。据当时的情报,秦穆公已经派驻军队来到黄河边,准备渡河。 收到周襄王的求助,晋文公第一时间召集群臣商议。许多大臣都以内事纷扰为由,反对出兵。唯有狐偃坚持要文公派兵,并声称这是一次可以让晋国扬名立万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晋文公以为,要彰显晋国的实力,争夺中原事务的话语权,只需联合诸侯,召集盟会即可达到目的。 狐偃却道:“不可,天下未知君之义,会盟实难。” 文公问:“如何成大义?” 狐偃道:“天子避叔带之难,出居于郑,君如能纳之,定大义,且以树誉。 文公表示怀疑,问道:“真能达成此义?” 狐偃坚定的点头,缓缓说道:“事若能成,继文之业,定武之功,辟土安疆,尽在于此。事若不成,补周室之阙,勤天子之难,成教垂名,亦在于此。君其勿疑!” 文公考虑再三,采纳了狐偃的建议。很快,晋国便派出使者告知周襄王,晋国定会勠力同心,全力以赴维护王室尊严,助天子清除逆渠。得到确信后,周襄王谢绝了秦国,一心一意等候晋国的大队人马。 很快,晋文公亲率二军拍马赶到——左路迎周襄王,右路包围温邑。一边是周襄王风光返回王城,一边是王子带及其逆党全部被剿灭,王子带被俘获,杀之于隰城。 为了酬谢晋文公平定子带之乱,周襄王将阳樊、温、原、攒茅四邑赐晋。 经此一役,晋国名扬中原,遂霸诸侯。举事义且利,以立大功,文公可谓智,狐偃也可称得上善谋也。 “原来如此。”赵鞅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仍回味无穷。 “今日的周王室,与从前相比,积弱更弱,不思同心同力,却内讧频繁,连引起矛盾的根源都毫无二致。真是令人惋惜......”说着,尹铎又是皱眉又是摇头。 “太子虽已立,天子却对庶子宠爱甚于太子,器用车马比同太子。庶子以为有机可趁,太子则惴惴不安,于是埋下祸根,危机四伏。”周舍说道:“后来者,当以此为鉴。” “周兄所言极是。”尹铎频频点头,说道:“水行用舟,陆行用车,涉涂用輴,过沙用鸠,登山用樏,凭其势得以行。位尊者,其所教人人皆受,威立者,奸邪悚惧,此畜人之道也。故先王之法,立天子不使诸侯疑,立诸侯不使大夫疑,立适子不使庶孽疑焉。” “因为天子深谙疑必生争,争必生乱。推而广之,诸侯失位则天下乱,大夫无等则朝廷乱,妻妾不分则家室乱,嫡庶无别则宗族乱。故治天下及国,定分乃大事矣。”说完,尹铎看向赵鞅,若有所思。 赵鞅不明所以,回看尹铎,又看看周舍,后者也饶有兴致的看向他。“两位的意思是——” “宗主可以此为鉴,早立家族继承者,家室定乃万事之基。”说完,周舍忍不住笑起来。 “为何发笑?”赵鞅一脸疑惑。 “宗主年纪尚轻,公子年幼,夫妻情深,我等却早早操这份心,岂非杞人忧天?故此发笑。”尹铎与周舍相视一笑,替他作答。 “非也。”赵鞅收起笑,一本正经道:“两位贤才说的是,未雨绸缪可免遗害,在下一定会谨记在心。” “当日我国出手相救,一击即中,干净俐落,恐怕今次不同。”周舍面有忧色。 “不出意料的话,仍会有反复,说不定又像上次一样,持续十多年,余祸绵绵。”尹铎有些无奈。 “无论如何,王室有难,同为姬姓,又兼中原霸主,我国都不能袖手旁观。不管持续多久,只能奉陪到底。惟愿天子所在一隅,少些杀伐,平安无事。”赵鞅感叹道。 第37章 鸡父之战(1) 周王室的两位王子的王位之争还没分出胜负,晋国再次充当起和事佬的角色。 这次闹矛盾的是鲁国和邾国。 邾国派人去翼邑筑城,任务完成后,大夫连同一干军士踏上了归国之路。经过离姑城回邾国的距离最短,可是要走离姑城,必须经过鲁国的武城。邾国大夫嫌借道麻烦,于是决定靠近武城行进,之后南行迂回,不经鲁境而归。 谁知接近武城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举步艰难,众人苦不堪言。不得已,一行人只能取近道,经武城归国。 按照当时的礼制,途经他国,必须行“假道之礼”,否则视为冒犯。所谓“假道之礼”,就是假道之人必须呈送一定的币帛财用,正式向对方提出借道的请求。对方收礼之后,请求上官指示,得到命令之后才允许通行。 不行假道之礼,视为鄙视对方,是十分无理蛮横的行为。途经国可派兵阻止,甚至不排除扣押经行人员,或是兵戈相见,决出胜负。 邾国人的行为激怒了驻守武城的鲁国军士,他们推倒树木,阻挡邾国人前进,并向他们发起猛烈进攻。结果,邾国军士被消灭,几位大夫被俘。 邾国损失惨重,第一时间向晋国告状哭诉。鲁国闻讯,特派外交大臣叔孙婼到晋国说明情况。 关于如何处理这件事,六卿召开会议商讨。 “鲁国的反应太过激进,待叔孙诺到来时,定要将其扣押,好好查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士鞅先声夺人,一口咬定错在鲁国。他的话音刚落,其余五人倒吸了口气。 “叔孙诺身为鲁国外事大臣,扣押恐怕不妥。”魏舒表示不赞同。 “邾国是小国,鲁国仗势欺人,犯错在先,理应受罚。”士鞅坚持己见。 韩起没说话,他看看智跞,问道:“智将军如何看待此事?” 赵鞅和韩起关系特殊,韩起不好直接问他。中行吴已病逝,中行寅承父爵,位居下军佐。新来乍到的,也不好逼人发言。为了缓和气氛,只得问智跞的意见。 智跞有点走神,没想到韩起会问他,想了想,说道:“既然受损的是邾国,自当好好问明鲁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智跞的口气,也有责怪鲁国的意味。 “依在下看,鲁国此举虽有些偏激,邾国不遵循假道之礼,也不是全然无辜。”赵鞅主动开口,表明立场。“不如等鲁国外交大臣到时,仔细查问来龙去脉再做定夺。” 士鞅是一棍子打死,错在鲁国。赵鞅的解决方法则偏柔和,两方均有错,查清真相再依情节轻重处罚。 中行寅虽然刚入卿,年纪却长赵鞅五岁,从政经验也比赵鞅丰富。他清清嗓子,说道:“鲁国国大势众,邾国乃是附庸小国,就算违礼,形势紧急,也可商榷,实在不必大打出手。” 中行寅的态度没有士鞅那么强硬,结论却是一致的——错在鲁国,鲁国是以大欺小,必须严惩。 韩起一掂量,赵鞅、魏舒的主张比较温和,智跞、士鞅、中行寅算是一路,他的意见变得至关重要。 其实,韩起的看法和赵鞅接近,可是如果他也站在赵鞅一边,三比三,事情仍是无法解决。不得已,韩起只得宣布:“叔孙婼到来后,先行扣押。待双方对质,厘清事实后,再行处置。” 韩起的办法是取个折中,两边都不得罪。可是他的潜台词也很明显——鲁国被认定是错误一方,这是个有罪推定。有了这个推定在先,注定了从一开始鲁国已经隐入被动。 叔孙婼一进入晋国地界就被扣押。韩起命他和邾国代表当堂辩论,说清是非曲直,晋国的代表则端坐一旁,做出最终裁决。 叔孙婼跟父亲叔孙豹一样擅长辞令,行事秉持原则,依礼依法办事。父子俩的脾气也是一模一样——耿直倔强认死理。叔孙婼马上回绝了韩起,声称他不会跟邾国代表会面,只派随行的副手前去。 叔孙婼的理由是:依据周制,列国的卿相当于小国的国君,鲁国是堂堂正正的周天子亲封的诸侯国,邾国不过是蛮夷,根本不配与他分庭抗礼。 叔孙婼的做法和说法都没错。他是鲁国的外事代表,奉鲁国国君之令行事,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代表鲁国。如果他与邾国代表面对面坐在一起,这是辱没了鲁国,间接也侮辱了鲁国国君。 然而,叔孙婼也有错,他的错误在于——错投了世间。这个时候的中原,从王室到诸侯,各诸侯国之间,充满火药味,这是其一。其二,晋国已非从前的晋国。 晋平公以来,晋国公室衰微,六卿各行其政,尤其是士氏和中行氏,表现得特别明显。 周礼进一步式微没落是不争的事实,伴随着公室的弱小,世卿大族代表的新兴地主阶级,不再遵循固有的规则。他们崇尚的是打破一切旧礼陈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叔孙婼的举止言行是如此的不合时宜,甚至格格不入。毫不客气的说,他的说法做法根本是故意挑衅晋国的一班卿族。 果不其然,韩起怒了。他吩咐邾国人做好准备,把他们的来人聚集到一起,说是要把叔孙婼交给他们,任凭处置。 韩起这么做,无疑是将叔孙婼置之死地。鲁国和邾国因此事已成仇敌,他们岂会放过鲁国的大臣? 晋国司寇士景伯听闻此事,马上前来劝阻。 士景伯的理由很简单:把叔孙婼交给邾国人,叔孙婼必死无疑。叔孙婼被杀,鲁国一定不会放过邾国,只有把邾国灭了才能泄心头之恨。 晋国是盟主,盟主的职责是讨伐不敬,调停矛盾。若是如此处理,矛盾不仅没有缓和,反而点燃战火,岂非失职? 士景伯是一言惊醒梦中人,韩起这才冷静下来,改变主意。他吩咐邾国人先回去,鲁国一行继续扣押,留待处置。 东面的事情还没着落,南面的两国又来抢占头条——不出沈尹戌所料,吴国又对州来发起进攻。 公元前519年夏,吴王僚亲率大军前来。 截获情报,楚平王命令尹阳匄、司马薳越率领楚国及其盟国附庸胡、沈、陈、蔡、许、顿等国的军士救援州来。 联军到达之前,吴军已对州来形成包围之势。眼见联军来势汹汹,吴军不得不撤去包围,扩大防守范围,往东迁移。最终,吴军驻扎在钟离(今安徽凤阳东,淮河南岸。),以逸待劳,恭候楚军的到来。 两军还未交手,楚国就先损失一员大将——令尹阳匄病亡。奉命出征之前,已是带病在身,舟车劳顿,加重了病情,迅速恶化,以致不治。 楚国令尹的病逝,改变了整个战役的形势。 按照楚国的官员职事划分,令尹只是督师,还有司马指挥战役,各国也有作战将领,并非群龙无首。 可是,这是打仗。先不论武器精锐与否,兵力多少,粮草是否充足,来到战场,最直观的首先是军士的士气。阵前主将病故,绝非吉兆。楚国联军因此大感挫败,士气低落。 司马薳越不得不做出一个折中的决定——向南退守至鸡父,休整过后,待士气有所恢复再战。 鸡父位于今河南省信阳市固始县,地处河南省东南端,临近河南和安徽交界处,南面是大别山,北临淮河。 为何退守此地? 鸡父在州来的西南面,留守此处,州来仍在视线范围,吴军有任何动静,楚军一目了然。这个地理位置,可谓得天独厚。 楚军在鸡父,吴军在钟离,两军对峙。楚军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拖,那么,吴军的态度又怎样呢? 第38章 鸡父之战(2) 吴王僚的犹豫不决,摇摆不定。摆在吴军面前有两条路:一是杀到鸡父,速战速决;二是掉头离去。 选择第一个方案,相当冒险。论兵力,敌众我寡;论地势,鸡父是楚境,背山临河,楚军占优。 选择第二个方案,心有不甘。州来是吴楚之争的枢要,得州来,淮河流域尽在掌控,北上之路则易如坦途。十年前,吴国得到过州来,之后又失去。此次前来,本是志在必得,轻易放弃,实在令人沮丧。 吴王僚的堂兄、上将军公子光主张直奔鸡父,与楚国联军决一胜负。在他看来,吴国的胜算很大。 公子光的理由是:楚国联军人数虽众,但是人心不齐。 顿国、许国、蔡国憎恨楚国的严苛政令,是不得已被迫参战的;胡国、沈国的国君年少轻狂,骄傲自大;陈国的大夫虽才干过人却异常顽固,刚愎自用;楚国令尹地位尊贵,司马次之,贵者去,贱者将师,人心难服。 吴王一听,觉得十分在理。既然楚军是外强中干,只要充分利用对方的弱点,发挥己方的优势,完全有胜算。 吴王僚又问:“不知将军有何良策?” 公子光侃侃而谈—— “先分兵进攻胡、沈、陈三国,三国不敌,必然奔逃。三国败退,联军的军心必然涣散。到时我军前队佯装混乱不堪,引诱楚军发动攻击,后队则军容整齐,待敌军进入我方包围圈,一网打尽。” 既是应对之策已经拿出来了,公子光想必已经谋划已久,有了必胜的把握。再者,公子光与楚军有丰富的交战经验,他素来又善谋勇猛,吴王僚信得过他。 于是,吴王同意采取第一种方案——与楚联军短兵相接,争取拿下州来。 公元前519年七月二十九日,吴军对楚军发动突袭。这一日,正是兵家忌讳的“晦日”。选择这日发动攻势,吴军可说是不按理出牌之至。 何谓“晦日”?晦日,指夏历每月最后一天。大月三十日,小月二十九日。通常这一日,人们都去郊外游玩,朋友宴饮等等。兵家以为此日发动战役是大不吉。 但是也有例外。 比如公元前575年六月二十九日,这一日也是晦日。楚军想乘着晋国的盟友还未到达之前,突袭取胜,于是就爆发了晋楚“鄢陵之役”。 当然,“鄢陵之役”虽有楚军突袭在先,因为晋国应对得当,楚国并没有占到便宜,反而是晋国赢得了战役胜利。 不知此次,同样是在“不祥”之日主动进攻的吴国,是否会重蹈楚国的覆辙?或是书写出不同的篇章? 吴军从天而降,身为联军总司令,楚国司马立马组织队伍应战。他命顿、胡、沈、蔡、陈、许等国军士列队布阵,冲锋在前,掩护楚军。 吴军兵分三路,中军由吴王僚亲率,公子光帅右军,公子光的弟弟公子掩余帅左军。 此次进攻,除了日子特殊之外,吴国还派出“奇兵”——三千死囚。 作为前阵,三千死囚先攻胡、沈、陈三国。死囚不会作战,更不会列阵,手无寸铁,毫无抵抗能力。他们的目的就是搅乱楚国联军的军心。 冲散三国队形后,他们再到楚国军队的阵前狂奔,跑到指定位置后,再往回跑。 这些囚徒,因各种苛政被判处极刑,本已没有活路。派他们上阵,如果被对方俘虏,他们定是在劫难逃。如果有幸能逃过对方魔掌,活着跑回自己的阵营,算是捡回一条命。 因为临行前,吴王已许下承诺:按照即定路线冲锋再折返,顺利归来者,可赦免其罪,恢复自由身。 为了自由,这些死囚斗志昂扬,跃跃欲试。 他们冲向三国军队,对方马上被吓懵了。定睛一看,原来吴军派来的前锋竟毫无章法,赤手空拳,于是人人冲上前抓俘虏。要知道,在战场上,将士立功算的是杀敌个数,抓的人多了,得到赏赐也就相应增多。 三国军队的做法,正中吴军下怀。 死囚们拼命奔跑,挣脱三国的追击后,他们被要求返回固定的地点,目的是引诱三国进入吴军的伏击圈。 三国军士汹涌而至,吴国的三支队伍埋伏已久,如饥似渴。他们迅速反击,把三国军队打得抱头鼠窜。 结果,胡、沈两国国君被俘,陈国的领军大夫被擒获。 这还不算,吴军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除了首领,他们把三国的俘虏全部释放,并告知,他们的国君已被杀。这些死里逃生的俘虏,一个个被吓得心胆俱裂,侥幸逃回,迫不及待的向盟友释放他们的恐惧不安——“我们的国君死了,大家快逃吧。” 这些被释放的俘虏并非随意奔逃,而是吴军在后监督,驱策他们往许国、蔡国、顿国三国冲去。他们的恐惧随着他们的身影传递给了另外三国的军士,他们闻之军心登时大乱,精神已近崩溃。 这还不算,吴军在后,擂鼓轰轰,旌旗飘飘,喊声震天,扬尘而来。前有盟友狼狈不堪,后有追兵气势汹汹,楚军又躲在阵后迟迟不出,让这些羸弱的小弟在前挡箭送死,谁还肯坚守?三国军士很快溃不成军。 躲在最后的楚军如何收场?小弟们都四散逃离,大哥的盾牌已然破碎,吴军已近身,哪里还有时间犹豫,只得匆匆撤退,保存实力。 此役,以吴国大胜终结。州来,时隔四年,重回吴国的怀抱。 然而,战役还未结束,有个小尾巴遗留在后。 吴军大胜后,居住在郹(音‘桔’)地(今河南新蔡)的一名女子派人前去通知吴军,要吴军去往郹地,她会打开城门,让他们尽情掳掠。吴军开始不信,以为是个阴谋,得知女子的身份后才深信不疑。 原来,这名女子是被废的楚国太子建的母亲。郹地是她的故乡,她与楚平王虽育有一子,却因无媒妁之约,算是定的私情。儿子是太子,这一切显然不是问题。可是儿子被废,一切变得不同。她在楚国再无立足之地,被遣送回故乡。 可以想象她的愤怒、怨恨、不甘。可是一介女流,如何对抗高高在上执掌生杀的楚王?只得含恨认命。 不想天赐良机,楚国与吴国的交战地距离她的居住地不远,于是,她决心抓住机会,使尽全身力气做可能性最大的报复。开城迎敌就是她能想到的伤害楚国的最大极限。 送上门来的肥肉,吴国怎会拒之门外?他们派军士去到郹地,掠得宝物美女,满载而归。 最后,太子建的母亲请求吴军将她带走。吴军将她及随从带至居巢,安置好便扬长而去。 楚国司马薳越率领一干士气低落的歼兵败将正在撤退路上。听说吴军攻破郹地,立马分兵前去追赶,奈何吴军走远,竟没追上。坏消息接踵而至——太子建的母亲被吴军带走。 眼看追吴军已经来不及,君王的夫人又被掳走——显然他们并不知道,太子建的母亲是自愿走的。形势急迫,在两国交战,己方已经输的前提下,怎么看,司马都会判定,人是被吴国掳走的。 正是这个被误解的事实,成为压倒司马薳越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战而败,还被对方掠走夫人(虽是已失宠的,毕竟有失楚王脸面。),司马难辞其咎,有何面目面对楚王? 楚军一路南向,行至薳(音‘伟’)澨(音‘市’)(今湖北京山),司马薳越自缢身亡。 第39章 鸡父之战(3) “鸡父之战”是吴楚交锋的重要战役,发生在春秋中后期,其目的又在争夺淮河流域的州来,意义不同以往。 淮河流域的控制权是楚国强大之后一直紧紧掌握在手的,随着州来的二度失守,标志着楚国在与吴国的竞逐中渐渐落入下风。从此,形势朝着有利于吴国的方向发展。 天平一旦倾斜,审时度势者会乘胜追击,扩大优势,弱者若不奋起直追,很可能愈见弱势,难挽狂澜。 “鄢陵之战”中,“晦日”被楚国刻意忽略,此役,“晦日”则被吴国彻底摒弃,由此可见,中原文化包含的传统军礼制度,在两个蛮国面前根本无足轻重。两国的较量像是两位力大无比的莽汉的格斗,不讲武德,只论输赢。 两恶相遇,吴国明显更暴虐凶残。将死囚拉上战场,利用他们迷惑敌人,任他们自生自灭,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不用说,泯灭人性的罪责难脱。就算回到2500年前,中原诸侯也无人使出如此冷血的计策。 当然,吴国之所以成功崛起,除了晋国的援助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前提:春秋已近末世。吴国对外征战更注重权谋策划,更讲究韬略,以结果为导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些,都是战国的预热。虽说残酷无情,却是大势所趋。 这一年,中原双雄的境遇大相径庭。 晋国外无战事,除了协调诸侯国的争执扯皮之外,一切安好。 楚国则深陷越来越强大的吴国的纠缠,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中原事务。 表面上看来,晋国稳如磐石,不足为忧,实则不然。待看完叔孙婼被扣押的后续,再作结论不迟。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句老生常谈,此时再次出现。不管是为了混脸熟,还是为了应对它的字面意思,总之,它不请自来。 公元前541年,为重温旧盟,晋楚两国在虢地举行会盟。楚国代表是时任令尹公子围,晋国代表则是时任中军元帅兼执政赵武。 鲁国也参加了此次会盟,并派亚卿叔孙豹参会。不料,令尹子围突然发难,捉拿叔孙豹,并要求将其诛杀。原因是,会盟之前,鲁国发兵讨伐莒国,占据郓地。 赵武闻讯大惊,赶紧命人查明事由。 经查,鲁国是攻打莒国不假,可是决策者是鲁国执政,也就是鲁国“三桓”中最有权势的季孙氏所为。时任正卿季孙宿才是战争的如作俑者,叔孙婼掌管外交,根本无缘置喙。 当时乐王鲋和叔向随侍赵武左右,于是三人展开讨论。 乐王鲋声称,其中可能另有隐情,并主动请缨,面见叔孙豹问清情由。他既如此热情,赵武便顺水推舟,让他去打探消息。 乐王鲋在晋国是出了名的贪婪好利,他见到叔孙豹后,胡乱寒暄几句,惺惺作态的表示同情过后,马上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叔孙豹虽处生死交关,却没有同意乐王鲋的请求。钱一分不给,生死由命罢了。 乐王鲋归来回报赵武,脸色不佳,经叔向提醒,赵武心生疑窦。 后来,叔孙豹的亲信听说晋国执政有意营救叔孙豹,辗转找到赵武,将乐王鲋在叔孙豹面前的言语行径全数还原,并将叔孙豹严辞拒绝索贿的理由也告知了赵武。 有一段话尤其感人—— “拒绝乐王鲋并非爱惜财物,而是情理不容。诸侯之会,旨在保卫国家社稷。如果用财货求得免于祸患,求得个人苟且偷生,怒气将会转向国家,鲁国必定因此受到讨伐。将祸转嫁给国家,不就成了国家罪人?代表鲁国参与会盟,却因我之故招致战事,还谈什么维护国家安定?” 赵武听后,大为动容,表示一定不能让叔孙豹这样赤胆忠心的贤人被无辜牵连,葬送性命。于是,他毅然去到楚国的营帐,找到傲慢霸道的楚国令尹,据理力争,决不相让,终于解救了叔孙豹。 万万没想到,叔孙豹的儿子继承父爵父职当上鲁国的外交大臣,竟然也遭遇了索贿,而且同样来自晋国。 叔孙婼被扣押后,士鞅的使者登场了。他向叔孙婼嘘寒问暖,表示出无限同情,接着又含沙射影的对韩起的处事能力表示怀疑,并声称,如果是自家主子出面,定不会让叔孙婼受此等委屈。 表演结束,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使者转达了士鞅的目的——“使请冠焉”。 当年乐王鲋向叔孙豹索贿,史书记载的用语是“请带焉”。两者对照,顾名思义,带即为衣带,冠则为帽子。 由此可见,春秋时期,尽管诸侯强势,王室微弱,在索贿这件事情上,仍是非常含蓄。表面上说的是衣冠,实则是财物布帛。婉转的表达,双方都有回旋的余地,可下的台阶。 如今却不同,有人公开向人索要lb牌子的旅行箱,并以此为要挟,是否备齐指定奢侈品,事关对方能否进入职业生涯的最高平台。而且类似的事情俯拾皆是,司空见惯。 当年,叔孙豹以一条裂开的布帛表明心志,而今,他的儿子独辟蹊径,命人送了两顶帽子给士鞅,意思是——就事论事,你要一顶帽子,我送你两顶,这已是我全部能给予的了。 当然,最后的最后,叔孙婼还是被赦免归鲁了。毕竟,鲁国所犯的错,根本没法与当年鲁国侵袭莒国,占领其土地相比。 时隔二十二年,同样是索贿,名目类似,受者是父子,辈分变小了,索要者的地位却是天壤之别,地位陡升。 乐王鲋之于当时的晋国,职位为大夫,要说有什么特殊之处,他还是时任君主晋平公的宠臣。对了,还有一点,当年栾盈攻曲沃城谋反,他给士匄献计,助士氏父子成功剿灭栾氏,成为他人生的高光时刻。 如今的索贿者,从宠臣近侍升级为权力核心人士——士鞅任上军将,六卿排名第三! 如果说乐王鲋是个宵小鼠辈,不足以将他的行为抹黑晋国政坛的话,士鞅的行为却不同,他代表晋国的最高核心权力机构的腐化变质。 犹记得士鞅的第一次出场,是作为受害者立的人设。 公元前559年,为报“栎之役”失利之仇,时任晋国中军元帅中行偃率领十二国诸侯联军直入秦国腹地棫林。 两军相遇之后,由于秦军在上游投毒,诸侯联军误食之后死伤甚众。见此情形,下军将栾黡建议撤退。中行偃仍在犹豫不决,栾黡已调转马头,不顾而去。接着,栾黡的死党兼搭档——下军佐魏绛也策马掉头,引兵撤离。 下军已失,中行偃无奈,只是命联军全数撤退。联军既走,秦军也不追击,双方并未正面交锋,战役即宣告结束,后世称之为“迁延之役”。 谁曾想,队伍中出个刺头——栾黡的弟弟栾针。此人是个脾气暴烈的猛张飞,千山万水赶来此地,为的是与秦国干上一架,如今说走就走,岂不枉费一路跋山涉水的艰辛? 思及此,他不听主将命令,号召一众勇士,杀向秦军大营。与他一道迎敌的还有他的好兄弟——时任中军佐士匄的儿子士鞅。 突然杀出一支队伍,双方都懵了。秦军士兵已经调头,眼见几名杀气腾腾的猛士直奔而来,慌忙拾起刀戈,严阵以待。撤退的晋军回应更慢,待反应过来时,杀入秦军大营的这支队伍已经迅速淹没在秦军包围的人海之中。 鏖战完毕,少数幸存者中,士鞅有幸在列,栾针却身中数箭倒在了血泊之中。狗尾续了貂,虽不光彩,无奈交卷时刻已到,只得如此收场。 第40章 鸡父之战(4) 归国之后,痛失弟弟的栾黡把怨气撒向士匄,一口咬定是他儿子士鞅煽动他弟弟挑衅秦军。他口口声声说,就算是二人商量好后再出击,为何一生一死?定是士鞅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栾黡可是士匄的女婿,士鞅又是他的小舅子,他这样闹,换作谁不恼? 光是恼也没用,士匄再老谋深算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栾黡的蛮横朝野皆知,他说要士鞅偿命,一定会想尽办法做到。为了保住家族继承人,士匄不得不忍痛挥别爱子,让士鞅连夜逃到秦国,寻求庇护。 在这件事情上,士鞅是无辜的。毕竟,栾针出事时并不是未成年人,他既上得战场就应该知道刀箭无眼,存亡转瞬的道理。栾黡征战沙场,老练资深,更应深谙此理。既明理还要去闹,就是无理取闹。 离乡背井,已经准备老死他乡的士鞅,有付绕肠子和一张利嘴。凭借三寸之兵,他得到秦侯的同情,很快回到晋国,恢复了士氏继承者的地位。 士氏不受影响,却与栾氏从此形同陌路,结怨交恨。同仇敌忾的中行氏,则与士氏结下几代传承的友谊。 士鞅的第二次出场,一反前态,俨然是胜利者的姿势。 公元前550年,历时三年的栾氏叛乱终于迎来高潮——齐国将栾盈混入送亲的队伍,运回晋国。栾盈纠集曲沃的党羽,联络自己的好友魏舒,准备向绛都发难。 得知栾盈到来,乐王鲋向士氏父子献计——士匄将晋平公稳住(挟持),士鞅则去劝阻魏舒,防止栾魏联手,事态变坏。 士鞅出场,恩威并用,年轻识浅、心乱如麻、犹疑不定的魏舒很快败下阵来。最后,栾氏终因势单力薄败走。栾氏一族被灭,最大的受益者必属士氏,士鞅之功,实堪头筹。 士匄去世后,士鞅以下军将入卿,开始卿士生涯。 他的第三次出场,是以傲慢的使者身份出现在鲁国的宴席上。 公元前521年,士鞅出使鲁国。 正卿季孙意如故意陷害亚卿叔孙婼,招待士鞅时,将接待最重要的礼节标志——牺牲等级按同齐国鲍国。鲍国本应适用五牢,却配了七牢,已属僭越。士鞅的级别本应七牢,因为鲍国有七牢在先,顿时觉得自己身份被贬低,大为不满,当场发作。鲁国得罪不起,只得再次僭越,升为十一牢。 士鞅的要求,提属正常,不提则是风度。士鞅提了,而且提得趾高气扬,凛然不可侵犯。这是晋国权力中枢的卿大夫的权利,可用可不用,士鞅利用尽致。 对比前三次,士鞅的表现可说是层层递进,逐步加码。随着身份地位的升迁,他的表现愈发张扬,此次更可说得上是放肆无礼。 回看晋国自文公归政之后的历史,六卿收礼罢战的仅有一次—— 公元前610年春,荀林父率领陈、卫、郑三国将士,杀往宋国。原因是——就在前一年,宋国国君昭公被弑,宋文公被拥立为君。身为中原霸主,晋国率军前来,就是对弑君夺位兴师问罪。 大兵压境,宋国派出资深政治家、军事交、外交家——右师华元,带齐布帛财币,前往荀林父的帅营。 经过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利的辩说,不经陈、卫、郑三国的同意,荀林父单方面决定撤兵。 荀林父的独断,让时任中军元帅赵盾大为光火。碍于同为六卿,荀林父又是世家子弟,不方便公开声讨,赵盾只得事后多次强调霸主威仪,不可因小失大。 纵然荀林父千般不是,也只是收受了贿赂,而不是主动开口索要。也就是说,不是有预谋的,企图进行钱战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休兵。 相比而言,士鞅虽索贿未遂,情节却严重得多。一名外国使臣到访被扣,所犯何事,是非对错还未有定论,出身豪门大族,身为卿士,却急不可耐的去索要财物,这个场景想来就令人耻笑。 同样是父子,我们也来做个对比。 叔孙婼的擅长辞令、忠心为国、大局为重,一脉相承了父亲叔孙豹。在与大国外交时不畏强权,坚持守护国家利益寸步不让,深具武者的魄力胆识。论辩时,既真情流露,又注重措辞文采,语言所到之处,感染力十足,赢得舆论支持。 跟父亲士匄相比,士鞅到目前为止的四次出场,抛却第一次的不得已,第二次还算可圈可点。毕竟当时栾盈谋反之罪已坐实,将他最有实力的内应收服,士鞅做到了。 第三次表现,尺度放宽,不过是逞威炫耀,不可论罪。 第四次的作为,令人回想起他在“栾盈之乱”时的其他表现——与妹妹士祁合谋诬告栾盈谋反。 当我们以过来人的身份看历史,一切如摊开的书本,一目了然。假若穿越时空,化身为士鞅,面对妹妹的告诉,是否应该仔细核实,反复确认?毕竟谋反是灭门大罪,涉事主谋又是自己的亲外甥。 不管士祁说得多逼真,除是身为兄长,士鞅还是一名身处波云诡谲的政治洪流的从政者,难道不应该思之再三,慎之又慎?就算栾盈家有武器,也不能成为确凿的证据证明他谋逆。再有,至少允许被告自辩吧。没有,都没有,只是一心一意的认定,然后告知士匄。 难道士鞅不知道证据不足?见过风浪的士匄难道察觉不到其中的蹊跷?我一介平民,无职无位,都能看出事情太过牵强。至少母亲告儿子本身就不符合常理,更应问清楚。 所以,士匄父子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公报私仇借机消灭栾氏的势力。举谋反的大旗行消灭政敌之实,这着棋隐蔽又高明。 士匄之为,可称为深谋远虑。他不着急给栾盈定罪,而是先把他外调,接着一步步让他失去所有,最后逼得他走投无路,穷凶极恶,恶向胆边生,放手一搏。 士鞅有父亲的阴险,却没有父亲的手腕。尤其是第四次的表现,像个饥饿多年的行乞者,遇到衣衫褴褛的路人也拽住不放,非要对方给个馒头方才罢休。 问题是,他不是境遇潦倒的边缘人,处在饿死关口,不得不如此。他是卿士豪门,却沦落至此,只能说吃相难看,手段龌龊。他的父亲没有把他教育好,至少在品格修养上,他的无耻贪婪,至今六卿之中还无人能与他匹敌。 从他的种种表现不难想象,在与中行氏结盟这些年,凭借死乞白赖死不要脸,士氏应该已经聚敛了大量田地财富。毕竟,叔孙氏父子这种宁死也要维护正理气节的并不多见,更多人会选择花钱消灾。 士氏这样明目张胆要礼的人,今天仍然大行其道,屡见不鲜。 不时有新闻报出,某身穿制服者向某企业老板索要财物,指名数目,到账时间,否则便要将对方的什么行为以何名义冤枉,并将对方投入大牢,坐个十年八年。 有不屈者实名举报,誓要与恶黑势力抗争到底。仍有怯懦者不得不将含辛茹苦积攒的血汗钱双手奉上,以求自保。 长篇大论,无非是想做个展望——如士鞅般骄横霸凌者,尽管暂时可为家族谋得金山银山,然而,从长远来看,他为他的家族积累的更多是狂妄倨傲。他越放肆,越易成为众矢之的,连带拖累整个家族也成为标靶。 当然,千里之堤,就算要溃坝,也需日积月累。白蚁初至,一切仿若无事,甚至是光鲜炫目,流光溢彩,兴盛过从前。 第41章 太傅论政(1) 晋国 韩府 “不过是旧疾复发,无须太过忧心。”韩须一脸无奈,看向床边垂泪的夫人。 “每次都这么说,可是一病就卧床不起,茶饭不思,难以入眠,待到好时,整个人便消瘦下去。如此反复,不知要到何年方能是个头。”说完,夫人又是抹泪抽泣。 “夫人放心——”韩须低头略作思考,说道:“都说小病不断,寿命难断。这些年我受过多少折腾,最后不也挺了过来?现在生龙活虎着呢。”说完,他利落的踢开被子,准备下床。 “万万不可。”夫人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住。“知道你现在能隔山打牛,牛托我请你饶它一命,你且躺回去吧。” “夫人不说我竟忘了,原来我的杀手锏还未及释出呢。”想到这,韩须的眼睛闪过一道光,很快又暗下来。 夫妇俩正笑闹,忽然有人高声道:“爹,您看谁来了?” 两人同时转身,夫人站立行礼,韩须作势要下床迎客。 来人一把压住韩须,连声道:“少将军不必多礼,养好身体要紧。” 韩须无奈,只得又坐回榻上,朝来人欠个身,转而看向儿子,说道:“快给太傅设座。” 韩不信急忙张罗,伺候叔向座下。另一边,夫人已经退过一边,吩咐仆从给叔向沏了一杯热茶。 喝下一小口茶,叔向环顾四周,只剩三人在场。 “少将军的腹疾,来势汹汹,脉象沉滞,面色发青,老夫前段偶尔寻到的一副药材似乎能派上用场。”说完,叔向回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韩不信。 韩不信抱着一个木盒走上前来,盒子打开,一件根须虬结健壮英挺的人参呈现眼前。 “有劳太傅破费,晚辈就此谢过。”韩须对住叔向抱拳称谢。 “少将军言重。”叔向捋了捋胡须,轻轻一笑,“所谓物有其主,此物乃老夫相交多年的挚友有缘得到,在下见其根须浓密,长相可人,故此收藏。好马配好鞍,好药要与受疾病之苦者,为其解急缓痛,方是药得其所。但愿这副药材,能助少将军熬过病痛,早日痊愈。” “多谢太傅厚意!”韩须再次表示感谢。 “少将军的居所,南北通透,清雅洁净,窗外更是花香鸟鸣,风景怡人。居处此地,多留意新景事物,放开心怀,对恢复身心定会大有裨益。”叔向又道。 “太傅所言及是。”韩须连连点头。“晚辈少小是个调皮捣乱的鬼精,万万想不到,人到中年,竟成了郁气壅塞难以释怀之辈,唉——” “人生识字忧患始,儿童稚子到成家立室,烦事纠扰,日深月久,累积一多,蒙上尘垢,身心难以负荷,定然跳出大叫不满。”叔向缓缓说道:“腹疾之患实在心,心境若开阔,此处生发,彼处即灭,不染不着,忧烦便无处藏身。心得解脱,疾即消散。” “太傅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韩须诚挚的说道。 正说话间,只听韩不信低声唤道:“爷爷——” 叔向和韩须都看向门口,原来是韩起来了。 “爹——” “老将军——” “太傅登门,寒舍生辉。在下不巧有事外出,适才归家,不知府上有无怠慢?”韩起一进门便问。 “老将军言重。”叔向冲韩起行完礼,说道:“老夫一现身,夫人和小将军都忙碌起来,是老夫打扰了贵府才是。” “太傅说笑了。”韩须摆摆手,“不过一杯茶一副座位而已,礼节太薄,有负太傅探望的盛意。” “须儿今日可有好转?”韩起转头问起儿子的病情。 “能喝些清粥了。”韩须冲父亲微微一笑,“孩儿不孝,身体不争气,让爹挂心,实在——”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 “少将军切莫伤怀。”叔向赶紧劝慰道:“顽疾固症非人所求,亦非人所愿。但遇之,不得已只得用心克之,终有出头之日。” “太傅所言在理。”韩起走上前,轻拍儿子的手,“人食五谷杂粮,谁一年到头没个头疼脑热的?不必自责,好好养病就是。” 说完,韩起转向叔向,“难得太傅亲临,我们好好叙叙。”说着,他又转向韩不信,吩咐道:“你在这儿好生看护你爹。” 韩须父子连称是,目送两位长辈离去。 离开韩须的寝居,穿过长廊,路过花园池塘,韩起领着叔向走进一处隐秘的小屋。 “老将军可真会选址——”叔向刚坐下,转头看,视线所及正是柳絮飘飘杏花灿灿。 “政务繁杂,难得有个休心养性之处,风景岂可不顾?”韩起笑道。 叔向环顾四壁,屋子不大,只有摇椅一副,小几一台,两只竹凳,壁上一幅清泉流水图,窗前挂着若干琉璃碎玉串成的坠饰。风起时,响起叮叮当当的悦耳清音。 “古人云‘大道至简’,原来‘简’到极致便可修身成道,老夫今日算是领会了。”叔向啧啧称道。 “寒舍简陋,让太傅见笑了。不比其他世家,锦衣绣被,雕梁画栋,满目琳琅。”韩起苦笑说道。 “老夫今日所来只为一事——贵公子染疾。未曾想却窥见老将军有二忧——一忧公子身,二忧贫。”叔向略微沉吟片刻,说道:“老夫以为,老将军的一忧可为忧,二忧却大可不必。不仅如此,老夫还要为此向老将军道贺。” “在下只有正卿之名,却无正卿的气派排场,何足以贺?” “是否该贺,待老将军回答老夫几个问题再说。” “太傅请说。” 叔向问:“栾黡其人若何?” “骄泰奢侈,贪欲无制,霸道骄横,肆意妄为,借贷牟利,囤积敛财。” “栾盈为人如何?” “乐善好施,结交贤良,举荐人才,扶弱济贫,谦逊宽和,仁义君子。”说到此处,韩起满是赞许。 “按说栾盈所为,积福修德,不该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无奈栾书、栾黡罪孽太重,积怨太深,仅凭栾盈一己之力,终难扶将倾之大厦,挽既倒之狂澜。”说完,叔向长叹一声。 “栾盈是谦谦君子,被逼谋反,实在可悲可怜。”韩起感慨道。 “若说可怜,郤氏也不例外。”叔向幽幽说道。 “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一朝而灭。” “若非郤氏恃富生骄,横行奢侈,几个宠臣嬖人能奈他何?”叔向冷笑一声,说道:“三卿五大夫,这是多么大的荣宠?不退思何德能负此誉,却日日生事,与他人口角斗殴。不修德行,只顾逞凶斗狠,只会聚集冤家罪孽,早早倒台。” “追根溯源,的确如此。”韩起十分赞成。 “正因为有前车之鉴,在下才斗胆恭贺老将军。”叔向看看韩起,又将眼光调转向天空掠过的一只孤雁。“俭以养德,勤以修身,两者皆是值得庆贺之大喜。不忧德之不立,仅患货之不足,凭吊何暇,何贺之有?” “太傅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老朽恍然大悟。”韩起站起身,朝叔向行个大礼。 “不敢当,不敢当。”叔向赶紧起身,也朝韩起行个大礼。 行完大礼,两人相视一笑,双双落座。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叔向话锋一转,嘴角有丝冷笑,自嘲道:“老夫说得头头是道,无奈最亲近的人却执迷不悟。” 韩起很快听出了叔向的话中有话,宽慰道:“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太傅切莫再想,伤心累身。” 叔向摇摇头,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第42章 太傅论政(2) 原来,叔向的话里有话,涉及到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两名在晋国得到重用的“楚材”争田发生纠纷。 一位是向晋景公提出“联吴制楚”的屈巫的儿子邢侯,一位是因父兄诬陷,无人调解澄清误会,不得不逃亡避难的雍子。雍子到晋后,晋国封鄐地作为他的食邑。邢侯也因功被封,其邑与鄐地交界,故此爆发边界之争。 士氏世代熟识律法,士会的侄子士渥浊曾任晋悼公的太傅,晋悼公曾命他重治士会制定的晋国法律,后世理官之职一直由士氏这支分支掌管。 照理大夫有纷争应由理官出面调解,时任理官士景伯不巧出使楚国,中军元帅韩起便命羊舌鲋代理理官,接下这单官司,判明是非,定出黑白。 羊舌鲋何人也?羊舌职生下四子,分别是伯华(羊舌赤)、叔向(羊舌肸)、叔鱼(羊舌鲋)、叔虎(羊舌虎)。羊舌鲋正是“羊舌四族”的老三。 晋悼公继位后,大力扶持公室,韩氏、羊舌氏、祁氏位列帮扶对象,得到大力提拔。羊舌职被任命为中军尉佐,辅佐中军尉祁奚。羊舌职去世后,祁奚又推荐其子伯华代其父职。 栾盈被逐,老四叔虎因与其来往过密,列为叛党被诛杀。伯华、叔向受牵连被捕入狱,老三叔鱼听闻风声不对,逃往鲁国,避过一劫。 因祁奚出面向晋平公求情,伯华和叔向最终被释放。叔鱼在鲁国正卿季孙宿的帮助下回国,继续活跃在晋国政坛。 因为同时得到提升,韩氏、羊舌氏、祁氏关系密切,相互扶持。叔向虽未列卿,人品、才华、见识皆是独树一帜卓尔不凡,受人敬重。他任职晋平公的太傅,从事外交,与赵武配合默契,与各诸侯国的贤人名臣均有私交往来,交友甚广。 韩起任执政后,对羊舌氏格外关照。比如“平丘会盟”时,三十万大军集结,必须有个领头人,恰逢司马一职空缺,韩起便下令由羊舌鲋代理司马,总领大军开赴邹国。 跟二哥的仁厚多智不同,羊舌鲋性格滑溜,诡计多端,善长投机取巧,还有一个最大的爱好:贪财。 大军经过卫国时,他命令军队驻扎,公然向卫国国君索贿,并放纵手下四处乱砍破坏。卫国人无奈,只得捧着羹汤,奉上一箱锦缎送给叔向,请他帮忙制止捣乱者。 叔向一听,知道是弟弟使坏,他喝下羹汤,拒绝了锦缎,当着来使的面承诺一定会出面制止。来使刚退下,眼线早已通报羊舌鲋,听说哥哥非常恼怒,羊舌鲋不敢造次,赶紧勒令手下人收手。 羊舌鲋知难而退是形势所迫,不代表他改弦易辙,洗心革面。 邢侯与雍子争田,在他接手前已经过长时间调解,苦于未能达成共识。所有的证据都表明,罪在雍子,是他越界占有邢侯的地引发的争执。交接此事时,一切都是清晰明确的,只等做最后的判决而已。 听说换成羊舌鲋主审,雍子马上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翻盘的机会。他私下面见羊舌鲋,绝口不提争田之事,只一心一意要将自家年轻貌美的小女儿嫁给羊舌鲋。 贪,从贝,多指对财物的不知足,求多,通过不正当的手段获取。既是不知满足,除了钱财,人的需求还有许多,比如美色玩好。贪字还可组成其它词,比如贪花、贪虐、贪谗,一个人只要沾上贪,通常都会爱上贪家族的所有成员。 如花似玉的美人,所有雄性生物闻之都会垂涎三尺。财物虽引人,娇艳的花同样勾人心魄。收受财物往往太过显眼,容易授人以柄,美人却不同。何况还是光明正大的嫁娶,旁人更是无从置喙。 羊舌鲋娶了雍子的女儿,便成了雍子的女婿,女婿还能判老丈人败诉不成?尝到甜头的羊舌鲋自然是投桃报李,马上宣判:邢侯败诉,退还田地给雍子。 邢侯一听大怒,想想自己的父亲有大功于晋国,自己素来又循规蹈矩,秋毫无犯。明明是自己有理,却因换了个判官就是非黑白颠倒,岂有此理?冲动是魔鬼,邢侯被鬼附身,拔刀相向,当堂杀死羊舌鲋和雍子,扬长而去。 本是田产纠纷,结果却闹出两条人命,一时朝野议论纷纷。韩起找到叔向,问他此事如何判别。 叔向不慌不忙说道:“三人同罪,生者处死示众,死者暴尸。” “何以如此定罪?”韩起问道。 “雍子明知自己的罪过,却用女儿作为贿赂取得胜诉;鲋出卖法律,不以是非曲直评定对错,利用职权偏向邪曲,助纣为虐;邢侯虽有冤屈却擅自杀人,所以三人同罪。”叔向不疾不徐的解释道。 雍子明知有错却要掠夺他人财物据为己有,此为昏;羊舌鲋贪以败官,此为墨;恣意夺人性命,此为贼。依据《夏书》所载,“昏、墨、贼,杀”,有法可据。 最终,邢侯被杀并陈尸示众,雍子和叔鱼则被暴尸。 叔向秉公执法,毫不徇私,为世人称道。羊舌鲋虽然罪有应得,毕竟是同胞兄弟,想来叔向一定是心痛难当。只是在其位,不得不谋其职。何况羊舌鲋连续两次辜负了韩起的重托,叔向也深知不能再纵容其恶行,所以才有此一判。 “太傅的判决,朝野信服,也算是全了羊舌家族的名声。”智跞宽慰道:“不必自责。” 叔向无奈叹息,“自小三兄弟一同长大,之后入仕共事。母亲最宠爱三弟,三弟事事顺遂,最后竟死于贪墨。杀死他的不是邢侯的刀,而是他的贪念。” 叔向所说不假。出身名门,兄长名声在外,执政首席又是世交故旧,这么好的资源,不图谋为国效力,实现理想抱负,反而天天钻到钱眼里,真是鼠目寸光。 据史料记载,羊舌鲋是历史上最早记录在案的因贪污被定死罪的官员。 把视野拓宽,他不过是众多贪图金钱美人的卿大夫之一,他所贪求的不过是地球人都渴求的,凡夫俗子都向往的。只是不小心,正好有位铁面无私的兄长,死了还不算,还要让他死个明明白白,罪名清楚,量刑有据。死了还得昭告天下,引为反面教材。 在春秋后期礼法松驰的天空,叔向所为,实属难得。也正因为他的与众不同,后世才会铭记这件事。不只是羊舌鲋的贪,还有叔向的正,一正一邪,一兄一弟。 每当回顾历史,这样矛盾对立的兄弟总是让人印象深刻。 闻鸡起舞,志在收复国土,一心报效国家的祖逊,他的弟弟祖约却举兵叛乱,投靠蛮夷,身死族灭。志向高洁的柳下惠,弟弟却是臭名昭着恶贯满盈的盗跖。 后世相互比较,引为逸趣,作为当事者,恐怕不能如此轻巧。正如此时年迈的叔向,看到公室衰微,回想手足被杀,心头定然泛起悲凉。 再次追忆此事,相信一定有许多画面浮上他的心头——有兄弟相处的无忧童年光景,也有同朝入仕的意气风发,更有兄弟齐心的誓言盟语,最后却是不得不挥泪斩兄弟的无奈痛楚。 饶是叔向如何豁达宽怀,心境如何旷达,道行如何深远,终究是凡人俗子,有手足之情,有喜乐忧惧。 相信已经化成灰尘的羊舌鲋,在黄泉之下,卷入畜生道中修行时,也会思念哥哥。不知他是否后悔,倘若当日放下一念之贪,该有多好? 第43章 太傅论政(3) 卧床歇息的韩须,早早将儿子打发,他闭上双眼,却辗转难眠。 他得父亲遗传,打小就是个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表弟赵成更是被他驯得俯首帖耳。 不知从何时开始,或者是从赵成离世后?他记得不太清楚,他便时常被噩梦惊扰,寝食均大受影响,腹疾便是那段时间眠食无定埋下的。他未到天命,却已须发尽白。 如果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自己,他找不到任何理由解释他的白发。操劳国事?亲爹是晋国执政,有事自是他顶着。他出仕后不久,晋楚就弭兵,外无战事,他想立功也无机可趁。 他所处的时代,是韩氏家族自韩厥以来最好的时代。祖父和父亲为韩氏积累的名声荣耀,足够他此生来世挥霍。他不是贪图享乐,沉迷酒色的纨绔公子。父亲管教甚严,尤其是弱冠过后。 若说他有何心结郁集,寻来思去,恐怕只有赵成的早逝可能成为症结。 那时候他叫豆豆,赵成叫毛毛,“毛豆组合”共进退同患难,在与一众小伙伴pk的“杀伐攻城”游戏中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他最喜毛毛的憨厚温顺。遇事由他筹划设计,毛毛总是乖乖听话,眼睛都不眨一下,用心听他布局,而后全力以赴的执行。在毛毛面前,他体会到了做大哥哥的威风,又能耍一把王者的发号施令,可谓过足了瘾,逞足了意。 姑父去世后,毛毛挑起大任,以中军佐入卿,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 一夜之间,毛毛忽然长大了,变得比从前深沉稳重,也更忙碌焦心。而他,早已不是调皮玩闹的少年,虽说职位不比毛毛,任大夫的他也是公务繁忙,琐事缠身。 已为人父的两兄弟,偶尔谈论子女,更多提及的是朝中军务,民生政策,卿族子弟中的佼佼者等话题。少年到成人的过渡自然平和,仿佛本该如此,如河水东流,秋天落叶般顺理成章。 他们有源于血亲关系的天生的亲密,更有活泼顽皮和敦厚内敛的相得益彰彼此吸引。 三岁那年,他去看刚出生的毛毛,柔弱无助,皱皮皱脸,像只苦恼的猢狲。初次会面,一向跳脱的他竟一声不吭,眼睛瞪如铜铃,嘴巴半天没阖上。娘问他是怎么了,他说被吓坏了,还问娘,自己刚出生时是不是也这般丑头怪脑的?娘笑了,摸摸她的头,温柔又无奈。 他和毛毛一道长大戏耍,整蛊捉弄,上梁揭瓦,捉蟋蟀捕雀鸟,放纸鸢斗蛐蛐。一起捉弄彼此的妹妹,交流看法心得,相互鼓励,奇计百出。 入仕途之后,他们一道学习摸索,交换经验,划分朝中阵营,对大臣小吏逐一点评分类。每遇贤明智者,二人都会肃然起敬,欲要向其看齐;每提奸滑邪恶者,二人又都同仇敌忾,欲除之而后快。 他以为日子会这样日复一日,直到他们渐渐年老,退出官员序列,交棒给儿子。垂暮之年,两人又聚到一起,陪孙子习字诵诗,摇一把蒲扇,为他们驱蚊赶蝇。 某个闲情逸趣升起的日子,一道追忆儿时某个玩伴的某件糗事,引出彼此的共鸣,哈哈大笑。在笑声中,感时伤世会被冲淡,对往昔的不舍会被治愈。 正值壮年的他们,没想过死神会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人生出歹念,更不会想到竟然让它轻易得逞。 然而事实却是——赵成在非常用心刻苦,勤勉专注,白日奔波巡查,归家后又挑灯夜读,长期夙兴夜寐的结果是——他的身体很快报警。 就在赵成任中军佐的第五年,落下病根——时不时头疾发作,晕眩难忍,必须休养一两个时辰才能恢复。 为了治好这个头疾,赵家不知花了多少钱,跑断多少双腿,韩须也为此遍访名医,查找偏方。甚至一度,他放弃了挚爱的秋猎,转为上山寻草药,采灵花异株,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感动上苍采到奇葩灵药把毛毛的头疾根除。 用药无数,方子成百上千,赵成的头疾仍是时好时坏。最后只得认命,虽然不情不愿,仍然不得不接受它的存在,只要不危及性命,命令勉强自己适应吧。 谁知病魔得寸进尺,在赵成即将步入不惑之年时,变本加厉,对他严加拷打。这个柔顺坚韧的生命,多次奋起反抗,终究寡不敌众,被迫束手就擒,永久的躺下了。 赵成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韩须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虽说他也曾对赵鞅几番劝戒安抚,生怕这孩子因为失去父亲意志消沉,耽误前途家计。 表面上,他一切如昨,可是午夜梦回,儿时捉柳花爬树的情景总会再次浮现。他的梦里,总有赵成的身影,他稚气的面庞,一点点从青涩到成熟,直到最后的干枯瘦削。 待他被惊醒,难分是梦还是真时,心绪茫茫,眼泪直堕,禁不住悲从中来。从来没有想过会失去,最后竟然轻易就遗失,而且是猝不及防的年纪,他怎能不痛? 赵成的离去,带走了他的魂——从三岁到四十二岁的点点滴滴,都与他密不可分。欢笑有他分享,哭泣有他分担,共同委屈时有彼此的肩膀可供依偎。 赵成于韩须,如同半个臂膀,离了他,疼痛难忍。就算逐步适应用另一半支撑日常所用,每当回首,心里总是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此时的韩须,思潮翻腾,心事满腹,被褥被反复折腾,凌乱不堪,他索性坐起来。还没来得及从发懵的状态缓过来,只听“吱”的一声,门被推开。抬头一看,原来是父亲。 他急忙放下抑郁之心,换成欢愉之色,扬声道:“爹,您怎么来了?” “听信儿说你在小憩,我便过来瞧瞧。”韩起坐在床沿,仔细端详儿子。 “太傅走了?” 韩起点点头,自嘲道:“两位老朽聚到一块,无非是叹今朝哀时光,追悔遗憾,对今日失望之类。不过太傅仍是高我一筹,比我淡定从容,高瞻远瞩。” “太傅之能,朝野皆服。爹爹之才,也是出类拔萃,何必厚此薄彼?”韩须笑着说道。 “爹是忝居中军元帅之职,说来惭愧,毫无建树。”韩起摇摇头。 “方今中原无战事,我国内稳外定,若要建功,除非又起兵锋。平平和和,恬淡度日,岂非惬意?”韩须打趣道:“不是爹不想,而是没有机会建功立业罢了。” “自家人说自家话,也别吹嘘奉承,爹知道自己的能耐。”说着,韩起把手搭在韩须的胳膊,语重心长道:“咱们父子俩许久不曾深谈,难得你小病好转,爹又有感而发——” “爹慢慢道来,孩儿洗耳恭听。”从父亲的神情语态,韩须知道,他是有话要说,不吐不快。 “大约在八年前,爹奉君主之命去往郑国进行聘问——”韩起缓缓道来。 郑国地处中原,是晋国霸权的核心国,地位超乎寻常,中军元帅亲往方显晋国的重视。 得知韩起来访,郑国国君定公亲自主持宴席,郑国政要济济一堂,一起热情款待这位贵客。 宴席上,韩起忽然提出想要得到一片玉。 原来,韩起身上有块家传古玉,本应有三片,每片相互勾连,嵌合成一块。传到韩起时,不知因何竟丢失了一片。韩起命人四处打探,无意中得知郑国有位商人收藏有此玉,想通过郑定公的关系,从商人手上获取。 郑定公欲要答应,子产却顾左右而言他,故意把话题转移到别处。 第44章 太傅论政(4) 宴席结束后,游吉和公孙挥找到子产,责备他不成全韩起的请求,恐怕会因此得罪,为郑国招来无妄之灾。在他们看来,小小一块玉,对郑国不会造成负担。既然对方已经指明在何人之手,买回来当礼物送就行了,何必生事? 面对两位同僚的责问,子产坚持己见。 子产认为,如果这次给,下次不给,一样会得罪,若是对方一次遂了愿,下次继续不断提要求,小国如何负担?再者,韩起此次聘问,目的是联络诸侯,绝不可能是为玉而来,不过是一时想起,顺口一提罢了。如果对方真的是为此而来,那么晋国也不值得信任,不可再依赖。 韩起看出郑国的态度是不愿意配合,他也不好意思强人所难。于是联系上郑国商人,表明自己的身份,想要强行把玉带走。卖玉人慑于韩起的身份,不得不交出玉,但是他又称,商人出售珍贵物品出境,必须要报告给官员,请韩起务必和郑国执政提起此事。 韩起半信半疑,找到子产求证。子产马上意识到,韩起是想从郑国商人手中强夺,白拿这块玉。 子产当场表示不悦,他告诫韩起,两国曾有过盟誓,不能强买、乞求、掠夺,正是因为有过这些承诺,两国才能相互支持至今。如果大国不遵守诺言,小国自然也不会服从大国的调遣。这就是为何迟迟不敢答应送玉给执政大人的原因。 子产说得如此直白,韩起当场羞愧难当。这才幡然悔悟,自己的随性触犯了小国的利益,伤害了两国关系。于是,他赶紧命人将玉退还给郑国商人。 “爹身为堂堂中军元帅,知错能改,实属难得。”听完父亲的陈述,韩须诚恳说道。 “爹一直为此羞愧不已,从不敢对人提起。”说到此,韩起的面部微微发热,“多得郑国执政子产点醒,否则,爹怕是要犯下此生难以原谅的错误,追悔一生啊。” “爹言重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韩须看向父亲,语气诚挚,“郑国执政子产,先君称为博物君子,岂止?仁人智者,郑国国事民生所赖。诸侯不敢等闲视之,全因子产洞察时机,论辩得宜,权衡从容。” “子产实乃旷世大才。除却八斗之才,难得他宽以待人,谦和仁厚。”韩起感慨道:“此事一了,他不计前嫌,在我启程归国时,为我举办了盛大的饯行宴。” 这一次,韩起效仿当年赵武聘郑,请六卿赋诗言志。 子产赋:“彼其之子,舍命不渝。彼其之子,邦之司直。彼其之子,邦之羔裘。” 子产所引乃《诗经》中的《羔裘》篇章,意在赞扬韩起。舍命不渝,意思是他舍弃生命也不改变节操;邦之司直,意思是他能主持正义;邦之羔裘,意味着他是国之贤才俊杰。 游吉赋:“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游吉所引乃《诗经》中的《褰裳》,这本是一名女子戏谑情郎的诗句,意思是,你若爱我,就付诸行动,如若不然,难道没有别的少年郎爱慕我? 游吉引用这两句,意在向韩起表明,如果晋国不能护持郑国,郑国可能就会不得已投向他国怀抱,奔走劳累。 当然,韩起也对此表了态:“起在此,何敢劳烦贵国服事他国?” 除了子产、游吉二人,当国子齹赋《野有蔓草》、子游赋《风雨》、子旗赋《有女同车》、子柳赋《萚兮》。所赋之诗皆出自《诗经》“国风”之“郑风”,诗言志,郑国六卿皆言郑志,正是为了表达郑国上下对晋国执政的友好。 为了表达对郑国六卿的感激,韩起向他们赠送马匹,并赋诗《我将》“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意思是——我日夜敬畏上天之威,保佑我大功告成。大功即身为盟主的晋国保护小国,履行大国的使命。 除此之外,韩起还额外赠送玉和马给到子产。韩起说道:“您要起舍弃玉,又赐给我金玉良言免我一死,敢不献此薄礼以谢?” 韩起对郑国的聘问,至此,算是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爹一生平庸,全赖祖辈积德,将我推至高位。其实——”韩起轻叹道:“才不配位,有愧国君所托。今日之所以和盘托出,因为你是我的儿子,爹希望你在未来执政时,能以此为戒。” 韩须迎视父亲,坚定的点点头。 父子俩闲谈结束,围绕一块玉引发的风波,却发人深省。 是年,韩起已年界古稀,他所犯的错不能再以年轻识浅为理由轻易原谅。既然还能出使,应对得体,表明他还不是老糊涂,还能胜任本职。所以,唯一的解释便是——身为晋国首席执政,韩起缺乏政治远见。 爱美求宝之心,人皆有之。借出使之机,公然向对方索取,显然太过无礼嚣张。 正如游吉和公孙挥所言,小小一块玉,不是大事,不费大财,送给韩起便是。此话不假。对郑国而言,招惹不起晋国这样的大国,息事宁人符合他们夹缝求生的自保原则。 可是韩起是代表晋国出使的郑国,他怎么能在如此庄重严正的场合,为了一块玉纠缠不休?要说他贪婪,应该勒索更多才对,而不应该仅仅局限于玉。他应该要求更多的马匹布帛,珍贵玩好才能匹配他大国执政的身份。 可是他没有。最后他特意致谢子产,说明他知道自己犯下严重的错误,感谢子产将他拉了回来。 由此可见,他的行事是莽撞的,缺乏周密思考的。你也可以理解为,他神经大条,向来如此。或者是性格使然,又或者是他对晋国霸主威信对应的执政角色缺乏认同,所以他是以韩起的身份聘问,而非以晋国国君代表的身份来访。 从韩起的这次表现来看,虽然执掌军政,他在晋国的威望不会太高。 韩起所为,让我想起数年前资本市场发生的一件大事。 某个交易日,大盘指数一分钟内脉冲式上涨5%,瞬间59只权重股涨停,市场声讨谩骂之声不绝,强烈呼吁监管层严惩操纵市场者。 市场传闻,是某券商系统缺陷,导致订单重复生成,触发巨量涨幅。 该公司的某位高级管理人员,很快就在个人社交媒体上否认公司与此事有关,还装作一脸无辜。打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袭——当天下午,监管层召开会议,认定事件原因就是某券商巨额买入。 接着是一系列的问责和惩罚,这位随便发言的管理人员,被处以罚款之外,工作还丢了。 虽然本人混得差,没在什么上市公司工作过,更别说担任高管。可是最基本的职责我略有了解—— 身为上市公司高级管理人员,不管在公开场合还是自媒体,只要跟公司有关的话题,必须由董事会授权才能谈。你可以谈你的生活、预测天气、晒旅游照,可是只要涉及公司,不能随便说,不管什么场合。 这是身为打工人的基本常识,我不相信这个人不懂。毕竟,要坐到这个位置,如果是凭本事上来的,起码也要在职场上混个十来年才行。 如此轻率的乱发声,只有一种可能:对规章制度根本不屑一顾,我行我素惯了,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联想到此,我只能说,比起赵武,韩起不是位称职的执政大人。他对自身的身份和职责很模糊,对晋国身为霸主应该如何与诸侯盟国相处,也知之不多。 韩起不是贪婪的人,志不在聚敛财富。可是从他的表现来看,维护晋国的霸业,不是他的关注重点。或者他的执政风格是随遇而安,无为而治,又或者是公室无力,卿族强大,他也无能为力,干脆放任自流。 晋国的霸业衰微从晋平公执政开始,尤其是赵武去世后,加速衰落。这个时期,军政大权集于韩起之手,至今二十年,公室益微,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第45章 得失之兆(1) 楚国。 “鸡父之战”结束后,楚平王任命囊瓦为令尹。囊瓦是楚庄王的儿子子囊的孙子,子囊曾在楚共王、楚康王在任时期担任令尹。 子囊临终前,曾预感未来楚国的主要威胁在吴国,于是留下遗言,提醒后世加固郢都的城墙。囊瓦任令尹后,想要光大先祖的遗风,又逢吴国大败楚国,于是趁机请求加筑城墙。 沈尹戌公开表示反对。无奈败局在前,平王对吴国十分忌惮,同意了令尹的请求。 为此,沈尹戌颇有些怏怏不乐。 “爹——”沈诸梁端来一碟鲜果,放在沈尹戌背对的石桌上。 沈尹戌转头看着儿子,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不错。”沈尹戌拿起一枚粉扑扑的桃子,细细咀嚼,赞不绝口。 “秋意深深,桃子艳艳。”沈诸梁笑着说道:“曾记儿时,一到此季,便约三五伙伴去往田间,围兜一拢,所见火红尽入囊中。一顿猛吃,撑坏肚皮,疼得满地打滚。” “就属你顽皮。”沈尹戌笑了。“堂兄弟们每每犯错,都是你起的头,自小就没少挨打。” “是啊,爹一说起来似乎旧伤还隐隐作痛呢。”回想从前,沈诸梁颇有些自豪,“我年纪最小,偏偏哥哥们都听我的,愿意随我闯祸。” “这叫助纣为虐。”沈尹戌似乎很感慨,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而今的情势已在恶化,大王虽知却不上心,如同此刻的你回顾过往,虽知有错,仍等闲视之。” “父亲所言极是。”沈诸梁辨貌鉴色,知道父亲心情不大好,赶紧收起笑脸。 “谁生厉阶,至今为梗?”沈尹戌心中有苦,眼中有忧,“大王主政十年,言行相背,失信于民,致使我国与吴国较量陷入被动,过之大矣。” “爹是不是还在为修筑城墙一事耿耿于怀?”沈诸梁小心翼翼的问道。 “这一年多来发生的每一件事都难以释怀。”沈尹戌斩钉截铁道。 “每一件?”沈诸梁大惊,“爹最介怀的难道不是想要入侵吴地,谁曾想,竟被偷袭,陪了夫人折了兵?” 沈诸梁说的是本月才发生的事。 为报“鸡父之战”失利之仇,楚平王命众军积极操练,尤其是水军,更要加强训练。又命工尹招募了大量工匠,赶制船箭,以期迅速提高楚军的水上作战能力。 楚平王复仇心切,亲率大军,往吴地而去。 楚王亲征,非同小可,身为楚国盟国的越国自然要有所表示。越王命大夫胥犴在豫章的江边慰劳楚平王,越国的公子仓还命人精心打造了一只船赠送楚王。除此之外,公子仓本人还率领一支越兵跟随楚平王,助其伐吴。 楚平王一行,浩浩荡荡,排场盛大,早引起了吴国的注意。他们猜测,楚王亲征,带的定是精兵强将,如此一来,楚国边境的守军能力必定削弱。 于是,吴国突破楚国边境一路尾随楚军。楚王一行刚接近圉阳,吴国人就灭掉了距离它不远的巢和钟离两城。楚王无奈,只得掉头回国,无功而返。 “大王一出动,两城即失,守城大夫阵亡,损兵折将,兵临郢都城还远吗?”沈尹戌语气悲愤,抑郁难平。 “此次出手,的确太过冒进。”沈诸梁分析道:“出战前,父亲就曾谏言,务必加强边境戒备,严防吴军偷袭。大王却一意孤行,全然不理会,最后果真被父亲言中。” “大王刚愎自用,傲慢短视,已非一日。”沈尹戌一脸鄙夷,“论辈份资历,我是大王的侄子,可能也是他最不待见最令他难堪的侄子吧。” “父亲何必自伤?”沈诸梁说道:“都是公室后裔,父亲所为,无非是为了楚国长治久安,而非为一己之私。大王就算不予采纳,也不会因此怨恨。” “我国实力已非从前,吴国却蒸蒸日上。今时不同以往,面对现实,认清形势比什么都重要。偏偏——”沈尹戌长叹一声,“某人仍以南方大国自居,以为幅员辽阔,占据地利,无人可撼动。” “修筑城墙不正表明大王已承认我国不如吴国,所以要加强守备?”沈诸梁一脸问号。 “我的儿啊——”沈尹戌有种无语问苍天的无奈,他压下不耐烦,勉强说道:“要不是你年轻识浅,爹才懒得费心跟你解释这些浅显易懂的道理。” “请爹不吝赐教,孩儿洗耳恭听。”沈诸梁面红耳赤。 “爹问你,如果吴国要讨伐我国,直奔郢都,几堵高墙能抵挡得了吗?” “这——”沈诸梁支吾半天,嗫嚅道:“如果......我军提前收到......情报,在边境布防大军,应该......不会让吴军轻易得逞。” “听你的意思,仅凭几堵墙壁,几座方城是奈何不了吴军的,对吗?” “嗯。” “既然如此,防备吴军之要,就不在高墙,而在施政。”沈尹戌掷地有声。 “此话怎讲?”提出疑问,沈诸梁适时收声,他知道,接下来父亲定有一番精彩的论说,于是侧过头仔细聆听。 “天子之位,守在四夷;天子位卑,守在诸侯;诸侯之位,守在邻国;诸侯位卑,守在四方边境。只有警惕四方边境,结交四方邻国,百姓安居乐业,农事有所收获,既无内忧,又无外患,才是护国之根本。何须重筑城墙?” “在郢都增修城墙,守卫的范围只在四境。只守四境,便是自动降低地位,缩小防守范围,只求自保。只求自保,能不亡吗?” “从前,梁伯好大兴土木,屡次筑城却无人居住,浪费民力,消耗积财。百姓疲倦不堪,心生怨念,笑称是因为有敌人要来。流言日夜传播,很快,从官到民,都以为大兵将至,惶惶不安。” “为了报复所受的压榨,有人自发在国君的宫室外挖沟,并且谎称:“秦国将要袭击我国。”不明真相的百姓信以为真,纷纷溃散,梁国遂成空城,秦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据为己有。” 沈诸梁曾听父亲说过这个掌故,此时又听到,十分感慨。“梁国真可说得上是‘自取灭亡’,后世当以此为戒。” “可是大王仍然执迷不悟,还在劳力费心的做毫无功效的事情。”沈尹戌稍作停顿,继续道:“划定疆界,修治土地,巩固边垒,亲近百姓,加强了望,不欺邻国,明确官吏的职责,保持交往的礼仪,没有过失。不贪婪,不懦弱,不强霸。不定期修整防御,以备不虞,何惧之有?” “事关一系列勤政爱民的举措,想来于大王而言,太过艰难。惟有加固城防,简便易行,立竿见影,方能彰显权威。”沈诸梁听完父亲所说,频频点头。可是现实却与父亲期待的相反,只能替楚王找个理由。 “非不能,而是不想。”沈尹戌轻轻一笑,神情不屑。“大王不是力不能逮,而是诱惑太多,贪恋享受,沉湎声色,懒得奋发。” “父亲一向勤勉,屡有建言,奈何大王却充耳不闻,应该是想得过且过吧。” “得过且过能行得通,为何周王室分封的诸侯国成千上万,如今只剩下十几个?”沈尹戌神情悲愤。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从若敖、蚡冒到文王、武王,楚地不过百里见方,正因为警惕四境,务德勤政,才有今日的方圆千里。而今疆域广阔却固守城墙,画地为牢,怎能无难?” 第46章 得失之兆(2) “孩儿读书时常念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沈诸梁说道:“父亲总是反复教诲,再三叮咛,要烂熟于心,终身不忘。想来大王也该念过,可能早已忘却。” “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明月愁。”沈尹戌皱眉道。 “国运跌宕,冥冥之中似有安排。从前,先王派大王镇守蔡国,不想竟埋下祸根,致使太子被杀,自己也落得自裁求全的下场。”沈诸梁语气惋惜。 “灵王之死是众叛亲离所致,蔡公不过是黄雀在后,攫取了两位兄长的胜利果实。有必然,也有侥幸。要说最值得一提的,是申无宇劝阻先王的一番话,真是洞察人情,有先见之明。” 楚国灭蔡后,要派人去主持蔡地政事,楚灵王指派了公子弃疾(即楚平王),并询问大夫申无宇,他的安排是否合理。 申无宇是这样说的—— “择子莫如父,择臣莫如君。当年郑庄公在栎地筑城安置子元(郑庄公的二儿子,母亲为宋国公室之女,外家势力强大。),让昭公(郑庄公的嫡长子,法定继承人)不能立为国君;齐桓公在谷地筑城安置管仲,管仲为齐国筹划谋略,致胜千里,至今齐国仍受益。” “臣听说五大(太子、母弟、贵宠公子、公孙、累世正卿等,公子弃疾属于‘贵宠公子’。)不在边,五细(贱者、少者、疏远者、新来者、职小者。)不在庭。亲近的人不在方城之外,寄居者不置内廷。” “公子弃疾任蔡公,则是贵宠在边,郑丹(时任右尹)乃羁旅之臣,却服侍君王左右,君王恐怕要稍加戒备!” “申无宇看事可谓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沈尹戌赞不绝口。 “可惜先王没有采纳他的谏言,否则,恐怕一切都会改写。”沈诸梁感慨一声。 “最有意思的是,当日灵王与申无宇的谈论中,也提到了城墙,申无宇的见解与老夫不谋而合。幸哉!”说到此,沈尹戌颇有些自得。 “不知申大夫如何说的?” “灵王问,‘国都有高大的城墙,还不足以戒备吗?’”沈尹戌笑着摇摇头,“跟当今大王的论见一样,以为城高池厚便势不可挡,所向无敌。” 申无宇的原话如是—— “郑有京地、栎地,曼伯却被杀害;宋国有萧地、亳地,子游却命丧于此;齐国的渠丘,公孙无知被诛杀;卫国的蒲地、戚地,有人据邑驱逐献公。如此看来,国都之大,实有害无益。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望君王周知。” “城墙之说是请楚王千万不可因为城池坚固忘记为人君的本心,至于后两句‘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显然是针对公子弃疾任蔡公一事。”沈诸梁认真聆听,仔细分析道:“想来申大夫定是十分不赞同先王的决定,只是为人臣子,不可太过直冲,只得委婉相告。” “不听贤臣言,吃亏在眼前。”沈尹戌站起来,“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可叹后来者总对过往教训视而不见,以为他人无法逾越,自己却是天选之人,独独可安然避开危机,全身而退。可笑天下自大无知者,多不胜举。” “先不说前朝之事,一年前跟吴国的那场战役,为何战败,恐怕还未及厘清前因后果呢。”沈诸梁语气嘲讽。 “如果能尽早借鉴,我军未必会惨败,司马薳越也不必自杀谢罪。”说到那场战役,沈尹戌神情悲戚,“众军士也不必长眠沙场,不得归家返国。” “令尹阳匄之死纯属意外,军队士气受窒也是情理之中。接任军队后,继任者若能对症下药,协调众军,鼓舞安抚,也不致于被吴军打成这般狼狈。”沈诸梁面容愁苦。 “不择手段的吴国,战无不胜的公子光,遇上一个已经闻风丧胆,何况集齐两大至胜法宝?”沈尹戌无奈说道:“我国是元帅病倒在营帐内,作战者都是一群毫无章法的乌合之众。就连战事已然结束,逃亡他国的太子建的母亲还能临阵派上用场,助吴国威风。唉——” “真可谓是——”沈诸梁咬文嚼字,终于迸出几句,“屋漏偏逢连夜雨 ,船迟又遇打头风。” “看似天意,其实处处是人为所致。想当年,我军能与中原霸主一决高下,而今与吴竞雄竟沦落到一年一战,屡战屡败的境地,想来真是令人愤慨!”说完,沈尹戌的拳头朝石桌上狠狠一击。 只见碟盘纷纷起舞,转而又主动下堕,重归原位。幸亏所盛之物所剩无几,否则桃李遭殃,难免地上狼藉。 “爹请息怒。”沈诸梁赶紧劝阻。 “哎......”沈尹戌一脸苦笑,自嘲道:“怒也无济于事,不如好好捋一捋过往诸事,或有可供借鉴者,能为日后行事定个锚。尤其是你这样的后生,见浅识陋,多听多问,才会有所增益。” “期待之至。”沈诸梁点头赞同。 “我问你,‘鸡父之战’是突然发生的吗?”沈尹戌紧盯着儿子问道。 “吴国想夺取淮河流域的控制权,必须拿下州来,所以主动出击。”沈诸梁答得很快,说完又迟疑不决,问道:“莫非还有其它隐情?” “没有。”沈尹戌摇头,顿了顿,说道:“我们先来回顾,战役之前,发生了什么?” “似乎——似乎——”沈诸梁努力回想,终于有点头绪,“两国边境有过摩擦。” 原来,在“鸡父之战”爆发前,两国曾发生过一段插曲—— 楚国有个靠近吴国的城邑叫卑梁,那里的姑娘和吴国边邑的姑娘都喜欢在附近采桑叶。 某次嬉戏时,吴国的姑娘不小心弄伤了卑粱的姑娘。很快,卑梁全邑的人都知道了,他们带着受伤的姑娘去责备吴国人。吴国人虽承认自己有错,态度却非常傲慢。卑梁人很恼怒,杀死了吴国派来的代表,怒气冲冲的走了。 听闻代表被杀,吴国人暴跳如雷,个个摩拳擦掌要去报复。他们组织人马,找到那个杀死自己人的楚国人,把他全家都杀了。 卑粱的守邑大夫大怒,恨恨道:“吴国人如此嚣张,竟敢公然冒犯,杀我百姓?”于是发兵攻打吴国的边邑,老弱妇孺一个不留,尽数杀害。 事情很快传到吴王僚耳中,吴王震怒,当场下令,命能征惯战的将军带领勇士前去,攻克卑梁,将之夷为平地。 “难道说,正是这件事情触发了吴军大举出兵?”沈诸梁语气犹豫。 “难道一点关联都没有?”沈尹戌反问。 “多少应该有一些。”沈诸梁眼睛骨碌碌的转,“加剧了两国的矛盾,吴国更坚定了与我国一决雌雄的决心,而且志在必得。” “说得好!”沈尹戌捋捋胡须,点头笑了笑。 “所以,是不是可以这么说,‘鸡父之战’是由边地争执发展而来的,是两国矛盾升级的必然?难以避免?”沈诸梁又问。 “可以这么说。”沈尹戌缓缓说道:“自打吴国崛起,无论是为了开疆拓土还是北上争霸,我国都是无法绕开的,所以,两国相争在所难免。卑梁的冲突,纯属临时偶发,不可预见。之所以逐渐升级以至失控,也是因为两国过往龃龉太多,积怨已久,一遇火星即着。” “难道说,未来我国与吴国的战役还会升级?”沈诸梁瞪大了眼睛。 第47章 得失之兆(3) “从前,吴国是为州来而战,而今州来已收入囊中。今年,吴又轻松灭了巢、钟离。这一路,可说是顺风顺水,所向披靡。我料定,他们一定会乘胜追击,对我国发动更频繁更大规模的战役。”沈尹戌看了看窗外,阴云密布,似乎马上就会焖出雨来。 “难怪父亲总是愁思满腹,原来是为更大的战役更激烈的冲突忧心。”沈诸梁似乎有些理解父亲的抑郁愤懑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沈尹戌语重心长道:“这就是我反对筑城的原因。当务之急是着手全面整治,而不是头痛医头,脚疼医脚。吴国的国运正处上升期,他们的君王有野心有谋略,有气势有毅力,一战下两城就是未来大规模战役的预演。” “鼠目寸光者比比皆是,目光长远者凤毛麟角。”噼噼啪啪的雨柱,把树桩打得声声作响,沈诸梁感叹道:“所谓曲高和寡,难怪父亲总觉得孤掌难鸣。”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你看帝王将相、王公世卿,有几人一帆风顺?所以啊——”沈尹戌释然一笑,“你爹我已经慢慢想明白,话我会继续说,直言还需进,但得大王采纳一言。若是不理不睬,我已尽了为臣职责,不枉占据职份,也无怨无悔了。” “不怕,爹还有我这个仰望教诲,虔心求学的徒儿。”沈诸梁展颜一笑,“待我将来再去说,总会有愿意听的。” “好好好。”沈尹戌大笑。 “还是回到我国与吴国的争端上来吧。” “好,言归正传。”沈尹戌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道:“追溯从前,总结当下,意在展望前路,提前防备。可是,人的眼界见识毕竟有限,有得片断者,有得全貌者,所见不同,所得亦不同。” “何所见,何所得?” “凡持国,太上知始,其次知终,其次知中。三者不能,国必危,身必穷。” “何解?” “若要守住国家,最上等的智慧是洞察事情的开端,其次是预见到事情的结局,再次是随着事情的发展了解它。如果这三样一样都做不到,国家便会陷入危险,个人也会身处窘境。” “洞察开端?是不是在事件未发生时,已经提前预知,防患于未然,未雨绸缪?”说完,沈诸梁看向父亲。 “正是。”沈尹戌点头表示赞许。“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智者能见微知着,观叶知秋。” “至于预见到结局——”沈诸梁歪着头努力思索,“目睹事情发展,事先预想到最坏的可能,提前防范,防止事态扩大?” “正解。”沈尹戌补充道:“好比卑梁的冲突,两地民众你来我往,矛盾不断升级。身为县邑,就该马上出手,将事态控制住,而不是任其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至于说追随事情的发展——”沈诸梁低头想了想,说道:“若是事情已经发展到崩溃的边缘,悬崖勒马,将损害减至最轻。” “好比处置太子建。无论如何,她的母亲没有错。既然没有名分给她,儿子又已逃离,就该将她妥善安置,而不是任其自生自灭,心怀怨恨。毕竟,有过妇人因恨助敌攻城的先例。”沈尹戌说道。 沈尹戌口中的先例,说的是之前提及的莒国那名丈夫被冤杀后结绳为生的寡妇。齐国攻打莒国时,是她抛出绳索助齐军爬上城墙,攻取了纪鄣城。 女子虽弱,尤其是奉行男尊女卑伦理观念的时代,地位更是低下。即便如此,她们被压迫后爆发的战斗力仍不容小觑。 不同于男子诉诸武力解决困境,她们往往更隐忍,手段更灵活。不必刀不用剑,只要开门迎敌,就能对本国造成极大的破坏,达到报复的目的。 “这么一看,至今为止,我国是三样都没做到呢。”思及此,沈诸梁也忍不住担忧起来。 “由此可见,你爹并非杞人忧天。”沈尹戌自我解嘲道:“众人皆醉我独醒,所以被斥为异类。现在看来,多了你这个帮手,爹不是孤军作战了。” “上阵父子兵,好说,好说。”沈诸梁笑着说道。 “《孝经》有云:‘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沈尹戌含笑看着儿子,“吃透这段话的精髓,才算本事。” “高却不倾危,就能长期保住尊贵;满却不外溢,就能长期保住富足。富贵不离身,方能保住国家,使人民和谐共处。”说着,沈诸梁顿了顿,问道:“可是,孩儿还是一事不明,为何要富贵不离身,才能保社稷人民?” “天子王侯,富有国家,地位尊贵,才能调动人力财用。惟有如此,其身方可周全,社稷才能稳固。”沈尹戌解释道。 “这么一对照,似乎我国也不具备。”沈诸梁皱着眉头。 “盛气凌人,志得意满,自以为是,每一样都是兴国大忌。”沈尹戌说道:“然而,得失存亡之道,并非高山与深溪,白垩与黑漆,一目了然,清晰可见。看似可知,其实不知;看似可见,其实不见。” “那要如何才能分辨?” “治乱存亡的征兆,和早春枝头刚冒出的嫩芽一般,不细看,根本难以察觉。所以,要察知细节,必须观察入微,以小见大。” “如何以小见大?”沈诸梁问。 “鲁国国君颁布了一条法令——只要发现鲁国人在别的诸侯国当奴仆,若能赎回,把人带回鲁国,赎金可从国库中支取。不仅如此,助鲁人归国者还能得到额外的赏赐。” “鲁国有位经营有道的商贾名叫端木赐(子贡),听说这则消息后,发动家丁小厮去往各诸侯国,赎回大量鲁国人。归国后,他却拒绝支取赎金,赏赐也是一概不收。”陈述完故事,沈尹戌看向儿子,问道:“依你看,他的做法是否可取?” “嗯——”沈诸梁想了想,说道:“法令的目的是为了鼓励更多人带回在他国为奴的鲁国人,既然此人把许多人带回,就是做了好事。至于是否领取赏赐,或许他腰缠万贯,不在乎这些钱财,也是他的选择。再说了,因为他放弃,国库节省了这笔开支,就有更多人有机会被赎回。” “乍听似乎颇有道理。”沈尹戌笑着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可是此人的师傅却认为他做错了。” “哦?错在何处?”沈诸梁不解。 “端木赐在鲁国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他不领取赏赐一事,一定很快传遍鲁国。人们会为此褒扬他,以他为榜样,向他学习。如此一来——”沈尹戌故意不说完,看向儿子。 “将来再有人赎回奴隶,就不敢去领取赏金,生怕被人嘲笑贪婪鄙吝。”沈诸梁说道。 “正是。”沈尹戌继续道:“端木赐可以不在乎赏金,可是升斗小民,平头百姓却不能不在乎。他们收入微薄,勉强衣能蔽体,食能饱腹。如果赎回奴隶得到一笔赏金,就能改善他们的生活,所以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赎回仆役。” “所以——”沈诸梁顺着父亲的话头接着说道:“如果形成不领赏金的风气,平民百姓就不会去做这件事情了。不仅不会主动去挖掘这样的事情,甚至看到都不予理睬。” “说对了。”沈尹戌点点头,说道:“领取赏金是符合律法规定的,拿这笔钱并不损害德行,这是付出辛苦的人应得的。端木赐不领取这笔钱,表面上看是好事,实则破坏规则,起到了不好的示范。” “在评断一件事情之前,不能只看表象,而是要全面详尽的观察,尤其是一些看似无关的细枝末节。察知秋毫,大事就能无过失了。”沈尹戌总结道。 “如此说来,这位端木赐的老师应该是位明察秋毫,见微知着的智者。”沈诸梁感叹道。 第48章 得失之兆(4) “他已成为鲁国国君的座上宾,招徒授课,颇有名气。”沈尹戌又道:“他的另一名学生,听了他的话,马上就活学活用去了。” “哦?是干了什么好事?” “他的学生子路,有次行走在岸边,遇到溺水者,马上跳下河救人。被救之人感激其恩情,把耕田用的牛拿来酬谢他,他欣然收下。” “这么说,他的师傅一定称赞了他,对吗?” “不错。他的老师说,‘好啊,以后有人落水不用担心无人施救了。’”。沈尹戌说道。 “这位老师独具慧眼,能从细微处见真章,真是令人钦佩。”沈诸梁一脸向往。 “许多事情隐藏的道理,当时不以为然,事后细审,方知细微见成败。” “烦请爹爹详说。” “公元前607年,郑国公子归生出兵攻打宋国。宋国派华元为主帅,统率宋军前往迎战,羊斟担任御手。两军交战前一天,为了鼓舞士气,华元吩咐杀羊犒劳将士。不知怎么的,华元故意冷落羊斟,其他人都喝到了羊羹,独独不给羊斟喝。大庭广众之下,羊斟失了面子,怀恨在心。” “第二天,两军交锋,很快宋国就占据上风,郑国明显不敌。就在此时,羊斟对华元说:‘昨天宴享的事由你掌控,今天驾车的事该由我掌握了。’说完,他驾起战车,直奔郑军营帐。此举致使华元被郑军活捉,郑国反败为胜。” “这个典故,孩儿似乎听师傅说过。”沈诸梁从小饱读诗书,多赖父亲对他学业的重视,还请了闻名楚国的博学名士为他教授学业。“后世还为此定了个词‘羊斟惭羹’,批评此人以其私憾,败国殄民,实乃罪人。” “这些年的书没白读。”沈尹戌很满意,拍拍儿子的肩膀。“羊斟其人不用说,以私害公,器量狭小,目光如豆,当斩首示众,名正刑典。身为元帅的华元,难道不该反躬自省?” “责无旁贷。”沈诸梁点头称是。 “弩能射箭,全靠弩牙,弩牙相差一颗米粒的长度,箭就无法发射出去。战争如同一个大的弩牙,差之毫厘,就无法形成合力,克敌制胜。” “主帅犒军,意在鼓舞士气,本该面面俱到,雨露均沾。华元却把此事当儿戏,羞辱御者取乐,岂非有失元帅威仪?难道他不曾想过,这样会离散人心,破坏军队的团结?这么一看,华元简直是井底之蛙,鼠目寸光。” “上了战场,瞬息万变,不能事事顾全。至少所有能掌握的,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说到这,沈尹戌苦笑。“华元好心犒劳将士,本为激励军士同心协力破敌,却一边做着招惹仇恨的事,岂不是给己方拆台泄气?所以,凡作战一定要熟知全面,做好万全准备,知己知彼,谨慎谦虚。” “这位元帅,骄傲自大,无法预见自己行事随意可能造成的恶果。即使到了战场,察觉到御手的行为,已经无法阻止。”沈诸梁评价道。 “从他一心作弄御者,便知他的刚愎自以为是,哪里会去预见?”沈尹戌说道:“知始、知终、知中,如果不知始,至少能知终还能挽救,到了知中,则是时灵时不灵,毕竟,事情的发展许多时候是不由人的。” “故智士贤者千方百计、用尽心力探求存亡治乱的根源,集大功大德大治于一身的周公,吐哺握发,勤劳国政,犹不能避“管蔡之乱”。”沈尹戌感慨万千,“何况我等凡夫俗子,肉眼凡胎,智力手段平平者。” “话虽如此,绝不可妄自菲薄。”沈诸梁笑着说道:“但有心,有一分就使一分力,总比闭目塞听,画地自限强上百倍。” “说得好!”沈尹戌看向儿子,眼里满是欣赏。“人有三六九等,智有贤愚,虽然如此,智者一旦固执己见自命不凡,可能造成的危害比愚者不作为更可怕。” “并非才高者才会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似乎是人之通病,也不知有何妙方可医治好?”说着,沈诸梁低头陷入沉思。 “灵丹妙药恐怕难寻,我的手上倒是有几副药引。”沈尹戌故意只说一半。 “有总是好的,请爹不吝教诲。”沈诸梁一脸好奇。 “某甲与某乙为邻,甲的院子种着一棵梧桐树,已然干枯,似有重病,难以回天。一日,两人相遇,乙对甲说,梧桐枯树,既已无用,不如伐之。甲点点头。梧桐树被伐后,乙求为柴烧。甲十分不悦,感叹道:‘邻人用心险恶,岂可与之为邻?’” 说完,沈尹戌看向儿子,期待他的看法。 沈诸梁迎视父亲,缓缓说道:“梧桐树本已枯萎凋零,无论被伐弃之,或是当作柴烧,都不能改变它已无用的事实。如果他欣欣向荣,乙就算提议将它砍伐,甲也不会同意。之所以被伐,话由乙之口说出,其实是说中了甲的心意。” “从头到尾,决定砍伐与否的都是甲,乙不过是提建议者。可是为什么甲却一心一意认定乙不怀好意?”沈尹戌说道:“因为甲的心被偏见壅塞蒙蔽。” “砍伐下来的梧桐枝叶唯一的用处便是当柴烧,乙不过是寻常人的思路罢了。是甲硬要以‘利’为出发点揣测对方的用心,认为对方是有预谋有企图的。” “或许乙提议的时候纯粹是因为这棵树碍事,替甲出主意。待到被砍倒,他忽然意识到可以废物利用,所以才顺口提了请求。”沈诸梁说道:“甲如果怀疑,大可不给乙,留给自家当柴烧,乙也无话可说。” “甲对乙已经有成见在先,料想今后都不与乙往来了。”沈尹戌摇头。 “由此可见,偏见一旦生成,便会萌牙生根,一时半会难以改变。”沈诸梁点头。 “要说被蒙蔽,更有甚者,已经走火入魔。”沈尹戌细细回想,“有位齐国人,一心想得到金子。某日正午,他穿戴整齐,走到打造金器的铺面,抓起一块金子,抢过就跑。” 很快,狱吏就把他抓住捆起来。 狱吏问:“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夺人金子就跑,没看到主人就在面前?” 此人对曰:“殊不见人,徒见金耳。” “攫金者比前者更甚。前者不过是以小人之人度他人之腹,此人则是利欲薰心,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见金子,其余都抛却九霄云外,实在可悲可悯。”沈诸梁一脸苦笑。 “人心若被拘禁,白天被当作黑夜,黑被当成白,尧被视成桀。古往今来,亡国之君大都亲近奸佞,受其蒙蔽,于是是非不分黑白颠倒,戕害忠良,落得身死国灭。”沈尹戌长叹一声,紧盯儿子,“遇事一定要把成见偏执抛开,尤其是前所未遇之事,秉承开阔的心态,才能窥见事物的全貌。” “孩儿明白。”沈诸梁点点头,语气诚恳。“只要时常擦拭,便有一颗净心,再加一双慧眼,洞若观火,方能保全自身。” “不求成为上智者,明察先机,前瞻危机,至少成为中智,预见事件发展的结果。再不济,也要随时保持警惕,追随事件的发展,随时应变。” 第49章 重整旗鼓(1) 赵府。 “赵鞅——赵鞅——” “咦?怎么是你?”赵鞅一回头,看到来人,一脸惊讶。 “我来了好一会儿,叫了你几声你不应,我又自个坐下,四处张望,实在无聊又叫你。幸好,你终于回过神了。”智砾摊开手,一脸无奈。 “怠慢兄长,实在过意不去。”赵鞅赶忙给智跞斟茶,满是歉意。 “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智跞幽幽说道。 韩起的儿子、韩氏家族继承人、赵鞅的表伯父——韩须,没能熬到今年立春,不堪病痛折磨,撒手归西。 “表伯父跟父亲兄弟情深,怕是——”提及此事,赵鞅顿时湿了眼眶,哽咽道:“已经寻到父亲,哥俩正在闲话旧事吧。” 智跞挪到赵鞅身侧,用力圈住他的胳膊,轻声安抚道:“伯父在世时深受顽疾折磨,去到彼处与你爹相会,不再受累受痛,何尝不是解脱?只望九泉之下,两位长辈相谈甚欢,指不定还能一起戏耍儿时的把戏,自娱自乐呢。” “说的是。”赵鞅抹了抹眼泪,吸吸鼻子,轻咳一声道:“伯父怕是太想念爹了,怕他孤单,替我照料他去了。只可惜——”说着,泪又涌上来,他抬起下巴,把哭泣吞咽,“舅老爷似乎一下老了好几岁......” 从前,赵盾的夫人百合,送走丈夫赵盾,儿子赵成,抚养孙子赵武长大;再从前,先轸的夫人,送走丈夫,泪别儿子先且居,又眼睁睁的目睹孙子先克被害;而今,“小霸王”韩起,身居中军元帅之职二十三年,年已古稀,同样面临送别黑发人的景况。 命运,随机挑选悲剧的主演,不分男女,不论身份地位。 韩氏家族,从韩厥被赵衰收养开始,慢慢走出谷底,往东北方向渐起升势。韩厥,好比改革开放时期的创一代,探索奋进,杀出一条路子,脱颖而出,站立潮头。 韩起则如同坐享父辈荫庇的富二代——躺在父辈拼搏的成绩单上,顺理成章的继承人脉姻亲财富权力,又有谦逊让位的哥哥,于是莫名其妙的坐上了家族继承人的大位。 韩起比当今的许多富二代幸运。 如今的富二代,大多面临父亲中年换妻,迎娶n房小妾,老来生子,又或是不知从哪里跑出几件家外彩旗的副产品——若干同父异母兄弟,参与继承人的竞争。 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被扮猪吃老虎、工于心计的小妈拔得头筹,扶子上位,抢掉大块蛋糕。 更有甚者,父亲年老昏聩却又大权不舍,最后被猪油蒙了心,爱其母宠其子,把所有家产都给了小的。大的除了年纪大,啥也没捞着。 韩厥是脾气耿直、恪守规矩的君子,他严守嫡长子制,没有枕头风,没有兴风作浪的美姬爱妾能动摇韩起兄弟的继承人地位。韩无忌主动退出,韩起顺位,天经地义。 韩起的继承人之位来得轻巧,易如反掌。赵武是他妹夫,二者又同朝为卿,相互借力。赵武去后,他接过中军元帅的大位,转眼就把刚入卿的赵成一口气提拔至中军佐的高位。舅舅+外甥,组成六卿最强组合,成为关系最亲的搭档。 可惜赵成福气不足,在其位十三年就草草谢幕。韩赵两家本不是争强好胜的主,赵成一走,中行氏和士氏奋勇争先,抢尽风头。尤其是士鞅,霸道蛮横,作风强硬,加上中行吴屡立战功,韩起根本治他们不住。 年老力衰的韩起,内心十分失落。他对赵鞅也不止一次的提出,要他务必力争上游,趁自己还在其位,有事可多为他张罗,让他有更多的表现机会。 赵成的离去,是顺风顺水、一路不断有人赠送武器装备、动不动就升级打怪、一不小心就成为王者的韩起生命中的第一次痛。 韩须的壮年失命,俨然是第二次更椎心的伤。 得知表伯父病危,赵鞅快马加鞭飞也似的赶往韩府,终于得见最后一面。 那一刻,看到舅老爷身躯佝偻,比平日矮了好几分,赵鞅愣住了。有个念头闪过脑海——这不是平日里语重心长明智冷静的中军元帅,而是某个寒冬腊月走在街角孤苦无依、衣衫单薄,急寻温饱的白头老者。 思及此,他的心头涌上无数怜悯、哀伤、酸楚、难过、悲戚。百感交集,翻腾跳跃,摧毁他的伪装,逼他失声痛哭。 赵鞅的哭,有对韩须的不舍,更包含对韩起的同情不忍。 十八岁失去父亲的孩子,是天塌地陷,无所依靠,所以六神无主,迷茫无助。幸好,时间是治愈伤口的妙手良方。 每一日,总有新的事情发生,新的期盼冉冉升起。太阳金灿灿的,月亮明晃晃的,有热烈,有柔美。某一天,成亲生子,怀抱着新生命,希望重新崭新鲜嫩。 很快,死亡便被遗忘在角落。每逢祭日,跟父亲诉说生命的惊喜惊艳,便觉告慰了逝者。自己也从中得到安慰,汲取前进的养分,一天天丰盈起来。 七十岁失去孩子的老者,如同晚年丢失银行卡社保卡。一生积蓄已经花费在儿孙身上,对儿孙的寄望取代金钱存在卡上,无处挂失,无法补办。从今往后,衣食何依?病时何人守在榻前?何人送终? 养儿防老的时代,老年丧子便是人生大恸。 韩起并无赡养之忧,毕竟还有孙子,再加位高权重,不至于愁米下锅。 短短几十秒,山崩地裂,一坐城化为废墟;区区一小时,大浪滔滔,漫天过海,几百人浸为冤魂。 失去韩须之于韩起,是精神世界的地震水灾。 赵鞅不敢想也不敢问,舅老爷如何挺得住? “舅老爷上过战场杀过敌,面对外交困境曾舌战群雄,政事上也受过困顿为难,不都过关斩将了?”智跞转过赵鞅的肩膀,强迫他看向自己。“没有过不去的坎,相信我。” 赵鞅迎向智跞,在后者的眼中,他读到了坚定毅然,鼓励信任,他点点头。 “你们家、我们家、先氏,都曾遭遇过类似的困境。应该庆幸,我们仍幸存。可是——”说着,智跞激动起来,“先氏没了,栾氏没了,胥氏也没了,狐氏流亡了。他们的末代继承者个个壮志未酬,又能怎样?” 智跞语气悲愤,赵鞅一听不对,反过来安抚道:“兄长不必太多联想,世事如棋,你我做个默修功力的观棋者便是。” “惭愧,惭愧——”智跞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面色赧然。“本意要来劝慰你这个伤心人,怎么反过来要你抚慰我?” “我们是好兄弟,彼此扶持。”赵鞅不以为意,拍拍智跞的手臂,要他别放在心上。 “听我说,千万放心,舅老爷过的桥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为了韩家,他怎么也得扛住。”智跞自信满满,“伯父一走,你表哥成为顺位继承人。他虽入仕很早,处事仍欠火候,怎么的也要扶持几年才能走稳。” 韩不信性格温吞,优柔寡断,并不具备领导能力。要他做个严守规章的执行者,方方正正,不偏不倚,勉强无功无过。若要挑起大梁,开拓进取,披荆斩棘,乘风破浪,他没有那个胆识才干魄力。 如果有他爹在前顶着,慢慢扶持,假以时日,为他铺好路,他只需循规蹈矩,按部就班,韩氏家族必定无危。现在的情况有些尴尬。韩起年老,指不定哪天便没了。青黄不接,他硬着头皮上,最多只能占个位置而已。 赵鞅就算再有潜能野心,毕竟还年轻,经验仍不足。智跞实力也不够强,自保而已,帮不上忙。 第50章 重整旗鼓(2) 中行氏+士氏,团结又强大,强强联手,像智商一流、协作无间、耐力值十分、武力值爆表的虎鲸家族。 在他们眼中,此时的韩不信、赵鞅、智跞,如同失去母亲庇护的灰鲸幼崽,拼体力耗时间,早晚会沦为他们的食物——除非他们想得出办法突围。 “表哥是个好人,温柔敦厚,谦逊礼让。只怕在未来日益剧烈的动荡中,难以适应。”说起这位表哥,赵鞅也很担忧。 “好在舅老爷还在高位,不必忧心。”智跞半开玩笑的说道:“多操心你自己吧。” “我有什么要操心的?”赵鞅一脸疑惑。 “你虽提升一级,佐将却是中行寅,难道不需小心应对?”智跞调侃道。 去年末,中行吴因病去世,其子中行寅继承父爵,以下军佐入卿。赵鞅是下军将,是他的直属长官。 “你也升迁一级,身为士鞅的佐将,也要小心翼翼才对吧?”赵鞅打趣智跞。 “说的也是。”智跞很认真的回道:“相比士鞅,中行寅好对付得多。” “如何得知?” “再怎么他都是我的族人兼表兄,我了解他。” “你倒给我说说看,你这位堂兄为人如何?” “跟你的表兄韩不信相比,性格倒有几分相似。只是他比你表兄有野心,城府更深,骑射作战颇得伯父真传。” “这么说来,倒是位文武全才了。”赵鞅睥睨智跞,“平日里说起他,你总是不屑一顾,为何今日却赞誉有加?” “不瞒你说,我跟我堂兄自小感情还不错,十分投缘。只是经历家变,许多事情变复杂了。但是——”智跞由衷的说道:“必须承认他的才干能耐,怕你轻敌。” “既是你堂兄,跟你又投契,我为何要与他为敌?再说了,我入卿比他还早八年呢,何须惧他?”赵鞅不以为然。 “听我把话说完。”智跞白了赵鞅一眼,“我刚才说的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有老谋深算的士鞅引领,堂兄必定凡事以他为马首是瞻,必要的防备是一定要有的。” “这么说,你做士鞅的佐官,不也得听命于他?那我对你是不是也要防备?”赵鞅半开玩笑道。 “这位兄弟,大有可为啊。”智跞瞟一眼赵鞅,语气略带讽刺,“连我都防备,岂不更是势单力薄,只剩下舅老爷了?” “说的也是,只好勉强把你列入盟友了。”说完,赵鞅哈哈笑。 “委屈你了!过去八年咱俩并居下军将佐的情谊,原来竟如此不堪一击,真是人情凉薄。”说着,智跞愁眉苦脸。 “行了,我知道你是来开解我的,心领了。”赵鞅收起笑容,朝智跞抱拳致谢。 “也别谢我,我也想找个人解解闷说说话,见你有忧,顺带逗逗你。” “你因何而闷?” “有件事被你说中了,将来要如何应付士鞅?” “你辅佐他已有数月,还算平顺吧?难道是最近有摩擦了?” “倒也没有,只是觉得困惑。”智跞说道:“鲁国的亚卿叔孙婼被扣押,他去索贿不成也就罢了。后来,他的堂兄和太傅几次三番向中军元帅进言,终于决定将叔孙婼释放。他却好,暗地里使绊子,去撺掇魏舒。” “魏舒一向宽厚为怀,从不与人结冤生仇,而且此事与他无关,他何苦搅和进来?”赵鞅很是惊讶。 “是啊,魏舒根本就不睬他,真是自讨没趣。”智跞没好气道。 “叔孙婼终究还是平安归鲁,他后续的动作岂非多此一举?除了落人口实,还想表明什么?”赵鞅百思不得其解。 “无非想向大家表明他的手伸得很长,事事他都要介入。”智跞冷笑一声。 “平日里他可有为难你?”赵鞅问。 “倒也不至于。”智跞想了想,说道:“多多少少还要顾忌我是中行氏的同族,伯父虽一心谋划封地拓土,也还未与我们一宗走到恩断义绝形同陌路的境地。” “总之,你不主动招惹他,也别与他针锋相对就是。”赵鞅有些不放心,交待道:“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我明白。”智跞点头,“士鞅霸道骄横,我行我素只是一面。有时他一声不吭,隐藏潜伏,像只伺机狩猎的豹子,也不知他何时伸出利爪,发出致命一击。” “小心为妙。”赵鞅叮嘱道:“毕竟咱们太弱小,他又捉摸不定。” “我时常想,你、我、你舅老爷、魏将军,四家都不缺能人干将,为何偏偏他二人实力超越我等?而且遥遥领先,望尘莫及。” “因为他们两家都宏图大志,目标远大。相反——”赵鞅无奈又好笑,“我们四人都是疏懒求稳、无心求取功名利禄的碌碌之辈。” “如果要改变现状,除了要变得野心勃勃,相互协作看来是必不可少。” “那是自然。”赵鞅语气肯定的说道:“野心并非后天习来,应是与生俱来吧。比如魏将军,战场上勇猛争前,善出奇计,绝不亚于你伯父。若论行事接物,持平公正,可谓文武全才。可是他似乎并没有流露出与某家结为盟友共谋大计的想法。” “比如我舅老爷,似乎对宝物财币并不那么热衷,遇上心仪的多看几眼,买来把玩几回,绝非处心积虑搜刮民力之辈。至于你我——”赵鞅指了指智跞又指向自己,摇摇头。 “你是准备继续你爷爷、父亲传承的明哲保身,一直恬淡无为?”智跞问道。 “除了远祖(此处指赵盾),赵家几代人都秉持谦逊礼让、谨慎自持的处事原则,不也延续至今?”赵鞅皱眉想了想,“相反,那些精于算计的,最后不都聪明反被聪明误,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如今的形势变了,兄弟,醒醒啊——”智跞轻轻摇动赵鞅的双肩,一字一句说道:“再这样下去,就是抱残守缺,会被淘汰的。” “这么说,你是准备转为奋发进取,雄心勃勃了?”赵鞅斜眼看看智跞。 “时势逼人,不得不如此啊。”智跞表情无奈。 “何为不得不?”赵鞅仍然迷惑。 “你也看到了,士鞅的贪婪无耻越来越放肆。再说了,放眼看各诸侯国,难道你意没有察觉到一切都变了吗?” “你是说吴楚争霸?” “晋楚弭兵后,吴楚两国的矛盾日益激化。吴国从楚国手中抢到州来后,如虎添翼。最近,越国助楚国入侵吴地,还没沾到半点便宜,已被吴灭了两城。吴国实力大增,楚国却渐显颓败。”智跞问道:“依你看,将来越国如何战队,左右吴楚形势?” “越国仍依附楚国生存,除非吴国逼迫越国归入自己的阵营。越国的处境与晋楚争霸期间郑国的境遇相似,在两国之间摇摆不定。” “我不这么看。”智跞连连摇头,“既然我国能扶持吴国牵制楚国,为何楚国不能助力越国打击吴国?” “似乎也有这个可能。”赵鞅想了想,说道:“越国在吴国南面,吴国在淮河流域已有优势。一旦他北上,越国就从背后给他一击,楚国再在西面配合,两面合击,吴国定是不胜其苦。” “正是。”智跞十分赞同,“未来的角逐是大国之间的竞赛,强者为王。至于小的诸侯,背靠强国,才能勉强自保。” “从前不也一样?齐国、晋国、楚国、秦国,轮流做霸主。” “不一样。”智跞猛摇头,“从前公室强大,未来公室形同傀儡,换作强卿大族轮番逞威。” 第51章 重整旗鼓(3) “何以见得?” “看看齐国,还剩几个大族?”智跞直直看向赵鞅。 “国氏、高氏、鲍氏、田氏。” “从前可不止这些吧?” 赵鞅点点头。 “看看我国,从前多少个卿族,现在多少?” “从前——”赵鞅掰开手指慢慢数,“狐氏、先氏、胥氏、郤氏、栾氏......还剩六家。” “是不是优胜劣汰,大浪淘沙?” “看来看去,也只晋齐两国如此,不能推及他国吧。”赵鞅说道。 “秦国、楚国不同,都是公室旁支占据高位,无论如何,权力仍把控在国姓之手。至于吴越楚三国,将来定是你死我活的战役纷争,够得楚国忙活了。” “既然如此,何需如履薄冰?”赵鞅还是不懂。 “你想做逝去的先氏,还是一直存活的赵氏?”智跞轻拍赵鞅的脑袋,表情无奈。 “我是赵氏继承人,我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也没打算得过且过。可是,似乎——似乎——”赵鞅酝酿半天,“六家维持原状,相安无事不就好了,为何一定要你死我活?难道士鞅曾向你流露过他要灭掉哪一家的想法?” “你想维持现状,人家要蚕食鲸吞,最后结果由谁决定?” “自然是谋略手段高、武器兵马多者胜。” “那不就是喽?”智跞如释重负,“终于明白未来残酷了吧,小兄弟?” “一直明白,只是没有切身体会。”赵鞅说道:“只知小心翼翼,思虑周全,不与人交恶,不能冒犯他人,恪守规矩,尽职本分,便是圆满。” “这是你爷爷传下的家训吧?” “一鳞半爪,不过已能概括全貌。” “那是特殊时期,你家处在低谷,强族当道,只得韬光养晦,蓄势藏锐。如今已大不同,不是你想四平八稳就能如愿。”智跞坚持己见,“如果四家再不发力,未来定然居处下风,愈来愈弱。到了那时,两家若发难,已无还手之力,等待我们的命运就是一败涂地,前功尽弃。” “未免太过危言耸听。”赵鞅表示怀疑。 “唉,你个不知忧愁不知世间险恶的少爷,可悲可叹。”智跞摇头晃脑又叹气。 “行了,你也没比我大几岁,在我面前扮前辈,大可不必。”赵鞅推了推智跞。 “年纪是虚长你几岁,经历可是实长你许多。”智跞板起面孔说道:“记住我今天说的话,这个世界是强者为霸,胜者为王,往后的每一日,都会印证我的说法。” 智跞的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赵鞅从没见他如此坚定严肃,他被震慑住,张着嘴巴,久久合不拢。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感觉,眼前的智跞如此陌生。似乎什么已经远去,什么又悄悄降临。在这新旧交替的过程中,他惘然若失。 韩府。 “士将军求见。” “有请——”韩起原本背对大门,迅速转身,转换的不只是身姿,还有表情。 “冒昧来访,打扰韩将军了。”士鞅冲韩起行礼过后说道。 “士将军言重,大驾光临,蓬荜生辉。”韩起满面笑容。 “今日所来,实在是有话要说,不吐不快,否则如鲠在喉。” “士将军请讲。”韩起招呼士鞅落座后,又命仆童端上茶点。 “周王室之乱又有新进展,将军是知道的——”士鞅看向韩起。 韩起点点头。 “王子朝之乱”发展至今又有变化。 王子猛继位后,福运欠佳,很快驾崩。单旗、刘卷拥立周悼王的母弟王子匄为王,即周敬王。周敬王刚坐上大位,王子朝又来捣乱。他纠集党羽,进攻瑕地、杏地,两地王室军队溃败,周敬王不得不退到翟泉。 周王室开始两王并立——王子朝为西王,周敬王为东王。 “士将军有何见解?”韩起问道。 “属下惭愧。”士鞅摇头,“事发之后,虽知事态严重,却没有拿出良策。” “士将军不必自责。”韩起笑笑说道:“你已提议派秉公执法的堂兄去往成周问询此事,已是仁至义尽了。” “微薄之力,何足挂齿。”士鞅连连摆手,忽然话锋一转,“多赖郑国执政提醒,老夫才幡然醒悟,此事我国应该更积极的应对才对。” “不知郑国执政如何说?” 子产去世后,由游吉担任郑国执政。就在不久前,郑定公聘问晋国,游吉也出现在随行人员之中。晋顷公设宴招待郑国君臣,游吉作为郑定公的相礼,士鞅则陪同晋顷公左右,于是两人攀谈起来。 “老夫向他请教,如何处置王室之乱。”士鞅回忆道:“游吉直摇头,说是郑国的内政已经令他焦头烂额,何敢论王室之事?在下又请他务必献计献策,他才勉强说了几句——” 士鞅停顿了一会,继续道:“游吉说,虽说小国无力介入周王室之事,仍然难免忧心。俗语曰‘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为将及焉。’——寡妇专注纺绩,本应操劳纬线,却时常为宗周的陨落担忧,实在是害怕祸患落到她头上。” “王室发生内讧,小国很害怕,大国似乎并未特别对待,想来更是无助。‘盛酒之觥空荡荡,是酒坛的过错’,晋国身为中原诸侯的盟主,任由王室动荡不安,是晋国的耻辱。” “游吉长年执掌郑国外事,是子产极力推重的内阁精英,他所说,应当是代表了郑国君臣的忧虑。”说着,韩起大大叹了口气,继续道:“王室羸弱由来已久,而今竟到正主被逼退的境地,实在令人唏嘘。士将军以为,我国该如何是好?” “王室祸乱之日起,我国便一手介入,并没有置之不理。只是我军不可能长期驻扎,随时支援。一旦调离,王子朝等人便趁机反扑,王室的军队很快又支离破碎。”士鞅愁眉紧锁,“最好的办法就是组织各诸侯用兵,共同讨伐逆党,务求一网打尽,尽快还王室安宁。” “如此甚好。”韩起想了想,点点头,“召集诸侯会盟,共同宣誓,声讨逆渠。先从声势上震慑王子朝之流,再加联军兵马气盛,料想对方应该会知难而退。” “召集会盟是上上策,比之我国单独派兵遣将有效得多。”士鞅十分赞同,“只是不知何时适宜?” “年关将至,杂事纷扰,定在明年吧。”韩起低头想了想,抬头说道。 “好。”士鞅点头,补充道:“尽可能上半年吧,夜长梦多,迟又生变。” “与我所想一致。”韩起用力点头。 “除了公事,老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士鞅似乎颇为踌躇,想了又想,终于发声。 “士将军与老朽同朝为官,入卿共事三十载,既是同僚也是世交之后,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其实韩起也很好奇,士鞅究竟会跟他说什么。毕竟,嘴巴上说得客气,他们私下的交集几乎为零。 “近来,将军气色大不如前,还望将军多保重身体,节哀惜痛。”士鞅说得极为诚恳,神色语气都真情流露。 “多谢士将军的体恤,蒙垂乞怜,老朽不胜感激之至。”说着,韩起朝士鞅深深弯腰,行了个礼。 “公室力弱,国君年少,赵氏、智氏经验尚浅,朝政全赖你我一干老臣支撑。将军务要大局为重,早日栽培子孙,为朝廷选拔人才为要。”士鞅说道:“老夫言尽于此,告辞。” 韩起也不挽留,命人送客,一面说道:“士将军慢走。” 第52章 重整旗鼓(4) 目送士鞅走出门,韩起站在大堂,环顾四周,从未有过的寂寞凄凉朝他扑面而来。 从前,他曾跟豆豆说,四世同堂,这个厅显得局促了。大人行走,小儿嬉闹,便觉转不过身来。而今,只少他一人,竟觉空旷许多。 不止!还少了映如——那个曾伴他走出朦胧心境,找到自己真心的发妻,三年前也走了! 更早,毛毛走了,再早前,静姝走了,更早前,跟他一起摸鱼射弹弓,一起入仕,一同入卿,并肩作战的好兄弟赵武走了。 这间大厅,是他们相聚的见证,每个角落都有他们的影子。他们的笑闹,他们的嬉戏玩耍,他们在这里饮水喝茶,吃点心,端坐歇脚。 在生命这场赛跑中,他跑的路程最远,他是赢家,却备觉孤独。他们都无情无义,早早弃他而去,他尽力挽留,终是一场空。 这些年,他送过白发人,送走黑发人——“毛豆组合”的团聚,都经他手,想来静姝、映如两位劳心的母亲应该放心了。赵武也已和静姝团圆,重新你追我赶的日子。可怜映如,还未盼到他的陪伴。 他老了,想赵武他们了,原本以为很快就能相聚。谁曾想,豆豆抢先一步,先行离开。他必须昂首挺胸,必须腰杆挺直。房舍的椽子少了一根,他不能再沉迷悲伤,咀嚼难过,否则,房屋倾倒,便会殃及全屋的住户——韩氏族人。 近来,他努力振作,把注意力转移到孙子身上。他还叫来赵鞅,要他多帮表哥,将来表兄弟齐上阵,定要超越当年的他和赵武。 他让自己忙碌公事,过问诸侯聘问礼仪这些本不是他掌管的事务。他瞒得过自己,却瞒不过跟他都没有太多交集的士鞅。可见,他的刻意逃避是失败的。 丧子之痛,剜心剖腹,唯有经历者方能知晓其中痛楚。 此刻,他忽然想起一位伟大的女子——赵武的奶奶。 赵氏的老宅,是他、赵武、静姝撒欢的乐园,每每回忆至此,总有暖流淌过心间,他甚至能听到琮琮流水声,悦耳清心。 而今想来,偌大的庭院,柳叶堆烟,杨花飞舞,对奶奶而言,应是另一番心境——孤苦无依、绝望沮丧、痛彻心扉。 送走丈夫,伤别儿子,抚养孙子,一夜之间,几乎一无所有,差点堕入深渊,她是如何走过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的? 打他记事起,奶奶从未在他面前流露过哀伤无助,相反,她总是笑呵呵的。每次看到他,总要夸他翩翩公子,招呼他喝水吃点心。见到静姝更是不得了,恨不得捧在手心,说她是天女下凡,美如瓷娃娃,要小心呵护方可。 想来她定是十分辛苦才能把自己的愉悦营造得如此自然毫无雕琢。每当独处,每当夜深人静,不知是忍着怎样的哀痛煎熬至天明。 她是怎样把沉重的步履不着痕迹的转换成轻快的舞步,又是怎样把痛苦深埋心底,只留平和欣然温暖他人?又或者是,她已经全然将一切过往吞噬淹没,物换星移,沧海桑田,遗迹不复可寻,被冰冻在深海? 韩起在内心默默的致敬百合,并以她为示范,提醒自己要赶紧振作起来。奈何人老多情,双眼忠爱抛珠,动不动便泪湿眼眶。 尤其是深夜突然醒来,四处寂静无声时,更觉彷徨孤单。白日的操劳如同浮云掠过山头,心底深处的记忆却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豆豆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也是第一个孩子,是映如差点丢掉性命换来的宝贝。他传袭了他的纯真无畏,霸气勇毅,长大后,变得内敛深沉,稳重踏实。他是众多叔伯兄弟的表率,小时是孩子王,闯祸者有他,服众者亦是他。 韩起是打心底里的爱着这个孩子,在他的身上,倾注了他太多的爱和期望。 如果说,在韩起的世界里,韩氏家族是一个整体的话,韩须的分量占据一半。在他年老体衰,萌生退意的当口,突然痛失接班人,无论是个人情感还是家族利益,都是重创。 他要如何熬过这段伸手不见五指的窒息岁月?他茫然无措。四周冰凉,寒意侵袭,冷月当空,桂树迷离,蟾蜍模糊。 他不能借酒浇愁,他年事已高,早已远离觥筹,他更不能任性的独坐凉亭,看凄风冷雨,人景合一——这一切都不被允许,有家丁密切关照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向孙子回报。 从前读“从心所欲,不逾矩”,以为到了年岁便能自动升格,飘在云端,高屋建瓴,心态超然。而今才发现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爱者别离、怨者不散、求十得一,意识总被过往所困,烦忧绵绵不绝,如丝如缕,牵扯纠结。 那个不怕天不怕地的“小霸王”只能活在稚齿年月,一经风霜雨露,他便融化蜕变,不复踪迹。 眼前这个满目疮夷、满头银霜的老者,是他的此刻。他想起某一年跟赵武谈起他连累大哥致残,那是人生第一次,两个小伙伴交流心事。他的软弱自责、赵武的血色悲情,在那个午后,清晰耀眼。生命首次向他启示了它的意义——悲喜交加、五味杂陈、伤感动人。 作为长跑冠军,他要有赢家的风度气魄——不能因为没了分享者便摔碎奖杯,含泪离场。 不!他还有许多责任在身——代替他的好兄弟兼妹夫照顾他的孙子。那孩子七窍玲珑,聪明伶俐,可惜有时躲懒,无人督促便将就而过。 还有孙子韩不信,性格柔顺,善良朴实,守成无忧,奋进恐难。怕是将来还是拖赖表弟,不,应该是二人相互照应,才能走得更远。 这么一想,他释然了。 逝者已矣,来者可期。属于孙子辈的未来,或许人心更险恶,世道更艰辛,又或者暗藏财狼虎豹,深涧溪流下潜伏着毒蛇怪物。无论如何,他们一定有他们的办法解决应对。五岁失去父亲的赵武,寄居在赵家的韩厥,不也一步一步的走向巅峰?何况是有长辈扶助的他们? 韩起的冠军是有意义的,不仅如此,还意义非凡。 赵成早逝,若是没有他顶着,赵鞅的处境一定更难过。韩须虽去,赵鞅入卿将近十年,也能带着表哥一道,兄弟并肩,其利断金。 其实一切自有安排,虽说没有如意,却也不是一无是处。 韩起走到人生末端,遭遇了此生最致命的打击,他重重摔倒,险些无法起身。幸好,他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脚步虽有些蹒跚,内心却坚定十足。 在他占据中军元帅大位的剩余日子里,他要尽力把韩赵两家的接班人栽培好。今日士鞅的提醒,似有真情,又似些许挑衅。比起士氏的族大家富,人情面广,韩氏显然不是对手。 但是——韩起笑了笑,曾经陷入绝境的赵氏都能绝地反击,靠的是什么?耐心、信心、毅力。 那些叫嚣舍我其谁的、耀武扬威的、不可一世的,如同天空划过的流星,虽灿烂夺目,无奈逗留时间太短,燃烧过后便了无痕迹。那些不动声色的、矢志不渝的、百折不挠的,终将因怀抱不灭的希望,熠熠生辉,闪耀星空。 第53章 初露锋芒(1) 公元前517年夏,经晋国君臣商议决定,在黄父举行诸侯会盟。盟会旨在召集诸侯共尊王室,驱除逆党。 此次盟会与会的有:鲁国亚卿叔孙婼、宋国右师乐大心、卫国北宫喜、郑国执政游吉、曹国国君、邾国国君、滕国国君、薛国国君、小邾国国君。 当然,作为盟会的发起国,晋国是当仁不让的东道主,不仅负责召集各诸侯,还要主持盟会。 负责主持此次盟会的卿士大大出乎意料——年仅二十八岁的下军将赵鞅。 要知道,晋国已经很久没有举行盟会了。掐指一算,距离上一次召集诸侯已有十二年之久。这是士鞅向韩起提议之后,由韩起向年轻的晋顷公建议,由顷公下令,命六卿召开会议商讨后定的案。 回顾历次盟会,主持者不是国君就是执政,再次的也是中军佐上军将,绝不可能轮到下军。毕竟,与会各国出席者皆位尊爵重——小国是国君亲临,中国都是执政重臣代表国君。 这是难得的在中原诸侯面前展示晋国霸主威风的机会——重申诸侯一心,抗暴虐,平内乱,反对恃强凌弱,共尊盟主,维护中原和平。 这是机会稀缺的展露头角的机会——身为盟会主持人,代表晋国国君行事,一举一动皆是晋国最高意志的体现。担任这个角色,意味着权威隆盛万众瞩目众望所归。 为何这样的机会会落在赵鞅身上?轮排位,他属下卿;轮资历,他只比入卿不到两年的中行寅资深;论年轻有为,似乎还没有足够的经历证明他的卓越不凡。相反,排在他前面的韩起、魏舒、士鞅、智跞,前三人不用说,韩起历仕四朝,魏舒、士鞅仕三朝,智跞入卿年份也比赵鞅久。 挑选盟会主持人是六卿会议的核心内容,向来是一会一议。毕竟,这个人选太重要,牵涉的利益甚众,而从摆出来的条件看,赵鞅显然不是最优人选。 士鞅是个财迷,怎会放过在诸侯面前耍横逞威,伺机索要财物的机会?权力和金钱如同孪生兄弟,亲密无间,形影不离。 只要以国君的代言人身份在诸侯国面前亮个相,与会诸侯便认定此人在晋国声威势健,有什么事不得找他摆平?这个效果达到了,还愁往后没有索贿纳财的买卖?更何况这次盟会还是他提议的,属于发起人之一。 魏舒不爱出风头,沉默低调是他的一贯作派,料想他不会主动提名,也不会公然反对任何人成为代表。 智跞嘛,没有发言权决定谁去或不去,但是如果主持人是他,也能胜任。毕竟,他有领兵去周王室问丧平乱的经验,入卿也有十来年,资历足够丰富。 赵鞅和中行寅,地位最低,年资最浅,只有听话服从的份。听完上司安排工作,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执行,是身为下卿的本分。 依照以往的惯例,如果是身为中军元帅的韩起主持会盟,应该无人有异议。是韩起声称自己年事已高,恐不胜舟车劳顿,提议赵鞅代他出席。 士鞅第一个犯了嘀咕,魏舒在心里“啊”了一声,智跞一惊,赵鞅则是低下头,不胜惶恐,中行寅一直紧皱眉头。 第一时间,无人提出反对,都是消化这个提议。 韩起又说,鉴于本次盟会主题单一——为了安定王室,组织诸侯向王室输送粮食,为确保周天子(周敬王)的安全,各国征召戍守的将士,准备明年发兵将天子送归成周,顺道扫除王子朝余孽。不必劳烦长者,派遣年富力强的壮者前去便是。 言下之意,除了他,士鞅年纪不轻,魏舒嘛,也近花甲,就不要辛苦奔波了。已经排除长者,剩下就是智跞、赵鞅、中行寅。智跞已经露过脸,从诸侯国到王室天子都认识他。中行寅嘛,入卿不久,本职工作还没有摸出门道,配合上官,熟悉工作才是当务之急。 众人各怀心事却都不动声色,晋顷公也不反对,于是,韩起的提议成为决定,拍板定案。 就这样,赵鞅被推至台前,成就了人生的第一次高光时刻。 赵鞅之所以没有表现出惊讶,那是因为,舅老爷已经提前知会了他。说实话,赵鞅是既忐忑又担忧。机会难得,自然兴奋期待。见识浅陋,又怕到时不堪重任,丢了晋国的颜面,自己也下不来台。 韩起十分坚持,他安抚赵鞅,凡事都有第一次。智跞带领籍谈一行去周王室问丧时,入卿也不久,二十出头。此时的赵鞅,比彼时的智跞成熟稳重得多,绝对有资格胜任角色。 赵鞅发现,韩起变了,比从前固执倔强。不再是温和平顺,终日笑呵呵的好好先生。他对赵鞅的要求严厉了许多,一旦下定决心绝不容人质疑。既是晚辈,赵鞅只得选择顺从。可是,他能察觉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推动舅老爷执意把他推到最前线。 其实,韩起的动机很简单——扶持赵鞅,让中原诸侯政要都记住他的面孔,以此迅速建立他在晋国的威信,令人刮目相看。 儿子的离世惊醒了沉睡多年的韩起,他开始意识到,占据中军元帅一职多年,浑浑噩噩许久,许多机会擦肩而过,许多光阴被蹉跎。 今时今日,韩起能做的也只能这么多了。 赵武去世,赵成入卿即做到中军佐,这个拔擢速度前所未有。 追溯过往,超拔的例子最突出的莫过于栾书升至中军元帅那次——公元前587年,时任中军元帅郤克病逝。去世之前,他力排众议,将下军将栾书提升到中军元帅之位,代替其职。就这样,身家单薄的栾书,成为自设立“三军六卿”后栾氏家族的第一位中军元帅。 两相对比,栾书的升职速度仍比不上赵成。赵成是一入卿就做到二把手,栾书则是在低位耕耘数年才升的职。 已经有过一次超拔,韩起不可能再用一次特权,把赵鞅硬生生的升至中军佐。毕竟,此时的情势与赵武去世时已大大不同。 韩起幡然醒悟过来时,君主已经换了两位,各卿族的力量对比更是天悬地隔。 赵武在位时,晋国霸主余威尚存,君臣关系、各卿族的田产封邑赏赐等等,基本平衡。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已是翻天覆地,日新月异。 此时此刻,韩起唯一能利用的就是抓紧自己在位期间握有的权力影响力,做更多有利于韩氏、赵氏的决策。 叔向劝他忧德不忧贫,他已能接受贫的结果,也欣然接纳俭养其德。 儿子韩须离去后,他忽然意识到,这样太过被动,于是,他改弦易辙,变得积极主动,坚持己见。 这在外人看来十分怪异突兀,却也不得不接受。无论如何,他的提议并不过分,理由也很充分。 就这样,赵鞅顺顺当当的拿到了这个角色。 仿佛一部大戏要上演,各流量小花大花卯足了劲,动用各种人脉资源,巴结各方投资制片,献媚取巧,秋波连连。不曾想,一部大女主的戏竟被一位藉藉无名刚出道不久的玲珑美女抢占了女主角。之前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字,也没在哪个混脸熟的酒会盛宴见到过她。 正当众人满怀疑惑时,谜底终于解开——这部片子最大的投资方的董事长是女主角的至亲。众女铩羽而归,只得感慨,投胎是个技术活,胜过烧香拜佛。 第54章 初露锋芒(2) 事关第一次亮相的表现,赵鞅对盟会的各项准备是事无巨细一一询问,反复确认无误才放下心。 日思夜盼中,“黄父会盟”如期召开。 各国权贵抵达黄父后,纷纷主动上前向赵鞅致意,通过这位年轻的晋国卿士,传递他们对晋国国君的问候。 盟会上,赵鞅清晰明确的表达了晋国召集此次会议的目的,各国皆交口称赞晋国有担当,并发誓要为王室归位戮力同心。 也许上天要故意考验这位年轻的盟会主持人,在各国共同盟誓一片祥和融洽的气氛中,有人提出了异议——宋国右师乐大心。 他私下请求与赵鞅会面,侍卫通报过后,他被迎进赵鞅的营帐。 “见过赵将军。”乐大心向赵鞅行礼。 “右师请坐。”赵鞅朝乐大心颔首。 “在下有一事不明,请赵将军不吝赐教。”乐大心神情倨傲,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赵鞅。 “右师但说无妨。” “赵将军命诸侯给天子输送粮食,难道天子会缺衣少吃?就算天子困窘若此,也应是京畿之地想尽办法解决。”乐大心语气激昂。 “天子受困,势单力薄,诸侯本为王室藩屏,理应出手相助。”赵鞅耐心解释道。 “天子为主,诸侯为客,岂有客为主人送粮之说?”乐大心仍是不依不饶。 “客之疆域封邑,全赖主人之供给恩赐,而今主人逢难,客人袖手旁观,岂非太过冷漠,有失忠厚?”赵鞅反问。 “无论诸侯往来朝聘,或是朝见天子,可曾有过带上粮食探访主人的?”乐大心斜眼看向赵鞅。 晋国此次派来主持盟会的卿士,面孔稚嫩,一看就没什么经验。所谓杮子挑软的捏,身为宋国大族世家之后,宋国响当当的第一权臣,乐大心看不起赵鞅是显而易见的,从他说话的口气就可见一斑。 赵鞅愣住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已经公开立过誓,竟然还能私下推翻不认。难道说宣誓只是敷衍了事,惺惺作态? 从前听爹说过盟会的仪式过程,临行前舅老爷又反复叮嘱再三交待,他已将全套礼仪烂熟于心,扪心自问没有失礼于人,为何这位宋国右师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他已经和颜悦色的解释了,对方为何仍气势汹汹穷追猛打? 就在乐大心暗暗得意准备使出排山倒海之法抢占胜利据点时,突然有人发难! “自‘践土会盟’以来,晋国号令诸侯,共尊王室,讨伐不服。贵国一向唯我国马首是瞻,凡会必至,履行盟誓,无有不从。此次贵国国君派右师大人前来参会,想必也是为追随盟主扶助王室而来。盟会上,各诸侯已达成一致——‘共恤王室’,莫非右师大人想公然背弃?” 说话的正是此行专门派给赵鞅的助手——士景伯。士景伯是士氏一族的别支,与士鞅平辈,属堂兄弟关系。虽然如此,二人的行事作派却南辕北辙。士景伯秉持理官一向公正严明的处事原则,总是力图做到不偏不倚,客观持平。 乐大心没料到会被一名大夫抢白,而且对方语气尖锐,说话直白,面对毫不留情的质问,他也愣住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 仿佛过了一个时辰,乐大心低下头深深弯个腰,向赵鞅告辞。赵鞅轻轻点头。得到允许,对方这才离开营帐,很快消失不见。 赵鞅如释重负,长长嘘了口气,“好个桀骜不驯的右师大人!” “哼——”士景伯气愤填膺,“仗着国君的信任,到盟会来撒野,真不知他借谁的胆?若是他坚持不履行盟誓,就是背弃同盟,我国即可召集诸侯讨伐宋国,这个责任他可承担得起?” “想来定是在宋国已经跋扈骄纵许久,忘记收敛,此时不过是故态复萌罢了。”赵鞅看向士景伯,站起身向他行礼,语气恭敬,“多得大夫解围,否则晚辈真不知怎么收场才好。” “将军言重。”士景伯朝赵鞅摆摆手,笑了笑,“忘乎所以之徒,老夫见识多了,不足为虑,将军不必放在心上。这样的人,无须多久,定是逃亡他国身败名裂的下场。” “但愿他能知错就改,收形敛迹,不至走到无法收拾的境地。”赵鞅由衷说道。 “赵将军心地仁厚,明明被他为难,还替他忧心后路。只是看他离去时的愤懑不满,想来还是会辜负将军的一片苦心啊。”士景伯笑了笑。 “无妨。”赵鞅招呼士景伯坐下,说道:“他自有他的造化修为,旁人干涉不得。只要没有公然违背,盟会便算是已经达成共识,功成圆满。” “正是。”士景伯眨眨眼,看向赵鞅,“除了这段唐突枝节,总算大事没有受到影响,将军不辱使命,可喜可贺。” “说来惭愧,在下年轻识浅,首次主持如此重大的会盟,实在诚惶诚恐。多得大夫挺身而出,替晚辈排忧解难。”说完,赵鞅再次向士景伯抱拳致谢。 既是商议已定,第二日,各诸侯国便打道回府,各行各路。 黄父地处晋国境内,赵鞅一行很快回到绛都。 由于“黄父会盟”顺利举行,赵鞅受到国君的大力赞赏,舅老爷韩起也对他竖起大拇指。 对晋国而言,此次会盟除了向中原诸侯主张晋国的霸主权利之外,更重要的是,再次提出共同扶助王室的口号。 春秋末年,大国欺凌小国,小国挤兑小小国,吴楚争霸如火如荼,号令扶持王室,显得如此珍贵。