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魂夜魄》 第1章 清阳山 “就像书里写的那样——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石桥巷一座不算豪华的酒楼内,一个白面书生摇头晃脑的吟哦着。 “又在编了,说得就跟你见过似的。”这书生显是常客,没念两句当即就遭了邻桌之人嗤笑。 “我自是见过!”书生红了脸。 “那你说说看,那仙子是高是矮?脸盘是尖是圆?语调是粗是细?” “是……是我祖上亲眼所见,才亲口传了下来。”书生忿忿道:“尔等凡夫,岂能有此机缘!” “只怕你祖上见的不是仙子,而是邻街豆腐西施的太-祖母罢。” 顿时响起一阵哄笑声,书生气得直摇头,亵渎仙子亵渎仙子的嘟囔个不住,就连酒楼掌柜都笑了。 这书生屡第不中,只认作是自己怀才不遇,时常来酒楼喝个闷酒,也亏他家里小有薄产,娘子又贤惠,竟也由着他这般整日家游手好闲。 他却有个毛病,喝上一执壶就必醉,醉了却也不撒酒疯,就只爱翻来覆去说他祖上在清阳山中见过仙子,仙子如何风姿脱俗,又是如何望着他祖辈一笑便隐去了,先时人们还听个有趣,听久了便就无聊起来,时常把些话来打趣他,他倒只会抱怨个不住,并不与人争执口角,隔天酒醒了,照例还遇人便斯文招呼,因此此间的常客们倒也觉得他脾气和软,虽是会打趣他,却并不会玩笑太过。 听见书生又叫着小二叫上酒,掌柜一笑,拿个酒壶灌了壶茶,小二笑嘻嘻的接过给送了过去,却被书生拽了不许走:“你……你信不信我祖上见过仙子……” “信,信,哎哟这位爷,小的自是信的。”小二赶忙赔笑道:“想那清阳山,终年华翠,山腰云遮雾罩的,从没人上到过山顶,想来上边自是住着仙子的。”说着赶紧给他斟了一杯壶里的茶水。 书生这才松了手,晕乎乎的拿过杯抿了一口,摇头道:“你们这里的酒,总是第一壶的味道最好……” 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药铺内,明炎听着隔壁酒楼的喧哗笑闹声,只是一笑,向药铺掌柜道:“此次紫苑和石上柏倒是极好,还请掌柜下次若见有好的杜仲、附子、盘龙参一类,便替我留下。” “放心,放心,您是老主顾,但凡遇到好的温补气血的养身药品必是拣出尖儿来给您收着的。”药铺掌柜笑着说,忽的又一拍额头,道:“瞧我,险些忘了——前次选货有一株赤灵芝,品相倒是难得,您可要看看?” 虽是询问,却熟知客人脾性,不待应答便反身从柜中小心取出一个锦盒,当面打开,里面果是一株赤红灵芝,品相完整,色泽光洁,处理得极为干净。 明炎取出看了看,点头道:“此物也还罢了,那便劳烦一并会账吧。” 等亲自送客人出门上了马车,掌柜回来收好银票,心里乐滋滋的,一眼瞧见个小伙计倚在门后打盹都不曾责骂。 马车粼粼出了县城,行了许久路上已行人渐少,相貌平平的车夫一提缰,辕马便偏了头,驾着车辆离了大路转入一条小道,再过个几弯,又是一转,行入一片偏僻的荒林中静静的停住了。 明炎掀帘下了马车,屈指在车辕上轻轻一叩,整架车辆,连车带马,同着那名相貌普通的车夫一起,顿时如水面投石般泛起一片波澜,转瞬间已是凭空消散化为虚无,就连地上的车辙痕迹都一并消失了。 收了幻术,手中指诀一扣,遁术咒印一闪而逝,不过转眼间,树林中便再无人迹,寂静荒芜一如往昔。 清阳山顶花树掩映,绿荫生凉,一片深红浅碧色中,隐约露着一角飞檐,青瓦红柱,庭院幽深。 小夜坐在院中海棠树下,慢慢的剥着一个大莲蓬。 小心的掐破莲子外面青翠的外皮,便露出玉色的里子,再剥掉薄薄一层软皮,方才剥出一颗水一般的莲子,沿着几不可见的细缝小心掐开,便见到嫩绿的莲心。 莲子极嫩,虽是小心的剥着,也掐破了好几颗,小夜不耐烦起来,只剥了皮,没有剔芯便塞进了嘴巴。 嗯……也不苦嘛。嫩得如水一般的莲子,虽是没有除芯,入口也依然不苦,只有淡淡的清甜荷香,小夜大乐,索性便偷工起来,结果才吃了没几颗,便被从旁伸过只手给拦了。 “小懒虫。”岚羽眯着晶蓝的凤眸看着她笑道:“就是不苦也不准这样吃,莲心寒凉的很,你这会吃着不觉得,回头积得多了,那苦苦的药汤子又得喝上好几碗,那时看你哭不哭呢。” 小夜无法,只得嘟着嘴巴哦了一声按部就班的剥起来。 岚羽看得好笑,随手从旁边几上的水晶碗中拈了块雪藕往这小东西口中一塞,抓过她手中没剥完的莲蓬道:“好啦好啦,我给你剥,你只等吃吧。” 于是岚羽剥出一颗嫩莲子,便熟门熟路的抬手往小嘴巴里面一塞,小夜乐陶陶的盯着他的动作,张嘴时间掐得准准的,一大一小配合无间,把才进院的明炎看得笑起来。 等看着一颗莲蓬剥完,明炎这才出声道:“好了,生冷之物不许多吃。” “明炎。”小夜转头见了他,听见没得吃了,冲岚羽吐吐舌头。 岚羽点点她小脑门:“听见没,不许多吃。” 小夜唔的一声撅了嘴:“喵剥的好吃。” ……噗!岚羽笑道:“拍马屁也没用。” 眼见怎么都没得吃了,小东西也只好认了命。 见小夜穿着鹅黄的窄袖小衫子,松花绿的牙边儿撒花裙,坐在海棠树下嘟着嘴把小小的鞋尖上缀的明珠晃出两条流萤般的光华,明炎好笑的摸摸她细细软软的额发:“好了,晚上给你煮莲子羹,夏日天长,中午怎不多睡会?” “还不是你,教她念什么衡门之下可以栖迟,结果这小东西逮住我直问了大半天什么是衡门,又为什么能栖迟。”岚羽瞪他一眼,抱怨道:“好容易才拿东西把她嘴巴塞住了,这会又不叫吃……你自己讲给她听好了。” 明炎不禁失笑。 “此处衡门指的是城门……” 第2章 一世为人 “这个我知道啦,喵有讲给我听,栖迟我也知道啦。”小夜仰着头道:“可是为什么要去城门下面栖迟?不挤么?那么小的地方。” ……噗嗤! 小夜哼的一声:“不许笑。” “小笨蛋,城门哪里会小。”明炎笑了半晌,看见小东西被笑得又撅了嘴,这才忍了笑,说道:“一城之门与屋舍院宇之门可是不一样的,进出城郭的不独行人,还有车马行轿之类,进出双行起码要并排可过才行呢。” 见小夜仰着脸只是疑惑,知她想不出,也不取纸笔,只沾了些茶水,在几子上寥寥几划,便有一堵巍峨高墙,城门大开,又勾了两下画了几个行人一匹驮马在一旁作为对比,道:“喏,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因此才可容人将此处当做地点标志而在此会面。” 小夜这才欸了一声,盯着看了半晌,直到水渍半干,画面开始消退才罢了。明炎自在一旁,已是沏了一杯新茶,摸摸不烫了,放到小夜手边:“方才吃了生冷,喝口温茶暖一下肠胃。”见她只顾看着桌面上的水渍,沉吟了片刻,对岚羽说道:“再过个把月,山下暑气淡些,你我是不是带小夜下山走一走?” 小夜听得眼睛一亮,赶忙望住岚羽,看他怎样回答。 岚羽听了明炎的话刚一挑眉,就见小夜眼睛闪闪亮的看过来,不由心下好笑,故意做出踌躇状道:“可是……” 小夜大急,两只小爪子把他的手一抱,仰着脸可怜巴巴的说道:“喵——” 于是岚羽的伪装一瞬间便就破了功,笑道:“好好好,带你去。” 看着小夜兴高采烈的样子,明炎故意板了脸道:“不过你要听话才行,若是这阵子又贪凉多吃了生冷,或是又淘气不好好吃饭,闹了病的话,那自然就不带你去了。” 小夜赶紧忙不迭的点头保证,小脑袋点成鸡啄米似的,为表自己很听话,当日晚饭都多吃了半碗。 “怎么突然想起要带她下山?”当夜,两人将她哄睡了,岚羽问道。 “小夜也有五岁多了,从未下过清阳山,连城门都不知是何模样,整日里见人也只有你我,也是太拘着了些。”明炎说道:“往日她还小,倒也无妨,今后渐渐大了,慢慢教她读书,她必是会向往外界,也该带她看看这人间的红尘景象,起码何谓农田,何谓渔桑,何谓城郭,何谓街市,世间繁华潮起潮落,过眼云烟,她总也是一世为人,还是要如此经过见过方才圆满。” 岚羽想到今日这小东西白想不出城门是个什么模样,也点头道:“带她下山一游也并无不妥,你可想好要去哪里了么?” “不过是随意行止罢了,也不为甚要事,我想着慢慢带她一路北上,沿途随意走些地方,再入帝京过年——毕竟彼处繁华。” 两人一时商议完毕,便就开始准备出行事宜,毕竟小夜年幼,又素来体弱多病,在家时还好,外出的话衣食住行一应事物都马虎不得,明炎又去山下城镇订制车马器具——带着小夜,就不便一直用幻术了。 一时,已是过完了大暑,夏日暑气渐渐转弱,虽还未觉秋凉,却也已不再毒热。明炎同着岚羽两个,终于带着小夜下了清阳山。 * 洛水两岸向来是繁华地带,人烟稠密,城镇星罗,江面上水气氤氲,大小船只悠然穿梭,衬着波光粼粼,江风拂面,端地是一派江南繁华景象。 “夫人您看,这客栈名字到雅致,掌柜莫不是个读书人不成?”一个翠衣女子指着前面客栈高悬的云水间黑底金字的招牌向才从车上下来的一名珠围翠绕的妇人笑道。 先行半日前来打点的管家福生一旁等候多时,此时见了王府车驾陆续来到,早是上前侯着,听了裁云的话,便笑着说道:“到并不是读书人,这名儿看着文气雅致,其实不过是起名的时候因是客栈,总要图个客似云来,又是在水边,便就叫了云水间了,不成想倒是无意之间合了风雅。” 裁云笑着啐他道:“原本一个有情致的名儿,被你一说顿时情也不清了致也不雅了,好不扫兴。” 慕容嫣听得一笑,扶着身侧织霞的手问福生道:“渡船可安排下了?” “此间小船上不了咱们家的车驾,只有官渡大船可连车马一起,官渡却是三日才有一趟往返,正巧今晚便有——”福生一边引着慕容嫣往里走一边赔笑道:“今日这趟怕是不成的了,先时等候官渡的已有不少人,也上不得咱家这么些人,夫人在此小住个一两日,我拿了咱们王爷的帖子,随这一班船渡江,去洛水州府投了贴,再叫他们专门派船来接才好,不然咱家车多人多,一是安排不下,二是也省得和些闲杂人挤那官渡了。” “你办事老道,如此安排很是妥当。”慕容嫣点头道:“不过这是为了渡江,投帖也就罢了,除此之外到还是少要惊动沿途官员为好。” “那是自然的。”福生知道自家王妃的脾性,赶忙笑道:“咱们不过是自普陀山进香返程罢了,自是不必像王爷奉旨出巡的公事那般所到之处都要通传,没的招摇。” 客栈掌柜并着小二一起,早是听闻要来王妃,在客栈大门一侧垂手侍立多时,此时方敢上前赔笑道:“后院已是提前便打扫下了,只是鄙店简陋,只恐怠慢了夫人。” 慕容嫣笑一下没接话,倒是身侧的绣月说道:“我们夫人最是和软慈悲的性子,只要一应用具整洁干净便就罢了,其余坐褥被盖都使不着你的,膳食点心茶水也不需你忙,我们自有厨子,只借厨房使使也就罢了。” 掌柜听得点头哈腰连连口中称是,慕容嫣方才笑道:“掌柜自去便是,我这边有丫头们使唤便够了,到不必为着我耽误你们生意。” 一行人一壁说着一壁已是穿了前院,入了客栈大堂,此时已过午间,客栈前厅是个酒楼样式,有过路的在此停留打尖,又有店中等船的住客在此叫了茶水小坐闲聊的,虽是已过了饭时,一座前厅内倒是尚有三四成是满的,见了慕容嫣迤逦一行前呼后拥的排场,具是望个不住。 掌柜得了话,也知道自己这样身份在人家王妃面前说不上话,便只得赔笑带着伙计小二们停在了一旁。 福生在前面引着,慕容嫣行了没两步,刚到通往中庭的侧廊,却不妨侧边一拐出来个小孩子,没有留意,一头扑在了她的裙子上。 第3章 哪儿来的孩子 “哎!哪儿来的孩子,怎么乱跑。”绣月织霞赶忙上前一步扶住慕容嫣。 “不妨事。”慕容嫣摆摆手,这小孩子方才只是转头看其他方向,没有看路,又恰好是个拐角,这才碰到一起,并不曾有飞奔乱跑。又是个小小的孩童,自是没什么力道。反而是孩童自己吃了一惊,哎呀了一声后退一步,险些摔倒。 慕容嫣赶忙弯身一把扶了,这才看清原来是个粉妆玉琢的稚龄女童,穿着打扮具是贵气,梳的丫髻上一边带着一只金铃,颈上还戴着金累丝的璎珞,此时仰着脸儿有些吃惊又有些羞怯的睁大了眼睛。 “小姑娘,没事吧?可撞疼了不曾?” 小夜自下得清阳山,见到什么都觉新鲜,明炎岚羽两人一路带她缓缓北上,每行经一处地方都稍作停留,若该处有何较有名气的去处或游玩景点便都带她去游览过方才继续行程,因此旅途也颇缓慢闲适。 昨日到了洛水边上,因要过江,打听得平日自有摆渡小船们往返载客,但如要车马同行的话,便只能等官船摆渡。只有官船修造得十分宽大平稳,可载运车马,官渡却是三日一往返。 两人便带她歇在江边这处最大的客栈里等船,又将这江岸南侧的街市带她逛逛,看看江面上的渡船渔舟,又有垂钓叟和些养鸬鹚捉鱼的,引得这小东西直恨不得多生出一双眼睛来看,就连江边浣衣的妇人,都能盯着看半天。 两人晨起带她乱逛了一上午,到了午间才回来打点她午膳,这才刚吃完,由她自在中庭玩耍一会。 这小娃娃见什么都新奇,方才看见客栈内养的一对芙蓉鸟挂在廊下,又是看了半天,觉得口渴才想起去找明炎,谁知才走到拐角处,身后鸟儿唧唧啾啾叫了起来,便又回头去看,这才冷不防撞到了人身上,她人小,撞了一下,对面没什么,她反而不稳,幸而被人一把扶了。 小夜见慕容嫣雍容华贵面貌可亲,又听她语调和缓,并不曾有责怪之意,便小脑袋一摇,说道:“没有撞疼。”又想了想,“是我不好,没有看路,撞到了小婶婶。” 慕容嫣听她语音娇脆,粉团儿一般的小脸上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极为灵动可爱,不免心下喜欢起来,只顾停步扶着小夜道:“哎呀,好生乖巧的孩子。” 小夜听得人家夸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脸红扑扑的望着慕容嫣笑,晕生双颊,更显得玉雪可爱,把慕容嫣喜欢得不行,便唤道:“剪雾,把前日的那对花球取一个来。” 身侧的剪雾忙应了一声,回身自去身后跟着一长串的丫头仆从们各自抬着的应用之物里,开了一只沉香木大箱,又从中取出只红木雕花的小匣子,打开里面却是一对细藤编成的空心小花球,漆了金漆,系着彩带,当下便取了一只托在手中送来给慕容嫣。 慕容嫣接了花球便送到小夜面前,笑着说:“也是小婶婶没看到你,这才撞了,来,这个送你玩耍吧。” “欸……我不要。”小夜冷不防这个很好看的小婶婶竟要送自己东西,有些着慌,摇着手儿道。 慕容嫣不由分说将那小花球往小夜怀里一塞,笑道:“不妨事,藤编的,玩个新巧而已,不是贵重之物,长者所赐,你拿着玩就是。”说罢还摸摸她的头道,“你看,这个多配你的铃铛。” 小夜看看面前的小花球,确是做得精致,细细的金丝藤精巧的编出繁复的花纹,上着金漆,扎了彩带和流苏,十分玲珑可爱,从藤条盘绕的空隙处看进去,内中竟还套着一只更小的藤球,在里面滚个不住,乍一看上去和她头上今日带的足金镂空纹样的一对金铃确是形似,小夜眨着眼睛想了想,犹豫着偏头看向前厅。 明炎在厅内一侧靠窗的桌边坐着,手中闲闲的握着一卷书,却没有在看书,只含笑看着这边,见她犹豫的望过来,便笑着对她点点头。 小夜这才收回目光望着慕容嫣道:“嗯,那谢谢小婶婶。”一边说,一边似模似样的行了个福礼,之后才双手接了花球捧着,笑得甜甜的,想了想,又向方才为她去取花球的剪雾也福了福身,“也谢谢大姐姐。”剪雾哎呀了一声也笑了。 慕容嫣方才顺着小夜的目光已是看到靠窗处坐的那位温雅男子,见他示意,小姑娘方才收了球,便知定是这小女童的亲眷家人,心下不由恍然——怪到这孩子如此聪慧乖巧,只看她家大人那样皎然出众的风仪气度,便也可知一二了。 当下里又拉着小夜的手儿问了她几句几岁了,叫什么,听她嫩嫩的童音答得清清爽爽毫不忸怩,更是喜欢,有心想要招她去自己下处玩耍,可这孩子身边又没见有仆从或是女性亲眷,只有靠窗那位青年男子,一直含笑望着这边,倒也不便去寒暄,便只得罢了,放了手,嘱咐小夜小心玩耍,小夜乖巧的点头,又福了福身说了小婶婶再见,方才蹦蹦跳跳的捧着小花球往窗边去了。 就连一旁的裁云绣月都直夸说好个伶俐的姐儿。 小夜不意得了个漂亮的藤编花球,心内十分高兴,其实她自小身边一应吃穿玩耍从不缺甚,自有明炎和岚羽给她打理得妥妥帖帖,只是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旁人送给她的礼物,又加上藤球编的确是精巧,金漆上了好几遍,金光灿烂,触手只觉轻巧光润,彩带和丝绦穗子又扎得漂亮,不免便十分喜爱,一路蹦跳着跑来明炎这里兴高采烈把手中的花球一举,道:“看,小婶婶送我的。” “嗯,看到了,很好看。”明炎笑着摸摸她的头:“有没有谢过人家?” 小夜连忙点头:“有哦,我有好好的谢过小婶婶的。” 明炎好笑的划一下她的鼻尖道:“那便拿着玩吧,人家送你的礼物,可要珍惜爱护……方才急急的要做什么?” 小夜这才想起来,扒着桌沿一垫脚:“喝水。” 明炎失笑,拿过桌上细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温茶,看着这小东西自己捧了咕咚咕咚一气喝完,方才笑道:“得了玩器,就连口渴都忘了?还喝么?”见小夜点头,便又倒了一杯给她,这次却只喝了半杯便不喝了。 见她喝完了水,捧着藤球又要去玩,明炎便叮嘱道:“只在前厅玩耍便罢了,后面侧院既然去了住客,必是要人来人往安顿许久,进进出出的再撞着谁,说不得人家还当你要装乖把另一只花球也要了去呢。”说着便笑了,见小夜吐吐舌头,乖乖的嗯了一声,又叮嘱她不可在门口附近碍着行人出入,方才放她去了。 目光追着看了她一时,见她果然只在人少处抛接着花球走动玩耍,并不去到前后厅门等常过人处,便放了心,低头继续看手中的脉案。 这小东西先天不足,从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幸而自己医术还过得去,如此仍是不敢大意,此次下山倒也方便他每到一处便寻些当地医馆脉案,闲来无事的时候每常看看,不过这凡间医者的诊治开方等等实在不如他自己远矣,所以也是只看病人症状自己思酌一番该如何诊治便罢了。 第4章 要不是看你小,早赏你几鞭子 过了近一个时辰,客栈门外一阵人声,有人叫着牵马,小二连忙迎了出去,不一刻便有一男一女两个衣饰华丽的年轻人带着几名仆从进了前厅。人人都是一身窄袖骑装,男子甚是年轻,尚未加冠,女子不过十五六年纪,手中牵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身后随从手中还提着几只山兔野鸡之类。 小二陪笑将一行人引到一处位置极佳的桌前,男女二人便就坐了,另有仆从将手中野物交了跑堂,只叫整治出些野味菜肴来,并催着要快些,他们主子打猎归来迟了,这个时候还未用午膳。 跑堂赶忙应着声接了野鸡山兔送至后厨,回来时却先上了茶水和几碟子点心,赔笑道:“两位打得的野物都得现收拾,怕是等得久些,这几样点心两位先用着,或是先添点其他菜式?” 那小郎便道:“山味做些热炒之类的也就是了,费时间的菜也不必做,我们也等不得。” 女子点头,“表哥说得很是,打猎为着是消遣,到不为着吃,要吃费工费火的菜也就自在家里叫人整治了。”说着又向少年笑道:“可惜了那只狐狸,本来都叫我的大将军咬住了,结果还是走脱了。” “表妹的大将军也是极难得的猛犬了,一口就咬断了狐狸的一条后腿,要不是那狐狸钻了洞,哪里能逃掉。” 女子被夸的一抬下巴:“我的大将军可是京里出身的驯师驯出来的,莺儿,去叫厨子添一碗炖骨头,给我的大将军吃。”跟着的那名丫鬟赶忙去了。 小夜自己捧着藤球玩耍,看见进了他们一行,又见带着那样大一条狗,本是避了开去,后来见那大狗极为驯顺,不乱动乱吠,便安心了些,又听他们说些打猎时的事来玩笑,十分有趣,不免便听了起来。 她在一旁听了一刻,这一行人叫的饭菜也就陆续上了桌,小夜只为着听故事,看人吃饭可没什么意思,又自己玩耍起来,玩了一会,觉得有些倦了,便回身走向窗边。 然而刚没几步,突然听得一声“这不是我的铃铛吗?”随即就被人一把扯乱了一边的丫髻,小夜哎呀了一声,藤球都险些掉了,捂着被扯疼的地方赶紧回身,只看那骑装女子手中拿着她头上的金铃,气势汹汹的瞪着她。 “我说我的金铃怎的今日明明带出来偏又不见了,原来是你这小贼偷了去。” “表妹,怎么?出了甚事?”同桌的年轻小郎连忙起身绕过来。 “表哥你看,我鞭柄的铃铛原来在她手里。”女子气狠狠的瞪了一眼小夜,将手中一支金丝缠柄坠着丝绦穗子和一枚小小玉环的鞭子给他瞧:“一早我们去猎场的时候在此歇息过,到了猎场便不见了——你看,原本扣着金铃的环子松了,这才被这小贼不声不响的摸了去。” 那少年人看看鞭柄,确是有一个歪了口的金环虚虚的挂着,他也记得那上原本是挂着一只金子镂花的铃铛……只是……他看一眼小夜,这小孩子穿得不差,不似是街市那些乞丐小贼之流啊…… 小夜早就怔了,她方才被一把扯去了头上的铃铛,连丫髻都扯散了一边,那女子带怒出手,还抓扯掉了她几根头发,此时又听人家说她是贼,早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怔怔的捂着头小声道:“我……我……这是我的铃铛呀……” “你这小贼,还敢嘴硬!”女子指着小夜怒道:“现被拿了贼赃还敢抵赖,要不是看你小,早赏你几鞭子。” “……这是我的……”小夜委屈极了,嗫嚅半晌终于想起来说:“我……我的是一对儿,这边也有……欸?!”她伸手摸向另一边丫髻,却忽的愣住了——另一边的小发包上原本该系着铃铛的地方,空空的。 “哎呀?我的铃铛呢?”小夜没摸到,急了起来,赶忙回身在自己方才玩耍过的地方找,只是她虽是在行人较少处玩,此处却终究是酒楼客栈,终是免不了行人往来,此时目光所及之处干干净净,哪里还有什么铃铛。 “哼,眼见了贼赃,还敢装相捣谎,你个小毛贼!”女子眼见小夜拿不出凭证,更是笃定了是小夜偷的自己金铃,只鞭子指着小夜气道:“我说从我们一进来你便在此徘徊不去,可是想着好得手再来偷一次罢?先时还未留意你,要不是我眼尖瞥见了我的金铃,说不得今日还要失些什么被你摸了去!——小二!小二呢?你们店里便是如此不谨慎?小贼都放进来乱混一气,这好是寻着了失物,不然丢了什么找不到贼证,只问你们要,你们可赔是不赔呢?” 先时她吵嚷着拿了小贼又有了贼赃,早是整个堂内的人都看过来,悄声议论什么,跑堂和掌柜也赶忙过来,此刻见她指着小夜问人,掌柜只得上前赔笑道:“小姐息怒,息怒,这个娃娃是店里住客,在此等船的,不是外面街上的乞儿小贼……” 他犹豫了下没再说下去——这小娃娃穿着打扮哪一处像贼了?今日他也记得见过她头上是有两个明晃晃的饰物的,只是不曾走近细瞧是不是铃铛罢了,可光看她颈子上的金璎珞和身上的衣着,也知必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又怎么会是贼呢? 只是这话只在肚子里打了个滚儿,并不曾说出来,毕竟这铃铛到底是谁的,他又没瞧真过,就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也不是没有爱拿别人东西的,到不为着钱财,说不得只看着好玩也就拿了去玩也是有的……反正这不关他事,又事先不曾瞧仔细过,何必多话。 小夜找不见自己另一只铃铛,眼看无法对质,又见那女子双目圆睁的瞪着自己一口一个贼,连同她身旁一应随从都个个做出一副鄙薄之态,又是堂内其他客人纷纷望着这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只会说:“我没有拿你铃铛……这是我的……” 女子一瞪眼:“还不承认!” 看见主人发怒,身侧那条大狗冷不防吠了一声,狺狺的冲小夜翻了翻唇,露出獠牙。 一旁的少年郎赶忙劝道:“表妹,罢了,想是她一时贪玩拿了你的,既找回来了,也就罢了。” 小夜眼见自己被认作是贼,竟无可辩驳,只急的想哭,又被那狗吓了一跳,不由往后直退,正在此时,却听明炎叫她:“小夜回来。” 第5章 凤衔莲花 听得明炎唤她,小夜只得转身离了这边,身后女子还不依不饶的说道:“哼,早是本小姐脾气好,否则这金铃的价值足可将你送官了,便是看着你小才恕了你……”目光顺着小夜,一眼见了明炎,女子不禁怔了一下……这人坐在窗边,身后透过外面的日光来,便如同整个人都在发光也似,世间竟有这般……这般…… 她怔了一瞬方才回神,惊觉自己盯着陌生男子看个不住,赶忙移开目光,面上不觉微微发烫,就连心头的恼怒都消散了几分。 “哼……罢了……莺儿,将金铃收好,回去送到首饰铺里给我原样接回去。”侍立的婢女连忙接了。 “明炎,明炎……”小夜回到明炎身边,早是委屈得不行,头发也散了一边,另一边方才被她扒着摸铃铛也摸得歪歪的,此时红着眼圈,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一头扑进明炎怀里:“……我没有拿别人的铃、铃铛……” “嗯,我知道,那是小夜的铃铛。”明炎搂着她哄着,又摸摸她被抓散了头发的地方揉着:“扯疼了没?” “一点点……”小夜躲进了明炎怀里,才慢慢的定了心,方才被扯去金铃的时候带下了几根头发,是有一点疼,幸而那女子只为着抓金铃,并不是安心要抓扯她的发髻,不然也不是只扯下几根的事了。 明炎抱着小夜坐在自己膝上,拍哄了她片刻,又端起杯子喂她喝了口茶,这才一边给她把另一侧的发髻拆了,一边慢慢的说道:“那虽是你的铃铛,可是现在被别人拿了去说是人家的,可要怎么办呢?”见小夜嘟着嘴巴不出声,便又道:“想想看,小夜这么聪明,遇到这样的事要怎么做才好?” “我……我想了呀。”小夜委屈的很:“我有两只的,可是另一边的也不见了。” “是呀,不见了,没有了证物可怎么办呢?”明炎给她打开了头发披在肩上,又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小的象牙梳子,把她小身子扭了半圈坐在膝上,给她把头发梳顺。 “被人认作是贼,可又不见了另一只铃铛,要怎么办?想想看,除了拿出另一只铃铛,你还能怎样说?怎样做?才能证明自己没有拿?”明炎边给小夜梳着头边温声说着,声音不疾不徐。 小夜刷的一扭头看住他,疑惑道:“没了铃铛,也能有办法么?” 明炎点头一笑:“有。” 小东西这才扭回头乖乖坐着:“嗯,那我想想。” 此时店内众人眼见明炎不紧不慢的给小娃娃梳头打理,又听他这般言语,不免都暗自想着——可能真的不是这小丫头拿人东西,否则她家长辈应也不会如此说吧? 其中也是有人在此用过午饭便歇着等船,这小娃娃在厅中玩耍时也见过她头上金铃,只是见那少年男女衣着不俗,即便不是官宦人家子弟,也必是大户出身,又随从者众,不免都事不关己三缄其口罢了,此时见了小娃娃家大人出了面,便都留意着这边动静,想看此事究竟如何解决。 就连和那女子一同游猎的年轻小郎也不免心下嘀咕,这般品貌不凡的人物,岂会教孩童偷盗?说不得只是小孩子拿着玩一时罢了,很不必苛责太过。 只是他虽是有心劝和,但见人家只顾给小姑娘梳头打理,瞧都不瞧这边一眼,便也只得不做理会。 就只有那少女还硬声道:“现是人赃并获,还有甚可说!”说罢瞟瞟明炎,见他只是不理,不由又哼的一声。 还是那小郎劝她:“表妹,罢了吧。” 正劝着,耳边却传来哼的一声轻嗤,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这小郎循声一抬头,却见这前厅的二层走廊上,正靠着一个人,身形颀长,如松如竹,一身月白的暗纹云锦,朱红缠带,洒脱利落,此时正双臂手肘闲闲的支在栏杆上,懒洋洋的眯着眼看着这边。 那少年人疑惑的看看此人,见他嗤了一声之后并不出声或动作,也不知是围观热闹还是想怎样,也只得收回目光继续劝说表妹消气。 旁人如何猜测议论明炎只做不闻,不一时已是给小夜重新梳了头,放下梳子,回手从袖中取出两串赤红珊瑚花朵嵌珠垂络的发箍来,慢条斯理的给小夜一边一串戴端正,把发梢给打理妥当,又理了理垂在她两侧腮边的大红流苏,见都妥帖了,方才问道:“可想好了么?” 小夜静了这一时,心中不慌乱了便慢慢的想出了说辞,此时听见明炎问她,便嗯了一声点点头,明炎一笑:“那便去说罢。” 小夜又嗯了一声,从他膝上跳下来,手中还捧着金藤球,便往那一行猎装男女处走来,那女子哼的一声瞪着她,小夜走了两步却又停了,面上带出几分忐忑之色,回身看着明炎道:“要是我说错了呢?要是我说的不好呢?” 明炎抬手指指自己,笑道:“不妨事,说错了还有我呐。” 小夜这才安心的又嗯了一声,转身走来男女一行面前,未开口之前先端端正正行了个福礼,方才说道:“这位大姐姐,我并没有见你的铃铛,那个铃铛本是我的,我今日晨起是戴了一对儿,只是方才玩耍时不知怎的遗失了一只罢了。” 那女子哪里肯信,不耐烦的斥道:“你小小年纪,红口白牙的,不过是见被逮住了便想开脱罢了,你也不必费口舌,我都已是不追究你了,还来装什么乖!” 小夜这次事先已是想好了说辞,又得了明炎的安抚,心中已是不慌,便不理她的斥责,只接着说了下去:“金子做的铃铛想来大姐姐原先也是有一个的,或许同我这对长得也相仿,只是我这对铃铛并不是市售的东西,明炎给我的时候说起过是他自己绘制的图样找金匠打造而成,上面的一只是金龙逐日,一只是凤衔莲花,虽是我不知道此时余下的这只到底是龙还是凤,但总归也就是其中之一罢了,大姐姐不信的话可以仔细看看——明炎给我画的花样,想来不会有一模一样的第二只才是。” 听她这样说着,一旁侍立的莺儿已是将方才收入荷包中的金铃取出仔细看了看,脸上不禁有些变色,嗫嚅着道:“小姐……” 第6章 她难不难堪,与你何干呢 那女子见了莺儿这般神色,不禁起了疑,瞪了莺儿一眼,劈手夺过金铃,看了两眼却也不说话了。 ——那铃上细密镂空的图案可不正是一只凤衔莲花吗?她自己丢的那只却是百花穿蝶,并不是龙凤……只是因着都是非常繁复交织的镂空花式,不仔细看去便不易分辨……女子脸色渐渐涨红了起来。 小夜却没有理会得,见那女子看了铃铛不吭声,还只当是款式类似,人家不信,便继续说道:“即便是花纹不巧相了仿,铃铛上也是有我的名字的。” “你……你胡说,这金铃上镂花细密,哪里能有地方雕姓名记号!”女子此时已是知道错怪了人,只是之前那般铁口叱骂,如今想要承认错了却是十二万分的没脸。 她生来富贵,父母自小娇宠,又是家中同辈女孩儿中唯一的嫡出,周遭人都是顺着她,即便是表哥也都是让着她的,哪里遇过这般没脸的事? 略一犹豫,已是下决心要瞒到底,哪怕事后叫莺儿偷偷还了她呢,也不能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落个没脸,只得嘴硬道:“便是那龙凤莲花,也是常见的花纹,难道还只许你独有不成?寻常首饰上也见得多了,怎能见个龙凤就说是你的。” “是有的,明炎和喵给我的所有衣服首饰——街边随手买的玩器不算,其余凡是专门做给我的东西上面,都有我的名字,这个铃铛虽然是花纹细致,但是铃铛里面的响珠上,也是刻着一个‘夜’字的,大姐姐可以从铃铛开口处仔细转动着看看,多转几个角度,让里面的珠子慢慢滚一滚,必是能看到的,再不就去金店剪了口子掏出来看就是了。” “你……”女子咬着唇,脸色愈发难看。 “而且今日我戴着这对铃铛,这里也是有人看见的——方才大姐姐你们来之前,有位好看的小婶婶带着人往后面去了,路上遇到我,送了这个小花球给我。”小夜举起手中的藤球晃了晃示意了一下,继续道:“当时小婶婶就说来着,说这小花球很配我的铃铛,所以若是大姐姐还不肯信,请人去后面问问小婶婶,或者小婶婶身边的姐姐们,也就知道了,她们想来是肯为我作证,小婶婶说那句话的时候,掌柜阿伯也离得不远,应也是听见了的才是。” “这……”不远处竖耳静听的客栈掌柜一愣,见堂前一众客人都是望向自己,只得想了想,点头道:“方才是有听王妃夸过这么一句……想是当时这小姑娘戴的还是一对,不曾丢失吧……” 众人这才知道方才那华贵妇人一行竟是个王妃——难怪那般的气派排场……不免又议论起来。 其实往来过客,除了那真年轻不晓事的之外,其余又有哪一个是没脑子的?便是事先不曾留意过小夜头上到底有无戴一对金铃的人,只耳听着这小娃娃娇娇脆脆一把童音清晰流利,又见那女子方才细瞧过金铃之后便面色反常,早是均已知道此事到底谁是谁非。先时还为着他们一行随从众多无人说甚,此刻听见连王妃都能为这孩童作证,便纷纷议论起来。 “方才那贵妇确是拉着这小娃娃说了些甚,又送了她球儿耍子,只是我离得远,不曾听个详细,但这孩童既如此说,想来是不怕找来对证的——那便不会有假了。” “可是说呢,其实只瞧她穿戴也知道了,能戴个金璎珞的又哪里会是个偷儿呢。” “那璎珞还罢了,你只看她后来头上戴的这两条串子,颗颗红丁香儿都是正红的珊瑚雕的,光那一颗丁香儿就足抵得过一颗铃铛了——铃铛再怎么精细也就只是金子罢了,不曾镶珠嵌宝,镂了空又能有多重?可这般颜色正红的珊瑚就不一样了,有钱也难寻到好成色的东西,她还一戴就是两串子……每一颗芯子里还嵌那么大一粒珠子,颗颗都大小一样滚圆净亮,别说是普通人家了,便是等闲的富贵大户,这样的首饰也是少有的,就是有也是珍稀之物,这家就只给个稚龄幼童这般随意的戴在头上……也不怕再丢了。” “人家就是丢也丢得起,不像那丢不起的……” “……东西都未看明就口口声声咬着人家孩童是贼,这也真是刁蛮得紧……” “……富贵人家娇宠出来的,大多不都这般么。” “我看那小娃娃也是娇宠出来的,到是懂事又知礼,被平白冤了都还知道行过礼才开口……” “哎呀,富贵人家也不是没有那好教养的啊。” “你方才还说大多刁蛮呢。” “那不是大多么,也没说就是全部么。” 耳中听着众人议论纷纷,女子脸色已是难看至极,又不甘心承认先前是错怪了人——要向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道歉认错?这大庭广众之下也实在太下自己脸面!可眼看这小毛丫头言之凿凿,而不论是去金店验凭记,还是去后面请人证,自己都是绝对要没脸的,当下又气又急,指着小夜说不出声。 还是她同行的少年郎劝阻道:“罢了,表妹,想是两只金铃款式相似,也不必和个孩童较真,且还了她吧。” “表哥……”女子咬了咬牙,她也知道表哥这是给她递台阶,眼下这般情景她也是心内慌了,只是为了脸面硬挺着,当下只气狠狠的甩手将金铃一把扔到小夜身上,硬声道:“你也不必牵三连四再说甚,既然你如此喜欢这金铃,看你年纪小,我便送了你也不值什么。” 小夜离得她近,冷不防被金铃甩在身上,眼看着叮铃铃落到地上滚了滚停住,她低头看看铃铛,又抬头看看那女子,嘴巴一嘟,不乐道:“大姐姐这样说就好没道理,这本就是我的铃铛,我自己的东西,哪用得着人送呢。” “你!”女子气得一跺脚,指着她怒道:“送都送给你了,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小夜想了想,蹲身拾了那铃铛,却又上前两步放到了他们一行的桌子上,说道:“大姐姐也不必生气,想是大姐姐掉的那只铃铛和我这只长得相似,一时看混了也是难免的,我的铃铛本是一对儿,掉了一只就只剩了这一个也是不好戴的了,既是大姐姐的铃铛不见了,这个就送给大姐姐挂鞭子好了,只当是和大姐姐交个朋友吧。”清清脆脆一番话说完,也不理女子涨红的脸色,只转头看向明炎。 明炎一笑,冲她招招手,小夜便高高兴兴的跑了过去。 “明炎,我说的对不对呢?” 明炎笑着摸摸她的头:“除了最后一句,其他都说的对。” “欸?最后一句?为什么?”小夜有点愣,她是自觉说得有礼有节,没哪里不好,明炎为什么说她说错了? “嗯,我问你,你喜欢她么?”明炎一抬手,握在手中的书卷虚虚的遥指了一下那兀自咬牙愤恨的女子,问道。 小夜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既然不喜欢她,又为什么要说只当和她交朋友——这样的话呢?” 欸?小夜愣了愣,疑惑起来:“不该说吗?”她想了想,“可是不这样说的话,大姐姐不是会很没面子很难堪吗?” 明炎一声轻笑:“她难不难堪,与你何干呢?” 第7章 表妹,使不得! 小夜怔了,皱眉想了想,嘟着嘴巴说道:“我不懂,不是明炎以前说的吗,不可以当众让别人太没面子,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这不是明炎说的吗?” 明炎笑着捏捏小夜不高兴的小脸,“今天再教你一句——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看看小夜一脸的疑惑不解,说道:“与人为善和以直报怨,两者之间并不冲突,若是有谁无意中说错做错了什么,并非有意又无关大事的话,那么不要当众揭破,事后私下提醒,这确是应当的。” 小夜嗯了一声,仰着小脸等他说下去。 “可是这个人。”明炎再次一指那女子,“在你提出了人证物证以示清白之后,都还不肯承认是自己错冤了你,为了她一己的脸面,就弃人证物证于不顾,硬要让你当众认下贼名……”他一笑,道:“像这样的人,你为何还要替她考虑面子问题?” 明炎的声音始终温和,然而出口的话语已是听得在场众人彼此互望一眼,意味深长的望向那女子。那名女子早已是脸色涨红,手中马鞭一举,指着窗边的明炎道:“你!你!”然而你了两声,她却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只得又一跺脚,咬牙道,“表哥……” 那少年郎此时也是苦笑不迭,说到底这事是自己表妹无礼了,可是表妹自小娇宠惯了,这样尴尬的事情还是头一遭,自己今日带她行猎,弄得不好,回去后如何向姨母交代?也只好立起身来向着明炎方向一躬身:“这位阁下……” 明炎理都不理他,只顾握着小夜的手和缓的对她继续说道:“像这样的事,若是真正有德行修养之人,岂会伸手揪扯你头发?便是看着似是自己失物,也应先探明你是哪一家的孩童,再遣人依礼相询,方是正理。” “她二话不说就从你头上直接扯走,抓散了你的头发不说,还扯疼了你,不过就是欺你年幼,又身边无人,若是当时有我和岚羽在侧,你看她可敢来揪扯么?” ……敢抬手就拽小夜的头发,这也是亏着岚羽当时尚在房内整理物品不在近旁,否则不剁了她手才怪。 见小夜睁大眼睛听着,明炎又道:“也是有那一等心直口快的人,遇事欠考虑,乍见了与自己失物相仿的东西,一时错认,这也是有的。” “只是这样人,在你出示了证据之后,便会自觉羞惭,向你道歉,抚慰你一番,如此倒也可说一句真性情,虽是行事欠了周全,但知错便改,纵然行事冲动胸无丘壑,却也贵在直爽,似这等人,你和她说上一句不打不相识,今后做个朋友往来,也是可行的。” “而此人——”明炎一哂:“先是未曾看明便出手揪扯你头发,抢了你的东西,口口声声只污你是贼,大庭广众,她可曾想过你是否难堪?” “之后在得了你清晰明白的人证物证之后,依然不肯承认自己误认而向你道歉,她只顾着她自己的面子,就硬着口要坐实你的贼名,又几时顾及过你的脸面?” “即便是还你金铃,都只说是她施舍与你,她始终将自己凌驾于你之上,从头到尾都不曾替你考虑过半分,更不曾待之以礼,只为着她自己不至面上无光,就生生要强指你是贼!” “你倒待她有礼有节,可她待你又如何?早是那金铃轻巧,若是重物,这般劈手掷你身上,岂不要打伤?你才多大?她可曾有过半分及幼之心?可曾有过丝毫是非观念?” “——如此人品行事,她有哪一点值得你去结交?又有哪一处值得你替她顾及脸面?” 明炎从始至终一派温和,不疾不徐谆谆教诲,可他所言已是听得堂内众人暗笑不迭,女子面色已是由红转青,握着鞭柄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就连在旁的年轻小郎都甚是尴尬。想要出声缓和,人家却只顾向小女童解说,想要开口辩驳,人家说的却又是实情,然而这般犀利直接的剖白,却实在听得他们一行难堪之极。 小夜听得黑琉璃般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那……那……” “小夜记住,与人为善是处在平等相交的前提之下,以德报德。似这般明着欺你弱小的,你若只知一味的善让于她,不过是助长对方气焰罢了。” 明炎爱惜的摸摸小夜细软的额发:“今日之事,你这样的年纪从未曾经历过,岂会不慌?慌张之下,想不出说辞,拿不出证据,那时却待如何?便是提出了证据,对方只死不肯认,如这般只是咬定你错,又待如何?一味容让于人,也不过是让人觉得冤了你也是白冤了罢了,你再怎样委屈难过,也不过是憋在心里,与她又有何妨碍?你不欺人,是你的德行所在,但也不能容人随意欺你,否则便也不是与人为善,而是人善人欺了。” “那要怎么说才对呢?” 明炎一笑:“以直报怨便是。”他点点小夜的鼻尖,“想想看,小夜这般聪明,哪会想不出呢。” 小夜扶着明炎膝头出了会子神,仰脸一笑:“我知道啦!”说罢也不待明炎示意,便又转身走来这男女一行面前,依旧是先福了福身,方才开口。 “大姐姐,这个铃铛实是我的,只是我说送给大姐姐,却也是真的——毕竟一对儿的东西,只剩了一个,我也是不好戴的了,又因这铃铛闹出这样一番误会来,也是没趣儿,所以大姐姐只管拿去挂鞭子就是。”小夜细细嫩嫩的童音,每说一句,女子面上就难看一分。 “只是大姐姐不该说我是贼,毕竟这本就是我的铃铛,是大姐姐不曾仔细看明,如今想来大姐姐也已知道我没有拿你东西了,不过这铃铛,就是要送,也是我送给大姐姐,而不是大姐姐平白冤了我,还说是送我,这样的话,我是不敢应承的,就算要惹大姐姐不高兴也没有办法,总不能为了大姐姐高兴,我就要平白做个贼。” “你!”女子先前就被明炎一番话说得她无地自容,又被旁人指点议论,早已羞愤交加,如今这小毛丫头还在她面前振振有词,哪里还能忍得?也是她自小骄横惯了,不由一扬手中的鞭子——身侧的年轻小郎眼疾手快的赶忙一把握住鞭柄。 “表妹,使不得!” 第8章 对,叫后会无期! 这少年人皱了眉——表妹这性子也实是让人头疼,姨父姨母宠得她也太过了些,先前已是行事不周失了礼数,哪能再这般鞭打一个幼童?! 且不说这幼童的家中大人就在此看顾着,那般品貌行事,必定非寻常人氏——即便这孩童无亲属在侧,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又焉能如此行事?回头传扬开来岂非是好大的失德?若被御史听闻,奏上一本,只说姨夫教女无方,连自己父亲都要难堪,何况先前还听闻有王妃一行在此盘桓,这幼童又是得过王妃青眼的,哪里能这样由着表妹胡乱倒行逆施! 一念及此,这年轻小郎也不由板了脸:“表妹,你再这般失礼于人,休怪我回头秉明姨夫,责罚于你了——莺儿,还不拦着你家小姐!” 一旁侍立的婢女也只得上前扶住这女子的手道:“小姐息怒,小姐……” “表哥你……你也欺负我?”女子几番使力,都夺不回鞭子,愈加羞愤,只气得眼圈都红了,索性甩手狠狠将鞭柄一推,到冷不防推得那小郎一退,又恼恨的转头瞪着莺儿道:“放手,我才是你主子,做什么只听别人的话?”莺儿只得低了头,却兀自不敢放手。 那小郎被她推了一下,心下也是不悦,今日这事本就是她失礼于人前,光天化日之下连带自己都闹个没脸,现不过是拦着她错上加错,还被这般迁怒。 他也是富贵出身,不过是自己年长个一两岁,又是男儿,平日里亲戚往来走动时便多容让着她,而今日之事是再让不得的,否则真由着她闹下去,就不说脸面无光,只怕是要闹出什么纠葛——这女童和她家大人这般的穿着行止,哪里会是普通人?当下便就沉了脸:“表妹!你——” 小夜方才被女子扬鞭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心中也是不乐,撇了撇嘴道:“大姐姐也不必不高兴,说起来左不过是看错了东西,一场误会罢了,现在既已撕掳得明白,便已经是了却此事,我都没有怪你错冤了我,大姐姐又怎么还想打我呢?” 女子被莺儿死抱着一只手臂不放,只恨得指着小夜道:“还不住口!” 小夜先被她说成是贼,又被几次喝骂,早是已经不高兴,小脸一板,说道:“大姐姐也闹够了吧,今日之事我通不知我到底哪里惹到大姐姐,便是铃铛相似,也已是说明白了,不过是大姐姐没理罢了,大姐姐不喜欢听我辩白,又何苦来冤我呢?我也不愿意这般解释自己不是贼的呀!” 她撅着嘴巴哼了一声,又道,“便是大姐姐不赶我,我也不留了的,反正事情闹明白了,我并没有碰过大姐姐的东西,如此也就没我什么事,这铃铛我也不要了,大姐姐愿意就拿去挂鞭子,不愿意就白搁着也随你,反正我是清清白白的——那我走了,大姐姐再见。”说完,照例福了福身,气呼呼的扭身便走。 行出几步却顿住,啊了一声,反身竟又走了回来—— “不对,不是再见——大姐姐想必是极不喜欢我了,我却也不喜欢大姐姐,所以还是不再见了好,嗯,叫……叫……” 她皱着小脸想了想,一拍手,道:“对,叫后会无期!” ——噗! 堂内听窥此事的一干人等无不失笑,连跑堂都背转身子捂着嘴偷笑。 那女子早已是气得怔了,她自小娇惯长大,就不说在家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即便是出行,也都是前呼后拥随意驱使。眼见今日人前这般失了脸面,连向来顺着她的自家表哥都不肯相帮,自家带出来的仆婢竟都反了天的似得只听从表哥命令,她哪里忍得下这口气?此时又听见众人嗤笑之声,一时只觉得气血上涌,什么都顾不得了,因被莺儿死死拽着手不放,又喝令不动其他随从,猛然想起自己还有大将军,便用脚尖在蹲坐于身侧的猛犬后臀上一下轻踢。 那体型如豹的大狗不愧是训练有素的猛犬,得了主人的命令,连助跑都不必,由蹲坐之姿直接纵身起跳,向着小夜才转身迈步的背影就是一个扑跃—— 堂前众人本被小夜娇娇脆脆一句后会无期逗得发笑,尚未反应过来就见那威猛巨犬纵跃而起,扑向那丁点大的小娃娃,笑声未歇就卡在喉中。 此时小夜才刚刚转身迈步,与那狗之间距离太近,旁人哪里来得及援救?便是左近的那年轻小郎,都是一时惊住,反应不过来,堂前纵有那见机得快的人,也不过是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小心。 ——顷刻之间,便是一蓬淋漓血雨! 只见客栈前堂之内,当空爆出一团猩红血雨,淋漓鲜血合着无数肉块断骨,夹杂着残缺四散的破碎脏器,暴雨一般泼洒在地,那女子为首的猎装一行,各自具是斑斑点点淋洒了一身。尤以那女子为最,甚至连碎肉都有几块掉落在她衣襟之上,一旁的年轻小郎也被殃及,织羽的披风上一片狼藉,血腥之气顿时冲天而起,弥散开来。 小夜说完一席话之后本是转身回走,刚迈没两步便听四下里一片惊呼,不由怔住了,眼见所有人都惊骇的望着自己身后,她下意识的回头,视线之中却是一只手掌,干净利落,指节修长,正正的遮在她眼前。 “欸?喵?”小夜视线沿着手臂一抬头,见是岚羽,疑惑的看看他,又看看别处惊恐的众人,奇怪起来:“怎么了?” 岚羽笑嘻嘻的伸着手遮着她的视线,还晃了晃,然后按住她小脑瓜一扭:“别看。” 欸?小夜愈加疑惑:“怎么了?” 岚羽见她还想伸头往后看,索性弯腰把她往怀里一抱,抱在身前将后方挡得严严实实,一手扶着她小脑袋不准她东张西望,慢吞吞的走向窗边:“不听话的小坏蛋,说了不要看。” 而此时,整间厅堂之内已是一片惊恐尖叫之声。 众人先是尚未从小夜的童音中回神,便眼见她要被巨犬扑咬,惊呼声还未来及完全脱口,那纵身飞扑的巨犬已是在半空化为一团血肉之雨,鲜血碎肉几乎喷溅了半个厅堂,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 就在众人的惊恐呼声中,那绽放的淋漓血雨过后,视线之内却有一人站在当地,宛如凭空出现一般,一身月白色暗纹云锦的窄袖袍服,干干净净,滴血未沾,衬着身后狼藉一地的血腥污秽,恍若绝世。 直到这人懒洋洋的抱了小娃娃走到窗前,众人都还回不过神来——刚才到底怎么了?这人又是谁? 第9章 不要再遇人不淑了 那猎装女子此时终于尖叫出声,她被滚烫腥浓的鲜血淋了半身,连头脸上都污浊了,女子愣愣的抹了抹头脸和身上,垂头看着自己满手的猩红尖叫不止,一旁的莺儿早是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身侧的年轻小郎乍见了满眼血腥,也是惊骇莫名,总算他还撑得住,短暂愣怔之后已是回过神来,一叠声的叫来人,直到耳边有随从应了声,方才冷静了些许。 眼见表妹吓怔了,莺儿也是昏厥,只得转身跟腿软的掌柜要了间客房,让人将表妹和莺儿扶入暂歇,又打发人回府禀报,叫车驾来接表小姐。 拉拉杂杂一应事情慢慢吩咐下去,这小郎倒逐渐镇静了下来,看看地上狼藉一片的猎犬碎尸,不由苦笑,自己解了染了血污的织羽披风,只向着岚羽的方向深深一揖道:“多谢阁下手下留情。” 岚羽哪里会理他,只顾看着小夜不让她转头去瞧,小郎见他不理,也不多话,转身自去二楼客房看顾表妹。客堂之内只余一地血污,掌柜也只得连声招呼跑堂和后面几个粗使杂役,赶紧担水扫抹擦拭,一时间厅内纷乱不堪。 小夜实在是莫名的很,只见周围人人变了脸色,又是四处喧哗,偏偏岚羽不许她看,直把这小东西搞得满脸疑惑,抓着岚羽的手晃晃:“喵,怎么了?” 岚羽抱着小夜坐在桌边,自己横坐,倚着窗,只让小夜坐在膝上,背对着那一片狼藉,见她狐疑不止,没奈何,也只好说:“哎呀,死了条狗罢了,很难看,听话,不要看。” 小夜愣了愣:“是大姐姐身边那只很大的狗吗?为什么会死了?” 岚羽只顾挡着小夜的小脑瓜不让她转头,浑不在意的答道:“嘛……做了坏事,所以就死了。” “为什么它要做坏事?” “这得问它主人咯。” 小夜不吭声了,只往岚羽胸前一偎,垂眼盯着手中的藤球。 岚羽捏捏小脸蛋:“想什么?一脸的不高兴。” 小夜闷闷不乐的道:“狗狗呀,好可怜。” 岚羽嗤的一笑:“有什么好可怜,谁让它做坏事,这叫现世报。”手上边说还边拍拍小夜,“你这小东西,可不要逮着什么都去可怜,也要看对方值不值得,似这等做了坏事的,你可怜它作甚?” 谁知小夜却仰起头一本正经的说道:“喵说的不对。” 吓?岚羽好笑起来:“哪里不对?” 小夜卡了壳,纠结了片刻,小脑袋一拱,重新偎到他怀里,细声细气的说:“等我想一下。” 这下连明炎都好笑起来,岚羽忍俊不禁,只把身子往后一靠,左手撑在桌子上支着头,右手揽着怀里的小东西轻拍着:“好好好,慢慢想。” 小夜倚在岚羽怀里一脸严肃的发了好一会子怔,终于她似是想定了什么,撑着岚羽胸口坐直,看着他那双晶蓝的眸子认真的道:“狗狗是没错的。” 岚羽被她认认真真的小模样逗得只是笑,还是明炎好笑的接口:“为什么呢?” “因为它是狗狗呀,人没有教给过它什么是坏事的话,它怎么会知道做得是坏事呢?它只是听主人话呀。” 明炎一笑,放下手中书卷:“你这样说,倒也没错,人的错,叫狗来承担了罢了。” 岚羽瞪他一眼——这般众目睽睽,难道还杀了那女的不成? “所以还是人不好,为什么叫它做坏事?一点都不爱惜它,不然也就不会死了呀,狗狗又不懂那是坏事不能做,它只是信错了人,遇到了不珍惜它的人呀。”小夜拍拍岚羽的胸口道。 “是是是,你说的是,狗没错,人才错……小磨人精……”岚羽没奈何,只得改了口……这小坏蛋,险些被扑咬还不自知。 小夜却不知他的腹诽,只顾点头道:“所以狗狗很可怜,连它信任的人都不珍惜它。” “对对对,它很可怜,它最可怜了……”岚羽无奈的符合着,瞥见明炎脸上的笑意,没好气的剜他一眼:“还笑?都快被你教成个小菩萨了!” “这是小夜天性良善,又有何不好?”明炎不理岚羽,只对小夜道:“虽然可怜,但也是它的命罢了,因果业报,有欠有还,你能为它不平,已是它的造化,旁的事情你也不必太过介怀,总归是天道轮回,环环相报。” 小夜嘟了嘴巴哦了一声,良久才道:“我就是想到就觉得它好可怜,可是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毕竟它又不知道它信任的人会害它……所以也就是白可怜它罢了……” 她不乐的重新往岚羽胸前一伏,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嘟囔着:“希望它下辈子遇到好人,不要再像这个似的,这么不珍惜它,不要再……再……” 她迟疑的想了片刻,小嘴一张:“——不要再遇人不淑了。” ——噗!岚羽大笑起来,明炎一口茶险些呛着,也是以手扶额闷笑不止。 欸?小夜狐疑的从岚羽怀里支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疑惑道:“我说错了?” “没……没错!”岚羽笑得都软了,只把手臂一紧,让这小东西重又偎伏在怀里,笑道:“小夜说得对着呢,那狗可不是遇人不淑么。”说着撑不住又笑了。 小夜被他俩笑得有些气急,又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只知既然笑话她便应该是有什么说的不对,偏偏她又想不出,直被他两个笑得脸红,只哼了一声:“坏喵!”便气鼓鼓的伏在他怀里不响了。 岚羽自己闷头笑了半晌,良久觉得怀里的小东西没动静,还当被他给笑恼了,正要忍笑哄哄,结果低头一看,小夜偎在他怀里不动了半晌,已是迷迷糊糊的犯了困,手上还抱着那只小花球。岚羽不禁一笑,也不再说甚,只轻轻拍哄着她,不一刻,小夜的呼吸便渐渐轻缓了下来。 她睡熟了,手中的藤球便慢慢的松滑了开来,就在藤球彻底脱手滚落的一瞬,岚羽手上轻轻一捞,那金灿灿的藤球便在空中轻巧的滑了一条弧线落进他手中,他百无聊赖的转转手指,藤球如一道金光也似在他手中飞舞盘旋,不一刻便又静止不动,只手指勾着上面的彩带,继续轻拍着小夜。 明炎见小夜睡熟了,便起身离了窗边,不一刻便回来,将一件小小的水红色薄缎斗篷递给岚羽,自己却抬头看看天色,转身出了前厅。岚羽接了斗篷,自顾给小夜轻轻盖了,也不问他去哪里,只支着头懒洋洋的靠在窗棂上守着怀中的小娃娃午睡。 第10章 下了毒的点心 此时前堂的狼藉污浊已是洒扫得差不多,跑堂又点了几支熏香驱散血腥气息,倒是小夜这边一直有岚羽气机柔和卷动,又临窗,从头至尾一丝异味也不曾闻到。 又过了一刻,外面却是来了车马,有家丁随从往来奔走,一时已是从房中扶出先前那猎装女子,几人俱已梳洗一番换过衣物,莺儿也已苏醒,只是还白着脸。出得前厅,看都不敢看一眼岚羽这里。那女子倒是往这边看了看,红着眼圈满脸愤恨。还是那少年郎在旁硬声道:“表妹,不可再生事!”那女子顿了顿,到底还是一跺脚去了。 掌柜赔笑送出门去,眼见一行人登车去了,这才松了口气。毕竟是在他店里,若是再继续生出事端,闹得严重了,说不得他这整间客栈都要受牵连。他一个开门做生意的商人,无权无势,哪边都惹不起,如今只死了条狗,已算是万幸了……想着,不禁又偷眼望望岚羽这里——方才应是这人杀了那狗罢?那般雷霆手段着实太吓人,说不得便是传闻中江湖高手一类的人物…… 前堂中其余人等也都是这般心思,方才那狗的死状着实惊到了不少人,此时虽是岚羽只是懒洋洋的闭着眼半靠在窗边抱着小娃娃午睡,却也没人敢近前,便是进出都是远远绕行,倒是让小夜睡得分外安稳。 直过了约个把时辰,却见客栈跑堂端着一盘子点心,小心翼翼的赔着笑脸走了过来。 “这位爷,今日姐儿委屈着了,又丢了铃铛,也是我们店里招待不周,后厨特特做了份点心,待会姐儿醒了可以尝尝。”跑堂赔笑轻声说完,轻手轻脚的放下手中的细瓷描花盘子,里边是五个小巧俏式的玫瑰顶皮酥,摆成个攒心拱月样式,雪白的皮子层层的起着酥,烟笼轻云般透着里面馅心红艳艳的玫瑰色。 半天支着头没动静看似睡着了的岚羽睁了眼,晶蓝的眸子在那碟点心上一转,意味不明的轻哼了一声,又在跑堂身上一转:“你们店里后厨做的?” “是,是,一点敬意,给姐儿甜甜嘴儿。” 却不料岚羽只眯着他那双漂亮的凤眼上上下下打量了这跑堂几眼,似笑非笑道:“嗯……我家小夜自小养的娇,点心呢……不吃太甜的,不吃油重的……还请有劳你尝尝看这点心的口味她吃不吃得惯?” “这……这如何使得……”跑堂赔着笑,却见岚羽又合了眼只做不理,当下想了想,反正是客人叫吃的,想是那送点心的人也怪罪不得,略一犹豫,便真的拈了一块,小心翼翼尝了起来。 那玫瑰酥做得小巧,还是跑堂觉得客人面前一口给嚼了不雅相,才分了两口,等口中咽净了,方才回话道:“回客官的话,这点心油倒是不重,只是略甜了点,倒不知合不合姐儿的口,要是不好,小的再去叮嘱他们少油少糖重做一份也就是了。” 他这边恭恭敬敬回完话,岚羽却睁了眼颇有几分诧异的盯着他看了半晌,直把这跑堂看得心里毛了起来,正想开口,耳中却听嗤的一笑。 “你到老实。” 呃?跑堂正自莫名,不知该如何应对,岚羽却是微一偏头,原本支着头的左手腕子一翻,指间已是夹了张纸,懒洋洋的往前一递,道:“拿去吧。” 跑堂定睛一瞧,吓了一跳,慌不迭的摇手道:“哎哟这位爷,小的当不起这么大的赏。” 那张纸竟然是张百两的银票!他平日里往来客人若是伺候的好,最多也就是赏个一二钱银子就了不起了,平常更多见的是随手留几个铜子儿,百两银子,他这辈子想都没想过,哪里敢接。 “拿去吧。”岚羽瞥他一眼,慢吞吞的道:“自去后面想法子吐一吐,若是有造化,这银子就拿去延医问药好生调养,若是没造化,这银子就叫人带给你老子娘,也算不白生养你一场……下了毒的点心你也真吃了……还不快去?傻站着做什么!” 跑堂怔住了,不远处掌柜也怔住了,愣了愣慌忙小跑了过来:“这……这……” 跑堂已是白了脸,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额上冷汗密布,也不知是毒性开始发作还是吓的,呆了片刻猛然回神,惊叫一声就往后跑去。 掌柜慌张失措,想去追跑堂看他到底如何,却又不敢就去,只躬着身对岚羽惶急的说:“客官,客官明鉴,这……这……这点心实不是我们店里做的!只方才有个小厮提盒送来,说今日冲撞了姐儿,自觉尴尬,下不来脸来赔罪,便特特送了点心过来,请我们代瞒一下,等姐儿吃了,看着喜欢,再来代为陪个不是,说开笑开了也就罢了。这……我……我们想着也是件与人说和的德善事,这才应了,可我们实是不知道……” “既不知情,就罢了。”不待他说完,岚羽就不耐烦的摆摆手:“去看顾你家伙计去吧,是报官还是送医都随便你,别在这聒噪。” 挥退了掌柜,低头看看小夜到底还是吵醒了,迷迷糊糊的揉着眼:“……喵……怎么了?” 岚羽抬手把她刚睁开的眼皮向下一抹,又把小披风重新掖了掖,拍哄道:“没事,睡你的。” 小夜本就迷糊未清醒,又被岚羽轻拍着,只半梦半醒的咕哝了一声,不过片刻便重新睡熟了,此刻客栈后堂已是隐约传来嘈杂喧哗之声,店中其他住客以及方才就在前堂闲坐的那些,具是提心吊胆的纷纷走往观望,交头接耳。 又过了半晌,明炎才姗姗归来,手中提着一个乌木描金的食盒,入门听见后方的隐约嘈杂,诧异的望了一眼,脚步却没停,直来到窗边,目光扫到桌上那碟子玫瑰酥,微微一怔,随即便冷了脸色,拈起一枚看了看便扔回盘子里,沉声道:“这东西哪里来的?” 岚羽合着眼一动不动:“店家拿来的……说是有人送来赔罪。” 明炎皱了眉,望他一眼:“怎的少了一个?” “跑堂吃了。” “吃了?人呢?” 岚羽懒洋洋的偏头示意了一下:“后面。” 明炎瞪他一眼:“这东西如何让人吃得?” 岚羽哼了一声睁了眼:“谁叫他端这种东西来给小夜,这是他吃了才算他没嫌疑,不然我可只认作是同党。” “……罢了。”明炎头疼的一叹,放下手中食盒,转身便向后走去:“我去看看。” 岚羽嘁了一声,倒也并未再说甚,只将手中勾着的那小花球晃晃,用上面的彩带尾端和丝绦穗子,悬在小夜脸上轻轻的拂来拂去,没两下,小夜痒痒得把脸往他怀里一拱,又伸手去捂住,岚羽好笑的继续去拂她耳朵,未几,终于把这小东西扰醒了,睡意朦胧的睁了眼,咕哝着:“坏喵……” “小懒虫,快到晚膳时分了,醒醒神吧。” 第11章 凡人 小夜睡得甜甜的被闹了起来,虽是醒了,却十分的无精打采,只顾半闭着眼睛垂着小脑袋发倦。 岚羽托着小花球在她面前晃晃,一翻手,藤球便忽悠一下直坠了下来,小夜下意识的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也不见岚羽有什么动作,那藤球偏偏就活的一般绕着他的手灵活翻转,小夜几次抓空,不由瞪了眼睛盯准藤球,两只手一起来捉,还是捉不到。最后这小东西嘟着嘴看一眼岚羽,直接两手一抱,把他连胳膊带手腕一起抱住不放,这才咯咯笑着夺到了藤球。 “耍赖的小坏蛋。”岚羽笑嘻嘻的被抱着手,也不挣,看她一番扑捉后走了困,便松了手把藤球叫小夜拿了,自己也坐直了身子,逗她道:“可梦见什么好吃的了?流我一身口水。” “喵骗人,才没有!”小夜看看岚羽云锦前襟上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水渍,哼的一声小脑袋一扭,从岚羽膝上跳了下来。 岚羽一把拉着她:“要吃晚膳了,别又乱跑。” 小夜只得哦了一声,又要喝水。先时桌上的茶水这会子已是冷了,此刻前堂又无伙计和掌柜,便是新泡了茶来,也是滚烫的一时入不得口,岚羽只执起茶壶晃晃,里面还有半壶,便取了个茶杯,斟茶的瞬间术力微凝,倾入杯中的茶水已是温热,小夜接了杯子一气饮尽。 此时明炎却是从后面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方洁净的布巾擦拭着水渍,一旁店掌柜唯唯跟随。 “照我留下的方子吃七天,再换第二张方子,第二方吃过三副就可停了,后续只找大夫调理即可。” 掌柜感激涕零,正想说招待客人晚饭,一眼看到桌上的食盒,不由尴尬起来……店里刚闹出下毒的事,虽不是他们后厨做的东西,总也有些牵连,此刻想答谢都不好再开口。 岚羽晃晃手上的茶壶,道:“沏壶新茶来,旁的不必忙。”又一指那碟玫瑰酥,“这个带走。” 掌柜赶紧忙不迭退下,须倾,便送来新泡的一壶香茗。 看看天时已是不早,明炎便开了食盒,将里面的碗盘一件件取出,小夜知道是要吃晚膳了,她向来饮食规律,此刻虽还不饿,但知道到了饭时,便爬上凳子乖乖坐好,自己拿了双小小的牙筷,规规矩矩的细嚼慢咽起来。 桌上一整套青玉雕的缠枝莲透花碗盘,具是小小巧巧,却是明炎见她中午口渴喝了不少水,便知这店里饭菜虽也丰盛整洁,却终究较为重味,想着若是晚膳也吃得口渴,夜里怕是要睡不好,便自去车里取了东西给她整治了饭食,此时也取了双筷子,给她细细的剔剥虾壳鱼刺。 小夜一下午喝了不少茶水,此时饭食就吃不多,拳大的青玉小碗只吃了半碗饭,几片火腿煨的白菜心,一只虾,一小块糟鲥鱼的鱼腩,便就不吃了。 岚羽啧了一声,不满的捏捏她小脸:“喂只鸟儿都比你吃得多。” “既吃饱了就罢了。”明炎知道根底,只说:“这是午膳味道重了些,她喝多了水,晚些时候上了船再吃些点心宵夜吧。” 小夜自小被明炎岚羽两人当眼珠子一样娇养,抱着不离手的时候多了,她早也习惯了睡他二人怀里,是已方才那一觉睡得颇香甜,丝毫不知还闹出了下毒一事,此时吃过晚膳便就缠着两人问怎么船还不来——她平生还从未坐过船。 两人早就询问过官渡靠岸的时辰,此时看看也快到了,又见小夜心急,索性就退了客栈房间,整顿车马,提前带她往江边玩耍等待。 客栈掌柜本不敢收他们银钱,怎奈两人也不等他推让,直接放在柜上便自顾带着小娃娃走了,没奈何也只得收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左右,渡船姗姗来迟,渡口响起钟鸣,小夜上船之后看什么都新鲜,只顾扒着船舷张望,岚羽见她个子太小,索性抱了她让她坐在船舷上,自己牢牢圈着她。 小夜晃着脚儿坐在船舷上,官渡高大,她又是面朝外,鹦鹉扣桃的鞋尖离着水面足有两三丈,然而有岚羽站在身后圈得她稳稳的,自是一丝惊怕都没有,反觉疏朗开阔水色怡人,扶着岚羽的手臂只当是扶着护栏一般望个不住。 倒是明炎与船工安顿好车马回来见了劝道:“看一时也就罢了,江上湿气重,小心着了风。” 虽是如此说,但见她只是想看,也只得回船舱给她加件罩衫,才又准她守着船舷看江面辽阔烟波浩渺。 此刻天色已暗,船上亮起灯火,映照得附近水面倒是极好看,又有游鱼被亮光吸引,在船侧近处游戈,岚羽拿了块蒸糕,教她掰碎了一点点投在水面引逗游鱼接喋。 小夜这会玩的兴致勃勃,等开了船,却渐渐蔫了起来,白着一张小脸只说不舒服。把岚羽吓了一跳,正自思酌是不是饮食出了问题——有自己盯着,并不曾让她沾过那投了药的点心,为何会不适起来?还是明炎诊了脉,说怕是这小东西有些晕船,赶忙用白芍冰片薄荷脑等煎了一剂汤饮给她喝了才略好些。 小夜晕了船,便无精打采起来,明炎本还想着她晚饭吃得少,怕她晚些会饿,给她准备了些吃食做宵夜,此时也不肯吃了。两人知道晕了船必定会觉肠胃不适,她不吃也只得罢了,见这小东西既不玩耍也不说笑,只蔫做一团,也是又心疼又好笑,只得早早哄着她睡,倒是小夜睡着了方安稳些。 见她睡了,岚羽起身刚要出去,明炎却叫住他:“我去吧。” 岚羽嘁的一声:“怎么我就去不得?” “总要查证一番,你有那个耐性?” “有什么好查,不是这一个就是那一个,左不过是他们的手笔,找哪个都不冤。” 明炎瞪他一眼:“就知你会如此,所以说我去就是了。” 岚羽翻个白眼:“凡人罢了,这么仔细也不嫌费事。” “凡人也不是没有那品性非凡的人物,你也休要太轻慢了。” “我可一个都没见过,就只我家小夜是个好的。”岚羽一乐,转了回来:“你去便是,我还省了操心。” 明炎无语的瞪他一眼,下一刻船舱内就只剩了岚羽和睡着的小夜。 第12章 改行做佛祖吧 岚羽守着小夜,百无聊赖之下撩起她一缕细软的发丝给慢条斯理的编了个小辫子,又揉揉小脑袋,嘀咕着:“宫主大人那边没摸着过几次,摸这小的也是一样。”结果没几下,竟把这小东西扰醒了,岚羽赶忙又重新拍哄她。 小夜晕船,只觉得不适,因此睡眠也就比平日浅的多,睡着了的时候还不觉得,此时醒了又渐渐不舒服起来,只恹恹的哭丧着小脸。 岚羽没奈何,调了杯梅卤茶哄她喝了两口,把肠胃的不适压了压,又抱她出了舱室透透气,这才好些。怕她晕严重了难受,便不再进船舱,只裹了条薄毯抱在船舷附近透气,又怕夜里江风吹了她,丹元微运,气机悄然挡了夜风,好容易才又重新哄睡了这小东西,这次岚羽不敢再逗弄她,只慢慢轻拍着。 直到晨曦微明,明炎才回到船上,岚羽还未问他事情怎样,倒是明炎皱眉道:“怎的抱着她在这吹风?就算不冷,这么重的水气,吹久了也是不好。” “她本就晕船,船舱内气闷,更不舒服,透透气还好些……你怎的去了这么久,有这么棘手么?” “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明炎应了一声,瞥他一眼:“幸好没让你去。” 岚羽一挑眉:“怎么?难道不是那两个?” “的确不是。” 吓?岚羽疑惑道:“这就奇了,我们不过是途径此处住了一晚罢了,除了那二人之外,并不曾在此与人有过是非纠葛,又怎会凭空生出此事?” “哼,有是非纠葛的不是我们。”明炎轻哼一声住了口,看了眼他怀中熟睡的小夜,岚羽便单手在她耳旁扣了个消音诀,明炎这才继续说道:“那一男一女的父亲各自在朝为官,与人有派系之争,相互之间打压甚是激烈,彼时在场之人里刚好有个家仆,识得那两人是谁家子女,知道自己家主因了子侄外放之事与他们父辈颇有嫌隙,旁观了此事之后便马上回府当做对头的新鲜笑柄禀告了上去。” “那家主倒是脑筋机敏,听闻了此事又知是方才发生的时间不久,料定渡船未至我们一行必定还未离去,便暗暗遣人送了那碟点心,假做是那两家所为,只等出了事情闹大之后便可将对头狠参上一本。” 明炎冷笑一下:“若只是误会口角那是参了也无用的,纵然死了条狗也依然不足挂齿,唯有弄出个德行败坏教养无方纵女行凶毒杀幼童这般耸人听闻的事件来,方能如愿将对头一参到地,除此之外还能引动你我这两个亡者家属向他对头报复寻仇——便是如此,才无端生出了此事……到确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动得一副好脑筋。” 岚羽听着不由怒道:“竟敢将这等下作心思牵连到我家小夜身上!”等想到已是过了明炎之手,必定是已料理完了,才压了压火气,“……难怪你这一去一整夜。” ……这般盘枝错节的事情,也亏他一晚上就查清楚了。 “原本我也以为是那二人做下的,只不知是否都有参与,不想错纠,便查了一下那二人的识海,待把两人识海读取过才知竟不是他们,便只好又回客栈查那待人接物的掌柜,取了形态面貌气息特征之后这才查到。” “毕竟再如何心思诡诈避人耳目也不过是普通凡人,并无彻底隐匿的本事,事情间隔又不算久,那客栈后门出入的人数也不多,气息残留尚未散尽,咒法之下寻踪觅迹并不如何困难。” 明炎边说边看着岚羽一笑:“这也亏了有术法可用,才能寻的到,否则换了人,此事还当真有些天衣无缝——那学舌的家仆地位不算高,平日里并不跟随在家主身边行走,公子哥儿娇小姐们哪里能识出他一个别府的下人。” “客栈酒楼又本就人来人往,无从以何人出入作为疑点,送点心之人又是不在那府中仆佣名册上的生面孔,只要将此人处理干净,那便是查找对证都再对不上的了。” “你我又只是途经此处与他人并无瓜葛,客栈中又有一众人等都能作证确是意图纵犬伤人未能得逞在先,之后不久便就来了那盘点心……呵,人证物证一样不少,届时那男女两家再如何申辩说没有行过此事,也都只是空口白牙,无从取信于人。” 岚羽被明炎笑得一撇嘴:“啧,好好,幸好不是我去,嘁……处置干净了?” “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怎么说?没死么?” “没死。” 岚羽眼睛眯了起来,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似这等‘否则换了人’就要平白伤了小夜性命的凶犯,你竟挺有好生之德,我看你做佛祖比做神卫要恰当的多,当真不考虑一下改行吗?” “你也不必恼,没杀他又不代表没处置。”明炎好笑的瞪他一眼:“我取了他一魄,想来也差不多了。” 岚羽嗤了一声:“失了一魄不过是言行失序些罢了,连疯都算不上,还差不多?你……”说着却突然住了口,晶蓝的凤眸眯成了一线。 明炎一笑,转身进了船舱自去给小夜准备早膳吃食。 岚羽抱着小夜眯着眼睛想了半晌,哼的一声翻个白眼,手上指诀一松,消音诀术力消散,重又轻拍着小夜不响了。 等天色大亮了,两人如常哄了小夜起床,谁知原本指望她睡一晚能适应了行船就不会难受,不料却又起了风,虽是不大,江面上却有了浮浪,渡船竟比之前晃动更大了几分。 小夜这下更蔫了,早膳一口都不肯吃,两人互望一眼,都皱了眉。好在片刻之后船身便平稳了起来,小夜缓了会子,又喝了明炎给她煎的宁气清心的汤饮,方才渐渐打起了精神,被两人哄着吃了一碗粥。 官渡由洛水南畔回程时要逆流一段水路,到洛水城的码头要到傍晚才能到,这还是不风高水急的情况下。此时虽然船身平稳了,江心却没甚风景好看,又不似岸边水色清浅的地方还有游鱼,江心水深,由船上望下去哪里能看到什么,除了水还是水罢了。 因此小夜虽是渡船止了晃动不晕了,却也无趣起来,先时她从未坐过船,稀罕得不得了,此刻坐了,除了晃得难受之外也没甚特别有趣的地方,更兼虽然官船已是大船,可毕竟面积还是有限,又搭载了许多车马渡客,明炎岚羽两人也不敢让她自己随意乱跑,倒让这小东西连问了几次什么时候能到,把两人问得好笑不已。 “先时只盼星星似的盼着坐船,这会子怎又盼月亮般盼着下船了?” “我不知道坐船这么不舒服嘛。”小夜嘟着嘴巴嘀咕着。 岚羽好笑的一点她额头:“此刻这么稳,哪里还会不舒服了?你就只贪玩罢了。” 小夜被揭破,小脸一红,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 明炎笑道:“待会好好吃过午膳,睡上一觉,醒来也就靠岸了。” 小夜无法,也只得耐着心看看江心这波光粼粼,虽是水色单调,但总归比闷在船舱里好些。好容易挨到午睡醒来,渡船已近江畔,有了彼处岸边的渔船和岸上景色,小东西这才又有了兴趣,不再问何时能下船。 第13章 洛水城 渡船沿岸又逆行了约个把时辰才抵达东岸渡口,乘船众人各自整顿车马按部就班下船不提,倒是船工相互间甚是纳罕——怎的这一趟行船如此平稳?明明起了些风浪,船身竟稳如平地般,虽是逆风逆水却竟也没有延误到港时辰。 洛水东岸的洛水城乃是一座重镇,又兼临港,水路发达,十分繁华。由渡口至城门一路上颇多行人,虽已是晚膳时分,但由于晚间渡船停歇上下商客,因此路上贩夫走卒车马过客络绎不绝,路旁还有许多摆着茶水吃食的摊贩,见了下船的过客便纷纷叫卖声起,虽是城外,然而一路上竟也热闹非常。 小夜在船上已是吃过了晚膳,此刻只顾在车内开着窗子张望不止,明炎知她新奇,也由着她看,并不制止。路旁偶有那口快的小贩,见了个粉妆玉琢的稚龄女童在车内张望,还故意将自家售卖之物高声吆喝来引逗她,不过小夜刚吃过饭不久,哪里会饿,也就是在车上一望而过。 洛水是座大城,城内客栈好几家,条件具都不错,两人带小夜安顿之后,又招来伙计探问附近的游玩去处,倒让那年轻伙计笑嘻嘻的秃噜了一长串出来,还意犹未尽的说道:“这些是那一等一有名儿的地方,除了这些,还有许多清幽之处也颇看得,再过几日又是盂兰节,我们这儿风俗是要开鬼市,附近周边县城村郭都会来此赶市,不仅仅有放灯,还有抢孤,客人若是不忙赶路的话,有兴趣不妨看看,也就独我们这的抢孤最有看头,每年都有花红彩头不说,还可押输赢,热闹的很。” 小夜听得惊奇不已,明炎也是一笑,等挥退了伙计,又给她细细讲解了一遍什么是盂兰节什么又是抢孤之后,便同岚羽商议道:“如此说来这洛水倒是繁华,既然附近周边去处颇多,不妨索性带小夜在此过了中秋再启程。” 岚羽自是无甚不可,反正他二人本就是为了让小夜一览这人世景象才带她下了清阳山,既然此处颇多景观,又有节市,那自然是没有略过的道理。 接下去几天两人便带着小夜在这洛水城内四处游览。 洛水城不愧是繁华重镇,依山而建,面向洛河平原,土地肥沃,农桑发达,又有洛水流经一侧,水运陆运均极为便利。 不仅仅是往来商客所携的南来北往的货物均在此有售,就只本地出产一应米粮蔬果丝绵布匹也均是上好,又因依山傍水之故,鱼鲜山味都极丰富,更兼山色秀丽水色怡人,不论是景色还是街市都是极佳,直把小夜每日逛得兴高采烈目不暇接。 不几天,已是时至盂兰节,整座洛水城更是热闹,要开三日鬼市,周边附近行商小贩乃至普通农人都纷纷携自家出产贩售之物来此赶市,洛水鬼市风俗极为独特,只有夜间开市,白日虽街上也有些商贩,但真正热闹却是入夜之后。 世间风俗认为盂兰节也就是中元节是鬼门大开万鬼出行之日,若是其他地方,此日日间尚会祭祀一番,一入夜,祭奠完自家先人之后便均都早早关门闭户不再外出,以免冲撞到出行的魑魅魍魉。 而洛水偏偏反其道而行,人们认为越是人群热闹聚集,就会人的阳气生机越旺盛,才能平衡鬼门打开带来的阴气,不仅能给生者带来福祉,不被鬼魅所侵,还能籍此向鬼魅表达‘我不惧你,休近我身’之意。 因此洛水鬼市极为热闹,不独商贩游人,连女子亦是夜间出行前来游市,谓之走百病。世人普遍认为女子属阴,易被鬼魅所近,而中元节期间鬼门大开,别处的女子都闭门在家,此处却偏要盛装上街一游,意为参与到节市旺盛人气之中,非但鬼魅要退避不侵害,还能籍此将自身病气由鬼魅带走,从而强身健体百邪不侵。 抢孤更是洛水盛行的祭祀活动,原意本是节日尾声众人抢夺祭祀后的祭品,从而吓退留连人世不肯回归鬼门的鬼魅,渐次竟成为了一项独特的节日庆典活动。 所抢夺之物也由最初的祭品逐渐变成了官家或富豪出资置办的花红彩头,夺魁者更是能得一面顺风旗,人们认为得此旗者今后一年必定事事顺遂,若船只挂了顺风旗,行于水上便会得鬼神庇佑。 而洛水城因水运发达,往来行船商客颇多,此旗便更为抢手,船上讨生活之人谁不想讨个顺风顺水的好意头? 因此各大船行和水运帮派亦都会各自挑选身手灵巧敏捷之人每年前来参与抢孤,只为夺魁,若有哪一年夺魁者不是船行之人,便会将顺风旗叫卖,自会有船行或富商高价争夺。 渐次也竟暗自形成了各大船行商会借此机会相互比较实力的举动——看谁家本事大能夺得到,看谁家财力厚买得起,这已是从单纯节日庆典又演变为商家必争的项目。 便又有一些家无余粮只有一把子气力的年轻精壮之人前来争夺,只为夺得顺风旗之后卖与船行商会,自家便能得一笔颇丰的收入,若能拿来做个本钱,慢慢做起生意,不出三五年也自能衣食无忧。 为此洛水城一年一度的盂兰节极为热闹繁华,比之别处的元宵灯节端午龙舟等盛大节日都毫不逊色。 到了这日晚间,天色尚未擦黑,街上已是提前便热热闹闹熙熙攘攘起来,两人给小夜穿着妥帖,水红色蜀绣小衫子,石青遍地金的襕裙。因是晚间外出,怕她受凉,还外罩了一件大红织金的薄缎披风,细密精致的绣着鸾鸟和仙鹤。头上一边一对镶了红宝的金蝴蝶,颤悠悠的抖着翅膀,直把小娃娃打扮得玉雪玲珑,想着会游玩得较晚,又泡了一盏浓浓的茉莉花香茗给她喝了,这才牵了她小手带她出门游市。 到得街上,果然摩肩接踵热闹非常,小夜小脑瓜左看右看转个不停,直恨不得多生一双眼睛出来才好。 第14章 鸡汁云吞 随着天色逐渐转暗,街市上愈加热闹,各处都亮起了灯火,长长的一条集市人声鼎沸灯火辉煌,路边的商贩一家挨着一家,不仅有各色吃食,还有许多或精巧或朴拙的用具、玩器,胭脂水粉,钗环首饰,乃至竹弓竹马风筝空竹木雕陶器等等。 明炎岚羽两人给小夜买了点稀罕的零嘴尝尝,又给她买了串香喷喷的桅子花编的花环套在腕上,沾染出一身花香。 小夜一双眼睛只看得眼花缭乱,见了前面一个草编摊子,本是看着挂着编好的蝴蝶和蜻蜓栩栩如生便要去看,结果走到近前哎呀一声又忙不迭退开。 原来是那摊子上还摆着草编的五毒,摊主手里还编着个大蚂蚱。那五毒编得极为逼真,活的一般张牙舞爪的趴在那里,小夜便怎么也不肯近前,只拖着明炎的袖子快走几步,离那摊子远了才放慢了步子。 两人好笑不已,知道小夜怕那些虫类,虽是假的,也不敢近前,两人也不说破,只由着她到处看个不住。 又逛了一时,天色已是黑透,然而街市之上灯烛辉映亮如白昼,更兼各户人家都纷纷出来赶市走百病,反比方才更要热闹。 小夜在街角见了个捏面人的担子,兴高采烈想要去瞧,岚羽一把拉住她,笑嘻嘻的道:“那个不好,你瞧前面——”说着把她小脑瓜一扭,“那里那个画糖人的才好看。” 小夜扭头看看,果然前面不远处画糖人的摊子上一支支画好的糖人糖画粘着签子插在那里,那糖也不知是用何物着色,别家都是单一色调,这家摊子上的偏偏红橙黄绿五色齐全,五彩透明的糖色映着灯烛显得分外剔透好看,便舍了面人担子,只去看糖画摊子。 岚羽牵着她小手,偏头斜了一眼那街角捏面人的相貌平平的老者,轻哼了一声——他原本还当鬼市只是个称谓,想不到这鬼市竟还真有鬼来赶市……能这般混迹在活人当中的,想来也是经年的老鬼了,也不知所图为何。 他扫了一眼熙熙攘攘人群密集的街市……竟还不止一个,除去摊贩,还有零星混在行人之中来游市的…… 见明炎冲他轻摇下头……哼,岚羽又哼了一声,罢了,怎么说都是中元节,人间因故未能入归墟的孤魂野鬼,也就是在这几日才自由些,可离了自己埋骨之所活动一番得些祭品享用……只要不碍着小夜什么事,倒也不必太过驱逐…… 只是想归想,到底还是不放心,又兼街市上游人愈多,挨挨挤挤摩肩接踵,便干脆弯身把小夜一抱。 小夜逛了这好些时候,早有些走累了,岚羽抱了她,她便乖乖歇在他怀里,一手搂着岚羽脖子,一手还举着自己刚得的糖画,反觉比自己走的时候视野更高更开阔些,小脑瓜转来转去只顾看个不住。 两人带她又逛了会子,不止主街,连与主街交汇的几条偏街也都抱着她看了一圈,已是时至半夜,两人看看夜色,也快子时,怕是快要开始抢孤,便折回主街,径自抱着小夜上了知味楼。 早在几天前听说了抢孤风俗的时候,明炎就遣了客栈伙计来此订了楼上位置极佳的包厢雅座,幸而他动作快,否则若是等到今日,街心两家酒楼并一家茶社都早已抢订一空。 一时入了雅间落座,便有跑堂上了茶水,一壶山泉水泡的银针白毫,六七样细巧茶食和干鲜果子,明炎让跑堂将里面两碟不太好消化的糯米点心换了,想着小夜逛了这一整晚怕是要有些饿,便又关照去备一份宵夜。 不一时端上来,却是一大碗鸡汁云吞,一笼蟹粉烧卖和一笼水晶饺儿,都是热腾腾现做的,那云吞的鲜味飘了满室,明炎给小夜盛了一小碗,看她自己拿着调羹慢慢吃。 这家酒楼的云吞做得精细,是用鸡汤配了口蘑笋干和江瑶柱吊味,撇去了浮油,汤色甚清,只浮着一点翠绿的豌豆尖和嫩黄的蛋皮丝,亮晶晶一点麻油的油珠儿衬着清汤极勾人食欲,馅内又掺了江虾的虾籽,煮熟后透着薄薄的皮子一股桃花色,鲜美无比,小夜热腾腾的一小碗进肚,小脸红扑扑的,周身都暖热了起来。 此时已临近子时,不一刻鸣锣声起,抢孤正式开始。 盂兰节抢孤原本只有一日,后是规模愈大,参与者愈多,实在安排不开,方从一日延期至三日,亦连带鬼市也延期。 第一日第二日分别是参与者以抓阄形式分为两组各自比试,各取胜者,第三日再将头两日各自选出的优胜者双方一较高下。因此第三日方才真正是抢夺顺风旗的日子,然而前两日也不空了彩头,自有官府及各大商会出资设立花红,因此即便最终夺不到顺风旗的人,前两日的比拼之下也依然有机会得一份花红。 此地位于三条主街交汇之所,场地颇为宽阔,又加上官府出人提前几日便在此布置,此时几根碗口粗的毛竹树立起来,竹身亮晶晶涂满油脂,每根粗竹底部皆已有事先撬了青砖挖好的固定洞窟,又有三根顶木品字形圈起铁箍支撑。 因了往常抢孤常有伤人之事,本届洛水知府上任之后便下令每年抢孤之际都以厚实稻草装入麻袋,两三层堆叠在粗竹之下,以防参与之人跌落受伤,可算是安排颇为周详。 小夜吃过了夜餐便扒在窗边看得目不转睛,他们这处雅间位置不错,虽非直面正向却也没有偏多少,加上粗竹立得颇高,场地处又高悬明灯亮如白昼,从楼上望去一目了然极为清楚。 场地四周已是挤挤挨挨满是四面八方来赶市看抢孤的游人,那些没有抢到街心酒楼茶楼等好位置以及不舍得花这份钱的百姓,各自挤在圈外人头攒动水泼不进,更有甚者离得稍近的几处民宅都有人上了房顶和院墙,有屋主自家观看的,也有旁人给屋主几个钱便能攀上去蹬着瓦张望的,一时间当真是人山人海。 粗竹不比圆木,竹身本就光滑笔直,又刨平了凸起的竹节,再涂了油,当真是滑不留手,加上竹质柔韧,愈高愈摆颤晃荡,是以来抢孤之人虽各自身手矫健,然而开始不久便已有人滑落,抢孤规矩是滑落之人只要双足落了地便算失败,不一时落败者已有数人,惹得围观之人连连扼腕。 此时粗竹之上尚有三四人,最高者已攀爬过半,竹身愈加颤晃摇摆,竹上之人纷纷各自使出全副本事,一时间看得人群喝彩声惊呼声不断。 第15章 鬼生 小夜看得目不转睛,看到惊险处还情不自禁的哎呀出声,把明炎岚羽两个看得好笑。不过别说是小夜,连他二人也都是第一次见识人间这般热闹的节庆活动,不免也多看几眼,只不像小夜这样聚精会神心无旁顾罢了。 不多时已有领先者攀到顶端,探手一捞便将悬挂于粗竹顶端的花红掠入手中,身姿甚是巧妙,围观众人无不高声喝彩,一时间欢呼喝彩的声浪此起彼伏。 却见那夺魁之人似是有意卖弄,竟只以双腿夹住油滑的竹身,身子稳如磐石般,空出两只手来居高临下冲众人拱手施礼,又惹来一片彩声,不待众人声落,那人竟一个倒悬,从三四层楼的高度头下脚上直坠而下,众人喝彩声尚未止歇,便被他惊得惊叫连连。连小夜都哎呀的一声,以为他要摔下,吓得小手捂住眼睛不敢看。 岚羽好笑的拍拍她,把她捂着眼睛的手拿开,一指下面:“别怕,喏,你看,好着呢。” 小夜听了,只把眼睛张开细细的一线偷眼去望,果见那人在离地面约有丈高的位置便腿上用力,牢牢夹住粗竹,竟是只靠腿劲就把急坠而下的身子硬生生停在滑不留手的竹上,旋即双腿一松一个倒翻稳稳落地,身手利落之极。围观众人呆愣片刻,喝彩之声冲天而起,经久不息。 小东西这才松了口气,开开心心的拍起手来。 此时外面观者颇多,尚未散去,由楼上望去只见挤挤挨挨到处都是人头攒动,两人索性再逗留了会子,等下面人群散了些许,方才抱着小夜回了客栈。 未及走到客栈,小夜便在明炎怀中犯了困,第二日直睡到午时方才不情愿的被哄起了床,一顿午膳只好当做早膳来吃,等吃过之后却又睡了一会,方才打起了精神。 “幸而只是节市期间才如此晚睡,不然怕是久了要从小夜变小夜猫。”明炎笑道。 今日的抢孤精彩程度更胜昨日,最终取胜者竟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从一登上粗竹便一路遥遥领先,及至顶端掠取了花红之后竟不下竹,就在高高的竹梢上将花红打开,将红布包裹里面的数串铜钱和小额银票随手抓取向着人群随意抛洒,当即便引动无数观者哄然争抢,一时间欢呼声笑闹声争夺时的咒骂声抱怨声此起彼伏一片嘈杂。 眼见下面街上一片纷乱,又有人哄抢到东西便高声叫着‘鬼生’来道谢或喝彩,小夜听得莫名,便问明炎什么是鬼生。 明炎再是博学多才也不可能知道这样地方小民的家长里短之事,当下便招了酒楼伙计来询问,这才知道所谓鬼生就是那优胜少年的绰号。 他父亲是名船工,他尚未出生之时因了一次暴雨风浪,他父亲为了护船而身亡,好在东家为人不错,见他家只剩了个怀孕的寡妇,便给打理了身后事,又给了一笔银钱以供生活。 怎奈他母亲一个妇道人家又守了新寡,不几日竟郁结成病,家里又没个人支应,渐渐便一病不起,怀胎八月便一命呜呼。 还是船东得知此事之后出资找来了义庄之人连着街坊四邻一起帮衬着,打理这妇人的后事,因是天热,不便久置停灵,置办了棺木之后当即安排下葬。 奇就奇在义庄上的民夫正扛着棺木要去下葬起坟的时候,棺中却传出婴儿啼哭之声,民夫哪经过这个,魂都吓飞了,哪里还敢埋棺,却也不敢丢弃,只得又将棺木扛了回来,船东听闻也是吃惊,着人去秉了官府,由着官府派来仵作伙同甲保里正一起开棺验看。 棺木一开,便见这已死的妇人竟在棺中产下一子,到是活泼健壮,脐带尚连着,兀自呱呱啼哭。 登时这件奇事便轰动了整座洛水城,便就有人说此子不祥,理当溺死,然而官府之人在侧,也只敢暗地里说说罢了。 倒是船东见此情景,说此子来得离奇,又加上他生父是为了护船而死,而今既有了遗孤,便没有不管不顾的道理,便当众宣布将此子收为他义子,随他生父姓金,由他抚养,倒是大大的出了一回风头,更因此得了个好大的善名。 其实所谓义子虽是收了,但除非那等自家无子嗣的绝户人家,否则怎么也越不过自家亲生的去。然而船东终究算是厚道,更兼家有余财,不在乎些微末衣食之事,因此对他并不苛待,给取了单名一个贵字,安排抚养,时常照管,街坊四邻也都怜惜他,常有东家给做件小衣,西家给送些吃食之类。 如此到了六七岁上船东更是不收他分文束修,让他进了家塾,之后便一直跟随在自家亲儿身边算作个伴读和亲随。先时众人还只依着本地习俗在男儿名后加个生字来唤他本名贵生,后来此子渐渐大了,却显出他一份与众不同的本事来。 原来这金贵自小便喜欢上蹿下跳爬树上房,虽是男孩子幼时普遍淘气,他却能在一众顽童中跳得最远爬得最高。 后来日渐大了,更是无所不为百伶百俐,偏他确实身体轻灵敏捷,又在洛河之内练出了一身好水性,常有谁家被猫儿喜鹊衔走了东西或有何失物落了水里,便都来寻他,只他一到,再没有够不着捞不回的。 后来渐次胆子更大,许多常人不敢的危险之事他都敢做,竟连暴雨山洪之时都敢入水寻物救人,狂风大作之时也敢登高爬低,并且次次毫发无伤。 于是便渐渐有了传言,说这贵生不是凡人,想他娘亲死后生了他,他便是鬼之子,自得鬼神庇佑,后来更有鼻子有眼的说亲眼见他登高之时有一众小鬼在下面托着他脚儿扶他站稳,竟渐渐的把称呼从贵生给喊成鬼生。 这鬼生自小便是知道自家身世的,秉性却也不坏,又读过书,知些忠孝仁义的道理,也自感念船东的善举和街邻的人情。 因他自觉自己这条命是捡来的,处事便颇有几分乐天洒脱的味道,整日里笑嘻嘻,谁找他帮忙都爽快答应。因此街坊四邻里也颇得喜爱,听得众人叫他鬼生,他也不恼,反说确是娘亲做了鬼才生下他,叫鬼生也是贴切,因此竟就逐渐传扬了开来,本名金贵反而没人记起了。 这等离奇的事情,把小夜听得直发怔,等挥退了伙计,她都还回不过神来,摇着明炎的手直问是不是真的,又探头不住去看那获胜少年,只不过此时那人已下了粗竹出了抢孤圈场,下面人头攒动纷纷攘攘,哪里还分得出谁是谁,白望了半天也没再看到影子。 岚羽笑着把她往回一带,道:“还探身呢,都要掉下去了。那就是市井传言罢了,能有什么真假。” 小夜犹豫了一下:“可是他身边那个婶婶……” 岚羽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那鬼气森森的妇人,心中轻嗤,口中却只哎哟了一声:“这不节市嘛,男男女女这么多人挤着,谁身边能没了人呢。” 小夜这才不再发问。 第16章 顺风旗 岚羽压根没当一回事,眼见抢孤已是结束,便又抱着小夜哄她吃点心去了。明炎冷眼在人群中一扫,见下方人群中鬼气浓重,与人群生气掺杂搅扰成一团,不禁有些暗暗皱眉。 凡人眼中看不出什么,但在他和岚羽眼中,这整座洛水城已是阴气森森,但令人称奇的是这般浓郁的气息却竟也极少侵蚀凡人生气,看来这中元节在人界又被称为鬼节也确是有几分道理,不分人鬼,竟是个个兴高采烈的在过节…… 心中想着,目光寻到远处那团极浓极重的阴森鬼影,那始终徘徊跟随在那鬼生少年身旁的妇人似有所觉,竟也回头望了过来。两人目光相触,那妇人面上顿时变色,不觉露出一个哀哀的神情,身旁的鬼生少年竟似心有灵犀,迷惑的环顾了一下四周。 ……罢了……它到也不曾作祟…… 明炎收回目光,那妇人如蒙大赦一般在人群中遥遥的拜了几拜,头也不回的跟在少年身后远去。 等回到客栈安顿好睡熟了的小娃娃,明炎皱眉道:“小夜年幼体弱,这两天竟见了许多不该看的东西,此地阴气也太重了些,明日可还要让她去么?” “早都让她知道了鬼市和抢孤都有三日,要怎生再让她不去?反正她还小,就是见到了她也分不出什么,你我又不会专门指给她说哪个是鬼哪个是人,只让她胡乱看个热闹也就是了。”岚羽不以为然道。 ……这小东西自离了清阳山,还是头一次接触如此繁华热闹的人间景象,正是惊喜不断流连忘返,又已得知了是为期三日,如今若要想出个说辞来拦着不叫她去哪有那么容易。 明炎沉吟片刻,只得点了头:“也罢,毕竟是中元节,阴气重些也是天地灵氛轮转交替所致,就算是别处想来也是免不了的……总归有你我在,应也不至让她沾染到甚。” 两人既已议定,第三日便照常给小东西打理妥帖后带她出门,明炎终究是不肯再让她在这人鬼掺杂的街上过多游逛,只略行了一段便早早同岚羽携她入了酒楼雅间等着看抢孤。 小夜接连逛了两日街市,新鲜事物看足了满眼,倒也并不再如何贪逛,吃过了宵夜点心之后便只守在窗边看看近处的热闹街景和往来游人。 抢孤却是要到半夜子时才开始,他们一行今日未曾怎样游玩便在此等候,倒是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明炎岚羽自是不觉如何,小夜在窗边看了会子街景之后却困了起来。 她连着两日都睡得极晚,纵然白日里起得迟,然而终究是骤然改了起居时间不习惯,头两日晚上在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街上东张西望脚步不停,还不觉怎样,此时只在酒楼雅间内休息等候,却是撑不住渐渐想睡。 明炎赶紧招来跑堂去要一壶浓浓的香茗,又哄她道:“既是倦了,不如就回去睡罢。” 小夜哪里肯,虽是犯了困,然而这几日早就将这最后一日抢孤会是如何精彩错过今日便要再等一年才有的看这类议论听了个满心满耳,前日和昨日的抢孤又果然好看,今日既是优胜双方一决高下,那更是加倍精彩才对。因此虽是困了,也依然不肯不看,只等跑堂送了茶来,自己捧着喝了一盏浓茶,才又强打起些精神。 明炎见她实在想看,也只得由她,给她喝了茶,又让跑堂送了水来,拧了块帕子给她擦擦脸,驱赶一下睡意。 今日是抢孤最后一日,场地之内已是重新整理布置一番,头两日的数根粗竹已经卸去,只留了两根最粗最高的矗立着,两根粗竹距离颇近,到得顶端,竹梢彼此之间牢牢拴着一条约有七尺长短的牛筋绳索,粗如儿臂,不仅将粗竹顶端连在一起,更是将长长的两根粗竹都各自绷拽出一个极陡峭的倾斜弧度,绳索正中便悬挂着顺风旗,黑底红边,翻卷飘扬。 随着子时渐近,此处人群更是稠密,洛水城内几乎人人出动十室九空,男女老幼形形色色,就连着来此赶市做买卖的摊贩,此时都有不少临时收了摊子来此看这最后一日抢孤的,由楼上望下去,一片人头攒动密密匝匝。 又等了约个把时辰,终于,随着鸣锣声响彻夜空,子时已至。 前两日的优胜者,那位青年男子,和那名鬼生少年,已是各自守着一根粗竹等候号令。围观者见他二人出现,纷纷向他二人不断欢呼。 随着一声号令,先时还各自冲着围观人群拱手示意的两个人,已是转眼之间攀上了粗竹,人群顿时叫好声鼓劲声哄然而起,两人各自都是身手敏捷,攀在那油滑的粗竹上,如猿猴也似,虽是竹身滑不留手,然而那二人却如履平地般,片刻之间便几乎同时的攀过了三分之一的高度。 小夜好容易挨到这个时候,先前喝了浓茶又擦了脸,却只管了一时,后又渐渐困上来,只因着心中想着看抢孤,便一直强提着精神扒着窗口等着,然而终究年纪小,小孩子要忍困又哪里那么容易?喝过茶到现在已是一个多时辰过去,倦意早就又涨了上来,先还想着要等抢孤,好容易等到了,心里一放松,竟比方才强等时还要撑不住,虽还是扶窗面朝着街心抢孤方向,然而一颗小脑瓜已经快垂到窗沿上了。 岚羽看着好笑,这小东西站着也能睡着吗?刚想叫她,明炎冲他一摆手,蹲身轻手轻脚把困糊涂了的小娃娃抱了起来。 小夜眼睛半睁半闭,只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明炎抱着她手上柔柔轻拍着,没几下,这小东西就偎在怀里没了动静。两人好笑的对视一眼,索性留了块银子在桌上,直接出了雅间。 先前两天他们都是直等到抢孤结束之后再停一停,等人群散一散,才带着小夜离去,今日因小夜困倦出来得早了,等出了酒楼,才觉这街上果然人多得插不下脚去,只得抱着小夜贴着墙根慢慢退出人群拥挤之地。 两人一前一后沿街边而行,约过了一盏茶时,人群才渐渐没那么密集。 岚羽耐着性子人群里挤了半天,早就不耐烦,就连明炎都自觉有几分失策——早知这般还不如就在酒楼内直接遁术返程。 再行一刻,好容易人少了些,岚羽松口气,回身刚想跟明炎说什么,话还未出口,身后抢孤赛场方向猛然响起一片潮水般的惊恐喧哗! 两人一愣,不约而同的灵识一展,瞬间便齐齐沉了脸色。 不等他二人说甚,一阵超出了人耳接收范围的惨烈悲号骤然响彻了夜空! 第17章 厉魑 那第一日获胜的青年和那鬼生少年,早在片刻前便已各自攀援接近了顶部,两人一个正直盛年健壮有力,一个灵敏迅捷身轻如燕,一时之间竟是齐头并进,难分轩轾,直看得围观之人目不转睛。直到攀爬愈高,竹身在韧性作用下开始加大摆动幅度,方才渐渐显出了些微差距。 那青年毕竟是成年男子,体格强健,本曾一度占些优势,然而随着晃动幅度的加大,他却逐渐有些吃亏——鬼生一个少年,比他要占了几分轻巧的便宜,虽是竹梢有粗绳将两竹连在一起,一晃皆晃,然而终究还是他这边因了他体重的缘故,晃动幅度却较鬼生那边要更为强烈。 两人各自身手皆是佼佼,这在旁人眼中并不如何明显的影响,却已足够在这二人之间分出胜负。 只见那鬼生少年渐次拉开了距离一路领先,一旁的青年虽是奋力攀爬紧追不舍,却仍是逐渐落后了约一人身长。 青年心中不由发急,然而他愈是急躁之下用力攀援,竹身受力之下就愈是摆动强烈,也就愈是难以抓稳。 反观鬼生那边,虽是亦有晃动牵连,却终究是身形和力量都要小些,若是放在别处这本是不利之处,在此却反成了鬼生的优势,又加上他确是灵活非常,眼看着已是逐渐接近了竹梢,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一展臂,便去摘那翻卷飞扬的顺风旗。 那青年顿时急了,他是附近村郭的猎户,家境并不富裕,又上有双亲要奉养,虽是除了猎些野物之外还零碎帮人做些短工,却也只够糊口。本是早也到了成亲的年龄,想要娶妻却凑不出彩礼钱,这才动了心思想来抢孤得一笔钱财好能成家。 为了夺魁,本也已自苦练过整两年,上山打猎之时每每都在林中攀援苦练,又是正当年轻力壮,自也是练出一副好身手。第一日又胜得轻松,原本以为这顺风旗必是囊中之物,谁料却眼看要败在这一少年手下,急切之下又哪里能甘心?也是他年轻胆大,情急之下把心一横,看了看两人各自竹身之间的距离,竟然铤而走险,只将双腿用力夹住竹身之后拼力一个蹬跃,如一只大鸟一般整个人离了粗竹猛然斜蹿了上去,同样伸臂一捞,几乎和鬼生同时拽住了顺风旗! 这一下兔起鹘落不过瞬间,青年人在半空,眼看去势已尽,他却用空着的手臂和双腿猛的一圈,竟牢牢攀在了鬼生那根竹上。 这般惊险万分的一起一落,直惊得下面人群一片吸气声,旋即便是喝彩声冲天而起。 然而不待人群声息,高竹之上变故突生! 那青年一跃之后虽是攀住了鬼生所在这根粗竹,然而高竹之上本就承载一人,他这一蹿一扑,那粗竹哪里还稳得住?登时大幅摆荡摇晃了起来。 此时两人一上一下,攀着同一根粗竹,一人抓着旗头,一人拽着旗尾,本就各不相让,又加竹梢之上晃动甚是剧烈,二人单手攀竹都有些不稳,却又不舍放了顺风旗,不由各自发力,各执一端将那顺风旗一拽—— 那名鬼生少年论力道本就弱于那年青猎户,他的位置又是在上,那猎户在下只需抬手扯着旗子连带自身体重一起向下发力,他在上却需弯着腰向上拖拽,连带着青年猎户的重量一起,又哪是他能拖动的?竹身本就油滑,此刻竹梢又狂摇乱颤不止,攀在竹身上的单手不免一滑,那猎户在他正下方哪里知情,只当是对手手上弱了力道拽不住旗子自己获胜在望,再次使足了力气狠命一扯,便只听得一声惊叫,那鬼生在他这大力一扯之下竟一个失手滑脱了竹梢,从十几丈的高空如落叶一般直坠而下! 登时便是血溅当场! 欢呼喝彩之声戛然而止,围观人群死寂了一瞬,惊恐尖叫便响彻了全场。 与此同时,赛场中心平地卷起一阵狂风,亮如白昼的灯烛刹那齐灭,骤暗的夜色之中,浓重的阴气迅速聚集,一团团模糊的暗影狂乱飞舞呼啸,众目睽睽之下,那宛若实质的阴影挟带着冷戾狂风一卷而上,只听一声惨叫,那竹梢上的青年猎户当即脱手坠落,街心场地的青石路面上登时又多了一片殷红! 人群登时大乱。 阴风围聚,团团裹住鬼生的尸体盘旋不散,随着呜咽呼号的尖锐风声,一阵慑人的阴寒骤然铺天盖地的席卷了四面八方。 随着撕心裂肺的鬼哭响起,平地已是起了旋风,夜空之中乌云弊月,鬼市范围内本就浓厚的阴气陡然加重,引发出人心底一片森寒。 所有人都心中战栗了起来,那是被人们无法耳闻的尖利鬼哭激起的心底本能的惧怕,一片漆黑混乱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鬼怪吃人了!”顿时一片惊呼尖叫声中,拥挤密集的人群犹如溃堤之水般开始四散奔逃! 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在转眼之间。 原本灯火璀璨的街市上,宛若被森寒鬼气吞噬一般,灯火由内而外迅速熄灭,以抢孤圈场为圆点,墨汁般的浓重黑暗向四面八方迅速袭卷吞噬,那些零散混杂在人群中的鬼魅为这阴戾哭号声所激,各自都纷纷散了凝聚的形体加入到狂乱吹卷的阴风之中,不过是几息之间,热闹喧嚣的街道上便已是阴风阵阵鬼气森森。 本已行至街尾的明炎岚羽二人并不曾目睹抢孤赛场的惨事,然而听到这凄厉的鬼哭,灵识一探,已是明白发生了何事。 “糟糕。”明炎皱眉道:“鬼母失子,偏偏在今日,天时未过,阴气旺盛,这般狂乱之下只怕要化为厉魑。” 原本在怀中睡着的小夜,也已在鬼哭声起的时候就浑身一震,惊醒了过来,骤起的阴风让她莫名的心慌,哪里还有半分睡意?只顾伏在明炎怀里,不知所措的看着夜色中乱成一片的街市。 “夜间起了风罢了,别怕。”明炎温声哄着她。 岚羽看一眼明炎怀中惊惶不安的小夜,皱眉啧了一声,瞬间便消失了身影。 小夜眨眼之间不见了岚羽,不由愣了:“喵呢?” “方才有东西忘在了酒楼,他回去取去了,稍等一下就回来了。”明炎哄骗着小娃娃,边说边抱着她退到墙根,避开街面上惊呼奔走的慌乱人流。 话音还未落,长街另一侧蓦然又是一片惊声惨呼,伴随着一阵骤雨般的蹄声,一驾满载着货物的骡车沿街狂奔而来,漆黑的夜幕之下,健骡向着正溃散奔逃的人群迎面冲去,眨眼之间便已有十数人躲避不及被撞倒在地,惨呼哀嚎之声裹夹在呼啸的阴风中响成一片嘈杂凄切。 “在此等我,不要乱跑。”眼见骡车迎面冲来,须倾便要血染长街,明炎来不及多说,蹲身将小夜放下,叮嘱了一句,一闪便已是挡在骡车之前。 第18章 驴老七 就在人群纷乱的惊呼尖叫声中,明炎双臂一抬,稳稳的拽住了两匹健骡的笼头,原本横冲直撞的骡车竟在他一拽之下停在了道路当中,惊悸奔突的健壮走骡被硬生生拽停了步伐,不由扬蹄长嘶,却又哪里挣得动,徒劳的踢踏了片刻之后终于安静了下来,站在原地喘着粗气。 “……先生,多谢先生,多谢先生!”车夫此时方才气喘吁吁的追到,眼见车子被拦截住了,松了口气,腿都软了,不住的向明炎道谢。 明炎皱眉道:“先等人群散一散才好驱赶车驾,免得再惊了牲口,碾伤之人也需尽快送医。” 车夫感激涕零,忙不迭解了腰间的汗巾将走骡的眼睛蒙了,使它们不再乱动,明炎这才松了笼头交由车夫。 被明炎挡在身后的一些人方才走避不及眼见要撞上车马,此时脱了险,亲眼目睹了是被这名男子所救,也是后怕不已,纷纷致谢。然而拥挤的人流前面哪里容人停驻安身,才刚慢了步子,便被身后的人挤推得歪歪斜斜,也只能推搡拥挤中继续被人群裹夹向前。 一时间,阴风呼啸声裹夹着奔逃人群的惊呼声、被救之人的道谢声,又有那方才被狂奔的惊骡所伤之人的痛呼呻吟,被推挤绊倒之人的呼救声,纷纷的乱成一片。 幸而此时走骡已蒙了双眼,虽是不断有人挤撞挨蹭,也只是不安的刨着蹄子,并未再度惊乱。 岚羽此时也已悄然归来,左手垂于身侧,五指虚扣,掌中握着一团极浓重的晦暗阴影,与这漆黑的夜色几乎融为一体,不为人眼所见。 两人只言片语打发了车夫和零散相谢的百姓,又顺手拽起了几个被人流推搡倒地险被踩踏之人,才由人群中脱身回到墙角,却齐齐愣住—— 角落处空空如也。 小夜不见了。 ——糟了!两人来不及说甚,已是一人一端各自消失了身影,片刻之后再次碰面,却是一无所获,展开灵识,却只有混乱纷杂难以辨认的人群气息,以及那已是席卷了大半个城的浓重鬼气,一团乱麻之中,又哪里还追寻得到小夜的踪迹。 二人焦急不已,岚羽已是动了怒,原本拘了鬼母之后便不欲过多干涉此间之事,只等天明之后阴气消退鬼魅便会自行散去,此时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它们?当即左手五指一紧,扣于掌中的厉魑一声凄厉惨嚎,便被硬生生散去了大半阴灵,同时紫府灵台神魂催动,森冷呼啸的阴风顿时被一股沛然如涛的神魂之力生生驱散,被鬼母激发了阴戾混杂在夜风中往来呼啸的魍魉避之不及,一道道阴魂如冰雪般在这灵识覆盖下瞬间便溃散消融,片刻之间便风息云散,月照当空。二人再次展开灵识,在这条人流拥挤奔逃的长街上搜寻起来。 小夜此刻正被人夹在腋下急急奔逃,她死命的挣扎着,却无论如何都挣不动分毫,被死死捂住的口鼻吸不到一丝空气,哪消片刻,她的挣扎便渐渐弱了下来。 驴老七手上捉着小娃娃一路逃窜,专往远离人群的偏僻狭小的窄街小巷中钻,仗着自己对道路的熟悉,三拐两绕便远离了鬼市长街。 这驴老七本是洛水城中有名的一个泼皮,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前些日子欠了地下赌场一笔不小的赌债,眼看就要到了还钱的日子,他家徒四壁,又哪里还得上? 只是赌场不比旁个,若是欠了旁人的,他能拖能赖,欠赌场的他可不敢拖赖,早有人带了话,到期还不上便要剁了他一只手去。 驴老七心知对方是狠角色,说的出做得到,自己又实在凑不出钱来,无奈之下,便趁着盂兰节的鬼市风俗,混杂在人群当中,专挑那一等妇孺下手,伺机偷盗些钱囊首饰。 因着鬼市实在人多,些许挤挨并无人留意,两日下来倒也得手了不少,只是一番点算之后实在还差着许多,不得已,只能铤而走险,伺机做上一票大的。 早在鬼市第一天,他就盯上了小夜,早就听说生得好的小女娃若是卖去楼子里,百十两银子总是跑不掉的,何况这小娃娃不论长相还是穿戴,都是一等一的,若能到手,光她身上的穿戴怕不又能当出一大笔来。 可是想归想,这小娃娃身旁大人看得紧,休说是入了知味楼的雅间没法下手,就是鬼市之上人群混杂得那般,都是始终不离左右,或是牵着抱着,或是挡着人流使她不被太过挤蹭,驴老七别说是所图不轨了,就连想摸个簪环巾帕都近不得身。 几次三番觊觎却得不了手,驴老七本也歇了心思,只另寻目标尽量弄些钱财首饰,却不料今日随着人流仓皇奔走之际,却瞥见这贵气逼人的小女娃独自一人站在角落,当下驴老七顾不得甚,心一横,借着人群拥挤奔逃之机,擦边跑过小夜身旁之时一把夹起她就跑。 小夜猛然之间被人掳了,一惊之下自是拼命挣扎,但她一个丁点大的小娃娃,哪里挣得过驴老七这样一个壮年男子?驴老七心知这小娃娃家中亲属必定不远,更是丝毫不敢松懈,一只粗糙大掌将小夜口鼻捂得死死的,一丝声儿也发不出。 还是亏了驴老七不欲弄死她,觉出手中的小娃娃软了下来,看着离着主街远了,这才松开捂住的手掌,让她缓口气。 小夜被捂着口鼻窒息了这许久,休说是挣扎,早连叫喊的气力都没了,眼前一片昏沉,脸色都发了青。幸而是驴老七放手得及时,再拖个一刻怕不要憋死过去。此时好容易得了空,只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刚喘了没两口,口鼻一紧,竟又被死死的捂住,只觉得身子颠簸不止,被挟带着再次狂奔了起来。 驴老七不想捂死这小娃娃,却又怕她叫嚷哭喊,便始终牢牢的捂住小夜的口鼻奔逃,只隔一时放开手让她缓一缓气息,挨她喘上几下便再次捂住,小夜被他摆布得哪里还有气力挣扎,窒息得昏昏沉沉,偶得的空当连气都还喘不匀,哪还喊得出声,驴老七左钻右绕脚步不停,一时间已是近了城门。 洛水城由于这盂兰节的习俗,向来是鬼市的三日内夜间不闭城门,方便往来商客出入赶市,因着抢孤赛场那一场混乱,此刻城门处也已是人群纷乱,不少听信了鬼怪吃人的商客游人都一窝蜂的向城外涌动,驴老七奔了这一时,眼看再过两条暗巷便到城门,正自寻思要怎样不引人注意的将这小娃娃夹带出城,却不料手上蓦然一痛,被小夜一口咬住了手掌! 小夜被强掳了奔逃这一时,虽是挣不动身子喊不出声音,又窒息得发了昏,心里却是清楚的,知道自己被坏人抢了在跑,哪里肯乖乖配合。只是驴老七的力气实在不是她能抵得过的,无力挣扎之下,只挨着又一次被松了口鼻缓了几口气,正要再被捂住的时候,小夜拼命的一偏头,用力一口,死死咬住了那只捂过来的大手。 这一口小夜用尽了全身气力,两排细小光洁的乳牙深深嵌入驴老七的拇指根部附近,几乎是立刻就涌了满口血气。 驴老七手上猛然剧痛,待要抽手却险些把肉都扯下来,他一个泼皮,虽是平时混惯了,不是那等身娇肉贵之辈,然而十指连心,这等痛楚是旁的不好比的,又惊又怒又痛又恼之下不由也发了狠,擒着小夜身子的手往外一抡,便把她整个抡甩了出去,小夜在黑暗的窄巷中重重的撞在了墙角的砖楞上,无声无息的滑落在地,抽搐了两下就没了动静。 当月光再次朦胧照亮的时候,这条偏僻狭窄的暗巷里只剩墙角处一滩不起眼的血迹,渗透在青苔泥污之中,渐渐干涸。 【第一卷·完】 第1章 凌云之巅 冥冥之中,天有其道。 大道之始,天地初分,神、魔、人自成三界,各有归处。 无量纪元之后,人界生机充溢,进一步灵者为仙,划分仙界天庭;异者为妖,另辟妖界为王。界轮之外,独有归墟魂海,不分仙魔,纳万物苍生之魂魄流转。 自此,三界六道始具形态,生灵万物各循其道。其间各方小界如恒河沙数,亦遵此理。 与素来孤傲随性少问世事的魔界不同,昊天神界自大道初生便得天道青睐,不似后起的仙界那般多以凡人为本,需苦修历劫或有大机缘者方能脱俗飞升,昊天界之人乃承天道钟灵之气而生,自降生伊始便自有神格烙印,成人后依烙印强弱分领职能,统掌了界轮之内各项重要枢纽。不同魔界对立,不涉仙妖之争,属于超然物外却又是最为核心的存在。 极空之境在昊天界中算是一个极为独特的一方境地,每三百年一开启,每启只有二十八天,在亘古悠远的昊天界而言,如弹指般短暂。虽然极空之境每当开启,对入内者的资质和数量从无限制,可算得上是无论能为高低,均能任意来去。但当它开启的时候,却从来都是万众瞩目,因为其内中所在的凌云台,向来是被众位中天长老特别指定的大比之地。 因此每到极空之境开启之日,昊天界中十七部族各族均会选送优异出色的精英人选前来参选。除了争锋夺魁之外,更能籍此划分各部能力虚实。 毕竟中天云坪的九位长老禁止各部私斗,若有纷争,无法相互协商解决的,便只能由众长老裁决。虽然众位长老素来公正,但却也不是什么事都值得去惊动一番长老的。为此,每一届的凌云争锋便无形中成为了各个部族暗中角力的焦点所在。 而此时的极空之境之内,那光滑明净状如琉璃般的悬空高台上适才刚刚结束了一场比试,此刻空无一人,护障之外围观的众人正彼此议论着方才那一场的胜负。 远在凌云台东北一侧的溪归一族的属地内,巫巽正冷冷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心中一片恼怒:“以往还觉得你颇懂规矩,今日才知你竟是阳奉阴违抗命不遵之辈。” 季骖捂着右臂忿忿的站在一旁;朱离垂首跪在当地一声不吭。 方才在凌云台上他是有按命令留手,但是却没想到两人身形交错之际,季骖求胜心切会突然以锋锐的戟尾突刺他后心,措不及防之下完全是下意识的破军枪枪尾一挑,带出一道强劲的风压拨开了戟尾的同时也击退了季骖,等他想起族长命令的时候,季骖的冥龙戟已是脱手落地,胜负已分,所有围观此战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毫无办法遮掩。 “族长明鉴,他是故意的!”季骖恨极,本来按族内安排,本届凌云顶峰应是他,而他现在不仅仅落选,右臂至今还无知觉,动都动弹不得。 巫巽眼风冷冷的扫过去,季骖不说话了。 “我族数千年来人才不济,若非如此吾又何必做此安排?你尚年轻,以你之能,下一届甄选之时大可再次夺魁,想不到你竟自满至此,因一己之私枉顾族长之命!如你这般不顾大局只图私利的奸狡之人,留在族内何用!” “是我之过,我轻忽了,一时失手,请族长息怒。”朱离垂着眼。 “早在之前便同你讲过,吾并非不惜才之人,也并非是与你有什么私怨要打压你,此举是为吾族前景考虑,你当日又是怎样应答?”巫巽怒道。 