让无所适从,六神无主的小国,从中寻获一丝安慰,感受到一丝暖意。 然而,历史的车轮既已驶向春秋末年,便如智跞提醒赵鞅的一样——角逐日益加剧,或者是国与国的较量,又或者是权臣大族与公室的比拼。王室的衰微是大势所趋,晋国所为不过是应对争位乱流的权宜之计。 周王室的内讧正上演到紧要处,同享天子之礼的鲁国,迫不及待的要为观众上演精心准备长期酝酿的一出大戏——时任国君鲁昭公率领一班朝臣出走他乡! 此事越过国界,很快传遍各诸侯国,各国朝野纷纷表示震惊关切! 究竟发生了什么,逼得国君舍弃君位背井离乡?原因太过复杂,欲要梳理清楚,还得层层剥茧,条条理清。 鲁昭公的出走当然不是头脑发热临时起意。并非某天夜晚,鲁昭公忽然失眠,顿觉人生失去意义,想要来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于是召集众位大臣,集体翘班追寻自由的风去了。 出走前,曾经发生激烈的两方竞逐,胜者稳坐钓鱼台,输家不肯接受投降条款,毅然出走。 双方对阵形势如下: 国君派:鲁昭公+季公若+郈昭伯+臧昭伯+一众大夫+近侍子家羁 权臣派:季孙意如+孟孙何忌+叔孙氏家臣鬷(读‘宗’)戾 权臣派一目了然,正是鲁国“三桓”。 鲁桓公共有四个儿子,除了太子同(继位后称鲁庄公),分别是公子庆父、公子叔牙、公子友。按照古代排位原则,从大到小为孟、叔、季,所以三家被称为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由于三家皆出自鲁桓公,又称“三桓”。 从鲁宣公开始,鲁国公室日益衰弱,“三桓”逐渐把持军政大权,左右国家大事决策。从季孙氏的季孙行父开始,“三桓”势力突飞猛进,渐渐凌驾于公室之上。 第55章 初露锋芒(3) 季孙行父——季孙宿——季孙纥——季孙意如,从季孙行父至季孙意如共四代,三代主持鲁国大政(季孙纥因早逝没来得及接手父亲传承下来的鲁国正卿之位,不得不隔代继承给季孙意如),是鲁国权力排行第一的豪门大族。 孟孙氏、叔孙氏紧随其后,担任除了正卿之外的外交、内政要职。表面上看,三家共同辅佐公室治理国家,实际是鲁国国君听命于三家。 尤其是季孙氏,行事霸道,十分嚣张。之前叔孙豹之所以被楚国令尹公子围扣押,就是因为鲁国攻打莒国。而鲁国讨伐它国的意志及命令全由季孙氏单方面决定,可见季孙氏在鲁国已是只手遮天权势熏天。 国君派的构成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要按人物逐个整理,把前因后果一一罗列,才能帮助了解事情是如何一步步走到无法收拾的境地的。 首先说季公若。 按照世系表,季孙宿——季孙纥(弟妹依次为:季公鸟、季公鸟妹妹秦姬、季公若姐姐、季公若)——季孙意如(弟弟依次为:公甫靖、公之)。 当初,季公鸟娶迎齐国鲍叔牙的曾孙鲍国的女儿为妻(名为季姒),生下孩子甲。不久,季公鸟因病去世。由于孩子仍在襁褓,家业便由弟弟季公若、族人公思展、季公鸟的家臣申夜姑共同管理。 年轻寡妇空房寂寞,按捺不住,很快,季姒就和季氏家臣——年轻俊美的厨房小伙檀打得火热。所谓做贼心虚,自从两人勾搭后,看四周觉得人人都像是了然于胸时刻准备去揭发的模样,尤其是暂代家产的季公若三人。 如果被这三人知晓,由于孩子年幼,无法替母亲出头,季姒面临的结局肯定是被休并驱逐归齐。为妇不贞,在礼教森严的时代,齐国虽是她的娘家,却未必接纳她。所以,一旦私情暴露,季姒将要面临的很可能是一无所有无处栖身。 为了生存,季姒决定先下手为强。她让侍女把她打得鼻青脸肿,痛哭流涕,又跑到小姑子秦姬面前哭诉,说是季公若强逼她服侍他,她严辞拒绝,就被他打成这般模样。这还不够,她还以婶婶的身份,向季孙意如的弟弟公甫靖告状,说是公思展、申夜姑协助季公若为恶,共同威胁她。 事情很快发酵。 秦姬接到嫂嫂的投诉后,转头马上告诉季孙意如的小弟公之。季孙意如的两个弟弟已经知情,很快,季孙意如也知道了这件事。 身为一族之长,宗主对整个家族的所有人拥有生杀大权。他有义务有权利拨乱反正,制服暴虐,主持公道,维护家族的整体利益。 正如当年赵婴跟侄媳妇赵庄姬暗通款曲,被兄长赵同、赵括发觉,作为赵氏家族的宗主,赵括立马做出决定——将赵婴流放齐国,永绝后患。赵括之所以如此决绝,就是从大局出发,防止此事暴露,整个家族被牵连,陷入灭顶之灾。 季孙意如深谙责任重大,他迅速做出决策,阻止事情蔓延。季公若是他的叔叔,毕竟辈份摆在那,不好直接出手,于是下令将他的同党——公思展、申夜姑捉拿。 季公若得知消息,哭着向拿人的侍卫哀求,请他们务必转达季孙意如,不要为难这二人,稍后,他会亲自向季孙意如解释。季孙意如收到消息后,反而吩咐守卫二人的侍卫,不允许任何人接触他们。另外,如果季公若来访,推说有事外出,避而不见。 季公若火急火燎的跑去找季孙意如,吃了个闭门羹。他耐着性子,在季孙意如的大宅门前蹲守,从清晨等到日挂中天。就在季公若求见无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传来一则噩耗——申夜姑被杀! 季公若崩溃了!没有听他申辩,就把申夜姑杀了,这背后的意义何其明了——杀鸡儆猴,认定了季公若有罪!季公若委屈愤懑,发誓和季孙意如势不两立。 其实,季孙意如只是不接见季公若,诛杀申夜姑的命令并不是他下的,而是他最小的弟弟公之。 无论如何,人已经死了,没有人会去追究何人何时下的令。一向意气风发独断专行的大家长季孙意如,锅却甩不掉——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清缘由,甚至连辩白求情的机会都不给,对方还是自己的叔叔! 其次是郈昭伯。 那个时候很流行斗鸡,除了玩乐,还押注输赢。事关金钱面子,参赛双方自是格外紧张,半点不敢马虎。为了赢得胜利,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天,郈氏的族人洋洋得意的来到季孙氏族人面前,邀请对方斗鸡。季孙氏家的斗鸡远近闻名,大家都知道厉害,少有人来挑衅。既是遇上了,自是二话不说,马上应战。 然而,这一次斗鸡,并非普通斗鸡,而是添加了科技含量的搏斗——郈氏给鸡爪子装上金属外壳,季孙氏则给鸡穿上皮甲。这么一看,双方都作弊,半斤八两,五十步对百步。 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的生死相搏,季孙氏家的鸡被打败。郈氏族人得意洋洋,对其一番奚落,然后大摇大摆的走了。 名誉扫地,受尽嘲笑,季孙氏的族人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他们向宗族主人——季孙意如诉苦,声泪俱下,如丧考妣。 季孙意如做了个让整日在互联网世界遨游,获取大量资讯的见多识广的现代人都匪夷所思的决定——作为报复,季孙意如下令,夺取若干郈氏的房屋田地,并在上面修建庭院。 这还不够,他还以执政大人的身份,叫来郈氏的大家长——郈昭伯,厉声指责,要他务必约束好家人,不可使其恣意妄为。 仗势欺人,公报私仇,郈昭伯怎能不怨恨季孙意如?不止他,连同他的整个家族,都荣幸的成为郈氏家族下咒语的对象。 再次是臧昭伯。 臧昭伯因事去晋国,他的堂弟臧会偷偷盗出他家精心供养的神龟,拿出问卜。占了好几卦都显示,不诚实乃是吉事。 臧昭伯很长不见归来(应该是前一次叔孙婼被晋国扣押,作为随行人员,臧昭伯一并被扣押。),家人很着急,想遣人去问讯,臧会自告奋勇前去打探消息。 到了晋国,终于见到臧昭伯。昭伯问起家中的情形,臧会一律说好,问及妻子、弟弟,臧会却支支吾吾。得知昭伯安好,臧会便返程,向堂兄家人报平安。 后来,叔孙婼一行被释放,臧昭伯便启程归鲁。收到消息,臧会又主动提出要去郊外迎接昭伯。有人主动前去,昭伯的家人自然乐得轻松,欣然允诺。 两兄弟见面寒暄过后,昭伯又旧事重提——问起妻子、弟弟的境况,臧会一脸神秘,顾左右而言它。前后两次,臧会谈起他人神色自若,一提及堂兄的妻子、弟弟,他的神情就变得极为忸怩。昭伯心下生疑,他以有事为由,请臧会先回家,他还有要事要办,迟些时候再到。 臧会一走,昭伯就停下脚步,在郊外找个地方投宿。第二天,他易装便服,在家附近打探消息,并没有发现妻子有不守妇道的行为。弟弟也依正常时间入职行公事,没有故意闪避或是要伺机溜走的迹象。这样持续几日,确定没有异样,他才归家。 他悄悄向亲信打听,逐一单独问话,并没有听到家中有何违背礼节伦常的事情发生。他又向母亲求证,千真万确一切如常。 回想起臧会的欲言又止,昭伯怒了!这个害人精,故布疑云,累得他差点跟妻子弟弟决裂,到底是为什么?想破脑袋只能勉强凑到一个理由——臧会想分裂他的家人,从中渔利! 昭伯越想越气,自己在晋国生死未卜,臧会却惟恐他家不乱,真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这么一想,昭伯决定报复——抓住臧会,把他收拾一顿! 这时候的臧会,不知是时来运转还是灵龟保佑,得到郈邑大夫鲂假的赏识,受邀任职贾正(注:其职掌管货物,使有常价,类似核准物价的官吏。)。 此时的郈邑,仍属鲁国公邑,并没有分封给任何人。所以,这里的物品种类、物价水平、市场行情等等信息就要定期汇总,交到执政长官手中,方便以此制定经济政策。 这日,臧会奉命将会计账簿送到季孙意如的府上。 收到这则消息,臧昭伯立马派几名身强力壮的家丁守侯在季孙意如的家门口,准备待臧会处理完事情出来时,把他逮住,送给昭伯处置。 也不知是这伙人分心了还是手滑了,又或是得神龟庇护,臧会得以逃脱,大呼救命,冲进季孙意如的府中,寻求保护。 季孙意如大怒!不是因为臧会跟他有多亲近,他要为他出头。他火冒三丈是因为——昭伯小小一名大夫,竟敢在他的府邸设伏?这些埋伏左右的人,个个持戈带刀,气势汹汹,一脸杀气。 他们说是要抓臧会,乃为家事。可是难道没有别的法子私下处理他们的家务事,非要在堂堂司徒大人(季孙意如此时兼任此职)门前动刀弄棍?万一不小心伤到他府上的人怎么办? 事关颜面权威,季孙意如一声令下,命家兵将所有埋伏臧会的臧氏家臣全部扣押。 臧昭伯抓人不成反而连累族人被抓,他想求情请赦,季孙意如怒气冲冲,根本不愿跟他会面,听他解释。于是,昭伯心生怨怼,耿耿于怀。 第56章 初露锋芒(4) 再其次是一众大夫。 某日,鲁国国君下令,要在先君(襄公)庙里举行祭祀。按照礼制,祭祀必须有人跳舞,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而且,跳舞必须达到若干人数,才能彰显此事重大。结果,竟然只有两个人在跳舞。一众大夫傻眼了,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传来消息——季氏也在当日祭祀祖先,舞者成千上万!诸位大夫一听,顿时炸锅! 依规制,天子八佾(音‘义’,意为行列。八佾则为八行八列共六十四人组成的舞蹈队。),诸侯六佾。再有,君行祭礼,一般是孟月(一年分四季,每季三个月,每个季度的第一个月称为孟月,第二个月为仲月,第三个月为季月。),臣要拜祭祖先,要避开这个月,安排在仲月。 季孙意如选择跟国君同一日祭,还擅自把为国君跳舞的人拉到自家队伍里,自己家热热闹闹场面盛大,国君这边却门庭冷落,分明是以私废公,故意羞辱公室。 于是,谨守公室至上原则,恪守祖训的“一众大夫”从此跟季孙意如形同陌路,发誓假以时日定要教训季孙氏,替公室出口恶气。 最后是子家羁。 子家羁与季孙意如并没有个人恩怨或冲突,他是陪同鲁昭公出亡队伍中的一颗奇葩(原本意义,不是今日讽刺人的意思。)。他是鲁庄公的玄孙,与昭公的爷爷(成公)同辈,把鲁昭公的国君身份撇开,按照现代人的称呼,昭公应称子家羁为叔公,对子家羁而言,昭公则是他的侄孙。 子家羁之所以追随鲁昭公,纯粹是为了君臣之义。 综上所述,季孙意如凭借个人的霸道作风成为“国君派”的众矢之的。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挑起众怒,绝非一蹴而就。上述事件并非某年某日集中爆发,而是偶然随机发生。一道溪流,一片池塘,一条瀑布,只待合适的时机,它们便冲破阻碍汇聚成滔滔水流,奔腾翻飞。 回看各家族与季孙氏结怨的过程,颇值得玩味。 季孙氏pk臧昭伯,可称为一只神龟引发的无厘头案。 两个堂兄弟,堂兄不归,堂弟不辞路途奔波好心去探望,告知他家中安好,再给家中等待的人报知堂兄无恙,勿要担忧,本是好事一桩。假设两人关系不好,堂弟不问不闻,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也无人谴责。 谁曾想,迷信神龟指示的臧会,自发要去做好人,又想起神龟暗示不能说实话,于是吞吞吐吐,差点挑起堂兄家的内部矛盾。这不是吃得太饱过得太闲,平地找麻烦无事生非? 我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臧会故意生事能得到什么益处?若是堂兄的族人被抓,他暂时性命无忧,代价却是与整个家族为敌,值得吗? 他的故布疑云全部来自神龟的提示?可是神龟并没有明确的开口,说这一波能赚多少名利权位,为什么他就笃定一定能得大于失,难道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再说了,如果他没成功逃脱,岂不是小命都未必保得住?到时就算有天大的好处,也无命可享,这是何苦? 无论如何,这是一波让人看不透的操作,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就是——臧会在家族中毫无地位,心中积累了许多不满,总想要为自己正名,让大家看得起他。 所以,他愿意把自己的命拿来赌——赢了会所嫩*模,输了下海干活。本质上来说,他是个亡命之徒,孤注一掷,以搏翻盘。 季孙意如pk郈昭伯,可概括为斗鸡引发的血案。 富贵人家的斗鸡果真跟贫苦人家的不一样,经济基础决定玩乐支付。为了赢,奇计怪招在所不惜。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大家都作弊,又站在了同一起跑线。虽说比常规起点推进了二十米,反正裁判就是自己,视而不见便是。 好家伙,强中更有强中手,恶魔更有魔头治。原来不止战场上没有常胜将军,斗鸡场上也没有永远能赢的鸡。反正已经尽力了,也算不辜负购买装备的费用和为此付诸的人力时间。输就输了,愿赌服输,大不了下次升级装备,重新再来。谁知常胜将军输不起,一输就要耍横,这是不讲武德啊。 如果是寻常百姓,大不了主人互相看不顺眼,骂骂咧咧,更严重的,以后再也不来往,斗鸡也要避开你家!万万没想到,位高权重者,玩个斗鸡赌注都这么大!竟然要到侵占房舍报复的地步? 果真应验了那句话——有钱就是任性,有权就是无耻。 季孙意如pk季公若,事件的起因源于一个寡妇被点燃了激情,想要长期维系金风玉露的滋润,又担心东窗事发,于是生出歹念,诬陷嫁祸,清除假想敌。结果,她凭一己之力搅动了整个家族,水搅混了,矛盾转移了,便无人再关注她。从此,她就能无所顾忌的继续偷情,逍遥快活。 看到此处,忍不住替季公若掬一把同情泪。被杀害的申夜姑,相信到了阴司地府,也要层层上告洗清冤屈吧?的确是冤,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转念一想,跟栾盈相比,他们应该感到庆幸。牺牲申夜姑一人,保全了其余人,总算损失可控。跟士祁相比,季姒同样是无中生有,凭空捏造诬陷,目的也一样——为了维系一段千载难逢的爱情,她们丧心病狂,不择手段。 以前喜欢看杂志报刊,里面的故事千奇百怪。 比如某个女子为了替爱人缓解囊中羞涩,不惜挪用公司账户上的钱。事情败露,女子锒铛入狱,男子拍拍屁股走人。 前段时间又爆出一条新闻,女性为了扶持男友包装出圈,省吃俭用,自己穿地摊货,男友却动辄名牌豪包。结果,对方成名后却声称,“以我今时今日的社会地位,还跟你在一起,是对你的恩赐。” 我以为上述已经很离谱,读到两千多年前的历史故事才发现,我是too young too simple,老祖宗记录的这些才是女中豪杰。为了爱人,她们可以疯狂失智到如此地步,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一个为“爱”痴狂的女子,令她疯狂的不是爱,实则是被心中的恶鬼桎梏绑缚,欲罢不能。贪欲一起,非得到不可,为了他可以为奴为婢,尊严底线直降十八层;一旦遭逢逆境,便要生出嗔恨,意气用事,恼羞成怒;病入膏肓者更是黑白颠倒,善恶不分,兴起邪行。 身处资讯爆炸的互联网时代,曝光出来的事件,一步步的颠覆我们的传统价值观。其实许多事情早有先例,只是原来传播速度慢,传播到最后竟没了音讯,所以被忽视了。 但愿,以病毒式传播发酵的信息,会提高大众的认知能力,尤其是女性。 傻白甜的结局不会是皆大欢喜,却往往是财色双失;夫贵妻荣的观念可以休矣,因为现实总是靠墙墙倒,靠人人跑,只有自己最可靠。 与其为了一份自我感动的爱情迷醉到心昏眼盲,不如把爱的浓度降下来,腾出些时间给自己,开发自己的潜能,追寻自己的梦想。 如此一来,你给予的爱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占有,而是相向而行齐头并进的相互鼓舞,这样的爱才是健康的爱——既不伤人,也不伤己。 我常想,如果把男女角色对调,男的全部留在家做煮饭婆管家保姆,女的不管不顾一心只为事业打拼,这世上的董事长总裁说不定比现在还多。 毕竟,刚强易折,女性更柔弱坚韧,更能屈能伸,假如给予更多的时间空间,许多男性是竞争不过的。 闲话到此为止,后续发展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57章 公开决斗(1) 目前为止,得罪“国君派”的只是季孙氏,与其余两家无关。同时,“国君派”的龙头老大并没有被触怒,鲁昭公忍气吞声,继承先君传袭下来的君臣相处模式,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做个安分守己的国君。 显然,“国君派”的几个散兵游勇还算有自知之明,他们很清楚,仅凭他们几家,根本不足以与季孙氏抗衡。所以,他们想尽办法把国君拖下水,增强己方的实力,以期提高胜算。 鲁昭公有三个儿子,从小到大分别是务人、公果、公贲。季公若考虑再三,决定从年纪最长的务人身上着手。 务人喜爱游猎骑射,对宝刀利剑尤为钟爱。季公若命人四处寻找珍贵的刀戈剑戟,终于,功夫不负有心,觅到一把传说是商朝时期的名匠后人打造的神弓。 接着,季公若开始打探务人的行踪。某一天,终于约到务人一同外出打猎,他背上辛苦求来的弓,前去赴约。 这把弓一亮相,立马吸引了务人的眼光。只见它——弯如明月,粗犷雄浑,像位健硕武勇的将军,上有刻绘花纹,平添几分细腻温润,又如一位温文君子。携它在手,满满的安全感,靠近之余,又不会心生畏惧。可说是刚强与柔美并举,张扬与内敛齐驱,让人爱不释手,心心念念。 两人一路说笑,待到猎物进入视线,只见季公若搭箭上弓,弓圆如月之际,箭如闪电,不偏不倚,直中目标。 务人询问弓的来历,季公若滔滔不绝。话到结尾,又感叹好弓需配良将能人,方能相得益彰。接着顺水推舟,大赞务人是德行君子,又兼深通武艺,弓马娴熟,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终于给宝弓寻到了合适的主人。 恭维话总是声声悦耳,务人照单全收,连同宝弓在内,喜不自胜。既然收了礼物,打猎结束难免要一同宴饮。于是,季公若被引为上宾,与公子同席。 酒酣耳热之际,季公若忍不住对务人诉苦,抱怨季孙意如穷凶霸道,仗势欺人。务人虽是国君之子,毕竟国君都得听命于季孙氏,他在季孙氏面前又能有几分尊贵?于是二人同仇敌忾,话题更见投机。 待到酒醒处晓风残月,寒蝉凄切,更觉悲从中来,不能自胜。一个因为含冤莫白,心中抑郁难以抒发,终于遇到倾吐对象,相见恨晚。一个酒逢知己,又兼有人心灵共鸣,于是推心置腹。 夜深人静,屏退左右,两位新任知音达成共识——一定要除掉季孙氏! 第二天一早,务人便找到两位弟弟,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二人。两位弟弟向来唯哥哥是瞻,三言两语鼓动之下,都称要与哥哥共同进退,为逐季孙氏,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光是三兄弟同心协力还不够,要与季孙氏抗衡,必须取得君主的支持才行。两位弟弟提议,此事不可声张,应该托近臣带话给父亲,试探口风之后再做决定。 于是,他们委托侍者僚柤,趁着父亲熟睡之际,在他耳边悄悄告知此事。谁知僚柤一靠近,鲁昭公便大喊大叫,拿出放在枕边防身的寝戈朝他挥舞。清醒后,他又命人捉拿僚柤。僚柤吓得赶紧逃跑,昭公也不追究。 接下来几个月,僚柤不敢出门,也不去侍奉昭公。昭公也不再提及此事,当作没发生一样。又过了一段时间,两位公子又把僚柤派去,跟上次一样,又被昭公打跑了。僚柤仍不气馁,故技重演,鲁昭公终于不再装糊涂,他警告僚柤,“此事非小人所能及。” 此刻,昭公的态度终于明朗——之前僚柤所说,早已入了昭公的耳,他听进去了,并深以为然。为了掩人耳目,只能不断驱赶僚柤。 鲁昭公当然也知道,是有人指使僚柤。仔细一查,原来是公果。公果的态度代表三个儿子的意思,鲁昭公窃喜,多了三个可靠的盟友。 为了争取更多的支持,他开始四处打探。 他找到臧昭伯,臧伯以为此事很难。找到郈昭伯,郈昭伯以为此事可行。找到德高望众的子家羁,子家羁直摇头,神情无奈。 子家羁认为,季公若、郈昭伯劝国君行事,无非是想借机报复季孙氏。偌若事败,君王的名誉必定蒙受损失,此事万不可为。 再者,自文公以来,政权不在公室,民心亦不在公室。失去民心已久,指望依靠区区几家抗衡季孙氏,恐怕难有胜算。 最后,子家羁给鲁昭公的答案是——季孙氏把持鲁国大权已有三世,地位难以撼动,还是暂时不动为好。 忠言逆耳,鲁昭公心下不爽,又不便发作,于是命子家羁退下。 在子家羁看来,自己已经听到国君的秘密,如果离开公宫,万一此事泄漏,自己难免被怀疑,怕是不得好死。于是就在宫中住下不走,静待事件发展。 谁曾想,平日看起来温吞的鲁昭公早有逐季孙氏之心,他命季公若、郈昭伯、臧昭伯,连同一干对季孙氏不满的大夫,带齐军士侍卫,突袭季孙氏。 由于事发突然,季孙氏毫无防备,军士闯入季孙氏的大宅时,下令处死申夜姑的公之——季孙意如最小的弟弟,当场被季公若杀死。季孙意如手忙脚乱,仓皇逃命。他登上一处高台,乞求鲁昭公给他一条生路。 “君上没有审察下臣的罪名就派官吏武力讨伐下臣,下臣请求去往沂水暂居,待君王再行审查之后再给下臣定罪。”季孙意如语气诚恳,愿意退让。 鲁昭公冷笑一声,摇头不语。 “就算君主要定下臣的罪,在未发落之前,下臣还能保有祖上封邑。请君王将下臣囚禁在费邑,下臣一定约束家人,绝不迈出费邑一步。”形格势禁,平日的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不复,季孙意如再次让步。 优势明显在昭公一边,难得威风一次,昭公仍是拒绝。 季孙意如想了想,神情愈见卑微,低声下气道:“既是沂水去不得,费邑也不能容,下臣请求带着五乘车逃亡,伏乞君上垂怜。” 如果说一开始季孙意如还指望拖延时间,待到沂水之后再争取时间反击的话,这时候的他,已经把需求降到最低。五乘即二十匹马,能带走的随从财物并不多,这些人马财币只够逃命求生所用,根本不可能再兴风作浪。 然而,此时的鲁昭公是铁了一条心,一定要把季孙氏一网打尽,绝不留情。 季孙氏已经在鲁国横行太久,从祖父到父亲再到自己,已经忍耐已久,忍无可忍。除此之外,一众大夫和几位大臣也深受其害,叫苦不迭。既然机会难得,便要秋风扫落叶般,将敌人消灭殆尽,绝不能再给对方喘息之机。 正在此时,子家羁悄悄走上前,对昭公说道:“君王还是答应他吧!政令出自季孙氏久矣,饥馁百姓大都倚仗他谋生求食,他的党羽势众,不得不防。太阳下山后,奸恶之徒是否会助季孙氏一臂之力,犹未可知。” 昭公面有愠色,瞟了一眼子家羁,说道:“季孙氏已跪地求饶,他的党羽还能奈寡人何?” 子家羁耐下性子,又道:“众怒不可犯。如不妥善处置,一旦积聚起来,怒气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怒气积累蓄势,百姓将会产生叛变之心。一生背叛之心,众人就会纠合在一起,人多势众,难以抵挡,恐怕到时君王必然要后悔!” 昭公仍是摇头,说道:“叔祖父之言,未免太过危言耸听。而今人为鱼肉,我为刀俎,何俱之有?” 郈昭伯也一脸嘚瑟,附和道:“季孙氏已是强弩之末,万不可掉以轻心,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一定要杀了他。” 主意已定,昭公便派郈昭伯迎接孟孙何忌,又命人知会叔孙氏。 第58章 公开决斗(2) 此时,叔孙婼正在从黄父归鲁的途中,已入鲁境,未至曲阜。叔孙氏的家臣鬷戾得知季孙氏被围攻,国君决定将其处死,他犹豫不决。 “怎么办?”鬷戾看向一众仆从杂役,期待从他们身上得到答案。没有人回答,个个低着头,沉默不安。 “我是家臣,不敢考虑国家大事。宗主若在,轮不到在下定夺决策。只是在下有一事要请教诸位,‘有季氏和无季氏,哪一种情况对于我有利?”鬷戾又问。 众人都道:“没有季氏,就没有叔孙氏。” 鬷戾大受鼓舞,高声喊道:“那还等什么,大伙一起去救援他吧!” 话音一落,众人都冲进武器库,持刀拿戟,操弄棍棒,直奔季孙氏的府邸而去。 与此同时,接待郈昭伯的孟孙何忌也举棋不定,不知是站在国君一边还是投入叔季氏的阵营。 孟孙氏吩咐家人去往高处观望,想要知晓其它人的动向。这一看不得了,只见许多人,拿刀剑,持棍棒,甚至操斧子执鞭子的,呼啦啦的往西北方向而去。定睛一看,他们的旗子上赫然写着“叔孙”二字。 见此情形,观望者立马报告家主。孟孙何忌眼睛一亮,马上做出决策。他命左右拿下郈昭伯,将他杀死。同时召集家兵,操持刀戈,从后门绕路,与前门的侍卫一道,前后夹击,把郈昭伯带来的军士一网打尽。 这时,叔孙氏的族人已经来到季孙氏门前,要打要杀,气势震天。与此相反,昭公的亲兵正脱去皮甲拿着箭筒蹲坐在地,一副胜利在望准备收工的架式。 鬷戾引领叔孙氏一众,冲上前去,昭公的军士吓得魂飞魄散。见是国君侍卫,叔孙氏也不为难,只把他们驱赶作罢。 很快,孟孙氏的家兵也赶来。季孙意如已经站起身,走到队伍前列。“三桓”兵强马壮,人声鼎沸。鲁昭公和几位瑟瑟发抖的大臣,连同零星散落角落的神色恐慌的甲士被团团包围。 此时,昭公的党羽——郈昭伯被杀,臧昭伯在身侧,季公若和一众大夫已经逃的逃,散的散,没几个在现场。 双方对峙,空气凝滞。 子家羁附在昭公耳边,悄声说道:“一众与季孙氏有仇者,意图借助君王的名义将季孙氏剿灭。如今,他们却纷纷出走,把君王留在此地。经此一劫,假若君王要继续留在君位,恐怕季孙氏对君王会毫不客气。不知君王要做何取舍?” 子家羁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要么忍辱负重,要么离开君位去往他乡。 昭公噙着眼泪,哽咽道:“寡人不能忍受季孙氏的僭越侮辱,还是走吧。” 季孙意如也不作声,冷冷看向对面的丧家之犬,嘴角嗤笑,眼神鄙视。成王败寇,瞬间反转。一个时辰之前,他求生不得,一个时辰之后,对方已无立锥之地! 鲁昭公转过身,带领一干随从,离开季孙氏的府邸。臧昭伯等人陪同昭公去祖庙辞别祖宗,然后展开地图,标明去处,收拾行囊,离开曲阜。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值得停下脚步稍做回顾,喘口气再继续。 先看鲁昭公的经历。 鲁昭公的父亲鲁襄公去世后,由鲁襄公与胡国女敬归所生之子——太子子野即位。不想子野福薄命弱,三个月就去世了。 太子去世后,时任执政季孙宿立敬归之妹齐归的儿子公子姬裯为国君,是为鲁昭公。 当时,关于立何人为国君,鲁国内部是有争议的。 亚卿叔孙豹反对立姬裯为君。他的理由是,太子去世,有同母弟就立同母弟,没有同母弟就立庶出的长子。年龄相当就选择贤能,贤能相当就用占卜来决定。公子裯并非嫡嗣,也非庶出长子,不应该成为国君人选。 除了资质不合,鲁昭公当时已经十九岁,行为举止仍是儿童脾性。国君兼兄长去世,居丧时他竟无哀痛悲戚之色,反而面上有喜,实为无德。 末了,叔孙豹还大胆预言,如果一定要立他为君,将来必然成为季氏的忧患。 回头一看,叔孙豹一语成谶!不愧是说出“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的智者! 季孙宿当日所想,无外乎是鲁昭公心智稚嫩,乖巧听话好操纵,不会与他作对。谁曾想,兔子被逼急了,也敢向老虎叫板。他的儿子季孙意如差点命丧于他之手,季孙家族三代苦心经营几乎毁于一旦。 依据叔孙豹的推论,鲁昭公之所以会给季孙氏造成困扰,无非是他的性格。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十二岁定终身”,想来一个兄长去世却不为所动的人,定是异常冷漠,冷血无情。这样一个人,他的行为难以预测,令人胆寒。当然,这是程度严重的,轻者很可能我行我素,不知衡量轻重,权拿得失。 如今看来,鲁昭公属于后者。 子家羁曾对他几次三番劝阻,他却一意孤行,丝毫不让步。 第一次,箭未离弦,双方还没摆出架势你死我活。子家羁的分析,无疑是审时度势的。毕竟,公室失政太久,必须重新获取财力人力军事的把控,才能对抗季孙氏,否则定是寡不敌众。 说起季孙氏的权势,不得不追溯二十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公元前537年,鲁国进行军制改革。此次改革是在大夫施氏家中进行谋划,在臧氏家中完成方案。 臧氏时任鲁国司寇,顾名思义,司寇主要掌管刑狱,鲁国又是兵狱同制,即军队、警察、司法、监察统一编制。作为司寇,臧氏对军制上的改革变动有足够的话语权。所以,细节上的敲定,选择在他们家完成。 在此次改革之前的二十五年,鲁国已经进行过一次军改。 那时国君是鲁襄公,年纪尚幼,不能议政。叔孙豹任司马,掌管军队,由季孙宿单方面发起。起初,叔孙豹持怀疑态度,担心季孙氏一人专权,不太乐意。后来,季孙宿坚持,并愿意与其盟誓,此事才算圆满落幕。 当时改革的主要内容是——“作三军”。 何谓“作三军”?就是在原有的上军、下军的基础上增加中军,变成中军、上军、下军(跟晋国的称谓一样,楚国则是中军、左师、右师。),季孙、孟孙、叔孙三家,各家得一军之指挥编制权。 无端多出一个军,车马士卒从何而来?答案就是——把三家的私家车兵合并而成。 与此同时,三家还提供不同的奖惩方案(涉及减免征税),鼓励原来军队里的兵士为自家所用。 比如,青壮年如果归于季氏私邑,即属季氏出的兵,即是季氏的家兵,他们家就可以免除征税;不入季氏者,则倍增其税;奖励从军者,处罚不从军者等等。 这样一来,国君的家臣就变成“三桓”的家臣。公室的大权牢牢控制在“三桓”之手,国君权力大大削弱。 由于季孙氏实力最强,车马家兵最多,并入的人员也最多。其次是叔孙氏、孟孙氏。 如果把鲁国全部军事力量分成十二份,按照作三军的方案,季氏得四份,叔氏得两份,孟孙氏得一份,也就是说,三家合在一起是七份,公室只有五份。 三家合力,力量已经超过公室。更别说他们抛出的税收优惠政策,青壮年都跑他们那里去了,公室的队伍多是老弱病残,加起来的战斗力恐怕跟季孙氏的四份都无法对抗。这么一看,季孙氏一家足可单挑公室,绰绰有余。 第59章 公开决斗(3) 既然已经进行过一次军改,如今又要改,以何种名义? 季孙行父执掌鲁国朝政三十多年,是位老谋深算、作风严谨的政治家。身为他的继承人,季孙宿得其真传,凡事讲求师出有名,惟恐落人口实,日后引来非议。 经过反复酝酿,此次军改的名义终于落定——为了减轻鲁国对晋国的贡奉。 中原争霸争的不仅是名,还有利。齐桓公那会,享受扶助弱国受到顶礼膜拜的成就感,陶醉于各国崇拜仰望的注视,成为霸主得到的名声远大于实利。到了晋国称霸,楚国称霸,味道已经变了。 各国必须定时定量给盟主交“保护费”,以便求得庇护,国家安全无虞。这些保护费类目烦多,除了年贡、召集盟会的花费之外,如果诸侯联军要征伐某国,各国除了出兵征战,还要分摊军费,出钱又出力。 当然,为了表示公平,盟主还是很开明的。为了可持续发展,他们把各诸侯国划分为三六九等,根据国力大小富裕程度,收取不同档次的保护费。其中,军队编制就是一个重要的参考指标。 从前,鲁国只有两军,两军就意味着是次国,鲁国适用次于大国的标准交纳保护费。三军是大国(比如晋国、楚国)标准,鲁国既然有了三军,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增加了鲁国的财政负担。 所以,此次军改重新回到起点——舍弃中军,回归到上军、下军的模式。从此,又可以次国的标准向晋国进贡,减少各种花费。 诸位可能会问,两军改三军,三军又改回两军,这不是瞎折腾没事找事做吗?非也! 但凡留意过自己居住周边环境的人都会发现,自己所在的小区或是小区周围或是每日上班经过的路,一年四季不停的在修。 一会说要铺柏油,一会说是要开挖下水管道,有的干脆什么理由也不需要,就是简单粗暴砸烂重新铺水泥,只为了让路面变得跟小鲜肉一样鲜嫩靓丽。难道他们是没事找事? 同理可得,身为世家豪族之后、权力倾天的一国上卿,这么做肯定不是为了消遣娱乐。 此次舍弃中军,到底舍弃了哪些人?舍弃的是那些忠于国君、不愿意投靠“三桓”的人。这些人统统都被清理出去,剩下的上军、下军,名义上属于公室,其实全部是“三桓”的家臣,只听命于“三桓”。 从上一次军改的效果来看,虽然公室队伍里都是老弱体虚,无论如何也有五份力量,真的打起来还能跟三家拼上一阵。 此次军改过后,季孙氏得到十二份里的六份,叔孙氏、孟孙氏分别得到三份,公室只有零。也就是说,公室再没有能够动员的军事力量。 另外,公室所有的土地、劳役所得,季孙氏得两份,叔孙氏、孟孙氏各得一份。 舍弃中军之前,虽然公室已被削弱,好歹还有五份。如果国君是个胸怀大志有魄力的人,再团结一干精明强干的大臣,集公室的力量,还能跟三桓拼个你死我活。 舍弃中军之后,鲁国国君完全被架空,军权、财政权、人事权,无一在手。正如子家羁所言,所有人都靠“三桓”吃饭,听命于“三桓”,国君失去了最重要的权柄——刑赏大权,怎么控制臣下? 古人云,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如果说子家羁对鲁昭公的第一次劝说,鲁昭公听不进去,很好理解。毕竟,虽然对手看起来很强大,我又没有亲自测试过,何以见得我打不过他? 说是冲动也好,忍不得一时之忿也罢,被周围人煽风点火想要逞威斗狠彰显英雄本色也行,来都来了,那就试一试吧!梦想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 你别说,鲁昭公还真的做到了。这是他的幸,同时也是大不幸。 说是他的幸,因为他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竟然逼得季孙氏求饶,实属难得。 这个时候,鲁昭公有两条路可以选:见好就收或是乘胜追击。 这时候,子家羁又来劝了。他的意思是,见收就好,毕竟对手实力强大,万一对方呼朋引伴,我们打不过。 鲁昭公选择后者。不仅如此,他还派人通知孟孙氏、叔孙氏,意在提醒两家,你们的头领已经被我拿下,你们也乖乖束手就擒吧。 这是赤果果的胜利者的炫耀示威。 子家羁为何劝昭公选择前者?因为旁观者清。 首先此次之所以能把季孙意如逼到投降,胜在出奇不意。季孙氏毫无防备,呼啦啦一群人杀到面前,为了保命,他不得不低头。鲁昭公得意于暂时的胜利却忘了,出奇制胜妙在一个“奇”,并非实力在对方之上。 其二,“三桓”把持朝政三代之久,如果季孙氏有难,他们岂会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就这么坐以待毙?他们可不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而是擅长玩弄权术诡计多端的政客,困兽犹斗,何况手握半军的两家? 其三,“三桓”沆瀣一气已久,想要一举歼灭绝非易事,分而治之却是可行之计。季孙意如已经退到只求五乘车逃命的境地,给他五乘车,将他驱逐出境,想要根除“三桓”指日可待。 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季孙氏的宗主一走,就算不处置他们的族人,他们也会六神无主,不攻自溃。没了季孙意如这个带头大哥,孟孙氏、叔孙氏两家,可以慢慢拉拢,动之以情,晓之以利,何愁事不成? “凡持国,太上知始,其次知终,其次知中。三者不能,国必危,身必穷。” 鲁昭公属于既不能洞察事情的开端,也没有权衡双方力量对比,更不具备预估事情发展的能力,却急于求成,目光短浅,可说是败局已定。 鲁莽行事却能旗开得胜,乍看是好事,其实不然。 最后,子家羁冷静从容的告知昭公未来可能面临的处境——受季孙氏侮辱,看他脸色行事。鲁昭公不能忍受,只得被迫出走。 “国君派”pk“三桓”,本质是一场权力较量。在鲁昭公这里,完全看不到谋略部署,随机应变的影子,只有一味冲动,刚愎自用,最后落荒而逃。 鲁昭公对抗权臣,跟韩国总统文在寅与韩国财阀斗法何其相似。 韩国最大的财阀——三星集团,一年的产值一度占整个大韩民国gdp的五分之一。前十大财阀的产值,占据整个国家gdp的40%。雄厚的资金等同于强大的话语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意味着,这些富可敌国的财阀,可以左右整个国家的政治格局。 文在寅上台时曾发誓,与财阀誓不两立,绝不妥协。 他做到了。把朴槿惠、李明博送进监狱,还把三星的老大也一并送了进去。然而,他又没有完全做到。 在全球遭遇新冠疫情,各行各业受到冲击的背景下,芯片行业发生剧变。全球范围都在“缺芯”,芯片制造的顶尖公司只有两家——一是台积电、一是三星集团。 美国政府开始意识到过去产业空心化带来的恶果,以政府的名义发起500亿美元的造芯计划。三星集团的老大蹲监狱,三星这块指望不上了,只能求助台积电。 第60章 公开决斗(4) 一家独大就是垄断,垄断的可怕,美国人深受其害。所以,他们迫切的希望三星能站出来,挑起大梁,对抗台积电。如此一来,美国不必担心受到掣肘,主动权仍在他们手中。 所以,就发生了这样一幕:文*在*寅(下称“韩国boss”)访美之前,韩国四大财阀的另外三大——lg、现代、sk的boss私下宴请了他,并在饭桌上抛出一个涉及百亿美元的在美投资计划。 当然,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条件是——尽快将三星老大放出来。 很快,在韩的美国商会也向韩国boss暗示,希望早日看到三星的老大重获自由。 拿着百亿投资计划去见美国老板,韩国boss很有面子,这是他的筹码。有了这个筹码,他可以向老板开条件——交还战*时*指挥权。后者如果兑现,既是他的业绩,也可作为下一届竞选的丰厚的陪嫁。 就算按照韩国宪*法,总*统不能连任,至少也能为他所在的——共*同*民*主*dang的下届候*选*人争取一份像样的大礼包,证明他们具备带领人民走向更光明未来的领导力。 韩国boss妥协了。很快,三星的李老板获准假释出狱。 这是一场双赢,而非某一方的失败。完美主义者在波谲云诡的政治斗争中,通常不得好死。既没有明其志,也没有全其名。好比鲁昭公,有谁会将他定义成跟强权斗争的勇士,虽败犹荣?不!他会被嘲讽,被引为反面教材。 准备投入战斗前,应该仔细分析双方的优势劣势、天时、地势、人心,甚至有可能出现的突发意外也要考虑在内。在有了事先充分准备,胜算在手的前提下,再投入战斗。争取速战速决,最短时间最少损失赢得胜利。 当然,还未交战之前,一切都是计划。所谓计划不如变化,事态发生变化时,应该考虑应变。 鲁昭公讨伐季孙氏,本来打的就是无准备之战,胜在血气之勇,奇袭突击,侥幸占据上风。这个时候,如何守住胜利果实至关重要。对方已经要逃亡,意味着从大局上看,削弱权臣的力量已经取得阶段性成果。 锁定胜局,此役已经可以完结。接下来再制定策略分化另外两家,一步步把军事、人事、财政大权从“三桓”手上夺回来。假以时日,恢复公室的强大并非遥不可及。 对手格外强大,开战时就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双方搏奕,有得有失,有进有退。不要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直指目标,适当权变。 至少在与财阀的争斗中,韩国boss的表现远超鲁昭公。 他不是第一次向他们妥协。在此之前,他还曾为三*星集团开工仪式站台,感谢他们为社会创造就业人口,繁荣经济。总*统也要向选民交作业,这份作业最重要内容的就是——就业率。总*统不能凭空创造就业率,必须依靠企业。 尤其是三*星集团这样横跨电子、半导体、建筑工程、造船、金融、保险、生物制药、化工、医疗、航空零件、军火制造、服装、酒店、汽车等等行业的巨无霸。他大手一挥,几千个就业岗位就出来了,无数人的生计就有了着落。 秦国统一六国的过程,并非打了鸡血的爽文,一路升级打怪兽,所向披靡,势如破竹。也有被打得很惨,被迫妥协,割让土地,把公子质押在他国的案例。这些失利,并不妨碍最终的胜利。 正如韩国boss的目标虽然是要逼迫财阀让步,并不意味着他要从头刚到底。互有输赢,互有退让,你来我往,你进我退,这才是实战的应有之义。三星集团不也做了妥协?他们承诺,下一任集团主事者不再是李氏家族的人。 快意恩仇或许痛快,对于解决顽疾旧弊却未必有用。 正如卢*武*铉的死。他是共*同*民*主*dang巨大的损失,打击了许多人的自信,震慑财阀方面却收效甚微。 我相信,韩国boss今日的退让,一定是汲取了前任的教训。他的目标不变——为他复仇,为他们对平民的承诺全力以赴。他接过他的精神财富,以此激励自己,手段却更灵活多变。 小时候看电视,动不动就是行侠仗义,路见不平便要打要杀。长大后,电视频道多了,后来有了互联网,看了美剧、港剧。 看的多了,慢慢观察总结,发现美剧的刑侦片里总会有句台词——make a deal。每次警察讯问到紧要处,犯罪嫌疑人就会提出要求要见律师,律师就会和地方检察官说这句话。 为什么要跟犯罪嫌疑人做交易?我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从小受到的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教育,一度令我困惑。 随着社会阅历的增加,渐渐发现,书本上的东西在社会实践中,许多是行不通的,甚至是寸步难行。 最极端的有一个案例,有个连环杀手可能杀了几十个人,可是警察只能找到几具尸体,以此定罪。为了让更多受害者家属得到真相,检察官跟杀手达成交易——免除死罪,给予轻判。前提是,他必须交待所有犯罪经历。 杀手答应了,可是他坚持,一年只说一个。之后每一年,警察都会在他提到的地方挖到一具骸骨。由于他的说辞被证明可靠,协议有效,他的生命得以一年一年的延续。 在我们的印象中,这样的人应该枭首示众曝尸三日才叫大快人心。可是,现代司法体制下,警察要的是真相,受害者家属也如此。 否则,一辈子不知道失踪的家人在哪里,这件事会一直悬在他们心中,一生不得安宁。如果得知亲人下落,哪怕是死了,见到尸身,知道凶手已被控制,也算是心头大石落地。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再软弱的人也有放手一搏的力量。反之,再强悍的人也有不得不低头屈服的时候,无论帝王将相,权贵显要。 所以,鲁昭公不是合格的政治家,无法胜任君主之职。面对强臣,要么有手腕有智慧翻盘,要么安于现状得过且过。可惜,两者他都做不到,注定了他的余生只能在流亡中度过。 虽然鲁昭公不是春秋首个被驱逐的君王,然而,鲁国毕竟是“奏天子礼乐”的姬姓“宗邦”,诸侯“望国”。自会有人为鲁昭公奔走求助,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因为,将心比心,有人也担心自己将来遭遇同样的事情。同时,也有人不舍君臣之义,要为他陈情游说。 好比三*星集团的李老板,人在大牢,根本不必忐忑沮丧。不只他的盟友故交,外国势力都要为他的脱身使尽浑身解数。人说落难见真情,财大气粗者,为之付出真情的还不少。如果哪日他破财失势了,可能也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吧。 无论如何,身为一国之君,鲁昭公的出走,牵动了各方势力的心。他们会想尽办法,轮番表演。有为义者,有为名者,有为利者,不一而足。 让我们拭目以待,静待下回分解。 第61章 四处奔走(1) 首先为鲁昭公奔走的是叔孙婼。 叔孙婼回到曲阜时,鲁昭公已出走,他立马赶去拜见季孙意如。 两人一打照面,各自心照不宣。 季孙意如先是稽颡,紧接着说道:“您要我怎么办?” 稽颡是古代的一种跪拜礼,行礼时,屈膝下拜,以额触地,表示极度的虔诚。季孙意如位在叔孙婼之上,却行此礼,便成凶礼。当然,季孙意如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借此表达对逐出国君的哀戚。 叔孙婼冷冷一笑,语气嘲讽,“人谁无死?子以逐君成名,子孙不忘,不觉可悲吗?我能把您怎么样?” “如果我能改变侍奉国君的态度,就是所谓死人再生、白骨长肉。”季孙意如态度有所缓和,似乎有所悔改。 叔孙婼脸色稍霁,缓缓说道:“我去打探国君身在何处,有消息再告知你。” 季孙意如点点头。 此时,鲁昭公一行已经逃到齐国境内。叔孙婼打探到他们的住所,请求面见。子家羁负责接待叔孙婼,闲谈几句过后,他屏退左右,单独留下叔孙婼。 “大夫为何不安?”子家羁神情闪烁,叔孙婼疑云丛生,忍不住发问。 “大人有所不知——”子家羁愁眉紧锁,心事重重。“臧昭伯等人约好,说是同心合国,好恶一致,无论有罪无罪,坚决追随国君,并明令禁止内外沟通。” “啊——”叔孙婼大惊,心下暗叫不妙,“难道他们是打算带着国君流亡在外,不打算归国了?” 叔孙婼点点头,十分无奈。 “这该如何是好?”叔孙婼急得来回踱步,“国君是否也做此打算,就算季孙氏愿意妥协也绝不返国?”如果是那样,他岂不是白来了? “不——”子家羁说道:“君王仍举棋不定,并未表态。” 叔孙婼长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子家羁问道:“大人此来,是不是和季孙氏已谈妥?他是否愿意接纳君王,以君臣之礼相待?” “他的口气已松动,若是在下能将君王说服,他定会派人马迎接。”叔孙婼信心满满。他认定,没人愿意因为驱逐国君被世人铭记,长存史册。 “如此便有转圜余地。”子家羁稍微松了口气,说道:“此事还需些时日,待我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叔孙婼的心情起伏如爬坡,总是没有平地可走。 “那些口口声声说忠实于君王者,惟恐天下不乱。他们联成一片,挟持住国君,不许国君与外界接触。他们还一同起誓立约,硬是要拉上我。”说着,子家羁一脸不屑。 “这些人居心叵测罪不容诛。当初他们煽动君王与季孙氏对抗,无非是想报仇私怨,君王不过是他们报复泄愤的工具罢了。现在,他们又想把君王与外界隔绝,好任其摆布。我——” 子家羁变得激动起来,“在下不跟他们盟誓!是他们把君王拖入危难之中,大错已经铸就,还不知悔改,竟以有功自居。我不一样,我要与外界保持消息,要让国君早日回国。” “好好好!”叔孙婼大为感动,频频点头。“想不到此时此刻君王身边还能有你这样的忠正义士为他操劳,真是可喜可贺。” “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只能略尽人事,不敢他求。”子家羁仍是满腹忧虑。 “不知在下可否与君王见上一面?”叔孙婼问道。 “烦请大人暂且在此处等候,待我去查探一番。”说完,子家羁转身走开,锁上房门。 不一会儿,只听“哐啷”一声,门被拉开。看到熟悉的面孔,叔孙婼一个箭步迎上去。 “君上受委屈了!”叔孙婼口气不稳,眼泪就要掉下来。 “爱卿有心了!”一路奔波折腾,鲁昭公看来十分憔悴,四十出头的人,鬓发已大半染银,多是最近才爬上头的。 君臣相互抚慰过后,叔孙婼把季孙意如的让步告知昭公。昭公听后,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半天说不出话,支支吾吾道:“一切......全凭爱卿......作主......” 叔孙婼一把扶住鲁昭公,用力点头,哽咽道:“请君上务必宽心,下臣一定尽快赶来,接您归国!” 此时的鲁昭公,已经在外漂泊了一段时间。季孙意如并未派人来表示悔过,也没有迎归君王重修旧好的意思传达。对一国之君来说,面子实在过不去。本是身处尊位的王者,只能寄居他乡,如丧家之犬,居无定所,十分狼狈。 此次叔孙婼的到访,有类似季孙意如的使者身份在内,他带来的善意多少给这位鼠目寸光的君王挽回了一些颜面。 谈完正事,昭公又问起黄父会盟如何,是否达成共识,诸侯有何义务等等,叔孙婼一一作答。 就在此时,忽然跑来一名侍卫,附在子家羁耳边说了什么,子家羁神色骤变,急急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有人发现大人与君王会面,恐怕会对大人不利。” “那要如何是好?”鲁昭公像个迷路的孩子,惊慌失措。 “还请大夫赶紧想个法子。”叔孙婼神情焦急。 “容我想一想——”子家羁蹙起眉头,脑子飞快运转。 很快,又进来一名侍卫,大声叫嚷道:“不好了,他们已经派人在路上设伏——” “啊——”鲁昭公、叔孙婼异口同声大叫。 “这样——”子家羁眉眼舒展,吩咐侍卫出去门外守着,他拉过叔孙婼悄悄说道:“劳烦大人在此地歇息,待会在下会派人送来衣服文饰给大人替换,待天黑后,请大人易服而行。大人归国,必经之途在西北,为了避开埋伏,往西走三十里,从铸邑绕道往北即可。” “好好好!”叔孙婼满口应承。 本是一趟自带光环的和平之旅,一不小心却成了官兵捉强盗的斗智斗勇。原本怀着善意前来,要化干戈为玉帛,谁曾想,作乱者对兵戈情有独钟,不愿放手。他们企图斩断和平的可能,纵容他们熊熊燃烧的罪恶灵魂。 叔孙婼大难不死,顺利归鲁,本应有后福。谁知老天预支,没有兑现承诺。参加会盟归来,又逢国君出走,一片狼藉。 待他又逃过一劫,躲开臧昭伯等人设下的埋伏,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平安归鲁,迎接他的却是又一次暴击——季孙意如反口,不愿意接纳鲁昭公归国! 命运啊,神妙莫测,神出鬼没,一次次的作弄这位赤胆忠心的外交大臣。 他的一生,波澜起伏,绚烂与黑暗交错,死神不只一次造访,总是被他硬生生的隔绝门外。他身上有勇者的魄力坚毅,又兼具儒者的娴于辞令忠贞不二。 对内,他试图压制季孙氏的嚣张气焰,平衡君臣关系,维持内政稳定;对外,他努力与诸侯国周旋,为鲁国赢得相对宽松的外部环境。 他的勇毅果敢,除了在政务外交上展露,更有一件事值得勾画重点。 第62章 四处奔走(2) 公元前537年,父亲叔孙豹病危。 叔孙豹一生有过三段有记载的情感历程。 叔孙豹是家中次子,家族继承人本不是他,而是兄长叔孙侨如。叔孙侨如很有野心,又生得一表人材,很快便与时任国君鲁成公的母亲穆姜勾搭在一起。叔孙侨如的目的是借穆姜之手,支使鲁成公驱逐季孙氏、孟孙氏,提高叔孙氏的地位,一家独大。最后,事败被逐(详情可参看《月满前川》)。 在此之前,已经感到危险的叔孙豹,害怕被兄长的风流波及,逃亡齐国。逃命途中,遇到一名美女,干柴烈火,发生一段露水姻缘。言谈之中,叔孙豹把自己的身份和出逃原因一一告知了该女子。 叔孙豹在齐国呆了几年,娶了妻并生了两个儿子——孟丙、仲壬。 不久,叔孙豹转运——鲁国召其回国,担任叔孙氏的宗主。叔孙豹才干过人,与季孙行父一内一外,相得益彰。 叔孙豹归鲁后,没有马上去接齐国的妻子。待他回头想起时,妻子已经再嫁,两个儿子则被接回鲁国。 在鲁国,叔孙豹有了第二次婚姻并诞下儿子叔孙婼。 叔孙豹名气很大,朝野闾巷皆知。很快,与他一夜贪欢的女子找上门,还带来一名男孩,名叫牛。 就在不久前,叔孙豹曾作梦,自己身入险境,是一个名叫牛的人挺身而出,救了他。梦中所见之人,与眼前的这名私生子长得一模一样。于是,叔孙豹将之当成老天暗示,把这孩子当成护身符,宠爱有加,时刻不离左右。 就这样,嫡妻、庶妻之子不受待见,私生子却享受着家族继承人的尊贵待遇。 叔孙豹病重,牛开始作乱。 他先是把叔孙豹隔绝起来,与外界不通消息,所有人要见叔孙豹必须经过他。接着,他私下找到孟丙,商量与他平分叔孙氏的家产,被一口回绝。 于是,他设计离间孟丙和叔孙豹的感情,假传叔孙豹的命令,杀死孟丙。 然后,他又找到仲壬,想与他瓜分家财,同样被拒绝。恼羞成怒的他又在叔孙豹面前进谗言,致使仲壬被叔孙豹驱逐,逃往齐国。 叔孙豹自知时日无多,命牛找仲壬回来继承家业,牛假装答应,实则什么也不做。为了逃避叔孙豹的追问,牛干脆对他不闻不问。最终,叔孙豹断粮断水,活活被饿死。 仲壬赶回来奔丧,牛又勾结季孙宿的家臣将其杀死。 此时,叔孙豹还剩两个儿子——牛和叔孙婼,牛一想,自己没有名份,只得立叔孙婼。私底下,他却对叔孙婼提出这样的要求——扶他坐上大位,事决于牛,家产平分。 在牛眼中,嫡出的两人已被收拾,这个庶出的小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因为,叔孙婼不受叔孙豹待见,人尽皆之。平日里,牛侍奉左右,有大事要出席,不是孟丙就是仲壬。叔孙婼名份上是庶出,感情上又不得父亲的心,几乎没有存在感。这样的人,是做傀儡的上上之选。 就在牛做着春秋大梦时,叔孙婼却暗暗积蓄实力。他联合家族长老,痛斥牛的罪行,又派出亲信,悄悄联络孟丙、仲壬的儿子,里应外合,矛头直指牛。最后,牛不得已逃亡,孟丙、仲壬的儿子在路上设伏,将牛杀死。 就这样,一个原本资格上够不着,与父亲疏远的庶子,在一片血雨腥风中傲然胜出,成为叔孙家族的宗主。 这件事情,成为叔孙婼一生的闪光点——替父亲出了气,替兄长报了仇,也替自己挣回了施展抱负的机会。 然而,从此之后,他的人生接连遭遇挫败。 或许是运气已经透支,他虽竭尽全力,往往事与愿违;他虽秉持公正,却总遭遇不公;他一腔热忱想要斡旋缝补,总是被人戏耍辜负。 命运多舛,灰心意冷的叔孙婼自知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与季孙意如抗衡。季孙意如同意,鲁昭公归国便指日可待,季孙意如反悔,鲁昭公纵有翅膀也难入鲁国。 叔孙婼仿效昔日同样对政局忧虑的晋国中军佐士燮,沐浴斋戒,请宗祝为他祈祷——祝他早日脱离人世,去往死地。 十月十一日,不堪忍受季孙意如欺骗的叔孙婼,忧愤而逝。 季孙意如没有动一刀一棍,没有言语相逼羞辱诬蔑,叔孙婼自动谢幕。 每当豪横与温文正面交锋,落败的总是后者;正如正义与邪恶狭路相逢,教科书上写的是邪不胜正,尘世生活却一味上演反转。 除了叔孙婼,还有一个人也在为鲁昭公奔走——他就是宋国国君宋元公。 鲁宋接壤,两国都是晋国的盟国,向来关系亲近。卫国也与鲁国交界,还同为姬姓国,照理更应为之解难排忧,为何却是宋国一马当先呢?原因是,此时的宋国和鲁国的季孙氏是姻亲。 依照第55章提及的世系表,季孙意如的叔叔、姑姑分别是——季公鸟、季公鸟妹妹秦姬、季公若姐姐、季公若。季公若的姐姐嫁给小邾国国君,生下女儿,这个女儿就是季孙意如的表妹。这个表妹长大后,嫁给宋元公,成为宋元公的夫人。 宋元公想替鲁昭公求情,并没有打算利用他和季孙氏的关系,找季孙意如说情,而是直奔晋国。他是想借助晋国的盟主权威给季孙氏施压,迫使季孙氏主动迎回鲁昭公。 为什么宋元公要舍近求远,舍亲求疏呢?有一件事可以表明宋元公对季孙氏的态度—— 宋元公的夫人,也就是季孙意如的表妹生了个女儿,花容月貌,俊俏伶俐。季孙意如听说后,要娶为妻子(论辈份,季孙意如要娶的就是自己的外甥女)。为此,叔孙婼还去宋国替他聘问,宋元公已经答应。 此事过后不久,季公若、郈昭伯、臧昭伯等人开始密谋煽动鲁昭公对付季孙氏。于是,季公若去往宋国,劝自己的外甥女(宋元公夫人),不要把女儿嫁给季孙意如。因为他们正在计划驱逐季孙氏,很快就能决出胜负。 季公若信誓旦旦,看样子似乎已经十拿九稳,宋元公夫人听后,一时没了主意。如果季孙意如倒台,女儿势必被殃及。轻则遣送归国,重则很有可能在内斗中遭遇不幸。 拿不定主意的宋元公夫人找到宋元公,请他来定夺。宋元公是个冲动无信之人,下狠心耍计谋还行,权衡轻重,识人辨事,他也看不准。 如今,季孙意如是自己的大舅子,以后把女儿嫁过去又成了女婿,偏偏又是个不好惹的角色。这样一个人,宋元公想巴结增势又担心他万一倒台连累女儿,此时悔婚又害怕被报复,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几经思考,犹豫不定,于是找来向来以善谋多闻着称的司马——乐祁,请他帮忙定夺。乐祁不假思索,马上做出决定——继续遵守约定,把女儿嫁给季孙意如。 第63章 四处奔走(3) 乐祁给出的理由是:季孙氏在鲁国地位稳固,绝非公室联合几名大臣所能撼动。鲁国一半兵权牢牢控制在季孙氏手中,除非叔孙氏、孟孙氏联手跟他反目——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是这样,三家都得完蛋。 所以,一旦季孙氏遭难,另外两家一定会出手相救。仅季孙氏一家,公室就很难占得便宜,更何况三家联手? 再者,公室失人心已有四世,军士、平民、奴隶,全靠季孙氏养家糊口,他们的生计、升迁、赏罚全都操控在季孙氏手上,他们肯定会为季孙氏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这么一看,季公若等人的计谋,一定不会得逞。他们不动还好,假若他们轻举妄动,很可能被抄家灭门,甚至鲁国国君都不得不逃亡。 所以,无论如何,绝不能招惹季孙意如,嫁女儿一事,一定不能变更。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在此处找到了例证——乐祁所见,与子家羁不谋而合。 他们对形势的判定,说是洞若观火绝不为过。世事仿佛摊开的一本书,指明了第几页第几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告诉他们答案。透过表象,他们一眼看到本质,不费吹灰之力。 由此可见,宋元公对季孙意如这位大舅子兼女婿是又敬又畏。不去找他说情,显然是深知他的脾性。但是,身为一国之君,季孙意如驱逐鲁昭公的做法,令他有如芒在背的担忧——假若宋国朝臣也对他来这么一下,他也顶不住啊。 所以,他故意绕开季孙意如,到实力犹存的中原霸主——晋国寻找支援。同为姬姓国,鲁国对晋国一向忠心耿耿,唯其马首是瞻。宋国也一样。“彭城之役”后,从来没有挪过屁股,稳稳的站在晋国的阵营中。 料想晋国定然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于是,宋元公信心满满的上了路。这一次,不是晋国不帮他,而是老天爷不帮他——刚出国境不远,宋元公病倒不起,一命呜呼! 晋国。 “想不到鲁国国君刚出走,已有两人为此丧命。”赵鞅喃喃说道。 “一群智小谋大之徒,不知揆情审势,连累君王离乡去位,实在是罪大恶极。”蔡墨咬牙切齿道。 “事已至此,只得着手补救,但愿亡羊补牢,未为晚矣。”说着,赵鞅又长叹一声。 “鲁国国君这一去,怕是——”蔡墨摇头。 “啊?”赵鞅大惊,赶紧追问道:“何以见得?” “鲁君身处齐境,却未闻齐国使者去往鲁国,与季孙氏商谈。”蔡墨眉头紧锁,似有千般难解之题堵塞胸中。 “听说鲁君抵达齐国后,齐国国君已在平阴慰问鲁君,还当众许下承诺,以莒国国境以西为起点,划给鲁君二万五千户。”赵鞅说道。 “先不论消息真假。”蔡墨笑了笑,有些不以为然。“如果齐君承诺兑现,还有谁为鲁君归国奔走?鲁君既然已经享有如此众多的人口劳役,何必回鲁国?而今的鲁国,公室还要看季孙氏脸色行事。有了二万五千户,便有了国君的享用威望,何必回鲁国做个小心翼翼的君王?” “这么说,齐国的承诺不过是信口开河?” “看看这些年齐国与我国的摩擦冲突,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反复无常,不讲信用?”蔡墨反问。 赵鞅想了想,说道:“从前是违背盟誓收留栾盈,后来又以结亲为由把栾盈送到曲沃。再后来是先与我国结盟,很快又偷袭侵占小国。看来啊,齐国想做霸王的心从未熄灭。” 蔡墨点点头,“如果承诺是真的,除非齐君得了失心疯。真要送鲁君归国,率军伐鲁,把季孙氏威慑住,代价岂不比白送二万五千户小得多?还能向诸侯各国展示齐国的实力,一举多得,何乐不为?” “鲁侯如果把齐国的承诺当真,心存希望,就是白白浪费时间在齐地耽搁。如果齐国真的兑现承诺,鲁君定是乐不思鲁。所以,无论如何,鲁君是难再归国了。”顺着这个思路,赵鞅得出结论。 “鲁国还有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国。”蔡墨幽幽说道。 “现今王室之事未了,恐怕鲁君之事要暂时押后了。”赵鞅说道。 “王室之事,恐怕一时半会难了,有得熬。”蔡墨歪了歪头,说道:“倒是楚国,不知因何四处筑城?” 原来,这一年楚国没忙别的,忙着四处大兴土木——楚平王派薳射在州屈筑城,让茄地人搬过去住;在丘皇筑城,让訾地人迁去居住;派熊相禖在巢地筑外城;又命派季然在卷地筑外城。 “的确费解。”赵鞅也是直摇头。 “使民不安其土,民必忧。民有忧,君王很难不被延及。”蔡墨感慨道:“楚王自篡位以来,除了起初的那几年,休兵养民,之后又是劳民筑宫,又是与吴竞逐,输多胜少。而今又频频扰民,怕是年老昏聩了。” “楚王行事荒唐,纵容小人作恶,致令太子出走,伍氏被诛。此番又劳民伤财,奢侈浪费,怕是祸及后世,殃及子孙。”赵鞅有感而发。 “说得好!”蔡墨对赵鞅竖起在大拇指。 赵鞅受宠若惊,“难道师傅也认可弟子的推论?” “事情还未发生,终究只是猜测,待结局验证才能确定。不过——”蔡墨话锋一转,说道:“敢于大胆预测总是好的,足以证明你在思索判断。” “弟子以为,未来楚国的政局,很大可能系于吴国。” “何以见得?” “从吴入州来开始,吴楚之争,绵延近七十年。起初,吴国只是小打小闹,偷袭劫掠。后来,吴国实力渐增,水师兴建,频繁扰楚,屡屡得手。最近几年,双方战斗的规模日益扩大,战事愈见惨烈。近来,吴国似乎已占据上风,优势明显,楚国却陷入被动,勉强应付罢了。”赵鞅一一分析。 “言之有理。”蔡墨点头,表示赞成赵鞅的看法。 “吴国势头正健,怕是很快又要对楚发难。”赵鞅推测道。 “楚国的实力跟庄王在位时相比,不用说,削弱了不少。然而,瘦死骆驼比马大,吴国偏居东南一隅,地域狭小,仍不足与楚国抗衡。再者——” 蔡墨话锋一转,说道:“位于吴国南面的越国,虽说弱小无助,而今还是楚国的附庸。假以时日,若得楚国扶持,便可成为随时插*入吴国心脏的一把利刃。” “越国?”赵鞅想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有了印象,“似乎建国没多久,一直依附于楚国。” “错矣,大错特错!”蔡墨指了指赵鞅,“没有考证,不可信口雌黄。” 赵鞅朝蔡墨讪笑又点头,表示认错。 蔡墨继续道:“越国始建于无余,有一千余年漫长的历史。传国三十余世,传到越侯夫谭之手。夫谭之子允常,即现任越王,开始拓展土地,渐渐有了影响力。” “弟子鲁莽,幸得师傅教诲。”赵鞅冲蔡墨行礼,恭敬的说道:“弟子对越国知之甚少,故此想当然的以为是初初建成。” “不足为奇,毕竟从前的越国的确藉藉无名,关于它的记载,师傅四处苦寻,也只得零星半点。”蔡墨说道:“越国在诸侯国中虽说未有影响力,谈不上强国,疆域却非一般诸侯比拟。” “越国往北,大有可为。可是再往北推进,势必与吴国遭遇。”赵鞅缓缓说道:“如果越王野心足够大,吴越必有一争。智跞曾对我说起,我却不以为然。今日听师傅一说,似乎确有可能。” “谁?智跞?”蔡墨十分惊讶,“他能有此推论,足见他的眼光格局。” “可是,楚国与吴国相争已是愈见乏力,越国不过是楚国的盟国,想和吴国一争高下,谈何容易?”赵鞅又问。 “你可记得,当日吴国是如何崛起的?”蔡墨问。 第64章 四处奔走(4) “先君景公命屈巫领兵引车去往吴国——”赵鞅恍然大悟,“正是因为我国的扶持,吴国才日益强大,足以与楚国抗衡。” “假以时日,楚国也可扶持越国对抗吴国。这样一来,吴国就会陷入两面作战的险境,岌岌可危。” “可是,楚国为何要扶持越国?如果越国强大,对楚国何尝不是威胁?” “扶持与否,不在今日,而在将来。” “将来如何?”赵鞅急急追问。 “楚国虽暂居下风,毕竟地方纵横千里,疆域广阔,一旦交兵,有足够的战略纵深。所以,除非发生内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否则楚国一定是军事强国,这一点毋庸置疑。” 蔡墨语气坚定的说道:“除非吴国愿意积累实力跟楚国长期消耗,否则,一时半会很难从楚国手上讨到大便宜。” “那......未来情势如何变化,楚国才会扶持越国?” “或者吴国对越国发起进攻,越国为求自保,不得不向楚国求助;又或者是楚国遭遇重创,不得不休养民生,必须借助越国牵制吴国。”蔡墨分析道。 “如此说来,越国往后的影响力会越来越大?” “势必如此。”蔡墨说道:“去年,楚王亲自率军侵吴,越国大夫胥犴在豫章的江边慰劳楚王,公子仓还把一艘船赠送给楚王。由此可见,越国的造船技术日益精湛,技艺十分高超,产出也已达到一定规模数量。” “这倒是,否则断不会出手如此大方。”赵鞅点点头。 “越国建国之初,百姓大多生活在山区洞穴,捕兽擒鸟为生。或有小块耕地,播种作物补充。如今,民众渐渐移居至丘陵平原地带,大都以农耕为食,生活条件比从前改善了许多,国力便这样日复一日积累而来。”蔡墨有条不紊的说道。 “实力增强,势必野心膨胀,四处拓展,吞地并国。”说着,赵鞅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 “叹兵连祸结,百姓遭殃。” “这是历史推进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论愿意与否,战事都是其中重要的一环。”说着,蔡墨也长叹一声,“纸上谈兵说得轻松。若是身处乱世,无处栖身,累累若丧家之犬,不知命将终于何时,实在是痛苦难忍。” “既是无法预料,也不必杞人忧天。”赵鞅笑了笑,说道:“师傅还是给我讲讲越国的发展历程吧。” “好。刚才说到越国的造船、农耕,还漏了一个最重要的——”蔡墨故作神秘,欲说还休。 “师傅先不要说,让我想想——”赵鞅似乎在哪儿听说过什,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好一会儿,他拍拍脑袋,咧嘴一笑,“铸剑术!” “不错,有进步。”蔡墨颔首而笑,“越国先祖无余被封于会稽,此地成为越人活动的主要区域。会稽一带盛产铜铅,越王允常犹爱剑术,为此,他四处寻访手艺精良的铸剑大师,将他们养在宫中,奉若上师,令其打造名剑。” “名剑?”赵鞅双眼发亮,一脸神往,“若能拥有一把,此生无憾!” “剑师都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心只在寻找上好的材料制作精品。名剑更是取名溪之水,名山之宝,一刀一刻,集名师毕生精力,历经千锤百炼而成。”说完,蔡墨也两眼发光。看来说到剑,只要是男子,都难免心驰神往。 “名师出手的名剑,定是价值连城,我等凡夫俗子实难拥有。”赵鞅摇摇头。 “你可是堂堂赵氏家族的宗主,就这么点志气?”蔡墨调侃道:“一把剑就能把你馋成这样,依我看哪,假以时日,有机会与越国聘问往来,一把剑就把你收买了。” “怎么可能?”赵鞅不服,赶忙解释道:“如能意外拾到,或是有人献给国君,借来一饱眼福就是了。我哪敢为一把剑把家族大业给耽误了?否则,爷爷、高祖父岂能饶过我?” “哈哈——”蔡墨忍俊不禁,“看来很清楚自己肩上的重任啊,至少不必担心你犯糊涂走上邪路了。” “从前的师傅耳提面命,而今的师傅又旁敲侧击,我再愚钝,也不能置若罔闻吧?”赵鞅的语气有些无奈。 身为世家大族的后人,尤其还是身肩一族前途未来的宗主,就算他怎么刻意忽略,总有人不断提醒他的责任义务。出身显赫既是可以炫耀的资本,同时也是他们的桎梏。 “师傅们虽啰嗦,毕竟都是出于好意。你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按部就班就是。毕竟你年纪还轻,来日方长。”蔡墨语重心长道。 “徒弟已经入卿超过十年,什么风浪都见过了。师傅们的鞭策,不会把我逼到悬崖,大可放心。” “什么风浪都见过了?这个海口夸得有点大啊。”蔡墨笑了笑,“刚刚提醒你来日方长,你就以为过去十年已经够长了?说的可是来日,是比过去加起来的日子都长的未来啊,我的宗主!” “徒弟失言,怎敢在师傅面前夸下这般不知轻重的海口?”赵鞅不禁失笑。 “不怕,经历会令你成长。正如越国的发展,并非一蹴而就,经历了一千多年的悄无声息,到如今才被世人发觉。”蔡墨不以为意,笑笑说道。 “按照师傅所说,越国的未来定然不可限量。无论是楚国主动出手相助或是被动支援,料想越国和吴国之间定有恶战就是了。”赵鞅说道。 蔡墨点点头,说道:“一切只待形势明了方知,眼下也只能说,楚国恐有祸患。” “君王之任性,比之于寻常平民的为非作歹,更是贻害无穷。”赵鞅似乎有感而发,“比如鲁国国君,一朝怒气蓬勃,刀兵相向,如今败走他乡,流寓失所。也不知未来鲁国会如何?” “季孙氏擅权已久,治理国家经验丰富,鲁侯虽有难,鲁国内政无虞。”蔡墨说道:“楚国的问题显然严重得多。” 赵鞅想了想,问道:“谁可能掀起祸端?已经出逃的太子建已经被郑国所杀,难道他的儿子会伺机归国作乱?” 太子建被费无极诬陷谋反后,逃往宋国。时逢“华向之乱”,于是又逃往郑国。因为是楚王的公子,郑国自是以礼相待。谁知这位太子脾气暴躁,经常鞭打仆役。这就算了,他还和晋国中行吴暗中保持联络。 彼时,晋国对郑国不满,中行吴想借机发兵教训郑国,于是联系太子建作为内应。 太子建与中行吴多次联络,早有人察觉端倪。这些人本是郑国指派服侍他的,受他苛待,早生怨恨。得知这一情报,他们迅速报与郑国国君,郑国国君定公当机立断,抓住太子建及左右。一审便得证据,坐实了罪名,将太子建杀死。 “太子建的儿子年纪尚幼,郑国是他的杀父仇国,楚国与他结怨反而不深,应该不是他。”蔡墨细细推理,“如果我所料不错,伍氏次子去往吴国,一定会极力撺掇吴国讨伐楚国,以报家仇。” “听说他在吴国并未受到重用,只是名寄情垂钓耕作的闲人罢了。吴王就算听他的建议与楚一战,他也未必能上战场。” “非也,非也!”蔡墨深深看了赵鞅一眼,说道:“大事始于未萌,看似风平浪静,说不定水底早已暗流汹涌。” “何以见得?” “伍子胥从楚国逃到宋国,辗转吴国,难道就是为了做个农夫?他去齐国的海滨隐居不是更彻底?” “有道理。”赵鞅想了想,“难不成他要仿效吕尚在渭水垂钓?” “昔日白头人,垂钓此渭阳。钓人不钓鱼,七十得文王。”蔡墨笑笑,“伍子胥所为,不在耕作,而是躬身潜伏,等待时机。” 第65章 无理取闹(1) 秋天,奢侈骄恣的楚平王因病去世。围绕继承者人选,群臣展开激烈讨论。 太子壬是楚平王与秦女(秦女原配太子建,被平王所抢,立为正妃。)所生,子凭母贵,理应是合法的继位者。 沈诸梁等一干大臣都认定,将太子壬扶立为楚王,名正言顺。 令尹囊瓦则有不同看法。他认为,太子壬年纪太幼,不足以堪大任。其时,太子壬只有七八岁,仍是孩童,的确无法履行国王职责,这一说法不无道理。 问到可有合适人选,令尹囊瓦建议让太子壬的庶兄子西继位。子西是楚平王与其他妃嫔所生,他事父恭顺,与兄弟和睦,好学善武,才干杰出,的确能担大任。 子西之能,众所周知,只是既然先王有遗命在前,岂能轻言废立?可是身为群臣之首的令尹既然公开提议,众人又觉得似乎值得参考。 从另一个角度看,追根溯源,太子壬也非嫡子,太子建才是。 这么一看,嫡子已死,子西和太子壬都是庶出。两子都是庶出,年长者优先。年纪相当,再以品德才干论高低。几番比较,子西正是君王的不二人选。 一干朝臣议论纷纷,令尹很满意,以为他的见解独到,很受重视。他信心满满,翘首以盼提议成为定案。 此时,消息已经传到殿外。 不一会儿,一名满头大汗的年轻男子冲了进来。 他来到令尹面前,怒气冲冲的说道:“何人继承大位,先王早有安排,令尹不必多言。” 来人声音高亢,表情激动,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令尹愣在原地,瞪大眼睛说道:“公子,在下是在替您说话啊。” 原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子西。 “令尹的好意,在下心领。”子西对令尹抱拳致谢,说道:“太子是先王所定,大位理当由他继承,如果中途更改,就是扰乱国家,宣扬君王的坏事。” “宣扬......君王的坏事?”令尹不明所以。 “公然推翻先王的决定,否定太子的地位,就是在暗示先王德行有缺,岂非张扬其过?”子西冷冷反问。 “这——”令尹一下说不出话来。他环顾左右,原先交头接耳的大臣们个个点头,似乎一下都站到了子西一边。 “太子之母是秦国人,秦国是我国盟国,秦国之女又是先王正妃。如果更改太子,便是背弃先王意愿,辜负盟国,违背誓言。”子西神情缓和下来,语气仍坚定如山,“秦国是我国的强大外援,得罪盟国,岂非引战?” “公子......言之有理。”令尹被现场的僵硬气氛震慑,不得不点头称是。 “列位大夫——”子西走到前列,面向一干朝臣,大声说道:“先王弃我等而去,国之大丧。先王遗愿,怎能擅自变更?国之继嗣,怎可随心易主?” “废嫡立庶,即为乱嗣;以先王立秦女为后,便要废太子,是毁其名,彰其过,即为败亲;违背盟约,背信弃义,定会招秦讨,即是招雠。三者皆为不祥,在下不愿受此恶名。” “既是公子如此说,遵从先王遗愿便是。”一众朝臣个个点头,交口称赞子西识大体审大势。令尹赶紧打蛇随棍上,再次提议。 “即使以天下贿赂在下,在下也万不敢听从。从今往后,休再提此事。”子西转身便走,走之前还不忘交待:“请列位好生安排妥当太子即位事宜。” 就这样,关于新任楚王是何人的讨论被强行终止。年幼的太子壬继承王位,后世称为楚昭王。 回首近三代楚王的命运,迄今为止,平王算是全身而退。在他之前,郏敖被叔叔勒死,在位仅四年;勒死侄子的楚灵王,在位十二年,众叛亲离,落得太子被杀,自己自尽的下场;逼死三位兄长,智取王位的楚平王,骄奢霸道,还能寿终正寝,实在难得。 楚昭王的王位继承资格虽遭质疑,经其兄长极力维护,终于保住,算是平稳交接。 无论如何,新人换旧人,楚国开始书写新的篇章。 正在楚国政权平稳交替之际,周王室围绕天子大位的争夺却愈演愈烈。 各诸侯国遵守“黄父会盟”的约定,为周敬王输送粮食日用。同时,各国也在召集军士,筹备粮草,为讨伐王子朝做准备。 待到准备就绪,晋国派出智跞、赵鞅率领诸侯联军讨伐王子朝。从七月到十一月,双方激烈交战。最终,王子朝及其党羽溃败,逃往楚国。十二月,周敬王进入王城。 晋国绛都。 “赵将军——” “两位贵客,请坐,请坐。”赵鞅赶紧招呼客人。 宾主寒暄客套之后,分别落座。 “来——”赵鞅举起酒杯向客人敬酒,“为了四个多月的并肩作战干杯!” “两位将军劳苦功高,在下职小无功,不敢轻言并肩。”来人之中年纪稍长者举起酒杯却不敢与赵鞅碰杯。 “女叔(复姓,读音‘汝叔’)将军过谦,若非有你镇守伊阙,我军如何攻下巩地,赶起王子朝?”说着,赵鞅指了指另一位,“这位兄长就别客气了。”后者笑了笑,举杯跟赵鞅碰了碰。 两位贵客,一位是智跞,一位是女叔宽。 这是女叔宽第一次出场,他的姓氏太特殊,必须先把家门报清楚,以便接下来闲谈叙事之用。 女叔是非常罕见的复姓,却不影响它在晋国的土地上留下名字。女叔宽的父亲叫女叔齐,字叔侯,由于曾任司马,也称司马侯。 说起司马侯,他的事迹可圈可点。 晋悼公健在时,司马侯曾与他一同登高台观望,晋悼公感叹,登高真乃人生至乐。 司马侯却说:“居高临下只是观景的快乐,德义的快乐却还说不上。” 悼公问道:“何谓德义?” 司马侯答曰:“诸侯的所作所为,日日展露在国君的身侧,以其善行作为效法的榜样,以其恶行作为鉴戒,便可称得上德义。” 悼公又问:“不知怎样才能做到?” 司马侯回曰:“必得贤人辅佐,方能辨别是非,迁善去恶。” “不知何人可担此重任?”悼公又问。 “叔向熟读历史,饱览书籍,博学多闻,足以胜任。”司马侯说道。 于是,悼公召见叔向,与他相谈甚欢,遂请为太子师傅,辅导太子彪(即后来的晋平公)。 除了慧眼识人才,司马侯的预见能力也高于常人。 “令尊大人之能,朝野上下晋国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智跞说道:“先父曾与在下说过一事,在下印象深刻,至今仍大为惊叹。” “何事?”赵鞅的好奇心被勾起来。 “哦?”女叔宽也想知道是何事。 “平公时,我国联合齐、宋、卫、郑、曹、莒、滕、薛、小邾国修筑杞国国都的城墙。先父作为盟会主持,令尊则是相礼。”智跞的眼睛看向远处,陷入回忆之中。 “齐国高止、宋国司徒(华定)二人先后请求与先父会面,令尊在一旁,司仪掌礼。”智跞缓缓说道:“二人先后离去,令尊对先父感慨,‘二子皆将不免。’家父问,‘为何?’,令尊道,‘高止态度傲慢,自以为是,华定奢侈矜夸,将不免于祸。’” “后来呢?”赵鞅化身好奇宝宝,追问道。 “三个月后,齐国的‘二惠’把高止放逐至北燕。二十三年后,华定因‘华向之乱’祸乱宋国,逃往陈国。”说完,智跞朝女叔宽抱拳,“应验者,短至三月,长过二十年,真乃神人也。” 第66章 无理取闹(2) “目光如炬,洞察秋毫,晚辈佩服。”赵鞅啧啧称赞过后,不甘落后,也要讲故事。“说起令尊的神机妙算,在下也有幸听闻一桩。” “哦?”智跞有些怀疑。 “兄长万不可看不起人,先父在世时,给我说了不少掌故,虽已遗忘大部,有些仍有印象。”赵鞅慢慢的想,缓缓的说,“似乎楚灵王即位不久,两国已弭兵,楚国却想召集诸侯盟会。” “先君平公不太乐意,司马(此处指女叔侯的父亲司马侯)却提议,让楚国如愿。平公不解,为何要助长楚王的威风。司马却说,灵王骄奢霸道,不如纵之,令其积怨树敌,自取灭亡。” “之后多久应验?”调换身份,智跞成了好奇宝宝。 “楚灵王在位不过十二年,应当是不超过十年应验的。”赵鞅掐指一数回道。 “两位将军——容在下说两句。”女叔宽一直做沉默的听众,此时也忍不住出声,提醒两位不要把他当成空气,一味夸赞他的父亲。 闻言,智跞和赵鞅先是面面相觑,接着相视大笑。 “兄长请说。”赵鞅伸出右手,请女叔宽发言。 “今日所来,乃是为庆贺两位将军凯旋,在下不过是蹭饭贪杯而已。多谢两位抬爱,属下惶恐。”女叔宽虽年长过智跞、赵鞅,职位门第都在二人之下,忽然成为谈话焦点,心下忐忑。 “一起上战场,一起饮贺酒,便是知音好友。”身为主人,赵鞅有义务安抚女叔宽,“兄长不必拘谨,这是私家所在,并非公务政厅。难得朝夕共处四月的缘分,值得开怀畅饮,无话不谈。” “就是。”智跞笑眯眯的给两人斟满酒,说道:“从前和兄长虽也熟识,无奈政事交集不多。此次出征,共同谋划制定对敌之策,公私都颇为投契,十分难得。今日借酒叙谊,岂非乐事?” “承蒙二位将军错爱,在下先干为敬。”说完,女叔宽“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智跞、赵鞅抚掌大笑,两人也拿起酒杯,仰脖而尽。 “唉,自打入卿之后,这是第一次痛痛快快的战场杀敌,真过瘾。”赵鞅很是满意。 “我也是。”智跞点点头。 “兄长是酒后失忆了不成?”赵鞅不以为然的诘问,“王室一乱,兄长就和籍谈率军直奔洛邑,护送悼王入王城了。” “是有去不假,只是还没看清对方人马布局就没了影踪。”说到这,智跞仍深以为憾。 “哦?竟有这等事?不是有过短暂交手的吗?”赵鞅歪着脸看向女叔宽,向他求证。 “在下有幸在智将军麾下作战,的确如此。”女叔宽正色说道。 “我看醉后失忆的是你吧?”智跞嘴上也不含糊,“归来后,你缠着我问,事无巨细都说给你听了,怎么竟忘了?” “哎哟我的哥哥啊,已经多少年了?”赵鞅感慨道:“王室内乱至今已是第五个年头,中间又是诸侯会盟,又是吴楚角斗,近在眼前的又是鲁国君主不敌季孙氏,出走他乡。这么多事情,哪里都能记住?” “是是是——”智跞上下打量赵鞅,嘴角有丝促狭的笑,“自打主持盟会过后,赵将军是日理万机,戎马倥偬,分身乏术,贵人多忘事。” “又来又来!”赵鞅皱眉故作生气状,瞪着智跞,“已经第二次了,自罚一杯。” “第二次?第一次是何时,我竟不知?”智跞故意作弄他。 两人都不作声,大眼瞪小眼,也不知是玩笑还是当真。 女叔宽察觉气氛不对,赶紧把三人的杯子都满上,举起手上的那杯,说道:“如果是第一次,那是赵将军记错了,如果是第二次,那是智将军忘记了。一人一杯,两不相欠。” 干瞪眼的两人,看看女叔宽,又看向桌上的杯子,双双摇头,二话不说,举杯直饮。 “刚才是两位将军争着夸先父神机妙算,现在,轮到在下自曝家美,还请两位将军莫要怪在下故意夸耀。”喝完酒的两人仍旧不说话,蹭酒的不能光蹭酒,做起了润滑剂。 “兄长请说。”身为主人,怎能让客人说单口相声,赵鞅必须说话。 “在下洗耳恭听。”智跞认真的点点头。 “鲁国国君即位五年后,到我国聘问,先父作为平公相礼,一直随侍左右。鲁国国君离席后,先父却对平公说,‘鲁侯不知礼,必有后患。’平公十分惊讶,说道:‘从郊外慰劳一直到赠送财币,鲁侯都谨守礼制,从未失礼。大夫何出此言?’”女叔宽稍作停顿,继续还原—— 司马侯对曰:“鲁君所知,是‘仪’而非‘礼’。‘礼’是用来保有国家、推行政令、安抚百姓的。” “而今鲁国政令出于私家,公室软弱无力;有贤人子家羁,却不能任用;鲁国违背与晋国的盟约,侵占莒国的土地;见到他国有灾不知体恤,幸灾乐祸,对自己的危难却视而不见;公室四分,尽于‘三桓’之手,百姓只知三家,不知有君;身为国君,大难来临却不知。” “‘礼’之根本在于明确尊卑等级,维护国家安定,相较而言,‘仪’只是细枝末枝。弃‘礼’从‘仪’,实乃舍本逐末。言其懂礼,不亦远乎?” 女叔宽话音一落,赵鞅马上点头,“前辈真乃知礼者。” 司马侯的这段论述,而今看来,仍具有现实意义。他指的“礼”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这些封建社会统治者驯化子民的教条,在今天看来是反动保守的。但是,“仪”与“礼”互为表里的关系却不变。“仪”必须以“礼”为灵魂,否则便成为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 好比今天到处充斥的礼仪培训,只强调体态、表情、着装、化妆、握手、鞠躬等等,显然是不够的。在学习仪式的同时,是不是应该有尊重人的意识、正面的“三观”、腹中有诗书的内在? “令尊的预言,二十年后兑现了。”智跞竖起大拇指。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窥见缝隙,知墙必倒。”女叔宽说道:“周王室之乱,不也是先王在位时已有征兆?” “的确如此。”智跞点点头,“当日天子欲废太子,虽遭大夫刘氏、单氏反对,便已埋下隐患。” “天子废嫡立庶的想法一经暴露,双方都会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赵鞅冷笑一声道:“嫡者以为地位岌岌可危,要防患于未然,先下手为强。庶者以为有机可乘,定会纠结近侍左右,许以高官百禄,鼓动其卖命。” “王子朝已被驱逐,却心有不甘,其实并非一厢情愿,应是当初先王许过承诺。”女叔宽分析道。 “是有这么个说法。”赵鞅认真想了想,说道:“这四个多月,在下跟周王室上下许多人接触交谈,听到的与从前听闻的相去甚远。” “从前是说王子朝蛮横无礼,盯着王位不放,非抢兄长的大位不可。如今许多小吏仆从却说,先王已经立下遗诏,传位于王子朝,还将大夫宾孟任命为辅政大臣。” “这么说,王子朝才是正主?我们辛苦数月,为的是哪般?”智跞“噌”一下站起来,大声说道。 “兄长——”赵鞅一把拉住智跞,硬把他塞回座位,“你我酒后叙谈,并不作数。王子朝是庶子,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景王要立庶子,并未征得两位权势显赫的大夫的同意。偷偷摸摸立下的遗命,如何得知是景王之意,或是他人假托王命?王子朝或有天子之命,可惜时运不济,天不相助。” 第67章 无理取闹(3) “除了天意,还有人为。”女叔宽低声说道:“据说,刘氏、单氏早已得知有遗诏,景王驾崩,二人便派刺客杀死宾孟,并把景王遗命烧毁。他们二人如此拥护王子猛,必是担忧王子朝即位会触动他们两家的利益。” “单、刘两家,世代把持周王室大权,有此行径也不意外。”智跞淡淡说道:“证据虽被销毁,人心却是雪亮的。只是他们一手遮天,王子朝又确是庶出,有理也只得忍着。” “如果王子朝忍得住,又岂会洋洋洒洒几百字为自己鸣冤叫屈?”女叔宽摇摇头。 事实上,被诸侯联军打败的王子朝,仍未放弃。到了楚国,安定下来后,他亲自撰写了一篇长文,恳请诸侯倾听他的心声—— “昔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休生养民,分封母弟,以此作为周王室的蕃屏。又曰,‘吾不能专享文、武之功,一旦后人荒唐败坏致令王室陷入危难,诸侯可奋力拯救。” “至于夷王,恶疾缠身。诸侯莫不遍祭境内的名山大川,为之祈祷。至于厉王,乖张暴虐,万民不能忍,王被流放于彘。诸侯卸职,参与王政,共渡时艰。宣王有志,王室中兴。” “至于幽王,上天不佑王室,天子昏聩,失去王位。携王触犯天命,诸侯将其废弃,重立王嗣,迁都郏鄏。一切全赖诸侯兄弟奔走出力,王室终得安定。” “至于惠王,上天要使王室生乱,先是王子颓生祸心,后有叔带之乱。为辟祸难,惠王、襄王离开国都。晋、郑两国,伸出援手,安定王室。诸侯兄弟多次相助,乃是遵从先王之命所致。” “定王六年,秦国降下妖孽,曰:‘周将有长须者为王,亦能履其职份。使诸侯顺服,二世谨守职分。王室有人觊觎王位,诸侯不理,王室将会受其灾难。’” “至于灵王,生而有须。王自小聪明,不行恶事于诸侯。灵王、景王,善始善终。今王室之乱,乃是单旗、刘狄图谋不轨,倒行逆施。二人声称,‘王位继承有何常规?皆从我二人之命,谁敢来讨伐?’。” “除此之外,二人又率恶人,制造混乱。他们贪婪无厌,亵渎鬼神,轻慢刑法,违背盟约,蔑视礼制,诬蔑先王。” “晋国无道,纵其行恶。不谷(王子朝自称周天子)动荡流离,逃窜至荆蛮,居无定所。若是有一二兄弟甥舅(指诸侯国君),顺从上天,无助狡猾之徒,遵从先王之命,不再招来惩罚,除去忧虑,就是不谷最大的愿望了。一番肺腑之辞,望诸侯周知!” “昔先王之命曰:‘王后无嫡,则立年长。年纪相当则依据德行,德行相当则以占卜。’王不立偏爱,公卿无私心,古之制也。穆后及太子寿早夭,单、刘二大夫私立少者,有违先王之命,请诸侯知之为不谷图谋。” “王子朝之辞,历数立朝以来王室经历种种,无非是想争取诸侯同情,望有人挺身而出,站在他一边,为他出头。”智跞长叹一声道:“追溯其源,王子朝际遇虽令人同情,只是嫡庶乃立储根本,万不可动摇,否则日后人人皆有其心,岂非天下大乱?” “正是。”赵鞅十分同意智跞的看法。“倘若景王在位时极力争取,执意要立王子朝,单、刘二大夫最终很可能被迫赞同。到那时,反动叛乱者可能就变成王子猛了。” “虽说天时人力不济,王子朝满腹委屈。可是,他纠结其党,挑起战事,兵连祸结,烧杀掳掠,作恶多端,罪不可恕。”女叔宽的态度坚决如铁,“王子朝因一己之委屈便要众多人命鲜血为之倾覆,一心只有王位富贵,却不顾百姓社稷,确无王者之德。” “夺位之争,王子猛不胜战火兵乱,早早病逝,已是一起天子命案。其余军士小吏平民奴隶,更不知多少死于两王之争。王子朝的确罪大恶极。”赵鞅赞同女叔宽的看法。 “此事论调已定,王子朝的声讨,无法改变我国扶立正统的决心。”智跞想了想,说道:“宾孟被杀,足见单、刘二大夫的野心。于公于私都好,至少二人的立场与众诸侯国一致,如此便已足够。” “二大夫行事虽不义,毕竟位高权重,朝中门生故旧众多,王子朝一派难敌,也是预料之中。只是——”智跞分析道:“想不到王子朝如此顽固,非要以卵击石,以小搏大。我国立场不变,谅他如何折腾都是白废功夫。” “王子朝在赌,只要他一逃走,我国便会撤兵。我国一走,王室之军又非他的敌手。如此反复消耗,伺机而动。谁曾想,我国联合诸侯派军戍边,无奈之下,只得逃到楚国。否则,这会不定还在王城附近游荡呢。”女叔宽又道。 “同样是两派夺权,王子朝比鲁国的堂堂一国之君,还是高明不少。”说着,赵鞅笑了笑。 “两强相争,自以为立于不败之地者,往往不堪一击。相反,以弱小自居者,往往能积弱成强,甚至逆转翻盘。”女叔宽说道。 “世上最可怕莫过于‘自以为是’四字,着实害人不浅。”智跞说道:“季孙氏一家,叔孙、孟孙合力都不是对手,何况已近乎傀儡的鲁国国君?我还真想不出,这位国君是如何判定自己有胜算,竟敢主动出击挑起争端?”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女叔宽笑了笑,“倘若调换身份,或者你我未必比鲁国君主清醒。不知二位将军以为如何?” “容我好好想想。”赵鞅不着急回答,他认真想了好一会儿,“若要调换身份,恐怕我会和王子朝一样坚持到底,绝不放弃。可是,如果我是鲁国国君,我是万不会跟季孙氏明目张胆的决斗的。” “与我所想一致。”智跞冲赵鞅眨眼又点头。 赵鞅迎视他,点点头,先前的不愉快算是过去了。 “先父谈及鲁国国君不知‘礼’时,已经把他的处境说得明明白白。”女叔宽说道:“那时的鲁侯年轻识浅,只想得过且过。毕竟,历任国君都这么过来的,季孙氏也没有为难他们。随着阅历年纪的增长,鲁侯不仅没有审时度势,反而选择自不量力的与季孙氏对决,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 “随着时间的积累,三家在鲁国的地位已经牢不可破。难道在对季孙氏发难前,鲁侯竟没有做过基本的权衡对比,只凭一股胆气就杀了出去?”智跞也是想不明白,用力摇头。 “若无我国的干预,王室定然危在旦夕。王子朝能把祸难延及五年,可见他颇有些本事。”赵鞅说道:“绝非鲁莽冲动的寻常鼠辈。” “妙就妙在,一个不加思索就杀将出去的,反倒旗开得胜。一个处心积虑志在必得的,却连连败退。”女叔宽说道:“当然,结果都一样——二者都败走异国,苟延残喘。” “目光如豆者,就算撞大运抢占先机,最终仍会一败涂地。”智跞表情不屑,“当日,鲁侯侥幸占了上风,若能随机应变,说不定从此鲁国公室就能打个翻身仗,把失去的权威全部拿回来。可惜——” “就是因为撞了大运,就想得寸进尺,赶尽杀绝,赢个彻底。如果先摔个跟头,说不定立马警醒,后续小心谨慎,有进有退,适时应变,或有转机。”赵鞅说道。 第68章 无理取闹(4) “哎——”女叔宽感叹道:“鲁侯太想赢,又没有事先好好谋划,白白丢失了胜利果实。事败之后又不能忍辱,只得离开。” “换作是鲁侯,我也不会留在鲁国。”智跞说道:“成王败寇,日子铁定难熬。出走他国,还有强国能人为之奔走,说不定到时有军队助阵,又能风风光光浩浩荡荡的返国,不比委曲求全强上百倍?” “话虽如此,还要面临许多变数,何时能归国完全不由自己掌控。”赵鞅分析道:“你看齐国,话说得情真意切,却不见把二万五千户拱手相送。鲁侯仅凭自己肯定是回不去了,未来命运若何,全赖他国施舍。” “从前在国内是看三家脸色,而今是看齐国眼色,这个君王确实是窝囊。”女叔宽说道:“不过,说来说去,一切根源仍在鲁侯自身。” “兄长所言极是。”智跞深以为然。“若是鲁侯心怀大志,要一反祖辈受气的不堪,自即位后便可慢慢蓄积实力,二十年足矣令鲁国旧貌换新颜。” “二十年足可改变许多事情。”赵鞅点点头。“如果鲁侯有楚庄王的魄力,那就不得了了。” “若敖氏于楚王室,与季孙氏之于鲁国公室,一样霸道,前者更任意妄为。”女叔宽说道:“若敖氏长期占据楚国令尹、司马等要职,把持朝政之外,还屡有谋逆之举。” “若敖氏的先祖斗伯比,替楚武王决策国政,功勋卓着。自他之后,后代子孙人才辈出,一直为楚王室谋划军政,执掌机要。可惜从成得臣(令尹子玉,晋楚“城濮之战”楚国主帅)开始,若敖氏恃宠生骄,日益霸道骄横。” 智跞一一罗列,“先是斗宜申与子家勾结,企图杀死楚穆王,不料事情泄露,被穆王处死。后有斗克联合公子燮,挟持楚庄王,经过庐地时,被大夫庐戢黎诱杀。” “再后来,斗般和孙叔敖的父亲蒍贾斗法,斗般被杀;最后的最后,斗椒要为斗般报仇,将蒍贾囚禁,进攻楚庄王。”赵鞅补充完后说道:“斗椒之子逃到我国(斗贲皇,改氏为苗,名苗贲皇,任晋国大夫。)。” “斗般的儿子斗克黄外出幸免,回国请罪。楚王感念其先祖斗子文(一代贤相令尹子文)有大功于楚国,赦免了他,保住了若敖氏的一脉。可惜,百年家业,毁于一旦。” “斗椒讨伐楚庄王之初,庄王愿以三代子孙为质,与他和解,他竟不许。无奈,楚王只得横下一条心,与之死战。最终,尽管若敖氏族人众多,仍是敌不过王室军队,落得家破族亡的下场。” 说完,女叔宽总结道:“若是若敖氏肯妥协,不致于步入绝境。正如鲁国国君,如果答应季孙氏的请求,让他离开鲁国,今日占据主动的就是鲁国公室了。” “成败荣辱,一念之间。”赵鞅苦笑道:“机会转瞬即逝,对错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差之毫厘,便失之千里。寻常人等殊难把握,唯有圣人智者方能于混乱迷失中勘破玄机,拨云见日,直指内核。” “正是。”智跞撇撇嘴,说道:“当日若敖氏之于楚庄王,实力明显在对方之上,不肯讲和,其实是认定稳操胜券。谁能料到,最后却是楚庄王以少胜多?” “恐怕鲁侯自己也没料到,胡乱一闹,竟能把看似坚不可摧的季孙氏打倒求饶。本想扩大战果,孰料两家闻风而动,兴兵围攻?”说完,女叔宽也是猛摇头。 “更令人意外的是,叔孙氏的宗主还未归国,他的家臣却有远见卓识,害怕祸及他家,果断出手救季孙氏。”赵鞅说道:“本来鲁侯派人也只通知了孟孙氏,想不到最不可能的叔孙氏先动手了,孟孙氏这才紧随其后。世事难料,人心难测,事态发展更是变幻莫测。” “难道又是天意难违?”女叔宽自问自答,他摇摇头,坚定的否认,“不!一定不是!” “要说权臣把持朝政,楚庄王刚即位,便被挟持。与之相比,鲁侯却是顺顺当当的当上了国君;要说艰难,楚庄王面临的情势比鲁侯难上百倍;要说年纪,两人都是不满二十就接过大位。” “楚庄王大难不死,沉迷声色三年方才醒悟,不也一样联合巴秦灭掉强大的庸国,连秦制晋,与我国争雄?” “精彩!”智跞兴奋的拍起手,“天意虽难测,事却在人为。” “若敖氏之败已载入史册,鲁侯的命运仍是悬案,王子朝何去何从也未可知。”赵鞅语气无奈,“未解的谜底,都与我国相关,我辈怕是难置身事外了。” “王子朝之乱,我国介入已成定局。鲁侯何去,怕是还未轮到我国出手吧。”智跞看向赵鞅,眼神询问。 “鲁侯到了齐国大半年,只听雷声却不见下雨,怕是我国很快就要插手。”赵鞅解释道。 “在下与赵将军所见一致。”女叔宽略作停顿,说道:“中原诸侯之事,齐国之所以热衷,目的是借机宣扬大国权威。如能将此事办成,也算是好事一桩。怕只怕齐侯舍不得花费力气,只肯给人口头黄金。到最后,还是要我国出马。” “同为姬姓国,叔伯情谊总要顾念,不可能袖手旁观。”智跞想了想,表示赞同。 “中原多事,楚国又有国丧,真是不太平。”赵鞅感慨道。 “吴楚天敌,楚国有事,新王又年幼,以吴王的野心,一定会大动干戈,讨个利是才对。”女叔宽猜测道。 “吴国一向不按常理行事,不知此番又要闹出什么名堂。”说着,智跞笑了笑,“我国为王室奔走,它在东南一隅也要弄出动静,让楚国不得安生。无论如何,也算是尽一份同盟之力吧。” “楚王年幼,是劣势也是优势。”赵鞅分析道:“劣势可能是朝政被权臣把持,楚王沦为傀儡。优势则是,贤人能臣、奸臣佞人都有机会展示才华,楚材但得施展其才,各安其职,楚国仍是大有可为。” “楚王身边能用的,令尹、司马、太宰,除了令尹,都是贤德温良之辈。”女叔宽不愧是行人相礼之后,对各国情报了如指掌。“偏偏令尹暴躁贪婪,忌贤妒能,这样的人任百官之长,非国吉兆。” “还有那个唆使楚王抢太子妃的费无极,不知会不会继续兴风作浪。”智跞的情报也是从女叔宽处所得,楚国的内阁要臣他也很了解。“凭这两人,就能把楚国闹腾一番了。” “既有忠良必有奸恶,哪能都是净土?对吧?”赵鞅接过话头,“还好有沈尹戌父子、伯宛一干贤良,还有那个执意不肯接受王位的楚王的兄长,将来料也可为倚重。” “也是。”女叔宽点头道:“楚国历来不缺图谋策划的能人,端看王室重用与否。如果楚王胸怀大志,吴国想要在楚国身上讨到便宜,绝非易事。” “楚王年幼,变数极大。就算他一身壮志,也要熬过成年,待到亲政后方能施展拳脚。在此之前——”智跞笑了笑,有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一闪而逝,“一切殊难预料。” 第69章 正终胜邪(1) 楚国 果真不出所料,楚昭王初立,吴国如闻到鲜血的苍蝇,马上动起来。 这不是吴国人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公元前560年,楚共王病逝,年仅二十岁的楚康王即位。就在前一年,吴王寿梦去世。新任吴王诸樊野心勃勃,跃跃欲试。听闻楚王去世的消息,他立马下令,挥师西进,进犯楚国东部的吴楚边境。 得知吴国来犯,楚共王派时任楚国大夫、神箭手养由基为先锋,司马子庚领兵迎敌。 养由基自小就有射箭天赋,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斗椒之乱”一开始,楚庄王一方处于下风。庄王命人张榜招贤,养由基请为前锋。上战场后,他一箭将斗椒射死,叛军登时大乱,很快就溃不成军。 晋楚“鄢陵之战”时,楚共王被晋国将领吕锜(其父是智迎士会的魏寿余,其子是千古名篇《吕相绝秦》的作者吕相。)射伤一只眼睛,养由基临危受临,被派上战场。 很快,养由基就立下一功——一箭射中吕锜的脖子,吕锜当场毙命。养由基上阵前,楚王只给了他两枝箭,射完一箭,他拿另一枝箭向楚王复命。 从此,养由基名震楚国,被封为大夫。 此番临危受命,养由基再次冲在最前线。在他看来,吴军之所以敢来偷袭,就是料定楚国忙于国丧,疏于防备,可以借机讨便宜。 为了粉碎吴国的美梦,经验老道的养由基和司马子庚定下计策——司马带人在吴军必经之途设下三处伏兵,养由基则负责打前战,招摇诱敌。 结果,两军在庸浦交战,吴军误入楚军的伏击圈,溃不成军,将领公子党被俘。 次年春,原本定好在向地举行的诸侯会盟如期举行。盟会由晋国负责召集,鲁、齐、宋、卫、郑、吴、曹、莒、邾、滕、薛、小邾国的国君或执政参会。 此次盟会的议题本是为吴国策划讨伐楚国,因为吴国趁楚国国丧兴兵,时任晋国中军元帅、盟会主持士匄十分恼怒。当着各诸侯国的面,数落吴国无理悖逆,违备伦常道德。 尽管吴国大夫声称自己是战败一方,损失惨重,希望能够得到各诸侯的援助,兴师报复,仍然被拒绝。 国丧乃国之大恸,天大的怨恨都应搁置,何况是无事生非,只是想掠夺侵占。 从前,得知晋文公去世,秦国就曾出兵讨伐晋国的盟国郑国。晋国大怒,打破重丧不出兵的原则也要给秦国以教训,可见这一信条是中原诸侯不可逾越的底线。 或许是距离华夏文明比较远,楚国、吴国对这些原则信条置若罔闻。尤其是吴国。 这一次,吴国故伎重施。 吴王僚命两个弟弟——公子掩余、公子烛庸率师包围潜地,并派州来季子到中原聘问,观察诸侯的反应。 季子即公子季扎,是吴王僚的小叔。从前,他被封在延陵(今江苏常州、江阴一带),称延陵季子。四年前,为争夺淮河流域的控制权,吴国与楚国为首的七国联军在鸡父作战。结果,吴国获胜,州来(今安徽凤台、寿县一带)归吴。 吴王僚之所以把小叔的封邑迁至州来,乃是出于军事上的考量——作为吴国在淮河流域的前哨,由自家人驻守,万无一失。也因此,延陵季子改为州来季子。 楚国与吴国交手几十年,对这个邻居兼敌人太了解了。他们提前做足准备,尤其是针对吴国的策略战术,早已有了应对之策。 楚国共派出四路人马应战:莠尹然、工尹麇领兵奔赴潜地;左司马沈尹戌率领都邑亲兵加上王马的部属增援部队,与吴军在穷地相遇;令尹囊瓦带着水军抵达沙汭;左尹伯宛、工尹寿领兵后至,增援潜地。 吴军到达潜地后,被各路赶来的楚军从东、西方向合围,进退两难。 此次,楚国投入的兵力比吴国多,照理应是胜券在握,信心十足。无奈近年来两军交战数次,楚军都失利败北。所以,即使场面占优,他们也不敢轻易对吴军发起进攻。结果,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战事相持,两军对峙。 相持月余,忽然传来一则惊人的消息——吴国发生内乱! 此时,楚国令尹囊瓦率领的水军并未遭遇吴军,于是早早撤回。包围吴军的只剩下三支队伍,左尹伯宛成为战场上的最高指挥官。 趁着吴国军心不稳主动出击速战速决,或是等吴军躁动起来急于突围时再行动,考验着这位指挥官。经过和其余几位将领商量,大伙一致认定,还是主动撤军为妙。 于是,楚军撤回,一场危机解除。吴军则匆忙返国,应付不知如何的政局。 归国不久,本来风平浪静的楚国政坛,忽然掀起巨浪。 事情的开端源于一件小事。 有一名叫鄢将师的武将,入围了军中的升迁考核。他的箭术、刀法、骑马各方面都名列前茅,但是这个人有个污点——从前曾经因为执行军法过于严苛,打死了一名无辜的军士。 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许久,翻查记录时却被提起。几经考察,他被列为不合格,升迁希望落空。另一名跟他才干相近,在军中颇有人缘,执法宽严有度的将领得到了空缺职位。 本来就是件例行事项,毕竟年年都有军政各方面的各种考评纠查。今年不行,明年再来过,没有过不去的坎。 这个鄢将师虽然职位不高,却有个头脑活络、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搅动江海的朋友——费无极。 两位朋友相见,喝酒猜拳,把看不起的人奚落嘲笑个遍,顺道说说近来的不顺,发泄情绪,吐露不满。跟现代人吐槽公司老板抠门,哪个同事不好相处类似。 说到升迁落空,鄢将师十分委屈,顺口问道,不知是何人把他的过往翻出,阻碍了他的前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虽然失去了楚平王这个最大的靠山,费无极幸运的没有成为一朝天子一朝臣中的被替换者,而是摇身一变,成为现任楚王的左右手,继续左右逢源吃香喝辣。 基于朋友义气,费无极派人去打听真相。一打听,他暴跳如雷。为何? 反对鄢将师升职的正是时任左尹——伯宛。说起伯宛,他跟费无极曾有过一段恩怨。 数年前,费无极在楚平王面前抵毁太子建谋反,是伯宛第一个站出来为太子辩护。楚平王不听,太子建被逼逃跑,费无极又提议把伍氏父子抓来。最终,费无极还是失了算,伍奢的次子伍子胥逃脱。为此,费无极命人布下天罗地网,誓要抓伍子胥归案,却毫无头绪。最终,伍子胥逃到吴国。 这件事情,费无极一直耿耿于怀。左思右想,各路设卡盘查,为何却一无所获?伍子胥的画影图像布满各城门渡口,怎么可能连人影都没见着? 他又派人仔细巡查,反复推敲,终于被他找到蛛丝马迹——伯宛的手下曾在某个城门遇到貌似伍子胥的一名壮汉,伯宛却下令将此人放行。思来想去,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伍子胥。 于是,费无极将此事报告给楚平王,希望他能以违反王命的名义捉拿伯宛。不曾想,楚平王却把他斥责一番。 说是伍氏世代为王室出力,已经家破人亡,留下一脉就由他去了,何必穷追猛打?再者,无凭无据,何以见得是伯宛放的人?伯宛一向正直和善,行事严谨,恪守纪律,是难得的帅才,不要无故抵毁。 讨了个没趣,费无极只得灰溜溜的走了。 第70章 正终胜邪(2) 自从设计抢走太子妃,帮助平王抱得美人归后,平王对费无极是言听计从。唯有这次,不知是平王良心发现杀了太多人,还是的确认为伯宛是难得的赤胆忠心的贤良。总之,这是费无极第一次吃灰撞墙。 从此,伯宛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是第二次,伯宛惹到费无极。为难他的好友兼党羽,就是跟他费无极过不去。费无极下定决心,这个仇一定要报! 要想杀伯宛,摆在费无极面前最大的障碍就是——他虽得楚王信任,可是楚王毕竟年幼,令尹摄政,大小事务都由令尹决断。再者,伯宛官居左尹,不是费无极想杀就杀的。 所以,要想达到目的,费无极只能——借刀杀人。 阴谋在费无极的脑海成形后,他迅速找到令尹囊瓦。带上财物布帛,把囊瓦夸得天花乱坠——足智多谋,领导有方,镇国重器之类。 闲谈间,费无极无意中说到,伯宛曾对他提过,想请令尹到府上作客,又怕令尹位高身贵,嫌弃他寒碜。囊瓦一听,有人宴请喝酒,又是自己的同僚,二话不说,立马答应。 转过头,费无极找到伯宛,说是对楚一役,左尹英明神勇,保社稷无恙,居功至伟,令尹想到府上小酌庆功。伯宛跟令尹私下往来很少,一听顿时有些忐忑。他一向节俭,府上并无名酒招呼,怕是怠慢令尹。 费无极乘机向伯宛献计,说令尹自小就爱骑射,尤爱甲兵。用武器甲仗欢迎令尹,一定能讨其欢心。为此,他还提议,让伯宛把家中的兵器搬出来,由他来挑选令尹喜爱的。 伯宛感激费无极的周到热情,马上命仆从把家中的装备武器拿出来。费无极煞有介事的选定了五领皮甲和五种兵器,并吩咐伯宛,令尹到来那日,把这十件礼物摆在门口,迎接令尹。 等到宾主约好相见的那日,费无极来到伯宛家中,亲自督促他摆好兵甲,立马掉头,快马加鞭的赶往令尹家。 来到令尹家,他上下不接下气,装作惊慌失措,对令尹大叫不好。令尹追问之下他才说,伯宛命人在家门陈列兵甲,似乎要对令尹不利。令尹大惊,自问与伯宛平日无怨,旧日无仇,为何对方要害他? 费无极猜测,伯宛应是作贼心虚,才会特意请令尹去作客。待令尹放松警惕,他便要大开杀戒。至于为何如此,费无极又道,吴楚交战,楚军大可乘吴国内乱军心不稳击败吴军,赢得胜利。左尹却一意孤行一定要撤军,其实另有内情。 令尹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费无极继续下猛药——装作推心置腹对令尹道出“惊天秘密”——吴国主帅曾派人给伯宛送去财币,条件是楚国退兵。 那日,他请令尹饮酒,为伯宛做说客的财物就是伯宛所给。费无极还装作无辜,声称伯宛逼迫要他出面,他无法推辞。只是万万想不到,伯宛竟如此阴险歹毒。 最后,费无极总结道——伯宛看似忠心耿耿,为保存实力撤回军士,骨子里却是通敌叛国的奸贼。 令尹大惊,三观震碎,五观扭曲。 冷静下来后,他命人到伯宛家附近悄悄观察,一看不得了,陈兵列甲,杀气腾腾。至于战场上的情形,令尹想了想,保险起见,还是找人问一问。费无极适时把鄢将师推到台前,用事先套好的台词应付令尹。人证物证俱在,伯宛罪行已定。 鉴于伯宛在朝中颇得人心,一旦消息走漏,定会有人出面替他求情,到时,费无极的谎话就会不攻自破。于是,费无极死命催促令尹,一定要当机立断。通敌在先,预谋杀害令尹近在眼前,必须马上做出决策,快刀斩乱麻。 令尹心乱如麻,竟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意识全被费无极操控。时间极短,情况万分危急,对死亡的恐惧战胜了本就不多的理智,令尹当场下令—— 命鄢将师持他的令牌调动军队,分为三队:一队迅速包围伯宛府邸,点火烧伯宛的家;一队前去捉拿伯宛的死党——前任令尹阳匄(“鸡父之战”死于征战途中。)的三个儿子;一队去抓捕大夫晋陈及其子——他们也是伯宛在朝中的好友知交。 结果,伯宛被逼自杀,家人或被杀,或被烧死,几乎被全数害死。其余两个家族的族人,多半也被连累诛杀。 待到各路大臣反应过来时,战斗已经结束,无力回天。 从那天起,针对令尹囊瓦的怨言四起,人们议论纷纷,替三家叫屈,愤愤不平。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汤武以谔谔而昌,桀纣以唯唯而亡。道理都懂,实践起来却难上加难。 世代效忠于王室的忠良之后,人格品行经不住一个搬弄是非的小人的诋毁;一向宽大仁义,以正直忠勇着称的沙场英雄,因为一次精心策划的嫁祸,不给任何自我申辩的机会就被灭族烧家。是谁的错? 进谗言者之能自不必说,应当颁发荣誉证书,特别授予费无极特等将,一级功臣,鄢将师一等奖,二级功勋。 人生在世,如八仙过海,各有生存之道。 有人凭借聪慧机敏,思虑缜密,头脑冷静,手段高明,明察秋毫,替死人申冤昭雪,将罪犯绳之于法;有人处心积虑设计陷害,罗织他人罪名,不择手段将人置之死地,践踏他人的尸骨,坐收渔翁之利。 有人身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有人终生致力于聚敛财富、玩弄权力,为此,他们将鱼肉百姓、压榨民脂民膏视为己任,责无旁贷,发誓宁教我负天下人,绝不可让天下人负我。 遗憾的是,善良总是斗不过狡诈,仁厚一次又一次的输给恶意。秉持善意者,胸怀抱负未及施展,早早死于宵小之手。要职高位,多被溜须拍马,阿谀逢迎的鼠辈占据,有能者只得唯唯诺诺跟随其后,待到大厦将倾之际,挺身而出,出谋画策。 一旦危机解除,功劳又非鼠辈莫属。若是危机无法化解,或有风吹草动,出头者立马被祭出,成为最无辜无助的替死鬼牺牲品。 唐代诗人元稹在那首闻名于世的悼亡诗《遗悲怀三首》中,写下“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千古佳句,脍炙人口。全诗三首,尽在缅怀亡妻,替其惋惜,只与他挨过贫贱,却未能等到他富贵显赫时共享荣华。 追溯他的经历,才华出众,犯言直谏,锋芒毕露是他的名片。也因此,他得罪宦官数次被贬,困顿不得志十余年。后来,他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官至宰相,竟是归功于他投靠了宦官。 劣币驱逐良币,良币打不赢劣币,只得加入劣币,沆瀣一气,蝇营狗苟。 做良币难,为劣币易,所以费无极之流,知交满天下,党羽充斥朝野。随随便便就能拉来几人,凑齐构陷污蔑的戏分,表演得惟妙惟肖,以此操弄人心,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们虽然没有显赫的职级爵位,却能轻易将重臣勋略扳倒,诀窍就在于——在他们的世界,如何处理好事情从来不是焦点,他们专注于利用人性的卑劣阴暗,贪婪自私。 费无极的成功,除了恶人业务能力过硬之外,还要倚赖一个外部因素——他们借力打力,借刀杀人的“力”或是“刀”必须信任他们,听他们摆布,他们的目的才能达成。 所以,伍氏父子被诛,楚平王功不可没,伯宛等三家被害,令尹囊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第71章 正终胜邪(3) 囊瓦其人,头脑简单,脾气急躁。这样的人,用现代人的话来说是直肠子好相处,好的时候跟你称兄道弟,交恶之后就是要打要杀。说他们无知似乎又不对,只是心智似乎未曾发育完成,像个喜怒无常的青春期逆风少年。 光有这些特质还不至于走极端,偏偏他身处高位,弱点因此扩容一百倍。比如贪财,到了他们这里,已经不再局限于金银宝贝,而是以占有为乐,是一种病——像《人*民*的*名*义》里的赵*德*汉,满床满墙的人民币,看着闻着就能睡得香。 本来平庸无能,只因无数人巴结奉承,岂能不膨胀?刚愎自用并非与生俱来,大多是随着地位权势水涨船高。身无分文,家徒四壁者,自尊只能收在肚皮里,哪有可供自以为是生存的空间? 令尹囊瓦这样的人,是最好操纵摆布的。稍微巴结,他便自以为是天选之子,天上有,地上无,地球缺了他就要停止转动。 待他飘飘然分不清东西南北时,来颗深水炸弹——剧情反转,有人要害他!这时,他会蹦起半尺高,不分青红皂白,马上要杀要剐。一时之间,情绪失控,理性全面崩溃,拍脑袋就下了重大决策。 没奈何,他是手握生杀大权的要员,这一拍,兵马集结,甲士报到。旌旗招展,人潮涌动,群情激愤,拍马前进,人性的黑暗一路狂奔,烧杀劫掠,遍地狼藉。 如同酒后驾车,撞倒了人,清醒后会不会害怕无助?答案是肯定的。正如此刻的令尹囊瓦——他醒了,发觉一下杀了太多人,似乎有些过了。 可是,他的身份不容许他检讨认错。他坚持认为,伯宛意图加害他,此罪可诛,判国通敌,更是罪无可赦,连带的,他的党羽也要抓捕。毕竟,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 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舆论在发酵,死者生前的善言善举被人忆起,人们开始缅怀他们。与此同时,人们更用力的憎恨行凶者,包括他们的帮凶——令尹囊瓦。 这天,楚王带领群臣举行例行的祭祀。按照惯例,祭礼完毕过后,会将祭肉赠与卿大夫享用,以示君王恩泽。 祭肉由膳宰分割好后,交由差役分送给指定的卿士。左司马沈尹戌也在其列,此刻正舒舒服服的呆在府中等待这份赠餐。 “爹,无论如何你要找个机会提醒令尹大人,不可再放纵费无极之流了,否则——”沈诸梁在耳边絮絮叨叨。 “唉,此事我酝酿多时,只是苦无合适的机会。”提及此,沈尹戌也是不胜烦扰,“必须一击即中,否则怕是反受其累。” “可恨这些蛇蝎心肠的小人,四处点火,戕害忠良,偏偏奈它不得!”说着,沈诸梁气得一下站起来,走来走去,停不下来。 “你看你——”沈尹戌不禁失笑,“像只被火点着屁股的猴子,上窜下跳,怒气冲冠。爹一直跟你说,遇事要冷静,冷静,切莫冲动。” “冲动是魔鬼嘛,爹日日说年年说,孩儿岂会不知?”沈诸梁赌气似的一屁股坐下,想了想又道:“可是,被杀害的都是无辜之人,总不能让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的——” “报——”侍卫通报声打断了沈诸梁,原来是送祭肉的差役到了。 “见过左司马。”来人恭敬的向沈尹戌行礼。 “有劳差大人。”沈尹戌命人接过祭肉,招呼来人坐下。 宾主寒暄几句,来人就要走。 沈尹戌很诧异,问道:“大人行色匆匆,难道是急着回去复命?”按理说,这样的事情并无时间限制。君王不会催促,各家更不会也不敢。 “非也!”来人表情苦恼,语气无奈,“只因惹下祸事,小人要去陪罪。” “哦?”沈尹戌想了想,说道:“无非是给宫中要员送祭肉,为何会惹事?惹上何事,竟需大人亲自陪罪?” “大人有所不知,唉——”来人长吁短叹,“只怪小厮牙尖嘴利,胡言乱语,得罪了令尹大人。” “说了什么?”沈尹戌更好奇了。 “本来送完祭肉就要离开,令尹不在,小厮便与侍卫嚼舌根,说到伯宛大人之死,气愤填膺,恰巧被归来的令尹撞到。”说完,来人眉头紧蹙,“一众被罚跪,还要各自长官去领,看来这关是难过啊。” 解释清楚后,来人向沈尹戌告辞,转身就要离去。沈尹戌一把叫住他,笑着说道:“老身跟你一起去。” 来人欣喜若狂,请求道:“大人可要替小人多说几句好话,否则,轻则受皮肉之苦,重则不知——” “大可放心,今日一定替大人周全。”说完,沈尹戌转身跟儿子交待几句便走。 很快来到令尹府,果如送肉的差役所言,正厅门前跪着一排。 沈尹戌到后,一声令下,命跪地之人全部起身退下。话音刚落,令尹大人出现了,怒形于色。众人看了看,又低下头,不敢起来。沈尹戌与囊瓦对峙三秒,互飙眼技,最后,囊瓦扬声迸出一个字:“滚!” 来人对沈尹戌千恩万谢,一行人一瘸一拐的离去。 平日里,与令尹相处,沈尹戌总是很拘谨,沉默寡言。 今日的沈尹戌与以往有些不同。他一箭步走上前,也不搭理囊瓦,随便找个地坐下,自己招呼自己,拿起茶杯给自己倒了半杯茶,“咕噜噜”一饮而尽。 令尹大人目瞪口呆,他环顾四周,再次确认此地是自己的家,在沈尹戌对面坐了下来。 “不知是什么风把司马大人吹至寒舍?”囊瓦忍着不满,语气不善。 “今日无风,在下有满腔的话想对令尹大人说。一直苦于没有时机,终于等到今日,所以不请自来。”沈尹戌也不看令尹,斟好第二杯茶,细细品茗。 “趁老夫气急败坏之际火上浇油来了?”囊瓦差点要气出内伤。 “不——”沈尹戌轻轻瞟了瞟令尹,“在下所来,乃是为了给令尹大人灭火。” “如何灭?” “找到病根,服一剂清凉散,保证药到病除。”沈尹戌一本正经的说道。 “愿闻其详。”囊瓦看向沈尹戌,眼神挑衅。 “左尹伯宛、中厩尹阳令终、大夫晋陈一日之内家破人亡。朝野上下、宫中大小、陌上闾巷,众人纷纷指责令尹。”沈尹戌的眼角瞟到囊瓦脸色大变,他装作看不见,径自说下去,“怨气盈天,连宫中侍卫小厮都为之打抱不平,难道令尹大人以为,把他们全数诛杀就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囊瓦盯着沈尹戌,沈尹戌直视他的眼睛,这是今日会面两人的第二次眼神交锋。这一次持续的时间比上一次略长,毕竟已无旁人,有足够的时间发射利器施展本领。 “老夫本并无打算将他们处死,不过是略微惩处罢了。”第二回合,令尹仍是铩羽而归。与前次相比,他怒气稍歇,语气软下来。 “下官想请教令尹大人,为何要处罚?他们所犯何事?中伤造谣令大人名誉受损?或是无中生有?”沈尹戌占了上风,气势上来了。 “这——”囊瓦一时语塞,半天说不上话来。 “下官还有一问——”沈尹戌层层加码,步步副紧,“费无极人品如何?处事如何?” “这——”囊瓦本来不想回答,想了想,不能一直处于下风,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此人八面玲珑,喜爱夸夸其谈,最爱无事生非。” 第72章 正终胜邪(4) “令尹未免太谦,费无极的能耐可不止这些。”沈尹戌笑了笑,又啜了一口茶,轻咳一声,细细道来—— “不得太子重用,搅尽脑汁离间大王父子。先是花言巧语求去秦国为太子行聘,归来后却添油加醋的说太子妃的种种好处,蛊惑大王强娶秦女。之后,又捏造太子对此事不满,请大王务必提防。” “待大王对太子心生嫌隙时,适时提出让太子去往方城驻守。将太子调离后,日日进谗言,说是太子与太傅伍奢日夜谋划不轨,请大王务必早除祸患。” “日积月累,太子在大王心中的恶感日深一日,他便乘胜追击,诬陷太子谋反。太子逃离,他又怂恿大王捉拿伍氏父子,以绝后患。” “蔡国立储,本已有约在先,应是公子朱继承大位。费无极收受公子东国的财币宝物,以‘与之共仇雠’为由,劝大王立东国为君。” “公子朱之所以被国人驱逐,东国在背后用计搅和,煽动怂恿,公子朱无奈,只得逃到我国。不想,仍是敌不过费无极的三寸不烂之舌,最终仍沦为流亡君王。” “费无极凭一己之力,逼走蔡侯、迫使太子建流亡、牵连伍氏父子被杀,是举国上下人人皆知的刽子手。此事不容置疑,早有公论。”最后一段话,沈尹戌说得斩钉截铁。 “是老夫糊涂,一时失察,着了小人的道。”囊瓦低着头,十分懊恼,唉声叹气。 “因为令尹失察,伯氏、阳氏、晋陈三个家族被毁于一旦。街头巷尾都在说,费氏、鄢氏专权楚国,以王者自居,恐不日便要胁迫幼君,篡位夺权。不知令尹作何感想?”沈尹戌咄咄逼人。 “竟有如此等荒唐之言?老夫为何不知?”囊瓦“噌”的一下站起来。 “令尹已被费无极蒙蔽,不加思索,不去求证,轻易就判定三个家族的罪。国人只见小人得志,贤臣被诛,还能有什么好的期待?”沈尹戌层层递进,推波助澜。“三个家族世代居楚,英杰辈出,人才济济,何曾出过谋逆犯上之徒?” “未曾听闻。”囊瓦像是被审的嫌犯,耷拉着脑袋,问一句答一句。 “左尹伯宛,沉稳持重,清廉正直,襟怀坦白;中厩尹阳令终,品行端正,博闻多才,聪明能干;大夫晋陈,敦厚质朴,熟知礼仪,进退有度,从不僭越。”说到三位无辜被害者,沈尹戌痛心疾首,语气变得尖锐起来。 “这样的英才良将,怎么会跟‘勾结外敌’扯上关系?仅凭费无极、鄢将师两个歹人的三言两语,三个家族就妻离子散,血流成河,令尹于心何忍?” “事已至此,人也去了黄泉,你要老夫怎么办?”囊瓦突然爆发了,大声吼道。 沈尹戌不慌不忙的站起身,睥睨囊瓦,不紧不慢的说道:“死者已去,生者的罪名却未清算,令尹大人难道想一直背负国人的指责?但凡有人指指点点,全都跪地受罚?照此来看,宫中上下,国都郊野,到处都是受罚者,在下也是!” 囊瓦颓然的坐下来,双手按住额头,表情痛苦。“这些日子,老夫吃不下睡不安。好容易闭上眼,总是梦到三家族人围拢过来,拿着棍棒追赶我。我发足狂奔,他们穷追不舍......”囊瓦说不下去了,他泪眼婆娑,看向沈尹戌。 “吴国新君已立,接下来随时可能发动对我国的战役。边境局势一日紧过一日,我国内部却人心涣散,有冤不平。倘若双方交战,何来胜算?” 说着,沈尹戌走上前,轻拍囊瓦的肩膀,“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此事要圆满解决,还得令尹大人亲自出马。” “可是......”囊瓦犹豫不决,毕竟,刚杀了三位大臣,难道又要大开杀戒? “此时犹豫,便是断了自己后路。”沈尹戌语气坚定,目光如炬。“而今,怨恨不平之声已是扑天盖地,情势随时可能失控。令尹大人既知有错,何不赶紧修补?若是错过时机,焉知事态如何发展?” “费无极阴鸷恶毒,诡计多端,又有歪嘴邪心的鄢将师替他卖命。二人再次联手,不知又要闯出什么样的祸事?到时,恐怕令尹大人便要背上助纣为虐的罪名,难脱干系啊。” 事态发展到这个境地,囊瓦痛苦的意识到,自己的令尹之位已经岌岌可危。若是这二人再犯下大事,他便成了同伙。到时群情激怨,惊动楚王,他连命都难保。夜夜发梦,若是梦中的情形上演,他只有死路一条。 “司马大人所言极是,老夫一定尽快想办法处置二人。”囊瓦许下承诺。 “令尹大人既已做出决定,下官这就告退。”说着,沈尹戌笑了笑,“不敢耽误大人筹划大事。” 沈尹戌转身离去前,深深看了令尹一眼。囊瓦回看他,轻轻颔首。这是两人今日的第三次眼战——没有剑拔弩张,只有默默鼓励,郑重许诺,达成共识。 一次难得的机会,一场充满责难的对话,终于落下帷幕。 一向谨慎从事的沈尹戌之所以挑选这个时候与令尹对话,走的是一步险棋。在令尹大人最脆弱愤怒的时候发起进攻,这是以毒攻毒,出奇制胜。 令尹是个直来直往的人,他的愤怒不满与欣然顺服的转换只在一瞬。他虽贪财霸道,却非愚蠢无能。事关黑白是非荣辱得失,他不敢犯迷糊。此事如何处置,关乎他的身份地位声誉。