今日他实在气得不轻,族内数千年未出耀眼的人才,让他这族长甚是不甘,好在这一辈的年轻人中颇有几个看得过的。以朱离为佼佼,次后的季骖却也不差,此次千年之关,昊天神界甄选神卫,开启凌云台,预先探查了一下,本次参选的人数并不多,便心中有了计较。 想着先由季骖入选,得取神卫之职,为部族增添一些光彩,下一届再安排朱离夺魁便是——毕竟朱离实力着实出众,即便是下一届参选的人才强过本届,也不担心他会输。 如此便可连出两届凌云顶峰,对部族声誉和实力都是一个质的提升。也有事先找朱离布置过,虽是要让他吃些亏,但终归是大局更重要。当日朱离他也应了,可现在倒好…… 季骖好容易击败了其他对手,只剩个瓴御族的年轻族卫翊丰,再就是朱离。那个翊丰事先他们已是观察过,季骖要胜他并不算没把握,而朱离同在一族,本是可以安排得天衣无缝,现在全毁了! 下一届凌云顶峰又焉知是否如本次这般简单?季骖实力虽是不弱,但要说顶尖出众却还有些距离,若是下届人才济济的话,却并未有能一举夺魁的把握……一族之内连霸两届凌云台是何等荣耀?就毁在这朱离身上! 巫巽越想越怒,“既然你如此想出风头……”他冷然道:“取刑杖来。” 玉夜坐在看台上皱着眉头:“奇怪,为什么这个人和方才感觉不一样?”她透过护障仔细看着场内交手的两人:“变弱了。” 明炎仔细看着凌云台上两人的动作和神魂气机的流转,心中有了数:“玉夜大人,不是变弱了,是那人身上有伤。” “欸?”玉夜奇怪的看看他,又看看场内:“方才那一场没看到他受伤啊。” 朱离败给了翊丰。 他肩背火辣辣一片,纵是咬牙忍着,起手速度也依然大受影响,被对手的双刀截住了攻势,若是平时,他这一枪不可能被拦截住,就算拦截住了,也是有后续变招的,然而此刻确实力不从心了。 翊丰停了手,皱眉看着自己的对手长枪拄地,脸色一片青白的喘息不止,“你怎么回事?” 朱离苦笑着摇摇头:“你赢了。”他灵识一动,破军枪攸然纳回灵台,身子晃了两下才站稳,什么都不再说,转身慢慢退下凌云台。 “还当你有多大能为,却原来也是输了。”巫巽看着跪在面前的朱离,冷笑一声:“私心作祟,不尊族命,一心想出风头,自以为能夺凌云顶峰,怎的到底还是输了人?” 朱离跪在当地,一声不响。 “按律本是凌云之巅前三皆可入选神宫神卫,只是本届因你之过伤了同族,削去你入选资格,你可有怨言?” “没有。”朱离沉沉的答道。 “因你一己之私,导致吾族错失此天时地利人和之机,加罚你刑杖三百,千凌谷内思过百年,你可有怨言?” “没有。” “很好,就地行刑,刑必押入千凌谷。”巫巽扫了一眼在场的本族众人:“都好生看着,这便是不顾部族兴衰大计,违抗族长之命的下场。”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第2章 暗算和留手 沉闷的杖责之声响起,朱离咬牙忍着,额上满是冷汗。 方才他已是受了三百刑杖,忍伤强登了凌云台打了最后一场,此刻刑杖落在背脊上已有的伤处上,他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季骖立在一旁冷眼看着,周围本族之内的众人亦是沉默不语。 这朱离在族内向来人缘不怎么好,为人沉闷呆板,平日只知用功修习,于人情往来一道简直半点不通,也曾有长辈爱惜他才华,有心提携,然而他却不懂讨好,又有同辈之间佩服他远超同济的修为,想与他结交,他又每每并不与人玩笑,渐渐别人呼朋引伴自去对练拆招也好或是修行之余寻些消遣的时候,也就无人采他。此时他惹得族长大怒,因过受罚,自也无人为他说情,族长下令他们观刑,便都只漠然围观。 随着刑杖不断落下,朱离跪得端正的身子已是摇晃了起来,此时垂着的视线之内却忽然突入了一角裙摆。 “欸,他们为什么打你?”玉夜蹲在受刑的朱离面前,疑惑的问道:“因为你前一场的时候放水吗?” 听到有人问话,朱离昏昏沉沉的神智清醒了些,抬眼看看蹲在自己面前一脸疑惑的陌生小姑娘,木然答道:“我不慎失手,违抗了族命。” 玉夜更疑惑了:“你没失手啊,最后一场没取胜不是你之过啊。”她想了想,“是什么族命?” 没有答复。 又一杖落下,朱离晃了晃,以手撑地才保持了跪姿,见眼前的裙摆只是不去,固执的又问一遍:“是什么族命?” 朱离此时已是神思昏沉,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回答,只隐约听到一句:“这样啊……”然后就有一股沛然气机充盈了自己丹元,将之前族长下令施加的禁锁一冲而散,强而温暖的气机不由分说的牵动他自身的气海,卷起他的丹元在内,一并涌过他全身。在这股无可比拟的充沛气机抚过之后,刑伤之处痛楚顿减,神识也清醒了些许,朱离愕然的看着面前这名尚带稚气的女子:“你……” “你凭自身本领取胜又有什么不对?”玉夜刷的立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一叉腰:“何况前一场的时候你分明是留手了,若非对手趁你不备想暗算你又哪来失手之说?非你之过为什么要乖乖挨打?” 季骖脸色涨红:“我族内之事,外人还请旁观即可。” 一旁掌刑的族卫互视一眼,纷纷停了手,方才刑杖落下之际,只觉得有一道强悍气机如无形障壁一般硬生生将落杖弹了开去,现在执杖的两人手臂还在发麻。 朱离茫然片刻,垂眸道:“战场之上,何来暗算一说。” “战场之上,又岂有留手之理?” 朱离哑然,良久他重又低头道:“族长是为我族长久之计,并非私怨,我不慎违了族命,受罚也是应有之义。” 玉夜哼了一声,“凌云之巅本来就是各凭本领能者得之,岂能容人操控输赢?这般行事简直岂有此理!”她二话不说重又蹲了下来,气鼓鼓的平视着朱离满是冷汗的脸道:“抬头!你何错之有?不许低头!” 朱离抬头茫然看着她,眼前少女黑琉璃一般的眼眸中神采耀目。 “你怎么能这么老实?摆明这是在欺负你你都不知道的吗?就因为他们觉得你下一届能赢,所以本届就不准你取胜?这般不合理之事你怎么能乖乖听从!哪有这样的部族!只因你比旁人强就待你如此不公!为什么你要忍让?你……”玉夜想了想抬头看向一边:“明炎,我可以要他吧?” “虽然本届甄选之前并未向长老会申报……”始终立于玉夜身侧的明炎沉吟一瞬:“不过想来长老们也不会因此而拒绝就是了。” 玉夜高兴的一拍手道:“那就这么定了!喂,你。”她转回头看着茫然的朱离,“你叫朱离?” “是。”朱离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神卫?” 这个还稚气未脱的女孩子竟是神宫宫主吗?朱离怔了半晌,苦笑着一摇头:“族长有令,我本届并无入选神卫的资格。” “没听说过。”玉夜忿忿的一摆手:“凌云台前三甲皆有资历入选神卫一职,向来就是这规矩,除非本人不愿。”她一把抓住朱离的衣服,皱了眉,“你不原意?” “不……我……” “朱离,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神卫?”玉夜一瞬不瞬的看着他,认真的说道:“等下我会去找长老要任命,有了长老会任令,你便不算对族长抗命不遵……你愿不愿意?” “喂!这是我族内之事,你怎可……”季骖气急,这丫头哪儿来的?这一点年纪,额上莲花印记尚未消褪,就说什么神卫不神卫的,朱离伤了他,又坏了族长的铺排定计,这杖刑还未领完,竟就出来捣乱的?他一把推开不知所措的族卫,夺过刑杖上前道:“不管你是谁,都不准……” “明炎,叫他闭嘴。”玉夜漫不经心的说道。 随着她话音,一团炫目的火光骤然亮起,准准挡住了冲着朱离背心落下的刑杖,火舌瞬间就舔上刑杖一端,未来得及反应已是将整条粗如儿臂的刑杖燃做一条火龙也似,季骖慌忙松手退后,饶是他反应不慢,掌中也已是灼出了燎泡。 “你……”季骖愕然望着落地燃烧瞬间已是在地上只余一线细长灰烬的刑杖……族中刑杖并非普通木制,而是取扶桑之木,加以精金锻铸而成,本就是不燃之物,怎么会……他看着挡在身前的这名温雅出众的陌生男子,愣住了。 “抱歉,我家大人正在问话,还请诸位稍安勿躁,不要打扰。”明炎语调依旧和缓,甚至还冲他礼貌的颔了颔首。 不待季骖再说什么,旁边已是有眼尖之人一把拽住他,冲他摇摇头,又暗使个眼色。 季骖顺着示意看去,这才留意到眼前这名温文尔雅的墨发男子外袍上的徽饰,不由倒吸了口冷气,退了几步,不再做声。 “呐,呐!”玉夜抓着朱离的衣服不放:“你不愿意吗?为什么?”玉夜困惑的看着他。 朱离看着眼前这名未曾谋面过的陌生少女:“你……是神宫宫主?” 玉夜鸡啄米一样的点头。 朱离愣了愣,吸了口气:“我……我并不是本届的凌云顶峰,您……” “你怎么这么啰嗦。”玉夜没好气的抓着他衣服晃晃,朱离本就乏力的身子跟着摇了摇,“不是第一有什么要紧,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第3章 凡吾剑之所指,皆为汝应灭之敌寇 朱离怔怔的望着玉夜,在那双如星如夜的眼中,此时只有他自己的倒影,本应拒绝的话突然哽在了喉中,“我……”朱离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还是那双倒映着自己的双瞳,没有丝毫苛责与不满,没有丝毫的颐指气使,只带着满满的珍视和期待。 “我……愿意。” “太好了。”玉夜笑了,不由分说的把他拽了起来,朱离毫无防备,再定神已是晃晃悠悠的站在那。 玉夜谁都不瞧,只抓着朱离一掌按上他胸口,掌中骤然辉光乍现,一股璀璨明洁的耀眼神光笼罩了全场—— 【吾所司掌,宫名神阙,吾之所名,宫主玉夜。】 【今后汝当谨遵谕令,恪尽职守,成为吾之壁垒,吾之矛剑。】 【凡吾所在之地,皆为汝应守之城池,凡吾剑之所指,皆为汝应灭之敌寇。】 她停了口,抬头看看朱离昏昏沉沉的,不由急道:“快说。” 【……纵有艰难,必尽全力……纵有凶险,不死不休……吾名……朱离……天鉴此契……此生……不违……】 【吾,神阙宫宫主玉夜,在此授汝神阙宫神卫之职。】 玉夜最后一句说完,收了手,一枚徽记闪着辉光已是出现在朱离胸前,金色宫徽之上,上运日月星辰,下布六合八荒,神光璀璨的悬挂在那里。 “今后你就是我的神卫了,我不准你再向人低头!”玉夜气呼呼的说道,看着朱离没反应,又抓着他摇了摇,“听到没。” 朱离慢慢吸了口气,用力挤出一个笑容:“谨遵……谕命……” 玉夜满意的点点头,一松手,朱离本就不稳的身子晃了两下又跪了下去。 “嗯,嗯,好,这个礼我受了。”玉夜笑嘻嘻的拍拍手道:“明炎,快送他回宫,给他医治一下,我去找长老们要人。” ……大人,您这哪是要人?这分明是抢人……明炎忍着笑上前扶了朱离,想了想又转头叮嘱:“大人,您还是就在此等候我吧,您……” “放心放心,我知道。”玉夜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快去,快去,我觉得他要晕过去了哎。” 明炎虽是不太放心,然而看看果然已经晕过去的朱离,扣住他腕脉探了探,叹口气,这朱离也真是够倒霉,这般老实的性子偏偏摊上个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又急功近利的族长,这刑伤确实不轻……他冷眼看了看周围鸦雀无声的朱离同族,心下一哂,一个遁术法诀便带着朱离没了踪影。 目送明炎不见,玉夜高高兴兴一转身,迎面看见退到一旁不敢做声的季骖,顿时板了脸,又再看看四周黑压压的人群,玉夜毫不客气的翻了个大白眼,哼的一声一抬下巴,仰头迈步就走了,将目中无人四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这种明着打不过就背后欺负人的部族中人在的地方,她才不想待呢。 于是等片刻之后,匆匆回宫安顿好朱离,给他诊了诊脉,处理了下刑伤后一刻不敢耽搁就返回的明炎,叹着气一扶额……不是说好不乱跑的吗?这下又要好一通找人…… 朱离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肩背的剧痛已减缓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凉……有人给自己敷了药?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望着这处陌生的所在。 莹洁如水的地上辉光闪烁,有一座法阵正将他围绕在内,这是……回复气血生机的天归冥生阵? “哦,你醒了?”并未听到脚步声,却有一名女子走了过来:“你暂且还是不要行动的好,后背伤的不轻,两侧肩胛都有骨裂。” 发生了什么事吗?自己不是应该被关入千凌谷了?朱离迟疑的看着这名陌生的女子:“请问,你是……” “我叫凌华,今后你我便是同僚,不用太客气。”凌华冲他一笑。 同僚?朱离怔了……蓦然他吸了口冷气—— ——今后你便是我的神卫,我不准你再向人低头! “此处是?” “神阙宫。” *** “啧,我说你们烦不烦?今日可是选拔凌云顶峰,你们不去观战,都跑来围着我干嘛?闲成这样吗?” “跟你说过不许你来偷听,听不懂吗?”一个年轻人气愤的指着被他们围住的一人怒道:“你叫什么来着?岚羽是吧?要么你就乖乖拜师,要么就别来。” “师尊对你青眼有加,你却不肯拜师,还好意思来偷听教导?” “嘁。”岚羽冷笑一声:“我拜不拜师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多管闲事也要看有没有这个本事,下一个——”他一双漂亮的凤眼微微眯起,晶蓝的眸子盯住其中一人,呲牙一笑,“——就是你了!” 被他看住的藜朔简直要气炸,灵识一动,悬于身侧的那柄雷莹闪烁的长剑带起一道紫金霹雳直击而落,怒道:“今次绝不轻饶你!” 岚羽反应快绝,身随意动已是闪过这迅捷一击:“哼,做得到再说吧!” 他望望周围纷纷祭出魂器的人,嗤笑一声,灵台之内神魂催运,全神贯注的捕捉着附近所有人的身形动作和魂器轨迹,身如灵猫一般,几次闪躲之后,一声轻喝,起手之处带出一道旋风般的强劲气机。 “我要还手了!” *** 玉夜独自一个人瞎溜达了半天,好容易等心头那股火气消得差不多了,她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傻了眼——她出了极空之境之后是在往中天云坪的方向走的啊!可……这儿是哪? 她又一次为难的停了步……这是走到哪来了?她犹豫的看看四周越来越不靠谱的景色发了愁……要直接用遁术回宫吗?唉,可是中天云坪还没去,也还没找长老们要神卫任令,什么都没办成就灰溜溜回去……问起来一说是又走丢了……会被明炎和凌华笑死吧?她垂头丧气的围着棵龙爪槲转了几圈。 ……欸?玉夜突然转头看向一边……那边隐隐有神魂波动,有人在此修习武技吗?她凝神感应了一下,毫不犹豫的向着彼方迈开步子——终于能找到人问路了。 第4章 让你住手,你聋了吗?! 藜朔恼怒的喘息着,这人怎么一次比一次难缠?上次自己还没费多大力气便胜了他,还奚落一番,这次竟然如此吃力!在同修联手之下勉强才险胜?还被他伤了两人?怎么可能!明明他连魂器都还未锻造成功,怎么可能挡得下自己的雷莹剑?! 岚羽此时也不好过,方才他被几人联手封住了闪避空间,只得丹元提运到极致,硬弹开了正面和右侧的三人攻势,左手牵引气机硬生生带偏了雷莹剑,让斩向自己的一剑劈在了另一人的紫金钺上,然而后方袭来的龙骨鞭却实在是躲不开了,只得仓促聚气护住后心,硬挨了一鞭,此时周身气血都在翻涌,喉中满是腥气。 ……今天还真是衰,本以为至少大半人都会去看争霸凌云台,自己溜过来找一两个落单的,好好打上一架,揣摩一下他们的魂器构造和操控时的神魂波动……结果这些人怎么这么闲?害得自己捅了马蜂窝一样惹出这一窝子…… 那一鞭斜斜抽在背上,由左边肩胛直至腰际,左臂已是抬不起来了,岚羽尽量不动声色的缓缓调息着。 “快些认输!不然我们不饶你!”一个人喘着气喝道,他的紫金钺方才在空中盘旋飞舞的时候,被岚羽逮到一瞬空隙,竟引动藜朔的雷莹剑斩了过来,自己变招不及,紫金钺受了一击,他灵台都是一震,如今只将紫金钺持在手中,再不敢以神魂操控。 “来呀。”岚羽眯着眼冲他勾勾手指:“你若单打独斗能胜我,我便向你认输。” “你——” “别上当!”藜朔一把拦住暴跳的臧玥流,冷声道:“他已是伤了,不敢再同我等动手,才激你们单打独斗好伺机脱逃。” 臧玥流愣了愣,冷静了下来。 “都别被他言语激了,大家一起上,将他擒捉后送交师尊惩处。” 嘁!岚羽皱皱眉,看来只能硬闯出去了,他左臂行动力尚未恢复,动作已是迟缓,只凭自己迅捷的身法配合右臂动作凝聚丹元神魂为气刃,在几人围攻之下寻找脱身之计。 眼见伤了对手却仍是久攻不下,藜朔怒上心头,手上法诀一扣,雷莹剑冲天而起,剑身雷光盘绕,引动上空云气,瞬间已是化作一道紫金霹雳,挟风雷之声悍然直击而下。 “等等!”战团之中岚羽忽的一怔——怎么有人?他展开的神识之内突然捕捉到有个陌生的气机正在靠拢过来——“住手!” 藜朔哪里肯听,他一心只顾着注意岚羽动作,根本无心旁顾,更不要说探查周围了,只当是岚羽怕了,想要认输,因着之前数次被他挑衅,又恼恨自己和同修一起全力施为竟都拿不住他,便只顾催运神魂,引动雷莹剑的速度更快一筹,只想让他败得心服口服。 “请问……”一路循着神魂波动而来,为防再失了方向,连树丛挡路都不敢绕过去的玉夜,在繁盛茂密的槲林中走得晕头转向,好容易才拨开一丛丛张牙舞爪的龙爪槲,迎面终于见了人,不由松了口气,高高兴兴的刚出口两个字,竟就有一道天罡雷暴当头劈来。 ——转瞬便是血光飞溅! 岚羽右手死死握住雷莹剑的剑身,不顾其上缠绕的雷气在一瞬间便伤了他的肺腑,只拼命死握着锐利的剑刃,任其将自己掌中割得鲜血淋漓,终于将全力催动的雷莹剑截停在了玉夜身前。 “……我让你住手……”他暴怒的转头瞪着藜朔:“你聋了吗?!” 藜朔愣了,玉夜愣了,在场几人全愣了。 玉夜自莲池降生以来还从未遇过这般突然的袭击,众长老待她如珠似宝,平日虽也会修习武技,却并不以武技为她修行主要,何况即便是练习的时候与人切磋,也都是先彼此行礼问候才会起手,平生从未冷不防遇袭过。方才瞬间已是愣了,待下意识的想抵御的时候雷光已是欺近了身前,幸而有人拼力为她挡了。 “你……你……”玉夜回过神来,赶忙扶住岚羽,手上带出一片柔和的神魂之力,握住雷莹剑剑柄,将其上附着的雷莹紫电尽数化消——“你松手,快松手!” 岚羽整个右边半身都没了知觉,方才他反身将这本已闪开的一击硬生生截停在来人面前,此时才看清是个额上还带着莲花印记的姑娘家。 ……幸好截住了……他吸着气,咬牙挤出几个字:“你闪开……” “你……你快放手!” ……我也想松手啊! 岚羽苦笑,他仓促之下丹元气机并未能彻底防护住,被雷气窜入了经脉,此时不说右半身还是木的,右臂更是毫无知觉,右手僵死的握着剑刃根本松不开,雷罡震伤了他肺腑,此时每吸一口气都是疼得一颤,他咬着牙缓缓坐到地上,喘了片刻才道:“我松不开……”他看一眼吓白了脸的玉夜,“你把剑抽出去。” 玉夜猛然看见有人在她面前因她而受了伤,早已慌了,听见叫她抽剑,犹豫了下握着剑柄试着小心的抽了一下,岚羽握得死紧的掌中顿时血流如注。 玉夜吓得哪里还敢抽剑,只一叠声道:“不行!不能抽!你快松手!” “没事,快抽,我没感觉,不疼。” “不行!你……你……” 岚羽看看玉夜急的眼圈都红了,叹口气,安抚的冲她呲牙一笑:“那你别抽了,没事,待会缓缓我就能松开了。”他活动了下肩部尚在疼痛的左臂,握住自己毫无知觉的右腕,慢慢的试着调动气机舒缓僵硬经络中的雷罡之力。 此时玉夜已逐渐冷静了下来,她方才实在是慌了神,一手扶着岚羽右臂,一手握着剑柄,岚羽站不住坐在地上,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既不敢松手怕剑上雷力重振,又不敢稍动剑身怕岚羽手上伤得更深,就只好跟着也跪坐了下来,此刻终于想起仔细看了看手中握着的剑柄……还好,是魂器,不是普通兵刃……她松了口气。 “你别动。”她叮嘱道,灵台之中神格催运,一股浩然恢宏的神魂之力冲入手中的雷莹剑,顿时将这件本源魂器硬生生崩离瓦解,悍然无匹的神格威压将魂器形体直接封退回虚无。 岚羽只觉手上一轻,掌中死死攥着的剑刃已是化光而散,被剑刃割破的伤口脱离了嵌入之物,鲜血立即奔涌而出。 第5章 你们太弱了 玉夜手忙脚乱的翻出帕子按在他掌心,又哪里止得住,眼见帕子转眼间已是浸湿得殷红一片,却还是止不住血,玉夜二话不说的撕开自己裙摆,扯下一大片,乱七八糟的裹了上去。 “喂……”岚羽肺腑受了雷罡所创,呼吸不顺,出声慢了一拍,没来及拦阻便见这小姑娘不管不顾的撕了裙子,见她闻声抬头看过来,也只得啧了一声道:“算了,没什么。” ……撕都撕了,不用也是浪费。 眼见这小姑娘把他手给包得乱七八糟像颗粽子也似,岚羽忍不住想笑,他此时手上还没知觉,倒也还不觉得疼,只肺腑受雷罡麻痹,气滞得厉害,想引聚丹元一时半会聚不起来。 ……今天真是亏大了!伤了肩背还罢了,伤了右臂和肺腑真是不划算,这下不知要养复多久才能好……想着他又恼了起来,恶狠狠的一偏头瞪住傻在一旁的藜朔怒道:“让你停手为什么不听?有人靠近你察觉不到吗?” 藜朔已是傻了,方才他根本不曾留意有人靠近,待惊见拨开树丛走出个小姑娘的时候已经迟了,说到底他还尚在修行,并未出师,平日虽有和同修们拆招演练,也并无太多经验,算起来,和岚羽几次的对垒其实就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实战了,纵是如此,其实也不过是求胜而已,并非是力求歼敌。 今日蓦然突变,他实是反应不过来,雷莹剑去势被他催到极致,等仓促之间想化消攻势的时候已是来不及了……幸而岚羽拼着受伤也死命的拦截,这才未酿成严重后果。 之后就在他眼见因此意外而伤了岚羽,正不知是该解释自己并非有心还是该趁机迫他认输的时候,雷莹剑却突然和他的元神之间失了感应,任凭他如何催动灵识,他的本源魂器都无半点回应。 藜朔惊骇莫名,正在全力催动灵台之际,却只见那个莲印未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说了句别动之后,竟就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自己的雷莹剑形体瞬间消解,封回了自己灵台之内。 ——那可是自己的本源魂器! 藜朔大惊之下尝试再次唤出魂器,却毫无反应,雷莹剑彻底回退为元神本源之态异常安静的蛰伏在他灵台之内,就好似瑟缩起来躲避强敌一般,对他的驱使呼唤毫无反应。 此时听得岚羽的怒斥,藜朔尤在愣怔,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臧玥流不知这其中缘由,只以为岚羽伤得动不得还兀自嘴硬,眼见藜朔不反诘,不由斥道:“输了还嘴硬什么!”又哼了一声瞪住玉夜,“小姑娘家家乱跑什么?旁人比武你也闯进来?” 玉夜只当真是自己鲁莽惹了祸,垂着头小声的说道:“我不是有意的……我……我不知道你们不收招……明炎凌华他们演练武技的时候有人去了都是会收的……” 臧玥流噎了一下,岚羽噗的一声,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肺腑有伤,笑得直咳,喉中咳出一片腥甜血气,饶是如此依旧止不住笑,直把臧玥流笑得脸色涨红,把玉夜笑得一头雾水。 “他们……他们哪里是不收招,他们是根本没察觉到你靠近。”岚羽笑得喘个不停,湛蓝的凤眼眯起来打量一番围着自己的几人,嗤的一声又笑了:“太弱了。” “你……你说什么!”臧玥流涨红着脸怒道。 “我说你们——太弱了。”岚羽坐在地上只顾笑,出口的话语却是毫不留情,“几个对上我一个罢了,有这么吃力吗?竟分不出神识探看周边反应?有生人气机靠近都不自知?亏你们还已锻造出了魂器,这神魂修为竟还不如我,哎呀——”他笑得幸灾乐祸:“原来我有这么厉害了。” “你……” “我什么?与人交手过程中展开神识捕捉周遭动静防备意外或有人偷袭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你们的师尊没教给过你们吗?你们难道就只会用眼睛看吗?难怪我动作快一点你们就老跟不上……说你们弱……还……还不承认……哈哈哈……咳……咳咳……”岚羽乐不可支,笑得狠了又咳了两声。 玉夜赶忙伸手给他顺着背心,岚羽嘶的吸了口冷气,笑得龇牙咧嘴了起来。 ——那一鞭还真疼! 臧玥流被他连教训带讥讽,只气得脸上变色,其他几人脸上也是不好看。方才他们无一人记得起展开神识,或者说,无一人还有多的神识去展开——这岚羽比泥鳅还滑溜难缠,为了能败他于阵前,每个人都竭尽全力的操控魂器,偏偏他仍是游刃有余,而自己却渐渐力不从心……后来好容易联手封了他闪躲空间才伤到他一下,代价是雷莹剑险些失控,而自己的紫金钺更是意外吃了一记好的,险些震伤自己灵台……在那之后战势更是胶着,他们确实没人还能分心兼顾四周。 “闭嘴,你……你既已受伤落败,还嘴硬什么!” “我说你们说这话羞也不羞?要不是你们弱到竟险些失手伤了旁人,哪可能赢得了我?”岚羽嘁的一声道:“不过你们放心吧,今后等我再来一次,必定会完胜你们所有人,让你们败得无话可说,那之后我也就不来了。”他笑嘻嘻的瞟了几人一眼——“欺负你们,没意思。” “你……你还想偷师?”其中一名年轻人气道:“若不是你几次三番跑来偷师,凭你自己,哪有可能有如斯进境!”此言一出,几人纷纷点头,大有不忿之意。 结果岚羽哎呦一声又笑了:“若是从前你们这样想还罢了,现在你们哪一个比得过我?武技方面,你们会的,我都会,你们不会的,我也会,我还来偷师?你们有什么好偷?”他骇笑不已:“呐,你们自己说说,我都偷到了甚?” 那年轻人哑然。 ……早从很久以前,他们授课之时就有了隔绝影音的防护,护幕阵法之内自成独立的空间,不与外界连通,除非破除阵法,否则离得再近哪怕穿席而过也看不见听不到他们的授课内容。只是这个岚羽,自己师尊曾颇为看重,几次试图游说他拜入师门,却次次被他拒绝,偏偏他又经常跑来附近晃荡,师尊一气之下每逢教授课业便必启护幕,于是他们这些做弟子的便就默认他是想来偷师……可现在想想,他似乎不可能有这个机会…… “你……你来偷是一回事,偷不着是另一回事……” 一句没说完,岚羽呲牙瞥他一眼,这人不响了。 ……就说今日,他们并无课程,本是想结伴去看争霸凌云台,结果有人耽搁了会,出门迎面就碰见岚羽,他们本就因着岚羽不肯拜师一事看他不爽,之前又交手过数次,自觉颇有几分宿敌的意思,便一见他就以为又来偷师,当即围了起来动了手。现在冷静下来想一下,他们这几日根本没课程,凡是开启凌云台的时日,都不会授课,几乎个个部族门派都是如此,皆为方便族人弟子们前去观战揣摩。 想到此处,这人红了脸,“你……既然不为偷师,又来此为何?” “我路过,你管我。” 第6章 他比你们强! “你!” “放心,放心。”岚羽漫不经心的摆了摆左手,道:“我说了,下次我来时,必定毫发无伤的击败你们所有人,以后就再也不来路过了,哎——”他笑嘻嘻的一歪头看住跪坐在身侧的玉夜,“小姑娘,我说的你信不信?” 玉夜二话不说的用力一点头:“我信!” 于是岚羽眯着他那双漂亮的凤眸,又哈哈的笑起来。 “你……” “他说的是真的。”玉夜看看坐在地上白着脸笑个没完的岚羽,再看看周围几人,认真道:“他紫府灵台,丹元气机,都比你们强,神魂凝练也比你们要光辉璀璨,他说能赢你们,就必定能赢。” “哎呀。”岚羽笑着看她一眼,啧了两声道:“瞧见没,你们还没人家小姑娘有眼光。” ……这小丫头当真有趣,灵台之内倒是从没见过的澄明耀目。 “你——你无礼!”卿竹气得一挥手中龙骨鞭,一声脆响,绿草茵茵的地面被劲气抽出一道深沟,她冷眼看一眼身边几个同修,哼道:“今日我绝不饶你。”说罢竟是凝神聚气,手中长鞭再次闪出耀眼光芒。 臧玥流犹豫了下,说实话他并不欲再与岚羽动手,就不说他偷师一事到底是不是自己几人误会,只说他现在为了救人挡招,已是伤得不轻,眼下再动手,那便不是比武,而是明着欺他伤弱还不了手了,这般行事是不是过了分寸?他看一眼气得晕生双颊的卿竹,犹豫着。 他这边犹豫不决,那边玉夜可不干了,本是觉得自己莽撞之过害人受伤,又眼见岚羽伤得不轻,掌中伤口深可见骨,也不知伤了筋脉没有,心中实在愧疚难当,还想着待会等他能起身了扶他就近去找医师上药医治,结果听了一会这几人的谈话,她才知道这几人并不是在修习演练,竟是几人围起来打一个! 什么偷师不偷师的她是没弄清原委,但是眼看岚羽一席话堵得这几人哑口,便猜八成是他们没道理,先还因着自己局外人,没什么置喙余地,一直老实在一旁不做声,此时见他们不顾岚羽受伤,竟还要动手,哪里还忍得住,当下跳起来挡在岚羽前面瞪着卿竹—— “我不准!” “你闪开!”卿竹龙骨鞭上光华凝聚,长鞭鞭稍翘起,宛若灵蛇一般自行游探舞动,“哪来的丫头,再不闪开,伤了你我可不管!” 玉夜实在是气坏了,自降生以来头一次有人这般在她面前拿鞭子指着她作威作福,气得她挽了挽袖子,双手一叉腰,恶狠狠的道:“你敢!” “卿竹,别乱来。”臧玥流忍不住了,岚羽这人可恶的很,老来挑衅他们,气不过想出气也是难免的,老实说他自己也实是看他不顺眼的很。可这一个小姑娘,年纪尚轻,额头的莲印还清晰未褪,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向她出手的,否则那成了什么了? “喂……”岚羽吸了口气,试着使力想起身:“你闪开。” ……大不了挨一顿揍就是了,反正自己没事老来撩惹他们,早把这一个个气炸了肺,想出气也是正常……可这小丫头,娇娇小小的还未成人呢,再怎么也不能让她牵扯进来,要是一个不好伤了哪儿,影响了她尚未蕴生圆满的丹元灵台的根基可怎么得了。 “不行!”玉夜一把按在他肩上不许他起身:“你别动,我不怕他们!” “听话,快闪开。” “不听!你不许动!” “你……”岚羽哭笑不得的直叹气,他试了下,现在还真站不起来,右半边身子还不听使唤,左肩使不上力,后背和肺腑都还兀自疼得紧,丹元也聚不起来,他又还未锻造出魂器,不能以灵识操控凭空御敌,现在被这小丫头挡在身前按着不许起身,一时真是无法可想。 “哼,虽然我武技不怎么样,不过我可不怕你们!”玉夜一手按着岚羽的肩,一手叉腰,满面怒容的瞪着卿竹:“你们再这样欺负人,我就对你们不客气!”说着她还晃晃拳头。 ……噗嗤……岚羽虽是心下发急,都忍不住被她给逗乐了……“你别闹,快闪开,你……” “你不准动!”玉夜完全不听他的,只一脸怒意的瞪着几人。 卿竹也是气得不行,一个岚羽几次三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已是够让她窝火,这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小丫头,险些被错手伤了都还不知进退,分明就是仗着年小,笃定他们不能对她怎样就如此蛮横!偏偏又真还不好对她动手,不说自己几个同修具是男子不好意思出手,就说她自己,要是让师尊知道自己欺负一个小丫头片子,说不得也是要被狠罚的,可就这么饶过岚羽,她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正是进退为难,自方才起就一直呆在一边没动静的藜朔一把拦住她。 “不能动手,别乱来。”藜朔眼神在岚羽身上转了一圈,看住玉夜,吸了口气道:“今日算了,别乱来。” “你!”卿竹气得直跺脚,藜朔死拦着不放。 臧玥流也收了紫金钺,劝道:“算了算了,一个伤,一个小,纵是赢了也不光彩,师尊知道了还要挨罚,算了吧。” 另一个年轻人叹口气,魂器纳回灵台,道:“很是,还打什么,下次他若再来,再教训他不迟,今日算了吧。” “没问题,下次我必定来。”岚羽哎了一声,呲牙笑道:“你们可要勤加演练了,下次我可是要完胜的,但凡伤了一丝一毫,败了一招半式,都算我输。” “你……”那出声的年轻人气得一噎,指着岚羽你了两声,实在是没辙,干脆头也不回的甩手就走了。 卿竹也被藜朔和臧玥流死拉着离开,虽是咽不下这口气,但她也确实不好再动手,也只得气冲冲的收鞭走人。 藜朔走出段距离,回头看看重又跪坐在地一脸担心的守着岚羽的玉夜,没做声,臧玥流扯了他一下道:“还看什么?那岚羽伤了也只是意外罢了,又并非是你存心以旁人为饵诱他相救才伤的,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此次不追究他也就是了。” 藜朔犹豫了下,看着臧玥流低声道:“不是……那两个里……不知哪个,方才将我的雷莹剑直接逼退回我灵台。” 什么?!臧玥流愣了,“你……你说笑吧?雷莹剑不是你自己收回的吗?” “不是。”藜朔摇头:“我……我方才没想到会险些酿出祸患,一时怔了,并不是我收回的。” “你……你……这哪有可能!”臧玥流脸上全是不信:“那岚羽再怎么也没强到那个地步吧,否则怎会伤在你我之手?那个女孩子才多大,莲印都还未褪,还需服用莲房净露来蕴养灵识气血,怎么可能会有这般修为!你莫说笑了!” “我骗你这个做什么?”藜朔苦笑一声:“你不信就算了……说起来要不是魂器被散回我灵台,这种事我也不信,可……”他顿了顿,低声道,“我的魂器至今不回应我元神呼唤,我编这个来骗你又有什么趣处。” 这下臧玥流也呆了,怔怔的回头看看身后绿荫掩映之下坐在地上的两人不响了。 第7章 凋零的部族 岚羽坐了半天,终于半身的麻木之感开始有了些消退,气海丹元之内也终于引动了一丝气机,他握着自己右腕调动那少得可怜的气机一点点的尽力消解着经脉之内的雷莹罡气,半晌一偏头,看着玉夜道:“小姑娘,你怎么还不回去,独自出来久了,你的族人不担心么?” ……这小姑娘穿的不差,身上饰物虽少,却件件不是凡品,想来在她族中也是颇受宠的,怎的一个人乱跑来了这里? “你要不要紧?能动了不能?我……我扶你去找人医治。”玉夜坐在他身侧,一脸担忧和紧张。 岚羽噗嗤一笑:“哪儿那么麻烦,你快回去吧,我自己歇会就好了。” 谁料玉夜一瞪眼:“胡说!你流好多血,不医治上药怎么行?” “哎哟,这点小伤,自己舔舔就好了,你快回去。” “你骗人,要上药才行!” “你……”岚羽无奈之下也只得换了说辞——“好好好,待会我自己回去会上药的,你再不走,天可都要黑了。” 没想到玉夜刷的一摇头:“不要紧,我不怕黑,等你能走了,我送你回去。” 岚羽哭笑不得,这丫头怎么这么难缠?他嘬着牙花子,眼珠一转,说道:“我一时半会走不动,与其在这耽搁时间,不如你回去取点伤药过来,就两下都解决了,好不好?” ……看这穿着打扮,应该也不是近处那两个部族的才是,说不得等她回来之前,自己也就溜走了…… 玉夜这才点了头,又叮嘱道:“你千万别乱动。”岚羽赶紧点头不迭。 眼见这小姑娘起身就走,结果没走两步就停住了,竟又转身走了回来,期期艾艾的道:“那个……我还是等你好了送你回去吧……”玉夜红着脸小声道,“……我对这边不熟悉……” 虽然能用遁术直接回宫取药,但是想再返回来她可真没把握,连这是哪她都不知道,目标地点有一丝偏差遁术都无法施展,不然还不知会传送到哪里。 ……噗!岚羽抬头看着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许笑!”玉夜被他笑得直跺脚。 “原来你是迷路了啊。” “我才没迷路!我……我只是有点不熟……” “那不就是迷路吗。” “才不是!不许笑!” 眼见岚羽笑个没完,玉夜气鼓鼓的坐下不理他了。 岚羽笑了半天,偏头看着玉夜一脸的悻悻,哎了一声道:“好啦。”他叹口气,“你等我会,待会我送你回去就是了。” “是去疗伤!” “好好好,顺便疗伤,你是要去哪里?一个人乱走,怎么走到螭谷来了?” 玉夜悻悻的皱皱鼻子:“我要去中天云坪……原来这里叫螭谷?我说怎么到处都是龙爪槲。” “嗯,应该吧。”岚羽慢慢左手撑着一点点向后躺到地上,后背挨到地面的时候不由嘶的一声……又忘了鞭伤了……他左肩着实挺疼,好容易才躺下,实在懒得重新再坐起来,只好躺得龇牙咧嘴。 “刚才那些人,为什么说你偷师?”玉夜想了想,问道。 岚羽哈的一声又笑了,“他们呀……”他笑嘻嘻的道:“因为他们的师尊想收我为徒,我不愿意。” “欸?为什么不愿意?” 岚羽偏头看着她:“为什么旁人偶有疑问可以随便问,我就非要拜师才能问呢?” 玉夜怔了,想了片刻,老老实实的摇头:“为什么?” ……长老们教她什么的时候没有提过拜师,明炎也教过她东西,也没有说过要拜师……为什么这个人就要拜师?为什么不拜师就不能教? “嘁……谁知道呢,反正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拜师呗,想知道的东西自己学就是了。” “自己怎么学?”玉夜睁大了眼睛,“我当初有不会的地方也都是问云澜长老才懂的。” “简单得很。”岚羽又笑了,眯着眼睛道:“呐,比方说,自己练习过程中,哪里想不通的话……”他嘿嘿的笑着,“就来这边晃一晃,逗一逗他们,跟他们打上一架,仔细观察他们各自的起手收势,以及神魂气机的操控运行方式……自己回去揣摩着尝试尝试,慢慢就能摸通其中关窍,再结合自身的识海丹元等等条件,久了自然就能试出最适合自己的路数……”他看看玉夜,“听得懂吗?” 玉夜点点头,“听是听得懂……不过这样真的能行?” 岚羽笑嘻嘻的:“怎么不行?当然行。” “可……如果不懂的地方多呢?” “哈哈哈所以……所以我常来找他们打架……”岚羽乐不可支:“没看那几个看见我就瞪眼么?不过你可别说给他们知道……不然下次我来他们不跟我打了怎么办。” 玉夜黑线,无语半晌……刚刚她还以为是那些人合伙欺负人,结果这人竟然是专门来找打的…… “为什么不和同族练习?这样不是更好?” 岚羽哎了一声:“我没有同族……只好来讨人嫌了。” 玉夜奇怪的看着他。 “呐,巽空族你听说过吗?”岚羽问了句,看看玉夜一脸迷惑,便道:“你这个年纪,没听过也正常……总之,就是极早之前,上古时期的昊天神界是有巽空族这么一个部族的,但是后来不知是何原因,这一族的莲池失了灵脉,不再孕育莲房,于是这一部族也就慢慢凋零消失了。”他说着话,小心的抬起左臂垫到脑后枕着。 “要说彻底没了也不尽然,毕竟后期虽然逐渐人数渐少,没有新生莲房来补足化生之人,但也还多少尚有一些人在,只是人数实在不多,于是便不再以部族为聚,而是分散到其他部族共同生息,时日久了也就逐渐和其他部族同化了……不过由于天长日久日渐同化和凋零,这一族的族学确实算是断了传承。” “后来却又不知是何原因,已经荒芜的莲池旧址所在竟然又生出一株莲房来……啧,就长了一棵,有人偶然见了,便上报给了众长老,因着莲池已荒,又没有其他生机复苏的迹象,所以长老们索性就下令将这一株莲房就近移到了瑞坤族的莲池内……这都是后来我听说的。”岚羽懒洋洋的说道:“之后就是莲房蕴期圆满,就是我了,所以我没有其他同族。” ……虽然生在瑞坤族的莲池内,瑞坤族众也并无甚苛待他的地方,但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否则也不会让他听闻这部族之别,只当做同一部族一视同仁不就完了?特特的告知他不同又是想怎样? 岚羽懒得在这方面上费脑子,反正又不是他要求移栽莲房的,既然告诉了他不一样,那就不一样好了。 因此当他莲印褪尽不需再服用莲房净露之后,便甚少和瑞坤族人同聚散,也不去瑞坤族内的族学课业,免得别人看着他一脸的‘你怎么会在?’的不解模样。 第8章 我等你 岚羽说完,笑嘻嘻瞥一眼玉夜,心道这小姑娘可别跟他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来,他可最不耐烦看那个,他也查过些史料,昊天神界漫长的岁月中,这般失了灵脉而消弭散失的部族也不是只有巽空一族,说起来也不过就是盛衰往复天道自然罢了,有甚好同情或伤怀的?没得惹人厌。 谁知玉夜听他讲完,仰头看着树荫想了想,却说了一句:“嗯,我知道啦……不过没有同族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岚羽不禁咦了一声,好笑起来:“为什么?” “今天是凌云台争锋知道吧?”见岚羽点头,玉夜继续道:“有个本来能夺魁的人,就因他比参选的同族实力强,竟就不准他获胜,哼,说明有同族也不见得就是好的。” 吓?岚羽今日因打定主意想来这边路过讨打,好揣摩一下魂器构造,便不曾去观看凌云比武,自是不知她此时说的是什么情况,当下好奇起来,玉夜便一五一十的把凌云台所见之事讲给他听。 “喏,就是这样,那个朱离的同族当真是没一个好人,这般不合理的事情,就眼看着他挨打,都没一个人肯为他不平,哼……这还同族呢,还不如没有同族来得省事,起码没人欺负他。” 哈!岚羽笑了:“这人也……也是够笨的,听你说的,我都想得出是怎样情景了,不外乎就是逮着个笨的就轻慢他罢了,天长日久就更上一层……金翎雀你见过吧?”岚羽此时丹元恢复了些许,右手五指也渐渐有了知觉,能够轻动,便又慢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继续引动丹元气机调理着右臂气脉。 “金翎雀孵出幼鸟之后,成鸟往复觅食哺育雏鸟,每次哺喂,都是看哪个叫得声响,就多给那个吃些。”岚羽笑道:“若有那不怎么会叫的,便长得瘦弱不讨喜,甚至饿死也吃不到……这就是太老实了就会自然而然的被人忽视,进而轻视,再进而就是觉得怎样待他都是理所当然——谁叫他不会叫呢?说到底就是个笨蛋罢了……容忍太过,便让旁人忘了这是需容忍的,只当做天经地义的要他忍让下去了……若他早发作一次,逮着那个季骖揍到老老实实,也就早没事了。” 见玉夜听得睁大眼睛,黑琉璃似的双瞳圆溜溜的,岚羽噗嗤笑了:“我居处树上刚好有个金翎雀巢,没事的时候看得多了……那人后来怎样了?他族里这般怪罪他,又受了刑伤,到他下次夺魁之前怕是日子更难过。” 谁知玉夜一摇头:“那到不会,他入了神阙宫,今后不归他那个破部族管了。” 岚羽一挑眉,半晌后突然哎呀一声:“我也需抓紧了,不能再磨磨蹭蹭的,要快些锻铸魂器才行,魂器铸就之后也去夺个凌云之巅才好。”他琢磨起今日的所得……几件各不相同的魂器里面,有攻有守,各有优点长处,然而其中最灵活敏锐的却是那条长鞭,不过……似乎还缺些什么……他垂眸想了半晌,偏头看见玉夜不解的看着自己,嗯了一声,“怎了?” 玉夜不明所以:“锻铸魂器是大事,还是要谨慎妥当为上吧,登凌云台还是不能急的好。” 岚羽哎了一声,道:“凌云台虽然是每届常开,但是神宫神卫一宫四名,回头我辛辛苦苦拿个凌云顶峰,却入不了神阙宫可怎么办。” 玉夜冷不防听得这一句,不由呃了一声,看着岚羽怔住了:“你要入神阙宫?” “不然呢?”岚羽一摊手:“登凌云台不夺魁有什么意思?夺魁了自然要去最好的,神阙宫作为二十八神宫之首,要去自然是去那里,不然随便去哪个宫都行的话我还夺魁干嘛?不为了夺魁的话我又登凌云台干嘛?不是最好的我懒得去,最好的去不了我也没兴趣去争什么凌云之巅了……所以当然要抓紧才是。” 见玉夜一脸惊异的盯着他不放,岚羽一挑眉:“怎么?你不信我能优胜?” “你……你很想去神阙宫?” “这个嘛……凌云之巅我是志在必得的,若能入选神卫自然就是去最好的才行……不然很无趣啊。”岚羽想了想,有点纠结的抓抓头发:“我没有同族,也不想就在瑞坤族做个族卫,难道去选叩神宫吗?”岚羽不以为然的摇头——“我离那个实力还早。” ……神宫可不是仅凭武技至臻就能叩开入主的……可他只有武技擅长,别的东西无法向武技这样靠找人打架就能自己摸索的……岚羽想了半天,叹口气:“总之,我不想无所事事庸庸碌碌,又不想去二流三流的地方……所以,不抓紧不行了。” 玉夜定定的看了他半天,直把岚羽都看得有点发毛了,正想问她为何盯着不放,玉夜却抢先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 “岚羽,山间飞鸟的意思……怎么啦?” “好!岚羽,我等你!”玉夜重重的一点头。 嗯? 岚羽疑惑的看她一眼,玉夜稚气犹存的面容上沉静了下来:“魂器锻铸不可轻忽,急于求成是不行的,凌云台虽然是每届都会选拔神卫,但是谁人入选以及选入哪个神宫还是长老和宫主说了算的。” 她顿了顿,“你要去神阙宫,我等你就是,不管是下届,下下届,还是不论哪一届,我都等你去!” 岚羽惊讶的望住玉夜,半晌,实在没忍住,哈哈的笑了起来,“你呀。”他抬手点了下玉夜额头的莲花印,漂亮的凤眼笑得眯了起来:“你才多大,莲印还没褪掉呢,就说等我?我可不记得哪一届凌云台选出了你这么个小姑娘。” “不是,我……” “神卫哪里是那么好做的?整个昊天神界二十八座神宫,每宫不过四名罢了,除护卫宫主,负责分担本宫神职司掌之外,还需处理界轮中的相应大事,以及神界界障的布防巡护等等等等……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不然怎么只有这么些人?就是因为多的选不出——就算是定期开启凌云台,也不是每一期的前三都够格做个神卫的……我听说在天魔海的界障那里,曾有过当值巡守的神卫连挑三位魔界高阶魔主,未尝一败。” 他笑着瞥一眼玉夜:“你这小姑娘,根本没有过实战经验吧?嗯?闯入战场险些受伤都没反应过来,想必就算修习过武技,也并不是以武技为主,所以你还是不要以做神卫为目标的好,神卫虽然标志着修习武道已臻至高,位阶也仅次于九位长老和二十八神宫宫主,风光荣耀,但你这样的小姑娘还是算了吧,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 “不是……你不是想做神阙宫的神卫么?我……” “嗯,嗯,好啦好啦。”岚羽笑嘻嘻的摸摸玉夜的头,“我知道啦,我必定会夺个凌云之巅,放心吧,等我选入了神阙宫,有机会就邀你去那玩。” 眼见这小姑娘气鼓鼓的红了脸,岚羽更是好笑,他屈伸了一下堪堪有了知觉的右腿,吸着气慢慢的站起身来:“走了,再不送你回去就真的要天黑了……你这小姑娘这么能迷路,今后可别一个人出来了,怎么也要叫上几个同族一起才行,不然万一再不慎闯到哪里去,出了什么意外,可不是次次都有毫发无伤的好运气的……喂,还生气呐?哎呀,乖,不气了,你等我就是了啊……” 看着岚羽一脸的迁就敷衍,玉夜气得直咬牙,恶狠狠的下了决心——等你入了神阙宫,看我怎么修理你! 第9章 星光璀璨 于是,还不知自己已经被未来的顶头上司给扎了小人儿的岚羽,第二日从那名被瑞坤族少司命引领前来的陌生男子口中听到‘那是我家宫主大人’这几个字之后,足足愣怔了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她、她……”岚羽牙疼一般吸了口气……那个年纪就能被人称为宫主大人的小丫头,除了被中天众长老视若珍宝、以稚龄就叩开了二十八神宫之首的神阙宫宫门的天眷之子之外哪还会有旁人? ……怪不得灵台之中那般的光辉耀目。 已是得知了事情详细经过的明炎,淡定的给岚羽重新处理了一下伤口之后,笑吟吟的补了句刀:“玉夜大人托我转达,她必会如约候你入职神阙宫。” 岚羽无语片刻,却忽的一笑:“好!” 他一双晶蓝的凤眸亮如寒星,深深的望了一眼面前这位看似温和无害的墨发男子:“你转告她,我说到做到。” *** 数月后,卿竹龙骨鞭在手,与臧玥流几人将岚羽围在中心。 “上次伤了你你借故不认输,这次要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岚羽把他们几个挨个打量一遍,说道:“就凭你们?这段时间你们要是进境缓慢的话,伤了哪个可别怨到我头上。”他一脸可恶的笑容——“我可是不认账的。” 卿竹手中长鞭光华大作,舞出游蛇一般的诡异光影:“你——很好,这次绝不放过你!”身形交错之间已是与臧玥流几人布出一个阵势,各自神魂催运,从每人站位蕴散出神格光辉,彼此辉映。 岚羽眯起眼睛一点头:“这还像个样子,那么……我要出手了!” 言罢,手中便蓦然扬起一道灿烂星光! *** 数百年的时光,对于恒古悠远的昊天界而言不过弹指,就在玉夜额前最后一瓣莲印逐渐淡化的时候,终于在这一届的凌云争锋的名单上看到了岚羽的名字。 看着玉夜眯着眼睛笑得有几分狡黠,明炎扫一眼名单,也笑了:“看来我可以回禀众位长老,神阙宫的最后一名神卫名额不必再继续空着了。” 天晓得,这些年众位长老死活说不动玉夜甄选最后一名神卫,都快急出病来了——身为天眷之子,又已入主神宫,身边却连神卫都配不齐,像什么样子? 抛开安全问题不说,神卫的职责也不仅仅是侍卫而已,一座神宫除中枢主位之外,尚有四极,四极全开,配合中枢,才算是彻底启动神宫职能,完全的执掌这一宫位所应掌控的各方面功能。天地之间各界中分属于该神宫统辖管束的灵氛流转、律契法则、阴阳五行,乃至生灵万物,皆由二十八神宫梳理导控。 没有神卫或神卫不全的神宫,仅凭神宫宫主,也是极为棘手的,据闻曾有神宫因神卫名额未满,宫主又好胜,依仗神宫灵枢,强行将不满额的四极职能全开,由自身接管,结果没有经由四极神卫先行筛选汇总过的庞杂事务直接涌入中枢,纷乱而冗杂,三界六道相属于该宫法则之内的生生灭灭盛衰兴亡甚至干扰了灵枢本身,要不是中天众长老发现得早,几乎酿成大祸,更是险些引起了仙魔二界的不满和纷争。 ——这也是为何整个昊天界中神卫的地位会仅次于中天长老及神宫宫主的原因所在,一旦甄选为神卫,便不再归由各部族族长管辖,只听命于隶属的神宫宫主,连中天众长老也无权越过神宫宫主号令其下属神卫。 所以众位长老几乎隔三差五就要传召一次玉夜,劝她补齐神卫名额。 “我这个宫主都还尚未完全接掌神职,神卫什么的,不急。”玉夜认定一个拖字诀,就是不松口。 于是次次都把众长老给气得又爱又恨。 好在玉夜说的也是实情,长老们也只好忍了,再怎么说也没有不经过神宫宫主点头就强塞个神卫去人家麾下的,宫主不承认不授职,神宫灵枢就不可能交付四极。 所以在岚羽自己几乎不知情的前提下,众位长老看他的眼光就如同发现了什么宝贝,饶是岚羽心理素质过硬,也差点被众长老们热切的目光给盯出个洞来。 不过内定归内定,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只有自身实力足够拿下凌云台前三,才有入选神卫的资格。这一点,即便是再如何看重玉夜这个天眷之子,都是绝无破例的可能的。 岚羽一脸懵逼的先后接受了数位长老对他的嘘寒问暖,安抚他不要紧张,只有心定神坚才能发挥最佳实力等等……差点把他原本挺平稳的心态给安抚得炸了毛。 玉夜窝在神阙宫,望着九渊神镜中映现的一幕幕几乎笑岔气,最后瞧着岚羽臭着一张脸迈步走上凌云台,她才拂袖挥散了影像。 “不继续看了么?这一届的凌云争锋实力可都不算弱。”凌华笑道。 玉夜笑眯眯的摇头。 “不出意料的话,这位候选人应能优胜。”明炎说道:“他的短处是修习技能偏重太强,但凌云争锋的考校比试,恰恰是他长处所在,所以不需担心。” “你私下观察过他?” “再怎么说也是今后的同僚。”明炎意味深长的笑笑。 凌华闻言,只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想必此人定不是为人不正或品性不佳的,否则也过不了明炎的眼,即便玉夜还有所期待,明炎也必定会想法打消她的念头。 凌云台上,当岚羽的牵星线如星河倒挂一般撕裂了苍穹的同时也撕裂了凌云台的防护禁制,在浩然虚空留下持久不散的璀璨星光之后,便再无任何一名候选侍卫敢登台挑战他。 玉夜带着三名神卫站在神阙宫宫门等候着,看着他一步步踏入鸿溟之境向她走来,忍不住洋洋得意的挺了挺胸。 岚羽望望神阙宫上运日月星辰下布六合八荒的恢弘宫门,再看看门口那个明明得意的不行却拼命摆出一脸矜持的娇小少女,不禁有几分好笑。 ……还是一副没长大的样。 心内想着,人已来到面前,岚羽垂眸,撩衣下拜,单膝点地,肃然道:“神阙宫神卫岚羽,参见玉夜大人。” 第10章 玄尊博衍 在最初的阶段,神阙宫神卫一职并无太多事情要做,玉夜那时虽已入主神阙宫千余载,却因年纪尚轻连印未褪的缘故尚未接管宫主全职,除了长老会分派的界道巡护和偶然派遣神卫处理些突发事件之外,并无太多事做。 因此岚羽选入神阙宫执掌西极参星殿之后,在最初可以算得上相当清闲。他甚至还有闲情跟明炎和凌华修习他原本不太擅长的咒术法诀,以及其他一些在外面都被各自部族和师承所限,无人愿意传授的许多东西。 在最初明炎指出他除了元神淬炼和武技之外的弱项并问他是否愿学的时候,岚羽一度相当惊讶。他本以为那些都是族内传承或严格要求师承资格才能修习的东西,在这里竟有人随随便便的一扇子拍到他肩上对他说:“想学的话我教你。” 那语气随便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我是不会拜师的。”岚羽如是回答。 “我只说教你……”明炎颇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没说要让你拜师啊。” 他顿了顿:“你我同为四极神卫,好好的同僚关系给搞成师徒,今后要如何共事?”明炎皱着眉说道。 ……呃……岚羽深刻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由有些尴尬的解释:“抱歉……我以为这些是只在族内或师门传承的,之前所有想让我拜师的人都被我拒绝了。”他淡然的一摊手,“所以我也就从没学过这些。” “你不肯就对了。”明炎道:“那些要拜师才肯传授的人,十有八九都是看中了你天资远超旁人,虽然看中资质而收徒也并未有什么不对,但是以你的潜力,若是倾囊相授不藏私的话,超越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那么若不能将你收入门中为其光耀门楣的话,就索性什么都不教,宁可眼看你天资卓越却无所学,也不愿让你学有所成后超越了他们光耀了别人,毕竟到那时不管你有何等成就,都与他们自己的名气人望无任何助力。”明炎嗤笑一声:“这样的师门,不拜也罢。” 岚羽惊讶的看他一眼,笑起来:“这样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得这么直接。” “都心知肚明的事,不说也只不过是徒留一张画皮罢了。在这里你却不必考虑这些,一宫神卫相辅相成,要的是互励互补,互援互助,我们四人之中任何一个人的修为进步,都是对四卫总体的提升。” “明炎,”在远远一旁正同凌华对弈却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玉夜喊了起来:“五个,五个。” 明炎好笑的改口:“嗯……都是对包括玉夜大人在内的我们五人整体的提升。”他说道,“你能在无族学无师承的环境中仅凭自身摸索和努力便得登凌云台,让那些各族各派悉心调教指点的精英候选无一敢上台应战,足以证明你天资优异,你的欠缺和不足之处,并非是你懈怠之过,而是那些口口声声师门规矩之人的不甚光彩的私心太重。” “所以,你想学的话,我和凌华都可以教你。”