没有这些,他心心念念的财宝就成空中楼阁。 他跟费无极不是一类人,他们并非有过誓言的盟友,许下诺言同生共死。他的手段不如费无极,他的用心也没有费无极深沉可怕。所以,他容易被人利用操控。跟费无极比,除了地位,纯粹比恶,他跟费无极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 幸好,沈尹戌把他骂醒了。人一旦醒了,脑子清晰了,便事在人为。立下目标后,他的所有意识能力全部调动起来,跟当日被费无极蛊惑的那个他,彻底决裂,界限分明。 他坐下来,冷静思考,如何把二人一网打尽。黄昏时分,终于有了计策。 三日后,费无极、鄢将师接到令尹大人的邀请,去往令尹大人坐落西郊的别苑饮酒射猎。二人满心欢喜,兴致冲冲的赴约。 宴席上,令尹大人极力称赞二人之能,还说要为鄢将师正名,年底考核过后,定要替他升职加官。两人听后,更是乐得心花朵朵开。 人逢喜事精神爽,酒到眼前方觉少。得到令尹大人赞赏的二人,有种找到组织有了靠山的成就感。从今往后,恶人组又添一员,那些假正经的再不是他们的对手。未来,形势一片光明,前途不可限量。 很快,二人便喝得酩酊大醉。梦里,他们加官晋爵,锦衣簇新,后世封妻荫子,世代为卿。 再后来,他们失去意识,最终失去了性命。他们的府邸被令尹派去的军士包围起来,凡是二人的族人,全部被诛,无一活口。 此事过后,有关令尹不是的街头传说销声匿迹。一场危及令尹声誉,同时也可能危及楚国内政稳定的危机,终于解除。沈尹戌因此事成就了正直善言的美名,令尹也挽回了声誉。 楚昭王继位后的第一次警报总算解除,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度过难关的楚国,未来的命运,与隔壁的吴国紧紧相联。 欲知吴国发生什么内乱,且听下回分解。 第73章 一夜白头(1) 前有费无极诬蔑伯宛,说是吴国内乱,楚军本可以形成合围逼死吴军,身为战场最高指挥官却下令撤退,伯宛有通敌受贿的嫌疑。 后有沈尹戌面有忧色,说是吴国新主继位,或对楚国造成威胁。 到底吴国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内乱,足以对楚国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呢? 事情还要从伍子胥来到吴国说起。 伍子胥到达吴国后,本以为以自己的身份,可在吴国谋个军中要职,领兵伐楚,速报家仇。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愿望很快落空,更令他意外的是,他的意愿受阻的并非来自吴王僚,而是他的堂兄——上将军公子光。 公子光善谋能战,颇得吴王信任。这些年的吴楚交兵,多得公子光领导有方,一马当先,吴国才颇有斩获,赢多输少。 公子光反对伐楚的理由很简单——伍子胥不过是想利用吴军为自己报家仇而已。吴国军队效忠于吴王,并非某个人泄愤报复的工具,不可能让吴国军士为某个人的私怨白白流血牺牲。 吴王一听,理由充足,遂不提伐楚之事。 按理说,再不济,伍子胥在吴国怎么也能混个大夫,一边积累实力,一面等待机会。可是,伐楚提议被回绝后,他却毅然辞去吴王给的头衔,选择躬耕乡野。 无论是吴国上下或是楚国君臣,听说他的选择后,众说纷纭。有人嗤之以鼻,有人不屑一顾,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以为他固执任性,不可理喻。 伍子胥到底图什么,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这天,伍子胥仍和往常一样,担柴挑水,灌溉田园。安顿好后,拿起渔具,动身去往太湖。春末夏初,要尽早出门,否则太阳炙烤,火热难耐。抬头一看,似乎准备下雨,他拿过蓑衣斗笠,喜滋滋的出了门。 云层厚,气压低得人喘不过气来,鱼也耐不住,频频出水呼吸。这种天气,通常是垂钓高手大显身手的好时侯。 走到岸边,竹篓一摆,钓竿一甩,一天的生活渐次展开。 这是伍子胥到达吴国的第五个年头。过去五年,春播夏种,秋收冬藏,耕田去草,收割整理,农事之余,钓鱼便成为他消遣时光的绝好寄托。 一竿在手,思绪却如汹涌的湖水般,一圈一圈的涟漪向外拓展,带他回到不堪回首的过往—— 八年前的那个上午,一场意外降临伍家。 无故被牵拖到太子的谋反案,得知父亲已被捕,伍子胥和哥哥伍尚是如雷轰顶焦头烂额,正在苦思营救之计。忽然,他们收到密报,楚王准备下令,命兄弟俩去见伍奢。若是二人如期而至,伍奢会被赦免无罪。否则,杀无赦。 兄弟俩马上意识到,这是个阴谋,目的是引两兄弟入套,以便斩草除根。可是,为人之子,怎能对父亲生死不闻不问?最后,哥哥伍尚决定只身赴死,并叮嘱伍子胥赶紧离开楚国,待他日再替父兄报仇。 刚开始,伍子胥是抗拒的。 他想冲到楚王面前申辩,太子从未有背叛王室的心,作为太子的辅佐,父亲更是绝无煽动太子谋逆的任何言语举动。 可是,现实是残酷的。密报显示,此事由楚王的宠臣费无极一手策划,目的无他,就是要置伍氏于死地,以绝后患。 伍子胥试着劝说哥哥,孝义不能两全,父亲不是昏聩无知之辈,就算兄弟俩都不出现,他也不会怪罪。以父亲的才智,应该不难猜到楚王这条引鱼上钩之计背后的险恶用心。所以,他提议,兄弟俩一起逃走,不必做无谓的牺牲。 哥哥严厉斥责了他,说他是无情无义的冷血畜生。为此,他备感委屈。时穷事急,最终,他拗不过哥哥,在传令之人到达前,拜别哥哥,从后山逃走。 离家的那天,和此时的天气类似——天空呜咽,阴云蔽日,几只乌鸦停停走走,盘旋在他头顶的上空。为了掩人耳目,他躲在山洞,直到夜色降临,才匆匆踏上出城的路。 快到北门,远远就听到一阵喧闹,他立马警觉起来。定睛一看,一队队士兵来回巡查,挤满街道,过往行人一个个排队盘问过后才放行。 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他躲在暗处,心急如焚。今日无论如何一定要出关,夜长梦多,不知道明天会变成怎样?是封锁城门还是全城搜捕?他不愿意把自己当作缉拿对象,可是直觉告诉他,一定跟他有关。 忽然,一对夫妻从他身边走过,唉声叹气。男的说,今日看来是出不去了,太多人在排队,只得明天早起才能把货物拉出城。女的也在发牢骚,说那个叫伍子胥的到底犯了什么法,为何官兵要拿他?说着,两人越走越远。 面对真相,伍子胥反而冷静下来。他尾随这对夫妇,看到他们在院子里停了好几辆车。夜深人静时,他进去翻看,发现里面全是煤块炭头。他躲在里面,一动不动。 第二天,车辆出发之前,他已经全身抹黑,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为了防止守城士兵查车,他躲在车底。天佑他命,终于蒙混过关。 一路向西,他晓宿夜行,走小路,回避人多的地方,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好几次都差点和官兵正面相遇,幸好他跑得快,躲过数劫。 他知道太子在宋国,他的目的是和太子合作,毕竟他们都是天涯沦落人,有共同的仇敌,又是故交。所以,绕过弯路,他直奔宋国。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宋国。经过四处寻访,终于有机会接近太子身边的近侍。很快,他便被招进宋国国君安置太子的府邸,算是安顿了下来。 谁知好景不长,宋元公和宋国的华氏、向氏发生冲突,爆发内乱。为了避免被殃及,他和太子建再次踏上流亡之路。虽无官兵追缉,一路舟车奔波,也是够呛。 一行人去到郑国,郑国国君定公热情的招待了他们,还给他们腾出一座清静幽雅的院落,安排仆从杂役好生侍侯。 太子建报仇心切,到了郑国不久,频频向郑定公提出请求,请他出兵伐楚。郑定公以时机不成熟,郑国国小无力为由,拒绝了太子建。 恰在此时,晋国因郑国与楚国来往过密颇有微辞,正好郑国内部有人也对郑定公不满。于是,时任晋国中军佐中行吴暗中与这些人达成一致,约定日期,他会派兵支援,推翻郑定公,扶立反对派上台。 与此同时,为了增强反对派的力量,中行吴还跟太子建暗通款曲,希望由他向晋国传递情报。毕竟,他是楚国太子,郑定公的贵客,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来。 就这样,太子建身在郑国,受郑国款待,却吃里扒外,做着晋国的间谍,两边拿好处。 当然,太子建之所以肯为中行吴卖命,也是有条件的。除了马上兑现的布帛财宝美女,中行吴还承诺,事成之后,会助太子建复仇。 太子建虽被废,此刻又流亡他乡,仍不改少爷脾气,任意辱骂殴打下人,于是怨声四起。下人们恨不得把这个不速之客赶紧驱逐,免受皮肉之苦。 恰在此时,太子建和晋国频频往来,引起了下人的关注。他们密切监视,终于有了证据,上报郑定公。 关乎存亡荣辱,郑定公当机立断,杀了太子建,并将伍子胥及太子建之子白公胜等一干人驱离。一夜之间,伍子胥又无家可归,流落街头。 第74章 一夜白头(2) 有家不得归,他乡不留人,太子建又被杀,想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伍子胥心下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待他回顾所走的路,忽然发现,一直在走弯路。 宋国和郑国都是晋国的盟国,除了自身利益受损,出于自卫,或是晋国召集盟会要诸侯出兵,否则,绝不会轻动干戈。 楚国与晋国已休兵多年,宋、郑二国间接也得服从楚国,不可能为了太子冲撞楚国。太子没了,他不过是楚国大夫的儿子,在他们眼中什么都不是,怎么可能以举国之兵为他出头? 晋国也不可能助他复仇。只要楚国不主动挑事,晋国乐见楚国大乱。晋国公室日益衰弱,六卿都在策划扩张自家封邑田地,根本无暇顾及霸主威严。连他们的盟国——中原中小诸侯相互侵占,只要不告到晋君处,他们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可能掺和楚国的内斗? 只有一个国家可以帮助伍子胥实现他的目标——吴国。 吴国兴起六十余年,历经五代君王,个个胸怀大志。吴国地处东南一隅,要想开疆拓土,楚国是他们基于地理环境天然的敌人。这些年,两国围绕淮河流域数次交兵,吴国北上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经过多年反复拉锯,吴国终于将州来收入囊中。 州来的归属,一定程度上表明,吴国已经占据主动,楚国渐居下风。未来,不排队吴国要扩大战果,继续对楚发难。尤其是,吴王僚的一干朝臣,武将勇猛善战,文臣擅长治理谋划,将来必将有所作为。 反观自己的故国楚国,一个费无极已经把朝野搅得上下不安。可恨楚王昏庸,对他言听计从,不知将来又要惹下什么祸端。 两相对比,伍子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未来的吴楚角逐,吴国一定是取胜一方!如果自己能去往吴国,向吴王献计,对楚军作战方式熟悉是他的优势。除此之外,自己还有一身武艺,不愁无大用。 思路厘清,目标明确,伍子胥马上整理行囊,往东南而行,计划先至陈国,再由陈国进入吴国。 陈国之行很顺利,不出几日,就到陈宋边境,往东行,很快就是吴楚交界。眼见吴国已近在眼前,伍子胥此生最大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吴楚边界设有关卡,名昭关。昭关北面是涂水,涂水是长江支流,位于江淮之间。只要过了昭关,坐船经涂水往西北方向走,过不了多久,就是吴国了。 原以为事过境迁,楚国已经忘记伍子胥这号人物。谁曾想,伍子胥的行踪一直有人留意。他要去吴国施展抱负的心思也被对方猜透,早已在吴楚边地设下重重障碍。 本来,伍子胥逃离楚境后,楚国已经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先去宋后又辗转到郑,说实话,楚国就算知道,也没放在心上。楚国放一百个心,料定宋国郑国绝不可能公开挑衅楚国,伍子胥就算去了也掀不起什么浪。 太子建在郑国被杀的消息传回楚国,楚王慌了,费无极更是彻夜难安。已经走投无路的伍子胥会去哪儿?去哪儿都不怕,只要不到吴国。偏偏截获的情报显示,他就是要到吴国去。 思及此,费无极连夜面见楚平王,极陈伍子胥之能,绝不可让他去到吴国。否则便是管仲之于齐桓,百里奚之于秦穆公。 伍氏之才,楚平王心中有数,伍子胥本就一身胆气,再加身怀家仇,去到吴国,定会使出浑身解数,铆足了劲与楚为敌。吴国国运本就蒸蒸日上,锐不可挡,再多个一心要把楚国除之而后快的伍子胥,可说是如虎添翼。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楚平王马上下令,命左司马薳越派出精兵,驻守在昭关一带,严密监视,加紧盘查过往行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命人把伍子胥的画像悬挂在城门,发布告示,缉拿此人。告示中还提及,若有提供线索者,赏五万石粮食,封爵大夫。 来到昭关前,眼睁睁的看着区区一坐城门却不得入,纵是伍子胥再冷静坚毅,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还没离开楚境,伍子胥已听到噩耗——父亲、哥哥被处死,家中妇女沦为奴婢,男子杀的杀,活着的则被贬为奴隶。除了他,成年男子没有一个活口! 那时,他没有掉泪。死亡近在咫尺,没有时间精力容他矫情——在生存面前,对死者的凭吊哀悼已然成为奢望,哪怕一个闪失,他也会失去生命。死在他乡,他便是孤魂野鬼,谁来替父兄族人报仇雪恨?他甩甩头,大步流星往前走。 辗转在宋、郑两国时,远离故乡,一会儿忙着避乱,一会儿忙着赶路,就是平日里静下心来,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与两国君臣协作,如何说服他们联合他国对楚作战。 回头一想,钻到牛角尖,做的净是无用功,还白白损失了太子。如今醒悟,正要奔赴灿烂的前景,谁知他们仍穷追不舍不依不饶。 伍氏是怎么得罪费无极了?他一介武夫,何德何能令他念念不忘,非要将他置之死地不可?楚王又是怎么了?伍氏家族,世代忠心耿耿,不问缘由就把抄家灭门的谋反罪往他们身上扣。偌大家族只剩一脉,苟延残喘,还要派精兵强将围追堵截穷追猛打? 回顾家族过往,曾祖父伍参,深受庄王倚重。晋楚两国在邲地相遇,庄王欲撤退,避开晋军锋芒,令尹孙叔敖也力主撤军。伍参却认为,晋军将帅不和,人心涣散,两国有得一拼,楚国胜算很大。 伍参坚持己见,庄王不得已,只得派使者去晋国军营刺探。一去方知伍参所说不假,于是决定迎战晋国。最后,“邲之战”楚国取胜,奠定了庄王的霸主地位。 祖父伍举,辅佐康王、灵王,内辅治国,外接诸侯。 父亲伍奢,才华品德,誉满朝堂,被任命为太子太傅后,更是尽心竭力辅助太子,日日劝善,时时提点。 兄弟二人,司职武官,虽位卑言轻,自问尽职勤勉问心无愧。父子三人对楚王室可说是忠心不二,恪尽职守。 祖辈四代,并无一人忤逆犯上,却落得族灭身死的悲惨境地,老天爷是怎么了?为非作歹、造谣生事、耍弄伎俩、没有尺寸之功者,为所欲为,横行作恶,却尊宠日盛。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伍氏存亡就在今日? 伍子胥越想越悲痛,他抱住年幼的公子胜,嚎啕大哭。此时的他,万念俱灰。如果死在未到昭关前,遗憾或许不会如此剧烈。毕竟,只身逃亡,凶多吉少,被抓住被处死早在预料之中。 可是,当他历遍千山,行过万水,挨过沮丧绝望,距离希望只有一墙之隔时,命运再次对他关上了大门。何等残忍! 或许是伍氏不该绝后,又或者是伍子胥命中该有贵人相助,就在他泪落如雨时,一位名叫东皋公的老人,闻声赶来。 他递给伍子胥一碗水,问道:“壮汉何事悲泣若此?” 伍子胥喝下半碗水,抹了抹眼泪,哽咽道:“自小,父亲总教晚辈,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咬牙不放,终有迷雾散去的一日。可是——”言未尽,意难平,眼泪又“哗哗”流下。伍子胥泣不成声,把头埋进双手,泪流不止。 “壮汉的面相,并非奸恶之徒,哭声悲戚,想来定是受了冤屈。”东皋公不紧不慢的说道:“昨夜老朽梦到一人,与壮汉面貌相仿,说是要过关去吴,不知是邪非邪?” 第75章 一夜白头(3) 伍子胥一听,马上止住哭声,一把抓住老人的双臂,问道:“难道老人家就是在下的贵人不成?” “老朽一生贫贱,家徒四壁,只是年轻时读过几本书,靠给人相面为生。”东皋公一把扶起伍子胥,附在他耳边,悄悄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壮汉如果信得过老朽,就请到寒舍叙话,从长计议。” “好!”伍子胥拉起公子胜,二话不说,跟着老人回家。 就这样,在距离昭关十多里的村舍里,伍子胥住了下来。老人日夜不提过关之事,只是与他谈天论地,教他看星相辨凶吉,也说四时物换,耕作渔猎。寄人篱下,伍子胥也不好催促,只得耐着性子听老人东拉西扯,胡乱应付。 眼看寄居将近半月,伍子胥实在忍无可忍,他问老人,何时才能想到办法助他过关。老人淡淡一笑,说是明日,成败就在明日。伍子胥一听,心头大石顿时落地。 这一夜,他却没有合眼。照理说,他应该信任老人,与他接触这段时日,他知道他有些本事。否则,他在路边哭泣,无人理会,为何独独他来搭话?他不说一句,他竟能猜透他要去吴国,寻常人没有这个本事。 老人说了,成败就在明日。这句话是承诺也是预言——要么成,吴国之路无忧,要么败,身首异处。如果是后者,逃亡之日算起的所有谋划举措可说是全数作废。不仅如此,家仇不得报,他辜负了父亲兄长,孝义两不到,枉为人子。 可是,老人与他非亲非故,却为他奔走,已是仁至义尽,他怎能苛求一定成功?老人说了,成与不成,有天定,有命数,强求不得。 天定?他摇摇头。如果老天站在他这边,他本该是个前途光明的大夫之子,凭一身本领,在站场上杀敌立功,积功升迁,做个司马绝非奢求。如今却如脚底烂泥,残存苟且,危在旦夕。 命数?他想了想,会不会他本就是个煞星,所以家道中落,绝父兄之命。就算有一缕阳光,因为他的到来,又被黑暗覆盖?否则,如何解释,他已流亡近一年,仍有重兵监视,重金悬赏捉拿? 如果过不了这道关,要么死,要么注定一生漂泊。 他是选择死还是选择苟活?不!他不能苟活,无论如何,过不去,他良心不安,没有办法再活下去。死?这是他能选择的吗?他根本无从选择。 此事一败,不光他,这位老人和助他的友人也要被牵累。如果这样,今夜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夜!所以,他不能睡,他要死死守住每时每刻,努力回想过往—— 他梦到儿时母亲牵着他去舅舅家玩,走到街上,哥哥从身后窜出来,嚷着要一起去;他梦到父亲手把手教他写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他梦到成亲那日,掀起新娘红盖头的欣喜惊艳...... 突然,他跳了起来,不!他不能睡过去,他要醒着,牢牢记住过往的一点一滴,还有几个时辰,可能他就要和父亲母亲哥哥夫人相聚了...... 就这么迷迷糊糊的,他睡着了,鸡叫三遍都没醒。 来到此地后,每天鸡叫一遍,伍子胥就会起身,今日却迟迟不见动静。东皋公觉得异样,也没去看。他想,一定是知道今日有分晓,所以放了心,睡得沉。 等到日上三竿,实在忍不住。毕竟,说好了友人一会就到,他们还要商量如何蒙混过关,如何配合等等,细节还要演练才行。于是,他来到伍子胥的床边,拍拍他的肩膀。 好一会儿,伍子胥转过身,老人凑近看了一眼,发出“啊”的叫声,跌坐在地,一脸惊恐,目瞪口呆。 伍子胥坐起身,搓搓眼睛,睡意朦胧,问道:“老人家,怎么了?” 老人马上站起来,一把拽住伍子胥的衣服,神情严厉,“快,快出来!” 被老人拉住,伍子胥走路不稳,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有些恼怒,嚷嚷道:“慢点儿,老人家,何事猴急若此?” 老人将他拉到门口,递给他一面铜镜。 伍子胥看看老人,不明所以,迟疑的接过铜镜,对着脸一照,他大叫一声,镜子险些脱手。“这是谁?镜子里是谁?”他强行把老人拉过来,要他看镜子,“告诉我,镜子里是谁?” 老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伍子胥只觉浑身无力,腿酸手麻,他坐倒在地,把镜子扔在一旁。他仰起头,双手耙梳头发,反复几次,一声怒吼直冲上天。 “啊——”响彻云霄!这一声悲鸣,有惊讶,有愤怒,有难过,有痛楚...... 镜子中的他,白发苍苍,如入耄耋之年。这一年,他刚满四十! 一夜思来想去,心绪九折迂回,五脏六腑备受煎熬,凡人半生才有的思潮起落,尽在一夜爆发。头发不堪重负,承担了所有后果。 然而,正是这个巨变,助了伍子胥一臂之力。 老人找来的朋友,长相酷似伍子胥,他命他按照伍子胥离开楚国之前的装束装扮。伍子胥既是一头白发,便要贴上胡须,步履蹒跚。公子胜则扮作伍子胥的孙子,由爷爷牵着手,去往吴国寻亲。 由于事先已排演几次,三人都胸有成竹。东皋公的朋友走在前,伍子胥和孩子走在后。 由于年纪相当,身材、长相相仿,模仿者还没到关口,已有将士围拢过来,搜身盘查。这来不算,他们又叫来长官,两列士兵将他团团包围,誓要速速拿下立功。 注意力已成功被转移,紧随其后的爷孙俩,根本无人问津,轻松过关。 虽然侥幸闯关成功,城门一过,不远处就是一条大河。放眼望过去,不见一只船只,伍子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如果假扮者被识破,官兵很快就会回头盘查,很可能他还会被捉回去。这样一想,等待的时间愈见漫长。 谢天谢地,伍子胥再次感受到久违的老天的善意——一位老叟划船来到跟前。伍子胥二话不说,带着公子胜上了船。老叟也不说船资,只问伍子胥去往何处,便往江心划去。 “老者携带稚子,不知因何事要去吴国?”老叟问道。 惟恐旁人认出自己,伍子胥低着头,不敢直视老叟,低声说道:“老年丧子,独有一孙承欢膝下。吴国还有一位叔伯兄弟,打算与他作一处,相互有个照应。” “老者过关前可曾看到张贴的画像?”说着,老叟捋了捋胡须,“也不知叫伍子胥的犯下何等滔天大罪,竟要发动官军在此把守?赏赐之重,老夫一世人都没见过。如果真被撞到,就有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说罢,老叟一脸神往。 “未......未曾看到。”伍子胥仿似偷盗的贼,看谁都像检举告发者,于是语气变得不稳,说话也吞吞吐吐。 “也难怪——”老叟叹了一口气,说道:“既有丧子之痛,怎会留意这等闲事?不似我等,泛舟摆渡为生,日子清苦,偏有许多指望,几多妄想。” “做个自在的船家,靠力气填饱肚子,有水鸟夕阳相伴,自有趣味。”伍子胥冷静下来一想,自己现在是老人的皮囊,不必担心会被人识破,便放下心,跟老叟对谈起来。 “想不到老者倒有几分见识。”老叟笑了笑,上下打量伍子胥,若有所思。“老者虽须发花白,却不似垂暮之年。眼神灼灼,腰板挺直,看身形,后生时应是个习武之人。” 第76章 一夜白头(4) 伍子胥心中“咯噔”一下,莫不是老叟看出了什么?他回头看,船已驶离岸边有段距离,城关已消失。环顾四周,既没有人,也没有船。 于是心下稍安,回老叟道:“船家不愧是跑江湖的好手,一双眼睛看透世故人情。老朽自幼习武,爱舞枪弄棍,专好与豪爽豁达者交往,模仿他们的胸怀气度。故此虽年长,心志还未腐朽。” “老者过谦,过谦啊。”老叟哈哈大笑,指了指前方,“老者可看到一只水鸟捕鱼?你看,鱼已入嘴,偏偏鸟儿一个分心,鱼又挣脱了,看来这回鸟儿是要挨饿喽。” “看到看到。”伍子胥点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鸟儿,“可惜啊,白毛红顶,煞是好看。就是缺些历练,被周围事物打扰,务了正事。假以时日,定不会吃这等不明不白的亏。” “说得好。”老叟用力点头,十分赞成。“想不到老者不仅身子硬朗,眼神也非同常人。跟我这水上谋生的老朽,竟能不分伯仲,真乃奇人也。” 伍子胥的心又“扑通、扑通”狂跳,差点跳出胸口。他用心按压左胸,努力平复,好一会儿才道:“船家见笑了。习武之人,射箭骑马,眼力比寻常人是好些。” “不知这娃娃几岁了?”老叟指了指公子胜问道。 “八岁。”伍子胥用眼神暗示公子胜不要说话,由他代为回答。 “娃娃很乖巧,上船之后都不说话。”老叟说道:“平日里遇到搭船的孩童,个个聒噪多动,不是趴下玩水就是蹦跳不止,像拉不住的野马。” “早起赶路,还未睡醒,故此安静。平日里也是顽皮闯祸,不听人言。”伍子胥解释道。 “你来我往几句,转眼就要到了。”老叟说道。 伍子胥一看,果真,岸边就有集市,已经看到人头,他兴奋起来。摸了摸口袋,有个问题马上要解决,他又垂下脑袋,愁眉不展。 老叟伸长竹篙,船缓缓靠岸,伍子胥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老朽家贫......如洗......囊中羞涩.....不如......”说话间,他的手摸到背囊,拿出一把雕刻精美的短剑,端看许久,恋恋不舍,犹豫半晌还是双手递了出去。“此剑跟随老朽一生,乃家父所赠,权且充当船资......” “嗯,是把好剑。”老叟接过剑,仔细端详,啧啧称赞。“父子相传,定是传家之宝,老夫怎能夺人所爱?” “那——”伍子胥又摸了摸行囊,实在摸不出什么东西,只得陪笑道:“如蒙不弃,就请笑纳。若是出售,定能卖个百十金,足以抵船资。如若嫌弃,在下实在没有......”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伍子胥面皮涨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哈哈哈——”老叟把剑递还伍子胥,不疾不徐的说道:“老朽若想要荣华富贵,此刻你们爷孙已身陷囹圄。别说百十金,五万石粮食和大夫爵位已入囊中!走吧!赶紧上岸投亲去吧。” 伍子胥愣在原地,头脑中闪过上船之后的对话,正要还口,老叟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壮汉,你的眼神出卖了你!走吧!” 伍子胥拉着公子胜下船,老叟转身便走,哼着一曲渔歌晚唱,掉头而去。 这是一生之中,伍子胥最难忘的画面—— 老叟佝偻着背,撑篙远去。夕阳西下,鸿雁身披彩霞,经行处,划出道道彩虹。这是伍子胥生命中最美且最富诗意的刹那。水波不惊,天地无语。来不及感激涕零,没有豪言壮语致敬,死神被逼退,生命跨过一道障碍。前方,有炫丽灿烂的风光等着他去开辟。 到达吴国后,几经辗转,伍子胥终于见到吴王。 忽然竿子一动,伍子胥的思绪被拉回,手顺势一抬,鱼头露出水面,是条白鱼!伍子胥面上一喜,手中动作不停,鱼身挺长,要先溜一会儿。 他耐着性子,鱼却急得上窜下跳,毕竟性命攸关,马虎不得。终于,鱼儿来到眼前,他一把抓住,把钩脱了,握在手心,仔细观看。 鱼不死心,仍在蹦跶。它头尾上翘,体形狭长,银光闪烁,煞是好看。这种鱼专食小鱼小虾,性情凶猛,游动迅速,不易上钩。不只皮相好,还肉质细嫩,味道鲜美,炙烤烹饪都不错。 今日的肉食已到手,伍子胥笑了笑,把鱼放回竹篓,继续抛竿。 不堪回首的那一夜,烙印在他的脑海心间。来到吴国之后,本有机会入职大夫,征战沙场,他却选择隐居江湖。如果千艰万难来到吴国,只为闲情养性,当初何必要来?难道是因为公子光说,不可能为了伍子胥一人的家仇讨伐楚国,所以他负气任性,躲在此处蹉跎时光? 哼!他心底暗笑,不过是仿效太公钓鱼——垂钓是假,真正的目的是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被重用的机会!!为此,他不得不潜性隐身。因为他深知,机会到来之前,动不如静,巧不如拙。 当日公子光的一番话,暴露了他的野心。 吴楚敌对多年,交兵无数,两国本就水火不容,就算伍子胥复仇心切,劝吴王出兵,不过是顺水推舟,符合自己的利益,也与吴国争霸的意图不谋而合。换句话说,伍子胥的加入,增强了吴国胜楚的实力,何乐不为? 所以,伍子胥断言,公子光对他并无成见,只是他有比率军伐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至于是什么事?没有发生之前,谁都不知道。待到发生时,一切已成定局。 这件事情,催促不得,推进不了,唯有等待。等待跟渔樵耕读岂不是更配?所以,伍子胥暂时将仇恨潜抑,把心事压箱底,寄情山水,日复一日。消磨的是时间,磨砺的是意志。 白鱼乃太湖之宝,性情多疑,吃饵挑剔。这些年,伍子胥钓到的白鱼屈指可数,像今日如此肥美的更是从未有过。他咧嘴淡淡一笑,白鱼都来了,他等得已经够久了,那个命定的机遇应该不远了吧? 忽然“噼啪”一阵巨响,随之是一道白光,天边被撞击,无数裂缝蜿蜒曲折,朵朵诡异的妖花同时绽放。花朵隐了又现,来了又去。几个回合过后,“吧嗒吧嗒”的雨从天而降。不一会儿,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人影更是瞬间被淹没。 看来今日与江湖无缘,短暂会面后便要离别,伍子胥有些不舍。他看了看竹篓中仅有的鱼获,安慰自己,总算没有空手而归。 看样子,一时半会雨是不会停了,鱼儿也不会冒险出来,还是归家吧。竹篱茅舍一壶酒,临窗小酌任风雨,应当别有一番滋味。 收拾好渔具,伍子胥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雨中。 远远就看到自家茅屋的门已打开,伍子胥心中犯疑,大风大雨,是哪个不速之客?他不担心毛贼偷儿,他不名一钱,家贫如洗,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不必庸人自扰。 怀揣着好奇心,他靠近门房,没见着人,先闻到一股酒香,沁入心脾,馋得他猛吞口水。他隐隐猜到来人是谁,放下斗笠鱼篓,蹑手蹑脚,四处张望。像是生怕惊扰主人的盗贼,惟恐发出响声错过偷窃的机会。 忽然,他感到身后有人,正准备扭头看,眼睛刚瞟到肩膀,一只手横过来。他的脖子往后仰,身体往后一靠,右腿朝外一勾,双手往背后一推,只听一声闷响,来人倒在地上。 他转头一看,不禁失笑,“怎么是你?” 第77章 鱼肠剑出(1) 来人躺在地上,摸着脑壳,神情无奈,拍拍灰尘,站了起来。 伍子胥拍拍他的肩膀,替他整理好衣服,拉着他往里屋走。 “许久不见,兄长的功夫不但不减,反而日益精进,在下实在佩服得紧。”来人坐定之后,对伍子胥抱拳致意。 “乡野村夫,除了钓鱼耕作,总要找些事情做,否则来日征战沙场,只能望洋兴叹了。”说着,伍子胥拿来两只竹筒砍削而成的杯子,斟满酒,递一杯给到来人。 “干!”来人拿起竹杯,对着伍子胥,先干为净。 “出门不看天?没被雨淋到吧?”伍子胥上下打量来人。 “别说下雨,就是下刀,今日也是非来不可。”来人苦笑。 “难道是有大事发生?”伍子胥紧盯着来人,想从他的眼睛里读出真相。 “快了。”来人瞅了瞅在乌盆里悠游的白鱼,感慨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兄长既能守到鱼儿,也能熬到出头。” “何以见得?”伍子胥心中窃喜,表面却不动声色。 “楚王病逝,幼君即位。吴王命胞弟公子掩余、公子烛庸率兵袭楚,谁知楚国有备在先,如今我军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收场。” “公子光司职上将军,对楚征伐一向由他统率,此次为何不是他?”伍子胥皱眉说道:“难不成是吴王信不过公子光?” “公子光临阵染疾,只得卧床休养。吴王无奈,只得派两位公子前去。”来人冷笑一声,“兄长以为,如能杀敌立功,公子光会把机会白白拱手让人?” “所以——”伍子胥的眼睛骨碌碌的转动,忽然眉头舒展,恍然大悟。“公子光托病不出,乃是因为他已预见到结果?” “公子光之能,虽不能说是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事关用兵,向来也是运筹帷幄,变幻莫测。”说着,来人的嘴角掠过一丝嘲讽,“除非楚国全是一群脓包,否则怎会不加强戒备,让我军轻易得逞?这么简单的道理,公子光会想不到?” “奇的是,吴王为何想不到。”伍子胥想了想,“趁国丧发兵,不得天佑,此其一;其二,对方应战之时,将士定是同仇敌忾,士气如虹,如何能胜?其三,若是对方预先谋划好应对之策,我军前去,等同自投罗网,白白送命。” “吴王想,这些年战无不胜,何惧之有?”来人把两个杯子斟满,递一杯给伍子胥,说道:“再加公子光极力吹嘘,我军兵强马壮,势不可挡,楚国无能软弱,幼君无力制臣。吴王更是认定,此次出击,定能大获全胜。” “等等——”伍子胥打断来人,他理了理思路,说道:“公子光已经料到出战不利,还极力怂恿吴王出兵,临阵却又托病,卧床不起,这是要——” “嘘......不可说,不可说。”来人警惕的四处张望,确定无人之后才悄声说道:“在下此次前来,就是跟兄长辞行的。” “啊——”伍子胥一把抓住来人的手,四目相对,眼泪滚滚。 另一边,吴王寝宫。 “大军被围,如何是好?”吴王坐在床边,苦思无计,喃喃自语。 “太傅求见。”侍卫大声通报。 “有请太傅。”吴王整理好衣冠,正襟危坐。 “下臣见过大王。”太傅连成弯腰躬背,恭敬的说道。 “深夜求见,太傅是不是想出了解围之策?”吴王急急问道。 “倒是有个对策,只是不知是否可行。”太傅不太确定。 “情势已是万分危急,有法子赶紧说出来,恕你无罪。”吴王口气不稳,焦急万分。连续几日寝不安食不乐,他已处在崩溃边缘。 “派公子光领兵增援。” “公子染疾多日,不见好转,行走都需搀扶,如何上得战场?”吴王没好气的反问。说完还瞪了太傅一眼,仿佛他是故意来找碴,净说废话。 “大军虽受困,料楚军也不敢群起而攻,粮草尚能支持半月,不至溃败。半月内,遍寻名医国手,务要治愈公子。前几日听说已有好转,近日又有反复,看情形,应是好转之兆。只待良医圣手一出,定是药到病除。” “本王已命人为他用遍各种滋补良材,苦口神药,无奈收效甚微。”吴王愁眉紧锁,表情痛楚,“此役若败,我主力军损失大半,元气大伤。若是楚军乘胜追击,后果不堪设想......难道是天要灭我吴国?” “大王切莫忧心,国势昌盛,国运正隆,不足为虑。”太傅宽慰道:“我军虽不济,楚军也非十拿九稳,否则为何迟迟不发难?只要熬得过这半月,定会峰回路转,化险为夷。” “但愿如此。”吴王轻叹一声。 “当务之急是公子的病。” 说到公子光的病,吴王更是焦心。“宫中良医已想尽办法,还要到何处寻觅妙手回春者?如果要好,早有起色,不会拖了月余。”这位堂兄虽桀骜不驯,脾气火爆,上场杀敌却是个好手。无奈大战当前,他却一病不起,真是愁煞人也。 “此一时,彼一时。”太傅缓缓说道:“当日不好,或是药方不对,也可能是公子病势太沉。拖了月余,公子身子已养强了些,再下一剂猛药,或有特效也未必。再者,江湖术士,虽难登大雅之堂,既无他法,信他一次又何妨?” “也罢。死马当活马医,终究值得一试。”吴王下定决心,点点头。 也不知是上天垂怜,还是侵袭公子光的病魔已是强弩之末正要投降。总之,吴王张榜招贤求得的一名号称是扁鹊之后的江湖郞中,给公子光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开出几副药方。服用过后没几日,公子光已能下床,再几日,耍剑挥刀,舞得是虎虎生威。大病不仅已去,似乎元气还胜过从前。 公子光病好之后,每日都到宫中向吴王请安,感激吴王帮他觅得良医,救他性命。 这天,他又来了。 “下臣见过大王。”说着,公子光毕恭毕敬的对吴王行个大礼。 “兄长免礼——”吴王十分热情的招呼公子光,“快快入座。” “谢大王。” “兄长久病之人,要多多歇息休养。”吴王关切的说道:“以免辛劳奔波,病毒又要进犯。” “谢大王体恤。”公子光笑着说道:“下臣已无大碍,精神头愈见好过从前。不日便可身披战袍,救我军士于水火。” “不过操之过急。”吴王不紧不慢的说道:“战场凶险,不可有一丝一毫侥幸。兄长大病初愈,多休养几日再去不迟。” “大王此言差矣。”公子光正色道:“兵如水火,瞬息万变,等不得。” “依兄长之言,该如何是好?”吴王问道。 “三日后,吾将率师出发,分两翼偷袭楚军,不求胜,只求分散其兵力。”公子光有条不紊的说道:“掩余、烛庸知援兵已至,定会奋力突围。到时,弟兄三人前后夹击合围楚军,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三日?”吴王不敢相信,又惊又喜,说道:“长途奔袭,兄长身子可吃得消?可有把握一击即中?” “大王放心。这几日,下臣已与列位将军谋划不下十次,楚军有何对策我军都能应付自如。怕只怕我军粮草士气消耗已尽,等不及援兵就被对方看出破绽,如此则大军危矣。兵贵神速,不可后延。”公光头说得头头是道。 “领兵征战是兄长的长项,本王望尘莫及,一切听兄长安排。”公子光自信满满,吴王很高兴。 “只是——”公子光有些迟疑,“下臣有一请求。” 第78章 鱼肠剑出(2) “兄长但说无妨,本王一定竭尽所能满足。”吴王郑重承诺。 “下臣命犯太岁,本已病入膏肓,握手无力,进食无味,承蒙大王不弃,为下臣觅得神医妙手。大王对下臣的救命之恩,下臣无以为报。”说到动情处,公子光差点落泪,他顿了顿,继续道:“临行前,还请大王赏面到寒舍一坐,容下臣设宴款待。一来答谢君王,二来临别践行。” “好,本王答应你。”吴王以为是什么要求,原来是要请他赴宴。这个兄长,向来莽撞直率,遇事一急就跟他顶撞抢白,将君臣之仪抛诸脑后。自从病好之后,像变了个人似的,格外客气有礼,吴王反倒有些不习惯。 “谢大王。明日申时,下臣恭侯大王大驾!”公子光说完就告退。 公子光前脚刚走,太傅连成后脚就到。 “不知大王允诺了公子光什么,但见他面有喜色,难掩得意之情。”太傅很是好奇。 “三日后他带兵讨伐楚军,约好明日在他府中宴客,答谢本王的救命之情。”吴王笑着说道。 “宴客?”太傅想了想,说道:“既是出征在即,应是大王宴请公子,为他饯行才是。为何是他宴请大王?” “答谢和饯行两不误,不必多事再来一次。” “下臣总有隐隐预感,此次宴请非同寻常。”太傅眉头紧锁。 “此话怎讲?”吴王睥睨太傅,一脸疑惑。 “大敌当前,我主力军被围困,进退维谷。事不宜迟,当厉兵秣马,尽快赶赴战场,解大军于水火。待到凯歌奏响,挥师返国,醉饮三日,岂不畅快?病愈何喜之有,值得庆贺?” 清清嗓子,太傅又道:“公子光既已病愈,就该休身养心,蓄积心力。待到战场,奇袭楚军,迎回大军,方是正事喜事。下臣见他步履轻浮,有自得之意,实在蹊跷。” “太傅所说,颇有道理。只是——”吴王想了想,转过脸看太傅,“公子光卧床多日,抑郁不乐,如今行走如飞,心中欢喜,想要宴客饮酒,也无不可。总不至于......借酒宴行不轨之事吧?” “下臣担心的正是此事。”吴王不提,太傅还不敢挑明,吴王既然说破,太傅赶紧顺势起话。 “本王即位十二年来,公子光表现如何?”吴王问。 “公子光脾气耿直,跟大王言语不和,有过几次冲撞。除此之外,大小战事无不尽心竭力,为王室国政,可说是全力以赴,在所不惜。” “既如此,为何此时会有不轨之举?”吴王又问。 “公子光才能胆识出众,智勇兼具,有目共睹。然其胸中始终有一心结未解,或许就是症结。” “什么心结?”吴王隐约猜到是什么,口气有些不悦。 “大王想必也知一二,下臣不方便说。”太傅看着吴王僚长大,陪他读书,教他识人认字,他的心事怎能瞒得过他? “若论资质,堂兄和我都不能入围王位人选。”吴王话锋一转,说道:“依照祖父遗训,兄去弟及,五叔推迟不就不算,父王(夷昧,公元前527年去世。)去后,本该是四叔(蹶由,公元前537年征战楚国,为楚军所俘,公元前523年被释归国。)继承王位。” “只因四叔羁旅他乡,寡人才忝居大位。若是堂兄不服,早应提出异议。而今四叔已逝,为何旧事重提?” 蹶由归国前,身为诸樊儿子的公子光,在吴王僚即位时,可提议重新轮替,从他开始第二代的兄终弟及。如果是这样,吴王僚就要把大位交给公子光。 蹶由归国后,吴王僚和公子光都不属于合法继承人。若是蹶由对王位有异议,理应由他继承王位。可是他没有提。 既然两人都不提,吴王僚的王位便是默认的。随着时间流逝,成为既定事实,不容质疑。 “从前不提,乃是时机不合,无可奈何只得顺从隐忍。如今却不同,大军身陷困境,大王无可倚仗,只有公子光一人。又兼太子幼小,国中空虚,正是居心叵测者兴风作浪的大好时机。以公子光的智谋识见,岂会不知?”太傅对公子光的认可跟怀疑一样多。 “为何太傅对公子光前后看法反差如此之大?”吴王十分不解,“公子光卧床不起,是太傅向本王进言,救公子光就是救大军于危难,挽王室于既倒。为何此时又对他满腹怀疑,以为他要对本王不利?” “时不同,事异也。”太傅苦口婆心的说道:“当日要救公子光,是出于为国救才。今日要防公子光,是出于对大王安危的考虑。” “以太傅之见,该如何是好?”吴王不想多费唇舌,直接把问题抛给太傅。 “以下臣之见,大王以前方战事紧要为由,回绝公子光的宴请。”太傅偷偷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吴王,见他不作声,继续道:“只说是......待大军得胜归来再庆贺不迟。” “本王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出尔反尔?”吴王一忍再忍,仍是无法压制,扬声道:“太傅一向言出必行,为何却让本王做反复小人?” “大王请息怒。”太傅慌了神,赶紧跪下,解释道:“大王了解老夫的为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劝人背信弃约。只因事情危急,老夫一想起公子光的笑,便觉不寒而栗,这才劝大王不可赴宴。” “起来说话。”吴王轻抬右手,示意太傅起身。“本王知晓你的为人,绝非无故起浪的好事之徒。只是你的揣测未免太过玄虚,本王很难相信。” “老夫少时曾拜师学过星相命理,虽荒废多年,仍有半技在手。”太傅站起身,走到吴王身侧,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公子光颧尖耳反,腮横齿凸,为人固执,自以为是,一旦立下目标,绝不轻言放弃。” “若是认定他人有错,定会不择手段,报仇雪恨。若有得罪,更是残忍至极,无所不用。大王仔细回想,四叔未归时,他可曾对大王继位表示过不满?” “容本王想想。”吴王静下心来想了好一会儿,“曾听左右侍从提过,他在府中饮酒醉后曾发过一誓,说是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 “大王可还记得,四叔从楚国归来后,他频频去往四叔府,后来竟被四叔赶了出来?从此以后,两人形同陌路。”太傅又道:“四叔什么也不说,下人们已经议论纷纷,说是公子光想和四叔联手,对大王发难。四叔不肯,二人便不欢而散。只是四叔为人谨慎,为免生事,绝口不提罢了。” “此事你如何得知?为何竟不对本王提起。”吴王大为惊异。 “四叔羁留楚国十余年,早已心灰意懒,只想自保求全。老夫所听,不过是闲言碎语,如果传到大王耳中,岂不成了捕风捉影,无事生非?老夫看事后也没掀起浪花,也就责令小厮不得多嘴。四叔也把家中仆役全部撤换,息事宁人。” “如此说来,公子光酒后所言是意有所指了?”吴王一听,不禁大怒,厉声道:“枉本王对他如此信任,为他求医,给他晋爵加官,还赏赐无数。” “大王切莫冲动。”太傅好言安抚道:“公子光有功于王室,自然该赏。为他求医,因为他既是大王的堂兄,也是国之大才。只要他行事正当,恶行不彰,一切照旧便是。水至清则无鱼,世上岂有完美无缺的人?” “还是太傅看得长远。”吴王想了想,点点头,“虽然公子光想行大事,却无实际行动,为何从前不防,此时却要防?” 第79章 鱼肠剑出(3) “当初公子光极力主战,临阵却忽然病倒,是否太过巧合?”太傅分析道:“公子光年富力强,一向鲜有病痛,偏偏在出征前一病不起,实在令人怀疑。” “再者,许多大臣反对出兵,以为楚国必会提前警戒,惟有公子光力排众议,是不是很反常?”太傅又问:“从前,公子光可有一意孤行若此?” “他向来顽固倔强,不足为奇。只是此次尤其坚持,本王拗不过他,只得安排出兵。他病倒后,本想就此做罢,谁知他又推荐本王的两个弟弟替他领兵。唉——”吴王摇头叹气,“本王那两个不争气的兄弟,花拳绣腿,猜枚斗酒倒是有几分本事,若论驰骋疆场,真不是他们的专长。” “回想起来,太多故意为之的痕迹。”太傅长叹一声道:“看来公子光是蓄谋已久,把主力将士的命当成赌注,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难道只有拒绝邀约一条路?”吴王心有不甘,“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本王坚持赴宴,令他知难而退,再不敢心怀不轨,是否可行?”说完,吴王看向太傅。 “此乃险招。一口回绝是上上之选。”太傅回道。 “若是本王回绝,令他警惕,会不会打草惊蛇?”吴王有些担忧,“到时,他提前发难,恐怕牵连甚众。” “大王所言极是。”太傅点点头,深以为然。“大王既已承诺又不去,反倒显得小器怯懦,说不定他还会得寸进尺。不如......去仍是去,只是戒备森严,在场侍卫全部换成宫中近侍大王亲信。陪同宴席者,只有公子光一人,谅他也难有作为。” “如此最好。”吴王说道:“既可全了他的盛情,也好叫他知道,本王对他有所防备,劝他不要再有非分之想。之后双方也不点破,只催促他上路去往解围便是。” “既是说定了,老夫这就去安排。”太傅赶紧辞了吴王,着手明日守卫戒备的大事。 第二天,午时刚过,吴王的侍卫便开始忙活起来。 从王宫到公子光的府邸,全线戒严,闲杂人等全部被赶走,沿途全是吴王僚的亲军护卫。 从公子光的府门,一直到设宴的大堂,所有侍卫仆役全部被驱离,全部由吴王僚的侍卫接手。门户、台阶两旁,长廊、花园,布满手持长戈的吴王亲信。 所有出入大堂的膳宰、小厮、杂役,提前被告知,只能穿着单衣单裤,进出必须经由侍卫搜身。把菜肴羹汤放置好后,他们必须马上离开,不得逗留。 布置妥当后,太傅亲自到场检查,确定事无巨细全部到位,安保滴水不漏后,太傅这才回宫通知吴王,可出宫赴宴。 吴王僚的所有安排,公子光都全力配合,他还夸赞侍卫勇猛,细致周到。 确认万事无虞后,吴王僚终于现身。今日的他,精心装饰,衣衫簇新,锦囊贴身,鬓发修剪得恰到好处,君王威仪展露无遗。 公子光也经过一番梳洗,整洁干净,头发一丝不乱,衣服穿戴整齐,佩饰耀眼。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容光焕发。 宾主入席后,羹汤、鹿肉、熊掌一一呈列,酒也摆上几案。宾主各一玉杯,侍从很快将其斟满。 呈送给吴王的每道菜,都由贴身侍从用象牙针测过,吴王才用。公子光微笑不语,悉听尊便。 野味时蔬、生果素饼、浓汤肉汁一一品尝,吴王很满意,啧啧称赞。 接下来就是饮酒。 不用说,双方都开怀大饮。 对吴王而言,饭已饱,宴席已接近尾声,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酒嘛,喝起来就格外香甜。 对公子光来说,吴王的戒备森严给了他不小的压力,终于到了开怀畅饮的环节,也是长嘘了一口气。 “大王光临寒舍是下臣的荣耀,只是——”公子光环顾四周,语气酸涩,“想来大王对下臣的侍卫不太信任,故此戒备严密超过以往。是下臣的错,大王受累了。” “大军出征,不想竟陷入楚军合围。召集朝野上下人心涣散,谣言四起,本王也是不得不如此啊。”吴王感慨道:“还请兄长不要有它想,致令兄弟疏远。” “下臣不敢。”公子光示意侍卫给他倒酒,他举起酒杯,说道:“清者自清,下臣对大王的心,苍天可表。”说完,一饮而尽。 吴王也举起酒杯,仰脖而尽。“兄长临危受命,本王感激不尽。想本王即位十余年,大小战事多有斩获,全赖兄长将生死置之,奋勇争前。来人——” 吴王向侍卫招手,命他给两人斟满酒。他拿起酒杯,走向公子光,公子光也举起酒杯,听得“锵”的一声,酒杯碰撞,两人相视一笑,酒杯瞬时便空。 “兄长此去——”吴王有些激动,嘱咐道:“战事要紧,也要爱惜身体,毕竟大病初愈,小心为妙。得失成败,国运泰否,尽在此役,有劳了!” “大王言重。”公子光已有些醉意,面色微红,“杀敌救急乃是下臣的职责本分,身为王室后人,为国分忧,助大王开拓疆土,富国强兵,责无旁贷,何感居功?” 接着是推杯换盏,你来我往,渐入佳境。酒意愈加浓重,双方都放下防备,越谈越起劲。 “哎哟——”公子光忽然大叫,接着伏倒在地,表情痛苦。 “兄长怎么了?”吴王大惊,立马命侍卫将公子光扶起。 坐起身后,公子光抚摩右脚,神情颇无奈。“陈年旧疾,酒一上头,脚筋暴跳,抽痛不止。请大王容下臣到内室歇息片刻,再来续杯。” “既是公子不便,不如——”太傅连成看看公子光,又看向吴王,“大王已有醉意,早点回宫歇息也好。” “大王请留步——”没等吴王表态,公子光赶忙说道:“还有一道佳肴没烹煮好,留在最后,是专为大王此行而设,下臣一片心意,还望大王笑纳。” “好吧。”盛情难却,吴王只得留下,不忘安抚道:“你且去歇下,本王不走便是。” 公子光离席后,太傅立在吴王左侧,心思重重。 “太傅不必忧心,用过最后一道佳肴,本王就打道回府。”吴王宽慰太傅道:“宴席已近尾声,种种担忧,不过虚惊一场。” 太傅不说话,想了想,叫过侍卫长,请他交待属下密切注意,切不可放松警惕。接着他又环顾四周,一切如常,这才安了心。 约摸过了一刻钟,远远便传来侍卫的喝叫,“何人?” 吴王和太傅不约而同的转头,吴王示意太傅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太傅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个满嘴胡须,相貌粗鲁的大汉从远处走来。他手捧一个狭长的盘,盖着盖子,嘴上嚷嚷道:“这是将军特别嘱咐为大王准备的。” 太傅走上前,命人接过盘子,盖子一揭开,登时香味四溢。原来是条鱼儿,肥硕鲜嫩,鱼身被烤得金黄灿烂,还“滋滋”作响。 太傅命人将献鱼人全身上下搜了个遍,确认安全之后,把盘子递还他,命他呈上桌。 献鱼人大步流星,往厅堂里走。太傅随后跟上,站回吴王左侧。 公子光还未回座,吴王吩咐太傅道:“有劳太傅请公子回座。” 太傅犹豫了片刻,转身离去。如果宴客的主人是别人还好,请侍卫去就是了。可是公子光地位不同一般,太傅去请更显尊重。 按照之前立下的规定,呈递菜肴的人只要把菜放下,便要离席。献鱼人却跪在吴王面前,没有离开的意思。一旁的侍卫很警觉,推了推他,示意他走开。 第80章 鱼肠剑出(4) 献鱼人双手伏地,语气诚恳的说道:“将军命在下在此侍候大王。” “大胆!”侍卫怒目横对,不耐烦的说道:“大王不是三岁孩童,不需侍侯!就算要人服侍,你这粗鄙之人也不配。” “此鱼乃太湖之宝,烹饪讲究,吃法更不能马虎,故此将军才有此吩咐。”献鱼人也不生气,耐心解释道。 侍卫还要再说什么,吴王制止了他。转过头,吴王对献鱼人说道:“既是放在最后,定是饶有深意,还请壮汉为本王一一道来。” “小人遵命。”献鱼人维持跪姿,先用筷子把鱼皮撕扯下来,放到吴王的碗里,示意吴王尝一尝。 吴王夹起来,放到嘴里,咀嚼几下,吞了下去,用力点头道:“嗯,酥脆可口,颇有味道。” “这是表皮,如要吃到嫩肉,便要打开鱼肚。”说完,献鱼人请侍卫把吴王几案上的其它东西撤掉。他看了看吴王,恭敬的说道:“此鱼的奇妙之处便在其中。拆开鱼腹后,鱼的精华即在此,请大王务必留意,不可错过了。” 吴王的好奇心被勾起,目不转睛的盯着鱼。 献鱼人轻轻拆开侧面的缝合,“先把鱼腹的污物清除,再用鱼肠缝合,可保鱼气不泄漏,原味留存。” 眼看线已拆开,鱼肚轻轻被掀开,献鱼人的手摸索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示意吴王,“大王请看。” “是什么?”吴王伏低身体,弯下腰,低下头,只见献鱼人慢慢抽出什么东西,乌黑亮泽,似乎是......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吴王苦苦思索鱼腹中到底藏着什么宝物时,献鱼人一把将其抽出——竟是把明晃晃的短剑! 眼睛虽见实物,脑子稍后才做出反应应当避让,剑已封喉!献鱼人用尽全身力气扑倒吴王,将他压制住,短剑深深刺入吴王的咽喉。 侍卫已经反应过来,有人挥剑砍向献鱼人,有的用力将他拉开,有人把吴王往后拖。献鱼人身中数剑,依旧紧紧锁住吴王,一步不退。 门口的侍卫听到骚动,纷纷围拢过来。一把长剑从后背直入前胸,献鱼人再不挣扎,一动不动。众人连忙将他挪开。他的手仍紧握短剑,死死不放。众人合力一掰,他才仰面倒在一边。 随着他的挪动,插在吴王咽喉的短剑随之拔出。一瞬间,鲜血汩汩而出。吴王倒在地上,张开嘴巴,大力喘气。 众人正不知所措,忽听一阵兵器碰撞的声音,外面似乎打起来了。疑惑未解,公子光已经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手持尖刀的甲士数十名。 此时,吴王已气若游丝,进气已无力吸取,只剩呼出的气。两旁侍卫看到一脸杀气的公子光,纷纷把剑戟指向他,被他轻轻一拨。 他走到吴王跟前,伏低身体,慢条斯理的说道:“这是我应得的!十二年前,即位为王的本该是我,你鸠占鹊巢够久了!” 吴王瞪着公子光,努力张开嘴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急得浑身发抖。情绪的激动加速了呼吸的困窘,很快,他便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公子光看向一众侍卫,神情得意。“里外的人听好了,吴王已死,此地都是我的人。放下兵器,一切照旧。如有反抗,格杀毋论!” 识时务者为俊杰——众人纷纷扔下兵器,伏地求饶。身为侍卫奴仆,到哪儿都是下人,主子是谁不重要,只要军饷工钱给够就成。 最终,公子光几乎是兵不血刃就篡位成功。这位刺杀堂弟上位的国王,后世被称为吴王阖闾。从他开始,吴国的篇章精彩纷呈,好戏连台。 这场惊心动魄蓄谋已久的刺杀,史称“专诸刺王僚”。 专诸,就是献鱼人。他本是吴国堂邑人,一身蛮劲,靠杀猪宰牛为生。平日里好打抱不平,任侠意气。上有老母,事其至孝,以孝义为人所知。 有一日,他正与几个流氓地痞周旋,被伍子胥看见。只见他虽被多人包围,却毫无惧色,把柴禾一甩,一根扁担就成兵器,呼呼的舞起来。 只见他步伐有章,舞动有形,一双眼睛瞪如铜铃,一对眉险如峻岭,怒气透过双眼,如喷火的怒龙,几个恶棍不敢近身,纷纷逃窜。 伍子胥迎上去,连称佩服,两人就这么认识了。 从此以后,专诸常到伍子胥的茅屋,两人一谈就是一下午,一饮就是一夜,不醉不欢。得知公子光有异志,伍子胥便找了个机会把专诸推荐给他。公子光没有拒绝,也没有称谢,只说是但得一用,估计用之。 很快,专诸便成为公子光的心腹,服侍左右。他没有辜负公子光的“苦心”,以生命为代价,完成了公子光交给他的使命。当然,他的付出也得到了回报——他的老母亲有专人侍侯,他的儿子被封为大夫。 那把藏身鱼腹立下大功的剑,乃是一把勇绝之剑——鱼肠剑。 相传,越国国王允常曾邀铸剑大师欧冶子为其锻造宝剑。欧冶子取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经雷击电闪,摄天地精华,制成五口剑,分别是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和巨阙。 鱼肠剑之得名,源于其剑身小巧,细长柔韧。置入鱼腹,可曲折回转,抽出瞬间立马恢复原状,易于隐藏形迹。 据说,剑成后,越王允常曾请到着名的相剑师薛烛品评五把剑。看到这把剑,薛烛脸色大变,眉头紧蹙,以为此剑“纹路蜿蜒如鱼鳞,逆理悖序,乃弑君杀父之凶器,恐不祥也”。 彼时的越国,在楚国和吴国之间游走,如同从前身陷晋楚争霸的郑国,是个左右摇摆的受气包。 楚国强时听从楚国的,吴国崛起后,不时敲打越国,威胁要给之以颜色。越国实力有限,只有造剑技艺一流,于是便以青铜宝剑作为礼物讨好吴王。 有三口剑被送出,分别是胜邪、鱼肠和湛卢。鱼肠剑为公子光所获,为此,他便精心策划了这个万无一失的杀人篡位之计。 纵观整个过程,吴王僚虽提高警惕戒备严密,无奈仍算不过公子光的缜密阴险。小小一把鱼肠剑,像一本小说的铺垫,早早埋伏好,所有人物命运的谜底皆出于此。未翻看到后,根本无法预测结果。 假如吴王听太傅的话,一口回绝了公子光,并未赴宴,专诸再英勇大力,也英雄无用武之地;假若公子光称足疾时,吴王毅然决然要走,凭借四周亲兵林立,公子光想拦也拦不住。 假若没有这把不祥之剑,专诸经由搜身才能近吴王,根本无法藏武器。仅凭双拳,在利刃闪闪的护卫面前,专诸还未得逞,就已身首异处;假若...... 可惜,历史没有假如。吴王僚对公子光是怀疑的,从他赴宴的戒备就能看出。终究,他还是赴了这场忐忑不安的惊心之宴。直到最后,他还以为,一切都是虚惊一场。 想来作为普通人,如果预感是鸿门宴,干脆不要去的好。百密难免一疏,无数血的教训总在揭示这样一个道理——在算计阴谋方面,自负者总会被处心积虑者打败。 吴国的历史,因为这把剑改写。与此同时,身负血海深仇、隐忍七年、寄情江海的伍子胥,终于等到了逆风翻盘的机会——吴王阖闾即位后,任命伍子胥为上将军。 未来,伍子胥与吴王室又将上演相爱相杀的剧情,在历史的舞台上写下浓重凄美的悲歌。 第1章 祸从天降(1) 晋国绛都。 “啊?”赵鞅闻讯,大吃一惊,“何至于要到抄家灭族?” “君主主意已定,命令已下,恐难更改。”女叔宽眉头紧锁。 “家臣有错在先,被宗主处罚,难道不是天经地义?”赵鞅更困惑了。 “前日才将祁盈捉拿,转眼羊舌食我就入狱,今日就下令......”赵鞅说不下去了......一向面慈心善耳根子软的顷公,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狠心? “如果所料不错,侍卫已经去到两家,刀斧手不日就要......”女叔宽摇摇头,表情痛苦。两家都是他的世交好友,怎能不痛心? “不行——”赵鞅甩甩头,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不能听任事情如此发展,我一定要去阻止!” 说完,赵鞅头也不回的冲出门外,大叫:“备马!”也不管自己是主人,把客人就这样抛下。 女叔宽马上反应过来,也朝门口奔去。他跳上马车之前,只看到赵鞅的背影。 很快,两人又在宫门前相遇。 “大夫怎么来了?”跳下马背,看到女叔宽,赵鞅十分惊讶。 “客随主便嘛。”女叔宽打趣道:“主人不在,客人也着实无趣啊。” “是在下鲁莽了。”赵鞅十分不好意思。 “无妨。”女叔宽摇头说道:“在下也想看看是否还有转圜余地。” 正说着,负责通传的侍卫已经出来,请两位进去。 大殿内,晋顷公端坐在上。两人急急向国君行完礼后直奔主题。 “祁氏乃公室忠良,处罚家臣,合情合理,罪不至死。”赵鞅语气诚恳的说道。 “无故扣押家臣,滥施处罚,此其一。”晋顷公不紧不慢的说道:“寡人命人捉拿祁盈,他却叫人传话家人,将家臣杀害,此其二。不知悔改也还罢了,还唆使杀人,实在是罪深孽重,绝不能姑息。” “据下臣所知,家臣被扣押,乃是行不伦之事,有违礼训。”赵鞅试图厘清真相,“家臣被杀,亦非祁盈授意,而是忠仆为报主恩,一时义愤所杀。” “是否授意,无从考证,滥施刑罚,造成死伤却是不争的事实。”晋顷公有些不耐烦,“家臣乃祁盈同族兄弟,替其打理封邑大小事务,虽在朝中无职份,犯错受罚却须上报公室。祁盈将其押入囚牢,即为擅用私刑,罪不可赦。” “即便如此,祁盈所犯,不过疏忽怠惰而已。实施扣押,仅是囚禁人身,并未用刑。”赵鞅继续据理力争道:“祁盈纵有千错万错,降职削爵便是,无论如何罪不当诛。” “依赵将军所说,祁盈所犯,不过是家事内务。那么——”晋顷公睥睨赵鞅,“煽动友人羊舌食我在宫门前大闹,扬言若不将祁盈释放便要劫狱伤人,此罪不可谓不大吧?” “这——”赵鞅一时语塞。 “禀告君主——”一直不作声的女叔宽赶紧上前解围,“羊舌氏与祁氏世代交好,眼见好友无端入狱,心急如焚,难免冲动,胡言乱语。” “世代为友,更易结为党羽,为害公室。”晋顷公态度强硬起来,厉声道:“羊舌氏身为大夫,并非三岁小儿,他理应知晓冲动行事的后果。” “可是——”赵鞅正要辩解,忽然侍卫来报,智跞求见。 只见智跞一身戎装,大步跨入大殿。他跟赵鞅、女叔宽轻轻点头过后,转身面向顷公说道:“禀告君主,下臣已将羊舌氏、祁氏全数拿下,请君主发令。” 赵鞅一脸惊讶,他盯着智跞的背影,脑子一片空白。待他脑袋恢复运转,无数问号闪过——为何会是智跞去执行命令?为何他的表情竟有一丝得意挑衅?为何事先他没有跟自己透露半分,他应该清楚自己的立场...... “暂时羁押在西郊的大牢,择日再行处置。”顷公环顾四下,说道:“你们都退下吧,寡人有些疲累,想要歇息。” 赵鞅看向女叔宽,两人都轻叹一声,同时掉头往外。 “你怎么来了?”智跞来到赵鞅身旁,轻声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些例行政务而已。”赵鞅口气敷衍。 智跞又看向女叔宽,“大夫所来又是为何?” 此时的智跞也是一肚子问号——赵鞅看到他进来时还报之以微笑,继而是一脸难以置信,此刻却是避之惟恐不及,拒他于千里之外。 女叔宽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只得笑了笑,“在下恰巧在赵将军府中作客,顺道跟来向君主禀报些事情。” 智跞也不追究,冲二人点点头,“在下还有事要忙,先行告退。”说完,头也不回的跨马离去。 智跞走后,赵鞅和女叔宽缓缓走出宫,来到马车前,正要分别。 赵鞅忽然问道:“大夫可知此事的来龙去脉?” “不知将军想知些什么?”女叔宽不答反问。 赵鞅左右看了看,提议道:“不如就近找个清静的所在,大夫把全部所知告知在下,如何?” 女叔宽右手往前一伸,说道:“将军请!在下有个常去的处所,清幽安静,叙话正好。” 很快,二人来到一处郊野茅屋。一名童子应门迎客,替二人倒上两杯清茶,随即掩门而去。 “想不到大夫还有如此别致的乡间别苑,好啊。”赵鞅环顾四周,轻声赞叹。 茅屋为树丛掩映,盖在一个斜坡上,青翠环绕,草木蓊郁,鸟语声、蝉鸣声、清水过石的撞击声,声声悦耳。 “闹市喧嚣,人浮心噪,有一处清静,方可守住一颗心恬淡平和。”女叔宽说道。 “正是。”说着,赵鞅调头往外一看,只见一只头戴金冠的小鸟正在翩翩起舞。“鸟儿翩跹,流水琮琮,在下的心也比适才平和不少。” “不瞒将军,在下也有和将军同样的疑惑。”女叔宽说道。 “我是满腹的不解,心中是五味杂陈。”赵鞅说道。 “将军的心事,在下多少能明白一些。”女叔宽说道:“智将军何时插手了此事,你我都不知。” “此事重大,是人皆知。在下对此事的态度是清晰明了,一以贯之。”赵鞅皱着眉,语气愤慨,“前几日,听说祁盈被捉拿,我和智跞还碰过面。回想起来,他早已做了与我截然相反的选择,只是今日方才暴露。” “智将军所为,或许有不能言说的苦衷吧。”女叔宽安慰道:“赵将军不必就此将他视为敌对,以免伤了多年的兄弟情谊。” “大夫放心,在下不会急着下定论。只是——”赵鞅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道:“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非要置对方于死地?” 女叔宽沉默了。 除非犯下滔天忤逆的大罪,才会被抄家灭门。祁氏、羊舌氏所犯,与重罪相去甚远,为何君主却如此坚决?智跞为何成为执行人?如果是君主一意孤行,应当由近侍内官代行,为何竟是智跞?他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要行杀伐的是君主,智将军不过是执行命令罢了。”女叔宽小心措辞,生怕引起误会。 “不——”赵鞅摇头,神情凝重,“不会是君主的一个人的主意。我入卿不久,君主继承大位,至今十二年。君主的为人我了解,要说任性轻慢不假,优柔寡断,大事难决,更是他一贯的作派。事关公室家族,向来慎之又慎,绝不轻言杀戮。” 女叔宽心下一惊,想不到赵鞅竟跟他想到了一块。他清清嗓子,缓缓道:“或许另有高人在背后指点,君主才变得果决起来。” “无论那个人是谁,看来结果已是回天无力。”赵鞅仰天长叹,神情悲戚。 第2章 祸从天降(2) “事情发展到此境地,祁氏虽无辜,也非无可挑剔。”女叔宽幽幽说道。 “此话怎讲?”赵鞅追问道。 “当初,祁盈发现两位家臣(祁胜、邬臧)互通妻室(现代用语:交换妻子),大为光火,欲实施逮捕。”女叔宽说道:“在此之前,他曾找到我,问我的意思。” “大夫如何说?” “此事违背德义人伦,实乃大恶,自不必说。”女叔宽轻声说道:“可是,祁盈要将二人扣押处死,在下并不赞成。” “为何?”赵鞅又是一愣。 “正直被恶,以丑为美,世道颠倒久矣。邪僻者多,刚直者必遭殃。”女叔宽解释道。 “若是一味放纵,只会助长邪恶,长此以往,世风岂非日日沦落?”赵鞅颇有些不以为然。 “将军所言极是。”女叔宽点头赞成,稍微停顿片刻,他又道:“耿直者常常死于佞人之手,昭雪无望,成为冤魂。一味针锋相对,恐怕未必是良策。” “依大夫之言,该如何是好?” “暂且忍耐,不要轻易出手。待到时机成熟,有必胜的把握时,务要一击即中。”女叔宽说道:“家臣所为,的确令人憎恶。行恶之人一旦遇到强援,力量反超,怕是正难胜邪。所以,在下要祁盈暂且冷静,装作不知,从长计议。谁知——” “祁盈向来直爽任气,爱憎分明,眼里根本容不下一粒沙子。”赵鞅十分感慨,“要他见恶不纠,简直难于上青到。” “是啊。”女叔宽神情无奈,“在下又劝他,公室柔弱,易被利用,恐有心人作乱,借机生事。他却说,此事是私事,不会惊动公室,不足为虑。结果——” “结果大大出乎你我的预料,想来祁盈也是始料未及。”赵鞅面有忧色,说道:“一件家事将两个家族推至生死边缘,事发之前,根本无人能想象得到。” “祁盈被抓,仆童为之义愤,好友为之奔走,全都受到牵累。株连之广,量刑之重,前所未有。”女叔宽语带讽刺。 “如果当日祁盈能稍微冷静,听得进大夫之言,今日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赵鞅侧头想了想,“可是有几人未卜先知,料事如神?”说完,他摇摇头。 “在下虽能劝祁盈暂且克制,也大约能猜到结果会不利于祁盈。却万万没想到,牵连受害者如此之众。”女叔宽摇头又叹气。 “无论如何,大夫能事先提醒祁盈,预知到不利,已属人之上者。换作在下,恐怕也和祁盈一样,冲动莽撞,铸成大错。”说着,赵鞅看向女叔宽,点头表示敬佩肯定。 “将军不会。”女叔宽说道:“将军身旁有高人指点,就算有冲动之心,也未必会付诸行动。” “哎——”赵鞅站起身,来到窗边,看向远山,“周舍、尹铎、蔡墨都各有其长,能听其用,守职安分,屡有建言。不过,我最挂念的还是师傅。” 转眼间,董安于任郡守已近七年,中间曾回绛都省亲一次,匆匆又去。 “董大夫与赵将军,亦师亦友,情义比同父子。他一去多年,山高路远,难得会面,将军想念也是在所难免。” “如果师傅在,定能告诉我,煽动君主的到底是谁。”赵鞅的表情转为严肃,语气严厉起来,“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将军何必如此执着?”女叔宽走到赵鞅身旁,抬望眼,一只小鸟扑簌着翅膀,在枝头停息,东张西望。 “不,这不是执着。”赵鞅侧过头,紧盯女叔宽,“公室已羸弱至此,羊舌氏、祁氏是为数不多有职分有封地的公室大族。倘若遭遇不幸,难以想象将来公族会是何景况。” “公室衰落已是定局,无人能够挽回颓势。”女叔宽语重心长的说道:“将军已尽力,只要问心于愧即可。若是查出真相,是熟识者所为,莫不是要割席断交?” “大夫是不是知道背后的隐情?”赵鞅一脸狐疑,女叔宽话中有话引起了他的警觉。 女叔宽眨眨眼,把眼光调转看向枝头,两只小鸟正在打闹。他低下头,好一会儿才说道:“将军不必多疑,在下只是打个比方。许多时候,知道真相比一无所知更痛苦。” “说的是。”关于这一点,赵鞅不得不认同。“父亲曾对我提起,得知赵家被抄家灭门的真相时,爷爷甚至离家出走了。” “真相是一把双刃剑。未得之前,冥思苦想,得到之后,寝食难安。”女叔宽感慨道:“当年那件惨案,在下也听先父说过。老将军的一生,尤其是少年时期,可谓相当艰难。幸好,老天有眼,他忍辱负重,终于得偿所愿。” “假若不知真相,还能自怜自伤。偏偏最亲的人是始作俑者,有仇不能报,却又无法释然,饱受双重煎熬,实在非常人所能忍受。”赵鞅陷入对往事的追忆,“那时我三四岁,爷爷整日陪着我疯跑,给我讲故事,慈爱的对着我笑。现在想来,他的一生,定是积累了许多愁,待到年老才能释放。” “真相或许伤人,但是我们还是会追求真相。毕竟,真相落地,心才踏实。”女叔宽说道:“老将军为了真相一定饱受折磨,但是他一定不会后悔得知真相。” “我不知道面临同样的惨剧,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耐抵御。比如这一次——”赵鞅看着女叔宽,一字一句道:“假如,真的与我预感的一致,我该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解决。要么决裂,要么抛开一切,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女叔宽回看赵鞅,“千般设想总是隔靴搔痒,直面之日才是抉择之际。” “或许吧。”赵鞅歪头一想,轻笑一声。 “将军为何发笑?” “智跞问我有何事,我说是例行政务。问到大夫——”赵鞅的嘴角有抹不易察觉的笑,“大夫跟我一起说谎。” “在下是害怕两头不是人,只得跟随将军。”女叔宽一脸无奈,“形势急迫,惟有站在将军一边,否则岂不是自找麻烦?” “多谢大夫成全。”赵鞅冲女叔宽抱拳致谢,又道:“除此之外,大夫还有一样与在下一致......” “何事一致?”女叔宽追问道。 “我们心中的疑问相同,指向也一致。”赵鞅忽然抬起头,女叔宽想避开已经来不及,只得直视赵鞅。 “将军心细如发,在下实在佩服。” “大夫不否认就表示在下说中了。”说着,赵鞅神情一凛,继续道:“所以,我敢肯定,大夫提醒在下真相有两面时,心中早已有了定论。” “将军过奖。”女叔宽试着解释,“一切不过是猜测而已。在这件事情上,除了祁盈事发前找过我,在下所知并不比将军多。” “好吧。”赵鞅也不深究,说道:“人生难得知己,看来从今日起,在下又要多一位心有灵犀的知音了。” “万分荣幸。”女叔宽打趣道:“在下三生有幸!” “光顾着说笑,竟忘了重要的事。”赵鞅拍拍自己的额头,神情懊恼,“说好了要去探望舅老爷,不知不觉天色都暗下来了。” “舅老爷身体如何?”女叔宽一边问,一边起身开门。 前段韩起头风病犯了,最近在家休养,由魏舒替代他的职务。 “昨日去看,精神好过从前,想来很快就要恢复如昨。”说着,赵鞅跟女叔宽走出门口。 “既是如此,在下就不去打扰老将军了。”女叔宽说道:“请将军替我向韩老将军问候,改日在下再登门拜访。” 离开这清幽之地,两人各奔东西。 第3章 祸从天降(3) 韩府。 “鞅儿来了。”韩起热情的招呼赵鞅。 “看到舅老爷精神矍铄,鞅儿就放心了。”赵鞅说道:“刚才去郊外畅游,忽然想起要来探望舅老爷,来不及回家拿滋补药材,空手前来,还望舅老爷不要责怪。” “都是自家人,来了舅老爷就高兴,什么都不需要,家里这些已经够多了,用不上。”说完,韩起大手一挥,要赵鞅跟着他走。 两人走到园中亭子,对着满园秋色,坐了下来。 “秋风四起,寒意袭人,舅老爷是不是要再添一件衣裳?”赵鞅关切的问道。 “无妨。”韩起扯扯领口,自嘲道:“已经包裹得严严实实,不惧任何歪风邪气。” “舅老爷是不是意有所指?”赵鞅扬起眉毛。 “唉——”韩起无奈叹气,“近来朝中发生的事,皆非正道者所为,亦非正道者所想,却又无可奈何。” “女叔宽说,‘民之多辟’,看来应是‘国之多辟’才对。”赵鞅感慨道。 “危害者,已经超越国界,延及他国。”韩起又道。 赵鞅知道韩起所指,点点头,陷入短暂的沉默。 韩起说的他国是指哪国?危害又是什么? 一切还得从鲁昭公离开鲁国后的际遇说起。 鲁昭公与齐国君主景公会面过后,景公将其安置在郓地,准备将其送入鲁国。除此之外,景公还严令朝臣,不得收授鲁国送来的财礼。 此时,季孙意如闻风而动。他派两名家臣来到齐国,打算从齐景公的宠臣梁丘据的家臣高齮身上入手。 他们送给高齮两匹上好的锦缎,并对其许下承诺——如果能说服齐景公不助鲁昭公归国,便会将他扶持成为高氏的宗主,并助他粮食五千庾(计量单位,五千庾约为二百四十石)。 高齮为对方开出的优越条件所惑,他隐瞒了对方对他的承诺,只将财礼送给了梁丘据,并要他劝齐景公不助鲁昭公。梁丘据是景公的心腹,是个被时任相国晏婴评定为“同而不和”的势利小人,他见财眼开,答应一定会尽力说服景公。 某次,借陪同君游猎宴饮的机会,梁丘据对景公说,千万不能把鲁昭公送回鲁国。他给出的理由是——宋元公为鲁昭公奔走,却死在曲棘;叔孙婼为之忙碌,却无故而亡。想来,要么是上天抛弃了鲁国,要么是鲁昭公得罪了鬼神,为之奔走者才受了连累不得好死。 最后,梁丘据给出的建议是:派人跟从鲁国国君并试探其,是否可以和鲁军一战。如果能打退,鲁昭公归国无疑,如果不能,继续维持现状。 其实一切都在算计之中,齐国虽派出军队,不过是些老弱病残,最后仍是难以抵御鲁国的防守。 结果是季孙意如乐见的,鲁昭公仍是有国不得归。 眼见依靠齐国无望,子家羁转而求助晋国。 就在前一年,晋国召集诸侯在扈地会盟。会盟的议题有二:落实派人到成周戍守、送鲁昭公归国。此次盟会由士鞅主持,宋国乐祁犁、卫国北宫喜、曹人、邾人、滕人等国政要参会。 宋、卫两国与鲁国接壤,两国政要都主张尽快将鲁昭公送回鲁国。就在此时,季孙意如的贵重礼物送达士鞅。一向嗜财如命的士鞅,当然知道拿人手短的道理。 他对宋、卫两国的政要解释:当初季孙氏请求囚禁、逃亡都不被允许,鲁昭公是自己选择离开鲁国,而非受季孙氏胁迫;季孙氏在鲁国很得人心,鲁昭公离开鲁国,鲁国却未大乱,一切井然有序就是明证;鲁昭公去国三年,仍未得归,足以证明他是被上天抛弃了。 最后,士鞅总结道,他也想鲁昭公归国,可是目前形势不容乐观。两位热心人如果有心要迎鲁昭公归国,请他们发兵包围鲁国,士鞅会领兵追随,事若不成,情愿为之而死。 士鞅的一番话,绵里藏针,以死威胁,两国政要一听,哪里还敢坚持?于是,迎鲁昭公之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韩起提起这件事,就是想表达对士鞅十分不满。 “舅老爷不可太过操劳,养好身体要紧。”沉默好半晌,赵鞅终于说话。 “士鞅所为,不是一次两次。他如此霸道,又有中行氏扶持,两家独大,必要生事。”韩起一脸担忧,“我年事已高,制不住他,偏偏君主柔弱,又听信谗言,唉......” “舅老爷不必自责。”赵鞅宽慰道:“三尺之冰,非一日才成。他们有心要扩大影响,增强实力,谁都拦不住。” “话虽如此,当年你爷爷在时,士鞅倒是循规蹈矩,不敢造次。怎料到我之手,一切竟都失衡。”说到这,韩起不断叹息。 “爷爷已去二十多年,当年士鞅还是个下军将,年资经历粗浅。如今是老谋深算,怎能相比?”赵鞅看向四围,说道:“好比春花夏风,秋月冬霜,四时皆不同,人岂能一成不变?” “士鞅的变化是最大的,也是最极端的。”韩起感慨道:“中行吴沙场宿将,一生征战无数,虽有良田封邑,也是劳苦功高所得。士鞅不同,他没有大功,没有父亲的魄力作为,敛财结党却是登峰造极,实在令人意外。” “中行氏和士氏结盟已久,到如今,中行寅年轻识浅,只得依靠工于心计的士鞅来带头,这是两家利益所在。”赵鞅仔细分析道:“从前是中行吴打头,现在是士鞅反超,中行寅追随,总要有领头人,实力才更稳固。” “我是担心我走后,你跟不信怎么办?”韩起忧心忡忡,“不求进取,但得稳住现在的局面就好。” “舅老爷福如东海,不会走的。”赵鞅把手搭在韩起的手背上,动情的说道:“舅老爷放心,就算你不主持大局,我和表哥联手,一定没人敢欺负。” “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说起孙子韩不信,韩起仍是不放心,“他虽年长过你,胆识魄力却远不如你,恐怕将来还得你提携照应才行。” “上阵父子兵,我和表哥是打虎亲兄弟。”赵鞅笑嘻嘻的说道:“表哥脾气温和,待人亲切,有耐心又有毅力,许多方面都远在我之上。” “如果放在过去,这些都是优点。现在来看,往后的日子,这些优点可能就是致命的缺点了。”说完,韩起半眯着眼睛,皱紧眉头。 “就算往后内斗升级,士氏、中行氏要挑事,也不是他们说了算的。”赵鞅倒是深具信心,“我和表哥,一刚一柔,还有魏氏、智氏,足以与他们并驾齐驱,不怕。” “舅老爷就欣赏你这股勇气,颇得你祖父遗风。”说起赵武,韩起又陷入了回忆,“他虽柔弱可怜,内心却坚定刚毅,遇事从不退缩。” “我是爷爷的孙子,一定不能让爷爷丢脸。”赵鞅语气昂扬,“我爹去得早,未及施展才干。我要比他活得久,做得更多,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有志气!”韩起的笑容荡漾起来,对赵鞅伸出大拇指,“不枉你爷爷对你寄予厚望。” “爷爷对我?”赵鞅不敢置信,指了指自己,“爷爷在生时,我才三四岁,他就对我有了厚望?” “你这孩子,打小就与众不同。”说起往事,韩起笑眯了眼。“别人上树掏鸟窝,你不会爬树,就叫小厮一个叠一个,把你送上树杈丫;别人要上树摘果子,你上不了,非要闹着给你做弹弓,为此你反复练习,直到一次一个,把果子全给打下来。” “哈哈——”说到自己的顽皮,赵鞅跟着大笑。“原来我还是个机灵鬼啊。” 第4章 祸从天降(4) “你爷爷说了,这孩子,将来有出息是肯定的,只是——”顿了顿,韩起表情收敛,变得严肃起来,“冲动莽撞,别是哪天失了控制,惹下祸端就好。” “爷爷不愧是爷爷,才三岁就能看出这么多。”赵鞅再次佩服起爷爷来。 “所以啊,将来有事情,多和你师傅、一众家臣商量,切莫横冲直撞。”韩起交待道。 “还有表哥呢。”赵鞅点头说道:“我俩一个内敛一个张扬,正好相互扶持彼此纠正。” “对,正好。”韩起欣慰的点点头。 “舅老爷,依你看,为何君主会如此执意要置羊舌氏、祁氏于死地?”赵鞅把劝阻晋顷公一事告知韩起,接着问他的看法。 “此事虽有失偏颇,站在君主的角度,却是难得的树立权威的机会。”说到此事,韩起也是十分无奈,“两家身为公族,按理应当扶持才对,可是公室已衰弱,君主想借此扬威也是情有可原。” “只怕结果未必如君主所愿。”赵鞅冷笑一声,“到时怕是要后悔。” “就算后悔也于事无补。”韩起同样不认可晋顷公处理此事的方法,“君主太冲动了,反而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如果他稍微冷静下来,了解此事的来龙去脉,施与适当的惩戒足矣。” “想立威,不是小题大做,而是从小事约束自己,远离佞人,靠近贤能。可惜——”赵鞅摇头,“君主一味纵容小人,不思进取,晋国的霸主声威都让士鞅一伙败坏得差不多了。” “扈地会盟只是开始,我有预感,将来士鞅定会变本加厉。”韩起说道:“这些年来,士氏已经膨胀发展成为第一大族,再加中行氏,两者合力,锐不可挡。自平公以来,公室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不是君主早亡,就是少年即位,君无大志。” “不知是上天抛弃,还是得罪了鬼神?”赵鞅一脸困惑,缓缓说道:“高祖父一生致力于维护晋国霸权,树立公室威望;到了祖父,少年君主心怀大志,霸权失而复得;后来是晋楚弭兵,终于休战;而今是霸主不霸,小国混战,乱成一团。” “中原争霸不复,无论是我国还是楚国,都不再是诸侯各国的引领者。未来——”韩起展望道:“或许吴国,或者越国,能够成为短暂的霸主。但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比拟晋楚当年的盛况雄风。” “接下来,怕是更惨烈的诸侯争霸。”赵鞅试着分析未来,“或者霸主已成过去,只有越来越激烈的角逐,你死我活,生死一线。” “或许吧。”韩起不置可否,“先不说中原局势,只看我国,已经精彩纷呈,目不暇接。” “仅就当下,看看吴楚争雄已经能够想象未来如何了。”赵鞅长嘘一口气,感叹道:“为了淮河流域的控制权,大小战数十回,吴国的野心决心,不得不令人敬佩。” “新任吴王,能征惯战,野心勃勃,与楚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伍子胥又被委以重任。未来,两国之间必有大战,决一雌雄。”韩起说道。 “偏偏楚国新任国王年纪幼小,只能听凭令尹一班大臣的话。”赵鞅想了想,低头一笑,“一边是年富力强的国王,一边是懵懂无知的孩童,光凭这一点,至少未来十多年两国较量,一定是吴国占上风。” “吴国在蓄积实力,楚国却在自伤自残。”韩起想了想,说道:“费无极凭一己之力,把楚国内政搅得一塌糊涂。可笑楚国令尹又是贪婪自私目光短浅之人,至少十年八年里,看不到楚国能赢吴国的可能。” “相比楚国,我国又何曾好过?”赵鞅的嘴角划过一丝嘲讽,“齐国公然挑衅,已然不把我们这个霸主放在眼里。索要财物借机生财,鲁国国君有国不得归,有人把盟国的利益抛置脑后,一心一意聚敛财币,壮大家业。” “终究会有破局之日。”韩起深深看了一眼赵鞅,说道:“政出六卿久矣,公室的弱势已定。只是六卿当中,四家太弱,怕是将来难免要受强者荼毒。要想杀出重围,惟有强大自己。” “自打我爹走后,我就常在想这个问题。”赵鞅轻轻叹了一声,说道:“无奈资质平庸,至今仍居人下,不得伸展。也不知要怎样才能成为强者,不再担惊受怕。” “目光放长远些。”韩起站起身,指向远处的一片黄澄,“你看那株枫树,原本是绿色,入秋变黄,深秋又成火红,万物皆需时间锤炼,并非一蹴而就。” “舅老爷跟师傅说的一样。”赵鞅顺着韩起所指,看到艳丽的晚霞,“或许还要经历许多事,熬过许多时光,才能走到那一天。” “在此之前,记得洞察世事,随着关注变化。”韩起语重心长的提醒道:“这些年,舅老爷最懊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大胆站出来,维护公室的利益,遏制士氏家族的野蛮扩张。” “如今已成气候,无人能撼动两个家族的地位,好似积劳成疾,已是积重难返。只得任由其败坏我国的霸主名声,令诸侯心冷,国家声威受损。” “舅老爷不必自责。”赵鞅两手合抱住韩起的胳膊,看向韩起的眼睛,语气诚挚的说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情势发展至今,是各种力量通力合作所致,绝非某人某事就能促成。相应的,或许某一天,因为某件事,平衡被打破,也由不得某个人的意愿。” “你长大了。”韩起把手放在赵鞅的肩膀,笑容慈爱,“过去已然发生,将来尚未可知。当下就在眼前,脚踏实地才是至胜法宝。” “舅老爷好好休养,养精蓄锐,朝中大小事不必忧心。有魏伯伯在,大事还轮不到士鞅作主,料他不至于明目张胆的越俎代庖。”说完,赵鞅冷哼一声。 “听到你这声哼,又像个孩子。”韩起笑着把赵鞅搂在身侧,轻声安抚道:“士鞅再强横,也是日薄西山,老朽一枚。而你,是冉冉升起的星星,何惧之有?” 赵鞅回看韩起,用力点点头。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繁华如梦,烟火依旧。旧人远去,新者鲜衣。 第5章 大失所望(1) 羊舌氏、祁氏的族人被收押后,不到半月,晋顷公一纸令下,全部处死! 因为此事,赵鞅怏怏不乐,除了例行政事不得不出席之外,基本哪里也不去,就窝在家里。 这天,侍卫来报,智跞来访。 “兄长怎么有空来?”客套完,赵鞅问道。 “咱俩已经有一阵子没碰面了。”智跞上下打量赵鞅,打趣道:“看你无精打采的,别是害了什么相思病了吧?” “别胡说,哪有闲情生那病。”赵鞅有些不高兴,“你今天来就是想来看我笑话的?” “口气别那么冲,我可没得罪你。”智跞坐下,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在为两家的遭遇愤愤不平,其实大可不必。” “此话怎讲?”赵鞅瞟了智跞一眼。 “不过是家臣胡闹的小事,把他赶走就是,何需扣押?”智跞不以为然道:“小题大做的结果是犯下重罪,连累友人,家破族灭。” “小事?”赵鞅提高音量,怒形于色,“易妻玩乐是小事?难道杀人越货才叫大事?” “好,算我失言。”智跞隐忍道:“就算是大事,也罪不至死吧?” “被杀是事态失控之后的意外,最初并没有说要诛杀。”赵鞅耐着性子说道:“祁盈的本意不过是扣押二人,以示惩戒。” “可是他在处置家臣时,应该先报知君主才对。”智跞不依不饶。 “报与不报,真的关系重大?”赵鞅一脸不解,问道:“从前你府上处置家臣,为何不见先报与国君?” “这——”智跞急得涨红了面皮,说道:“此一时,彼一时。” “彼时如何?此时又如何?”赵鞅盯着智跞,步步紧逼。 “卿和大夫能一样吗?”被逼急了,智跞嘴里蹦出这么一句。 “有何不同?”赵鞅反问。 “你我皆是卿门之后,有何不同你会不知?不要故意找碴。”智跞开始流露不满。 “卿与大夫,职分不同,爵禄不同,这个我自然知道。”赵鞅不疾不徐道:“可是,在处置家臣时,按律都要上报,却无二致。” “你的意思是,若是我府上也有类似事件,我也要像祁盈一样被处死?”智跞反驳道。 “不要无理取闹!”赵鞅的口气也变得不好起来,“同样是处罚家臣,既然你没事,祁盈也应当无事,不该收监,更不该全家都被羁押。” “是羊舌食我的冲动连累了祁盈,怪不得君主无情。”智跞不以为然道:“我可没有煽动我的友人为我出头。” “是谁给祁盈定下煽动之罪的?”赵鞅皱眉说道:“他突然被扣押,根本来不及通知羊舌食我,谈何煽动?是羊舌食我一心为友人出头才犯下大错,与祁盈何干?” “不论动机如何,羊舌食我犯上作乱就该论处。”智跞说不过赵鞅,只得强辞夺理。 “为何我总感觉你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置两家于死地,他们与你何时结下了仇怨?”赵鞅眉头紧锁,一瞬不瞬盯着智跞。 “下令的是国君,与我何干?”智跞冷笑一声。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就问你——”赵鞅略微停顿想了想,问道:“那日在大殿上,你向君主回报,说是已经将人收押。照理应该另有人选,为何却由你亲自督办?” “事关重大,君王特命我前去。” “你只负责缉拿收押?”赵鞅的语气充满怀疑。这些天,他已经听到不少风言风语,他不愿意面对的真相似乎不允许他逃避。 “什么意思?”智跞站起声,昂着下巴,高声问道。 “君主一向懦弱,我不相信这个决定是他一人所做。”赵鞅语气坚定,眼神凌厉,“定是有人从旁助力所致。” “君主左右近侍亲信无数,为何偏偏是我?”智跞的眼中已有怒火。 “如果与你无关,为何在祁盈出事之前你的府中收到为数不少的珍宝锦缎?难道只是巧合?”赵鞅这一说是有备而来。据周舍搜罗到的情报,此事与智跞定有瓜葛。 “你派人调查我?”智跞先是指了指自己的心窝,又指了指赵鞅,“你是这样做兄弟的?” “我无意打探你的财物所得,只是此事关系重大,疑点重重,所有事项都必须考虑在内。”赵鞅解释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果你的确与此事无关,怕什么查?” “我是否与此事无关,不必向你交待。”说完,智跞冷哼一声。 “你没有否认,此事就跟你脱不了干系。”赵鞅得出结论。 “有关也轮不到你来定罪。”智跞睥睨赵鞅,神情冷傲。 “这么说,你是收了祁胜或是邬臧的好处,所以一心一意要置祁盈于死地了?”赵鞅心冷口冷,说道:“祁氏一门,效忠公室,正直无偏,你为了一己之私竟要将他们满门断送,于心何忍?” “他们有错在先,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智跞轻描淡写道。 “两家满门上百人的性命,在你眼中竟如此轻贱?”赵鞅一边说一边摇头,语气沉痛,“你我相识三十载,今日才知——你竟是个心肠歹毒的贪婪小人。” 赵鞅的话说得很重,智跞被刺痛了,整个人像被火点燃了似的,他跳起来,高声吼道:“不要含血喷人!祁胜是有拜托我,请我替他向祁盈求情。我还未及开口,祁盈已将他拿下。无奈,我只得央求君主扣押祁盈,以示处罚。谁知——” “祁氏家仆为主子不平,把祁胜、邬臧杀死,羊舌食我又借机生事。” “于是你就推波助澜,借机将两家清除干净,以此向君主邀功。”赵鞅指着智跞,横眉竖目。 “事情发展到此境地,已经大大超出我的预期。”智跞极力撇清自己与此事的关系,“杀死家臣,犯上作乱,这两项罪名都是杀头重罪,与我何干?” “如果不是拿了祁胜的好处,你何必央求君主扣押祁盈?如果没有扣押祁盈,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就不会发生。所以,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就是你!”赵鞅眼睛喷火,青筋暴跳,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你是怎么也要把罪名往我身上推就是了,我就是周身嘴也说不清。”赵鞅道破真相,智跞有些恼羞成怒,无奈理屈,只得勉强支撑,做最后的挣扎。 “如果你不收祁胜的财物,我就是一身的嘴也不可能把白说成黑。”赵鞅得理不饶人,“我俩时常挞伐士鞅,说他贪财短视,财迷心窍,对他嗤之以鼻。何时你竟变得跟他一样,为了财币颠倒是非,戕害人命?” “我何时颠倒是非了?”智跞的火气又上来了,扯着嗓子说道:“家臣所犯的错,罪不至死,可轻可重,是祁盈仗着主子的威风借机生事,又不报与君主,他是罪有应得。” “报与不报,无关生死,更不能牵连家小。你是强辞夺理,为的是减轻自己的罪孽。”赵鞅不接受智跞的歪理,不给智跞逃避责任的借口。 “如果祁盈不扣押家臣,就什么事都没有,一切都不会发生。”智跞态度轻蔑的说道:“无论如何,罪不在我。” “如果祁胜、邬臧没有做下违背人伦的荒唐事,祁盈又怎会抓人?如果祁胜没有厚礼送给你,你又怎会不遗余力的替他开托?如果祁盈不被逮捕,祁氏家仆又怎会替主子不平,将二人杀死解恨?羊舌食我又怎会无缘无故向国君讨要说法?” 第6章 大失所望(2) 一连串的质问过后,赵鞅仍不解气,咄咄逼人道:“追根溯源,怎么都是祁胜、邬臧的不是,祁盈何错之有?你收受祸首的财物,煽动君主对祁氏动手,竟无一丝愧疚?”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是受了祁胜之托,可是祁盈扣押家臣,并非我唆使。所受财物,亦非我勒索而得。”智跞振振有辞。 “你真是......不可理喻!”赵鞅忍无可忍,愤而离座。 “你之所以指责我,无非是你也有私心。”智跞反而不气了,他的嘴角爬上一丝嘲讽。 “我有什么私心?”赵鞅没好气的问道。 “赵氏与祁氏、羊舌氏向来要好,祁奚、太傅(叔向\/羊舌肸)和你爷爷关系密切,所以你替他们不值。”智跞说道。 “此话不假。尤其是太傅,不仅跟爷爷相处融洽,跟我爹、舅老爷也都来往甚密,对我的教诲也不少。”赵鞅坦然说道。 “既是如此,你的论见就难免偏私。你一上来就认定祁盈无罪,我是帮凶,岂不是强加罪行于我?”智跞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赵鞅。 “这是两回事。”赵鞅有种有理说不清的无力感,他耐心解释道:“抛开私交,无论如何,两家全数人口被牵连,终究是太过严厉。” “如果无关私交,为何你要去干涉君主的决定?”智跞又问。 “把情绪放一边,咱们能不能冷静下来看待此事?”赵鞅皱眉看着智跞,“家臣有错,伤风败俗,难道不该被处罚?大夫扣押家臣,不向君主报备,真的就要累及满门?” “这——”智跞又被问住了。 “无论是出于私交,还是出于公理,我都不赞成如此处置。”赵鞅冲智跞摇头,“你既知前因后果,却不向君主劝谏,只一味为祁胜出头,岂不是助纣为虐?”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智跞的火气又冒上来了,“祁氏、羊舌氏是咎由自取,如果他们没有生这许多事端,谁都无法给他们定罪。” “如果你没有收到祁胜的财物币帛,你会参与到这件事情吗?”赵鞅又问。 “你有完没完?”智跞已被问得词穷,赵鞅仍是寸步不让,再次恼羞成怒。 “别用发脾气逃避问题。”赵鞅冷冷说道。 “看来,今日不做个了断,你是不打算放过我了。”智跞迎视赵鞅,斩钉截铁的说道:“如果祁胜不来找我,这件事情铁定与我无关。既然他找了我,我定要有所表现。所以,我找到君主,希望他能约束祁盈,不要向家臣发难。谁知祁盈提前动手。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君主耳根子软,你我皆知。如果只是把祁盈叫来训斥一番,断不会有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你的态度十分重要。”赵鞅说道:“你去面见君主,是带着报复祁盈的目的去的,一定是煽风点火,而非息事宁人。否则,事情绝不会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境地。” “是,我承认,我要君主下重手,可是目的绝不是报复祁盈。我与他无怨无仇,何来报复之说。”智跞继续辩解。 “既然如此,为何不息事宁人?反而苦苦相逼?”赵鞅继续追问,“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一定要置两家于死地?” “君主是懦弱,可他已成年,并非黄口小儿任我摆布。君主既已默许,也就意味着灭两家符合他的利益,我顺势下坡,有何不可?”智跞说得理所当然。 “我明白了。”赵鞅已经不气了,他恍然大悟,“你是算计好了,君主想要立威,于是你把两家推上去,趁机邀功。从此以后,公室就是你的靠山,君主也会对你愈加倚重。这样一来,你就不必担心中行氏、士氏,一心躲在君主的背后,发展壮大智氏。” “随你怎么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智跞大大方方的承认道:“而今的情势,不用我说,你的眼睛看得到。你有舅老爷、魏将军,可高枕无忧。我不同,我什么都没有,能有一个依靠总强过无。” “你要寻求依靠我能理解,可是你拿着鸡毛当令箭,诛杀无辜,难道不会良心不安?”赵鞅仍是困惑不解。 “我没有诬陷毁谤任何人,我不过是抓住时机达到目的而已。”智跞回道。 “如果你没有在君主面前放大祁盈的过错,君主会下令满门收监?那日我去劝阻,君主虽不赞同,却没有马上下令诛杀,可见事情仍有缓和的余地。” “如果不是你,我想不出还有谁会在此时火上浇油,影响君主的决定?舅老爷没有去,中行氏、士氏也没有干预此事,除了你,还有谁?”赵鞅的声音冷硬如铁。 “既然已经开了头,如果就此收手,就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骑虎难下,只得勉强前行。”智跞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上百条人命在你口中,竟如此不值一提?”赵鞅一脸的匪夷所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老实告诉我。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人,是什么令你转变如此之大?你处心积虑不择手段的对付两家,就是为了得到君主的信任?” “我还是我,是阅历令我成长。”智跞略过赵鞅的鄙夷,低下头,缓缓说道:“这些年我的所见所闻,足以令我相信,没有强大的后盾,身为卿门之后又如何?君主一句话,我的继承人之位便化为乌有。没有父辈的支援,我一人苦苦支撑,场面难堪,苦不可言。” “你有何苦?不是还有我吗?我们不是说好了要相互支援团结协作的吗?我没有失信于你,为何你要走这步棋?得到君主的信任已经重要到不得不违背处事做人的原则了吗?”赵鞅一脸痛心疾首。 “你不是我,怎知我的苦?”智跞的眼睛霎时变得通红,几乎就要当场洒泪。 他吸吸鼻子,继续道:“没错,我没有流落街头,没有沿街乞讨。可是,我事事不得不居人下。若非造化弄人,以我曾祖父的名望,祖父的谦让多闻,父亲的少年成名,岂会沦落到此境地?” “你是怎么了?平定王室内乱,由你率兵前往,你屡有战功,君主封赏无数,难道还不够?”赵鞅十分不解,“相比而言,我才是默默无闻。” “你主持诸侯会盟,结交各国政要名士,风光无限,岂是我所能比?”说到此,智跞的语气充满怨怼。 “我入卿十多年,唯一一次展露头脚而已。看起来很是光鲜,不过在诸侯面前混了个脸熟而已,并无实质回报。”赵鞅一脸的难以置信,“为何你竟羡慕这样的虚名?” “这不是虚名!或许对养尊处优的你而言,不值一提,可是对我而言,这是梦寐以求的机会,却没有归我。”智跞更激动了。 “这次不是你,下次说不定就轮到你呢,为何一定要次次出风头?”赵鞅更糊涂了。 “你有舅老爷,所以机会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可我没有。”智跞走到赵鞅面前,两人距离近到几乎脸贴脸,“智氏已三代不能出头,已经压抑太久了。” “你的经历我全都知晓,若说惨痛,哪家没有?何必顾影自怜?”赵鞅与智跞四目交接,问题接连抛出。 “已经消失的家族不算,现存的而言,你、我都遭遇了巨大家变。你跟我却不同——” 说着,智跞转过身,背对赵鞅,“你们家族的苦楚,全由你祖父一人担待,是他忍辱负重,造就了子孙之福。你父亲是个享福的命,你也是。你们都顺顺当当,我生在落魄世家的惶恐不安患得患失,你能体会吗?” 第7章 大失所望(3) “我虽不能感受你的煎熬无奈,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拿不相干的人作为垫脚石吧?如果是这样,你跟贪婪无度的士鞅有何区别?你对他的鞭挞难道只是为了应付我?”赵鞅质问道。 “我无意应付谁。这些年来,我所见到的是——”智跞转过身,重新面对赵鞅,“委屈者并未求得全,贪婪者也没有受罚受挫,相反却得寸进尺变本加厉。一味妥协退让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助长嚣张者的气焰罢了。” “你的所见所听何尝不是我的耳闻目睹?”赵鞅试着安抚智跞,“否极泰来,物极必反。你们家族到你之手,定有不凡的作为,你又何必急于一时?伤害国家忠臣贤能遗后,实乃不祥,难道你没有一丝顾虑?” “顾不得这许多,时间不等人。”智跞坚持己见,“你舅老爷已然隐退,现在是魏将军代理元帅,士鞅很快就是中军佐。依我看,魏将军根本治不住士鞅。我那表兄又依附于他,两者加起来,你、我和你那柔弱的表兄能与之抗衡吗?” “这——”赵鞅想了好一会儿,摇摇头。 “各家都有各家的打算,为了生存自保,只能各显神通。”智跞神情无奈。 “话虽如此,可我——”赵鞅始终不认可智跞的做法,一直摇头。 “事情已经完结,你赞成也好,厌恶也罢,已经改变不了事实。”智跞神情淡漠,提醒道:“我劝你还是早日认清现实,不要再妇人之仁。” 说完,他向赵鞅告辞,头也不回的离去。 这是一场不欢而散的谈话——话不投机,客人主动离去,主人也不作声,陷入自己的情绪无法自拔。 赵鞅很痛苦,夹杂着绝望无奈的沮丧。在他心目中,智跞一直是那个跟他并肩作战的知音好友。将来,他们还要同舟共济相互扶持,对抗强霸。他们不屑于用下三滥的手段巧取豪夺,他们跟士鞅不是一伙的,他们要跟他划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赵鞅实在无法自欺欺人——智跞已非昨日之智跞,这是铁一般的事实。这个事实跟引发两家被灭的导火线一样,清晰明了—— 祁盈的家臣祁胜、邬臧十分要好,各自都有美妻妖妾,却色心难填相互垂涎。刚开始是试探——祁胜借邬臧的小妾使用一晚,作为补偿,祁胜也把自家的美妾借给邬臧。 渐渐的,一来二去偶尔为之已经不能满足两人日益增长的恶趣味。为了方便随时享用,两家干脆把这样的行为常态化——你去我家住几日,我去你家住几日。如此一来,一夜想翻几张牌就翻几张牌,不光绝美的,次美的,均美的也一并叫上,多人玩耍,更辛辣刺激有趣。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流言四起,祁盈也收到了风。经过查证,确有此事。于是,祁盈找到女叔宽,询问他的意见。 女叔宽的意思是——而今世风堕落,好人被陷,恶人横行,不如暂且搁置,不予理睬。 父亲去得早,祁盈年纪轻轻就当了家,管理家事向来赏罚分明,眼里容不下沙子。此等违背纲常伦理的事情在他眼皮底下发生,无论如何是不能忍受的。再者,以他的道德评判标准,家族落败历来从私德败坏开始。一定要防微杜渐,正本清源,才能避免铸成大错。 所以,他没有采纳女叔宽的意见,而是当场下令,派人捉拿祁胜、邬臧。 祁盈还来不及动手,祁胜、邬臧已经收到风声。毕竟做贼心虚,一直担心被家主发现,他们对祁盈的行为一直密切关注。得知家主起疑心那天起,二人就开始密谋对策。 他们决定向智跞求助。 为什么是智跞呢? 先看六卿名单:韩起、魏舒、士鞅、智跞、赵鞅、中行寅。论实力,士鞅、中行寅最强,其次是韩起、魏舒,最后是赵鞅、智跞。论关系亲疏,祁氏跟赵氏最好,其次是智氏。 祁胜要找人替他向祁盈求情,赵鞅首先被排除。 赵鞅性格刚硬,不会收他的礼,更不会帮他遮掩。赵鞅跟祁盈很相似——年少当家,一帆风顺,嫉恶如仇,绝不可能容忍下人的悖逆伦常。找到他,说不定适得其反。 智氏不一样。 祁胜依据日常接触和耳闻目睹得出结论——智跞是个处事圆滑,善于变通的人。最重要的一点,智氏目前综合实力排在末位,智跞十分焦急,想要有所突破。祁胜猜测,依附公室多年的智跞一定会借此事增加自己在国君处的话语权,应该不会拒绝他的请求。 于是,祁胜四处搜罗宝物珍玩送给智跞,并请智跞替他求情。 这边还没有下文,祁盈已将祁胜和邬臧扣押,并放出狠话要严惩不贷。 这边一有动作,智跞便理直气壮的面见晋顷公,极力抵毁祁氏。说祁盈素来骄纵,对下人刻薄无情,稍有不从便要打要杀。至于祁胜、邬藏为何为抓,他避重就轻,说二人行为不检,偶有逾矩,无伤大雅,根本不必扣押处罚。 历史总是不断重演——国君被蒙蔽的老戏码经久不衰,再次搬上银幕。长在深宫的国君,他的信息来源就是左右近侍亲信,没有互联网自媒体可供参看。所以,智跞的一番话,在他耳中就是真相。 为什么智跞所说会如此顺当的全部被晋顷公接纳?为什么二人会走到同一阵营,目标明确一定要将两家除掉呢? 一切还得从祁氏、羊舌氏的家史说起。 祁氏是晋献侯之后,妥妥的公室后裔,出身高贵。无奈“曲沃代翼”后,公室被大力排挤,异姓却大放光彩。晋文公归国执政后,重用卿族,渐渐轮到十一家表演,称霸晋国政坛。尤其是晋景公、晋厉公时代,先氏、胥氏、郤氏先后被灭,公室日益羸弱。 待到少年君主晋悼公执政,情势有所缓解。 晋悼公削强济弱,启用赵氏之外,还大力扶持公室,重用韩氏。祁氏、羊舌氏也从此进入晋国政坛视野。 晋悼公时,祁奚任中军尉,在他请求告老还乡时,悼公请他推荐人选。祁奚“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替祁氏赢得了满天声誉,这则故事也广为流传,成为美谈。 祁奚任中军尉的同时,羊舌职被任命为中军尉佐,辅助祁奚。 羊舌氏出自姬姓,是晋武公的后人。 羊舌氏首次进入大众视野是在晋献公时期——晋献公派太子申生进攻东山皋落氏,姬突任军尉(注:那时晋军只有一军,故军尉只有一名。后来分上、下军,中、上、下军,则各自有军尉。)。正是这个时期,姬突被封在羊舌邑,后以邑为氏,称羊舌氏。 羊舌职是姬突(羊舌突)的儿子,从他开始,羊舌氏渐渐发展壮大。 羊舌职有四个儿子,分别是:羊舌赤、羊舌肸、羊舌鲋、羊舌虎。 羊舌职去世后,羊舌赤继承父职,任中军尉佐; 羊舌肸也名叔向,被任命为太傅,辅佐晋平公; 羊舌鲋也叫叔鱼,司职大夫。因代理理官处理刑侯和雍子的土地纠纷时收受贿赂,偏袒雍子,被怒火冲天的刑侯杀死。他死后,还被秉公执法的兄长羊舌肸定下“贪墨”罪,暴尸市集。 前三子都是一母所生,四子则是另有所出。 羊舌虎也叫叔虎,其母长相美艳,是父亲羊舌职的爱妾。他得母亲所传,生得俊美异常,最难得的是高大矫健,勇武有力。栾盈被诬谋反,他因与之相交甚密,被列为党羽处死。 羊舌职的四个儿子被称为“羊舌四杰”,可见羊舌氏在当时的影响。 第8章 大失所望(4) 经过晋悼公、晋平公、晋昭公、晋顷公四朝,羊舌氏、祁氏的实力大大提升。 祁奚-祁午-祁盈,羊舌突-羊舌职\/羊舌肸-羊舌食我,由于两家都是悼公朝崛起,又都为中军官佐,三代以来,关系密切。 于是乎,他们渐渐被视为威胁——既强大又团结的两个家族,在统治者看来就是心头刺。 在智跞看来何尝不是? 两家加起来,实力远在智氏之上。如果把他们斗垮,两家的田地封邑便会充公。凭借此功,智氏在国君面前威风不少。再者,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收了祁胜的财币布帛,理当替对方消灾。 就这样,年轻气盛的羊舌食我和祁盈,因一件祸害伦常的家事,引火烧身,最终被抄家灭族。 说起羊舌食我,还有一段故事要讲。 羊舌食我是羊舌肸(即叔向)跟屈巫的女儿所生,也就是叔向的儿子。 屈巫,就是那个因为拐跑春秋第一大美女夏姬跟楚国令尹、司马结怨的“楚材晋用”的“楚材”。为了要楚国疲于奔命,他向晋景公主动请缨,带着军士战车,连同儿子一并驻扎在吴国,为培养吴国牵制楚国立下汗马功劳。 屈巫跟夏姬育有一女,生得柳姿玉容,娉婷有致。叔向欲要娶为妻,他母亲极力反对。母亲反对的理由是——夏姬乃不祥之人,所生之女也不是善茬,不能娶进门。 说起这位大名鼎鼎的夏姬,那个时期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闻诸侯。至今翻开史册,每每提及美女,她的名字总是赫然在列。 嫁给屈巫之前,夏姬已经嫁过两次。她的一生共结婚三次,三任丈夫都死在她之前。 丈夫死后,陈国国君陈灵公和大臣孔宁、仪行父都跟夏姬有染。因为某次君臣戏谑,激怒了夏姬和前夫所生之子夏徵舒。夏徵舒把三人杀死后,自立为陈君。为此,楚国以除逆之名派兵灭陈,将他杀死。 男尊女卑的时代,这些理所当然的都算到夏姬头上。于是,在叔向母亲这里,夏姬成了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三任丈夫、一任国君、两位大夫、儿子皆因她而死。 这样一位母亲生的女儿,偏偏又容颜姝丽,花容月貌,很自然的被当作母亲的翻版——又一个祸害家族的妖精。常言道:“大美必有大恶”,叔向的母亲深以为然。尤物足以移人,意志涣散必遭大殃。除非有大德大义者,方能降灾伏祸。 无奈,时任君主晋平公心血来潮乱点鸳鸯谱,非要撮合自己的师傅抱得美人归。最终,叔向只得奉命成亲娶美。 婚后不久,儿子诞生。孩子呱呱落地,叔向的母亲赶着去看孙子。走到半路,未见其人,先闻哭声。叔向的母亲皱眉说道:“此乃豺狼之声,又兼是子,真是狼子野心。他日羊舌氏族灭家亡,必系此子。”说罢,她头也不回的掉头就走,不看孙子一眼。 如果说这是为了给历史增添一点神秘的色彩,读起来更生动有趣的话,有一点却令人生疑——羊舌虎出事时,叔向的母亲也是金口银牙预判了他的结局(具体内容见本人拙作《月满前川》)。难道说,叔向的母亲是位掌握某种神秘预知能力的奇人? 可是,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所以,两件事加在一起,不由得令人总结出一个经验——大美者,非常人能消受,否则可能反受其累。 晋献公迷上骊姬,太子申生被迫自杀,重耳、夷吾逃亡他国;孔子的先祖孔父嘉娶了倾城之姿的妻子,被太宰华督窥见样貌,派亲军追杀孔父嘉,杀其家人,抢夺其妻。 齐庄公和权臣崔杼的后妻东郭姜私通,很快被崔杼察觉,于是装病引齐庄公上门,设计将其困住杀死。杀死齐庄公,崔杼嚣张了一阵子,又被同僚庆封陷害——利用原配之子与后妻之子的矛盾,将崔氏杀了个片甲不留。 无数先例证明,娶个风华绝代的佳人,守不住的,身死家破,守得住的,不过是延缓了伤害——自己无事,后代却倍受煎熬。所谓厚德载物,无德无才无义者,不足以负荷美人美酒高官厚禄,迟早会败。 叔向的母亲,因为两次预言,载入史册。不幸的是,她一语成谶,羊舌氏果败在羊舌食我之手。 羊舌氏、祁氏的覆灭,是晋国公室的一大损失。两个家族的完结,意味着从悼公开始的扶持公室成为过往。到此,公室已是奄奄一息,积弱积贫。相反,卿族势力借机扩张,公室只能望洋兴叹。 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不是智跞,而是晋顷公的短视刚愎。不论智跞如何花言巧语,晋顷公都不应该相信——借杀两家便能扬国君之威,增加国君的话语权。事实证明,恰恰相反,晋顷公逞的是一时之威,却没有收获应有的权威。 对智跞而言,经由此事,他最大的收益就是得到了国君的信任,祁胜送的财物不过是意外之喜。他思前想后,终于寻到一个靠山,虽然一时看起来并不能倚靠,君威毕竟还在,他可以狐假虎威,做一些他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有了君权可借,许多事情方便很多。 毫无疑问,借刀杀人的旗开得胜,增加了智氏在六卿中的分量。 相比智跞,赵鞅仍是懵懵懂懂。虽然他已过而立,早已不是孩童少年,但是,在政治上,他仍是青涩的。他信任朋友,把智跞当作知音。事实证明,他错了,而且错得离谱。他们的三观根本不在一个阵营,至少目前看来的确如此。 智跞没有故意欺骗赵鞅,他不止一次的表露过他的无助焦虑,赵鞅却认为,只要四家联手,兄弟齐心,没有过不去的坎。急于抢得头筹的智跞,等不及渐渐发展,他要异军突起,捷足先登。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选择朋友或是伴侣,只有共同经历过许多事情才能真正了解对方是怎样一个人,是否适合自己。磨难逆境是试金石,也是照妖镜。透过它,分辨真伪善恶,照出妖魔鬼怪。 经由此事,智跞的贪婪自私不择手段第一次完完全全暴露在赵鞅眼前。这一切,与往日的温情脉脉形成鲜明的对比。赵鞅被刺痛难以接受,转而变得痛苦,也是情有可原。 这是父亲赵成离世后,赵鞅第二次痛彻心扉的难过。他感受到了深深的背叛——智跞正向他们曾经共同憎恶的士鞅靠拢,与他则是渐行渐远。 未来会证明,六卿斗法早已不可避免,公室公姓被牺牲不过是迟早的事。在日益严酷的角逐中,智跞不过是提前预支了红利,将来谁都不比谁更高尚廉洁。 未来未曾抵达之前,我们只能顾及眼前。 眼下,有一件事令赵鞅担忧不已——舅老爷的病一日重过一日,眼看是好不了了。很快,魏舒就要正式替代他成为中军元帅。与此同时,士鞅则顺位升迁至中军佐,距离最高权力只有一步之遥。 如果是这样...... 从前以为智跞是友,如今已知完全不可靠。再看魏舒,双方年龄差了一辈,走动也不勤快,关系一般。表兄资历还不如自己,做个情感上的寄托还行,至于其它,还得靠自己。 赵鞅又一次陷入孤独——不是未成年无人玩耍被人孤立的寂寞,而是精神上的孤苦无依。他的重心坍塌,内心失衡,空荡荡的。 他对智跞失望透顶的同时,也对自己嗤之以鼻。朋友是自己选的,他听从本心,跟智跞做了朋友。他对这位朋友寄予厚望,希望他除了与自己志趣相投之外,还能与他并肩作战,开拓未来。 可是他忽略了一点——人是会变的。 人是环境的产物,个人际遇、家族遭遇、国家形势,都会都会人的行为产生影响。 赵鞅是稳中求进,智跞要的是借势而上,迅速突围。际遇赋予各人的使命不同,行事风格自然不同。 在这孤苦无奈的时刻,赵鞅特别想念一个人——他已远离绛都七年,不知何时能归? 第9章 魏舒登顶(1) 赵鞅不愿面对的事实终于还是来到眼前——韩起病重不治,阖眼去世。 这个时候,尴尬的一幕发生了—— 新的三军六卿名单出炉,排位如下: 中军元帅:魏舒 中军佐:士鞅 上军将:智跞 上军佐:赵鞅 下军将:中行寅 下军佐:韩不信 时隔七年,智跞和赵鞅又成为搭档,同列上军。本是喜事一桩,赵鞅却高兴不起来。虽然那日两人并没有撕破面皮,可是明显感觉话不投机,不再愿意主动靠近。从那天起,两人只是在朝堂碰面,例行打个招呼而已。 无人打破僵局,疏离冷淡只得继续下去。 魏舒执政后,把祁氏的田地分割为七个县,羊舌氏的田地划分为三个县。这十个县的长官,由他亲自考核录用。只有人品才干经得起推敲者才能脱颖而出,担任县宰。 魏舒想要好好治理这些县邑是表象,他想借此传达对人才的重视才是本质。仅凭魏舒执政之后的这些举动,就能窥见他的实干精神。相形之下,韩起执政时期,更多的是墨守成规,满足现状。到了后期,注意力又尽在扶持韩家、赵家。 这日,赵鞅在家读书,看到紧要处,连连皱眉。忽然仆人来报,女叔宽求见。 “冒昧打扰赵将军。”女叔宽恭敬的向赵鞅行礼。 “贵客来访,求之不得,何扰之有?”赵鞅邀请女叔宽入座。 “在下前来,并无要事,只是闲谈叙话,不知将军方便否?”女叔宽轻声询问。 “正处读书疲累之际,大夫来得正好。”赵鞅笑着说道。 “不知将军读的什么书?” “礼仪诗书、野史逸闻都有,看得焦头烂额,很是费劲。”说着,赵鞅揉揉额头,内容太过繁杂,实在是劳心费神。 “将军深得老将军真传,下值仍不辍书简,难能可贵。”女叔宽夸赞道。 “最近诸事烦扰,并未读进多少字句,惭愧。”赵鞅感叹道。 “韩老将军仙去,将军务必要节哀,放宽心才好。” 赵鞅轻叹一声,说道:“舅老爷享年八十有余,寿终正寝,乃是有福之人。走时安祥从容,子孙环绕在侧,了无遗憾,算是喜丧。” “将军所言极是。”女叔宽点头道:“表兄和将军都勤勉上进,韩老将军可以放心了。” “说起上进,更是惭愧。”赵鞅摇头,“不过是谨守祖荫苟且偷生罢了,谈何进取?” “将军此话......想是另有所指?”说着,女叔宽深深看了赵鞅一眼。 “唉——”赵鞅闭上眼睛,嘘了一口长气,缓缓睁开眼,“在下是自叹弗如,甘拜下风。” “最近,两位将军来往甚少,想来是芥蒂未除啊。”女叔宽何等聪明,马上猜到赵鞅说的是谁。 “怕是一时半会难以消除了。”赵鞅站起来,背对女叔宽走了几步,很快又转过身,表情严肃。“用非常手段达到非常之目的,如果放在他人身上,与我无关。可是,他不是别人,他是我的好伙伴好兄弟。” “依在下看,赵将军不妨换个角度看待此事,或者有其它收获也未必。”女叔宽试着宽慰赵鞅。 “如何看?”赵鞅的脸上写满问号。 “智将军纵然收受厚礼替祁胜、邬臧说情,最终事成也要君主首肯。再说了——”女叔宽说道:“一件事情的发展有许多偶然性,并非都由人掌控。” “祁氏的仆从替主子鸣不平,杀死两位家臣;羊舌食我为朋友伸冤,出兵要胁,触犯刑律。对,这些都属难以预料的偶然。可是——”赵鞅话锋一转,“如果没有智跞煽风点火,一向优柔的君主怎么可能对两个家族痛下杀手?正如星星之火,没有顺风鼓动,绝难成燎原之势。” “没错,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只是将军忘了一点——”女叔宽紧紧盯着赵鞅,不疾不徐的说道:“君主一路都表现得柔弱无助,内心真实想法如何,你我都不知。” “什么意思?”赵鞅不解。 “如果君主没有灭两家之心,智将军一厢情愿怎会达成目的?”女叔宽问道。 “哦?”赵鞅挑高眉头。 “在下请问将军,君主继位十余年,可曾有过大的建树?”女叔宽问道。 “似乎......似乎是没有。”赵鞅想了好一会儿,迟疑的回道。 “在下今日与将军打开天窗说亮话,也请将军对在下坦诚以告。”四目相对,得到首肯后,女叔宽继续道:“公室益弱已是不争的事实,六卿把持政权已久,君主隐忍多年,想借机生威也是情有可原。” “祁氏、羊舌氏本是公室后裔,君主要想对抗六卿,应当壮大公室才对,为何要把刀伸向自己的盟友?”赵鞅更糊涂了。 “两家虽是公室,这些年发展日益强大,已非君主所能把控。既然如此,不如将其削弱。”女叔宽说道。“两家被灭,田地封邑尽归公室,公室不就壮大了?” “原来是有利可图。”赵鞅若有所悟。“莫非君主早将两家当作假想敌,欲除之而后快?” “或许心里已有不满,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智将军的出现,对君主来说是正中其怀,于是选择了结干净。”说着,女叔宽轻叹。“枉你我为此奔走,仍是救不回该死的鬼。” “如此说来,两家早已在劫难逃,智跞不过是推波助澜顺势而为罢了。”赵鞅开始有些接受这样的推断。 “我与祁盈相交甚深,否则他也不会第一时间找到我,与我商量对策。祁氏落得如此地步,我也备觉难过。只是回头一想,似乎一切早有预兆,也便释然。”女叔宽缓缓说道。 “可是,智跞动了心思却不在我的预料之中。”赵鞅微蹙眉头说道。 “人心不同,行事各异,亲兄弟尚不能要求一模一样,何况朋友?”女叔宽走到赵鞅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你有底线界限,他也有他的处事方法,不可强求。” “所以啊,志不同者道不和。”说完,赵鞅撇撇嘴。 “志不同者千千万,无奈却要走到一起,只得放下成见,携手一程。”女叔宽又道。 “大夫所说,我也有想过。”赵鞅感慨道:“经过此事,认清彼此,未尝不是坏事。若要放下心结,回到从前,绝无可能。” “你既读史,应该读过管仲对鲍叔牙的评断。” 赵鞅摇摇头。 “管仲病重,齐桓公探视,问国将托于何人。管仲不语。齐桓公提议由鲍叔牙接任,毕竟管鲍之交,情谊隽永,天下皆知。管仲却摇头反对。” 女叔宽娓娓道来,“管仲给出的理由是——‘鲍叔牙之为人,清廉洁直,视不己若者,不比于人;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 “鲍叔牙刚直耿介,善恶分明,眼里容不下沙子。这样的人容易得罪人,不利于官员的和谐共处。”赵鞅说道。 “正是。”女叔宽点点头,“齐桓公又推荐了隰朋,管仲大力赞成。” “隰朋有何优于鲍叔牙之处?”赵鞅问。 “隰朋之为人,对胜己者追羡不已,对不如己者则劝勉不息;常因不如黄帝感到羞愧,对赶不上自己的人则表示同情;处理国政,细枝末节不去过问;观察事物,分外的不去了解;识人用人,不吹毛求疵。”女叔宽细细道来。 第10章 魏舒登顶(2)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虚怀若谷,高屋建瓴。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赵鞅赞道。 “将军之能,不输隰朋管仲,只是要避开鲍叔牙的短处才好。”女叔宽劝勉道。 “在下何德何能,敢与隰朋管仲比肩?”赵鞅苦笑,“鲍叔牙的谦让远见我没有,他的毛病倒是一应俱全。” “管仲对鲍叔牙、隰朋的评价,是从担任国家宰相一心为国的视角而言。若是单从个人才干修为来看,鲍叔牙的贤明智慧跟隰朋不相上下。” “此话何解?”赵鞅问道。 “当初,齐桓公任命鲍叔牙为相,鲍叔牙婉言拒绝,硬是推荐管仲代为其职,岂非有自知之明?相国乃国之重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鲍叔牙不为权势所动,坚持让贤者居之,岂非忠心为国,刚毅正直?”女叔宽说道。 “如此说来,在下倒是有不少优点呢。”赵鞅自嘲道。 “将军何必妄自菲薄?”女叔宽笑了笑,“急于求成或许立竿见影,按部就班可能劳而无功,成败得失却非一时一事。路遥知马力,日久知人心,把眼光放长远些。” “我虽心焦,却不想用非常之手段。不过——”赵鞅话锋一转,“大夫说的没错,应该以鲍叔牙为戒。若是嫉恶如仇一味执着,伤了兄弟情谊不说,将来与同僚共事怕是也会举步维艰。” “将军能如此想最好。”女叔宽十分欣慰,“将军前途不可限量,若因一时义愤毁了多年兄弟情,实在可惜。智将军有他的苦衷也好,谋略激进也罢,两家被灭已是铁板钉钉不可改变。既然如此,何不放下怨怼,从头来过?” “而今又成将佐,日日朝堂相见,一味回避也不是长久之计。”赵鞅开始动摇,“明明已有心结,却要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真是难为我这个莽汉了。” “将军不是莽汉,是真性情。”女叔宽说道:“管仲和齐桓公有一箭之仇,齐桓公贵为一国之君却能选择原谅并委以重任,足见齐桓公器量之宽广。正因如此,齐桓公才能成为春秋第一任霸主,九合诸侯,留名青史。” “大夫一席话,在下豁然开朗。”说完,赵鞅笑着向女叔宽抱拳。 “从今往后,要大胆往前看。”女叔宽勉励道:“新任中军元帅已经迈步向前,大刀阔斧的改制,你是年轻后辈,更不能拘泥于前尘过往。” “想不到魏伯伯年逾花甲仍壮心不改,誓要开一段新风气的决心实在令人钦佩。”赵鞅由衷的说道。 “魏将军一生勤勉,沉潜多年,终于上到高位。许多抱负埋藏胸中多年,终于得以施展。你我所见,不过是厚积薄发,并非一时兴起。” “在下与大夫所想一致。”赵鞅点点头,十分认同。“此番任用之人,贾辛、司马乌曾率师助王室清除乱党,立下过赫赫功勋。智徐吴、赵朝、韩固、魏戊皆是六卿庶子中品行端正足可保守家业的良材。另外四人,也是足堪重任的贤人智者。” “由这些人主政,不必担忧县邑的安定,百姓自会乐业安居。” “有了这十个县邑做榜样,对将来治理各邑提供示范多少有所裨益吧?”赵鞅又问。 “目前言此,为时尚早。”女叔宽低下头想了想,“魏戊是魏将军的同母弟弟,任命他为梗阳大夫,多少令人有偏私的遐想。” “梗阳是十个县中最富庶的,任命弟弟就此任,的确会惹来不少非议。”赵鞅十分赞同女叔宽的看法。 “虽有私心,更多却是为了公义。”女叔宽说道:“相信天长日久,众人就会看明白了。” “大夫如何得知是为了公义?” “魏戊的为人,朝野上下皆知。远不忘君,近不令同僚难堪,居有利之位却不思欺小凌弱,一心只想着道义正途。身陷困境,仍能保持纯正守直,谨守礼仪从不逾越。”女叔宽连连点头,“这样的人,即使给他一个县都不为过,何况是任用为县邑大夫?” “如果因为要避讳,很可能错失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赵鞅说道。 “正是。”女叔宽深以为然。稍微停留,他又引经据典,娓娓而谈,“从前,武王克商,广有天下,他的兄弟十五人都有封国,姬姓封国者更是多达四十人。由此可见,举用提拔的条件无他,善之所在,亲密疏远都一样。” “魏伯伯的此番任用,所举之人皆是不可多得的英杰,不失为武王之道。”赵鞅啧啧称赞道。 “此次任用,还有些趣事值得玩味。”女叔宽说道。 “哦?”赵鞅表示好奇。 “贾辛即将赴任,去向魏将军辞行,魏将军跟他说起一件趣事。”说着,女叔宽笑了笑,“说是从前贾国有位大夫,长相丑陋,却娶了位花容月貌的妻子。妻子虽有惊天美貌,一直不苟言笑。进门三年,两人几乎没有语言上的交流。” “看来是位冷面佳人啊。”赵鞅打趣道。 “是啊。”女叔宽又笑了,“贾大夫为此很是气闷,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妻子不高兴。他想了很久,决定带妻子去到郊外走走。到了目的地,眼前有一片沼泽地,有野雉飞过。贾大夫弯弓拉弦,轻轻一放,箭到雉落。就在此时,站在一旁的妻子发出‘咯咯’的笑声,还一个劲的鼓掌。” “看来这位妻子是个爱才之人啊。”赵鞅又调侃道。 “正中了美人爱英雄的俗套。”女叔宽说道:“贾大夫捡回野雉,走到妻子面前,感慨道,‘吾今日方知,人之不可无才,否则,妻子也会冷眼相对’。” “魏伯伯是想借此说贾辛其貌不扬,又寡言少语,容易被人忽略,可惜了一身才干。”赵鞅如此解读。 “将军所言极是。”女叔宽十分赞成赵鞅的说法。“魏将军说这个故事,乃是为了勉励贾大夫。请他务必竭尽全力,善用其才,为国效力。” “近不失亲,远不失举,可说是不失其道了。”赵鞅轻叹道:“希望魏伯伯这番作为,能成为六卿表率,将风气引正,同僚以为榜样。” “但愿吧。”女叔宽不置可否。 “大夫似乎有些不确定,难道是魏伯伯哪些事情没做好?” “倒不是没做好,只是身处上位,诱惑太多,着实考验人。”女叔宽回道。 “此话怎讲?” “最近听说了一件事——”女叔宽皱眉说道:“魏戊任梗阳大夫后,遇到一件难断的诉讼,苦思不到办法解决,不得已只得求助于魏将军。诉讼一方是显族大家,知道此事上报魏将军后,迅速派人给魏将军送了一支女乐。” “此乃美色诱惑,以期在诉讼时得到偏袒。”赵鞅接过话题说道:“想来魏将军应该是严词拒绝了对方。” 女叔宽摇摇头。 赵鞅大惊,连忙问道:“难不成魏将军收下了?判了大宗胜诉?” 女叔宽仍是摇头,“差点要收,魏戊向我求助,请我和阎没一道劝说魏将军。” “结果怎样?”赵鞅着急追问道。 “将军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赵鞅的猴急样惹得女叔宽失笑,“我和阎没商量,直接去说未免太过唐突,于是在退朝后,守候在魏将军的门前。” “退朝之后,很快就是晚膳时间,你二人是打算跟魏伯伯吃晚饭?” “正是。” “不知那晚的酒食如何?”赵鞅笑着问道。 “很不错。”女叔宽侧着头想了想,“将军不会以为我们只是去蹭饭的吧?” 第11章 魏舒登顶(3) 赵鞅摆摆手,“大夫岂是贪图酒肉之人?只是两人巴巴的守在门前,又逢用膳时间,难免令人暇想。” “在下也想到了,而且是有意为之。”说完,女叔宽得意的笑了笑。 “大夫是有备而去的。”说着,赵鞅饶有兴趣的看向女叔宽,“在下真的好奇,大夫锦囊中备的是何妙计?” “说出来不值一提。”女叔宽十分谦虚,“饭菜上齐后,我和阎没连连叹气,愁眉不展。魏将军十分不解,却没有说话,直至撤席后闲谈时他才问起。” “魏伯伯怎么说?”赵鞅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魏将军说,他从叔父辈口中听到过这样一句话——‘唯食忘忧’,所以很好奇,为何我和阎没吃饭过程唉声叹气达三次之多。”说着,女叔宽捋了捋胡须。 “大夫如何说?” “我说,‘昨日有人赐我二人酒,只顾醉酒,却未食肉。来到将军庭院,早就饿得两眼发昏。好容易等到上酒菜,我二人又担忧将军准备得不够,所以叹气。待到上齐菜肴,我二人开始自责,将军并非吝啬之人,怎会让我们吃不饱,于是惭愧叹气。’”女叔宽仔细回想,缓缓说道。 “第三次叹气又是为何?” “待到酒足饭饱,我和阎没抚着肚子,满足的又叹一声。”女叔宽说道:“阎没对魏将军说,‘惟愿把小人的肚子作为将军的心,知足就好’。” “阎大夫的这句话暗藏玄机啊。”赵鞅半眯着眼睛想了想,说道:“这是在暗示魏伯伯,希望他的欲望如同你二人对食物的渴求一般,饱腹就好。” “嗯。”女叔宽点点头,“魏将军何等聪明,怎会听不出我二人的弦外之音?” “魏伯伯有没有说什么?” 女叔宽笑了笑,说道:“魏将军笑了笑,说我二人是及时雨,正好将他心头的贪念浇灭。” “魏伯伯真是位忠厚率真心胸开阔的智者。”赵鞅赞道。 “的确如此。比之某些重财轻生,见利忘义的权重位高者,魏将军虽动了心念,最终仍悬崖勒马,实属可贵。”女叔宽也表示赞成。 “魏伯伯升至高位,以为表率,他们见到,会不会稍微有所收敛?”赵鞅问道。 “唉——”说到这,女叔宽猛摇头,“如果是这样,岂非天下太平,盛世无忧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某些人不受节制由来已久,已经没人能束缚他们了。”赵鞅的语气充满失望。 “将军不必如此沮丧。”女叔宽舒展眉头,说道:“凡事皆有度,过则受累,非人力所能控制。譬如齐桓公一代霸主,因为任用管仲,诸侯以齐国为马首是瞻,风光无限。管仲去后,他却听命于易牙、竖刁、开方一干邪僻阴毒的小人,最后落得活活饿死尸臭三月的下场。” “当初何等英明,后来竟如此昏愦,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实在难以想象。”赵鞅十分感慨。 “从前不可一世,转眼却零落成泥灰飞烟灭的又岂是少数?”女叔宽问道。 “也是。”赵鞅点点头,说道:“看来只有静待他们野心膨胀主动犯错才行。” “不必着急,目前的情势还未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只是处事方式不同,没必要剑拔弩张。”女叔宽说道:“无论是士鞅、中行寅,还是智砾,皆是野心蓬勃的能者。相形之下,将军和表兄却是弱势一方。” “大夫言之有理。”赵鞅说道:“我和表兄资历浅显,见识平庸,实在不足与其抗衡。” “积少成多,积腋成裘,慢慢壮大发展便是,不必长他人志气,灭己方威风。”女叔宽安慰道:“我国与楚国争霸,楚国长期处于下风。因为楚庄王励精图治,楚国一度占了上风,不就是最好的佐证?” “今日大夫的一席话,令在下如梦初醒,实在感激不尽。”说着,赵鞅冲女叔宽抱拳致意。 “将军言重了。”女叔宽赶紧站起身,“在下不过是站在友人的立场,希望将军能放下心结,看清形势,以和为贵。” “好!”赵鞅回得铿锵有力,“在下听明白了!” “中原各国都不太平,我国也是暗潮汹涌,考验各人智慧的时候到了。”女叔宽感慨道。 赵鞅点点头,陷入沉思。 他开始反思,他和智跞的关系。 如果不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他不会对他那么失望。赵鞅是赵成的独生子,除了表兄,跟智跞玩得最好。他将心事跟智跞分享,智跞也把苦闷说与他听。他们都有对父亲的依恋,却早早就被割断,于是同病相怜,相互取暖。 回头一想,是自己把太多的寄望放在智跞的身上,希望受挫,才会大失所望甚至愤世嫉俗。如果把双方的关系冷却下来,保持一段距离观望就会发现,他们最重要的属性——身为各自家族的继承人,才是决定他们关系发展的关键要素。 他们不是出生市井贫苦家人的孩子,因为都爱玩弹弓竹蜻蜓就能和和乐乐相依相伴。长大后,同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迎来太阳送走夕阳。待到成家立室,在田间地头谈儿时趣事说子女成长邻里是非,做一辈子不离不弃的朋友。 出身富贵人家,注定了人际关系的复杂多变。 尤其是当他们一天天长大成年,为了应对外界的纷繁复杂,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身为家族宗主,责任重大,无可推卸,无处躲藏。 相应的,两个发小的关系,慢慢会演变成两个家族的利益取舍。假如有一方没有按照之前约定的方向走,就意味着背叛。 站在赵鞅的角度,智跞对两个家族的陷害等同于背叛。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书面的约定,可是赵鞅已经默认智跞跟他一样——至少从目前来看,赵鞅仍坚守着这样的信条——不拿不义之财,也不从诬蔑构陷他人中渔利。 智跞的背叛,并不是说他已经站在赵鞅的对立面,两人针锋相对誓不两立。而是他挑衅了赵鞅的处事底线,赵鞅无法忍受。 换个角度,站在智跞的立场来看,赵鞅的生气更像是无理取闹。他并没有给赵鞅许下任何承诺,也从来没有在赵鞅面前贩卖过这样的人设——兢兢业业老老实实的积累实力,不逾越规矩,不收不义之财,不走旁门左道。既然如此,赵鞅对他的疏离就是无事生非,自找没趣。 在如何壮大家族实力这件事情上,无论是智跞还是赵鞅,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谋取更多的田地封邑赏赐,获取更大的权力。 只是赵鞅尚未开窍,智跞先行一步。 失望来源于希望,只要把希望降低,失望便会自动萎缩矮小,释然才会落地。对赵鞅而言,把智跞看得不那么重要,恰恰是治愈心病的良药。 女叔宽的到来,劝服了赵鞅。未来的路很长,身为弱者,放下成见,不轻易树敌,方是自保良策。自己的阵营本就人数寥寥,动不动又排斥他人,岂非自断前程? 第12章 魏舒登顶(4) 就在赵鞅豁然开朗之际,又一喜从天而降! “师傅——”赵鞅来到大门前,董安于刚下马车脚还没落地,他已经冲上去,激动兴奋溢于言表。 “有劳赵将军亲自迎接,老朽惶恐。”董安于笑眯眯的打趣道。 “这是弟子的荣幸。”赵鞅紧挨着董安于,略带不满的说道:“师傅行事真够隐密的,也不提前告知,否则我便出城去接你了。” “不敢不敢。”董安于摆摆手,笑容满面,“你已入上军,今非昔比,怎敢劳烦?” “师傅太见外了。”赵鞅引董安于到大堂,吩咐仆从斟好茶,摆好点心水果,喜笑颜开的说道:“师傅一去七年,上一次回绛都已是三年前,匆匆一面又走了。好容易盼到回来一趟,就算让我去上地接,我也乐此不疲。” “难得你有这份心,我心甚慰。”赵鞅的依恋让董安于眉开眼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此次归来,再也不去了。” “真的?”赵鞅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转头想了想,一脸狐疑的问道:“难道是要调往他处?” “哈哈——”董安于爽朗一笑,“从今往后哪儿也不去了,就好好呆在绛都。” “真的?”赵鞅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没合上。 “师傅什么时候骗过你?”董安于反问。 “太好了!”赵鞅围着桌子兜圈,开心得手足无措。 “看你兴奋的劲,明明已过而立,还像个黄毛稚子。”董安于无奈摇头,喝下半杯茶。 “师傅你是不知道,这些年尤其是这半年来,我受了多少委屈,有多可怜?”赵鞅坐到董安于身侧,表情变得严肃,“舅老爷一走,感觉整个家少了顶梁柱,心里空落落的。祁氏、羊舌氏又无辜被诛杀,偏偏搅局者又是我的至交。种种不如意,真是难熬。” “最近我常想,如果师傅在我身边就好了。想不到,真的心想事成,师傅竟然回来了。而且一回就不走了,对我而言,不啻于封邑加爵。” “老夫何时竟变得如此举足轻重了?”董安于失笑。 “师傅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说着,赵鞅压低声音,尽管侍从都让他遣走了,他还是保持警惕,防止隔墙有耳。“周舍、尹铎、蔡墨都不错,忠心尽职,无可挑剔。可是我自小跟师傅习字诵诗,感情深厚,他们怎可相提并论?” “老夫要老泪纵横了。”董安于大笑。 “师傅先别急着感动,前路多艰,未来未卜,还要辛苦师傅多多费心调教。”赵鞅毕恭毕敬的说道。 董安于止住笑,语重心长的说道:“我虽远在边邑,朝中发生的大小事务,尤其是事关你的,我都了若指掌。” “那师傅一定能体会我近段的心情了。”说完,赵鞅长叹一声。 “这是成长的必经之途。”董安于轻声说道:“韩老将军离世,六卿按资历算最深的是魏将军,其次就是士将军。中行寅、将军的表兄排名最末,将军和智将军资历相当,同为上军。这么看来,士氏和中行氏的优势是愈加明显。毕竟,魏将军专注内政,只要士鞅不过份,他应该不会干涉。” “唉,偏偏我和智跞......”赵鞅摇头又叹气。 “志不同则道不合,不必过分强求。只是......也别势同水火。毕竟——”顿了顿,董安于继续道:“并没有血海深仇横亘其间,不要放大矛盾才是生存之道。” “嗯。”赵鞅轻轻颔首,“事情过去大半年,我也逐渐接受这个事实了。我有我的处事之道,不能强求他人与我一致。将来,把彼此的关系看淡些,就不用那么烦恼了。” “人生漫漫,山川河流,溪涧峰峦,高低宽窄,根本由不得你去预想。既然如此,何不放开胸怀?”董安于缓缓说道:“遇山开路,遇水叠桥,但得尽心竭力无愧于心,得失荣辱升沉别放在心底,否则就是为难自己。” “师傅一开口,便知有没有。”赵鞅又笑了。 “所谓历练,无非是弯路走多了,吸取教训,下次变聪明了,不再犯相同的错误。”说到这,董安于的神情有些无奈,“年少无知时,我也棱角分明,爱憎鲜明。后来发现,这是要不得的执着。不是全然放弃,而是把这些埋藏在心底,留给自己。表面务要虚与委蛇,如此才能安全过关。” “看来我颇得师傅真传,所以屡屡碰壁。” “你的遭遇,连困顿都谈不上,谈何碰壁?”董安于不以为然道:“顶多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要说愁。” “师傅这么一说,我更惭愧了。”说着,赵鞅面皮泛红。 “不必惭愧,你是名门之后,没有一味沉迷怨天尤人已属难得。”董安于深深的看了赵鞅一眼,“从即日起,收拾心情,重新认识当下的情势,谋划长远,别再被小事困扰。” “依师傅之言,从何做起?”赵鞅赶忙追问。 “广纳人才,选贤任能,这是第一步;其次,如果可以,尽可能的减轻封邑内百姓的赋税,赢得人心;再次——”董安于想了想,说道:“有些事情需要假以时日时机成熟才能做,能做好前两样已经为将来赢得先机了。” “师傅的话,弟子记下了。”赵鞅恭敬的说道。 “你年纪尚轻,不必急躁,许多事情不可一蹴而就,只要按部就班就好。”董安于安抚道:“有些人可能暂时领先,看来势不可挡,不必跟着起舞。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辛勤耕耘,脚踏实地。” “师傅所指可是士氏?” “并不专指谁,当然,也没有排除士氏。”董安于淡淡说道。 “师傅可还记得士鞅带着孩子到我府上发生的事?” “你是说——”董安于想了好一会儿,“你父亲过世不久,士鞅带着三个孩子过府拜访一事?” 赵鞅点点头。 “想起来了。”董安于眼珠转动,似乎在努力回想,“那日,你在园中骑马,由于树木茂密,施展不开,便问三子,该如何是好。” “正是。”赵鞅说道:“三子表现各异,不知师傅可还记得?” “此番是考验老夫的记性来了?”董安于站起身,拍拍赵鞅的肩膀。 “师傅舟车劳顿,理当歇息,还是让我来说吧。”赵鞅主动接过话题。 “不必——”董安于摆摆手,神秘一笑,“老夫年纪虽长,却不是老糊涂,那日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容我一一道来。” 赵鞅请董安于回座,给他斟满茶,他又回到自己的座位,洗耳恭听。 “当日,三子来到你面前,你问他们如何解决施展不开的问题。结果,三子各自给出了不同的答案。”董安于娓娓道来,“老大说,‘明君不问也不做,乱君不问便做了’;老二说,‘若要爱惜马,派人把树砍了便是;若是爱惜民力,就不要骑马了。’” “老三的话最有意思,我不说,由你来说,看你是不是还不如我一介老朽。” “师傅未免太小瞧我了。”赵鞅慢条斯理的说道:“老三说,‘他有好办法,不仅能让我恣意驰骋,还能让百姓感激我。’我很好奇,问是什么办法,他又说,‘您发布命令,要求百姓到山上挖取树准备上交。同时打开您家园林的大门并让下人放出风声,让百姓知道你们家园林里就有树可挖。’” “山里路远,到你的园林路近,老百姓自然乐意并感激你;上山有危险,进园则比较安全,老百姓又要为此感恩戴德;挖完后,过一段时间,再把那些树桩以较低的市场价卖给他们,他们会再次感恩。”说完,赵鞅看向董安于,神情自得。 “不愧是年轻后生,一字不落的记下了。”说完,董安安朝赵鞅竖起大拇指。 “还记得师傅对三子的评价,尤其是第三子。”赵鞅又道。 “我怎么说的?”董安于想一想,面有难色,“这个老夫真记不住了。” “师傅说,将来士氏的继承者应是此人。” “我是说过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不知是福是祸。”董安于补充道。 “有吗?”赵鞅瞪大眼睛,难道是他漏听了? “有,一定有。”董安于十分肯定,“三子脑子灵活,善于经营人心。事实证明,你用了他的巧计,的确两全齐美,既骑马顺畅,还收买了人心。所以,我料定士鞅一定会将他选为士氏家族的继承人。毕竟,这个儿子颇得他的真传。” “的确如此,我也深以为然。只是——”赵鞅又问,“后面是怎么说的?” “投机取巧,操弄人心,虽能得一时之利,长远来看,后果未卜。”说完,董安于长叹一声。 第13章 铸刑于鼎(1) 公元前513年冬,赵鞅、中行寅奉命率兵前往汝水岸边筑城。工程完毕后,二人在当地征用了四百八十斤铁,用于铸造刑鼎,并将“范宣子刑法”铸在鼎上。 此举一出,立刻引发舆论的轩然大波。 先是晋国史官蔡墨,他大惊失色,怒气冲冲的痛斥二者。“士氏、中行氏这是要自取灭亡!中行寅身为下卿,擅铸刑鼎,以为国法,可称得上是违背法令的贼人。” “范宣子刑法,违反‘被庐之法’,乃是乱法。明知是乱法,却仍布之天下,士氏也有不可推卸之责。” “赵氏参与其中,怕是不得已,若能修德,恐能免祸。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消息传到鲁国,大圣人孔子气得七窍生烟,浑身颤抖。“晋国恐怕要灭亡了吧!此举是失掉法度,罪不可恕。晋国应当遵守唐叔传下来的法度,作为百姓的准则。” “卿大夫按照尊卑位次维护它,百姓才能尊敬贵人,贵人因此得以守住家业。贵贱有别,方为法度。文公依次设立执掌官职位次的官员,作被庐之法,以为盟主。而今废弃这个法令,铸造刑鼎,百姓都能看到鼎上的条文,还用什么来尊敬贵人?贵人还有何家业可保守?” “贵贱无序,如何治理国家?范宣子的刑书,是在夷地检阅时制定的,是违犯晋国旧礼的乱法,怎么能把它当成律法呢?” 蔡墨可称得上是智者,孔子又被后世称为圣人,二人对“铸刑于鼎”为何都如出一辙的反对?他们提到的“范宣子刑法”、“被庐之法”、“叔虞之法”又是什么?要想揭开答案,必须回顾晋国的法制发展史。 法制的发展,与生产力的发展密切相关,跟时代的脉搏紧紧相扣。 周朝初年,天下已定,周武王去世,周成王继位天子。成王年纪尚幼,由叔父周公旦摄政。 八年后,周朝诸侯国唐国(地处黄河、汾河东面,方圆约一百里。)发生叛乱,威胁周王室河东地区。周公旦果断出兵,很快平息了唐国的叛乱。为防反对势力死灰复燃,周公旦下令,将唐国居民迁至杜地,部分周王室子孙则被迁到唐地。 两年后,恰逢周成王要给同母弟弟叔虞分封,成王便将唐地分封给弟弟。史上称叔虞为唐叔虞,便是由此得来。后来,叔虞的儿子姬燮继位后,将唐国迁到晋水之旁,国号也由唐改为晋,就是现在的晋国。 唐地处夏人故墟,四周被戎狄环绕,再加叛乱刚刚平息,局势动荡不定,民族矛盾尖锐。叔虞去到唐后,发现形势十分严峻。最终,他秉持“启以夏政,疆以戎索”的原则,因地制宜,因势利导,把唐国治理得井井有条。 所谓“启以夏政,疆以戎索”,“启以夏政”就是以夏戎之政治夏戎之地,至于“疆于戎索”,“戎索”就是戎法。两者结合,即是沿用夏朝之政治国,用戎狄之法区划土地。 那么,这份治国方略由何而来呢?据记载,叔虞赴唐前,周成王“命以《唐诰》,而封于夏墟,启以夏政,疆以戎索。” 与叔虞同时赐封的齐、鲁、卫的治国方略则是“启以商政,疆以周索。” 两相比照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对唐国的治理,跟齐、鲁、卫完全不同。之所以不同在于,唐国的国情与其他三国不同。所以,“启以夏政,疆以戎索”乃是因地制宜、因事而异的灵活变通的治国纲要。 这一方针,旨在发挥夏民族的优势传统,同时又兼顾戎族的部落习惯,做到了求同存异兼容并包,可说得上是周王室在特殊时期特殊地点进行的改革试点。 后世大量史实证明,这一方针已成晋国的传统国策,对晋国甚至“三晋”的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产生深远的影响。 由此可见,《唐诰》是周王室颁布给叔虞受封建国的法典,也是晋国的第一部法典。 除了“启以夏政,疆以戎索”,这部法典应该还有一些治理规范的方法准则。虽然具体内容已不可考,从孔子对赵鞅、中行寅的指责中不难猜测,这部法典必定有等级尊卑君臣上下的鲜明界定,而且内容只对贵族开放,不对百姓公布。 晋文侯之后,历经百年的动荡,从“曲沃代翼”到“骊姬之乱”,晋国公族被残害削弱,礼法被破坏殆尽,社会经济文化思想发生深刻变化。亟需一部新的法典维护稳定,振作公室,收拾人心。 晋文公归国执政后,面对内忧外患的局面,制定了“被庐之法”。 “被庐之法”强调扶助公室,加强君主权力,同时还注意吸纳人才,任贤尚能。 襄公去世后,卿族势力大涨,尤其以赵氏为首一家独大。赵盾执政后,制定了“赵宣子之法”。 这部律法除了是法则,更像是赵盾的施政纲领。它的主要内容可以概括如下: 1.制事典——制定办事章程、条例、守则等。 2.正法罪——制定刑罚律令,做到有法可依。 3.辟刑狱——清理积案,明确规定狱案不得拖延,悬而不决。 4.董逋逃——把在逃的罪犯抓捕归案。 5.由质要——规定交易要用契约合同,财物出入往来要有账目为凭证。 6.治旧洿——把不合用的旧条文删除。 7.求秩礼——遵从等级制度,不准僭越。 8.续常职——任贤用能,淘汰无能平庸之辈。能者上,不能者下。 9.出滞淹——不拘一格选拔人才,并以法律条文的形式固定下来。 这部法典的意义在于,它一反从前维护君权的惯例,确定以卿族为主体的政治体制,开创了异姓专权的先河。 赵盾死后不久,晋景公即位。为了巩固君权,景公命士会聘问周王室,向周王室学礼归来后修订新法,后世称“范武子之法”。 这部律法修好后,赵盾制订的“赵宣子之法”自动废除。“范武子之法”的具体内容已失传,依据当时的环境,应当是依照“被庐之法”,参考周礼而定。 从晋灵公、成公、景公到厉公,公室与卿族的矛盾公开化白热化。以厉公被弑为结局,两者的争端终于缓解。 晋悼公执政后,大力扶助公室,对卿族则济弱削强。为此,他命士渥浊为太傅,命其修“范武子之法”,又使右行辛为司空,使修“士蒍之法”。两部法典均为加强君权而作,除此之外,还增加了以下内容—— 议定国家大事,任命百官,培育大夫嫡子,选用贤良,提拔旧臣子孙;补赏前朝的有功之臣,停止严厉的刑罚,大赦囚犯,对嫌疑犯予以宽免。 录用有德之人,救济鳏夫寡妇,起用被废黜不用的贤才,抚养老人儿童,抚恤孤儿残疾;年过七十的老人,悼公亲自接见,敬称他们为王父。 通过一系列的制度举措,缓和了公室与卿族的矛盾,君臣上下和谐,难得安定。 可惜,晋悼公年少有为却英年早逝。他走后,其子平公幼年执政,由中行偃摄政。待其亲政后,无心政事,沉迷酒色。卿族势力再次占据上风,公室再次回到弱势。 灭门栾氏后,范宣子(即士匄)制定了成文法,即“范宣子刑法”。其内容虽已失佚,依据当时的政治格局,此法很可能以确立卿族的合法性为主旨。一些专家猜测,此法很大可能会参照“赵宣子之法”,体现卿大夫的政治诉求。 从前是“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法律条文掌握在贵族手中,百姓不知具体内容,更无人知晓刑罚的轻重。尺度由执法者掌握,可以任意东西。这样一来,百姓就会惶恐不安,乖乖听话不敢造次,对统治者俯首贴耳。 所以,把刑法铸鼎,便是将律法公之于众,意义非同凡响。 第14章 铸刑于鼎(2) 鼎本是国家权力的象征,将律法镂刻其上,就是为了强调它的权威,威慑民众。与此同时,刑法的神秘性消失,维护旧贵族的尊严和权势的礼被打破。百姓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再担惊受怕,社会矛盾得以缓解,劳动者的积极性大大提高。 无论如何,成文法诞生公布,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在法制史上有重要意义。它是社会变革的先兆,同时代表时代进步的方向。 可是,身处礼崩乐坏的春秋末年,智者圣人却不这么想。 古老的华夏文明脱胎于农业社会,农业社会变化非常缓慢,春播、夏种、秋收、冬藏,只要遵从时序,再加祖先口口相传的经验就能存活。与之相应,文化思想中普遍是静态思维——把阶层固化,等级分明,各安其命,国家便可长治久安。 儒家为时代开出的药方是——克己复礼,其思想内核集中于一个字——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为仁全在于己,若能克制自己内心的欲望,人人皆能成尧舜。 以“仁”为铁律,将其精神形于文。从生到死,事无巨细的规划好每一步应当遵循的“礼”,要求所有人严格恪守。从上到下,无论天子还是庶民。 “礼治”成为维系社会运转的准绳,天子、贵族、士大夫阶层的无上权威必须坚守,不允许庶人越雷池一步。所以,律法条文绝不能公开,否则就失去腾挪变化的空间,有损统治者的威严。 “铸刑于鼎”实则是法家思想的先驱萌芽,它之所以诞生,代表地主阶级的政治诉求,是时代的产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是进步的。孔夫子也好,蔡墨也罢,他们之所见是逆历史潮流而动。 但是,不能因为他们反对便将之斥责为无稽之谈,反对同样意义重大。 法家思想之所以得以生发,是君权的衰落所致。 周天子对各诸侯国无法节制,发生内乱自身都无力平息,只得借诸侯之兵才能勉强维系王城的安全。各诸侯国之间强强争霸,拉帮结盟,耀武扬威。诸侯国内部,公室渐渐对权臣重卿失去控制——鲁国、晋国、齐国的君权与臣权斗法,明显是臣权占了上风。 中央政权失去威严,礼治便无法推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盛行,于是法家思想应运而生。 将条文公布,有利于百姓调整自己的行为。一旦犯事,不必惴惴不安,对行为后果有明确的预期,这是进步的一面。同时,它的副作用也层出不穷。 既是有法可依,遵循受到奖励,违背则会被处罚。于是,人们趋利避害,一切行为皆以利益为驱动。利益至上,有利可图则做,无利可图则不为。 人与人之间温情的纽带,为人基本的道德准则——是非心、羞耻心、怜悯心、礼让心,统统让位于利益,后果不堪设想。 发展到后期,作为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韩非子为本派学说摇旗呐喊,鼓吹无所不用其极的加强君权,维护君主权威。 细品其主张,严刑峻法,以刑去刑,残酷严苛,毫无人性。他主张用“法”、“术”、“势”紧密结合,统治国家。其大意是——首先是健全法制,其次是君主利用自身的权势,独掌军政大权,以此驾御群臣、推行法令。为了维护君主地位,还要随时保持警惕、防止犯上作乱。 君主拥有无上权力的独裁统治,意味着一国之运全系一人之身。君主一旦犯错,带给国家的可能就是难以估量的损失,风险非常高。再者,为了察奸防佞,不得不借助君主身边的亲信小人,最终必会陷入特务统治。 从今天的角度来看,法家思想和我们所倡导的民主公平的法治具有本质的不同。它主张君主集权,这是与民主精神相悖的。其次,失去人本思想、契约精神、机会平等的内核,终究会走入死胡同,祸国殃民。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孔子和蔡墨的担心具有积极意义。在二人看来,“礼治”已被破坏,眼看已是支离破碎,不力挽狂澜就算了,还弄出一套自私自利的法条,危害更甚。 律法被公布只是开始,假若将丛林法则推而广之,长此以往,权力膨胀,祸害无穷。身处其中的万千子民,在唯利是图的指挥棒下,恃强凌弱,不再遵循最基本的道义法则,国将不国。 其实,放眼整个中原,此次铸刑于鼎并非首次。 公元前536年,时任郑国执政子产下令,把郑国的法律条文铸到鼎上。鼎上所铸,是子产担任国相以来所进行的诸项改革的汇总。 内容涉及诸多方面—— 对郑国的城邑、郊野加强治理;要求君臣一心尽职尽责,修好田地的封界和沟渠的灌溉系统;对田地房舍重新规划、确定赋税数额;对卿大夫中忠心勤俭者奖励提升,对玩忽职守、消极懈怠者则撤职查办等等。 实践证明,子产的改革是积极的,成效是巨大的。这些举措给郑国老百姓带来许多实惠,增强了郑国的经济实力,减缓了因为晋楚争霸产生的巨大内耗导致的国力下滑。 尽管如此,子产将刑书铸于鼎仍是遭到了贵族阶层官员的反对。见多识广聪明睿智的晋国太傅叔向,更是毫不留情的对子产公开批评。 面对铺天盖地的指责,子产无奈说道:“吾以救世也。” 无论是叔向对子产的不满,还是孔子、蔡墨对赵鞅、中行寅的怨怒,他们都是代表保守派的贵族对新兴地主阶级发难。他们想要守住法律对民众的威慑,维系住“小国寡民”的人情社会的基础——整齐统一的礼法和约定俗成的社会规范。 无奈,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此时的社会形态,跟周王朝初期已是相去甚远。 诸侯国由起初的一百四十余个减少到十来个,各国领土面积人口都大幅增长。周王室东迁后,一年不如一年,社会动荡,各种思想活跃,宗法体系崩溃,社会面临转型。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铁器的广泛使用,人口迁徙相对频繁,成文法的问世以及广而告之才是时代的潮流。 尽管保守派有许多顾虑担忧,这些考量都不失为有识之见。可是,社会还是要向前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继子产铸鼎之后二十三年,晋国也将刑书铸于鼎上,就是最好的例证。 当然,智者就是智者,孔子、蔡墨对当事人赵鞅、中行寅的命运际遇的预测相当精准,这一点日后会得到印证。 在下大胆臆测,此次铸鼎,背后策划另有其人。 中行寅不用讲,下军将,在六卿中属于下位,他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和胆量。就算有士氏为盟友,除非联合发难,否则赵鞅绝非中行寅一人所能调动。至于赵鞅,更不会是这件事情的谋划者。 纵观晋国的历史,与法律条文的制定修订有关的事件,都与士氏有关。毕竟,士氏先祖曾在周王室担任理官,修法治狱,管理刑讼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所以,这次事件的总策划总设计师一定是士鞅无疑。 所铸之法,是他父亲士匄所立,脱胎于赵宣子之法。由他亲自出马太过明显,请他的盟友出面,再加上这部律法与赵氏的渊源,赵鞅又是下属,相信他也不会断然拒绝。于是,这件事情就这么办成了。 幕后英雄不争功名,赵鞅、中行寅却因此名垂青史。 第15章 铸刑于鼎(3) 抛开晋国这场惹来非议的壮举,让我们将视线调转到位于东南端的吴国。 吴王阖闾即位后,重用了伍子胥和一干心腹,将吴王僚的亲信清洗的清洗,驱逐的驱逐。聘问诸侯归国的公子季扎也没有为难他,只是顺势而为,承认这位晚辈的王位,转而回到自己的封邑,做个不问时事的闲人。 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吴王还下令实施了一系列旨在减轻平民负担的措施—— 降低赋税徭役;派出官员大力扶持田地耕种,兴修水利;加强官吏管理,尤其是对刑讼案件的审理,慎之又慎,除非杀人越货,否则均从轻处罚。 面向整个国家招募贤者能人,务求将文武俊杰均纳入官僚体系,造福百姓;对鳏寡孤独者,发放粮食救济,长寿有福者,吴王亲自探望,向国人释放国王爱民如子的信号。 这一系列的举措得到推广后,吴国上下空前团结,形势一片大好。 内既安,吴王阖闾开始把注意力投向国外。 当年,吴王僚趁楚国国丧派兵偷袭楚国,出征的两位将领分别是吴王僚的弟弟公子掩余、公子烛庸。楚国早有防备,吴国很快陷入楚军的包围。得知吴国发生政变,楚国担心哀兵必胜,吴军被逼急了全力抵抗,到时双方损失惨重。于是,时任楚军主帅伯宛下令撤军。最终,吴军逃过一劫,仓皇撤退。 兄长被弑,两位弟弟肯定是不能再回吴国送人头了。于是,两人开始亡命天涯。公子掩余逃往徐国,公子烛庸则逃到钟吾国。 两人的存在一直是吴王的心腹大患,把这两个潜在的威胁消除,吴王才能安心。 此时,吴王认为时机已到。于是,他派出使臣,分别去往两国,请他们交出两位公子。 此时的徐国和钟吾国,都是楚国的附庸,仗着老虎的威风,根本不理睬吴国的请求。不仅如此,待使臣离开,两国还私自纵放两位公子,掩护他们逃往楚国。 听说两位公子要来,楚昭王大喜过望。先是命监马尹(注:官名,掌马政。)迎接吴国公子,安排他们住在养地。接着又派莠尹然、左司马沈尹戌率兵筑城,把城父和胡地的土田划归二人。 楚王的目的很明确,把二子当作棋子,随时危害吴国。 得知这则消息,楚昭王的庶兄、时任申地大夫子西请求面见楚昭王。 “大王在上,请受下臣一拜。”子西恭敬的说道。 “兄长免礼。”昭王示意子西起身,坐在他右侧。 “听闻国有贵客,大王为此欢欣不已,下臣特来恭贺。”子西说道。 “看兄长的神情,应是有好事相告。”昭王兴冲冲的说道:“本王正想派人去往养地查看筑城进展如何,想来兄长已经提前收获喜讯了。” “正是。”子西点点头,“下臣从申地归来经过养地,筑城正有条不紊,眼看峻工就在眼前了。” “如此甚好!”昭王喜形于色,“到时两位贵客一到,便能入住城邑,宾至如归,定会对本王感恩戴德。” “大王可知,吴王与两位公子势同水火,欲除之而后快?”子西问。 “天下皆知,本王岂会不知?”说完,昭王哈哈大笑。 “那——”子西语气迟疑,问道:“大王此举,是要激怒吴王?” “正是。”昭王得意洋洋的说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本王的朋友,吴王的仇人就是楚国的座上宾。本王要利用两位公子,与吴国斗出个胜负。” “不知大王想要如何与他展开角逐?”子西一脸好奇。 “待迎回两位公子,问清吴国的驻军防守、兵力布防、用兵习惯,本人便命他二人将兵,把吴国打个落花流水。”说完,昭王神情向往,仿佛想象已变成现实。 “大王可知吴王为人如何?有何才干?”子西又问。 “吴王嘛——”昭王想了好一会儿,说道:“无非是个弑君夺位的宵小罢了,不足为虑。至于才干......他曾是吴国上将军,打了无数胜仗,立过不少功勋。” “据下臣截获的情报,吴王礼贤下士,爱护子民,深得臣民爱戴,绝非宵小鄙陋之人。再者——”子西字斟句酌道:“从前他任上将军,楚吴两国交战,皆是吴胜楚败。” “这——”昭王顿时十分尴尬,为了缓解气氛,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本王对吴国了解不多,多亏兄长指教。” “下臣所来并非是炫耀所长,而是为劝解大王,莫要迎回两位吴国公子,以免惹怒吴国,招致报复。”铺垫已经够久,子西决定单刀直入主题。 “兄长所言极是,吴王有才干,善谋能战,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可是,从前我国战败乃是因为太过轻敌。如今却不同,有了两位吴国公子助阵,本王相信,我国的胜算一定大过从前。吴国若要报复,何惧之有?”昭王信心满满。 “下臣所指,并非某次战役的输赢,而是不该故意激怒吴国,引来纷争。”子西解释道:“吴国是周王室的后裔,先祖去往南蛮海域,与世隔绝多年,终于发展壮大。自崛起至今七十余年,与我国的摩擦也持续了七十多年,吴国的实力有目共睹。” “如今这位吴王与其祖寿梦一样,野心勃勃,精明强干。不知天意是否要助吴国称霸,又或是使其暴虐灭国令邻国受益。既然如此,何不等老天明示出了结果,我国再做抉择?” “如果天意是要福佑吴国为害邻国,我们什么也不做岂非坐以待毙?”昭王急急说道。 “结果如何,留待时间,知道结果后我国再采取应对不迟。”子西语重心长道:“大王初登大位,想与吴国急雄,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 “依兄长之言,何事才是本王的当务之急?”昭王深深看向子西问道。 “安顿百姓,收拾人心,招揽人才,强大楚国。至于其他,静观事态发展,应时而动便是。”子西缓缓说道。 “可是,眼看两位公子就要抵达,筑城已近峻工,如何是好?”昭王皱眉道。 “迎回两位公子,好生招待几日,寻个理由把他们打发就是。至于他们去往何处,天下之大,自有他们该有的地方。”子西淡淡说道。 “如此岂不失信于人?”昭王想了想,摇摇头。 “事先并未有过任何许诺,怎能算得上失信?”子西说道。 “徐、钟吾两国怎么办?”昭王又问:“我国把责任推卸了,吴国的怒火定会转移到两国身上,我国岂能袖手旁观?” “如果大王顾忌两国的安危,有个两全之策。”子西建议道:“请两国国君到楚国作客,将两位公子交给他们,命他们将二人交还吴国。” “这......岂不是陷本王于不义?先是失信,既而是出卖两位公子。”昭王连连摆手。 “如果大王非要留下两位公子,吴国迟早知道两国曾经收留过他二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恐怕两国同样难免遭遇报复。”子西说道:“跟失信于两位公子相比,让盟国陷入险境岂不同样令人寒心?” “可是——”楚昭王仍是犹豫不决。 “两国之所以不理会吴国的请求,执意要将二人送至我国,乃是得到大王的首肯,借的是楚国的势。如果大王收留吴国公子,吴王报复,两国就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请大王一定要为盟友的安危想一想啊。”子西苦口婆心不肯放弃。 第16章 铸刑于鼎(4) “兄长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吴国报复与否不过是假设,如果没有,岂非杞人忧天?倘若真的来,我泱泱大国,派兵前去应战,谅吴国也不能得志。”昭王犹豫半晌,似乎拿定了主意,天平还是倒向了吴国的两位公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子西知道劝也无用,很快便告辞离去。 果真不出所料,吴王很快截获情报——徐国、钟吾国两国窝藏两位吴国公子不算,还帮助护送二人逃往楚国。 吴王震怒,拍案而起。 很快,吴王下令征讨钟吾国。任命孙武、伍子胥为主帅,自己则随行督军。没错,这个孙武就是《孙子兵法》的作者、“东方兵家”鼻祖、“百世兵家之师”孙武。 追溯孙武的先祖,有确切的世系是从舜的后代虞阏父开始。周武王伐纣时,虞阏父任陶正,执掌陶器的制作,管理制陶的百工。由于管理有方,器用齐备,周武王便将长女大姬嫁给阏父之子满,并把他封到今河南淮阳一带,建立陈国,赐妫姓。满自称胡公,成为陈国的第一代君主。 从胡公满开始,经过十代十二位国君的世袭传承,到桓公时,陈国发生内乱。陈厉公之子完,担心祸及己身,逃亡齐国。陈完到齐后,齐国国君把他奉为上宾,赏赐不断,很快他便改田姓。经过多年潜心经营,田氏在齐国政坛地位愈加显赫,至四世孙田桓子(田无宇)已升任上大夫。 田无宇生五子,分别是田开、田乞、田昭、田书、子亶。四子田书于公元前521年伐莒有功,被齐景公封在乐安,赐姓孙氏。田书生子凭,凭生子武,也就是孙武。 这么一看,孙武其实是齐国政要之后,出身尊贵。按理说,他只要安守本分的做个纨绔子弟,斗鸡走狗,安逸享乐便可,为何要离乡背井来到吴国呢?说来话长。 既然如此,那就长话短说。 跟晋国一样,齐国的豪门世族之间的争斗也愈演愈烈。从崔杼、庆封联手杀死齐庄公,扶持齐景公上位,再到庆封设计清洗崔氏。接着是田、鲍、栾、高联手驱逐庆氏,然后是栾氏、高氏被田氏、鲍氏驱赶。剩下是田氏、鲍氏并存,不知何时爆发一对一的角逐。 除了各族之间,同族内部也是暗潮汹涌。嫡子、庶子之间,各宗之间,为了争名头田产,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自小喜爱读书,沉迷思考的孙武,长大后对军事尤其着迷。他擅长观察摸索,钻研精进。得益于家庭的优越条件,他有许多机会参与军事活动,他的叔伯兄长大都是军事将领,有足够的实践与他相互切磋。 于是,满腹才学的孙武离开纷争纠结的齐国,来到吴国,实践他的军事梦想——将他多年积累的经验见识应用到战场,加以印证。同时,为吴国谋求军事上的优势,尤其是对付吴国争霸最大的对手——楚国的优势。 来到吴国,名不见经传的孙武求见无门。他找到伍子胥,寄住在他的门下。经过一段时间的交流接触,两人相见恨晚。待到公子光谋得大位,伍子胥终于得到重用,便将孙武引荐给吴王。凭借隐居期间写下的十三篇用兵神策,孙武很快得到吴王的认可。 所以,此次率兵出征,是孙武,也是伍子胥替吴作战的首秀。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二人早已急不可耐,冲锋在前,义无反顾。 钟吾国国小力弱,很快败下阵来,国君被俘。接着,二人又率军奔赴徐国。徐国都城地势较高,二人观察到山上水源丰沛,于是将水堵住,倒灌城墙。不久,徐国国君出城,披发纹身,携手夫人投降。 就这样,吴国轻取两国,扬长而去。 苦逼的钟吾国、徐国,因为收留两位落难公子,就这样被灭。徐国国君的性命虽是暂时保住,国家却被掳掠一空。水灾过后万物损毁,百姓死伤大半,一国之君近似光杆司令,只得带几名亲信随从,投奔楚国而去。 楚昭王听闻吴国兴兵讨伐钟吾国,急忙派兵支援。左司马沈尹戌奉命集结军队赶赴钟吾国,谁知还是迟了一步,半途遇到了狼狈不堪的徐国国君。 此时的徐国国君,惶惶如丧家之犬。见到楚国军队如逢亲人,痛哭流涕,哀伤不已。无奈,沈尹戌只得命人就近给徐国国君筑城,勉强算是把他安置了。 就这样,楚王执意收留两位吴国公子的代价就是把两个盟国送入虎口。白白损失两位盟友不算,自己也没落得任何好处。甚至很可能,坏处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志得意满的吴王,魔刀霍霍,准备砍向楚国。 此时,上将军伍子胥请求面见吴王。 “伍将军,还记得当年你一到吴国就向我王提议对楚开战?”吴王笑着问道。 “下臣岂敢忘怀?”伍子胥恭敬的回道:“血海深仇铭心刻骨,日思夜想辗转反侧,一心只想报仇,急昏了脑袋。” “父兄无辜被害,你费尽千辛万苦流亡到此。天赐良机得向吴王进言,自是直抒胸臆,渴望早日得泄心头之恨。”吴王表示能理解。 “事过境迁,下臣仍有一事未明。”伍子胥迟疑片刻,问道:“不知昔日大王为何要反对?”当年反对的是公子光,也就是现在的吴王阖闾。 “伍将军机智过人,怎会不知本王的心思?”吴王若有所思的看向伍子胥。 “下臣愚钝,还望大王明示。”伍子胥淡淡说道。 其实,得知公子光反对,伍子胥已经猜到,公子光可能有异心——不想为吴国伐楚贡献力量,不想再为吴王僚卖命,而是想假以时日自立为王,再实施更大的抱负。 但是,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无论是当时还是当下。 “本王也不瞒你。”吴王轻笑一声,“当年若要征讨楚国,大王定会派我前去。若是赢得回朝,居功至伟,怕是有人嫉妒,功劳定会被他人瓜分。若是输了,罪责定会归咎一人,必是在下无疑。” “所以——”伍子胥接过话题,说道:“此番大王要出征楚国,已然是成竹在胸,迫不及待要建功立业了。” “正是。”吴王点点头,想了想,问道:“不知伍将军以为如何?” “楚国占地广博,物产丰富,天时地势,皆为上选。本应称霸中原,傲视诸侯。无奈——”伍子胥感慨道:“王室昏庸,任用佞人,政由多人,内讧频繁。尽管军士众多,战斗力却不强。反观我国,上下一心,君臣一体,正是当打之时。只是——” “只是什么?”吴王追问道。 “以下臣之计,对付楚国,不宜大举进兵。”伍子胥回道。 “却是为何?”吴王不解。 “楚国虽有诸多问题,毕竟在江淮一带称霸已久,地位稳固,一时无法撼动。”伍子胥解释道:“若想占得便宜,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此话怎讲?”吴王更好奇了。 接下来,伍子胥说如此如此,吴王连连称是。很快,一条对楚计策应时而生。 第17章 又见疲楚(1) 公元前510年,流落在外的鲁昭公最终没能回到鲁国,病死在乾侯。史书记载:“公薨于乾候”,意思是出亡于外地,即客死他乡。周公的后裔,奏天子之乐的国度,国君竟沦落到有国不得归的境地,真是令人无限唏嘘。 七年前,鲁昭公负气出走。离开鲁国后,归心始终不绝。为他奔走的,除了不幸遇难的宋国国君,两个大国——齐、晋都有为其斡旋,无奈总是未能如愿。 就拿前一年来说。 晋顷公不幸去世,晋定公继位。新君上任,想到姬姓兄弟仍在外受苦,迟迟不得返国,晋定公心急如焚,立马下令派兵护送鲁昭公归国。 这时,诡计多端的士鞅又站出来,向晋定公提议,要先礼后兵。先召见季孙意如,如果他不来,再出兵征讨不迟。 士鞅是中军佐,士氏家族在朝人马众多,说得上话的除了士鞅还有一干大夫司马。晋定公年轻识浅,自然要听取老臣谏言,于是采纳了士鞅的建议。 晋定公命人向季孙意如传话,请他立马赶赴晋国。与此同时,士鞅也派亲信去往鲁国,告知季孙意如,晋定公派人前去的目的意图。士鞅还请季孙意如不要担忧,只要有他在,一定保他无事。 有了士鞅的担保,季孙意如毫无心理负担的来到晋国。当然,季孙意如没有空手前来,士鞅的承诺是有代价的。他的喜好诸侯各政要皆知,季孙意如岂会不了解。对于执掌鲁国大权的季孙大人而言,能用金钱摆平的事情就不是个事儿。 季孙意如到后,与公室关系日益亲密的智跞被晋定公任命为国君特使,与其会面。 一见面,智跞便传达了晋定公的意思,指责季孙意如把国君赶走是不义之举,应该受到周朝律法处罚。 季孙意如精心设计了自己的出场服装——头戴练冠、身穿麻衣、光着脚,一见智跞,朝他伏拜而下。 季孙意如的这身行头,可不是一般场合能穿的。史书上有“练冠盖如丧服斩衰(音“催”),既练之后布冠也。”——意思是,练冠一般用在“斩衰”,用缯布或粗布制作帽子。 这里就引出了另外一个概念——斩衰。众所周知,周朝建立后,周公旦主持制订了一系列的礼乐制度,内容涉及饮食、起居、祭祀、丧葬、朝会、聘问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套制度成形后,通过不断完善,成为指导周朝各阶层的生活规范。 儒家提倡厚葬久丧,追念祖先,以示孝道。封建等级制度森严,尊卑上下,从出行仪仗到丧葬嫁娶都有严格的规范,界限分明,不能逾越。因此,亲人去世,依据与其关系的亲疏远近穿戴不同的丧服以及采用长短不一的服丧期限。 从亲到疏,分别称为斩衰、齐衰(音“资催”)、大功、小功、缌麻,合称五服。 斩衰是“五服”中最重的丧服。 对应的关系是:诸侯为天子,臣为君,男子及未嫁女为父,承重孙(长房长孙)为祖父,妻妾为夫,均服斩衰。 对应的要求是:丧服要用最粗的生麻布制做,断处外露不收边,丧服上衣叫“衰”,因称“斩衰”。如此原生态不加修剪,用以表示毫不修饰以尽哀痛。 对应的期限是:通常是三年(后来渐渐改为二十五个月,正好跨越三年。)。 练冠解释完了,还有麻衣。顾名思义,麻衣即麻质衣服。通常是父母丧后两周年,孝子要服素缟麻衣。 至于光脚,依礼制,通常是得知亲人去世第一时间就会如此。 综合来看,季孙意如的这身打扮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国无君,他忧虑甚深,如丧父母。 另一方面,透过这身丧服,政客的狡猾深沉表露无遗—— 尽管国君是我赶走的,可我也是迫不得已,并非有心为之。虽然与事实相去甚远,毕竟大国大卿在眼前,该做的戏还得做,而且还要做全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 仪式感出来后,季孙意如的话更显情真意切—— “事奉国君,下臣求之不得,岂敢逃避刑罚的处置?君王如果认为下臣有罪,就请把下臣囚禁在费地(季孙氏在鲁国的封邑),以待君王查问。如得君王怜悯,不断绝季氏的后代,仅赐下臣一死,下臣甘愿受之。” “如果不杀,也不让逃亡,这是君王的恩惠,下臣死也不敢忘记恩德。如果能跟随君王一同回去,本来就是下臣的愿望,岂敢有别的念头?” 季孙意如一番话说出来,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一副任君处置,要杀要剐都无怨言,无条件服从的臣服状。 智跞虽是奉了晋国国君的命令前来,季孙意如毕竟是鲁国执政,如何处置他,智跞一人拿不了主意,这是其一。其二,从季孙意如的言语神情、服饰仪容来看,俨然已不是高高在上的权臣,而是一副犯错者低声下气求得原谅的弱者姿态。对方既已示弱认错,智跞此行目的已达成。 既然如此,晋国就不必出兵,毕竟大动干戈劳民伤财。 最后,智跞向晋定公复命,提议不出兵。定公很高兴,以为不用一兵一卒已把季孙意如摆平,看来鲁昭公归国已是指日可待,于是对智跞大加赞赏。 很快,晋国便与季孙意如约好迎接鲁昭公的日子。 四月,由智跞带队监督,季孙意如带领仆从跟随,一行人来到乾侯。 智跞一行要来乾侯的消息,已经提前告知鲁昭公。鲁昭公召集左右侍从,商量对策。 首席谋臣兼亲信子家羁问鲁昭公:“君王此次若要归国,恐怕仍要受制于季孙氏。当初出走就是受不了一时之气,若要归去,怕是一世都会受累。不知君王可有想过?” “归国是一定要的。”鲁昭公态度坚决,说道:“若是非要受气,只得暂时隐忍。” 侍从甲却表示不认同,“君王既是归国,定要重新赢得君王的威仪。若是还要看季孙氏的脸色行事,万万不可。” 侍从乙也附和道:“君王乃一国之君,岂能受下臣的晦气?” 侍从丙提议道:“此番来迎,由晋国主持,何不请晋国把季孙氏驱逐?” 侍从丁恍然大悟,拍手大叫道:“言之有理。此次晋国特意派了一名卿士前来,就是怕季孙意如反悔。何不请他把季孙意如赶走?如此一来,君王归国后便可高枕无忧。” 众人听罢,个个拍手称是,只有子家羁愁眉不展。 很快,智跞和季孙意如抵达乾侯。 作为晋国君主的特使,智跞拜见了鲁昭公并将此行来意告知。“寡君得知君王流落在外,颠沛风尘,特派下臣前来抚慰。下臣已以寡君的名义责备了季孙大人,不该一时冲动,迫使君王流亡在外。季孙大人已知错,正在外恭候,请君王准备行囊上路吧。” “感恩贵国君王的一番热忱殷切,辛苦卿相大人不辞劳苦传达君命。”鲁昭公态度十分恭敬的说道:“寡人去国已久,思乡甚矣,今日得归,求之不得。只是——” “不知君王有何隐忧?”智跞恭敬的问道。 “当初,寡人之所以被迫离开,乃是为季孙氏。季孙氏仍在鲁国,寡人实难与之共处,不知将军有何高见?”鲁昭公把问题抛给智跞。 智跞一听,马上领会,他掩住双耳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道:“在下只是奉寡君之命请君王返国,至于贵国君臣祸难,恕在下无法插手,只得归国请求寡君再行定夺。” 第18章 又见疲楚(2) 智跞一走,鲁昭公身边的一众随从顿时傻眼。他们天真的以为,晋国实力强大,六卿大权在握,季孙意如在他们面前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只要晋国一声令下,季孙氏便似逃不出如来佛祖手心的孙悟空。 其实不然。他们明显缺乏经验,把政治想得太过简单理想化。先不说季孙氏在鲁国地位如何,这个家族之所以长盛不衰,他们高超的手腕和高屋建瓴的视野胸襟功不可没。 大国要小国臣服,小国的权臣重勋是他们首先要拉拢的对象。小国要寻求大国的庇护,大国的重臣显贵也是他们首要巴结奉承的目标。从这个意义来说,双方是相互依存互相成就的关系。 无论是齐景公想助鲁昭公归国,还是晋定公要出兵讨伐季孙氏,他们在决策时都不可能一意孤行,都要受卿相权贵的意见左右。 好比从前季孙意如派人送去厚礼,贿赂齐景公宠臣的家臣,就能达让鲁昭公归国遥遥无期的目的,便是例证。 随着臣权的崛起,君权没落,话事人变成势力强大的世家大族。此时的晋国就是如此。 士鞅一句话,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他的一句保证,季孙意如就无性命之忧。 权臣左右政局,为的是一己之利,才不理会什么国家大义。所以,鲁昭公是否归国,根本不是晋国卿士关心的问题。 再者,此时已是春秋末年,各世家卿族都忙着扩大自己的地盘,增强自己的实力,哪有精力干涉他国内政? 鲁昭公提出的请求,是要借晋国兵力驱逐鲁国的权要。鲁国君臣之争是内政,劳民伤财不算,就算平息了也没什么好处。这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至少没有士鞅动动嘴皮子就能收到季孙意如送来的宝物美女的投资回报率高。 所以,智跞很清楚,鲁昭公的请求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他捂住耳朵的目的是假装没听到,此事与他无关,他不能拿主意。 其实结果早已知晓。因为此刻的智跞就是急需谋取资源扩张家族势力的代表,就算晋定公问他的意见,他也会反对出兵把季孙氏驱逐。 在这件事情上,智跞和士鞅是一个战壕里的朋友。 智跞转身走到门外,对季孙意如说道:“君王怒气未消,您还是归国主持国政去吧。”说完,两人分道扬镳。 室内,一脸茫然的随从个个愤愤不平,只有子家羁表情漠然。很快,从门外传来智跞一行离去的马蹄声,声音远去,渐渐不可闻。最后,室内室外一体,鸦雀无声。 “君主若是仍想归国,还有机会。”子家羁淡淡说道。 “如何?”鲁昭公焦急的追问。 “君主只要驾一辆车进入季孙大人归国的队伍,料想季孙大人绝不敢为难。”子家羁说完,不看任何人,转身回到自己的寝居。 结果当然是没有走成。因为鲁昭公左右的一群白痴,咽不下这口气,硬拉着不让鲁昭公离开。他们陪同鲁昭公流亡至今,赌上的是全副身家前途,鲁昭公走了,剩下他们怎么办? 此时的他们,如同劫匪,鲁昭公则是他们的肉票,被他们绑架,条件由他们开。只要季孙意如不答应,他们就一直把鲁昭公扣留。他们的目的是,依靠鲁昭公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他们的愚蠢在于,他们误判了形势。季孙意如不是鲁昭公的亲爹,他根本不在乎鲁昭公的死活。他之所以来到乾侯,是迫于晋国的压力。 这伙人把鲁昭公看得很重,并非忠君爱国,不过是想借机发财。可惜,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 可怜的鲁昭公,成为他的追随者的筹码。他想回到鲁国,就算下半生继续忍受季孙氏的胁迫,也不在乎。 在外奔波多年,被两个大国推来挤去,鲁昭公身为国君的尊严已所剩无几。在外漂泊的日子只得接受他国接济,大失颜面。 与其这样,还不如回到鲁国。就算季孙意如一千个霸道一万个不尊重,无非是政事全由“三桓”说了算。鲁昭公仍旧住在宫室,衣食无忧,保有国君的车服仪仗,比在外面不靠谱的等待救济好得多。 无奈,鲁昭公跟一班蠢钝如猪的随从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挣脱不得,被死死绑缚。即便子家羁天纵奇才,无奈独林难支,只得顺从众意,一班人将流亡进行到底。 就这样,鲁昭公最后一次归国的机会被白白浪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鲁昭公的死令赵鞅大受震动,他沉浸在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哎——”一只手臂在他面前晃。 “咦,怎么是你?”看到来人,赵鞅笑了笑。 “大功告成,怎么也要跟你讨要几杯茶酒。”来人调侃道。 “表兄莅临寒舍,在下求之不得。”赵鞅笑着看向韩不信。 “看你忧心忡忡的模样,想来是盼我久矣。”韩不信打趣道。 “不愧是与我心灵相通的哥哥。”赵鞅顺坡而下,“我的知音只剩你一人,有事自然是想第一时间跟你分享。” “好。”韩不信一边说,一边拉住赵鞅,两人并肩往书房而去。 “好酒啊。”三杯过后,韩不信感叹道。 “看来表兄是勤劳政事已久,太过疲惫以致味觉失衡,喝下我自酿的劣酒都赞叹不已。”赵鞅嘲笑韩不信。 “不瞒你说,认真一品,这酒......的确不怎么样。”韩不信反将一军。 “既然如此,酒就到此,不要败坏了兄长的胃口。”自嘲完毕,赵鞅说道:“还是请兄长给我说说您首次出任‘监工’的经历吧。” “好吧。”韩不信苦笑道:“生平首次为国效力,任务竟如此特殊,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感慨完毕,韩不信娓娓道来。 原来,韩不信此次“监工”并非晋国内务,而是监督诸侯为周王室筑城。 就在今年八月,天子派使者来到绛都,带来周敬王的一封求救信。 信的大意是说,王室受乱(“王子朝之乱”)已有十年,不堪其苦。连累诸侯戍边已有五年,王室感激不尽。为了王室的长治久安,特请求晋国,看在甥舅叔伯的血缘情份上,派出人力增修成周的围墙,以便减轻戍边将士的辛劳。 于是,晋国派魏舒、韩不信到成周,召集诸侯会盟。共同商议如何筑城,并分担任务,付诸行动。 听韩不信说了大概,赵鞅问道:“你们在狄泉的会盟,几个诸侯国派了人去?” “鲁国的仲孙何忌、齐国的高张、宋国的仲几、卫国的世叔申、郑国的国参、曹人、莒人、薛人、杞人、小邾人,一共十国。”韩不信细细数来。 “分工若何?”赵鞅又问。 “士弥牟总领设计方案,丈量长度,预计高低,度量厚薄。测量沟渠的深度,计算用土的数量,商计运输的远近,预算完工的日期。还要据此计算所需人工、器材、工具,筑城工人所需的粮食等等。” “待统领完毕,按照各国实力大小分配劳役、施工地段,并将这些细节记录下来,交给各诸侯大夫。至于各诸侯的工程进度,由我一力监督。”韩不信说道。 “诸侯无故受此劳役,可有不服者?”赵鞅又问。 “或许私下有些抱怨,只是无人当面表露。”韩不信想了想说道。 “看来表兄威望甚高,竟无人敢在你面前造次。”赵鞅取笑表兄。 第19章 又见疲楚(3) “谬赞谬赞。”韩不信摆摆手,说道:“实在是士大夫的规划太过周密,事无巨细,无一遗漏,诸侯军士想偷懒耍滑都没机会。我只管按部就班,照着记录一看,谁偷工减料,谁消极懈怠,一望便知。” “难怪如此迅速就能完工,全赖分工有序,监督有方。”赵鞅点头表示赞许,“想来周王室应当是满意得不得了,感恩戴德才对。” “非也。”韩不信摇摇头,表情变得严肃。 “周王室的请求,我国联合诸侯全部照办,还有何不满?”赵鞅大为不解。 “表弟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韩不信感慨道:“不过也不怪你,若非亲自参与,我也被蒙在鼓里。” “究竟是何事?”赵鞅很着急。 “天子的求救信上写的是,为减轻戍边将士的辛劳,请我国帮助修筑城墙。可是,士鞅却故意曲解成,只要筑了城,便是大事已了,戍边将士可以撤回。如此一来,将来周王室再有什么请求,我国已召集诸侯筑城,不出力也是情理之中。”韩不信皱眉说道。 “啊?竟有此事?兄长如何得知?”赵鞅大惊。 “狄泉会盟时,魏将军跟我同去,他对我说起的。” “为何士鞅要故意歪曲事实?那封信的内容我们都知道,歪曲有何意义?”赵鞅一脸狐疑。 “我也想不明白。”韩不信摇摇头。 “或许歪曲正是为了表达他的心意。”赵鞅猜测道。 “此话何解?”韩不信问。 “其实就是士鞅提醒魏将军,此事要做好,将来王室再有什么事就别管了。”赵鞅说道:“这么做就是推卸责任,将来大家都省事。” “可是魏将军也没有明确反对,难道是默认了?”韩不信也糊涂了。 “戍边的军士都撤回了吗?” 韩不信点点头,“据说天子十分不满,无奈王室微弱,只得忍耐。” “好歹也修了城墙,天子的请求至少实现了一半。”赵鞅冷冷说道:“将来,霸主责任不必再负荷,各卿家可以尽情发挥所长,诸侯离心已是指日可待。” “没错,形势正朝着这个方向一步步发展。”韩不信点头说道。 “走到那一步,士鞅可算得上是居功至伟啊。”赵鞅想想又道:“我的好兄弟智跞迎头赶上,将来智氏定然会成为大族豪门。” “士氏、中行氏最强,以智氏的手腕决心,想必不久也能占据一席。”说着,韩不信忧虑起来,“魏氏主政,魏将军知人善任,笼络了不少人心,为魏氏积攒了不少人力财富。反观你我,尤其是我,唉......” 韩不信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适合居人下执行命令,而非冲锋陷阵一马当先的领袖人物。他没有洞察先机的能力,也不具备纵横权谋的手腕,更不敢不择手段为非作歹,构陷诬蔑更不擅长。 从前有爷爷、父亲在前挡风遮雨,他还能退缩。如今成为当家人,避无可避,眼前情势的发展又愈加严峻,他便愁了起来。 “兄长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赵鞅拍拍表兄的肩膀,信心满满道:“当初爷爷一人势单力薄,幸亏有舅老爷,二人相互扶持,不也一同迈入巅峰?咱俩年轻后生,来日方长,切不可气馁。” “爷爷曾对我说,咱们两家将来如何就看你的,还要我全力辅佐你。”韩不信一脸钦佩的看向赵鞅,“爷爷说的话我深信不疑,你将来一定比我有出息,我听你的就是。” “兄长过奖。”赵鞅拱手抱拳,笑着说道:“我不过是虚张声势,纯属走夜路吹口哨自己给自己壮胆。真要我拿个计策,我也拿不出来,只能干着急而已。” “着急什么呢?”忽然一个声音闯入,两人都吓了一跳,同时掉头往回看。 “原来是蔡大夫,失敬失敬。”二人异口同声。 “兄弟俩都在,想来定是在谋划大事。”蔡墨打趣道。 “我二人的脑袋,加起来还抵不上蔡大夫的一半,哪有能耐成大事?”韩不信自嘲道。 “非也非也。”蔡墨摇头又摇头,“后生可畏,前途无量,莫要妄自菲薄。” “大夫金口,我俩必定一飞冲天。”说完,赵鞅拍拍表兄的肩膀,相视而笑。 自从赵鞅和中行寅铸刑于鼎后,蔡墨就没来过赵府。赵鞅听说,蔡墨对他颇有微辞。只是双方都未点破,都当没事发生过。 今日蔡墨主动来访,想是已不责怪赵鞅,赵鞅顿感如释重负。毕竟,蔡墨是董安于推荐给赵鞅的谋士智囊,二人向来相交甚深,因为一事断了情谊,实在可惜。 “既然两位要有好前途,势必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蔡墨故作神秘的说道:“否则,在下就要修改运簿,徒生波折,让二位头痛不已。” “敢情是上门勒索来了?”赵鞅故作惊诧。 “明目张胆。”蔡墨坦然承认。 “来来来,大夫请。”赵鞅引蔡墨走出书房,来到院子,经过走廊,问道:“不知大夫对何处满意?但得大夫入眼,在下双手奉上。” “不愧是董大夫的弟子,大方豁达。只要将军送的,在下照单全收。”说着,蔡墨看向池塘的一方,指了指,“此时此刻,那座八角‘望春亭’正是在下所好。” “好好好,咱们这就去。”三人有说有笑,直奔凉亭。 坐定之后,用过半杯茶,蔡墨说道:“今日无事,只是近来诸事颇多,想与两位将军叙谈解闷罢了。” “我二人也是。”韩不信看看赵鞅又看向蔡墨,“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酒逢知己千杯少。” “对了,刚才你二人说到什么?”蔡墨问道。 “不过是说为周王室修筑城墙一事,联想到今日的局势,不禁有感而发。”赵鞅轻叹一声。 “周王室的衰微已是日暮西山难以挽回,要说可惜,鲁昭公有国不得归才是真的遗憾,唉......”说完,蔡墨长叹一声。 “这倒是真的。”赵鞅十分赞同。“几次三番,眼看归国近在眼前,又临阵变卦,总是差那么点火候。” “明明各方都在出力,努力促成鲁昭公返国,结果却不尽如人意。”韩不信的神情颇为烦恼,“也不知是大家没有全力以赴,还是天意弄人,注定鲁国国君就是有国难回。” “国君客死他乡,权臣却安然身居高位,发号施令,统御臣民,诸侯亲附。驱逐国君者安享富贵,不受任何惩罚,国君却流落在外,看尽冷眼。实在替鲁昭公不值。”说着,赵鞅脸色凝重。 “物生有二、有三、有五、有的必依赖辅佐方能存活。所以天有三辰,地有五行,身体有左右,各有配偶。王有公,诸侯有卿,相辅相成,互为支撑。天生季氏,辅佐鲁侯已经很久,百姓顺服,万民仰赖,不正顺乎天命?”蔡墨淡淡说道。 “季氏得鲁政久矣,此乃不争的事实。只是——”韩不信有和赵鞅一样的困惑,“鲁国乃周公封国,也是得天护佑,为何却失了权威,沦落到被逐的不堪境地?”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若非鲁国公室安逸放纵,试问季氏又何来机会收服民心,得人亲附?”蔡墨反问道。 “若论天命,季氏的出身也非同寻常。师傅从前曾对我说起,无奈我却忘了,还请大夫不吝赐教。”赵鞅诚心向蔡墨请教。 第20章 又见疲楚(4) “赐教不敢,不过是在下略有记性罢了。”调侃完赵鞅,蔡墨继续道:“公子友是鲁桓公最小的儿子,深得父母宠爱。据说他母亲怀他时就请人占卜,说他‘生而有令闻,其名为友,将来为公室辅佐’。果真,他出生时,如卜人所言,左手掌上有‘友’字,于是便以此给他命名。” “这个我也听爷爷说起过。”韩不信接过话题,说道:“据说这位公子友后来又为鲁国公室立下大功,被封在费邑,鲁国国君将他任命为上卿。公子友之后,他的后人季孙行父、季孙宿,直到季孙意如,对公室兢兢业业,勤勉有加,地位显赫。” “从鲁文公开始,公室渐渐失去权威,季孙氏执掌机要,‘三桓’力压公室已是大势所趋。”蔡墨说道:“鲁国百姓不闻君命,只知有季孙氏,公室失政四代,昭公不归,不也是情理之中?” “昭公之难归,除了鲁国公室力微势弱之外,昭公自身也难辞其咎。”韩不信说道:“听说一直追随他的左右,有位叫子家羁的,颇有智谋。可是昭公听不进他的劝谏,一错再错,以致无法回头。” “如能用贤良又能听良言,何至于背国离境?若能审时度势,何至于与季氏闹到不可开交水火不容?终归是种种恶因,结出了如此恶果。一切不过是咎由自取。”蔡墨语气惋惜。 “内不能治国抚民,外又有人从中作梗,可说是众叛亲离,可怜可悲。”赵鞅说道。 “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蔡墨有感而发,“虞、夏、商之后,于今已为庶人,众人所知。圣德明君之后尚且如此,无为浅薄者不得其死,岂非得其所宜?” “物换星移,沧海桑田,变化无常。”韩不信也感慨道:“从前我国引领诸侯,中原无不唯我马首是瞻。而今各自为政,眼见不远就是诸侯离心,却是有心无力。”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高岸变为深谷,谷地化为山陵。”蔡墨长叹一声道:“从前齐国首霸,齐桓公扶助陈国,号令诸侯共尊王室,何等风光?文公归政后,我国匡扶王室,威震中原。从此,襄公、景公、悼公,继文公遗愿,光大霸业,中原无国不服。” “后有秦穆公向西拓土,楚庄王与我国争雄。而今又是怎生境况?” “齐国与我国处境相似,公室无力,世家大族暗流汹涌;秦国国力有限,只能跟楚国联手,偶尔占点小便宜;楚国更是身陷吴国的侵扰,持续不断,不胜其烦。”赵鞅说道。 “吴王篡位后,重用一干能人武将,风头正健,锐不可挡。”韩不信说道:“先后侵袭夷地、潜地、六地,楚国是疲于奔命,被吴军耍得团团转。” “吴军所用计策,乃是效法当年我国对楚所用的‘三分疲楚’。”赵鞅笑着说道:“军士一分为三,楚进我退,我进楚退,没有正面交锋。目的是要扰得楚军不得安宁,不敢不救,救也白白浪费力气,一无所获。” “无论如何,吴国已成称霸中原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相信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在中原谋得一席之地,召集诸侯会盟也不在划下。”蔡墨说道。 “吴楚角逐多年,吴国渐渐占据上风,会不会来一场大规模的会战,决出高下?”说完,韩不信看向蔡墨。 “楚王年少,令尹刚愎自用,虽有能人却不得用。反观吴国,君臣上下齐心,民心归一,军士斗志也远超楚国。假若真有一战,吴国赢的可能性更大。”蔡墨十分肯定的说道。 “这么一来,中原的下一个霸主定是吴国了。齐、晋、秦、楚不过是过眼云烟,将来又是另一番景象,真是令人期待。”赵鞅感慨道:“他日若吴国召集诸侯会盟,我国以臣服之姿参与,不知君主会做何感想?” “吴国虽野心勃勃,却未必能笑到最后。”说完,蔡墨冷哼一声。 “哦?”赵鞅挑眉。 “还有哪国能与吴国抗衡?”韩不信追问。 “除了与楚较劲,吴国新近与谁交兵了?”蔡墨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问题。 “越国。”赵鞅脱口而出。 “越国国小力微,如何与强大的吴国对抗?”说完,韩不信摇摇头。 “七十多年前,吴国入州来,楚国可曾想到,一个偏居东南一隅沉寂多年的弹丸之地,竟能强大到威胁楚国的程度?”蔡墨反问。 “眼前的越国,不过是楚国的附庸。之所以被吴国征讨,不过是因为吴国想将它纳入自己的阵营。以越国之力,根本无法对抗楚国。一旦越国倒向吴国,楚国的力量被削弱,更是处于下风。连楚国都无可奈何的对手,我想不明白,越国如何能与吴国相提并论。”赵鞅频频摇头,充满疑问。 “在下不是说现在,而是说将来,若干年后。”蔡墨笑着说道。 “越王是个深谋远虑之人。虽附楚,对吴国也时有进贡,赠送宝剑名*器。在吴楚之间游走,要拿捏好分寸,平衡左右,实非易事。从这一点来看,越国是知时审势的。”韩不信分析道。 “此番吴国大肆对越用兵,乃是背弃信义,十分无礼。”赵鞅说道:“吴国两线用兵,势必会造成国力下降,一旦楚越联手,吴国定是难以抵挡。” “说到点子上了。”蔡墨点头,表示赞同。“当年吴国是如何崛起的,两位将军虽未出世也该听父辈说起过。” “我国的大力扶持。”韩不信抢先回答。 “正是因为我国的鼎力相助,吴国国力才越来越强大,逐渐能与楚国抗衡。楚国受侵扰,再无力与我国争霸,于是便缓解了我国来自南面的压力。此举可说是一举两得,吴国晋国都受益匪浅。”蔡墨说道。 “今日的越国与当日的吴国相类。只要楚国醒悟过来,扶持越国,两国联盟,吴国很快就不是对手。到时候——”赵鞅顺着蔡墨的思路继续探索,“吴国就算北上逞能成功,怕是也难以持续。楚国在西,越国在北,两国夹击,吴国便是囊中之物,难逃厄运。” “假若吴越同一阵营,共同对抗楚国,又将如何?”韩不信试着换个角度看待此事。 “那要取决于吴王是高瞻远瞩还是鼠目寸光了。”蔡墨发出一声冷笑。 “如果吴王站高望远,一定是先把越国灭了。如此一来,东面全归吴,可西与楚决高下,也可北上与中原诸侯平分秋色。如果是后者——”蔡墨想了想,眯缝着眼睛说道:“吴国不顾一切要北上,越国、楚国从身后出击,那便是国灭身亡,万劫不复了。” “也有可能楚国选择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赵鞅又想出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吴越之争,与楚无关了。” “无论如何,吴楚的争端一定会优先解决,这是吴国当下最重大的利益所在。至于越国嘛——”蔡墨冲二人神秘一笑,“据我夜观天象,占卜数术来看,我坚信我的论断是对的。” “是何论断?”赵鞅和韩不信异口同声,神情一样着急。 “留待下回分解。”说完,蔡墨拿起茶杯轻啜一口,不再言语。 第21章 料事如神(1) “魏将军卒在正卿的职任上,为何去其柏椁?”赵鞅大声质问士鞅,十分不满。 “以盟主身份主持诸侯会盟,召集各国为天子筑城,事成之后却不复命,私自去打猎,中途病故。天意要弃之,本将军不过是顺天命罢了。”面对赵鞅的气急败坏,士鞅十分淡定。 “天意弃之是要了他的性命,却没有暗示要降低他的丧礼规格。”赵鞅盯着士鞅的眼睛,怒气腾腾。 “赵将军是贵人多忘事还是怎么了?”士鞅挑眉问道:“君主已明令,魏将军丧礼降为士礼。魏将军主持诸侯盟会是代行君命,不复君命便去游猎,显然有违人臣职责,难道不该处罚?” “违背君命者、背弃君意事比比皆是,为何只有魏将军受罚?”说着,赵鞅发出一声冷笑。 “看来赵将军对君主不满由来已久,要不要本将军替你向君主转达你的怨念?”说完,士鞅也抱之以冷笑。 “在下职微言轻,不敢劳烦元帅。”赵鞅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表面只能冷若冰霜的应对。 “赵将军不妨直接面见君主,否则本将军会过意不去。魏将军泉下有知,说不定会误以为是我故意羞辱,坏了我与他的生前情谊。” 士鞅心头早已掠过无数头草泥马,无奈老成持重的人设立了多年,只得含泪履行。期间无数次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破防,总算忍住。 “多谢元帅提醒。”说完,赵鞅拱手向士鞅告辞,转身离去。 回到家的赵鞅,怒气难平,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恨不得在地上踩出个洞。 “宗主,智将军求见。”仆从匆匆来报。 “他来干什么?”赵鞅十分诧异。想了想,正是满腹情绪无处排解,来个人说说话总是好的,于是说道:“请他进来。” “看来在下来的不是时候啊。”很快,智跞就出现在眼前,笑容满脸,语气轻快。 “不,正是时候。”伸手不打笑面人,何况大家还是同僚兼朋友,赵鞅马上放下板起的面孔,换上淡淡的笑。 “有何困扰烦忧是一杯酒解决不了的?”智跞拉过赵鞅的胳膊,拖着他往外走,“兄长带你去个幽静的去处,美人美酒定会让你开怀忘返。” 赵鞅不太乐意,他站稳脚跟,说道:“要饮酒,府上就有,何必舍近求远?” “我知道你有陈年佳酿,不缺好酒,可是天天喝岂不无趣?”智跞态度坚决,“出去只为散心消愁,至于酒,不过是图个新鲜。有了美人相伴,赏心悦目,岂不快哉?” 拗不过智跞,赵鞅半推半就跟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疾驰,穿过闹市,从平坦到颠簸,最后停了下来。 掀开帘子,赵鞅左看右望,智跞已经下车,大声叫道:“下来吧,别像个羞答答的大姑娘似的。” 一下马车,极目远眺,树木葱茏,青峰环绕,俨然已是郊野。视线调转,眼前伫立着一座结构精巧的高楼,抬眼一看,飞檐翘角,顶楼有三三两两的宾客散落在座,似乎都乐在其中。倾耳一听,有弦乐丝竹之声传来,隐约朦胧,似有却无,令人难以捉摸,心绪不由为之牵引。 赵鞅站在原地,昂着下巴,努力寻找声音的来源。 “进去吧。”智跞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想来许多人来到此地多是赵鞅这样的反应。 掌柜在前,二人一前一后,走入一间厢房。房内整洁干净,布置优雅。 刚一落座,一名女侍便捧着一个盘,端着一壶酒和两个白瓷杯进来。紧接着,两名打扮精致的伶人来到跟前。一名身材高桃,明眸翦翦,俏丽动人,怀抱一副琵琶。另外一名略微娇小,鼻梁高挺,肤白胜雪,手中擒着一支碧绿的竹笛。 得到客人应允后,伶人落座,女侍退到角落。 赵鞅拿起酒杯,先是闻了闻,眉头皱了好一会儿,说道:“不香不臭,想必味道稀松平常。”说完,便把酒杯放下。 “不可单以气味断酒,否则定会错失好酒。”说着,智跞端起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莫非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赵鞅一脸狐疑,迟迟不愿举杯。 “将军不妨一试,若是不好,今日的酒菜连同才艺分文不取。”跪在角落的女侍轻声说道。 “小小女子好大的口气。”赵鞅想了想,一副壮士断腕决然赴死的豪迈之气油然而生。他端起酒杯,将酒全数倒入口中。 酒滑过喉咙,缓缓下落,没有灼热的刺痛感,没有苦涩的不适,跟喝白开水似的。待到吞咽时,只觉舌根传来一股甘甜,由下至上,来到嘴边。 “不错,好酒。”赵鞅平日有喝小酒的爱好,酒的种类倒是尝过不少,只是家训所教,不敢贪杯。似今日这种,勉强可称得上是上品。又因地处荒野,期待值低,更是加分,已然是上上品。 “英雄所见略同。”智跞点点头,示意两位伶人开始表演。 伴随着悠扬的笛子和婉转的琵琶声,两人的闲谈渐次展开。 “我知道你去找了士鞅。”智跞开门见山说道。 “那又如何?”赵鞅没好气道。 “我知道,你肯定在责怪我没有和你一道。可是你知道吗,如果我们俩一起去,就是彻底的无理取闹了。”智跞解释道。 “别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魏将军去后,士鞅是中军元帅,你升为中军佐,你俩又一次成为将佐。无论如何,绝不能为难上官嘛。”赵鞅语气嘲讽。 赵鞅所指,乃是中行吴病逝后,士鞅升为上军将,智跞升为上军佐,两人曾搭档将近六年。 “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智跞口气无奈却没生气,“羊舌氏、祁氏被灭后,你我几乎形同陌路。这些年,世事变了许多,你我也非从前的莽撞少年。难道你能否认两家的覆灭对六卿包括你我在内是有益处的吗?” “何益之有?”赵鞅神色一凛,说道:“不还是十个封邑?只不过从前有主如今无主罢了。” “你可知士鞅为何要羞辱魏将军?”智跞不答反问。 赵鞅摇摇头。 “两家刚被灭,士鞅就向魏将军提议将十地分给各家,不料却被魏将军一口回绝。为此,士鞅怀恨在心。再者,不复命即行游猎,魏将军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过错。”智跞再次解释道。 “至少目前来看,这十个县邑并未归于任何一家,所以,我没有感受到什么益处。再者——”赵鞅啜了一口酒,瞟了一眼智跞,说道:“当日你对羊舌氏、祁氏落井下石与今日士鞅对魏将军的报复泄愤,怎么看都是如出一辙异曲同工。” “在这一点上,你俩不愧是曾经的将佐,行事手法都大同小异。如今你们又是将佐,可以合谋把两家的十个县邑收入囊中,其它人怕是敢怒也不敢言。” 魏舒去世后,士鞅升为军政首席,地位最高,资历最久,其次是智跞,接下来是赵鞅、中行寅、韩不信、魏舒的儿子魏取。 如果士鞅一意孤行,中行寅又是他的忠实拥趸,其余人则不得不服从。毕竟,各人的人脉、经验、资历都不是士鞅的对手,实力太过悬殊,话语权有限。 “就算跟士鞅想法一致,我也不会与他同流合污。”智跞努力澄清和士鞅的关系,“他贪图的是一时之利,鼠目寸光,我不屑与他为伍。” “这是你的高明之处,值得小弟敬佩。”这一次,赵鞅是由衷的。 “不必冷嘲热讽,在你心目中,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我,不配成为你的朋友。扪心自问,你又何尝没有变?如果变了,因何而变?”智跞抱着就事论事的态度和赵鞅讨论。 第22章 料事如神(2) 与智跞相比,至少从目前来看,无论是对政治形势的敏感,或是对未来的预判,赵鞅仍比不上智跞。这是顺境中成长的劣势——没有被生活鞭打,只想死守原则,企图依靠正常渠道积累实力。 逆境者,比如智跞,因为被生活教训过,所以动心忍性,苦苦谋求破局,甚至选择了不择手段。当然,事实证明,在君主专制的框架下,这样的人往往能突飞猛进,青云直上。 七年前的那件事情后,有一段两人来往近乎断绝。之后,主动想通再加董安于、周舍等人说服劝导,赵鞅终于释怀,两人又恢复了往来。 虽然如此,两人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两人的来往频率相比从前是少了又少。一年聚个一两次,像是例行公事保持热度,礼貌性的维持交往而已。 类似今天这样充满火药味的对话,逐渐成为他们复交以来常态化的感情交流方式——赵鞅动不动就泼几瓢冷水,冷言冷语,智跞则努力忍耐,极力解释安抚。 智跞为何要忍?因为他的立身处世原则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为己所用,同时尽量不树敌。为自己争取到祥和安宁的外部环境,悄悄滋长壮大,待他成长为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再无人敢轻视他。 “我变了,不再是十八岁的少年,因为父亲离世孤独无助,彷徨不安。我有了家室,有儿有女,承担宗主的职责,谋划家族的前景。无论如何,我仍有我的底线界限,不是无所不用其极。”赵鞅再次声明。 “是,你一直高高在上,有骨气有节操。我呢,一步步滑入深渊,不可救药。”智跞的声音变得又冷又硬。 感受到气氛紧张,琵琶声戛然而止,笛子也骤然停歇。 赵鞅看向两位伶人,又转向女侍,挥手示意三人都离开。“今日所来,不为翻旧案,不过是有感而发,就事论事。” “我之所以把你拉到这郊野荒外,不过是想和你好好喝杯酒,顺便帮你浇浇愁。没想到——”智跞神情不悦,充满怨怼,“你对我成见已深,牢不可破。” “我生性固执,心直口快难免得罪,兄长不要放在心上。”赵鞅终于让了一步。 “其实你认真一想,这六七年来国内国外发生的种种事情,公室公族的削弱已成趋势。所以——”智跞的语气也缓和起来,“合作比竞争对你我有利,这是不争的事实。既然如此,何必多树一个敌人对手?” “这些年,最令我震惊的是鲁国国君昭公客死异乡。”说到这,赵鞅的声音低沉下来,“难以想象,鲁国的季孙氏竟有如此大的势力。把国君驱赶就罢了,还几次三番背后使坏,令其屡次归国计划落空。 “季孙氏能有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难道不是公室自作自受所致?如果公室励精图治,国君任贤用能,体恤百姓,关注农事水利,让利于民,又怎会让季孙氏抓住机会得人心得天时?”智跞问道。 “鲁国公室不得人心已有四代,的确是冰冻三尺,不能全怪季孙氏诡计多端。”赵鞅点头说道:“正如我国的公室羸弱,公族陨落,有自作的成分,也有外力推波助澜。二者共同作用,以致成了如今的局面。” “这样看就对了。”智跞靠近赵鞅,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而今是卿族壮大,公室已无力节制,将来就是你我壮大的大好时机,何不好好把握?揪住从前过往不放,把大好情势给耽误了,对得起你爷爷的忍辱负重吗?” “爷爷在天有灵,不知会不会要我向你看齐,多学着谋求更多的利益?”赵鞅苦笑。 “一定会的。”智跞十分自信,神情自得。“从前是迫于形势必须忍耐,如今不一样了,除了士氏、中行氏,我们兄弟俩资历最长,最有可能胜出。” “你有什么打算?” “向赵老将军学习。”说着,智跞神秘一笑,“士氏本就积累甚巨,而今士鞅主政,可以想见,更是竭尽全力拉拢侵占。中行寅嘛,肯定是全力配合,唯命是从。至于我们,只要低头做好自己的本份就好。不与他对抗,不和他正面冲突,听之任之,悄悄积累自己的实力。” “这几年你倒是积累了不少。又是替君主出使斡旋鲁国国君归国,又是聘问王室。”赵鞅调侃道。 “你也做了不少事情,只是不大肆声张而已。”智跞说道:“又是招揽人才,又是减轻田赋。六卿之中,就数你的封邑内最安定,最得人心。我不相信这是一时兴起,而不是为长远谋划。” 赵鞅看看智跞,若有所思。“兄长明察秋毫,在下甘拜下风。” “不必说,肯定是你师傅帮你下的一盘大棋。”说到此,智跞一脸羡慕,“自打赵爷爷开始,各色贤士人杰都愿意聚拢到你们府中,真是羡煞旁人。” “只怪子孙不才,所以不得不借助他人之力。”赵鞅笑着说道:“不像兄长,一人顶十,把握全局,高瞻远瞩。” “唉,别笑我了,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智跞忽然变得忧郁起来,“虽说和士鞅共事过几年,平日里也没有摩擦,可他的行事为人,实在跟我不合拍。” “他是怎样?你又是怎样?” “他是绞尽脑汁各种钻营算计敲诈勒索,毫无界限底线,而我——”智跞想了好一会儿,“我也想扩张田地封邑,我也用过非常手段。可是......只是借机顺势,没有勒索钱财,没有诬告构陷。” “算你坦诚。”说完,赵鞅给智跞倒上酒,再把自己的酒杯注满,两人对饮而尽。 “醉酒者一桌,知音者几人?”智跞有感而发,说道:“看来看去,还是跟你最投契。你说吧,咱们俩认识多少年了?哪儿有比发小世交更稳固的情谊?跟其它人不过是虚与委蛇,咱们才是知交。” “兄长如此看重,小弟感激不尽。”赵鞅看向智跞,只见他面色酡红,显然已经有些醉了。都说酒后吐真言,想来他说的应该是发自真心。 “我知道你可能会怀疑。毕竟,我已经有了污点,再难获得你的信任。”智跞越说越来劲,“可是,我们从小一起玩耍,一同入仕,曾经站在同一阵营并肩作战,据理力争,这些都要抹杀吗?咱们两家几代人结下的友谊,就因为一件事,就要一笔勾销吗?”说着,两行清泪滑下智跞的面庞。 赵鞅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智跞心目中竟有如此地位,这是第一个意外。他也不清楚,智跞原来竟是那么重感情的一个人。 从羊舌氏、祁氏被灭那天起,在赵鞅的心目中,智跞已经被贴上“阴险恶毒”、“诡诈无良”的标签。赵鞅把他放在自己的对立面——他是清高光辉的,智跞则是龌龊矮小。 智跞的眼泪,逼出了赵鞅的怜悯。 仿佛一下回到儿时,一看到他,智跞总是飞奔着朝他跑过来。从前他以为是他性格使然,后来才知是他太孤单。智跞家人丁单薄,门庭稀冷,气氛总是冷冷清清。 相反,赵鞅从小被爱包围,慈爱的爷爷奶奶、温良的父亲母亲、相互照顾的兄弟姐妹,一家人相处和睦,其乐融融。 “你醉了。”赵鞅用衣角拭去智跞的眼泪,轻声说道:“我早已原谅你,过去已过,将来咱们兄弟俩继续并肩而战。” 第23章 料事如神(3) 四目相交,智跞点点头,抿了抿嘴唇,调整好情绪,哽咽道:“有时想,或许不必大费心机,省得整日心浮气躁,又要左右提防,夜思日想不得安生。可是转念一想,我是智氏宗主,家族之命系我一身,不全力以赴似乎又说不过去。我也曾有誓死不愿跨越的界限,不知何时,已渐渐模糊......” 赵鞅拍拍智跞,智跞把头靠在赵鞅的肩膀,浅浅的抽泣声,似有若无。 现代人的友谊大都来源于两个途径——求学、居住。念书遇到的同学,同一小区的左右邻里,通过长时间接触交流,渐渐发展成朋友。 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我们会与许多人相遇。忽然有一天,转头回去一看,许多人已经从我们的生命消失。他们都还健在,只是我们不再有交集。彼此的交会,如同浮云相遇,刹那远走,再也不见。 比之现代人,两千五百年前的春秋,人们的交往圈子小得多。 赵鞅、智跞这样的贵族子弟,都是延请名望厚重的饱读之士启蒙教授,足不出户就能接受当时最流行最权威的思想的指引。他们的朋友主要来源于同等出身的同龄人、兄弟姐妹、偶尔几个谈得来的近侍,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途径。 这么一看,赵鞅跟智跞的感情相当难得。 他们没有赵武和韩起幸运,两家早有渊源,后来又结为姻亲,亲上加亲,不分彼此。当然,他们比赵盾和先且居又幸运得多。毕竟,赵盾从翟国回到绛都才跟先且居有了交集。谁知天不遂人愿,先且居英年早逝。二人前后相交不过十四五年,实为遗憾。 父辈来往密切相处融洽给了他们经常相遇的机会,渐渐成为朋友。无论是成为朋友,还是持续成为朋友,都是难能可贵的缘分。更何况是知音好友,在那个没有微信朋友圈的年代,更是弥足珍贵。 赵鞅一向珍惜这段友谊,正是因为太在乎,对智跞借羊舌氏、祁氏内讧添油加醋造成两家灭门更是无法谅解。从那天起,在赵鞅的行事簿上,智跞成为被判了死罪却没有入牢的囚犯。 虽然之后他已释然,不过是放低了期望,让自己好过。于是,他跟智跞成为点头之交,保持距离,谈论时事,偶尔闲谈。 直到此刻,低头看向伏在自己肩头的智跞,见到他头顶的几丝白发,赵鞅才惊觉,自己对这位兄长太过苛求。人各有志,各有斯业,各有使命,就算是同为家族继承者,面对的境况也千差万别。 从赵武开始,他主张大方接纳各诸侯国流亡的卿士大夫,但凡有一技之长,皆封官任职,令其能施所长,得其所用。这些举措的效果是明显的,对提升晋国的竞争力功不可没。除此之外,他对赵氏家族的影响更是深远绵长。 首先,得到任用的这一批人,他们在晋国定居下来,繁衍后代,养儿育女。他们的子女也在晋国生活任职,活跃在士大夫阶层。他们对赵武的感激是不言而喻的,跟赵氏的亲近是自然而然的。 其次,赵武推广的这个模式,被后人发扬光大,在各卿族间流行开来。赵成就深得其父精髓,早早把董安于引入,为儿子赵鞅的成长夺得名师抢占先机。 到了赵鞅更不得了,董安于被视为赵家人,替赵氏谋划,竭力尽智。得家族真传,赵鞅也四处招纳人才。不论出身贵贱,但有所长,他就给予对方一定的职务薪资,令其管理府上或封邑的田产人事。 所以,到了赵鞅这一代,赵家子息蕃盛,门庭若市,人才济济。反观智氏家族,从智跞开始,才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去谋划招揽能人之事。 在内心深处,智跞对赵鞅是难以割舍的兄弟情。生长在被死亡恐吓、随时可能被剥去继承人地位的惶恐之中,他对知音的向往与对安全感的诉求是高度一致的。利益至上更是早已被列为第一等需求。毕竟,他憋着一股气,想要在自己手上把智氏家族重新带回高地,这是他的愿望也是义务。 尽管这些年他为家族谋取了不少好处,利益方面的收获不小,赵鞅对他的排斥仍然令他十分痛苦。这是发自内心的悲伤难过沮丧,不因年过四十有所减弱。 人生的任何阶段,我们都需要朋友。不论是急于合群获得认同的孩童时代,还是成熟稳重事业有成志得意满的青壮年。就算是宾朋满座衣袂飘香倚红偎翠已享齐人之福,仍然需要一两个说知心话倾诉衷肠的好友。 权力财富如同铠甲,威武雄壮令人艳羡生畏,标志人生的成功,代表光耀门楣,告慰先祖烈宗子孙后代不负众望令其颜面生辉。 然而,这副坚固冷硬的盔甲包裹着的仍是血肉之躯,有思想意识,有爱恨喜悲,五蕴炽盛,六根不净。仍然需要温暖亲近的沟通交流抚慰,以此汲取力量继续前行。 “今日话都说透了,心结也解了,咱俩不醉不归。”赵鞅把智跞轻轻扶回座位,他坐在一侧,替他倒满酒。 “好。”智跞轻轻应道。 “你说吧,一入仕我就和你成了将佐,那段日子多好?转眼你跟士鞅混到一起,咱俩就有了隔阂。偏偏那时我俩又成将佐,只顾得上怀怨带仇,辜负了大好时光。现在好了,你跟士鞅又成将佐,唉,为什么总是失之交臂?”几杯酒下肚,赵鞅面红耳赤,话也多起来。 “岂能尽如人意?但得情义在,职务上下有何关系?”说完,智跞端起杯子又干一杯。 “话虽如此,你跟士鞅在一起,我总是不太放心。”赵鞅瘪嘴道。 “你这口气——”智跞不禁失笑,“像夫人不放心我去外面吃酒,担心我拈花惹草似的。” “哈哈——”赵鞅大笑起来。 “我们一心一意把士鞅当成对手,视为眼中钉,对他不屑一顾。其实,放开心胸去想,除了霸道贪婪,他也有许多过人之处。” 智跞一边说一边观察赵鞅的表情,确认赵鞅不反感,他才继续道:“从前,他就很注意与各诸侯国的政要权臣保持密切来往,经常去往聘问或是邀请他们来我国会面。从他父亲与中行氏结盟灭栾氏过后,他十分看重与中行氏的关系,为了维护两家的共同利益,没少花心思。” “这倒是。”赵鞅点头说道:“中行吴在时,两人是共同谋划,一文一武,相得益彰。中行吴走后,中行寅资历太浅,似乎没帮上什么忙,只得听命于士鞅。士鞅肩上的担子更重,胃口更大,人也变得更倨傲更自私。” “不得不承认,经他之手,士氏家族才能成为六卿之首。他的父亲虽说智谋过人才干出众,仍是恪守成规,抱残守缺。没有他的远见卓识,过人手腕。”智跞说道。 “士氏家族有今天,是几代人共同开创,日积月累而成,并非士鞅一人之功。”赵鞅想了想说道:“是士匄与中行氏同仇敌忾走到一起,士鞅顺手接过了这份财富。不可否认,士鞅经营得很好,他为士氏家族创造的功绩,巨大荣耀。” “除了与各诸侯保持联系,士氏还和周王室的刘文公结为姻亲。之所以四处结缘,乃是备不时之需。”智跞又道。 “中行氏也不甘落后——”说着,赵鞅无奈笑了,“把女儿嫁给邯郸赵氏,我叔叔赵午竟是中行寅的外甥。唉,不知不觉我跟他们竟沾亲带故了。” 第24章 料事如神(4) “按辈份来论,中行寅是你叔叔的舅舅,那你不就是——”话没说完,智跞便掩口而笑。 “哎,想起来就觉得窝囊,竟要称中行寅舅老爷。”赵鞅连连摇头,“他比我大几岁,我却比他小了两辈。” “幸好他没跟你计较,否则公事上有个摩擦,大可以长辈的身份训斥你。”想到这,智跞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所以啊,这两个人都不简单。”赵鞅收起无奈,端正坐姿,脸色严肃的说道:“放眼国内国外,不是他们的党羽亲信,就是姻亲眷属,竟到了网罗天下的程度。” “咱们也得向这两人好好看齐。自己这辈就算了,子女儿孙的,也要四处结亲。一旦有需要,以点带面,都是自己人,何惧之有?”智跞提议道。 “话虽如此,现在再做,不过是亡羊补牢。要想与这两家对抗,还是要坚守当下,徐图进步,万不可急躁。”赵鞅缓缓说道。 “要是早点认识到这些,说不定此刻焦急的是他俩,稳坐如山是我们。”智跞有些懊恼,如果早点筹划,此时也不必落后着急。 “早知三日事,世上无烦忧。”赵鞅笑着说道:“如果能预先知道结果,我的高祖父一定早早把三位弟弟发配荒蛮。省得他们内讧招致报复,差点断送赵氏家业。连累祖父一度恓惶无助,因为害怕行差踏错,一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以致一生忧惧。” “说的也是。”智跞点头,十分认可。“如果预料到两世人短寿无福,我的曾祖父应该多娶几位夫人,爷爷多几位兄弟,父亲多几个伴,想来智氏也不至于凋零如此。”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掉头不如抬头,日出总比夕阳灿烂。”赵鞅甩甩头,“我有信心,将来晋国的政坛一定是我们两兄弟的地盘,中行氏、士氏不过是过眼云烟。” “有何凭据?”智跞又惊又喜。 “要说具体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赵鞅想了半天,愣是没想出个所以然,自己先笑了起来。 “我总是想,他们两家最强大,随着实力增长,定会日益嚣张跋扈。若不收敛,就会得罪众人,结怨甚广。接下来,参看郤氏的灭亡。不是被公室灭,就是被他们的敌人联手对付,最终瓦解覆灭。” “这话说得,我都不知怎么接。”智跞皱眉又瞪眼,说道:“想说你书生意气,无奈你自小就不怎么与书亲近。要说你鲁莽冲动,往往又被你说中。但愿这次也一样,你金口玉言,料事如神。” “再别拿小时候的事情来糗我了。如今我可是会主动翻阅旧史故籍,再加师傅日日念叨,相当于也读了书。”赵鞅自我安慰道:“再不济,周舍、尹铎也会抽空把野史逸事或是他国治国得失说与我听。终归我听到一点就是一点,日深月久,还是有所收益的。” “是,我冤枉你了。”智跞作势向赵鞅陪罪,“最近几年跟我疏远,跟你的一干谋臣智士倒是亲近不少。看得出来,你进步不小,将来赵氏可期。” “承蒙兄长错爱,小弟不敢承受。”赵鞅淡淡一笑,说道:“若说有所裨益,毕竟付出了精力心力,也属自然。只是我总是被动吸取,想来还是不够。不如兄长,总是主动出击,认准目标就铁了心一定要达成。依这个势头,在下一定不如兄长。” “先把中行氏、士氏拿下,至于你我——”智跞眨眨眼睛,若有所思,“听凭天意定夺。” “好!”赵鞅也不迟疑,应得果断坚决。 这场恢复邦交的酒宴,有种承上启下的意味。 首先是告别不愉快,消除了隔阂。不知不觉中,二人已无实质性的分歧——都在想方设法扩张家族势力,并在这一点达成共识。唯一还有差别的是——智跞认可不择手段,赵鞅对此有所保留。 令二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在展望未来的同时,无意中立下了g——先迎战中行氏、士氏,之后两家再来对决。 两人都坚信,中行氏、士氏是纸老虎,一定会被战胜,甚至被消灭。同时他们还相信,最后的赢家就是他们俩。可以把这当成是酒后戏言,相互鼓舞,相互安慰。把中行氏、士氏作为两人并肩作战的假想敌,是两方共赢的好标的。 戏言的此刻,他们绝不会料到,今后事态的发展竟与他们预料的不离左右,至少结果是对的。然而,他们还是轻敌了。中行氏、士氏并不是纸老虎,而是全副武装战斗力爆表的顶级掠食者。他们苦心经营多年跑马圈地获得的人脉资源武器装备,绝不是两个年不轻识却浅的好兄弟所能预料的。 如果中行氏、士氏引起公愤,首先会惊动晋国政坛,其次,一定会引发其他诸侯国的联动。 当年,晋国的“栾氏之乱”惊动了晋、齐两国,持续三年;宋国的“华向之乱”搅动天下,连吴国都参与进来,也是持续了三年。 想一想,栾氏与今日的士氏、中行氏相比,实力相去甚远。宋国的华氏、向氏也不过是盘踞宋国——顶多算是个中型诸侯国的两股势力。他们席卷的烟尘已达如此地步,可想而知,晋国的两大家族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抛开他们对中行氏、士氏的轻视不谈,回到他们两家——赵家、智家。现在来看,除了跟魏氏、韩氏相比多了些存在感之外,根本没有资本可炫耀。 我们把今日二人的言行做个标记,暂且记在本子上,待来日再做印证。 这场酒宴之外,晋国派去筑城的队伍已经开工。 诸侯国中,宋国代表颇有意见,不愿意为周王室效力。“监工”韩不信听闻,把这位不合群的宋国执政仲几送给周天子,任其处罚。 杀一儆百,效果可谓立竿见影。其余诸侯要么无怨,要么即使有不满也强行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很快,大功告成,工程完工。 大事一成,各诸侯在晋国的带领下,把戍边的军士全部撤走。 鲁国方面,鲁昭公的灵柩被迎回都城曲阜,季孙意如亲往迎接。季孙意如对子家羁表现出极大兴趣,想把他请回朝廷委以重任,不料却被子家羁一口回绝。 之后,随同鲁昭公流亡的一干人顺势归国,子家羁却独自离开,不知所踪。 接着,季孙意如扶持鲁昭公的弟弟当上国君,后世称为定公。 安葬昭公时,为表羞辱,昭公不得与先祖葬在一地。直到八年后,孔子出任鲁国司寇,在昭公坟墓外挖了一条沟,将墓地扩大,昭公才算和先祖葬在一个范围,恢复了地位身份。 那些死命阻拦昭公归国的目光短浅的小人顺利入了城,无人邀请他们归国,是他们舔着脸厚着皮非要回去不可。对他们的安排无非是给个官职,发份薪俸。他们则继续混日子,饿不死,富不了。 那个一心维护昭公的子家羁很快被历史遗忘,不再有后人留存鲁国政坛。 那些想把昭公当肉票勒索更多利益的人连累了昭公,却毫不愧疚,只当丢了筹码,赌输一场。下一次,逮到机会,他们又会开始新的绑架。 昭公之死,有贤人不得用,不值得同情。 假若他远离这些宵小,早早看清子家羁的用心良苦,不至于沦落到死后仍受辱的境地。可惜,没有如果。 如果时光倒流,昭公定会忍一时之气,放季孙氏流亡。季孙氏一倒,“三桓”便群龙无首,何愁另外两家不倒?如果是这样,公室便会大胜,或许鲁国未来的历史都会改写。 如果智氏、赵氏真如二人说定的团结一心,共同对付中行氏、士氏,或许晋国的历史也会改写。 待到答案揭晓,方知所有的猜测假设不过是读史者的一厢情愿罢了。 第25章 怀璧有罪(1) 楚国。 “无端将两国君主扣留三年,令尹囊瓦之罪可谓大矣。”沈尹戌唉声叹气,眉头纠结。 “幸好两国国小力弱,否则一旦兴起报复念头,岂非树敌引仇?”沈诸梁宽慰父亲道。 “非也,非也。”沈尹戌表情凝重,摇摇手,说道:“此非一时争执之小怨,料两国君主定不会罢休。虽然国小,一己之力无法如愿报复,也定会寻求外援,以泄心头之愤。” “依父亲所说,可能会向哪国寻求援助?晋国?”沈诸梁问道。 “中原最强大的两国——我国和晋国,既然对我国已失望,转而投向晋国最合理。”沈尹戌说道。 “如果晋国愿意援助,两国势必有一战,岂不是破坏了从前的弭兵约定?”沈诸梁担忧的说道。 大约四十年前,经过宋国的斡旋,在中原各诸侯国的见证下,晋国执政赵武和楚国令尹屈建代表两国签订了“晋楚第二次弭兵协议”。从此,两国各自的盟友成为共同的盟友,中原再无两国主导的战事。 “晋国实力远在我国之上,如果召集诸侯,怕是我国难以抵挡。到时——”沈尹戌没有说完,他想了想,又道:“吴国再趁乱偷袭,后果不堪设想。” “唉,这些年跟吴国你来我往已经消耗了不少国力,哪里禁得起诸侯联军的群起而攻?”沈诸梁猛的摇头,说道:“不知令尹究竟怎么想的?难道他不知道这样会引发战事争端?” “目光短浅者,只知方寸之利,怎会理会明日后年如何?”沈尹戌感慨道:“令尹日常所谈,皆是蓄财养马,何曾有国政要事,内政外交?” 沈诸梁想了想,无法不赞同。 沈尹戌又道:“大王年幼,吴国虎视,身为众臣之长,本应为表率典范,令尹却醉心财货蓄积,如饿狼觅食。不思为大王分忧,助大王树立令名声望。” “放眼楚国四境,百姓饥馑,路有冻死骨,抛尸荒野。盗贼四起,民不卿生,道路相望。不体恤民意,反而一心侵占强夺满足私欲。民怨沸腾,国何以不亡?令尹如何全身而退?” “民心之愠,如山川溃决,势不可挡。怕是以令尹之能,也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沈诸梁也跟着悲观起来。 “令尹何能之有?可与成王并肩否?”沈尹戌变得愤慨起来,“成王在位时,施仁德恩惠,与诸侯修好,先后灭亡贰、谷、绞、弦、黄、英、蒋、道、柏、房、轸、夔等国,将楚国国土扩大至千里之外。” “不仅如此,还屡次用兵与齐桓公争雄,声威赫赫。即便有此威名,为太子易位一事,仍遭太子与太傅潘崇合谋诛杀。成王以食熊掌为由拖延时间,太子拒绝,不得已只得选择自杀。” “自是难以望成王项背,更遑论并肩。”沈诸梁说道。 “灵王穷奢极欲,挥霍无度,穷兵黩武,为民所弃,最后绝望自杀。即便如此,他仍不计穿封戌争功旧怨,灭陈后将其封为陈公。虽灭蔡国,对蔡国能臣没有一味杀戮反而令其各司其职,治理蔡国。令尹之能,何能与灵王比?”沈尹戌又是一顿牢骚。 “灵王纵使再多奢欲武力,终究仍有可圈可点之功。令尹自上任以来,残害贤人,助费无极为虐。与吴军相争,输多赢少,屡挫士气。无一尺一寸之功,罪过却累牍难计。”沈诸梁愤愤不平道。 “当日,令尹下令扣留蔡侯,我以为是席间蔡侯对令尹不敬,故此处罚警示众人。谁知一扣三年,不许蔡侯归国。经左右打听才知,原来竟是为了玉佩皮裘。” 说到此,沈尹戌一脸的难以置信,“蔡国是我国的盟国,我王即位,蔡侯来贺,玉佩皮裘制作两套,一套自用,一套送给大王。令尹见后大爱,想要据为己有,被蔡侯一口回绝。不曾想竟怀恨在心,公报私仇。” “唐侯被扣不也异曲同工?”沈诸梁无奈说道:“唐侯准备了两匹肃爽马,一匹自骑,一匹送与大王。令尹得知后也想要一匹,唐侯不给,便落得和蔡侯一样的下场。” “幸亏唐国的一众朝臣懂得变通,来了一队人马替换陪同唐侯的随从,将其灌醉,把马偷了,悄悄献给令尹,这才将唐侯解救出来。”沈尹戌回忆道:“据说,唐侯离开时,令尹一句致歉的话都没有。” “蔡侯被释后,更是不得一句好话。”沈诸梁说道:“唐侯屈服,令尹得意洋洋。转头威胁蔡侯及其左右,说是他们之所以被羁留在楚,就是因为没有供给饯别之物。如果再不给足,一定将他们全部处死。” “蔡侯身边的人力劝蔡侯,不要为了一时之气,不舍身外之物。蔡侯这才松了口,把玉佩皮裘送给令尹,终于得脱。” “凭借权力恣意妄为,为了富贵财物,明目张胆的勒索敲诈,对方不从,便以性命威逼。从头到尾哪有一点为人臣的担当?脱去一身官服,与杀人越货的盗贼强人有何分别?”沈尹戌气愤填赝。 “可叹令尹行恶如此之多,大王仍对他信任有加。”沈诸梁瘪嘴说道。 “最可气的就是去年对吴一役,真是败得稀里糊涂,被吴国牵着鼻子走。不知者还以为是初上战场毫无经验的人在指挥这场战役,真是气煞我也。”说完,沈尹戌又是皱眉又是叹气。 去年,楚国的属国桐国背叛楚国,不肯支付高额的赋税,欲要停止对楚国的供奉。 楚国一听不得了,令尹急脾气一上来,马上下令出兵讨伐桐国。 结果,舒鸠国跳了出来,说是要为令尹献计。 舒鸠国曾是淮河流域一带的部落小国,被楚降服又不时出来反抗,最后楚国干脆把它给灭了。从此以后,老老实实的臣服楚国。 舒鸠国提议,楚国不该出兵桐国,而是要讨伐吴国。这样一来,楚国既能享受平息桐国之乱,还能把吴国一网打尽,一举两得。 这里有个问题,明明是桐国不服楚国,怎么跟吴国扯上关系? 舒鸠国给出的理由是,桐国背叛楚国,对吴国来说是件好事。舒鸠国趁机可以接近桐国,跟桐国谈判,劝服桐国成为吴国的盟国。为了让桐国驯服,吴国必定派兵前来。 到时,吴国进攻桐国是螳螂捕蝉,楚国打吴便成了黄雀在后,一次出兵能占两个便宜。 令尹一听,信以为真,派兵直奔吴国而去。很快,吴楚两军便在豫章相遇。吴兵有大船停靠,楚军判断,吴国的大军应该驻扎在此。于是,楚国将全部兵力投放在此,准备在此决一胜负。 岂料,大船停泊此地只是诱敌之用。吴军的重兵驻扎在豫章外围及巢国附近,潜伏待机。等到楚国对豫章的吴军发动进攻时,吴军调动外围的士兵对楚国形成合围,大败楚军。同时,吴军占领巢地,俘虏了楚军将领公子繁。 平乱不成还无故失去两地,损失可谓惨重。究其原因,令尹乃是罪魁祸首。 “我军征战之前,爹曾劝过大王及令尹,不可轻信舒鸠国,却无人采纳。结果,落得如此败局。”沈诸梁神情无奈的说道。 “舒鸠、桐国、巢国都是部落小国,民风彪悍,好战狡猾。凭心而论,我国对这些小国征收的赋税都不轻。他们对我国的不满,由来已久。为此,各国相互呼应,共同反楚。” “吴国想要争夺淮河一带的控制权,必须从这些小国入手。所以,他们就想尽办法离间我国与这些小国的关系。对他们许下承诺,如果他们愿意追随吴国,吴国会保护他们,并且减轻对他们的剥削。” 第26章 怀璧有罪(2) “所以——”稍作停顿,沈尹戌继续道:“舒鸠国主动献计,本就是个阴谋。桐国反叛,舒鸠应该乐见其成才对,怎么会站到我国一边?再者,舒鸠国就算是要取媚令尹,真的是献良策妙计,他怎么能确定吴国一定会出兵桐国?假若吴国只是诱我军深入,我军前去岂非自投罗网?” “令尹欠缺考虑,不留后手,率兵犯险,过错不小。谁知大王也不细想,一味听之任之,不知是何道理?”沈诸梁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一点。 “大王年少,许多事情必须倚重令尹。如果公开质疑,有损令尹颜面,一旦令尹不满,怕是会横生枝节。这个顾虑,为臣者都能看明白。只是——”沈尹戌欲言又止。 “爹想说什么?”沈诸梁看向父亲,眼神警惕。 “不可说,不可说。”沈尹戌长叹一声道:“国运漂泊,只在一念之间,不可妄加揣测。但愿我的预感是错的,只愿令尹能吞下恶果,把国家恶运挡在门外。” 沈诸梁听罢,也不追问。他了解父亲,每到此刻,就是有大事要发生,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就在沈氏父子为楚国命运忧心忡忡时,两位诸侯国君也在为自身的命运奔波。 终于脱离牢笼,离开楚国这个晦气地的两位国君——唐侯、蔡侯,一前一后去了晋国。他们的来意很简单——三年的牢狱之灾受尽冤气,可不能白白遭罪,他们要讨回公道。 “智将军,请一定为小国作主。否则——”唐侯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情难自禁。 “唐侯请勿忧伤过度,万万要保重身体。”智跞命人给唐侯递上一张白巾擦拭眼泪。 “将军体恤,在下感激不尽。”一旁的蔡侯也激动难忍,泪水“哗哗”而下。 “两位君王受委屈了,有何请求尽管开口,我国定会竭尽全力。”待两人情绪平复后,智砾轻声安抚道。 两国君主相视点点头,正要开口,一干随从侍卫拥着晋定公进来了。 三人都不约而同的起身向定公行礼。坐定后,晋定公示意众人归位。 “君主来得正好,”说着,智跞转向两位国君,“两位君王有话不妨直说。” 唐侯看看蔡侯,后者开口说道:“我国与唐国既是楚国的盟国,也是贵国的盟友。我二人无辜受楚国令尹折辱,受累三年,终得解脱,然胸中之气实难抑制。愿以太子和一众大夫为质,请贵国为我们伸冤。” “君王所受之苦,在下已有耳闻。万万想不到,楚王竟昏聩如斯,纵容令尹胡作非为。”定公缓缓说道:“不知贵国以为我国当如何助一臂之力?” “讨伐楚国。”唐侯插嘴道。 “伐楚?”定公挑眉问道。 “正是。”唐侯继续道:“楚王年幼,令尹专横无能,楚国人心不齐,上下不和。相反,贵国君臣一心,上下合力,国力强大,对付楚国,绰绰有余。” “智将军如何看?”定公转向智跞。 “我国与楚国早已盟誓不交兵不动干戈,而今要推翻誓言,似乎......”智跞欲言又止。 “智将军所言不假,我国与楚国弭兵结盟世人皆知,诸侯各国也有见证。”定公眉头一紧,说道:“若是出兵征讨,岂非背信弃义?” “弭兵除了停战休兵,还有其它涵义。”蔡侯急急说道。 “有何涵义?”定公问道。 “同为盟国,理当互助协作,但有恃强凌弱无故生事者,盟主便可召集诸侯兴兵讨伐。”说着,蔡侯看向智跞,“我与唐侯无辜受罪应当归入被欺凌,楚国恃强逞威则是不容辩解的事实。” “嗯——”智跞想了想,说道:“蔡侯言之有理。” “不知君王以为如何?”唐侯看向定公,追问道。 “楚国无理在先,这点不假。”定公想了想,说道:“如果要以此对楚作战,凭我国一国之力,恐怕难有建树。” “却是为何?”唐侯又问。 “楚国纵有千般不是,实力尚存,不可小觑,此其一;”定公缓缓道来,“再者,当初是诸侯见证盟誓,今日也要诸侯共同参与,伐楚才算是名正言顺。” “君王是说——召集诸侯共同讨楚?”蔡侯喜出望外。 “惟有借重诸侯各国的力量,此事才能成。”定公说道。 “既是要召集诸侯,在下甘愿为之奔走,聘问诸侯,交通消息。”唐侯的高兴也溢于言表。 唐侯话音刚落,蔡侯也表示愿意为之奔波。 “既是如此,有劳两位。”晋定公客气的说道。 蔡侯和唐侯喜笑颜开,又是许诺事成之后定有重谢,又是赞晋国不愧为中原霸主,转而又把楚国骂得一文不值。二人的表现,大大满足了晋定公的虚荣心。 宾主又说了几句题外话,约定好会盟的主题、时间、地点,两国君主便欢欢喜喜的携手离去。 第二年春,一场旨在征伐楚国的诸侯盟会轰轰烈烈大张旗鼓的召开。盟会由晋定公主持,与会的有周王室的刘文公、宋公、蔡侯、唐侯、卫侯、陈子、郑伯、许男、曹伯、莒子、邾子、顿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国上卿国夏,地点在召陵,史称“召陵会盟”。 这场盟会是久违的由晋国召集的盟会,来的诸侯之多,出席的人物级别之高,大大超过以往。毕竟,这是晋楚四十年前弭兵会盟之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楚国为进攻目标的集会。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两位多灾多难的君主——唐侯、蔡侯再次遭到勒索——这一次,不是士鞅,而是中行寅。 果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是一类人不结一个盟。中行寅有样学样,从士鞅那里拿到了财富密码,决定在两国身上小试牛刀。令他预想不到的是,他预谋已久胜券在握的第一次,竟然遭遇了滑铁卢——两位君主斩钉截铁的回绝了中行寅。 中行寅恼羞成怒,一气之下决定报复。当然,他不可能直接找到晋定公,把他要报复的理由和盘托出。他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就在前一年,活跃在晋国北面的鲜虞人偷袭晋国。在此之前,晋国对鲜虞作战中已经取得了绝对优势,并派驻军队在附近长期驻扎。谁知守城将军恃勇轻敌,这股有备而来的偷袭者最终得逞。还俘虏了晋国驻此的头领观虎,劫掠一番,扬长而去。 思及此,中行寅找到他的盟友兼参谋——士鞅。他对士鞅说,沈国未到,齐国本该君主到场也不过派了个上卿来,可见诸侯根本无心出战,不过是敷衍罢了。这样的乌合之众,如何取胜?不能取胜,岂不是拿三军将士性命当儿戏? 再有,一年前败给鲜虞,并非吉兆。当务之急,晋国的注意力重点应该放在鲜虞身上,毕竟,此事事关晋国的切身利益。 相形之下,楚国与唐国、蔡国的恩怨与晋国关系不大。想想,唐、蔡两国的地理位置与楚国相近,就算此次晋国替他们出头赢了楚国,晋国能得到什么好处?楚国掉头一威胁,两国还不得乖乖顺从?所以,他们之间的吵吵闹闹就是内部矛盾,晋国没必要掺和。 还有啊......中行寅添油加醋......这一年多来,晋国的气候十分反常。时不时大雨滂沱,动不动就干旱数旬,为此,感染疟疾的人数日益增长,无法遏制。 综合来看,晋国是内有忧外有患,自顾不暇,何必接下烫手的山竽,没事给自己找事? 第27章 怀璧有罪(3) 听完中行寅一翻层层递进有理有据的说辞后,士鞅十分惊讶。在他印象中,中行寅并不擅长言辞。两人在一起商讨政事,谈论时局,他总是沉默不语,很少发表意见。出谋划策的都是士鞅,中行寅照做便是。上一次铸刑于鼎也是士鞅授意,中行寅拉着赵鞅,负责执行就是。 士鞅没有马上答应,他想了好一会儿。毕竟,这是君主已经应承下来的盟会。盟会的主题已经商定好,就是要号召各诸侯讨伐不仁,扶助弱者,对抗蛮横的楚国。 这个时候反悔,君主置于何地?晋国颜面置于何地?如果盟会还没开始,士鞅自问绝对有能力阻止这次集会的召开,可是现在?他犹豫不决。 中行寅见状,心中焦急,脑袋飞快运转,表面却不动声色。过了一会,中行寅表情凝重的请士鞅回忆,最近五十年,晋楚对战中,晋国何时有过绝对优势,取得过决定性的胜利? 士鞅想了好久,终于想到五十年前的晋楚“湛阪之役”。 印象中,那是晋楚最后一次正面大规模的对战。那次战役,由中行偃和栾黡率兵攻楚,楚军大败,晋国进入楚国方城,算是历史性的大胜楚国。 从那之后,两国只有你攻我退,你来我往的小打小闹,再没有大规模对阵。而且在那之后不久,两国就签订了弭兵协议,停止征伐。 中行寅提醒士鞅,就是想告诉他,晋国对楚国并非如外界以为的可以轻松得志。他让士鞅想一想,假若晋国真的有压倒性的优势,为何不在“湛阪之役”后乘胜追击,争取更大的胜利逼楚国继续收缩?反而在不久后主动提出和平的主张? 除了时任执政赵武爱好和平之外,晋国已经疲于奔命,国力被拖累,不想再战不愿再战恐怕才是回避不了的根本原因。 士鞅听罢,低头陷入沉思。晋国与楚国休战四十年,四十年中,有个显而易见也是士鞅乐见其成的变化——赵武去世后,卿族势力进一步增强,相反,公室的影响力在进一步削弱。这其中,受益最多的当属士氏家族,其次是中行氏家族。 如果打破晋楚和平的局面,意味着晋国要发兵攻楚。尽管有诸侯助力,晋国是盟主,兵力钱财肯定是出得最多的。落实到各家,无论士氏家族还是中行氏家族,必定要有人统兵作战。 如果这是一场有胜算的战役也就罢了,至少胜利是有战利品的——楚国的赔偿、俘获的财物兵器等等。如果是一场没有胜算,即使胜了,既对国家利益没有具体好处,各卿族也无收获的话,还有必要打吗? 经过权衡利弊,答案已是昭然若揭——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个虚名引火烧身。 赢或不赢,晋国挑了这个头,楚国都会报复。未来,又会陷入晋楚纠缠不休的局面。这是士鞅不愿意看到的,也不想牵涉其中。可是他是中军元帅,如果楚国真的报复,他必须领兵上阵,继续无意义的纠缠。 今时今日的士鞅,他的脑袋非常清楚,他政治生涯里的轻重缓急是什么? 轻的是公室利益,尤其是什么霸主名声号令诸侯,这些都是虚名;重的是腾出时间精力把自家实力不断壮大,笼络更多的人加入士氏的阵营,和党羽一道把士氏家族的领地权力进一步扩张。 中行寅的一番说辞,可说是目光长远高瞻远瞩,令士鞅对他刮目相看。 中行吴去世后,士鞅时常会有惘然若失的遗憾。想当年,他与中行吴的配合真叫天作之合——一文一武,一个谋划方略,一个率兵征战,两家风光,一时无两。 中行寅的眼光见识跟其父相去甚远,再加身为晚辈,在士鞅面前总有些底气不足,唯唯诺诺。 这一次却不同。至少他的话比平时多,内容也算言之成理。最终,士鞅点头表示认可。 于是,史上规模宏大的诸侯会盟的主题被偏离——从各国一道讨伐楚国变成重温昔日盟友情,从杀气腾腾剑拔弩张掉头化身为一片和气其乐融融的联谊party。 中行寅因为一己之私拼凑出的几句紧扣时事的花言巧语,士鞅因为一族之前途宁愿放弃国家信用的险恶用心包裹的“审时度势”,两者合力,晋定公一腔光复昔日霸主声威的跃跃欲试,被迫中道夭折。 诸侯各国各君各代表心情各异—— 无关是非者,例如邾国、莒国、曹国,国小力弱,为之称快。本着能省则省的持国原则,不用出钱不用出兵,一场战事消弭于无形,他们是乐见其成。 同样无关是非,郑国、宋国、齐国的想法又不同。 郑、宋两国是晋国的拥护者。晋国多年没有组织诸侯会盟,各诸侯国之间强欺弱,大凌小,大有国在,两国亦不能幸免,时常被裹挟其中。 若是晋国能重拾昔日的雄风,他们便能继续狐假虎威,做个二流强国,安稳度日,不失为好事一桩。 所以,晋国出尔反尔,他们非常失落。 齐国则不同。 晋昭公初登大位,齐景公到访晋国,两位国君一起玩投壶游戏。从那时起,齐国意图称霸的野心就露出端倪。之后的“平丘会盟”,齐国是被晋国威逼胁迫才勉强出席。 所以,晋国出尔反尔,齐国暗地里高兴得手舞足蹈。失去主心骨的众诸侯,对霸主的渴求在晋国身上得不到满足,难道不可以移情于他国?齐国好歹也是东方大国,资历实力都是响当当的,绝对是代替晋国庇护诸侯的不二选择。 失望之余愤恨不已的当属唐侯、蔡侯。他们满怀希望而来,却在最后关头被放了鸽子。当初,他们哭哭啼啼去到晋国,亲自面见晋定公,亲耳听到确定的喜讯。来到会盟现场,各国齐聚,眼看就要秣马厉兵剑指楚国,报三年被羁之仇。 万万没想到,箭已搭上弦还能临时撤回,一个堂堂大国君主许下承诺竟能轻易反悔。可是,国小力微,除了被动接受既成事实,他们还能如何? “召陵会盟”成为春秋时期晋国召集诸侯召开的最后一次盟会,正是这次盟会,成为晋国霸权崩溃的标志。诸侯各国都看明白了,晋国已经无心担任中原诸侯之长,晋国公室威望扫地,政出卿族已是不争的事实。 自文公流亡归政后,历经襄公、景公、悼公苦心经营成就的霸业,经过平公、昭公、顷公、定公用心糟蹋,晋国在中原的影响力滑入深渊。 从这天开始,齐国、吴国、越国轮番上阵,在中原的政治舞台上粉墨登场,轮流坐庄。 话说两位被愚弄的失意君主,草草敷衍完此次集会后,马不停蹄的又踏上求助之路。 这一次,他们总算找对了人。 要说这些年最不想楚国好的是哪个国家?毫无疑问是吴国。双方你来我往多年,尤其是最近的十来二十年,吴国是赢多输少,自信心空前爆棚,早想跟楚国来个你死我活的搏杀。 再加上孙武、伍子胥的加入,吴国更是如虎添翼。吴王阖闾是憋着一口气,恨不得除楚国而后快。 就这样,三国一拍即合,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在这场战争即将爆发之前,有必要回顾交战的背景,以便事后看清胜负的根源。 自从徐国和钟吾国被灭后,吴国伐楚就提上日程。不料,孙武和伍子胥都提出了异议。 第28章 怀璧有罪(4) 在孙武看来,楚国地域广阔,盟国附庸众多。虽有内部不合,更有如忠良不得用,邪佞当道等等有损楚国凝聚力的事件存在,楚国的国力仍在吴国之上。这是不得不面对的铁一般的事实,必须承认。 另一方面,自打吴王阖闾登上大位以来,吴国频繁对楚用兵,内耗甚巨。对于国力尚在积累的吴国而言,休养生息,积蓄实力,静待时机才是上上策。 伍子胥也赞同孙武的看法,并在此基础上提议三分吴军疲楚。可以说,伍子胥的建议,既满足了吴王意图伐楚的部分愿望,也算是成全了孙武所说的节省民力。 就这样,两国维持在吴国占据主动,楚国被不断消耗的低强度的互动模式。 唐侯、蔡侯的到来,除了他们的委屈和眼泪,更大程度上让吴国看到了楚国的无理霸道,并从中窥探出这样的可能性——是时候大举征伐楚国了。 由于在楚国呆了三年,两位君王对楚国可谓是了如指掌。昭王的好大喜功,令尹的豪横跋扈,楚国上空泛滥着自以为是的空气,君臣上下的不合等等。一切的一切,吴国君臣听在耳中,计上心头。 吴国君臣很惊讶,为了区区宝马、玉佩、皮裘,楚国的军政一*把*手——令尹竟将堂堂诸侯国君扣留三年,眼界之小,贪婪之甚,手段之狠,令人震惊。套用现代语言,知道楚国乱,却不知道竟然乱得如此不成章法。知道楚王年轻,却没料到如此昏庸,放纵令尹如此。 从吴国自身来看,经过六七年的积累,再加最近一两年风调雨顺,岁稔丰年,人民富足,一派治世景象。天时、人事都在暗示,吴国国运蒸蒸日上。与此相应,军容整齐,军士士气高昂,人人以国家强盛为荣,伐楚的呼声此起彼伏。 如果要交手,回首双方过往的交手情况,做一个大数据分析,才能估算此次征战的胜算如何。 从公元前584年,晋国派屈巫领着军士、战车,教会吴国人列阵、御射、驾车算起,至今接近八十年。这期间,双方大规模的交战十来次,其中,吴国取胜的有六七次,楚国打赢的有两三次,再有就是双方打平或是不战而退。 从结果来看,吴国明显占据上风。 我们都知道,交战成绩很重要。 假设甲vs乙,一共十次。如果甲赢八次,甲对乙则称为有“必胜的信心”;如果甲赢五次,则被称为有“必胜的信念”;如果甲只赢两次,只能称为有“必胜的信仰”了。 毕竟,信仰不需要依赖逻辑推理,不需要实证,只要心存相信,相信相信的力量就是。 所以,从历史成绩来看,吴国属于第一类——具备必胜的信心。 本来就具备实力,再加唐国、蔡国两支心怀怨恨的队伍,见了楚兵,他们一定会奋勇力战,一马当先,何愁不赢? 这样反复权衡比较后,孙武、伍子胥都对发动战役给出了明确的态度——主战!两名高参都投了赞成票,讨伐楚国便成蓄势待发的箭。 然而,摆在面前的还有一个问题——楚国的常备军是吴国的近十倍。从前只是围绕楚国的附庸小国或是徐国、州来等国,双方投放兵力都差不多,吴国胜在抢占先机,计谋横出。 今次却不同。吴王的胃口很大,要去到楚国本土,深入楚国腹地,把楚国打得落花流水。这样的目标,比以往要宏大得多,相应的,面临的困难也是前所未有。 深入楚国境内,侵占楚国本土,楚国定会全力抗击。到那时,吴军不得不面临以弱对强,以少对多。实力悬殊,又在楚国的地盘,吴军的勇猛善战是否还能一如既往的奏效? 吴王、孙武、伍子胥对着地图几番指点标记,对此展开激烈的讨论。列出吴军的优势,楚国的劣势,从何处突围,以何种方式,以何地作为首个登陆点,采用何种战略,何种战术,一一分析推演。 对吴国而言,这是一个承上启下承前启后的重大决定。毫不夸张的说,它甚至关乎吴国的存亡兴衰。毕竟,吴国崛起也才不到八十年,疆域人口兵力经济跟楚国都不是一个量级。 楚国是春秋时期的四个大国之一,不仅如此,还曾是中原霸主,一度与晋国分庭抗礼,难分高下。 如果这场战役打输了,吴国的结局很可能是国土被吞并,成为春秋版图上的陈迹。面对楚国,不举全国之力,不拿七十多年的全副身家去搏,难道还能保存实力?凭攻打州来、徐国的那点兵力想要入楚国腹地,简直是异想天开。 既是赌上全部身家,赢则风光荣耀,输则一败涂地也是情理之中。所以,此役是只能赢不能输。 对于野心勃勃的吴王阖闾来说,这是他篡位夺权后的最大规模的一次战役。把楚国拿下是吴王阖闾长久以来的心愿,从他还是上将军时就有这个想法。 这些年来的折腾,越来越频繁的与楚国争雄,为的就是有一天能踏上楚国的国土耀武扬威。这不是吴王一个人的梦想,而是自吴王寿梦以来,吴国三代国王的共同理想。 实现理想,除了壮志凌云,还要有强大的国力作为后盾。吴王反复问自己,而今的吴国是否具备这样的实力?他看向两位参谋——孙武、伍子胥都点头,他才放心。 多少年过去了,从他还是公子光的时候,他在战场上随机应变,绝处逢生,将生死置之度外。无论是对付巢国,偷袭舒鸠,作战对象不一,目标却从未更改——削弱楚国。 从前,一直围绕楚国的外围,从未深入核心。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准备了太久太久。无数个夜晚,他率领吴国水陆军士一齐往楚国开拔,眼看楚国已在眼前,突然梦醒,原来竟是梦境。 他想好了,若是楚国被重创,吴国的疆域便能进一步往西扩张。随着领土的扩大,未来,吴国将拥有更多的兵力马匹。而这一切,皆从楚国得来。取之于楚地,用之于削楚。随着一步步蚕食鲸吞,拿下楚国绝非梦想。 待到地图上已星星点点,吴王看了又看,意犹未尽。 这一夜,吴王阖闾做了个梦。梦到他率领军士杀入楚地,一路势如破竹,直捣黄龙。他坐在楚王宫殿喝酒宴乐,得意洋洋。忽然,一阵黑烟从身后飘起,转身一看,竟是...... 吴王猛的醒了,他坐直身体,四处张望。已是深秋,窗外寒风凛冽,呼呼喝喝。他走到窗边,轻推窗户,只听狂风呼啸,树枝叶片在空中飞舞。他想了想,又躺了回去。 他闭上眼睛努力回想,黑色烟幕后面究竟是什么?是何人在制造黑烟?任他怎么投入却再也回不到梦境,无奈只得放弃。 他告诉自己,明日醒来,定要认真谋划。把对楚所要调用的人事物一一清点,事无巨细,绝不能有任何疏忽,绝不让任何纰漏坏了他的百年大计。 这不只是他的梦,更是关乎吴国国运前途的大事,不容有失。 第29章 兵临汉水(1) 晋国。 “晋国之霸权,由是瓦解。”董安于面色凝重的说道。 “爷爷辛苦缔结的弭兵盟约也一并失效了。”赵鞅摇摇头,轻叹道。 “虽然诸侯联军并未对楚用兵,只是派蔡国进攻楚国的附庸沈国,也算是对楚国的挑衅。所以......两国休战之约算是到头了。”董安于感慨道。 “蔡国本欲借兵报复楚国,不想希望竟落空。这就算了,因沈国不来盟会,我国又命蔡国征讨沈国。如今沈国已灭,蔡国与楚国结怨更深,楚国一定会发兵讨伐蔡国。”赵鞅说道。 “此次会盟的议题本是众诸侯出兵伐楚,既已昭告天下便是既成事实,谁想竟能改弦易辙,真是令天下耻笑。”说完,董安于长叹一声。 “自文公以来,一百二十多年,除了楚国短暂的取得过霸权,我国占据霸主之位已久,是时候退出了。”赵鞅说道:“只是没想到竟是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告别。” “士鞅和中行寅真是一对好拍档啊。”董安于语气嘲讽。 “万万想不到,一直不声不响的中行寅如此快就学会了士鞅的贪财好利。”赵鞅也是语带讽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董安于说道。 “可怜对我国忠心耿耿的郑国。”赵鞅感叹道:“当日执政大人对我所说,至今仍是言犹在耳。” “你前去吊唁,也算尽了心意,但愿能抚平执政大人的遗憾不平吧。”董安于皱眉说道。 “但愿吧。”赵鞅神情悲戚,语气低沉。 两人提及的执政大人正是郑国执政游吉。子产去世后,由游吉接替其政务任郑国卿相。 “召陵会盟”时,游吉陪同郑国国君献公与会。伐楚之事不了了之,郑国君臣便踏上归途。由于忧愤积郁,游吉在半途病倒,没等回到故土,便一命呜呼。 闻讯后,赵鞅便动身前往郑国凭吊他。 “当年他曾对你有过一番教诲,至今仍记忆犹新吧?”董安于问道。 “终身难忘,一世铭记。”赵鞅的眼光调转到窗外,缓缓说道:“执政大人对我说,‘无始乱,无怙富,无恃宠,无违同,无敖礼,无骄能,无复怒,无谋非德,无犯非义。’” “当时你入仕不久吧?” “十二年前,入仕正好十年,第一次组织诸侯盟会。”赵鞅回忆道:“执政大人曾任行人,往来各诸侯国,四处聘问朝会,见闻广博。于是,我便向他请教何为礼。因此,他便给了我一系列的忠告。” “哦......是‘黄父会盟’吧?”董安于想了想问道。 赵鞅点点头,说道:“正是。” “那会我已去往上地任郡守,正好错过你第一次在诸侯面前亮相。”董安于说道:“我一走就七年,如今归来又有七年了。” “师父不在的那些日子,我就像只没头的苍蝇。”赵鞅突然生出许多感慨,“只是这一前一后,许多事情都变了。” “比如你和智将军,已然恢复了邦交,中间发生的事情不过是插曲而已。”董安于总结道。 “不一样。”赵鞅轻轻摇头,淡淡说道:“从前是年少无知的情谊相知,如今是共同利益的捆绑。时移事易,我和他都不再是从前的我们,所以......” “至少对待士鞅和中行寅的态度,你俩是一致的,已属难得。”董安于说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已死;未来种种,仿若今日新生。识时务者为俊杰,过去只能回味,千万不要眷恋甚至沉迷。” “我明白师傅的意思。”赵鞅用力点头,说道:“我和他都不是吟风弄月的书生墨客,我们有各自的使命前程,这一点我从未忘记。” “如此便好。”董安于颔首,接着说道:“晋国霸权虽在,人心已失,公室衰弱只会加剧。诸侯已然看清,你也应该明白,未来是各卿家的角逐,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已经抛弃幻想了。”赵鞅站起身,环顾四周,重新坐下,“未来,不只士氏、中行氏,或许魏氏、韩氏、智氏都是敌人对手。” “正如游吉所说,‘不始乱’,不要首先发动祸乱。至于其他——”董安于低头一想,说道:“要做好任何事情都会发生的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赵鞅轻轻点头。 “依你看,楚国若要报复蔡国,事态会如何发展?”董安于问道。 “要么蔡国被楚国灭,要么蔡国向外求援成功,苟且得生。”赵鞅说道。 “你倾向于哪一种?”董安于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给赵鞅模棱两可的空间。 “嗯——”赵鞅犹豫半晌,低头又抬头,皱眉又舒展,终于得出结论,“后者吧。” “有何依据?” “蔡国曾被楚灵王灭过,楚平王又令其复国。照理说,儿子不能违备父命,所以,至少现任楚王不会再灭蔡。”赵鞅细细分析道:“蔡侯受楚国令尹之气,无端受困三年,此仇不能依靠我国得报,必定别寻他国。无论如何,定要泄愤才算。” “依你看,他将求助哪一国?” “当今之世,有能力与楚国决一雌雄者,无非我国、齐国、秦国、吴国。”赵鞅逐一点名,“我国不用说,已然放弃;齐国与楚国无怨无仇,没必要招惹麻烦;秦国是楚国的盟国,如今又是姻亲,又无摩擦矛盾,绝不可能助蔡伐楚;只有吴国,既有实力,又有动机。” “嗯,说的不错。”董安于点点头,说道:“吴国蓄势已久,想来定不会辜负这个机会,对楚国发起攻势。” “假若吴国赢得胜利,不知会对两国未来局势影响如何?或是依旧你争我夺?”赵鞅不禁发问。 “那要取决于吴国有多大的野心,楚国出多大的纰漏。”董安于不置可否。 “我总有隐隐的预感,两国已到必须决出胜负,你死我活的关头。这几十年来,双方交战无数,吴国越战越勇,屡有斩获。反观楚国,大小城邑丢失不少,这五六年来更是被吴国弄得筋疲力尽,颓势尽露。”说完,赵鞅直摇头。 “吴国三分军队,轮番出击,夷地(今安徽省亳州市涡阳县附近)、潜(今安徽省六安市霍山县东北)、六(今安徽省六安市北)三地,时常被侵扰。楚国已经疲于奔命,难顾首尾。长此以往,怕是终究会归属吴国。”董安于说道。 “没落的中原霸主只能做个观旁者,冷眼看吴楚角逐了。”赵鞅的语气难免失望。 “难不成还参与其中?是援楚还是助吴?”董安于调侃道:“真的手痒,不如请求率兵征战鲜虞。” “建功立业的好事,怎会落到我的头上?”赵鞅自嘲道。 “士鞅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董安于笑着说道:“被中行寅的一番巧言令色蛊惑,依此劝服君主改变盟会议题。既然说了,就要做到。” “盟会上,他与卫侯相谈甚欢,想必联合卫国伐鲜虞已经提上日程了。”赵鞅猜测道。“无论如何,他也算是言出必行了。既为中行寅圆了谎,又为自己谋取了功名,两全其美。” “吴楚之战一触即发,我国却忙着对付北狄。”董安于摇头说道:“不知该庆幸免于大战,还是要为战线收缩,中原已不是我国重心而难过。” “不管愿不愿意,我国已不是中原角逐的主角,楚国的实力也难当中原霸主重任。拭目以待,等着新的国家肩负这项使命吧。”董安于感叹道。 第30章 兵临汉水(2) 晋国发兵鲜虞之后不久,吴国终于觅得契机对楚用兵。 说起这个契机,又要回到蔡国身上。 被楚国勒索不算,到晋国求助又遇背信弃义,蔡国可说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这还不算,晋国虽未满足蔡国的心愿,还对蔡国提出要求——命其出兵沈国。 沈国与蔡国相邻,同为楚国的盟国,因为“召陵会盟”没有出席,被晋国视为大不敬,于是便命蔡国讨伐。蔡国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这下不得了,如同捋了虎须,楚国不干了,楚昭王命令尹囊瓦率军围攻蔡国。 不幸中的万幸,楚国发兵之前,蔡国的国君蔡昭侯已经提前去到吴国。他将太子和一干大臣质押在吴,请吴国出兵替他报仇。 吴国正愁师出无名,想不到楚国主动递来把柄,于是乎,伐楚便顺理成章的成行了。 此时的吴国,正是用兵之际——禾稼丰稔,人强马壮,兵革锋利,上下同心,气盛势旺。 由吴王阖闾率兵,阖闾的弟弟公子夫概为先锋,孙武、伍子胥为左右将军,集结整个吴国所能调动的全部兵力——三万水陆军士,浩浩荡荡赶往蔡国。 吴军搭载大船,一路往西,沿淮河而上,直逼蔡国。 楚国令尹囊瓦听说吴军气势汹汹,眼看难以抵挡,赶紧回辙。于是,蔡国得以解围。 吴军与蔡军会合后,唐侯也率大军紧随其后,三军合一,继续往楚国进发。 一路顺风顺水,大军前行无忧,天时人事相应,联合军队的首领个个自信满满,誓要放开拳脚,与楚军拼个你死我活。 联军行进至淮汭(今河南潢川),孙武忽然向吴王提出,舍舟楫选择陆路。 这个提议立即引发了吴军内部将领们的热烈讨论。 伍子胥第一个提出疑问,“我军擅长水战,一路行船顺顺当当,眼看就要接近河口,为何要舍弃舰船,选择劳心费力的陆路?” “是啊。”夫概也一脸疑惑,“事先已经说好了,舟行至底,全军登岸,直逼楚国边地,潜伏待机,应时而动。” “各位宁耐片刻,且听在下细细道来。”孙武不慌不忙,看向各位将领,最后视线停留在吴王阖闾身上。 “本王倒要听听孙将军的高见。”吴王阖闾虽有满腹疑惑,语气表情却很轻松。鉴于之前孙武已被证实过有过人的领军能力,吴王愿意相信,他一定是有与众不同的想法才会突然改变计划。 “凡用兵,以正合,以奇胜。”孙武缓缓说道:“走水路是正。楚国人得知我国前来,一定会在水路设下重兵埋伏。此其一。” “其二,水路平稳,不足之处就是耗时。待我军弃舟上岸,楚军的探子提前得知动向,早已设好伏兵以逸待劳。楚国地大兵强,若调集倾国之兵,以我区区三万兵马,无异于羊入虎口。” “故此——”孙武停顿片刻,说道:“由向西改道向南,楚军一定预想不到,可畅行无阻,此其一;其二,率精兵在前,南下直扑大隧(今九里关)、直辕(武胜关)、冥厄(平靖关)三关,奔赴汉水,深入楚国腹地。不须数日,即可到达汉水东岸,杀楚军个措手不及。” “奇袭虽好,无奈三关地势险要,行军颇费周折。再者——”伍子胥皱了皱眉头,说道:“楚国地大,兵力分散,集结需要时间,我军可攻其不备不假。然而,一旦对方醒悟过来,探知我军来处,烧毁我国船只,从后方来袭,到时——”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对我军形成合围夹击。”夫概接过伍子胥的话,面色凝重的说道:“我军可是孤军深入,楚军有人事地势的优势,情势对我方是大大的不利啊。” “如果走寻常之道,从方城(今河南南阳市方城县)入楚境,一马平川,有利于大军摆开阵势,齐头并进。劣势却是,给了对方组织兵力的时间。我军没有数量上的优势,此举无疑是自暴己短。” 略作停顿,夫概继续道:“如果选择奇绝险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山势崎岖行进缓慢不怕,只要精兵强将先到,楚国也会慌乱失措,出奇制胜的目的已达。只是万一楚军有备而来,我军怕是——” “所谓奇者,必伴以险。既要浑水摸鱼,又要万无一失,未之有也。”孙武摇摇头说道。 众将都不说话,眼睛齐刷刷看向吴王。 吴王低下头,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的眼睛盯着地图,脑袋加速运转。 地图上显示,大隧位于东面,两面是峡谷,冥厄位于西面,在桐柏山脉的五岭峰和凤凰山之间。两关一东一西遥遥相望,平行并排。 若论险要,冥厄更胜一筹。冥厄有个俗名叫“恨这关”,有一段道路狭小,两旁岩石陡峭,仅能容一人通行,也称“一线天”,是天下要塞之一。 位于两关之间的是直辕,位于鸡公山南面的峡谷,从地图上俯视,它的位置稍微靠后。 三关成犄角之势,相互策应,互为支援,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想要合围,地利不允许,只要守住,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往南入楚,通常从方城南下。三关也能深入楚地,其交通要道的地位与方城不相上下。更重要的是,三地险要迂回,容易潜伏,只要足够机智,注意隐蔽,敌方的探子很难打探到行军消息。 从三关入楚,路途虽艰险,一旦越过障碍,既可往北去到方城,一路道路平坦,也能往南入楚,往西则直逼郢都。 至于说楚军的应对,如果不出意外,楚国的主帅仍是囊瓦。据吴王与其交手的经验来看,其人刚愎自用,倨傲自是,听不进他人的建议。 如果要前后包抄吴军,前军即在汉水驻守的一定是囊瓦。包抄者要迂回到吴军身后,还要集齐军士,耗时费力,能够承担这一重任又能得到楚国令尹信任的人,据吴王的情报来看,应该没有。 得到令尹信任的大都智浅才疏,有才者令尹又容不下,二者兼备者,暂无。 综合来看,吴军要想取胜,奇袭胜算最高。趁着楚军没反应过来,仓促部署,急急应战,就能抢到先机。既是用险,核心战术一个字——“快”!快速出击,一击即中,决不能拖泥带水。 而今的情势,如搭在弦上的箭,吴军已无退路。两相权衡,求全不如用险。就赌老天爷助吴不助楚,赌楚国令尹好大喜功,赌速战速决如愿以偿。 思想的交锋终于有了结果,吴王抬起头环顾四周,眼神坚定,神情严肃。“就用孙将军的奇计,弃舟登岸。由夫概率领三千五百精兵为先锋,星夜疾行,全速赶往汉水东岸。其余人等,明日天亮用过早饭,收拾整束,将战船拖行隐蔽后,速速赶上先头军士。” 吴王话音刚落,一众将领声音洪量整齐划一的应道:“谨遵王命。” 这是一着险棋,从弃舟开始到三千五百名先锋深入,处处危机四伏。更令人不安的地方在于,这跟以往吴楚对决大相迥异。 从前,只是围绕淮河沿岸的某个部落小国的归属小打小闹。进则行,不进则退。楚军也没想到借一两次战役要吴军臣服,吴军也不可能凭借一两次胜利就能对楚军造成致命伤害。 这一次,去到楚国腹地,又是舍弃吴军最擅长的水战,说是背水一战决不夸张,说是孤注一掷更确切。 第31章 兵临汉水(3) 吴国自兴起以来,至今将近八十年,历经吴王寿梦、吴王诸樊、吴王余祭、吴王夷昧、吴王僚,再到吴王阖闾。 五世吴王励精图治,围绕楚国的附庸盟国展开持续不断的骚扰、偷袭、对抗、侵扰,终于来到这一天——倾举国之兵,耗费全国之力,尽祖宗世代福荫积蓄,去往楚国本土与之决一生死。 坐在窗前小桌,敲打这段文字,跨越两千五百年的时光,想象自己就是吴王,背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这是一次决定吴楚两国国运的生死之战,如果吴国取胜,可以预知,楚国虽不至于倾国,至少也是元气大损,伤筋动骨。如果吴国失利,形势更是不容乐观且答案唯一——亡国灭种,灰飞烟灭。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吴王阖闾不只是野心家,更是个赌徒。他用尽心机,处心积虑的把堂弟诛杀,成功篡位。与楚国正面对抗是他梦寐以求的伟业,他隐忍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他赌上祖辈积累的全副身家,放手一搏。 虽然看起来他胆大冒进,却不得不令人钦佩——他是不折不扣的勇士。向死而生,激励奋进,于人、于国,都是跃层跳级的必经途径。走过去,捱过去,海阔天空。 大计已定,吴国将士便分头行动,各司其职的忙活起来。 先锋贵在神速,所以拣选的都是年轻力壮体力惊人武艺过硬的兵士。三日后,三千五百名勇士组成的先头部队率先突破三关,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他们又迅速南下抵达目的地——汉水东岸。 汉水东岸出现大量吴国军士!消息一经确认,楚国朝野上下顿时炸了锅! 年轻的楚昭王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吴军哪里来的?他们逼近楚国到底意欲何为?为何事先没有听到一点风声,难道他们是从天而降的?楚军已经从蔡国撤退,吴军也应当返国才对,为何却选择南下直逼楚国? 已是燃眉之急,楚昭王急召一班文武大臣商量应对之策。 “据探子来报,出现在汉水东岸的吴军,人数大约为三四千。后续不知还有多少,难以预计。”大夫史皇说道。 “三四千人大约是先头,后续不日将会与他们会合。至于人数,吴国倾全国之兵,绝不会多于三万。就算蔡国、唐国倾巢而出,也不过数千兵士,可忽略不计。”令尹囊瓦态度傲慢如常。 “吴军长途奔袭,军士必定疲惫,肯定急于速战。”左司马沈尹戌说道:“我军要反其道而行之,不急着与其对决。想办法拖延对阵时间,时间越久,对我方越有利。” “此话何解?”楚昭王皱眉问道。 “据可靠情报,吴军在淮汭一带舍舟楫登岸,之后便翻过三座关隘来到汉水。如果下臣所猜不错的话,他们是想以此为据点,直入我国腹地,进犯都城。” 沈尹戌不疾不徐,继续道:“吴军要出奇制胜,必须引我作战。偏偏不如它的意,我军坚持不作战。只在汉水西岸设兵牵制,另一路则绕到吴军后方,烧毁其船只,断其后路。待吴军无路可走,惊慌失措,我军两军再前后夹击。让他们有去无回,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吴军强行渡河,我军也不得不应战啊。”右司马表示担忧。 “吴军绝对不敢渡河。”沈尹戌斩钉截铁的说道。 “却是为何?”令尹囊瓦问道。 “论实力,我军的兵力十倍于吴军。就算兵力分散一时难以集结,抵御区区吴军,守住汉水西岸绝不是问题。再者,两军对峙,最忌渡河。先渡者肯定会被对方偷袭,很可能接近半途就已首尾不顾,溃不成军。”沈尹戌缓缓说道。 “我国疆域广阔,东南西北均有驻军,一时难以全数调动。”囊瓦点头说道:“若依司马之计,由他带兵绕到吴军身后,一来可沿途收集军士,二来又能断了吴军的后路。” “令尹在前,司马在后,定要杀得吴军闻风丧胆,哭爹喊娘。”大夫史皇也连连点头。 “既然如此,应对吴、蔡、唐三国联军的计策已定。”楚昭王如释重负,大声宣布,“令尹率三万军士驻守汉水,密切监视三国联军的动向,确保汉水无虞;集结七万军士驻扎汉水附近,以为策应;左司马率三千军士不舍昼夜速速赶往淮汭,早日抵达,尽快摧毁敌人战船,同时传檄各路,调重兵应援。” “一旦后方得手,迅速回撤,与令尹所率部会合,对联军发起进攻,务必将吴军一网打尽。” 众将得令,纷纷告退,迅速备战。 沈尹戌传令副将集结人马,整理装备,他则急急回了一趟家。 “爹——”沈诸梁迎了出来,神情紧张,一脸焦急。 “大军即日就要开拔,我回来看看。”沈尹戌端起茶杯,喝下几口。 “定下什么计策?”沈诸梁又问。 沈尹戌大略说了一下,想了想又道:“你在家好好照顾你娘,千万别胡思乱想。” “吴军从天而降,怎能不着急?”沈诸梁愁眉深锁,“听起来似乎天衣无缝,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变数?” “什么变数?”沈尹戌紧盯着儿子,十分不悦。 “这——”沈诸梁被父亲的气势压制,嗫嚅道:“万一吴军反应过来......调头回撤,父亲岂不是陷......入危险?” “吴军统共就三万人,如果他们胆敢回撤,待他们到达时,我国的军队已经集结到位。到时,令尹所率军士再来会合,他们是插翅难飞。”沈尹戌信心满满。 “听说吴王重用伍子胥,伯嚭,还有一位来自齐国的军事奇才。三人极力撺掇,谋划周密,吴王才下定决心,倾全国之力与我国决一生死。”沈诸梁仍是面有忧色,心事沉重。 “两军对垒,敌方有两位将领竟是我国的重臣后裔。他们熟知我军的兵法路数,了解我们的优势劣势,的确不好对付啊。”说完,沈尹戌叹了一口气。 伍子胥的父亲伍奢是太子建的太傅,他擅长筹谋策划,机智变通,伍子胥和哥哥自小便得父亲真传。除此之外,兄弟二人还热衷舞枪弄棍,上阵杀敌。 身为太傅的后人,他们有机会拜名师,承名将之门。除了武艺过人,他们也有许多机会参与实战,及时受到指正纠偏,成长很快,受益匪浅。 所以,伍子胥的才干,除了天赋,更有家族的滋养和以之相应的人脉资源的辅助。 那么伯嚭呢?既然他是楚国人,为何会逃到吴国?他在吴国担任何职?以何种身份参与此次战役?为何他也会全力支持对楚国用兵?说起他的身份,不是三言两语,还得从头说起。 晋厉公时,大夫伯宗贤而好谏,不料因此得罪“三郤”,被其害死。伯宗的儿子伯州犁逃往楚国,任楚国太宰,深得时任令尹公子围的信任。后来公子围(即后来的楚灵王)萌发了篡位的念想,为了掩人耳目,杀死伯州犁。 伯州犁的儿子伯宛,正直多才,深得朝野上下认可,升至左尹。谁知好景不长,被佞人费无极构陷,全家被牵连。其子伯嚭为避难远祸,只身逃往吴国。到了吴国,因其能言善辩,颇得吴王阖闾赏识,升至太宰。 伯嚭和伍子胥一样,都是费无极谗言阴谋的受害者。叠加楚国令尹囊瓦的昏庸愚蠢,二人家破人亡,被迫走上流亡他国之路。 在楚国时,他们都是名门之后。来到吴国,他们一文一武,共同辅佐吴王。因为相同的际遇,他们同仇敌忾,站在反楚阵营,并肩作战。 “可是我不明白,既然都是大才,为何会在排兵布阵时留下如此大的破绽?”沈诸梁神色存疑。 “你怀疑对方是诱我军深入,故意如此?”沈尹戌问道。 第32章 兵临汉水(4) “如果不是这样,他们的这着棋实在太过冒险。”沈诸梁摇摇头,面色凝重。“没有任何后援,兵力单薄,孤军深入,长途奔袭,赌上整个国家的命运。” “吴国自崛起之日起一直勇猛激进,不怕输不怕困境,军士作战勇敢,将领身先士卒,他们是可敬的对手。”沈尹戌感叹道:“每次出战,只要条件允许,吴王都会亲自将兵。将士受其鼓舞,自然是杀敌英勇,奋不顾身。更何况——” “何况什么?” “吴王野心勃勃,早就想出兵讨伐我国。他是个不择手段的政客,更是卓越不凡的将领。他诡计多端、用兵如神、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若不是伍子胥等人拦住他,早在他篡位成功时两国已经有过一次大战了。” “如果是八年前,恐怕我国还不至于如此被动。”沈诸梁摇头说道。 沈尹戌点点头,“伍子胥对我国情势了如指掌,是他苦劝吴王,彼时的吴国还不是楚国的对手,不能轻举妄动。若非如此,吴国贸然出兵,一定是我国的手下败将。” “谁想我们竟中了伍子胥的奸计,疲于奔命,消耗兵力国力,真是计不如人被人欺。”沈诸梁恨恨说道。 “只怪将领无能,大王年幼又受制于令尹,听不得他人非议,对其言听计从。”沈尹戌感慨道:“若非费无极等人铸就的血海冤屈,伍子胥、伯嚭不会去往吴国,孙武也不会被引荐给吴王。今日之战,吴国也未必敢出如此险招。” “我们亲自栽培了自己的对手,助长了对手的气焰,引来了这场大麻烦。”说着,沈诸梁发出长长的叹气声。 “情势虽危急万分,胜负仍未定,不必气馁。”沈尹戌拍拍儿子的肩膀,扬声说道:“前后合围之计已定,我是后方大帅,莫非是对我没有信心?” “爹英明神武,素来得将士之心,临场又能随机应变,谁敢轻视?”沈诸梁抬起头,迎向父亲的眼睛光彩熠熠。 “这就对了。”沈尹戌笑了笑,说道:“无论吴军是孤注一掷还是有备而来,既然他们的破绽暴露出来,就别怪我们利用。只要断了他们后路,主动权就会回到我军手中。到时,他们是有去难回。” “卖了这么大的人情给我国,也不知是伍子胥、伯嚭还是谁的主意。就算是孙武定的计,他能得吴王信任,全赖伍子胥大力引荐。所以,如果此次战役能打赢,伍子胥便是居功至伟。若是战败失利......”说着,沈诸梁冷笑一声。 “从前是同僚故交,而今却是敌我对立,世事实在令人唏嘘。”沈尹戌颇有感触。 伍子胥的父亲伍奢和沈尹戌虽非至交,两人对许多政事的看法相近,也算得上是政见上同一阵营的伙伴。没想到却跟他的后人成为战场上的对手,想来怎不令人感慨? “从逃离楚国那天起,伍子胥日夜期盼的莫过于今日。毕竟,他父兄无辜受难,他又历经周折才去到吴国。十多年来,想必他是备受煎熬,恨不得亲手毁了楚国。所以——”沈诸梁顿了顿说道:“父亲的感慨于他而言,早已没有意义。” “或许吧。”沈尹戌不置可否,“他的处境可怜可悯,我的职责也无可非议,只能各凭本事战场决生死了。” “父亲此去,路途险远,使命艰巨,务要小心谨慎,保重身体。”沈诸梁忽然生出许多不舍,仿佛稚子不舍父亲远行。 “放心,爹不是第一次出征,而且,此次任务明确——避开吴军耳目,绕到其后。只要令尹在汉水出现,定会吸引吴军的全部注意,以吴国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再派出人手应对我。” 沈尹戌笑了笑,交待道:“天气渐冷,你娘的喘鸣又要发作,记得及时给她添衣加被。弟弟妹妹顽皮好动,身为兄长,你要树立榜样,尽职调教。” “爹放心,孩儿一定竭尽全力。”沈诸梁表情严肃,点头承诺。 “那就好。”沈尹戌拉过儿子往里屋走,“待会见你娘,不要对她谈及细节。只说是我军胜券在握,一定能战胜吴国,不日我将奏凯还朝。” “孩儿明白。”沈诸梁点点头,“家中老小等着爹得胜归来的捷报就是。” 很快,父子俩的身影越来越远。 遗留的茶水冷却,坐椅空空,只有堂前的两株梧桐树在风中摇曳。忽然刮起阵阵北风,本已枯萎脆弱的树叶随风而下,纷纷坠地。一名仆人走过去,踩到叶身,“沙沙”作响。 眼见叶片越来越多,很快便层层叠叠。冷风呼呼,卷土重来。身姿轻盈的桐叶不胜风力,片片迎风飞舞。金黄的叶片,在空中翻飞旋转,四散开来。 沈尹戌离家的这晚,天空飘起久违的小雨。先是淅淅沥沥,丝丝缕缕,接着是密密麻麻,厚厚实实。夜越来越深,雨势越来越大,很快便是风雨大作。雨点打在石板上,“吧嗒吧嗒”,惊扰了屋内的人。 沈诸梁躺在床上,裹着被,枕着衾,辗转难眠。他不是被雨声惊醒的,他本来就没有入睡。 从他记事起,每逢父亲出外征战,母亲总是忧心忡忡。不是茶饭不思,就是难眠难休。连带的,身为长子的他也深受感染,此次尤其严重。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他总是不安。 从吴军突然出现在汉水一侧的情报传来那一刻,他就胆战心惊。 不是没有与楚军对峙过,不是没有上过战场。沈诸梁并非柔弱公子纨绔子弟,只知斗鸡走马调戏女子饮酒作乐。一听到国家危难就吓软了身体,魂飞魄散。 他打小就习武学文,尤其钟爱野史掌故,爷爷父亲都乐意为他讲述。习字能文后,他又主动翻阅典籍,四处寻访战事逸闻,收获不小。 印象中,自周王室封土,楚国立国后,从未听说过哪个国家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兵临汉水直扑楚境。吴国倾举国之力发动这场战事,决心之大,目标之明确,前所未有。 齐桓公称霸时,曾派兵威胁楚国,大有决一高下的意思。即使如此,齐国的目的不过是逼楚国尊崇王室,也未举全国之兵。 晋楚争霸时,两国也并未在晋国本土或楚国本土开战。更没有任何一国举全国之兵杀气腾腾的讨伐另一国,一副要将对方置之死地的毅然决然。 这次不同,大大的不同。 吴国跟齐、晋、秦、楚都不一样。虽未跻身大国,却有称霸称王的气势决心。刚刚从晋国学会排兵布阵,使用战车,马上就把楚国当作假想敌,直接对州来发难。 吴国人的勇气是楚国人不具备的,他们的野心也是如今的楚国难以企及的。尤其最近十来年两国的数十次交锋,楚国只赢过两三次,偶尔打平撤回,其余都是吴国以绝对的优势取胜。 这些过往,并非好的例证。它们在揭示一个事实——楚国早已不是那个称霸中原号令诸侯的大国,不知不觉中,它已沦落为连吴国都未必能赢的二流国家。 一想到此,沈诸梁就寝食难安。 他不是不相信父亲的作战指挥能力,也不是不认可定下的取胜之计。他只是不太相信,远到而来的吴国,积累了几十年与楚国作战经验的吴国,会轻易被楚国合围重挫。 如果楚军如愿,集二十万兵力(假设能把楚国三分之二的兵力征调到此次战役。)对付三万多的吴、唐、蔡联军,可以肯定的说,吴国完了。 霸道凶悍的吴国会以这样的方式灭亡吗?主动送上门,把自己逼到没有退路的境地,等着对手集结军队合围? 沈诸梁摇摇头,他的直觉告诉他,吴国国运不该止步于此。 可是,如果吴国突围,就意味着楚军不能如愿。如果楚军不能如愿,会是哪一环出了问题?那父亲...... 他不敢再细想,闭上眼睛,把脸转向墙面,命令自己赶紧睡觉。明日一早,约了大夫为母亲看诊。母亲最近喘得厉害,上次抓的药快吃完了。 窗外雨声渐歇,屋檐树干积累的水仍不时滴落,滴答滴,滴答滴......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空阶滴到明,夜长衾枕寒。 第33章 柏举之战(1) 晋国绛都。 吴军抵达汉水的消息在各诸侯国迅速传开,楚军如何应对,局势如何发展,成为朝野上下热烈讨论的话题。 “师傅,你怎么看?”赵鞅问道。 “不如先听听你们的看法。”董安于不直接回答,说完他环顾四周。 今日天气晴好,赵鞅邀请了一众好友知音齐聚赵府,饮酒赏雪之余,闲谈国事,畅游寻梅。 “就让在下打破僵局,率先倾吐愚见吧。”周舍自告奋勇第一个开口,“如果楚国左司马参战,吴国必定大败;反之,楚国定是难逃大劫。” “此话何解?”尹铎看向周舍,一脸不解,“吴国倾全国之力,志在必得,区区一名司马竟能左右战局?” “楚国的左司马——沈尹戌?”智跞挑了挑眉说道:“要说此人之能,内有平费无极之乱,外曾围困吴军,确实名不虚传。只是——” “如何?”赵鞅追问道。 “吴国来势汹汹,出其不意的出现在汉水东岸,楚国定是一片慌乱,举全国之力应战。楚王年少,不可能亲自征战,令尹囊瓦既是托命之臣,自当率兵领战。如此一来,左司马不过是辅佐令尹出战而已,而非整个战役的最高决策者,如何左右战局?”智跞侃侃而谈。 “智将军所言,十分在理。只是大军出发前,制定计策部署时,左司马应当也在出谋设计者之列,而非令尹一人决断。所以——”周舍从容不迫的说道:“若是有左司马参与,所定之计必定能克敌制胜。” “若论实力,吴国远不是楚国的对手,就算加上唐蔡两国的兵力,也难企及。”尹铎接过话题,说道:“可是,两国近年交战频频,楚国却接连失利,不得不让人替他们捏一把汗。” “楚国枉为大国,竟被吴国逼得节节败退,并非偶然。”沉默已久的蔡墨也加入讨论行列,“吴国的步步紧逼,屡屡得手,恰恰说明他们的作战部署能力远在楚国之上。” “如此说来,大夫是看好吴国必胜喽?”赵鞅转头看向蔡墨问道。 “若是平日里小打小闹或是局地争雄,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可是——”蔡墨停顿片刻,叹息道:“吴国此番用心良苦,精兵强将,图谋之深远,非以往比。楚国受此威胁,定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调动全国兵力全力应对。毕竟,此次是本土安危受威胁,非同小可。这么看来,胜负难定。” “若是楚国集结众兵,从兵力上看,优势是压倒性的,吴国毫无还手之力。”赵鞅皱眉说道:“这些应该早在吴国的预料之中,毕竟两国交手多次,彼此都很熟悉对方。既然知道可能面临的大军,吴国就这么贸然出手,不怕兵败阵亡倾城覆国吗?” “吴国向来冒进,历任吴王莫不如此,今日的吴王更甚。”尹铎长叹一口气,说道:“但我绝不相信他们此次所来是临时起意一时兴起,他们一定有必胜的把握才会下此险棋。” “富贵险中求,名利危中来。吴国要占大便宜,必须用险招。”董安于终于发话,“以旁观者的角度,吴国太过激进,实不足取。假若楚国真的征召全国之兵,又有左司马的良策妙计,吴国军士必是死无葬身之地。只是,我们能想到的,吴国上下,从吴王到孙武、伍子胥,他们怎会想不到?” “师傅的意思是——”赵鞅迟疑了好一会儿,问道:“吴国有制胜法宝,早已胜券在握,所以才投下重筹?” 董安于摇摇头,轻轻笑了笑,“不到最后关头,难言胜负。无论是吴国还是楚国,不管谁看起来更有胜算,不过是表象。只有交战过后,数个会回,反复拉锯,一方认输,才能下定论。” “那——”赵鞅被弄糊涂了。 “我来给将军解惑。”周舍眨眨眼,缓缓说道:“吴国肯定有必胜把握才出兵,否则,吴王一上任就该有此战,而非等待近十年。只是,吴国的把握是有条件的,必须是楚国足够愚蠢轻敌,他们的如意算盘才能得逞。” “深得我心。”说完,董安于点点头。 “楚国令尹自大傲慢,嫉贤妒能,这是楚国现今为止最大的不利。至于其它——”说着,智跞看向赵鞅,“楚国是完完全全绝对占据上风。” “吴国留下了最大的隐忧——空虚的后方,这一点楚国不可能不知道。一旦楚国利用了这一点,无论吴王多狡诈,将军多善谋,军士多善战,都无法弥补这个致命的错误。”说完,尹铎深深叹气,仿佛替吴国十分不值。 “也不尽然。”蔡墨站起身,来回踱步,来到赵鞅面前,“吴国在轻骑深入险要关隘时,早已做好了置身绝境的准备。换句话说,就算后方被偷袭,也应该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后撤回退,绝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吴国是横下一条心深入楚国腹地,绝不回头。置之死地方能生,吴王深谙此道。” “吴国一心求战,如果楚国快速应战,便中了吴军之计。毕竟,远来奔袭,志在速决,拖得越久对吴军越是不利。”赵鞅说道。 “正是。”蔡墨点点头,说道:“楚军有大军优势不假,这是吴国不具备的。吴国早已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才会临时改变策略,弃水路改陆路,为的就是打时间差,迅雷不及掩耳。” “吴军突然出现,楚国定是惊慌万分。主乱则军心乱,行事匆忙就会许多事情难以顾及,易出纰漏。吴国的冒险寻求的正是这样的效果——还未交兵,楚国气势已在下风。” “兵者,诡道也。”董安于低头片刻,抬起头,看向蔡墨,点点头,“表面上看,楚军极具优势,可进可退,游刃有余。吴国则是势力单薄,顾头不顾尾,处境危险。待到两军对峙,人心向背、天时风向、地利险要、将士表现、临场应变等等都会影响到战果。所以——” “我们就观战不语,静待结果就好。”赵鞅总结道:“无论如何,这场战役的成败将决定未来许多年吴楚两国的相处模式。” 主人发话,客人也都放下话题,纷纷离开屋子,前往院子花园寻找雪中惊喜。 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此刻却在上演惊心动魄生死交关。 楚国令尹囊瓦所率部与吴军展开激战,三战皆北。楚军无奈,令尹囊瓦萌生退意。无奈吴军越战越勇,楚军无处可逃,只得硬着头皮上。双方在柏举相遇,决战一触即发。 为何不见沈尹戌的踪影?说好的前后合围吴军,为何只剩令尹孤军作战? 原来,沈尹戌离开郢都赶赴方城后,令尹囊瓦的“智囊团”开始怂恿煽动,试图更改作战计划。 史皇说道:“这几年,吴楚对决,楚国均处于劣势。人人都说令尹无能,不如左司马。如果此役再失利,怕是大王会将令尹撤下,换左司马取而代之。所以——” “令尹必须要争这次的功,绝不能等左司马召集人马,摧毁吴国的战船再出手。否则,就是给了左司马再次立功的机会。” 囊瓦很犹豫,难以定夺。毕竟,作战计划是事先定好的,楚王也在场。令尹所率军队与左司马集结的兵马是分工合作的关系,谈不上谁居首功,谁是次功。只要合围成功,军功章各有一半,平分秋色。 第34章 柏举之战(2) 大夫史皇朝副将武城黑使了使眼色,武城黑走上前,说道:“近日天气湿冷,雨雾蒸腾,我军的战车是皮革所制,如果拖延下去,怕是对我军不利。相反,吴国战车全是木制,比我军的持久耐用。只有速战速决,我军方能取胜。” 囊瓦仍是下不了决心,他沉吟半晌,看向两位亲信,问道:“你们二人,一人要抢功,一人要抢机,孰是孰非?” “兼而有之。”史皇又道。 “以我们手中的兵力,根本不需要等左司马的后援。”武城黑自信满满,语气坚定,“我们先逼退吴军,削弱他们,待左司马赶到,两面夹击,将吴军打得落花流水,岂不美哉?” “到时,令尹居头功,左司马是锦上添花,居次功。令尹得以正名,内外不敢小觑,我军大胜,两全其美。”史皇再次表明立场。 就这样,已经确认的作战方案被两条三寸舌头轻轻掀翻。事关三军将士生死、楚国国运的一场战役,被令尹翻云覆手玩弄于股掌。作战前的布局谋划,如同儿戏,被轻易否定,同样承担作战任务的沈尹戌却毫不知情。 令尹囊瓦被抢战首功的虚荣自私左右,把当初制定战术的逻辑完全抛在脑后——速战速决对吴军有利,正因为如此,楚军要赢,必须拖延时间,磨光他们的锐气。再者,从后路把吴军堵死,他们无处可退,只能向前。到时,气势如虹的楚军包抄士气低落沮丧的吴军,何愁不胜? 只能说,在大敌当前的危难时刻,个人的晋爵封赏、得失名利、声誉好坏占据囊瓦的脑袋,国家利益根本没有容身之处。在如此重大紧要的关头,听凭两名目光短浅的属下的挑拨,擅自改变已经定下的战略部署,令尹囊瓦的肤浅刚愎,傲慢自大,可见一斑。 跟所有骄横跋扈的风流人物一样,囊瓦注定逃不过历史的裁决。并且,在历史对他进行裁决之前,命运已经迫不及待的对他进行了惩罚—— 楚军主动应战,吴军求之不得。他们掉头后撤,楚军以为他们胆怯,迅速渡过汉水,马不停蹄的追赶。吴军退至小别山与大别山之间,以逸待劳,静侯楚军。待到楚军气喘吁吁的赶到时,吴军已经歇息了好一阵,牙尖爪利,磨刀霍霍,正愁无处练兵。双方激战三轮,均以吴军胜利告终。 吴军之所以后撤到此地,其实是谋划已久用心良苦。 吴军的三万兵力后退时,进行了充分合理的调度。地图上显示,距离大别山不远,有个屯兵绝佳之地——柏举(今湖北麻城)。 柏举背靠大别山,北面还有三处吴军疲楚多年的战略果实——夷(今安徽涡阳县一带)、潜(今安徽省六安市霍山县东北)、六(今安徽省六安市北)。 三地已被吴国占领,正可充当吴军的后防依靠——一旦战事不利,从柏举出发,有小路直通三地,以便迅速撤退,保存实力。 三战不利,令尹囊瓦大感不妙。失利的痛苦将他的自大击垮,他不得不面对眼前残酷的现实——要么继续与吴军再战,要么掉头逃跑。无论如何,他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区别只在消极与积极。 这时候,他的两位“军师”不负众望,蛰伏已久的责任感涌上心头。他们一致认定,绝对不能后退,一定要战斗到底。囊瓦本想逃,因为这两人,他的懦弱硬生生的被斩首。无奈,只得硬得头皮守在原地。 于是,吴楚双方都驻兵柏举,休养士兵,闲放军马,等待某个推动战役前行的时刻的到来。 此时的楚军,虽败三场,并未伤元气,人数装备仍占上风。 对吴国而言,他们惯用的偷袭闪电战已经取得阶段性的成果。可惜战线已经后撤,必须再次向前推进,否则难言成功。 双方都在休整,待恢复士气体力再战。可以说,从现在算起,又是新的开始。双方站在同一起跑线,吴国是否还能继续保持优势,仍是未知数。 显而易见,吴军比楚军更着急。毕竟,他们是战役的发起者,怀揣目的而来,有kpi考核。楚国一方,尝到了失败的滋味,不敢轻举妄动。经历了困顿,人会成长,就算浅薄骄傲如囊瓦也意识到了:拖延对楚国是有利的。 此时,楚军还有后手——沈尹戌的军队一定不会置大军安危不顾。假若双方暂时停战,沈尹戌可以继续前进,完成事先约定好的破坏吴军战船的任务,然后再召集楚国北面的兵力赶赴柏举。 原定的计划虽打了折扣,兜了个大圈,仍然可以达到目的。只要赢得胜利,令尹之过,大不了降职处罚。虽然白白牺牲了不少军士,楚国的实力仍是难以撼动。 难题摆在吴王阖闾的面前——继续对峙,或是主动出击。 不知为何,紧要关头,两位大将——孙武、伍子胥双双退居二线,都没有提出任何进取的方案。 此时,一位热血沸腾的将领站了出来,提出了大胆的想法——直捣黄龙,杀入楚军营地。 “不,绝对不行!”就算是自己的弟弟,吴王也不会纵容。这不是筑城纳美,也不是饮酒观舞,这是赌博,赌注是吴国的全部家当,不容有失。 “楚军遭遇三次失利,已是惊弓之鸟,只差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就会土崩瓦解。机会稍纵即逝,事不宜迟,越快越好。”夫概说得斩钉截铁。 “话虽如此,楚军人数仍在我军之上,此其一。其二——”吴王迎视弟弟的目光,轻叹道:“能让楚国早早败下阵,本王求之不得。只是楚军主力尚存,不可小视。” “楚军的主帅,宵小鼠辈,何惧之有?”夫概语气不屑,冷笑道:“楚军人虽众,士气已涣散,主帅无能,军士早已背弃。从前过往,楚国令尹可曾在我国手上占得过便宜?” 吴王想了想,用力摇头。 “这就是了。”夫概走近吴王,继续道:“败军之将,人恒弃之。我军士气饱满,将士一心,恨不得早早决出胜负,施展锐气。反观楚军,已经吓破了胆,恨不得早早撤退归家。只要我军出击,他们定是抱头鼠窜,溃不成军。” “话虽如此,还要从长计议才好。”吴王仍不肯松口。 “从长?”夫概不悦,忍着不快,说道:“从前大王将兵,总是踊跃进取,一马当先,临危不惧。此刻高下已分,为何却止步不前了?” “从前是一军之将,此刻是一国之主,怎能相提并论?”吴王口气不悦,他听出弟弟的鄙夷,感受到不敬,怒气横生。 “大王不妨回顾我军与楚军交战的过往,无论是先发制人或是后发取胜,靠的是两个字——一个快,一个勇。如果耽搁了时机,到时楚国援军到来,我们进退两难,便是万劫不复。”夫概仍不放弃,企图说服哥哥。 “此话不假。”吴王站起身,在帐内来回走动,“以少胜多,必是以奇胜,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想了想,他又道:“容本王再想想。” 夫概还想争辩,吴王已经背对他走回座位,无奈,只得告退。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吴国不进,楚国不动,何时才能打破僵局?在这重大的历史关头,有个人站了出来,挑起重任,推动战事飞速前进。 此人是谁?他做了什么?如果他的行为对他所在的阵营不利,他便被斥为冲动莽撞。反之,他会被褒奖,众人更是将他吹捧成无惧无畏一身是胆的英雄。 第35章 柏举之战(3) 时代成全了他,人心力量对比成就了他,他幸运的成为后者——这个人就是夫概。 夫概秉持的是“臣义而行,不待命者,其此之谓也。今日我死,楚可入也。”——只要行为符合道义,不必得到君王首肯,可自行定夺。如果因此战死也在所不惜,只望能攻入郢都。 就是凭借一腔视死如归的血气果敢,夫概率领手下五千精兵,大剌剌的直奔楚军营地。 吴军这种自杀式的袭击把本已吓得心胆俱裂的楚军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如在梦境,手脚不听使唤,根本无力反抗,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跑,努力的逃跑,只要活命就是胜利。 五千兵马在楚国军营横冲直撞,挥刀就劈,见人就砍。楚军慌不择路,难以列阵,根本组织不起像样的反抗。为了保护主帅,史皇和武城黑战死。二人没有尽为国之忠,却尽了臣属之职,掩护令尹杀出重围,逃出生天。 早已无心恋战的囊瓦接下来的行为令人叹为观止——直接弃军,抄小道奔郑国去也! 回看楚国的历任令尹,虽有不少昏庸无能之辈,却难寻在紧要存亡关头不顾而去的令尹,囊瓦算是创造了历史。 能逃到哪里?谁敢收留弃军之将?就算勉强苟活,良心何安?擅自更改已经敲定的应敌之策,拖累大军连连失利,早该做好为此赔上性命的准备,还敢逃?真是作死无下限。 愚蠢通常跟懦弱结盟,明智往往与勇敢相伴。当初背弃约定有多随性自大,此刻就有多狼狈窘迫。 主帅不知所踪,大夫副帅先后战死,谁来带领这群失魂落魄的楚国士兵?答案是没有。 最终,抱头鼠窜的乌合之众像没头的苍蝇,要么束手就擒,要么相互踩踏,死在自己人之手,要么就死于乱箭刀戟,真正逃出去的十中一二。 等到残存性命的军士终于停下脚步喘息时,他们来到一条河面前。 微风吹拂,波光粼粼,宁静悠远。如果是平日,泛舟其间,水鸟穿梭,采苹拨水,定是闲适惬意,流连忘返。可惜,此刻是逃命的关头,他们无暇欣赏美景。身后有追兵,前路茫茫,他们彷徨无助,不知所措。 此时,吴军的五千兵马士气正盛,风头不减。大部队并没有跟随而来,毕竟,没有吴王的命令,除了夫概,其他人不敢以身试法。夫概既然得手,吴王也不便责罚,只是大军仍压后,没有也没必要调遣。 楚国残兵和吴国五千人马在清发水(今湖北安陆市境内涢水)对峙。 双方都跑累了,在河流附近暂停歇息。 吴王派人传令,既然已是囊中之物,早早收了,以便大军继续往前冲,早日深入楚境。夫概的行动释放的意思却相反——不急,待楚兵渡河时再发动进攻,事少功多,事半功倍。 不得不说,当年的公子光退化了,不复往日的果断睿智,从前的豪情血性不再。当然,也有可能是,地位变了,考虑问题更审慎,更周全,不再是匹夫之勇,热血奔腾。 眼前的夫概替代了公子光,他杀伐果决,意气风发,视死如归,冷静多谋。 很快,楚国的惨兵败卒头也不回争先恐后的渡河,行进到一半,夫概便率领麾下士兵对楚兵发起了攻击。 先头的想赶紧靠岸,奈何心慌脚软,迈不开步子;中间的两头不是人,向前太远,靠后又人挤人;后面的距离吴军最近,打得哭爹喊娘,痛哭流涕。 “半渡而击”不愧是屡试不爽的致胜法宝,吴军聪明的利用了这一点,轻易攫取到果实——近半楚军被俘。 如果有如果的话,残存的楚兵中有个有威信又兼头脑冷静的将领站出来主持大局,临河不渡背水一战,估计楚军的损失不会那么惨重。可惜没有如果,恐惧压倒常识,败军之卒仍难逃劫难。 正在此时,楚军主力兵败的消息传到沈尹戌的耳朵。他当机立断,率领部属兵马从息邑(今河南息县)赶来应援。军情紧急,不敢有丝毫懈怠,大军昼夜不停,众将士心急如焚,恨不得立马插上翅膀飞到同伴身边,解救其于水火之间。 前方战事不停,侥幸过河的楚军踉踉跄跄的来到河对岸。他们身心俱疲,又渴又累。肚子饿得“咕咕”叫,手脚发软,已经迈不动步伐,填饱五脏庙升至当务之急。尽管惊魂未定,却不得不着手寻找开阔平地埋锅造饭。他们在雍澨(今湖北京山县境)停留,倒米入锅,生火烧饭。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一步输,步步输,人心散,地利失。此时的楚军,天都不助,不怪吴军运气好。 夫概率兵赶到对岸时,楚军正准备吃饭。看到吴军,哪里还有闲心用饭,又开始逃亡之旅。于是,吴军施施然的坐下,慢慢享用敌人亲手炮制的热气蒸腾的米饭。饱腹之后,抹干嘴巴,拿起武器,继续追赶楚军。 一边是饭饱力足,一连是脚软心慌肚子空空,结果自是不言而喻。 就在此时,沈尹戌率部赶到,双方展开激战...... 楚国郢都。 按照计划,预计会有二十万大军参与此次战役,本该信心满满,踌躇满志才对。可是对手是吴国,近十年来楚国对吴少有胜绩,所以,朝野上下仍是忐忑不安。 再加上事先没有收到任何风声,吴军突然窜至汉水东岸,如同盗贼从天而降出现在家门口。速度之快,如同晴天霹雳,不及掩耳,更人令人惶恐不安。 沈尹戌部先出发,令尹囊瓦所领军士随后抵达汉水西岸。按照原定计划,囊瓦负责牵制吴、唐、蔡联军,确保其不能渡河,保持警戒即可。待沈尹戌完成任务绕到吴国联军身后,至少需要七至十日。 不料,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前方探子来报,令尹所率部属已渡过汉水与吴国联军展开激战! 沈尹戌前脚刚走,可能刚刚离开楚境,怎么令尹就跟对方交战了?难道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发生,以至于不能遵守约定?沈尹戌知道这个变化吗?令尹可曾派人告知? 就算有什么突发状况,也应是吴军急不可耐的强渡汉水,令尹不得不应战。不太可能......令尹主动前去吧?毕竟,隔着汉水,双方对峙,我方何来特殊状况? 各种猜测让楚王十分困惑,朝中上下也议论纷纷,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转念一想,就算临时更改了应敌之策,楚国的兵力仍占据上风,区区三万吴军,何足为惧? 渐渐的,一切恢复如往常。楚王安心呆在宫内,只待捷报来传,凯歌奏响。 只有一个人愁眉不展,恐惧焦躁,心乱如麻。 他清楚的记得,父亲亲口告诉他,令尹已经承诺,以逸待劳。无论如何,没接到父亲的传书之前,一定会老老实实守在汉水一侧不动如山。 绝不可能是父亲主动要求更改对策,也不可能父亲掉头刚走就发生什么重大的军情,沈诸梁的直觉大声呐喊:要出大事! 果不其然,很快传来战报——令尹所率部与吴国联军三战皆北!消息传到郢都,整个宫殿的气氛像凝固了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悲凉惊惶从头到脚笼罩沈诸梁的全身,不安在心中扩大弥漫,溢出身体。三万人的吴军加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蔡国、唐国军队,竟然能把十多万楚军击败,而且是三战三胜,这是何等锐不可挡排山倒海气壮山河的气势? 楚国不是中原小国,而是曾经的中原霸主,尽管风光不再,也不至于沦落到被区区三万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吧?究竟从何时开始,楚国竟如此不堪了? 第36章 柏举之战(4) 没有人愿意相信风尘仆仆失魂落魄的探子,因为一旦相信,他们的心理防线瞬间就会被击溃! 待到确认再三事实确实如此,大家又互相安慰起来——无论如何,还有沈尹戌。就算三战下来,楚国损失了不少兵力,只要后续兵力补充及时,前后合围仍有可能实现,楚国还有希望。 然而,胜利者气势昂扬,如同破解了致胜密码,轻轻扭动钥匙,大门打开,金山银山唾手可得。楚国则兵败如山倒,如同被剖开的竹子,一溃到底。 可怕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沈尹戌战死!楚军连失两名主帅,军已不成军,尽管又与吴军交手五次,终究是力难挽狂澜,大厦终将顷! 近二十万兵力经过近十次的折腾,七零八落,军士作鸟兽散,四处逃亡。吴军收拾行装,直奔郢都而来! 消息传来,楚王当即下令收拾行囊,带领一众亲信皇亲往东南方向逃亡。楚王弃都而去的消息传到将士耳朵,本来还残存重整旗鼓为国再战的军士顿时崩溃,争相逃命。 就这样,不到二十天时间,吴国凭借区区三万兵力击垮了楚国二十万大军,长驱直入郢都。 春秋至今,撇开小国不算,两国交战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国都城被攻破的情形,更遑论君王落荒而逃弃城不顾的狼狈情状,更是闻所未闻。开了这个先例的竟是楚国,真是令人大跌眼镜。 齐、楚、秦、晋,楚国的疆域最广,战略纵深最宽。跟晋国相比,楚国的实力仍在其下。若论行军打仗,楚国绝对是四个大国里腾挪空间最大、地利优势最明显的。 万万没想到,楚国率先实现了都城被占君王逃亡的零的突破。更令人惊诧的是,把楚国逼到如此境地的竟是吴国。 身为后起之秀,吴国的锋芒在此刻闪耀中原,点燃历史。 吴国能有此壮举,非一时一刻的功夫。 从公元前584年,申公屈巫带领一众车马为吴国免费操练军士,教习阵法那天起,吴国的崛起已经无法阻挡。毕竟,时任吴王寿梦是位颇有抱负的君王,当他接过祖先留下的基业,早已暗暗发誓要干出一番大事。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头脑的,晋国的援助从天而降,无异及时雨,浇透了吴国大地。 吴国军事经验的提升,经由与楚国的一次次交战积累而成。从小股兵力试探,渐渐发展到正面接触,从偷袭侵扰升级到攻城略地,最后竟敢押上倾国之力深入楚国腹地。不得不说,吴王寿梦的儿孙不愧是血性男儿,他们拿到权力的交接棒,个个奋勇争前绝不后退。 吴王诸樊在攻打楚国的附庸国巢国时,不幸中了对方埋伏,中箭身亡;余祭在对越国一役取胜后被俘虏刺死;夷昧继位后采纳季札的建议,安民息兵,算是全身而退,寿终正寝。 吴王僚上位后,屡次派兵攻打楚国,且战绩不斐。虽被堂兄刺死,毕竟是位有勇有谋的君王,时刻不忘与楚争雄的宏图大业;到了吴王阖闾,天时、地利、人和来聚,他便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展拳脚,将利刃直入楚国的心脏。 可怜泱泱大国,山河破碎,都城被侵占,君王弃军弃民弃城,何等不堪?究其原因,楚国的衰败也非一时一事铸就,而是日积月累一步步走到今日。 从楚灵王杀害侄子篡位开始,楚国的国势就越来越弱。彼时,与晋国已经弭兵,大的战事没再发生。执政者的骄奢恣肆一马当先,成为国力没落的主因。 楚灵王迷信强权暴力,灭蔡灭陈,不得人心;伐吴失败,不究讨原因吸取教训,为了掩盖淡化错误,把丧事当喜事办——大兴土木,建华美章台,邀请诸侯,为其歌功颂德;灵王的穷奢极欲发生在晋楚争霸结束不久,本已损耗虚空的国库日渐干瘪,囊中羞涩对应的是贫弱的国力。 灵王被逼自杀,恰恰印证了楚国内部各方势力矛盾的尖锐。平王用计将两位兄长逼死,如愿登上大位。在位初期,确实休养了部分民力,偃旗息鼓,没有主动挑起战事。好景不长,人性的弱点叠加不受约束的权力,欲望被无限放大。 平王不顾民力疲乏,对修建宫室情有独钟,为追求美女不遗余力,甚至不惜抢走太子妃立为正室;不理政事,宠信佞臣费无极;太子建被迫流亡他国,太傅伍奢父子被杀,伍子胥逃往吴国。除此之外,被连累的忠正贤良还包括伯宛。事发后,其子伯嚭逃到吴国。 可以说,是平王一系列毫无章法的任性操作将楚国一步步拖向深渊。制造仇恨,残害忠良,结怨树敌甚众。将楚国良材逼走,使其成为楚国最大劲敌的左臂右膀,助长吴国的气焰,促成此次郢都之殇——楚平王堪居首功。 从吴入州来到此次入郢,一头一尾,吴国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多得楚国的慷慨解囊大方接济。 没有时任令尹子重、司马子反的赶尽杀绝,屈巫不会去往晋国。没有动机和机会游说晋景公,立下誓言要让楚国贵族疲于奔命,更不会不辞劳苦,亲往吴地教授吴国行军征战的战略战术。 同样,没有费无极无中生有诬告陷害,伯嚭和伍子胥不会到吴国。毕竟,他们的祖辈在楚国有名有地位,足以提供他们光明前途所需的人脉资源。 “楚材晋用”助力晋国国力蒸蒸日上,“楚材吴用”成为吴国战胜楚国的致命武器。楚国有才不能用实在令人扼腕,更可悲的是,他的统治者仍一如既往的视若无睹。 同样是作恶,楚灵王自杀,楚平王却得了善终(吴入郢都之前,这个结论是成立的。),楚昭王成为两位前任恶政的替罪羊。 楚国的大好河山经由祖祖辈辈筚路蓝缕得来,竟被子孙抛弃,被当年的蛮夷小部落据为己有。不知在黄泉之下,楚国的烈祖烈宗作何感想? 当年齐桓公以楚国不进贡周王室为由,威胁楚成王,要大兵压境。楚成王派出使臣据理力争,齐桓公仍有侵袭之意。楚成王不得已,撂下狠话,声称如果齐国仍不放弃,楚国将以方城为城墙,汉水为护城河,与齐国决一死战。齐桓公一争高下的心,这才彻底断绝。 与齐斗、与晋争,楚国历任君王都顶住了重重压制,守住了领土,都城毫发无伤。不曾想,竟被吴国这个偏居东南的小国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真是高手对决不输阵,却被名不见经传的刺头的乱拳打得筋骨错位,哭泣哀嚎。 郢都被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给楚国的统治者敲响了警钟,提醒他们要从中吸取教训。与此同时,它也成为吴国参与中原事务的揭幕战。从此,吴国的眼光越过楚国,往北展望。 齐国、晋国、楚国、秦国,成为昨日黄花,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吴国作为新锐势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登上中原政事头条,这是吴王寿梦孜孜以求的梦想。 人生是一个梦想连接着另外一个梦想,国亦如此。既然已经凭本事(而非购买)上了一次热搜,未来吴国注定还有更多的曝光机会,成为各种事件当仁不让的主角。 第37章 岂曰无衣(1) 晋国。 “万万想不到,楚国竟如此不堪一击。”赵鞅感慨不断。 “吴军打败楚军,有实力也有运气的成分,千不该万不该,楚王不该弃军民而去。”智跞是直摇头。 “正是。”蔡墨点点头,十分赞成。“楚军虽五战皆败,都城还有精兵强将,一干重臣也不缺能人。倘若有人站出来重新组织军力,凭借地利,坚守城池,吴国未必能破。可惜楚王......唉......” “楚王一逃,军士更是魂飞胆破,个个夺路而逃,哪里还有还手之力?真是白白便宜了吴国。”董安于也叹息连连。 “楚平王算是历任楚王中难得的寿满天年的有福者,没想到啊没想到——”说完,赵鞅长叹一声。 “伍子胥历经千辛万苦逃出生天,几经辗转,愁白了头才去到吴国。去到之后,潜心待机,等候七年才得重用。成为上将军又苦心孤诣的谋划弱楚疲楚,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的能耐。无奈,杀害父兄的仇人已逝,只得——”蔡墨的语气充满惋惜。 “掘墓鞭尸,虽有违君臣之义,却不失为偿亲还愿之举。”董安于说道。 “伍子胥为人刚戾隐忍,能成大事。吴能胜楚,乃天时人事相应,天命难违。伍氏悲剧,平王难辞其咎,受此大祸,怨不得人。”蔡墨皱眉说道。 “可惜了楚国的左司马,被贪婪愚蠢的令尹连累,唉......”赵鞅替沈尹戌不值。 “如果不是令尹好利贪财向蔡国、唐国勒索钱物,还蛮横无礼的将其扣留,吴国恐怕未必此刻出兵。如果不是令尹单方面违背约定,楚国本可以赢得这场战役的胜利。真是佞人误国,贻害无穷,祸国殃民。”董安于无限感叹道。 “据说,沈尹戌为免被俘受辱,命部下割下他的首级回报楚王。可惜,楚王并未因此发奋励志,反而惊慌失措,不顾一干大臣的反对,一意孤行要逃。”说完,智跞撇撇嘴。 “令尹囊瓦是楚国失利的罪魁祸首,最该死的应该是他才对。”赵鞅恨声说道。 “如你所愿。”蔡墨笑了笑,“据说囊瓦已自杀。” “哦?”赵鞅挑起眉头问道:“何时的事?” “刚刚收到的情报。”智跞接过话题,“据说伍子胥得知囊瓦逃往郑国,以为楚王也会跟着去郑国,于是派兵攻郑。郑国国君赶忙出来求和,为表诚心,他们还提着囊瓦的脑袋请求免战。” “想来郑国应该不敢动手杀死楚国令尹,囊瓦定是被逼自裁,以死谢罪。无论如何,算是告慰此役阵亡的楚军将士了。”说完,赵鞅轻叹几声。 “他死不足惜,可怜了被吴军打得仓惶无措的普通军士。本来可以奏凯归国,如今是国土沦陷,流落不得归。”董安于神情悲戚。 “伍子胥也算做了件好事。”蔡墨说道:“囊瓦是楚国王室宗亲,郑国绝对不敢怠慢。若非吴国大兵压境,他断然不舍得死。” “伍子胥这么做,除了要将楚王赶尽杀绝之外,更是因为对郑国的仇视。”智跞缓缓说道。 “哦?”赵鞅很惊讶,他看向智跞,智跞向他眨眨眼,他恍然大悟道:“太子建!” 智跞点点头,蔡墨和董安于也跟着点头。 原来,当年费无极向楚平王进谗言,太子建不得不离开楚国,第一站逃往的是宋国。不久,伍子胥父兄被杀,伍子胥也踏上了流亡之途。由于父亲是太子建的师傅,伍子胥跟太子建往来密切,私交甚笃,遂决定去寻太子。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宋国发生“华向之乱”,波及宋国君臣权要,大有短期难以平息的势头。伍子胥便和太子建商议,辞别了宋国君臣,去往郑国。 去到郑国,郑国时任君主郑定公对太子建一行给予了热情的款待,除了好茶好饭,还腾出华屋,安排仆役伺候太子建。此时,楚国被吴国牵制,无暇顾及太子建,也没有追究郑国收留太子建一事。所以,太子建一行好好呆在郑国避乱是个不错的选择。 岂料晋国却按捺不住,想趁此间隙谋取郑国。负责策划总理此事的正是时任中军佐中行吴。他派人秘密联络上太子建,诱之以利,动之以理。目的是想太子建心甘情愿做晋国的内应,替晋国收集郑国的情报,以便晋国出兵郑国时能保万无一失。 接到晋国的邀请后,太子建和伍子胥产生了分歧。 在伍子胥看来,郑国好心收留,客居其国不该有不义之举,否则将来如何取信诸侯?再者,晋国给的承诺是——如果能逼郑国就范倒向晋国,晋国将会助太子建归楚,谋取大位。伍子胥认为,晋国的承诺并不可靠。 晋楚已弭兵休战,两国不可能为了太子建发动战争。另一方面,楚国的继承者定是秦女(被楚平王所抢的太子妃)所生之子,无人能够撼动。除非晋国打算发兵伐楚,直接打败楚国,逼楚王退位,扶立太子建。显然,不太可能。 太子建却不这么看。他认为,他和伍子胥之所以沦落到流亡他国的地步,完全是因为其父听信佞人妄语。如果参与晋国的计划,就能获取一定的政治筹码,可以借由晋国做说客,说服楚王接纳他重新回到楚国。只要能回到楚国,其余的事可徐图再谋。为了达到远景,眼前的利益是要牺牲的——置郑国的情谊不顾,不惜背信弃义阳奉阴违。 伍子胥几经劝说拗不过太子建,只得任由其行。不想,志短才浅的太子建的行径很快被郑定公的眼线察觉。最终,太子建被郑定公诱杀,伍子胥则带着太子建之子公子胜慌忙逃走。 此事一看是非立辨,肯定是太子建不对。可是,结果是太子建死了,郑国的利益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所以,在伍子胥、公子胜以及一行楚国随行人员看来,郑国对太子建的处罚太重,因此怨恨郑国。 吴国占领郢都后,伍子胥获悉令尹囊瓦在郑国,马不停蹄的赶去,除了要斩草除根,替太子建报仇也是目的之一。当然,郑国君主已经易主,他不可能像对付楚平王一样掘墓开棺,唯一能做的就是威逼对方不能收留楚国君臣。 “其实,只有令尹逃到郑国,楚王并不在。”蔡墨说道:“楚王总算没有彻底糊涂,没有去往他国。只是,也不知他究竟去了哪儿?” “未有确信。”赵鞅摇摇头,“楚国地大人多,丢失了都城一定会想办法夺回来,只是内力涣散,人心不安,恐怕只能借助外力了。” “放眼诸侯,哪国会对楚国伸出援助之手?”智跞和赵鞅对视一眼,冷冷说道:“我国肯定是不予理会,静观其变。齐国自顾不暇,秦国山高路远,肯定不想?这趟混水。除了三个大国,还有哪个诸侯国具备与吴国抗衡的实力?” “吴国风头正健,若无三个大国其中之一出手相助,楚国绝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只是——”董安于低头思索片刻,继续道:“无缘无故的,谁愿招惹吴国?” “看来楚国的国运只能留待命运作答了。”蔡墨笑了笑,若有所思。 第38章 岂曰无衣(2) 楚王究竟去了哪儿?哪个好心的大国会伸出援助之手?又是何人出这个头,去往他国寻求援助,挑起事关楚国兴衰成败的重任?事情还得从楚昭王离开郢都后的行踪说起。 楚王先是渡过雎水(今湖北沮水),跨越长江,进入云梦泽。入睡时,遭到盗窃袭击,幸好贴身侍卫机灵,舍命相救,替他挡了一戈,算是逃过一劫。 受了惊吓的昭王不敢继续逗留,迅速离开此地,往郧国(今湖北安陆市一带)而去。 郧国是王室宗亲若敖氏斗辛的封地,时任郧公斗辛是斗成然的儿子。若敖氏被灭后,斗氏在朝中已无足轻重。楚灵王继位后,直接把斗氏的封邑侵夺,斗成然只做到区区一名郊尹。父亲临终时交待,要其安心守职,一心一意侍奉公子弃疾。斗成然遵父命,潜心养晦,蛰伏待机。 功夫不负有心人,斗氏的卦没有占卜错,众公子率兵起事反叛楚灵王,斗成然也带领斗氏入郢都。楚灵王自杀后,公子弃疾用计逼迫两位兄长——公子比、公子黑肱自杀,昂然进入王宫,轻取大位,是为楚平王。 作为楚平王的忠实拥趸,斗成然被委以重任担任楚国令尹。令尹为众官之长,执掌军政大权,斗氏远离大位甚久,斗成然可谓是若敖氏的中兴者。 然而,好景不长。穷人乍富,狗穿皮裤,趾高气昂,贪心不足,惟恐时不我待,揽权敛财是分秒必争。很快,斗成然被他人告发。平王得知后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其处死。 昭王来到郧国,斗辛弟弟斗怀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杀死昭王,替父报仇。父死子继,平王杀死父亲,平王的儿子落难恰好落在自己手上,此仇不报,怎么对得起父亲? 昭王可谓命运多舛。不是被强盗相中就是被父亲的宿怨连累,处处埋伏杀机。此次更甚过上次。毕竟,盗贼之患纯属意外,只要小心护卫即可。这次危机来自自己人,毫无防备,危险更甚。 一个是君,一个是臣,惊魂未定的昭王见到臣属,只会松了一口气,以为已经安然无恙,不必忧心吴国的追兵。怎会预料到对方竟有弑君之心?除非斗怀主动收手,否则楚昭王必死无疑。 危急关头,身为宗族之长的斗辛站了出来。他劝说弟弟,当年父亲被杀,乃是因为触犯律法,君王的处置并无不妥。更何况,君王的意志代表天意,怎能违备?此时国难当头,君王遇险,更要上下一心。如果只想着报私仇,这是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看到弟弟有所动摇,斗辛又道—— 当此存亡关头,吴国才是楚国最大的敌人。不思抵抗强暴,反而欺凌弱小,这是匹夫之勇,令人不齿。再者,以臣弑君,忤逆犯上,是灭门诛族的大罪,怎能因一时之愤不顾整个宗族的安危? 斗辛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言语,终于把弟弟的杀气熄灭。为防弟弟阳奉阴违,为了确保双方都安全无争,斗辛叫上另外一个弟弟斗巢连夜将昭王一行护卫到随国。当然,真正的原因他没有明说,只说此地不宜久留,担心吴国很快赶到,昭王走得越远越安全。 就这样,楚昭王一路北上,抵达随国。 随国不在十二诸侯国之列,不算数得上名头的有实力的国家,为何会选择在随国停留呢?随国能够给楚王所需的庇护吗? 说起随国,有些历史不得不回顾。 武王灭商后,为了镇守辽阔的疆域,周王室把叔侄兄弟及有战功的异姓贵族派往各地,分封为诸侯,以便对这些疆域实施世袭统治。分封制的实施,对周王室实现统一管理,维护中央权威发挥了积极作用。 西周中叶,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周王室的势力加速向南方扩张。为了争夺战略物资铜的运输,确保通往南方的通道畅通无阻,周王室对淮夷、越、楚地用兵频繁,并把一些宗亲移居到淮水、汉水中下游一带。 随、唐、蔡、息等国就是这个时期建立的,他们组成庞大的姬姓统治集团,史称“汉阳诸姬”。这些姬姓诸侯国的存在,断绝了越、楚及其附近蛮夷结盟对抗周王室的念想,对维护南方的安定不可或缺。 这个时候的随国,处于高度文明阶段,国力强盛。作为“汉阳诸姬”之首,它的主要任务是监控南方诸国,拱卫周疆。毫无疑问,它与楚国的关系是敌对关系,针锋相对,监视观察,若有异动,迅速上报。 周王室东迁后,丧失了对各诸侯国的控制,夷、越、楚的崛起不受束缚,蓬勃发展。楚国北上的障碍之一——随国,成为楚国的头号敌人。通过一次次的迂回包抄,反复用兵,再经楚国几世君王的坚持不懈,楚国实力大增。相反,随国则日渐削弱,渐渐沦为楚国的附庸国。 所以,这个时候的随国,是楚国可靠的伙伴,是经过时间考验不会背叛的友军。郧公之所以做出这个决策,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可是,吴国也不是吃素的,尤其是伍子胥,一是职责所在,二是家仇在身。得知楚王没有跟随囊瓦逃往郑国后,吴军继续发散人手追踪楚王的下落。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他们就打听到,楚王一行往随国方向而去。 于是,吴王阖闾下令,伍子胥亲自将兵赶往随国,一定要逼迫随国把楚王交出来。 随行使者将吴王的意思转达给随侯—— 周王室分封在汉水一带的姬姓诸侯国全被楚国给灭了,这些诸侯国何罪之有,为何要遭此大难?这是楚国不仁,四处杀戮,为一己之利所致。 如今楚国兵败,楚王外逃,都城被据,正是上天对楚国的惩罚。贵国何不顺天行事?若是交出楚王,作为补偿,汉水以北的土地将作为报酬赏赐给贵国。 先礼后兵,外交常例。吴国的意思很明显,利诱不成就等着国破人亡吧。 此时的楚王被安排住在随国宫殿北面,吴国军士则在南面耀武扬威。眼看情势是万分危急,昭王的庶兄子期站了出来。他跟昭王年纪相仿模样相似,他提议,由他着楚王的服饰冠冕代替楚王,让随侯把他交给吴人,以此解决危机。 在楚国都战胜不了的吴国面前,随国没有别的选择,准备照此处理。在把子期交给吴国人之前,他们按照常规进行占卜。 在古代,凡是出兵打仗、君王结亲等重要事情都要占卜,目的是为了提前预知吉凶,采取相应的措施。 对随国而言,是否把楚王交出去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足以与出兵行婚相提并论。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占卜的结果是——交出楚王不利!只要是虔心问卜,结果通常八九不离十,占卜者深以为然。史料里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占卜的准确性被一再印证,不由得随国人不信。 于是,随侯挺起腰杆,收起畏惧,义正辞严的回绝了吴国人。随侯以国家得到楚国的护卫得以保住疆土不失为由,声称不能落井下石,把楚王交出去。 再者,随国与楚国世代有盟约,如果违背誓言,背信弃义,恐怕难以立国。最后,随侯还提醒吴国人,不要执着于楚王归属,而是要对楚国加以安抚。若是收拾了人心,诸侯安敢不服?楚王怎会不归? 就这样,吴国人退兵,楚昭王逃过逃亡中的第三劫。 第39章 岂曰无衣(3) 反复查看史料,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材料,表明随国还采取了哪些行动逼退了吴军。就因为几句平平无奇的话,穷凶极恶的吴军就撤退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要知道,中原诸侯看重的礼义仁信在吴国眼里几乎是不存在的,从他们在历史舞台亮相的那天起,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蛮夷作风。 比如,趁楚国国丧发兵偷袭;比如,让死囚列阵并当着楚军的面抹脖子,以此震慑楚军,祸乱军心;比如,他们的两任国王一个死在战场,一个死于虐待囚犯被报复。 这些都是强有力的证据,说明吴国就是个迷信暴力的国家。明明楚王近在眼前,明明随国势单力薄,面对唾手可得的胜利果实,吴国人却扭头走掉——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但是,历史就是历史,既是陈迹又经考察可信,惟有接受。或许吴国突然发现行凶作恶多年要做件好事增加福报,或许是灵光一闪想到困兽犹斗决定放过楚王,又或者是他们也请了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国师夜观天象,得知楚王命不该绝,不敢违备天命,害怕折损运气。 无论如何,楚王安全,随国安全,吴国这个瘟神总算是送走了。 此事还有个小尾巴,颇有趣味,值得一提。 子期和昭王的另外一位兄长——子西(就是令尹囊瓦极力推荐由其担任楚王的公子申)齐名,是楚昭王的众多兄弟中名声在外,才德兼备的公子。 他当时的职务大约是司马之类,“柏举之战”他没有随军出征,而是驻守在宫中护卫楚王。他治军甚严,在军中颇有威望。除外之外,治家也很有一套。 他曾经任用一名随国人——名叫鑢(音同“虑”)金,担任他的家臣,对他十分器重。这名家臣很有才干,对治理子期的封邑提出了许多有建设性的看法,子期都一一采纳,毫不吝惜对他的赏赐夸赞。 楚国战败,鑢金跟随子期一同逃到随国。到了随国,他找到随国政要,直陈利弊得失,劝其务必说服随侯不要把楚王交给吴国人。正是因为他的斡旋,随侯的态度一直很坚决,坚定的维护楚王。 当然,从结果来看,他是间接救了子期一命。毕竟,当初只是约定不交出楚王,没说不能找个替死鬼糊弄。因为他的游说,随侯虽不得不考虑交出子期,仍是进行了占卜。 随侯一番大义凛然的说辞劝退了吴国人,楚昭王自然是感激不尽。他找到鑢金,打算叫上他一起,跟随侯盟誓。鑢金拒绝了这个提议,因为他不想以此谋取私利。最后,楚昭王只得拉上子期和随侯盟誓。 春秋末年,大国加快了对小国吞并的步伐,随国小小一隅竟能保留到战国,可见是楚国网开一面,故意没有对它下狠手。楚昭王因为随侯的应对得以保存或可作为随国得以留存的强有力的原因之一吧。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能够在墙快倒的时候没有去踹一脚,鼓破之后没有再去捶一把,应该给予相应的赏赐,以此提醒世人多存善念多做好事。 撇开楚昭王不提,此时的郢都是何景况? 楚王走得匆忙,只带了亲信重臣一干随从,珍宝钱币若干。宫中遗留有大量的奇珍异宝,王室的宗亲及其妻室都在附近,朝中重臣及其亲属也都聚居在王宫左右。 吴国人如同盗贼,觊觎已久终得登堂入室,凶相毕现。他们对郢都城展开血洗,烧杀抢掠,钱帛美女首当其冲。他们闯进宫殿,霸占楚王室的妻妾,恣意玩弄侮辱。 为了最大程度的侮辱楚国君臣,他们按尊卑班次入驻各宫——吴王阖闾入住楚王宫寝,霸占昭王的夫人;大夫住进楚国大夫的府邸,强占他们的家产妻女;其余人按职位官阶,寻找相应的楚国人,依此羞辱。 为了抢占令尹囊瓦的宫室妻女,吴王的弟弟夫概和吴王之子子山竟打了起来。夫概自恃有大功于吴国,根本不把吴国的太子兼自己的侄子放在眼里,出手毫不留情。子山被叔叔的气势吓倒,知难而退。夫概则洋洋自得,抢占手下败将的家财人口,实现了针锋相对的羞辱,足以匹配自己的功绩。 胜败乃兵家常事,赢得战争胜利可以耀武扬威却不能胡作非为,尤其是屠城。占领他国土地人口已经足以表达胜利,昭告天下,这座城市的新任统治者是谁,意思已经传达到位。一味杀戮祸害,只会削弱自己的威信,助长对手的凝聚力。 早在楚国大败之前,民心早已不满。贪腐遍地,积蔽丛生,民力疲惫,怨声载道。如果能因此次战败换一位宽大仁厚的管理者,百姓必定积极拥护。反正,被谁奴役不是奴役,换个心慈手软的,把铁链放宽一点也好。至于端坐在金字塔的那个人,姓张姓李,户籍地是哪里,绝不是问题。 吴国没有好好利用这一点,反而拼命消耗已有的胜利果实——他们的暴虐激起了楚国军民的愤慨。他们议论纷纷,私下聚集起来,商议如何将吴、唐、蔡等强盗赶出去。 这时候,一位躲在山中的大夫气愤难平,夜夜难以成眠。他叫申包胥,他的名字有一个字跟伍子胥一样,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两人格外投缘。 从孩提时代起,他和伍子胥就是形影不离的好伙伴。一起弯弓射鸟,驰骋马背,一起背起书包去学堂,一起调皮捣蛋被先生处罚,一边打着手心罚站,一边挤眉弄眼笑嘻嘻。 年少的时光一去不复返,昔日的好友被岁月扭曲成了敌我对立。伍子胥逃往吴国,剩下形单影只的申包胥,怅然若失。 伍氏没出事前,伍子胥曾与申包胥有过关于未来命运的探讨,两人的对话如是—— “费无极兴风作浪,一心谋害太子,恐怕祸不远矣。”伍子胥语气担忧。 “如果太子被换,恐怕......”申包胥欲言又止。 “恐怕伍氏一门也难逃干系。”伍子胥冷冷说道。 “你有什么应对之策?”申包胥问道。 “没有——”顿了顿,伍子胥说道:“但愿我的预感是错的。假若真的应验,冤有头债有主,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假若是费无极构陷,大王偏偏听信了他的谗言,你怎么办?”申包胥试探道。 “那么——”伍子胥迎视申包胥的眼光,恶狠狠的说道:“我一定不惜一切代价毁了楚国,否则誓不为人!” 申包胥先是一惊,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他斩钉截铁的说道:“如果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不遗余力的复兴楚国,否则枉为楚人!”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面对面的交谈。之后不久,伍氏遭难,伍子胥远走他乡。从此,吴楚分隔,天各一方。 伍子胥走后很长一段时间,申包胥总会回想这次对话,反复回味,余味无穷。似乎是一种暗示,又或是预言,很可能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有些事情早有征兆,只待时间揭开谜底。 申包胥时常想起这位老友,暗中打听他的消息。听说他去了宋国,辗转郑国,九死一生终于到了吴国。去吴国是正确的选择,因为两国敌对,伍子胥才有机会报复楚国。 可是,明明他已经到了楚国,为何却寂寂无名?申包胥打听过,吴国的重臣大员并无伍子胥的名字。难道为了掩人耳目,他隐姓埋名?申包胥摇摇头,答案是否定的。 伍子胥的为人他了解,嫉恶如仇性情刚烈。父兄之仇背负在身,他又立誓在前,绝不会改名换姓,此等行径他不屑。 直到九年前,趁吴军受困于楚军的包围,公子光悍然发动政变刺杀吴王僚,成功登顶,他的内阁名单上,伍子胥的名字赫然在列。 直到此时,申包胥才意识到:伍子胥的复仇计划不仅没有停止,相反,他谋划已久,沉潜数年,很快就会付诸行动。 第40章 岂曰无衣(4) 万万没想到,神一样的对手没有让楚国畏缩不前,猪一样的队友的神助攻却彻底击溃了楚军。先是主帅逃跑,将领战死,接着是国无首脑,君王连都城都舍弃了! 真是气煞申包胥也!他不服!伍子胥说到做到,他岂能言而无信?更可气的是,伍子胥率兵攻破郢都就算了,竟然掘平王墓鞭其尸,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气冲冲的申包胥简单收拾几下,单枪匹马毅然踏上了往秦寻求救兵之路。 昭王已在随国安顿下来,暂时无虞。秦国与楚国结盟已久,有共同的利益。昭王母亲是秦王的女儿所生,昭王即是秦王的外孙。外孙有难,身为外祖父——秦哀公出手相助合情合理。 所以,左思右想权衡利弊,申包胥认为,秦国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伸出援手。 结果,申包胥遭遇了跟伍子胥同样尴尬的处境——来到目的地,大失所望。 秦国君主哀公对楚国的遭遇表示了深刻的同情,对申包胥的到来表示欢迎,款待非常热情,各项礼仪也非常周到,与其东道主兼盟友的身份十分匹配。 申包胥呢,痛斥吴国的无道,数落他们入郢都后的种种暴行,直陈楚国被吴国占据后的种种危害。末了,他还强调,如果楚国全境为吴国所有,秦国也难免被荼毒。到了那时,吴国便一跃成为领土疆域最大的诸侯国,秦国与楚国接壤,要说被涉及连累,秦国首当其冲。 秦哀公听完申包胥一番慷慨陈辞,连连称是。申包胥风尘仆仆衣衫褴褛,他吩咐侍者给他好吃好喝,还交待侍从,给他准备舒适温馨的房舍和干净温暖的换洗衣服。 申包胥住到馆舍后越想越不对,秦哀公从头到尾都没有许下承诺要援助楚国,只说让他好好休息。问到是否出兵,秦君说,要与众臣商议过后再行区处。 伍子胥去到吴国马上提出讨伐楚国,虽被回绝,毕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申包胥向秦国求救,性质却大大不同。别说十年,多等十天半个月都度日如年。 毕竟,此时的吴国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妄自尊大,疏于防备。如果能够得到秦国相助,相信以谦兵对妄士,秦楚联军大有胜算。如果继续往后拖延,待吴国收拾队伍整束旗帜扩大战果,楚国翻盘的机率就会越来越小。 一边是军情如水火,一边是冷淡如冰雪,申包胥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 第二天一早,他去到秦国宫殿放声大哭,哭声震天,惊得一众秦国大臣不知所措。接下来的六天,还是得不到确信,他继续哭泣。哭声响彻秦国上空,时而凄厉高亢,时而哀婉低鸣,听者无不肝肠寸断,为之落泪。鸟儿都停止歌唱,瞅着这位眼睛涌出鲜血的男子,面有戚色。 此时的申包胥已经接近虚脱,久不进食,他已体力不支。他全身靠在墙壁,双手颤抖,勉强擦拭眼眶——眼泪已经流干,心已成灰。 想想在楚国受苦的平民,残暴无度的吴国军士,破碎的山河,失去主人的国家,距离他离开都城已近半月,不知......伍子胥的仇是报了,自己的承诺却没法兑现,他真是一无是处...... 思及此,他抬起手用力击打头部,仿佛要借此惩罚自己的无能。本来已不胜负荷,一经拍打,脑子更是“嗡嗡”作响。除了秦国,还有谁能拯救楚国?答案是否定的。 可是,这根救命稻草却无动于衷,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天啊,难道楚国的国运就要止步于此?难道辽阔楚地竟毁于小小吴国之手?不!他不服!可是......他又能怎么办? “楚国使者......断气了!”一名侍卫气喘吁吁的冲进来。 “啊?”秦哀公大惊失色,赶忙说道:“快请大夫!” 侍卫得令,飞也似的跑开,一溜烟的消失不见了。 “这可如何是好?”左庶长皱眉说道。 “楚国与我国既是盟友又是姻亲,遭逢此难,实在令人痛心。”右庶长摇摇头说道:“而今使者又不幸身亡,如果我国再无任何表示,恐怕将来......” 右庶长出身王族,是王族在朝中的总领,他是秦哀公的兄弟,算起来他是楚昭王的外叔祖父。听闻年幼的昭王亡命他国,他的心忍不住揪了起来。只是出兵征战并非小事,亲戚盟友也罢,利益得失还是要算的。正是基于此,哀公才迟迟拿不定主意。 “楚国使者忠诚正直一心为国,拳拳心意令人心折。假若真的命丧我国,传到各诸侯国不知会怎样?若是视若无睹,作壁上观,将来还有谁敢与我国联盟结约?”哀公的亲弟弟、执掌秦国军政要务的百官之长——大庶长也站了出来。 “我国久无战事,与吴国又从未交过手,不知对方虚实,岂能轻易用兵?”秦哀公的语气有所松动。 “凡事都有第一次。”右庶长闻弦歌已知秦王的雅意,喜形于色,“楚军冲锋在前,我军押后,摸清吴军的作战方式再动手不迟。” “楚军虽败,并非全部沦陷,散落在各地的兵马还有不少。我国所派军士,数量不求多,但得英勇善战便可。毕竟——”左庶长说道:“吴国正是骄傲懈怠之际,此时交战,我们赢多输少。” “如果打赢,盟友亲情两不误,说不定还可以——”大庶长没有把话说完,他看向秦哀公。 秦哀公迎向大庶长的目光,心神领会,嘴角有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无需我国开口,相信楚国一定会识相的有所表示。” “报——”先前闯入的侍卫再次冲了进来。 “楚国使者怎样了?”哀公神情紧张。 “已经醒了。”侍卫受到感染,语气昂然,神采飞扬。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如若不然,逼死使者的罪名难免会扣在秦国头上。秦国虽满足于偏西一隅自给自足,鲜少过问中原之事。从长远来看,留下这等恶名毕竟不是什么值得颂扬的好事。 申包胥终于如愿以偿。他哭得半死差点丢掉性命,终于赢得秦国的同情,继而是真实有效的援助。此举被写进历史,编进戏曲,称为“申包胥泣秦廷”。 有说他悲号七天七夜滴水未尽不眠不休,显然脱离事实,不符合人的生理规律。毕竟,三天不进水,人早已作古。抛开艺术手法的夸张比喻,他为了国家安危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的精神,绝非虚构。 秦国“虎狼之国”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铁石心肠的秦哀公都能被打动,除了楚国可能不得不允诺的利益之外,申包胥的一腔爱国热枕绝对是大大的加分项。 那个时代的统治者,教化平民,驯化百姓臣属,首要的要求就是——一心为国,效忠国君。申包胥只是一名大夫,在当时的楚国并未身居要职。他只身前往秦国也不是楚昭王授意,是他主动自愿毅然决然的挑起责任。他主动把重任揽上身,可见他有颗忠君爱国之心。 这样的臣子是秦哀公向往慕求的,也是天下君王想要笼络礼为上宾的国家栋梁。从他身上,秦哀公看到了楚国的希望,有如此之臣,楚国运不该绝。 申包胥“死而复生”后,秦哀公亲往探视并赋诗一首——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第41章 重返郢都(1) 时间来到公元前505年,距离吴军入郢已有月余。 吴军上下仍在欢歌喜宴,夜夜觥筹交错,杯盘狼藉。美酒在手,美女在怀,吃穿用度尽是他国供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任谁到了此地都会流连往返。醉过之后是美人臂弯温柔乡,芙蓉帐暖日春宵。此等生活,与神仙何异? 就在吴国纵享丝滑纸醉金迷大肆挥霍楚国财富的时候,危机正匍匐而来,步步逼近。 五年前,吴国曾以越国不跟随其讨伐楚国为由,引兵伐越,并在檇李击败越军。为此,越国一直怀恨在心。无奈,吴国国势强大,在尖兵利刃面前,越国只能忍气吞声。 此刻,吴王带领倾国之兵离开近两月,重臣武将大都随军出征去了,只剩老弱幼小留守监国。大仇不报,更待何时?于是,越王允常当机立断,亲自率兵讨伐吴国都城——阖闾城。 说到吴国都城,历史书上总是整齐划一的写着——苏州。既然提到,有必要把这个讹传给破了。 通常情况下,如果选择权在自己手上,统治者都会非常慎重并且一定会经过全面的考量才会定下都城。都城通常需要具备——地势平缓风景绝佳、易守难攻有险可据、交通往来便利等等条件。实际上,从吴国兴起到灭亡,苏州只是个人烟稀少的偏僻小地,根本不可能成为都城。 据《史记 春申君列传》所载,“春申君请封于江东,考烈王许之,因城故吴墟”。楚考烈王是战国末期的楚国国君,那个时候才在吴国废墟上兴土建城,可见在此之前苏州是没有成规模的建筑的。既然如此,何来都城一说? 毕竟,越吞吴,楚灭越,最终吴国为楚国拥有,没理由在此之前故意焚毁。 从历史上看,一国的都城并非固定不变,而是随着国家发展的需要、国力兴衰的变化而迁移。 比如秦国,建国后很长时间都城都是雍城。春秋末年,为了东扩疆土,迁都泾阳。到了战国,为了收复河西之地,再次东迁至栎阳。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后,秦国实力大增,又将都城略往南迁至咸阳,直至统一六国。 吴国也不例外。 从吴国的创始人吴太伯在朱方(今江苏镇江丹徒)立国起,历经19世君王共581年,吴国的都城都在此地。 吴王寿梦继位后,得到晋国扶持的吴国迅速崛起,与楚国战事频仍。两国之间曾爆发过一场大战——衡山之战。在这场战役中,楚军一路气势如虹所向披靡,一度将军队推进到距离朱方只有几十里的地方。 吴王诸樊继位后,一直谋求迁都,以策安全。左右比较,反复权衡之下,选择了淹君地(今江苏常州淹城地区)作为过渡。此地曾是奄国难民逃亡定居地,地处吴越统治的薄弱之地,正好可以躲避楚国的威胁,暂时保得安全。 从诸樊到余祭、夷昧、吴王僚共四世国王,吴国都城都设在此地。 直到公元前514年,吴王阖闾篡位成功。伍子胥被任命为相,总理内外事务。除了出色的作战指挥能力,伍子胥对治国筑城也有独到的见解。 一上任,他就对吴国的都城选址提出异议,认为要壮大国势必须另立城郭。淹君地水域复杂,整座城被数条河隔断,显然已经无法匹配吴国称霸中原的宏大蓝图。 就在这一年,伐楚归来后,伍子胥开始主持修筑新都城。他将地址定在今天常州的雪堰镇,率师掘地挖土,亲自监督,日夜营造,终于落成。这座城以吴王阖闾的名字命名,后世称为阖闾城。 从那天起,吴国历史上最有作为的君王的事业在此书写。 伍子胥亲自设计督造的这座城池,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功能齐备制作精良——文武兼备卓尔不凡者之所以鹤立人群,乃是因为他们为人行事都力求尽善尽美。 这座城具有军民两不误的特点——既满足了军事防御的需要,又能兼顾百姓日常的使用。所以,越国人虽对吴兴兵,并没有造成吴国的实质损伤,城池坚固立了大功。 虽然如此,事情本身的影响却发人深省。 越国本是在吴、楚夹缝中生存的小国,类似于在晋、楚之间来回摇摆的郑国。以吴国的蛮横强大,越国竟敢主动宣战,可见此时的吴国本土有多虚弱。城池虽厚,兵却不厌诈,如果大军不及时回防,恐怕越国真会长驱直入。 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后院起火还未有对策,前方的堵截已在路上——秦国左、右庶长率领五百乘(注:依据当时的情况,此处的1乘=10卒,所以,秦国共派出精兵五千援楚。)日夜兼程,不日即将抵达郢都。 火烧眉毛的事设为优先级,迎战秦楚联军成为吴国的当务之急。 秦国人十分谨慎,毕竟人生地不熟,作战对象也是头一回见。出于保存实力,出战必胜的战争理念,秦国人要求楚国务必将吴兵引来打一战。 于是,楚兵上前挑战,很快便与吴军展开激烈交锋。秦军全线押后,将领们还特意爬到险峻陡峭的山顶,居高临下观察整个战役的过程。 此次出战的秦国军士大约是中国古代有史记载以来最早的“军事观察员”,他们屹立不动,密切留意吴军的阵法变化、兵器使用、号令旗帜变化,务求在最短时间内把握这支以少胜多、凭血气之勇且得到好运加持的军队的作战特点。 很快,军事观察员们就按捺不住,挽起袖子纷纷下场。他们与楚军一道,将吴军赶到稷地,欲要在此表演他们的首秀。 这一次,吴军方面登场的是由夫概率领的吴军主力。秦国人没有让楚国失望,他们的将领身先士卒,军士士气饱满,战斗力爆表,把耽于酒色自满傲慢的吴国人打得满地找牙。 吴军不敌,只得速速后退,企图避开锋芒休整过后再战。秦军岂会放过他们?首秀必须胜利!只有旗开得胜才能大涨士气,鼓舞人心,势如破竹。 被秦楚联军逼得节节撤退的夫概还是没能逃脱失利的命运,在沂地遭遇大败。这是吴军踏上伐楚之路夫概遇受的第二次挫败。 第一次是楚国令尹囊瓦弃军逃往郑国后,沈尹戌收到消息从息国赶来应援。当时的夫概一马当先没有后援,被突然而至的沈尹戌打了个措手不及。 今次不同于上次。上次,吴军的大部队很快赶来,沈尹戌所率部被包围,三战不敌,突围不成,沈尹戌战死殉国。这一次,面对锐气正盛的秦军,吴军的后援并没有到,夫概败得很彻底。 随着秦军的到来,楚军的士气渐渐恢复。在“柏举之役”中被俘获的楚国大夫薳射的儿子带头收集附近一带走散逃命的士卒,归到子西麾下。他们在楚昭王的落脚点——随国西南面的军祥集结,并组织进攻,成功击退驻守此地的吴军。 七月,秦楚联军发兵赶往唐国,将其国王擒获,唐国灭亡。 得知国家被灭,跟随吴军征战的唐国士兵顿时乱成一团。蔡国军士也担心秦楚联军会像对付唐国一样对付蔡国,十分担忧,惶惶不安。与此同时,来自本土的坏消息接踵而来——越人已突破吴人的城防,大剌剌的进入阖闾城。 形势已是万分危急,吴王阖闾不得不当机立断赶紧发布命令:夫概领三千人马,连同唐、蔡军士在内,迅速回撤,全力赶往阖闾城;剩余的将士务必万众一心严阵以待,全力迎战秦楚联军。 第42章 重返郢都(2) 重整旗鼓的吴军重新焕出生机,一扫颓势,在雍澨战胜了楚军。 说到雍澨,记性好的看官应该还记得——就在此地,去年,柏举兵败后疲于奔命的楚军架锅造饭,准备安慰“咕咕”作响的五脏庙。谁知天要跟他们作对,煮熟的米饭已经出锅,吴军来了。 于是,吴军饱腹一餐,楚军则冤枉做了回吴军的炊事兵,饥肠辘辘,继续逃命。 同一个地方,楚军仍打不过吴军。但是,历史虽相似却非简单重复。这一次,因为有秦军作为强有力的后援,吴军的战果并没有扩大。 很快,秦军赶到,吴军见难敌强敌,掉头就逃。 捷报传来,楚军低落的士气重新澎湃起来。紧接着,驻扎在麇地的吴军被子期、子西带领的军士点火袭营,吴国军士被烧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更坏的消息从阖闾城传到郢都——夫概很快把越人打败,阖闾城已恢复正常秩序。孰料,外敌易驱,家贼难防,趁大哥被秦楚联军纠缠之际,夫概自立为王,仪式已经履行! 气火攻心的阖闾顿时乱了阵脚,万万没想到,大敌当前,弟弟竟敢给他来个落井下石?无奈鞭长莫及,恨得牙痒痒也无计可施。山高路远四面楚军,只能先对付好眼前的难关再说。 真正是前有堵截——有国归不得,国家已经易主,后有追兵——着急立功的秦军和憋了一口气要报仇雪耻的楚军。 吴王阖闾不愧是沙场宿将,存亡危机时刻,他召集所有军士,发表了一番激动人心的演讲—— 大意是,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已经没有退路,唯有齐心协力杀出一条血路才有生还的希望。只有从这里活着出去,回去跟夫概干一仗,归家才有可能。否则,只能葬身异国横尸荒野,做个孤魂野鬼。 收拾好人心,整理好装备,吴军不得不应对一役——楚军在公壻之溪陈兵列阵,这是吴军行进的必经之地,避无可避。双方正面相遇,展开激战。尽管吴军奋勇血战仍不敌,死伤大半。 最后,吴王阖闾不得已鸣金收兵,率残余军士临夜回撤,直奔吴国。 力量对比、人心向背、天意时运仿佛刹那间在吴军阵前倒戈,从前是顺风顺水,事事如意,就连最大的破绽也没被对方利用。而今是诸事不利,连立下赫赫战功名声震天的左臂右膀都选择了背叛。 不得不说,是非成败祸福存亡都在一瞬,快得人眼睛还没看清,心神还没来得及领会。美人的裙裾飞扬香气妖娆还飘在空中,不可一世的胜利者却沦成为一败涂地的丧家之犬。 秋天,楚昭王回到郢都,时隔十月,重新拿回都城的主导权。 吴国先是占领郢都,最后又被迫撤出,让人联想到1812年的俄法战争。 1812年,拿破仑一世的声势兵威达到空前的影响力——几乎整个意大利、德意志地区都被法国占领,奥地利、普鲁士也先后被挫败。节节胜利在前,拿破仑的野心愈加蓬勃,他要把整个欧洲大陆纳入自己的羽翼,成为欧洲皇帝。 海上帝国英国与欧洲大陆隔海相望,在拿破仑眼中是如此刺目。为了逼迫英国臣服,拿破仑联合其他欧洲大国发起“大陆封锁”政策,旨在从经济上遏制英国的发展,从政治上孤立英国。 身为欧洲大国,俄罗斯帝国也不可避免的卷入这场风波。在参加了一段时间的“大陆封锁”之后,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俄国决定退出。 非友即敌,俄国的背叛惹怒了不可一世的拿破仑一世,心高气傲的他决定召集麾下的小伙伴们发动战争,给俄国终身难忘的教训。 为此,法国与奥地利、普鲁士结为暂时军事同盟,紧接着,其他附庸国也先后加入征俄同盟。这一年是拿破仑的高光时刻,他控制的各族各国军队人数接近120万人!百万雄师在手,对俄之战一触即发。 1812年夏季,拿破仑派出一半兵力兵分三路出征俄国。他亲自将兵,欲要征服俄国,宣告欧洲霸主神圣不可侵犯。 听闻大军不日将至,俄国也做了相应的准备。外交方面,他们同瑞典结为反法同盟,在战争爆发之初,他们又与英国缔结了和约。但是,军事方面,俄国却远远落后于法国盟军——他们能集结到的军士仅有20万。 既是有备而来,再加上有绝对数量上的优势,拿破仑一世信心满满,大军长驱而入,很快逼近俄国首都莫斯科。 法国联军气势汹汹,俄国主帅巴尔克莱决定后撤,避其锋芒,徐图再战。不料,遭到执政者的强烈反对。 像专制时代的中国历代帝王一样,统治者远离战火,把战争想象成一场漂亮的肉搏比赛——唯有向前才是正确的姿态,后退意味着怯懦,大失颜面。 很快,库图佐夫被替换上场,带领俄国士兵迎战拿破仑的雄兵。 9月7日,俄法两军在博罗季诺展开第一次会战。从早上六点激战到下午五点,双方各投入13.5万(法国)、15万(俄国)兵力。会战结束后,法国伤亡2.8万人(包括49名将军),俄军伤亡4.4万人(包括22名将军)。 这场异常惨烈的战役创造了人类战争史上的一个黑历史——单日死伤最多的战役。 这场会战以法国的惨胜结束。虽然如此,拿破仑想要速战速决拿下战争胜利的野心仍是遭遇了挫败。从俄军的角度来看,虽然战败,毕竟消耗了法国的大量有生力量,延缓了法军前进的步伐,算是虽败犹胜。 博罗季诺战役过后,法国联军占领了莫斯科,俄军不得不后撤。法国联军在莫斯科烧杀抢掠,蛮横骄傲,自以为占领了俄国首都就能占据主动,迫使俄国投降。 不曾想,俄国后撤时采取了“焦土政策”——当敌人进入或撤入某处时,破坏可能对敌有用的东西。撤除莫斯科之前,俄国发动军民收割了田地的农作物,烧毁农舍,破坏桥梁等交通设施。 很快,法国联军长途作战的劣势暴露出来——补给不足。由于战线太长,法国在俄国边境设立兵战运输粮草。进入俄国后,白天暴晒,夜晚降雨,道路泥泞,不利于大车运输,补给十分困难。 拿破仑一心一意盼望着占领莫斯科后能一面作战一面就地抢夺物资补给的愿望落空,士气开始动摇。 时序进入秋冬,莫斯科的严寒令远道而来的法国人更是吃不消。战争的主动权渐渐转移到俄国人手上——他们先是退守在法国人找不到的角落,接着是不疾不徐制定反攻计划。 陷入被动的法国人开始意识到形势于己越来越不利,冬天到来时,他们开始撤退。就在这时,蛰伏多时的俄国人开始反击。 最终,俄国人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将法国人赶出国境。拿破仑率领残部逃离时,六十万军队只剩两万余人,五十七万人把生命留在了俄国。 随着这场战役的失利,拿破仑的名声坠入深渊,法国的霸权分崩离析。拿破仑也被迫退位,被流放到厄尔巴岛。 同样是占据他国都城,法国和吴国都曾所向披靡,风光无限。接着,他们都被敌人逆转,从主动沦为被动。最终,被赶出都城,狼狈逃窜。 当然,如果要较真,两场战役仍有许多迥异之处。 第43章 重返郢都(3) 法国占领莫斯科的时候,是以多胜少。俄国把法国人打跑的时候,他们是发动了民兵在内的约九十万人参与了战斗,仍是以多胜少。 “柏举之役”中,吴国占领郢都时是以少胜多,打了楚国个措手不及。待申包胥请到秦国的救兵加上楚国的残余军队,联手把吴军赶出郢都,变成了以多胜少。 再者,吴国战败和法国战败的原因也不尽相同。 吴国之所以没有笑到最后,乃是骄傲无礼缺乏长远的眼光,被胜利冲昏头脑,不思进取,没有据郢都扩大战果的深谋远虑。 法国之所以在莫斯科折戟沉沙的原因比吴国复杂得多。一是战线太长,补给消耗巨大;二是莫斯科的天气难以适应,水土不服,军士战斗力被削弱;三是俄国的坚壁清野战略逼得法国本已举步维艰的补给更是雪上加霜。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比如—— 法国占领莫斯科后以为大功告成,士兵变得懈怠。与此相反,俄国人退守后却时刻不忘收复失地,不断的召集人马积蓄力量。一进一退的结果是——法国在日复一日的消耗人心士气力量,俄国却在不断的凝聚人心实力。结果自是不言而喻,俄国越来越主动,法国越来越落入下风。 从这一点上来看,先发制人者,未必能制人到底,与之相应,后发制于人者,也未必一败涂地。 在血腥残酷的战争中,撤退放弃未必就意味着认输。在保全实力的前提下暂时退出风暴圈,冷静下来仔细谋划,强过头脑发热的匹夫之勇。 显然,跟楚国相比,俄国战斗民族的战略战术更成熟多样。他们是半主动半被动的撤离莫斯科,楚国则是被打得抱头乱窜走投无路不得不败走他乡。 俄国人凭借自己的聪明机变让不可一世的拿破仑尝到了毕生最大的失败,保卫了自己的家园。相形之下,楚国却逊色许多。依靠申包胥死乞白赖忠君爱国的一腔热忱,打动秦哀公,借助秦国的兵力收复失地,楚人重归家园。 当然,同样是被驱离,吴国和法国的结局也不尽相同。战役结束,法国的欧洲大陆的霸权梦算是踢到了铁板,止步于此。与此同时,法国的同盟纷纷内讧,奋起反抗。 吴国的结局却不然。以区区三万兵力把传统大国打得国王弃城而逃,这一彪炳战绩足以闪耀霸主缺失的春秋末年的天空。楚国遭遇空前重创,更令吴国的战斗力震慑诸侯。从此,吴国正式成为中原争霸最强有力的竞争者。 放下吴国暂且不提,大劫归来的楚昭王安顿下来平复心情过后,必然要对战事进行回顾,人事重新安排,论功行赏。 由于令尹囊瓦自杀,沈尹戌战死,原右司马子西被任命为令尹,左司马子期则升任司马。沈尹戌之子沈诸梁被封叶邑,人称叶公。 若论保护昭王、光复郢都,功劳最大的莫过于以下九位——郧公斗辛、郧公之弟斗怀、郧公之弟斗巢、王孙由于、王孙圉、钟建、申包胥、王孙贾、宋木。关于斗怀是否需要以功臣论,令尹子西提出了异议。 昭王逃到郧国时,因为父亲斗成然被楚平王所杀,斗怀曾想杀死昭王父债子偿。虽然哥哥斗辛斥责并且劝住了他,为免节外生枝还与弟弟斗巢一道护送昭王到随国。虽然昭王性命无忧,毕竟斗怀已起杀心,冒天下之大不韪,仍应追究。 经历过劫难的昭王显然成长不少,与太平盛世养尊处优的国王大不同。毕竟劫后余生,王者的尊严面子暂放一旁,方能收拾人心。最终,昭王以“大德灭小怨,才合正道”为由,不但不追究,反而要嘉奖。 功臣之中,要论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非申包胥莫属。没有他的执着不懈,没有他置生死于度外的决然,秦国不会发兵支援,楚昭王还不知要流亡到几时?楚国的郢都不知何时才能收复? 思及此,昭王召见申包胥,表示要赐与他要职爵位。 不料,申包胥一口回绝。他给出的理由是——当初不顾路途遥远行路艰难前往泰国求助,为的是击退吴军保卫家园,并非为了一己之利。倘若接受楚王的厚爱享用荣华名利,反而会败坏自己的名声,惹人妒恨。 对于申包胥的担忧,年轻的楚王当然是极尽宽慰安抚,请他不必在乎他人评断。毕竟,真情不易,忠臣义士难求。何况是国家危急时不顾性命者,理当大肆表彰昭告天下,令天下人知楚国有人,不敢轻视。 申包胥一再坚持,楚王也不好强求,只好暂时将此事搁置一边,容后再议。想不到申包胥不声不响的收拾包袱上磨山(今湖北省当阳县东)隐居明志去了。昭王闻讯,只得嗟叹,此等贤士良才不能以虚名羁绊,只好由他去了。 九位功臣中还有一位值得一提,他就是钟建。他之所以被赏赐,与昭王的妹妹季芈有关。 当初,昭王逃亡时非常匆忙,妻妾都未及叫齐,胞妹季芈却相伴左右。离开郢都渡过睢水抵达云梦泽时,昭王遇袭。是王孙由于用自己的身体去抵挡强盗的戈,肩膀受伤,击退了盗贼。昭王受惊后,一路奔逃郧国,根本无暇顾及他事。季芈一直都是钟建照看,不离左右。 逃难路上,尊卑礼数已经顾不上,突发状况时,又是狂奔又是涉水,钟建便背负季芈东奔西走。幸好有钟建,季芈毫发未伤,安全回到郢都,又做回尊贵娇弱的公主。 把楚王心爱的妹子护得周全无恙,自该重赏,此话暂且不提。 归来后,大局已定,楚王见妹妹已到婚配年纪,准备着手为她张罗一门满意的亲事,替她特色出身尊贵的王室贵亲作为夫婿。谁知还未开口,季芈却主动提出,身为女子,本应远离男子,钟建已经与她有过身体接触,自当把终身托付于他。 楚王闻之,几乎惊掉下巴。 公主所言不假。按照旧时礼制,女子未嫁确实不能与男子有任何哪怕是隔着衣衫的接触。可是事急从权,逃亡在外,哪里顾得许多?再说了,她不说,谁也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谁敢挑公主的毛病? 可是,她偏偏主动提起。可见,这个驮着公主东躲西藏的男子已经引起公主的注意,不经意间俘获了一颗芳心。 要说此人的来历,颇有些意思。钟建的祖上是伶人,有位叫钟仪的曾担任过楚王室的乐王,钟建在这方面也颇有建树,由此得到近身服侍楚王的机会。 他的后人,有位叫钟子期的,名流万世。 有名为俞伯牙者善鼓琴,拨动丝弦志在高山,钟子期一听,称道:“善哉,峨峨兮若泰山!”,伯牙拨转琴弦,心念一动,志在流水,钟子期即刻领会,大声呼:“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从此,俞伯牙便将钟子期视为知音。钟子期去世得早,自他走后,俞伯牙就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后世将二人的情谊称为“高山流水”,喻惺惺相惜,世间难得之意。 既是妹子坚持,昭王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将季芈嫁给了钟建,并将钟建任命为乐尹,令其发挥所长。 功臣安排完毕,人事架构重新搭好,城墙修复,农田水利重整,一切都在慢慢恢复之中。 第44章 重返郢都(4) 就在楚国为复国欢欣鼓舞时,晋国也没有闲着。 当日,中行寅向唐侯索贿不成,以鲜虞之事紧要为由,拒绝了唐侯请晋联合诸侯发兵伐楚的请求。为了圆这个谎,也为了略尽人事挽回晋国的面子,士鞅亲自率兵征伐鲜虞。 要说此次出兵,也算师出有名,毕竟,两年前,鲜虞人趁驻守晋军大意轻敌偷袭成功了一回,还俘虏了晋军守将,着实把晋国人气得不轻。 此次战役,士鞅、智跞将中军,中行寅也率领上军参战。赵鞅则负责监国,留守绛都。 这天,一扫冬日阴霾,天清地朗,云开雾散,旭日高照,和暖温煦。好天气令人心生愉悦,赵鞅便邀韩不信、魏取到府中小聚。 “天公作美,冬日暖阳实在难得啊。”韩不信年纪最长,走在前面。 “冬已至,春天的步伐又临近了。”魏取抬头看累累花苞,说道:“待春气一冲,花朵绽放,新的一年就要到来。” “这一年过得真快。”赵鞅感叹道:“楚国是当之无愧的焦点,无他国能望其项背。” “差一点就把祖宗基业弄丢,多亏平王爱美,跟秦国亲上加亲,否则秦国是否援兵还说不定呢。”魏取调侃道。 “就算平王没有娶秦嬴,秦国与楚国仍是盟国。不过是与平王结为儿女亲家,仍是亲上加亲,想来也不会拒绝楚国的请求的。”韩不信语气坚定。 “按照原来的婚配,如果太子建继任楚王,楚王便是秦侯的女婿。现在嘛,昭王是秦侯的外孙。这么看,倒不好说孰亲孰疏,只能说秦楚之谊比山高比海深了。”说完,赵鞅笑了笑。 “若要追根溯源,两国情谊还是拜我国所赐呢。”说到此处,魏取也笑了。 “是啊。”韩不信点点头,“若非‘郩之战’惨败,秦国也不会主动伸出橄榄枝与楚国和解,两国的情深厚意也无从开始。” “所以——”赵鞅想了想,打趣道:“楚国的复国之战,我国虽未参与,也算是幕后英雄,应当派人前往楚国讨杯赏酒才对。” 魏取和韩不信相视一笑。 “楚国的确要感谢我国,尤其是中行寅。”魏取说得煞有介事,其实是反话。 “若非他索贿不成,对楚作战的就是我国及诸侯联军,楚国的结局一定比现在好。”韩不信缓缓说道。 “小小吴国竟有如此大的能量,把堂堂楚国逼到如此境地。”赵鞅不由自主的竖起大拇指,“天时地利人合汇聚,直入楚国都城,令众诸侯国侧目。” “吴国有今日的强大,我国功不可没。所以——”魏取笑而不语。 “所以,楚国有此大殇,也是拜我国所赐。我国虽然没有参战,却借吴国之手削弱了楚国。算起来,这杯邀功酒还是不去喝罢了。”韩不信摆摆手。 “看来,我国与楚国的冤家对头关系仍然难言改善,秦晋之好不过一瞬,秦楚之谊才算得上是天长地久情深义重。”说完,赵鞅大笑。 “要说秦国的表现,也算可圈可点。兵甲利器上阵,布军列阵有方,将士用命,的确不负所托。”韩不信脸一侧转向赵鞅,问道:“难道仅仅因为申包胥凄楚可怜,秦国就伸出援助之手?无利可图之事,秦国向来鲜少为之,难不成背后有利益交换?” “楚王已归郢,并未打探到秦国得到实质性的好处,除了犒劳秦军送去若干黄金布帛之外。”赵鞅迎视表兄回道。 “外孙受难,外祖父却无动于衷。最后,是申包胥的悲泣奏的效。可见,什么盟国联姻,遇上大事未必管用。”魏取叹了口气又道:“若是没有其它回报,看来秦国这次是真的被感动了。否则,绝不可能只收这么点好处。” “合该楚国国运未绝,吴王野心虽大实力却未能匹配,浅谋难远。”韩不信感慨道。 “仅凭区区三万兵士就想把楚国的领土吞并,绝无可能。吴王就算有此野心,也不可能施展开来。”魏取摇摇头。 “沉迷于楚王宫中的华服美人精致器物,吴国人哪里还有心思谋划长远?”赵鞅冷笑道:“吴王远来也不过是想抢夺些财物,一逞威风罢了。” “假若吴王能以身作则,约束左右,郢都还能继续坚守。接着便以此为依托,收拾人心,笼络楚民,蚕食鲸吞,未必没有拿下楚国的一天。” 认真分析过后,韩不信又道:“吴国积蓄多年,方有此一役,又有孙武、伍子胥两位能人相助,为何不暂歇矜骄之心,从长计议,扩大战果?吴国与楚国的摩擦一日甚过一日,为的不就是把楚国的领地收归己有吗?” “吴国拿不下楚国。”赵鞅斩钉截铁的说道。 “有贤良筹划,军士威猛,兵器锋利也不行?”韩不信问道。 “不——”赵鞅的表情很复杂,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点头。 “吴国的确国力强大,历任吴王个个心怀称霸中原之志也不假。只是......大都急功近利,少有十年大计,所以......拿不下楚国。”魏取的语气中透露着惋惜。 “深得吾心。”赵鞅点点头,十分赞同。 “若我是吴王,有称霸中原之心,只有两条路——”韩不信低头想了想,“要么西进,要么北上。” “西进就是与楚竞逐,北上就要与齐遭遇。”魏取看了看韩不信又转向赵鞅,问道:“若二位是吴王,当作何选择?” “西进虽艰难,却不失为最务实的一条路。”韩不信说道:“齐国虽好对付,再往西就是诸侯小国,再来就是我国,困难重重。” “想来经历此番大劫,楚王一定会吸取教训勤勉持国,励精图治。吴国呢......已经失去一次绝佳的机会,将来不会再有。所以——”赵鞅顿了顿说道:“未来,北上恐怕是不得已的选择。” “无论如何,吴国的称霸之途都是山长路远,绝非易事。”魏取总结道:“对吴国而言,我国这位曾经的诸侯霸主对霸权的淡漠可称得上是他们北上最大的动力,齐国内部的大族内讧相互掣肘也是吴国的胜算依据。” “可惜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韩不信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看来我等还是对吴国寄予厚望,执一腔爱国热忱,就是希望楚国不济。”赵鞅的语气充满自嘲。 “吴国毕竟是我国扶持的,看着它一天天强大,像自己养的孩子。偏偏又和我国的死敌针锋相对,看着实在让人解气。”魏取说道。 “是啊,想想从前楚国给我国制造了多少麻烦?会战几次,大小战役无数,持续近百年。父辈对战事的抱怨至今仍历历在目,实在不想我辈沿着旧路再走一遭。”说完,韩不信站了起来,松松筋骨重又坐下。 “话虽如此,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赵鞅感慨道:“高祖父和爷爷曾经引以为傲的霸业,葬送在我辈之手,仍是憾事。” “事难两全,未必是遗憾。”魏取话锋一转,说道:“节省下来的国力,可与北狄戎国争个高下。拓展国土,向北扩张,不失为好事一桩。” “也只能往前看了。”韩不信无奈道:“鲜虞之战,我军所向披靡,士氏和中行氏又可表功封地,可喜可贺。” “战胜鲜虞本非难事,之前不过是因为轻敌傲慢。但是——”赵鞅想一想,说道:“要想完全令其臣服恐怕也非易事。” “想不了那么长久的事情了。”魏取轻轻一笑,说道:“晋楚争霸,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结果仍只落得个和解订约相安无事的结局。早知如此,当初何必争得头破血流?还不如一开始就握手相谈,划定界限,井水不犯河水,省力节用。” “早知三日事,世上无贫者。”韩不信说道:“今日之情势乃昨日抉择之结果,明日之事又是今日所行的延续。行过即是,无从反悔,只得坦然接受结果。” “表兄说的是。”赵鞅用力点点头,“好比当初我国扶持吴国,不过是想依靠他牵制楚国,何曾想到我国与楚国弭兵?楚国已非劲敌,说不定吴国日后会与我国执成水火,对吧?” “难道因此就否定当初的援助不成?非也!当日之决策解决当日之困境,无人能承诺奏效多久。更无人能预见未来,定出个万古不变放之四海皆准之政令,一劳永逸。” “两位所言极是。”魏取连连点头,说道:“既是如此,我等凡夫俗子又何必忧心忡忡?辜负了眼前的大好风光,岂不可惜?” 赵鞅会意,立马站起身,看向韩不信,三人遂往外走,迎向晴空白云。 第45章 诸侯离心(1) “召陵会盟”的恶果很快暴露无遗——卫国、郑国在背叛晋国的边缘反复试探,形迹渐露;齐国则在酝酿笼络两国,将晋国的霸主之位取而代之。 先是郑献公与齐景公在咸地结盟,不久,卫灵公又与齐景公在沙地结盟。 郑国的背叛已经难以接受,小小的卫国竟也明目张胆的倒向齐国,晋国国内反响激烈,尤其是赵鞅。 “‘萧鱼定霸’至今,将近六十年,郑国一直是我国的忠实盟友。而今竟舍近求远投入齐国的怀抱,真是令人生恨。”说完,赵鞅的拳头狠狠锤打桌面,怒火熊熊。 “宗主切勿动怒,一怒则伤身动肝,火上浇油,千万要放宽心。”说着,周舍赶紧上前,拿起赵鞅的手掌查看是否受伤。 “郑国趁乱四处进击就是早已不把我国放在眼里,鲁国伐郑更是激起了郑国的逆反之心,再加齐国虎视眈眈,可谓是水到渠成,一拍即合。”董安于不紧不慢的分析道。 “可恨卫国也弃我国而去,实在是大大的不该。”尹铎紧皱眉头说道。 “卫国之叛,齐国的撺掇怂恿功不可没。”周舍出去吩咐小厮用热水给赵鞅敷手掌,之后他又回到议事堂,坐下后缓缓说道。 “孤掌难鸣。”尹铎冷笑一声说道:“没有卫国的配合,齐国也逼迫不了卫国转向。” “配合?”董安于挑了挑眉,字斟句酌道:“尹大夫说反了,应该是卫国主导,齐国配合才对。” “哦?”赵鞅十分惊讶,紧盯着董安于。 “事已至此,也没必要瞒着将军了。”董安于解释道:“齐国与郑国会盟时已经有意要邀请卫国,卫国权要皆站在我国一边。卫侯虽心动却不便公开与众人为敌,所以便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怎么个两全其美?”赵鞅追问道。 “卫侯派北宫结去往齐国聘问,去之前已经派人送给齐侯一封密信,大意是请齐侯将北宫结扣押并发兵侵卫。齐国照做,卫侯便装作为救重臣为由不得已与齐国妥协进而与齐国结盟。”董安于继续道。 “北宫结?北宫氏可是卫国的大族显要,也是卫侯成功继位的头号功臣,为何要把他推出去?难道是——”赵鞅想了想,没把话说完。 “功高震主难以约束,直接发难恐为其挟制反受其害,不如借他国之手,一石二鸟。”尹铎说完,看向赵鞅。 “岂止二鸟,三鸟都有了。”赵鞅冷哼一声道:“一来可削弱北宫氏的势力,二来可名正言顺的与齐国结盟,三来又可掩人耳目让我国误以为是迫不得已。” “不愧是坚决果断的有为君主,处世行事处处出人意表。”周舍对卫国君主赞不绝口,大有惺惺相惜之感。 “可惜聪明用错地方。”赵鞅的语气不屑一顾。 “周舍所说不假,咱们要好好利用他的聪明将其收服才是上策。”董安于说道。 要说这位卫国君主,的确大有文章。 这位卫国君主,后世被称为卫灵公。“灵”是不折不扣的恶谥,不勤成名曰灵,好祭鬼神曰灵,极知鬼神曰灵,不遵上命曰灵......由此可见,以“灵”作为谥号,此君绝非善茬。不说别的,光汉灵帝刘宏的“丰功伟绩”就能以为佐证。 偏偏这位君主,似乎有被污名被冤枉的嫌疑,错背了“灵”的谥号。 要说他的私德有问题,好渔色多宠幸不假,回首中国历史上的帝王将相,概莫能外。就连农民起义取得阶段性胜利的头目也是根基未牢就急着抢夺美女慰劳身心,何况是稳坐宝座权杀四方的皇帝国王?人性如此,何必苛求卫国君主清心寡欲? 本人拙作曾涉及晋国一位谥号为“灵”的君主——晋灵公,他的所作所为可说是天怒人怨,人神共愤。他胡作非为,暴虐凶残,是当之无愧的恶魔。卫灵公的所作所为,跟他相比,不可同年而语。 公元前522年,也就是宋国“华向之乱”、楚国费无极向楚平王进谗致使父兄被杀伍子胥被迫踏上流亡之路的同一年,卫国国内也不太平。 卫灵公时年十九岁,已经继位十三年。卫灵公有名兄长叫公子絷,按理应是他继承王位。可惜这位兄长先天不足不良于行,卫襄公不得不舍长取幼,立幼子为王。 当时的卫国有四大权要,分别是齐豹、北宫喜、褚师圃、公子朝。因为身体残缺,公子絷的脾气十分古怪,经常取笑轻慢要员以平衡自尊,齐豹便是受害者之一。除此之外,公子絷对北宫喜、褚师圃也没有好脸色。 公子朝呢,身为卫灵公的叔叔,却与卫灵公的母亲宣姜有私情。做贼心虚,害怕被牵连,便与另外三人结成联盟。 公子絷的无礼,首先惹恼了齐豹,紧接着,另外两人也同仇敌忾起来。最后,身为盟友,公子朝也不得不随之起舞。于是,四人达成共识,同时对公子絷发难。 四人都是卫国的政要,家族势力庞大,再加有备而来,公子絷哪是对手?很快,公子絷被杀。偏偏卫灵公出外聘问不在国都,四人便乘势而起,准备谋夺大位。 听闻国内变乱,卫灵公掉头返国,直奔国都。都城乱作一团,叛乱者见人就砍,灵公差点遇害,只得暂且退出。 第二天,齐氏与北宫氏发生内讧。灵公瞅准时机进入国都,对北宫喜动之以情,晓之以利,许下种种诱人的承诺。最终,二者达成共识,卫灵公顺利归位。 另外三家一看不得了,赶紧离开卫国逃命去了。北宫氏成为保王功臣,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权势更升一级。 只用了短短两日就平息了内乱,同时还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威望,彼时的卫灵公还不满二十岁,其才干手腕可见一斑。 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北宫氏的势力日渐壮大,对卫灵公而言,如同芒刺在背,难免有被挟制受威胁的担忧。为此,灵公想出这条“苦肉计”,一箭三雕,再次展示了他高超的政治手段。 卫国虽是小国,内讧却屡见不鲜。卫灵公执政后,除了公子絷的暴躁无常引发的那次叛乱之外,内政一直很稳定,在暗流涌动的一众诸侯国中可谓独树一帜。 “卫国是小国,怀柔安抚方为上策。”尹铎低头沉思片刻,说道:“至于郑国,恐怕还是老办法奏效——用强力制服。” “郑国是该教训了,否则总是不长记性。”赵鞅深以为然。 “眼看王子朝已是穷弩之末,不曾想,郑国竟敢趁乱偷袭成周,给了王子朝的党羽可乘之机。”说起这件往事,董安于也不淡定了。 吴楚混战时,有个国家趁机占了便宜,这个国家就是郑国——趁楚国战败楚王急于逃命之际,发兵把许国灭了。要说郑国为何有此举动,实在是许国太过弱小,虽得楚国的庇护建了新都,新的都城距离郑国都城仅三里地,肥肉在嘴边,焉能忍住不吃?肉太香,又兼唾手可得,郑国便顺势而为。 灭了许国不算,郑国还发兵攻打成周附近的冯地、滑地、胥靡、负黍、狐人、阙外等地。当时,王子朝的党羽儋翩正苦于走投无路,几乎陷入绝境。听闻郑国来袭,反对派以为可趁成周忙作一团时搅浑这滩水,以便混水摸鱼,于是休整过后再次积蓄力量酝酿反击。 听闻此事,晋国立马发兵赶来,在胥靡国筑城驻防,儋翩的阴谋才未得逞。 第46章 诸侯离心(2) 虽然成周的安全已经解除警报,郑国趁人之危仍是惹恼了晋国。作为晋国的忠实拥护者,鲁国当仁不让的成为先锋,替晋国出头报仇。为此,鲁国发兵征战郑国的匡地。有两胜在手的郑国,上下正得意洋洋,对鲁军的到来准备不足,鲁国如愿打了胜仗。 对晋国来说,不必亲自动手就能收获郑国的敬畏,算是件喜事。另一方面,鲁国的忠心耿耿在中原风云变幻的政治环境中更是难得可贵。 郑国伐周,虽无主观上与王子朝余党沆瀣一气的动机,却在客观上助长了王子朝的气焰,这与晋国一心要维护王室权威的愿望是背道而驰的。 所以,虽事过境迁,晋国仍耿耿于怀。 “郑国的跋扈已到了不可忽视的境地,仅是鲁国出力仍不足以引起郑国君主的重视。”周舍也是愤愤不平。 “讨伐郑国还需时间谋划,对卫怀柔,怕是要擅长斡旋者前去邀盟才行。”说着,赵鞅想了想,又道:“这两件事......暂且如此安排吧。唉,世事多变,这一两年发生的事情真不少,件件都关系重大。” “世事变幻如风云,谁能料到楚国竟不济到要迁都避难?”说完,尹铎长长叹了一口气。 楚昭王回归郢都的第二年四月,吴国便按捺不住再次对楚国发起进攻。这次的急先锋是太子终累,这位年轻气盛的将领不负众望,首次率领军士与楚正面作战即取得大捷—— 水军乘坐船只与楚国水师相遇,把楚军上下端了个干净,包括水师元帅在内共九名楚国大夫被俘虏;地面对战,楚国司马子期所帅应战之兵在繁扬被吴军击败,仓皇撤退。 