明炎想了想,“倒是朱离,他的破军枪和你的牵星线实在太过南辕北辙,所以他的修习法门和咒术基础,以及元神凝练,乃至紫府灵台的偏重属性,和你都不相合,估计他是没什么可教你了。” 不远处凝神暝观的朱离一动不动,声音平平板板:“我可以和你过招。” “哎呀。”岚羽漂亮的凤眸里神采跳跃:“看来我真的是来了个好地方。”他看了一眼远处对弈的玉夜和凌华,一本正经正襟危坐的朱离,和身旁慢条斯理喝茶的明炎,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三百年的时光转瞬而过,岚羽的修为在得到明炎和凌华的指点之后突飞猛进,以往单凭自己摸索无法想通和突破的地方,一点即透,灵台之中神光凝练扎实,进境已不输其余三人,凌华便曾感叹过,若非之前岚羽一直都未曾系统学习过,都只凭自身推敲摸索的话,以他的天资想必会比现如今更进一步才对。 岚羽自己倒只一笑,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有些人即便想教,他还不见得就愿意学。 凌华每每便只笑着摇摇头,玉夜却非常赞赏,坚持本心,不为外物所动——玉夜如是说。 随着标志着幼年的莲印褪尽,玉夜的识海气海稳固恒顺,神格烙印也不再是幼年时分不断变幻的一团光雾,而是终于彻底成形,清晰有力的铭刻在灵台之内,众位长老也终于彻底放了心。 玉夜这个挂名了千余载的神阙宫主,至此开始完全接掌神职,统管神宫事务。 面对骤然开始的忙碌生涯,众人早有准备,神阙宫作为昊天界二十八神宫之首,其职能范围也远大于其余分管各部的神宫,朱离和凌华适应良好,明炎更是游刃有余,甚至还有闲暇接管一部分岚羽初期有些不太熟练的冗杂事务,除此之外,他甚至还有余力辅助玉夜完成部分宫主职权。岚羽看在眼中,倒是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不过短短数月,便将西极之殿的各项事务烂熟于心,不再需要明炎的协助。 虽然作为宫主,需要玉夜亲自处理的宫务都是经由神卫先行过滤排查过的事情,但玉夜依旧是是最忙碌的一个,作为天眷之子,众位长老对她的期待和要求远远不是止步于一个神宫宫主。 “天枢?”岚羽吸了口冷气:“玉夜大人才这个年纪,怎么就……” “先代神阙宫主,玄尊博衍,据闻也曾任过天枢一职。”朱离解释道。 岚羽皱了皱眉,不吭声了。 ……玄尊博衍,据传闻是近一纪之前曾立于昊天界顶端之人,一身修为出神入化,据说已跨入元天境界,亦曾任神阙宫宫主,之后毫无悬念的出任了天枢一职,被天道冥冥选为掌轮之人,在任期间正值仙界妖界初立,两界之大能各自创立界障割裂空间之时曾将十数条万物之则搅扰到几近崩乱,彼时便是博衍率下属神卫将各条法则修补完全,并顺应天意,助仙妖二界彻底剥离人界而自成其道。 其后便被尊为玄尊,在位期间平衡万物之则,梳理天道律契,可说是泽被苍生,惠及各界。 ……可那也只是传闻罢了。 玄尊博衍自上一纪元中期便辞宫而去,此后一直不知所踪,亦不乏有人猜测说他早已化生,另又有传言说其已得成大道,自身已与天道融为一体。总之不管如何猜测议论,玄尊博衍早已是个传说中遥不可及的人物罢了。 可玉夜如今才刚刚成人,前额的莲童印记才褪了多久?这就要去选任天枢了? 第11章 天枢 岚羽左思右想总觉得众位长老未免太过急迫了些,脸上不觉带出了几分,倒是明炎见了,反来劝他。 “你也无需顾虑。”明炎道:“这也只是提案罢了,不过一试,成或不cd与玉夜无碍。” “无碍?”岚羽瞥他一眼:“就不怕过犹不及么?” “在我刚开始跟随在玉夜身边的时候,我本也是和你一样对此有顾虑,担心揠苗助长。”明炎一笑:“只是玉夜大人确实天资卓绝,至今从未出过修为激进境界不稳的情况,想来这也是众位长老为何会这般加紧督促的原因。” 见岚羽不语,明炎又道:“你会有此担忧也是常情,只是你忘了,玉夜并不是普通人,她在年纪尚轻资历不足的同时,她还是承天而生的天眷之子。岚羽,你自身也是天资优异之人,不妨想想若是自己,会如何?” 岚羽怔了,片刻之后叹口气:“好吧。” ……扪心自问,若是长老们这般看重并栽培他的话,他是必不肯有所懈怠的。 说服了岚羽,明炎望向寰宸殿方向——虽然他能说服岚羽,虽然他也能理解众长老的用意和玉夜自己的好强之心,只是在他自己,其实并不如他口中说的那般赞同此举。 玉夜确实出众,否则也不会是天眷之子,只是这般不断施压,纵然是众长老寄予了厚望,但同时,玉夜的压力也不会轻……之前因了她莲印未褪还未成人,众位长老还算有所保留,可今后…… 明炎心底轻叹……长老们太过急于看到第二位玄尊了。 只是在他而言,作为玉夜的神卫,他如今并无立场反对众长老的要求,毕竟玉夜本人并未对此显露出有何不良反应……也只好希望她能仍像以往那样,可以轻松达成吧…… *** 然而,随着纪元交替之年的临近,本应开始忙于备选天道执掌者之位的玉夜,却开始显露出异常。她越来越多的时间把自己关在九渊神镜前端坐暝观,神阙宫几乎昼夜笼罩在她全力催动的神格光辉之下,到后来索性足不出户,而从内殿弥散出的神光也愈加波动强烈,宛若实质的神格灵光甚至溢出了鸿溟之境将周围的昊天神界一并浸染辉映。 终于,四神卫开始担心了起来。 “你不能进去。”寰宸殿外,朱离和岚羽对峙着。 “让开。” “没有玉夜大人许可,我们不能在大人暝观的时候打扰。”朱离手持破军枪横拦在门口:“你身为神卫,便应尊从此令。” “我懒得管什么规矩命令。”岚羽不耐烦的说:“我只知道这样不要命的持久催动灵识是不行的,你若不和我一起进去,我便揍你一顿自己进去。” “即便是要和你动手,我也不能让你闯殿。”朱离肃然道。 “那多说无益了。”岚羽垂眸一笑:“武技方面可从来不是我的弱项,朱离,你若要阻我,便全力以赴吧。”话语落地,便有星芒骤然划破长空。 两个人顷刻间便斗了数十招,殿前气机被搅动得暴烈奔腾,劲气流窜开始逐渐引发阵阵啸响。 “住手!” 赶来的明炎凌华二人净煌和噬月齐出,四个人各自的气劲冲撞在一起,将整座神阙宫激发出一阵轰鸣。 “你们两个疯了?”明炎气得变色,净煌架住朱离的破军枪,煌焰烈烈。凌华的噬月弹回牵星线后亦是悬空横在岚羽前方。 “这里是什么地方?玉夜大人在里面将神魂催化到极致已经多久?你们是嫌她太轻松了?打算在此拆了神阙宫来扰她分神旁顾是不是?”明炎是真的恼了,净煌焰光暴涨,一轮辉煌灵焰扑面而来,将朱离岚羽二人各自逼退十余丈。 这……确实莽撞了……岚羽和朱离对视一眼,皆无话可说。 朱离收了破军枪,低着头道:“抱歉,鲁莽了。” “是我硬要进去,朱离才拦我的。”岚羽叹口气,心烦意乱的抓了抓头发。 “你们……”凌华皱眉看着他们两个,正要说什么,此时寰宸殿殿门却轰然开启。 玉夜略有一丝沙哑的声音自内传出:“你们不要吵架,都请进来吧。” 明炎怒瞪了二人一眼,净煌焰光一收,和凌华转身入内,岚羽朱离对视一眼,也各自敛了战意跟随其后。 九渊神镜之前,玉夜坐于虚空,漆黑长发铺陈在身后,本该是琉璃净砖的地面竟然呈现一片空明,整座寰宸殿内已不是原本的空间景象,无边无际,恢弘深邃,星辰罗布。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没有与你们说明,让大家为我担心,是我的过失,你们不要互相生气。”玉夜看着走近身前的几人,冲他们欠了欠身,勉强一笑,神色中难掩疲惫。 迈步踏入那片恢弘宇宙,明炎震惊的同时亦有些不解,他走近玉夜身前,看着她透出苍白的脸色,不由心惊道:“玉夜你……为何要将神识催动到如此地步?你的整个识海都在震颤……你……” 很明显吗?玉夜摸摸脸,双手一抬,啪的一声用力拍在脸颊上,然后使劲搓了搓。 几个神卫差点被自家宫主大人给气死。 岚羽叹着气掏出个高不盈指的小瓶子放到她手里,神魂过度催化,靠搓脸有用吗? “回天元露?你哪里得的?”玉夜疑惑的开启瓶口带有咒印的盖子一闻,不由惊奇了一句。这种东西在她来说也不是那么易得的,岚羽竟然一掏就是一整瓶。 “你给我的啊。”岚羽盘坐在地上,悻悻的说。瞧瞧别人家的宫主,哪一个不是宝相庄严风姿卓越见之忘俗,自己挑的这个怎么除了神格之外就这么的…… “你怎么一直都没用掉?”玉夜想了想,终于想起这还是当年螭谷一别之后自己请明炎给专程送去的那批伤药里的……她犹豫了下又把瓶子盖了起来:“这个我还用不到。”于是岚羽果然臭了脸,玉夜皱皱鼻子只好把瓶子收到自己身上。 “大人,你难道是为日后的选拔掌轮人忧虑?”凌华有些不解,休说是她,另外三个亦是同样的疑问。 玉夜怔了一下:“我忘记还有那回事了……”她抬手止住凌华将要脱口的话语,“不,不会再有选拔,此次千年之关,天道不会甄选执掌者。” “祂……”玉夜皱眉思索了一下词汇:“……祂在不安。” 第12章 祂在不安 四神卫不约而同的吸了口冷气,玉夜还并未被天道甄选为掌轮人,已经可以感应天机了? 不对……明炎心中一凛,她说‘祂在不安’,这指的并不是今后的轮轨中会发生何事,玉夜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说天道本身在不安?!可是这怎么可能?!他难掩心中的震撼,问道:“你指的是……” “祂在不安。”玉夜重复了一遍,随即颓丧起来,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疲累,喃喃道:“我修为境界不够……我看不到……” “玉夜大人?” “祂在示警……向任何能感知到祂的人传达讯息……”玉夜的脸上早已不见往日的神采,甚至连眼神都有些空茫:“可我看不到也听不清……” “玉夜。” “我能感受到冥冥之中正在发生某些预兆,但是我却找不出预兆在哪……天道正在悸动不安,每一次我将神魂融入转轮我都能聆听到冥冥之中那细碎传来的不详之声,以及抓不到源头的微弱波动和震颤,全都在向我展示不安和危机……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应……天道本身在向所有能感知到祂的人示警!我从未……经历过这种事……这样的悸动……必定是非常重要的讯息……可我……” “玉夜大人,请冷静。” 玉夜的精神已经疲惫不堪,长时间将神识尽数投入冥冥天道,几乎被抽空的识海内隐隐作痛,她抬手捂住头,指间光芒闪烁,试图用术力平定识海的抽痛:“我不行……我修为不够,我不知道祂究竟在传达什么事……” 虽然她尽力的催运神识将自身全部感知融入天道之中去接收去感应,试图捕捉到任何一丝异动的源头,但天道何其恢弘浩瀚,天地万象一起一灭皆在其中,时轮轴轨不断延伸,一层层瞬时起落相互影响牵绊,亿亿万层数相互层叠套嵌,其中无尽的缘果又岂是区区一人的神魂所能尽知的?玉夜几乎是语无伦次的低喃着:“我做不到……我试过很多次了……我……” “大人!”凌华半跪在地上一把揽住玉夜,拨开她自己施术的手,将双手放在她头侧缓缓的放出温和的精神之力:“你神格过度催化了,精神不稳,请镇静下来,慢慢回复一下。” 太弱了……自己还是太弱了……玉夜靠在凌华怀里,垂眸盯着身前本应是地面的星海,不再言语。 “总之,还是请你先休息一下。”明炎决定先解决眼前能解决的:“否则即便是以玉夜大人的神格,也无法再支撑如此的消耗。” 他不由分说的手上指诀变换了几次,一个澄净温和的咒印法阵已经将玉夜围绕其中:“僭越了。” 玉夜只带着几分迷惘的抬眼看了明炎一眼,便顺从的合上眼,她也确实是累了。 看着神识消耗过大的玉夜终于在聚气安神的元魄灵水阵中入眠,几个人总算略松一口气。 “你们先去吧,我留下。”凌华手上并未停止和缓的精神术力。 也好,凌华的精神系咒术控制是最精准的……明炎想了想,冲她略一点头:“有劳你。”起身走出两步,回头看着没动窝的岚羽朱离,没好气道:“还不走?你俩的精神系基础还不如我,在这光用看的能做什么?” 于是两个这方面修为不够好的人只好乖乖的跟出去了。 三个人出了殿门,明炎皱着眉来回踱了两步,似是想到什么,抬脚就走,突然又停住,一偏头盯住身后两个人,手中扇子一点他们:“不准离宫,不准私斗,不准入内打扰,都给我老老实实待着!”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否则休怪我不念同僚情谊。”言罢拂袖而去,留下面面相觑颇为尴尬的二人。 啧……岚羽摸摸鼻子,身子一歪,便把胳膊支在了朱离肩上:“托你的福,也算见过这家伙发火时是什么模样了……” 喂,手拿开……朱离无语的瞪着他,见被瞪之人完全没接收到信号的样子,只好一板一眼的说道:“殿前打斗,确是你我不对。” “还不是你非不让我进去。” “按规矩就是不能进。” “规矩规矩。”岚羽恨铁不成钢的戳了他一下:“我问你,按规矩的话,这种情况要怎么办?玉夜大人自己不出来,别人又不能进,那你说,要怎么办?” “一宫之主闭门不出的话,其下属若有要事,可向族内大司命或族长奏明,由大司命或族长特许之后方能叩门请见,神阙宫地位尊崇,需书面上报中天云坪,由五名以上长老皆首肯后便可求见了。”朱离背书一样一丝不苟。 岚羽简直气极反笑:“这规矩真是好得很,你觉得去东跑西跑的找完五名长老并都拿到许可……需要多久?玉夜大人如这般滥用神魂,到你合了规矩之后,她神识会消耗到何种程度?”他怒瞪着朱离,“脑子!朱离大人!求你用用脑子!” 朱离皱着眉没说话。 这货的脑子是石头刻出来的,简直要被气死!岚羽一甩手不搭理他了。 过了半晌,朱离突然叹了口气:“罢了,我想过了,若再有类似情况,不拦你便是。”他严肃认真的补充道,“但是必须先叩门请见,不可直接闯入。” “你……”岚羽已经不知道该什么表情了。 “或者……”朱离犹豫半晌又开了口:“你别在我当值的时候闯入。”他皱着眉头深吸口气,看着已经表情呆滞的岚羽,“等明炎或凌华值守的时候,我帮你闯。” “你……” “你我二人配合的话,应能有一人成功。” “……”岚羽彻底石化了,良久才捂着脸大笑起来:“你……你简直……”他噎了一下发觉自己实在找不到形容词,于是只好继续笑得扶墙。 当三日后明炎再次来到寰宸殿门前的时候,看着门口一左一右端坐暝观的两个神卫愣了下:“你两个当自己是镇门兽呢?” “不是你说要我们在这好好待着?”岚羽欲哭无泪的朝朱离一歪头:“所以他死活不让我走……” 明炎头疼的用扇子轻敲着额角,自己当个神卫,光操心玉夜还不够么,为什么还要操心这两个令人无语的货色?他叹口气:“凌华传了讯息给我,大人醒了,走吧。” 第13章 我不放心你这个术法废柴 殿内,宇宙星空依旧,玉夜裙摆曳地亭亭而立,身边守着凌华,看到三人进入,歉意的一笑:“前两日神识有些凌乱,让大家担心了。” 明炎仔细端详了一下玉夜的脸色,又凝神观视了一下她的紫府灵台,确是已经恢复得不错,灵台神光充盈平稳,这才放下心来。到底是天眷之子,短短三日便能从那样的状态中迅速恢复。 不过……他看了看铺陈一室的宇宙洪荒:“大人还要再次观识天道轮转吗?” 玉夜肃然的点头道:“若我感应不到自是可以无知者无畏,但既然我能聆听到示警,必然是要弄清楚所为何事才行。”她心情十分沉重,“否则怕是不妙的很……” ……岂止是不妙,那是天道本身的危机示警,恐怕都不是一句弥天大祸能概述的。 明炎一摆手止住想说什么的岚羽,“既是如此,还请大人多休养几日再进行此事吧。”他看出玉夜有些焦虑,补充道:“急躁对于观想冥思也是有害而无益的。” 玉夜不得不承认这话确实有理:“那么……” “那么便请玉夜大人再歇息七日好了。” “欸?可……” 明炎笑容清雅温和:“这七日还请大人持守识海,温养神魂,已期再次冥思之时能有所斩获。” “哦……好……”玉夜稀里糊涂的就点了头,虽然……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那么,我等就不打扰大人了。” 等几人退出殿门到了中庭,明炎扭头看着朱离凌华和表情冷淡默不做声的岚羽,正色道:“我等也需着手准备了。” 说着取出几枚玉简,一人给了一枚,“七日内,我要你们淬炼神魂的同时务必将此阵法彻底融会贯通,尤其是岚羽。”他强调道:“我不管你有何想法,我只要求你将此阵法反复练习,彻底牢记于心,要熟悉到可随时随地配合他人使用的地步。” 明炎看着有些发愣的岚羽,根本不想浪费时间解释:“此阵符文复杂多变,对术力掌控要求极高,你若有任何不解之处随时来问我,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 凌华二话不说的接过来,笑道:“我便知你必有后手,果然……” 岚羽接过玉简,有些疑惑的看了看已经转身离去的凌华背影,和脸上明白写着‘我不放心你这个术法废柴’的明炎……觉得自己之前可能有哪里想岔了。 当玉夜七日后迈入寰宸殿的时候,诧异的看着在九渊神镜之前按四象方位端坐在四周的神卫们。 “呃?你们这是……” 岚羽笑嘻嘻的答道:“呐,我们未免玉夜大人冥思起来再忘记时辰,耗神过度,所以我等准备在此等候,以便能及时唤醒大人。” “这……” “玉夜大人应也听过,按规矩如果宫主大人闭门不见的话,其下属若想求见是要颇费一番手续的。”明炎一脸温润笑容:“所以未免麻烦,我四人在此候着是最好的。” “呃,这样……” “嗯,就是这样。”朱离诚恳的点点头,看得岚羽一阵腹诽,面上却不露声色。四名神卫全都一脸相信我的表情点着头。 好吧……玉夜只好接受了这一安排,毕竟作为一宫之主,老让属下们担心也是不应该的……虽然有点怪怪的……但是……唔,罢了…… 于是等玉夜催动神识,灵台神光外放,整座寰宸殿再度空间深邃星辰浮空之后,成功忽悠了自家宫主大人的四神卫互望一眼,各自端肃了面容抱元守一,体内气机流转,神格催化,由四人分布所在的四象位置开始,各自气机蕴化灵台神光,由四角牵引出金色咒文,向中心勾绘出一座咒印纷陈繁复的巨大法阵。 数息之间,基层阵法已成,四个方位各自生成的符文在中点相互交织融合,把已将灵识投入冥冥天道不知外物的玉夜包围在中心阵眼,而后由中心蓦然闪耀出一团光晕,就像水中泛起的水波涟漪一般,由内而外快速席卷而去,所到之处,法印咒文瞬间明光大做,亮起炫目光辉。 当法印光辉弥散铺陈到四神卫所在的阵法边缘之后,四人各自将快速返推回来的术力尽数纳回灵台,融入已催运饱满的又一波术力,再次由四象之位向阵眼中心快速稳定的漫卷而去,细致迅速的开始勾绘第二层咒印。 等整座法印终于阵成,共有四层的瑰丽复杂的咒文图形已是层叠相套,环扣叠加,每一层都繁复无比互不相同,大阵吸纳融合了四人各自的灵魄神光,绚烂辉煌,光耀夺目,浮在殿内深邃苍茫的星海之中,竟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壮观奇景。 玉夜催动灵台在无尽天道中将神魂全力展开散布,投入全部灵识捕捉着每一丝每一缕的不谐异动,灵识所过之处不放过每一寸光阴轮转中细密缠绕交织延伸至无尽头的天命之线。 一花,一叶,一水,一石,一砂,一砾,一鸟,一鱼,一人,一事,六道轮回皆在其中,所有苍生万物那如丝如弦的生死轮回缘起缘灭在时轮之中编织交错,时间空间皆为虚妄,无边无际,浩瀚无垠,是为宇宙洪荒,冥冥天道。 ……到底在哪里……那些细碎虚无的不祥之声,源头到底在哪……运用每一丝精神去整理经由展开的灵识触及到的天网之弦瞬间传入脑中的庞大内容,仔细查找任何一瞬的影像和声音,玉夜将神格催化到极致,不顾灵台中巨大的负荷,将她所能动用的全部神魂完全融入了无边无涯的天道之中。 一无所获! 玉夜不懈而徒劳的拼尽全力寻找着,捕捉着,此时就在她空虚刺痛的识海中,却蓦然涌入了一股平稳温和的力量。 ……欸?将全付神魂都展开在天道中的玉夜怔住了,她甚至觉得思维都停顿了一瞬,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样一股虽然陌生但却柔和坚定的神光在缓缓充盈自己几近枯竭的灵台? 不,不对,似乎并不完全陌生……这股力量是……是…… 第14章 异象! 不,不对,似乎并不完全陌生……这股力量是……是…… ……喂!你们!仔细辨认了一下来源和属性,玉夜抓狂了。 ……玉夜大人,请您继续吧。 ……不行!太危险!快停止! ……哎呀,这个什么阵好难学的,大人乖,别让我白练这么多天。 ……我命令你们停止!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请玉夜大人完成观想之后再处罚我们吧。 ……你们气死我了!你们…… ……那么请大人化愤怒为力量,抓紧时间找到端倪,处罚什么的,大人您说了算。 玉夜快被她的神卫给气死了,天道是那么容易融入的吗?虽然自家这四个神卫各自的神魂淬炼都出类拔萃,但是如此贸然就敢将自身神格引入她的识海作为助力,供她随意蕴入天道,都疯了吗? 可偏偏现在她拿他们没办法。 片刻的气急败坏和无计可施之后,玉夜迅速理平了思绪。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四神卫已将自身灵识神魂汇入了她的识海,此举亦非轻松,四个人不同的神格属性和神魂修为,能如此融洽和谐的凝成一体,相互之间完全没有半分迥异的波动,这岂止是太难两个字可形容的? 怕是还使用了什么她所不了解的方式,其损耗比例及凶险程度恐怕也不是她所能想象的。 此时此刻,她能做的就是用最短的时间找出天道异常的根源所在,才能尽可能少的消耗四人的神识,多拖延一刻都是对他们的多一分掠夺和负担! 冷静!玉夜稳了稳心神,要冷静!她还要把他们的神魂从冥冥轮转中小心抽出,一丝一毫都绝不允许失落在那苍茫天道里! 一定要把他们好好的带出去!一定要!她对自己命令道。 下定决心的玉夜不再耽搁,再次将心神归入冥冥之中,有了四神卫持续汇入她识海的神魂相助,她将自己的神格意识展开得更加广阔,调动全付精力搜寻感应着。 ……要快!要快!不能给他们的灵识造成过多损耗! ……究竟在哪?究竟是什么?玉夜心急如火,她已经竭尽全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翻查着神魂所触到的全部内容和讯息。 ……没有……还是没有……可是那晦暗不详的阴霾却始终无处不在,源头到底在哪? 玉夜焦灼不安,她决定若再搜寻不到,就要强行切断冥思状态,不能让神卫们的灵识再这样消耗下去了,像这样在无垠无尽的天命脉络中细致搜寻,她很清楚这对神魂是多么疯狂的压榨,而现在给他们造成如此负担的是她!是她正在消耗和使用他们的灵识!如果不是自己修为不够……如果不是自己太弱…… 这是玉夜自降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天赋和能为有了如此强烈的不甘和怀疑—— ——天眷之子吗?可我真的……不够强。 凝神端坐在法阵四方的四个人此时已经沁出冷汗,经由玉夜的识海,他们首次接触到那浩瀚无垠的天道转轮,尽管有玉夜将她自己的神魂延伸在最外围把他们四人的灵识护在其中,然而扑面而来旋生旋灭朝起朝落的洪流中所包含的无尽因生缘灭那直冲魂魄的可怖感受,还是刹那之间撼动了他们的灵台,无法言说的威压让他们各自的神格烙印都在鸣颤,而这仅仅是无涯天道中微小短暂的方寸一瞬而已。 ……原来这就是她要经常面对的东西吗?四个人第一次对虚无缥缈的所谓天道有了如斯敬畏。 透过玉夜的灵台,他们此时能清晰完全的感知到玉夜的所思所想,然而对于玉夜的焦灼惶然以及充斥脑海的担心和自责,四个人已经无暇做出回应,只能各自竭尽全力的催动神魂,同时尽可能稳定的维持着阵法咒术,将经由法阵融合稳固的神魂力量持续传输进玉夜的识海,尽可能的为她分担负累。 仿佛过了千万载,又仿佛只在弹指间,四神卫已是汗透重衫,捏着法诀的手指开始轻颤,被催运到极致的神魂纷纷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碎异响,回荡在四人翻滚动荡的识海之中。 ……没有……找不到……玉夜几近绝望的开始收束神识范围,不能再找了,再持续下去的话神卫们的神格承受不住,会给他们的识海造成永久性的损伤…… ……小心,要小心……要把他们的灵识全部带出来!每一个人的神魂都要好好的带出来!玉夜用自己的神格感知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层层包容住四人的灵识,尽可能柔和的开始退出冥思状态。 就在此时,一线浅淡晦涩的阴影瞬间掠过玉夜的神识边沿。 ——那是?玉夜反应快绝的感应到了那一丝异样的波动,神格运转,在转瞬就锁定了那微小细弱的异动轨迹,毫不停歇的咬住踪迹追寻了过去。 将四神卫的神识牢牢守护在自己神魂之内,玉夜将灵识催化到前所未有的至极境界,死命盯住那如光如影般一掠而过转瞬即逝的异动。 ……就差一点……玉夜既不愿再抽取四神卫已尽极限的神魂,亦不愿将他们抛开不顾任由天道销蚀磨灭,她的神格光辉始终距离那想要捕捉的目标有着毫厘的差距,感受着由四神卫的神魂中不断传来的对她的担心和他们已无法掩饰的疲惫,玉夜心一横,动用了自己的本命元神。 ……大人……不可……四人的神魂早在她刚动念时就经由她的识海知悉了她的想法,拼命挤出一丝急迫的呼唤。 【闭嘴!】 玉夜之前对这几个不听话的神卫的气恼和她已经快要坚持不住的疲乏,让她的灵识一声怒斥,于是被包围在她神识内的神卫们马上就变乖了。 孤注一掷的玉夜祭出了她的本命元神,那是世间万物苍生最根本最纯粹的力量,来自灵魂本身的存在基础。 ——吾乃神阙宫主! ——吾乃天眷之子! ——吾名——玉夜! 那一刻,煌煌神光烁烁其华,绚丽璀璨,在恢弘天道中骤然爆出一团傲然光辉! 终于被追捕到的那一线晦暗阴霾牢牢的被困在玉夜灵光辉耀的神格之内,始终无法探查到的异动终于向玉夜和她神识保护下的四神卫显露了内幕。 ……那是什么?! 扑面而来的是窒息神魂的血腥,天地为之变色,从未见过的异兽和在嘶吼在咆哮,日月沉坠,星辰湮灭,六道轮回不复存在,万物苍生都在哭喊悲号,洞穿天幕的巨大裂隙后露出的狰狞邪氛,天道在被撕裂被吞噬,一切构成天道本身同时亦是相依相存的万物法则随着天道的销蚀在渐次寂灭,留下的将只有一切归于零的死寂空旷…… 玉夜的识海剧震,整个神魂被异像裹挟的诡蜮邪氛冲击得鸣响不已,连保护着四卫灵识的防御都几乎散碎,她混乱之中拼尽最后一丝清明奋力斩断了自身和天道转轮的联系。 终于脱离了冥思境界的玉夜什么都来不及考虑,早已是强弩之末的神识轰然溃散,魂魄直接沉入了黑暗虚无。 第15章 大骗子! ……累死了……动都不想动一下…… ……什么天道什么转轮见祂的鬼去吧…… ……不想再管了……只要把明炎他们好好的带出来就行了…… ……其他什么都无所谓了…… ……累透了…… ……欸……有好好的带他们出来吗? 玉夜几经挣扎,到底被意识深处那一丝徘徊不去的不确定给搅得无法安心,只好不甘的睁开了眼睛。 “大人!”下一瞬就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同时耳边传来柔和的呼唤。 茫然了片刻,好容易才驱使意识重新转动起来的玉夜,看着自己寝殿熟悉的穹顶,以及寸步不离守在身边的神卫们,拼命挤出几个字:“……你们怎么样?” “大人……”有人握着自己的手轻缓温柔的在输送气机,这样温暖柔和的气机……是凌华?“请放心……我们四人谁都没有事,玉夜大人将我们的灵识保护得非常好……请不要忧心。” “……那……那你们……” “请玉夜大人安心修养,您确实把我们的意识完完全全的带出了天道轮转,并未让我们受到过多冲击,请您不要再考虑这件事了……请休息。” ……哦……玉夜终于舒了口气,然而随即另一个问题就浮上了心头:“……我睡多久了?” “约有月余。” 玉夜呆住了,虽然昏睡的时候一直在自暴自弃的想着再也不管了,但是意识清醒之后她到底还是无法真的置之不理,吸了口气就想要起身。 “玉夜大人!”明炎不由分说的按住了她,一手轻柔迅速的捂住了她的眼睛:“天道转轮中的所见所得,我四人日前已向众位长老们奏禀明白。”他的语调温润和缓,如涓涓河流浸润过玉夜的意识。 “我亦用复刻之术让长老们亲眼目睹了当日我们的亲历画面,目前众长老已经知晓事态的严重性,已在进行应对方式的讨论和准备,因此玉夜大人可不必再为示警一事忧神。”明炎的掌心温暖干燥,覆在玉夜眼前遮挡出一片让人无比安心的可靠和安稳。 “而我等四人的灵识因受大人神魂守护得当,所损耗的不过是各自神魂而已,神格本身和自我灵智并未遭受到侵蚀,早在日前就已各自将损耗的神魂之力修整完毕,紫府灵台也已经调理如初,玉夜大人亦不必再为我等担忧。”明炎的声音渐轻渐缓:“因此,就请大人放下心来,好好的休息吧……” 随着明炎轻柔缥缈的吐出最后几个字,玉夜的气息亦随之平稳柔和了下来,当明炎轻轻收回手的时候,她已是安稳的再次入眠。 守在她寝殿内的神卫们互望一眼,谁都没有说话,亦无人离去,只各自神凝紫府,温养自身神魂。明炎想了想,索性再次设下一个归元聚气的元魄灵水阵,将殿内的五个人全部包含在内,随着元魄灵水阵亮起柔和光芒,整座神阙宫再次安静下来。 当玉夜再次醒来,已是数日之后。 ……睡得好满足……她内观了一下自己的紫府灵台,唔,还算不错,神格已经在逐步重蓄神光,识海内也已不再动荡不休……这就行了,以她的神魂而言,有了这样的回复基础,就说明灵台根基并未受到根本上的动摇和伤害,何时能复原不过是时间问题,她舒了口气,带着几分慵懒的睁开双眼。 “……欸?你们还在?”刚睡醒的玉夜有些傻呆呆的看着依旧守在身边的四只神卫们。 “哎呀,你是我们的宫主大人呀,我们不在你身边还能在哪呢?”岚羽依旧是那一副笑嘻嘻的表情,漂亮的凤眸半眯着。 “玉夜大人,您感觉怎么样?”朱离还是近乎刻板的面瘫脸。 明炎和凌华两人没说话,只是各自握住她一只手探查她体内的气机。 ……呃……被属下们围观了睡姿什么的……玉夜略有些尴尬的傻笑了一下,然后在她那终于开始转动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件事—— 猛的一下坐起身子,玉夜怒瞪着神卫们略带惊讶的表情,抬手恶狠狠的用力拍在床上! “骗子!”朱离面瘫着脸低了头。 “骗子!”岚羽表情有些古怪,似是在拼命忍耐什么。 “骗子!”温温柔柔的凌华眼眸一转,翘了翘嘴角。 玉夜气恨恨的一个一个的点过去,手指都气抖了,最后点到明炎的时候,她气急败坏的顿了顿:“——大骗子!”都不用想她就知道肯定又是明炎出的主意带的头! 四神卫们一声没吭,齐刷刷的就跪下了。 “你们连我的话都不听,还说是我的神卫?!”想起四卫的自作主张,她真是气得不轻。 “你们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 四个人低着头一动不动,显得异常乖顺。 “从未接触过冥冥天道,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敢把神魂送入我的识海?!”玉夜咬牙切齿的恨声道。 “你们当天道是后花园不成?随意进出看看风景?!”越想越生气,于是恶狠狠的又一次用力拍在床上。 ……然后就被在床边单膝跪地的凌华抓过手,保持着一副诚心悔过的表情,默不作声的给她揉着因体内气机依旧杂乱而此刻略有些发麻的手腕。 玉夜呆了呆,不甘心的刚想抬另一只手,一眼看到跪在另一侧虽然低着头但一直用眼角余光注意着她动作的明炎……她只好悻悻的打消了念头…… “你们想没想过要是消耗过度会怎样?!”虽然不好拍床出气了,但是玉夜一肚子的怒火依旧高炽着。 “你们想没想过要是迷失在里面出不来了会怎样?!” “你们凭什么觉得我能护得住你们?!” “万一……万一我没能把你们带出来……” 一直乖乖垂着头挨骂的神卫们听到玉夜的话音不对,赶紧抬头,才发现宫主大人的眼圈都红了。 “万一我……我弄丢了哪一个……”玉夜抖着唇:“万一我……没守住……” 第16章 你酒品太差了 惊觉快把自家宫主大人给气哭了的神卫们终于慌了神,总算产生了早就该产生的负罪感。 “没有万一,玉夜大人,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吗,不生气了啊。”凌华轻声细气的哄着自家大人。 “大人息怒,我们今后再也不会了。”朱离愁眉苦脸的。 “大人乖,别生气了,不然让长老们知道了,撤了我的职可怎么办呐……”岚羽表情沉痛的捂着脸。 “玉夜大人不气。”就像玉夜年纪尚幼时一样,明炎安抚的摸摸她的头顶:“我的错,是我出的主意,教唆他们如此行事,等下我自去找青霖长老领罚,请不要生气了。” “……我就知道是你!……你、你……不许去!”玉夜恨声道。 青霖长老可是专管刑罚的,向来铁面无私,违抗上命的神卫被告到他面前的话怎么都要脱层皮!玉夜咬牙切齿的瞪着一脸愧疚的明炎:“听到没有?我不准你去!” “好,听到,遵命,我不去。”明炎脸上已经快绷不住了,朱离在后边死命的低着头。 玉夜瞟瞟捂着脸的岚羽,又补充道:“谁都不准让长老们知道此事!听到没有?!” “……噗,咳……吾等,谨遵谕令!” 半晌后四神卫们陆续出了玉夜的寝殿,拐过一个弯,岚羽终于噗嗤笑出声:“哎呀……咱家大人真是……又好骗又心软。”他一双湛蓝的凤眼笑得眯起来,天晓得他在里面忍得多辛苦,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只好捂着脸,结果还被宫主大人给当做伤心了…… 凌华也是笑得弯着嘴角:“玉夜大人……年纪还小。” 玉夜自降生起,灵台就明澈璀璨,被九位长老奉为天眷之子,后更以稚龄就以辉耀神格凌驾于众人之上,今已化生的云澜长老当时便力排众议,将各方面都极为出色本已足可胜任一宫之主的明炎送到玉夜身边做了她的神卫,之后不过短短数百年,玉夜就以自身神格,叩开了神阙宫的宫门,点亮了九渊神镜,成功入主神阙宫……可说到底,玉夜的年纪在不随沧海桑田变迁时光的昊天神界来说,其实还小。 明炎也忍俊不禁的笑起来,“总之,未免大人不悦,此事今后不要再提起。” 岚羽好容易才止住笑,一偏头看着垂着眼睛若有所思的朱离,用胳膊肘戳了戳:“想什么呢?朱离大人?” “你我平级,不要叫我大人。”朱离被戳回神,瞪了一眼岚羽,而后声音微沉:“我只是想起我以前一个有过数面之缘的同修,他早在我之前便通过了考核,做了神卫……”他顿了顿,“在玄乌神羽宫。” 明炎和凌华对视一眼,已是收了笑容,只有岚羽有些莫名:“哦……所以?” “所以……玄乌神羽宫的宫主弦妙音大人,在一次和别宫宫主因些许口舌引起的毫无意义的争斗之中,派遣他和另一名神卫去暗中伤毁对方神宫的镇宫灵枢。”朱离声音依旧平平板板,岚羽却已不笑了。 “宫主令出,神卫必行,这是职责所在。”朱离面无表情:“他们在潜入对方神宫的同时,便被灵枢示警,在对方神卫合力之下,二人重伤被擒。” 岚羽默然听着,朱离继续说:“后来对方宫主携本宫神卫上告了长老,意欲伤毁神宫灵枢乃是重罪,于是众长老问罪于玄乌神羽宫宫主,弦妙音大人矢口否认自己曾下过这一谕令,对方宫主又不肯轻放,最终那两名神卫被定下伪造谕令欲毁灵枢诬陷本宫宫主三条罪名,三罪并罚,由青霖长老监刑,就在玄乌神羽宫宫门之外,并召集当时二十八神宫的所有神卫观刑,以示惩戒。” 岚羽吸了口冷气,良久之后一挑眉:“没了?” 朱离点点头:“没了。” 默然了片刻,“哎呀,”岚羽笑嘻嘻的一把揽住朱离脖子:“走,我请你喝酒。” 喂,手拿开!朱离一把拍开岚羽的爪子:“我不去。” “为什么?” “你酒品太差了。” 明炎一把薅住正想跳脚的岚羽:“今日是你我二人当值,谁准你擅离职守去和人饮酒了?” 岚羽尴尬的摸摸鼻子,多日来四个人整日守着沉睡的玉夜,于是他完全忘了当值这回事了……也就明炎这种恨不得全身都是脑子的人还记得清轮值日子。 昊天神界由于玉夜从冥冥天道中窥知的未来几乎陷入一片混乱和争议,言战者有之,言守者有之,言另避他界暂且退避观望者有之,而对玉夜的预知持怀疑态度的亦有之。 九位长老几乎每日召开长老会进行磋商和讨论对策,同时还要安抚各大族长神宫宫主等人,亦要控制言论避免流言四起,简直是忙到不可开交。 与之相反的则是神阙宫众人,玉夜由于探查天机而神识几乎消耗殆尽需要休养恢复,因此被她属下的神卫们将情况上报给长老会之后便闭门不出,一切前来问讯打探之人不论何种身份,都被四神卫给挡了驾,曾有族长自持身份,虽不敢大闹神阙宫,但言称若见不到天眷之子便不肯走,结果被岚羽给直接丢出鸿溟之境之后,来搅扰的人便都不约而同的客气了许多。 然而不管是霸气还是客气,反正只要神阙宫的神卫在,就别想见到神阙宫主——而神卫们总是在的。 四人中,明炎凌华到一直是客客气气的接待并解释一番,朱离刻板,通常就是背诵一遍长老会已准假并再三强调让宫主大人安心休养,之后除非敢闯宫,否则他就不理你。 唯独那个叫岚羽的,但凡是他当值,那就只一句话‘宫主大人不见客。’这一句之后就直接赶人。而在神阙宫的镇宫灵枢九渊神镜的遮蔽范围内,几乎谁都没办法不被丢出去,何况那名神卫本身实力也是不可小视的强悍。 于是玉夜的日子相当平静,每日在明炎凌华二人几乎不间断的设下的元魄灵水阵的辅助下安心稳固灵台,蕴养神魂,梳理识海气海。饶是如此,也用去了近十年的时光,方将弥耗过度的识海重新调养恢复到之前的水平。 终于在这天,昊天神界全部十七部族族长,并二十八座神宫宫主,接到了长老会传达的议事通知。 第17章 终焉,始焉 当玉夜带着她的神卫们步入会场的时候,几乎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这还是在场众人由长老会告知了天机之后第一次见到神阙宫主的公开露面。 到是玉夜本人十分泰然,稳步走到二十八神宫之首的座次落座,神卫则静默的立于身后。 大会开始之后,主张退守他界先行观望的呼声人数最多,几乎成一面倒的趋势,毕竟玉夜看到的天机在复刻之术的展现下,诡蜮异邪的实力简直骇人听闻,只有寥寥数人在一力坚持应防守迎战,否则神界若失,其余仙妖魔三界又岂能躲过,更遑论羔羊一般的人界了。 熙熙攘攘争论了许久,玉夜一直一声不吭未参与讨论,直到一名族长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天眷之子,此天机异象,预示的确切时间你可有获知?” “不知,但应在下一个岁元之纪到来之前。”玉夜答道。 “可有凭据?” “没有。” 此言一出,会场顿时纷乱起来,已是有人向此处射来不善的目光:“怎能如此儿戏?” “说不定便是假的。” “异域诡界入侵转轮,这种事从亘古至今都不曾有过记载。” “窥伺天道之弦,哪里有这般容易。” “兴许是冥思之时着了幻象也未可知。” 嗡嗡议论之声此起彼伏,玉夜撇撇嘴,索性靠在椅子上撑着头合上眼——她原本还以为是有关战略部署的会议才来的,结果她从得知天机到现在,时间都过去近十年了,竟然还在争执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早知还不如继续告假在神阙宫休息了,她因被属下神卫们监督着休养,到是让她这阵子养得比之以前贪眠了些。 ——若非会议中途擅自离场太过无礼,她都想直接走人了。 终于,见玉夜不做回应,有人按耐不住了,“天眷之子,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所见之事的真实性?”螣麟宫宫主语意不善。 私下有人互望一眼,皆知这又是螣麟宫宫主心中不平了——螣麟宫宫主獬端靟在入主螣麟宫之前,曾苦修半生,选宫之际连续三千年内三次选叩神阙宫,却始终无法叩开宫门,最终还是在其本族族长及数位长老劝导之下,才另选了别宫入主,之后只过了区区数百年,神阙宫竟被莲印未褪稚气犹存的玉夜给叩入了,虽说是天眷之子,神格辉耀,但苦修半生的獬端靟依旧为此愤愤不平,无事绝不与神阙宫来往。 “没有证据。”玉夜淡淡的应道,不待再有问讯,竟直接摆摆手来了句:“我只是将我所知如实告知众长老,你信或不信不与我相干。”说罢她还回手遮在口前打了个哈欠。 “你……”獬端靟气得倒仰,无话可说。 其余众人也神色尴尬起来,此天道危机是之前长老会召集众人统一传达并示意的,确实不是神阙宫主说与众人的,在此质疑真假,等于质疑的不是神阙宫主,而是众位长老……这……于是都悻悻的闭上嘴。 侍立在玉夜身后的四神卫们心里都是一乐。哎呀,好骗又心软的玉夜大人竟也有张口便气死人的时候,岚羽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暗笑不已。明炎和凌华也是唇角微勾,只有朱离依旧板着脸。 于是,会场内片刻尴尬无声之后,又重新回到了是否退避他界先行观察的话题。 ……哎……好想中途退场怎么办?玉夜百无聊赖的将垂在腰间的云瀑流珠绦带在指间绕来绕去的扯着,又因有了一丝睡意,此刻正在纠结。明炎似是知她心中所想,安抚性的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好吧……玉夜悻悻的放弃了离场的念头。 吵吵嚷嚷了许久之后,终于有长老不耐的顿了下手中的铭杖,顿时一阵肃穆威压让整座诸天议会厅安静了下来。 “退避他界非是上策,今后不必再提。”邑疏长老沉着脸道:“天眷之子预知的天机亦不可再有人质疑。” 天瑞长老亦说道:“异蜮来者不善,焉能将昊天神界拱手相让?若不非吹灰之力得了昊天神界,除了让其实力大增之外又有何益处?” ……果然长老们就是长老们,睿智得多。玉夜睡意稍减。 而此时,掌管刑罚素以铁面无私着称的青霖长老望向玉夜道:“天眷之子,吾与数位长老研讨过数次,尚有一事觉得不通。” “长老请讲。”玉夜亦端正了神色。 “如你所带回的预示中所示,异蜮妖邪来此界所图为何?”青霖皱起眉头道:“突破冥冥,侵入他界,所图不外乎是掠夺侵占,万物生机也好,三界灵氛也罢,然而预示中所见却是只图灭杀,最终不止天地苍生,连天道法则都尽归为虚无,到底所图何物?” 玉夜沉吟了片刻,道:“长老可有想过,若它们所图的就是虚无呢?” “哦?怎讲?” “虚无,既为零,而零者,虽是终焉,却亦是始焉。”玉夜正色道。 此语一出,其余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众长老已是齐齐变色。 “虽不知它们从何而来,但是,从我所探查到的蛛丝马迹却可以判断出,它们与我方天道并不互容,据我猜测,它们需要一个一切归零的空无方界,来构建属于它们自己的天道法则。” 整座会场鸦雀无声。 “所以它们本身的目的就不是掠夺,一旦蚀破壁障,就必定是抹杀和清除,不会留下半点。”玉夜若有所思的叹了口气:“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侵占呢。” 她停顿了一下:“也因此,它们之中,必定会有为数至少一名的大能为者,其修为足以书写创立法则,从而形成完全意义上属于它们的天道。” 一片死样的寂静,片刻后终于有人失声道:“这……这怎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玉夜淡淡的应了一句。 所有人都不吭声了,若对方阵营里有足可织造构建规则的大能为者,这除了闭目待死之外还有什么好讨论的? 这绝对不是蚁多就能咬死象的事情,那种修为境界上的实力差距,已经不存在任何抵抗意义! 第18章 临渊之战 良久,不知何人苦笑了一声道:“既如此,开此会议意义何在?” ……意义就是叫你们别再乱七八糟的,蝼蚁尚且偷生,努力尝试过再死也不迟,但求无愧于心嘛,何况还不见得就死呢……玉夜心里腹诽着,浑然不知自己刚刚做了一件名为打击士气的事。 “天眷之子,你可能与之相抗?”有族长想起了玉夜,此言一出,立刻众人眼光再一次集中了过来。 “不能。”开什么玩笑,她的修为尚无力解读全部法则,拿什么和能制定法则的大能相比? “那、那这岂非毫无办法?只能坐以待毙?” 立于玉夜身后的明炎心里有点无奈,玉夜大人,您这样打击众人真的好吗? 曦月长老却若有所思的沉吟了片刻之后,缓缓开了口:“依我所见,并非没有余地与之一战。” 钧越长老稍加思索,亦是点头道:“不错,尚有可图,断无束手待毙的道理。” “天眷之子,还是由你来说明吧。”曦月冲玉夜点点头。 欸?为什么是我?玉夜愣了一下,却也只好端肃了神色开始讲解。 “诡蜮异界虽可断定其中必定有大能为者,但并不会起始便参与入侵攻势。”玉夜说道:“初期我方天道尚存,对其自身的修为亦是一种制约和抗拒,也无法发挥太多的实力,因为构成它修为基础的所有领悟和依据都不是我方法则。若其初期便侵入的话,将必定为我方规则所不容,这般两相抗衡消耗对其并无益处,实是大不智之举。” “因此前期能通过天道律障裂隙而来的,应是相对而言能为较低的异邪,碰触不到法则本身,虽威能相比有能力构建规则的大能为者而言有着不足,但同时亦不太会受此间三界六道的法则所制约。” “待涌入的异邪通过抹杀万物生机的方式将天道法则逐渐销蚀瓦解之后,对方的大能为者方会入界参与后续,或者直到一切尽归虚无之后才会莅临也未可知。” 玉夜的声音清脆的回响在诸天会厅内:“因此,只要我们能在初期阶段死死守住破壁入口,驱逐异邪的同时,尽力将被蚀破的相应法则修复补全,那么自可将其拒之门外,只要我们能阻住低阶异邪的冲击并及时修补被破坏的万物之则,便可始终将我方规则契法维持在抗拒异邪大能踏入的境地,那之后,就是耗损问题了,禁得起消耗者胜,如此而已。”玉夜叹口气。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的同时似懂非懂的在各自思索玉夜所说的规则逻辑,玉夜却已住了口——该说的都说完了,能理解多少她就管不了了。 几位长老对视一眼,彼此都是一脸沉肃。 再议论过片刻之后,始元长老宣布散会,“各神宫宫主及部族,不论大小,从今日起开始备战,昊天界所有人都要进入战备阶段,后续具体安排和部署细节会再行传达分派。”他顿了顿:“二十八神宫宫主留下,其余众人都回去开始准备吧。” 最终留在诸天议厅的,包括九位长老和玉夜在内,只有寥寥数十人。各人互相看看,再看看面色凝重的长老们,皆静默不语。 还是玉夜沉吟了片刻后,突然问道:“众位长老,此次确是弥天浩劫,绝无善了的可能,如此事态,有无可能请出玄尊援手?” ——上一任神阙宫主,玄尊博衍。 一语打破寂静,几位长老对视一眼,最终还是钧越苦笑道:“说起来这般有关于三界六道整体存亡的大事,却是理应上禀玄尊,只是……自百万年前玄尊自言要潜修大道,退宫而去之后,便再无他的消息,至今虽是昊天塔顶明光依旧,但早已无任何讯息传达,自其去后,亦有历经过重大难关,也曾试图与玄尊联络,但无论怎样都确无回应。” 玉夜轻出口气,不响了。 曦月也是一声长叹:“看来,修补天道法则这一重任,就只有倚靠在座的众位了。” 随着昊天神界进入前所未有的备战状态,出自中天云坪的一封封神谕亦先后传达至仙妖魔三界,毫无保留的全程展示了天机示警的内容之后,要求三界共同御敌,并各自筛选修至顶峰之人作为主战力,修为不足以出战之人就负责留守本界以及负责后勤、医疗、联络等其他方面。 而在三界都弄清了事情的严重性之后,第一次抛却了彼此之间的成见也好世仇也罢,各界界主率其精锐史无前例的同登昊天神界,以商战事。 至于人界……咳……人界就算了吧。 紧张而有序的备战阶段持续了漫长的光阴,玉夜和神阙宫四神卫亦是毫不放松的各自加紧修行提升进境,而就在重新质疑天眷之子的预言是否正确的渐起的议论声中,随着天道律障的鸣颤而出现的裂隙,终于拉开了这一场被后世称为临渊之战的烽火序幕。 ——这场没有丝毫退让余地、没有任何休战或言和可能、以三界六道之中所有万物生灵的存在根本为赌注的惨烈战役,打响了! 纵然备战数百年,这场临渊之战的惨烈异常,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 仙妖魔三界皆折损过半,神界亦损四成左右,其中包括神宫宫主十位,族长八位,而负责修复律障的九位长老连同天眷之子,则神魂耗费到史无前例的地步,幸而战前准备中已经备下充足的各类回复珍品,几乎是当成一日三餐来吃,才算支撑到最后。 随着战况日益胶着,涌入的异邪修为等级愈来愈强悍,玉夜开始担心起来,纵使她不再委派她的神卫们去执行长老会分派的任务,护卫在她身边的四人也已因为神界兵力减损而屡次正面御敌,虽然他们不论是神魂凝练还是武技修为,都炉火纯青出类拔萃,远超二十八神宫的其余同济,但依然因着来犯的异邪不断增强的数量和等级开始出现负伤情况。尽管都只是不严重的皮肉伤,但玉夜的心依旧逐渐揪紧了。 第19章 极曜敕天大阵 “明日,我不准你们出宫。” “玉夜大人,我四人作为神阙宫神卫,理应守在宫主身侧,何况是战时。”朱离慢吞吞的说道。 “明日还有诸位长老的亲卫与各部族精锐和我等一同驻守,不会出差错的,大人无需多虑。”明炎也劝道。 “玉夜大人。”凌华握着玉夜的手轻拍着:“即便大人备战期间修为境界又突破了一层,但战事拖延已久,纵是大人也已耗费神魂,身心疲惫,明日此战乃关键时刻,怎可没有我们在侧?” “不行!”玉夜根本不听,“明日我不准你们离开小镜的防护范围!你们守好神阙宫就行,不准出宫!更不准离开鸿溟之境!” 四人无奈的互望一眼,明日将是玉夜连同长老们一起开始封闭最后也是范围最大的一处裂隙,将被蚀灭的万物之则重书建立,从而补全天契律障,若成功则大战结束,若失败则前功尽弃再无可图——三界六道鏖战至此已经损耗严重,此次是昊天界中天各长老同仙妖魔各界界主磋商了许久之后的倾力一战,将保存至今的全数战力集结于此,说是孤注一掷也不为过。 而诡蜮异界必定会疯狂来犯妄图拦阻。 ……可玉夜大人死活不准他们跟着,非要独自去和长老们封障…… 虽然明白这是玉夜不愿看到他们有谁因此伤损,但他们是神卫,他们是她的剑与盾,神卫的职责就是护卫在宫主身前迎击一切来犯之敌! 说的不中听一点,除非一座神宫的神卫死绝了,否则宫主都无需知道敌人模样是方是扁才对……从未听说过有哪个神宫的神卫躲在后面喝茶聊天而让宫主亲自御敌的,若是如此,还要神卫何用? “我的宫主大人啊,神卫不守宫主,我们守个空宫做什么啊?” 先不说单纯防守的话有神宫灵枢九渊神镜,就说明日神阙宫因宫主不在,根本就不会是异邪的主要目标。明日便要进行最后一次封障行动,玉夜及参与的众位长老才是敌人目标!不去护卫幽水溟渊的极曜敕天大阵,留在神阙宫能做什么?让他们发呆数羊吗?岚羽哭笑不得的试图跟自家蛮不讲理的宫主大人讲理。 “我不准!明日有长老亲卫和三界精锐护卫我和一众长老,不差你们四个!直到我回转神阙宫之前,不准你们踏出一步!”玉夜铁了心把不讲理进行到底,她厉声道:“此乃宫主谕令!不得违抗!” ……玉夜大人,求你讲讲道理行吗……然而宫主谕令既出,四个神卫纵然再不愿意,亦只能无可奈何的对视一眼,俯首应命。 玉夜依旧不放心的盯着他们,眯起眼睛慢慢的说道:“这次若你们再敢给我阳奉阴违,抗命不遵……哼哼!”她每个都恶狠狠地死瞪一眼。 四神卫哭笑不得……能别这么记仇吗? “听到没有?这是谕令!谕令!” 眼见四个人很有几分表情莫测的意思,玉夜恼了,直接祭出了神宫敕令。 代表二十八神宫之首的神阙宫日月八荒的宫徽令符,光华璀璨的骤然当空浮现,灼灼神光辉然耀目。 与此同时,四人各自所佩的宫徽瞬间就起了回应,代表各自分掌的四极之殿的徽记各自亮起辉光,代表已将这一条谕令收录。 四个被自家任性的宫主给用了强的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谨遵御命,宫主大人。” 等神色俱厉反复交代了好几遍的玉夜终于放自家这四个有过前科的神卫们离开的时候,四人都松了口气,顶头上司爱记仇什么的……唉…… “明日要如何是好?”朱离苦着他那张原本面瘫的脸,虽说宫主谕令不得违背,但神卫职责首先是护卫宫主,其次才是神宫啊。 “哎呀,你的脑子又忘在寝室没带出来吗我的朱离大人——大不了挨罚就是了。”岚羽笑道:“你猜,事后玉夜大人是会罚我们呢?还是不会罚呢?”他晶蓝的眼瞳里满是笑意,“我跟你赌一坛青月酿。” ……这也难怪玉夜大人不放心……明炎笑起来,“好了。”他正色道:“明日之战非同小可,各自抓紧时间准备万全吧。” 凌华临走之前,小声笑道:“我跟一坛青月酿——不罚。”说罢径自离去。 哎呀……岚羽忍俊不禁的笑起来,他戳戳朱离:“喂,你呢?赌还是不赌?” “私下聚赌,论律当罚。”朱离叹口气。 “切!”岚羽转身走人。 *** 然而这一场最终之战,还是让三界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痛代价。 没有一个人想到在如此漫长的鏖战之后诡蜮竟然还有如此多的异邪再度通过裂隙蜂拥而至,斩之不尽,杀之不绝,幽水溟渊之外顷刻之间已化为修罗场。 一方是为求得生存界限疯狂突入,一方是为保自身存亡而防守死战。 没有后退的余地,没有议和的可能!这是不同界轮不同法则所衍生的不同归属的生灵之间为了各自的生息繁衍而进行的惨烈至极的搏杀! 而谁都没有料到,就在玉夜同九位长老开始封闭最后的裂隙之时,那最初蚀破了律障的异邪出现了。 它在最后的裂隙之旁再次破开一处缝隙,就这样直接凭着它悍然无匹的能为,将律障蚀破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时空曲洞,绕过了三界六道在幽水溟渊之外的所有布防,赫然出现在玉夜及众长老面前。 ——那是修为足以洞开天道律障的诡蜮邪魔! 纵然因进入三界六道转轮之内,自身能为受到天道制约,它所发挥出的修为境界依旧凌驾于幽水暝渊内的所有人之上。暝渊之外驻守的护卫,已经和外面疯狂涌来的异邪们战在一处,无人能抽身回援……即便回援,在这种修为面前,也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玉夜同长老们互望一眼,拼尽全力展开了各自的本源魂器。 这是毫无取巧余地,血腥又悲壮的一战!四位参与辅助修复律障的神宫宫主尽数身亡,最终,在两名长老以自爆元神为代价争取到的一线空隙之下,玉夜拼尽全力,将那因神格催化到极致而绚烂夺目令人无法逼视的本源魂器——凰翎羽,劈碎了邪魔的灵台,凰翎羽上挟带的赫赫神威,瞬间灼焦了它的识海。 ……结束了? 玉夜摇摇晃晃的喘息着,眼前一片漆黑,为了不浪费丝毫力量,她封闭了自己的五感,亦封闭了本应铺展开来捕捉战场内异常气机的灵识消耗,将每一丝能动用的神魂尽数锁定在这只诡蜮异邪身上,在这过程中她完全放弃了对周围的探查和防御,这是彻底违背武技修行最基本守则的搏命之势……拼尽了全部修为,用尽了每一丝神识,最终才在长老自爆元神的瞬间抓住了那短暂的契机。 ……不……不对……还没有!还没有结束!玉夜深吸口气,抖着手服了一瓶回天元露,稍歇片刻之后,再次催运神魂,扑进了冥冥天道。 ——还有最后一处裂隙没有封上。 第20章 胜利的代价 玉夜及大战之后幸存的七名长老,在位于幽水暝渊的封障大阵中足足耗费月余,才以毫厘之差的优势赶在异邪再度冲破更大空间之前,将裂隙的最后一角封固完成。 极曜敕天大阵在与那高阶的强大异邪的战斗当中出现了缺损,从而导致最终的封障过程异常的艰辛而缓慢。 本就在激战过程中损耗了灵识的玉夜和众长老几乎是用尽了一切办法和力量去织补万物之则。 其中数条规则本应由长老和玉夜一同书写法则从而完成对接的原本设想,由于两名长老的陨落而出现了紊乱,玉夜拼尽全力也无法在支撑初立的法则的同时再去构建另一条律则。 她做不到。 后继无力导致几次穷尽了方法都无法阻止初建的法则由于缺乏支撑而紊乱崩溃。 最终代价是三名长老神识耗空陷入沉眠,而作为封障主要执行者的玉夜,若非众长老拼力支撑为她蕴补神魂,亦险些功亏一篑,最终还是她以自己元神为引,才堪堪赶在再次崩塌之前将最后一条被销蚀得几乎磨灭的法则重新织补成型。 而驻守在幽水暝渊外围的各界精英及长老亲卫们,为了守住整个三界六道最后且唯一的胜算希望,面对铺天盖地涌来的异邪们战至全灭,无一生还。 疲惫不堪的玉夜,在和尚能行动的几位长老步出幽水暝渊之后,直接眼前一黑,软软的跪在了地上。 “天眷之子!”曦月长老惊得一把扶住玉夜软倒的身子,却发现她抖个不停,赶紧掏出回天元露,将瓶中所剩的半瓶尽数喂进了玉夜口中。 “天眷之子!玉夜!玉夜!”曦月长老不停的唤着她,昊天神界已经损失颇重了,不能再损一个天眷之子,这个损失,他们承担不起。 短暂昏厥过去片刻的玉夜,终于重新有了反应,她推开曦月长老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走到眼前那一望无际的尸山血海的边缘,扑倒在地。 “明……明炎?”玉夜抖着手握住明炎已无力抬起的手,那么温雅谦和的明炎,从小一直陪在她身边悉心照顾她的明炎,怎么会成了这副模样?为什么又骗她!不是明明答应得好好的会在神阙宫等她的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想抱住明炎重伤的身躯都不敢,只呆呆的看着明炎望住她,张口想说什么却吐不出一个字,只有鲜血不停的呛出,于是便只冲着她勉强露出一个安抚的神色。 ……明炎在这里……其他人呢?其他人在哪……玉夜缓慢的转着头,尽力辨认着满地的血肉模糊。 那是……凌华?玉夜认出了残缺的噬月,想起身却挣扎了两次都没起来,于是便在一片血海中手脚并用的爬了过去。只有一息尚存的凌华已经没了任何反应,任她如何呼唤都不再有回应,玉夜不管不顾的抱住凌华,探视着她的识海。 凌华的神格……碎了…… 灵台已经残破不堪,本源魂器噬月破碎造成灵台受损后依旧拼命催运神格才会造成此种后果……凌华……为什么……从来就最温柔最恬淡甚少与人争斗的凌华,为什么…… 玉夜傻傻的抱着凌华,半晌之后才又有了动作。 ……找到两个了……朱离和岚羽呢?他们在哪?玉夜疯了一样在血污和尸骸中翻寻起来。 “天眷之子……”有长老过来拉住她。 “走开!”玉夜猛的推开他,斜了一眼愣住的长老,眼神冰冷刺骨:“走开!” “……罢了……让她找吧。”曦月叹息着拉住了青霖道:“天眷之子一向与她的神卫们感情颇好,这样的场面确实……唉……就让她找吧。” 翻找了许久的玉夜,无意中摸到一颗冰冷圆润的东西,用袖子擦净上面的血污后,才认出那是牵星线顶端的星曜,那原本星光璀璨的星曜,此刻死灰一片黯淡无光,遍布着蛛网一般的裂痕。 她顺着星曜,一点点摸索着扯出牵星线,慢慢的顺着爬过去,从无数异邪残尸中挖出了岚羽。 玉夜一动不动的守着岚羽跪了许久,抬起手发现自己衣袖上已经沾染了层叠血污,便用力撕扯下内衫的袖子,抓在手上,一点一点的慢慢给岚羽擦掉满脸的血渍。岚羽身上那无数可怖的伤口玉夜根本不敢看,便只尽可能温柔的给他擦着脸。 无比小心轻柔,仔仔细细的全部擦干净之后,玉夜扶住岚羽的头小声的叫着:“岚羽……岚羽!” 然而那双形状漂亮的凤眸却始终不再睁开看她一眼,也没人再懒洋洋笑嘻嘻的看着她说‘哎呀,我的宫主大人’了。 ……我呀,要做就做最好的,所以就要做那个神阙宫……嗯?是叫神阙宫吧?的神卫呀……螭谷中,身上还带着伤的人,满不在乎的眯着他那双亮如星辰的蓝瞳对她笑得睥睨傲气…… “……你不是要做神阙宫的神卫么?你、你还没写辞呈呢……我不准你不做了……”玉夜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岚羽脸上,“你们动辄就违抗上命,我都没说不要你们……你、你怎么就敢先不要我了……” 茫然的啜泣了片刻,玉夜站起身,踉踉跄跄的把岚羽半拖半抱的拖拽到明炎和凌华身边,轻轻的让他躺好,然后又一头扑进了海一样的尸骸。 朱离呢? 朱离在哪? 那个总是板着一张脸,总是最讲究规矩,却无数次边愁容满面的念叨着不合规矩边对她无条件妥协的朱离呢?在哪?! 最终不知翻找了多久,感觉全身上下都累到麻木的玉夜终于找到了朱离,破军枪的枪尖不知去哪了,枪杆的一端刺穿了一只异邪的头颅,另一端死死的握在朱离手里。 玉夜怎么也掰不开朱离的手,于是只好转身抓住异邪的尸体从枪杆上拔下去,等她终于拖着朱离回到其余三人身边之后,便失了魂一样瘫坐在地上,怔怔的守着身边的四个人发呆。 ——这里是进入幽水暝渊最后的入口处,在三界精英和长老亲卫们组成的防线被层层突破尽数覆没之后,她的四名神卫们守住了最后的入口! 在长达月余的最终之战里,面对海潮一般的异界妖邪,没有接应,没有援军,他们用性命为她守住了最后的防线,拼尽全部力气,拼尽一身修为,没有放入一只异邪,亦没有一个人后退半步。 岚羽朱离战死,明炎凌华重伤。 第21章 魂海中的哭泣 不知道过了多久,玉夜终于被耳畔的声音唤回了神志,曦月长老一脸担忧和不忍的扶着她。 “长老……”玉夜一把抓住曦月的手,“还有没有回天元露?” 她抖着唇:“全给我!全部!” 曦月愣了愣,岚羽朱离生机断绝已久,早已是两具尸体,凌华濒死,神格全毁,只有重伤的明炎灵台内尚有微弱灵识的波动,然而弱到如此地步,是根本无法蕴化回天元露这样极品的灵药的,但……她望着玉夜凄切的神情,叹口气,掏出身上所剩的全部灵药,放在玉夜手里。 “谢谢长老。”玉夜露出一个看起来像哭的笑容,然后二话不说,拣了一瓶回天元露剥开盖子一口饮尽,随后闭目端坐,蕴化药效。 曦月迷惑的望着玉夜的举动。 半晌之后,初步蕴化了药力的玉夜睁开双眼,原本脸上迷惘悲凄的神情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曦月从未在天眷之子身上看到过的孤注一掷的狠厉。 “玉夜,你这是……”曦月有些心惊。 “我不接受……”玉夜不知是回答还是自言自语,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道:“这样的代价……我不接受!” “你要做什么?” 玉夜不再作答,她一手握住朱离手中的破军枪杆,一手覆上残破的噬月,口中一声轻叱,原本无论如何都翻寻不到的两件已死神器的残骸碎片应声出现在她面前,她小心的收好两件魂器的残片,眯着眼看了看伤重垂死的明炎,最后一线生机正逐渐减弱的凌华,以及再也不会给予任何回应的岚羽朱离……竟露出一个狠绝的笑来:“你们是神阙宫神卫!我是神阙宫主!没我的许可,你们谁敢死?!” “天眷之子!”青霖长老骇然,天眷之子难道疯魔了不成? 玉夜手上掐了法诀,一个遁术阵法瞬时出现,围住玉夜本人连带四名神卫的躯体,刹那之间阵法运转,五人已是不见。 众长老心下大惊,急忙各自用遁术追了过去。 “天眷之子,你要做什么?”神阙宫门外,众长老追寻而至,望着门内的玉夜纷纷劝道。 “昊天神界损失严重,如今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你万不可乱来。” “长老们,对不住……就让我任性一次。”玉夜回身看着众位面色惊疑不定的长老们,缓缓闭上眼睛:“就这一次。” 言罢不待众人再出语,玉夜已是一声清叱:“小镜!封宫!” 随着话音,神阙宫大门轰然闭合,日月星辰八荒六合纹饰的宫门之上浮出封印纹络,整座神宫护幕骤然浮现,如倒扣的苍穹一般将神阙宫尽皆笼罩,巨大的护幕屏障之上符文交织,辉光闪耀,代表着神界二十八神宫之首的镇宫灵枢所启动的最高封印级别。 玉夜浅浅的露出一笑,很好,这下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了。 把四个人在寰宸殿内安置好,引动自身丹元气机给明炎和凌华护住心脉,并为两人设下了补充神魂灵识的元魄灵水和回复气血生机的天归冥生的叠加双阵之后,玉夜翻出了神阙宫中所有的灵药,除了向曦月长老要来的回天元露她没有动用之外,其余外敷的内服的都毫不心疼的用在了二人身上。 直到凌华的气机恢复平稳,不再消弭,明炎的识海灵光亦不再散失之后,玉夜一刻都没有耽误的凝神端坐,将自己的神魂投入了归墟中的幽冥魂海。 无边无际的幽冥魂海中,玉夜凭着自身神魂的修为之力,在这片六道所有生灵死后魂魄会回归汇入的最终之海中艰难而顽强的寻找着,呼唤着。 ——朱离,岚羽。 ——你们在哪? ——回答我!你们在哪?! 玉夜艰难的辨认着从她身边游掠而过忽聚忽散的一个个灵魂,心中焦灼急躁。归入了幽冥魂海中的魂魄会在其中逐渐消去此生的记忆过往和情感牵挂,直到重新成为空灵纯白的魂体,而后方会再次进入轮回——岚羽朱离身死的时间并不太久,能及时找到的话,就还来得及! 她游走呼唤了许久,拼命辨识着不再有生前形体样貌,只余纯粹魂魄姿态的朵朵萤火之光,在一望无际的魂光海洋中寻找有着她熟悉的特质和感应的两个魂魄。 搜寻了许久之后,玉夜突然一顿——不对,难怪找不到,这里是魂海上层,浮在海面的魂魄都已经是洗去了记忆情感的纯白魂体,而岚羽朱离他们死亡日期尚短,应该不在这里! 玉夜恼怒的暗骂了自己一声,神魂光辉攸然一颤,覆身向着魂魄之海的深处潜了下去。 越是潜向更深处,越能感应到身旁掠过的灵魂中传来越强的情感波动。悲伤,愤怒,不甘,恐惧,仓皇,思念,不舍……魂体本身特质形成的性格也愈加清晰,忠实,狡狯,洒脱,柔和,私心,善意…… 玉夜重新展开了自己的神魂光辉,尽可能更大范围的铺展开去,灵识中一声声不断的呼唤着,通过神魂之力将呼唤和思念的波动传到自身的神格之光所能到达的每一处地方。 ——岚羽!朱离!你们在哪?回答我! ——这才多长时间?难道你们就不记得我了吗? ——你们把我忘了吗? ——我是玉夜!我是神阙宫主! ——我命令你们回答我!回答我! 不知过了多久,玉夜始终顽强的拼命伸展着神魂之力,让自己急切的呼唤尽可能更大范围的传递在这片没有边际亦没有尽头的魂魄海洋中,一遍遍循环往复的回荡着。 终于,有两点莹莹的魂魄进入了她的魂光范围,感受到她反复传递的波动之后,没有游离开去,而是缓缓的靠拢了过来。 ——朱离!岚羽!……你们两个混蛋! 玉夜的神魂尽可能温柔的承接住这两朵魂魄,感受着魂魄中传递出来的惊疑愕然担心忧虑和牵挂不舍,她大哭起来! 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只有发自灵魂的哭泣,在这片魂魄的海洋中轻颤回响。 两朵魂魄莹光不断闪耀着,轻轻传达着无声的慰藉。 ——混蛋……大混蛋……你们连辞呈都不写,就敢给我撂挑子不干了!你们……混蛋…… 没有了形体的灵魂只能通过轻颤的魂光不断的表达着安慰和关切。 ——放心,我没死呢!你们两个混蛋一再的抗命不遵,我还要好好的罚你们呢……别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们!我准你们死了吗?给我老老实实跟着! 第22章 药不是这么吃的啊大人 就像在天道转轮时一样,玉夜用自己的神魂牢牢的包裹住岚羽和朱离的魂光,开始向魂海的上层浮去。 然而进入了幽冥魂海的灵魂岂是那么容易被带出的? 玉夜神格强大而有力,自身又是生魂,生机盈然神光辉耀,在这魂海之中来去并不如何艰难。岚羽朱离却是生机断绝命轮已毁的魂魄,若是刚身死时被咒术及时拘住没有进入幽冥魂海倒还罢了,但既然已经入了归墟投入了幽冥魂海,那么三界六道中没有任何一条法则允许这样的魂魄脱离魂海重返来处。 玉夜只觉得原本并未觉得有多么大存在感的魂海此刻变得好似有若实质一般,从魂海深处不断加强的吸力好似巨大的漩涡一般难以摆脱,而上层的阻力也愈来愈大,原本一个海字只是形容,并不存在真实的海水或其他实质性物质,但此刻的魂海带给她的压力,不要说是海水,比之泥沼都滞涩难行。过了许久,连海面都尚未到达,而玉夜已渐感无力。 岚羽和朱离的灵魂萤光不断的闪烁着,那是担忧和无言的劝说。 ——给我闭嘴! 玉夜愤愤的骂着,心里一团怒火越烧越旺,那是在幽水暝渊入口处看到四人浴血的身躯时就累积在胸臆并愈演愈烈的怒火。 幽冥魂海带给她的压力已经好似磁石一般,牢牢的吸附住她的神魂,整片魂海宛若一颗巨大的琥珀,而玉夜的神魂就如同被封固在其中的蝴蝶,无论怎样煽动翅膀都毫无挣脱的可能。除非她放弃魂光内挟带的两朵理应归于此处的魂魄,否则魂海在用行动表示会将她一起留下。 终于,玉夜暴怒起来。 ——什么天道!什么法则!你给我听着! 玉夜的全部神魂灵识猛烈的波动起来,无法抑制的狂怒如火一般跳跃在她每一线魂光上烈烈飞舞。 ——我预知你的示警,拼命御敌,虽是自救,但亦是救你! ——但是我告诉你!若助你的结果就是要取走我最在乎的人的话! ——这个代价——我不接受! ——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我都不接受! ——若你不把他们还给我,我就和你作对到底! ——今日我既然能修补法则,明日我便可破坏律契! ——我玉夜,天眷之子,神阙宫主!在此宣誓!我必会与你为敌! ——你大可试试可否如碾死蝼蚁一般碾死我! ——否则你一日弄不死我,我便与你为敌一日! ——我最后再说一遍—— ——把岚羽和朱离,还给我!!! 怒不可歇的玉夜继封障之后,再一次动用了自己的本命元神,全部神魂收缩凝聚为一线,骤然将元神爆射而出,无垠的幽冥魂海之中,刹那间出现细如丝弦却亮如骄阳的一线神光,由魂海深处直破波涛,所有阻力,所有障碍,在此凶猛锐利的元神光芒之前尽皆一触即溃,神光毫无停顿的穿透大半个魂海,直通归墟之外。 ……好好说不听,非得惹火了才行……玉夜冷哼一声,牢牢的裹住那两点盈盈魂光,沿着元神开出的光辉之路,踏上了归程。 ——走了,回家了。 从归墟归来的玉夜毫不停顿的把岚羽和朱离的魂魄之火用拘魂咒印暂时封入了各自残破的灵台,又把疗伤的药品糊了他们一身,而后争分夺秒的开始用自身气机为二人已无生机的身躯谨慎的接续经络贯通气脉,硬生生用自己的气海为基础,强行推动他们体内早已断绝的气脉和生机。 玉夜在做的事情,三界六道所有历史上从未有人尝试过,她完全没有任何前人经验可借鉴——哪怕是失败的经验。 重伤的明炎曾醒来片刻,惊愕的看着玉夜不管不顾的拼命催动识海气海,以灵识为引,用自身气机小心翼翼的在二人体内运转,一遍,又一遍。 然而不等明炎有机会就此表示任何想法,玉夜就二话不说的再次给他和凌华每人喂下一堆药品后,索性将他和凌华也加入了与她自身气机相通的催化运行的行列。 ……药不是这么吃的啊大人……明炎哭笑不得然而却无力开口,他伤得太重,拼尽全部修为的后果是识海和气海全部枯竭,心脉也受创不轻,现在即便是想自运气机来配合玉夜的引导都做不到,片刻的担忧又无奈之后,便再次昏睡了过去。 凌华始终不曾醒来过。 玉夜每每分神探视凌华和明炎的识海,好在凌华体内生机虽弱但却已稳定下来,她定了定心,决定还是先收拾了朱离岚羽这两个混蛋再说,躯体始终无法接续上命脉的话,单凭拘魂咒印把魂魄强锁在体内也是无用的,等这两个料理妥当之后,再考虑下一步吧,何况梳理气脉对现在的明炎凌华来说也是需要的……想定了步骤的玉夜不断的催运着自身的气海,从中将自身的气机导出并分成四份,谨慎耐心的一遍遍在四人的经络气脉中按丹元运行的流程一周周的流转着。 神阙宫全宫封禁,无人可进出,寰宸殿内静逸无声与世隔绝,昼夜交替已不再有意义,玉夜全身心都投入到身边四人的气脉运行中,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又一次将气机行过岚羽朱离的心脉时,感受到了一丝不属于她的微弱悸动。 大喜过望的玉夜强忍住内心的激动,尽量维持着气机运行的规律,小心翼翼的呵护着那几乎弱不可觉的气机感应。随着她不知疲倦的一遍又一遍的催动着真气流转,两人心脉的那一丝悸动逐渐的明显起来,在不知多久之后,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下微弱之极的心跳。 玉夜忍不住喜极而泣。 直到从岚羽朱离的胸中切切实实的传来得心跳变得清晰且规律之后,玉夜才长出一口气,缓缓撤出了自己的气机,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气海丹元也已近空乏。 ……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十日?百日?千日?还是更久?算了,多久都好,总算有了成效就好。气机丹元什么的,重新蕴养恢复就可以了。 玉夜短暂调息了片刻,起身向殿外走去——接下去就是要稳固住两个混蛋的魂魄了,这个得查查典籍才行,可出不得差错…… 第23章 御诏魂返 明炎和凌华已是相继醒来,经过玉夜不眠不休的长久气机调理,加之各种药品法阵拼命的叠加上去,二人的伤势已经有了起色,凌华伤得较明炎更重,加之灵台残损神格全毁,此时还无力反应,而明炎已经有气力开口了。 尽管由于过度催化透支,明炎的神格烙印也已磨灭到晦涩不明,但终究并未完全消失剥落,他如今虽无法做什么,但仅仅是感应一下殿内近在咫尺的几人的状况还是可以的。 岚羽和朱离竟有了气机和脉动,玉夜究竟做了什么?为何她的识海气海如此虚乏?明炎惊疑不定。 “玉夜大人……” “闭嘴。”闷头翻阅典籍的玉夜头都没抬,直接打断了明炎尚未出口的话语:“我现在不想理你,第一没时间,第二没心情,所以,闭嘴。”玉夜漫不经心的说完,丢开手中的卷轴,再拿过另一卷来摊开。 明炎苦笑着闭嘴,玉夜大人这次看来是真气得不轻,但岚羽朱离不是已经…… 明炎闭上眼,罢了,若大人能有法救回二人的话,自是好事,老实说若非当时他已无力援手的话,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朝夕相处的同伴战至身死,那两个家伙,在四人都已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时候,面对杀之不尽的异邪,只为了给他和凌华争取一线喘息之机,就头也不回的冲出去了,若非如此,他和凌华二人也得不到那片刻的调息机会…… 他想起当日那无尽的血海和铺天盖地的异邪,内心一叹……说起来,他亦是欠了他们的……但是这样死而复生的事,在他所知中从未听说有谁做到过,玉夜究竟是…… 玉夜盯着一轴古卷上的阵法图形仔细看着,解读着法阵纹路上的每一处图形和符文,在确认了确实可用之后,牢牢的将阵法刻在自己的脑子里,又反复默画了几次,确保不会出错。随后她闭目调息了片刻,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掏出一瓶回天元露,慢慢的抿了一口。 当日曦月长老一共只给了她三瓶,临渊之战耗时漫长战况惨烈,回天元露这样品级的灵药在从中期开始就已是尽数供应给负责封障的她和长老们使用,最终一战又遇到超出预计的强敌,能剩下三瓶已是不易了……当日她便用尽了一瓶,用以恢复封障时耗尽的神魂,才能在搜寻魂海和启动生机的消耗中坚持至今,而现在,需要给岚羽朱离进行封魂,她必须让自己尽可能的准备更万全一些。 待彻底蕴化了药效,识海中神魂之力渐次充盈之后,玉夜缓缓将她的神魂探入了朱离和岚羽的灵台。 二人的灵台残缺破碎,识海已经不复存在,神格烙印也已毁去不见,一身傲人的修为半点无存,玉夜忍住酸楚,从自己的本命元神中缓缓抽出两条细如蛛丝的魂魄之光。 ……大人……朱离岚羽各自被封在拘魂咒印内的魂火不安的跃动起来。 玉夜只做不闻,全部精力集中在元神之上,终于,两条神光烁烁的本源之线盘绕在二人残毁的灵台之中。接下去玉夜没有片刻停顿,以神魂为引,用这两条光辉之弦细致又小心的缓慢编织成两个阵法图形。 ……慢一点,慢一点……急不得……每一处符文都错不得…… 玉夜小心翼翼的按照之前反复默记下来的阵法用自身的元神丝弦描绘编织着。 在两座光辉绚丽的法印在二人灵台内终于成型的时候,端坐在九渊神镜前的玉夜身上已是大汗淋漓,灵识在鸣颤不休。与之前几次动用本源不同,这部分被抽取编绘为法阵的元神魂魄将永不再被收回! 玉夜疼得面色惨白,牙关都在发颤,不得不先将灵识退出来,给自己施了一个镇痛的咒术。 “大人!”一旁的明炎和凌华看得惊骇不已,顾不得自身伤情,颤声唤着玉夜。 灵魂深处在抽痛不止的玉夜根本不理他们,她疼坏了,魂魄基础有了部分缺失,这镇痛咒都无法止住的疼痛已经够她受的,哪里还有心力去搭理那两个她一想起来就还气得狠的人。所以玉夜不说回应了,连眼光都没赏过去一个,短暂的休息之后,再次将神魂探入了朱离岚羽二人的识海。 再次进入二人灵识内的玉夜不放心的重新一寸一寸的检查了一遍元神法阵,还好,确实没有丝毫错误,她松了口气,撤去了拘魂咒印,用自己的神魂牵引着,将朱离和岚羽的魂魄之火小心翼翼的送入那光辉璀璨的魂印当中,在元神法阵牢牢的吸附住二人的魂火之后,玉夜开始催运自己的神格。 作为昊天神界的天眷之子,玉夜的神格早在入主神阙宫之前就已经隐然凌驾于长老之上,此刻全力催化之下,辉煌耀目的神光顿时照亮了整座神阙宫,片刻之后,已彻底催运到极致的沛然神光穿透了鸿溟之境,昊天神界的所有人都被那发自神阙宫方向的绚丽辉煌的神格光辉所震惊。 只有天眷之子才有如此澄净明澈的璀璨神光。 凝洪荒之初始,结太初之鸿蒙 聚三界之神思,引六合之律动 号冥冥之谕令,燃万象之光明 ——元神引阵,御诏魂返! 随着最后一句咒文,朱离岚羽二人灵台内的魂印光芒四射,将二人那不断跃动的魂魄之火瞬间引燃在整座法印之上! 魂火煅烧之下,取自玉夜本命元神的魂光法印逐渐与跳跃舞动的魂火融合在一起,在最后一缕法印符文彻底被魂火烧融吞噬之后,二人的魂火逐渐稳定下来,火般的光焰渐渐消退,以玉夜的本源之印为基底,朱离和岚羽的灵魂终于和各自的本命元神重新融铸为一体。 ……成……成了…… 玉夜退出了二人的识海,抱着头伏在地上喘息不止。 真的好疼!疼死她了! 她只觉得眼前止不住的发黑,不得已抖着手摸出那瓶开过封的回天元露,再次抿了一口。 一动不动的休息了许久之后,玉夜终于抬起头,神色不善的瞪着虽已睁开眼睛,却还无力说什么的朱离岚羽,一旁红着眼圈的凌华,还有担忧和震惊神色挂了满脸的明炎。 岚羽朱离的魂魄已经入体,只要假以时日,待二人的元神彻底吞并融合了她的魂印之后,便再无可虑之处——从未曾有人做到过的事情,她做到了!玉夜忍不住得意了一下,随即沉下心思——还不到高兴的时候,后面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没有把这几个混蛋给彻底修理妥当之前,她就不能大意,后面还有的是难题要一个个慢慢啃呢,自己得休息一下了……玉夜缓缓的调息着。 片刻之后,玉夜缓缓起身,恶狠狠地在明炎神色微动刚想出声之前就开了口:“不管你想说什么,我都不想听!” 看着明炎苦笑着闭上嘴巴,玉夜满意的点点头,然后二话不说,把剩余的最后一批疗伤灵药挨个掐着脖子给灌了下去。随后不理会被她灌得直咳的岚羽和差点呛死的朱离,把空瓶子一扔,拍拍手就准备离去,到了门口突然又停步,回身看着这几个让她火冒三丈的神卫们,不由分说的指诀一掐,给四个人挨个下了禁制。 ……老实呆着吧! 玉夜冷哼一声离开了寰宸殿,进行下一个步骤之前,她得好好休息一下。 殿内的四个人面面相觑,伤重以及玉夜设下的禁制让他们亦无力说什么,只有情况略好一点的明炎勉强冲岚羽朱离点点头,露出一个苦笑。 他们的宫主大人,这次真的气毛了…… 第24章 给我住口! 朱离和岚羽很快就亲身体会到了玉夜的凶残。 休养了数日后的玉夜,再次踏入寰宸殿之后,开始着手给朱离岚羽接续命运之弦。 之前二人在临渊之战中战死导致冥冥天道中他二人的命线中断,必须要将中断的地方接续上,否则不论她再做什么,朱离岚羽今后都将因为没有命轮延续而导致逐渐命格失衡,最终不仅仅是命脉失控,更甚至此生过后不论生前福报业果如何,他二人都将无法再入轮回,真走到那个时候,无**回的魂魄除了寂灭之外,将再难有其他选择。 灵识,神魂,甚至引出自身神格为线,却始终无法接续成功,无数次的尝试无果,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玉夜焦躁不堪,期间伤势已有起色的四人曾试图安慰和劝止,却只被玉夜怒斥了两个字——闭嘴。 不得不屈服于玉夜淫威之下的四个人只得乖乖收声,相对苦笑不已——谁说他们家大人心软好骗来着? 然而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屡试屡败的玉夜在尝试了所有方式都无果之后,又一次抽取了自己的元神。以元神抽出的魂魄丝弦,玉夜终于为他二人接续上了本已断开的命轮之线。 望着因魂魄本源再次有了缺损的玉夜将额头抵着九渊神镜疼得浑身发抖,软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四个神卫谁都笑不出来了。 这一次玉夜足足休养了数月。 纵然灵识神魂能通过休息来进行调养回复,但魂魄本源却是不可能再生的,除非她取回朱离岚羽二人的魂印,重新断开他们的命格,否则,将永无再复原的可能。 再次休养之后的玉夜踏入寰宸殿,怀里又抱着一堆或薄或厚或长或短的玉简书籍卷轴甚至龟文甲骨,噼里啪啦的往地上一堆,然后坐在九渊神镜前一头钻进书堆里,他们终于忍不住了。 “玉夜大人,请放开我们吧。”凌华吸了口气,尽量温柔的劝着:“已经可以了。” 玉夜奇怪的抬头看了凌华一眼:“谁说可以了?还早着呢。” “玉夜……你还想再做什么?”明炎在玉夜幼时就跟随在她身边,对她可以说是四人中最了解的,他隐隐有着不太妙的预感。 “做什么?”玉夜哼的冷笑起来:“当然是修理你们。” “大人,我的宫主大人……”岚羽被她灌了一肚子各种灵药,又得她之前不眠不休的梳理气脉,如今他们几个的外伤已没什么大碍,此刻苦着脸看着玉夜道:“我们认罚,真的,乖乖认罚,绝无二话,请消消气吧。” 谁知玉夜只是挑眉看他一眼,重申道:“我说的是修、理、你、们!”她一边说一边把最后四个字加了重音,并用手指在每人身上遥点了一下。 这下不止是明炎,四个人心里都升起了浓浓的不祥感。 “那,请问大人想如何……修理我们?”明炎苦笑,自家大人自从他们四人违命参战并弄成两死两伤之后,脾气就大得不得了,只能顺毛摸,否则分分钟炸毛给你看。 玉夜闻言抬手挥了挥:“自己看。” 寰宸殿高大的穹顶之下,一篇散发着光芒的文字浮现在空中。 “……哦,这条忘记擦掉了。”玉夜拂袖抹掉了顶端的一条文字——接续命格。 四个人齐齐的吸了口冷气,一条一条的看了下来。 【接续命格】——已经被抹去了。 【修复气海,重引丹元。】 【重建灵台。】 【开拓识海,凝练神魂。】 【重铸神格。】 【修复魂器。】 【统统撤职。】 几个人的表情随着一条条读下来简直精彩到无以复加,尤其是看到最后一条的时候,简直是…… ……这还真是货真价实的修理……四人心中苦笑着。 “玉夜大人,请不要再继续修理了。”第一个从震惊中出声的是朱离,他一向平平板板的脸上此刻死死的皱着眉:“我等抗命不尊情愿领罚,还请大人不要再继续耗费神魂了。” “闭嘴。”玉夜头都不抬,简单粗暴的回答了两个字。 “大人!我们是神卫,我们的职责就是护卫你,而不是让你护卫我们。”凌华也急了,玉夜的魂魄本源已经因他们有了缺损,之前又大肆耗费气机和神魂,纵然修养了这些时日,也未能恢复到以往的水准,何况魂魄本源何等宝贵?那是永不可能恢复的最基础的存在依据。 “闭嘴。” “玉夜大人,玉夜。”明炎吸了口气:“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想做的事从未有人做到过,即便是玉夜,也不可能做到,即便做得到,又岂知会付出何种代价?我们四人如今伤势均已恢复得差不多,玉夜已经救了我们的命,请不要再惦念这件事了,你的本源已经缺损,请停手!听话,玉夜!” “闭嘴。”玉夜抬头,阴沉沉的瞪着明炎。 岚羽也笑不出来了,那双眼尾斜飞仿佛始终带着笑意的凤眸中此刻只有担忧和自责,“哎……我的宫主大人啊……”他慢慢的说:“我和朱离的命是你拉回来的,已经够了……真的……神卫迎敌,生死胜负都只一线之间,是我们自己修为不够,搞成这副模样,你……你别……” 岚羽觉得自己平生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在归墟魂海内玉夜发自灵魂的哭泣,和她为了自己与朱离两次抽取元神的痛彻心扉,让他真的开始痛恨自己修为不足,若不是因为自己搞成这副样子,这个当年在螭谷中神格明澈耀眼的小姑娘想必也不必遭这份罪……说来说去,自己想做她的神卫,最初也不过是觉得这个神格惊人的小姑娘待人很好,又笨笨的很有趣,结果呢?岚羽笑不出来,只得叹口气。 “玉夜大人,我们只不过是履行神卫职责而已。”一向从不抗命的朱离此时也顾不上闭嘴的命令,咬牙继续劝道:“大人为此耗费神魂,甚至魂魄本源,不值得的……” “给我住口!” 第25章 不值得? 不待朱离说完,玉夜突然怒了,一把扔开正看到一半的典籍,跳了起来。 “谁再敢跟我说不值得三个字?!”玉夜指着他们,手都气得直抖。 被盛怒的玉夜给吓了一跳的四个人齐齐闭嘴。 “不值得?好得很……你们竟跟我说不值得……”玉夜气得脸色都变了,咬牙切齿的在殿内转圈。 “属下失言,请大人责罚。”朱离吓得赶紧认错。 “大人别生气……”岚羽愁眉苦脸的说着:“朱离说的,你罚他吧。” 玉夜瞪他一眼。 岚羽立马改口:“不不,朱离说的,你罚我吧。” 玉夜圈也不转了,表情阴晴不定的死盯了岚羽一会,到底还是给气笑了。 四个撩到虎须的神卫心里纷纷松了口气。 “哼……不值得?”心里火气消散了大半的玉夜又开始慢慢的转来转去:“我不太理解你们口中神卫的定义是什么……”她一抬手止住欲语的凌华,“我只知道,我还小的时候,云澜长老带明炎来见我之前,我问过长老,什么是神卫。” 玉夜也不看他们,只看着脚下的莹洁如水的琉璃净砖,慢慢的迈着步子,“云澜长老跟我说,神卫,就是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保护我,照看我的人。他们会与我同进同退,同行同止,我有任何事情或困难,都可以找他们商议倾诉,他们会尽一切努力帮助我安慰我,我可以完全的信任他们,依赖他们,因为他们永远不会辜负我,抛弃我……长老说,这样的人,就是我的神卫。” “所以我觉得,神卫,应该就是很重要,很珍贵,并且无可取代的才是。”玉夜皱着眉:“而你们现在却试图告诉我,神卫是可以随意取代和更换的?是可以抛弃不顾的?”她抬头挨个看了看四个默然不语的人,坦白的说,“我不懂。” “如果信任依赖的人都能随意更换,说不要就可以不要,谁受了伤就换一个,那难道要我随意去信任依赖任何人?为什么?怎么能做到?”玉夜脸上带着一丝困惑:“我不懂,我不明白。” “到底是我理解错了?还是云澜长老告诉我的错了?还是哪里出了差错?”玉夜直直的望到每一个人的脸上:“如果错了,是哪里错了?如果没错,为什么会不值得?” “……大人……”岚羽有几分艰涩的开口,玉夜于是看向他,然而岚羽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和如何说,便在玉夜清澈纯净的目光中慢慢的闭上了口。 明炎沉默不语,凌华觉得有点想哭,只好闭上眼,朱离死死的垂着头,岚羽亦无话可说。 “怎么?你们连为什么都不知道,就来跟我说不值得?”等了片刻没有得到解释的玉夜又恼了,她看着四人冷笑一声:“你们可真是好得很。” “既然你们说不出道理来,那么今后谁再敢让我听到这三个字——”玉夜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一声清脆的喀吧声。 四个被赤裸裸威胁了的神卫们没一个人敢吭声。 玉夜对几个人的默认遵从表示满意,她继续说道:“那么作为你们的宫主大人,现在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两条——第一,闭嘴;第二,配合。”她冷笑着扫一眼四个人,“对这两点,你们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也休想再给我琢磨什么抗命不遵。” 想起这四人的累累前科,玉夜又有点冒火,于是哼一声:“当然,我是个讲道理的宫主大人……若你们对此有何不满,事后交我辞呈。”她眯着眼睛冷冷的说道:“辞呈拿来,绝不强留。” 若刚才还有人腹诽好骗心软的宫主大人怎么突然变成了霸王龙的话,现在连腹诽都没人敢了。 ……很好,这才乖。 玉夜看着四个温顺又乖巧的属下们满意的点点头,转身重新钻进了书堆……刚才看一半就扔了的卷轴是哪个来着? 接下去的日子平稳而安静,几个惹怒了自家大人的神卫们再也不敢有什么表示,只各自眼睁睁看着玉夜不断翻查古籍,看着她不断的失败又不断的尝试,看着屡次失败或者找不到可用方法的时候玉夜会急怒暴躁的摔开玉简卷轴,红着眼睛在殿内转圈,等恢复冷静后再去找回被扔乱的典籍重新翻阅,看着她一次又一次的用自身气海中充沛的气机给他们温和谨慎的一点点重新构建气海丹元。 寰宸殿内不分日夜都亮如白昼,那是神宫灵枢在玉夜的要求下保持的光照,于是几人也就彻底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有当玉夜自身疲惫到无法再继续的时候,她才会离开寰宸殿回寝宫休息,一旦有了恢复便回来继续修复他们枯竭残破的丹元。 她几乎用上了一切手段,典籍上提到的不管是阵法还是咒术,甚至禁术,实在找不到可用的方式时,就自行摸索着尝试任何一种能被她想到的或许会有用的办法。 自身气机抽取光了就休息几天,灵识用尽了就用神魂,神魂不足了就动用元神,玉夜如同填海的精卫一般,一点一点的用她自己傲人的修为慢慢的填补着几人损伤的地方。 第二瓶回天元露早已用尽,玉夜只能依靠越来越频繁的休眠歇息来努力回复被她一次又一次消耗殆尽的神魂。 终于,又一条文字被玉夜抖着手抹掉了,寰宸殿高大的穹顶之下,只剩下三行金色的文字—— 【重铸神格。】 【修复魂器。】 【统统撤职。】 仰头看了片刻后,玉夜缓缓的站起身,疲惫不堪的向外走去。 “……我要去休息一下,你们自己……自己……”玉夜垂着眼睛慢慢的说着:“……算了……你们懂我的意思……”似是觉得说话太麻烦,她便只倦怠的挥了下手结束了叮嘱。 寰宸殿的大门再次合拢之后,凌华轻声道:“我……我不想再……再……” 另外三个人垂着眼睛,谁都没说话,许久的默然之后,朱离一拳砸到了地上。 “我试过了,我无法短期内自行把神格铸炼成功。”岚羽闷闷的说着:“你对大人最了解,你……你再想想,有没有说服她的办法?毕竟我们三个在现在的基础上自己重修的话,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何必……何必……” 明炎长叹一声:“她也得肯给我机会开口才行。”他停顿了片刻,苦笑起来,“估计不止你们三个,她摆明了是要连我一起……” 这下连岚羽都苦笑起来。 第26章 离火神宫 玉夜确实没有放过明炎,虽然相对而言,明炎在四个人里的自身状况算是最好的,纵然气海识海枯竭,灵台不稳,神格也残褪到模糊晦涩,但毕竟并未像朱离岚羽那样直接战死,也并未像凌华那样毁了神格,虽然所剩神魂微弱,终究自身还保留住了些许灵识基础。 然而玉夜仍旧二话不说的把他加入到修理范围内,因为玉夜的修理标准全部是按照四人曾经的各自水平来进行的,在她眼里,明炎需要的维修步骤并不比其他三人少,所以纵然明炎曾小心翼翼的试图求放过,换来的回应却是玉夜一记凶残的眼神,于是明炎便不敢再开口,只能竭尽所能的用自己所剩不多的修为基础来尽力配合玉夜,希望给她能多少减轻一点负担,于是玉夜便对他又和颜悦色了不少……明炎苦笑着回想着。 “能不能想法给长老们传讯,请长老们说服大人?”朱离垂着眼慢慢的说。 “省省吧……如此长久的时间都无任何人来打扰过,大人也不曾去出席任何会议,连月巡都没去过,必定是早就有了先手的。”岚羽没好气的说着,这个木头脑子的脑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木头…… 明炎无奈的一点头:“此计可以不必提了,想必她一早就让灵枢封了宫。” 否则大战刚刚结束,到处一片焦土百废待兴,长老会怎么可能允许天眷之子独守神阙宫闭门不出不问世事? 明炎垂着眼想了许久,终究还是觉得束手无策,别看玉夜大人从小到大都心软好说话,甚至很多时候还迷迷糊糊的,经常会还没闹清状况就被他们给哄过去,但这真发了火,竟是一次性连本带利全讨回去了——根本不给他们任何理论规劝甚至认错告饶的机会……半晌之后他叹口气:“你们三人如今恢复得如何?” “极好。”朱离叹口气,凌华跟着点点头。 明炎便看向岚羽,岚羽哭丧着脸一摊手:“凡是被大人修理过的地方……都好极了。” ——玉夜是真的小心翼翼又一丝不苟的按照每个人之前的修为进境在给他们重建根基,没有半点偷工减料,亦没有急于求成,不管查阅典籍及反复尝试时再如何心急暴躁,一旦真开始‘修理’他们,几乎连每一缕气机神魂都是轻缓温柔的,如今他们四个各自的识海气海、灵台基础、神魂强度,其实都已不逊于从前。 只是神格印记非同小可,昊天神界之人从莲池降生便都是自带神格的,之后会各自用一生不断的进修磨炼,使其更加璀璨辉煌日益强大。而无神格的人,则无踏入昊天神界的机会。下界之人若想修成神格,需先修仙,修仙成功之后,再以精纯仙基构筑神格,需以周天大阳之数历劫,若历劫成功,方可铸就神格——如他们这样本身原有神格却因故毁去的,虽不必从修仙做起,但历劫却是免除不了的,待神格铸就,方才可重获登临昊天神界的资格。 就算是神格尚存的明炎,虽然不会被神界除名,但因其神格印记已模糊晦涩,想再踏入鸿溟之境也是不可能的,作为神宫之首神阙宫所在的鸿溟之境,本就对入内者的神格有着限制和要求……如今他们四个是被玉夜直接带回来后关在寰宸殿不准出去,又让灵枢封了宫,几人才能得以留在神阙宫,否则除非有长老会给的敕令,不然即便他们如今灵台基础和神魂修为各自已具规模,也是会被驱出神界之外的。 凌华喃喃的说了句:“大人是不愿意让我们去历劫。” “不仅仅如此。”明炎叹口气:“她之前其实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她从一开始,就并未将我们当做普通神卫来看待过,所以她不愿意我们中少了任何一个。”他看着另外三个人,“玉夜大人年纪还小,这种事情……她还接受不来……” “所以,想要就此说服大人……成功的可能性实在很小。”明炎继续叹着气:“如果说服不了,就请你们竭尽全力,尽一切可能……任何方法都好,努力的配合大人吧……免得她太吃力……” 岚羽和朱离谁都没有言语,只有凌华默默的看了明炎一眼,犹豫了一下方才开口:“你其实……并不想说服大人吧?” 明炎笑了起来:“这个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确实不想再看到玉夜大人为了我们几个耗费自身修为……她如今已经耗费掉太多了。”明炎说道:“但我也确实不想改变大人的心意和初衷,更不想看到大人变成其他宫主大人那般模样……更有甚者,变成连我都看不上的那种宫主模样。” 凌华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朱离岚羽表情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他,明炎冲他二人一笑,解释道:“云澜长老来找我的时候,我原本是在准备要入主离火神宫的。” “你……”岚羽有些惊讶,明炎的修为一直是四人中最为出色,且精通范围非常广博,这一点他一直知道,即便是傲气如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是佩服的,只是不知道竟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我会放弃入主神宫做个神卫,并不仅仅是因为云澜长老的托付,除了玉夜的神格是我从未见过的澄澈耀眼、神光璀璨这个缘故之外,还有别的原因。” 明炎想了想……那段前尘有些复杂,现今倒也不是给他们细说前情的时候,免得分了他们心神……一念及此,只说道:“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应不必我多说也能明白。”他看了看他们几人:“如果玉夜大人变了,甚至是变成……嗯……玄乌神羽宫的宫主那般模样,你们可乐见?” 朱离和凌华齐齐叹了口气,岚羽想了想,记起朱离之前曾经说过的那件事,于是也跟着叹了口气:“那我真的会写辞呈了……”他嘀咕着。 “但是我确实会尽力尝试一下……她再如此消耗自身,会出大问题的!不论是作为她的神卫,还是单纯作为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人,我都不能也不愿见到那样的结果。”明炎垂下眼睛:“因此我必定会尽力劝阻说服,但成与不成,我却是没把握的……她现在连话都不许我说啊。”他苦笑起来。 想起玉夜那声色俱厉的闭嘴二字,四个人谁都不吭声了。 第27章 两害相权取其轻 玉夜这一次睡了很久,醒来之后她呆坐了会……识海和气海的恢复程度都没有到她原本预计的那样,要再次休眠一下吗?她皱着眉思考着。 ……罢了,还是先去看看那四个大混蛋再说…… 迈入寰宸殿的玉夜看着乖乖在凝神端坐各自淬炼神魂的四个人挑了挑眉——瞧,这也不是学不乖嘛!自己果然御下有方……觉得心情颇好的玉夜叉着腰笑了。 ……大人看起来心情不错,抓紧机会……殿内的三个神卫于是赶紧把目光望向明炎。 觉得重任在肩压力山大的明炎小心谨慎的开了口:“玉夜大人……能允许你家痛改前非悔过自新洗心革面的神卫说话了吗?” ……想说话?玉夜笑眯眯的看了明炎一眼:“不能。” ……咳!请别这样啊大人!明炎顿时哭笑不得。岚羽更是神情哀怨的看着玉夜,一脸的如泣如诉。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难道没说够?”玉夜也不看他们了,径自走向那足足占满了宫殿一角的书堆。 “我的宫主大人啊……您不在的时候我们可乖了,一个字都没敢说来着。”岚羽试图再次忽悠一向很好忽悠的玉夜。 玉夜嗤的一声笑了:“忘了告诉你们,我有让小镜向我时刻汇报你们的一举一动哟。”她坐在书堆前,侧头看着岚羽,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于是岚羽立刻神色尴尬的闭上嘴,明炎一脸无语的看着这货。 “哼……骗你的,不过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供词了。”玉夜剜了岚羽一眼,转回头在一地的玉简卷轴中翻找着:“你以为就你们会骗人呢?” 岚羽什么话都不敢说了,一向好骗的宫主大人不好骗了不说,而且还学坏会骗人了,这种事情他觉得自己需要时间来接受。 明炎头疼的捂住眼睛……想也知道是假的啊,他们对谈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就玉夜刚离去那段时间有过,之后各自就开始拼命凝练神魂反复尝试自己锻造神格,并未再有何交谈……而玉夜离去的时候疲累交加到连话都没说完整,必定是回到寝宫就休息了,哪里会有什么监视他们一举一动的心力……亏了这货还老嫌弃人家朱离没脑子……也不瞧瞧他自己! ——何况玉夜并未禁止过她不在的时候也不允许他们交谈,你心虚个什么? 玉夜望着一地乱七八糟五花八门的各类典籍,以及翻阅过程中被她避免自己忘记而随手画了一地的各种符文咒印,有些头疼起来——太乱了!她叹口气,得先收拾收拾……于是她二话不说开始给典籍们分门别类——每一件粗略看一下,凡是已经修理完毕不会再用到的那些记载内容的,都被她毫不手软的丢到远处。 四个神卫一脸惊恐的看着他们家宫主大人噼里啪啦的一通乱扔,书卷卷轴们还算了,那些玉简龟甲们砸到地上啪啪的声响,简直让四人心惊肉跳。 “请大人手下留情……那都是珍本古卷……”明炎心疼得直吸气。 “可是这样最省力。”玉夜看了眼肉痛的明炎,再看看面前的书堆,以及被她远远丢出去的那部分之间的距离,无辜的耸耸肩。 “请准许我来帮您整理吧。”明炎叹口气。 玉夜看着明炎,慢慢的眯起眼:“哦……你想起来呀?不准!” “大人……求您讲讲道理……”一向足智多谋的明炎面对软硬不吃的玉夜完全无计可施。 “等我修好你们,再和你们讲道理。”玉夜手上继续简单粗暴的翻着。 “大人,玉夜大人。”一向温柔的凌华终于忍不住了:“我们已经恢复的很好了,请让我们自己重铸神格烙印就可以。” “太慢了。”玉夜头都不抬。 “玉夜大人,据我所知,不历劫的话是不可能凭空把神格烙印锻造出来的。”明炎叹了一声,劝阻的难度太大了,还是先多少了解一下大人的具体安排再作打算吧。 “嗯……凭空是不太可能。”玉夜终于祸害完了那一地的典籍,看着面前数量减少了大半的书堆,她满意的点点头:“但是如果能找到方法,把我的神格印记分化给你们的话,就不是凭空了。” 四个人骇然吸了口冷气。 “使不得!请大人三思!” “大人,不可以!” “玉夜大人,万万不可!” “大人!千万不能这样做!” “吵死了,闭嘴。”觉得耳边又嘈杂起来的玉夜不悦的用手中的卷轴敲了敲地面:“我又没说全给你们,我算过了,按你们各自的神格强度来算的话,我还有的剩,不会剥除的,吵什么?都闭嘴!” “玉夜大人,大人!”明炎的脸色都变了:“请冷静,不能这样做,您的神格印记若是如此使用的话,是无法复原的!玉夜你不能……” 结果玉夜只是疑惑的瞥了他一眼:“神格烙印又不是魂魄本源,怎么会无法复原,我重修就可以了啊。” “我们也能重修!”四个吓坏了的神卫们异口同声道。 “大人,让我们自己重修就是了。”凌华咬着唇。 “宫主大人,我们自己也是可以重修的啊,我们做你神卫这么久,没有那么不济事,我们真的会努力重修,这次真的说话算话!”岚羽急的快要赌咒发誓了。 “哦?”玉夜从卷轴上抬起头,把面无人色的四个神卫们挨个端详了一遍,随后她一挑眉:“你们比我天资好?” 四个人硬生生噎了一下。 整个昊天神界有谁能比天眷之子的天资还好? “既然没我天资好,就闭嘴。”玉夜想了想,到底还是善心大发的又给自家这四个吓坏了的神卫解释了一下:“论天资,我比你们好,论对法则律契的解读程度,我也比你们更熟悉,所以我重修的话必定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相对轻松省力,而且我的神格分化之后也并不会点滴无存,亦省去了下界历劫的繁琐,两害相权取其轻,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不明白你们吵什么,除非你们有谁自认天资高过我,否则就给我乖乖闭嘴。” 第28章 刀俎和鱼肉 “不行!玉夜!我们是你的神卫,护卫你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而你已经花费了超出自己承受范围的精力来帮我们恢复,这不仅仅是已经足够的问题,这其实已经是你不应该做的事情,我们四人任由你如此行事已是我们的失职,更不要说你竟然还想要分化神格……玉夜你不能——”明炎是真的急了。 玉夜皱眉看着明炎:“我上次便说过,我不理解你们所谓的应该不应该或值得不值得到底是以什么为标准,而我现在也不想把精力浪费在思考这种不合逻辑的争论上面,如果你不能简单明了的给我解释清楚,就闭嘴不要吵。” 明炎默然片刻,深吸口气低下头:“我不能看着你这样做。”一语言罢,便运化全身的气机和灵识,试图挣脱玉夜设下的禁制。 明炎一直以来修为都是四人中最好的,战后虽然重伤,但状况仍好过其余三个,魂器净煌也并未受损,又有赖于玉夜长久以来毫不犹豫的用自己气机神魂给他修复和重新构建,此刻除了神格未复之外,明炎其他方面已经不比当初差什么,此时全力挣脱之下,玉夜的禁制开始有了松动。 ……毕竟几人状况逐渐好转的代价是玉夜自身修为的不断损耗消磨,没有了自身强大修为作为后盾,任何阵法咒术印记禁制等等,所能发挥的功效都会随之受影响……若单轮强度来说,这几人若执意挣扎,早就能趁着玉夜休眠的时候挣脱了,只是玉夜这段时间积威甚重,而几人又本就心虚,不敢再惹玉夜生气,因此竟也无人尝试过脱困,都一直乖乖的受制于人。 玉夜看着快要成功挣脱的明炎,冷笑起来:“有劲儿折腾了,看来是修理得不错。” 她把手上的书卷一丢,站起了身子,“有鉴于你们屡次抗命不遵,违抗宫主谕令,所以作为神阙宫宫主,我在此宣布——”她话音顿了顿,“你们四个,全被我撤职了!” 几个神卫全愣住了,就连正催运神魂的明炎都怔了。 “明炎,岚羽,凌华,朱离。”玉夜站在九渊神镜之前,纤巧的指尖挨个点过每一个人:“我神阙宫宫主玉夜,宣布撤除你们神阙宫神卫之职。” 四个人谁都没有出声,朱离死死的咬着牙,岚羽张口却又不知说什么,便只白了脸色低下头,凌华眼圈都红了,明炎脸色黯了一瞬,随既凝神继续催化气机。 “以上,是第一件事。”玉夜嘴角一勾,笑了:“接下来是第二件。” “你们既已非我神阙宫之人,却在我寰宸殿内,那便依律按闯宫论处!”玉夜眯着眼睛笑得恶意满满,“小镜——”她冷笑着一声令下:“给我制住他们!” 随着神宫宫主的一声敕令,镇宫灵枢立即做出了反应,四个本就在玉夜之前设下的禁制内行动范围非常有限的神卫们,此刻每人都无形中感受到了一股惊人的封禁之力,识海气海恍如凝结了一般,灵识和气机运行立即滞涩起来,本已将玉夜的禁制动摇到即将崩坏的明炎一声苦笑,放弃了挣扎。 玉夜叉着腰站在九渊神镜之前,看着他们哼哼哼的冷笑着:“不折腾了?” “玉夜……你……”明炎心知神阙宫的镇宫灵枢不是现如今神格低微的他所能抗衡得了的,无奈至极的看着玉夜。 “想着我神魂修为耗损颇多,你们就能再次抗命不遵了?哼!”玉夜冷笑:“我还有小镜呢。” “玉夜大人!” “此处可是神阙宫,休说我还没动神格呢,便是我动了,小镜也必定是帮着我的。”玉夜一脸骄傲的回手拍拍九渊神镜:“小镜最宠我,也最听我话,有小镜在,你们是蹦不出我手心的。” 九渊神镜深邃无际的镜面上轻缓的亮起一阵波光。 四个神卫全都傻了眼,束手无策的看着一脸得意的玉夜和她身后助纣为虐的九渊神镜。 “所以,你们最好认清现状……认不清也没关系。”玉夜看着动弹不得的四个人道:“反正,我是刀俎。”又指指他们,“你们是鱼肉,你们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都只有乖乖挨刀的份。” “大人!” “闭嘴,从现在起,你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听。”玉夜决定不再跟这几个混蛋浪费时间:“要么自己闭嘴,要么我让小镜禁你们的言!” 于是寰宸殿内再次沉入了一片寂静,玉夜满意的转身去继续看书,临走还不忘摸摸九渊神镜夸道:“好小镜。” 几个被撤了职的神卫们面面相觑,连苦笑都苦笑不出来了,这次就连明炎都彻底没了办法,他长叹一口气……只能希望玉夜大人找不到分化神格烙印的具体方法了。 玉夜确实没有找到分化神格的办法,没有任何典籍有记载过这种事,或者说,没有任何人曾经想做过这种事。只有一片龟甲上,有寥寥数行文字曰:衡山老祖化生前赠神籍予友湘水公,太极阵七日始成,湘水公接籍于斯。 玉夜捧着这片龟甲陷入了沉思。 ……这记载是赠予而不是分化,也并未记载所用太极阵的阵图……玉夜脑中模拟构想着……不对,不能用!一对一进行神格转嫁并不是她目前需要的方式,何况既然提到太极阵的话,除开精确的咒印符文之外,大致上应是赠予者和受赠者两人分别于两极鱼眼,然后阵势启动运转,耗时七日,慢慢完成转嫁过程…… ……这和她如今需要做的自己保留一部分而后将其余神格一分为四,分别传送给四个人,并要将其牢牢铭刻在他们的神魂上……这完全不是一码事…… 玉夜扔开龟甲在殿内踱步,几个无职神卫眼巴巴的看着她。 玉夜皱着眉在殿内转了许久,最终她闭着眼深呼吸了数次,再睁开眼时,目光一片清明,双眸亮如寒星——找不到前人经验,那就自创好了! 她快步回到九渊神镜之前,开始在地上书写勾画出一行行的符文公式和阵法图形。 四个被灵枢禁锢得牢牢的前神卫们惊骇的看着她,对阵法咒术向来头疼的岚羽完全看不懂,朱离勉强看懂了部分符文文字后也跟着陷入了混乱,凌华奋力解读着,却亦逐渐跟不上玉夜的推演速度,只有明炎还能读懂玉夜的演算,看着看着他已是脸上变色。 ——她竟然是要自创阵图! 第29章 逆阵 玉夜此时全身心都投入到推算中,每一个符文文字,相互组成排列出的咒文经过启动后会叠加出何种效果,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法印图形配合咒文使用,得出的增强或减控幅度,更是需要控制到精准严格,玉夜在大殿的琉璃净砖上飞速的写出一行行极其复杂繁琐的演算公式,附近地面写满了就开始在墙上写,最终附近墙壁也写不下了之后便索性画在空中,到最后连明炎也开始跟不上她的推算速度,无法完整看懂惊人繁复的公式中的每一个演算步骤,而极其投入的玉夜早就忘了还有四个可怜巴巴的神卫盯着她。 完全不知过了多久,玉夜终于停了下来,一边看着殿内铺天盖地的推演公式,一边揉着写了太多字此刻酸麻不止的右臂,几个不敢说话又无法行动的前神卫们,彼此看了一眼,各自神色都带上了几分沉重——玉夜体内的丹元没有恢复,才会承受不了这样强度的活动,否则按她原本的神魂和气机,根本不应该出现肢体酸痛麻木的现象,这只是写字,又不是上阵杀敌,就算是写的多了点,但她是天眷之子啊! 玉夜反复检查了推演公式的正确性之后,取出一枚空白的玉简,在其中记录下了一组符文,随后她一挥手,神光抹去了殿内全部文字,重新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埋头演算起来。 