楚国上下由是大恐,令尹子西提议迁都。形格势禁,郢都沦陷的阴影仍笼罩在楚国君臣的心头,久久难以磨灭。 这一次,没有当年面对强大庸国时众臣各抒己见议论纷纷态度不一。与楚庄王相比,楚昭王面临的形势显然要简单明了许多——几乎无人反对,主迁派以压倒性优势取得了胜利。 从此,楚国都城由郢北迁至鄀地(今湖北宜城县东南九十里),又称北郢。 “本以为郢都被占已是楚国大劫的尾声,没想到吴国斗志旺盛如斯。”周舍也频频摇头。 “更没想到楚国竟柔弱不堪到如此地步,九名大夫被俘,连一向勇猛的司马也败下阵来。看来楚国的确需要时日好生休养,治伤修政,方能恢复元气啊。”说完,董安于点点头。 “只能说吴国国运昌盛,锐不可挡,不光楚国,换成任何一国,怕是也难挡其锋芒吧。”赵鞅说道。 “楚国是新主继位,偏偏前有佞臣后有昏庸的令尹,国运不济到了极点。不过——”周舍低头略想了一会,说道:“不破不立,对楚国来说未必是坏事。” “对年轻的楚王而言,连续两次失利,足以令他铭记一生。从今往后,他绝不敢像他父亲伯伯那般荒诞暴虐,否则,后果难以设想。”尹铎说道。 “吴国的存在是楚国的威胁,从长远来看,未必不是鞭策。假若楚国迁都后能节省民力偃旗息鼓修整农事,吴国的咄咄逼人未必能一如既往的如愿。”董安于道。 “楚国地域广大,南北东西皆有地利,深耕多年,根基坚牢。吴国虽强,终究难以吞并楚国的大片领土。”赵鞅缓缓说道。 “楚王年纪尚轻,幸有忠直明智的令尹和足智多谋的司马辅助左右。假以时日,楚国仍会跟从前一样强大,非吴国所能企及。”说完,尹铎又补充道:“有个人忘了说,沈尹戌的儿子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惜了沈尹戌,智勇双全的沙场宿将,可惜遇到个刚愎自用的令尹,白白牺牲了性命,饮恨疆场。”周舍语气十分惋惜。 “虎父无犬子,听说沈诸梁被封为叶公后在叶邑施行了不少善政,造福一方百姓,真是位务实的良吏。”赵鞅十分羡慕,说道:“有此作为,想必其父定会含笑九泉。” “楚国未来还有许多考验,叶公之能定然有更开阔的施展空间,小小叶邑岂能容纳这只翱翔之鹰?”说着,尹铎看向董安于,问道:“不知司马以为如何?” 董安于已辞去朝中职务,一心辅助赵鞅,因为任司马时声威远扬,故此熟识的人仍会称他董司马。 “大夫向来以识人度势见长,老朽甘拜下风。”董安于看向尹铎,笑眯眯的说道:“叶公初任县尹能得大夫如此赞赏,想必定是前途远大不可限量。” “司马过奖,在下年轻识浅,不过臆测想象,卖弄炫耀,实在太过轻薄。”董安于一番话倒说得尹铎不好意思起来。 “要我说,沈诸梁未来如何太过遥远,还得一步步走出来才算。当下引人热议的鲁国家宰执权之事,咱们不妨评断评断。”周舍兴致勃勃的提议道。 “说到此事,更是令人匪夷所思。”尹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三桓’逼走国君,本以为可高枕无忧,横行霸道。不想螳螂捕蚕,黄雀在后,倒让家臣占了上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阳虎行事果敢,敢想敢为,深得季孙意如赏识,命其为季氏家臣。昭公薨逝后,‘三桓’拥立定公继位国君。不曾想,季孙意如突然离世,其子季孙斯尚且年幼,没有任何政治经验,于是便给了阳虎可趁之机。”周舍补充道。 “孟孙氏的孟孙何忌年纪最长,无奈难敌季孙氏的实力,偏偏季孙氏又掌控不了大局,一时之间竟成了山中无老虎,猴子当霸王。”说完,尹铎撇了撇嘴。 “侵郑取匡一役,阳虎已然是行军总指挥,季孙斯和孟孙何忌都不得不听命于他。”董安于说道:“途经卫国,却不向其借道,待到得胜归国时仍然我行我素。入卫国如入本国之境,差点引发卫国出兵讨伐。” “阳虎之能,并非一时一事而成,恰巧寻到空隙,于是一发不可收拾。”赵鞅说道:“要说季孙氏的家臣,并非阳虎一人,偏偏只得他能‘陪臣执国政’,可见此人的确有手腕有谋划。” “是啊。”周舍点点头说道:“说到这个,多得同为家臣的仲梁怀成全。” “季孙意如在世时,仲梁怀就以资历深擅长讨巧得用。只因阳虎智计多出,被盖过了风头,仲梁怀深以为恨。二人暗自较劲,心有芥蒂。不想,季孙意如一走,季孙斯对仲梁怀青眼有加,阳虎竟落了下风。”尹铎说道。 “仲梁怀也是个沉不住气的,得了三分颜色便要大开染坊,骄横跋扈。”董安于缓缓说道:“季孙氏费邑的邑宰公山不狃,按理说地位权职不亚于仲梁怀,大家平起平坐相互支持就是了。谁知仲梁怀新主信赖地位提升得就不把昔日同僚放在眼里,态度傲慢,由此得罪了公子不狃。” “阳虎正愁找不到机会挫仲梁怀的锐气,听说了公山不狃的遭遇,马上找到公山不狃。先是数落仲梁怀的不是,顺道说起自己曾经也有过类似的遭遇,最后是煽风点火,鼓动怂恿。于是,两人同仇敌忾,迅速发展成盟友,缔结了反仲协议。” 周舍一边说一边笑了笑,“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真乃千古箴言。” “公山不狃是个糊涂鬼,明明费邑由他掌管,发展到最后竟是阳虎据费邑以叛,挟持季孙斯号令‘三桓’,把持鲁国大权。”赵鞅发出一声冷笑,说道:“万万没想到,一任家宰也能越过卿士操控国家政权,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开天辟地第一人也。” 第47章 诸侯离心(3) “以阳虎之能,倘若来到我国,不知会搅起什么样的风浪。”董安于有些担忧。 “鲁国因伐郑取胜到我国献俘,身为正卿,季孙斯自是责无旁贷。阳虎又派了孟孙何忌前来,专登给国君夫人赠送贵重礼物。”尹铎细细分析道:“投靠我国,誓绝齐国,旗帜分明也就罢了,还另外派遣特使,阳虎的志气真不小。” “孟孙何忌对士将军说的一番话,也不知是他的一己之见或是代阳虎传话?”说着,董安于看向周舍。 孟孙何忌来到晋国,由士鞅接待。一番寒暄过后,孟孙何忌对士鞅吐露了他此行的目的,双方的对话是这样的—— “献俘而已,何必大费周折劳烦两位卿相一前一后造访我国?”说完,士鞅若有所思。 “执政大人明察,在下所来确实另有目的。”孟孙何忌也不含糊,直截了当的解释道:“形势逼人,不得不为人役使,达其心愿效犬马之劳。” “阳虎已执鲁国权柄,难不成好好的要到晋国流亡?”士鞅语气嘲讽。 “执政大人有所不知——”孟孙何忌压低声音,视左右无人,悄声说道:“阳虎以家臣身份号令众卿,自知名不符实,怕是难以服众,故此要向晋国示好。万一将来一个不小心,晋国可为庇护,有个栖息之地。今日重礼在前,来日要谋个中军司马,贵国还能回绝不成?” 士鞅笑了笑,说道:“看来阳虎虽然霸道,还算有自知之明。可惜,在我国任职军政,要视其才干能耐,并非厚礼就能如愿。” “依在下愚见,应该是孟孙何忌的猜测而已。”周舍说道:“阳虎正如日中天,怎会自挫雄风?不过是广结善缘,以备不时不需。” “凭家臣的地位就能挟制‘三桓’,不知多少人妒忌怨恨,阳虎在鲁国一定得罪了不少人。机智如他,不可能毫无知觉。”尹铎试着分析道:“所以,在下以为,孟孙何忌所言,多少说中了阳虎的心事。至于阳虎要求的职务,不过是试探士将军的口风而已。” 赵鞅回忆道:“我听士将军的意思却是——孟孙何忌在替阳虎寻求退路。” “如此说来,孟孙何忌倒算是个心明眼亮之人。看穿了阳虎的心思,又识时务的替阳虎谋求退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是拗不过形势,只好顺势而为隐忍不发。”董安于评价道。 “‘三桓’不过是一时青黄不接才被家臣半道截留了权力,并非大势已去。”赵鞅又道:“季孙斯和孟孙何忌都非等闲之辈,只是年龄资历太浅吃了亏。” “如此说来,阳虎的前途跟沈诸梁同样难以预料了?”周舍不禁失笑,“本以为二者大相径庭,却都清晰明确,谁知都扑朔迷离。” “简直天差地别。”尹铎沉吟片刻,说道:“阳虎虽开创首纪,或许能逞威数年,风光显赫,长久来看却是前途未卜。沈诸梁却是大大的不同——” “有何不同?”不等尹铎说完,周舍赶忙追问道。 “沈诸梁的前程一定如旭日东升节节攀高,日后定会超越其父,安邦定国功成名就。”不等尹铎开口,董安于抢过话题。 “哦?”尹铎先是瞪大眼睛,然后又看了看周舍,用力摇头,表示自己也十分意外。 “不知司马何以如此看好沈诸梁?”周舍也忍不住好奇发问。 “我也想知道。”赵鞅也跟着起哄。 “诸位想一想,沈尹戌何许人也?在下听闻他对儿子可是言传身教诲其不倦,想必沈诸梁一定得他真传,此其一。”面对三人“齐刷刷”投来的眼光,董安于泰然自若娓娓道来。 “虎父无犬子没错,可是也有父亲精明强干儿子软弱无能的。司马应该也没见过沈氏父子,如何得此结论?”尹铎一脸狐疑。 “因为我曾听闻过一些事情,据此推算得来。”说完,董安于神秘一笑。 “愿闻其详。”赵鞅的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 “沈尹戌出征前曾卜过卦,据说是不吉,沈诸梁也知道,可是王命在身却不得不奔赴战场。”董安于解释道:“吴军攻破郢都时,沈诸梁跟随楚王一道逃亡,护卫左右,绝口不提此事。直到他和兄长争执,无意间说漏了嘴,才被传了开来。” “因何事而争?”周舍问。 “他的兄长带母亲逃亡,不想半道母亲竟被吴国掳走,兄长却不理不睬,只身逃亡。”董安于继续道:“因为此事,兄弟反目。为了营救母亲,沈诸梁在对吴反击中身先士卒,俘获一名吴国将领,后以此人交换其母得归。” “总算是大团圆,尽了孝子的情义。”尹铎听完叹了口气。 “楚王得知此事,被沈氏的孝心感动,所以封了沈诸梁?”周舍又问。 “并不完全如此。”董安于感慨道:“得知占卜结果后,沈尹戌要沈诸梁保守这个秘密,守好家护好国,尽职本分,没想到仍是说破了。为此,沈诸梁十分内疚。楚王本来要任命沈诸梁在朝中担任要职,却被他推辞,最后只得封了叶地。” “沈诸梁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哀悼父亲,一方面恐怕也有暂离政治中心顺道修身养心,积蓄力量以待来日的意思吧。”赵鞅分析道。 董安于点点头说道:“沈诸梁此举有审时度势的意味。他父亲之所以血溅疆场,令尹囊瓦的自大愚蠢难脱干系。毫无疑问,他肯定痛心疾首。所以,先看清当下的情势再决定进退,不失为万全之策。” “这样说开就明白了,沈诸梁还真不简单。”赵鞅频频点头。 “深谋远虑者必定志存高远,待时机成熟,定然一飞冲天。”周舍也跟着点头。 “但愿迁都之后的楚国能抓住时机好好整顿内部,真正休养民生,恢复元气。”尹铎轻轻叹气后说道:“虽说楚国与我国是宿怨旧敌,看到它被吴国打得如此狼狈,还是有些不忍。” “苦的是被吴国糟蹋的百姓平民,贵族子弟虽说也有战死沙场的,毕竟是少数。”周舍也皱眉说道:“吴国气焰高涨,不远的未来定会在中原掀起巨浪,我国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吴国北上还有许多困难要面对,待到关涉我国,恐怕已是强弩之势不及鲁缟。”董安于轻描淡写道:“南有越国,北上有齐,西有楚,虽新败羸弱,吴国也吞不下。霸主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没有哪国再能跟兴盛时代的齐晋相比。” “言之有理。”赵鞅想了想,说道:“十来个诸侯国齐聚盟会的场景,吴国不可能拥有。” “虽然如此,吴国也不会放弃。虽然对楚不能占到大的便宜,以吴国的实力臣服中原小国,仍是绰绰有余。”周舍说道。 “而今来看,只剩下宋国仍然忠于我国,还派了司城乐祁前来聘问,不知为何却被君主扣押?”尹铎十分不解,看向赵鞅。 “是我连累了他。”赵鞅长长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说道:“乐氏与士氏一直往来甚密,此次乐祁却没有拜会士鞅,而是直接与我联络,惹恼了士鞅。” “所以,是士将军在君主面前造谣中伤乐祁?”周舍问道。 “嗯。”赵鞅无奈点头,神情懊恼。“是我思虑不周,没有留意到两家从前的渊源,收到乐祁发来的信就迫不及待的赶往绵上与他会面。谈到兴尽处又饮酒作诗相和,以至于落人口实。” 第48章 诸侯离心(4) “宗主不必愧疚。”董安于先是皱眉,接着又释然了,说道:“乐祁所来,又是厚礼又是盛情,对士氏却绝口不提。想来他想改换门庭的决心已下,非旁人能左右。” “不知宋国使者给宗主带了什么礼物?”这几日,周舍都在外奔忙,并不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 “是上好的黄杨木制作的盾牌,质地坚硬,纹路清晰,上阵御敌抵挡进攻,可说是无敌。”赵鞅显然很满意乐祁的馈赠。 “使者所赠,乃为强大宗主的军事实力,更有与强者联手的暗示,士将军焉得不怒?”周舍紧锁眉头,想了想继续道:“乐氏是宋国的豪门大族,世代在名利场中浸淫,此次忽然转向,应该能预料到结局。所以,责任绝不在宗主。” “话虽如此,于情于理我仍难脱责任。”赵鞅已非毛头小伙,去年已入不惑,许多事比从前看得透彻明白。道理都懂,只是情理所在,难免纠结。 “贪婪自大如士氏,怎能容忍被人忽略冷落,更何况囊中之物落入他人之手。此恨不报,岂不是辜负了晋国正卿兼第一大族宗主的美名?”董安于语气嘲讽。 “无论如何,被他抓到空子,君主也只得依从。”尹铎摇摇头,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栾氏被灭,不也是‘莫须有’起头?何况是对付一名小国的使者,见怪不怪了。” “宗主身领上军,士将军不好发难,只得借小国使者宣泄不满。无论如何——”周舍犹豫片刻,说道:“宗主已然是得罪士将军了。” “意料之中。”赵鞅自嘲道:“从我不肯与他结为盟友那天起,梁子就结下了。只是碍于韩氏、魏氏与我的关系,才没有公开挑衅。” “难为智将军了,做士将军的副手应该不容易吧?”说完,尹铎摇摇头。 “不会——”赵鞅毫不犹豫的应道:“开始他很排斥,现在是适应良好,两人的观念也愈见契合。” “那——”尹铎有些惊讶,看了看周舍,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也不是什么坏事。”董安于淡淡说道:“中军元帅执掌大政,副帅理当配合。再说了,两人共事已有五六年,逐渐熟悉,慢慢了解,有共同话题也是情理之中。” “正是。”赵鞅也一脸淡定,“从前远看以为势同水火,谁知近触却是知己。”说完,赵鞅轻轻一笑。 “也是。”周舍看回尹铎,感慨道:“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智将军独自撑起整个家族,其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也。或许他也在权衡左右反复对比,想要找到最优方案。”尹铎试着整理思路,缓缓说道:“韩氏、魏氏太弱小,宗主也非急于冒进者,想来士氏的激进大胆方是快速上升之道。” “或许吧。”赵鞅不置可否,“弱肉强食是生存法则,先声夺人者方能领先一步,占尽先机。” “过去一年多,智将军很少登门造访,不知是不是在闭门苦思突破之策?”董安于笑着问道。 “谈何容易?”赵鞅冷冷一笑,“并非智跞才不如人,实在是士氏和中行氏的友谊牢不可破又兼日深月久,人事、财力、田地、封邑加在一起,四家都难敌,何况智氏一支?” “依宗主看,智氏要如何才能跃升?”周舍虚心求教。 “事有机缘,只有一个字——等。”说完,赵鞅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转过身又轻轻坐下。 “士鞅退位后,智将军就会取而代之成为中军元帅。拿到军政大权,许多事情才好谋划。”董安于细细分析道:“到时,智氏就有足够的时间提升实力壮大家族。” “到了那时候,宗主又可以和智将军并肩作战。兄弟一心,其利断金,士氏和中行氏就不足为惧了。”展望未来,尹铎信心满满。 “时移事易,也不知那时的内外情势如何。”赵鞅的语气充满担忧。 “多一个故友总比多一个满是敌意的对手要强。”周舍宽慰道。 “无论如何,眼下最紧急的都是外务,内政可暂时缓一缓。”董安于分析道:“各诸侯不算,绵延十多年的王室内讧也该做个了断了。” “王子朝一派命不久矣,很快就会决出高下。”尹铎语气笃定。 “何以知之?”赵鞅追问道。 “正不能胜邪,更何况邪者少助,正者多助。王子朝为何还没有被清除?不过是不死心的余孽兴风作浪,他们已是苟延残喘,蹦跶不了多久了的。”尹铎说道:“只待某个时间节点一到,便会土崩瓦解。” “但愿如你所言。王室之乱一平,我国外务少了一项,省却不少麻烦。如此一来,就能腾出手来收拾中原事务的残局,力挽颓势。”说着,赵鞅长长舒了口气。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周舍眼神闪烁。 “只管说便是,何必瞻前顾后。”赵鞅说道。 “而今的情势,我国是否还是中原霸主似乎已无人在意,为何宗主却如此执着?”周舍说完看了看尹铎,看来这是两人共同的疑问。 “失去霸主之位本是自作自受,然而——”赵鞅话锋一转,说道:“身在其位,总要尽人事履行职责。坏事者逍遥其外,任职都却不能听之任之,无所作为。” “除了职责在身,宗主的失望仍然形于色。”尹铎的眼睛直勾勾的看向赵鞅,毫不回避。 “多少有些情怀在其中吧。”赵鞅也不讳言,坦诚相告,“爷爷在世时,时常对父亲念叨,和平来之不易,霸业乃在,二者兼得,实在难得。无论和平或霸业,都有赵氏的汗水血泪,不能抹煞。” “对我而言,两者都是只能听闻却无法亲身参与,多少有些遗憾。每每听闻诸侯离心,总有切肤之痛,或许是对先祖的情感牵引所致吧。” “依属下愚见,失去诸侯之心已是大势所趋,再难回头,所以——”周舍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赵鞅冲周舍笑了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当是延续爷爷和高祖父的事业吧。” “其实,诸侯之所以离心,除了对我国寒心之外,齐国频频示好也不可或缺。对齐国......是不是要采取什么行动?”董安于问道。 “一时半会不会。”赵鞅抚了抚眉头,说道:“王室之乱未平,余党仍未肃清,随时需要用兵。再加郑卫两国,随时也要征伐。没有诸侯联盟,凭我国一国之力讨伐齐国,出者多入者少,大可不必。” “齐国各家大姓的内斗已近尾声,目前内部安定,正是积蓄力量逞威之际。既是上天要让齐国得此机会光复先祖荣光,天意难违,我国出兵恐怕也难以得胜。既然如此,何不顺应其势?”赵鞅又道。 “宗主所言极是。”尹铎郑重的点点头,“当务之急,行必行之事。至于结果如何,行事之后方知。待到形势明朗,恐怕又面临再次抉择。” “人生在世,何尝不是时时事事在抉择?”董安于笑道:“好比当初我请命入职军中,远离日夕相对早已熟知的案牍文书,心中无时不忐忑。不知未来会发生何事,如何应对。去了之后,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日积月累,照样应付得来。” “司马之能,凡夫俗子岂能相提并论?”周舍打趣道:“任职司马仍绰绰有余,担任郡守也做得有声有色,治理得井井有条上下安服。只因才高能耐大,才会处处得心应手。” “我二人不过填补司马镇守上地的空档,辅助宗主,备为咨询,已觉力绌难支,想来仍是才学太浅,智不足取。”尹铎也来声援。 “两位言重,折煞老夫了。”董安于用力摆摆手。 “师傅太谦。”赵鞅说道:“若非您才比星月,您的弟子如何端坐在此?” “原来是拐弯抹角的夸赞自己来了。”董安于看向赵鞅,哈哈一笑。 “如此说来,我二人也非草包,否则凭何端坐在此?”说着,周舍和尹铎相视一笑。 四人相互对视,一齐大笑。 第49章 力排众议(1) 四人商谈过后不久,对郑、卫、宋三国的行动就此展开。 赵鞅对卫国之事尤为上心,派涉佗、成何与卫国结盟。结盟本是力挽卫国,争取让其继续拥护晋国,没想到二人归来后却未能完成使命——卫国国君坚持不与晋国签定盟约。 另一方面,宋国使者乐祁仍在押,随着时序推进,已近三年。赵鞅不时向晋定公进言,陈说利害,不厌其烦。终于,晋定公松口,乐祁被释放。 不幸的是,三年的软禁生活对于这位养尊处优的权贵而言太过伤心以致伤身。在返回宋国途中,经过太行山时,乐祁一病不起很快去世。 人死是大事,本应尽快将其送归故国入土为安,谁知士鞅又出馊主意。他判断,宋国定会以此为借口背叛晋国,不如将乐祁的尸身留下,做为要胁。一旦宋国有背离晋国的举动,还能多个把柄。 至于郑国,显然是大势已去无心回头,只能选择出兵征讨,这条线由士鞅跟进。士鞅率兵伐郑时,有两支外援加入——一是周王室派出的一支队伍,一是鲁国军队。 周王室自身难保,怎么会派兵前来呢?说起来还得回到“王子朝之乱”。 三年前,郑国率兵伐成周六邑,王子朝的余党儋翩趁机发动叛乱。收到消息,晋国立马派兵戍卫成周,筑城保护周天子。因为晋国及时出手,周王室再次无虞。 第二年,王子朝的余党贼心不死,尹氏为首的又来与儋翩会合,以期壮大声势,期待有所斩获。不得已,周敬王只好退避姑莸。还好,周王室的两位重臣——单武公、刘桓公不负重望,将尹氏打败,叛党狼狈逃窜。 当年十二月,单、刘二公到姑莸迎接周天子,晋国也派籍秦护送周敬王返回王城。 与此同时,单、刘二公又私下派人前往楚国,买通王子朝的左右,趁其疏于防范之际,对其行刺。 王子朝既死,他的余党自是作鸟兽散,无心恋战。单、刘二人乘机组织兵力进攻谷城、仪栗、简城、盂地,清除乱党,安定王室。 至此,绵延近二十年的“王子朝之乱”总算落下帷幕,划下完整的句号。平息这场混乱的,除了周王室的重臣要员,晋国可说是居功至伟。 照理说,晋国伐郑是诸侯国之间的恩怨纠葛,与周王室无关,无奈郑国虽小却爱作,在周王室的叛乱中扮演了助纣为虐的角色,所以,周王室既已安定,派人应援晋国对付郑国也是顺理成章。 至于鲁国,阳虎不愧是玩弄权术的高手,三年来是牢牢把持着鲁国国政。不仅“三桓”乖乖听命,鲁定公也自动降为他的傀儡。若是孟孙何忌的猜测不错,阳虎既然已经有意安排后路,晋国自然被列为其头等效忠对象。所以,得知晋国要讨伐卫国,鲁国自是一马当先,任其调遣。 摆在面前的外部情势虽比三年前好了些,却没有实质性的变化。 无论如何,晋国的霸权旁落已是大势所趋,不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无论乐意与否,是否甘心。 “宗主——”来人轻声叫唤。 “董叔?”赵鞅抬起头,一脸愕然。显然,他正陷入思考,没有预料有人进来。 董安于点点头,一脸询问的看向赵鞅。 赵鞅歪头想了想,站了起来,伸出手迎向董安于,说道:“来,坐。” “看宗主神情,似有千头万绪萦绕心头啊。”董安于坐定后说道。 “年富力却不强,冲动多冷静少,坏事有余成事不足,唉——”赵鞅长叹一声,语气满是懊恼。 “因为一件事就全面否定自己,大可不必。”董安于十分不赞同。 “实在是——”赵鞅用力摇头,“要不董叔说说,爷爷父亲可曾有过同样愚蠢的行为?” “世上既无相同的叶子又怎能指望有相同的作为?”董安于不以为然道:“老将军遭遇家族变故,一生惟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错误又把整个家族带入绝境;少将军性格温良,为人处世都严谨守礼,多得老将军所传;到了宗主,已然可以喘口气,自然是任心所行,不拘泥于过往。” “只怕我一不小心又会重蹈覆辙把整个家族拖入深渊,万一——”赵鞅紧锁眉头道。 “绝无可能!”董安于说得斩钉截铁。 “何以见得?”赵鞅直视董安于,一脸迷惘。说实话,他都没把握的事,董叔为何如此坚定? “你是赵家的继承者,你的身上流淌的是无畏勇敢的血,天生就自带使命感。无需提醒,自动挑起重任,绝不退缩,也不会轻易认输。”董安于轻轻一笑,“你所遇到的挫败不过是座小小的山丘,待你飞越千山抵达顶锋回头再看,这些都不值一提。” “话虽如此,截止目前,我所做的事情,不过是例行的诸侯会盟,率兵征伐。原本是无功无过,谁知对卫结盟一事却因逼之太甚激起卫侯反弹,卫国非但没有回头,反而跟齐国走得更近。唉......”赵鞅哀声叹气道。 当初,晋国要派人与卫灵公结盟,此事由赵鞅负责。他召集麾下能者贤良,请他们自荐或推荐人选完成此事。结果,涉佗和成何自告奋勇前往。 双方约定,与卫灵公在鄟泽会盟。 按照先尊后卑的原则,理应由晋国执牛耳。执毕,成何口中嘟嘟囔囔,大有轻视卫国之意。卫灵公虽不满,为了顾全大局,只得充耳不闻。待到歃血时,涉佗的举止更无礼——他故意推开卫灵公的手,盟誓用的血顺着卫灵公的手腕流出来。 卫灵公大怒,拂袖而去。 “二人行为的确太过,却非宗主指使,何错之有?”董安于更是不解。 “不......我有责任。”在董安于面前,赵鞅向来坦诚以告,“临行前,我对二人说,卫国区区小国,竟敢背信弃义,可谓不知轻重之至。二人听闻,已然明白,对卫国可轻视折辱,令其羞愧难当,最终不得不屈服。” “虽然如此,二人的行为仍要视当时的情形而定,不能一味穷极羞辱。”董安于分析道:“总要察颜观色,审时度势吧?” “有我的怂恿在前,他们定是无所顾忌,哪想这么多?”赵鞅十分自责,“是我低估了卫侯,以为只要冷言冷语威逼要胁,他会知难而退,回心转意。想不到......” “卫国这位君主,继位以来便处处与众不同,不能用常理估量。”董安于站起身,走到窗前,转过头,“从他接过国王大位的那天起,事事出人意表,令人应接不暇。” 赵鞅轻轻点头,表情无奈。 董安于继续道:“六岁孩童,被命运选中成为公室继承人;十一岁,以国君身份到我国聘问,贺我新君即位;十九岁,平四家叛乱,掌控大局,内外皆平,上下悦服;“召陵会盟”上,卫国本在蔡国之后歃血,他命大臣说服王室重臣苌弘,力陈本国国力远在蔡国之上,最终,卫国在蔡国之前歃血。” “不仅如此——”赵鞅接过话题,说道:“当年鲁国出兵助我国伐郑,往还皆从卫行且不借道。卫侯得知,怒气翻腾,誓要报复鲁国。幸有忠直老臣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所幸,卫侯采纳了老臣的意见,这才避免了一场兵戈。” 第50章 力排众议(2) “这位老臣可不是一般人,他可是蜚声卫国的三朝元老——公叔文子。”董安于补充道:“卫国与鲁国都是姬姓,一向和睦。当年鲁昭公被‘三桓’驱逐,卫侯为之痛心不已。为此,他还特意将先祖的宝龟、舒鼎作为赏赐,号召有识之士助鲁昭公返国。” “所以,公叔文子便以此事为例,劝卫侯不能因一时之忿掩盖过去之德。”赵鞅说道:“尤人之效,非礼也——说得好!鲁国既无礼在先,卫国实施报复,就是以牙还牙。如此一来,前恩尽废不算,冤冤相报不知何时能了。” “公叔文子的意思是——待阳虎自行瓦解便是,卫国只需袖手旁观即可。”董安于频频点头,说道:“等待四年,终于如愿以偿。” 原来,此时的阳虎已被赶出鲁国,四处流亡。 “只是没想到如此之快。”至今,赵鞅仍难以置信,“毕竟‘三桓’都听命于他,又有众多党羽拥护,又兼颇有时日,势力强大。” “阳虎之能,不过恰逢其时,论实力,根本无法与‘三桓’抗衡,尤其是季氏。”董安于缓缓分析道:“从前鲁昭公之所以有国难返,不也是因为季氏深得人心,又与孟孙氏、叔孙氏团结一心,休戚与共?” “的确如此。”赵鞅点头说道:“听闻此次也是三家联手把阳虎打跑了。” “正是。”董安于说道:“阳虎在鲁国执掌国政三年,党羽越来越多,威望也累积了不少。依附于他的人既尝到了权力的甜头,便想更进一步,劝阳虎干脆把季孙斯杀掉。一旦季氏倒台,孟孙、叔孙氏便不攻自破,从此鲁国便是他们一伙的了。” “经过几年的经营,阳虎身边聚拢了不少人,大都非富即贵,也难怪他的野心越来越大。”赵鞅补充道:“季孙斯的弟弟季寤、季氏的族人公锄极、季氏费邑邑宰公山不狃、叔孙氏的庶子叔孙辄、叔孙氏的族人叔仲志五人,皆是大族之后,偏偏又不得志,想来定是他们怂恿所致。” “本就一路货色,因缘逢时,沆瀣一气,自以为无人能敌,显然还是高看了自己,低估了‘三桓’在鲁国的影响力。”董安于语含讽刺。 “想来应该是阳虎等人谋划时,‘三桓’已经嗅到危险,未必如事后传说的是提早截获了消息。”赵鞅分析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毕竟,将‘三桓’瓦解并取而代之的诱惑太大了。” “‘三桓’虽知危机四伏,对方何时发难却不知。估计是他们太过嚣张,不小心泄露了消息,有心人报与‘三桓’,才使其得以提前准备。”董安于想了想,说道:“传闻祭祀那天,阳虎驱车在前,季孙斯在后,左右都有刀斧手。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不是保护而是挟持。” “如此明目张胆,弄得人尽皆知,难怪会败。”赵鞅摇头。 “‘三桓’若败,被连累的不知多少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三桓”的相关利益人再怎么都比阳虎多。无论是出于维护旧主,还是为了自身利益不受损失,他们都会选择效忠前主,而非倒戈。”董安于说道。 “这倒是。”赵鞅轻轻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三桓’不过是继承者年轻识浅一时软弱罢了,祖辈积攒下来的家底人情仍在,阳虎无法轻易取代。” “季氏首先发难,买通驾车者,许以承诺,动之以情。于是驾车者临场倒戈,驱车疾驰,直奔孟孙氏的住所。孟孙氏早有准备,加固了防御,率领家臣兵士马上加入了战斗。很快,叔孙氏也闻讯赶来。” “三家合力,眼见寡不敌众,阳虎的部下马上调转兵戈。见势不对,阳虎迅速劫持了鲁国国君与‘三桓’对阵。”董安于说道:“虽有国君在手,仍是难敌众志成城,阳虎不得不退守阳关。” “退守阳关已是大势已去,不过苟延残喘罢了。”赵鞅皱眉说道。 “正是。”董安于无奈的笑道:“三年的坚守抵不过数月的几次进攻,昔日荣耀一去不复返,众党羽也作鸟兽散,权力的版图分崩离析。” “不知阳虎现居何处?” “难以知晓。”董安于摇头。 “大约是逃往临近各国寻求庇护。”赵鞅猜道:“鲁国与齐、卫、宋相临,左右不离这几国。” “齐国与鲁国素来有姻亲关系,想来齐国当是首选。”董安于道。 “以阳虎的野心,如果选择去齐国,绝不可能是避难,一定是想借齐国之手除掉‘三桓’。”赵鞅大胆假设。 “正好与齐国趁机夺取中原霸权的主张不谋而合。”董安于先是表示赞成,忽然又话锋一转,“但是,齐国应该不敢轻举妄动。” “哦?”赵鞅挑眉看向董安于。 “跟郑、卫不同,鲁国是我国的忠实盟友,一旦齐国对鲁发难,我国会义不容辞的声援鲁国。齐国召集郑卫盟会已是挑衅我国,再敢讨伐鲁国,岂非捋虎须?”董安于缓缓道来。 “话虽如此,以齐国的莽撞,万一齐侯听信了巧舌如簧的阳虎,说不定真的会毅然决然。至于我国的反应,想来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赵鞅的失望溢于言表。 “宗主是担忧士将军根本不会把鲁国的得失当回事?甚至根本不管鲁国的死活?”董安于问。 “举国上下包括君主,可还有人在意?”赵鞅冷哼一声道:“鲁昭公至死都不能返国,期间我国与齐国都有多次商榷斡旋,结果呢?难道不是有人故意拖累?或是明着相助暗里使绊子?” “世俗人情大都虚情假意,古道热肠则稀如珍宝,更何况人心险恶的名利场?”董安于表示可以理解。 “从前齐国对鲁国多有侵占,我国虽曾介入,后也因有人收了好处不了了之。”赵鞅环顾四周,忽然又道:“当然,齐国在侵袭鲁国之前势必要把我国的态度考虑在内。只是,此事更多的主动权掌握在齐侯手中,端看他想怎样了。” “鲁国与齐国接壤,能够得到鲁国的支持,齐侯怕是会利令智昏。”董安于说道:“事成与否,还要看阳虎的三寸大军如何游说了。” “能以家臣的身份掌国政三年,阳虎绝非等闲之辈。他能通过几次战役显露本领,又有几位贵族后裔家宰为他所用,可见其能耐。窃取国政虽不可取,然而‘三桓’又能好多少?”赵鞅对阳虎之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此事究竟如何,就看齐国如何权衡吧。”董安于不置可否。 “且看吧。”说到此,赵鞅的神情有些淡漠,停顿片刻,他话题一转,说道:“若论激进,郑国的新任执政似乎比前两位有过之无不及。” “宗主说的是他的行事风格比从前更严苛?”董安于问道。 “子产为相,恩威并济,平衡各方,苦苦支撑,总算是让郑国在我国与楚国之间左右逢源,安全过关;游吉继承了子产的宽厚怀柔,对恶行的惩处却太过柔弱,待到醒悟时又矫枉过正,太过酷烈。” “无论如何,至少处置外事时,还算不偏不倚。”赵鞅一一点评道:“驷歂与两者都不同,似乎别具一格。” “郑国对我国态度的转变,很可能受新任执政的影响。所以——”董安于细细琢磨道:“这是郑国调整对外策略的开端?” “驷氏是罕氏之外郑国最显赫的家族,他的家族成员代表郑国贵族的利益。驷歂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郑国的贵族都认为应该如此,而非他一个人的主张。只是——”赵鞅想了想,似乎在精选字眼准确的形容他对郑国新执政的看法,“他的行为有些自相矛盾。” 第51章 力排众议(3) “宗主说的是他对邓析的处置?”董安于恍然大悟。 赵鞅点点头,说道:“铸刑鼎由子产首开先河,距今已有三十多年,之后就是我和中行寅征铁铸鼎,将律法公之于众。邓析所为,不过是将铸鼎改为刻于竹简之上,却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实在可怜。” 两人所说,乃是郑国大夫邓析制竹刑一事。 正如赵鞅所说,邓析所为不是开天辟地第一个,不过是律法的载体从鼎变成竹简,为何竟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呢? “有种说法是,邓析所制刑法并未得君命所授,故为私造,忤逆犯上,所以被诛。”董安于说道。 “诛其人却用其刑,绝非劝贤治国之道。”赵鞅说道:“据称,这部刻划在竹简上的律法在郑国广为流传,郑国上下并未就其内容有所质疑。既是没有质疑,便算是认可了其合理性,没有理由将起草者诛杀。” “宗主所言极是。”董安于先是点头,接着皱眉道:“恐怕是引发了国君世族的不安,所以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此事我略有所闻。”赵鞅低头想了想,说道:“据说邓析其人博学广识能言善辩,结交甚广,不分贵贱尊卑,但凡投缘便结交为友。在他将律法一笔笔刻划时,早已烂熟于心。平日里,他也会与人高谈阔论,积极传授。律法经他之手,大显神威。” “他还招收门生聚众讲学,纵横捭阖,比较分析,并将弟子分组,就同一件事正反深浅的挖掘,相互攻讦。这样的场景吸引了不少参与者和旁观者。许多人慕名而来,有的为求知,有的为看热闹,挤得街道闾巷熙熙攘攘水泄不通。” 董安于也接收到许多关于邓析在郑国传法的消息,说起来是如数家珍。 “他的影响力日甚一日,很快便成为郑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说着,赵鞅忍不住笑了笑,“这个邓析头脑倒是灵活得很,一开始他还无偿替人排忧解难,写诉状打官司。后来,求助于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便开了价码。” “按照案子的复杂程度,大案收一件外衣,小案收一件襦裤作为报偿。即便如此,拿着衣裤前来询问的人仍是络绎不绝。”董安于也笑了笑,说道:“不知羡煞多少追名逐利却屡屡败走者。” 这样一看,律师行业的开山鼻祖就是邓析无疑。在两千五百年前那个封闭逼仄的空间中,竟让他杀出一条金灿灿的名利大道,在帮助平民实现有限的公义的同时又赚足了眼球,他的聪明机智实在令人佩服。 “最出名的一个案例足见他的诡辩狡猾——”赵鞅轻咳一声,说道:“说是有次洧水涨水,有一富人溺水而亡,家人着急寻找他的尸身。听说有人打捞到,富者的家人想花钱赎回,打捞尸身者却要价甚高。” “富人去找邓析,邓析让他不要着急,因为他是唯一的买主,不可能卖给别人。富人听了他的话,不再提赎尸之事。过了两日,捞尸的人沉不住气也去找邓析。邓析也让他不要着急,因为尸身的家人不可能到别的地方去买尸体,只要他耐性等待,对方一定会来找他。”说完,赵鞅摇头大笑。 “如此一来,事情便陷入僵局根本无法解决,本来寻求帮助的人反而被困住了。最终,邓析却收了双份报偿,成为最大赢家,真是个精于算计的讼师。”说完,董安于与赵鞅相视而笑。 “持两端之说,辩词无穷,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治国者以为此风一起,势必引起民心多变,动摇国本。所以,他们才决定痛下杀手。以为杀邓析便能定民心,明是非,正国法。其实不然——”赵鞅大不以为然,“竹刑已被保留并流传,杀邓析是适得其反,无非是昭告世人治国者无能罢了。” “邓析之说,虽有诡辩的成份,难免是非混淆,黑白不分。无论如何,不过是言辞上的较量,逞口舌之利罢了。若说动摇国本,子产铸刑鼎在先,岂不是要把执政大人一并处刑?”董安于也是颇不以为然。 “比之于鼎,竹简携带方便,易于传递,其实是对鼎刑的发扬,一脉相承。邓析承担了广之于民,流布扩散的信使之职,何罪之有?”赵鞅又道:“不过是统治者已知民心涣散却无心无力收拾,邓析掀起的小小风浪令他们大惊失色,以为要掀翻他们的大船,所以才矫枉过正小题大做。” “可惜了邓析,比前人走得更远,却也因此成为殉难者。”董安于感慨道:“甘棠树高大茂盛,因为召伯曾在树下听讼,众人便极力呵护这颗树,不敢砍伐,生怕伤着他的枝叶。因为一个人尚且顾念一颗树,更何况用其道却弃其人。无论如何,驷歂此举,绝非劝贤尚能的卿相所为。” “纵观郑国过往,比之子产、游吉,怕是再难有执政能与二人匹敌。”赵鞅语气惋惜的说道:“可惜无缘与子产会面,幸好曾受过游吉当面教诲,三生有幸。” “应该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董安于问道。 “十七年前。”赵鞅的视线看向远方,若有所思,“‘人之能自曲直以赴礼者,谓之成人。’言犹在耳。” “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民生之据。人之性情各异,大都好逸恶劳,贪名好利。若能修行养性至礼,便可称得上是至善至美之人。” “虽能达者鲜矣,仍令人向往追慕。”赵鞅一脸神往。 “仅凭对邓析的处置,足见新任执政的眼界见识根本无法与游吉匹敌。”董安于说道:“游吉虽是抱憾而逝,至少在任内,继承了子产之道,把郑国治理得不错。” “虽有过宽致乱,幸好及时矫正,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赵鞅感叹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已是贤人。”董安于说道。 二人正由邓析说到郑国的内外治理,忽然闯入一人。 “宗主,有要事相报。”只见尹铎已来到面前。“有位自称是鲁国阳虎的门人前来传话,说是阳虎想拜宗主门下效劳。” “阳虎?”赵鞅瞪大眼睛,董安于看向他,两人都很惊讶。 “他不是应该去往齐国,怎么来了我国?”董安于问道。 “据门人说,阳虎去往齐国后,一心一意劝齐侯攻打鲁国。他信心满满,称自己熟悉鲁军的部署,了解他们作战的优势劣势,齐国若是发兵,必定大胜。齐侯听后,颇为动心。不过——”尹铎话锋一转,“最后是被大夫鲍国劝阻,齐国不仅不发兵,还把阳虎囚禁了。” “哦?鲍国为何劝阻?以齐国的国力,鲁国绝不是对手,至少从表面上看如此。”赵鞅一脸狐疑。 “而今齐国朝堂,鲍氏、田氏权势威盛,鲍国又是元老资深,说得上话不足为奇。齐国又是联郑又是扶卫,鲁国近在咫尺,平日里都忍不住小动作频频,倘若有了阳虎的相助,定能在鲁国讨个大便宜。如此大的诱惑,齐侯竟会放弃,实在令人费解。”董安于皱眉说道。 “宗主和董叔有所不知。”尹铎解释道:“实在是因为鲍国自身经历特殊所致。” “哦?愿闻其详。”赵鞅很好奇。 第52章 力排众议(4) “鲍国早年曾在鲁国待过,出任过施孝叔的家宰,颇受施孝叔倚重。施孝叔任鲁国大夫,在鲁国政坛很有影响力,故此鲍国与鲁国的上层来往密切。” 得到允许,尹铎坐下细细道来:“鲍国能回到齐国当上鲍氏的继承人,多得施孝叔的斡旋。与他来往的大夫对他也十分认可,在齐国使者面前替他美言不少。鲍国一直感念在心,故此希望齐鲁和睦。” “如此说来,倒是情有可原。”董安于颔首,“齐侯一心想做中原霸主,怎么会轻易放过此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知鲍国是怎样说服他的?” “这——”尹铎一时语塞,“属下并不知晓......不如请阳虎的门人来问话,他应该知道。” “哦——”赵鞅赶紧说道:“快快有请。” 很快,门人被带进来,是位头戴方巾的儒生。来到三人面前,立马作长揖,再由尹铎为他引荐,见过赵鞅和董安于。 宾主寒暄过后,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董安于提出的问题上。 只见那儒生轻轻点头,缓缓说道:“小人曾因主人被囚之事打听过,过程大约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董安于一边听一边点头,谜团终于解开。 “正如鲍国所言,而今鲁国上下和睦,民心归顺,与大国来往密切,既无天灾亦无违备天时的事情发生,不可轻取。”赵鞅低头想了想,说道:“齐国实力虽远在鲁国之上,若是大动兵戈,劳民伤财,不知多少人要葬身战火,从朝堂大臣到平民百姓都不能免除祸患。” “看来你的主子是想将齐国拖入战争,进而实现他在鲁国无法实现的野心啊。”尹铎语带讽刺,看向阳虎的使者。 “这......”使者羞红了脸,嗫嚅道:“小人也不知......或许是真的想替齐国卖力,争取在齐国立足,为齐侯效犬马之劳.....谁知......” “鲍国言之有理。”董安于盯着使者,好一会儿又道:“阳虎受季氏的恩宠不思回报,反而挟持季氏宗主要胁‘三桓’,意图篡夺大权,颠覆鲁国。虽未得逞,仍想依靠打败自己的国家谋取私利,实在有违道义。” 使者听闻,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答。 “你先下去吧。”赵鞅命侍卫进来,吩咐道:“先带他去安顿,需要时再带过来。” 使者唯唯诺诺,连声感谢,离开厅堂。 “阳虎想在齐国制造混乱趁机浑水摸鱼的阴谋被鲍国识破,齐侯既是采信了,囚禁阳虎就是警告野心者,不要再兴风作浪。没想到这个阳虎还挺狡猾,居然逃了出来。不仅如此,他还去了趟宋国,辗转才来到我国。”说着,赵鞅面有喜色。 “宗主的意思是——”看到赵鞅的表情变化,董安于问道。 “董叔以为如何?”赵鞅不答反问。 “是非之人,留之不善。”董安于摇摇头。 “阳虎绝非善类,此话不假。只是,他并非不入流的奸佞之徒。假如善加利用,未必不堪大用。”接收到赵鞅的暗示,尹铎赶紧声援。 “齐国不容,宋国不纳,我们却收留,怕是君主的面上也不好过吧?”董安于说道:“毕竟,鲁国仍是我国的忠实盟国,这样公开把他们驱逐的敌人列为上宾,恐怕不妥。” “董叔所说不无道理,只是而今的情势,恐怕又要回到从前您跟我说过的事情上来了。”赵鞅淡淡说道。 “什么事?”董安于不明就理。 “各卿家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扩张自己的实力,士氏不用说,宋国的乐氏拜会我都被扣押,可见对我忌惮之深。面对此情此景,我更不能退缩,令其得逞。”赵鞅甩甩头,似乎要借此表达自己压抑许久的不满,“赵氏不能坐以待毙,我要出其不意,反其道而行之。” “也就是说——”尹铎看看赵鞅又瞧瞧董安于,努力破解赵鞅的意思,“既然无法笼络大族名门,众矢之的也可以召至麾下,拿来一用?” “正有此意。”赵鞅点点头,说道:“不拘一格网罗天下人才,赵氏方能异军突起,将来才能与大族匹敌,甚至胜出。” “宗主的出发点没错,独辟蹊径,的确不失为取胜之道。”董安于沉吟了半晌,补充道:“毕竟,以家宰的身份竟能搅动鲁国政坛,把盘踞已久势力庞大的三大家族玩弄于股掌之间,阳虎之能,确非常人所能比。” “凭心而论,阳虎真是不可多得的‘鬼才’。”尹铎说道。 “只是......”董安于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摇摇头。 “董叔想说什么?”赵鞅问道。 “此人你我都不曾谋面,如此仓促就决定接纳任用,是否太过草率?”董安于看看赵鞅又看看尹铎,说道:“使者所言,定是替阳虎开脱,不足为凭。对于此人,我们是听闻虽多却知其不深,早早下定论怕是不妥。” “如果是别人,自当面见过后再做区处,此人却不同。”赵鞅的嘴角闪过一丝轻笑。 “有何不同?”尹铎追问道。 “把一国之君和世家大族弄得人仰马翻,不用想这个人的才干能耐。大事未成还差点失去性命,可见此人有些志大才疏。不过——”赵鞅话锋一转,说道:“此时此刻,除了晋国,试问他还能去往何处?何人敢收留他?” “所以,宗主是想——”董安于低头想了想,“不必面见本人,直接将他迎来即可?”董安于的语气充满怀疑,印象中,赵鞅很少如此冲动,当年对尹铎、周舍一干人的考察还持续了挺长时间才认可。 “如果犹豫,阳虎必生二心,就算留下来,也未必会尽心尽力。相反——”尹铎恍然大悟,“如果二话不说就开门纳客,阳虎必定感激不尽,将来必定效死力,义无反顾。” “正是。”赵鞅用力点头。 “要收服人心,有许多办法,可是,万一不小心所托非人引狼入室,岂不贻害无穷,得不偿失?”董安于仍然不太认可。 “虽然未曾谋面,我们对阳虎的行事为人已经有足够多的认识。相反,他对我们却一无所知。”赵鞅站起来,“主动权在我们手中,被动的反而是阳虎。他只身前来,力量薄弱,我们人多势众,我们才是我们举措实施的主导者。而他,不过是众多参与者之一,何惧之有?” “宗主这是迅雷不及掩耳的要给所有人一个惊喜啊。”尹铎笑道。 “乐祁只是来拜会我,士鞅就不依不饶,试问还有哪国哪个大族贵胄会投奔赵氏?”赵鞅的语气充满自嘲,“至少应该无人与我争阳虎,不必担忧会因此惹上非议。” “哦......”董安于细细琢磨,想了好一会儿,继续道:“宗主此举,其实是要借此向其余几家示威?” “有何不可?”赵鞅看向董安于,眼神锐利。 “众人只知阳虎是个祸患,却不知物有两面,事有利弊。只要善加利用,阳虎诚心为我所用,说不定能下步好棋,先声夺人也未必。”赵鞅自有谋划,显然此事已成定局。 尹铎看看董安于,董安于看看尹铎,两人都不再说话。 尹铎之前所说,不过是揣测赵鞅的意思,顺势接话而已。其实心里也是没底,总觉得太过草率。赵鞅如此坚决,他也不好直接反驳,只好把自己的想法暂时压抑。 董安于虽直白其意,然而他也清楚,年过不惑的赵鞅,正如年龄所揭示的——不再疑惑,不再犹豫,他认准的方向,一定坚持到底,无人可以改变。 第1章 晋阳之重(1) “恭贺父亲大人登顶,孩儿有礼!”只见一位威风凛凛仪表堂堂的少年郎举起酒杯,神采飞扬的说道。 “果儿的孝心,吾心领受。”中年男子接过少年递过来的酒,仰脖而尽。饮毕,他又扶起少年,命他坐下,一直目送他到座位,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关爱。 “怎么只得你一人?”中年男子问道。 “兄长府中似有大事,故此吩咐孩儿先行赶来——”少年郎说着,左顾右盼,忽然眼睛一亮,大声道:“兄长来也!” “双喜——临门,双喜——”只见一位年纪略长少年的男子匆忙赶到,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喜从何来?”中年男子抬起头,满眼期待。 “夫人诞下麟儿,母子平安。”年轻男子喘定气,终于捋顺条理。 “太好了!”中年人“噌”的站起身,环顾四周,一副君临天下俯视众生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恭贺主君,军政首席,金孙报晓,智氏荣耀,从今光照。”说着,一位家宰模样的老者向中年男子深深作揖。 “说得好!”中年男子抑制不住激动走下台阶,看看老者又拍拍两个儿子的肩膀,用力点点头。 不久前,士鞅去世,智跞由中军佐升任中军将,执掌晋国军政。时隔六十年,智氏再次迎来一位正卿,其中之煎熬困苦,实在令人唏嘘。 荀林父担任晋国执政时,幼弟荀首得以下军司马入仕,并参与了“邲之战”。 从此,荀首单列一支,别立为智氏,开始在晋国政坛崭露头角。 在“邲之战”中,智首的冷静善战、箭术高明发挥得淋漓尽致。很不幸,长子智罃却被楚国俘获。 由于中行氏的拉拔,加上晋国政坛更迭(先榖叛国,先氏被族灭。)智氏终于赢得入卿的门票,与中行氏一道,各据一席卿位。 时隔九年,羁留楚国的智罃终于回到晋国。 同年,为奖赏“鞍之战”的功臣,晋景公下令扩充“三军六卿”为“六军十二卿”。 此时的智首已位居中军佐,距最高位只有一步之遥。扩卿后,中行氏和智氏一共谋得三席,可谓是最大赢家。 第二年,中军元帅郤克去世,智首本当顺位升任中军将。无奈郤克太过霸道,竟将时任下军将栾书超拔为中军将,智氏家族第一次与最高军政大权失之交臂。 待到智罃问鼎高位,成为智氏家族第一位正卿,已是二十二年之后。本以为智氏家族从此步入正轨,开始正常的权力交替,谁知厄运才刚刚开始。 先是智罃的长子智朔病逝,留下仍在襁褓的稚子智盈。智罃一去世,智氏地位大跌,智盈太过年幼无法履行职务。幸得中行氏大力扶持,任命叔叔程氏代行智氏之权,勉强保住卿位。 谁知智盈福浅命薄,三十出头就一病不起,撒手而去,留下十来岁的智跞,智氏又陷入愁云惨雾。 此时的晋国国君正想巩固君权,削弱有恃无恐的卿权,智氏不幸被选为突破口——晋平公决意废除智跞的卿爵。幸得各方出手干预,力挽狂澜,智氏总算没有被驱离晋国最高级别的政治舞台。 虽然如此,仍然无法遏止智氏不断下跌的声势。智跞不得不另辟蹊径,投靠公室,保住地位,同时与其它大族保持密切联系,不争不斗,减少摩擦。 经过近三十四年的隐忍,智氏家族最黑暗的时刻已然过去。不仅卿位在手,甚至还爬升至权力巅峰,整个家族一扫阴霾扬眉吐气,难怪智跞父子如此雀跃。 “来人,快快有赏。”智跞难掩激动,命人拿来布帛,赏赐忠心耿耿的管家。接着又吩咐管家,去库房领上好的布匹锦缎送给长子媳妇,赏她为智氏生下长孙之功。 “爹您快别忙活了,先坐下。”智申虽喜当爹难掩兴奋,仍是不忘身为长子的责任,先安抚父亲要紧。 “对啊,爹,这些都不着急,您先缓缓。”次子智果最是体贴温和,一把扶住父亲的胳膊,劝他坐回原座。 “好好好。”智跞先看看长子,又摸摸次子的手,喜形于色,十分满意。 “这些年最劳碌的当属爹,孩儿不孝,未能尽心竭力。”待父亲坐定,智申跪下,面有愧色的感慨道。 “若要追责,不只大哥,孩儿也要分担一份。”智果也跪在父亲面前。 “好了好了——”智跞示意两个儿子都站起来,笑容满面的说道:“一切都是造化捉弄,岂由人意?你二人兄弟情深,为父欢喜得不得了。” “事不过三,既是过了,往后便是否极泰来,盛事连连。孩儿们定当整言肃行,好生教育子弟,绝不辜负三代所托。”身为长子,肩膀上的担子自是不言而喻,智申当场立下誓言。 “有子如此,何愁家业不旺?”智跞捋了捋胡须,频频点头。 “不知父亲是否要宴请友人,共贺升迁?”智果问道。 “这个......容我想想。”智跞犹豫不决。 “在朝在室都有喜,为何不请?”智申是个急性子,见父亲面有难色,忍不住问道。 “有喜不假,不过是智氏之喜,却未必是众人之喜。”说着,智跞面怀冷笑。 “此为何意?”智申又问。 智果看向父亲,征得同意后说道:“而今的六卿,各怀壮大强盛之心,何来与人共乐的闲情雅兴?” “士氏是强势霸道不假,中行氏好歹也是自家人。至于赵氏,赵叔叔是父亲的拜把兄弟,魏氏、韩氏不过是居末小族,父亲开口相邀,哪个不争先恐后要来奉承?”智申想当然的说道。 “错,错,错。”智跞立起食指,左右晃动,一脸的不认可。 “错在何处?”智申急急追问。 “除了士氏霸道之外,其余都错。”说着,智跞的面色沉下来,好一会儿才解释道:“表兄接掌中行氏后,跟士氏可说是如漆似胶,跟我们生疏了不少,这个有目共睹。至于赵氏——” “实不相瞒,我二人的关系早已今非昔比。普通的应酬都有,比之士氏、中行氏也亲密不少。可是......单纯率真的情谊早已一去不复返。”说到最后,智跞的字里行间似有惋惜,虽不明显,只要认真倾听定能嗅出。 “表叔跟士氏走得近也是两家多年合作无间所致,毕竟利益所在必须紧密勾连。”沉默许久的智果试着慢慢消化父亲的解释,“至于赵氏......所料不错的话,将来定是除了中行氏、士氏之外,智氏最强劲的对手。另外两家,可能会选择依附赵氏与智氏中的胜出者,以便保住卿位。” “不愧是以智谋见长的果儿,一出口便一针见血切中要害。”智跞毫不吝惜对二儿子的赞赏。 “父亲过奖,孩儿不过是顺着父亲的意思推敲罢了,谈不上真知灼见。”智果看向父亲又看向大哥,态度谦虚。不争风头是他的一贯作风,他不是家族的法定继承者,要顾及大哥的颜面,否则怕会伤及手足情谊。 “二弟向来足智多谋,兄长自知望尘不及。”智申跟弟弟感情很好,主动化解弟弟的担忧。 “长子持重守成,次子能谋善断,至于小的,机智好动,三子各有所长,此生足矣。”智跞也适时端平一碗水,毕竟家大人多,最忌就是手足相害,身为家长,必须有备方无患。 “可是......”智申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想问道:“赵氏何德何能成为我们最强大的对手?成年失祜,早年依靠的韩氏眼见连赵氏都不如,更谈不上依靠,凭何强盛?” 第2章 晋阳之重(2) “就凭赵氏圈养的一干贤士门人就足以成就赵氏霸业,更别说赵鞅心怀野心,宏图壮志。”这是第一次,智跞直面赵氏的优势,他没有察觉,自己的语气满含恨意,忌妒不满溢于言表。 “若论贤人能者,我们府上也不少。若是爹还嫌不够,从现在起广纳志士,何愁比不上赵氏?”智申对赵氏是相当的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人才天下常有,不进张家门便入李家府,抢来便是。何况父亲现居政要,还怕无人投靠?怕是挤破门槛,任凭智氏挑选。 “经世之才又岂是朝暮即成?就算有,能否得其尽忠竭力也需天时人事相和,哪是想有便有?”智跞语气惋惜,“赵氏对人才的栽培选拔可追溯到赵鞅的爷爷,从他开始,三代之力,日积月累,并非一蹴而就。这是赵氏的传统,也是祖辈遗留的富贵财富,旁人强求不来。” 照理说两家祖辈走得很近,赵武对智盈又有护持提携,耳濡目染,照搬照抄即可,为何智氏却没有这么做? 说来也是不由人。智盈去世时还年轻,忙着巩固家业地位,还来不及想这些。到了智跞,十五岁丧父,慌作一团,朝不保夕,哪有闲暇谋划家族的长远发展?事到如今,回头一看,目光短浅的弊端终于暴露却为时已晚。 许多事,慢了就顺了,顺了就快了。反之,急了看似快了,却于远景无益。所谓欲速则不达,大约便是如此。 “若论野心,我等不输赵氏,若论人才嘛——”智申仔细想了想,“蔡墨不过一介舞文弄墨的书生,只有三寸之舌,难成大事;至于尹铎、周舍,倒不失为文囊智胆,规谏劝导,可为辅佐;至于其他......” “偏偏最得力的你却漏掉了。”智果轻轻触碰哥哥的手臂,小声提醒。 “最得力的?”智申一会儿睁大眼睛,一会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仍是摇头。 “莫非......”智果正要揭晓答案,智申恍然大悟,一脸难以置信,“董安于那个老朽?” “千万别小看他,这些年赵氏门下人才济济,大都是他引荐推重的。”智跞笑着说道。 “说来道去,他不过是赵府的一名家臣,擅长文书,做过司马,担任过太守。论其地位资历,平平无奇,何足称道?”智申仍是难以认同。 董安于并非位高爵显的卿士,入不了智申的眼。再说了,此时的董安于已是暮年老者,看起来慈眉善目,毫无威胁,亦无要职在身。智申的眼睛长在头顶,哪会瞧得上他?虽然把他的名字勉强猜出来,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智跞对长子的不屑表示无奈,“赵鞅丧父后,一路在背后为他谋划的就是董安于。他受赵家三代之恩,感恩铭记。与赵成情如弟兄,与赵鞅亦师亦父亦友。他对赵家的了解,对赵鞅的忠心耿直,无人能敌。若是情势所逼,哪怕性命相倾,他定会义无反顾——” “就凭这一点,岂是普通家臣可比?” “可是,以结果而论,赵家的实力也在两个大族之后,与我们家族差不多,爹又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智申仍百思不得其解。赵氏相比智氏并无优势,更非胜出一筹,何必把董安于说成地上无天上有的大才。 “众所周知,士氏的封邑最大,中行氏次之,韩、赵、魏与我们不相上下。抛开地域不论,哪家最得人心?”智跞抛出问题,看向两位儿子。 “这......”智果显然早有答案,只是碍于大哥在前,他犹疑不说。 “但说无妨。”智跞鼓励次子大胆直言。 “从前,各家都遵循‘百步为亩’,而今,为笼络人心,纷纷扩大亩制。韩、赵、魏三家的措施最为激进,尤以赵氏为甚。” “赵氏以百二十步为宽,以二百四十步为长。同样是耕种土地,在赵氏土地上耕耘的比其它家占有的土地多出近三倍。” “与此同时,其它家征收税赋均为‘伍税一’,赵氏却免征税赋。地又大,税赋又不收,谁得人心,不言而喻。”智果说得头头是道。 并非智果多么关心土地税收之事,实在是赵氏的措施一实施,震动朝野,举国上下传得沸沸扬扬。除了闭目塞听者,想不知道都难。 “难道这些举措都是董安于推动的?”智申又问。 “八九不离十。”智跞十分肯定。 “不征赋税又兼田地广大,赵氏土地上的耕作者自是努力耕耘,积极劳作,生怕一不小心没把禾苗侍弄好影响收成。另一方面,广纳人才,不拘一格,连阳虎这样的背逆小人都照收不误,说求才若渴都不足以表达赵氏对贤能者的热切。”智果如此点评道。 “的确,正是这股狠劲令人望而生畏。”智跞感慨道:“赵鞅性格强悍,不服输不认命,认准的事情便一头扎进去,非要分出寅卯不可。他肯让利于民,并非他不重利,而是深谋远虑,着眼未来。” “他志向远大,绝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士氏、中行氏都难以与他为敌。到了那天,我们两个家族就不得不各立阵营,角逐第一。” “至少在当下,两家仍可维持盟友的交情。毕竟,最大的敌人仍是士氏和中行氏。”智申轻声说道。 “待到最大的敌人消亡之后再做努力,怕是为时晚矣。”智果摇头。 “言之有理。”智跞点头表示赞同,“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努力壮大,增强自家实力。否则,强者恒强,弱者愈弱,到时弱肉强食,怕是再无立锥之地。” “难道从现在起就对韩、赵、魏三家动手?”智申瞪大眼睛问道。 “事有机缘,不先不后,刚刚凑巧。”智跞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说道:“必须等待合适的时机,借力使力,方能事半功倍。轻易挑起战火,引起三家反弹,抱团联手,恐怕对我们是大大的不利。” “父亲所言极是。”智果十分赞成父亲的说法,深以为然,“当务之急是先保住现有的果实,待瞅到机会,伺机而动,争取先发制人,迅速攫取胜利。” “那——”智申接过话题,“维持现状即可,至少表面上要做得似模像样。既是如此,邀请各家共享家族荣光岂不正当时?” “也对。”智跞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本来关系融洽,家有喜事又是双喜临门,怎能不与好友良朋同乐?不但要请,还要把宴会弄得风光盛大,人尽皆知,方显彼此毫无芥蒂,一如既往。” 达成共识,父子三人开始积极筹划宴请嘉宾名单、宴会规模、宴席礼仪、食物酒馔等等细节,以期借此营造智氏无害敦亲睦邻的“好好先生”形象,在暗潮汹涌的六卿内斗中浑水摸鱼。 就在智氏父子打着与众人和乐麻痹对手的算盘时,赵府也没闲着。 赵家倚重的众位谋臣齐聚一堂,正在商讨一项重大决策——兴建晋阳城。 说到新建城邑,不得不提此时的六卿封邑。若论大小,士氏的疆域最大,中行氏次之,智氏、赵氏、魏氏、韩氏差不多。说起各家封邑,并非界线分明,而是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毕竟,各家拥有的封地都非一时一世所定,而是大鱼吃小鱼,世代累积而得。凭借军功、封赏,或是依据各家势力消长增益减损。 第3章 晋阳之重(3) 如果非要做个区分,士氏的封地主要分布在晋国的西面、南面;中行氏的分布在晋国中部,贯穿整个晋国;智氏的分布在西南、西北;韩氏的分布在西面、中北、南面;魏氏的分布在南面、西面;赵氏的则大多分布在东面和北面。 四家的封邑都散落各地,十分零散,难以形成完整的战略部署。士氏、中行氏则不同。两家都拥有广阔领土,又兼相对完整,再加两家抱团,一旦有内讧发生,毫无疑问,在军事部署上,两家已占据绝对优势。 对赵氏而言,东面的封地与卫国接壤,南有士氏掣肘,西面和北面有中行氏制约,根本无法施展。唯一还有伸展空间的就是北面——这里地处晋国北端,临近代国、中山国,与其余卿家并无利益冲突。当然,由于地处边境,北方少数民族若要南下侵扰,赵氏是首当其冲。 凡事有利有弊,外敌未到之前,不做无谓的假设,内部团结被摆在第一位——只要不与卿族利益冲撞,便是可行之道。 于是,兴建晋阳城便被提了出来,发起者正是董安于——这个不被智申放在眼里的迟暮老人,却被智跞视为赵鞅最得力的左臂右膀的贤能老者。 兴建一座城并非小事。 首先是工程浩大,从无到有,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要从零开始,费时耗力,无论人力物力财力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其次,既然耗费如此巨大的开支,此城的作用必定要承前启后,绵延数代人均受益方才值得。如果仅是为了一时之利一事之争,未免劳师动众,弄不好掏空家底,大伤元气,贻害无穷。 再说了,此时的赵氏,虽有人心拥护,毕竟实力不占上风。为了笼络人心,赋税一项就少收了不少进项。进得少不算,还多了这么一项大的开支,不得不谨慎从事。 “虽有诸多不便不利,仍要提上日程。此事如箭在弦,早发早抵目的地。一旦事成,子孙万代之利,宗主切莫迟疑。”董安于颇有力排众议排除万难也要达成心愿的毅然决然。 在他之前,众位谋臣已经发表过一通见解。从人数上来看,赞成的占少数,模棱两可的居多,一口否定的也不乏其人。众人之所以不赞同,原因都大同小异——此时此刻,各卿家相安无事风平浪静,守成保业即可,何必兴师动众营造一座不知长远意义何在的城池? “董叔如此坚持,定是有不得不建的理由,能否把前因后果说得再详实些?我等愚钝,还望不吝赐教。”一位谋臣小心翼翼的请教。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西面有山,东面临水,背有倚靠前可取水。一旦建成,良田有灌溉之源,不愁稼穑,便可养民驻兵,补给无忧。” “再者,新城地处晋国腹地外围,临近北狄,有大片空地可供伸展,这也是赵氏领地拓展的唯一去处,试问除此之外,还有何地能不触动他族利益自由施展?” 董安于的语气稍显不耐,明明一开场他就把利弊分析得非常透彻,偏偏有些人装作不解。同样的话他已经重复两次,于是变得焦躁起来。 “此地的确是大有可为。对晋国而言,可为北地门户,对赵氏来说,更是边地屏障,进可攻退可守。”尹铎一直不出声,因为他是最早知道董安于设想的几人之一。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更是小心措辞,谨慎发言。 “西倚悬瓮山,东临晋水,山势可依,水源可靠,建城的两大要件已然具备,此城可建。只是——”周舍想了想说道:“可建是否必建,有待商榷。” 按照董安于的设想,建城的目的是打造赵氏家族的军事堡垒和战略要地,选址自然不能马虎。 比照今日的地理位置,晋阳城地处山西太原,悬瓮山位于晋祠西,由于山腹有巨石如瓮形,因此得名。北宋仁宗时受地震波及,巨石摧毁,今已无复瓮形。 据《山海经》记载,“悬瓮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其兽多闾麋,晋水出焉。”铜和铁都是冷兵器时代制作武器的必备原料,此山既有铜,便可视为宝山。无论护卫家园抵御政敌或是与北狄对抗,刀枪剑戟是制胜法宝,铜顺势成为那个时代的战略物资。 再说水。汾河是山西省的母亲河,古代又称汾水。汾水是黄河的第二支流,可见其大。“汾”者,大也,汾河由此得名。汾河流经山西省的忻州市、太原市、吕梁市、晋中市、临汾市、运城市等六市二十九个县(区),在万荣县荣河镇庙前村汇入黄河。 汾河既大,支流众多,较大的如潇河、文峪河、浍河等,其中还包括了许多名泉,如兰村泉、晋祠泉、洪山泉、郭庄泉、广胜寺泉(霍泉)、龙子祠泉、古堆泉等。 汾水支流之一的晋祠泉,古称晋水,位于悬瓮山脚下,由汾河中游右岸由喀斯特(岩溶)大泉溢流而成。董安于想要将城建在晋水北面,山南水北为阳,城名即是晋阳。 “必建即是非建不可,事不宜迟,而非可建可不建。想必......董叔已经预料到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了。”身为董安于的关门弟子,蔡墨对董安于的了解不可谓不深,对他的用意也能揣度个七七八八。他隐而不说,无非是不想夺了正主的光芒。 “是啊,非建不可。关于这一点,老夫已经对宗主言明,诸位想必也能猜出个大略,不必多费口舌赘述。”董安于再次强调。 此事关乎重大,早在拿出来商讨之前,董安于已经对赵鞅剖析得清楚明白。在座的能懂的就懂,不懂的也没办法,董安于只想把此事说给懂得人听。志不同者,参不透其中奥妙的只能做个无缘人了。 赵鞅是从头到尾最明了事情来龙去脉的人,到目前为止,任由众说纷纭,他却保持缄默,足见他内心的挣扎犹豫。 若是以往,董安于提议个什么事,他略微一想,最多找尹铎、周舍说说,听听他二人的意见,很快就付诸行动。 可是这一次,他把门下的谋臣武将都叫齐,可见事关重大。 董安于有些无奈,却也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尽管要跟某些根本不是一个思考频道的人研商令他有些急躁,也不得不忍耐。 之所以此时提出这个建议,且又十分迫切,实在是情势的推演所逼。 赵氏的土地封邑不是最大的,赵鞅的野心也非士鞅那般形之于外锋芒毕露。有士氏、中行氏打头,赵家一时半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无奈人不想出名,偏偏名气逼人—— 革新亩制一事令赵氏出尽风头,但凡稍微有些眼色多个心眼的都能从中窥出赵鞅的远谋深虑志存高远。 在董安于看来,“六卿”的对决迟早会来,而且不会太久。中行氏和士氏不会坐视六家共存的局面不理,听之任之。毕竟,几代人处心积虑的筹划,就是为了等到适当的时机分出胜负,独占鳌头。 偏偏中行氏和赵氏的旁支结了亲,他们是赵盾的堂弟赵穿的后人,因封地在邯郸,统称邯郸氏。中行寅将妹妹中行辰嫁给邯郸氏的赵胜,生下赵午,现为邯郸大夫。若论辈份,赵午既是中行寅的外甥,又是赵鞅的族叔。 关系交错,事情便变得复杂起来。万一中行氏发难,赵氏要么合而为一,要么一分为二,端看邯郸氏的站队。从感情上来说,两边关系都亲,难分亲疏;从趋利避害的角度而言,赵鞅一支的实力跟中行氏相去甚远,如果非要找个靠山,邯郸氏肯定会选择和中行氏绑在一起,大树底下好乘凉。 这是赵氏的内部事务,仅此一点,就足以为忧,更别说外部。 第4章 晋阳之重(4) 智氏沉潜多年终于得偿所愿登顶上位,必定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依董安于对智跞的观察,很久以前他已得出结论——复智氏者必此人。 智氏若想在“六卿”角逐中排位靠前,赵氏便是狭路相逢无可避让的劲敌。若要将此时的“六卿”划出寅卯,中行氏和士氏为第一梯队,智氏和赵氏顺理成章就是第二梯队,韩魏毫无疑问并列末尾。 无论是智氏或是赵氏,想要突围,勇者方能胜。如果说赵鞅是头迅捷的豹,身手矫健,随时准备出猎,智跞便是隐藏在洞穴沟壑的毒蛇,一动不动,待到时机成熟,猛然出击,一举得手。 除此之外,韩魏的实力虽弱,他们的选择在关键时刻却举足轻重。如果两家作壁上观也还罢了,如果他们被逼或是主动选边站,他们的站队就是胜负关键。 凭借从前的关系,毋庸置疑,韩魏与赵始终同一阵线。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已经进入淘汰赛,在选择阵营时,交情或许是最后才会考虑的,实力才是研判的核心要素。作为弱势一方,择强而事才是保命之道。 所以,赵氏必须让自己成为强者脱颖而出,才会迎来更多的拥护者。企图依赖人情旧故争取支持,无疑是痴人说梦。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未来种种恰如今日生。 从前韩氏是扶了赵氏一把,不代表两家将来每时每刻都紧密相依;从前栾氏和士氏结亲,结果却是外公、母亲、舅舅联手“大义灭亲”;从前栾盈和魏舒也是世交,情同手足,栾氏生死存亡之际,魏舒却在最后关头选择袖手旁观。 从前智氏与赵氏也曾相互扶持,智跞与赵鞅也曾同病相怜,相互取暖安抚,共度彷徨无助的青葱岁月。又能代表什么? 从埋首简牍博通经史的书生到投身行伍治军操练的司马,再到镇守边地治理一方的郡守,最后又回到赵府成为赵鞅的左臂右膀,董安于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日益成熟。在他眼中,一切可能均能坦然视之。他深信一切皆有可能,也能包容最坏的结局。 为了避免那一天到来时被动无措,最好的办法就是未雨绸缪。与其为不确定的未来担忧无助,不如提早防范戒备。建一座城,成为堡垒,退可成为倚靠,守成立基,进可牵动各方,拓展推进。 董安于的苦心,赵鞅能体会。董安于对赵氏,尤其是赵鞅执掌以来的每一次前行,功不可没。赵鞅对董安于是百分百的信任,无论他的用心或是才干。既如此,他还犹豫什么? 赵鞅没有董安于想得那么深远,或许是潜意识里他很排斥有朝一日与其余卿家势同水火,又或许是对即将要面对的种种他不愿意面对的可能性,他仍心存幻想。 从内心来说,赵鞅是个重感情的人,或许是因为父亲赵成的原因。 赵成秉承父亲赵武的持家之道,谨慎保守,不求有功,但求守住家业,维持原样即可。对待家人,他是位好好先生,温润端方,宽容敦厚,是位不可多得的慈父。他感情细腻,爱护妻子儿女,对朋友知交真心相待,对后生晚辈但凡有可用之才者,一定尽力举荐任用。 赵成给赵鞅留下的最丰厚的财产不是别的,而是——善待家人朋友伙伴故旧。 但是,人有天性,不可强求。跟赵成相比,赵鞅的性格要强,处事刚烈霸道得多。若要论与谁相似,大约是隔了几代的遗传,他跟先祖赵盾更亲近。 有天性使然,也有后天环境摧逼所致。他出生在赵氏家族复兴的半途,这是他的优势——免受家族毁灭之苦。也正因此,他有一颗为了家族强大更上一层楼的决心勇气。所以,他争强好胜,想嬴想拔得头筹,不甘于人后,想争第一。 所以,他有敢为天下先的魄力——包括与中行寅向百姓征铁铸鼎,将刑则镂刻其上,包括在田制上先其它几家一大步,包括不顾众人异议收留阳虎并委之以职事施展所能。 所有这些都表明,赵鞅从不惧怕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他不是当今世界的网红——为了流量,毫无底线,一心一意的博取眼球就是为了转换成财富。 他是为了自己的宏大理想——将赵氏家族推上顶点,成为“六卿”中最有实力的家族,在未来的角逐中增添更多的筹码,使之立于不败之地。假若在这过程中不小心吸引了众人的眼光,不过是通往强大的副产品而已,并非故意为之。 兴建晋阳城,动作太大,会吸引所有人的眼光。建造这座城的目的是为了防患于未然——成效如何,是否真的如董安于所说,对赵氏兴亡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只得留待时间来印证。 只引流,回报如何却无法确定,显然不是赵鞅的行事风格。如果可以,他想要的是——利益最大化的同时,不声不响。 可惜,甘庶没有两头甜,不负如来又能得卿的好事从来没有,赵鞅必须做出抉择。 “董叔所言极是,晋阳城事关重大,关乎赵氏前景。”赵鞅清清嗓子,环顾四周,看向尹铎,问道:“依尹大夫之意,该如何是好?” 一众谋臣文士中,尹铎最是思量缜密,处事方正又得众人之心,故此赵鞅将问题抛给他。 “依臣下愚见——”众目睽睽,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饶是尹铎如何擅断能谋,平日里口若悬河,此时也不禁有些怯场。好一会儿,他嗫嚅道:“这......城......能建最好。” “为何?”赵鞅可没那么好打发,他要打破沙锅。 “筑城乃大事,既是大事,立足当下之外,更要着眼长远。”尹铎迎向赵鞅,目光清澈,神色坦然,“依董叔所言,此城选址得天独厚,得地利踞要地,逢危遇战定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此时虽万事俱安,危急存亡往往转瞬,居安思危方是长久之策。” “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董安于接过尹铎的话题,缓缓说道。 “如此说来,营造已是当务之急?倘若延后是否可行?”赵鞅又问,此时他看向周舍。 “小臣思虑再三,以为此事应属当务之急,不可迁徙。”就在此时,周舍把自己的观点做了微调。 “为何忽然转变立场?”赵鞅大声问道。 “建城立储均是大事,事关民生财力,反复商榷方显慎重。若是不问是非占据农时,耗费财物,民怨沸腾,得不偿失,反成祸害。”周舍侃侃而谈,“经过仔细推敲,属下以为建比不建好,早建比晚建更有利。” “何以见得?”赵鞅又抛出问题。 “正如尹大夫所言,生死存亡往往一线之隔。世事无常,国运时运难料,早做打算强过临阵磨枪。比之建成之要义,其它都可忽略。民力耗费可分年延递,减轻其它赋税徭役,将不利降至最低即可。”周舍想明白了,想清楚了,董安于的考量背后的逻辑也理顺了,他选择站在建城派一边。 “好吧——”赵鞅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在宣布决定之前,他仍是想了想,问道:“诸位可还有异议?” 话近嘴边,赵鞅的立场已是昭然若揭,反对派只得放弃反抗,乖乖屈服。他们不敢回视赵鞅,个个垂着头。 “董叔所议,全部照准。此事由董叔总揽,众位依从调遣,务要协同一心,不得有误。”百转千回过后终于拍板定案,说完,赵鞅长长舒了口气。 第5章 诸侯皆叛(1) 就在赵氏为修建晋阳城忙里忙外时,中原政局陡然生变。 一向是晋国忠实拥趸的鲁国,与郑国讲和,并与之结盟,共同事齐。 要说鲁国与郑国中间还隔着曹卫两国,为何会结怨,又为何会解怨?原因都在晋国身上。 五年前,鲁国奉晋国之命讨伐郑国,并取得郑国匡邑,由此与郑国结下梁子。要说为何三年前不和解,两年前不和解,偏偏此时和解?粗略一看,估计和赵鞅接纳阳虎有关。 毕竟,阳虎在鲁国掀起的惊涛骇浪差点颠覆了“三桓”多年辛苦经营的事业。阳虎逃到齐,齐国虽对鲁有绝对的国力优势也没收留他,宋国也不敢接收这枚祸患。到了晋国,收留也还罢了,赵鞅还对其委以职事,明摆了是不把鲁国放在眼里。 身为中军佐,赵鞅的地位仅次于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中军将。他的行为并不仅仅代表他欣赏阳虎,不拘一格吸纳人才,他的身份使他对阳虎的任用带上了浓浓的官方色彩。 就这样,自鲁僖公执政以来,唯晋国马首是瞻的鲁国,终于走向了晋国的对立阵营。一百六十年的忠诚,经不住反复试探背弃,以决裂告终。 鲁国的倒戈,壮大了齐国的称霸联盟——齐、鲁、郑、卫一起,手牵手,心连心,在对抗晋国的路上相互扶持。 仔细算下来,齐国联盟的形成,士鞅和赵鞅都功不可没。 要说诸侯的背叛,跟七年前的“召陵会盟”密不可分。“召陵会盟”召开的目的本是为了召集诸侯结成联盟共同伐楚,替蔡侯报复楚国不义。最终,因中行寅向蔡侯索贿不成,士鞅回绝了蔡侯的提议,盟会只得草草结束。从此,晋失诸侯。身为执政及会盟的主持人,士鞅罪加一等。 至于说郑国背弃晋国,有晋国的原因,更有郑国基于国家利益的考量。经过“柏举之战”,楚国被吴国重创,正在修复元气,无心中原事务。另一边,晋国的“六卿”摩拳擦掌的忙着在各自封邑收拾人心,小试牛刀,公室权力比从前更微弱,也无暇顾及诸侯国的取舍。 于是,瞅得机会的郑国便四处兴风作浪。先是灭许,接着是在周王室眼皮低下动作频频。 至于卫国和鲁国,赵鞅之所以“失策”,归根结底是把赵氏家族的利益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做出的选择。事难两全,既要维系晋国的霸主余威,又要成就赵氏的威望,两者只能取一。 从鲁国的角度来看,之所以跟郑国和解,除了外因,还有内因。 阳虎离开鲁国后,鲁国的内部并不太平。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身为宰邑的阳虎竟能以一己之能把“三桓”逼至悬崖边,甚至差一点改写鲁国的政局,给了鲁国现任家臣们许多激励启示。他们将阳虎视为励志偶像,在他的精神感召下,他们蠢蠢欲动,幻想一飞冲天,反客为主。 说到这,有位掌管马匹的马正忍不住前来现身说法。 要说他之所以能从名不经传的养马人走到台前并被史册记载,还要归功于“三桓”的提携。 这次的主角不是最有权势的季孙氏,而是叔孙氏。 六年前,叔孙氏的宗主叔孙不敢病重,此时继承人未定。叔孙不敢没有嫡子,只有庶子。 有众多庶子之中,叔孙州仇和叔孙辄两兄弟进入继承人的视野。州仇年长,性格恭顺,懂得察颜观色,深得父亲喜爱。弟弟叔孙辄则不同,他性格张扬,交游甚广,锋芒毕露。在叔孙不敢看来,老成持重的长子显然更适合担任家族的首领。次子虽才干不浅,可惜个性莽撞,难以服众。 叔孙不敢把自己的想法放在心里,向身边人询问他们的看法。身为叔孙氏的封邑——郈邑的邑宰——公若藐,成为最重要的人选顾问。 公若藐和叔孙不敢的观点正好相反,他更看好叔孙辄。 在公若藐眼中,哥哥叔孙州仇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阳奉阴违,狐假虎威,阴险狡诈,擅长伪装。他的两面功夫最多只能骗过年事已高日渐昏馈的老宗主,别想瞒过洞若观火的公若藐。相反,弟弟行事虽有些急躁,难免冲动,却是个有冲劲有抱负的人。 庆父被杀后,季孙氏因为扶植公室有功,一直稳坐“三桓”的第一把交椅。叔孙氏执掌外交,表面上光鲜靓丽,其实处处受制于季孙氏。前任宗主叔孙婼的遭遇更是令人心酸——因为在鲁昭公问题上与季氏龃龉,被季氏欺骗,最后愤而辞世。 叔孙氏被压制的现状亟待解决,当前的形势,需要一位强有力的实干家来领导整个家族。 醉心于弄权敛财收买人心的哥哥,根本不具备锐意进取的决心和动力,他志不在此。弟弟则深具野心,大胆上进,说不定会给叔孙氏带来不一样的变化。这么一想,宗主一职,弟弟明显更合适。 被疾病缠身加上素来耳根子软,叔孙不敢没有听从公若藐的建议。作为一名老父亲又兼一国重臣一族之主,他需要绝对服从的儿子,言听计从的臣属。恣意妄为天马行空轻率任性在他这里没有生存的空间,因此。他对次子实在是生不出太多好感。 就这样,叔孙州仇成为叔孙氏的继承人。尽管公若藐三番四次苦口婆心的劝说,仍然不能改变宗主的决定。 可能正是因为不得父亲宠爱,后来叔孙辄才与孟孙氏、季孙氏同样不得志的庶子连同不被重视的家臣一道,与阳虎结成同盟,试图除掉“三桓”,从而实现自己成为叔孙氏宗主的目标。当然,阳虎败后,他的希望泡汤,这是后话。 叔孙不敢去世后,叔孙州仇继承了叔孙氏的一切。当上宗主的前几年,他忙着笼络人心熟悉内政各项事务,表现得谦逊有礼谨慎小心。待到位置坐稳,他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公若藐。 金字塔尖的大人物,心眼细如针尖,哪能容得下沙子?更何况是在继承爵位这样事关前途权势的大事上,公若藐竟敢不支持他?听到左右耳目提及公若藐强烈反对他继承家业的那一晚,叔孙州仇大发雷霆,从此对公若藐怀恨在心。 这笔账他一直记在账簿上,只因初上位业务不熟练,各种利益纠葛要厘清,才耽搁至今。再者,身为叔孙氏封邑的大家长,公若藐甚有威望,大位刚坐稳的他,根基不牢,不敢贸然出手,只得暂时隐忍。 今非昔比,他已稳坐钓鱼台,一定要把这颗眼中钉肉中刺拔除方能一解心中不快。 为了除掉公若藐,叔孙州仇找到郈邑的马正——侯犯。一番威胁利诱之后,他要侯犯行刺公若藐,并许下承诺:事成之后,扶植他做郈邑的话事人。 侯犯在郈邑打理马匹,专管杂务,如果能当上邑宰,对他而言无疑是天降大任,喜事一桩。可是要动手杀人才能得到这份奖品,他迟疑了。 公若藐为人正直耿介,行事端方,是位谦谦君子。除了品格经得起考验之外,他还能力过人。他治理郈邑这些年,百姓信服,安居乐业,民生事务一切井井有条。 在郈邑百姓眼中,叔孙氏是现官,公若藐则是现管。公若藐掌管着这里百姓的福祉,他们打心眼里对他充满敬畏,信任他爱戴他,侯犯亦如此。 侯犯虽然位卑识浅,却有自知之明。他深知,自己并不具备公若藐的治理能力。经过仔细思考,他也意识到,若是他把公若藐杀害,叔孙州仇未必会兑现诺言将他扶上邑宰之位。最后,他找了个借口,声称无法觅得良机下手,请叔孙州仇另请高明。 第6章 诸侯皆叛(2) 正在叔孙州仇为此苦恼不已时,同样是养马的一名圉人向他献上一计。 圉人的所谓计谋,就是找个理由提剑经过朝堂。公若藐看到肯定会好奇,问是谁的剑。圉人谎称是叔孙州仇的,公若藐听闻,一定想看清楚剑的纹路构造,圉人便可顺势把剑递给他。只要公若藐伸手来拿,递剑便成为事成的关键。 依照古礼,递刀送剑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害,要求递出者必须把刀刃对着自己,刀背向着对方。 圉人称,他出身低微,可假装不知礼仪,趁公若藐近身上前注意力在剑上时,把刀刃对着他,用力前刺。事出突然,公若藐必定躲闪不急,行刺一定会成功。 叔孙州仇一听,这个攻其不备的偷袭之计不错,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交给圉人一把刻有他名字的宝剑,静待时态进展。 果不其然,一切都按照圉人预先写好的剧本上演。唯一的意外是——在被行刺的当口,公若藐忽然领悟到,圉人是受人指使而来。 首先,身为叔孙氏的邑宰,身居要任,岂是小小一名养马人敢招惹的?再者,能手持叔孙氏宗主的宝剑,还敢大剌剌的拿出来献宝,不可能是盗取得来,唯一的可能就是光明正大的得到。如此看来,圉人所为不可能是随兴所至。 临死之前,公若藐迸出一句话:“你把我当成吴王吗?” 圉人顿时心慌,手却没软,一不作二不休,当机立断,把剑重重刺向公若藐,胜利完成任务。 事虽成,公若藐的遗言却流传开来。 公若藐自比吴王僚,其实是在影射“专诸刺王僚”。圉人相当于专诸,而专诸是公子光派来的杀手,对号入座,叔孙州仇无疑正是圉人行刺公若藐的幕后指使。除掉公若藐,无非是要取而代之,接过郈地的管辖权。 公若藐在郈地广施善政,颇得人心,治下百姓拥戴维护,对其感激不尽。叔孙氏以如此卑鄙的手段将他处死,郈地人心生怨怼,多有不服。侯犯身为其中一员,率先跳出来揭竿而起。 当初,侯犯之所以不肯杀害公若藐,乃是出于真心的敬重爱戴。身为公若藐的下属,与其朝夕相处,对其了解甚深。无论是公事上的处理或是私事上的人情世故,公若藐展露出来的品格能力都让人钦佩。 试问,追随一位处事公正、思虑缜密、才智超群的长官,难道不是天下小官小吏的福气?跟着他吃香喝辣,凡事有他独挡一面,你只要踏踏实实就不怕有人给你穿小鞋栽赃诬陷,多么有前途的职场? 如此可敬可爱的人竟被一名圉人给杀了,他的主使人处心积虑的要除掉公若藐,无疑是把郈邑百姓的生死交给未知。身为公若藐善政的受益者,侯犯第一个不答应。 对前途黯淡的担忧使得郈邑百姓同仇敌忾,在侯犯的带领下,他们连成一片,拧成一股绳,誓要跟破坏他们平静生活的敌人抗争到底。 就这样,凭借团队协作众志成城,郈邑百姓连续击退了家主及其武装的两次进攻。 正当郈邑百姓和领头人侯犯为胜利欢呼鼓掌时,叔孙氏的宗主及其幕僚却愁白了头。 之前是为无法除掉公若藐发愁,使诈将他杀害之后满以为大局已定,高枕无忧。谁知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横生枝节。如果说他想代替公若藐担任郈邑邑宰也还罢了,可以妥协。哪知道人家是气不过心中的领袖被刺杀,着急要为他复仇。 一对一的复仇也情有可原,谁能料到他竟能凭一己魅力召集全城人听命于他跟家主对着干?真是低估了杀死公若藐的后果。早知道就来软的,找个人把公若藐替换,以后再慢慢收拾他。 药力过猛,反弹太大,郈邑全城团结一心,大大刺激了叔孙州仇的小心脏。 现在怎么办?怎么收服郈邑的人心?把侯犯杀死?显然不行。既然能组织如此像样的反击,可见侯犯并非等闲之辈。既非寻常人,寻常办法也拿他不住。 正在叔孙州仇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跟他提议,找到郈邑工正——掌管工匠的官员驷赤,问他有什么解决办法。 工匠个个身怀技艺,身为匠人之首,工正除了业务能力熟练之外,还要监督百工完成各种器物的制作。同时,还要统筹安排包括造车、炼制刀具、烧制陶瓷、皮具缝制等等事项。所涉事宜,小到日常生活用具,大到作战器械武备,其职能不可谓不重要。 一见面,叔孙州仇就说明来意,表示对郈邑非常担忧。他说,如今郈邑的问题不仅是叔孙氏的事情,俨然已经成为整个鲁国的忧患。如果不能迅速平息这场内乱,后果不堪设想。 驷赤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召他来肯定是希望他能提出行之有效的对策,而非普通的发牢骚。毕竟,以他的身份地位,还不足以与家主发展成为互诉衷肠的知音。 但是,他也聪明的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隐晦的说道:“臣所言,尽在《扬之水》末章四句。” 《扬之水》写了什么?最后四句又是什么?代表何意? 驷赤引用的《扬之水》来自《诗经》国风中的唐风,诗的背景牵涉到一段历史,与晋国有关。 公元前746年,晋文侯去世,年幼的儿子即位,世称晋昭侯。翌年,为了稳固政权,收服人心,晋昭侯下令封他的叔父成师于曲沃,号为桓叔。当时,曲沃是晋国的大邑,面积比晋都翼城还大,如此安排有枝强于干尾大不掉的后患。 虽然众多大臣反对,昭侯仍坚持己见。他坚持的理由是:新君上任,要借助德高望众的叔叔替他安抚人心,治理国家,从而证明自己知人善任,能胜任君主之职,让宗室大臣不敢轻视。 晋昭侯的出发点是好的,利己利人,双赢和谐。然而,时间一久,弊端暴露无遗。 桓叔是位老谋深算的政客,他在晋国本就累积了多年的好名声,从政多年,党羽心腹更是遍布朝野。受封于曲沃后,他利用城池坚固人马众多的优势,广施善政,笼络民心,势力愈发强大。 熬过七年之痒,时间来到公元前738年,大臣潘父杀死晋昭侯,主张迎立桓叔为君。桓叔当然是整顿兵马杀入晋都,准备一偿所愿。谁知,入城之际,遭到顽强抵抗。 桓叔虽有备而来,无奈都城的保君派也不是软脚虾,他们占据地利,誓死坚守。最终,桓叔的君王梦碎,只得仓惶逃回曲沃,潘父也因此被诛杀。 预感到这场政治斗争,作者在爆发前夕写下了这首诗。其诗主旨在于讽谏晋昭侯,曲沃势大,国必有忧,提醒君王要早作准备。 最后四句——“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我听闻将有密令,不敢告诉别人。放在此时,驷赤想表达的意思清晰明了——宗主要我来的目的我很清楚,一定会想尽办法不负所托,而且我保证不会对他人提起。 叔孙州仇一听,如蒙大赦,竟对驷赤行起了稽首大礼。要知道,在古代的跪拜礼中,稽首可是最隆重的,通常用于臣对君。 身为“三桓”之一的叔孙氏的宗主,叔孙州仇的地位尊贵自不必说,驷赤不过一枚工匠头领,受到如此大礼,可见叔孙州仇对平定郈邑之乱的焦急迫切。另一方面,他对驷赤寄予的厚望,可想而知。 此礼一出,双方都很有默契的不再说话,驷赤转身离去,奔赴使命。 第7章 诸侯皆叛(3) 他找到侯犯,先是对他的勇气魄力给予高度肯定,言语间不乏崇拜倾慕。同时,他对郈邑百姓的未来表示担忧。 驷赤分析道,郈邑地处齐鲁边境,如今已与叔孙氏势同水火,眼看鲁国是靠不住了。“三桓”一个鼻孔出气,一家有难,另外两家只会与之联手,绝不可能走向他们的对立面。 既然如此,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齐国身上。齐国实力强大,又紧挨着郈邑,如果向齐国发出邀请,相信齐国一定会看在郈邑城池坚固物阜民丰是块肥肉的份上提供庇护。 如果两边都靠不了,郈邑便成为孤城,就算抵挡得了叔孙氏一时的进攻,恐怕也无法持久。 侯犯一听,略作思考,频频点头。很快,他就派出使者去往齐国。齐国人一听,人在家中坐,好事天上来,喜出望外,立马派要员随同使者来到郈邑。 齐国使者前脚刚到,驷赤的计划开始了。 他放出风声,说是侯犯要把郈邑交给齐国,换取其它县邑。齐国人得到郈邑后,就会把郈邑的人全部迁到齐国。 消息一出,整个郈邑炸了锅。 如果只是把郈邑交给齐国人管辖,郈邑人是能接受的。因为依据当时的法令,齐国的赋税是低于鲁国的。如果齐国人接管后把齐国那套搬过来,郈邑人的负担变少,手上积蓄变多,利大于弊。 可是,如果要把郈邑人全部迁到齐国,郈邑人绝对不能接受。农业社会,奴隶平民都依附于土地繁衍后代安居乐业。要人们离开祖辈世居的地方从零开始,这个代价明显太大。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家主杀错了一名邑宰,而非战争或强力等不可抗力。 如果说公若藐的死让郈邑人对自己将来的处境担忧,所以他们才在侯犯的带领下奋起反抗的话,在背井离乡重新开始面前,公若藐的死顿时无足轻重。人性毕竟是自私的,之所以支持侯犯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前景,若是侯犯的存在阻碍了人们追求稳定的生活,那么...... 人性的趋利避害开始作用,天平出现倾斜。 几番得失权衡过后,侯犯被郈邑人果断抛弃。郈邑人群情激愤,怨声载道,人人怒气蒸腾,个个摩拳擦掌,誓要与侯犯不共戴天势不两立。 眼看群众演员的表演火候已到,时机已然成熟,驷赤这才施施然的找到坐立不安的侯犯。 驷赤对侯犯说,既然众人已经不能与你同心,干脆趁此机会与齐国谈判,把郈邑交给他们,换取齐国的城邑。有了齐国的城邑,就能为你提供庇护躲避灾祸,何必困在此地? 再者,郈邑是块风水宝地,齐国人志在必得,一定会补偿给您更多的土地人口。有了土地人口,不比在鲁国强上百倍? 最后,为防生变,驷赤还提醒侯犯准备些头盔铠甲。 侯犯不知驷赤心中的算盘,以为他是一心一意为自己着想,二话不说,马上采纳了驷赤的意见。 此时,齐国使者已经回国,侯犯火速派人再次前往齐国,献上郈邑的图册,请求交换。 齐景公见使者行色匆匆一脸焦急,而且准备工作充足,不像是欺诈,禁不住喜上眉梢,二话不说,立马就答应了郈邑使者的要求。 事不宜迟,齐景公怕夜长梦多,立马命人跟随鲁国人去往郈邑勘察地形。 驷赤一路都派有探子跟踪郈邑使者,听闻齐国使者将至,他又散布流言,说齐国人心急如焚,等不及与侯犯谈妥细节,已经派兵前来,欲要强行攻下郈邑。 郈邑人一听,大惊失色。远走他乡断然不能接受,齐国军士又来,眼看是没得选了,怎能坐以待毙?这是关乎生存危亡的大事,可不能等闲视之。 于是,愤怒的百姓冲到侯犯的门前,抢过他一早准备的盔甲,围堵侯犯。面对突如其来人多势众声势浩大的抗争,侯犯吓得面如土色。 此时,驷赤又扮作救危扶难两肋插刀的好兄弟,站在侯犯身旁,横眉竖目,手上还搭把弓,拔出一支箭,指向人群。原本同一阵营,转眼敌我对垒。侯犯只身一人,对面则人潮汹涌,杀声震天。敌众我寡,侯犯已然没有选择。 一旦箭飞出去,不管是否射中人,双方的冲突立刻就会爆发。可以想见,侯犯定是转瞬间就被人群淹没,死无葬身之地。 众怒难犯——恰如其名,一干愤怒的郈邑人正在为难侯犯,在此剑拔弩张,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侯犯立即制止了驷赤的行为,请他把弓箭放下。 与此同时,侯犯主动服软,向众人保证,不再将郈邑与齐国交换,只求郈邑人放过他,让他离开。郈邑人与他并无冤仇,既然切身利益不再受损,他们也乐得做个好人,不再为难他。 侯犯既然要走,身为患难与共的兄弟,驷赤自然也要追随。两人决定前往齐国的宿邑。驷赤自告奋勇走在前,侯犯紧随其后。二人在郈邑人的目送下离开,他们每走一步,他们身后的门就被关上。 走到最后一道门时,郈人突然将二人拦下。大声嚷道:“你们身穿叔孙氏的皮甲出逃,万一有司追究下来,我们担不起责任。” 驷赤没好气的说道:“叔孙氏的皮甲都有标记,怎么可能拿走?” 众人不信,死拉硬拽就是不让他们走。 无奈,着急逃命的侯犯只得把驷赤留下,让他跟郈邑人一同点清叔孙氏的皮甲,这才顺利脱身。驷赤表面装作万分不舍,其实求之不得。 就这样,不费一兵一卒,侯犯乖乖离开,郈邑重归安宁。 驷赤之所以能不辱使命,要诀在于,他巧妙的偷换概念制造侯犯和郈邑人的矛盾,离间二者,从而逼迫侯犯远走。擒贼先擒王,侯犯一走,郈邑便群龙无首,不攻自破。 驷赤对侯犯说,投靠齐国才能保住郈邑。转头却对郈邑人说,侯犯已和齐国人达成共识,要将郈邑人迁居齐国。这两者虽然都是借助齐国的力量,本质却大相径庭。 后来,齐国人来丈量土地,驷赤却谎称齐兵来攻,经他三寸不烂之舌的挑拨,和平与战争转瞬翻转。 翻开战国的历史,纵横家如苏秦,凭借一张嘴六国封相名扬天下。张仪更是因连横合纵之计深得秦王赏识,游走在七国间,声名鹊起,上至君王将相,下至平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春秋时期,说客的能耐还来不及大放异彩,透过鲁国一斑,也能窥见他们的轮廓风貌。 随着侯犯的出走,鲁国军队进驻,郈邑又回到叔孙氏的手中。齐国使者的处境一下尴尬起来,只得返回齐国请示国君的意思。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齐景公也不好坚持己见。侯犯已经离开鲁国,他做的决策显然已不能作数。最后,齐景公只得命人将郈邑的地图籍册送还鲁国。 叔孙州仇感激不尽,亲自前往齐国,带上厚礼答谢齐侯。 这么来看,鲁国倒向齐国,多少跟齐景公送还叔孙氏的这份“人情”脱不了干系。身为“三桓”之一,叔孙氏对鲁国外交有非同一般的话语权。 第8章 诸侯皆叛(4) 这一年,对鲁国而言是浓墨重彩的一年。大圣人孔子出任大司寇,并以相礼身份陪同鲁定公与齐景公在夹谷会面。 这次会谈的背景是——齐鲁两国纷争不断(大都是齐国侵占鲁国的地盘),为了顾及霸业,齐景公主动提出愿与鲁国修好,鲁国也有意和解。 有求于人,可以威逼强迫,也可以直陈利弊让对方取舍。偏偏齐国仗着国力强大,不屑以礼相待,欲要劫持鲁侯达成目的。 之所以出此下策,一方面是对鲁国的轻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陪臣是孔子。 众所周知,孔子并非鲁国宗室,也不是豪门大族的世袭勋略。一介布衣出任鲁国大司寇这个要职,外界不以为然也是情有可原。 作为齐景公的陪同亲信,齐国大夫犁弥认为,孔子顶多是个腐儒,只知之乎者也周公之礼,是个毫无政治经验的木头。 由于这种偏见,齐国单方面将这次会谈设计成了“鸿门宴”。 宴会开始,齐鲁两国国君依礼相见,揖让登台,随行人员则站在台下静侯听命。接下来是奏乐,齐国方面要奏“四方之乐”。音乐一响,数十名齐国莱邑人手持武器,美其名曰起舞助兴,时则是看齐侯脸色——一旦收到进攻的指示,他们便要一哄而上把鲁侯围住当成人质。 站在台下的齐国人倒是冷静,毕竟他们有预谋有组织。鲁国人则面面相觑面如土色。 关键时刻,孔子临危不惧挺身而出。他把随行武士叫过来,命令他们保护鲁侯。随后,他登上台,义正辞严的指责齐侯。 孔子大声呵斥道:“手持武器并非待客之道,难道齐国都是这样对待与之会面的诸侯的?边远不谋中原,夷狄不乱华夏,臣虏不犯盟会,兵器不逼友好。如果违备这些宗旨,鬼神不容,于德有亏,于人为失礼。身为大国之主,料想齐侯定不会出此下策。” 孔子的一席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齐国君臣都心虚的低下头,齐景公不得不下令武士下台。 接着,齐国仍不死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到了签订盟约的环节,齐国单方面在盟书中加进这样一句话:“若是齐国军队出境,鲁国不出兵车三百乘随从,将依盟誓受到惩罚!” 孔子闻言,马上作出反应。他上前对着齐景公作揖,正色道:“齐国如不归还我汶阳之田,而要我国听命,亦复如是!”汶阳之田本是鲁国的,齐国却强行据为己有,故此孔子才将此事拿出来堵齐国人的嘴。 两次耍小聪明都占不到便宜,齐景公既失望又惭愧。为了改善与鲁国的关系,齐国只好履行盟约,把从前侵占的鲁国汶阳地区的郓、灌、龟阴三个邑归还鲁国。 夹谷之会,可称得上是孔子亮相诸侯的政治首秀。在这场与齐国君主的博弈中,孔子的表现可圈可点。 首先是有智谋、有胆识。更难得的是,没有初登要职的青涩生硬,相反,他胸有成竹,应付自如。他心系君主安危,一心维护国家利益,以小对大毫不退缩。为鲁国挣得了面子,收获了里子——收复了失地。 在春秋末期大国争霸愈演愈烈,小国被蚕食鲸吞生存空间愈见逼仄的情势下,“夹谷之会”可谓是一股清流。 身为小国要员,一举一动都事关重大。相比大国,小国的容错率更低,某件事情没有处理好,很可能就会引发政治海啸,导致局面无法收拾。 譬如从前鲁国发生的“庆父之乱”——庆父凭借一己之力杀死两位鲁国君主,把鲁国搅得乌烟瘴气,局面一度失控。 小如蔡国,因为一时之忿,投靠吴国煽动其伐楚替自己报仇。楚国都城是破了,却未灭亡。而今是休生养息,待到猛虎伤愈,等待蔡国的将是疯狂的报复。 正因为腾挪空间狭小,身为小国的外交人员,可说是任重道远。一代贤相子产就是以擅长在大国之间斡旋着称,在他执政期间,郑国的外部形势一片大好,子产功不可没。 照此来看,孔子陪同鲁定公的此次出访,是一次成绩优异的外事活动。他向世人证明,满腹经伦的书生不只会掉书袋,他们将理论运用于实践的能力跟他们的课业同样优秀。 当然,此时的孔子,虽满腔抱负,仍然处处受到掣肘。他之所以能任此职,托赖“三桓”中权势最煊赫的季孙氏的赏识。 此时的鲁国,孔子的存在如同清朝末年的李鸿章——裱糊匠的作用。他在艰难的为鲁国争取可能争取得到的尊严、领土,而他自身的前途命运,全都要看季孙氏的脸色。 只要不触犯“三桓”的利益,允许你施展个人才华散发迷人的魅力。如果越界,离开的只能是你。“三桓”已经雄霸鲁国政坛十世,地位牢不可摧,除非外敌把鲁国吞并,否则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三桓”是铁打的银盘,孔子只能是流水的兵。 当然,“三桓”也并非万事大吉高枕无忧,以阳虎据费邑反叛为开端到侯犯凭郈邑叫板家主,有点类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味——鲁君之患在“三桓”,“三桓”之患在陪臣。 这一时期,以鲁国为例,窥斑见豹,可见春秋诸侯国的大致景象。 郑国“七穆”霸权,晋国“六卿”专任,齐国内部经过多轮pk,还剩下田氏和鲍氏,其余大多远走他乡或是被打得七零八落,宋国国君竟为了几匹宝马闹得手足相残...... 大国跟小国的区别非常明显,除了齐景公霸王之心不改,秦、楚、晋都专注内政,对霸权已不再热衷。小国的处境有一点没变——继续寻找合适的大腿,以期平顺安稳的度过。 在春秋落日的斜阳下,气温虽已寒凉,一位长者仍热火朝天的忙着召集小伙伴东奔西跑,欲要将合伙事业做大做强。恰巧黄昏独静,万籁俱寂,微风轻送,奔赴而来的伙伴个个满脸疲倦急于寻找遮蔽风雨的港湾,于是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便充当起了送温暖的大家长。 时代赋予齐景公机遇,在姜齐氏的末代,演出一场霸权的戏码,与他的先祖桓公首尾呼应。比之齐桓公的先声夺人前呼后拥,齐景公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小本经营。比之桓公,景公掀起的霸权不过是孩子过家家。 尽管如此,在夹缝中谋得的霸主之位,意义仍不容小觑。既然是霸主,是首脑,齐景公自然要庇护好羽翼下的小兄弟。除此之外,他还得跟其余大国分庭抗礼。只有和强者作对方能彰显霸主的强大不可侵犯,才能在小兄弟面前赢得威望尊重。 不久的将来,齐国就会通过扶持他国反对势力证明自己的霸主能力。尽管结果可能未必尽如人意,俗话说得好,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付出百分百的努力,梦想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霸权对于此时的晋国已是被丢弃的鸡肋,对楚国而言也是可有可无。楚国的情形有些特殊,一个不小心进了icu,待到病愈还得接受一系列的物理治疗,才能重振往日雄风。 睁开眼吧,期待齐景公接下来的表现。在这群雄荟萃的时代,留下姓名已属不易。要想拿到更多的戏份,必须有一定的热度,而热度又来自更多的台词动作。 身为一国之主,齐景公有绝对的权力为自己加戏,无须考虑资金成本。因为——他既是制片人,又兼导演、主演、编剧,剧情如何发展,他说了算。 第9章 晋阳始成(1) 这天,赵府格外热闹。 赵鞅一早就和一干谋臣门人聚集在一起,宴饮从天一亮就开始。 “果然是有志者事竟成,一座城横空出世,实在令人震撼。”说话的正是昔日在鲁国差点逼退“三桓”的季氏邑宰阳虎,投靠赵氏后的他照样混得风生水起,跟赵府上下无一不熟络。 “不愧是先主引荐给宗主的辅佐才臣,若非董叔坚持己见,此城怕是难成。而今既成,将来定是兴族定家的堡垒依托。”一向快人快语率性真诚的周舍看向董安于说道。 “幸好当时没有极力阻挠,否则岂不羞愧难当?”尹铎压低声音说道。一边说,一边对周舍挤眉弄眼。今日出席者难免有当日反对修筑晋阳城的同僚,若是听到这些话,未免难堪。 是的,今天是赵氏的大喜日子。之所以破例一大早就饮酒作乐,实在是有天大的喜事要庆祝——历经三年,晋阳城终于落成! 城池坚固,深沟壁垒,城墙宏伟,巍然耸立。城内宫室巍峨,店铺林立,街道平整,四通八达,可满足上至赵氏家族下至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分散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城门均设有楼观,用于了望戒备。城中还设有养马场、较场供军士训练休憩,可说是功能齐全,民用与军备兼具。 整座城的结构设计均依照了当时的最高标准,宫室城防的布局也最大程度的利用了所在的地理优势。无论是外观的优美,还是整体的实用,都可独步各诸侯的城邑。可说是鹤立鸡群,别具一格。 “董叔之能,赵氏之幸。”面色酡红的赵鞅环视众人,神情自得,兴致高涨。 “在下之所以能施展拳脚,全赖宗主信任。”说着,董安于恭敬的朝赵鞅作个揖。 “三年了,不容易啊。”蔡墨十分感慨,连声叹息。 想当初,董安于列出预算,看到要花费如此巨大的民力财力兴建一座城池,所有人都表示惊讶不解,反对者甚众。毕竟,赵氏要解决的问题,至少在那个时候看来,远比劳民伤财建城重要得多。 三年过去了,事实证明,晋阳城的建成,意义非比寻常。 先不说外部局势的演变,光是内部已是暗潮汹涌。 首先是第一大族士氏。士氏的族人中,有个人名叫士皋夷。这个士皋夷是士鞅的族弟的儿子,是现任下军佐即士氏宗主士吉射的堂哥。从小仗着得到士鞅的宠爱,才干见识傲视同辈,根本不把士吉射放在眼里。士鞅去世后,士吉射接过家族大任,对这位不知深浅的堂兄也是十分不待见。 这样一个人,对宗主之位的觊觎是不言而喻的。偏偏他跟赵鞅又因小事结下梁子,所以对赵鞅而言,士氏内部的矛盾反而成了好事一桩。至少,士吉射被牵制,士氏的势力发展受限。 当然,前提是士吉射能镇得住士氏家族。如果士皋夷上位,对赵鞅而言则是灾难性的。从前跟士氏相安无事,和平共处,若是势成水火,对赵氏是大大的不利。 再说中行氏。中行寅任上军将,和上军佐韩不信是搭档,两人的性格却南辕北辙,合不到一块。再者,中行氏族大人众,又兼跟士氏合作无间,在朝中的势力远远强过韩氏,因此,中行寅对韩不信的态度十分傲慢,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也不奇怪,名利场中,本就权高一级压死人,更何况,除了韩厥、韩起两位中军元帅,韩氏一直以来都不愠不火。即便韩起执政长达27年,也没能积累多少财富供后辈挥霍。 说到魏氏。魏曼多现任下军将,士吉射任下军佐,两人的关系跟中行寅和韩不信差不多。士吉射的职位虽比魏曼多低,只因家大业大,封邑广大,族人众多且能人干将不少,底气十足。相反,魏氏起步晚,根基浅,被士氏看轻也是情理之中。 再说智氏和赵氏。且不说两家的渊源,就目前而言,虽难免隔阂,仍相安无事,并无利益冲突,维持基本的友好往来。毕竟,身为中军将佐,许多国政要事需要商谈协作。 总的来看,韩、赵、魏三家走得近,且并无任何心结怨恨;中行氏、士氏跟赵氏比较冷淡,也是无怨无仇;跟智氏亦如此。算起来,赵氏跟各家都没有仇怨,算是平衡得不错。 只是,倘若发生大事要选边站,赵氏的境地就会很尴尬。 韩氏、魏氏虽与赵氏关系密切,无奈族小势弱,提供不了多大支援。最强大的两族——士氏、中行氏,偏偏跟赵氏在大方向上不对盘。 最大的变数来自智氏。如果智跞选择站在赵氏一边,天平将会倾斜;如果站在士氏、中行氏一边,就算韩、赵、魏三家联手,也只有落败的命;如果智氏不偏不倚作壁上观,韩、赵、魏三家仍然斗不过士氏、中行氏,最终两方pk,赢家是智氏。 所以,一旦有事情发生,当下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最近十年,六家进行的革新举措中,赵氏最激进最得人心,大家都看在眼里。可是有一点,赵氏家族从赵武时才绝处逢生,到了赵成时更是谨慎守成,恪尽本分,所以,赵鞅手中资源有限,发挥的空间并不大。可以说,这时的赵鞅是野心暴露,名声在外,实力却有限。 在这样的背景下建成晋阳城,无疑是雪中送炭。对赵氏而言,多了一处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堡垒,在暗流潜藏的变局中,平添一个巨大的筹码。 “也不知怎的,智将军对梁婴父是情有独钟宠爱有加,实在令人费解。”三杯酒下肚,尹铎感慨道。 天色已近黄昏,只剩几位与赵鞅亲近的谋臣能人聚集左右,其余人等已陆续离场,各司其职去了。 “在下也颇为不解。”周舍也摇头,“不过是个没有见识的阿谀小人,如何担得重任?” “如果卿位可由中军将一人定夺,想必梁婴父已入卿。”蔡墨打趣道。 “既能得智将军所爱,必有其被爱的缘由。我等是旁观者不得其门而入,摸不着头脑也属正常。”董安于倒是淡定得很。 “智跞少年失父,之后又差点失去家族继承人之位,日子过得非常艰难。梁婴父虽才智平庸,对智跞却是发自内心的关怀照顾,时时处处事事替他着想。二人感情深厚,亦师亦友,想借职权之便提携他,既有投桃报李之意,更有拉拢人心壮大智氏阵营的考量,不足为奇。”赵鞅的目光投向窗外,缓缓说道。 “梁婴父恃宠骄横,而今身为大夫已是奢侈放纵,更别说位列卿位,简直难以想象会肆意妄为到何种程度。”尹铎一脸不以为然。 “如果真如你所说,智氏笼络的不是一名盟友,反倒是培育了一名敌人了。”周舍冷冷说道。 “此事怕是难以成真吧。”董安于低头思索片刻,说道:“先不说每家一席早已定下,无人能撼动,即使君主松口,多少大族世家挤破头。论家世资历,怎么也轮不到梁婴父。” “别忘了智跞跟公室一向往来甚密,国君对他也是赞赏有加。而今他把持军政,君主对他更是言听计从,说不定就能觑得空隙谋得一席也未必。”蔡墨跟董安于看法不同,在他眼中,当今国君非常软弱,智跞又工于心计城府极深,变数很大。 “我已经不太了解我这位老友了。”赵鞅沉默良久才说道:“中行寅是倨傲了些,毕竟是大族之子,不足为怪。无论如何,当年智氏身处危机,是中行氏伸出援手。再者,血浓于水,没有中行氏先行谋得卿位,智氏凭一己之力也难有今日。可是——” 第10章 晋阳始成(2) “智跞对中行寅的态度,大都冷淡嘲讽不假辞色,实在大可不必。” 在今日的赵鞅看来,智跞摆明就是嫉妒中行氏权大势大。中行寅或者才不配德,他接过来的可是中行氏历代族人辛苦经营累积的家业,代表中行氏的实力,不能因为他坐享现成就全部抹杀。 说到坐享现成,智跞何尝不是?虽说到他手上家业凋零,可是毕竟智氏先祖跻身卿位谋得一席,否则哪有智跞什么事?若非祖上积德有功,国君怎会保留智跞的宗族继承权,将智氏留在卿位上? 两位堂兄弟都是权贵后代,谁看轻谁都是五十步笑百步。偏偏智跞因为走上执政巅峰就看轻中行寅,这令赵鞅颇不以为然。 “智氏沉寂多年终于扬眉吐气,智跞傲慢也是情有可原。”董安于淡淡一笑,说道:“即使位列中军将,智氏跟中行氏相比,实力仍相差一大截,或许智将军对堂兄的冷漠恰恰是为了掩饰虚弱。” “看中行寅不顺眼的原因可能不止如此,毕竟咱们是外人,人家是亲戚,或许从前结过梁子也未必。只是——”尹铎一脸困惑的又道:“跟士皋夷混在一起,图的是什么呢?” “想利用士皋夷这颗老鼠屎搅混士氏的水?”周舍大胆猜测。 “八九不离十。”蔡墨用力点头。 “这么一看,智跞的野心还真不小。”赵鞅轻笑一声,“企图凭一己之力撬动最强大的两个家族的利益,可是,两位人选实在是一言难尽......” 赵鞅对智跞的鄙视溢于言表。 最近几年,两人的关系大不如从前,单独会面也很少。为各自家族谋求发展突围破局成为压在两位宗主肩膀上的重任,他们都无暇也无心思像儿时般优游闲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两位昔日的好伙伴也算是志同道合——在力争上游振兴家族这件事情上,两人是志向相合。 虽然如此,他们实现目标的路径却不尽相同。 赵鞅选择广纳贤人,但凡有一技之长者皆网罗门下,分门别类各施所长。在经济上,与其余卿家一样,突破“百步为亩”的旧制,他更大胆激进,扩大亩制,走得更远,以赋税最轻闻名晋国。 反观智跞,有建设性的举措不见,精力主要放在亲近宗室谄媚小人。亲近宗室可以理解,君主虽已势微,毕竟名头还在,大政决策权仍在手,就算强大如士氏也不敢公开和君主叫板。 能够得到君主的信任,无疑会在大事决断上掌握主动,多了一票赞成票。更遑论成为军政一*把*手,再有君权加持,简直是双倍权力,君主也只有言听计从的份。 可是,也要和那些扶不上台面的宵小保持一点距离吧。智氏可是有头有脸的世卿大族,无论如何,要有任人用人的基本标准,而非阿猫阿狗都收留重用。 赵鞅虽收留阳虎,但是阳虎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再说了,阳虎绝非一味奉承的无能小人,相反,有才干有胆识。所以,至少到目前为止,赵鞅虽也广结善缘,还是有门槛的。 或许这正是赵鞅从先祖获得的最宝贵的传世财富——亲近贤人,唯才是举。 赵武任执政后,极力倡导把各国流亡到晋国的大夫士人擅加使用,人尽其才。实施过后发现,从各诸侯国流亡到晋国的个个都是人才,都为晋国的强大贡献了不少力量。 如果说赵武把任贤使能都用在提升晋国国力之上,赵鞅就是将之发扬光大推而广之,让能人志士的才干在晋国这片土地发挥得淋漓尽致。 目前在用,除了董安于、尹铎、周舍、蔡墨,还有擅长星相命理的姑布子卿,知晓布军列阵的邮无恤,精于揣摩人情世故的傅便等等。连被齐鲁两国驱逐的阳虎,赵鞅都能欣然接纳,可想而知,凡有一点长才,赵鞅便来者不拒。 但是有一点,赵鞅绝不接受蹭饭混吃滥竽充数的庸才,也不重用品行才干都拎不上台面的偷奸耍滑之徒。 至少从目前来看,赵鞅左右听用的,无论才学修养或是见识格局,绝对比梁婴父和士皋夷高出不知多少层级。 所以,赵鞅跟智跞渐行渐远是有原因的,鄙视他也是有理由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周舍冷笑一声,“两位问题人物之所以聚集在智将军周围,绝非偶然。” “依在下看,智将军所为,实在有些蹊跷。”尹铎皱紧眉头似在回想思索,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说道:“从前,智将军跟宗主一样,对士氏充满敌意。后来不知怎么的,跟士氏又亲近起来。这会儿又跟士氏的异数又打得火热......” “改日我要好好拜会智跞。”赵鞅的语气充满嘲讽,“士吉射的地位难以撼动,更别说还有中行氏作为强大的后盾。智跞就算卯足了劲,恐怕也是白费功夫。既如此,他大费周折图什么?万一......士皋夷真的将士吉射取而代之,对赵氏是诸多不利,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宗主还在想那件事?”蔡墨小心翼翼的问道。 “嗯。”赵鞅看似不经意的点点头,很快就站起身有些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接着就沉默了。 原来,士皋夷跟赵鞅有过一段广为人知的恩怨。 几年前的某一天,赵鞅正骑着他心爱的白骡在绛城的郊外闲闲的游逛。 通常骡子都是棕褐色,赵鞅驾驭的这匹却是通体雪白,浑身上下无一根杂毛。策马扬鞭时,骡子颈部的鬃毛和马尾上的白丝迎风飞扬,仿若生出翅膀的飞马。骑乘在上时,飘飘欲仙的惬意充盈身心,愉悦溢满每个毛孔——赵鞅几乎是一见钟情的爱上了这种感觉。 赵鞅一共有两头这样的骡子,一雄一雌,雄的高大健壮,雌的秀丽俊美。赵鞅偏爱雌的,因为脾气温顺,娇小可爱,所以舍不得让它在外奔驰。今日骑的这头是雄的,脚力好耐性足,正是春光大好赏玩休闲的好伙伴。 今日出行,轻车简从,只得三人。除了赵鞅,照例是尹铎、周舍陪同。董安于年事已高,镇守赵府不出。 三人有说有笑,说说朝堂轶事,讲讲齐卫同盟。聊得正酣,忽然迎面一队人马直直过来,三人走避不及,只得闪到路旁的泥地。春雨刚过,滋润大地,本是喜事一桩,可是对于不得不避险深入其中的人来说,未免狼狈。 由于速度太快,马和骡子都受了惊,四蹄刚落地又高高跃起,反复几次,溅起大量泥土。不仅马身骡身泥泞不堪,骑乘者的衣裳、腿、脸、头发都被大大小小的泥点子沾染,可谓困窘之至。 好容易稳住坐骑,肇事者的马车已到跟前。只见马车里伸出一颗头颅,看到三人身上的污渍,不仅毫无愧疚,反而嬉皮笑脸。“三位公子大路不走,为何要勇闯艰险?” 气焰嚣张的马车公子话音刚落,他的一行随从小厮都跟着起哄,哈哈大笑。 眉心被一团泥紧紧附着,正忙着用衣袖擦拭的周舍停下手上的动作,横眉瞪眼道:“哪里来的不知所谓的小子?” 嬉笑公子不怒反笑,施施然走下马车,看向蓬头垢面的三人,指了指赵鞅的骡子,笑得更夸张了。“你们看,骡子变成梅花鹿,泥点子配上白毛,像幅随心泼墨的画似的,挺有意思。” “既知骡子是白的,就该知道我家宗主是谁,还不认错赔罪?”向来好脾气的尹铎也临近爆发边缘,忍不住大声呵斥。本来一身干净整洁的出门,现在弄得一身污脏,鞋子还进了水,整个人黏乎乎,浑身难受。 第11章 晋阳始成(3) 白骡极为罕见,整个绛城找不到第二人拥有此物。赵鞅之所以得到两头,也是机缘巧合。出兵狄国时无意中发现,作为战利品掳了回来,当成宠物养在府中。 “哦——”马车公子低头想了想,故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赵将军,小人眼拙,无意冲撞,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多多包涵。”致歉该用的措辞都用上了,字里行间却不见半点真诚。 从头到尾,赵鞅对遍布全身的泥点子视而不见。他站在污浊之中却没有半点恼怒愤恨,仿佛事不关己,冷冷看着马车公子一行。 马车装饰精美,来人衣着华贵,眉宇之间有骄矜傲慢浮躁得意。马车后还跟着一众恃宠凌弱的仆童马夫随从,个个咧着嘴在笑。看出行的阵势,来人定是世家大族的贵公子。 赵鞅的脑子迅速搜索,猜测此人的身份。 韩氏、魏氏的公子、堂兄弟他都打过照面,不会有疏漏。智氏、中行氏的成年公子他也都见过,相互打过招呼。只有士氏相对陌生,毕竟往来很少,难道是传说中的...... “公子是士将军的族人?”赵鞅不动声色的问道。 “正是。”马车公子点点头,生怕别人记不住他似的,赶紧又说出令人“刮目相看”的话,“士氏家族最头疼的问题公子就是在下。” “士公子倒是个直率爽快的人。”赵鞅不禁莞尔。 “赵将军的白骡远近闻名,除了这头,家中还有一头,不知能否割爱?”问题公子果然不是一般的无理,人家还没原谅他的过错,已经准备讨下一个便宜,简直是蹬鼻子上脸,厚颜无耻。 “在下的两头白骡真是声名远扬——”赵鞅自嘲道:“莫非士公子专在此地侯着,为的是与它邂逅?”三人刚转入寂静的小道,这伙人马突然现身,不能不令人遐想。 “赵将军不愧是赵将军,在下的这点小心思轻易就被猜中了。”闯祸者大言不惭。 “你——”尹铎和周舍异口同声,好不气愤。 “既是把在下一行逼到泥淖之中,谈判的有利一方定是士公子了。”赵鞅心中不断咒骂“小人”、“无耻”,表面仍是云淡风清。 “赵将军果真聪明,不知要多少银子才能割爱?”马车公子得寸进尺。 “如果诚心要,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士公子所为,实在令人难堪。”赵鞅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从未有人将在下置身困境还能如愿以偿的。” 对方用的手段太过下贱,霸王硬上弓,非要逼人屈从不可。若是普通平民百姓或是出身低贱的士大夫,或许会趁机巴结讨好,以此结交。 可这是赵鞅,赵氏家族宗主、晋国中军佐,岂能轻易妥协?再说了,赵鞅脾气倔强,手段强硬,怎么可能对一个肆意妄为的花花公子服软?就算背后有士氏家族撑腰也不行! 刚愎贪婪老奸巨滑的士鞅,赵鞅都敢直接挑衅,何况眼前这个没根没基的士氏族人?身为士氏宗主,士吉射都不敢公开让赵鞅难堪,眼前这个没眼色的货色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对赵鞅指手划脚,实在是可笑又可恨。 “看来此事是没得谈了?”士皋夷瞪着赵鞅,上下打量一遍,语气轻蔑的说道:“如果在下非要不可呢?” “那就只有两条路——”赵鞅神色一凛,“要么把本将军身下的这头夺走,要么撞破赵府的大门把另一头抢走。” “看来眼前的这条是捷径。”士皋夷回头看向身后的一众仆从,一脸坏笑,问道:“你们看如何?” 一群宵小借着主子的威风大起胆子来,个个贼笑,摩拳擦掌走上前,把赵鞅团团围住。 “谁敢?”周舍大喝一声,“唰”的一下从腰间抽出佩剑,指向士皋夷的喉咙。 紧接着,尹铎也挡在赵鞅身前,随身的长剑指向一众人。 “不必惊慌,都放下武器。”赵鞅语气缓慢,丝毫不见畏惧,“士公子要如何我们奉陪便是,本将军倒要看看,士氏一介不入流的公子能把晋国堂堂中军佐怎样!” 赵鞅的话说得很重,尤其是“不入流”三个字,加重了语气,提高了音量。士皋夷听后,面色铁青,两个眼珠子差点要瞪出眼眶。他一个箭步走上前,仰视赵鞅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鞅的话击垮了他,他是不入流的,面前之人是他招惹不起的——尽管这早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他却刚刚领悟到。 他是大伯的心头肉,大伯疼爱他如同亲生儿子。可是毕竟隔着一层肚皮,家族继承人仍是他的堂弟。如今,大伯已离世,失去他的庇护,他不过是众多士氏子弟之一,而且是最不招人喜的那个。 他恨士吉射,恨自己的出身,更恨将他沉迷幻想的脑袋敲醒的赵鞅。 从前打仗,如是喜讯,传递消息的斥候就会受到重赏,如是噩耗,他们往往会被诛杀。消息不是他们炮制的,却与他们的性命攸关。 如同此时的赵鞅。他不过点明了事实,却被牵连,成为士皋夷怨恨的对象。 事情在剑拔弩张的瞬间突然得到解决,仿佛濒临沸点的一锅滚水忽然被关停火源。士皋夷面色苍白一脸悲戚的转过身,耷拉着肩膀,像只泄气的皮球,一言不发的走开。 从那天开始,赵鞅再没见过士皋夷。他的自大远近闻名,这样的纨绔子弟赵鞅不是第一次见,也绝不可能最后一次见。可是,临走前士皋夷看向赵鞅的那一眼,却令他心头掀起一阵寒风,明明春光明媚,他却打了个冷颤。不祥的预感驻扎在他心底,他努力驱赶,却难以如愿。 “真不知士皋夷借的谁的势?扬谁的威?士吉射?智跞?”董安于一脸困惑。 “士吉射对这个堂兄一直是不冷不热,只是碍于父亲的面子才勉强和平共处。如果士皋夷出了什么事,相信士吉射会背地里暗暗的笑。”说完,周舍的嘴角残留冷笑。 “那天如果僵持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回想当时的情景,尹铎仍有后怕,想不到结局忽然而至,事态才没有进一步恶化。 “恶人无胆。”赵鞅淡淡一笑,“不过是只纸老虎,稍微恐吓缩头就跑。” “难道他是想试探什么?”周舍问道。 “试探赵氏是不是任人捏扁搓圆的软柿子?”赵鞅挑眉道。 “不事稼穑的花花公子,自不量力,的确有此可能。”董安于冷哼一声道:“不过有一点我是万万想不到,他竟想用无理取闹逼迫宗主,未免太过天真了吧?” “难不成他是故意给士氏难堪?希望士氏和赵氏结下梁子,他好趁乱浑水摸鱼?”尹铎猜测道。 “很有可能,而且是非常可能。若是一心想寻衅挑事,大街上到处是平民弱小,机会俯拾皆是,何必非宗主不可?要不魏氏、韩氏也行啊。”周舍说道。 “太弱小的看不上,没有挑战性。士公子的眼光直盯着士氏家族的宗主大位,肯定要找硬的来碰才有意思。”