就这样,寰宸殿内的墙壁地板以及空间一次次被推演公式和阵法图形填得满满当当,又一次次被清除干净,玉夜一点点的演算构筑着能符合她需求的从未有过的全新的法阵。 每一组符文,每一个图形,都会被推算数次,其后还要再进行逆推,反复数次,以确保不会出差错,当她终于将一座极其复杂的法阵雏形构建完毕的时候,右臂几乎没了知觉,而长久复杂的推演极耗心力,她此刻的面色极其骇人。 “大人,玉夜大人。”明炎咬着牙,不顾此前玉夜的禁令,轻声唤着她。 玉夜低头看着初步完成的法阵雏形,心思还沉浸在里面,良久她茫然的看了一眼明炎,目光恍惚了片刻,才仿佛认出他一般嗯了一声。 “请您先休息一下。”明炎轻声说:“这样强度的心力耗费,太过持久的话极损心神,不论您后续要做的是什么,想必都难度颇大,所以请您去休息一下再来完成法阵吧。” 玉夜又嗯了一声,然后盯着阵法雏形出了会神,用左手继续勾画起来。 明炎苦笑着住了口——他们家宫主大人估计连他说的是什么都没听懂,心思全不在此。 最终,玉夜长出口气,望着由她彻底创建完成的复杂法阵停了手。 这是一个神界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全新阵法,采用的也是向来被视为不正统不符合天地灵气轮转规律的逆五芒星图案,每个星芒顶端都另有内置各不相同的小型法印咒文,整体阵法再由极为复杂的代表宇宙周天的符文圆环套入并相互连通,五芒星基础线条上布满了繁复的咒印图文,整座法阵里面内嵌的符文咒阵竟多达三十余个,每个彼此之间都相互协调作用,最终构成了这座一眼望去震慑人心的奇异阵图。 将法阵小心翼翼的转刻进玉简之后,玉夜慢吞吞的离开了寰宸殿……回头还要先将阵法实验数次,确保其没有丝毫误差及疏漏……回头再说吧……她推算时间太久,心神耗费极巨,现在脑海中一片浑噩,思维早已疲惫到无法清明,连看东西都是恍惚的,她必须得休息一下…… 殿内被九渊神镜和玉夜的双重禁制给压制得几乎无法动弹的四个人面面相觑,最终明炎叹了口气。 “大人绘出的那座法印,我尚不能全部解读。”他苦笑着说:“但是,从我能读懂的部分来看,怕是可行性颇高的。” 凌华叹了口气,朱离没有做声,岚羽沉默了一会后慢慢的开了口:“到了这个份上,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会尽可能帮她完成她想做的事。” 明炎闻言看了过来,岚羽也不看他,垂着眼继续说:“这份心意,不管我自己是否觉得受之有愧,但既然是我家大人想做,那我就接着,一味觉得是为她好而苦劝到底,却枉顾了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恐怕才是她气到如今的原因,所以我也不想劝了……至于她若因此重修,我就陪着,若历劫,我就守着,若下界,我就跟着,反正我是她的神卫,她既然有这样的心意,又执意想完成,那我就不能让她做不成。”岚羽耸耸肩:“我就这么想的,你们随便。” 明炎笑了起来——难怪当初玉夜大人不论长老们怎么说都拒绝甄选神卫,硬是等到岚羽登上凌云台。 岚羽看了他一眼:“其实你早就这么想了吧?” “想法是早就有,但是,因为事涉己身,所以不愿让大人为我耗费修为也是真的。”明炎笑道:“不瞒你说,若是无关我自己的话,我怕是不会再三拦阻大人。” “哼,我就知道……岂止不拦,难保你不会帮着她一起修理我们呢……”岚羽嘀咕着。 凌华噗嗤一声笑了,只有朱离还一副愁容。岚羽瞥了他一眼,一脸无奈的冲明炎使了个眼色——这木头脑子这会怕是还在纠结合不合规矩呢…… 虽然包括朱离在内的几个前神卫最终都想通了会全力配合玉夜,没有一个人再试图劝止或挣脱,然而玉夜在着手分化神格的时候,还是出了问题。 ——法阵图文的强度不够! 又一次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阵法图形便承受不住玉夜的神格之力,光辉四射的阵图开始模糊消散,玉夜不得不再次中断了尝试。 这不是她创建的阵图有问题,这是绘制阵图的介质无法承载她分化出的神格力量,更遑论再继续发挥阵图效应进行转化。 不像在归墟时她还能尽力一搏,不像在返魂时她还可以动用元神,也不像在找不到方法时她还能横下心来凭着自己无人能比的绝佳天资自创阵法——玉夜用来绘制图形的已经是神界最顶级的魂月之砂,这是整个昊天神界所公认的最优秀的法印介质。 ——然而还是不能用! 第30章 再画一次? ……自己之前克服了那么多难题,那么努力才进行到现在,结果竟然被死死的卡在这一步骤上!玉夜怎么都想不到会败给区区的介质强度,她愤然而又委屈的抽噎着,在殿内焦躁茫然的转着圈子。 几个神卫看着他们家大人掉着眼泪像只迷路的小动物一样茫然无措,纷纷都叹了口气。“大人不哭。”凌华轻轻的劝着:“我们重新想办法,不哭的。” 明炎皱着眉头没说话,他对阵法咒术非常精通,玉夜用来绘制阵图的介质已经是最好的,这都承受不了她的神格强度的话,已经没有更好的介质体可以使用了。 岚羽作为一枚术法废柴,连安慰都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和朱离一起默默看着玉夜咬着手指啜泣不止。 “玉夜。”明炎轻声安抚她:“办法慢慢再想,你先不要咬了。” 玉夜迷惑的看了他一眼,明炎表情温和的抬手指指她的手,玉夜顺着他的示意,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又气又急之下咬着手指避免哭出声,现在才看见手指上被咬出了血痕,于是便又望着手指发起了呆。 就在几个前神卫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哄劝安慰自家大人的时候,玉夜却想定了什么似的一抹眼泪,快步回到了九渊神镜之前……最后一瓶回天元露,玉夜盯着想了想,剥开盖子一口饮尽了这瓶之前再怎样疲惫艰难都没舍得动用的灵药。 片刻之后,蕴化了药效的玉夜并指如刀,在神卫们惊呼出声之前,抬手划开了自己的腕脉。 “大人!”虽然已经想定了要尽力配合,但是谁都没想到玉夜会自残,四个神卫脸色瞬间全变了。 “闭嘴,不然画坏了要重画。”玉夜的声音异常冷静:“我是天眷之子,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她仿佛在对他们说,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 ……鲜红的血液被气机控制牵引着匀速溢出伤口,卷起地上的莹蓝的魂月之砂,同时玉夜灵台催运,金色的神光蜿蜒成束,与鲜血和月砂一起,互相交织缠绕着,在寰宸殿那晶莹洁净的琉璃砖上再次描绘出那独一无二的逆五芒星之阵。 莹蓝,赤红,金色光辉,彼此交织却互不浸染,奇特而诡异的在寰宸殿内蜿蜒流淌,从未有人见过的阵图,从未有人使用过的勾画介质,从未有人设想过的三色法印,缓缓在殿内成型。 四个神卫屏息看着庞大复杂的阵图逐渐浮现,几乎连心跳都静止了,没一个人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玉夜一个分神就真的要重画,朱离岚羽到后来索性死死的闭上眼不敢再看,凌华红着眼圈又不敢哭,怕自己抽泣起来让玉夜分心,只有明炎还在一瞬不瞬的盯着阵图的绘制,直到最后一根符文之线连接完毕,他才长出口气。 “大人……”明炎的声音都有了颤音:“请快止血。” 看着这座几乎占满了寰宸殿地面绚烂而妖异的壮丽法阵,玉夜按压着伤口上方的气脉,缓缓的调息着……还好之前省下一瓶回天元露,不然怕是想要成阵都困难……许久之后,感觉回过些许气力的玉夜松开已经止血的腕脉,看着几乎和她一样面无人色的四个人郑重的说道:“抱元守一,内观识海,镇定心神,开放全部灵台给我,不要有丝毫抗拒——这阵我不想再画第二次。” ——没有人想看她画第二次,四神卫立即按照玉夜的指示进入了内观状态。 这一次,融合了天眷之子的鲜血与神魂的法阵,终于承载住了她的神格。 玉夜全力催运着阵法运转,将自身的神格剥除了三分之二后向阵中传输过去,经由咒印符文细致又精准的分化组合之后,逆五芒星血光耀目,天眷之子那璀璨辉煌无人可及的神格烙印,化为最古老最纯粹的力量洪流,开始向位于四道星芒顶端的四人涌去。 四神卫只感觉灵台内流入一股无法言说的温暖力量,恢弘,充沛,带着令人安心喜悦的波动,温柔而有力的涌入他们各自的灵台。 随后进入的,是玉夜的灵识。 她再一次抽取了自己的魂魄本源,并以此为刀为笔,引着分化成功的神格之力,将其一丝一缕一点一滴的铭刻在四人的神魂之内。 四人全力催动着识海,在灵台内轻缓柔和的承托着玉夜的灵识,排除了一切杂念之后,将自己识海的波动与玉夜的神魂动作协调一致,每个人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让她尽可能轻松的完成铭刻过程。 当最后一部分铭刻完毕之后,四枚各不相同却同样辉煌闪耀的神格烙印重现在神卫们的元神之上,每人的烙印都与他们先前各自的印记几无差别,神光烁烁,璀璨绚丽。 ——最难的部分,完成了!玉夜勉强将自己的灵识退出了四人的识海,眼前却只有一片漆黑,骤然丧失了大半神格的灵台在不断的颤抖哀鸣,直到过了许久,她的五感逐渐恢复,才听到有人焦虑的在不断呼唤自己。 “……别吵……”玉夜轻声的应了一句,话音未出口就散失在空中,她却连自己没说出声都不自知。又过了许久,玉夜试了一下想要起身,却根本站不起来,大量失血带来的肢体无力和骤失了大部分神格的神魂混乱骚动,让她不论身心都难受之极,累极的玉夜索性不再尝试,直接伏在九渊神镜的基座上瞌上了眼……又要被属下们围观睡姿了……她还来不及想完这潜意识的自嘲,便已毫无知觉的昏睡了过去。 殿内接纳了玉夜神格的四人没有一个出声,都静静的盯着玉夜蜷缩在镜台上沉睡的身影。纵然之前已经做了足够的心里准备,然而真到此刻,还是没有一个人能将眼前这个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昏睡中还仍有些发抖的人,同他们记忆中那个耀眼夺目骄傲活泼又带点迷糊和稚气的天眷之子联系起来。 就连一早就下定决心不再劝阻妨碍,只以玉夜心愿为要的岚羽,此刻都不敢再看。 “我……我们,做的到底对不对?”凌华带着几分茫然的喃喃道。 明炎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轻声道:“催化你们各自的神格印记,将其彻底熟悉运用,要不逊于……不,要更胜于你们原本的神格使用,这份神格,我们不能愧对一丝一毫。” 许久许久没有出过声的朱离慢慢收回目光低声说了句:“我自己修复魂器。”一语言罢便再不开口,凝神运化神魂。 凌华和岚羽也各自进入神思状态,神识内观灵台,神魂缓缓在玉夜铭刻给他们的神格印记上游走渗透,尽力熟悉并协调着这本已消失湮灭在他们魂魄中的神格凭记。 随着几人沉睡的沉睡,冥思的冥思,寰宸殿内原本亮如白昼纤毫毕现的灵光逐渐转暗,这是神宫枢纽对众人的无声体贴。 第31章 何为本心 最早将玉夜分化赠与的神格烙印彻底与自身元神融合完毕的,是明炎。 他原本的神格印记并未彻底消散,因此玉夜是以他原有的烙印为基础,再在其上铭刻出更加灿烂强悍的凭记。有了他自己的神格基础,相对于其他三人,明炎不仅仅是铭刻过程耗时最短,亦是第一个将新生的神格印记融会贯通的人。 他在殿内昏暗却柔和的光线中看了看尚在瞑观的其余三人,再看看沉睡未醒的玉夜,不动声色的缓缓起身。 玉夜早先设下的禁制力量,在她丧失了大半神格之后便直接溃散了,一则是因为那时她的神魂躁动虚弱,二是因为最难的步骤都已完成,所以玉夜自己心底也放松了很多,才没有在自身虚弱的状态下继续维持禁制力量。 因此对于此刻神格已复的明炎来说,纵然丹元和识海在玉夜的敕令下被神宫灵枢压制削弱,而且以神阙宫的灵枢强度来说,想彻底破开禁制虽然不可能,但只挣脱稍许,在不动用武力的状态下恢复行动能力,却已经不是做不到的事情——何况二十八神宫灵枢之首的九渊神镜确实当得起灵枢二字,虽然对玉夜就如她自己所说一般,极为言听计从,但明炎总觉得它听命给自己一行人施加的禁制也并未太过严苛…… ……也难怪玉夜大人平时一口一个小镜叫得极为亲切,初入主神宫的时候他还以为只是大人年幼叫着有趣,但天长日久的相处下来,也确与其他神宫的镇宫枢纽有着微妙差异。 明炎来到沉睡的玉夜身旁席地而坐,轻轻的握住她的手腕检视绘制阵图时割破的伤口。 ……还好,她下手还算有分寸,虽然是引气如刀割开了脉搏,但伤口的角度并不算棘手,且后续大人自己压制气脉封闭了血流……只可惜,没有伤药可用……神阙宫所有外伤内伤的药品都被自家大人在他们四个身上用光了。 明炎想起那阵子被乱七八糟灌了一肚子的药,不禁又苦笑起来……玉夜的医术一向都很差劲,也是自降生起便备受呵护,自身又神格强大,从小到大几乎都没有受过什么伤,因此即便是天眷之子,医术方面的造诣也一直差得比……嗯……比岚羽还差……明炎一边腹诽着自家大人和同僚,一边轻手轻脚的找出帕子把玉夜的手腕包扎妥当。 玉夜睡得极沉,鸦羽般的眼睫垂在毫无血色的肌肤上,连一丝轻颤都没有。 明炎叹了口气,这说是入眠,和晕过去有什么两样?腕部脉门对于任何一界中人来说都算是一个命门所在,脉门受制的话则全身气机皆不能行,仅仅比头部灵台和丹元气海的重要程度略逊一筹罢了,而此刻玉夜的手腕被自己捉了这许久,她休说警醒了,连动都没动过一下……明炎轻轻握着玉夜的腕脉,在不触动灵枢禁锢的前提下小心的调动出一缕轻缓柔和的气机缓缓探入她体内。 就像玉夜曾对他们几人所做的那样,明炎此刻用自己的气海丹元在玉夜体内轻柔谨慎的游走,一点点的梳理她的气机脉络,尽可能柔和的调养着玉夜体内的丹元。 岚羽几人先后融合了印记退出瞑观之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安静的画面。 “你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开始自行修复魂器。”明炎一摆手制止试图起身的三人,轻声却不容置疑的说道:“她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不彻底做完她是不会安心的,你们着手为修复打下基础,她便可省许多力气,早一日修好,她便可早一日放心休息,所以,做你们该做之事吧。” “明炎,大人她……怎么样?”凌华虽知道明炎说的对,怎奈实在悬心。 明炎叹口气干脆选择了不回答:“我的魂器并未受损,玉夜这边由我暂且看顾便可,你们还是不要分心旁顾了。” 于是静寂了许久的寰宸殿在寥寥数语之后再次静寂了下来。 玉夜这一次睡了非常久,饶是明炎未敢稍离的一直在帮她调理气脉,不动声色的安抚着她空泛虚乏的丹元,她的沉眠时间仍超出了几人的预计。 中途也曾有过动静,可就在几人还以为她要醒来的时候,她却只是闭着眼睛换了个地方睡——大约是下意识的感应到一直有一股温暖轻柔的气机萦绕在身边,于是玉夜便毫不犹豫的从硬邦邦的神镜基台,钻到了软软和和的地方。 明炎无奈的看着他家大人理直气壮的舍镜台而就自己,整个人拱到他膝上,还毫不客气的把自己扶住她的手臂一把抓住塞到头下当枕头,从头到尾眼睛都没有睁开过,觉得舒适了之后立即便又睡得沉了。 ……好吧……明炎哭笑不得的当起了寝榻……这样也好,梳理气脉更方便些…… ……上一次玉夜钻到他怀里睡觉是多久以前了?明炎边继续柔和的运转着气机边想着。 ……好像是很早的事情了,那时她还未能入主神宫,要突破进境的时候遇到了难关,停滞了许多天后玉夜跑去找云澜长老对谈了许久,之后便一举突破了修为境界进入了更上一层,然后刚刚突破了进境的玉夜二话不说就一头钻到守在一旁护法的他的怀里,安安静静的睡了一觉……事后云澜长老并未告知自己谈话内容,只是对自己说玉夜一生不会平顺,希望自己不论何时都要帮她守住本心。 明炎回忆至此,不由轻叹一声……当时看着云澜长老慈爱中带着几分悲悯的表情,自己还有些不解,玉夜是天眷之子,天赋神格辉煌明澈,又资质极佳聪颖过人,众长老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长大,作为整个神界的宠儿,哪里会遇到什么坎坷不平? 而现在……明炎垂着眼睛……罢了,尽力替她挡着便是,自己挡不下的,不是还有那三个吗,他看了眼正在尽全力尝试修复魂器的三人……虽然作风脾性各不相同,但都是靠得住的人,玉夜挑神卫的眼光一直都很不错来的。 第32章 神焰 玉夜醒来的时候,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连记忆都是混乱的,她瞌着眼睛想了半天,还是有赖于神魂中不断传来的神格被削弱后的不适感,才想起应该是神格已经分化完毕,然后……唔……然后就直接睡了…… 虽然神魂方面几乎没有恢复什么,识海依旧动荡不休,然而身体上的不适感减轻了许多,体内气机虽弱但并未再散乱无章,而是好好的收束运行…… 她慢吞吞的蜷了蜷身子,像只没有睡足的猫一样……还是很乏力,要不再睡一会好了,反正被围观什么的……也不是第一次了……实在不想爬起来,软软的床榻很舒服,而且还…… ……欸?软的? 终于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的玉夜猛的睁开眼睛。 明炎忍笑看着他家大人迷迷糊糊的窝在他怀里拱了半天又蜷着不动了,还以为她会继续睡下去……结果看来她的脑子总算会转了……他看着玉夜一脸迷惑惊讶的看着自己,笑了起来。 ……明炎怎么会在这?自己又怎么会睡到他膝上去了?他挣脱了小镜?怎么可能?难道小镜放水了?那其他人呢?难道都挣脱了? 玉夜呆了片刻总算回过神,一把撑起身子,先盯着另外三只神卫看了看,确认了没跑掉一个,又把目光转向笑盈盈的床榻…… “不许笑。”玉夜一脸严肃的板着脸:“净煌拿来我看。” 话音刚落,眼前便刹那间悬空现出一柄长剑,炽红的剑身焰光流转,散发着炽烈却不灼人的热度,整座寰宸殿内骤然一暖。 明炎心知玉夜不放心,索性让她看个明白。“请大人放心,你看,我的魂器并未受损,无需挂念。”他轻拍着玉夜的脊背安抚道。 玉夜上上下下仔细看了看明炎的净煌,确实没有损伤,而且随着明炎的烙印复原,神魂充沛,净煌也随之光芒如初,宛若业火红莲一般的剑身上煌焰烈烈,跳跃舞动。 ……不愧是明炎,任何时候看到净煌都是如此光耀澄澈。 明炎对火焰法则领悟极高,造诣也颇深厚,毕竟是当年已经有资格入主离火神宫的人,据说已经修成可以燃尽魂魄的煌焰……不过自己从未见过,明炎一直说魂魄乃苍生之根本,不论几世生死,只要魂魄尚在,便可重归轮转再图来生,所以伤人元神魂魄实在太过狠厉,有失德行,因此他虽修得此道,却不愿使用,即便是自己好奇,他也不曾在她面前用出过……玉夜望着如光如火的净煌乱七八糟的想了一会,回过神来。 ……确实完好……玉夜脸色和缓了下来,心里一放松,乏力感便又漫了上来,索性原封不动的缩回明炎膝上。 “好吧……检查过了,嗯……明炎修好啦!小镜放开他。”她安心的枕着明炎的手臂,高高兴兴的宣布修好一个,并同时颁布了特赦令。 ……总算过关了……明炎笑了一下,神魂微一动念,净煌攸然化光而散:“既然安心了,便好好休息一下吧。” 玉夜纠结了一下,没应声。 她现在识海气海空虚乏力,紫府灵台神光未复,她确实想再继续休息,虽然体内气机平稳——想来是明炎在帮自己梳理收束——但是老实说,相比于她之前的神魂和气机,现如今她简直觉得每一刻都是难受不适的。 但是这不是休息的事了,她需要的是尽快把其他人也全修好之后静心开始重修,不论是神魂还是气海识海,全部需要重修进境,之后有了余力,方可开始着手重铸神格……而现在还有三个魂器等着修呢,自己哪能拖拖拉拉的?她咬着唇犹豫着。 明炎看她不应声,便知她心中所想,叹口气问道:“回天元露还有么?”若是有回天元露的话,虽无助于神格恢复,但对于平定识海补养神魂和丹元都是极好的,丹元恢复些许,识海不再动荡,她便能好过许多。 “唉,没啦……一共也没得多少,绘制阵法图形前那瓶还是好不容易省下来的……”玉夜闷闷的答道。 ……罢了……明炎摸摸她的头轻声说道:“那便再休息一下吧,神魂方面虽难养复,回复一下气血也好。” 一旁的凌华岚羽眼巴巴的看着……我也想摸摸大人的头……给大人当了这么久神卫都还没摸过……岚羽十分怨念,又不敢跑过去摸,便只好自己设想了一下给睡迷糊的大人顺毛会是什么感觉……然后诡异的发现好似画风不对,怎么有种摸小猫小狗的味道……他赶紧打住念头。 至于朱离……摸宫主大人的头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他连看着都觉得不成体统,根本没产生过自己也摸摸的念头…… 见玉夜还在继续休息和起来修理他们之间做斗争,便知她依旧疲累,凌华十分不忍心:“玉夜大人,魂器我们自己在尝试修复,请你再继续休息一下吧。” 朱离和岚羽赶紧表示附议。 “……哪里那么好修……我看玉简上记载的都是残损修复,已经彻底毁坏的怕是不好弄呢……”玉夜也不抬头,声音依旧闷闷的。 凌华不说话了,这段时间她自己也尝试过,无论怎样催动灵识都无法再与她的噬月建立联系,只能先尽可能的用神魂温养着。 朱离沉默了片刻后语调平平的说道:“有办法的,大人放心歇息,我们自己可以做。” 然而他不说还好,话刚出口玉夜就刷一下抬头盯住他:“什么办法?” “大人……” “你知情不报,别叫我大人。”玉夜十分清楚朱离的软肋在哪。 朱离一下闭了嘴,总是严肃的一张脸此刻纠结得双眉拧成一团。 “朱——离——”玉夜威胁意味颇浓的眯起眼睛:“这是谕令!” ——朱离完败。 “我尚在族中修行历练的时候,曾见过族内记载,若魂器死亡,器主尚在的话,以自身神格为焰,可将魂器重新炼化为本源之初,之后便可再次熔炼锻造。”朱离苦巴巴的说完,强调道:“所以我们自己来就行。” 殿内安静了一瞬,每个人都在思索这个方法,只略一转念,明炎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低叹了一声。 ……他家大人,定是不会放过这个办法的。 第33章 朱离你好样的 果然,玉夜皱眉想了想,为了确认,抬头看着他:“明炎,神格为焰,能成的吗?” 明炎犹豫再三,看着玉夜那双纯净的眸子,还是回答了。 “是可行,但是……火焰燃烧,是要有薪柴的……” 他叹了口气:“凡火烧柴炭方可成焰,习武之人以内力真元为薪柴,也能练成可灼人肌骨经脉的武艺,修仙修神之人,以神魂修为为薪,便可修成火焰基础……”他慢慢的说道:“但是,这些都是使出去烧别人的,只要自身修为足以引发火焰,那么后续燃烧所费的便无关于己身……即便是需消耗自身的譬如修仙之人煅铸法器的真元之火,也只是耗费真元灵识为薪罢了,这一类,不论是内力真元,还是灵识神魂,皆可恢复。” 他顿住了片刻,轻轻的理了理玉夜有些散乱的长发:“但是,神格不一样……神格印记是仅次于魂魄本源的力量核心,因此也只有神格之火可以重熔源自魂魄的魂器。” “可熔炼魂器使之重铸,需持续煅烧,又非有目标或有可燃之物,从头到尾焚烧消耗的,便只有神格本身。” “玉夜,你神格已经失了大半,可能真的会耗损殆尽……” “嗯,这样啊……”玉夜听了便又垂头枕回明炎手臂上:“让我先想一下。” 一旁的朱离还完全没弄懂,“宫主大人,是要魂器主人已自身神格熔炼才可重得本源魂器,否则重生魂器也会与原主魂魄本源不同调,且会伤及魂器之主,所以……”他终于想到什么,猛的住了口。 ——他们的神格来源不正是玉夜吗。 岚羽和凌华也想通了其中的关联,面无人色的对视一眼。 相对默然了片刻后,玉夜已是想定了主意。 “既然没有其他办法……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她声音轻快起来:“那我果然还得再休眠一次。”要是重铸到一半自己撑不下来那可就糟了。 “大人!”岚羽凌华朱离全急了。 明炎早知会如此,什么都没说,只轻轻的挪了挪手臂让她能更舒适些,又掐了法诀设下天归冥生和元魄灵水的叠加双阵,把玉夜和自己都围绕在内。 一向寡言的朱离这回却死都不干了:“宫主大人!我们三人神格已复,这样可以自身解决的事情,断无再耗费你神格的道理!大人!” “可我反正也要重修了啊,都要重修了还在乎这点做什么。”玉夜懒洋洋的伏在明炎膝上,偏着头给朱离讲道理。 “大人!即便是重修,也……也不能差距过大的!”朱离这回犯了拧。 ——昊天神界历史上从未有过谁能凭自身修为后天修成玉夜那般神格程度的,即便是玉夜,也并不是从普通神格强度修起,而是降生便自有强大神格基础,否则又怎会是天眷之子呢? “你是不信我能重修回来?哼哼,我是天眷之子,没有我做不到的事。”玉夜也不肯松口。 “不行!这明明是我们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没有道理让大人代劳。” “朱离!”玉夜沉了脸。 朱离咬着牙,有生以来第一次彻底的拒绝服从上司命令。 玉夜这下真的火了,双手一撑,猛的坐起身子,怒道:“你们自己可以做到的事?也不想想你们的神格是哪来的!我费这么大力气好不容易才刚给你们重新铭刻上的神格印记,都没捂热乎呢转脸你们就要拿去烧了?!我看你们谁敢!” 三个人都是一滞。 “我把我的神格分化给你们不是让你们拿去烧的!到手就去点火玩,然后连我加上你们一起滚去重修?那我之前那么辛苦到底是为什么呀?!”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办法,好不容易才做成的!结果就睡了一觉你们就跟我说要拿来烧火?” “那我之前做的到底还有什么意义?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玉夜气得嗓音都发了颤,又气又急加上伤心失望,让她干脆住了口,把头埋在明炎臂弯不再看他们一眼。 明炎沉默不语,只轻轻拍着玉夜的背,良久后从他臂弯中传出极轻的啜泣。 岚羽死死的瞪了一眼朱离——把他们家宫主给气哭了,朱离你好样的! 凌华也是无语的看着他。 朱离已经彻底怔住了,他之前只一心想着不能再让宫主大人的神格继续消损,其他的他真没想太多,现在被玉夜骂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人,此刻连想声辩解释都不知该如何开口,愣了片刻后,他起身端端正正的跪了下去:“我思虑不周,请大人责罚。” 玉夜埋在明炎膝上一动不动,朱离跪的稳稳的也一动不动,明炎轻轻拍抚着玉夜不理他们,岚羽和凌华无奈的对视一眼,刚想着该怎么劝解才能打破僵局,便听玉夜哽着嗓子斥道:“我准你乱动了吗?” 停顿了片刻,忽的话音一转:“小镜!连你都不听我话了是不是?我让你制住他们,你就放水给我看?!你……你看我还会不会再理你!” 说完不禁又觉得委屈起来,带着颤音轻声道:“……明炎,送我回寝宫。” “好。”明炎应了一声,随即一道微光亮起,遁术咒印一闪而逝,从头到尾不置一词,只在身影消失前向三人投去警告性的一瞥。 三个人就在九渊神镜骤然加剧的禁锢压力之下,望着他们的宫主大人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就走了,谁都不敢再说半个字。 等明炎回到寰宸殿,看着三个各自垂着头发呆的人,本想责备的话却说不出口,只好叹息不止。 “我不是和你们说过了,既已到现今这个阶段,便不要再多想,全力配合便是……你们……唉……” “……是我的过失。”朱离沉沉的说道。 “唉,朱离这也是关心则乱。”岚羽虽然平时跟朱离总是不对付,此刻还是不忍心的帮他解释了一句。 “我是说,我不该告诉大人那个方法。”朱离垂着眼睛。 第34章 努力和阻力 “你便是不说,她自己就找不到方法吗?”明炎简直败给朱离,他总算体会到为什么岚羽总抱怨跟朱离沟通不来了:“分化神格一样也没有现成的方法,又挡住她了吗?” 朱离不做声了。 “即便她始终想不到这个办法,等她事后发现你们把她费尽心力分化给你们的神格给损耗了,她便能欣然接受吗?” 朱离慢慢的垂下头。 “我能理解你们试图劝止玉夜的目的和心情,毋庸置疑是出自关心和善意,但是……罢了,也怪我之前不曾和你们说得太细……你们到现在都没发现自己从来没站在她的立场考虑过。”明炎拂袖撤去已无存在必要的回复咒印,长叹一声。 凌华和岚羽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朱离依旧低着头。 “我之前同你们说过……我们这四人,对玉夜来说从不仅仅是上下级关系。”明炎顿了顿,苦笑道:“……她心里根本没有那个观念。” “可能跟云澜长老的教诲有关,可能跟我这个过早就陪在她身边的人也有关……总之,她对神卫的理解就是最亲近的人。”明炎叹道:“对于从降生就是天眷之子的玉夜来说……她所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只有我们四人是一直陪在她身边而从不对她提出任何条件的人。” “长老也好,族长也罢,对于玉夜总是会寄予厚望,当然这并无不对之处,但是对于玉夜而言,她达到了他们的期许,完成了他们的要求,那便是做出了等价回报。而我们作为她的神卫,却是唯一不会对她提出条件,不会要求她完成何事,只单纯以她的安危和需求为先的人。”明炎一摊手:“所以在她心里,我们是不同的……而且恐怕也只有我们是不同的。” “别看她经常一口一个谕令的说着,那其实只是说说而已,对她而言,她身边只有我们四人待她不同,因此她便看得很重。” “也因此最终一战之后她才会如此孤注一掷不计后果,换了是谁,自己身边仅有的几人死伤殆尽,恐怕也都比她的反应强不到哪去。” “你们一直都在认为玉夜作为一宫之主,如此尽心竭力挽救下属神卫,甚至不惜伤及己身,实是有违身份有失考量不合规矩……这便是你们理解上的偏差。”明炎叹息一声:“同她讲什么尊卑上下身份有别,什么该与不该,不过是在贬低她和她心中的我们自己罢了。” “对玉夜而言,她一个人重修,和我们四人重修,就仅仅只是一个单纯的数量差别,一个人重修能解决的事情,便没必要让三个或者四个人重修,所以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她自己重修,就是这么简单。”明炎苦笑着摇摇头:“至于同她讲什么她是宫主大人是天眷之子而你们是她的神卫所以她便应该让你们自己重修……这她理解不了,或者说,她能明白你们的意思却始终认为这不合乎情理逻辑。” “我不是在要求你们心安理得,我只是让你们明白……玉夜心思纯净不同于常人,她会如此做便是她自己经过考量后觉得值得才会做,而你们的劝止和阻拦,对她而言并不仅仅是在阻拦她耗费修为……你们阻拦的,其实是她一心想保住她所珍视之物的心意和为之付出的努力。” “她觉得你们没有站在她的角度,切身考虑她的感受,所以她才会愤愤然觉得不平,但她又无论怎样都对我们做不出什么实质性惩处,便只能自己觉得委屈和不甘了。” “我重申,我不是在劝说你们心安理得,你们若真对此心安理得那才是个问题……我也并不是说她如此思考和行事便是正确无误的,在我看来玉夜这般伤及自身也确实有待商榷,并且其实她也忘记考虑你们的感受……我就只单纯跟你们把她的心思说个明白,至于要如何取舍应对,如何考量对错得失和利害关系,全凭你们自己,这种事情不存在孰是孰非,想做出怎样的选择和回应,只要符合你们自己本心即可。” “如果她的这份心思和举措,让你们觉得会成为一种欠债或负累的话,或者始终觉得这样对她损伤太重自己无法坐视,那么不要接受便是。”明炎缓声道:“即便是我,亦或是她自己,也都不想逼迫你们接受会成为你们心理方面愧疚和负担的事情,没人有这个权利强加于你们,我不能,玉夜也不能……她自己其实对此也是懂的,虽会难免一时心里转不过来,但假以时日也不会一直不明白。”他轻叹一声,“纵使她真不明白,我也会把彼之蜜糖吾之砒霜的道理慢慢讲给她……” 他摆摆手止住想要说什么的凌华:“不论你们如何取舍,都不会有人因此苛责你们什么……所以你们只需考虑明白自己的决定即可。”明炎停下话语,想了想,终究没再说什么,只长出口气起身向外走,“你们仔细的想一想罢,这些话我不会再讲第二遍。” 随着明炎离去,寰宸殿殿门再次闭合,挡住了门外的夜风侵袭,亦挡住了星光满地,朱离依旧垂首不语,不知在想什么,凌华看看朱离,欲言又止,岚羽却直接把身子向后一倒,躺在了莹洁如水的琉璃地面上,双手枕在脑后闭上了眼,片刻之后便睡着了。 凌华看看神色挣扎的朱离,再看看睡得没心没肺的岚羽,不由无语的扶着额头——四个人里难道只有自己和明炎是正常人吗?这两个同袍彼此作风脾性都差了这么远,平日里竟也能相处和睦,真是桩怪事。 第35章 牵星线 玉夜此次休眠醒来之后本想立即继续她的维修方案,却被明炎劝阻了下来。 “火焰之道我亦比较精通,有我协助的话,或可让你省些力气,只是神格为焰这样的事情,我只有理论上的了解,还需钻研一下方敢辅助大人,因此请你再耐心歇息几日吧。”明炎如是说,又哄劝着玉夜多养复了些日子,手头虽无药品,但每日不间断的聚灵养气的阵法还是让玉夜受益不少。 其间两个人都默契的没有提到过寰宸殿内待修理的三人。 幸而三人不论气机丹元还是灵识神魂都早已无碍,又已重获了神格烙印,否则被置之不理这许多日子,恐怕还要等出问题。 三个人里,最定心的反而是岚羽,睡醒之后并不过问凌华朱离的决定,只一心淬炼丹元和神魂,若非被九渊神镜压制得紧,怕是他连武技和咒术都会一起练习。 朱离闷不做声的纠结了许多天之后,便也加入了修炼行列。 凌华初时还觉诧异,后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倒有些好笑起来,于是很干脆的来了个不管不问不好奇。 等玉夜和明炎推开殿门,看到的就是三个闷头专心修炼的神卫们。 明炎有些好笑的挑眉,玉夜板着脸既不看三人也不废话,径自走到神镜前一坐:“拿来!”她凶巴巴的冲着岚羽一伸手。 已死的魂器无法再收回灵台,因此玉夜当初把他们几人带回神阙宫之后,便将每个人的魂器包括玉夜自己从战场找回的破军枪尖和噬月残片都放在了离他们不远处,算是和他们一起待修,几人神格恢复之后亦曾各自尝试修复,直至玉夜被朱离气跑都均无果。 岚羽什么都没说,乖乖的取出他的牵星线交给玉夜,玉夜小声哼了一声,虽还板着脸,神色却和缓了些。 细幼柔韧的牵星线被盘卷成体积很小的一卷,放在掌中可以一手攥住,完全看不出它舞动时的惊人威力,然而它本身那细密精巧的结构却无疑是待修的三件魂器中最复杂的一件,玉夜和明炎完全不敢低估要修复它的难度。 魂魄本源凝练而成的无数细若纤毫的柔韧线条,彼此细密交织出更紧固精细的结构,一环环紧密扣合缠绕,肉眼根本无法分辨那每一环每一股的构成数量,而令人惊叹的是扣合织就出的成品本身依旧纤细轻巧,柔顺蜿蜒的盘绕在玉夜掌中,顶端坠着一颗光滑圆润的小巧结晶,尽管如今死气沉沉满布裂痕,但仍能看出它原本的透彻晶莹。 ——我们当中岚羽的魂器最为巧夺天工,凌华曾如此称赞过。 其实几个人的魂器中,要数岚羽的牵星线最不起眼,所以他干脆很少收回灵台内,平日里只是低调随意的绕在手腕上,不细心留意的话根本察觉不到他有武器在手,即便是留意到了,也很难有人能猜到这根松松垮垮缠在他腕上的细幼精致的线条竟然会是兵刃——这不就是根细巧的手链吗?不惹眼的饰物罢了。 然而当牵星线在岚羽手中挥动起来的时候,却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敢于小看这曾被不少人暗自取笑为只适合绣花的纤弱丝弦,那看似柔软细弱的线条所带出的巨大威力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怀轻视的人闭嘴。 由于足够纤细,牵星线舞动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阻力,弦链本身的强韧结构及附着的气机修为,配合岚羽自身磨炼出的速度与力量,使它能斩断所有岚羽想斩断的东西,而且完全可以心随意动的变换出任何其他武器难以达到的刁钻角度和覆盖范围极广的攻击距离。 顶端的星曜和使用者的元神相呼应,不仅仅可以让岚羽将他出类拔萃的神魂修为蕴藏在星曜内使其带有惊人的破坏力和爆发力,还能随心所欲的操控牵星线的所有攻击角度和方向,甚至可以在挥舞过程中完全无视惯性常识的随意做出中途变招转向和不可思议的多次折返等等彻底超出人们认知范围的动作操控。 当年在凌云台上,岚羽曾在所有人都未能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瞬间将对手的武器给切得碎碎的,而且每一块碎片都是同样大小——因为该对手在两人出招前曾肆意讥讽说要让岚羽回家做女红。 岚羽当时半眯着他那双漂亮的凤眼笑了一声,站在原地一步都没动,只看似简单的挥了挥手,通过几乎零阻力达到的高速以及对顶端星曜精准的操控,岚羽在一个手部动作之内便做到了整根弦线的多次折返变向,相当于在空中瞬间织出一张利网,把对手的兵器给网住并切豆腐一般剁成了渣。 魂器损毁带来的冲击同时也重创了对手的灵台根基,在这倒霉鬼之后的挑战者就再没一个人敢于出言不逊。 直到岚羽被一个个挑战者搞得不耐烦,一身修为运转到极致,星曜上星光暴涨把凌云台的护障都给斩开一条巨大裂口之后,便几乎是毫发无伤的结束了那一届的凌云争锋。 ——牵星线是我所见过最难缠最棘手的兵刃!by:明炎 在看过当岚羽从他和凌华这里学到了咒印法阵的使用基础和技巧,并开始尝试在攻击或防御时使用牵星线在舞动过程中织绘出法印阵图来达到武技和咒术的完美结合之后,明炎十分的惊讶和赞叹——这样一件精密灵巧威力非凡并可配合使用者做到几乎任何事的魂器,竟然是一个完全没有受过系统教导传授的人独自仅凭摸索尝试着铸炼而成的? 这份天资何等卓越! 难怪那些人千方百计的想让岚羽拜入门下……却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让这家伙犯了拧——明炎笑叹。 所以玉夜和明炎商讨过之后,决定先从最难的一个做起,首选了修理岚羽的魂器。 第36章 重生的魂器 “玉夜大人,请你将神格引为丝弦,然后全权交我控制。”明炎叮嘱完玉夜,又看向岚羽:“当魂器重熔之后,需要你的配合,你的魂器结构复杂精密,我并无原样重铸的把握,因此最好还是由你自己重新构建。”岚羽没有任何异议的点点头。 玉夜将自己所剩的神格一点点的以极细的丝弦状抽出灵台,然后看着明炎将其精准迅速的织出一个小型法印图形,随着法阵最后一处完成,明炎望住玉夜,玉夜冲他一点头,道:“开始吧。” 一蓬极为耀眼的金色火光骤然在法阵中心亮起,将牵星线团团包围吞没在内,明炎小心谨慎的控制着火焰的燃烧范围,只刚好烧灼魂器,不使其浪费一丝一毫,同时手上接连扣出两个法诀,在玉夜的神格火焰之阵外围,又套入了两个咒印,将神格焰阵围在中心。 玉夜一眼认出外围的两座法阵分别是对火焰提高能量的炽日阵和对大部分阵法都能起到增幅作用的长生天,这两座咒阵的加成效果再配合她神格绘出的祝融阵,明炎完全是在使用最少的消耗来达到最大幅度的燃烧效果,他凭着自身对火系法则的深厚造诣和对阵法的精通来使两者呈现出一个精确而完美的协调——这样的消耗速度,比自己原本设想的要慢很多,明炎真厉害!维持着神格之力持续抽出的玉夜自豪的想着。 尽管只有很小的一束火焰,然而神格化成的火焰光辉却穿透了所有障碍物的遮蔽,将鸿溟之境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了,奇异炫丽的光辉在寰宸殿内闪烁跳跃,光滑明净的琉璃地面和高大的穹顶将光线映射成世间奇景。岚羽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忽视那正随着时间流逝而缓慢燃烧的神格印记,死死的盯住牵星线,看着它在金色火焰中一点一点的开始消融。 当牵星线重新熔为了构成魂器根本的本源精髓之后,岚羽一秒都没有耽搁,元神立即与这重熔后的魂魄本源重新将神魂波动协调一致,马不停蹄的开始重新构建他的魂器。 寰宸殿中的几人目不转睛的见证了貌不惊人却复杂精密的牵星线是如何一点点淬炼出来的,那无数细到微毫的本源被快速编织出来,而后编织出的线条再次进行编织,每一次的编造方法都不相同,无数的毫光在一次次的编织过程中逐渐融合减少,最终减少至只剩数根,玉夜惊叹的望着这几条本源之光一根根一环环的咬合相扣,再看着由岚羽自身最精纯的魂魄之力反复提纯凝练,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萃取,最终凝结出一颗闪耀的结晶。 别看牵星线细幼小巧,其实岚羽分出制作魂器的本源能量并不比其他任何一个人的少,先是抽出无数根宛若毫光一般的光纤组成的虽细但却极长的弦链,之后岚羽将剩余的全部本源经由他强悍的修为基础反复压缩淬炼,才最终凝成了还没龙眼大的一颗星曜,那看似脆弱的小小结晶里实际蕴含了和它外表体积绝不相符的骇人之威,莹莹欲滴的悬坠在牵星线的顶端。 玉夜一瞬不瞬的盯着新生的牵星线,脸上写满毫不掩饰的欣赏和赞叹。 随着岚羽灵识微动,牵星线宛若有灵性一般瞬息间绕回他的手腕,松了口气的明炎当即掐诀熄灭了神格火焰,撤了法阵,玉夜有些不解的望着他——还有两个呢。 “请先休息一下吧。”明炎见玉夜想说什么,于是笑眯眯的补充道:“我可是累得很呢。” 玉夜噗的笑了,骗谁呢,虽然牵星线的重铸过程耗时不算短,但明炎连一滴汗都没出,这样两个小型阵法的催动和对神格之火的调控,对明炎来说完全是游刃有余,不过好吧……她知道明炎这是担心自己的缘故,从善如流的收回了剩余的神格光弦。 岚羽松了口气,刚想将牵星线收回灵台,一瞥却见玉夜正盯着他的手腕一脸的垂涎三尺……他提着牵星线在玉夜眼前晃晃,看着玉夜眼神追着星曜转来转去,不由嘬着牙花子叹了口气,随即手腕一翻,把晃动不止的星曜一把捉住塞到玉夜手里。 明炎无语的瞥他一眼——好歹是自己的魂器,这货怎么动作就跟逮苍蝇似的。 玉夜望着掌中那颗滴溜溜滚动的星曜,碰触的瞬间,星曜之内灵光欢悦的闪动不休,一波又一波的贯入整根细长优美的弦链,整座神宫内充斥着重生魂器那强而有力的神魂律动。 完全重生的魂器与主人之间那难以描述的协调感,以及那宛若活物一般的生机与律动,攸然传递进玉夜的识海。 “真了不起。”这还是玉夜自最终之战之后第一次重展笑颜,她握住星曜,分出一缕灵识查探着这件魂器无与伦比的精巧构造和它那妙到巅毫的平衡感。 岚羽看着玉夜一脸流口水的样,干脆把整根牵星线从手腕上褪下来往她手里一塞:“送你了,先休息,以后慢慢看。”他抬手摸摸玉夜的头顶。 ——哎呀终于摸到我家宫主大人的头了! 岚羽竭力保持着不动声色,然而那双惬意到眯起来的凤眸还是出卖了他,明炎似笑非笑的瞪着他,明明摸得很开心还非要装作不经意的样,省省吧。 开什么玩笑?魂器是能送人的吗? 玉夜瞪了岚羽一眼:“给我我也不会用。” 这件魂器多难使用她可是知道的,牵星线并不是适合单纯以灵识操控的魂器,由于始终一端在手,使用者的气机丹元更为直接和彻底的附着其上,使其更为狠辣凌厉,只是使用难度也随之加大——虽然有顶端星曜的牵引力作为配合,但牵星线本身的小巧还是对使用者的速度与力量都要求极高,才能将这柔韧轻盈的弦链挥舞出可削金断玉的高速与斩切力。 岚羽人前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但是几个人都知道他有多刻苦,牵星线总是不被他收回灵台也是这个缘故,几乎是无时无刻都在手上保持着随时可练习的状态,哪怕是无聊甩着玩的下意识动作,都是在磨炼手感以求更精准的操控和平衡度。 第37章 星曜 在他刚刚进入神阙宫的那最初几百年里,由于不断跟着明炎凌华学到新东西,为了能使所学同自己的魂器和武技配合完美,更是用功到外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玉夜曾不止一次的在他手上看到因过度练习而留下的伤口,而岚羽自己始终没事人一样,实在伤口深的话就拿纱布裹两圈再继续练。 那阵子大家都习惯了每当神宫分发份例药品的时候,会心照不宣的把伤药和处理伤口的物品多匀给岚羽一些,直到整个昊天神界开始为临渊之战做战备准备,岚羽才拒绝了这项好意。 ——我够用了。岚羽如是说:“以前无所谓,战争阶段不可再这样,不是我乌鸦嘴,但是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有备无患总是好的。”至此神阙宫诸人才改了这项习惯。 只能看看过眼瘾了……想到自己就算照着做一个也不会用,玉夜悻悻的从头上拽下岚羽的爪子,正要把牵星线塞回给他,突然停住了。 “咦?这里面是什么?”玉夜把莹彻如水的星曜捏到眼前仔细看着。 两座极微小的符文法阵盘绕在光华闪烁的星曜内,不仔细完全看不出来里面多了东西。 “想知道?”岚羽笑眯眯的看着她:“听完乖乖去休息,我就告诉你。”得到保证之后他耸了耸肩道,“就两个对力量和速度有增幅作用的咒印罢了,反正也是重铸,稍作下改进也不枉你这一场辛苦。” 他拎起牵星线的尾端,把那个用来扣住弦链固定在手腕或指间的小小圆环晃了一下示意,“这里也有哦。” 玉夜接过尾端的环扣和顶端的星曜放在一起仔细看着,果然环扣内侧和外侧分别铭刻着一圈微光闪烁的符文,正好各自围绕环扣一周,形成内外两个符文环。 ——简直就是完美的加持位置! 末端施力点的扣环,加上顶端发力点的星曜,一首一尾形成双重增幅作用,这样一来不仅大大降低了使用者的气力消耗,同时还把这件原本就已迅捷无比爆发力惊人的魂器的速度与力量整体又提升了一个等级——这哪里是重铸,这根本就是对魂器的进化升阶!玉夜惊叹不已。 明炎拿过牵星线仔细看了看,也是赞许的笑了——就说过岚羽的天资优异,只要稍加指点,他自己便能很快领悟并且触类旁通,加上他超出旁人的刻苦努力……啧,那些局限于所谓派别师承而错失他的人,若是见到岚羽如今的进境,怕是会悔到肠子都青了。 “好厉害,真是个好主意!”玉夜由衷的称赞道,对一直在一旁屏息旁观的凌华朱离说:“你们也可以想想有无要改进的地方,反正也是要重铸一次,趁机做了今后可省下不少麻烦。” 凌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朱离没吭声。 于是玉夜又板下脸,把牵星线塞回岚羽手中,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朱离,起身正准备走人,却见岚羽可怜巴巴的盯着自己。 ……欸?怎么了?玉夜愣了愣,奇怪的看着岚羽。 两个人一个如泣如诉,一个满头雾水,互相看了半天,还是明炎忍不住,好笑的轻咳了一声道:“玉夜大人,岚羽的魂器已经重铸完成,是否可以恩准他暂且获释了?” ……把这茬给忘了……玉夜这才恍然,故意看着岚羽一冷脸,岚羽表情立刻哀怨了起来,于是玉夜噗嗤笑了:“好啦,小镜,岚羽修好啦!” 感受到九渊神镜的禁锢之力攸然消逝,岚羽长长的松了口气,在这寰宸殿里待得他都没有时间观念了,现在终于刑满释放,他要去把改进过的魂器好好练习一下,还不知道效果如何呢。岚羽垂着眼睛,说到底自己还是修为太弱,若不是自己弄成这样,又怎会害得玉夜为了他们先后连失魂魄本源和神格,别看她把重修说得一脸轻松写意,实际上又怎么可能会简单,先不说她是否真能修回当初的境界,就算是修回来了,这种事也绝对不可以再有第二次了! 魂魄本源永不可能再生! 这也是为什么玉夜如此坚持要修复他们的魂器,因为他们绝无可能再做出第二件来,若无法修复,今后便只能使用外物作为武器,任凭再稀世精良的制作和材质,甚至是所谓的仙器灵器,又岂能和共生于自身本源的魂器相比? 等到寰宸殿内只剩凌华朱离之后,凌华看着朱离叹了口气,默不作声的开始构思自己魂器可改动的地方。 有鉴于朱离的沉默,因此当数日过后玉夜一行再次着手修复魂器的时候,便放弃了原本的排序,决定先对朱离下手——免得夜长梦多。 玉夜这次连话都不说了,就只把手往朱离眼前一伸,死死的瞪着他——敢不给,就让岚羽明炎抢过来!玉夜恶狠狠地想着。 跟着她和明炎一起来了的岚羽在她身后摩拳擦掌——早就想揍这家伙了,平时对着他们死板就罢了,上次气哭了他家宫主大人这事想起来就牙痒痒,看他还在禁制之下不好动手,不过若是玉夜发话的话,假公济私一下什么的他还是很乐意的。 朱离没给他假公济私的机会。 长久以来一直沉默的朱离,抬眼看了看死瞪着他的玉夜,交出了破军枪的断杆。在拿出枪尖的时候,手颤了几颤停住了,玉夜一语不发的摊着手等着他,最终朱离咬着牙把枪尖放进了玉夜的掌中,闭着眼睛松开手。 ——哼!玉夜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将魂器交给明炎之后,再次引出了自己的神格光纤。 修复破军枪所耗费的时间比起牵星线而言只略长一点点,毕竟三个人中只有岚羽的魂器是格外小巧的——整条弦链若是揉成一卷的话只有很小的体积。但好在朱离的破军枪走的是沉稳刚猛的路线,构造上并无牵星线那样复杂精密。 饶是如此,到了中途玉夜的身子也开始打晃,守在她身旁的岚羽默默的扶住她。 第38章 残存的烙印 纵然有明炎想尽一切办法在减少她的神格消耗,然而随着燃烧造成的持续散失消融是怎样都无法避免的。 重铸岚羽的魂器时候,虽然不适,但彼时剩余神格的消耗还未超过她的承受限度,她还忍得住,起码不会流于表面。 但到现在,她的仅存的神格烙印在逐渐抽取燃烧中已经消耗近半,随着神格印记的渐渐剥落,她能感受到自身与这天地之间的维系越来越松散滞涩,位于昊天神界二十八神宫顶点的神阙宫所在的鸿溟之境中那充沛盈然的灵氛也已不再能被她轻易汲取,自降生以来就能洞察的许多领悟正在渐渐变得模糊,许多理念和义理她依然记得,却已无法再引化为己用,灵识已经快要抑制不住识海的动荡,玉夜的神魂越来越虚乏,到最后索性不再管翻腾不休的识海,只全力维持神格的输出。 扶着她肩膀的岚羽察觉玉夜原本坐得挺直的身子越来越软,便不动声色的挨得更近,让她得以靠着自己来节省体力。 “凌华,噬月准备好。”紧盯着破军枪的重铸进度,看着最后一段枪尾快要煅铸完毕,玉夜对凌华说道。 “大人?”凌华和明炎都是一惊。 玉夜摆摆手:“一次做完吧,别拖了,我有些不舒服。”她轻声说着。 ——再休息又如何?神格不是休息几天回复回复就能复原的,再拖几天也不过是让她多不舒服几天罢了。 明炎深吸口气,不再反对,凌华看着玉夜煞白的脸色,红着眼圈声音都颤了:“大人……” “不许哭。”玉夜此时已经整个人靠在岚羽身上,强忍着识海的震荡,没好气的说:“不然我就和你对着哭。”反正作为一宫之主,形象什么的早没有了,睡姿被围观过不知多少次了,哭都哭过不止一次了,想想看自己还真没什么能更丢人的了,玉夜颇有几分破罐破摔的味道。 朱离的破军枪重铸完成,明炎一秒都没有耽搁浪费,噬月已是开始煅烧,而玉夜分化之后所剩余的神格部分至此已经消耗过半,识海的翻滚剧震让她的意识开始昏沉,虽然口中在说话,但其实已经听不太到几人有无回答,她耳畔只有自身血脉和心脏的轰鸣。 ——不行,不能晕过去!噬月还在熔铸,自己还要维持输出——玉夜拼命的睁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 从没人告诉过她神格的缓慢抽离消耗会这么难受……玉夜的指甲深深的刺入掌心,识海的动荡翻腾搅得她晕得难受,眼前的一切都在转,心神全乱了。 “哎,我的宫主大人呀,想怎么罚,你说了算……不生气了啊。”岚羽慢吞吞的说着,抓过玉夜攥紧的拳头轻轻的掰开,感觉到她掌心湿湿黏黏,岚羽目光顿了顿,把她另一只手也捞过来掰开往自己手上一放,立刻就被抓紧了,他垂着眼睛轻轻握住。 玉夜下意识的抓着岚羽想要稳住平衡,然而天旋地转的感觉却越来越强,她终于意识到应该不是外部的问题,翻腾的识海在晃动自己的灵台和神志……她一口咬住舌尖,脑海顿时清醒了些许,她索性咬住不放,齿间缓缓的增加着力道。 随着玉夜的闭口不言,寰宸殿顿时安静了下来,凌华满脸是泪的构建着她的魂器,终于一弯闪耀着清辉的弦月悬浮在几人面前,明炎立即熄灭了金色的神焰,撤了增幅法阵。 “大人,完成了。” “手帕拿来。”岚羽冲他一伸手。 明炎有些不解的掏出帕子递给岚羽,只听一声轻细的裂帛之声,岚羽二话不说掰开玉夜抓着他的手,翻过来就用撕开的帕子裹住了她的掌心,此刻他们三人才留意到两人的手上都是血迹斑斑。 明炎小心的握住她包上帕子的手,术力催动,小型的疗伤法阵顿时亮起,莹莹的闪烁着辉光。幸好玉夜力尽之下掌心伤口就只是单纯的皮肉浅伤而已,然而气机一探却立刻发现她体内气血乱得厉害,又见她目光散乱,心中不由猛的一沉。 ——玉夜的神格光弦还尚未收回灵台。 “玉夜?玉夜大人。”明炎握着她的手尽量轻缓的说道:“已经全部修好了,灵枢封宫可以解除了,其他事交给我们做就好,您安心休息吧。” 几经呼唤,短暂失去了意识的玉夜终于慢慢的转了转头,低低的嗯了一声。 “玉夜!”明炎一手握着她的腕脉,一手扣出指诀,将那一缕明光璀璨绚丽之极的神格烙印化为的光弦牢牢引在玉夜眼前:“不能睡!用你灵台之中铭记的基础为引,收回你的神格烙印!” 玉夜依旧慢吞吞的嗯了一声,却不见更多回应。 “玉夜!”明炎猛地提高了声音,探入玉夜体内的气机陡然一震,玉夜终于转了转眼珠,迷茫的看住明炎。 “嗯?” “催动你的铭记基础,收回烙印!” 玉夜此刻脑海中一片混沌,明炎的声音在她耳中遥远而又模糊……什么?她强打着精神努力望向明炎。 ……神情好严肃,是重要的事? 玉夜迟钝的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挡不住思维深处那一层层漫上来的疲惫和无力感。 ……睡吧,睡吧…… ……已经全部完成了…… ……可以休息了…… 明炎脸色一沉,并指点住玉夜前额,一缕灵识攸然探入玉夜识海,在她灵台内一声断喝—— 【玉夜!】 已经沉入混沌深处的神魂猛地一惊,玉夜终于重新睁开双眼。 【烙印!玉夜!收回你的凭记烙印!】 明炎心中焦灼——玉夜如今根基骤降,丹元识海都伤了根本,要知道神阙宫位处的鸿溟之境是对入内者有着先天上的限制的,不是等闲什么人都有资格踏入鸿溟之境。 之前玉夜神格虽然受损,但终究神格尚存,神阙宫也依然认她为主。可如今若是神格无法及时收回,以现在玉夜的情况,究竟是否会受到境界排斥压制可谁都说不准。 ——此前从不曾有过类似情况,神宫宫主在其宫内修为伤损神格缺失,神宫灵枢究竟会对此作何反应……明炎不敢赌。 