董安于笑着看向赵鞅,“可见,赵氏已成为士氏眼中的强族,俨然是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了。” “承蒙士公子错爱,在下受宠若惊。”赵鞅自我安慰道:“从未想到,强大如士氏,跋扈如他,竟把赵氏列为假想敌。” “那时候晋阳城还没影,而今已大不同,说不定士公子明天就要上门抢两头白骡呢。”董安于继续调侃。 “怕是要硬闯晋阳城呢。”周舍也忍不住加入。 第12章 晋阳始成(4) “话说士氏的宗主又是怎么跟魏将军交恶的?”蔡墨引开话题。 “说起来士氏的公子都差不多,士吉射比堂兄收敛些,贪婪自私则有过之无不及。魏将军一心想振兴魏氏,难免有些利益纠葛,谦谦君子遇到蛮横不讲理的莽夫,只有被欺负的份了。”周舍分析道。 “士氏风头正盛,无人望其项背,避其锋芒才是上策。”董安于感慨道:“魏将军有心要向先祖看齐,其心可嘉,无奈形势不由人,时机尚未成熟。” 现任魏氏宗主魏曼多刚接过父亲移交的重任没几年,壮志满怀。六卿之中,魏氏最弱小。先是起步晚,再者,前两任宗主魏绛、魏舒亦非老谋深算的政客权臣,并没有替本族攫取多少财富权势。 所以,魏氏像先天不足的婴儿,一直不愠不火。尽管寻遍良医,平日里又作息正常注意养生,在竞技运动中仍难有优势。当然,维持一席之地还是绰绰有余。 “士吉射不过是个贪鄙之徒,中行寅才是个狠角色。如今和他们父辈时候又不同,是士氏追随中行氏,唯命是从。” 说到此,蔡墨不由感叹,“士氏的衰落已是不可避免。从前士会老将军何等睿智果决,到了士匄更是杀伐果断慧眼如电,谁料到了士鞅,除了敛财弄权已无长技,士吉射更是比其父都不足。” “如此说来,中行氏倒是经营得有声有色,日渐兴旺。”周舍接过话题,“从前的跟班一跃成为领路人,结交广泛,纵横勾连,开地拓土,声威势大。” “尽管如此,中行氏的封邑领地仍然比不上士氏。只因士氏的前人太过积极进取,现任宗主只要坐享其成便可高枕无忧。”说到这,董安于语气惋惜,“可惜,祖父强势,父亲贪婪,到了儿子只剩欲求不满,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无论如何,两家的盟友关系能维持至今,也算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蔡墨说道:“兄弟内讧的例子不胜枚举,父子叔侄相互构陷的也屡见不鲜。两位继承者虽跟先辈相较能力见识都比不上,能把家业守住已是非常不易。” “这倒是。”赵鞅点头赞成,“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的今天,四家都不是他们两家的对手,只能选择隐忍退让了。” “中行氏跟邯郸氏关系密切,不知将军是否打算改变策略,跟中行氏有更多的接触?”尹铎问道。 一直以来,赵鞅都坚持依靠自身实力在竞争中取得优势,但是现在看起来,中行氏和士氏结盟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尽管赵鞅苦心经营,仍然难以望两家项背。赵氏的分支邯郸氏跟中行氏的姻亲关系是破局关键,就看赵鞅肯不肯改弦易辙加以利用了。 “不——”赵鞅坚定的摇摇头,“邯郸氏与赵氏本宗的关系大不如前,我正为此发愁。如果跟中行氏来往过密,恐怕会让他们误会,以为赵氏已无力支撑,要依靠他们保全。” “的确如此。”董安于点点头,略微皱眉又松开,说道:“中行氏和士氏已独占鳌头,如果赵氏再加入,实力大增,怕是触犯众怒,成为众矢之的。” “那——”尹铎有些迟疑的问道:“将军把卫国人质交给邯郸氏看管,难道是想借机改善关系?” 赵鞅点点头。 说起这件事,牵扯到许多史实。 比如卫国的一些往事,不得不说的齐国、晋国,还有一个地方也无法回避——夷仪。 夷仪是周王朝的众多封国之一——邢国的城邑。公元前659年,赤狄攻邢,邢不敌,很快溃败,求救于齐。当时齐桓公是诸侯之长,闻迅后,齐桓公率领齐、宋、曹的军队前去救援。 尽管如此,邢国的都城道路仍被毁坏,齐国不得不带领诸侯帮忙筑城,并将邢国国都迁至夷仪。公元前635年,卫灭邢,夷仪归于卫。 公元前558年,卫国国君卫献公因对世族重臣无礼被驱逐,逃到齐国,卫国重臣拥立献公的弟弟公子秋为君。 公元前547年,公子秋又与卫国重臣发生矛盾。这位重臣为报复公子秋,跑到晋国请求时任晋国国君平公帮助卫献公归国复位。 晋平公在位时,晋国的霸主威风已大不如前,不过国力仍强,对付小小卫国不成问题。晋平公答应了卫国重臣的请求,命卫国国君把夷仪交出来给献公居住,并强令卫国与晋国结盟。 卫国国君赶来与平公会面,平公下令扣留卫国国君,卫献公趁机归国。归国后的献公杀死其弟,后世称其为卫殇公。 干涉卫国内政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卫国和晋国走得很近。彼时,晋国伐齐,卫国也参与其中,出人出钱出力。 人是会变的,国与国的关系亦如此。 到了公元前501年,卫国已与齐国结盟。一方面是晋国无心主政中原,齐景公想趁机称霸,另一方面也是晋国的种种行为令卫国寒心,最终选择了背晋事齐。 同年,齐景公率兵攻打“晋国的夷仪”。《左传》原文是这样记录的——“齐侯伐晋夷仪”。 夷仪不是卫国的吗?何时变成晋国的了?从史书上找不到答案,只能猜测,公元前547年至公元前501年期间,卫国将夷仪送给了晋国。夷仪早不归晚不归,偏偏在此期间归了晋国,难道是晋国突然对夷仪发生兴趣,心血来潮抢了过来?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比如,朝鲜战争爆发,南韩被打个猝不及防,不得不向美国爸爸求助。作为报答,美国人拿到了韩国军队的指挥权。时至今日,经过辛苦谈判,韩国也只拿回了战时指挥权,日常指挥权仍在艰苦努力中。 同理可得,晋平公助卫献公复位,不可能是无偿援助。所以,最大可能是卫献公把夷仪作为礼物送给了晋国。 夷仪身在何处?为何齐国为了小兄弟不惜和晋国老大哥交兵接刃? 经过史书考证,夷仪位于山东卿城西南。翻开地图会发现,此地处在今天的山东和河南接壤附近,跟河南濮阳、范县、台前距离很近。 参看春秋诸侯国地图,夷仪处在卫、齐之间,而今却属晋国。对卫、齐两国而言,归属晋国的夷仪无异于插入两国的一把尖刀,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尽办法将之拔除。 冷兵器时代,地利之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 所以,晋国也不会拱手相让。 公元前548年,为了报复齐国君主齐庄公三年前伐晋并取晋之朝歌,晋平公率师与诸侯军队在夷仪会合,攻打齐国。选择夷仪与诸侯会师,可见此地的军事战略地位非同一般。 将夷仪归入版图后,晋国更是将其作为黄河以东的战略前沿,屯兵驻守,窥视卫齐。 为了报复公元前501年齐卫联手伐晋,隔年赵鞅便率兵攻打卫国。那次战役,邯郸赵午也参加了。 邯郸赵午,赵穿的后人,按照辈份来算,他是赵鞅的叔叔。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赵午一支已据邯郸繁衍生息。以温邑为根据地的赵衰一支,在宗主赵鞅的带领下仍在原地耕耘。 年代久远,再加地理区隔,就算有血缘关系,不经常走动,也难亲密。所谓远亲不如近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从赵旃开始,赵氏的两支开始疏远,关系淡漠。 赵鞅满腔抱负,想拉拢邯郸氏,以便增强赵氏的力量,既是情势所迫,也是利益驱动。 至于卫国人质之事,留待下回分解。 第13章 亟治之难(1) 赵鞅伐卫,邯郸氏之所以参与进来,主要是因为前一年齐卫联军伐晋时袭击了邯郸。 邯郸位于河北省南部靠近河南省的接界处,春秋初期,邯郸属卫国,靠近晋卫接壤处,不知何时已被晋国控制。邯郸很早就封给赵氏,一直由赵穿一支管理,如今由赵午担任邯郸邑宰。 无论邯郸还是夷仪,都曾是卫国的领地,又都地位国境交界。齐卫联军讨伐两地,都是意图称霸的大哥齐国要替小弟卫国讨回公道,夺回失去的领地,以此树立大哥的威信。 邯郸地小力微,只能借助身为中军佐的赵鞅的号召力,与其联手出兵才能实现报复。此时战役,赵午立下大功——他带领七十人偷偷摸进卫国西门,杀伤不少卫国士兵。 最后,卫国国君被迫签订城下之盟,保证不再招惹晋国。为此,卫国还把五百奴隶交给晋国,作为兑现承诺的担保。鉴于邯郸距离战役发生地夷仪很近,赵鞅就把五百奴隶暂时寄存在邯郸,以便随时调用。 正如尹铎所说,赵鞅此举既有褒扬赵午的意思,也有趁势拉拢赵午,增加对邯郸氏影响的意图。 “宗主的叔叔是中行寅的外甥,自从结亲后,两家关系非同寻常,中行寅对赵午是关照有加。”董安于说道:“看起来,中行氏借机扩大势力的目的是实现了。” “蚕食鲸吞,步步为营,这就是中行寅比士吉射高明的地方。”赵鞅冷冷一笑,说道:“金钱笼络,厚礼结交,结为姻亲,花样繁多,手段不限。” “最难得的是,中行氏内部没有搅坏一锅汤的老鼠屎。”说完,周舍笑了笑。 “这倒是。”蔡墨歪着脑袋,缓缓说道:“看来中行偃的弑君之罪已清偿,子孙后辈英勇善战,运筹精妙,可喜可贺。” 公元前574年,“三郤”被杀,入卿仅三年的中行偃跃升至中军佐,成为时任中军将栾书的左臂右膀。很快,两人便被一心想斩草除根的宠臣集团的胥童、长鱼矫等人扣押。由于一日杀三卿令朝野震怖,晋厉公不忍再杀人,遂命人将二人释放。 重获自由的栾书、中行偃心有余悸,惶惶不可终日。栾书提议,年轻的中行偃作为栾书的追随者附和——杀死晋厉公,清剿宠臣集团。很快,二人便付诸行动,顺利得手。 新君悼公继位后,栾书突然失踪,中行偃虽不被秋后算账,也因弑杀国君被冷落了好长时间。直到公元前560年,入卿十七年的中行偃才登上中军将的巅峰,执掌晋国军政。 “要说联姻之道,士氏和中行氏是旗鼓相当。”董安于补充道:“士氏跟周王室的重臣刘氏世代为婚,关系甚笃。” 董安于说的刘氏,其实是周王朝分封的众多诸侯国之一——刘国的国君。刘国的开国国君刘康公是周顷王的幼子,他的两位同母兄弟都是周天子,分别是周匡王、周定王。他被分封在刘邑,从此以邑为姓,称姬姓刘氏。 由于刘氏与周王室血缘亲近,从刘康公、刘定公、刘献公、刘文公到如今的刘桓公,历经五世都是王室卿士。 一方面,他们是自己所在采邑的一方之主,另一边,他们又在周王室总揽朝政,号令诸侯,权势显赫。 历时近二十年的“王子朝”之乱,表面上看是兄弟争位,其实背后是拥立王子猛的周王室卿士刘文公、单穆公跟支持王子朝的宾起、毛伯得、尹文公、召庄公等人的权力角逐。 由此可见,周王室虽气势衰微,身为王室重臣,号召力仍不小。士氏选择跟世为王卿的刘氏结为姻亲,可说是志在千里,深谋远虑。 “的确是高瞻远瞩。”赵鞅十分佩服,赞叹连连。 “照此看来,两家领先各卿家也是实至名归。前辈运筹策划周密,后来者又锲而不舍持续发力。”周舍说道。 “仔细一想,幸好咱们多了个晋阳城,否则真是毫无筹码在手。”赵鞅忽然觉得很欣慰,庆幸三年前的决策。 初时只觉诸事纷扰,身陷其中,无法自拔。厘清头绪后发现,看似并非急切的事情,事成后竟举足轻重不可或缺。事后才明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冥冥之中早有答案。 晋阳城的建成意味着——赵氏的发展方向北移,开拓疆土的前沿阵地开辟完成。若是继续固守现有果实,晋阳城也可作为支点。无论如何,赵氏进可攻,退可守,游刃有余。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晋阳城建造得非常及时,功在当下,利在后世。 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用在晋国和卫国的关系上再恰当不过。 这一年,齐卫再次来袭。冰雪消融,春寒料峭,联军已迫不及待渡过黄河直奔晋国而来。 关于是否渡河,齐国内部是有争执的。毕竟,作为春秋称霸时间最长的霸主,晋国的霸权虽失,无奈瘦死骆驼比马大,实力仍不容小觑。 结果,齐国大夫邴意兹力排众议,坚持一定要过河。他的依据是—— 此次联军驻地位于鲁国垂葭(今山东巨野西南),此地水域发达,乘船过河后可用精兵讨伐晋国河内(今河南新乡市卫辉市)。晋国若要迎战,需从绛城(今山西侯马市)发兵。 河内距离绛城遥远,就算传车昼夜奔驰,也要数日才能把消息传递。待晋国整顿兵马长途跋涉到达河内,齐卫联军早已调头归国。 河内本属卫国领土,因为爱鹤成痴的卫懿公的荒诞奢侈,卫国国力衰退,被狄国所破。隔年,卫国都城迁往楚丘(今河南滑县)。从此以后,河内便归属晋国。 此地虽属晋国,无奈距离晋国的权力中心很远,有些鞭长莫及。又因和卫国距离很近,时时威胁着卫国的安危,被卫国视为心腹之患,时时戒备,以防有变。 选择对此地发起攻击,正是看中它的地理位置特殊——既能实现打击报复晋国的目的,又能全身而退。 邴意兹的提议被齐景公采纳,很快,大军便付诸行动,集体渡河。 几天后,齐卫联军入侵河内的消息传到绛都。 最为恼怒的当属赵鞅。 按照国力划分,晋、秦、楚、齐同属第一梯队,郑、宋属于中型诸侯国,位列第二梯队,卫国、鲁国都是小型诸侯国,理所当然居于末位。卫国是小国,领土还没有鲁国大,明明紧挨着晋国,偏偏要投入齐国的怀抱,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挑衅晋国吗? 最可气的是卫国外交一直由赵鞅执掌,偏偏它软的不吃,硬的不从。上次签下保证书还抵押了人质,仅仅三年,就背信弃义了...... 咦,等等,人质?赵鞅这才想起五百奴隶这回事,只因一直寄存在邯郸,这几年又忙着北地拓土,差点忘了。 思及此,赵鞅派人马上去往邯郸,请赵午将五百人尽快护送到绛都交付。赵鞅的目的很明确,把人质掌握在手,以此要胁卫国,逼迫其服从。 很快,邯郸那边回复,不日便将送还。 赵鞅等啊等,等到第七天仍不见五百人的影踪,派人快马去打探,仍是毫无音讯。不得已,只得再派人去邯郸传话,并且下了死命令——要么押着五百人回绛都,要么邯郸氏的宗主赵午到绛都面见赵鞅,解释事情来由。 三天后,赵午跟随赵鞅派去的信使一同回到绛都。赵鞅质问为何不见五百人,赵午几番推托,言语含糊,模棱两可,赵鞅一气之下将其投入大牢。 第14章 亟治之难(2) 董安于闻讯赶来,请求面见赵鞅。 “宗主此举一定会激怒邯郸一支,还是赶紧把人放了吧。”董安于行色匆匆,说话仍带着气喘。 “卫国反复无常也就罢了,小小邯郸氏竟敢不把本将军放在眼里,繁衍塞责,耽搁国事,岂能轻饶?”赵鞅声色俱厉,言辞激愤。 “五百人本是寄存在彼,如今将军索要,不过是物归原主,邯郸氏是不是有隐衷,所以拖延归还?”事发突然,董安于还没得知内情便已获知赵午被关押,现在才有时间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隐衷?怕是心怀不轨深藏祸心吧!哼!”赵鞅没好气的冷哼一声,“拖延指令不算,给出的解释竟是要发兵讨伐齐国,企图从齐国手中抢到五百人应付本将军。” “仅凭邯郸一支对付齐国?”董安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再次确认,“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赵午辈份虽比赵鞅高,年纪却比赵鞅小几岁。无论如何,已入不惑,成为邯郸宰近十年,而非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怎会有如此不着边际的想法? “把本将军当三岁稚子?”赵鞅再次冷哼道:“明摆着就是想向齐国通风报信,表明忠心,假装他们是被逼的,五百人被本将军扣押不能还,把一切罪过推给本将军。” “啊?通风报信?”董安于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赵午为何要倒向齐国?二者什么时候走得那么近了?有何阴谋?千万个问号如走马灯在董安于的脑袋里闪烁。 “董叔,您先坐。”暴走的赵鞅终于站定,看向满头大汗一脸迷惑的董安于,终于反应过来,让年近七十的师傅喘口气,脑子才能及时跟上。 董安于坐定,喝下仆人端来的茶水,气息缓和过来,脑子也渐渐正常运转起来。 “将军是说,邯郸氏故意拖延其实是不想交付人质?可是这样他们有什么好处?” “好处多了。”赵鞅轻声一笑,“跟本宗的距离越来越远,跟中行氏愈加亲密了。” “哦?”董安于低头想了想,说道:“邯郸氏跟中行氏是姻亲,乃是不争的事实。至于跟本宗关系疏远,也是由来已久,将军不必为此恼怒。” “就是由来已久,积弊已深,更想让他改弦易撤回归本宗,想不到他的去意竟如此坚决。原来——”赵鞅顿了顿,低叹一声道:“五百人质竟是获知真相的试金石。” 从赵衰算起,到赵鞅已是第六代,两家本是堂兄弟,隔了五(赵午是第五代)六代本已不亲,亲兄弟都会自立门户何况是叔伯兄弟? 当年赵衰追随晋文公流亡十九年归国后,晋文公封其温邑作为采邑,赵氏便以此起家。自从开始谋划营建晋阳城那天起,赵氏本宗北移已成事实。温邑地处晋国南部,距离晋阳有一定的距离。幸好此地的大夫是赵鞅的堂侄子,赵鞅还能对他发号施令。 邯郸靠近晋国东面,地处战略要地,偏偏跟赵鞅关系疏离。眼看赵氏家族势力分散,赵鞅是急在心上却无计可施。 卫国反覆,与齐联合伐晋,赵鞅想用五百人质震慑卫国的同时,也思忖着把邯郸氏拉近,联手反击齐卫联军。之前把人寄存在邯郸,一是为了方便取用,二是对邯郸氏释放出亲近的善意。想不到不试不知道,一试竟得出这样的真相——他们竟无惧他的威信,不知感恩,执意要跟他背道而驰。 一向重视权威以赵氏家族当家人自诩的赵鞅怎能忍受这样的轻蔑鄙视?区区邯郸氏都敢背信弃义,他还怎么立威?赵氏家族本就不是强族,如今还一分为三,三分之一还妥妥的完全背弃了本部,他的强族梦如何实现? 此事关乎赵鞅的理想事业个人威望未来大计,强势如他,岂能容许这样的背叛? “将军的意思是——”董安于细心观察赵鞅的表情,他的神情变得凝重,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借此事收回对邯郸氏的控制?” 说实话,董安于不看好这样处理能达成目的。 在赵鞅看来,血缘关系至上,大家都姓赵,这是天然的。可是赵午跟中行寅也有血缘关系,而且是外甥跟亲舅舅的关系,这种关系显然比五六代前共一个祖父要亲得多。 赵午之所以反复,料想也是有壮大邯郸一支的意图在内。既然自立门户了,想做强做大也是情理之中。有了中行氏这个靠山,再加上士氏的协助,邯郸一支势必会累积到更多资源。再加上地理位置的优越,假以时日,定能在晋国的对外事务中争取更多的话语权。 之所以不马上放回五百人,应该是邯郸氏上下商议过后做出的集体决策。赵午之所以答应在先,肯定是事先并没有跟族人兄弟商量。 赵鞅所说,邯郸氏企图向齐发出攻击讨到便宜,未必是真的出兵,很可能是烟*雾*弹。目的是对齐国隔空喊话——赵鞅要回五百人是想借机报复卫国,你们赶紧跑吧。如果要追究五百人质归属一事,千万不要把责任推到邯郸氏头上,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迫不得已。 地处卫国边境,出于自保,邯郸氏可不想招惹卫国,更不想惹怒拥有强大保护欲的齐国。上一次齐卫联军讨伐晋国,邯郸就首当其冲受到波及。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邯郸氏决定化被动为主动,争取对自己有利的局面。 就是出于自保以及未来进取的考虑,邯郸氏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赵鞅把人扣押,邯郸氏势必反弹。 现在是考验赵鞅处理应变能力的重要时刻,这件事情处理得好就好,如果稍有不当,就怕...... 思及此,董安于轻咳一声,说道:“将军请三思,此事可大可小。如何处置赵午,事关邯郸氏与本宗将来的关系好坏。如果太过严厉,恐怕会引起中行氏的不满,小事变大事。” “这是赵氏家族的家务事,与中行氏何干?”赵鞅不以为然的说道。 “宗主请想,如果此事事关您的外甥,您会作何感想?” “这——”赵鞅一时语塞。 “此事一定要冷静处置,否则牵一发动全身,弄不好就把自己树立为标靶。目前的情势不允许跟最强大的两大家族结下梁子,晋阳城虽成,北方根基仍不稳固,请宗主务必慎之又慎。”董安于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说道。 董安于看着赵鞅长大,他了解他。这孩子有野心有抱负,坚定目标就奋起直追,过程中虽有犹豫有沮丧,仍会锲而不舍。这是他的优势,也是赵氏家族升为强族的竞争力所在。 另一方面,他的倔强霸道冷酷凶狠不知来源何处。父亲温文,爷爷忍辱持重,唯一可溯源的可能是赵氏兴起的第一位中军将赵盾。董安于没机会见他,毕竟年份太久,赵盾去世时,他的父亲还没出世。但是他听爷爷提起过,他的爷爷正是不惜性命也要直书史事的响当当的史官——董狐。 如果说赵盾是夏日正午热辣的阳光,赵鞅便是当仁不让的三伏天的炎炎烈日。虽然现在还没有全面暴露,但是董安于敢肯定,如果有人得罪了赵鞅,他定会让对方付出血的代价,绝不心慈手软。 霸道强势通常与鲁莽冲动相伴同行,孟不离焦,焦不离孟。这正是董安于的担忧所在。 “董叔过虑,处置一个小小的邯郸宰还难不倒本将军。”赵鞅的口气略显不耐烦。 第15章 亟治之难(3) 今日的赵鞅十分浮躁,对一向尊敬有加、如父如师的董安于十分无礼。董安于的提醒在赵鞅看来,处处都是质疑他对赵氏的掌控能力。他跟叔叔赵午不亲是铁一般的事实,正因为如此,他才想借五百人质拉近跟他的关系。他正在努力达成目的,为何董叔却一味泼冷水? 察觉到赵鞅的不快,董安于也不好再坚持,只得轻声说道:“无论如何,请将军一定要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说完,董安于悄悄退了出去。 两人的分歧显而易见。董安于担心的是邯郸氏背后的利益纠葛,赵鞅则单纯的把此事划定为赵氏的家事。如果说董安于是旁观者清的话,赵鞅则是当局者迷。 抛开两人的立场,试着从邯郸氏的角度解读这件事。 假如赵午把人质送还赵鞅,赵鞅一定会拿人质大肆宣扬要胁卫国。有齐国做靠山的卫国,不再忍气吞声,反而会迁怒于邯郸氏。本来邯郸就属卫国,不过是从前国弱力小被晋国抢占,如果能借此抢回对卫国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一旦齐卫联军对邯郸发起攻击,晋国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可是,从绛都到邯郸距离遥远,远水救不了近火,等到救兵到时,恐怕邯郸父老已身陷战火沦为俘虏。即使人能安然无恙,难保城池破败,财物受损。 邯郸氏的根据地若是毁了,后代子孙如何自立?这是出于现实利益做出的决定,绝非故意跟赵鞅对抗。所以,五百人相当于邯郸的护身符,既能增强邯郸的经济军事实力,也能与齐卫保持良好的外交关系,一举两得。 当然,想留住五百人质壮大自己的实力也是重要原因。农业社会,劳动生产率低下,无论发展生产还是保家卫国,青壮年都是紧俏资源。对邯郸小小一邑而言,五百人不是小数目。 再者,五百人在邯郸已经服役三年,说不定有些已经成为发展建设邯郸不可或缺的人才,甚至能力过人的已经成为某一领域的带头人。得之易,舍之难,何况是白给的。突然要拿走,如同剜心割肉,怎会轻易松口? 当初赵午之所以答应得爽快,估计也是脑袋一热,不及细想。经族中长老兄弟七嘴八舌一提醒,顿时反应过来。大家头脑风暴集思广益,终于拿出了最满意的方案。很显然,赵鞅非常不满意,甚至可说得上是震怒。 卫国巴掌大的诸侯国,竟敢出尔反尔。虽然如此,毕竟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国,再小也是晋国国君掌管不到的地域。邯郸却不同。抛开姓赵不提,小小的邯郸大夫凭什么跟堂堂中军佐叫板?再说大家是一家人,宗主在此,自可号令全族,违抗命令,岂不是故意挑衅? 从赵鞅的角度来看,五百人对新建成的晋阳城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城虽建好,还缺少人气。把五百人放进去,能做的事情不少。 五百人本就是赵鞅跟卫国国君谈判取得的胜利果实,是他的私有物。寄存在邯郸已经免费被他们使用了三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现在却想据为己有,这叫得寸进尺欲壑难填。 所以,赵鞅生气也是正常的。换作你我,借钱给兄弟姐妹,还钱时候对方推三阻四,你气不?是不是要反目成仇了?更别说位高权重,平日里人人对你尊崇有加畏惧敬仰,自尊心肯定更上一层楼,更不容许丝毫冒犯。 董安于走后,赵鞅的气并没有消,反而越烧越旺。 因为人质事情的延宕,赵鞅已顾不上对付齐卫联军。正如齐国大夫邴意兹所料,晋国军士去到垂葭时,齐卫联军早已扬长而去。当然,他们在河内地区做了不少破坏,算是人过留痕,到此一游。 邯郸氏那边,赵午被扣押后倒是有几名族人前来求情。但是他们仍然坚持将五百人质留在邯郸,并向赵鞅陈说利弊,说是人质不在邯郸不保,希望赵鞅能谅解。反正说来说去,就是想推迟归还,不还最好。 两连受气,赵鞅哪里忍得住?是可忍,孰不可忍,赵鞅一气之下,下令刀斧手把赵午拉出去砍了!不仅如此,他还派人去邯郸通报此事,大剌剌的放下狠话——你们的宗主已被处决,另外找个人继承家业吧。 此事一出,赵府首先炸了锅。赵鞅明确放话,事已至此,不许任何人再提。反正刀剑已经挥出,就等着看邯郸氏继承人的表现——谅他们不敢反抗,从此以后只能服服帖帖,顺从听话。 邯郸那边很快做出反应——接到父亲遇害的消息,赵午的儿子、赵鞍的堂弟赵稷马上宣布主持邯郸大局,并发誓要跟赵鞅决裂为父亲报仇。 六月,赵稷草拟了一份声明,派家臣涉宾送达赵鞅,大意是:邯郸氏与赵鞅一支断绝关系,从此再无瓜葛。同时警告赵鞅,杀父之仇非报不可,邯郸氏不会就此罢休。 接着,邯郸氏又将赵午被杀一事呈报晋国国君,请国君主持公道。 与此同时,他们把噩耗告知中行寅,请求他派人前来商量对策。 事情传到晋定公耳中,晋定公毫不犹豫的站在赵鞅一边。 作为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在晋定公眼中,赵鞅是本族宗主,邯郸氏是旁支,理应服从宗主的命令,处置赵午就是赵氏宗主对不顺从的家人的惩罚。再有,赵鞅是卿,赵午是大夫,大夫不服从卿,即是不尊重居上者,有不敬之罪。 基于这样的认定,晋定公下令,命上军司马籍秦派兵包围邯郸。 到目前为上,籍秦的名字出现过几次。平息“王子朝之乱”时,他负责将诸侯戍守周天子的军士护送到成周,在平定祸乱的末期,他又护送周敬王归位。虽非卿族,他的地位却不低,原因无它——背靠中行氏,籍秦是中行寅的马前卒。 之所以派他前去,想来一定是中行氏积极争取到的。既然派的是自己人,对邯郸氏来说,不会造成实质上的损害。 事情发展到这一阶段,理论上赵鞅占据上风,形势有利。邯郸氏除了赵午,也没有进一步的损失。 很快,形势陡转。 “听说中行氏、士氏已在集结家兵准备粮草,修缮器械装备,似乎随时准备出战。”董安于忧心忡忡的说道。 得知赵午被杀那天起,董安于就寝食难安。他一直担忧的事情似乎就要成真,赵鞅同时挑起最强大的两个家族的怒火,一旦形势蔓延,后果难以预料。 “君主已经派籍秦去往邯郸平乱,两家凑什么热闹?难道要大义灭亲?”赵鞅一派轻松的回道。 在赵鞅眼中,一切已成定局。他处在上风,国君支持他,无论是语言还是行动。中行氏和士氏的举动不过是画蛇添足,不足为虑。 “君威难测,再加中行氏和士氏家大势大,在朝在野党羽密布,君主随时可能改变主意。”董安于神色凝重,“而今各方势力仍在较量,最终形势朝哪个方向发展都有可能。依老朽看来,中行氏士氏秣马厉兵绝非空穴来风,他们一定是成竹成胸才会如此。” “难不成会判定本将军是过错一方,首先挑起事端?”赵鞅挑眉问道。 “有何不可?”董安于迎视赵鞅的目光,眼神锐利。 “如果是这样......” “两家出兵直奔赵府,师出之名就是——”董安于不紧不慢的说道:“始祸者,杀无赦。” 第16章 亟治之难(4) 根据晋国律法,率先发动叛乱者,罪不容诛。 “何时始祸者变成了本将军?”赵鞅大为不解。 “如果两家据理力争,判定将军对赵午的处决是基于私人恩怨的行为,那么,讨伐赵氏就合理合法。” “赵氏两支的恩怨何时上升到制造祸乱为害国家的层面了?”赵鞅仍是一门心思钻到“清理门户”的死胡同,怎么也走不出来。 “三寸不烂舌头胜过百万之师绝非虚言,更何况两家携手,人多言密,很可能君主最终抵不住他们的劝说倒向邯郸一边。”董安于又急又气,真想挖开赵鞅的脑袋看看这个自己一路陪伴长大的将军到底是怎么了,眼见事如燃眉,他仍游离在状况外。 “如果两家整顿兵马杀将过来,我们再反抗也不迟。”赵鞅沉吟片刻,说道:“现在情势还未明朗,如果君主站在我们一边,两家对赵氏发兵就是为祸者。最坏的打算,我们被界定成为乱者,奋起反抗便是。” 赵鞅不愿意冒险,因为他始终坚信他有理,虽然两家族大兵多,谅他们也不敢冒然挑事。 “话虽不假,可是一旦兵起,百姓遭殃,人口折损,城墙毁坏,赵氏辛苦多年的基业也会被波及。”董安于非常坚持,苦心劲说道:“如果提前做好准备,至少能庇护百姓稚子不受伤害。保住了人也保住了实力,对赵氏有利无弊。” “提前准备意味着征集粮草收拾人马物资,这在外界看来就是为反叛背国做准备,到那时,赵氏就真的成了为祸者了。”赵鞅坚决反对这样做。 “若无事先准备,怕是两家人马杀到,赵氏只能束手就擒。赵氏的前途重要,还是为祸者的罪名重要?”董安于也不肯退让。 “担上为祸者的罪名也是死路一条,跟前途尽毁有何区别?”赵鞅盯着董安于,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事易时移,只要人在城在,总有机会为自己辩解。好比之前君主站在我方,或许此时已偏向邯郸,判定我们无礼。又或先是认定我们是制造祸乱者,待到事态发展持续又能证明我们是清白无异心的。无论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的重中之重是保存实力,着手应战。” 董安于的做法,优势在于,先解决当务之急,毕竟大动兵戈事关人命财物损失,刻不容缓。至于为祸之事,待喘息过后,可以通过商谈陈情解决。 两家虽大,赵氏也非孤家寡人,还有韩氏、魏氏的力量可以借重。智氏虽说跟赵氏大不如前,至少还没到敌我对立的程度,也可以争取成为说情申辩的帮手。 “可是......”赵鞅虽然性格刚烈,诛杀赵午之事也可归为行事冲动,可是他从未有过忤逆犯上的想法,甚至念头都没有。 他反对提前筹备的原因就是不想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因为“下宫之难”时,赵家就是被安上“谋反”的罪名几近灭门。 赵武执政后,反复跟子孙强调的就是忠君爱国。绝不能让人有机会造谣构陷,尤其是“谋反”“篡位”的罪名。 赵鞅对爷爷还有印象,他曾躲在他的怀里汲取温暖关爱,也曾坐在树下听爷爷教他识字认物,爷爷的慈爱柔善一直驻扎在他的心里。 父亲常和他提起爷爷遭遇的不幸困顿,也跟他说过爷爷执政的原则——最大程度的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力量,沉潜蓄势,勿要冒头,广纳人才,因时处事。父亲也不止一次的说过,爷爷的韬光晦志忍辱负重是赵氏家族再次复兴的至胜法宝,后世要以此为榜样。 虽说赵鞅的性格跟祖父和父亲相去甚远,而今赵氏也跟赵武时期的弱不禁风不同,不能强求赵鞅跟赵武一样低调平和忍让。可是赵家不能违背律法抢做出头鸟却是必须坚守的家训,万万不可动摇。 “事关重大,请将军务必早做谋划。如果君主怪罪,就请将军把处死赵午的罪过加在老朽的头上,集结家兵整顿兵器马匹预先策划防范的过错也算在我一人身上。”董安于急得满头大汗,立下重誓。 在董安于的心目中,没有比赵氏前途更重要的。他跟赵成一见如故便成知音,不料天不佑庇知己英年早逝,遗下刚刚成年的赵鞅。 董安于第一次见赵鞅,赵鞅尚在襁褓。这些年,看他成长、成年、而立、不惑,彼此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董安于熟读史论,谙熟时政兵事,略通星相命理。他观察、分析、判断、预料到,赵鞅是赵氏家族走向强族的至要关键人物。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赵氏有事,更不能让赵鞅出事。保护赵鞅既是他对赵成的承诺,也是他对自己要求的底线。 “不行!”赵鞅回得斩钉截铁。 董安于对赵家而言,不是家臣那么简单,他是赵鞅的老师、朋友、知音,是跟父亲一样亲密的长辈,怎能把过错推给他?杀赵午这件事本就是他一意孤行做的决定,跟董叔无关,怎能牵连无辜?至于两家随时可能的突袭,他不确定一定会发生,所以仍在坚持静观事态发展。 “请宗主务必听老朽一言,此事绝不可再拖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董安于来到赵鞅的正对面,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赵鞅。 在赵鞍的眼中,董安于看到自己的身影——腰杆挺直,神情严肃,一双眼睛瞪如铜铃,似有火焰在跃动,仿佛得不到承诺便要以命相逼。 赵鞅迎视董安于,很快,他败下阵来,只得把头转向一边,沉默不语。 董安于志在必行的决心,他强烈的感受到了。董安于眼神中的决绝是他从未见过的,令他大受震憾。印象中,董安于从来没有如此坚决的跟他背道而行。他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情可能的走向。 他把五百人质安置在邯郸时,董安于曾问过一个问题——若要拿回怎么办?他的回答是——想拿便拿。 那个时候的赵鞅,一心一意想着团结内部,结束各自为政冷漠疏离的关系。赵鞅说,如果只有主干发达,枝叶枯萎,无法长成蓊郁参天的大树。他把自己当作大家长,是不容反抗的权威。他根本不去设想,邯郸氏竟敢有不还的胆量。 赵午对人质的拖延招来杀身之祸,虽然最终五百人仍回到了赵鞅手上,结果却与赵鞅的初衷南辕北辙。邯郸氏与主干决裂,比从前的疏远更可怕,行同陌路是注定的,更坏的也无不可能。 内部背弃,外部呢?董安于向来严谨,两大强族磨刀霍霍意欲何为想必他的猜测已是八九不离十。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一下挑战两家,再加赵氏一支,自己惹下的祸不可谓不小。 国君那边,扪心自问,赵鞅也不清楚他对自己的支持有多深能坚持多久?智氏、韩氏、魏氏是旁观者,此事与他们无关,他们袖手旁观即可。两大家族轮番向国君陈说怂恿,恐怕耳根子软的国君早已抵挡不住...... 时间静静流逝,表面上一切照旧,暗涌江潜深藏在河底,无人能时时刻刻洞悉幽微。怕就怕情势已悄然改变,人却仍固守旧势。真相揭开只要一瞬间,成败得失往往一刹那。 兵者凶器,侵掠如火,只要占据主动,速战速决,凭士气占优就能以寡胜多,更何况两大强族本就族大势众。毫无准备只能坐以待毙,董安于没有夸大其辞。 有准备都未必能讨到一丝便宜,更别说..... 天平在左右摇摆,进与退,严阵以待或是听之任之,成与败,如何抉择...... 第17章 形势恶化(1) 果真不出董安于所料,派籍秦包围邯郸之后,中行氏就开始拉拢士氏对晋定公展开了游说。 听闻外甥被赵鞅杀害,中行寅大为光火,他把此事解读为赵鞅对中行氏的挑衅而非赵鞅声称的处置“自己人”。中行氏跟邯郸氏的交情自结亲之前已经非常密切,此后更是亲上加亲。反观赵鞅这边,最近三代跟邯郸氏来往已经非常少,更不要说所谓的血缘关系已经超出五服。 赵鞅因为人质推迟归还便痛下杀手,在中行氏看来更是无事生非。本来中行氏跟赵氏是相敬如冰彼此不相关,赵鞅在挥刀一刻竟全然不顾及中行寅跟赵午的这层血亲,若说他不是故意激怒中行寅都说不过去。 中行寅跟士吉射是儿女亲家,亲家的外甥被无辜处决,士氏怎能视而不见?赵鞅向来强势,行事特立,早已令士氏不满,只是双方并无实质性的利益冲突,没必要生事,也就罢了。如今是赵鞅无礼残暴在先,别怪士氏借题发挥。 籍秦出发前,中行寅特意交待过,对邯郸氏要以礼相待,切莫动武。同时,还叮嘱籍秦,耐心等待,他们会努力把风向调转,把火引到赵鞅身上。 他们找到晋定公陈说,重新界定事件的性质—— 赵鞅杀赵午,乃是不请示国君动用私刑处死晋国大夫,属于擅自挑起祸端。 如果这个说法成立,赵鞅的“始祸之罪”就是板上钉钉。既是有罪,理应接受处罚——诛杀赵鞅明正国法。 对晋定公而言,这个决定太重大,他下不了决心。今日的晋国国君,无法跟“一日杀三卿”的晋厉公相比。公室积弱,国君没有杀伐的坚毅果决,只求平衡各方坐稳君位。 晋定公两边都不想得罪,首鼠两端,犹疑不决。 偏偏站在面前的两家咄咄逼人,由不得晋定公一口回绝他们提出的请求——两家出兵,围剿赵鞅,为公室解忧,为律法正名。 一方面是两家的威势紧逼,一方面是自保求生的本能,最后,晋定公选择了——沉默。 在这场激烈的政治搏奕中,赵鞅选择缺席,懒得辩解。他的傲慢让他失去了为自己申辩的机会,天平已然倾斜。相反,盛气凌人的两家步步逼迫,口沫横飞,争分夺秒,终于赢得胜利。 虽无晋定公的口头命令,但也没有明确禁止,两家抓住难得的空隙,马上将酝酿已久的计划付诸行动——组织人马杀到赵府,将赵鞅一网打尽,替赵午报仇。 兵贵神速——在两大强族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的催动下发挥到极致,赵府很快被人马包围,密密层层,坚如铁桶。 赵鞅终于意识到他的天真并没有随着童年的逝去一并带走,政治上的幼稚比失去稚子的单纯后果严重得多。 如果不做任何预案,整个赵府将无人存活——两大家族派出的兵力合起来是赵氏家兵的三倍。 幸好,董安于提前把部分家兵安排到城内某处待命。待两家人马到时,他们闻讯赶来,很快便解了围。正要喘息,更惊人消息传来——既然风向已经转了,邯郸氏作为无辜的受害者自然不必承受官军的围困,籍秦接到中行氏的指示,正快马加鞭的朝赵府赶来。 本来能解围已是侥幸,毕竟两家本是胜券在握,没料到赵氏竟有奇兵安插在外,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抱头鼠窜。一旦援兵到来,形势便会逆转,赵氏很快又会处于下风。 于是,赵家人马在赵鞅和董安于的带领下匆匆赶往晋阳,喘息待定,徐图再战。 赵鞅的出走,虽保存了大部分实力,不至于族灭身死,却造成了另一个可怕的后果。 两大家族发兵,再加籍秦率领的官军,两股兵力光明正大的讨伐赵氏,背后的意味很明显——向世人宣告,赵鞅是“叛”臣、“乱”臣。既然如此,赵鞅的家兵就成了政府军的对立面——叛军。赵家的反抗就成了“拒捕”,后果除了诛杀,不作第二种可能想。 晋阳城遭到了政府军的猛烈攻击,官兵在城外筑起壁垒,挖起壕沟,势要攻陷晋阳城,把赵氏杀个片甲不留。 城外的人得意洋洋志在必得,胜利的号角眼看就看吹响。无论是政治立场或是军事实力,两大强族都以绝对优势遥遥领先,赵氏的覆灭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城内的人心急如焚望眼欲穿,期待救兵前来。期望有人在国君面前为赵氏争取反正的机会,洗清“反叛祸乱”的罪名。只有双管齐下,赵氏才能地位不变,前途光明如昔。 水滴在刻漏处一点一滴的下坠,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有人稳如泰山,有人度秒如年,有人在暗暗谋划坐收渔翁之利,有人在费心奔走...... 除了涉事的三家,局外人中最重要的角色非中军将智跞莫属。 全城都知道两大家族在围攻赵家,身为军政首席的他竟然没有提前得知此事,两家是把他视同空气吗?尤其是中行氏。攸关自家亲属的生死,他们肯定是冲在最前面,士氏不过是跟随者。 中行寅这个人,智跞向来不喜欢。虽说是堂兄,相处时却把他当作下人杂役,有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连同世族子弟的傲慢自大刻在他的骨子里。亲戚虽有血缘关系,亲疏远近跟身份地位的关联显然比血液来得紧密。 中行寅是享受父辈辛苦创业成果的优雅自信二代,路已铺好,盟友也已物色到位,要做的不过按部就班而已。相形之下,智跞则是家道中落四处寻找生机的破落户,父辈的光环只在午夜梦回,醒着的每一天都幻想光复荣耀。 对于赵鞅的遭遇,智跞谈不上同情,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他了解赵鞅,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在这件事情上,赵鞅的确是莽撞了。扣押邯郸氏就好,何必大开杀戒?不能跟两大家族做成亲密同僚至少也不要与之为敌啊。现在二比一,赵鞅很难讨到便宜。 但是,假如情势进一步恶化,赵家真的被两家灭了,这又是智跞不愿意看到的。两害相权取其轻,智跞想看赵氏被削弱,可是他更害怕两家借机把赵氏瓜分。强者愈强意味着跟弱者的距离拉得更远——弱者当然包括智氏家族在内。 毫无疑问,这次得国君默许的行为代表的是官方行动。换言之,真的把赵鞅一支灭除,功劳全记在两家头上,这还了得?本就富裕的更富有,本就贫瘠的则积弱更弱,智氏也是受害者。 所以,想办法把矛头转向两家更符合智氏的利益。 就在智跞苦思如何替智氏谋取最大利益时,韩氏和魏氏也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两家利益诉求跟智氏又不同,毕竟他们跟赵氏的关系非常紧密。从感情上来说,他们不希望赵氏有事,尤其是韩氏。从前赵氏对韩氏有抚养救助之恩,后来又有知遇任用之情,再后来两家又结为亲家,世代友好。 魏氏跟赵氏的关系虽不及韩氏,身为卿族中的弱族,魏氏跟赵氏虽未结盟却是同一阵营的伙伴。 如今赵氏被列为清剿对象,出兵的除了国家军队,两大家族更是倾全力追杀,恨不得马上就把晋阳城夷为平地,消灭赵鞅的全部势力。 在韩魏看来,这是典型的借公器行私欲。何曾见两大家族对国家危亡成败得失如此上心?若非贪图除赵的胜利果实,他们怎会如此尽心竭力? 如果赵氏有个三长两短,恐怕接下来刀剑便会指向韩魏。韩魏的担忧是唇亡齿寒,赵家失火,殃及韩魏的池中之鱼。 第18章 形势恶化(2) 再者,中行寅跟韩不信不对盘,士吉射曾凌辱过魏曼多,这是私怨。如果能借机把矛头调转到两家身上,一箭双雕,既解了心头之怨又不必担心家族利益受损。 除了韩魏智三家,“老鼠屎”士皋夷也在四处转悠。自打两大家族引领家兵冲向赵府那刻起,他就兴奋得整夜不阖眼。他在等待战果,为此激动难耐。 其实不必猜,若无其它变量,照此形势发展,赵氏最终根本无法抵挡三股兵力的攻势。那么结果就是——中行氏和士氏封邑更广,人更多,势力更大。 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一想到这,他又难免气馁。 尽管他憎恨赵鞅,恨他残忍的戳破他的幻想。可是就算赵鞅死了,享受胜利果实的也轮不到他。士吉射会居功自傲不可一世盛气凌人,比以往更嚣张跋扈。相形之下,赵鞅活着还好些。 既然赵氏兴亡与他无关,士氏盛衰总跟他有关吧?若是士吉射战死或被害死或是意外而死,士氏就会重新选择继承人。嫡子已亡,庶长子便成不二人选,士皋夷跟他们的关系比跟士吉射亲密多了,到时他不就有机会浑水摸鱼了? 可是,两家兵多将猛,士吉射怎会战死?这个有点难。战场上要不了他的命,战场之外呢?士皋夷想到了智跞。 两家都投入到对付赵家,剩下三卿中跟国君关系最近且身份地位最高的就数他了。趁着三家混战,如果能得到智跞的帮助把士吉射拉下士氏的宗主之位,扶植自己上位,岂非正当其时?当然,作为回报,待他当上士氏宗主,定会重币厚礼报酬答谢。 就这样,各怀心事的三家坐到一起(“老鼠屎”见不得光,只能在背后活动。),商量对策。 智跞提出解决方案:将士氏、中行氏对赵氏的围攻视为谋反;三军六卿不变,梁婴父取代中行寅列入卿族,士皋夷则取代士吉射。 韩魏的要求很简单,将始祸作乱的罪名从赵鞅身上剥除,赵鞅的身份地位维持不变。 两家的理由是:既然士氏中行氏被定义为谋反,作为被围攻对象的赵鞅就不该列同等罪。毕竟,他跟两家是敌我对阵,并非沆瀣一气。 智跞很快同意了两家的提议,唯有如此,他的说法才站得住脚。 关于新入的两卿,韩魏虽说不以为然,却也不便反对。毕竟,救赵鞅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只要能达成,做些让步也是可以接受的。再说了,三个弱卿中,智氏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目前他地位最高,实力最强,两人也只能听命。 共识既已达成,智跞便带着提案找到晋定公。 晋定公一听,登时目瞪口呆。同一件事情的性质在不同人眼中竟有天壤之别,这个认知震惊了晋定公苍白的大脑。 一开始,邯郸氏被认定为忤逆宗主,赵鞅杀赵午乃是行宗主之事,解决不服从的族人,属家务事。之所以派兵围邯郸,因为赵午任职大夫,而赵鞅是卿,忤逆上司是大罪,可杀可剐。 随着两大家族的轮番游说,赵鞅杀赵午变成卿族恃强凌弱,不经国君允许滥杀大夫,属于故意制造事端,居心叵测。待两家人马杀到,赵氏没有乖乖认命投降反而奋起反抗,实为抗命。最后再逃到晋阳城据城以守,事件便升级为赵鞅带头的反政府武装与政府军对抗,赵鞅便坐实了谋反罪。 到了智跞口中,两大家族竟成谋反的主谋,赵鞅成了受害者?凭什么? 智跞是这么解释的——士氏中行氏讨伐赵氏并未征得国君同意,谋反罪无疑。 晋定公不作声。当时的情势,两家喋喋不休,吵个不停,晋定公不胜其扰,只得默认。 怕晋定公为难,智跞找了个台阶给他下——既无书面下令,也无口头的命令,家兵私自集结就算违反律令。何况真要讨伐赵氏,前有国君派籍秦率领的军队,把他们调去就好了,何必要自家人马?显然,士氏中行氏是包藏祸心,以势凌人,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晋定公一想,嗯,借口找得不错。可是如果就这样把锅全甩在两家身上,还是有些仗势欺人,有失公允。赵鞅杀赵午难道就完全没有过错?答案是否定的。 所以,各打五十大板才对——要说错,两家都有错。 智跞心中窃喜,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韩魏两家提出力保赵鞅时他答应了,其实是不情不愿。他提名两人入卿,韩魏两家没有反对,已经给足了他面子。如果全部是他一人说了算的话,显然太过霸道。 既然国君也说赵鞅有错,智跞就顺水推舟,优化方案——既是三家都有错,干脆一并驱逐,国家得以安宁,祸乱就此平息。 晋定公又犯难了。一日逐三家?他下不了这么大的决心。 箭已在弦,只差临门一脚,智跞不得不再接再厉。他谎称韩魏也同意他的做法,这是三家商议过后做出的决定。 晋定公一听,三家都同意?如果是这样,他好像也只能同意了吧? 智跞又加了把猛料——公室如此微弱,多是拜士氏一家独大,再加中行氏推波助澜所致。想想士鞅生前多蛮横,根本不把公室放在眼里,各诸侯国的国君对他也是敢怒不敢言。他们四处敛财扬威,如今诸侯只知士氏中行氏却不知晋国国君。这是削弱两家千载难逢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晋定公一想,自己如此窝囊,两家的确要负主要责任。 按照智跞所说,把中行寅和士吉射驱逐后,换上的梁婴父家族在晋国几乎没有根基,这样的人好驾驭。至于士皋夷,虽是士氏的族人,到底是鸠占鹊巢,底气不足。如此以来,公室便可趁机收回他们拥有的一部分土地,此消彼长,公室实力不就增长了? 晋定公想得很美,理想总是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当然这是后话。难得有机会东山再起,哪怕想一想也可以,万一实现了呢? 这一次,智跞可是拿到晋定公的书面命令的。他得意洋洋,领命而去。随着他的转身,晋国的历史由此转折。 历经四个月的苦熬,赵鞅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一线生机,虽然这线生机仍包含杀机。 赵氏的生机在于,在处罚赵鞅之前,先得把将他团团围住的两大家族的武装解除,把他救出来再定罪。 一支由智氏、韩氏、魏氏率领家兵利器,晋定公引领军士合成的平叛队伍,浩浩荡荡杀往晋阳城。 战事一开始,政府军便受到叛军的猛烈还击,节节败退。究其原因,无非两点: 两大家族有备而来,精兵利器,训练有素。反观三家,各怀心思为利而来,虽说人数占据了优势,乌合之众谈何战斗力?再者,晋定公虽说亲自带兵,也是仓促赶来,将士都被国君反复弄糊涂了,没有非要陷对方于死地的决心意志,何来凝聚力? 士氏、中行氏是以平乱为名发的兵,在道德上占据制高点,军士都很兴奋。突然被当作“叛军”,他们满怀恨意,一身是火。被定义成谋反作乱意味着他们如不抵抗就是死路一条,与其乖乖受死不如拼命求生。所以,他们充满斗志,绝不妥协。 第19章 形势恶化(3) 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两大家族的宗主是错愕之余大为震怒。国君虽无明文派遣他们围攻赵氏,可是从他们攻打赵鞅那天算起,已经持续将近四个月,如果他们真是“谋反”,为何现在才派兵前来?显然是有人颠倒是非黑白,在国君面前故意中伤两家。 再者,从赵鞅一伙从绛城逃到晋阳城那天起,籍秦就被调来跟他们一起平乱。虽说是中行氏下的令,可是国君也没反对,不就是默认赵家谋反? 被国君耍弄的不堪,连同被公室背叛的愤怒,再加上从平乱英雄到叛国罪臣的身份转换反差太大,中行氏和士氏彻底爆发了!他们要把刀枪瞄准晋定公,因为是他言而无信两家才被逼到如此境地。既然当初默许了就该支持两家到底,如此反复无常,实在不配为人君! 紧要关头,天佑两家,有个人挺身而出,企图制止他们的过激行为。 这个人叫高强,说起他的来头可不小。 公元前545年,齐国权臣庆封多行不义积怨太深树敌太多,被鲍氏、田氏、栾氏、高氏联手驱逐。从此,齐国的政坛,四大家族揽权用事。 栾氏的始祖叫子雅,姜姓,名灶,又称公孙灶。 高氏的始祖叫子尾,姜姓,名虿,又称公孙虿。 子雅、子尾都是齐惠公的后人,又都同时在齐国掌权,世人称其为“二惠”。有个成语“二惠竞爽”比喻两兄弟都是好样的,就是由此得来。 两兄弟的确没有辜负这个成语,在齐国执政十多年,顺风顺水。当时的齐国公室已经走向衰弱,高氏、栾氏的存在是对公室权力的维护,同时也是对强族的制衡。 两家对齐国的地位影响力,引一例足可窥斑见豹。公元前539年,时任中军将的韩起奉晋平公之命去齐国替平公迎娶齐景公的女儿少姜。高氏家主公孙虿(即子尾)命人将出嫁女子换成自己的女儿,将少姜嫁给别人。 这个掉包计很快便被左右识破,韩起却假装不知,仍然将假公主当成真的带回晋国嫁给平公。有人不解,问韩起为何不揭穿高氏的伎俩。韩起淡然解释道,两国联姻就是要拉近彼此关系,既然要与齐国交好,为何要得罪他的宠臣呢? 你可以说韩起滑头是非不分,可是这场婚姻的目的何在,他一定十分清楚。身为执政,韩起此行的目的是联姻,既是已成姻亲,自然要相处融洽,包括跟齐侯及政要保持良好的关系。戳破谎言,两国交恶,韩起有什么好处?答案是没有,结局是损人不利己的两败俱伤,何必? 由此可见,在齐国的政治圈里,两兄弟是当仁不让的话事人。权大势大人胆大,狸猫换公主如此明目张胆的事情都可以随心所欲。 这是外交上的例证,再说内政。 同年年底,栾氏家主公孙灶(即子雅)去世,时任卿相晏婴非常沮丧,他感叹道:“子雅一走,栾氏危矣!姜姓将要削弱了!二惠竞爽犹可,而今走了一人,姜氏危也!” 五年后,高氏家主公孙虿(即子尾)也去世。此后,栾氏由栾施主政,高氏则由高强世袭。 彼高强就是此高强。 栾施和高强同为公室之后,父亲又是好兄弟,二人自小便是好朋友。继承家业后,更是如漆如胶,亲密无间。话说“富不过三代”,在波诡云谲的政治圈,竞争更是残酷惨烈,贵过二代都难。两位官二代从小娇生惯养,不知官场险恶,不思低调做人,反而骄奢淫逸,酗酒成性。 很快,恶果显现——二人的骄纵散漫被田氏利用。田无宇先是散布谣言离间二人,谁想哥俩好不中计。一计不成,田无宇又生一计。他联合鲍氏,陈说两位公子的种种不是,如若不除,不仅危害朝堂安危,更会损害自家利益。 谎言重复一千遍便能成真理。 很快,鲍氏就被说动,跟田氏联手,趁栾施、高强喝得酩酊大醉之际发兵突袭他们的府邸。神智涣散的二人慌乱之中想冲入宫室挟持景公威胁田氏、鲍氏,无奈将帅无能连累三军,两只醉猫仓促应战,带领的皆是手足无措的家兵,何来战斗力?最后,两人只得败走鲁国。 几经辗转,高强来到晋国,投靠中行氏,成为其家臣。 中行氏和士氏准备发兵攻打晋定公,高强立马上前劝说道:“三折肱知为良医(三次折了胳膊就会变成良医)。唯有攻打国君万万不可,原因在于,百姓是不赞成的。当年若非企图杀入宫室劫持国君,在下也不至于背井离乡流亡他国。” 现身说法之后,高强继续道:“而今的情势,三家各怀鬼胎,难成合力,只要将战事拖延下去,慢慢消耗各各击破就能赢得胜利。一旦我方取胜,除了我们,国君还能倚靠谁?如果讨伐国君,这是逼迫他们同仇敌忾,到时候,对我方是万般不利。” 言为心声,时隔三十五年,当年不可一世的贵公子高强仍然在为从前的躁进无知狂妄悔恨痛心。从一国之卿寄人篱下沦落为他人羽翼,心理上的落差唯有当事人才能知晓。 或许在午夜梦回,他也曾幻想,假如一切重来,一定会戒酒节制,谨言慎行,而非我行我素自命不凡。毕竟,当时的“四大家族”中的田氏、鲍氏对公室的觊觎是人皆知,偏偏他和表兄身在其中被欲望蒙蔽了眼睛,看不清权力斗争的变幻莫测。 如今,中行氏和士氏面临跟他当年同样的境遇,他希望他的经验教训能为两家提供借鉴。相形之下,两家面临的大势比他们当时面对的要好很多,结果也乐观很多。 中行氏和士氏被三家围攻,虽然事发突然,却非神智不清毫无准备遭遇突袭。他们兵勇将能,准备充分,只不过枪口从赵氏转移到三家,换了对手而已。 再说了,通过观察三家对两家的前几波攻势,他也看出来了,对方虽兵众,其实都无心作战。众不胜寡失利连连就是最好的佐证。 中行氏和士氏扑向赵家时,他们已经在舆论上占据上风——向平民百姓宣告,赵鞅滥用权力杀死大夫,罪不容诛,两家奉君命讨伐祸乱者。 朝野上下,街头巷尾都站在两家一边,两家连同籍秦带来的军士是团结协作上下一心。他们知道战事的性质目的原因,打起来是心中有数手中有力。 三家则不然,虽然经过不知怎样歪曲让国君判定两家有罪,他们的依据依旧如海市蜃楼站不住脚。或许,下意识里,他们也会担忧,说不定下一刻自己也会被曲解成谋逆者。 再者,平民百姓对此也是十分困惑——为何两家竟被判谋反?说好的平乱者怎么突然变成造乱者? 三家打两家,借口本就脆弱,再加战场失利,只要任凭情势发展下去,优势一方继续巩固,劣势一方就越发颓丧。待到打败对手,整个晋国就都听命于他们,岂非转危为机逢凶化吉?后世谈论此事,简直是扭转乾坤的绝佳教材。 从前,六家明争暗斗从未摆在台面,就是害怕晋国定下的规矩:“始祸者死”。为此,各家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不小心陪上全副身家得不偿失。 现在是天赐良机,六家同场竞技,主导这一切的正是稀里糊涂的反复之君——晋定公。不仅不要攻击他,甚至要感谢他的反复无常才对。是驴子是马,牵出来遛才知道。通过这次混战,恰恰证明中行氏、士氏是当之无愧的大族强族。目前只要做一件事即可——把优势维持下去,胜利就是囊中之物。 第20章 形势恶化(4) 可惜,正如父教子,老父亲说十句话都抵不过孩子去社会碰壁一次。待到头破血流,他才明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可是,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一旦犯下,就是——万劫不复。 正如此时的中行氏、士氏,公开跟国君对抗是万万不可的,除此之外,一切皆可为。 关系晋国权力舞台vip坐席名额的角逐即将展开,在这惊心动魄的时刻,两大家族的抉择可谓是核弹头的按钮。他们站在历史的转折点,也站在两大家族前途命运的风口浪尖。 每每读历史,无论是事关国家命运,还是家族个体的未来,你会发现,错误的选择总是急不可耐的窜出来。像只顽皮的猴子,率先举起手,惟恐不知它的能耐。 如同股民在两支股票中选择其中之一下注,基本面、消息面、技术面都一一分析过后,终于有了答案。最后发现,买的那支是只死股,天天阴跌,没人气没资金关注。被抛弃的那支却天天拉涨,不出一月竟翻倍了。 有人说n选一,掷飞镖都比人工选成功的概率高。虽然是段子,但是在变幻莫测的市场面前,理性的力量被证明极其有限却是不争的事实。 回到士氏中行氏身上来。听到过来人痛心疾首的劝说,两大家族的领头人低头想了想,很快做出决定——既然家大业大,人多兵强,马匹精良,何惧之有?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国君撂倒,改天换日! 第二天,两大家族把人马枪头直接对准晋定公率领的部卒,布列阵势杀气腾腾的冲刺! 于是乎,一夜之间,人心所向力量对比迅速扭转。听闻国君性命地位受到威胁,国人终于醒悟过来——原来中行氏和士氏真的要谋反啊,国君真是英明神武,提前预知了两家的阴谋。一时间群情激愤,官兵热血澎湃,上下一心,同仇敌忾。 智、韩、魏三家本是为各自利益而来,听闻两家直接向国君宣战,顿时紧张起来。 两家都不把公室放眼里,对他们的轻视更是可想而知。如果公室被打败,他们三家连同赵家将会成为下一个被清洗的对象。这么一想,心凉了半截,私利被抛诸脑后,公室危亡被提上前线,必须严阵以待,调动所有积极性。 战争是残酷的,同时也充满艺术性,有时甚至有些玄幻。明明是同一拨人,前两天交战是甲把乙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两天后,却是乙步步逼近,甲节节后撤,溃不成军。 是什么在左右战事的胜负?天道、人心、地利?此时此刻,应该是天道人心在左右局势。毕竟在开阔地带交战,既无高山要登也无深水要渡。 看来此处,有些明白为何一代枭雄曹操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凭曹操的人马、谋略、手腕,大可以把名存实亡的汉朝皇帝拉下宝座,大大方方的身披黄甲端坐金鸾殿,为何要曲折迂回? 就算是在群雄逐鹿,天下割据的东汉末年,天子只是个头衔,他的象征意义仍不灭。更何况春秋时代,周天子虽已衰微,也无诸侯将其杀害取而代之。各诸侯国,齐国也好,晋国也罢,连鲁国这样的二流国家,强族横行把持国政再嚣张跋扈也不敢公然把刀剑对着国君,将其赶下台取而代之。 隔着一层窗户纸实则相去甚远。 好比同居男女,如果一方去世,另一方要继承财产,法律上就不支持。只有领了结婚证,配偶才顺理成章成为对方财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除了结婚证,两人关系本质是相同的,可是这张证书却是财产归属权的分水岭。 以亲亲尊尊、君君臣臣、忠君孝悌为核心的周朝礼乐制度,既是维系宗法社会成员关系、尊卑等级的法律条文,也是约束每个人的道德观念。 纷繁复杂的典章条文,主要围绕天子国君的权威以及如何维护其统治的合法性展开。既然天子国君是天选之子,他们的权威是天授神赐,不容置疑,诸侯、卿、士大夫、士、庶人就只能仰望尊崇,无条件顺从。 冒犯天子是大逆不道,依此类推,诸侯是天子分封,代天子治理封邑,卿大夫对诸侯应当执行臣民对天子相同的敬畏服从。这是社会各界的共识,也是国家得以维持正常运转的根本所在。 原则性的问题不要触碰,否则定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绝于天下。正如做出要与国君决一死战的两大家族此刻的际遇,他们单方面挑起众怒,势必招致整个晋国的声讨。 逆天道、背人心,战场上的力量对比很快发生改变。不出半月,起初占尽上风的两大家族渐显颓势,败下阵来。接着,三家越战越勇,锐不可挡。最后是优势者势如破竹,劣势者节节败退,望风披靡。最终,两大家族内部关于是战是降产生分歧,内忧外患双重夹击,全线溃败。 战败后,中行寅和士吉射率领残部逃出绛都。三家仍不放弃,不依不饶紧追不舍。最后,两家逃到士氏的采邑朝歌,终于稳定下来,得以喘息。 时间来到公元前497年十一月底,反贼已经驱离,晋阳之围已解,赵鞅松了一口气。然而,如前所述,智跞在向晋定公游说的过程中,赵鞅也被列为被清算的叛臣之列。晋定公刚从生死边缘捡了条命回来,惊魂未定,已经把此事忘却。谁知,智跞却“好意”提醒了他。 晋定公左右为难,叫来韩魏两家商议对策。 在晋定公看来,危机既然已经解除,两大卿族大势已去,没必要再把赵氏也算进去。毕竟,四个月的晋阳保卫战,赵氏也算是受害者。 但是,智跞说的也不无道理。回头一看,如果没有赵鞅动用私刑,两家也不会发兵兴师,源头仍是出在赵鞅。 韩不信肯定是赞成赦免赵鞅的。从感情上来说,两人是表兄弟,关系亲密。从家族利益来说,两家相互支持,抱团取暖,对彼此都是百益无一弊。士氏、中行氏被逐,赵鞅全身而退,他是谢天谢地,欣喜万分。 士吉射被逐,魏曼多暗自窃喜。虽然士皋夷也不是什么招人喜爱的角色,毕竟跟他无怨无仇,尚可忍耐。 如果一切如智跞所愿,六卿中有两卿是他的人,加上他自己,智氏的人马就占据三席。韩氏加魏氏不过两席,赵氏如果被削弱甚至处置,对韩魏是有百害无一利。 城府深沉的智跞既然已经渔翁得利,焉知下一步会不会如法炮制,把两家也蚕食鲸吞?所以,从自身利益出发,魏曼多主张赦免赵鞅。 智跞素来得晋定公宠信,整件事情发展到此,智跞也是占尽便宜,得偿所愿。晋定公虽糊涂,也明白要平衡各方才能维持大局稳定。这场闹剧发展太过转折,晋定公历经大战惊魂不定,只想息事宁人。 从场面上看,智跞只有一人与会,他提携的两位卿士还没得到最终认可,还没资格参与讨论赵氏的去留问题。随着讨论的深入,智跞明白,他不能反对。如果他反对,便是以一敌三,他不能让自己树敌,以免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他聪明的不再坚持己见。 最终,在韩魏的极力劝说之下,晋定公决定放过赵鞅,既往不咎。 为了向晋君表明自己忠君爱国之心不变,赵鞅一回到绛都就分别与国君和三位卿士举行盟誓。大意是,从今往后,赵氏会继续效忠公室,与三家一道齐心协力辅佐国君,绝无异心。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算是圆满收场。 对赵鞅而言,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又回到人间,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无论如何,赵氏安然无恙,便是好事。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赵鞅闯出的祸端竟把晋国最强大的两大家族驱离,晋阳之围的煎熬总算没有白费。 说到晋阳之围,多得谋臣献计,家兵齐心,连小厮杂役都同心协力。大家把晋阳当成自己的家园守护,面对两大家族的攻势,一直咬牙坚守,其间迸发的团结一致无惧生死的大无畏差点把赵鞅感动得流泪。 为此,赵鞅想,一定要开个庆功会,论功行赏。 第21章 战后总结(1)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似乎人人都作如此想。尤其是从死亡边缘挣脱回到日常,都会有劫后余生的后怕。一想到此刻已然恢复如昨,仿佛噩梦惊醒,庆幸不过是场梦。待到完全清醒,便会努力提醒自己,切记要珍惜往后的岁月,感恩惜福。 赵鞅也难逃俗例。 两大家族被驱逐,是他乐于看到的。跟三家和国君盟誓过后,他如释重负。本以为命悬一线,不曾想大劫过后,反而迎来了赵氏家族发展的绝好时机。 梁婴父不足为患,凭他卑微的出身,单薄的势力,暂时还耐不得他人;士皋夷虽跟赵鞅有过节,毕竟已被扶立为卿,算是小人得了志,再说了,这个卿已经失去士氏正宗的强大势力做后盾,相信他不会愚蠢到单独挑衅赵鞅;韩、魏是自己人,在国君面前力保赵氏,足见是患难见真情的铁杆盟友。 至于智跞...... 庆功宴上,除了犒赏一干浴血奋战死守城池的士兵平民,也邀请了智跞。可是他推说前几日贪凉染上风疾,只派人送了礼,并未出席。 赵鞅有些迷惑,总觉得他是借故推托。既是兄弟又是同僚,自己全族劫后归来,宴请宾客,怎么能少了他呢?再说了,若不是他在国君面前极力陈情,把两家列为叛臣,如今赵鞅还在水深火热呢。 若说此次赵氏能全身而退谁的功劳最大,非智跞莫属——至少在赵鞅看来。既然如此,为何避而不见? 当然,赵鞅也听说了,智跞曾表示,赵氏也要跟两家一道驱逐。对此,赵鞅是这样解读的——当时的情境,如果一味偏袒赵氏,很可能会激起君主的不满。唯有把三家都拉下水,才能降低事成的难度。 或许是因为大难归来,赵鞅看人辨事跟从前相比有了巨大的变化。他愿意把事情往好处想,也愿意相信智跞可能有不得已的苦衷,而非故意将赵氏列为打击对象。 赵鞅甚至想,智跞之所以将两卿之位给到自己的心腹,为的是巩固智氏的势力,也算情有可原。智氏力量单薄,多拉拢几个虽有徇私之嫌,可谁让如今的他独揽军政大权又跟公室亲密无间呢? 从前士氏不也借职权之便大肆压榨同僚,向诸侯小国收受礼物,恣意敛财?相形之下,智跞既是此次平乱的功臣,安插两个人入卿位不是什么大事。 从赵鞅的角度来看,跟智跞的关系仿佛一下拉近了。所谓境由心转,心态转变过后,对人的评价也可以翻天覆地。从前的嫌隙仿佛大雨过境被裹挟的烟尘,待到雨过天青,杳无踪迹,只剩碧空如洗和随之相伴的朗朗心情。 另一边,声称小病不适的智跞却是另一番心境。 相对赵鞅的欢欣鼓舞,智跞是意兴阑珊,不止如此,甚至有些闷闷不乐。 得知卫国送给赵鞅五百人质时,智跞很是震惊,想不到卫侯对赵鞅竟如此惧怕,不惜如此讨好。听闻赵鞅把人质寄存在邯郸,智跞笑了,是发自内心的嗤笑——赵鞅啊赵鞅,你自诩精明强干目空一切,想不到作茧自缚如斯! 事后证明旁观者清绝非虚言,因为从头到尾智跞都不是智商奇高的政客,不过是留心观察而已。在这件事情上,他勉强跟上了董安于的节奏。 董安于也曾问过赵鞅,是否想借此拉拢邯郸氏。透过字里行间不难看出,董安于对赵鞅的处理是有疑虑的。只不过赵鞅正在兴头上,他不好忤逆他的心意。再者,他也认为跟邯郸氏太疏远,是时候找个理由亲近了。 智跞看得很清楚的原因与他跟中行氏的亲戚关系有关。他太了解中行氏了,无利不起早。当初中行吴替智氏求情并非心甘情愿,而是顾及到多一个帮手盟友帮助中行氏做大。卿位保住了,智跞很感激叔叔,但是他也付出了代价。 包括赵鞅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了请中行吴出面说情,智跞私下给他送了不少礼物,甚至包括智氏的传家至宝、智罃某次出兵山戎无意间得到的一把雕弓。 这把弓是智跞的至爱,从未示人,连好兄弟赵鞅都没有机会亲眼目睹。经过三代人传承,到了智跞之手,它已不再是普通的军备武器。上面凝结着对曾祖父、祖父、父亲的思念,有的虽不曾谋面,他们的生平事迹却在智跞的脑海中,一生难忘。 彼时的他,已经一无所有,这件先人遗物都无法保住——中行吴亲开尊口索要,他不敢不从。 从那一刻起,他便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智氏支棱起来。弱小就会挨揍,揍你的人不只是你的敌人,亲戚友人也会墙倒一起推有利上前抢。 这件事情对智跞的影响至深,一举摧毁了他的旧世界。从此,他开始明白,他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公室。公室衰弱是不争的事实,君主软弱也是情势所逼。如果他主动靠近,对君主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必定感恩戴德。长此以往,肯定对他言听计从。 事实证明,多年苦心经营终于结下硕果——中行氏、士氏被逐就是他巧妙利用仔细筹划的结果。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没想到竟然可以一箭三雕——不,只落了两雕!虽然有些可惜,剩下一家,他再慢慢想办法...... 回到五百人质,智跞猜测,赵午不会轻易把人质还给赵鞅。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往后可能性越小。因为中行寅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把妹妹嫁给邯郸氏那天起,这桩婚姻就注定了充满利益的勾连。邯郸地处晋国东面,跟齐、卫的距离很近,齐国蠢蠢欲动想光复霸主大业,邯郸的地位登时变得格外重要。 跟邯郸氏结亲,对中行氏扩张东部的势力,增加对晋国东面外交的影响力举足轻重。中行寅深知这一点,为此,他不惜把家中最小的妹妹嫁给已界不惑的赵胜(赵午的父亲)。 五百人质对卫国关系重大,送给赵鞅不过是缓兵之计。有了齐国作依靠,卫国不只是要回人质,甚至还想把原本属于卫国的领土拿回。 随着时间的推进,大国争霸加剧,小国逐渐被蚕食。卫国虽仍保存祭祀,是个完整的诸侯国,领土面积不断缩小却是不争的事实。哪怕不能全部收获,能够拿回一点也好。正是在这样的理念支撑下,邯郸成为齐卫讨晋的首要侵扰地。 所以,邯郸氏的处境变得复杂——身为晋国一邑,还不能得罪齐卫。唯有努力维系自己的势力范围,在夹缝中寻找平衡点,方能自保存活。 面对复杂多变的形势,跟晋国大族中行氏结亲绝对是明智理性的选择。 郎既有情,妹亦有意,最终,两家结为姻亲。赵午不是独生子,他有兄弟,只因他是中行氏的外甥,他才坐上了邯郸氏继承者的位置。得到这个大位,首要感谢的就是舅舅中行寅。 如此微妙的关系,赵鞅这头猪竟没看明白?还大剌剌的把人放在彼处三年,直到晋阳城建成,卫国人再次来犯。 智跞心想,赵鞅向来聪明,怎么此事却犯糊涂了呢?后来赵鞅一怒之下杀了赵午,智跞才恍然大悟,原来赵鞅一直把自己当作赵氏家族的大家长,以为赵午应该对他俯首贴耳屈从顺命。 智跞又笑了,得知赵午被杀,他站在阁楼凭栏而立,仰天大笑! 第22章 战后总结(2) 赵氏跟中行氏,哪个近哪个远?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亲属上下朋友也罢,经常走访才会亲。最好还有利益往来相互成就,双方难离彼此,才会越走越近,密不可分。这些年来,赵氏本宗给过邯郸氏什么支持?答案是没有。 赵武心心念念要复兴赵氏,恰逢晋国卿族内斗白热化,只得隐忍潜晦,左支右绌。到了赵成,秉持父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两代人都忙着自扫门前雪,哪里顾得上赵氏旁支的荣辱? 到了赵鞅也不例外。他虽有冲天志,无奈现实摆在面前,两大强族双手遮天,他把本支顾好都不错了,哪有余力照拂旁支? 在看待与邯郸氏的关系上,赵鞅是天真的,最终他要为自己可怕得令人发指的“单纯”付出代价。所幸,晋阳城被证明是座不辜负期望的城池。经历四个月的战事洗礼,依然坚挺。仅仅墙壁有些破损,都是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 一切还得归功于董安于。在智跞心目中,就缺一个董安于这样的全能型家臣。如果他也有一个,智氏应该更快成为第一大族。当然,迟早有一天,这个愿望一定会变成现实,只是现在言之尚早。 中行氏火急火燎的为赵午鸣不平,士氏也紧随其后,不离不弃。这一点倒是出乎智跞预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中行氏着急是因为被害者是亲外甥,士氏虽跟他是亲家,可也没亲到要为亲家的外甥出头的道理吧? 士吉射如此情深意厚,倒是让智跞小瞧了。士吉射自小就爱炫耀矜夸,不是沉稳堪用的大器。想不到对中行寅却两肋插刀,高义薄云天,智跞真想为他鼓掌。 事情一开始,国君站在赵鞅一边,派人围邯郸氏。这不是智跞乐于见到的。如果任事态发展,邯郸氏肯定抵挡不住官军的攻势,败下阵来。如此一来,邯郸这块地肯定会回到赵氏本宗手上。赵鞅本主晋国东部外交,如果能占据邯郸作为据点,齐卫再次来袭,出兵就会迅捷得多。 这个时候,智跞不方便站出来。因为此时对事件的界定还只限于赵氏的家务事,与外人无关。如果他跳出来,落井下石的动机实在太过明显。 其实他巴不得赵家出事,越乱越好。 六卿里,赵家的实力不是最强大的,为什么智跞希望赵氏出事呢?并非因为智跞跟赵鞅结了什么仇,而是换作任何一家,智跞都乐见他们不好。 刚好赵氏出事,如果能借此令其削弱,就是好事。换句话说,除了智氏,任何一家出这种事,智跞都想他们由此转衰。 晋国就这么大,六卿拥有的领地就这么多,此消意味着彼涨,此涨的同时就有彼消。智跞很早就领会到,没有真正的朋友或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或许是太小就尝尽人情冷暖人生无常,他对人总有隔膜。他跟赵鞅曾有过一段倾心相交的快乐时光,在他看来不过是人生的一段小插曲。 孤立无援时,找个人相互依靠抱团取暖,分开后的岁月,仍旧要挺起脊梁独自面对一切。当他回到冷寂的大宅,花谢花开疾风骤雨他都必须一力承担,无人可依。他学着依靠自己解决所有的问题,学会在孤独绝望后冷静理智,为家族未来寻找光明生机。 使命使然,野心催促,智跞停不下脚步。五家中的任何一家出事,都意味着智氏有可能参与瓜分胜利果实。只是恰巧赵家出事而已。 老天爷似乎开了眼,看到智氏两代遭遇困顿,不忍再设置障碍。智跞不仅没有英年早逝,他还顺利的登上了中军将的位置。这是第一。 更庆幸的是,此事的发展出现转机。两家合力讨伐赵家,并将其界定为祸乱者。形势对赵鞅极为不利,对智跞却十分有利。 原先涉事的不过赵氏两支,如今是三卿都被席卷,尤其最强大的两大家族包括在内,智跞听闻,差点作梦都要笑醒。 这些年,他费尽心机,四处网罗人才,接触各色人等,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将其安插到卿位。他必须趁着总揽军政的时候把这件事情做成,否则人走茶凉过时不候。 他看中了两个人——梁婴父和士皋夷。 梁婴父跟他自小就认识,家世虽不如他,难得的是对他关怀倍至言听计从。论才干,他中等偏上;论世故,泛泛而已;论忠心,上上之选。之所以想要扶立他上位,看中的就是他的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不需要才气纵横更不需要城府深沉,只要听话乖巧易操控,听命于智跞便是。他不过是智氏的一颗棋子,不需要有自由意志,只要安分守己的做个提线木偶就好。 至于士皋夷,跟他有交集,不过因为他是个不得志的士氏族人,智跞想的是收买利用,而非真心结交。 士氏是第一大族,人多地广兵强马壮,没什么理由动不了他。要想拖累分化,只能从内部着手。士皋夷别无长技,最擅长的正是搅乱局势。他惟恐士氏不乱,一心一意想把士吉射拉下马。他平生最大的目标就是当上士氏的继承人。 士皋夷鼠目寸光,脑袋空空,见识浅陋。如果士氏真的垮了,做个没有资源财力的当家人有什么意义? 不过他的愚蠢正中智跞的下怀。如果士皋夷能识善断足智多谋,智跞一定会避而远知。一个更强大的士氏是他畏惧抵制的,相反,一个草包主持士氏大局,是他一心期待的。为了当上士氏的宗主,士皋夷多次对智跞明示暗示,极尽讨好谄媚之能事。 让士皋夷入卿,比梁婴父容易。虽是旁支,毕竟姓士,把他拉入卿,还能混淆他人视线,以为智跞不忍士氏后继无人,特意早早就安排好人选。 如此一来,一个没有强大的家族作后盾容易控制,一个有家世却脑袋空无一物好哄骗。算下来,一半卿位都由智氏节制,真是天大的好事。 至于赵氏,如果能一并驱逐,那是最好不过。剩下韩魏,多年来一直柔弱不堪,智氏已经拿下半数卿位,他们还能怎么样?不过是九月的蟋蟀,只得躲进床底苟且安生。 拿不下赵氏实在有些美中不足,所以智跞才会郁闷。 或许是他的如意算盘早被韩魏看透,赶跑两大强族后,他们才极力说服君主保赵氏无恙。智跞是心中有气,只是不好发作。大势刚定,他是最大的赢家,不好欺人太甚。 毕竟,韩魏虽不强大,却也是祖辈因袭,在晋国政坛活跃多年,也都有功于公室。他不能直接跟他们唱反调,非要把赵鞅当叛乱者处置,否则就是公开与赵鞅为敌,以一敌三,沦为被动。 这些年积累的政治经验告诉智跞,绝不能做出头鸟,尤其不能同时与若干家为敌。一旦成为众矢之的,敌人就会跟其他敌人联手对付自己,相当于主动把自己的敌人团结起来,万万不可。 可是,智跞仍是不甘心。明明掌握主动的是他,为何不能事事如愿?经验告诉他,许多重大事情的转机,往往稍纵即逝,如果不趁热打铁,可能再难挑赵氏的毛病。 所以,一定不能等太久,这段时间就是绝佳时间窗口。 只是,找个什么由头?需要达到怎样的目的? 三家跟君主都已立下誓约,对赵氏再不能追究叛乱挑事的罪名,否则便是无事生非,自己反倒成为始祸者。 第23章 战后总结(3) 事已至此,只能想办法削弱赵氏,哪怕给他一点教训也好。没理由让赵鞅像没事人一样毫发无损,毕竟,这场混战的始作俑者可是他。把晋国搅得上下一团乱,公室差点被殃及,各家又是出人又是出力,担惊受怕惶恐不安,怎么也要让他付出一些代价。 智跞这么想,并非为谁讨回公道,而是纯粹不让赵鞅好受。不能伤及五脏,至少要病及脾胃,最好卧床七日,形容憔悴。 想明白了这一点,接下来就简单得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赵鞅能被挑的地方可多了,绝对不愁找不到突破口。 赵府。 大功已贺,被两大家族毁坏的墙壁院落已修葺完毕,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历经战事。不仅如此,簇新的装饰更是气派雍容,仿佛赵氏的前程,崭新光明。 赵鞅跟董安于、周舍、尹铎、蔡墨坐在庭院中央,扑鼻的桂花香已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含苞待放的红梅。只待春的信号一释放,她们便会在枝头绽放,给北方孤寂的寒冬奉献浓烈火焰。 冬夜向来风啸雪吟,今日却难得的月光皎洁,风清日暖。想来是经不住春天的催动,冬已式微,准备让位给东方教主。 赏月并非中秋特辑,但凡银辉倾泻便是分享心事灵魂碰撞的好日子。尤其是共历患难幸免得归的知己好友,更是亟需借酒鉴月交换心情,寻求抚慰。 “说来说去,还要归功于董叔的先见之明。”几杯酒下肚,赵鞅面色已然酡红,头脑还算清醒,“无论是晋阳城的兴建还是提早整顿兵马迎战两家。” “好汉不提当年勇,谁能想到事情竟发展到如此地步?”回头一看,饶是老练世故如董安于也不得不感慨世事多变,神妙难测。 “一时为祸,一时是乱,本是平乱却成叛乱者,全在君主一念之间,真是人心难料,变幻莫测。”回想经历的事情,周舍仍心有余悸。 “并非君心而已,是推动其心背后的力量使然。”蔡墨虽未亲身参与赵氏的保卫战,作为看客,着实替赵氏捏了一把汗。 “想不到仅凭智跞的三寸之舌就能将两大家族定为叛乱者,真是小看了君主对他的信任尊宠。”对于事件的发展,尹铎也是叹为观止。 “是不是两大家族出了叛徒,否则怎么会在危急关头做出如此荒谬的决定?难道是智跞派了人前去搅局?”董安于百思不得其解。 两大家族被政府军和三家家兵围攻时,董安于跟赵鞅正坚守晋阳。虽未亲眼目睹两家与三家的对战,两家一度占上风的消息仍是传到了他们耳中。为何两家要把矛头对准国君?难道是杀红了眼,以为占尽优势,干脆向最强大的开战,直接改天换日,从卿跃为诸侯? 在董安于看来,两家未免太过异想天开。要夺取君位,军事上的优势只是其一,不是全部。政治权谋,人心的拿捏,其余卿族的力量都要计算在内。 比如此时的齐国。二惠被逐后,剩下田氏、鲍氏、国氏、高氏四大强族。虽然公室羸弱已是不争的事实,野心勃勃的田氏并没有率先出头,这就是深谋远虑的政治智慧。 晋国亦如此。虽说士氏、中行氏两家独大,赵鞅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杮子。更别说精于算计的智跞、抱团互助的韩氏和魏氏。两家实在是犯糊涂了才出此下策,逼得三家合力,也间接帮助赵鞅减轻了罪名。毕竟大敌当前,放下内讧枪口一致对外才是上策。 “不大可能。”周舍摇摇头,“智跞只是利用了这件事情,巧妙的激化了矛盾,实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就算他派了细作,也不太可能说服两大家族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决定。” “两家是自我膨胀利令智昏才会出此下策。”蔡墨不紧不慢的说道。 正常一个局外人看待此事,都不会提出这种建议。唯一的可能就是——当事人被节节胜利冲昏头脑,以为距离君王不过一步之遥,只要一鼓作气便能拿下。只有如此强劲的自信自傲,激发出来路不明的优越感,才会扬起内心激越的驱动力,越过谨守一生的礼法边界,化为行动,不管不顾。 “如果睿智远谋的士会将军得知后人如此冲动,会不会在黄泉之下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尹铎感慨的说道。 “这件事情绝对没有结束,一切还言之尚早。”董安于忽然说道。 “何出此言?”赵鞅扬起头,眉头微皱。 “两大家族虽然被逐,两位宗主仍然健在。再有,他们封邑的人马粮草一应俱全,待喘息过后,一定会借机反扑,而非坐以待毙。”董安于缓缓道来。 “即便如此,以区区两家的人马也难以抵挡四卿和公室的合力讨伐,要剿灭他们不过是时间问题。”赵鞍自信满满。 “嗯——”周舍插话道:“恐怕没那么简单。” “为何?”赵鞅又问。 “两家的势力不只在晋国,他们世代主持国政,与诸侯聘问,领兵打仗,结交甚广,根基很深。如果他们的盟友伸出援手,后果难以设想。”尹铎代替周舍回话。 “盟友?”赵鞅一听,眉心皱成一团。 “齐国跟卫、郑、鲁结为盟国,前次驻兵垂葭讨了点小便宜就走了。如果得知我国内讧,他们必定会力挺两大家族,扶持他们跟晋国作对,借此降低我国在诸侯的影响,扩大齐国的影响力。”董安于娓娓道来。 “齐国是惟恐我国不乱,两大家族跟它的利益诉求一致。如果两大家族能够借力突围,后果就是公室退败,剩余四卿将来也只能惟他们的命是从。身为盟友,齐国便能收获财物领地作为回报。”蔡墨轻轻笑了笑,“这么一盘算,两方肯定抱团。包括齐国的盟友在内,都会被席卷进来。” “啊——”赵鞅仰望星空,夜色明净,星河璀璨,他的心却懊恼无比。“战火绵延,国民遭殃,祸首正是在下。” 直到此时此刻,赵鞅才终于愿意承认,处死赵午不只是赵氏的家务事,他的莽撞造成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今天这场畅谈之前,他选择相信事情到此为止,反正他已全身而退。 其实,他在自欺欺人。 经由左右提醒,他的伪装无处遁逃,只得面对现实——此事远远没有结束,他惹出来的祸端,需要亲手平息。 未来若干年,恐怕他都得征战东方,保卫晋国,将两大家族及其盟友部旧清除干净的那天才是他的罪孽赎完的一天。如果两大家族攻破绛都的城池,他便成为不折不扣的千古罪人。因为赵氏家族的起家,全赖忠心护主、流亡舍命、任贤使能。 从那时起到赵鞅,一共六代人,从来没有出过一位忤逆犯上的子孙。“下宫之难”中被诛杀的赵同、赵括,事后也被证明是被诬告。赵鞅招惹的祸事虽不是背弃祖宗的大罪,如果战事不利,罪名堪比谋反篡位。因为是他招来了狼,而狼占领了宫室。 细思极恐,罪责难逃。 回顾赵氏子孙所犯的错,赵盾的出场顺序第一。 他先是主张扶立公子雍,派人前往秦国迎接公子雍后又临时变卦,重新扶立年幼的太子夷皋为君。为了避免两君共存的尴尬局面,他亲率六卿阻击迎接公子雍的队伍。护送公子雍的秦国军士连同晋国迎接的队伍在令狐遭遇突袭,公子雍被杀,史称“令狐之役”。 因为此役,原本正要拨云见日的秦晋关系重新笼罩阴霾。为国树敌者,矛头直指赵盾。此后,秦晋两国战事不断,皆由此而起。 第24章 战后总结(4) 而今,赵鞅砸在赵午身上的一块石头激起的千层浪花,余韵未了,可以想像得到,未来仍有惊涛骇浪。 跟赵盾惹下的祸端相比,后果严重得多。毕竟,当时的晋国国力占优,秦国处于劣势。再者,利益相关方只有秦国一家,并没有第三国被卷进来。 理性的研判此事,被卷入的一定不只齐国。因为此时的齐国,已非安居东方只想图个安稳的齐国,而是满怀复兴霸业野心的齐国。 如果非要定罪,出尔反尔的晋定公也难脱干系。是他默认两大家族去平定赵氏之乱,也是他用行动证明他变卦了。毫不客气的说,晋定公的反复无常才是引发两家震怒的导火线。可他是国君,怎么会有罪?千错万错,圣人怎会犯错? 真要追究,智跞这根搅屎棍才是幕后黑手。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原本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事件放大。卿族内斗,他不息事宁人反而扩大事态,摆明了就是想坐收渔翁之利。他隔岸观火,杀人不用刀。 两大家族一时昏了头铸成大错是内因,全因家族的强大以及与之相随的长期自满助长了他们的傲慢短视。智跞和晋定公则是外因,一个擅长掌控他人的大脑,极其阴险狡诈,一个耳聋心塞,任人摆布不知是非轻重。 赵鞅是有逞威斗狠耍弄权威滥用刑罚,两大家族攻击公室却是他始料未及。如果时光倒流,相信他一定会克制心中的魔鬼,放过赵午,强逼他交出五百人质即可。 尽管猜测的事情到目前为止还未发生,但是今日座中都非等闲,这个推断是有依据的,逻辑可行。论据如果要举,俯拾皆是。 无意掀起这场轩然大波的人需要承担后果,包藏祸心煽风点火的人却能置身事外。看起来不合理,却又很合理。难道要把罪过推给国君?推给智跞更不可能。国君率兵可是众人亲眼所见,而非智跞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达成的。 生活中这样的例子不少。 没出事前,员工揽活,领导分成。一旦出事,用“前员工”、“临时工”打发大众。如果双方都身家背景雄厚的,实在搪塞不过去,只得把员工祭出,上司无罪。上司怎么会有罪呢?天子国君怎会犯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把他们归为圣人和贤人就可以了。 赵鞅痛苦的低下头,他隐隐有种预感,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远远不只对外迎战。 “事情发展到而今的地步,并非人力能预料,将军不必过分自责。”董安于安慰道:“中行氏和士氏插手此事是意料之中,他们杀红了眼急昏了头犯下忤逆作乱的罪却是谁都想不到。” “正是。”看到赵鞅表情凝重,周舍也安抚道:“战事是否会起,规模多大,战况如何,都是未知,一切不过是我们的猜测而已。” “再说了——”尹铎也点点头,“两家既是败退,只剩残兵败卒,算上齐国及其盟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以我国的强大实力,何足惧哉?” 赵鞅想了想,只得苦笑,“好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众人举杯,一轮明月柔和的注视着大地,遍洒她的温柔。 “韩将军和魏将军都有出席庆功宴,可惜智将军身体不适,实在遗憾。”过来倒酒的小厮见各位喝得面红耳赤,不禁感慨。 “赵氏的喜事,却未必是智将军的好事。”蔡墨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却是为何?智将军不是咱们将军的好友知音吗?”小厮已经转身准备离去,回头又问。 “哎,小小年纪哪懂成人的复杂?”董安于朝面孔稚嫩的小厮努努嘴,“这儿没你的事,回去歇着吧。” 小厮撇撇嘴,低下头向众人告退。 赵鞅面色一沉,默默的把杯里的酒喝光,眼睛看向远方。夜色如漆,蝉叫声凄切断续,偶尔传来一声狗吠,划破寂静。尽管白日艳阳高照,春天已在酝酿,冬的寒凉萧瑟仍纠缠不休。 “我跟他一样幼稚。”赵鞅朝小厮行走的方向看了看,“我宁愿选择相信智跞跟我是一路的,虽然最终总被证明都是自欺欺人。” 董安于把真相说破对赵鞅来说是今晚的第二重打击。他不是毛头小子,有儿有女,有妻有妾,他入仕三十年,代表晋国与诸侯盟会、他首开“铸刑鼎”、他任贤用能锐意革新。 他亲眼见过杀戮背叛,知晓人性的幽暗险恶,他对政治的风云变幻有过耳闻也有亲眼目睹,他从不怀疑任何人任何时候会突然反咬人一口。 但是,他毕竟是普通人,血肉之躯,也有想要逃避的心理。被困晋阳城的四个月里,得知被当作为祸者后,他一遍遍的乞求上苍,千万不要族灭身死。那些备受煎熬的日夜,他曾想过,他死不足惜,罪有应得。如果可以,他愿意牺牲自己,保全整个家族。 得知情况有变时,他只求洗脱为祸者的罪名。他能苟活性命已是万般幸运,如要处罚受刑,他也心甘情愿。可是当他得知自己已从为祸者变为谋反者,已然陷入绝境,他绝望的登上城楼,泪洒当场。仰望满天星斗,万分懊悔。 那个时候,他没有时间精力追究智跞,无论如何,他得到了国君行动上的支持。死亡如此迫切,怨天尤人退居二线,来不及表现。 待回到绛都,终于得以喘息,他告诉自己,只要不波及家族,不涉及死亡,一切都是小事。 可是,压在心底的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心头——智跞会就此罢休吗?毕竟,他的目的并未完全达成。他对智跞的了解随着岁月流逝早已模糊依稀。时间助人成长蜕变,今日之你,与昨日不同,明日过后,又会迥异。时间的长河里,你我面目全非,千变万化。 “如果可以,你我都愿选择一直是孩童。”尹铎也发出“不想长大”的感言。 在不得不的成长中,疼痛多过喜悦,大约各人皆如此。无奈无法拒绝,身不由己。 一个痛苦的事实是,智跞早已淡出赵鞅的朋友圈,赵鞅却不想接受彼此已经渐行渐远。 “有两家掣肘,相信他也不敢一意孤行,再生枝节。”蔡墨把眉头舒展,轻声说道:“当然,如果他非要寻衅,也可以有许多借口。死罪可逃,活罪可以慢慢清算。” “我仍对他抱有幻想。”赵鞅在心中祈祷,希望智跞忘记他的初衷,不要得寸进尺。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周舍摇摇头,看向赵鞅,“其实将军一直知道所有可能,只是不想过多设想,杞人忧天。” “选择暂时忘却未尝不是好事,似老朽这般日日担心这个忧虑那个,怕是活不了几个年头了。”董安于举起酒杯,冲赵鞅淡淡一笑,再跟各位逐一碰杯,一饮而尽。 “人生有酒当须醉,一滴何曾到九泉。”董安于喃喃自语,声音几不可闻。 “月令人悲,风令人悦。人自悲欢,岂关风月?”董安于的话赵鞅听到了,他努力压抑心头的不快。 “风月自留痕,我心常自在。若言人生苦,何必安康寿?”董安于看向赵鞅,眼睛闪亮,“将军还是宽怀吧,这些年所见所历,谁能将赵氏困住?生死交关都能全身而退,又岂会惧怕偶然之风雨?” 赵鞅环顾四周,五人齐举杯,只听“叮”的一声脆响,瞬间人去酒空。明日之痛且让明日的肩膀承担,今夜只要睡个好觉就好。 第25章 彻底决裂(1) “有见识!”智跞对赵鞅树起大拇指,“这种地形唯一可怕的地方在于,如果被敌人知晓我们躲藏其中,又逢天干物燥,他们可能会采用火攻,那就遭殃了。” “是哦。”赵鞅四处张望,草比人还高,密密层层,把人护得严严实实。一把火放过来,迅速蔓延,敌人只要在外围看热闹就行,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再行阻击。 接着,兄弟俩又热烈的讨论此地除了作战可用,还能玩耍捉迷藏。说到开心处,两人笑着闹着,直到两匹马不约而同的仰天长嘶。 “走吧。”智跞站起身,牵起马匹。 “咱们是回去了还是?” “再往前走走,带你去个致美绝佳的好去处。” “哦。”赵鞅的白马似乎有些意兴阑珊,轻拍它好几下才懒洋洋的起身。 穿过一片乱石,蹚过几处溪流,沿着一条走的人多了自然成的路蜿蜒而上,山势陡峭,人马都气喘如牛。 因为害怕滑落摔跤不敢离开地面的双眼,终于在迈步最后一级陡坡后得以上移。 这一看,赵鞅的嘴就合不拢了。 俯视所见,一条玉带迤逦曲折,延伸至远方,渐渐朦胧。青翠密林,散落在河岸各处,或左或右,或中央或边缘,一小撮,一大丛,不一而足。 难得的是行进路上被忽略的不知名的野花野草,虽然难以分辨细节,它们的花朵却耀眼夺目。黄的、红的、紫的、蓝的,随风摇曳,仿佛一张张笑脸,迎风招人。 智跞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怎么样,哥哥没骗你吧?”说完,他立马转身。 突然,白马发出凄厉的惨叫,赵鞅扭头一看,智跞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剑,正朝马儿的臀部猛刺。淋漓的鲜血汩汩流出,马儿后蹄高高扬起,死命往后蹬。赵鞅大喝一声,一把冲上去,想要制止智跞。 智跞的嘴角闪过一丝不以为然,接着是阴恻恻的笑。他个子比赵鞅高,力气也比赵鞅大,赵鞅还未近身,他就伸手上前一推,赵鞅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马儿因失血过多开始摇摇晃晃,尽管已经步履蹒跚,它仍努力向赵鞅走来。智跞冲上前,一下子把剑从马身拔了出来,顿时鲜血迸发,马儿负痛又发出一声哀叫。 赵鞅的眼泪“哗”的流下面庞。他最心爱的马儿,不舍得它累,害怕它受伤,怕它冷怕它饿,而今却任自己的好友肆意摧残。他心痛难忍,狂叫道:“为什么?”怒火在他眼底熊熊燃烧,火红炽热。他想站起来,智跞从容不迫的走向他,腰间的长剑“嗖”的一下出鞘。 “此地风景甚好,正是埋葬你的好地方。为了让你死而无憾,你的至爱也一并与你同去。”智跞的剑顶在赵鞅的喉咙,恶狠狠的说道。 “我怎么招你惹你了?为何要置我于死地?”赵鞅直视智跞的眼睛,悲愤大叫。在智跞的眼中,他看到的是轻蔑冷漠。 “因为你不死,赵氏就会成为智氏最强有力的对手。”智跞冷然说道。 “我——”赵鞅一时哑口无言,他清了清嗓子,冷静头脑,说道:“最强大的是士氏和中行氏,赵氏何时成为智氏的对手了?再者,我们两家世代交好,我俩又是好伙伴,什么时候变成敌人了?” “不!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智跞侧脸看向远方,河水清澈,水草摇摆。 赵鞅侧身一看,马儿已倒在他身旁,依偎着他,喘息粗重。感觉到智跞有些分心,他抱着马头,盘算着如何脱离困境。 “即便如此,也要等到我们真的成为敌人那一天再决出胜负,何必急在此刻?”赵鞅一边吼,一边试着慢慢起身。 “养虎为患的事情我是不做的。”智跞的视线调转回来,看到赵鞅眼中闪烁的泪光,嘲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不像你,为一匹马儿掉眼泪。” “我知道,失去父亲你的心里一定很难过,可是,如果伯父大人在世,他应该也不想看到我们两家结怨吧?”智盈去世不久,赵鞅不得不提醒智跞,千万不要因此失去理性。 “别提我父亲!”智跞忽然变得十分生气,手往前一伸,赵鞅的脖子立马出现一道红痕。 “听我说,千万别用力!”赵鞅大叫一声,冰凉的剑身已在他皮肤上划出一条细小的口子,微微刺痛。 “再快一点你就不会感到痛了。”智跞冷笑一声,慢慢靠近赵鞅。 “你把我杀了,怎么向我爹交待?”赵鞅别无他法,只能没话找话,拖延时间。 “我就说......你一时不慎,从悬崖跌落身亡。”说着,智跞侧过身,俯视溪流,冷冷一笑。 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赵鞅猛的站起来,掉头就往山下跑。无奈人小腿短,才迈出两步,已被智跞发现。智跞怒火中烧,一把揪住赵鞅的衣襟,把他拽到崖边。 一阵凉风袭来,赵鞅不禁打了个哆嗦,很快就因畏惧浑身发抖。想到以后再也见不着爹娘,他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喜欢白马的娘们,去死吧!”智跞大吼一声,猛的一推。 “啊......”赵鞅大叫一声,绝望的闭上双眼。 “将军,将军——”侍卫努力摇晃赵鞅,好一会儿,赵鞅才缓缓睁开眼睛。 “怎么了?”声音有些沙哑,人还是迷迷糊糊的。 “将军一直大叫,属下不放心,想是将军发恶梦了。”侍卫小心翼翼的退在一旁,轻声回话。 “梦?”赵鞅瞬间清醒,梦中的场景快速遁逃,他试着抓住一鳞半爪,仍是模糊一片。 “将军先喝口水吧。”侍卫体贴的递过一碗水。 “你下去吧。”接过水,赵鞅吩咐道。 “属下告退。” 赵鞅坐直身体,缓缓喝下一小口水,重新靠在枕上,回想梦中的场景。依稀记得,他被推下山崖,耳边有风声鸟鸣,身后还有一阵得意的笑声。 是谁要将他置于死地,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又躺了一会,已经睡不着,干脆起身。 一入正厅,那封信赫然在列。他心下一惊,忽然想到,梦里好像也有智跞。难道是有所思才有所梦?他遭遇危险,为何智跞不上前解救?难道是他?不,不可能,孩提时代他俩可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呢。 想了想,算了,与其去回想梦里到底是何情景,不如早点面对现实。 他拿起信,手微微颤抖,慢慢打开,眼睛盯着上面的一字一句。字不多,个个间距相等,一点不都费力,很快他就看完了。看完后,他皱皱眉又摸了摸鼻子,好像有些地方不太理解,停顿一会,他又从头看起。 这一次,他边看边读出声,只有自己能听到。看一句,停一下,口中念念有词。看到某一处,他的脖子抬起又低下,反复咀嚼,似乎晦涩难懂,需要反复断句细细体味。又或是某个词有歧义,需要综合上下文反复比较到底选用哪个意思。 突然,他“噌”的站起来,顾不得起身太急撞到几案的角,也顾不上被推落的竹简散落一地,紧紧攥着那封信,夺门而去。似乎有饿狼在身后穷追不舍,又或是被火燎了衣角,急不可耐寻找水源灭火。总之,他快步离去,直至跑起来。 很快,他来到门前,钻进马车,火烧屁股似的,命令车夫驱赶马车去往某地。车夫以为人命关天或是某地失火需要将军亲自前去,得令后赶紧收摄心情,朝马屁股猛的甩出一鞭,马负痛狂奔。一瞬间,马车消失在街角。 第26章 彻底决裂(2) 暴风雨终究还是来了,比预期的来得晚,却异常猛烈。 智跞派人给赵鞅送来一封信,信上注明赵鞅亲启。赵鞅把信放在案头,迟迟不敢打开。他用手掂了掂,薄薄一张,显然内容不多。左思右想,很是疑惑,为何不当面讲清却用如此隐晦的方式来表达? 不巧智跞又没进官署,想找他问个明白却扑了个空。赵鞅想了想,先把信搁置,处理政事要紧。 一早上,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通报士氏、中行氏在采邑的人马活动的、观察齐国及其盟国动向的、监视邯郸氏防卫的,各路人马轮番觐见赵鞅。还有因为其它事项前来请命的、传递情报的、咨询对策的,候在门外,等着接见。 两大家族出走的后遗症正缓缓拉开帷幕,依次展露它的真面目。根据搜集到的情报,预料之中的各方已在联络准备,看样子不出三月,必有一战。 赵鞅摸摸微胀的太阳穴,闭上眼睛休息了好一会儿。侍卫通知赵鞅,已到午膳时间。赵鞅瞄了一眼躺在角落的信,想了想,还是等填饱肚子疲劳缓解过后再打开吧。 这顿饭吃得非常缓慢,连躲在门后等待收拾餐具的小厮都纳闷起来。平日里将军用饭很快,喜欢吃的也就那几样,大多是狼吞虎咽过后马上就命人收拾干净,然后继续埋头竹简文书。 仿佛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缩在门角已经困得睡着流着口水的小厮被人轻轻踢了一脚,抬头一看,是侍卫命他进去清理。小厮马上小跑上前,熟练的把剩余饭菜端走。好奇心驱使他偷偷瞅了一眼将军,发现他失魂落魄,目光呆滞。 人都走了,赵鞅需要小憩片刻,养精蓄锐,对付下午的政事。他卧在榻上,面朝里,缓缓阖上眼。 一条大河横亘南北,两岸植物茂盛,蓊蓊郁郁,一派生机。他跟智跞一路跃马扬鞭,你追我赶,两人都大汗淋漓。河曲处水流缓慢,他下马走近。马儿也气喘吁吁,汗水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顺着马肚子流下,汇入河水。一看到水,它两眼放光,猛的低下头,汲取水的甘甜,舒服得真叫唤。 智跞也学赵鞅,跳下马,牵着马儿饮水。他的马黝黑健壮,赵鞅骑的这头却通体雪白。两马并立,一个高大健硕,一个俊秀修长,与潺潺溪水一道,为大自然增添了几分活力。 黑马靠近白马,同样是饮水,黑马更急切,像个饥肠辘辘的乞丐拿到香甜的白面馒头,按捺不住心头的雀跃,风卷残云般大口咀嚼不顾形象,只求速速填饱肚子。 赵鞅侧着头朝智跞咧嘴一笑,“看看,什么人养什么马。” “你是一尘不染的人间仙子,我是粗野鲁莽的糙汉子。”智跞调侃道。言下之意,赵鞅是个姑娘,所以骑着白马四处走,他可不一样,他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 “以貌取人,失之肤浅。”赵鞅冷哼一声。 “以马估主,失之偏颇。”智跞不客气的怼回去。 “汉子大人大量,小女子失言,请勿放在心上。”赵鞅忽然朝智跞作个揖,紧接着哈哈大笑。 “是你自己承认的啊,别说我强加给你的。”智跞的脸上有丝得意。 因为骑白马,赵鞅常被智跞取笑。这匹马是赵鞅的师父送他的,小马驹时就被买回来,跟着赵鞅一路长大。赵鞅奉若至宝,到哪儿都带着,骑久了还要下马,让马儿休息一会,生怕把它累坏了。 “笑就笑,反正除了你也没人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赵鞅昂着头,“大丈夫不必以马的颜色区分,只要我心中充满斗志,就是好男儿。” 赵鞅一直想拥有一匹跟自己一块成长的马匹,只是没想到是白色的。起初他也很排斥,以为跟他赵家长子的身份不匹配。师傅却说,好男儿岂是一匹马所能界定的?于是他便坦然接受。 “好好好,算你有理。”智跞看看停留在水中央的两匹马,说道:“歇息得差不多了,咱们还得赶路呢。” “还要走?去哪儿?”赵鞅很诧异,今日出门只是玩耍,并非一定要奔赴某地。 “带你见识野战的神秘。”智跞挤眉弄眼说道。 “这已经是郊野了,还不够吗?”赵鞅环顾四周,有山有草有水。 “说你不懂还真是不懂,这里视线开阔,一眼望得到头,怎么隐蔽,如何展开战事?”智跞没好气的说道。 智跞自小听叔父堂兄谈论战事地利,耳濡目染,颇有心得。反观赵鞅,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哪会留意这些?今日吃什么,马儿跑得快不快,他喜爱的那把弓是不是还挂在墙上完好无损?又或是被对它垂涎已久的堂弟们抢走了?这些才是他的关注重点。 “哦,那你带我见识见识。”赵鞅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走——”智跞大喝一声,信步走向自己的坐骑。 赵鞅扶着白马,跨鞍上坐,马爵子一拉,靴子轻敲,紧随其后。 很快,两匹马就来到河的上游。河流湍急,撞击石头,发出巨响。拉着马匹,两人往岸边丛林深处走。 越往前走草越深林越密,如果静止不动,几乎感受不到对方的存在。一路行进,水声渐小,仍是不绝于耳。赵鞅感到手酸腿软时,智跞也停了下来。 “哎哟,腿累就罢了,光是拨草,胳膊都快脱节了。”赵鞅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小声抱怨。 “这点痛都忍不了,真是个小姑娘。”智跞忍不住又取笑起来。 “别以为我不生气就一直招惹我。”赵鞅冷冷的瞥了一眼智跞,十分不快。不知为何,今日的智跞特别尖锐,故意针对他,似乎就是想激怒他。 “好了,不过开个玩笑,不说就是了。”智跞了解赵鞅,他出言警告就表示他已在爆发边缘,识相的最好见好就收。 “好,我接受。”赵鞅不是得理不饶人的小器鬼,给他台阶下,他顺溜下来就是,何况两人是好伙伴。 “赶紧伏低身体,把人和战马都隐蔽。”智跞压低声音。 “哦。”赵鞅依言把马拉到身旁,命它趴下休息。父亲交待过,把它当作战马来训练,虽然真的上阵未必用得上。所以,别以为它是秀气的白马王子,其实是训练有素的良马。 两人两马都静静卧在草丛中,大气不敢喘一下。好一会儿,赵鞅低声问道:“这是要埋伏等敌人到来呢,还是准备撤退?” “都可以。”智跞侃侃而谈道:“如果敌众我寡,想出奇制胜,惟有占据有利地形。在敌人行进过程中突然发动袭击,把对方阵形打乱,士气打掉。如果能俘虏敌兵,得知对方的部署,那是最好不过。” “如果是撤退,好像不太方便啊。”赵鞅环顾四周,“离了这片密林,地势平坦开阔,距离山河都有一大段路,一跑出去不就被发现了?” “行军打仗,要处处留意敌情,灵活变化。”智跞继续道:“如果对方快速通过,那就忍耐片刻,等对方走了我们再走。如果要撤退,对方却迟迟不走,实力又在我方之上,只得耐心等待。等到敌人走了,或是借夜色掩护伺机而动。” “嗯,兄长言之有理。”赵鞅看向智跞,一脸钦佩。 “嗯,这些都是我伯父教我的。”智跞的语气满是自豪。 “我还有一个问题——”赵鞅轻轻抚摩马的鬃毛,问道:“凡事有利有弊,此地既能攻又能守,难道没有不利之处?” 第27章 彻底决裂(3) 一众侍卫小厮杂役你望我我看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齐国入侵?秦国偷袭?楚国北上?可是......并没有听说边境遇险啊......国家大事,除了君主祭祀,就是兴师进兵。如果都不是,为何身为中军佐的将军如此惊慌失措? 绛都说大不大,马车一加急,很快便到目的地。 似乎提前得知赵鞅要来,门人没有循例通报就把赵鞅引进去。赵鞅被带到正堂,茶水生果一应俱全,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贵客到访。刚一坐定,总管连同闲杂人等就自动消失,把客人单独留下。赵鞅也不追究,他端起茶,有些烫手,随即又放下。 他一言不发,默默调整气息。从离开官署到坐下,一路上脑子里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他需要静一静,恢复平日的冷静。因为,接下来有一场仗要打。 好一会儿,直觉告诉闭目养神的赵鞅,有人进来了。他也不开眼,只调整了坐姿,继续安神敛气。 “看来赵将军莅临寒舍,贪的是安静清幽啊。”说完,来人在对面坐下。 “在下一直喜爱这样的环境,也乐于与众家相安无事,而不是无故生事。”赵鞅睁开眼,直勾勾的看向对方。 “鄙人也一向如此。”来人也不招呼赵鞅,自顾自的轻啜清茶。 “如果是这样,在下手中这封信岂非伪造?”赵鞅扬了扬手中的布帛,冷冷说道:“无一字不是挑衅,无一处不在挑拨,无一句不是要人性命。” “书信确是在下手笔,你我相识多年,相信你也看得出来。”来人慢条斯理的说道:“是否暗藏杀机,端看读信人的立场。” “哦?”赵鞅挑眉,“看来是下学识浅陋,竟错把好意揣摩成了恶意?不如兄长给在下开示几句?” “不敢不敢。将军自小聪慧过人,门下贤人能者,多于牛毛。天资聪颖又加后天教诲栽培,早已是龙凤之姿,在下岂敢卖弄?” “本将军虚心请教,还请兄长不要过谦。” “既如此,拙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下洗耳恭听。” “若论此次内乱,将军以为谁是祸首元凶?” “两大家族。” “除此之外,都是无辜的?”来人若有所思的看着赵鞅。 “在下也有部分责任。”赵鞅不情不愿的说道。此事已然结束,对方却揪住不放旧事重提,赵鞅的不悦写在脸上。 “既是有责任,自当受到惩罚,此乃天经地义。所以,将军的怒气从何而来,在下实在不解。” “智跞,别跟我绕圈子,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故意为难我。既已盟誓,此事已告一段落,为何你偏要横生枝节?”赵鞅愤然起身,手指来人。 没错,赵鞅急匆匆赶来智府,跟他对话的正是智府的当家人——智跞。 “不过就事论事罢了,岂有针对?”智跞回得理直气壮。 “若要奖善惩恶,回到绛都前已经完成。此事已过去三个月,冬已走春又来,突然翻起旧帐,不是针对是什么?摆明了你在无是生非。” “若你认为是那就是,在下无法阻止你做何想法。” “在下自认为并未与智氏有过任何过节,更别提蓄意谋划故意伤害,为何你不能让事情就此完结?”说完,赵鞅想了想,继续道:“我不相信是国君心血来潮要清算赵氏,定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没错,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智跞不怒反笑,“为何要放过?削弱对手有一千种办法,最简单的难道不是趁其病刺一刀?” “什么时候赵氏有幸成为智氏的假想敌了?” “一直都是。不只赵氏,所有人都是。” “两大家族已被驱逐,你安排的人也顺利入卿,你还有何不满足?为何还要紧迫逼人?” “上了战场,无人嫌弃战利品多。” “你明知道他对赵家的重要性,还是非除掉不可?” “重要与否在你,不在我。我追究的是责任,什么人起的事,就要负起责任,有过就要担。” “没有我的许可,你以为他能擅自调动家兵?既如此,责任应该算到我的头上才对。” “意思是你愿意代他受过?”智跞一脸惊讶,“这可是死罪,你想清楚,难道赵氏家族要直接轮换到下一代?” “如果责任在我,君主已经不再追究,此事早已了结。” “绝无可能。”智跞斜眼看着赵鞅,一脸鄙夷,“我以为经过这些年的洗礼,你应该变成熟了,想不到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 “何出此言?” “既是点名道姓,就是与你区隔开了,这个人非处置不可,没有商量的余地。” “是在你处没有了,还是在国君处也没了?” “你应该很清楚,公室虽衰微,君主的话仍是铁律。很不凑巧,偏偏在下又跟国君相处融洽关系紧密。”说到这,智跞难免得意起来。 这些年的潜伏低调,对弱不禁风的公室处心积虑的迎合奉承,终于结出果实。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其余卿家或是忙于开疆拓土,或是锐意进取花样百出,或是保持沉默继续中立。只有智跞背靠公室,既不过分保守,也不太过激进。 事实证明,解题的方法有千百种,得到正确答案的才是好方法。有些花里胡哨看样子很美,其实是中看不中用。有些虽步步为营,却在最后两步代错公式,结果前功尽弃。 卿族与公室曾经势同水火,比如晋厉公一日弑三郤,又被中行偃和栾书反杀。而今,两股势力角逐的结果已经十分明朗,公室显然已经落败。强悍如两大家族根本看不上公室这棵摇摇欲坠的朽木,只有落在下风的智跞紧紧抱住了它。 或许当初的智跞也不过是衣衫单薄随便寻个避风港,公室正缺一个对他尊重关怀的,于是两者一拍即合。谁都没想到,最笨拙的办法竟能收获最大的回报。 好比买入一支st股票,反正已经套牢,不如就地卧倒。谁曾想竟有大公司要收购,一夜之间公司起死回生,股价脉冲似上涨,一年翻了五倍。试想,买它的人能料想到这步吗?除非是内幕交易,否则绝不可能。 就算运气爆棚无意间骑上了这头疯牛,有几个人坐稳了,守到最后?恐怕大都在回本那刻夺路而逃,暗自庆幸躲过一劫。守到最后,几乎吃完所有肉的,估计是完全不懂怎么回事,恰巧这段时间又没关注,早已心灰意冷,恰巧发现上了电视,赶紧打开交易系统,一口气卖完。 他看到新闻时,正是主力拉高出货时。他不是主力,只是看到陡峭的k线,吓得差点心律不齐,为了理顺呼吸,这才匆匆卖掉。这一卖,一不小心就在几乎最高位套现。 智跞的人生经历到此大约如此。他也料不到公室的威力如此好用,因为六卿和平共处时,公室是没有存在感的。谁曾想,赵鞅的翅膀扇动了晋国政坛的气流,潜藏的风险争先恐后蜂拥而出。 时势造英雄。在纷乱复杂的局势中,智跞很冷静。螳螂伸出锐利的锯子向蝉发起攻势,他只是冷眼旁观,不动声色。待到双方斗得你死我活,疲惫困顿之际,他轻轻捏住螳螂的手脚,蝉也顺势成为他的猎物。他是高明的机会主义者,几乎不费任何蛮力就挣得两份食物。 相较而言,赵鞅更像辛勤耕耘的农民。春天播下种子,夏天除草施肥,好容易等到秋天,烧香拜佛祈祷风调雨顺,终于有了收成。 智跞是囤积居奇的中间商。不必承受天不与时的困窘,只需垄断源头,一家独大,待到市场已无其它货源,他便坐地起价,赚得盆满钵满。 第28章 彻底决裂(4) 都说得意要淡然,如果小小的忘形都不允许,得意的意义何在?如同伤心沮丧不许痛哭一般,未免太过残忍。既是赢得胜利,不仅要攫取现有的战果,如果条件允许,还要扩大战果。宜将剩勇追穷寇,莫要沽名学霸王。 正如赵鞅梦中所揭示的,智跞的兵法学得不错。既能把握战机,又能创造战机,还能兼顾形势变化,应时而动。 “已成定论的事情,再次翻案,国君也能听之任之?”赵鞅想用国君压住智跞。毕竟君无戏言,在这件事情上,晋定公已经反复好几次,不太可能再变。 “在国君看来,在下的要求根本不足以成为大事,并未动摇之前的处置方案。不是要断送赵氏家族的前途,不过是把个别挑起祸乱的人清除,以儆效尤罢了。”在智跞的口中,他企图要杀的人,如同蝼蚁不值一提,无足轻重。 “罢了?”赵鞅提高音量,怒形于色,“在你眼中,你的家臣谋士都形同草芥,随时可以牺牲?还是你的族人都跟你逃亡的堂兄中行寅一样死不足惜?除你之外的任何人都是棋盘上可以任意抛弃的棋子,弃若敝履?” “端看是何人何事,若是对立阵营,那就不遗余力,除掉一个是一个。如果可以争取,收买笼络即可。” “我明白了——”赵鞅颓然的坐下,好一会儿,他又严厉的指责道:“在你向国君提出要把士氏、中行氏、赵氏一并列为叛乱者的时候,已经把你我置于不共戴天的位置。你从来没有想过把事情完结,只是迫于情势,暂时消停。这几个月,你一定寝食难安,想尽办法找碴,对吧?” “没错。”智跞大言不惭的说道:“幸好有贤人材士随侍左右,为我谋划献计,终于让在下找到了无懈可击的办法。” “终究你我还是走到了兄弟反目的境地。”说完,赵鞅长叹一声,无限惋惜。 “不是我非要跟你过不去,是你亲手为我制造的机会,我若不用,岂非愚钝?” “照你所说,我的背囊里有美玉珠宝,不小心暴露,我就活该被杀人越祸者谋财害命?”赵鞅质问。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怪只怪你的玉璧人人垂涎,而你却无力守护。有至宝者,需有利器抵挡他人的觊觎,否则,不配拥有。” “强辞夺理。”赵鞅怒不可遏,“要么蓄谋已久,要么早就包藏祸心,否则,怎会在两方酣战时突发奇想?不就是想趁火打劫从国难中渔利?依我看,你才是制造祸乱的罪魁祸首!” “是又怎样?可曾见我动用一兵一卒,伤害一人?”智跞的脸上有掩藏不住的得意。 “你是杀人于无形的刽子手!” “骂得好!事到如今已由不得你,你若照做,无非少个老朽,反正你府上多的是年富力强的贤人志士。如若不从,别忘了,‘始祸者,死’的铁律。”智跞明目张胆的威胁道。 “我既不发兵抗命也不遵照执行,你能奈我何?”赵鞅并不打算乖乖顺从。 “拒不执行君令即是抗命,无需出兵。”智跞歪着脑袋,轻描淡写道:“到那个时候,赵府上下会有更多的人被牵连,甚至你本人......” “你还能把我处决了?”赵鞅冲到智跞面前,两人距离不过半步,鼻子跟鼻子差点撞到一块,从各自的眼中都能看到对方的震怒。 “两大家族都能被驱逐,你扪心自问,你已具备他们的能耐实力?”智跞轻蔑一笑,“不是我看不起你,你做的那些鸡毛蒜皮标新立异的蠢事,有提升赵氏的地位影响?如果有,你还用站在这儿跟我论理,向我求情?” “你——”赵鞅气得浑身颤抖,胸口起伏,脑袋昏沉,差点喘不上气来。充斥在他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稀薄,逼得他呼吸困难,只得用力张开嘴巴,深深吸了几口气,半天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奋力扭转身体,愤然离去。 眼前的智跞已经不可理喻,跟他对话好似对牛弹琴,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他横竖就是要赵鞅不好过就是了,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这一刻,赵鞅忽然领悟到,这世上有人存心要跟你作对,不一定是你得罪了他,他要报复。不仅如此,他们反目的速度比六月的天变化更快。 他们像得了失忆症似的,从前的相知相交完全被遗忘。共同经历过的岁月、曾经谱写过的欢笑、那些一起见证过的四季交替、并肩作战的生死相依,在权力面前,一笔勾销。他们已经异化为怪物魔鬼,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白牙森森,上面还流淌着昨夜吸食的人血。 当然,赵鞅也非昔日那个一匹白马就能让他笑呵呵的纯真少年,在权力的指挥下,他也异化了。杀赵午时候的他,已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 正常人不会轻易拿起剑对着人的喉咙,以对方的生命要胁逼迫就范,只有流氓杀手才会如此。很不幸,黑道与白道的界线只有一步,恰如真理与谬误的区隔。处在两道的最高峰,从事的工作性质相同,受到的评价却有天壤之别。前者被判定为非法,人人喊打,后者则为人称道,赞誉歌颂。 兵匪一家,不过各为其主。位高权重者清除异己可以粉饰成为民除害,地痞恶人行凶只能归结为祸害元凶。 赵鞅杀赵午是事出有因,无论他是为了扬威或是真的一时莽撞。他是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在执行家法,而不是把赵午当作普通的大夫,自己是卿,要教训对方。之后发生的一系列的“蝴蝶效应”的确不是他这只自以为是的花蝴蝶所能料想得到的。 如果可以,赵鞅有特异功能穿越到半年之后,他一定不会杀赵午,这是肯定的。一定有别的方法收服邯郸氏归于赵氏本宗的羽翼,而不是通过搅动整个晋国朝野翻天覆地的方式。 相对而言,智跞事发后的一系列举动的目的性要强得多。如同结群成队的野狗,趁着狮子落单对其发起进攻,结果总是百试不爽,屡屡得手。事实证明,你不必是最强大的那个,只要你善加利用天时地势,照样可以战胜你曾经以为无法撼动的对手。 从成功学的角度审视这件事,智跞所为绝对是励志典范。他一心一意的往上爬,不惜践踏他人的血肉,不惜把刀刃对准世交好友。无情无义,颠倒是非黑白,浑水摸鱼,结党营私。通过卑鄙的手段扩大自己的势力,完成从第四家族到第一家族(至少目前来看)跳跃式的逆袭。 反观赵鞅,在角逐家族地位如此严肃功利的事情上,他却犯了一名政客最不应该犯的错——感情用事。从他不顾董安于的苦劝一定要处罚赵午算起,再到他不肯预先准备,再到此时他跟智跞的据理力争。 他行事刚烈却不阴险,他想遵守规则(不提前准备)却差点断送了家族前途,他相信交情可以替他说服对权势走火入魔的昔日好友。所有这一切,都是如此不合时宜。 翻开《唐诗》《宋词》《元曲》,遍布学而优的才子入仕后怀才不遇的不满愤懑。试问,读书写文章要求具备的素质跟从政治理一方一样吗?绝不!甚至南辕北辙。明明是遨游天空的雄鹰,非得学游泳跟海豚比速度,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吗? 当然,那个年代,只有仕途才能出人头地。才子们的思想被困住,眼里只有一条路,只能横下一条心去挤独木桥。现代人是幸运的,至少多了从商这条道。 可是有些人没得选,正如此时的赵鞅。生来就是这样的性格,生来就是世家卿族的继承者,两样都无法改变。只能寄希望于,经历这场事关赵氏家族生死存亡的灾难后,他能从中汲取教训,努力转变成从容冷静的政治家。 至于是否不择手段,不得而知。毕竟,在这片土壤谋食,要想杀出重围,立于不败,肮脏的手段似乎是成功标配。 第29章 内外合力(1) 公元前496年夏,越王允常病故,吴王阖闾率大军南下,讨伐越国。 说起两国的恩怨,上一次交锋还是吴对楚“柏举之战”时。公元前506年,得益于两大军事天才——孙武和伍子胥的筹谋策划,吴国先是以区区五千人马突袭,接着是二万五千人压后,共投入兵力三万对决拥兵二十万的楚国,依靠闪电战赢得了战争的胜利。 只怪胜利来得太容易,吴王放纵自己连同属下军士在楚国宫室纵情声色,饮酒作乐,乐不思吴。第二年春,趁吴国国内空虚,越王允常率兵偷袭。吴王匆匆归国,最终局势得到有效控制。这个仇,吴国是记下了。 敌国有丧,似乎是“蛮”族发兵侵略的最佳时机。在崇尚军礼的春秋,恰恰是中原诸侯的出兵大忌。 晋国曾与齐国约战,进兵途中听闻齐君薨逝,连忙退兵。这是遵礼守法的国家的做法。 晋文公去世,秦国趁机对晋国的属国郑国发兵。新继位的晋襄公大怒,召集群臣商议,最后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丧期用兵。幸好,晋国取得“崤之战”的胜利,震慑秦国。秦国趁丧出兵正好提供了军礼的反面教材。 说到军礼,除了丧期忌讳兴师之外,还有一些“义”则,值得略谈。 志大才疏的宋襄公想光复商朝祖先的风采,参与到中原争霸的行列,对投靠楚国的郑国发起进攻。楚国应战,双方军队在泓水遭遇。 宋国提前过河,楚军仍在渡河。宋国司马建议趁楚军过河到一半时,对其发起攻击。“半渡而击”是兵家必胜法宝,趁对方首尾难顾、浸在水中难以排列阵势、无法形成战斗力,发动突然袭击,事半功倍。 宋襄公反对。在他看来,自己是“仁义之师”,偷袭突击乃小人行径,不屑为之。 好容易等楚军过完河,司马又提议,趁楚军还没摆好阵形,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在以队阵为主要作战方式的春秋时期,谁先排好队谁就能争取到先机。毕竟,打仗不是打架,靠的是团队协作相互呼应而非单打独斗。 宋襄公摇摇头,对司马的提议嗤之以鼻。“对方未成阵就发动攻击,非君子所为。” 楚强宋弱,本就实力悬殊,不去凭借突袭奇计的诈战取胜,却想依靠偏战讨到便宜,无疑是异想天开。结果宋国节节败退,不堪一击。 初闻此事,令人发笑。宋襄公迂腐老朽,把战事当儿戏,昏庸至极。 其实不然。在以礼为社会运行规则的春秋,礼对人的约束是全方位的,包括战争。昨日之义,今日之错。昨日得到赞誉的行为,放在而今可能会遭遇口诛笔伐,除之而后快。 对吴国而言,趁丧发难不是第一次。早在吴楚争雄时,吴国就曾在楚国国丧时对其发动偷袭。 这一次也不例外。吴王阖闾(曾经的公子光)认为这是报复越国的好时机,于是毫不犹豫的加以利用。 得知吴王率师前来,越国新任国王勾践立马率军迎战,两国军队在檇(音‘醉’)李(今浙江嘉兴)展开较量。 说起此地,两军都不陌生。 十四年前,也就是公元前510年,越王允常刚刚继位。此时的允常正值壮年,野心勃勃,准备大施拳脚,做一番鸿图伟业。无奈当时的越国地小国弱,必须先让自己变得强大,才有可能对外扩张。 于是允常大力整顿内政,发展生产,经济增长后又扩大军队,操练军士。渐渐的,整个国家朝着国富兵强的方向缓缓推进。 当时的吴国,吴王阖闾篡位成功仅四年,正是摩拳擦掌势气正盛的时候。听闻越国在蓄积实力,吴王决定出手遏制越国的发展。师出须有名,思来想去,吴王以越国不从其伐楚,跟其不是一条心为由,出兵讨伐。 越国和吴国是有盟约的——越国年有贡奉,求得吴国不进犯。吴王伐越,其实是吴国背弃盟誓在先。无奈吴国实力强大,又有两大军师奇谋在先,有理也挡不住坚兵利器。很快,越军便败下阵来,以负告终。 那一次,吴国击破檇李,大肆掠夺之后扬长而去。 这一次,相同的地点双方再次相遇。 要论两国实力,跟十四年前一样,无论经济军事,吴国都在越国之上。若论领导者的威信,吴王阖闾在位十八年,上下信服。越王勾践则是位置还没坐稳,又逢国丧,人心浮动。 按照这个逻辑推论,吴国应该像十四年前一样,轻松取胜,再大肆侵掠一番,扬威泄恨。 如同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却非简单重复,战场亦如此。同样的敌我双方,同样的地点,一样的实力对比,结果却大相径庭。 一开始,越王派敢死队上前,企图打散吴军的阵形,趁乱出击。谁知吴军不上当,仿佛看穿越国的诡计,他们沉默冷静,岿然不动。敢死队再次上前,想要捉拿吴军士兵,吴军继续保持阵型严整,越国半点便宜都讨不到。 无奈,越王勾践只能另寻蹊径。事后证明,这次行动的的确确是创举——开创了春秋以来用灭绝人性的方式取得战争胜利的先河。 越王再次派出两次无功的敢死队,排成三行,迈步朝吴军逼近。他们把刀架在脖子上,一边走,一边说道:“吴、越两国交兵,臣等违反军令,在君王队列面前未能建功,不敢逃避刑罚,谨自首而死。” 话音刚落,只见三排人齐刷刷的把刀用力一抹,登时鲜血迸流,随之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化为一大滩血和一具具尸体。一个两个,一排两排,就这样,没有任何反抗搏斗,直挺挺的躺在吴军阵前。 原来,这些都是死囚,在本国犯下罪行,没来得及行刑,赶上了吴军来袭。恰好越国缺兵少卒,于是把他们带到战场,死人当活人用。 越王的本意是把他们作为敢死队,突破吴军的防线,以期获得机会突围,以便后续正规军趁乱杀将。谁知他们并未取得预期的效果,所以自称有罪,只有自刎谢罪。 尽管这些人留在国内也要死,可是他们在阵前集体自刭的景象,实在太过血腥惨烈。即使吴国军士个个都是沙场宿将,人人都曾与楚国、越国交战过,经历过无数被围困的绝境,曾经九死一生,也曾砍下别人的头颅,刺穿敌人的腹部。 可是,这样大规模的集体自裁,如此惨绝人寰的场景血淋淋的一幕在眼前上演,仍是突破了他们的心理防线。 吴国士兵盯着纷纷倒地的越国士兵,目瞪口呆。视线无法转移,意识无法厘清,心里疑虑重重,到底怎么了?突破不了敌方防线只能死在阵前?他们无法置信,更无法接受如此轻率的对生命做如此残酷决绝的了断。 好歹也要多试几下,哪怕肉搏也好,就算挂彩仍存一丝生机,为何要轻易放弃?连死都不怕,拼个生机岂非死得其所?就这样死了,虽是沙场,却非战死,算什么英雄所为? 殊不知,这正是越王想要达成的效果。他不心疼这些死囚,他们本该死,早死晚死,时间先后而已。他也不指望他们跟训练有素熟知阵法的普通士兵一样,成为高效的杀人机器。 他之所以布下这个惨无人道的战法,为的就是让吴国军士被转移注意力,他好趁机作乱。吴军再强大,指挥战事的、开动战车的、引领步卒的、马上驰骋的,都是人。他们都有血有肉,生于娘胎,长于父母之手。 他打赌没人受得了这种场景的刺激,所以,刺激一定是全方位的。 第30章 内外合力(2) 果然,人至贱则无敌,人至狠则战场无对手。吴国军士全都愣住了,仿佛被法术定住似的,他们集体化身为木桩,站立不动,心思飘到远方,脑袋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越王勾践下令,旗手大力一挥,击鼓军士擂鼓助威。越国士兵看到听到进军的信号,呼啦啦的冲杀过去,一度萎靡的士气大振,个个勇猛百倍。 吴国士兵还来不及反应,阵形已被气势如虹的越国士兵打乱,他们顾首不顾腚,四散逃命,旗帜被弃,兵车互撞,头盔七零八落,散落一地。 所谓兵败如山倒,天崩地裂后,余威不断,碎石纷纷滚落,吴王也受波及。越国大夫灵姑浮一马当先,身先士卒,突围至吴王跟前。他冷静沉着,挥戈向前,击中吴王的下肢。吴王躲闪不及,一排脚趾被硬生生的削断。左右护卫及亲军赶紧聚拢过来,眼看吴军越来越多,越国士兵开始撤退。 吴王疼得摔下马,昏厥过去。主帅一倒,吴军哪敢恋战,赶紧拥着吴王撤退。 由于伤势过重,吴王阖闾在距离檇李仅七华里的陉地去世。太子夫差随军出征,幸得见父亲最后一面。咽气之前,吴王阖闾叮嘱儿子道:“切不可忘与越国的杀父之仇。” 就这样,一场旨在通过偷袭复仇的战役以主动进攻方——吴国的失利告终。吴越之间的恩怨不仅没有划上句号,反而愈演愈烈。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放在吴越身上再合适不过。 吴越争霸,以第一次檇李之战为开端,第二次檇李之战则将仇恨推至高潮。 晋国 绛都 把视线从长江中下游的争端转回到春秋主战场的中原地区。 得知士氏、中行氏四处张罗,联络各方友人,晋国六卿商议过后决定——由赵鞅率兵包围朝歌,迅速剿灭两族势力。 得知晋国出兵,两家的知交故旧没有因为人走茶凉不闻不问或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相反,他们很快行动起来。 骄阳似火的夏季,齐景公召集鲁定国、卫灵公举行盟会,商议如何实施救援。与此同时,士氏的旁支士鲋与其党羽联合活跃在晋国北部的狄人,意图发兵讨伐绛都,牵制晋国的兵力。两方人马都立下誓言,为两大家族讨回公道,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说到赵鞅担任主帅,实在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六卿虽说有六人,实际只代表四家的意志,梁婴父和士皋夷听命于智跞,自是不会对他有异心。智氏、韩氏、魏氏都与这场闹烘烘的变乱毫无瓜葛,既然火是赵鞅点的,由他去灭火天经地义。 当然,作为盟友,韩氏、魏氏是派了人手随军作战的,算是尽自己的一分力。至于智跞,以监国的名义镇守绛都,安安稳稳的坐享成熟果实,不操心不出力。如果赵鞅平不了叛乱,罪在赵氏。如果平定了,也是他份内之事。 正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赵鞅被迫身披战袍走上战场。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赵鞅这边还没等到两大家族的外援,绛都首先受袭。躺平看戏的智跞气急败坏的组织兵力前去应战,一看,还好,虽然有三股势力,其实人马不多。狄人虽善战骁勇,留守绛都的也非弱鸡,将士用心,毫不示弱。再者,绛都城池坚固,守卫森严,利于守方。 很快,进犯者就遭到了猛烈的回击。狄国所来,无非想掠些钱财子女,眼看打不过,赶紧撤退。至于剩下的两支——士鲋和小王桃甲(姓小王,名桃甲)率领的军士,人少力微,不堪一击,很快就支离破碎,抱头鼠窜。 最后,乌合之众各自逃散——狄国人滚回家,士鲋逃到成周(西周都城,河南洛阳),小王桃甲赶去跟朝歌,偷偷溜进城跟两大家族会合。 压力来到赵鞅这边。赵鞅已经包围朝歌有一段时日,城内似乎是统一了思想,坚守不出。他们的算盘是这样打的——拖延时间,待援军赶来,对赵鞅所率部形成内外夹击。 赵鞅当然不能听凭事情由对方掌握主动,他必须在增援赶来之前把对方困死,或是想办法逼对方出城应战。 赵鞅打听到,城内粮草充足,人心稳定,将士一心。如果非要强攻,怕是伤亡惨重,得不偿失。于是,他派人散布流言,说是齐景公病重,说好的增援恐怕要延后,甚至无法兑现。 困守孤城的士氏、中行氏消息不通,无法辨别真假。虽然将领主帅凭经验知道一定是假的,守城军士可不这么想。他们很担忧,再这样守下去,城中粮草还能坚持多久?没有后援,他们如困兽,相反,围在城外的则是以逸待劳。只要耗尽他们的耐心勇气,攻下城池不过是早晚而已。 不得已,作为先锋,籍秦、高强只得率领少量精锐开城迎敌。他们这一动打破了僵局,赵鞅求之不得。当然,困兽斗志昂扬,锋芒毕露,赵鞅也没有奋力死战。双方交锋时能拦截重创的,一概不放过。至于拼死力逃脱的,则喝令将士不能追,省得中了对方的埋伏。 反复几次过后,两大家族的损失日益扩大,不得已,只得放弃朝歌,率残部逃往潞地。 这个潞地,本是位于晋国北面的少数民族赤狄的一支族群的居所。赤狄得名,乃是因为其崇尚红色,喜欢穿红衣。从晋献公开始,一直到晋景公继位,赤狄对晋国侵扰不断,给晋国造成非常大的困扰。 擒贼先擒王,为了降服赤狄,晋国瞄准赤狄国中最强大的一支——潞氏。晋成公时,为了缓解双方的紧张关系,晋成公把女儿伯姬嫁给潞国国君婴儿,以期换取边境安宁。 谁知好景不长,潞国公室无力,权臣酆舒意图篡位。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酆舒逼迫婴儿断绝与晋国的往来,想要以此断了婴儿的后路。婴儿当然不乐意。有晋国作为后盾尚且如此,倘若与晋国绝交,岂不是等着被害? 酆舒也不是省油的灯,怎会听之任之?主动断绝不行,让潞氏得罪晋国进而被列为拒绝来往用户总可以吧?于是,他心生一计——借口伯姬行为不检将其处死。婴儿听闻,与之冲突,他又打伤了婴儿的眼睛。 夫人被杀,眼看自己也性命不保,婴儿急派心腹向晋国求救。 此时,晋成公已去世,其子景公即位。听闻姐姐被害,景公大怒,欲要兴兵伐潞。 朝中大臣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绝不可怒而兴师,酆舒势头正盛,应该避其锐气,等他退位再说;一派以伯宗为代表,力主出兵。 伯宗是当时晋国闻名遐迩的贤人,他的立场非常鲜明:酆舒所为,逆天违德,若是纵容,晋国的大国威严何在? 晋景公一听,言之有理,于是派时任中军元帅荀林父率兵赶往潞地。结果,荀林父不负重望,杀死酆舒,灭了潞氏。 之后的数年间,晋国又陆续灭了赤狄的甲氏、留吁、铎辰等地。至此,整个赤狄所在地域尽归晋国。 可以说,荀林父的旗开得胜是晋国平定赤狄的关键一步。也因此,潞地作为中行氏的采邑,作为对其功勋的赏赐。 两大家族选择寄居此地,除了是中行氏耕耘最久的采邑之一,这里的地形地貌也非常适合征战。 潞地位于今山西省东南部,属太行山西麓。西北依山,与襄垣县毗邻,东北与黎城县隔河相看,东南则谷岭交错。 有山即有屏障,有河则有补给。战时可依,民用不误。经过多年经营,已是物阜民丰,人口众多,可说是除了朝歌之外最能为两家提供便利的地邑。 第31章 内外合力(3) 虽然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暂时安全无虞,可是突围时损失了不少人马,急需外援。否则赵鞅休整过后再杀来,恐怕力不能支。 很快,齐景公跟宋景公在洮地会盟,谋求营救士氏、中行氏的对策。 话说宋国何时也成了齐国的盟友?史书上并无具体交待,只能估测大概情形是这样的—— 公元前504年,宋国司城乐祁主动提出要聘问晋国,拉近两国关系。因为率先与赵鞅会面,乐祁被时任执政士鞅以没有正式向晋定公报备就跟大臣饮酒为名扣押。 乐祁出身世族,在宋国担任要职,深得国君信任。一直以来,乐氏都跟士氏关系密切。乐祁主动靠近赵鞅,有改换门庭的嫌疑,士鞅大为不满,所以借故惩罚。 乐祁被扣三年,在赵鞅的努力下终于得归,不幸却死在归途。 于是,宋景公派人到晋国结盟,顺道迎回乐祁的灵柩。 由此看出,虽然晋国霸道无礼恃强凌弱,宋国仍一片痴心,忠心拥戴。 距离乐祁去世已有五年,究竟是何时何事让宋国选择了背弃晋国?外因可以排除,除了晋国,无人能逼迫宋国改换阵营,除了楚国。可是,此时的楚国正忙于疗伤复健,根本无心无力插手此事。 所以,只能归因于内政。 “彭城之役”后,宋国成为晋国的忠实盟友,戴族则成为执掌宋国大权的强族。戴族的旗下有几个大姓——华氏、乐氏、皇氏、老氏。 “华向之乱”平息后,华氏的势力大大削弱,几乎可以说是完全退出了宋国的政治舞台。在新的“六卿”(宋国跟晋国类似,国君之外,六卿执掌国政)名单里,乐氏占据三席,跃升至戴族第一大宗。 表面上看,戴族仍然执掌大权,其实不然。六个席位里,除了乐氏的三席,庄族占一席,国君的兄弟亲信占两席。数量上看,国君的心腹仍占少数,权力地位却高人一等。所以,戴族的影响力实际还是下降了。 戴族是“彭城之役”后的最大赢家,正因为如此,宋国跟晋国一直是铁杆盟友。戴族势力变弱,宋国的亲晋派式微,站队转向也是情理之中。再者,近年来晋国的一系列不得人心的操作,让诸侯都冷了心,相信宋国也不例外。 再加上乐祁的遭遇既可怜又无辜,反晋派一定会借此大作文章。恰好齐国又频频暗示,猛抛媚眼,意志再坚定的汉子也会忍不住软下腿脚,投向美人的怀抱。 因为宋国的加入,士氏、中行氏的外援规模空前。各家很快达成共识,明确分工,协同出战。为了弥补来不及支援朝歌的遗憾,齐、宋、卫、鲁决定共同出兵,分别赶往潞地,帮助两大家族对抗晋国。 赵鞅收到情报,很快得出结论——潞地的战役明显比朝歌难打,于是立马派人前往绛都请求增援。潞地距离绛都很近,很快收到回应。这一次,智跞没有为难赵鞅,派出晋国的精锐步兵加若干骑兵弓弩手前来助阵。 若是只有四家,卫国距离潞地最近,应该第一个现身,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亲友团热情汹涌,不在计划内的郑国也赶来凑热闹。赵鞅一听,心下一紧。郑国曾是春秋小霸,论战斗能力,跟宋国不相上下。 既是事出有变,只得做两手准备。赵鞅把前来增援的军士分为三队,一队绕到潞城的背面,另外两队分别前往潞城的两个入口驻扎,隐蔽待机。至于他率领的军士,依旧分散在城池左右,一副准备强攻的模样。 郑国和卫国的军队半路相遇,虽然事先没有盟誓,因为共同的敌人,两国军士很快就打成一片相谈甚欢。两军甚至还谈到如何部署怎样配合,一定把不讲诚信的晋国军队消灭,救出无辜的两大家族。 两家出兵迅速,自以为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不曾想,赵鞅安排的伏兵已经在要道等候多时。见到两支军队,仿佛饿狼见羊,猛扑狂咬,风卷残云般,全部拆吃入腹。 郑卫算是被打残了,随后出兵的齐国、鲁国、宋国就没有那么好对付了。他们吸取郑卫两国的教训,避开要道,用轻骑开道,绕小路走,直扑潞城。 赵鞅满以为有了镇守入口的两路奇兵可以高枕无忧,不想一招鲜不能吃遍天,只得仓促应战。由于实力悬殊,晋国士兵被三国的气势压制,陷入被动。城内的两大家族见状,赶紧开门迎敌,准备来个前后夹击,把晋军一网打尽。 眼看已是千钧一发,情势万分危急。幸好,安插在背面的晋军听到城内有响动,抓住时机偷偷爬上城墙,上去不说,还把旗帜换成自家的。杀得眼红的两大家族,忽然听到城楼上喊声一片杀声震天,心胆俱裂,急急关门入城。 因为这个插曲,三国将士也变得惊慌失措,放缓了对晋军的围攻。晋国军士总算喘上一口气,勉强支撑过来。 赵鞅所率部跟奇袭的一支会合后,跟三国军队对峙,双方都在休整,僵持待机。休整过后再战,赵鞅所在部寡不敌众,很快便落入下风。虽然勉强维持不败,难免左支右绌,力不从心。无奈之下只得选择后撤,保存实力,徐图再战。 随着三国的到来,两大家族实力大增。五方首领会面后,把各自军士、战车、武器数量清点,又对各家优势劣势做了分析对比,定下了应对晋国军队的计策。 他们把人马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守城,一部分散落在距离城池五里十里的地方,静侯晋军前来,来个前后包夹。 赵鞅已经跟守在城外的两路人马碰头,至此,晋国派到潞地的军队再次齐聚一处。既然不打算撤退归国,只能努力筹划,寻觅制胜良策。 地利已然处于劣势,天时双方相等,只剩人和可以利用。埋锅造饭,填饱肚子后,开始清点人数利器,收拾残兵剩勇,修整战车兵器。粗略一算,双方的兵力差不多。 若论粮草补给,晋军略占优势。三国军士志在速取,只带了自用粮,没有多余的留给两大家族。随着时间推移,城中消耗会一日多过一日,对两家不利。 如果要打持久战,赵鞅也难讨到便宜。他带来的军士从朝歌赶到潞地,虽说中途休息几日足以缓解疲劳,毕竟背井离乡四个月,将士思家心切。若是战事迟迟不能结束,人心难免浮躁。 思来想去,唯有速战速决。 赵鞅派去的探子打听到两大家族及其盟友的人马分布,于是依此制定作战计划。 他们先是派一队人马到城下挑战,埋伏在远处的三国联军听到动静,立马围拢过来。这时候,他们的第二支队伍突然出现(其实是跟第一队一起来的,不过是半道特意走了岔路,延迟出场而已)。身后背敌,联军吓了一跳,人马慌作一团。城中的军士看到,赶紧出城支援。 这时候,晋国的两队人马全都撤退,同时旌旗倒地,军士丢盔弃甲。 面对战胜晋国千载难逢的良机,联军岂会轻易放过?于是,他们倾尽兵力全力追踪晋国的军队。 此时,好戏正在酝酿。只有一半人马诱惑敌军,还剩下一半的晋国精锐主力留着上演压轴大戏。早早来攻城的奉命只准输不准赢,只能逃命不得死力迎战,所以他们的颓势一半是演戏一半是被对方赶尽杀绝的决心逼出的真情流露。 联军连连得手,越是穷追不舍。眼看晋国军士已是七零八落不成阵形,他们便一心一意寻找赵鞅。若能将他擒获,就能得到与晋国谈判的筹码,杀进绛都。 第32章 内外合力(4) 他们找啊找,四处找不到赵鞅。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他们猛然醒过来,突然意识到,晋国的兵力不只攻城的两队,其它的兵马士卒呢?主帅呢? 这么一想,不免心慌起来。此时,他们已经进入一片谷地。惊觉到风险太大,他们开始迈步往外走。 忽闻“杀啊”的喊声震耳欲聋,再加大鼓“嘭嘭”,晋国军队驰疾而来。联军无奈,只得往相反方向逃窜。跑啊跑,终于来到一处山脚下,回头一看,晋军却凭空消失不见了。他们安慰自己,或许晋军并不着急跟联军决一死战。于是众人长舒一口气,心下稍安。 过了一会儿,令人不安的气氛在蔓延,人人都觉脊背凉飕飕的。环顾四周,静悄悄的,并没有他人。 正准备把心头大石放下,一颗石头却从背后的山崖滚落。众人朝声音的方向往上一看,顿时面如土色。 一众晋国士兵排得整整齐齐,个个手持弓弩,身背箭袋,嘴上噙着冷笑。他们居高临下,俯视而立,神情鄙夷。 联军吓得一激灵,站着的赶紧跑,坐着的似乎被针扎到一蹦三尺高。很快,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拼了命的往外跑,想尽快脱离险境。 联军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晋军士兵从天而降,如天神般堵住了他们的必经之途。与此同时,箭矢如蝗,迅捷如闪电,伴随“嗖嗖”冷啸,许多士兵迎声倒地。 侥幸躲过箭头的军士拼命往前冲,急着想突围,无奈前有堵截后有追箭,收效甚微。生命不会就此屈服,求生的本能战胜恐惧,化作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击波。很快,晋军就抵挡不住,不得已只能让出一条口子,放联军一条生路。 虽然杀出重围,联军还是损失了不少兵马,剩余将士的血气之勇也因士气受挫打了折扣。在士气如虹的晋军的合力围剿之下,联军损失惨重,溃不成军。 除了将帅等人在亲军的护卫下逃出生天,联军大半被消灭,弃甲存活者凤毛麟角。 此番胜利,赵鞅居功至伟。虽然没能将两大家族的首领抓获,值得庆贺的是,中行氏的重要谋臣籍秦、高强双双被擒,中行氏失去左臂右膀。两大家族的盟友也遭遇重挫,气焰被压制。可以预见的是,短期内他们会选择回避,消停一阵。 相应的,晋国将会获得短暂的外部安宁。 两大家族世代位高尊爵,整个中原遍布他们的人脉血亲,想通过区区几次战役将他们斩草除根未免太过自不量力,所以这个结果是晋国可以接受的。 想当初,四家合力才把两家驱逐,可见他们实力之强大。而今又多了盟友,潜能更是无法估量。 从赵鞅的角度看待此役,他领会到的远多于胜利本身。胜利来之不易,一场战役尚且要多个回合的缠斗,未来如何,更是莫测难料。要想彻底把两大家族对晋国的威胁解除,进而将其党羽势力斩草除根,注定要打持久战。 战略上,必须做好长期的、间歇性作战的准备。至于何时何地会有战事,主动权则在对方手中。齐、郑、宋、鲁、卫五国,曾经都是晋国的盟国。除了齐国态度暧昧反复无常,郑国曾在晋楚之间左右摇摆,剩余三国无论从地缘上或是从政治上都应该是晋国的死忠。 没曾想,一场晋国卿族的内讧竟引发了反晋联盟的同仇敌忾。与其说是两大家族外交手腕得力,权谋过人,赢得朋友为之赴汤蹈火,不如说是诸侯借机对晋国言而无信轻视诸侯自以为是的总清算。 照理说,造成诸侯背晋的元凶首恶是士鞅。士氏家族成为晋国公敌,各诸侯应该拍手称快,乐见其成。可是,他们却对士氏既往不咎,反而出钱出力出兵,不惜与晋国为敌也要把两大家族送回绛都。为什么? 细细追究,赵鞅难辞其咎,晋国公室也是作俑者。 在外界看来,两大家族之所以被逐,事实清楚明白——晋国国君昏庸,听凭佞人左右,黑白颠倒,混淆是非。两大家族蒙受冤屈,才会剑指公室。各国支援其实是为了伸明正义,有种“义战”的味道。 当然,认真追究起来,两大家族公然向国君开火,罪责难逃。但是,既然事有两面,怎能要求所有人都站在一面,独留另一面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么一想,齐国组织进攻虽有借机号令诸侯扬盟主之威的意思,晋国确实也有让人讨伐的借口。 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不怪苍蝇嗜腥,只因有裂缝让它有机可趁。 从这个角度看,赵鞅得罪卫国的罪责可以减轻。毕竟,乐祁一事上,赵鞅态度友好,极力斡旋,他跟宋国没有心结。对鲁、对郑亦如是。 所以,赵鞅也是个倒霉蛋。智跞口口声声说是赵鞅惹下的祸端理应由他摆平,难道公室无过?智跞无罪?现在变成是晋国公室招惹来的诸侯联军也要由他对付,这是无辜累罪,他的错不应延伸到此。 无奈,历史的戏剧性和生活的意外同样吊诡,无论你是帝王将军或是平民庶人。有些事情一开头是你负责,后来一系列的衍生品你也脱不了干系,责任一旦背负,必须到事情了结才能结束。 幸好,河有两岸,事有两面。这也意味着,如果赵鞅能够平息这场变乱(虽然在智跞看来是他的份内事),仍能收获价值不菲的副产品——通过组织战事,统军作战,赵鞅得到锻炼并且收获威望。 从前,赵鞅大都从事治理内政,整顿吏治刑狱等职事,很少在战场上崭露头角。 似乎从赵衰开始,赵氏家族在军事上的建树一直十分有限。估计跟赵衰对子女谆谆教诲,务要谦退让贤,切记明哲保身有关。 赵盾是个异数。他虽灼热如夏日骄阳,也只是在处决政敌时心狠手辣,而非战场上擒敌杀将勇猛过人。相反,他挑起的战事倒是引来了一系列对晋国十分不利的外交后果。 经历“下宫之难”的赵武,无论朝堂执政,还是治家教子,仿佛复刻了赵衰时代的“无为而治”,甚至,他比赵衰走得更远,更保守。当然,他选择这么做,跟他身上烙印的家族惨案息息相关。这种影响从赵成过渡到赵鞅时,忽然断了线。 这跟赵鞅与生俱来的性格有关,更与时代的脉搏跳动休戚相关。春秋末年,以卿族强族为代表的新兴地主阶级兴起,要想不被淘汰,必须顺应潮流,锐意进取。否则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赵鞅此时面临的处境不禁让我想起《亨利亚当斯的教育》一书中作者父亲在英国的遭遇。 1861年,美国内战爆发。代表北方资产阶级的林*肯就任总统后不久,南方奴隶主突然发动偷袭。北方本以为双方的分歧会以谈判的方式解决,没有预料到兵戎相见,准备不足,南方抢得先机,节节逼进。 就在此时,作者的父亲去往英国赴任,担任美国驻英国大使。去到英国,自然要同英国的上流社会进行交流。英国人很傲慢,他们公开表示不承认林*肯政府,更不承认美国驻英大*使的合法性。 于是,这位新上任的大使只得灰溜溜的回到自己的居所。他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继续尴尬的待着,二是找个理由打道回府。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选择留下。 很快,北方强大的生产力提供的经济能量以及符合潮流的生产关系引导人心倒向北方,南方开始节节败退。 最后,战争以北方胜利告终。 英国一直支持南方政权,并为之输送武器制造军舰。现在北方胜利,南方政权则被定义为反政府组织,英国必须为自己的投注错误付出代价——美国驻英大使对其开出巨额索赔清单。 最终,这位大使因为此事蜚声政坛,之后还被提名所在党派的总统侯远人。 如果没有忍住当时的屈辱,何来后来雄厚的政治资本? 看到此,可以大胆展望,假如赵鞅能把这场搅动整个晋国,波及中原诸侯国的乱局平息,或许他也可以像那位驻外大使一样,熬过漫漫长夜,迎来人生的高光时刻。 当然,此时这个预想还太遥远,他必须把战役一场一场的打下来。 摆在他面前的,还有数年的战火要直视。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33章 追忆故人(1) 秋风瑟瑟,寒蝉凄切。枯黄的落叶随风飘舞,眼看枝头几近光秃,最后一片生机仍毅然决然的背弃而去。北风呼啸,持续一天一夜,风中裹挟着细沙、灰尘、枯枝、干草,近黄昏时,灰霾已侵占大半天空。云也赶来助兴,层层叠叠,把整个空间包围得水泄不通。 “要下雪了。”赵鞅喃喃自语。 潞地失利后,诸侯联军并未气馁,郑国又派遣军队跟士氏家族在百泉会回,意图以此为据点,挥师北上,直达绛都。截获情报,仍在潞地修整的赵鞅立刻帅军南下,与之对战。最后,凭借强大的兵力优势和指挥得当,晋军战胜对手,再传捷报。 至此,对士氏、中行氏的战役总算告一段落。 “宗主,准备用膳了。”一名仆役轻声提醒。 “端上来吧。”赵鞅有些不耐烦。 察觉到主人不悦,仆役赶紧上菜,迅速摆好,立马退在一旁侍立待命。 赵鞅叹了口气,似乎在感慨,为什么非要填饱五脏庙不可?恰在此时,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唤,不禁摇摇头,埋头吃饭。 吃着吃着,忽然想到什么,泪水汹涌而至,挤满眼眶,鼻子一酸,差点失控。只好昂起下巴,努力维持现状。 距离上一次看到董安于,已有大半年。对于住在同一屋檐下情如父子的两人来说,足够久了。为何不见?难道是赌气冷战?又或是因为某事意见相左,干脆老死不相往来? 不!都不是! 从智府回来后,赵鞅把自己闷在书房一下午,严令不许任何人打扰。他越想越气,恨不能往地上砸个洞,或是把天捅个窟窿。最好能有个雷精准的劈到智跞头上,让他一蹶不振倒地不起。脑子里闪过各种奇思怪想,就是想逃避一件事——必须以祸乱的谋划者处置董安于。 智跞的旧事重提是重申他在第一次过问此事时的态度——将士氏、中行氏、赵氏并列祸乱谋反罪,一并处决! 碍于韩、魏两家极力保住赵鞅,智跞只得忍而不发。风头一过,他又向晋定公吹耳旁风——士氏、中行氏被驱逐,如果赵氏一点事儿都没有,如何令朝野信服? 君主舍不得杀赵鞅没关系,在下已经打听过,赵鞅杀赵午、对抗官兵、躲在晋阳城负隅顽抗,都是董安于在背后怂恿策划的。 所以,赵鞅可以全身而退,处罚他的家臣总可以吧? 晋定公一听,智跞真是深明大义,是非分明。就这么办! 智跞的算盘打得很清楚,赵鞅死罪可免,活罪却逃不掉——让你痛失一名爱将,削弱你的左臂右膀,无需肉痛,心痛也要让你痛不欲生刻骨铭心。 赵鞅当然不可能乖乖答应。自小就不是顺从软弱的人,何况如今位列中军佐,地位仅次于智跞。两大家族缺席,剩余四卿,赵氏家族势力最强。虽说有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的嫌疑,无论如何,比起其余几个卿族,赵氏根基深、人才众多、资财雄厚却是不争的事实。 即便如此,也不代表赵鞅可以直接违抗君令,就算他知道背后是智跞在捣鬼。 无论今时还是过往,一*把*手虽然只比二把手高了半级职阶,权限的份量却高出一个量级。智跞跟赵鞅在政事上是同僚伙伴,赵鞅是佐,顾名思义,即智跞的辅佐助手,实际行使权力时却相差一大截。 在赵盾之前,晋国的军权由中军将把持,行政权则由专职的执政行使。赵盾之后,中军将手握军政大权成为惯例。也就是说,内政、外交、统军作战都是中军将说了算。 如果君权强大,中军将的权力多少还有股制衡的力量。自晋平公后,公室权力旁落,到了现今,公室更是积弱,中军将的话如同君命,权力根本无法节制。 对哪国制裁、作战,与哪国结盟、断交,都由中军将决定。更别说对付国内的卿大夫,强大如士氏、中行氏,都能被颠倒黑白吃哑巴亏的被诬陷成“制造祸乱”,可见一*把*手真的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如果两大家族都能被修理到如此程度,区区赵氏又怎能逃出手心?如果赵鞅不同意智跞提出的要求,马上可以定个违抗君令的罪,整个赵氏吃不了兜着走。如果赵鞅胆敢发兵偷袭智跞,那是正中下怀,智跞作梦都会笑醒。从此以后,恐怕整个晋国都是智氏的了。 赵鞅深呼吸,努力说服自己,千万不能冲动,冲动是魔鬼。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左右逢源,绝不能牺牲董安于。他要好好想一想,到底如何应对。 夜色降临,已是掌灯时分,忽然有人推门而入。赵鞅一愣,心想,谁那么大的胆子,竟敢违令擅闯?未见其人,怒吼已经脱口而出:“大胆,竟敢违抗本将军的命令?!” 来人也不作声,径直走到赵鞅面前,把烛台上的灯芯剪了剪,敲击火石,瞬间点亮了整间屋子。 赵鞅恶狠狠的盯着来人的一举一动,直至看清对方的面孔后才面色稍霁。 两人都不说话,静静看着对方。 “气坏了身体可不好。”来人打破沉默,“宗主已经闷坐了一下午,是时候缓一缓了。” “如何缓?”赵鞅语气不善。如果可以,他也想直接跳过此事,可是形势逼人,他无从回避,却又想不出解决之道。 “劳驾宗主移步他处,或许可以缓解焦躁。”来人提议道。 “何处?” “跟老朽去了便知。” “嗯——”赵鞅犹豫片刻,狐疑的看看对方。想想继续枯坐也是无解,不如换个地方换个心情,于是他点点头。 主仆二人离开赵府,骑马往绛城西面而去。 很快,两人两马停在一处寻常人家的宅院门前。老者轻轻拍门,很快一位头束方巾的中年男子出来应门。看到赵鞅,他赶忙作揖,恭敬的说道:“将军莅临寒舍,真乃蓬荜生辉。” 赵鞅摆摆手,轻轻笑了笑,说道:“在下冒昧前来,多有打扰。” 老者看向赵鞅,“何来冒昧?是老朽临时把将军强拉过来,是在下唐突了将军才是。”说完,老者看向应门人,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一切都按父亲的意思安排好了。”中年男人毕恭毕敬的说道。 赵鞅有些疑惑,不知二人说的是什么事,安排了什么。老者也不解释,只是叫儿子把两匹马安顿好,他则径直前行引着赵鞅往里走。 一进门,赵鞅愣住了。他不是第一次造访此地。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相比普通百姓的住宅,这间宅子除了面积大一些,多了两间屋子和一处中庭之外,其余都差不多。如果说有什么特色,那就是——陈设简单,质朴整洁,置物井井有条,马厩狗舍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此刻,这里却被装饰得格外耀眼。所有的树木、廊柱、亭柱都被烛灯环绕,树枝上、回廊的背靠、亭子四角似乎还挂着什么。凑近一看,原来是草编的蜻蜓、蚂蚱,清风吹送,轻轻摇摆。还有小小的纱灯,造型各异,精美细致,散落在各个角落,仿佛飘然而至的仙子,炫丽夺目。 除此之外,更有扑鼻而来的花香相伴左右。不见花容,只嗅其味便已心旷神怡,令人想入非非。 “怎么不见半个人影?”赵鞅十分惊讶。 “孩童早早就睡下了,其余人都在屋里。”老者轻轻回道。 赵鞅心想,一定是刻意不让他们出来的。此时虽已过了晚膳,毕竟还没到入睡时间。再者,春末夏初,最是煦暖舒适,照理稚子们应该出来玩耍嬉戏才是。 第34章 追忆故人(2) 老者继续在一旁指引,提醒赵鞅小心脚下。两人来到中庭,走进一座小小的亭子。只见石桌上摆放了几个食盒,旁边放着一壶酒。 没有仆童侍侯,老者把食盒盖子一一揭开——咸肉被切成薄片,躺在鲜嫩的春笋之上;两只薰制到金黄色的乳鸽并排侧卧,酥香令人垂涎;香浓汁液浸染的片片羊肉,整整齐齐陈列盘中,几根略微焦黄的葱点缀其间,勾人食欲;黄米、红枣被蒸得烂熟,浇上研磨成汁的沙棘,黄米散落各地,仿佛一张张喜笑颜开的笑脸。 “有劳董叔的费心安排。”赵鞅恭敬的向老者点头致谢。 没错,擅自闯入赵鞅书房的正是董安于,除了他,不作他人想。尽管周舍、尹铎、蔡墨也是赵鞅的重要谋臣,他们却从不敢未经允许违背赵鞅的严令。 并非董安于倚老卖老侍宠生骄,而是他的身份特殊,赵鞅对他格外敬重。当然,董安于很少使用这项特权,一旦他用了,那就是侧面宣告,他有紧要的事情非要见赵鞅不可。 “宗主客气,寒舍能得贵趾屈践,屈指可数。今日再度光临,实乃老朽全家之幸。”董安于笑眯眯的说道。 “董叔的用心良苦,在下感激不尽。”赵鞅心情好转,语气变得轻快。 入卿以来,赵鞅把自己关在书房生闷气的次数不多。任何事情最终总会想到解决的办法,只要有董叔在。这一次,不知他又能找到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赵鞅很是期待。 “吩咐家人做了几道家常菜,何至于感激不尽?”董安于笑容满面。 “其实——”赵鞅想在填饱肚子之前把胸中不郁一吐为快。 “其实老朽是担心将军错过了用膳的时间。”不等赵鞅说完,董安于打断了他。 “饿个一顿半顿并无大碍,看来董叔是把在下当成三岁孩童了。”赵鞅有些啼笑皆非。 “民以食为天,何况将军并非普通百姓,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好。既是身系大事,肩负重任,牵涉广泛,更要加倍保重身体,不可疏忽。”董安于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仿佛谈论的是应敌布阵的大事,关乎国政军情,不容有失。 “谨遵师命,在下一定好好用饭!至少此刻,我已经准备流口水了。”赵鞅乖乖听话,看向菜肴,发现自己的确饿了。 “哈哈——”董安于一边摇头一边笑。 于是二人不再说话,大快朵颐。 肚子已经填饱,人也来了精神,苦恼暂时忘却,酒便适时的满上了。 “将军可记得跟老朽第一次见面是何时?” “嗯——” “贵人多忘事,肯定是不记得了。” “错,本将军向来好记性,怎么会忘记这件事?” “那就请将军细细道来。” “嗯......那天是正月初......八,爹本交待我去智府请智跞的父亲到府上小聚。结果,我俩玩得忘形,竟忘了邀约之事。回到家,爹气得大声呵斥我,结果董叔来了。” “将军一张苦瓜脸,可怜兮兮的,脸上挂着泪珠,十分委屈。” “幸好董叔及时出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言重。你父亲虽疾言厉色,骨子里仍是个温润君子,不会把你怎么样。” “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爹气成那样。脸都气歪了,呼吸急促,眼睛冒火,似乎马上就要喷出一条龙把我吞到腹中。”孩童时期经常听娘讲龙的故事,赵鞅一看到怒火中烧人立马联想到喷火龙。 “哈哈,你爹要是知道自己化身为龙,不知作何感想。”董安于了解赵成,一世人对自己要求甚高,自律严谨,对属下仆人从不大声吼叫,想不到一时失控,竟被亲生儿子比作邪恶的怪物。 “希望他泉下有知,没听到这段话。” “改日见着他,我会转告他。” “远着呢,先陪我要紧。我爹有我娘,一定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想必现在是夫唱妇随,惬意十足。” “我也累了,想享清福了。” “这阵子将军府并无大事,董叔就回家长住,含饴弄孙。最紧迫的时候已经过了,其它事情有周舍他们。一直劳心劳力,是在下让您受累了。”赵鞅说得情真意切,句句发自肺腑。 董安于早过了颐养天年的岁数,若非赵鞅一直赖着不放,早该让他休心养身。只因这几年不太平,大事小事不断,才会一拖再拖。董安于本人呢,也没跟赵鞅提过要完全卸下肩上的担子,他早把自己当作赵氏一员,只要有事定是全力以赴。 “将军哪里的话,是老朽一直放不下,对名利太过贪恋。” “何来贪恋之说?若是贪恋,今日所处之地一定比此地豪奢宽敞十倍。董叔是在下所见最是淡泊声望名誉之人,真的。”赵鞅语气诚挚,说着竟有些激动,仿佛董安于被谁误解成贪吝之徒他要极力替他澄清。 “宗主过奖,老朽受之不起。”说着,董安于又给赵鞅斟满酒。 “受之无愧!”说完,赵鞅端起酒杯仰脖而尽。 由于喝得太急,赵鞅满面通红。他低下头,夹起一块鸽肉,轻轻咀嚼。待到面上热潮已过,赵鞅又道:“董叔可还记得‘下邑之役’?” “历历在目。” “那场战役董叔指挥若定,奋勇杀敌,我军大胜。归来后,我要给予重赏,董叔却再三拒绝,态度之坚决,令赵某动容。” 当时,董安于说了这么一段话:“臣少时,秉笔案牍,撰写文书起草政令,蜚声前朝,立义于诸侯;臣壮时,招揽得力贤材追随司马治理军队,自此,军中从未发生暴虐邪恶之事;待臣年长,着宽衣大带的朝服,治理县邑,民无二心。” “今臣征战沙场,杀敌立功,如同得了狂疾(战功以杀戮多少评定,这些不是董安于看重的,甚至他认为这是违反本性的,所以称为疾病。),宗主却说‘必赏汝’。与其因狂疾获赏,不如逃跑。” “回想起来,恐怕有些不知好歹,还让宗主有小小难堪吧?” “绝对没有!”赵鞅用力摆摆手,“只会觉得汗颜。” “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回想起来,战场上的兵马攒动,兵戈相交,清晰如昨。最近老是梦到当时的场景,醒来后一身冷汗,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哎,董叔跟了我,就没享过福,反而大小劫数一个接一个。”说起这些,赵鞅满心愧疚。 “不是将军的错,处在这个变动的时代,哪家都一样。” “的确如此。”赵鞅点头赞同。 “弃文投武,虽心向往之,仍是难免忐忑。尤其去到上地,地形复杂,所驻军士各色人等,还要应对不知何时降临的突袭。得知必须长期驻扎,这才发下狠心提醒自己绝不能回头。一旦下定决心‘既来之,则安之’,反而释然,不再畏惧。”回想面对转变的心路历程,董安于生出许多感慨。 “在我最无助彷徨的时候,幸好董叔及时回到绛都。在董叔归来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处在恍恍惚惚心神不宁的无助迷惘之中。” 那年,羊舌氏、祁氏被智跞的谎言所灭,那是赵鞅跟智跞的第一道裂痕。也是那一年,赵鞅由下军将升任上军佐,跟智跞再次成为主副同僚。 “事实证明,许多事情早有征兆。或许有一夜之间北风转南风,却少有人突然由邪变正或是由正化邪。” 董安于对于自己的判断向来自信,在此事件之前,他已经提醒赵鞅小心智跞。果不其然,从前他在羊舌氏、祁氏身上作文章,后来是直接把刀刃对准昔日好友。对于一条生性残暴的眼镜蛇来说,只要饿了,都可以吞食入腹,不计亲疏交情深浅。 第35章 追忆故人(3) “士氏败在士吉射之手,同样早有预兆。”赵鞅轻声说道。 当年,士鞅想拉拢赵鞅成为他的盟友,把三个儿子带去赵府玩耍。 那时候男子的主要玩乐项目就是骑马,赵府的花园里林木茂盛,相形之下,供马匹驱驰的空间就狭窄许多。于是赵鞅把问题抛出,士鞅请三个儿子分别给出解决方案。 大儿子说,此事明君不问也不做,若是乱君不问就做了。言下之意,为了不惊扰百姓民生,此事就默认如此,不做任何改动,维持现状。 二儿子说,若要马儿能驰骋,就要劳动百姓来砍树。若是爱惜民力,那就不做修改,若要骑得舒服,必须要劳民力。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您自己斟酌吧。 三儿子的方法与两位哥哥相比,可说是标新立异。 首先,命百姓上山伐木,同时,把马车借给他们载木。马有了地方发挥余力,百姓也可省力,定会感激将军;随后,开放花园,允许百姓进来,他们看见园里有很多高大的树木,一定很羡慕。这时告诉他们,可以在花园里砍伐树木,百姓会再次感激将军。 上山伐木道路曲折蜿蜒,费时费力,园里则地势平坦,少力而功多,百姓自然愿意来;树木砍完后,低价卖给百姓,百姓会又一次感激将军。 从结果来看,三儿子的提议确实是两全其美,百姓虽然被驱使了,但是他们不仅不会埋怨,反而感恩戴德。对花园的主人来说,目的已经达成,不仅没留下劳民的骂名,反而收获了好名声。与此同时,马儿也有开阔的空间自由驰骋,相应的,马上的人也能舒服的骑乘,心情愉悦。 从结果来看,各方都获益,三儿子的提议当是最优方案。 这个方案隐含着这样的心理学逻辑——要想役使人,先把标准提高,然后再放低标准。两相比较,后者明显容易得多,于是人们会感激给出备选的人,感恩他的仁慈善良。接下来,如法炮制,一步步把对方引入彀中,达成自己的目的。 盛及一时的成功学把这一技巧在商业营销上应用到极致,p2p等旁氏骗局也不甘示弱,争相效仿,屡试不爽。骗子们赚得盆满钵满,贪婪中计者则家破人亡。 究其原理,本质就是pua。可怜苦主被骗得倾家荡产还替骗子数钱,替他说好话,向亲朋好友引见这位“大善人”。 秉持功利主义的处事原则,这个方法绝对是最实用最高效的好办法。 赵鞅毫不犹豫的采纳了这个提议,并付诸实施。 因为此事,士鞅的三儿子年纪轻轻就在父亲面前长了脸,从此士鞅对他刮目相看。当然,那时候的赵鞅也对这孩子印象深刻,以为将来定能成大器。 三儿子兴冲冲回到家告知母亲,自己的表现独树一帜,爹爹和赵家宗主都对他称赞连连。 母亲听后却愁眉不展。年少轻狂,不思进德修业,却为雕虫小计沾沾自喜,热衷哗众取宠。心浮气躁,自以为是,不能脚踏实地,也无法拥有高屋建瓴的胸襟格局。长此以往,因小失大,很可能会酿成祸患。在她看来,这个孩子绝不能做士氏的继承人,否则定会拖累整个家族。 士鞅却不这么看,他欣赏三儿子,并将士氏继承人之位给到他——就是如今流亡在外的士吉射。 “他母亲一语成谶,如今还在为不能极力劝阻士鞅懊悔不已。”董安于摇头。 “她如何阻挡士鞅的决定?”赵鞅冷笑道:“士吉射就是士鞅的翻版,他的短视贪婪傲慢,全部承袭士鞅。当然,他比不上他父亲,他对大势全局的研判跟士鞅有天壤之别。” 一位继承人手握一个家族全族几百人的生死前途,想来便觉十分冒险。尤其决定人选的过程许多时候是听凭某个人的片面之辞,风险就更大了。专制集权的年代,似乎也没有更民主的办法取得更英明的决策。 今天,如果一个上市公司选总经理,董事会成员会通过一系列的考核标准评估观察,再经众人多方位多角度的评判,最后举手表决。这样得出的结果一定比大家长凭借一两件事情就做出决定科学安全得多。 当然,就算在今天,也有例外。比如家族企业,强势的董事长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只喜欢听跟自己相同的意见,排斥跟自己不同的看法,即使有现代企业制度帮助制衡纠错,也难避免用错人的严重后果。 士氏走到今天这步,并非孤家寡人,而是有诸侯国出人出钱出力为之奔走。虽然如此,从长远来看,他们都不是晋国的对手。虽然现在说这样的话为时尚早,毕竟战事仍未结束。两大家族的两位宗主仍然健在,号召力依然强大。 但是别忘了,晋国可是春秋时期最强悍的霸主。如果两大家族赢了,意味着公室将会被其它姓氏取代,其余四卿也只得族灭身亡一个下场。生死存亡之战,岂容小视?一旦战斗力被激发,就算齐国倾全国之力也未必能赢。 更何况,两大家族的朋友圈都是机会主义者。他们之所以如此上心,不过是为了帮助两大家族归国复位,以便日后捞取好处作为报偿。为利而来者,不可能倾全力而出,也绝不容许为救一个外人伤筋动骨。 “中行寅资历年齿都比士吉射长,如此轻率做了决定,把两家都拖入深渊,真是千古罪人。”董安于紧皱眉头。 “两人臭味相投,很难说谁误导了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要怪就要怪两家的父亲不约而同选了两位鼠目寸光的继承人。”赵鞅冷冷说道。 “哎......据那个被擒的高强说,他曾力劝中行寅,对方却听不进去。看着家主跟自己一样重蹈覆辙,虽是外人也难免扼腕叹惜。”说完,董安于叹了口气,又道:“我曾听韩老将军说,高强年少时,他曾见过他。当时他就认为这个孩子难以承担家业,日后会拖累家族。” “哦?还有这等事?又一个兑现的预言?”赵鞅大为惊讶。 那是韩起接任中军元帅的第一年,奉晋平公之命到齐国行聘齐景公的小女儿。彼时,子尾、子雅正得用,作为宾相陪同齐景公宴请韩起。一番畅谈过后,两位父亲骄傲的向韩起引见他们的儿子。栾施、高强一起见过韩起,恭敬的行礼招呼。 见过两位贵公子后,韩起对二人的评价一模一样:“非保家之主也,不臣。” 这个评价很快流传开来,齐国的大夫私下都在嘲笑韩起,认为他失之偏颇。二惠之后,位高权重,二子又文武双全,才智过人,怎么会连家都保不住?只有时任齐国卿相晏婴深以为然。晏婴以为,韩起是位君子,君子有诚心,故能预知吉凶。 “原来如此。”赵鞅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舅老爷好像没跟我提过。” “你只得四五岁,正忙着上房揭瓦,哪会想听这些?”说到赵鞅儿时,看看如今已是风霜的中年,董安于变得伤感起来。“想当年,我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则是行将入古,不中用了。” “不!董叔才不老,前几日燕宴,在座都没几人喝赢你。” “除了肚子能容几杯黄粮,也无可资骄傲的本钱了。”董安于忽然正色道:“不过老朽不担心将军无人辅佐,赵府人才济济,后起之秀层出不绝,是时候汰旧换新喽。” “他们怎能跟董叔相提并论?抛开跟赵氏的渊源,无论才干见识资历度量勇气胆识,无人能望您项背。”赵鞅对自己的师傅是满心满眼的钦佩崇拜。 第36章 追忆故人(4) “这些年并没有为赵家立过汗马功劳,如何担得起将军盛誉?”董安于又想到什么,顿了顿,说道:“将军酒量有限,日后除了私人宴请,还是少饮为好。一怕伤身,二怕有心人借机挑事。” “何来此忧?” “嗜酒乃罪恶之源。齐国的栾氏、高氏,郑国的伯霄,宋国的华氏,皆因贪杯铸成大错,连累一族。再者,酒后易失态失言,若被有心人利用,再加挑衅,怕是将军一气之下......” “冲动是魔鬼,在下已亲身领受,后悔不迭。当初董叔苦苦相劝,就是入不了耳,而今想来,万万不该。”在别人面前,赵鞅或许会狡辩,在董安于面前,他是个坦然承认错误的徒儿。 “此劫已经安然渡过,将军只要好生平息士氏、中行氏之乱就好。” “可是......”赵鞅欲言又止,他想找董安于商量,可是事关本人,根本开不了口,只得强行咽下。 “以将军的聪明智谋,定会找到解决之道。”董安于安抚道。 “但愿如此。”赵鞅仍不知道如何收场。来这里之前,脑子乱成一团麻,现在只要一想到,整个人又变得烦躁起来。 “经过此劫,足见韩氏、魏氏对赵氏的回护。日后将军定要与两家和睦共处,齐心协力,才能抵挡随时可能出现的变乱。” “难道是?......” “还是智氏。” “他已是最大赢家,难道还要赶尽杀绝?”赵鞅大为不解。 “无人会嫌封邑广大、财物众多、权力煊赫。” “如果有一天,赵氏再遭厄运,晋阳城仍是最坚实的靠山,将军切记!” “看来董叔真的打算归田隐退了,否则怎会反复交待叮嘱?”赵鞅含笑看向董安于。 “是喽,请将军高抬贵手,给老骨头留点力气耕耘弄孙。”董安于一脸认真。 “好,明日就着手移交事宜。” “为贺老朽卸下重担,干杯!” “干杯!” 董安于终于退出晋国政坛,连带离开赵府。这一去,再也不见。 “将军,菜冷了,小的热好再端上来。”忽然被打断,赵鞅愣愣的瞧着推门而入的小厮。 “都撤了吧。” 仆役迟疑片刻,瞅到赵鞅脸色难看,赶紧收拾匆匆离去。 从今往后,再也无人擅闯赵鞅的书房——有胆量的人已经走了。 第二天,赵鞅一直在官署等董安于前来交接,却等来了惊人噩耗—— 董安于在家中上吊自杀,只留下一句话:“老朽走了,智氏再也无法威胁将军。将军,保重。” 原来,他什么也不说,却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耳目。他知道赵鞅把自己关在书房所为何事,虽然赵鞅把智跞的那封信藏得很好。他知道赵鞅去了一趟智府,便猜出目的何在。 当日,是他提醒赵鞅提前准备,以备不虞。从事态发展的结果来看,他是正确的。从过程来看,恰恰落了智跞的口实。 当时的两大家族代表政府军,赵鞅即是叛军,但凡反抗都是抗命,何况提前调集士兵出城策应?再者,据晋阳城以拒政府军,跟今日两大家族据朝歌迎战晋国军队性质相同,都是谋逆作乱。再加赵午被杀,三个借口足够智跞把赵鞅置身险境。 董安于履行了他的诺言——赵鞅深信自己无错,不打算提前做应对,董安于曾说,如若有事,尽管推到董某身上。 最终,赵鞅不忍心不舍得牺牲董安于。董安于察觉到赵鞅的处境艰难,他没有说破这道难题,也不让赵鞅有机会把此事说出来,他在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那个灯火辉煌的夜晚,如同董安于生命最后的闪耀。他在向赵鞅请辞,赵鞅以为是生离,却没料到竟是死别。 得知此事,智跞第一时间便向晋定公提议——董安于畏罪自杀,当暴尸集市,以示效尤。 晋定公立马派人去赵府传令,赵鞅不得不交出董安于的尸首,听凭处置。待到履行完三日之令,赵鞅命人收拾董安于的尸身,洁面擦身,穿戴整齐,之后入殓出殡,葬到赵氏祖庙。 董安于的死,解决了赵鞅的难题,成全了智跞的企图。 从认识赵成到与之相交,再到与赵鞅的会面、授课、解惑答疑、替赵氏出谋划策、力主修建晋阳城,直至同赵鞅一道安然渡劫,再到风烛残年以死解救赵氏于水火,董安于的所做所为值得配享赵氏祖庙。 他这一生,命运起伏与赵氏惜惜相关。名声鹊起始于文才书卷,之后投身行伍,治理一方。因为赵氏,他转换跑道后是如鱼得水,得心应手。而他所得所学,也都投桃报李,全部回馈了赵家。 他有政治家的谋略,早早预感六卿必有一斗,所以力排众议也要兴建晋阳城;他有建筑师的禀赋,亲自督办建城大小事项,鞠躬尽瘁,穷心竭智;他有为人师表的才干胸襟。 赵鞅冲动时他会全力苦谏,极力劝服。若是劝阻失败,他又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绝无半句怨言。因为他深知自己弟子的脾性,有些弯避无可避,有些头破血流防无可防。 他知天时,晓星相,工算计,精术数,熟历史,在迈入古稀这一年,他自知使命已达,天数将至。如果他的死也能产生巨大的效益——拯救赵氏家族免于更大的灾难,他选择慷慨前往,义无反顾。 一个人聪明机智、俊逸不凡,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先天遗传,无需付出努力。要想走得更远,有更大的格局视野,仅凭天赋还不够,还需后天持续不断的努力精进。即便如此,也只能达到具备成功的素质资质。 要想成为扭转乾坤、左右时局的旷世之才,需要机遇。 董安于具备的多项才干智慧,有史官之家的家学滋养,有自身的求知若渴,也有后天的毅力决心。他能坐到赵氏谋臣的第一把交椅,源于历史赐予的时机。 时间来到春秋末期,作为新兴地主阶级的代表——无论是晋国六卿,还是鲁国“三桓”,都迫切需要发展内政,选贤用能,提升自己的实力和影响力。他们对自己的定位,不再局限于诸侯国君的下臣,他们已有取而代之的实力野心。 比如已经出逃的两大家族,他们之所以敢跟国君单挑,乃是实力使然。仅凭两家,中原诸侯任何一国都难与之抗衡,哪怕是齐国。如果两家全力与齐国正面迎战,齐国都未必能赢得了他们。 正是这样一个孕育新机同时暗藏危险的时代,董安于亲自引领并参与了赵氏家族绝大部分的重大决策,包括调用兵士,他都可以经手。可见他在赵家的地位举足轻重,也可见赵氏把他当成了自家人,信任有加。 没有人会踢死狗。——这是心灵鸡汤里非常着名的一句话。正是由于董安于才高智众,足以左右赵鞅的决策,智跞才会处心积虑的将置他于死地。他的离去,对赵氏家族绝对是巨大的损失。 从此,赵鞅不得不采取更激进的办法收揽人心积累实力。 第37章 越王越事(1) 晋国的内乱终于宣告终结,有人得偿所愿,有人含恨怨怼。董安于已逝,想念他时,赵鞅只能趁拜祭祖庙时缅怀一番。赵鞅跟智跞的情谊,在赵鞅愤然离开智府的那一刻分崩离析,董安于的死更是彻底埋葬了这段从儿时到中年持续四十多年的兄弟情。 从此,赵鞅和智跞恩断义绝,形同陌路。 智氏也因此成为剩余四卿中特立独行的一支,赵、韩、魏则亲密融洽过以往。至于另外两家,不过是智氏的傀儡,不能算作一族。 另一边,吴越结下的世仇正往纵深方向发展。 吴王阖闾去世后,夫差牢记父亲的叮嘱,回到宫中,吩咐宫人站在中庭,每逢他出入,就大声提醒:“夫差,忘记越王杀害你父亲了吗?”夫差立马停住脚步,表情严肃的回道:“唯,不敢忘。” 吴王夫差不仅心内时刻谨记杀父之仇,行动上也不迟缓。他积极发展生产,兴建战船,打制兵器,招兵买马,磨刀霍霍。 沉寂两年后,夫差认为报仇雪耻的时机已经到来,不能再等。伍子胥综合双方兵力对比、民心所向、经济总量等等因素过后,也认定吴国已经具备战胜越国的条件,可以开战。 吴国还在制定作战计划,筹备粮草,越国已经忍不住了。年轻气盛的越王勾践认为,两国难免有一战,既然如此,何不先发制人? 此时,越王最为倚重的两位谋臣之一——范蠡,站出来反对。 范蠡,字少伯,楚国宛地三户人。出身贫贱,却不因此自甘落后,他博学洽治,喜好结交能人智士。因为才思敏捷,在当地小有名气。 彼时,文种任宛地县尹,对范蠡颇为赏识。二人一见如故,同样心怀建功立业的宏大理想,无奈现实却无法提供机会让二人施展抱负。 一直以来,楚国的政坛被贵族垄断,越往上权力爵位跟出身的相关性越高。普通人费尽心力不过做个县尹小吏,再高做到高门世族的门客幕僚已是祖上积德,再高几无可能。 范蠡和文种自问有旷世大才,却只得窝在穷乡僻壤苟且余生,十分不甘。二人时常一起畅谈理想,憧憬未来,评断时局,很自然就提到楚国东面的两个国家——吴国、越国。 彼时,吴国正与楚国争雄,形势是愈演愈烈。吴国从之前的试探到渐渐占据上风,大有与楚国一决高下的架势。 自从公元前584年,投奔晋国的楚国大臣屈巫毛遂自荐带人带战车到吴国帮忙训练士兵,教习布列阵势,吴国逐渐成为替晋国制衡楚国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茁壮成长,实力大增,已然成为左右淮河流域局势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吴国与楚国的争斗未歇,跟位于其南面的越国也时有摩擦。只是当时的越国力小国弱,跟吴国相比相去甚远。 既然楚国没有机会,能不能去往他国?离楚国最近的两国,一个是风头正劲的吴国,一个是势单力薄的越国,该如何取舍? 彼时的吴国,吴王阖闾有野心有权谋,身旁也不缺智士贤人,比如伍子胥、孙武,都得到重用,成为吴王的左臂右膀。 反观越国,允常继承父亲夫谭的遗志,向中原看齐,努力发展农业、造船、纺织、冶炼,尤其是他认识到所处之地山有宝矿,水有灵气,有铸造宝剑得天独厚的优势。 于是,他命人召集铸剑师在会稽山打造宝剑。欧冶子是那个时代最知名最顶尖的剑师,被允常召见,奉命锻造名剑。欧冶子不负重望,打造了闻名暇迩的五大名剑——湛卢、纯钧、鱼肠、巨阙、胜邪。 从此,越国凭借擅长铸造青铜宝剑扬名天下,越国也因国力增强,拥有坚兵利器,顺利实现开疆拓土。自允常开始,越国也跟着楚国、吴国有样学样,僭越称王。 吴越相较,文种倾向于去吴国。经过多次大小战事的洗礼,吴国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文种预料,吴国一定会成为继齐、晋、楚、秦之后又一个霸主。 范蠡却不这么看。 范蠡认为,吴国国力虽强,无奈重任要职已被人捷足先登。伍子胥才智过人,胆识超凡,非常人能及,轻易无法取代。 相反,越国虽弱小,这任越王却不同以往,是位野心勃勃的君王。有人为他铸剑增强军士的战斗力,却没听说有文胆智囊辅助左右。若是二人自荐,能得到机会为其赏识,将来必定大有可为。 经过一番激烈的商讨,最终,文种认可了范蠡的看法。两位好友携手来到越国,很快成为越王的左臂右膀。 越王勾践继位后,父亲留给他的财富也一并继承,包括两位远见卓识的谋士。此时,范蠡已是上大夫,得知吴国蓄势待发,他却不赞同提前出兵。 范蠡的理由是——兵者乃凶器,主动攻伐违天背德,强行夺取则是处事手段中最下等的选择。策划阴谋逆德背时,好用凶器,做末等决策,一定会遭到天帝的反对,不会有好的结果。 勾践却认为,与其被动等着吴国来袭,不如发动闪电战,速战速决。跟吴国相比,越国的实力相差一大截,只有出奇才能制胜。上次越国能把吴国打败,也是因为攻其不备,趁乱行事,打对方个措手不及。这次依葫芦画瓢,同样可以以弱胜胜强。 最终,勾践不顾范蠡的强烈反对,执意出兵。 日日勤于操练的吴军,兵精器利,正愁一身武艺找不到地方宣泄。听闻小小越国竟敢主动发兵前来进犯,吴王夫差一声令下,兵士个个血气上涌,跃跃欲试,恨不能马上飞赴战场,一血两年前的战败之耻。 吴王夫差也是气得不轻。有杀父之仇在前,小小越国竟敢主动发难,真是对吴国轻蔑到了极致。吴王毫不含糊,马上集结吴国最精锐的部队奔赴战场。 吴越两军在夫椒(今江苏太湖洞庭山)遭遇。 双方对阵形势如下: 吴国: 主帅:吴王夫差 其余将领:伍子胥、伯嚭、胥门巢 越国: 主帅:越王勾践 其余将领:范蠡、文种、灵姑浮 投入兵力: 吴国:5.5万 vs 越国:3万 战役一开始,越国的锐气很快就遭遇重折。面对接近两倍于自己的吴军,越国士兵先是阵前怯场,再加对方武器精良,士兵训练有素,越军气势更是腰斩。身为主帅的吴王夫差吸取了前一次的教训,主动出击,不给越军像上次那样利用突破人性的残暴手段震慑吴军的机会。 除此之外,吴国士兵在誓师大会上被灌输了这样的思想——此乃卫国护主之战,只能赢不能输。怀着一血前耻的激愤,再加一腔爱国热忱,吴军士兵士气如虹,锐不可挡。 越国呢,本就兵少国弱,主动出击就是为了打时间差,迅速取胜,避免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众所周知,以弱胜强,需要具备许多条件,并非仅凭血气之勇。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以少胜多,核心竞争力在一个“奇”上。 所谓出其不意,就是趁对方没有准备充分之前实施闪电战术,拔得头筹,赢得先机,以期积累战果,同时积累己方的必胜信心。 显而易见,吴国并非仓促应战,而是一直处于高度备战状态。一切就绪,只欠东风——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开打。万万没想到,自不量力的越国竟主动挑战,正中吴国下怀。 最终,越王失算,越国士兵很快败下阵来。 第38章 越王越事(2) 从战时的3万人到只剩下5000人,只用了短短不到三天的时间。吴军对越军展开疯狂屠杀,杀到手软腿抖,杀到已经忘记是在杀人,而不是杀猪宰牛。 吴军越战越勇,势如破竹,越军则是节节败退,最后越王率领五千残部退守会稽山(今浙江绍兴南)。吴军将会稽(今浙江绍兴)团团包围,意图困死越军,灭除越国。 会稽是越国的根据地,围绕此地,越国祖辈辛勤耕耘,积极发展各项产业,积聚实力。此时的会稽,已经成为越国的都城,一国之重器宝物人口物产,尽在其中。 都城已失,意味着被困在会稽山上的五千人马已经失去粮食补给,会稽山已成孤岛。除非吴国一念之慈网开一面,否则,越王绝无活路。 眼看已是弹尽粮绝山穷水尽,越王勾践对着范蠡声泪俱下,后悔不迭。 不愧是经天纬地的治世之才,面对如此惨境,范蠡处变不惊,先是一番晓之以理:“能保其身者,必定效法天道,盈而不溢;能够平定危机扭转乾坤者,一定知晓人道,崇尚谦卑;能够节制事理的人,就会因时而变。” 接着提出应对之策,“而今,要想求得一线生机,一定要对吴王谦卑有礼,派人送去重币厚帛。如果吴王仍不答应,大王要亲自前往事奉他,把自身也抵押给吴国。” 如此卑微低声下气,岂是一国之王所为?无奈,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的越王,不只在屋檐下,脖子都被别人卡得死死的,只要一用力,很可能就颈断人亡。哪里还顾得上国王的尊严面子? 得到越王点头,范蠡又提议,由文种去往求和。 文种跟范蠡同是上大夫,不同的是,范蠡管兵事,他则掌文事外交。国难当头,成败在此一举,文种义不容辞,毅然肩负起这项事关越国生死存亡的使命。 去往吴国军营的路上,文种一直跪在地上,一边前行一面叩头,言辞恳切,语气哀婉。见到吴王夫差,更是痛哭欲绝。好容易整理好心情,终于把来意说清楚,“君王的亡国臣民勾践命在下告诉大王的属下:勾践请您允许他做您的奴仆,允许他的妻子做您的侍妾。” 吴王一听,对方已经屈服,辞卑礼厚,目的既已达成,准备答应。 侍立吴王左侧的子胥立马出言反对,“上天把越国赏赐给吴国,乃是天意,天意不能违备,不能答应求和。” 吴王向来信任伍子胥,经由伍子胥出谋划策,吴国一路披荆斩棘,战果累累。既然伍子胥态度如此坚决,吴王也不好说什么,于是挥手示意,回绝了文种的请求。临行前还告诉文种,要他转告越王,准备受死,以命祭吴国先王。 被吴王赶走后,文种很快回到越国的地盘,把吴王的意思转达给越王。 越王勾践一听,顿时万念俱灰。本来以为还有一线希望,谁知如此迅速就破灭了。痛哭流涕过后,越王心一横,准备杀死妻儿,焚毁宝器,跟吴国决一死战,斗个鱼死网破,死而无憾。 这时,文种站出来,阻止越王。他认为,吴王虽然回绝,却未必是最终的答案,如果擅加利用,说不定还有转圜余地。 越王一听,大喜,忙问对策。 文种说,吴王是个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的人。伍子胥刚直耿介,吴王虽听从他的建议,看得出来,有些不情不愿。除了伍子胥,吴王身边还有一位名叫伯嚭的要员,位居太宰,深得吴王宠信。这个人论才干远不如伍子胥,但是有一项长才——擅长谄媚讨好。吴王很是受用,对他是言听计从。 文种强调,如果能打通这层关节,事情就会有转机。 越王一想,言之有理。影响吴王的两个重要人物,伍子胥已是此路不通,只得另谋他途。如果能让伯嚭替其求情,至少还能多一丝存活的可能性。 越王问文种,如何说服伯嚭。 文种说,他打听过,伯嚭爱财如命,性好渔色。如果有美玉珠宝再加美女进献,一定能买通他替越国说情。 此时的越王,性命危在旦夕,美女财物已是身外之物,哪里还顾惜?于是命左右搜罗至宝全数交给文种,找机会送给伯嚭。至于美女,越地女子多肤白轻盈,惹人怜爱,越王后宫就有不少,挑选颜色姝丽者送去便是。 果不其然,文种的计策很快奏效。 宝物到手悦目怡心,温香软玉更是令人身心酥软,拿人钱财手短,美女的枕头风一吹,自是千依百顺。 身心备受滋润的伯嚭,觑得良机,瞅准吴王心情惬爽,恰好伍子胥又不在身旁,悄悄把文种引见给吴王。 再次见到吴王,文种仍是伏跪在地,态度愈发谦卑,言辞更加低软。 “愿大王能赦免勾践的罪过,我们越国将把世传的宝器全部送给您。万一不能侥幸得到赦免,勾践将把妻子儿女全部杀死,烧毁宝器,率领他的五千名士兵与您决一死战。到时,恐怕贵国也会付出相当的代价。”说完,文种朝伯嚭使个眼色,暗示到他说话了。 伯嚭看到吴王神色不变,借机劝说道:“越王已经心甘情愿俯首为臣,如果赦免了他,宝器尽归我国,何乐不为?若是不答应,越兵反击,做困兽之斗,恐怕难免两败俱伤。” 吴王贪利又急进,生性残忍又耳根子软,好听谗言。伯嚭恰恰能投他所好,故此两人是彼此欣赏,臭味相投。吴王想了想,伯嚭说的有理,准备答应。 伍子胥听说文种觐见吴王,马上意识到吴王可能会更改主意,闻讯赶来的他苦苦劝谏道:“大王若不趁优势在我灭掉越国,将来一定会后悔莫及。勾践,贤良之主,心怀壮志,大夫文种、范蠡都是足智多谋的良才,如果允许勾践返国,将来必定作乱,贻害无穷。” 眼前之利和长远收益做何取舍,往往是考验一个人眼光的试金石。这次考验,吴王选择了近在眼前的珠宝。危险是未知的,为了未知的风险放弃现成的好处,实在不划算。 最终,不顾伍子胥的苦谏,吴王夫差选择赦免越王,撤军回国。 就这样,越王勾践绝处逢生,范蠡跟随越王去往吴国,成为吴王夫差的仆役,为其驾车养马,盥洗打扫。越国大政则全权交付文种,由其监国。 公元前494年的“夫椒之战”以吴国胜利,越国战败告终。这场战役,吴国以压倒性的优势取胜,是自公元前510年第一次“檇李之战”以来,歼灭越国的绝佳机会。如果说两国争霸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覆国杀将,那么,吴王夫差赦免越王勾践则是违备了身为吴国最高统治者的初衷。 事后的历史表明,吴王夫差对越王的处置成为越国国运的转折点。对吴国而言,如同在自己的胸口埋下一根针——日后,它将茁壮成长,出其不意的戳入心脏。 淮河、长江流域,除了吴越争雄,楚国也不甘寂寞。 距离公元前506年的“柏举之战”,已经过去十二年。按照天干地支历法来算,整整过去一轮。所谓一轮,意味着回到起点,开始新的轮回。曾经称霸一方的楚国,像只重伤过后静静休养的老虎,正在慢慢苏醒。 身为百兽之王,一旦恢复往日雄风,岂能坐视从前将他打倒在地的敌人逍遥自在?陈国早早倒戈,重新回到楚国的怀抱。蔡国还看不懂脸色,依旧紧紧抱住吴国的大腿。 第39章 越王越事(3) 楚国联合陈、随、许三国,发兵讨伐蔡国,报复其背楚事吴。联军来势汹汹,蔡国岂是对手?蔡侯只得早早把男女奴隶捆绑起来作为礼物,以示投降。楚国接受了蔡国的求和,但是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蔡国迁到长江以北、汝水之南,以便楚国占有其田地,扩大疆土。 强敌在前,战事不利,蔡侯只得低下头,承诺会遵照楚国的命令。 楚国的目的已达,遂率师返国。 楚国前脚刚走,蔡国又故伎重施,重新投靠风头正健的吴国。这一次他们学乖了,请求迁到吴国,以求庇护。 另一边,陈国前脚刚随楚军伐蔡归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吴国又找上门来。 “柏举之战”时,吴国攻破郢都后,吴王召见陈国国君怀公,想逼迫陈国屈从。强大霸道的楚国,都城竟被攻破,楚王又仓惶逃亡,怀公被吴国的战锋震慑,想去面见吴王。 陈国大夫逢滑劝谏怀公,不要应命。 逢滑认为,虽然楚国战败,元气却未大伤。楚国遇到挫败,其它国家也遇到过,并非从此一蹶不振,国破人亡。吴国虽然取得胜利,却因连年征战,尸骨遍野,民怨沸腾。没有福德,虽有一时之利,长久看定是难以持续。 再者,陈国与楚国结盟多年,若是轻易背弃,待楚国复苏,一定会被清算。 经过权衡比较,陈怀公决定不改换门庭,继续做楚国的盟友。于是找了个理由,说是身有疾病,不便出行,搪塞吴王。 四年后,吴王又想起此事,又召见陈怀公。怀公畏惧,不敢不从,只得前往吴国。一见面,吴王二话不说,把怀公强行扣押。最终,怀公客死吴国。 此时,吴王已由阖闾变为夫差,陈国国君也由怀公变成湣公。相同的是,吴国对楚国盟友的野心一如既往。 陈、蔡两国是楚国北面的门户,也是北上的屏障,作为战略要地,楚国一直很重视。两国也因地理位置与楚国相邻,努力跟楚国保持紧密关系以求自保。 吴国想在淮河流域称霸,陈、蔡两国是志在必得。如今,蔡国对吴国已是死心塌地,不惜冒着被楚国清算的风险也要投向吴国,可见其惧吴之深。 陈国因为不服从吴国已经牺牲了一位国君,仍未屈服。此时的吴国,刚对越国逞威,想乘胜追击旧事重提。 吴王夫差跟他的父亲不同,他没有先礼后兵,而是简单粗暴,直接出兵伐陈。 吴国一出,陈国震恐。不只陈国,连南方霸主楚国也是朝野震动。要知道,陈国只是诸侯小国,国小力弱,根本用不着兴师动众。吴国对陈用兵,有杀鸡用牛刀的嫌疑,足见吴国暴虐成性。 陈、蔡两国的遭遇,仿佛晋楚争霸时的郑国。 身处周王室衰微各诸侯争相称霸的春秋时期,小诸侯国的命运如同茫茫大海上漂泊的一叶扁舟。一阵潮汐、一次风浪就会船毁人亡。甲国跟乙国争执不休兵戈相向,处在他们火力范围的国家就要选边站,被迫参与进来。或甲或乙,没有第三个答案可选。 春秋三百年的历史,晋楚争霸绵延八十多年,超过四分之一。可想而知郑国的处境,说是水深火热备受煎熬绝不为过。如果可以选择,相信郑国一定会搬迁到他处,避开战火。 正如此时的陈、蔡两国,本来跟楚国相安无事,按时交保护费就能平平安安,苟且偷生。谁想半路杀出个异军突起的吴国,三万兵力就敢长驱直入楚地,并且还一举攻破郢都,让楚国颜面扫地。 在历史的长河中,个人也好,民族也罢,国家也是,似乎总有未知的力量左右我们的命运。正如在大海里遨游,除了自身泳技过硬、心理素质强大,潮汐规律也要有所了解,留意观察。如果不看时间出游,一次枯潮就会把人推离岸边,很可能会让自己置身险境。 即便如此,仍有难以预料的危险潜藏其间。比如天气预报,就算有高科技设备监测和先进的预测手段,晴雨仍难测,何况是深沉无边的大海。 郑国受完苦,轮到陈、蔡,不知下一个会是谁?受害者总是在小国之间轮换,大国则是风水轮流转,你方唱罢我登场,轮流当话事人。最多时运已过,做回普通国家,仍能全身而退,无人敢近身。 说到大国,齐景公晚年的事业发展可说是多姿多彩。如果用一杯酒来形容,属于后劲十足,回味辛辣。虽然他一直致力于光复齐桓公时代的霸主风光,听起来让人难以置信,毕竟自齐桓公后,齐国在整个春秋时期并没有太多出彩的地方。 谁能想到,历史就是要给齐国机遇。晋楚弭兵,中原已无霸主。小国急需寻找靠山,恰好晋国作死又内讧,已经拉好帮结好派的盟主,正好通过联合发兵彰显号召力。 晋国两大家族的余孽仍在兴风作浪。除了士氏、中行氏,士氏的外甥——邯郸赵氏的宗主赵稷也来凑热闹。 距离两大家族被驱离已有两年,这两年里,邯郸氏一直保持沉默。赵鞅没有再对邯郸氏发布任何命令,因为前次的教训,他跟邯郸氏保持距离相安无事。 然而,现在情况有些不同了。 两大家族离开晋国后,并未安分守己,反而是纠结故旧知音频频给晋国制造混乱。他们的行为已经威胁到晋国的国家安全,给晋国公室造成了巨大的困扰。 身为平乱主帅,赵鞅责无旁贷。尤其是与晋国接壤的卫国,背靠齐国,连连向晋国发难。作为晋国近卫的战略要地,邯郸的地位凸显,赵稷被征召随同赵鞅出兵。 命令是由晋定公授权智跞发布,赵鞅只得依令而行,等待邯郸氏的人马会合。 一纸命令,逼得骑墙的邯郸氏必须做出抉择。 事情因邯郸氏而起,两大家族的首脑又都流亡在外,邯郸氏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作为政府军,参与平乱;要么作为叛军,支援两大家族。 显然,他们不可能成为平乱的一员,如果这样,他们将会被自己唾弃。 追根溯源,邯郸氏不服从赵鞅的命令,乃是缘于自身与齐卫关系的长远考虑。五百奴隶的归属,决定邯郸与卫国是亲是仇。相应的,今日邯郸的态度也一样。 如果邯郸选择站在齐卫的对立面,下一次,两大家族的伙伴再次来袭,邯郸将首当其冲。 再者,从感情上来说,中行寅是因为外甥赵午被杀出的头。虽然与国君对抗并非邯郸氏唆使,但是,赵午是整个事件的核心人物,赵午被杀是导*火*索。中行寅是赵午的舅舅,现任邯郸宗主赵稷则要称中行寅一声舅老爷。 邯郸氏欠中行氏的人情,只能拿命来还。 最终,邯郸氏选择以整个家族的性命做赌注,据邯郸以叛。邯郸氏的背叛,相当于向外界表明,他要与两大家族及盟友站在同一阵线,对抗晋国。 消息传开,齐卫是闻弦歌知雅意,立马出兵支援,在晋国边境制造了一连串的麻烦。他们合力包围五鹿,侵扰晋国。 金秋时节,齐、卫又在乾侯会面,商讨救援士氏的对策。 乾侯属于晋邑,当年鲁昭公跟季氏决裂被逼出走,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乾侯,最后也死在此地。 为何会在此地会面?又为何是救士氏?《左传》里没有查到相关资料,只能理解为,士氏的采邑离此地不远,为了防止晋国出兵报复年初的五鹿之围,齐、卫未雨绸缪,提前准备。 为了给晋国制造更多麻烦,齐景公不仅动用中原的盟友,还把晋国的敌对国鲜虞也牵扯进来。 第40章 越王越事(4)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古老的谚语来自公元前四世纪的古印度。在此之前,华夏文明早已运用自如。比如任性的楚灵王,不就是树敌众多,激起他的敌人同仇敌忾抱团形成合力,被逼自杀? 作为白狄的一支,鲜虞和晋国相互征伐不断,可说是宿敌世仇。有意思的是,中行氏为了扩展其采邑,多次领兵讨伐鲜虞。中行氏的名气战功,部分来自这片土地。而今,齐国竟能叫来他们对晋作战,解救两大家族,实在是匪夷所思。 当然,鲜虞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救中行氏或士氏。他们对晋国怀恨已久,无奈被打了太多次,实力越来越弱,不敢单独前来。正是看中这一点,齐景公才把鲜虞召来。 很快,齐国又跟鲁国、卫国、鲜虞联手进攻晋国。由于事发突然,联军还取得了小小战果——占领晋国棘蒲。 这一年,两大家族pk晋国,明显是两大家族占了上风。他们的进攻地点分散,都是用小股兵力偷袭,把晋国弄得疲于奔命。最后只得抓大放小,只要不伤及根本,听之任之,不做回应。 晋国处在下风,最头疼的莫过于主帅赵鞅。 此刻的赵鞅,正休沐在家。他独自坐在中庭,听寒风潇潇。 这是董安于走后的第三年。每年岁末,赵鞅都会去祖庙拜祭先祖,看望董叔。 除了正式的祭奠吊唁寄托缅怀思念,秋末初冬,每当赵鞅感到寒意凛冽时,董安于自裁前夜那顿晚膳总会在他心底无数次的重温回放——里面蕴含温暖、有殷切的期待、有叮咛、有不舍、有隐晦的诀别。 握在手中的是董安于的玉佩——这是他特意留给赵鞅的。其余都遵照他的意思,有用的散发给贫民,有纪念意义的留给儿孙好友。 董安于一生信奉俭以养德,勤以修身,除了为官所得的俸禄,几乎没有其他收入来源。他住的宅子是赵鞅替他物色华宅被拒后让他自己挑选,赵鞅出银子买给他的。 除了出席各种场合必须的装束配饰,董安于几乎没有多余的彰显身份的珠宝布帛。 这块玉佩的存在,还是因为他在反省自己的秉性弱点时候发现问题专门去打造的。这是他身上唯一的奢侈品。 董安于天生就是慢性子,早年一直从事案牍工作,所涉事物很少有被人催促需要拼命赶工的,于是性情愈加和缓从容。这本是优点,应当引以为傲。 当他谋划转换跑道弃文从武时,忽然意识到,自己性格的不紧不慢很可能成为短板。 行军打仗也好,平日操练也罢,讲求的是令行禁止,守时高效。长官下令说是七日,七日内必须完成,说是今日完成,今日必须达成,不得迁延耽搁。 董安于下定决心,把自己的性格塑造成雷厉风行的军旅风格。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心缓,佩弦以自急”。利用玉佩碰撞的“丁当”声不断提醒自己,加快行事,提高效率。 那天,师徒二人相谈到夜深。董安于把赵鞅送到马车边,拉过赵鞅的手,解下腰间的玉佩,轻轻放入他的掌心。 赵鞅愕然,这块玉佩自打磨好后从未离董安于左右,为何要给他? 董安于笑嘻嘻的解释道:“老朽要享清福了,用不上了,现在要重回慢条斯理的老年生活喽。” “可是——”赵鞅直觉的推拒。董叔是重感情的人,无论对人对物,时间久了总会恋恋不舍,他不能夺人所爱。 “将军一定会用得上。”董安于凝视赵鞅,语气坚定。 玉佩之于君子,如同车辕上的鸾铃,本意是让清脆声响传入耳朵,怡情养心。若非如此,恐怕会被靡靡之音提前占领阵地,令人心乱神迷。 从小小玉佩可见先人的忧患意识远比今人强烈。习惯未雨绸缪,凡事要提前考虑周全,有备无患。 心是一片沃土,不栽种香花绿树,杂草便会滋蔓,贻害心田。所以,培养积极的爱好比如音乐、绘画、运动,除了陶冶情操强身健体,还能杜绝喝酒、赌博等恶习的侵害。 如今想来,这块玉佩送给赵鞅,其实是意有所指。董安于缺少的,恰恰是赵鞅多余的。董安于希望这块玉佩陪伴赵鞅,时时提醒他,鞭策他。赵鞅缺的是冷静耐性,玉佩的存在正如董安于不离左右。 “看看我闯下的祸端,唉......”睹物思人,再加战事反复,赵鞅心烦意乱之至。 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树丛草地发出的。赵鞅心下一慌,以为是什么毒虫草蛇。冷静一想,这个季节,不应该啊,都冬眠去了吧?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除了枯叶随风摇曳,空无一人。 刚要扬声叫人,忽见灌木丛中爬出一人,全身沾满草屑,正缩着脖子,缓缓起身,蹑手蹑脚,打算悄悄离开。 “站住!”赵鞅大喝一声,手放到腰上,摸着佩剑。 那人背对着赵鞅,一动不动,身体僵硬。 “转过身来。” 那人的肩膀明显瑟缩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他的脸上、头发、胸口到处是枯枝和被碾压的碎屑,湿润的泥土弄脏他的衣裳,四处点染,最显眼的当属胸前的一大片污渍。 赵鞅上下打量对方,是个孩子,十岁左右。稚气的面庞,脸色黝黑,身量单薄,浑身散发着野性质朴的气息,一双眼睛直勾勾的迎视赵鞅。 “你是刚买来的小厮?”赵鞅想,不像是管事的孩子。他们被严格限制活动范围,不敢跑出来冲撞主人。赵府的仆役更不可能,他们受过严格训练,知道什么地方不能去。 “我......”男孩一时涨红了脸,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为何难以启齿?”赵鞅变得不耐烦,眉头紧锁,紧握佩剑,生怕是偷跑进来的流氓混子。 男孩被赵鞅的气势震慑,低下头,嗫嚅道,“我......我是......我爹是......这儿的......” 答案呼之欲出之际,一名惊慌的女仆跑了过来,看到赵鞅,“扑通”一声跪下,连声说道:“将军恕罪,将军恕罪。” 赵鞅冷冷问道:“你儿子?” “是。”女子轻轻点头,怯怯回道。“奴婢管教不周,将军受惊,奴婢该死!” “起来吧。”说着,赵鞅又看向男孩,只见他攥住衣角,耷拉着脑袋。 “你叫什么名字?” “赵......”男孩刚吐出一个字就被女子打断,女子急忙替儿子回道:“张......无极。” “到底姓什么?”赵鞅一脸狐疑,为何母子俩说的姓相去十万八千里? “将军威如天神,孩子没见过世面,吓得口齿不清,并非故意糊弄。”女子赶忙解释,一面拽住孩子,做个手势,要他闭嘴。 “你是做什么的?”赵鞅把视线重新调转到女子身上来。女子年纪不大,虽然衣着朴素,却有几分姿色,不像是做粗活的。 “奴婢在后院侍候夫人。” “孩子的爹呢?也在府上做事?”在赵鞅的印象中,带孩子的通常双方都在赵府做事,否则不允许带进来。 “嗯。”女子轻轻点头,似乎不愿多提。 赵鞅深感诧异,这名女子除了怕他,似乎还十分排斥他。他自问虽已步入天命之年,身形模样仍保持得很好。站如松行如风,威风凛凛,而非步履蹒跚,面目可憎。 虽说他的脾气是坏了点,急躁了些,也只在处理政事统率军士时才会如此。府里的事情向来由夫人主持,他甚少过问,也从未责罚打骂下人。为何这名女子看到他只想逃得远远的,仿佛他是什么妖魔鬼怪似的?可他明明没见过她啊。 赵鞅陷入思考,一旁的女子则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一个声音解救了女子,“阿奴,怎么去了那么久?” 女子如蒙特赦,一下子站起来,顺手拎起一同跪着的儿子,匆匆向赵鞅告退,“将军恕罪,奴婢有事先行一步。” 赵鞅点点头,看着母子俩的背影,总觉得“阿奴”两个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听过,却又想不起来。 第41章 快意恩仇(1) 公元前493年,距离两大家族被逐已有四年。 此时,双方正处于休战期。对卫国背叛耿耿于怀的赵鞅,又在谋划如何逼卫国屈服。 不是赵鞅太过执着,实在因为卫国与晋国接壤,地利太过重要,这是其一;其二,赵鞅主要负责晋国东方外交,卫国又是小国,偏偏赵鞅被它弄得灰头土脸,终究恨意难平。 更不凑巧的是,卫国国君灵公在位时间长,又是个有头脑有想法不轻易服软的君主。 “鄟泽会盟”时,晋国派涉佗、成何跟卫灵公结盟。二人当众羞辱卫灵公,逼得卫国坚决背叛晋国,转身投入齐国的怀抱。 事发两年后,为了挽回卫国,赵鞅杀死涉佗,成何则提前获知情报逃往燕国。尽管如此,卫灵公仍是铁了心背弃晋国,绝不回头。 失去卫国不算,杀死涉佗还引发了一个余波。涉佗的弟弟涉宾在邯郸任赵午的家臣,颇受信任。他很清楚,弟弟之所以在盟会上贬低卫灵公,其实是赵鞅授意,目的是逼迫卫灵公就范。谁知赵鞅失策,激起卫灵公一国之君的强烈自尊,誓死要扞卫尊严,离晋国更远。 涉佗之所以被杀,其实是作为替罪羊,作为赵鞅给卫灵公的交待。赵鞅所为,本质上是拿他人性命弥补自己的过错。身为涉佗的亲兄弟,涉宾对赵鞅怀恨在心,情有可原。 所以,得知赵鞅杀害赵午,涉宾第一时间站了出来。他态度坚决,力劝邯郸少主赵稷不能就此罢休,一定要强硬到底。身为邯郸氏的心腹要员,维护家主的利益是涉宾的职责所在。除此之外,也有对赵鞅新仇旧恨一起算的因素在内。 两次杀戮叠加在一起,犹如蝴蝶扇动翅膀,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后果则是如今的场面——两大家族联合诸侯各国反晋反赵鞅,虽几次三番软硬兼施,卫国对晋国抛出的橄榄枝仍视而不见,对齐国则一如既往死心塌地。 一筹莫展的赵鞅打算独辟蹊径,另寻解决之道。 他手上有张王牌——卫国太子蒯聩。 巧的是,这位太子来到晋国正是两大家族离开那年,他想归国,正如两大家族想回晋国一样迫切。 不同的是,两大家族有齐、卫、郑、宋、鲁的援助,卫太子只有晋国可以依靠。 说起这位太子的经历,跟许多宫斗戏套路差不多,因为真实,更显精彩魔幻。 卫灵公有三位夫人,个个如花似玉,四人常共浴一池,恩爱缱绻。最得灵公宠爱的是一位千娇百媚、明艳动人的女子——名叫南子。南子是宋国人,她在宋国时有一位相好,名朝,暂且称他为公子朝。 虽然嫁给灵公,南子对年轻俊逸的公子朝仍不能忘情。卫灵公虽好,毕竟上了年纪,爱他的权势足矣,至于他的样貌,忍住不恶心已是最大极限。 也不知南子给卫灵公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允许她跟公子朝私下会面,两人还约好了见面地点在洮地。大约是南子骗卫灵公,公子朝是她的表兄弟之类,否则,很难想象有男性会主动给自己戴绿帽子。 此时,已经早早被立为太子的蒯聩正替国君聘问齐国。既然已经选择齐国作为依靠寻求庇护,自然要向大哥交保护费——蒯聩此行的任务就是把卫国盂邑的地图藉册送给齐国。齐卫接壤,本可直达,归国路上,不知发生什么事情,不得已必须绕道。于是,蒯聩绕路经过宋国郊野。 郊野一望无际,蓬草茂盛,人烟稀少。走着走着,忽然传来一阵歌声,反反复复只那两句,回荡在空中,久久不散。 出于好奇,蒯聩找了位农人来问。只见农人冲着他神秘一笑,问道:“公子不是宋人吧?” 蒯聩摇摇头。当然,他也没有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是在宋卫之间做贸易的商人。 农人“哦”了一声,满意的点点头,一脸得意。似乎手握某个天大的秘密,价值千金,终于等来有人分享,兴奋得脸都红了。 “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 “什么意思?”蒯聩一脸茫然。 “已经满足了你们的母猪,为何不归还我们年轻漂亮的公猪?”农人解释道。 “难道是抢了别人的公猪不还,大家都知道了,所以作成歌嘲笑这个人?”蒯聩猜道。 “非也,非也——”农人直摇头,环顾四野,低下头,附在蒯聩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蒯聩的脸“噌”的一下像被火烧似的爆红,他瞪着农人,语气严厉,指责道:“乡野村夫以讹传讹,毁人名誉,为害不浅。” 农人不怒反笑,“公子一看就年轻识浅,不知世间男女的荒唐淫乱。” “在下有事赶路,告辞!”蒯聩气冲冲的向农人告别,仿佛再不走就会被恶魔缠身。 农人神情无奈,转身离开,感慨道:“清者自清,浊者难清,岂是他人所能抵毁?” 蒯聩越想越气,步子越迈越大。想起农人附在他耳边的一番说话,联想到平时里听到的风言风语,再加日常观察,心头的疑云渐渐消散。 原来,山野人所唱,乃是讽刺南子和公子朝。歌词大意是——两人都是宋国人,南子(母猪)既然嫁给卫灵公,为何还要霸占美男子公子朝(公猪)。 不得不说,群众的智慧无敌超群,民间真的藏龙卧虎。正如现今的网络,假消息标题党满天飞,鱼目混珠真假难辨,要知真相,请移步评论区。新闻可快速浏览,评论一定要细细品味,尤其是热评,通常一针见血、形象生动、犀利通透。 南子和公子朝的丑事已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还被形象的比喻为公猪母猪。可见二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宣淫,并且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可怜卫灵公一世英明,晚年老眼昏花,被宠爱的美人结结实实的戴了顶大大的绿帽,而且很可能大家都知道,只有他本人还被蒙在鼓里。 回到卫国后,蒯聩前思后想,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是卫国的储君,怎能坐视父亲被戴绿帽自己却袖手旁观?于是,他找来家臣戏阳速,把事情告诉他。二人商量过后,决定杀死南子,还公室清誉。 两人约好,一前一后去见南子,蒯聩在前,戏阳速在后。蒯聩见到南子后,判定时机合适,就会回头看戏阳速,以此为信号,戏阳速快速上前,将南子杀死。 见到南子后,蒯聩抛出行动暗号,戏阳速却临阵退缩,迟迟不肯出手。蒯聩回了三次头,戏阳速仍畏缩不前。再迟钝的人都察觉到了异常,南子也不例外。她脸色大变,狂奔去找卫灵公,一连跑一边大声叫嚷:“蒯聩要杀我!” 美女被吓,花容失色,灵公顿时心如刀割;两行清泪,正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灵公恨不得把心掏出搏美人一笑。最终是君主一怒为红颜,蒯聩逃亡到宋,余党被灵公尽逐。 几经辗转,蒯聩去到晋国,投奔赵氏。 蒯聩的到来,对赵鞅来说像是及时雨。正愁不知如何恢复跟卫国的邦交,卫国太子却主动送上门来。如果能把蒯聩送归卫国,作为回报,蒯聩肯定愿意与晋国交好。 这一天终于到来。 第42章 快意恩仇(2) 四月,卫灵公去世。 按照卫灵公的生前口谕,其子郢被立为国君。公子郢是蒯聩的庶弟,温良恭谨,是位谦和君子,足堪大任。不料,公子郢却一再推辞,认为自己才不足以立国。他还提议,太子的儿子已经成年,由他继承大位正合适。 南子无奈,只得立蒯聩的儿子蒯辄为君,后世称为卫出公。 得知此事,赵鞅马上做出反应。在他看来,不好好利用这个时机,恐怕日后再也找不到更适合的机会了。 六月,赵鞅派阳虎把蒯聩送往卫国的戚邑。离开戚邑时,阳虎把蒯聩及随行的八人化装成卫国人,身穿丧服,假装成去晋国迎太子返回都城。卫国人听闻蒯聩归国,奉国君之命发兵击蒯聩。 由于事先没有预料到卫国人反应如此激烈,阳虎等人势单力弱,只得打消入卫国都城的念头,退居戚邑自保。卫国人也不追赶,退兵回城。 赵鞅的希望再次落空。 这一次,君位之争的对象是父子。按照周礼,蒯辄已被立为国君,他的卫国国君的身份已然具备了合法性。蒯聩虽曾是太子,但他已经逃亡离境,失去了成为国君的资格。所以,儿子拒父亲是合理合礼也合法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八月,齐国调集粮草,郑国人负责押运,准备送给士氏。截获情报,来不及调集大军,赵鞅率领轻骑和部分战车迅速赶往,意在截夺粮草,断绝士氏的补给。远远就有探子来报,郑国的运粮队正在前方五里处驻扎,赵鞅命军士缓行,驻军戚邑铁丘。 据了解,此次郑国所率军士,皆是军中精锐,大都勇猛精干,个个能骑善射。相形之下,由于太过匆忙,赵鞅所率部,除了家兵,公室所属并无几人。无论作战能力还是人数,后者都处下风。 阳虎和蒯聩也来了,戚地还有蒯聩的部分亲信旧部可供调遣,勉强算是多凑了几个人。 阳虎提议,由于我军兵车少,应该先布好阵势,遍插旌旗,以逸待劳,迎接郑军。对方不知我军虚实,看到旌旗招展,军容严整,必定心生恐惧。我军可趁机发难,把他们打个措手不及,在士气上抢占上风。 赵鞅一想,此计不错,欣然采纳。 转念一想,即使这个计谋奏效,对方总的人数仍在己方之上,赵鞅又变得忐忑不安。行军打仗不是儿戏,而今大敌当前,气势就比对方矮了半截,何来底气?竞技场上的底气只有一个——实力。 人在惶恐无助时,通常会寄托于超自然的力量。今天如此,过去那个生产力落后对大自然认知十分有限的年代更是如此。 赵鞅请人占卜。 占卜有龟占和蓍草卜筮两种,通常认为第一种更正式更准确。龟占就是用火烧龟壳,通过产生的裂纹判定吉凶。谁知老天爷偷懒,龟壳被烧坏了,黢黑一片,哪里有纹路可看? 赵鞅无奈,只得放弃占卜。看来此役是天意不明,只能依靠人事了。 以少胜多的战役,赵鞅虽未亲身经历,多少也听说过。没有强大的实力,只有依靠高昂的气势、蓬勃的勇气、不畏惧死亡的血气,才有可能赢取胜利。 激励将士,无非名利爵位。生死当前,任何长远目标都是缥缈虚幻的,因为谁都不知道明天是否还有命。唯有美人钱财最实在的,在激发人的斗志方面可说是立杆见影。越是庸俗的,越能简单粗暴的催动人类内心潜藏着的兽性,把杀戮当成享受,把人命当作筹码,换取成为人上人的门票。 经过反复思量,终于想到对策。面对众位军士,赵鞅发表了这样一番战争动员—— “士氏、中行氏违背天命,斩杀百姓,想在晋国专权,取代国君。从前,郑国是我国的盟友,我们国君依仗着郑国得到庇护。现在郑国无道,弃君助臣,我们决定顺从天命,服从君令,推行德义,消除耻辱,就在此战。 若能克敌,上大夫授县,下大夫授郡(注:春秋时,县大于郡,一县约等于四郡。到了战国则相反,郡大于县。),士得田十万亩,庶人工商可做官,奴隶重获自由。 若志父(晋阳被围后,赵鞅自称‘志父’)能战胜敌人,免于问罪。若是战败有罪,就用绞刑把我诛戮。请以下卿之礼把我下葬——用三寸厚的桐木棺,不用衬版和外椁,用没有装饰的马装运棺材,不要归葬本族的墓地。” 赵鞅所说,大约分为几层意思: 1.我军是正义之师,郑军则是逆德背天。此役是讨不义诛祸乱,我们在道义上是占据高点的。 2.若能克敌,论功封赏授爵。 3.如果打胜仗,荣誉奖赏为众人所有;如果失败了,责任归赵鞅,本人甘愿受罚。 赵鞅的这段话,放在当时的历史条件,具有超越时代的进步意义。 他是第一个提出凭军功授爵的卿大夫,尤其他还担任晋国的中军佐。春秋时期,礼乐虽坏,英雄还是要问出处,出身仍是决定个人升迁的重要因素。某些职务以上,为贵族世家垄断,出身成为寒微者施展宏图大志的拦路虎。 整个春秋期间,跻身晋国卿位者共72人。除了赵家的家臣臾骈,还有两名普通出身的一共3人位列卿士,其余69人都出自豪门卿族。 楚国更是如此。否则,足智多谋的范蠡也不必背井离乡去到偏居一隅的越国谋求发展。楚国地大兵多,如果能成为楚王的座上宾,纵横捭阖,图谋中原,说不定范蠡能在商鞅之前先把楚国变得国富兵强,在七国中拔得头筹,有朝一日取代秦国成为统一六国的佼佼者。毕竟,历史是由人书写的。 从春秋中期到战国,楚国一直是强国,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疆域最广大的诸侯国。在地面战争为主的冷兵器时代,领地辽阔意味着拥有更多的战略纵深和可靠的天然屏障。 可惜,贵族垄断了金字塔的上层,普通人连触碰的机会都没有。这样的约定俗成虽然保障了贵族集团的利益,也因为没有竞争,统治集团日渐散发出没落腐朽的颓废气息。下层人士,只能期待成为某位官员的幕僚,得以仰望中枢。 军功之于讲究身份的年代,如同隋唐发端的开科取士,成为平民实现阶层跃升的制度创新。对于下层人民来说,这是唯一相对公平的晋升之路,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希望。 “为众设赏,自设罚”,历来是兵家对优秀将领考核的内容之一。有福同享,有难独担,具备这样胸襟格局的将领才能收服将士人心,能打仗,打胜仗。 赵鞅发表的誓师宣言成为赵氏的政治军事改革宣言,也被列为战争动员范本为后世兵家争相效仿。 奖励军功,推行县郡制而非传统的采邑制,成为赵氏独树一帜的改革举措。与革新亩制、减轻赋税、招揽人才、蓄养谋臣一道,共同构成赵鞅变革的全部内容。至此,从经济到政治、军事,旨在促进赵氏繁荣强大的三驾马车初具雏形。 商鞅变法时,将奖励制度制定成军法,也是从此汲取灵感,予以借鉴。战国时期,盛行于强大诸侯国的军功爵位制度大多由此生发。 由此可见,赵鞅是位引领时代潮流的改革家实干家。董安于所料不错,赵鞅并非池中之物,只会继承家业,墨守成规。他或许冲动冷血,也难免躁进固执,可是他顺应了历史的趋势,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看得更远,做得更多,注定赢得更多。 第43章 快意恩仇(3) 一番激动人心的战争动员,在出身卑贱的军士心中激起惊涛骇浪。他们议论纷纷,半信半疑。几经商讨切磋交换看法,众疑终于平息——将军当着众人的面说得慷慨激昂,还以性命作保,看来不可能是假的。 想通之后,群情沸腾。众人开始浮想联翩——奴隶脱籍恢复自由身,庶人去从政,更有甚者,拥有良田万亩,做大夫......这可是从前作梦都不敢想的啊...... 显然,鼓舞士气,激起军士杀敌立功的目的是达到了。 八月初七,赵家军对阵郑军,战役正式打响。 赵鞅居战车中央,邮无恤为其驾车,蒯聩担任车右。一车当先,勇往直前。登上铁(山丘名称),举目四望,皆是郑兵,满山满谷,蒯聩吓得腿脚发软,摔下车来。赵鞅见状,愁眉不展。 箭已上弦,不得不发,身为主帅,赵鞅必须振作。他走下战车,开始巡视队伍。看到众军士个个面有难色,他清清嗓子,又开始一段简短又励志的动员—— “毕万,匹夫也。七战皆获,有马百乘,死于牖下。群子勉之,死不在寇。” 毕万,出身卑贱,曾是晋献公的车右,跟随晋献公征战南北开疆拓土。因灭耿、霍、魏有功,被晋献公任命为大夫,封魏地为采邑,后以魏为氏。经世代子孙经营,发展成为晋国六卿,即如今的魏氏。 所谓七战皆获,指的是在毕万参与的七场战役中,皆有俘获。被封为大夫后,毕万有了良马百乘,最后寿终正寝。所以,奋勇作战,未必会战死沙场,请众位将士自勉! 赵鞅的这番话,比之前的一段简洁精练。没有长篇大论,只有一例成功的案例——毕万,平民,因作战勇敢,封官晋爵,荫庇子孙。 越是危难关头,将士需要的激励就越简单明了。赵鞅拿毕万说事,把特殊性偷换成普遍性,目的是刺激军士的大脑皮层,让他们忘却眼前的危险,自我暗示——他们也会跟毕万一样,功成名就,位高权重。 一万人中,只有一人封侯,将军功成,9999人却化为白骨被弃荒野。“万骨枯”绝口不提,因为此刻只需“一将功成”。 正如当下打着“直销”之名,行“传销”之实的人头营销术。朋友圈里发的都是某某开着大奔,走上人生巅峰,同时辅以图片、视频和犀利的语言震撼你的感官,刺激你虚荣躁动的心。开大奔的正是封侯的将军,他的所得来自无数购买产品的“炮灰”“大冤种”的血汗抽成。 当然,人是为希望而活的。台上的人打了鸡血,用一百个排比句,把成功说得排山倒海,仿佛富贵已经不请自来。台下则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于是,许多人蠢蠢欲动,被情绪裹挟,愿意相信自己就是天选的幸运儿。 最终,台上的人成为最大赢家。 赵鞅的二度演说刚结束,爬回战车的卫太子蒯聩再次鼓起勇气,对着皇天后土、卫国宗庙的方向祈祷,希望烈祖烈宗保佑,赢得此战。 蒯聩把自己置身险境,替赵鞅卖命,实在难得。虽说另有所图,毕竟征战沙场攸关性命,也算够意思了。他的祷告,更像是专属的自我安慰自我激励。敌人已在阵前,避无可避,不如给自己打气,闯过这关,争取能赢。 这一刻,瞄准了许久,搭在弓上的箭矢终于离弦而去。 激战开始,晋国的勇士雄材被统编成前锋,率先向郑军冲击。赵鞅的战车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轮子飞转。 郑国的攻势很猛,箭如飞蝗,刀戈剑戟左突右击。晋国先锋损失惨重,军士纷纷倒地。赵鞅的肩膀被击中,昏倒在车上,手中的大旗被郑军夺走。蒯聩见状,挥舞手中的戈抵挡郑军的攻势,郑军稍微退后,他又扶起赵鞅。 赵鞅看向渗血的肩膀,忍住疼痛,重新站起来。战车之上,主帅居中,负责击鼓。赵鞅缓过来后,鼓声继续,比之前更洪亮急促。军士见主帅负伤却不下战场,大受鼓舞,一举而上,逼退了郑国的第一波攻势。 短暂休整过后,双方展开第二轮对战。 终因伤势太重,赵鞅不得不在侍卫的护送下退出战场,回到营帐。赵家军的大旗,卫太子蒯聩主动扛了起来。 受到第一波小胜的激励,再加祖宗运气加持,蒯聩越战越勇。他冲在最前面,把戈挥得郑军无法近身,一连大喊大叫,大骂郑国背信弃义。好几名郑国军士被他击倒,包围左右的也被他的杀气震慑,不敢靠近。 赵家军被这位来自他国的临时主帅无惧牺牲的精神感染,个个勇气迸发,肾上腺飙升。一旦投入血腥的游戏,流血似乎已经不疼,只有见血方能兴奋,激发更多的求生斗志。 就这样,杀红了眼的赵家军,生生把数倍于自己的郑国军士杀得溃不成军,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齐国对士氏的心意——一千车粮食,全数被赵家军缴获。此役,赵鞅的目的达成,胜利属于赵家军。 这场战役,双方都付出了惨重代价,伤亡人数不相上下。赵家军虽然赢了,也只能归为惨胜。 从此,人类战争史上,又多了一场以寡胜众的励志之战。可怜无数梦想加官晋爵的军士,连作梦的资格都失去了。活着走出战场的,才有资格瓜分胜利果实。 这场战役之所以取胜,除了赵家军昂扬的战斗力,另有他助。 士氏跟周王室有姻亲关系,周王室曾赠予士氏田地。士氏委派家臣公孙尨管理此地,征收税赋。两大家族被驱离后,所有与之相关的人都被视为敌对。身为士氏亲信,公孙尨也不幸被擒。赵鞅身边的人提出建议,将他处死。 赵鞅摇摇头,说道:“不过是替主人做事,何罪之有?”最后,赵鞅命人将公孙尨释放。因为任职大夫,还赏了良田。 此事发生于此役前两年。 公孙尨一直牢记这份恩情,念念于心。听闻赵鞅率领的军士与郑国遭遇战况不利,公孙尨连忙率领五百部下夜袭郑军,抢回赵鞅的大旗,当面归还赵鞅。两人再次见面,公孙尨动情的说道:“在下此举乃是为了报答将军的不杀之恩。” 这是史书上少有的对赵鞅“仁慈”的记载,其余皆是刻薄严苛冷血无情霹雳手段杀伐果断。 从更宽阔的视野来看,位高勋重者,难免手沾鲜血。譬如三国的曹操、比如晋国的士匄,还有此刻的赵鞅。尽管如此,也无法改变他们出色的政治家、军事家的历史地位。毕竟,在宗法制集权统治被当成正统的年代,成功者大都如此。 需要强调的是,他们都不是杀人狂魔。正如曹操和董卓不可同日而语,《史记》上记载的一日杀三百的廷尉也不能跟士匄、赵鞅相提并论。 同样是杀人,是为杀人而杀人,还是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杀人,两者有天壤之别。只有把特定人物置身特定的历史环境,对他们的评价才会公正客观。如果套用今天的标准,这些人全都不是好人,因为他们把他人生命当成自己达到目的的手段,缺乏现代文明对生命的敬畏。 无论如何,赵鞅的一时之仁助了他一臂之力。如同他的先祖赵盾,在被晋灵公行刺过程中,因为一饭之恩救下的一名饿汉对其舍命相救,得以逃出生天。 事过千年,真假难分,不排除史书记录者的一厢情愿。但是我选择相信——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善举没有回报无所谓,本来行善就不该期待回报,否则只能称为投资。 第44章 快意恩仇(4) 轰轰烈烈的“铁之战”结束后,赵鞅带着伤回到绛都。 没有得到齐国援助的士氏已危如累卵,正在苦寻他路。 赵鞅命军士休养,暂时休战。战场上歇息,并不意味着完全停止削弱对手。要想消灭敌人,除了正面迎战,也可以主动上前,绕开主力,剪除其羽翼。 这是两大家族出走后,晋国由被动化为主动的转折点。 赵鞅调整目标,向周王室发难,以其为士氏提供帮助为由,威胁王室要付出代价。 王室无奈,只得杀人交差。苌弘被杀。 《庄子·外物》有这么一段:“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后世,“苌弘化碧”化为成语,用来形容正直刚烈,为了正义事业却受冤抱屈。 为何赵鞅要逼迫王室?为何王室要杀苌弘?说来话长。 先说说苌弘这个人。《淮南子》是这样形容的:“天地之气,日月之行,风雨之变,历律之数,无所不通。”由此可见,此人博学多才、知星相、熟地理、通音律,才华盖世,非常人可比。据说孔子曾特意去拜访他,向他请教韶乐与武乐的异同。 凭借出色的才干,苌弘在周王室大臣刘文公手下任职大夫。他的主要职责是观测天象、推演历法、预测吉凶。他深受王室信任,任职近半个世纪,可说是德高望重的王室重臣。 虽然没有位极人臣,历史上给予他的评价却很高。庄子这样评价他:“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故四子贤,而身不免乎戮。”与关龙逢、比干并肩,可见一斑。 可是他并非直接为王室服务,而是通过刘文公。 刘文公与单穆公是周王室的两位世袭重臣。“王子朝之乱”时,二人站在嫡长子王子猛一边,得到以晋国为首的诸侯国的支援,最终,王子朝被杀。刘文公与晋国第一大族士氏世为姻亲,苌弘作为其手下的重要谋臣,自然被归为士氏亲友团的人物。 早已礼崩乐坏,苌弘仍然主张复兴周礼,尊崇王室。从王室的角度来看,苌弘是忠臣义士。可是,从历史发展来看,属于逆潮流而动,失败是注定的。毕竟,新兴地主阶级的崛起已是不争的事实。 当然,苌弘选择做裱糊匠,也是他的自由。 两大家族背叛晋国公室,属于谋反忤逆。作为王权的维护者,应当也是君权的拥趸。因为诸侯国是周王室的地方机构,诸侯行使的是周天子授予的权力。 可是,刘文公却在背后帮助两大家族出谋划策,苌弘又是他的首席谋臣。苌弘替两个家族谋划,目的是助二族打倒晋国公室,将来可以分战果的一杯羹,还是被动的报答刘文公的知遇之恩,不得不替他的姻亲谋划? 无人知晓答案。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苌弘跟两大家族的所作所为脱不了干系。 这么一看,苌弘被杀,罪魁祸首不是赵鞅,而是刘文公。 虽然赵鞅指名道姓要苌弘背锅,其实是直指他身后的刘文公。刘文公为了自保,只好牺牲苌弘。说白了,苌弘才比天高,对刘文公而言也不过是颗有利用价值的棋子,威胁到切身利益时,只能弃车保帅。 刘文公是天子重臣,按照西周礼制,王的卿士位同诸侯。赵鞅再霸道,仍是晋国的卿。算起来,比刘文公低了一个量级。于礼,他不能直接对他发难,所以,苌弘成了替罪羊。 如果地位允许,赵鞅对刘文公兴师问罪是合理合法的。为叛军出力相当于与晋国公室为敌,赵鞅是负责平息两大家族叛乱的主帅,他的行为代表的是晋国公室,并非挟私报复。 再者,赵鞅跟刘文公也好,苌弘也罢,并无私人恩怨。 这么一看,从前我们读的书籍,总是评价苌弘是忠臣,投身正义事业却被蒙受冤屈,似乎言过其实。 难道替两大家族密谋如何推翻国君是正义的事业?就算卿族势力崛起,公室微弱是事实,国君仍是晋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苌弘的正义是维护王权,他的死则是缘于做了不正义的事。他言行相背,有何值得歌颂之处?他的冤,主要是跟错主子,被主子利用完就被出卖。 他还没有董安于冤。董安于是自杀,但是他被加诸的罪行却称不上是谋反作乱,顶多算自保。智跞点名道姓要他的命,赵鞅却从来没有打算放弃他,只是他明白,为了赵家,他不得不死。董安于是死得其所,苌弘则是所托非人。 周王室的账算清了,赵鞅的注意力又回到朝歌。 朝歌是两大家族的根据地,他们在此耕耘多年,实力稳固。赵鞅率领军士围绕此地反复进攻,始终无法拿下。 常言道,没有攻不破的城墙,只有不努力的将军。经过“铁之战”的洗礼,赵家军已脱胎换骨,非昔日阿蒙。在朝歌碰壁多次的赵鞅,积累了太多郁气,同时也激发出许多一定要在此立功的斗志。 公元前492年冬,休养大半年的赵家军再次出发,开赴朝歌。这一次,兵力充足,有备而来。赵鞅制定的战术就一个字:“等”。 “铁之役”郑国战败,损兵折将,几乎全军覆没,反晋同盟大为震恐。短期来看,无人敢给两大家族输血。赵鞅只要静静守着,逼对方出战,趁乱行事就好。 赵鞅的兵力集中在朝歌的南门,北门相对薄弱。中行寅也把主力军队调到南门,与赵鞅对峙。不曾想,天要留中行氏,士吉射赶来增援。闻讯后,中行寅发出信号让对方从北门入城。 待盟友顺利入城,中行寅突然辗转到北门与之会合,一同出城。等赵鞅反应过来时,士吉射所率部已经掩护中行寅逃得很远了。 两大家族的首领双双逃离朝歌,去邯郸投靠赵稷。 朝歌之役,虽然没有生擒两大家族的领袖,却不能算输。逼迫两大家族完全放弃苦心经营多年的根据地,标志着两大家族已是穷途末路,大势已去。 邯郸城的兵力人马、地域大小、人口粮草根本不足以支撑与整个晋国为敌,落败是迟早的事。 熬过数九寒冬,赵鞅的平乱事业终于看到胜利的曙光。还有一件好事值得庆贺,智跞去世,赵鞅顺位升任中军将。 从朝歌回到绛都,赵鞅开始着手清算士氏、中行氏在晋国的残余势力。失去智跞这个强有力的靠山,士皋夷又跟赵鞅结怨多年,又兼士氏家族的继承人,名正言顺第一个被处死。 梁婴父虽跟赵鞅无怨无仇,却被赵鞅无意间得知,当日智跞非要逼死董安于,背后的推手意是梁婴父,气得他脑袋生烟。二话不说,以牙还牙也给梁婴父安个谋反作乱的罪名,推出去砍了。 到此为止,设立一百四十年的三军六卿制走到尽头。晋国开始进入智、赵、魏、韩四卿角逐的时代,从此只分上、下军。 虽然大事还未完全平定,跟前几年相比,赵鞅终于可以喘口气。 这几年战事繁忙,奔波疲惫,心尤其累。董安于的离世,给赵鞅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他深感内疚自责,一度无法原谅自己。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宝贵的财富,他却听任董安于以难堪受辱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董安于自杀是为了维护赵家的利益,尽管赵鞅痛彻心扉,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唯一完美化解赵氏危机的办法。 虽说董安于是自愿的,背后何尝没有被迫的成分?这种被迫并非有人刀架脖子要他死,而是他不得不死。出于对赵家的知遇之恩,因为自己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与其等死不如主动求死,为赵氏贡献自己的最后一点余热。 赵鞅把自己惹下的祸端收拾得差不多了,董安于的仇也算是报了,心中大石终于落地,解开心结的感觉真好。 赵鞅登上晋国军政一*把*手的宝座,成为赵氏家族第三位中军将。 未来的十几年,将是他的show time。他会给赵氏家族、整个晋国带来多少改变,各位观众请拭目以待。 第45章 卧薪尝胆(1) 目光调转到长江中下游,兵败过后作为奴隶抵押在吴国服侍吴王的越王勾践,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 此时,距离“夫椒之战”已近三年。这三年里,越王勾践跟妻子在吴国做牛做马,服着苦役。为了让父亲在九泉之下安心,吴王特意将越王夫妇安置在阖闾墓旁的草屋中,时时提醒越王曾经犯下的罪行。除了守墓,越王夫妇还要日日拜祭打扫,以期赎罪。 除此之外,夫差每次出行,都命勾践为他驾车,以示越国已完全臣服于吴国。 范蠡也没少受罪,喂马砍柴,洒扫庭院,生火烧饭,清洗鱼网等等,卑微低贱的仆役干的活,一样不落的包揽上身。 功夫不负有心人,吴王夫差对越王勾践的表现很满意。既对父亲有了交待,又逞了大王的威风,还大大羞辱了越国。看样子,以后越国一定会服服帖帖,哪里还敢反抗? 于是,越王夫妇以离乡太久,思念亲属为由,请求吴王允许他们返国。吴王夫差志得意满,欣然允诺。 就这样,越王勾践一行顺利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 回到家乡,看到治下民生艰难,人口凋敝,景象凄凉,勾践不禁悔从中来。因为自己的不自量力,差点断送了父辈打下的江山。更难堪的是,身为一国之主,竟沦落到为奴为婢的境地。这份屈辱,人前哪敢流露?只能在夜深人静偷偷饮泣。第二天,擦干眼泪,忍着煎熬,艰难前行。 为了激励自己奋发向上,勾践在屋里挂上一只苦胆,提醒自己,绝不忘记曾经受过的侮辱! 总有一天,吴王加诸己身的羞辱是要偿还的。若要报仇,仅凭一腔恨意是无法实现的。越国的实力弱于吴国是不争的事实,要想战胜吴国,摧毁吴国,唯有一条路——富国强兵。 为此,越王召来范蠡,问他如何才能增强越国的实力。 范蠡说道:“治理国家有三件事要注意:国家强盛时要设法保持;国将倾复时要设法转危为安;平时处理国家政事要节制得当。” 越王问:“如何才能做到这三点?” “要保持国家强盛就应顺从天道,要使国家转危为安就应顺从人道,要妥善地处理国家政事就应顺从地道。” “而今越国已度过危机,要如何处理政事?何为顺从地道?”越王追问道。 “只有大地能包容万物,畜养飞禽走兽,受其名而享其利。凡物不论好坏,都使之成长,养活人的生命。时令不到,不能勉强生长;功夫不深,不能勉强成事。顺乎自然,权衡天下大势,等待时机的来临,再加以匡正,才能在适宜的时机使天下稳定。” “君王应和百姓共同从事耕织,消除百姓的祸害,以防上天降下灾殃;开辟荒地,充实仓库,让百姓富足;不要让民众旷时废业,以致酝酿祸乱。” “天时将有反复,对付吴国也会有间隙可乘,只有懂得天地运行的规律,才能从中取利。如果对吴一时还无机可乘,天时还没有转化的迹象,君王就应专心安抚和教育民众,等待报复时机。” 听完范蠡一番天时人事的说辞,越王连连称是。想当初,就是因为不听范蠡的话吃了大亏。经过三年共患难的仆役生活,越王已经十分了解范蠡的为人,于是说道:“不谷(意思如同‘寡人’)之国,就是蠡之国,一切听凭大夫谋划。” 范蠡先是谢过越王的信任,接着又道:“国境之内,如何治理百姓,比如怎样限制春、夏、秋三季的游乐活动,不扰乱农事,不违反天时,使五谷丰登,人口繁衍,令君臣上下都满意——这些事情,在下比不上文种。” “国境之外,对付敌国,决断大事。顺应阴阳的变化和天地的运行规律,做到柔顺而不屈服,坚强而不僵硬。赏罚的施行以天地为常法,生杀取予以天地为准则。天因人,圣人因天。人怎么行动,天地就显示怎样的征兆,圣人凭借天地的征兆去完成大事。” “所以,能战胜敌人而不给它报复的机会,夺取敌人的土地而不让它夺回;兵胜于外,福生于内,而名声卓着——这些事情,文种不如我。” “爱卿所言极是。从今往后,内政交文种,外事由大夫主持。”越王高兴得合不拢嘴,心头大石终于落地,积压在心中的愤懑一扫而光。 分工已定,范蠡把文种叫到一起,草拟越国的内政外交政策。二人起草完毕,呈递给越王。越王看后,很快敲定。 “夫椒之战”结束后,越国的三万人马只剩下五千,要扩大军备,必须先有人。人口蕃盛,发展经济才有劳动力,军队才能增加军士人马。 为此,增加人口被提上日程。 “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 不允许老少配,目的是提高人口质量,优生优育,防止后代品质不好;提倡早婚早育——女子十七、男子二十必须嫁娶,否则祸及父母。 这些是硬性规定,老百姓必须做什么。只要牛耕田,不给点甜头,如何激励? 紧接着,政府的补贴下来了—— 要生孩子的提前上报,公家会派医生守护,保障安全生产;生男孩的,赏两壶酒外加一条狗;生女孩的,赏两壶酒外加一头小猪;生双胞胎的,公家供给食物;生三胞胎的,公家供给乳母。 除了生育,如果发生意外,政府也会补偿。比如,嫡子死了,免除三年徭役;庶子死了,免除三个月的徭役。与此同时,勾践会参加葬礼,为之哭泣,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 这是新增人口,对于存量,也有对策——凡是鳏夫、寡妇、有病、贫弱的家庭,由公家供给其子女生活费用。 人才是国家发展的基石,对于有才干的人,提供他们整洁的住房,让他们衣食无忧,让他们切磋磨练崇尚正义。 对从他国投奔的士人,一定在庙堂里以礼接待。 为了收揽人心,勾践还经常坐上装载粮食鲜肉的船出行。遇到流浪汉,给吃给喝,还记下他们的姓名。 除此之外,他自己也崇尚节俭,厉行节约。不是他亲自种植的粮食不吃,不是夫人亲自织成的布就不穿。 为减轻百姓负担,他还下令,未来整整十年,国内不收赋税,百姓家里允许备有三年的存粮。 内政方面,轮廓已具。接下来是军事。 吴越两国地理条件相近,所居地江河湖众多,水域发达,战船发挥着巨大的作用。此时的吴国,已经有大规模的造船厂,水上战术也日臻成熟。越国要想战胜吴国,必须向吴看齐,重视舟师的建设,加强操练,形成有战斗力的水师。 至于外交,范蠡认为,越国国小,要想有所作为,必须跟大国处好关系,确保他们不会在吴越争雄时乘虚而入,坐收渔翁之利。 有可能对越国影响的有三个大国——西面的楚国、西北面的晋国以及北面的齐国。越国未雨绸缪,主动与三国结交,每年分春秋两季,向三国进贡钱币、玉帛、美女。 值得注意的是,一旦越国开始实施上述求变图强的举措,必定会传到吴王耳中。为了避免吴王怀疑越国有二心,要想办法讨好麻痹。 为此,范蠡建议如下: 每年向吴国进贡财币珠宝美玉,以示臣服;为充实越国国库,同时虚弱吴国实力,每年向吴国收购粮草,肥己虚吴;定时给吴国赠送木材工匠,命匠人在吴王身边不断吹风,鼓励其大兴土木,建造宫室,引发民怨,拖垮国力;搜罗人间绝色进献给吴王,消磨其意志,使其奢侈迷乱,心智受蛊。 第46章 卧薪尝胆(2) 很快,一揽子致力于把越国由弱为强的囊括内政、外交、军事的大政方针开始实施。 春秋的时针来到末期,齐桓、晋文、楚庄的身影已远走,吴国正张牙舞爪。越国——这个被小霸王压在地上暴打仅剩一口气的小国,也在谋求发展壮大,报仇雪耻。 日后一看,越国竟从替补跃升至主力,令人大吃一惊。其实,此时的越王,初衷不过是维持家业不败,把过去三年受的窝囊气给讨回来。能把吴国打趴下,已经是终极目标。 跟科技创新一样,先是基础学科发达,再来是拥有顶尖智商且胸怀抱负的科研人员为解开难题孜孜不倦,带领团队契而不舍。有一天,成果出来,发现除了所在领域之外,竟能在其他领域引发技术变革。可谓是有心栽花花亦成,无心插柳柳成荫。 日本有家企业名叫“味之素”,主要生产调味料,它之所以名声鹊起缘于它的标志性产品——1909年发现并申请专利的味精。 到了七十年代,他的一名研发人员发现,制造味精的副产品有绝佳的绝缘性能,于是上报公司。企业老总一想,这个东西量很大,如果有效利用,说不定能为企业创造效益。 为此,公司专门成立了几人小组。经过集体智慧分析研究,他们判定,这项性能在半导体领域应该有运用机会。 偏偏那时候,半导体的分工还不是那么精细专业。于是他们找来专业人士,请他们想办法如何切入市场。等到他们的技术成熟,市场也发展起来,到了九十年代,他们的产品——堆积膜终于被运用到芯片制造领域。 今天,堆积膜已然成为半导体材料的重要组成部分,味之素也成为芯片制造领域不可或缺的企业。 回头一看,企业从事是是食品行业,哪会料到自己竟能跨越厚重的行业壁垒,深入到半导体的内部?从商业角度看,贸然切入自己不熟悉的行业,不仅难以成功,还会拖垮主业,令公司万劫不复。这样的例子在世界商业史上屡见不鲜。 生产味精的“业余小组”进入半导体行业,有其偶然性。同时,也有必然性存在于偶然性之中。如果没有旺盛的好奇心,没有商业企业最需要的为了追求效益挖空心思,为了提高哪怕一点效率也要百般测试的精神,他们也进不了半导体行业,更不可能分到一块大蛋糕。 回到越国,跟前四霸不同。它的地理位置,勾践统治的时候,南面到句无,北面到御儿,东面到鄞,西面到姑蔑,不过方圆百里。跟楚国建土封国时差不多大小。那时候的楚王,估计也不敢想象远离中原,四处山水阻隔,有一天竟能跟中原诸侯一逐高下。 为了复仇,越王勾践卯足了劲,忍常人所不能忍,行他人所不能行。日后证明,他的付出一定会有回报,并且回报会大大超越他的预期。 物极必反,盛极而衰。一个人如果失业又失恋,只要找到一份工作就算否极泰来。所以,哪怕深陷绝境,也不能放弃沉沦。咬着牙终究会熬过黑夜,看到曙光。在此之前,把每一个当下做好,直至未来明朗。 无人能预言,何时遇到生命中的绚烂。就算才高远见如范蠡也无法给出越王具体的时间,哪天几时几分对吴国发动突袭能一击即中一劳永逸。 不过是见步行步,行进的过程,眺望远方,专注脚下。观察敌方阵营的实力强弱、人心归向,一旦察觉到力量对比有利我方,乘时而上,抓住时机,扩大战果,便能事半功倍。 在时机没有到来之前,不过是顺应天时人事,把每一分每一秒做好。把n分之一一点一滴积累,等到n个一汇聚成洪流,便是欢呼尖叫的时刻。 小学课本收录有“卧薪尝胆”的故事,越王勾践被引为励志典范,传颂至今。如今再读,终于体悟,纸上来得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活了几十年,经历许多困顿挫败之后,发现just do it才是至理名言。 两千五百年前的越王勾践,当他化身奴隶替吴王驾车喂马时,不可能想到,日后他会成为又一颗闪耀历史星空的璀璨明珠,而且还被树为榜样,激励着一代又一代莘莘学子。 南面的楚国,也没闲下来。狠狠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小弟夷虎后,再次策划北上。 楚国的北上之途,经过一个名叫蛮氏的小国。若要北上,只能将其剿灭。 说起这个蛮氏,是古代西戎的一支。周王室衰微,各诸侯国争相扩张,蛮氏也不例外。随着人员的壮大,他们将霍国及其东北部的梁邑纳入其中,都城定在今河南汝州西南。 公元前585年,因宋国不参加会盟,晋景公联合郑、卫侵宋,蛮氏也在晋国出兵伐宋的盟友之列。 公元前526年,楚平王听闻蛮氏内乱,杀蛮氏首领嘉,取蛮氏,立嘉之子为首领。 从地理位置来看,蛮氏几乎跟晋国接壤。因为地处楚国北上的必经之地,楚国将其纳入羽翼的愿望显然更强烈。通过干涉其内政,楚国意在彰显其对蛮氏的主导权。 这些部落小国,反复无常,不讲信用,被称为“蛮族”并没有冤枉他们。不只他们,吴国崛起后,从前依附于楚国的舒鸠、舒、舒庸、巢等部落,也在吴、楚之间反复横跳。其中不乏类似郑国在晋、楚之间左右摇摆的不得已,也有蛮族部落生性自由,不受封建礼制约束的天性使然。 部落族群对规则鲜少尊重,输了就投降服软,待你走后又故态复萌,承诺没有任何效力。 “柏举之战”发生后,楚国自顾不暇,又是向秦国求救,又是迁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盟友背叛,吴国抢地盘,楚国都无力干涉。经过十几年的休养生息,已经强健如昔。 蛮氏一直是楚国垂涎的猎物,只要实力允许,定要全数占有。 蛮氏最重要的两个属国分别是霍、梁。 霍,夏朝称霍邑,属豫州。商朝时期,仍属豫州,改称霍国,所辖南至伏牛山,西至嵩县,东到禹州,北至登封一带。西周时,霍国仍为诸侯封邑,地位已提升至京畿之地。春秋时期,霍及其东北的梁,均为京畿之地。 从地图上看,霍位于今河南省平顶山市汝州市临汝县,梁则在其西三十多里处。 出发之前,楚军定下了奇袭战术。 由左司马眅(音‘攀’)、申公寿余、叶公沈诸梁统军,驻扎负函(今河南省信阳市)。 楚国有许多盟国,除了例行的进贡,打仗时候出钱出兵也是身为小弟义不容辞的责任。 此役也不例外。除了自家军队,楚国还召集蔡国故地的平民,命他们到负函与楚军会合。至于方城山外的兵力则征召到缯关(今河南方城县)集结。 何为“蔡国故地”?说起来还得接着上次(三年前)楚军大兵压境逼得蔡昭侯不得不投降,并答应楚国,蔡国将会如其所愿,迁到江、汝之间。 楚军前脚刚走,蔡昭侯立马改变主意,决意要投靠新兴霸主吴国,转而向吴国求助。 对于蔡国的忠心,吴国当然是求之不得。无奈蔡国距离吴国太远,万一楚国再来,远水救不了近火。为了一次性解决这个问题,两方商议决定,将蔡迁往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