第39章 重返中天 【玉夜!】 【醒来!不能睡!】 脑海中始终徘徊的焦急呼唤终于让玉夜拼命振作起了一丝精神,眼前的事物却因着识海的动荡依旧模糊,那被指诀牢牢引在她面前的神格光印只在眼中映出一片虚幻迷离的光雾。 ……是什么?玉夜下意识的诘问。 心知玉夜此刻神智受识海动荡太过激烈而不甚清醒,明炎心一横,探入的神魂一旋而上,在玉夜灵台上的铭印基底上猛然一触,玉夜灵台内蓦然闪出一缕赤金神焰。 乍现的神火灼灼的照亮了玉夜黯淡灵台的每一方寸,明光绚丽的火光一闪而灭,翻腾动荡的识海在这一刹那为之平息,玉夜终于张大了眼睛。 ……是了,神格烙印! 目送那金色的神格光弦化为点点光芒没入玉夜灵台,几人终于松了口气,明炎小心谨慎的将灵识退出玉夜识海,一旁的凌华掌中已是冒出冷汗。 ——精神系修为出类拔萃的她自方才就一直在释放精神波动围绕玉夜形成一个温和的力场,明炎的举动简直算得上铤而走险,若是一个不好,他和玉夜都会伤及灵台。 ……还好,还好明炎足够小心精准……紧张得心惊肉跳的凌华缓缓的吐出口气。 “好了,可以解除封宫了。”明炎握着玉夜的手腕轻声说道:“你需要药物治疗回复,宫内已无可用之药。” 玉夜需要大量药品,而且各方面的都需要,她的神格印记在自己千方百计的尽可能减少损耗下终于没有消耗殆尽,但是所剩的也实在不怎么多了…… 明炎心底沉得发苦……不要说和以前的她相比,就连如今昊天神界的大部分人她都不如……除此之外,她的识海气海,气机丹元,灵识神魂,全都需要精心的养护恢复。 加上之前为了画阵图还曾大量失血,不说回血疗伤的灵药了,连点补血益气的辅助性药物都没得吃过……这些根本性的底子不先养复回来,谈什么重修神格?所以,补给各类药品是当下最首要的事情。 玉夜神格烙印收回灵台,让她缓过口气,清醒了些许,此时听了明炎的话音,嗯了一声,慢慢的说:“小镜,封宫结束,解除屏障。”她忍着眩晕想了想又补充道,“……放了凌华朱离吧。” 沉默了好久的朱离低低的叹了口气,玉夜哼一声:“别以为这就算完了……等我有了精神,再来罚你们……”她垂着眼睛断断续续的说着。 “是是是,请我家赏罚分明的宫主大人赶紧养好精神来罚我们吧。”岚羽叹着气摸摸玉夜垂着的头,跟明炎换了一下眼神,打算送玉夜回她寝殿,结果刚有动作还没起身就被玉夜一把按住了。 “别……别动……”玉夜有气无力的说着:“我晕得很,你别动……”她忍着眩晕带来的反胃感,“……不然又吐你一身。” ……睡姿被围观过了,哭鼻子也被围观过了,这还众目睽睽之下吐到自家神卫身上了,整个昊天界都找不出比自己还丢脸的宫主了……天旋地转中玉夜悻悻的想着。 于是岚羽不敢动了……难怪她一直眼神散乱成这样,还莫名其妙的让他别晃,原来是头晕……他叹口气,只得继续给她擦着冷汗。 凌华闭上眼睛,深深吐纳了几次,再睁开时已经镇静了下来:“我来吧。”会眩晕难忍定是识海出了问题,她双手轻轻按在玉夜的头侧,轻柔和缓的形成一个精神系力场,而后将自己灵识分出一缕,小心谨慎的探入了玉夜的识海。 慢慢的,凌华眼圈又红了,之前她因为是四人中最精通精神系术法的人,也曾不止一次在玉夜疲倦困乏的时候负责帮她调整识海安定灵识,当初玉夜的识海何等深远浩瀚,神光充沛凝结宛若实质一般,整个神界她从未见过第二人能有这样浩然沉稳的识海,而现在她几乎不敢确认这浑浊脆弱的识海和灵台内那晦涩黯淡的神格光辉是同一个人的。 ……不管怎么说,先帮大人稳定下来才行,不然她这样动荡激烈是要难受好久。凌华忍着难过温柔的让自己的灵识在玉夜识海中盘旋回荡,慢慢抚平翻滚不休的波涛。 等玉夜的眩晕终于减轻了之后,留下凌华照看玉夜,明炎与朱离岚羽当即出宫前往中天云坪,一来去申报所需的药品,二来朱离岚羽需要去重新报备,以免他二人依旧被算作战亡而除名。 终于出了宫,早已在寰宸殿中待得不知岁月的三人至此方知如今已距最终之战近四百年——自玉夜一举封宫之后昊天神界就再无一人得知过她的任何消息,神阙宫也由最初长老们及其他人的焦急担忧疑虑不满却无计可施之下,逐渐淡出人们视野。 起初还曾指派过侍卫在神阙宫外守候等待,以期有消息可及时通传给长老会知晓。然而随着时日渐长,加上昊天神界战损严重,各处都百废待兴急需人手,在等候了百余年之后便只得撤了守候的侍卫另派他用。 最终之战九位长老中两名身亡,三名陷入沉眠,整个神界精锐折损近八成,负责谷口护卫的长老亲卫则全线覆没,其余各部高手以及神宫宫主和神卫们也是伤亡不小,因此在所有人都全力投入战后修缮复兴各项工作的忙碌之下,几乎没人还想得起封宫不出的天眷之子。 今日乍见明炎三人身着的带有神阙宫宫徽的服饰,一路上所有人都被吸引了目光,还有不少是战后方才进入各个有空额的神宫和亲卫补缺的新晋人员,因宫徽看着眼生,还纷纷打听这是哪一宫的人,为何从未在议会中出现过,一时间神阙宫三人就如当街展览一般,顶着无数目光和交头接耳来到长老会所在的中天云坪。 时值诸天议事厅中正召开会议,三人只得在外等候会议结束再令人通传,就在岚羽快被人看得不耐烦之际,刚刚散会的长老们听到传报说神阙宫求见当即传见,才终于结束了展览。 然而一行三人刚刚步入会厅,便把长老们都惊呆了。 第40章 封宫的神子 明炎就算了,当日他只是重伤,虽然伤势颇重,但若说以天眷之子全力救治之下复原如初虽令人惊讶但也并不太过愕然,毕竟玉夜作为天眷之子确实不可等闲视之,能做到这一点其实还让一些人暗自点头——这才是昊天神界的天眷之子。 但朱离岚羽这两名已经确认过战死的神卫又是怎么回事?! 钧越打翻了茶杯,曦月则直接跳了起来,侍立在旁的亲卫吓了一跳,有的甚至已经武器出鞘。 “你们……”钧越长老不顾被茶水溅湿的长袍,摆手止住亲卫,快步上前一把扣住朱离的腕脉,几息之间已经从气机丹元到识海神魂全数观视了一遍,无比震惊的松开手:“你们……” ——生机盈然,灵识清明,神魂凝练明洁,不是应召式神,更不是强行拘魂治炼的尸魃之类的邪物,确实是活生生的人,而且神魂气机无一不运行正常,非但正常,还修为不低,神格光辉清晰明亮,非但不弱于大战之前,甚至还隐隐有所提升的样子! “天眷之子何在?”曦月心底隐隐觉得不妙。 “玉夜大人留在神阙宫歇息,并未一同前来。”明炎尽量答的不动声色。 “歇息?还有一名神卫现在何处?”钧越问道。 “凌华在宫内留守。”明炎答道:“我等前来一是报备神卫之职,二是需补领这段时日各类药品配额。” “你等回去之后请天眷之子速来中天一趟。”腾驭皱眉道:“战后诸事繁多,她一封宫便是数百年,怎可如此任性妄为?今既已解封,理当前来报备,为份内当为之事,竟还是人影都不见,简直持宠而娇。”腾驭相当不满。 腾驭和殊安是战后各部族族长耄老中选出的德高望重之人继任长老之位的人,之前虽对天眷之子并不陌生,但作为长老还未同玉夜打过交道,之前不止他们,就连其他长老以及昊天神界的许多人其实都对天眷之子的任性封宫颇为不满,只是神阙宫灵枢启动的是最高封印,直接封闭了鸿溟之境的入口,无人能解,因此再不满也无计可施,此刻见封宫虽然解除了但天眷之子依然未到,自是不悦。 明炎皱皱眉头,玉夜如今修为骤减之下根基尚未衡稳,如何来得?然而长老所言虽不中听,却也在情理之中,也只得答声是,待回宫之后再做他想。 待三人好容易应对过去出了会厅,正要前去领取药品,却在僻静之处被曦月排出的亲卫拦了下来。 “明炎,你与我实说,天眷之子如今到底什么情况?”曦月当初与云澜和玉夜相处时间较久,对其性情亦有所了解,自从见到岚羽朱离,她就觉得不妙,干脆抽空独自重宣了明炎觐见,屏退了其余人等,直接开门见山。 明炎苦笑一下:“玉夜大人……为救治我等,损了修为,此刻尚在修养,才未能前来,还请长老体谅些许。” 损了修为!曦月脸上变色:“天眷之子乃承天而生,何等珍贵,尔等即为她的神卫,怎可坐视她伤及自身?!” 明炎垂首:“是我有负长老所托。” “损伤可严重?” 明炎默然。 “你——”饶是曦月性情慈和,亦是忍不住带了几分厉色,片刻之后方才压下心中的怒意,“罢了,是我情急,彼时你亦重伤,无力支应周全也是难免……”话音顿了顿,长叹一声:“也罢,其他长老这里我尽量为她拖延几日,你几人抓紧时间助她修养恢复。”说着掏出两瓶回天元露,“带去给她,多的一时间我也没有了。” “多谢长老。”明炎接过回天元露,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玉夜此时的情况哪里有可能短期恢复?他心中苦笑……只是此时也不宜再跟长老另作解释,否则怕不是众长老情急之下即刻就要莅临神阙宫?能让玉夜多修养些时日总是好的,还是先瞒着吧…… 曦月叹口气摆了摆手:“去吧。” 明炎几人心底担心,玉夜却没说什么,三人回宫的时候她并没有休息,而是在寝宫里等他们。有了凌华帮助她平定识海,眩晕感减轻了许多,虽然要起身走动还是不成,但坐着不动已经不会如之前那般难受。 听了三人的回复后玉夜垂着眼睛想了下,苦笑道:“也不怪长老们生气,封宫确实是我任性之举,作为神阙宫主,数百年不曾尽职也是事实,于情于理都是应该跟长老们赔不是的。”她叹口气,“会挨骂是肯定啦,等我明日去跟长老们认错好啦……本来今日解除封宫就应该去的。”今日她晕得太厉害,实在哪儿都去不了。 ……也不知明日能彻底止了眩晕不能……玉夜垂着眼想着,有凌华帮她稳定识海,应该可以吧?总之这顿骂是逃不掉的…… 明炎心知阻止不了,也只得劝道:“还是请修养些时日再去吧,起码识海气海调整和顺,灵台根基稳定下来,否则长老们见到岂不揪心?”他取出回天元露交给玉夜,“曦月长老也是这个意思。” “哎,前前后后拿了曦月长老好几瓶了。”玉夜拿在手里看看,正想收起来,却被岚羽伸手抓过一瓶二话不说开了封。 “药就是拿来吃的,难道你想把它供起来吗?”岚羽剥开瓶口咒封,把打开的瓶子往玉夜手里一塞,不待她开口,指间一捻直接把瓶塞给捻碎了。 ……喂!玉夜想阻止时已经来不及,眼睁睁看着岚羽拍拍手上的碎屑,冲她眯着眼笑,玉夜气急败坏的瞪他一眼,没奈何只得把这瓶没了咒封无法久放的灵药给喝了。 高不盈指的净玉小瓶,其实也就是一口就饮尽,一股异香直透灵台,整个神魂为之一振,识海渐渐澄澈了起来,气海丹元也随即渐暖。 玉夜不敢耽搁,已是凝神进入暝观之境,她之前不想服用是因为如今对她而言并不能彻底运化回天元露的药效,此等级的灵药来之不易,她不想浪费。但是被岚羽逼的服了一瓶,那也只能尽可能的能运化多少是多少了…… 第41章 胆大包天的神卫 接下来的几天玉夜都在专心稳定识海回复气血,凌华和明炎亦是各自帮她调整灵台温养丹元,岚羽朱离则担起了宫务方面的一应杂事以及应付长老会派来催促天眷之子觐见的侍卫。 虽然有曦月在一力周旋,然而知道神阙宫解除了封宫后的所有长老都迫不及待的想见到玉夜,陷入沉眠的三位长老中,天瑞和始元已相继苏醒,虽然暂时还需修养,但听闻了玉夜擅自封宫的举动后也都颇为焦虑和不满,之前其实亦有人隐隐有责怪云澜和曦月将天眷之子娇宠太过,才致使她如此任性妄为的说辞,导致曦月也不好为玉夜过多开脱。此刻听闻玉夜解了封宫,自是急欲见她本人,安抚也好,训斥也罢,总归是要敲打一番,再令其马上开始为神界出功出力才行。 因此来自中天云坪的传达长老令侍卫恨不得一日数波,一次比一次来的急,先时还只是口谕,后来索性动用了钧天神令。 传达口谕的侍卫都被岚羽和朱离挡了,笑嘻嘻的客气一番表示必当传到,然后端茶送客,钧天令牌他俩可真挡不了,持有钧天神令可无需通传直入鸿溟之境,虽然还入不了神阙宫宫门,但是按规矩得要神宫宫主亲至宫门接令才行。 朱离眉头皱成个疙瘩,正无可奈何的想去通知玉夜,岚羽一把拽住了他:“你在这守着,我去。”朱离不明所以,只好留下和传令而来的侍卫长大眼瞪小眼。 岚羽来到玉夜寝殿,脸上一丝不露,只瞅了个空把明炎给拽了出来:“喂,你幻术好,来来靠你了。”抓着明炎边走边嘀咕了一番,“……就是这样,快去接令。” 明炎不由一怔:“钧天神令不是奉令者本人的话哪里接的了?” “所以才说靠你了。”岚羽笑嘻嘻的拍拍他的肩:“我这点幻术底子肯定不行,你努力。” 明炎压下想打人的冲动,黑着脸想了片刻,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既不想打扰玉夜,又不能拒不接令,还能怎么办?也只能小心翼翼的连施好几层幻术,冒充玉夜硬着头皮去接令。 不得不说,明炎确实各方面修为都很精深,接下钧天神令的瞬间被破了四层幻术之后硬是凭着自己深厚的修为以及神阙宫的灵枢辅助,堪堪维持住了幻形。 送走了传令的亲卫,撤了幻术的明炎把朱离吓了一跳。 “这……最轻也要被除名监禁八百年。”朱离倒吸口冷气,喃喃的说。 明炎岚羽各赏他一个白眼。 “下次你们俩来。”明炎毫不客气的交代了工作:“你们魂魄内有玉夜大人的本源魂印,比我单凭幻术和自身修为去硬接要容易得多。”他瞪了岚羽一眼,刚才仓促之间他凭精湛的幻术修为和在灵台内仓促编造而成的拟态迷印去硬接神令,被钧天神令上附着的灵机差点冲破,险些就要触发神令的禁咒符文伤及自身,事后才想起来这两个货神魂内直接带有玉夜的魂魄本源,比自己更适合干这种……坑蒙拐骗的事。 “……这是知法犯法……”朱离脸色郁卒至极。 岚羽对此到无所谓,只是……“我幻术可不一定过得了关。”他一摊手。 “幻术我给你下,接令的时候你引动钧天神令的验证灵机去探触玉夜大人的本源魂印即可。”明炎没好气的说,这货法术咒术方面恶补了那么多年都还是这么差,也真是让他和凌华这两个传授他咒法的人挫败得不行…… 于是等玉夜知道这事的时候,几个神卫已经坑靡一气合伙拦下了四道神令。 这还是宣令的亲卫长先后传令了数次之后有了疑虑,不等人亲自接令就直接开启了神令的令咒,冥冥天音直接触动了带有玉夜本源魂印的朱离岚羽两人以及玉夜本尊的紫府灵台,这才让玉夜终于得知了这一传召。 “你们、你们气死我就算了,连长老们都想一起气死吗?”玉夜瞪着自家这几个无法无天的神卫们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如今修为大减之下神格和灵识其实已经不如这几个被她精心修好的神卫们,看着四个乖乖低头受训的人她实在不知道能拿他们怎么办,最终也只能恶狠狠地一甩手说:“告诉传令的亲卫长,说我明日必到!” ……拖不下去了……四个挨了骂的神卫们对视一眼,彼此都无可奈何,对长老会能拖能骗,对自家宫主大人他们可真没招。 第二日,封宫数百年不曾露面的天眷之子,终于驾临中天云坪。 早早就等候在此的亲卫队长看到玉夜一行不由心底松了口气,这数日来长老们恨不得遣人一天跑八趟神阙宫,实在是吃不消,这神阙宫主当真是好大的派头,被长老召见这么多次都硬是不来,接了四道钧天神令就跟没这回事一样,也真是……他好奇的打量一下玉夜。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眷之子?亲卫队长愣了一瞬,随即掩了神色:“请这边走,众长老正在诸天议事厅等候阁下。” ……天眷之子是方是扁都和他没关系,他只要把人引到就行了,纵然这所谓天眷之子的神魂修为出人意料的不怎么样……但他作为一个新晋的亲卫队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她身边的这四个神卫可不是好惹的……说到底,他只是来接人的,接到送到就行,哪怕是神阙宫主胆大包天敢找人冒充呢,那也是长老们的事,和他没关系。 玉夜一行来到诸天议厅,正要进入的时候却又被拦了下来。 “抱歉,长老们只说让天眷之子入内。”门外的亲卫们挡住了明炎等人。 “这是什么意思?从没有过不准神卫跟着宫主的道理。”岚羽黑了脸,明炎也皱起眉。 “欸,算了,不要紧,你们在这等我就行。”玉夜摆摆手止住眼看要发火的岚羽和正想开口的明炎,说道:“没事的,长老们都是看我长大的。”她笑笑,“正好免了你们挨骂。” ……要挨骂简直是肯定的!玉夜思酌着,怕是长老们也觉得不好当着他们的面数说她…… 玉夜发了话,四神卫不好与自家宫主争执,只得被留在门外,明炎目送玉夜裙摆一闪消失在门内,眼见引领的亲卫掩上厅门,体内气机猛然一动,不动声色的推向厅门,把原本将要闭合的大门挡下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门外两侧的亲卫愣了愣,明炎温文尔雅的冲他们笑一下,亲卫互望一眼……罢了,反正长老只说不许神阙宫神卫入内,并未再交代别的,对于神卫他们也知道,既然不能跟随在自家宫主身边,那么想要时刻留意也无可厚非,毕竟是神卫嘛。 第42章 这还修个甚! 纵然众长老已从曦月那里得知了天眷之子损了修为这件事,彼此心中都有了准备,但是在终于见到玉夜的时候,依旧齐齐变了脸色。 “天眷之子!你……”钧越和青霖跳了起来,天瑞始元指着玉夜说不出话来。 即便是曦月本人,也被玉夜惊得怔在原地,腾驭和殊安对视一眼——这是天眷之子? 立于眼前的少女脸色泛白,神格晦涩暗沉得几乎观视不到,更不要说那松散无力的识海和神魂基础——这怎么可能会是那个传说中自降生就神格澄澈辉煌的天眷之子? 就连侍立在旁的亲卫们都比她强! 青霖急切之中一把扣住玉夜的手腕,仔细检视着一下她的的神格基础,玉夜低着头站在那乖乖的任由长老们检视观察。 “你!胡闹!”青霖冷然甩手松开玉夜的腕脉。 玉夜低着头一声不吭。 曦月一把抓住玉夜的手:“天眷之子!你……你究竟发生何事?”云澜长老化生之前也曾托她今后代为看顾,可现在玉夜这幅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天眷之子的神采。 “我修好了我的神卫们。”玉夜低着头慢吞吞的说:“封宫一事是我任性了,请长老们责罚。” “你……”曦月痛心不已。 “慢,修好?当日据闻你的神卫两死两伤,伤者便罢了,死者怎能重生?你莫非用了什么邪术?”腾驭和殊安当日尚不是长老,最终一战中另领了护卫莲池灵脉的任务,并未参与封障,但也听闻了天眷之子封宫的缘由,后来见到朱离岚羽的时候因为并不知道他二人便是复生之人,等知道时他俩已经走了,此刻不由问出了所有人心中最大的疑惑。 “不是邪术。”玉夜垂着眼睛,“我是元神入了归墟,从幽冥魂海寻回了他们的魂魄,然后再重启气机,用魂印稳固回去的。” 众长老倒吸一口冷气! “你……休要胡说!这怎么可能?”钧越怒道。 “……”玉夜本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吭声,只是抬眼望了一眼钧越长老,言下之意很明显——我做都做到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诸天议厅内本自带有扩音法阵,为方便召开会议时每个与会者都能听清每一句话,原本会厅大门厚重隔音且附着有音障咒印,厅内声音并不会传出外界,但此刻被明炎气机挡开一条缝隙,音障咒印未能衔接启动,门外回廊上便能听得一清二楚,此刻路过的一些人听到内中长老发怒,不由放缓了脚步,更有人索性停步聆听。 钧越一张脸黑成锅底:“若是死人复生能如你所言这般简单,天道轮转还有何条理可言?!”他是怎么也不信。 “也很难的。”玉夜低着头,脚尖轻轻蹭着地板:“……我是抽取了魂魄本源才做到的。” ……真的很难……难极了,还疼得很……所以长老们别骂了行不行……玉夜有些委屈的哭丧着脸。 长老们全都愣住了。 此时走廊上已经三三两两停驻了不少人,听到此处都暗自心惊,这天眷之子果真是胆大妄为! “魂魄本源怎可妄动!”向来维护玉夜的曦月也忍不住动了怒:“天眷之子你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 ——骂得好。门外偷听的神卫们心里附和着,他们家宫主大人确实不懂什么叫爱惜自己,只是他们不敢骂……还是曦月长老威武。 “下次不会了。”玉夜弱弱的拽住曦月的袖子。 “你、你还想有下次?”曦月气的脸色都青了,拂开玉夜的手转身走回座位,玉夜只好缩了手可怜兮兮的站在那。 ……骂完了没?挨骂原来这么惨啊。玉夜自降生起就是天眷之子,色色过人,事事出众,众长老恨不得捧手心里都怕她化了,着实没挨过骂,此时挨了骂方知道原来真是难熬的很——今后自家神卫们再不听话就好好捉来骂到他们怕就是了……玉夜不由自主的走神。 “你……你的神格如此晦涩又是怎么回事?”始元长老已经快气死了,他和天瑞沉睡许久醒来就看见这么个各方面如此不堪的天眷之子,让他这个在最终之战里拼尽全力为天眷之子争取到获胜契机的人情何以堪! “我把神格印记分化给了我的神卫们。”玉夜硬着头皮答道。 门外听窥的众人齐齐吸了口冷气,惊愕莫名的打量着守在门口的神阙宫神卫们。 “你!!!”天瑞气得指着她手都抖了:“你……很好!其他还有什么?说!” “没了。”玉夜飞快的说完两个字,偷偷瞥了一眼个个面色铁青的长老们,又飞快的低下头:“还……还重铸了他们的魂器……其余的真没了。” 曦月颓然坐在位子上,看都懒得看玉夜,着实气的已经不想再理她,玉夜可怜巴巴的看看曦月,见她不理,只好收回目光站得低眉顺眼。 门外原本还只是路过的亲卫和部族人员,后来渐次人多起来,此刻已经聚了不少人,其中不乏来中天云坪办事的神宫宫主和麾下神卫,人虽多却不敢喧哗,都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此刻听到玉夜说分化神格给了神卫,明炎他们四个人身上简直快被目光盯出个窟窿来。朱离脸都快被看红了,岚羽悻悻的瞪了人群一眼,凌华皱皱眉,尽量无视人群,只有明炎充耳不闻,一心关注厅内动静。 一时间诸天议厅安静得不行,玉夜偷瞟着集体黑脸的长老们,内心哀叹着,到底还是没办法,只能低眉顺眼的认错——“那个……封宫不出是我的不是,请长老们息怒。” “这根本不是封宫不封宫的问题!”钧越气得想摔杯子:“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会加紧重修。”玉夜垂着眼睛。 “重修?”殊安皱眉上前再次扣住玉夜腕脉观视她气海识海,片刻后失望的一声长叹:“这还修个甚!” ……神格暗沉晦涩到几乎观视不到,灵识神魂细弱无力,这不要说一宫之主,就连神界普通人都不如! 第43章 莲池灵脉 天眷之子之所以是天眷之子,不外乎是因她神格璀璨辉煌凌于众人之上,无人能及。但这说到底还是托赖于玉夜自降生起就有强大耀眼的神格基础,昊天神界历史上从未有过任何一个人能从如她现在这般低微不堪的神魂单纯靠着修行而后天达到高阶神格的! 现如今的天眷之子连神界的大部分莲童都不如,再怎么苦修也顶多将来是个普通人,不要说入主神宫了,连各个部族的族卫都不会要她! 之前见到神阙宫神卫们,各自神魂凝练修为深厚,还令人没有太过担心,但是现在……众长老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数—— ——昊天神界的天眷之子,废了! 本还指望着让天眷之子率其部署担任起界道巡护以及三界六道交接处修整界障补全布防阵法,还有莲池方面的灵脉蕴补和调整……现在全指望不上!叫他们去哪里再寻合适人选?如今够资格和实力的人都恨不得一个掰成八瓣用。 腾驭气急,他原本所在的旧部损伤及其惨重,本就叫他心痛不已,更叫他焦急的,是最终一战中他和殊安倾尽两族之力紧守莲池灵脉中枢,尸山血海中几乎族灭,却依旧被诡蜮伤及了灵脉的中枢节点! 十七座莲池战火中损毁过半,仅余七座完好,事后虽全力补救,也依然未能将灵脉养复如初。 大战过后至今数百年,莲池内尚未蕴化圆满的莲房因灵氛不足几乎凋零殆尽,尚未凋零的也是生长迟缓胎灵神光浅淡,几位长老大战之后损耗亦重,邑疏沉眠未醒,天瑞和始元尚未复原,虽是试着重蕴灵脉,但始终力有未逮,原本是想若能得天眷之子联手相助,应可一鼓作气化消掉污染灵脉的邪戾秽气,使莲池恢复生机,结果…… 莲池所依的紫坤之脉乃是昊天神界生机根本,其重要程度可与二十八神宫灵枢护守的乾阳之脉并列,两大灵脉支撑整个昊天神界灵氛流转,缺一不可!乾阳之脉因有神宫中枢错落守卫,大战之中并未受损,但紫坤之脉染秽衰靡,时日久了,必定会带来整个神界根基的倾斜动荡!届时势必牵连影响其他三界,其害不比诡蜮入侵小多少! 况且莲池灵脉本就是神界重中之重,怎可有失? “你作为天眷之子,一举一动当三思而行,怎可因不相干之人肆意妄为!”腾驭急怒之下不禁语气生硬了起来。 谁知自来了之后一直低眉敛目乖乖听骂的玉夜闻言却认认真真的顶起了嘴:“他们是我的神卫,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 “临渊之战损伤惨重,失了神卫的何止你一个神阙宫!人人都像你这般胡闹岂不乱套?”腾驭被顶了嘴,语气更怒。 “那是别人办不到。”玉夜答的很干脆:“若我也办不到,超出我能力之外,那我也只得听天由命无话可说,可我既然做得到,作为宫主,又怎么可以不救治?” “你这幅样子也叫能做到?!”钧越几乎气笑了。 “不过是重修而已。”玉夜撇撇嘴:“比我原本预计的要剥落神格下界历劫好很多了。” “你……” 殊安气得一甩袖子:“区区神卫,再另行甄选即可,怎可因小失大?” 从进入诸天议会厅便一直垂首听训的玉夜终于忍不住了:“什么叫区区神卫?”她愤然抗声道,“他们时刻守在我身边,与我同进退同行止,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人,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替代更换的物品,请长老不要在他们前面加区区二字!” “你!” “若不是要为我守住谷口,他们也不会战至两死两伤,而今我既然能有办法施救,那必当要救治!”玉夜气道:“说到底不过损些修为需要重修罢了,又没以命换命,我还觉得划算得不行,又何来因小失大之说?” 腾驭被数次顶撞,已是怒极:“你眼中只有你的神卫,却将昊天神界置于何地?” “我并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于神界有害之事。”玉夜吸了口气,神色已是冷了下来:“若非他们不顾凶险将自身神魂引为我用作为助力,我也无法窥知天道预警。开战之后若非他们守住幽水溟渊的入口死战不退,封障一事究竟作何结果怕也难说,说到底我和我的神卫都不曾有愧于神界,为何我便不能施救?更为何就因我施救了长老就要问出置神界于何地这种话来?!” 门外廊上的众人都是变色——从未有人敢与众长老如此顶撞!有的不禁为天眷之子捏一把汗,有的则觉得玉夜太过无礼等着听她如何受罚,又有部分人,大多是别宫神卫,暗自交换个眼色,心中实是觉得神阙宫的神卫们有这样一个宫主颇令人欣羡。 不论人群如何窃窃私语,守在门口的明炎四人彼此互望一眼,都悬了心……大人您少说两句吧,朱离急的冒汗,岚羽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从握紧的手看得出他已经火了,只有凌华明炎尚还冷静。 “我不知我做错了什么,对于昊天神界,我的神卫们有功无过,为何我不可救治他们?若连朝夕相处的神卫都见死不救,长老们凭什么觉得这样的天眷之子会心系神界?”不知门口的四个神卫快被她急死,玉夜又继续说道:“即便是要论错处,也只是我擅自封宫三百余年不曾尽到职责,这确实是我的错,有何责罚我都无怨言,但这与我的神卫却不相干。”玉夜静静的站在那里,神色平静倔强,“这封宫一事,从来便是宫主做主,我要封宫,谁也拦不住,因此长老们罚我便是。” 天瑞皱眉看了眼玉夜:“天眷之子,不得无礼!” 腾驭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殊安指着玉夜连声斥道:“持宠而娇,持宠而娇。” “够了,口舌之争有何益处?”青霖抬高了声音。 玉夜看看几个气变了色的长老,再看看眉头皱得死紧冲她轻摇了下头的曦月,终究还是闭了口垂目而立。 第44章 功与过 “事情已然如此,再为此争执也是无益。”始元叹口气,劝道:“二位不必动怒,毕竟天眷之子功大于过……” 腾驭与殊安作为新晋长老,之前虽与玉夜会面过,但比起其他几位长老,却实是不曾有过更多往来,更不似曦月等人算是看着玉夜长大,甚至临渊之战中都不曾有过共同联手,此刻作为长老,又被玉夜当众顶撞,早就怒极,听闻此言不由冷道:“几位也未免太过放任,无怪外间都道是骄纵成性!” 一言出口,始元不禁面色一沉,便是曦月也不好开口,似是发觉自己所言太过,殊安哼了一声道:“眼下却待如何?这样修为低劣的天眷之子,又能作何用场?” 玉夜轻颤了一下,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作为神宫宫主,动辄便封宫不出,此风不可长。”钧越皱了皱眉,决定就事论事,那四个神卫,天眷之子救都救了,又能如何?且不说确实他们有功无过,是当救之人,即便是不当救,现在难道还能打杀了不成?若真如此做了,岂不令人离心?思来想去只有封宫一事算是可褒贬,而此前她又立功不小,不论是功过两抵还是怎样,只要撕掳清楚此事便吵无可吵了,因此说完一句之后,便看向青霖,等他决断。 青霖长久以来执掌刑律,素来公正无私,此时面沉如水正在思量,曦月心下不忍,到底还是忍不住说情:“即便是封宫当罚,毕竟临渊之战中天眷之子功大于过……” 一语未完,腾驭不禁冷哼道:“功过暂且两说。”他恼怒的一指玉夜:“神阙宫作为二十八神宫之首,由这样一个废物掌宫岂能服众?” ——废物! “腾驭!”曦月天瑞钧越几人齐齐变了脸色,便是青霖始元都沉了脸,腾驭经此一喝,方觉自己言辞太过,然话语出口,再想收回已是不及,便一拂袖住了声。 一时间诸天议会厅内寂静无声,腾驭作为新晋长老本就人望方面略逊于其他几人,原本对天眷之子也并无甚个人好恶,只是几番被言语顶撞颇为气恼,又加上有关蕴养莲池的人选又落了空实在焦心,此刻也暗自懊恼自己有失长者风范,却又实在恼怒天眷之子的不顾大体,心知长老中颇有人对玉夜有看顾之情,更是心中不自在,正思酌是否再说些什么缓和一下的时候,玉夜却开了口—— “以我如今修为,确实不应再执掌神宫。”玉夜静静的站在原地,脸色白得吓人,却目光灼灼不再低头:“在此我便向众位长老辞去神阙宫宫主一职。” “玉夜你……” “天眷之子……” 曦月始元几人有些不忍,说到底天眷之子自降生以来对神界贡献颇多,封宫之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于情原本不必闹到如此地步……只是她将神格修为损耗到如此不堪,于理又确实无法再任宫主之职,因此几人虽是不忍,却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情理兼顾。 “即已辞宫,宫徽及宫主御印丹劵等一应事物我随后会送交钧越长老。”玉夜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丝毫波动:“请问长老是否还有事情?若无他事便容我告辞回去整理一下。” 殊安与腾驭虽然被玉夜气得不轻,然而此刻见她辞宫求去,倒也佩服这天眷之子的果决,说到底若非是实在形势所逼,封宫一事本不至于此,总归天眷之子年纪尚轻,自己作为长者确是急躁之下过于严苛了些……一念至此,到底和缓了脸色。 “罢了……想不到竟至于此。”腾驭一声叹息:“哪里值得……” “值得的,一个宫主罢了。”玉夜平淡却无比安然的答道:“做或不做神宫宫主,我都是我,是或不是天眷之子,我仍是我。”她看一眼腾驭,声音里仿佛带着一丝奇异,一丝怜悯,一丝惊讶,“难道不能为长老所用,我便不是我了么?” “放肆!”腾驭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上,一股暴烈气机猛然震出,冲卷过整间诸天会厅。 “不可……” 若是以前的玉夜,这样的气机流露连她衣袖都撼动不了分毫,根本不必理会,即便是换了旁人在此,也不过是劲风拂面罢了。然而此刻的玉夜修为实在损伤得太多,修为骤然回退之下根基尚未稳固,气机陡然席卷而至,仓促之下她根本不及提聚丹元抵挡,神魂巨震,气海识海瞬间便被冲乱了,一时间眼前一片漆黑,耳边连急促混乱的心跳都听不到,被气机冲击得翻滚散乱的灵识刹那间便丧失了五感。 片刻之后,玉夜才逐渐恢复知觉,眼前一片模糊,耳中只有自己心跳的轰鸣,她闭了闭眼又睁开,周身气血动荡翻涌,连心跳都失了律,不自觉的急促喘息着。 此时诸天议会厅中已经一片混乱。 凌华扶着喘息不止的玉夜将她牢牢的护在怀里,明炎岚羽朱离三人各守一方将玉夜围在当中,岚羽朱离各自已是武器在手,凌华的噬月在几人上空盘旋呼啸,明炎尚算克制,并未持剑相向,而一环赤金烈焰却将几人所在圈得滴水不漏,火焰之环奇异的浮于半空烈烈燃烧,将腾驭失于克制而激发的后续劲气系数挡下。 被几人闯入而惊动的长老亲卫们反应亦不算慢,悉数兵刃在手,在御火之环周围蓄势待发。 “住手!”曦月钧越起身喝止不迭。 青霖沉了脸喝道:“长老面前刀剑相向,你们要以下犯上不成?还不收了!” 天瑞始元亦在喝止被惊动的亲卫。 明炎几人已是怒极,之前他们在门外静听已是渐次火起,后来待得众长老斥骂不断,将玉夜逼得辞任,更是听得手都抖了,再到察觉厅内竟气机横卷,哪里还忍得住?!门外侍立的亲卫们根本没来及有任何反应,便被这四人瞬间抢入门内,哪里有拦阻的时间,待反应过来再赶紧追进门,四神卫已经是焰阵即成刀兵在手,不得已他们也只得和原本就侍立在厅内的亲卫们一同亮出兵刃护卫长老。 第45章 犯上 实事求是的说,腾驭实不是有心的,只是暴怒之下未能严控,气机自然流露而已,确实不是有意针对玉夜。然而不论是否有心,神阙宫的四名神卫都已是再也忍不得了。 “难怪不让我们跟着,合着就是为了关起门来欺负我们家宫主大人?!长老们当真是好大的威风!”岚羽冷笑道,牵星线顶端星曜亮得灼眼。 “不知我家大人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错,要让长老们喊打喊杀?”一向温婉的凌华紧紧扶着玉夜,此时也是面如寒霜,噬月盘旋不止,带出凄厉啸响。 “放肆!尔等要犯上作乱不成?”殊安面色铁青。 朱离冷着一张脸一声不吭,手中破军枪稳稳的指着他附近的几个亲卫。 明炎挡在玉夜和凌华身前,回头看看面色惨白五感尚未恢复的玉夜,问道:“凌华,大人有无妨碍?” “暂不妨事。”凌华稳稳的扶着玉夜,让她急剧喘息的身子倚靠在自己怀里,一手轻抚着玉夜的背心,充沛平稳的气机不断的为她疏导收束着体内翻腾的气血,沉着脸道:“心脉无碍,丹元和识海冗杂,想是阻滞了五感。” 明炎这才转回头,看着殊安腾驭二人道:“身为神卫,职责所在罢了,不敢当犯上作乱四字,还望长老们体谅。”他说得平静无波,神色却实在冷淡无比。 腾驭先前气急之下不慎气机流露其实并非有意,待想起如今的天眷之子已是个废物,受不起他怒气席卷的时候已经迟了,未来及做出任何补救便是熊熊烈焰扑面而来将玉夜围在中间护得严严实实,不过是瞬间便被人闯了诸天议会厅刀兵相对,一时间又是愧意又是怒火,不禁有些勃然变色:“天眷之子已自辞职求去,尔等难不成是要与中天作对?” 明炎笑一下:“玉夜大人辞不辞职与我无关,云澜长老引我与大人相识之后我一直便只是大人的神卫,后来玉夜大人入主了神阙宫我才跟了过去,说起来我却并不隶属神阙宫,所以玉夜大人辞宫与否与我何干呢?”他微笑得风清月朗,眼底却焰光凛冽,手中攸然火光乍现,已是握住了净煌,“至于和中天为敌自是不敢的,只不过以我四人之力,想要护住我家大人平安回转神阙宫的话,怕也是不难的。” 明炎目光慢慢扫过在场的亲卫,以及众位长老,又是一笑,温声道:“在此的长老亲卫们不是我四人的对手,而诸位长老……”他礼数周全的微一躬身,“想来会对我家大人念旧留情的怕也不止一位,如此我等安然回转的机会实在颇高,此后说不得便只能再次封宫了。”明炎笑得客客气气,“刚好我家大人得以安静重修,何时再与众长老相见便不好说了。” “你——” “长老放心,我等只为护住玉夜大人平安无恙罢了,实是没胆子犯上作乱的。”明炎依旧神色恭谨:“只是我家大人在临渊之战中作为织补法则修复裂隙之人,应是功劳赫赫,即便是封宫有错,也已引咎辞宫,却不知长老这般当众便动起手来,喊打喊杀步步逼迫,又是拟了什么罪名?”他从始至终一派温和恭敬,心中实已是愤怒难抑,一句诘问语声未落,先前设下的御火之环金色灵焰凭空暴涨,火舌骤然卷出,将围住几人的众亲卫纷纷逼退,十数名亲卫中竟无一人能与之相抗。 腾驭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一时不慎气机卷出导致如今这般结果,心中实已是悔了,原本天眷之子便功大于过,又已自行辞宫,不论是作为长老还是单纯作为一个长者,他都不应再与之为难。此刻与玉夜的神卫剑拔弩张的对峙在此,已是颇让他难堪,而明炎状似恭谨实则尖锐的质问更是丝毫面子都未给留,何况他心知明炎说的也是事实——昊天神界大战过后损伤惨重,此刻一时间还真调不出太多人手来平乱,又确实没把握其他长老会否相帮,至于长老亲卫……他看一眼被一招逼退的十数人,心内摇头,前一批亲卫在临渊之战中死伤殆尽,新晋这些确实还欠缺磨练,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 ——这几个神卫怎的修为如此精湛?! 就立于身前与自己针锋相对的这位,这样精纯的火焰修为,如何会只是个神卫?其他三个的修为基础也令人刮目相看,若是天眷之子如今能同他们一般,也不会生出这许多事来。 “住……住手……”玉夜此刻五感渐复,眼前虽然尚自模糊,只有人影与火光不断晃动,耳中却已听得到声音,她握紧凌华扶住她的手,喘息着将软在凌华怀中的身子慢慢站直:“住手,长老并非是有意针对我,你们不得无礼。” “啧,我的宫主大人,你是属绵羊的吗?叫人欺负成这样了还替别人找理由。”岚羽没好气的回头,看了看玉夜脸色虽差,却已有自主之力,散乱的气机也逐渐平复下来,略放下心的同时,到底还是悻悻的抱怨一句,收敛了自己外放的气机。 “明炎,凌华,朱离,都把魂器给我收了!”玉夜闭了闭眼,终于逐渐看清了诸天议会厅内的剑拔弩张,不禁心中焦急起来。 ——自己辞宫已是定局,这个时候他们若得罪了长老们,今后谁护得住他们? 被点到名的神卫们各自不动声色的心念一动手中兵刃攸然不见。(牵星线又一次占了小巧的便宜,被仍视物不清的玉夜忽略掉了……) “玉夜大人,您无恙否?”朱离破军枪纳回灵台,人却没动,仍旧戒备的盯着自己周围的长老亲卫们,若有异动,随时可瞬间出击或防守。 玉夜站直身体,努力吐纳调息着杂乱的气机,不动声色的道:“说了长老不是有意针对我,我自然无恙。” 明炎收了净煌后依旧是客客气气的冲腾驭殊安微笑一下,然后转身回到玉夜身边握住她的手腕诊了下脉……还好,确实没有大碍,一时气血翻涌神魂动荡,休息下就好……他松了手,回身不动声色的灵识一动,御火之环瞬间消失。 见岚羽朱离都询问的看过来,便冲他二人点了下头,那两人方才真正放了心。 厅中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第46章 如何收场 众长老固然庆幸于天眷之子识大体,避免了一场无谓纷争,长老亲卫们亦是各自松了口气,人人身上都是一身冷汗。 方才门外的四人瞬间冲入,他们作为亲卫不要说将之逼退回门外了,连对峙他们都没有底气。那名气质一派温文尔雅的长发神卫,不仅仅言辞犀利,那一身惊人的修为简直让他们呆住了,方才瞬间扑面而至的辉煌烈火他们根本挡不住,除了退避之外毫无任何办法,这若要真正动起手来,说不得他们方才选入亲卫便只好以身殉职了…… ……还好对方住了手…… 此时原本就围聚在门外听窥的各方人员更是无比震惊。 先是天眷之子为了她的神卫们损了修为,硬生生逆天改命起死回生,这就本已令人惊骇,而后听得她与长老们争执,众人全都捏了把汗,再到听到天眷之子自行辞宫求去,就连原本觉得她太过无礼的人也不禁纷纷惋惜起来,谁料此后突然惊变,兔起鹘落之际门外四卫已经闯入厅内还各自手持武器同长老和亲卫们刀剑相向,围观众人一片哗然。 几人冲入之后厅门大开,四人兵刃在手怒焰奔腾,门外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纷纷震惊于他们胆敢同长老们如此无礼的同时,亦是被四人的修为所惊。当下便有较为了解根底之人向自己熟人或下属悄声讲解。 明炎早年作为天赋极佳各方面修习都顶尖的宫主备选,实是与不少人有过相交,且他本人不仅聪敏过人能力卓绝,各方面才能都极出众,偏又从不持才傲物,待人接物向来温雅谦和进退有礼,因此与他有旧之人确实不少,原本在他放弃入主神宫只做了一名神卫的时候,不少人曾为他扼腕叹息,亦不乏有人私下劝他力争,但后来见他自己并不以为不平,便也只得不再提起,只每每想起还会叹他屈才。 而岚羽这个无族学无师承单凭一身傲然武技便独霸凌云台的人,那张扬桀骜的修为和行事,也还留在不少人脑海里。至于平日低调的凌华和朱离……能与明炎岚羽这二者并肩之人,又哪可能会是弱者? 此刻门外不乏来中天云坪述职的神宫宫主和其属下神卫,内中也有与自家神卫相处得不错的,本就对天眷之子的行事抱有钦佩之意,不免觉得长老逼人太过。即便是来办理事物的各族人氏,亦是同情玉夜的颇多,再怎样看,她临渊之战中都出力不少值得褒奖,虽封宫有错也不必被苛责到如此地步,且人的心态多是同情弱者,玉夜如今修为损伤严重,长老气机之下摇摇欲坠面无人色,实是有几分可怜,那两位新晋长老本就人望不足,这下更有人觉得他们对天眷之子太过刻薄,有失长者风范,且有持强凌弱之嫌。一时间窃窃私语之声不断,大多都是在议论长老怎可如此行事的隐约人声。 “天眷之子都已自行辞职请去,长老们未免太严苛了。”某族少司命。 “我与你们说,休要当他们是普通神卫,平日不要招惹,别的不论,单那明炎的修为便不在我之下。”某神宫宫主。 “就是那个放弃了入主神宫只做了一名神卫的那个?” “不就是他。”答话者道:“当年云澜长老出面,他便应了,原本我当他可能多少有些不甘,现在看看到未必然。” “便不说他们,其实神宫神卫哪一个不是凌云台上千挑万选出来的?长老亲卫对上神卫,本来就几无胜算。” “若是长老出手便不一定了。” “问题是天眷之子终究也没做甚,哪里就需要长老出手擒拿了?” “虽说是天眷之子没做甚,还不是已经闹到现在这样刀兵相见了?” “这天眷之子耗费自己修为救自家神卫,再怎样也是她自己情愿,长老们也苛责太过了些……” “这也难怪众长老焦虑,紫坤之脉事关神界基础,修复之事也确实迫在眉睫。” “啧……说来天眷之子平日里也是有些骄矜……” “嘿,若你是天眷之子,怕是比她更骄矜……说到底人家之前那神格光辉……昊天神界第一人矣。” “那也是以前罢了。” “哎……确实可惜……” 门外一应围观者都在议论纷纷,门内玉夜扶着凌华的手,脊背挺得笔直,无视众长老懊恼焦急担忧不忍恼怒责怪等等表情,淡淡的开口道:“那么,若无他事,我便告退了。” 腾驭殊安沉着脸什么话都没说,天瑞钧越始元三人也自对腾驭有所不满,见玉夜淡然求去,想安抚一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还是曦月叹口气:“罢了,你先去吧,吾与其他长老再磋商一下。” 天眷之子此番应诏而来竟如此收场,实非她所愿,然而她将根基修为损毁至此又确实难堵众口,曦月心底沉沉的,看了一眼冷着脸的青霖……罢了,也只得先让她离去,否则再留在此处争执,且不知会闹成怎样后果…… 玉夜淡淡的拂了拂身,转身便走,四神卫紧随其后,竟连行礼告退都免了。 “尔等也退下。”青霖挥退了众亲卫,长叹一声,皱眉沉吟。 诸天议会厅的门口已经围聚了很多人,见玉夜率:神卫出来,纷纷让出一条路,目送这昔日璀璨辉煌的天眷之子削职而去。 玉夜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恍若未见,垂着眼缓步而行,表情冰冷木然,将无数遗憾惋惜同情怜悯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渐次抛于身后,岚羽朱离几人紧随着她,各自亦是沉默不语。 第47章 安宁的假象 一行默然离了中天云坪,凌华实在忍不住,不由望向明炎,玉夜大人此刻必定心中不好过,可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明炎抿着唇看着玉夜沉默挺直的背影,也是无法可想。 聪敏如他,其实早在玉夜分化神格之后便知失了傲人修为的天眷之子或许躲不过被人非议,但今日这般场面实是出了他的预料……再怎样那也是长老,不论如何缺乏人手,又怎能对玉夜如此口不择言妄加非议?这般呵斥责骂,长者风范都去了哪里?明炎咬着牙,心中怒意始终未消。 岚羽朱离各自一声不吭,心中也是愤愤不平,朱离一向面瘫的脸上罕见的带着恚怒,岚羽晶蓝的凤眸中更是冰冷慑人,几人都两手空空,唯有他仗着魂器小巧的便宜,依旧是牵星线在手,此刻星曜上灵光未灭,亮如寒星的光芒昭示着魂器主人的怒意难平。 玉夜垂着眼面无表情的走着,双手掩在袖子里一直在抖。 她自降生伊始便神格辉煌明澈被奉为天眷之子,自幼从未受过冷眼,纵是有人嫉妒她年纪轻轻便被众长老奉若珍宝,也是出自钦羡,泛酸的言辞她自是从不在意,以往众长老教导年幼时的她也只是教她不可自大自满不可目中无人,却平生从未试过被人贬损轻贱。 围观人群悄声议论中无法掩饰的同情惋惜,以及看向她的每一缕怜悯的目光,都如利刃一般将她的自尊戳得鲜血淋漓,玉夜抖着手,强迫自己维持着平稳的呼吸。 ——不许哭!玉夜一步一步将满地阳光踏于足下,就如同踏着她曾经的自尊和骄傲。 ……啧,可惜,今后再无天眷之子了…… ——不许哭!她倔强的挺直脊背,不肯低头。 ……说是要重修呢,可这样的根基还有什么好修…… ——不许哭!她拼命驱赶着心中耳畔不停传来的讥笑和怜悯,我是天眷之子,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我何时需要人来可怜?玉夜口中苦涩腥咸,明明阳光如此耀目,为何却只觉得冷呢? ……修为低劣的废物!!! 一口呼吸陡然噎住,自方才被长老气机卷动后便翻腾不休的气海再也稳不住,玉夜终于忍不住咳了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她不得不停了步子,拼命调整着自己散乱的气机。 下一瞬,便有个暖和的怀抱将她紧紧的圈住。 凌华温柔的抱着她,脸颊蹭着她的额发,把咳喘不止玉夜搂在自己怀里,一手抚着她的长发,一手轻拍着她的后背,一句话都没说,只静静的拍抚着怀中轻颤的身体 明炎朱离岚羽默默的围守着两人。 凌华在女子中算身量高挑的,玉夜被她搂着,便连头带脸整个埋在凌华肩颈,任由凌华轻缓温和的气机缓缓梳理着自己的气脉,一时止了咳,玉夜也不动,只静静的伏在凌华怀里,在安稳舒适的怀抱中一点一点的把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 她不动,凌华便也不动,垂着眼睛轻柔的揽着她,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 岚羽实在忍不住了,他家大人怕是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不会撑不住哭了吧?他拧着眉看了眼明炎。 明炎无声的叹口气……玉夜确实从不曾被人如此对待过,心中难受可想而知……“大人……”他柔声唤着。 凌华怀中的背影一动不动。 几人都忍不住担心了起来,朱离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岚羽心中早就气愤难平,此刻死命咬着牙克制着想回头去找长老会要个说法的冲动。 就在此时玉夜却噗嗤一声笑了。 “哎呀,凌华身上好香。”她一把抱住凌华,闭着眼在她怀里蹭蹭,惬意的深吸了几口气:“嗯,软软的,香香的。” “大人。”凌华哭笑不得的搂着小狗似的自家大人。 “嗯,走了走了,回去了。”玉夜松开凌华,嘀咕着迈开步子:“晒死了……” ……呃?大人您没事吧?岚羽朱离一时反应不过来,互望一眼,下意识的跟上脚步……不管怎么说,大人她不一脸看着就让人难受的样就比什么都好…… 看着玉夜步履轻快的背影,明炎叹了口气,目光沉沉的转头看一眼中天云坪的方向……有过当罚这他辩不得,损了修为不准再执掌神宫这他也无话可说,但是就这样叱骂一番削职逐去,玉夜能忍,他却不能! ……不是说赏罚分明吗?明炎心底冷笑一声,那现今罚是罚完了,但临渊之战中玉夜作为御敌和封障主力功不可没,这赏在哪里他却没看到。玉夜不争,他也要争,经了今日之事,便更是要争上一争!他待人宽和是天性,却不代表他没脾气,云澜长老将年幼的玉夜托付给他,他宫主都不做,一力守护陪伴了她这么些年,可不是为了眼看着她一朝损了修为便任人轻贱的!长老又如何?且不说以玉夜的天资,立志重修的话定会有所斩获,即便是她修不回来又怎样?难道便能任人有用时奉若珍宝,无用时便弃如敝屣吗?即便是不拿玉夜当回事,也未免脑子不好,忘了还有他这个神卫吧! ……神卫嘛!守着自家心软又迷糊的大人不叫她吃亏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明炎轻哼一声,掩去了眼底的神色跟上几人。 回到神阙宫的玉夜没事人似的睡了个长长的午觉,睡醒后在庭院的花树下泡了壶茶,啜了一口皱了眉,一眼看到送她回宫后便不知去了哪里的明炎,便笑眯眯的请他品茗。 明炎挑眉看一眼笑得狡黠的玉夜,端起茶杯嗅了下,哭笑不得的叹口气,泼了壶中褐色的热水,认命的给自家大人泡茶。 计谋得逞的玉夜趴在桌子上,单手托腮,看着明炎行云流水的茶艺,一脸等投喂的满足。 明炎泼了残茶,热水冲过杯壶,简简单单的投茶之后注少许热水浸润茶叶,随即滤掉醒茶之水,再次注水冲泡之后略闷了一会,便倾入茶海分了两杯出来,放了一杯在玉夜面前,笑道:“喏,请喝茶吧,心灵手巧聪慧过人却就是不会泡茶的玉夜大人。” 第48章 人无完人 玉夜被揭穿了诡计,吐吐舌头,端起杯子尝了尝,馥郁满口,荡气回肠,茶香卷了满心满腹,她享受的眯起眼,捧着杯子小口小口的啜饮着宛如金珀般澄亮的茶汤。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茶叶,一模一样的水,连冲泡方法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为什么她泡的就是不好喝呢?难道这茶也认主不成?玉夜带着几分疑惑和不服气,然而又抵不住这极清冽甘醇的茶香,表情看得不远处的凌华笑起来。 明炎也是好笑,他家大人聪颖的地方是真聪颖,然而笨的地方也是真笨。就拿泡茶来说,明明步骤和手法她也没错得离谱,然而无论怎样,玉夜泡的茶就是见了鬼的不好喝。 ——能把极好的茶叶泡出满壶被雨淋过后有了霉变的烂树叶味道,整个昊天神界只此一位! 就连每喝茶就是简单粗暴的塞茶叶——灌开水,就算完工的岚羽,泡出来的茶都比玉夜强百倍。 还记得当年岚羽才选入神阙宫不久,一个不慎喝到了玉夜泡的茶,那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明炎手上把玩着茶杯笑起来……当时那货还以为是什么地方惹了玉夜生气才会整他,等知道那就是玉夜正正经经用心用意泡出来的茶的时候呆了半天竟然蹦出一句“人无完人,大人你看开点”,结果被玉夜气急败坏的跳起来追了个鸡飞狗跳。 ……半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玉夜和明炎悠闲品了半天茶,然后又在明炎诊脉后服用了养复气血丹元的药品,傍晚照常被自她伤损了根基修为之后便每次都会督促她入眠的明炎和凌华赶去睡觉,寝宫里照常设了天归冥生和元魄灵水的双层阵法,一切都一如往日一般平静安然。 直至寝殿中只剩玉夜一人,她躺在寝榻上,望着寝宫熟悉的穹顶和帐幔,许久之后,仿佛错觉一般,一声极轻的呜咽在平静如水的空气中悄悄的泛起了一丝涟漪,转瞬便平息不见。 之后便是长久的寂静,一如昊天神界千万年不变的每一个夜晚,星光璀璨,月色安宁。 寝宫门外,默立许久的明炎无声的敛眉低叹。 第二日天还未亮,玉夜便早早起来了,凡是她入眠,便从不曾起过如此之早。此时天光尚暗,整座神阙宫内一片宁静,玉夜谁都没惊动,简单取了几件物品纳入玉符之后便出了寝宫。 站在廊下看了片刻朦胧天光下的庭院花树,正想迈步却又停住,转身去了寰宸殿。 ……还没和小镜告别。 “小镜,我要走啦。”寰宸殿内,随着玉夜的进入,昏暗的殿堂自动亮起了灵光,玉夜站在九渊神镜前叹了口气:“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九渊神镜深邃的镜面上亮起一阵急促的辉光。 “哎……我也不想的,但是你看……”玉夜站在神镜前,张开双手转了一圈:“我现在变弱了很多呢,已经不够资格留在这了。” “嗯,别担心,我会好好的。”玉夜慢慢抚摸着九渊神镜古朴精致的镜台:“我一定努力重修,回来看你,你等我啊,乖乖的,不要耍脾气。” 神镜上辉光始终迫切闪耀着。 “小镜听话,不要闹。”玉夜叹了口气,慢慢的说:“我已经辞宫了呢。”她笑一下,“自己辞宫,总比被削职听起来好听那么一点……对吧。” “……唉,所以我是真的要走啦,小镜好好的在这等我就行,放心,我舍不得你,所以一定会重修回来看你的。”玉夜额头轻抵着九渊神镜非金非玉质地奇异的镜架,轻声细语的说着:“顺便小镜要替我看好他们几个总是不听话的坏蛋,要是有人跑来欺负他们你替我看着点。” 昨天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得罪长老,没了在职宫主的神宫神卫向来不怎么吃得开,只希望他们尽量少离宫了,只要在鸿溟之境范围内,就算有人来为难,小镜应该也能帮一帮,玉夜叹口气闭上眼。 “我走啦,小镜,重修后再见。”默然立了片刻,玉夜挂上笑容,冲九渊神镜轻轻挥了挥手,不理会神镜不断闪烁的波光,步出了寰宸殿,头也不回的踏入了晨曦之中。 当禹禹独行的玉夜来到神阙宫门口,却愣住了。 让她放心不下跟小镜交代了半天的神卫们,正在宫门等她。 凌华手上挽着一件披风,和明炎正轻声谈论什么,岚羽盘膝坐在一旁一脸没睡醒的模样打着哈欠,看到她便懒洋洋的边起身边抱怨着:“哎呀,我的宫主大人,你再不来我都想去叫你起床了。” “……”玉夜愣了半天神,直到岚羽把手探到她眼前晃啊晃的,才一把拍开岚羽的爪子:“你们在这干嘛?”这几个怎么鼻子比狗都灵呢?自己可就是为了避免十八相送的桥段才起这么早的好不好?结果还是被堵个正着……玉夜心中翻个白眼,眼见悄悄溜走的计划失败,索性凶巴巴的一叉腰。 “清晨露重风寒,大人你气血未复的情况下,还是多穿一件吧。”凌华抖开手中的披风围在玉夜身上。 ……哦……装凶失败的玉夜抬手自己乖乖的系着披风的系带。 ……欸,最讨厌离别戏码,一定要忍住,不要哭鼻子……玉夜垂着眼睛,一边慢吞吞的系着带子一边心中碎碎念着。 细细的两根系带,再怎么磨蹭也终究是很快系妥了,唉……玉夜心中哀叹着放下手,正想着该怎么措辞,明炎却安然开口—— “好了,走吧。” 玉夜下意识的应了一声,迈出两步突然停住了:“欸?去哪?” 岚羽噗嗤一声笑了:“随便你啊。”他家大人这是睡迷糊了?哎呀又想摸头了怎么办…… “嗯……最佳应是找三界六道中的灵氛汇聚之地……只是这样的地方大多已都有主,说不得可能要退而求其次了。”明炎沉吟着:“不过倒也不妨事,总归我们有时间,一路慢慢寻着便是,大不了看哪里顺眼也是一样……总之,随机缘吧。” “什么和什么!”玉夜急了:“我问你们要去哪?” 第49章 大人你耍赖 “你去哪我们就去哪呗。”岚羽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摸摸玉夜的头,心中念着自创的顺毛咒——大人乖,不炸毛,大人乖,不炸毛……凌华被他一脸欲盖弥彰的正经神色逗得噗嗤一笑。 玉夜怔了半晌一跺脚:“不行!”她气急败坏起来:“你们是神宫神卫,就算宫主不在职了你们也应该留守神宫等……等我回来。”玉夜把等新宫主接任几字给篡改了……“又怎么能擅离?!” “大人,严格来说,我可不是隶属于神阙宫的呐。”明炎笑起来。 玉夜一怔。 ……明炎确实不隶属神阙宫!云澜长老引自己与明炎相识之后明炎便一直是自己神卫,那时自己根本还小呢,未选叩神宫,还压根不是宫主呢! “你……”卡壳的玉夜有些发急,明炎是要随自己走么?可这岂不是误了他?心中急燥的同时,又有几分欣喜和不安……她咬咬唇,终究还是慢吞吞的说:“明炎你……你应该选叩神宫入主才对。” “可我不想去。”明炎笑眯眯的一口就给否决了:“谁我家大人这么笨,连茶都不会泡呢。” ……可是……玉夜犹豫着,她没法自欺欺人说她不希望明炎在身边,可是…… “我是你的神卫,不在你身边我不放心。”明炎伸手帮玉夜理了理披风……玉夜现如今根基损伤到这个地步,三界如此之大,她人又迷糊,自莲池降生便从未独行远游过,万一遇到什么事她自己处理不来可怎么办?就不说如今的玉夜修为回退严重,即便是当初的天眷之子,他都不放心让她独自出行,天地苍茫,众生如恒河沙数,诡诈狡狯之人何其多?以玉夜的处子心性哪里防得住人心莫测?不亲自守着他是真的不放心……何况他是她的神卫不是吗。 玉夜面色挣扎许久,终究无法拒绝明炎,她自幼便习惯了明炎在身边,虽知如今对于明炎来说最佳选择是留在神阙宫,等本次千年之关选叩神宫,正经做个宫主……但她实在舍不得……内心一面鄙视自己自私,一面又实是只想自私下去。 “大人,”明炎似是知道她所想,执起她的手轻拍两下道:“我只做我想做之事,旁的纵然有利可图,却非我所愿,大人莫非还要劝我逐利而为么?” 玉夜垂着头想了想,面色和缓了下来:“……我知道了。”她抬头笑了:“那么明炎就和我一起吧。” 想通之后玉夜不在纠结于明炎的去留,心中一下便轻松了许多,随后却又一偏头,狠狠瞪住岚羽和凌华:“你们不准!” “啊?大人你怎么能偏心呢?”岚羽一呆,不干了。 ……什么叫偏心?玉夜瞪着他:“你们可是实打实的隶属神阙宫,不能跟我走的。” ……这个嘛……岚羽眼珠一转就笑了:“哎呀我的迷糊大人,我们早不是了啊。”他漂亮的凤眼笑得眯起来,“大人你忘啦?你把我们都撤职了呀。” 玉夜傻了。 凌华捂着嘴笑起来,明炎撑不住都笑了。 “你……”玉夜平生第一次被堵得没词。 “哎……大人你不是这么狠心吧?撤了我们的职,又不准我们跟你走,哎,我们怎么办?我好命苦啊~”岚羽一脸哀泣的往地上一蹲,准备好好跟他家不讲理的大人打场官司。 “你……我……”玉夜求助的看一眼明炎,明炎心底笑得不成,眼帘一垂,淡定的装没看见。 此时几人前方不远处骤然一个遁术法印亮起,朱离挺拔的身影在印中忽现,他看看门口的几人松了口气,指诀一松,法印顿消。 “哟,朱离大人可真是大忙人。”岚羽蹲在地上转头瞥着他,皮笑肉不笑的眯着凤眼:“一天到晚就你最忙。” ……昨日自中天云坪归来后,玉夜自去睡了午觉,明炎冷着脸出去了很久——方才自他和凌华谈话中方知他竟是又回了中天云坪找长老会理论去了,还榨出不少好东西……而朱离在接到个不知什么内容的传讯后竟也外出不见了,直到傍晚他才回来,而后自顾关进他的灵钧殿内不知干嘛,等好容易出了关竟然又是直接外出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岚羽就不清楚了,今天一早他们三个不约而同的来这守株待玉夜,彼此看见都是会心一笑,却唯独不见朱离,岚羽本有些想法,但也知道这种事不好强求只能各自凭心,撇撇嘴也只得罢了,可谁知这货竟是又出去了? 朱离怔了一下,忿忿的瞪了岚羽一眼,把岚羽瞪得有点莫名其妙……一记眼刀过后,朱离也不理他,来到玉夜身边闷不做声的往旁边一站。 切……罢了。岚羽摸摸鼻子,决定回头再说,眼下得先解决他家大人。 “呐,大人,总之你不能撤了我们职又甩手不要我们。”岚羽蹲在那笑嘻嘻的仰着头:“你得对我们负责的。” 玉夜咬着唇:“我……我那是气话,不算。” “大人你怎么能耍赖呢?” 你才耍赖!玉夜简直气个半死:“没有向长老会递交公文,没有收回宫徽,没有关闭四极,没有申报空额,当然是不算的!” “玉夜大人。”现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朱离板着脸道:“公文已经递交了。”他慢吞吞的说着,“无在职宫主的情况下属于神宫空悬,所以也无需申报空额。” 这下不仅玉夜,其他三人都是一愣。 “至于宫徽,自行留于宫内即可。”朱离说得无比平稳:“所以手续方面不缺什么。” “公文已经递交了是什么意思?你……”玉夜木着脸呆问。 朱离平板的答道:“辞呈。” 噗……纵是岚羽看朱离还有一丝不得劲,此刻也忍不住蹲在地上笑起来——直接递辞呈!有你的!……合着方才是交辞呈去了么?心下略一转,到是觉得朱离顺眼了起来。 “你!”玉夜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岚羽一应笑得眼泪都出来,凌华明炎也撑不住笑了。 第50章 宫辞神阙 朱离有些莫名的看看笑得捶地的岚羽,又看看噎住无话可说的玉夜,想了想,一掀衣摆,单膝点地半跪在玉夜面前:“我已经向长老会递交了辞呈,现今已不再是神阙宫神卫,所以还请大人允许我等跟随。”他顿了顿,带着几分歉意的开口,“如果大人始终不允,我便只好厚颜跟大人同路了。” ——都已经不是神阙宫神卫了,去哪总是我自己自由吧?恰巧和您顺路总行吧? 岚羽快笑抽筋了,凌华掩唇笑得面如桃花,连明炎都扶着额头笑抖了肩。 玉夜确实没法说不行,默然片刻低声道:“我知道了。”她拽起朱离,给他拍拍衣摆,“以后别对我行礼了……朱离你这么死脑筋……不看着你我也不放心……”玉夜边叹气边嘀咕着,又看向笑得面带红霞的凌华。 凌华笑着冲她摇头。 ……好吧……玉夜只好又转回头瞪着正笑个没完的岚羽…… 岚羽被她瞪得突然不笑了——“喂大人你不能只欺负我一个!”他跳了起来。 “当年螭谷中你说过什么不记得了?”玉夜还是瞪着他。 “不记得。”岚羽二话不说的一扭头。 “你那样想要做神阙宫的神卫,怎能随随便便就不做了!” “大人你记错了,没那回事,我才不想做呢。” “你、岚羽你耍赖!” “大人你欺负人!” 玉夜快要气死,死瞪着岚羽,岚羽气哼哼的瞪回来,明炎凌华看得忍俊不禁,就连朱离,端肃的脸上都带了笑意。 玉夜气得一跺脚,“不准耍赖!”她恶狠狠的道:“我重修还不知要多久,等我回来神阙宫是否还是无主空悬还不一定,你现在走了,我……我没法保证能让你重回神阙宫的……” 岚羽哎哟一声:“回不来就不回呗,大人你着相了。” 玉夜一噎,正想开口,岚羽一根手指抵住她的唇:“哎呀我的大人呀,你怎么这么爱钻牛角尖呢。”他索性直接套用了玉夜说过的话,“做或不做神阙宫的神卫,我都仍是我呀。”他半眯着漂亮的凤眼悠然笑道。 玉夜原本正想说什么,突然闭了口,她怔了片刻,恍然一笑:“欸……对。” “对呀。” 玉夜看看天边火红的朝霞,心中忽然就轻快了起来,一手牵住面瘫脸的朱离,一手牵了笑起来的岚羽:“……欸早知你们都要走,我也不用跟小镜嘱咐半天了……害我心里还怪不好受的……”她怨念的嘀咕着。 “是是是,我们的错……哎不对,明明是大人你笨,才会以为我们会留下。” “嫌我笨还跟?”玉夜悻悻的。 “就是笨才跟啊,一个笨,一个呆,不跟着怎么放心。”岚羽瞥一眼朱离……这货还写辞呈,啧,怎一个呆字了得! 朱离又瞪他一眼,岚羽笑嘻嘻的当没看到,谁知朱离却哼了一声:“早知我便不替你写了。” 闻言岚羽奇道:“替我写?写什么?” “辞呈。”朱离板着脸:“我交了自己的,回来才想到你必定没写,就把你的也一并写了。” 这下岚羽彻底傻了。 凌华噗的笑起来:“我的呢?替我写了没?” 朱离点头:“写了,为免疏漏所以我一共写了四份。”好在只是用自己那份底稿再撰抄三份,分填三个名字而已,不算麻烦,只是害他又跑一趟中天云坪,险些没赶得及回来。 明炎在一旁忍俊不禁,这个朱离……虽然刻板,却刻板得如此妙哉……他笑着瞥一眼岚羽,亏了这货之前还给人脸色看,哼,现在知道错了吧?人心方面,你这家伙不如朱离远矣——人家朱离可压根没想过他们有谁会不走,偏这货还死心孤拐的怀疑人家要择木而栖…… 岚羽也又觉惭愧又是好笑:“你……方才你怎不说?”害他和不讲理的大人打官司。 朱离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谁让你一碰面就阴阳怪气的。 岚羽尴尬的摸摸鼻子,诚心诚意的开始赔笑脸:“咳,确是我的不是,朱离大人你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回头我给你好好赔罪。”他笑嘻嘻的拍拍朱离的肩,却顿了一下……他身上怎么有股子淡淡的药油味?岚羽皱了下鼻子没吭声。 朱离没察觉,只哼了声一抖肩甩开他的爪子紧跟上玉夜。 一行人踏着初升的朝阳离了鸿溟之境,身后巍峨矗立的神阙宫灵光亮得几乎压过朝霞,却在他们踏出鸿溟之境之后攸然乍敛,黯然熄灭。 玉夜叹口气:“只剩小镜自己了。”明炎安抚的拍拍她,她轻声嗯了一下,却又有些踌躇起来——她真不知道该去哪!只是不想留在昊天神界了…… 明炎想了下:“玉夜大人,人界十万红尘,繁华俗世,与神界不同,颇有意趣,可以一观。仙界也有一些有趣的地方,我虽未亲历过,但也多少听闻过一些去处。”他笑道,“便只当做游玩也罢。” ……对现今的玉夜而言,妖魔二界并非是好去处,人界仙界到都是可以的,怕是她如今也不想留在神界,不如先去别处游历一番散散心……反正离她养复根基神魂、气血丹元,还要一些时间,去往仙界人界这两处,让未怎么经过世事的玉夜看一看人情百态也是可行的,若能碰巧遇到灵氛氤氲之所的话就更好不过……反正有他们在,等闲遇到些仙妖魔魅的话也不惧,等丹元灵识修养平稳,根基恒顺了,再寻处所安顿下来静心重修就是……若到那时还未能寻到合适的地方,大不了再回神界也无所谓,反正在神界他也有处可去,偕同玉夜一起便是了。 玉夜想了想:“那……那先去人界好了。”她仰起头,黑琉璃一般的眸子闪亮着,“我一直都只是听说人界,却连一个凡人都未曾见过,更不曾见过人界是怎样的模样。” “我也只去过一两次。”凌华道:“有的所在繁华,有的所在贫苦,但不论是繁华还是贫苦,都自有一种有异于神界的蓬勃生机。”她笑着牵住玉夜的手,“此行玉夜大人便自己领略一番吧。” 一行人悠闲信步,渐行渐远。 第51章 属狗的 待得晚间,几人随意寻了一处暂歇,其实也只是为了督促玉夜入眠调养,否则他们几人本无需这样日落而息,凌华昨日一直都在整理行装,玉符内各类用具一应俱全,当下便安顿妥当,明炎甚至很有闲情的泡了茶请几人品茗,还跟凌华下了盘棋,夜间照常设了双阵围护,甚至轮值都默契的沿用了在神阙宫时的排序。 夜深时刻,岚羽百无聊赖的靠在那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慢悠悠甩着他的牵星线——按他习惯这样没事做的时候本会去练一练身手,不过此处不是神阙宫,没有练武场所,离玉夜近了他习武时催动的气机和神魂必定会惊扰她入眠,离得远的话……又实在得够远才行,他才懒得去,所以便算了……此刻正思量着日后想个解决办法,不然武技这种东西,天长日久不磨炼必定要生疏荒废。 心下正想着,便见朱离一人漫步走远,岚羽想了片刻,不做声的寻了过去。 朱离自寻了一处僻静所在,刚除了上衣,灵识一动,转身已是迟了,眼前星光一闪,放在旁边的药瓶已被迅捷绝伦的牵星线卷走。 “拿来。”朱离皱眉瞪着离他八丈远的岚羽——魂器是拿来偷东西用的吗?还偷这么利索。 岚羽无视朱离不满的目光,手上药瓶抛了两抛,跳下隐身处的岩石溜达过来,“喂,我说,”他瞥了眼朱离未着衣物的上身:“你哪儿弄的伤?”……正面看着到没什么,背上有伤他刚才可看见了……难怪早晨闻着有药味。 “族里昨日得知了玉夜大人辞宫的消息,便传讯与我,想召我归族。”朱离犹豫了下,到底还是照实说了。 “所以?这算什么?不答应就挨揍了?”岚羽自顾转到他身后,看了两眼骇笑起来:“你……你傻呀,你就算不会还手,你还不会跑吗?” 朱离偏头瞪他一眼:“说到底那也是我的本族,大战过后战损颇重,正是用人之际,想让我归族效力也是情理之中,我不愿应命已是私心所致,怎能再不领罚?”他耐着心跟岚羽讲完道理,伸手道:“拿来,别让我用抢的。” “哦……你本族对你很好么?”岚羽奇了一句。 ……共事这么些年,平日压根没见过这家伙回过部族,也不曾有他同族前来走访过他,明炎凌华都各自有旧识往来走动,就独他俩没有,他自己便算了,没有才正常,问题是朱离也没有,害得他一度还以为朱离被除族了呢……结果这货还挺听族里的话?可看这背上的棍伤……关系不错的话也不至于此吧? 朱离皱了皱眉没吭声。 岚羽嗤的一声翻了个白眼:“要么说你傻呢。”他咬开瓶塞,倒了些在手上,叼着瓶塞含含糊糊的道,“我来吧,你够得着么。” 朱离想了下,便任由岚羽帮他敷药。 随即他就后悔了——这家伙是故意的吧?敷个药罢了,用得着这么大手劲吗? “我说你也太死心眼了,就算要乖乖挨揍,这样的棍子提聚丹元挡挡总会吧?”岚羽一边大力的敷着药,一边咬着塞子含混不清的教育朱离。 “知道,我挡了。”朱离皱眉忍着,老老实实的答道。 ……挨了两棍他就觉得不对,当即便提了气机抵挡,最后也就没怎样严重。 ——这是挡了之后的?岚羽啧了一声不说话了。 ……常相互之间过招切磋,彼此的修为心里都不是没数,以朱离的气机丹元,挡了之后还伤成这样,不挡的话肩胛脊椎可能都要被打残,后心部位伤痕尤重,这是能用力打的位置吗?……他那族里是想干嘛?召回不成就下死手想废了他?!这是本族还是仇家?这种混账部族……你还这么听话!不是傻是什么?! 岚羽心下恼了起来,手上再加一分力。 朱离嘶的吸了口冷气……就说不该帮这家伙写辞呈的! 等敷好药,岚羽塞好药瓶,直接就收入了自己的随身玉简,看着没好气的朱离笑得眯起眼:“明日我再帮你上药。” 朱离咬牙看着一脸欠揍样的岚羽,手上暗掐了个引水诀,兜头便淋了岚羽一头水。 “你……”岚羽顶着一脑袋湿毛,愤愤的抹着脸。 “洗了手再回去,免得大人闻到药味。”朱离板着脸自顾拿起一旁的上衣穿着妥当。 “大人又不是属狗的。”岚羽连衣衫都湿了,气哼哼的嘟囔着……这是洗手么?这是洗澡吧? 朱离闻言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嗯,大人不是,你是! 等二人一前一后回到下处时,明炎凌华看看板着脸的朱离和落汤鸡一样的岚羽,都笑起来,明炎设下个音障,笑道:“用不用我帮你烤烤?” 岚羽白他一眼——这家伙必定早知道了,想来那药应该都是他给的。他哼一声,也懒得换衣服,臭着一张脸自去一旁行运了下丹元,不过几息便烘干了身上的水汽,之后也不提此事,只跟明炎询问有无隔绝气机的阵法可供日常修习武技所用,只是从此之后不论何事,他都再不曾对朱离有过任何疑虑和猜测。 他们几人一走了之,长老会却悠闲不起来。 早间中天云坪的侍卫交接之时,发现了整齐悬停在诸天议会厅门外带有神阙宫徽记的四枚玉符,赶紧匆匆上报众长老,神识轻触,打开一阅,却竟是神阙宫神卫们的辞呈,一式四份,一份不少。 众长老都愣了,他们虽知玉夜将辞宫,却并未有限定她离宫时限,且曦月始元等几人还颇有挽留之意,可天眷之子昨日才回宫,怎的今日一早便来了这四份辞呈? 损伤了根基修为的天眷之子还罢了,可她那四个神卫那样凝练卓越的神格修为,对于如今的昊天神界而言亦是颇有用处,战事过后众神宫伤损颇重,二十八神宫几乎残损过半,若是那明炎依旧有入主神宫之志眼下正是时机,另外那三人的修为根基也颇为可观,未尝不可一试叩宫,这只过了一夜便交来辞呈是什么意思? 众长老赶紧派人赶来神阙宫,却已是宫门紧闭,死静无声,寂灭的神宫灵光和重现的封咒昭示着此处神宫已是无主闭宫的状态,前来的侍卫无奈,只得回禀中天。众长老想再寻人已是迟了,三界六道天地茫茫,哪里还寻得到踪迹,只得扼腕而叹。 至此,自降生以来便辉煌闪耀了三千八百余年的天眷之子,彻底退出了人们的视线,连带曾是她下属的神卫们一起,在浩瀚天地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卷·完—— 第1章 软香苑 “……这般……不敢要……若死了……下手也太……你去……” 小夜昏昏沉沉的发着抖,眼前一片模糊,全身像被火烧一样滚烫,每一次喘息都仿佛有一道火舌舔抿过整个喉头和肺腑,朦胧中听到隐约的人声,她挣扎起来,她好渴,她想喝水……然而用尽全身力气,却只发出了微弱的一声呜咽,轻而又轻的一出唇畔就散失在浓腻得让人眩晕的脂粉香气中。 先前说话的那名中年妇人转头看过来,有些不忍的摇摇头:“驴老七,你也不必再说了,还是找别人去吧,我这小庙,不招惹这样的是非。” “媚姐,您再瞧瞧,要不,二十两也行啊,您瞧这副眉眼,这细皮子,眼瞅着养几年就是一顶梁的花魁。” “哼……你歇了心思吧,媚姐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原本这买良为娼的事就见不得光,只是吃我们这行饭的,没几个拔尖儿的镇着也是不成,我这苑子里大大小小这么多口要填活,买人也是不得已,可你弄的这小丫头,胚子倒是极好,但这半死不活,眼瞅着气儿都没了,本来就担着风险,这一个弄不好岂不是要再担她条命?媚姐我虽不是什么良善人,但人命还是没沾过的,不成,任你怎么说都是不成。” 驴老七眼见怎么都说不通,也只得闭了口,垂头丧气的转回来拎起绵软无力的小夜一夹,正要迈步,那妇人皱了眉道:“慢着。”驴老七赶紧换上笑脸。 “媚姐再细瞅瞅?” “瞅什么,再瞅我也不沾手。”妇人瞪他一眼:“你也别太作孽了,大小是条性命,你左不过是要求财,何苦这般下死手,春儿,去找赵大拿点金疮药来,就说我要的,再去我屋的妆奁左边最底下那个抽屉里把那丸子药拿一颗来。” 驴老七讪讪的赔着笑:“看媚姐说的,我哪是那种人呢?实在是当时这小丫头一口没把我指头咬下来,这才错手磕晕了她,要不也不至于没人要砸手里了不是……” 柳媚媚瞥了一眼驴老七包着纱布的左手,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一时小春儿拿了药来,她接过丸药,剥了蜡壳在一盏清水里慢慢研着,看着春儿给小夜头部的伤口清洗上药。 小夜头部磕在了青砖坚硬的砖楞上,当时血就流了一地,一声没吭直接昏死了过去,之后再也不曾清醒过,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任人摆布,第二天便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偏偏驴老七一心为着钱财,哪会管她死活,不仅不给她延医问药,反而还把她外罩的衣裙斗篷都给扒了送去典当,可惜衣裳沾了血,没能当出个好价钱,倒是颈上的璎珞腕上的珠串头上的宝石和压裙的玉佩荷包这些当出了一大笔银子。 如今小夜身上只剩一套薄薄的松花软绫的里衣,右边衣领肩袖沾染上的血迹已变为黑褐色的大片污渍,整套里衣已是揉得皱巴巴脏兮兮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驴老七见她烧得厉害人事不知,便不知从哪拣了张破破烂烂的粗麻把她裹了,只扮做个染了恶疾的小乞儿模样,自己也穿了一身粗布带补丁的衣服,带着她行走便不引人怀疑。方才为了给柳媚媚看货色,麻布已是扔在一旁,连里衣都扯开了一块,露着白生生的颈窝,松垮的领口处隐约可见右肩的一大片乌青。 毕竟七月半的天气才刚刚立秋,夏日暑气尚未消退,夜间出行也不过是里衣外衫加斗篷,还都是单纱薄缎,那时整个身子横着撞在墙上,细嫩的肌骨顿时磕出了整片的淤伤,也不知伤了骨头没有,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如今只蜷在地上抖个不住,昏昏沉沉的呜咽着。 湿软的布巾擦拭着被血污粘成一片的头发,擦几下就浸没到盆中漂洗一番,小夜头上的伤口此时已是洗出了满满一盆血水,好容易才把糊住伤口的血块和乱发给清理得差不多,春儿小心翼翼的把金疮药的药面子撒在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松了口气,忙忙的拿了纱布给裹上,又接过柳媚媚递来的茶碗,把那丸药化开的药汤喂给小夜。 小夜早烧糊涂了,又伤的不轻,两三天水米未进,早已干渴难忍,此时药汁入口,连苦都不知道,春儿端着碗喂她,没费什么力气就喝了,咽得急了还呛咳了起来,反把春儿吓了一跳。 “差不多就得了。”柳媚媚从始至终在一旁抄着手儿,见小夜咳得厉害,便不让春儿再喂,对驴老七道:“我这也算是一念之善,出了我这门就和我没关系,她是死是活都看她的命,你也最好早早想法脱手,虽说遇见你是她命不好,可真死你手上你后半辈子就能安心?” 驴老七垂头丧气道:“我哪知这小丫头会这么不禁事……媚姐你也是知道我的,我虽说混,可也只谋财,没害过命,现在这跑了好几个地方出不了手,我但凡再心狠点,也就直接扔野地里喂狼了,哪还这么费劲扒拉的带着她东奔西跑?可现如今问谁都不肯要,也总不能我养着啊,要是死了那另说,要是好了,嚷闹出来,我不是给自己下套么?” ……说得自己跟善人似的,还不是想再从这丫头身上抠出点银钱,真怕她死了怎得连伤口都不给包一下?自己手上倒是知道上药包扎,却连药末子都没分给这小丫头一星半点。柳媚媚隐去眼底的不屑,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毕竟她不欲与这驴老七过多牵扯,此时见着春儿已是大致上把这小丫头给料理了料理,便就毫不客气的开口赶人。 “行了,总归我这也就只有这么点玩意儿能给她用用,要细瞧除非找大夫或者上医馆,这我就没法子了,你再带她去别处问问吧,兴许她命大,能好个几分也就脱手了。” 驴老七悻悻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重新用破布把小夜连头带脸胡乱裹了,垂头丧气的出了软香苑,柳媚媚倚在门口,眸色沉沉的看着他走远。 “媚姐姐……”身后春儿有些不忍的小声道。 柳媚媚头也不回的哼了一声:“可怜她?” 春儿没说话。 “你可怜她,谁可怜你?天底下可怜人多了去了,进了我这苑子的,有谁不可怜?” 春儿不吱声,半晌才小声道:“我只是看她年纪小,总是……总是可怜的。” 柳媚媚闻言,瞥了她一眼,嗤的一笑,回眸之间风情无限:“若就这么死了,倒是她的造化,真吃了咱们这行饭,那才算得上一句可怜。”一句说完,腰肢款摆的转身进了院。 “还傻愣着干嘛?哪个杀千刀的在门口嗑这一地瓜子皮儿?还不快叫小厮儿扫了?一天到晚没点眼力架!” 第2章 胡杏娘 蝉鸣唧唧,初秋的午间艳阳如火,驿道之旁的树荫里,两匹驮马半闭着眼睛,慢吞吞的嚼着草料,几步之外停着一架略显破旧的四轮篷车,灰布短褐的红脸汉子靠在车辕上不耐烦的摘了斗笠扇着风。 “都立了秋了,这大中午的比三伏天还热。” “当家的,解解渴。”身后一个枣红短袄蓝布裙的妇人送来一碗绿豆汤,陈忠接在手里,仰头一气饮尽。 “多歇会子吧,不然这个天,我怕那些小的受不住。”胡杏娘皱着眉头,接了空碗放到辕上,接过陈忠手上的斗笠给他扇着。 陈忠扭头看一眼车旁围在树荫里的四五个小丫头,嗯了一声道:“别说小孩子家,就是这两头牲口都未必受得住,这几天热得反常哩……”话音一顿,粗声大气的吆喝起来:“别把水都糟践了!还要留着饮牲口的!” 正围着木桶撩水打湿自己手脸的丫头们赶紧散开,趁着手上还沾着水珠,不住的往自己脸颊和脖颈上抹着,却无人再敢去碰那水桶,陈忠这才转回头来,皱着眉抱怨道:“不懂事的丫头片子,还有十几里才到下条河,糟践了水,路上渴了喝啥?” “小丫头子们知道个啥,都是没出过远门的。”胡杏娘劝道,手上不住的扇着风:“等快傍晚日头没这么毒了,把车赶快些也就是了。” 陈忠抽出别在腰间的铜嘴烟袋锅子,装了袋烟,胡杏娘赶紧回身从车旁笼在瓦罐下的柴枝子里抽了一根递过来,陈忠接了,点燃烟丝,吸了一口,这才闷声道:“回头牲口要是掉了膘,胡大哥那可不好交代。” “嗐,咱们使得也不狠,哪有那么易掉膘的。”胡杏娘笑道:“等回了家,我去吴嫂家买点豆饼子,精着喂两天再去还牲口也就是了。” “迟两天还,又要多六钱银子。” “咱们这一趟怎么也有四五十两,多破费那几钱银子也算不得什么。” “六钱银子好给你扯一身细布了。”陈忠头也不抬的说了句,停了片刻吸了口烟,又道:“刘二家的真能这几个都要下?” “她四月间还特特的托人跟我打过招呼,说今年要有好的她准定要,想来是有高门大户的定了才来说的,刘二嫂子为人你还不晓得么,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精子,要是没影的事她也不会说那么死,怎么也不会让咱白去一趟。” “我就是想着……”陈忠长长的吐出一口烟,蹙着眉道:“说是只要生的好的,又说准定要,可别是送去脏地方儿。”他沉着嗓子,“那种买卖要是做了,要遭报应的。” “刘二嫂可是官伢子,她哪敢往那地方送人哩。”胡杏娘换了只手扇风:“想来是有大户人家缺人使,那些有钱人家要贴身的使唤丫头谁家不是要平头正脸的?打小买进门,教几年规矩,放在小姐太太身边儿使唤,可不得要生得好的么。” 陈忠嗯了一声,吸了口烟袋,到底还是又说了句:“等到了,你好歹问仔细些。” “要你说?”胡杏娘嗔怪的斜了他一眼:“我难道就不晓得哪样做不得?不说别的,就冲着银姐儿她娘那样托我,我也不能送她去不好的人家哪。” 陈忠点点头,又叹口气:“银姐儿家要不是老娘病了,她爹又伤了腿脚,也不至于要到卖闺女。” “银姐儿是个孝顺的,这是她自家求了爹娘要出来哩,不然她娘哪里舍得。”胡杏娘摇着头儿道:“等回头我问问刘二嫂,银姐儿的身契签活契看成不成得,她家回头要赎人也便宜些儿。” 正说着,身后马车上布帘一掀,钻出个半大丫头,十二三岁的年纪,身量已开始抽条,脸盘略尖,杏眼桃腮,颇有几分俏丽,手上端着个瓷碗:“婶子可别,我奶要瞧病,我爹要看伤,我弟要念书,活契那几吊钱,能够干啥哩?” “你懂啥。”胡杏娘瞅她一眼:“签死契就是一辈子卖断了,碰到那不肯放人的主家,你可就出不来哩——药喝完了?” “喝半碗多,余下都洒外边了。”吴银儿跳下车子,一眼看到先前胡杏娘随手搁在车辕上的汤碗,便也端了,自到水桶前,舀了点水把碗荡了荡,再倾进另一个碗里也荡了荡,这才泼了水。 胡杏娘看着她动作,本有些皱眉的脸上舒展了开来,微微露出点笑意,点着头儿道:“罐里有给你留的汤,去喝了吧。” 吴银儿应了一声,衣襟垫了手从瓦罐中倒出绿豆汤,把罐子放到一旁,自己捧着碗吹着,胡杏娘这才转回头来,轻出口气:“里边那个,也不知是怎么个了局。” 她犹豫了下,低声道:“她的那个契……不大妥当哩。” “这会子再说这个顶什么用?”陈忠吧嗒着嘴吐出口烟:“当时你又不言声。” “我言声你就听我的?” 陈忠不响了,狠吸了两口烟袋:“那汉子不是个正经来路的,若是咱们当时不接着,我看他怕是不耐烦再伺弄她哩……咱别的不论,就自当是积回善么。” “为了这么个生死不定的,里外里出去快五两了,好给冬哥儿买一年的课本笔墨哩——还能留出来年的束修来,见天这里省那里省,到这会子你又不心疼了哩?” “罢么,她要是能好,咱们也算活她条命,也是积福的事么。”陈忠咬着烟袋嘴子,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袋在车辕上一下一下的慢慢磕着:“要是真好不了,那也是她命里没福,不是咱们眼见了不搭手儿,往后就是想起来也不屈心哩。” 胡杏娘不言声了,自家男人是啥脾性她又不是不晓得,要不是看上他忠厚,自己当年也不磨着爹娘定这门亲,这样一想,脸上又不觉带了丝笑,等转念再想到那半死不活的小丫头子,笑意又不见了。 “那丫头细皮嫩肉的看着不像是庄户人家的崽儿,不定是拍花的打哪儿拐的,就是活了,今后也就是个奴身了,也是造孽哩。” 第3章 吴银儿 “往后再说么。”陈忠别起烟袋,从杏娘手上接过斗笠自家扇着:“好不好的了还不晓得哩,要真是好了,且看她自家说不说得出来历,要是寻的着的,那咱跑一趟送她家去也不算啥,谁家丢了囡囡寻回来了不得谢上几两银子哩?咱又不是挟着人要价,人家自然也不会亏了咱,咋地也不会让咱白费心么。” “那她要是不晓得……” “不晓得的还说啥哩?就是这命了,怨不了谁。”陈忠扇着斗笠接了一句,半晌透出口气,才道:“各有各命,你想这干啥,我看她胚子生的也蛮好哩,应也不难找主家,她要是有福,能好起来,往后去到个好人家,自家伶俐,得了主子的眼,到年龄或放出来或好好配个人,日子也就过出来了。” “要是没福,就自当是咱们折了几两银子,我给她拢个坟,好歹入土为安,就是到了地府她也得感激咱,怎么都比在那汉子手里强……那汉子眼珠子滴溜溜的,一时盯着银姐儿,一时盯着那几个小丫头子,你头上那两根簪儿不晓得被他剜了多少眼,自家说是庄稼人遭了灾出来,手上老茧都没几个,不是个正派的哩。” “我也觉得那汉子眼睛贼的很……口里光说这是他弟弟家的闺女,却眼看着弄成这样连水都懒得喂一口,说是侄女儿谁信哩。”胡杏娘唉了一声:“只是这一来,那丫头子的身契可做不做得准哩?” “她要是自家不晓得家门在哪,那还有啥不做准的?这是个人苗子,又不是猫儿狗儿,不给她找个人家揽过去养活,难道还扔野地里去?” 陈忠慢吞吞的说道:“要是能活,咱也不图挣她多少身价银子,不赔本也就中了,就只当给她找口食儿找个窝儿,今后是好是歹的就看她自家,就是对着天王老子,咱也能说一句不欺心哩。” 胡杏娘透出口气,自家男人就是个心善的,倒是这小丫头子不管是卖断身契,还是送她家去,通也不会太赔本就是了……不过得是好了才行,要是好不了,那还有啥可想,二两银子的身价再搭二两银子的药钱,都白瞎! 想到这她就歇不住了,仰头看看日头,说道:“还得再歇会子不?当家的,你抓紧眯一会,我瞅瞅那小丫头去,还得说说银姐儿,离了家还是那样毛躁可不行哩。”一壁说,一壁就回身走了。 见她去了后面,陈忠只往车辕上一坐,歪着身子靠着篷车,把斗笠合在脸上,抄着手儿打起盹来。 吴银儿小口小口呷着绿豆汤,这大热的天,煮好的热汤倒在碗里吹了半天也没怎么凉下来,只是也顾不得了,赶了一上午路,缩在那篷车里和一窝小丫头们挤着,实在是又热又渴。好容易中午停下来歇晌,胡杏娘却又把那半死不拉活的小丫头交给了她照管,她午饭都只急匆匆的就着冷水啃了个干饼子就去煮药汤子喂那丫头,直到这会才有工夫歇下来喘口气。 一碗热汤下肚,吴银儿吁了口气,虽是出了一层汗,倒是意外的松快了些,她收拾了碗,端起瓦罐想了想,探头往篷车里扬声问道:“婶子,饭前赶得到下条河不?” “应是能到,咋呢?” “我看着水也不很多了,那就等到了河边再刷洗这罐子,也总比这会弄的干净点哩。” 听见胡杏娘嗯了声,吴银儿就手脚不停的把东西给归置了,刚想找块树荫歇口气,冷不防车内胡杏娘却叫她:“银姐儿。” 吴银儿一顿,眼中不耐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后吸了口气,脆脆的哎了一声,脸上堆起笑来,掀帘上了篷车。 “婶子?” 篷车的车厢内,胡杏娘正检视着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小身体,听见吴银儿的动静,头也不抬的道:“银姐儿,你晓得为啥你们几个里我专叫你伺弄她不?” 吴银儿一怔,忙笑着说道:“就我最大,那几个都比我小哩,不我管她谁管呢。” 胡杏娘这才抬眼看她一眼,哼了一声道:“别跟我弄鬼儿,我晓得你心里嫌呢。”不待吴银儿张口,胡杏娘手上抹了下那近处湿漉漉的车板,接着道:“不然这一碗药汤怎么也不能撒出这么些来。” “婶子!”吴银儿脸上一白,急急的分辨:“婶子吩咐我的事我哪敢不尽心?可这小丫头怎么都喂不进去,灌到嘴里的都还能呛出来,我……我也想她好呢,可我也没法代她喝呀。” 说着一抻自己衣襟,“您瞧,连我身上都沾的药汤子,等到了河边我还得洗衣裳。” 洗到发白的粗布衣襟上,确是污了拳大的一块,虽是天热,也还没干透,跟车板上未干的残汤一起,微微散发着浓苦的药气。 胡杏娘眼见了却不理论,只摆了下手道:“你别忙着辩。” 吴银儿只得收了声,虽是知道自己如今要靠着胡杏娘寻人家换钱带回给爹娘养家,必得把她奉承好了,然而心里却实在存了几分不乐——昨晚在土地庙歇脚的时候半道收的这小丫头子,半死不活,身上脏的要死,一股子味道,也不知有没有生虱子,偏偏指给了自己照管,又不是个好侍弄的,尽心尽力的照看了一场不说落好还反倒落了埋怨。 吴银儿抿着嘴儿不出声,脸上不敢带出来,只低着头把那块沾了药渍的衣襟来回的摸拽着。 见她这个样子,胡杏娘皱了眉头,停了片刻才叹了口气:“你这丫头……聪明伶俐都只在浮头上,揭开皮子里边还是个憨的。” 吴银儿神色微动,似是想要声辩,却终是没出声。 “我问你,你求了爹娘,跟我出来,要去做啥你心里晓得么?” “跟婶子出来,是要托婶子把我卖到个好人家使唤,今后自己吃喝不愁,家里也省了嚼用。” “去到好人家使唤,你能做啥?” “挑水担柴扫地烧饭我都能做哩。” “那都是粗使丫头们的活计,一个月也就二百钱。”胡杏娘打断她:“真正的大户人家,太太姑娘们身边贴身使唤的大丫头们,一个月的月钱能有一两银,就是二等丫头,也能拿上五百钱,还不算四时节赏。” 一两银子! 娘一个夏天才能织两匹细布,拿到集上去卖也才这么些钱,而且现在爹伤了腿,地里的活儿只能靠娘去做,布就织得更慢了……自己要是能一个月拿上一两银子,攒上几年能给家里买头耕牛……吴银儿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光彩。 “那些一等的大丫头,做的可就不是挑水烧饭那些活儿了。” “那她们做啥?”吴银儿正想着好好上进,听得这一句不由急急的说道:“别人能做的我也能做,不会的我还能学呢。” 胡杏娘听了不置可否,只继续说道:“要做到主子身边的大丫头,靠的可不是会做农活。”她抬眼望住吴银儿,“靠的,是心细。” “我……” “坐卧起居三茶六饭都要伺候妥帖,主子喜欢啥不喜欢啥都要想在头里,冬捧热汤夏打凉扇,要会伺候,会服侍。” 吴银儿透了口气:“那有啥难的,我看着学着,就不信比不过别人。” 胡杏娘哼了一声,一指身侧那浑身滚烫人事不知的小丫头:“你这都不耐烦伺弄,还说啥哩。” 吴银儿一愣,满心想说这不是一回事,又心知不应顶嘴,一时噎得不上不下的怔在那。 第4章 奴婢 “你是你娘抹着眼泪托了我的,我能往坏处教你?”胡杏娘长出口气,才道:“做我这行的,比不得官伢子,手里能过些犯官奴婢,私牙婆能拢着的,也就是似你这样家里过不下去的穷庄户人家的娃子们,都是为了卖出几个钱好能帮衬一下家里,顺便也能得个管住嚼用的去处,说破了,都是只会做农活,不晓得大户规矩和行事的,买回去,不先学几个月规矩就派不上用场。” “你生的好,往常在家也勤快麻利,就是在小丫头子们里,你也是个尖儿。”胡杏娘说道:“所以我才把这丫头交给你,为的就是到了地方挑人的时候,能指着你跟人家说一句‘这丫头心善又仔细,会服侍人’。” “婶子……” “有这么个由头,加上这么一句,你就能比其他几个得主家高看一眼。” 胡杏娘瞥一眼那病的昏昏沉沉的小丫头:“她若真命大,按顿喝药能好了,我看多半也是找不回家去的——拍花儿的拐来的我也见的多哩,没几个寻着根的——我就托刘二家的把你俩最好卖到一家。” “到时不说你占个周到妥帖会服侍的名儿,就说这丫头,往后若真和你在了一处,她不得承你恩情?那些深宅大院里,你道是好站的?有她和你一处来,你又救活过她的命,凡事她能不帮衬你?总比你独身一个儿要强上几分么。” 一番话说得吴银儿低了头,心里转了几转,含愧红了脸:“婶子为我好,说的我都记下了。” 胡杏娘叹口气:“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你家虽艰难了些,打小你爹娘也是把你放在心上疼着的,只是这离了家,就不能再毛毛躁躁的。银姐儿,进了别人家,就是去伺候人的,在爹娘跟前纵有一时不到也没什么,可主家花银子买你,不是买去做闺女的。你又是要签死契,身契握在人家手里,是好是歹都不由自己了,那些爹娘跟前才能使的性子举动,今后可都收了,一丝儿也不能再有,你可记着,这是不能忘的,忘了,可没人能像爹娘那样容你哩。” 吴银儿怔怔了半晌,她本是个爽利的性子,家境艰难导致她从小也是做惯了活的,这次因了她爹的腿伤,自觉自己可以为爹娘分忧,才强求了出来卖身给人家做丫头,其实心里一直隐约觉得就是换个地方做活罢了,只要手脚勤快性子伶俐,在哪儿做活不是做呢? 如今离了家,前路尚未明白,又听了胡杏娘这一番话,心里把‘伺候人’三个字翻来覆去的念了几遍,那一直以来似有如无被她刻意忽略的奴婢一词,终于清晰鲜明的浮上心头。 吴银儿已经离家了几天,此时才真正红了眼圈,默默的把奴婢二字细细的嚼咽了一番,心中酸楚,一抹眼睛,跪在车内端端正正给胡杏娘磕了个头。 “婶子教导,银儿记在心里。” 胡杏娘受了她的礼,也有几分唏嘘,叹道:“你是个聪明的,今后去到人家,话要少说,多看多听,凡事自己要有主意,别混听混信……你自小伶俐,婶子也没啥不放心你的,不拘去了哪家,将来立住了脚,记得托人给你爹娘带信。” 吴银儿嗯了一声,瞧了几眼那角落里脏兮兮的小丫头,不由道:“这丫头婶子交给我就放心吧,不管救不救得活,总归我仔细照管她,要是哪儿我没妥帖,婶子言声,我肯定改。” 胡杏娘浮出几丝笑意,点着头儿道:“可是来,你自个明白了就好。”说完一句,话音停住半晌,脸上却又带出几分踌躇来。 吴银儿端正了神色,问道:“婶子可还有话教我?” 胡杏娘犹豫了片刻,压低了声音道:“是还有句话要嘱咐你——银姐儿,你生得好,又伶俐,自是要往高处挣,将来若是主家有意叫你做个通房……你可自己千万想清楚。” 吴银儿的脸腾的就红了,垂着头小声道:“婶子可说什么哩……” “你别光顾着臊,这是正经话。”胡杏娘道:“虽说是卖断身契,但这种事也是没有强要的,怎么都是会先问一声自己愿意不,有那不愿意的,大多也不会非要强拗着,怎么都是得自家心甘情愿的,才……” “婶子!”吴银儿面红过耳,张口打断了话头:“我……我才不会……” 她垂了头,半晌才声如蚊呐的嗫嚅着:“我出来前,生哥儿说了,要……要等我赎出去……” 胡杏娘怔了下,脑中想起村东头杨秀才家的那小子,心里品咂了一回,倒是笑了:“你两个……” “婶子!” “臊什么?婶子也是帮你琢磨琢磨。”胡杏娘笑道,又想了一回:“你这可是要签死契,将来婚配由不得你自己……” “他……他说了,让我自己攒些体己,他也……攒着……”吴银儿红着脸小声道:“将来两下里使劲……总能攒够我的赎身银子……” “可要是……” “十年。” “啥?” “我和生哥儿说好了,他等我十年。” 吴银儿声音小小的,杏仁儿般的眼瞳中却透出莹莹的光彩来:“我两个同岁,十年之后都二十二,若是到了那时都还出不去,我俩就是真没缘分……他自娶个好的,我听凭主家配给谁,都无怨言的。” 胡杏娘咂着嘴儿笑了一回,眼看着吴银儿脸上红得似要滴血,才说道:“虽说也是般配,可这十年……也实在不是好等的哩。” ……哪有姑娘小子二十啷当还不成亲的?就是过了十八不婚配都会让人说嘴。 吴银儿低着头,纤细的脖颈带出一个柔顺的弧度,声音却隐隐透出几分倔强:“生哥儿说了,到时候他跟他娘说,死活不娶亲就完了。我这儿……要是能挣个脸面,就也求了主子不配人……总归是要等到能够出去的那天。” ……哪有说的这么容易!胡杏娘心下摇头,只是也不再说什么,只道:“你自家心里既然有成算,进了主家就自己多留心,别什么都混出头,仗着伶俐就凡事掐尖儿,露脸太过也不是好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看的不看,虽说是要往高里挣,可你既存了这个心,那该挣到啥地步你也自己心里要有个数儿,弄到太过了可没准就把自己架住下不来了哩。” 见吴银儿点头应了,才道:“你是个好的,我也不过白嘱咐你,这个——”她一指身旁那小的,“你可上点心,总归对你没坏处。” “婶子就放心吧,等到了河边,我给她擦洗擦洗……就是她这衣裳,摸着到像是好料子哩,可瞧着够呛能洗出来了。” “脏成这样了甭费事了,明儿到了遂州让刘二嫂子给她找身不要的……嗐……如今还不知活不活哩,能活了再说吧。”说罢,起身掀帘出了篷车。 “当家的,时辰差不多了,套不套车哩?” 第5章 叶丫儿? 一片片残碎的画面不断从眼前掠过,伴随着含混不清的呢喃细语,此起彼伏的交织成一片光影迷离嘈嘈切切的不安与混沌。 ……不哭……有人将手中的小勺凑到她唇边。 ……不哭……乖……再吃一点…… ……又吐了?有谁叹着气把她抱了起来,蓝色的眼瞳中盛满了担忧和关切……我来喂…… ……小夜乖,快长大……有人轻柔的拍哄着她。 ……是谁? ……来……再喝一点…… ……谁? 口中尝到了热热的液体,顺着咽喉一路暖暖的熨帖进心窝,眼前温柔俊朗的人影却逐渐模糊起来,小夜急切的伸出手去,却只听见哎哟的一声。 “你这小蹄子,这一碗热水泼了我一手!” 小夜拼命的望住那双亮如辰星的眼瞳,试图让那正在消融的人影重新凝聚清晰,然而随着眼前迷雾渐渐散去,那双笑吟吟的眼瞳终究还是不知所踪,逐渐清晰的视线中只余斜侧上方一扇小小的四方窗棂,蒙着破旧的土蓝粗布,日光透过布上两个起了毛茬的破洞清冷而明亮的照射进来。 小夜怔怔的看着。 吴银儿没好气的甩着手,好在水是晾温了的,不然这大半碗热水泼手上还不得烫出个好歹来?想着,不由带出了几分气,手上一松,半扶着的小身子软绵绵的倒了下去,后脑隔着单薄的褥子在车板上敲出‘咚’的一声。 吴银儿只当没听见,板着脸寻了抹布来擦拭着车板上的水,屈膝靠着另一侧板壁坐着的小丫头,伸脚轻轻碰了碰小夜:“你醒啦?” 小夜想看看是谁说话,身体却不听使唤,她吃力的转了下头,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犹如烧红的钢针一样瞬间插入她的神经,眼前顿时失了色,她下意识的张了口,却没能发出声音,过了好一阵子,才从剧痛中恢复了知觉。 “……你倒是说话呀,好歹我也喂水喂药的伺候你两天,连声谢也没有?烧傻了吗?” 拧了衣襟擦了车板的吴银儿嘴里念叨着,半天没听到回应,把抹布一搁,回身仔细端详了下没反应的小夜,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喂,真烧傻了?” 脑中一片轰鸣,头部的疼痛和身上的寒冷让小夜难受得哭都没力气哭,好半天才挤出喑哑微弱的两个字:“……喝水……” “没有!”吴银儿没好气的一缩手:“刚喂你不喝,现在都打翻了又要,没有!” 小夜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是近乎无意识的重复祈求着:“喝水……” 吴银儿不耐的吸了口气,想起胡杏娘说过的那番话,到底还是说了声:“等着,我瞧瞧还有没有去。”说罢,转身出了车子,身后顿时小声的叽叽喳喳起来。 “哎,我叫周二妮儿,你叫啥哩?” “你打哪儿来的?” “你还记得啥不?” 此起彼伏的话语在小夜耳中汇聚成一片无可逃避的嗡嗡之声,她难受得想哭,干涩的眼中却流不出泪,火烧火燎的咽喉只发出了一声细弱的呜咽。 “都围着她干啥?”吴银儿端了半碗热水回来,身后跟着的胡杏娘皱眉斥道,原本围坐在小夜身边的女孩儿们忙不迭的让开位置。 “我瞧瞧……哟,是醒了。” 胡杏娘比小丫头们老成的多,见小夜这幅昏沉模样,探手抚弄了她的手、颈、额头一会,又仔细看了看她黑沉沉的眼睛,说道:“还没回神,还得缓缓……先给她水喝,这会估计她也吃不下啥,咱出门在外也没工夫儿给她熬汤弄水的,到晚上把饼子泡软了看她吃得下去不,能吃食儿就有个六七分了。”说着回头瞥一眼其他几个小的,“除了银姐儿,你们不许招她,不然我虽好性儿,手板子也是要抽你们一顿好的。” 当着胡杏娘,吴银儿动作仔细得多,把小夜重又半扶起来,一手揽着她肩,让她靠着头,一手端着碗凑到她唇边,慢慢喂她喝水。 水还有些烫口,小夜却已是渴急了,一气把大半碗水喝了个干净,热水在她体内缓缓流淌渗透,滋润了她干渴的喉头的同时,也驱散了高烧引起的寒冷,小夜轻轻的喘了口气,往吴银儿怀里缩了缩,又瞌上了眼。 看着自己怀中丫头那脏得看不出本色的衣裳,吴银儿带着几分嫌弃的皱着眉,轻手轻脚的把她放回褥子上,疑惑道:“这才醒了多大会,咋又睡了?” “不打紧,叫她睡,晚上歇脚喝药的时候再叫她,过了今晚能见好的话就能有几分了。”胡杏娘说着,手上细细的把薄被给她盖好,又道:“这皮肉细法的,看着就不像是庄户人家的娃哩。” 车内几个小丫头听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谁都没出声。直到胡杏娘掀帘出了篷车,才有个丫头小声嘟囔一句:“还不是一样卖出来哩。”旁边的孩子胳膊拐了她一下,她就住了口。 小夜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她是被吴银儿摇醒的,稀里糊涂的喝了一碗药,胡杏娘看她比之前有了几分精神,这才慢慢的问她。 “丫儿,你记得啥不?姓啥叫啥?家住哪儿?” 小夜的意识还有些昏沉,伤口处抽痛之余,坐起时动作稍猛还会眩晕难忍,胡杏娘细细的问了半晌,也只知道她姓叶,并不记得家门在哪,只知道坐船过河之后看抢孤时走失的,至于问爹娘是谁就更离谱了,搞得吴银儿一脸狐疑的悄悄问胡杏娘:“婶子,这不会是个狸子精变的吧?咋还老跑出声猫叫哩?” “瞎说啥!”胡杏娘斜她一眼,“她要是个精怪,还能到现在这样儿?没看她头上血糊拉的?就是摔糊涂了。”说着皱了眉:“这毛病能好不能可就没谱了哩……叶丫儿,你好好卧着,渴了饿了喊你银儿姐姐。”一句说完,转身离了车去找陈忠。 小夜心知这是把自己名字弄拧了,可她还难受的很,也没力气再详说。如今她已能想起那个风声呼啸的混乱夜晚,以及人群里趁乱抢走她的那个坏人粗重的喘息和汗臭的味道,再后来就是铺天盖地的窒息和剧痛,等再醒来,就是这个陌生的所在和眼前这些陌生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更不知道这些人和那个坏人有什么关系,陌生的环境和人群让她心中忐忑不安,见问她话的胡杏娘自顾去了,只怔怔的盯着篷车顶子发了会呆,到底还是精神不济,倦意涌来,便又瞌了眼。 “哎,你怎么又睡了?”吴银儿没好气的摇了摇她,小夜只得睁了眼。 “你也不饿?吃点东西再睡。”吴银儿之前就掰碎了半块饼子泡在碗里,筷子戳戳,看着泡软了,就夹了一块喂小夜。 天气炎热,行路的话别的吃食放不住,有钱人带米面干菜肉脯之类,穷人基本都是杂合面的窝头或饼子,虽是干硬没滋味,但放上半个月都不会坏,要吃时若不泡水根本咬不动。此时泡在水中虽是浸得软了几分,吃到口却依然韧性十足,小夜一口饼子嚼了半天才咽下,第二口便不肯再吃。 第6章 这就是命 另一边胡杏娘正和陈忠商议。 “那个丫头,听她言语,八成是洛水拐来的,她说是前阵子看抢孤,也就洛水城里的事哩。” “她旁的啥都说不清?自家姓叶,爹娘咋地又是姓明?”陈忠疑惑道。 “嗐,就这还不知真不真哩。”胡杏娘拨着火,说道:“她还学狸子叫呢,唬得银姐儿还说她是个狸子精变的……洛水城里也没听过有姓叶或者姓明的大户人家。” “她不是说坐了船去的?那我看也不是洛水人哩,当是路过的商客啥的。”陈忠皱眉想了半晌:“这可就没处寻了,听说洛水城里闹的那事邪乎的很哩,说是整条街的人都没跑出来,官差都不敢进去收尸,城里死了伤了的不知道有多少,可不敢这会子往那去哩。” “她要不是洛水土生土长的,那就是去了也寻不见,闹得那吓人的事能跑的都跑了,又往哪寻她爹娘去?依我说,就自当是卖断了出来的也就算了,回头等洛水安定了,再去打听看有谁家丢了囡囡不,何苦这会子为了这没影儿的事瞎折腾哩。” 陈忠闷头想了半晌,才道:“也只能这么着了,洛水出的那事传得吓人哩,听说官府老爷们都各处请和尚道士去念经超度呢……不等着平安了,也是不敢去哩。” “可是说呢,幸好那日没让冬哥儿跟着村里小子们一起去,瞧回来的那几个,唬得那样儿,还有两个带了伤了的,还不晓得要养多久能好哩。”胡杏娘正说着,一眼看见吴银儿端着碗出了篷车:“她咋样哩?” “就吃了两口,又睡了。” “赶明儿到了遂州要还不好就再找大夫给她瞧瞧……你们几个吃饱喝足了都上去睡去,明儿还有大半天路哩。”胡杏娘说着,赶鸡鸭似的把一群丫头们轰上了车。 有丫头不乐的嘟囔:“挤着睡,热着哩,哪睡得着。” 胡杏娘一瞪眼:“敢在外边睡,夜里看狼把你叼了!”话音落地,不由分说的也上了车。 这一趟活儿,她走村窜乡的一共收了六个丫头,个个都是眉眼端正的,加上小夜这个半道上要下的,大大小小一共七人,车里打了铺,脚对脚身挨身的睡下。幸而年纪都不大,身量还未长成,不然还真躺不下。 胡杏娘自己打横睡在车门处,接了陈忠递进来的艾香搁在角落,把车帘压紧,闭着眼想了会明日的路程就睡实了。 陈忠自在外面打地铺,守着牲口。 小夜一夜纷乱梦境,再睁眼,吴银儿正拿着布巾给她擦脸,见她醒了便道:“自己擦把脸,药碗在旁边别碰翻了。”说着,伸手把她扶了起来,见她还是坐不住,只得让她靠着板壁歪着,自己只顾出了篷车去梳头。 小夜闭着眼靠在角落里,脸色青白,过了好一会因着坐起动作而带来的头晕目眩的感觉才减轻了些,忍着右肩一阵阵的钝痛慢慢的擦了脸,歇了会,又去抖着手端身旁的药碗。 ……明炎说过的,生病了不吃药病就好不了…… 扶住药碗,手上却没力气,一碗药怎么也端不起来,反倒撒出来了些,小夜只得收了手,眼巴巴的望着车门。 吴银儿自己梳了头洗了脸,这才回来看小夜,一上车就皱了眉:“药怎么不喝?净等人伺候呢?自己动动手儿不会?真把自个儿当小姐哩!” “姐姐,我拿不起碗来,你再喂我一回,等我好了就自己喝。”小夜央求着。 吴银儿嗤的一声就笑了:“你到会说话儿,好了谁还喝药哩。”眼见小夜小脸惨白的倚在角落,想起给她擦身时她肩膀上那一大片青紫,端起药碗哼了一声:“算了,伺候你一路了,也不差这点。” “谢谢姐姐。”小夜就着她的手,一碗药匀了几气才喝完,口中苦得难受,却没有糖果蜜饯来甜口,她也不敢讨要,少不得忍耐。 “你还是靠着歪一会吧,见天睡着,不骨头疼?”银儿收了碗想出去,小夜却又喊住她。 “姐姐,我们这是去哪儿?我……我想回家。” “这可由不得我,你当我不想回家哩?等着,让胡婶子跟你说,婶子,婶子——这丫头闹着要回家哩。” “丫儿,你说你是叫人拐出来的,可你家在哪都说不清,让我咋给你找家哩?” 胡杏娘坐在小夜身边,温言细语的安抚着她:“你拢共就只知道是路过看抢孤时丢的,那我琢磨着可能就是洛水城,可你是从哪去的洛水,又是要往哪去,家里爹娘姓啥叫啥,你都说不清楚,这咋去找呢?” “况且洛水城里刚闹出了邪乎事,可是不敢去哩,丫儿,婶子是看你可怜,才从那汉子手里把你买下,算是活你一条性命,你要是说得清楚的,送你家去也不算啥,可是你又说不清,洛水这阵子也去不得,这说不得也就是你的命了。” 胡杏娘说着,伸手把小夜的乱发拢了拢,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见她听得红了眼圈,心内也有几分可怜她,只哄道:“你就先跟婶子一道,婶子给你找个好人家,好歹能供了你吃穿,等回头洛水那头平安了,婶子再托人帮你打听着,要是能打听得着,就再告诉人接你去。可你要是见天的闹,婶子也不是花钱买罪受的,没得救你条性命还救成个冤家,到时候非要吃上几顿打,又是何苦来哩。” 见小夜听得垂了头,眼泪却只顾吧嗒吧嗒的落下来,胡杏娘叹口气:“你也别想多了,人总是挣不过命去,乖啊,先把身子养好了,婶子回头帮你打听着,也兴许你命好,还能打听着信儿哩。”说罢,也就起身出了马车。 吴银儿也有几分唏嘘,这丫头年岁小的很,又是被拐子拐了的,乍离了爹娘,在拐子手里又吃了苦头,也着实可怜,便把不耐烦的神色收了几分,好声好气的哄劝她。 第7章 残魂 没劝几句,一众小丫头们就都陆续上了车,陈忠拨散了火堆,又使土埋了,套了牲口继续赶路,车内的丫头们,瞧着小夜只顾掉泪,不由小声嘀咕起来。 “她咋了?大早起来就哭。” “谁晓得哩,许是胡婶子说她了?” 吴银儿瞪她们一眼:“说啥哩,她是想家了。” 就有丫头撇了嘴,声音大了几分:“谁不想家哩,偏只她会哭。” 倒是另个丫头有些凄然,说道:“她还小呢,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没想过要离开爹娘的。” 先前的丫头有几分不忿,正要说啥,吴银儿打断了她们:“叶丫儿不是家里卖出来的,她是好好的叫人拐了,能不哭么,你们少撩她几句吧。” 一句说完,车内静了下来,就连先前的丫头也闭了口,一时间只有小夜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半晌才有丫头小声说:“别哭了,将来总有法子找你爹娘。” 却又有丫头也小声哽咽了起来:“我……我也想我娘了……” 身旁的轻轻推她一把,小声说了句什么,却也忍不住有了鼻音,一时间,一车还是孩子的丫头们,都纷纷红了眼圈。 胡杏娘坐在前边车辕上,回手一撩车帘:“都哭啥!今儿就能到地方了,一个个哭哭啼啼的像啥样!回头哭得红头胀脸的人家不要,到那会就是哭死都活该!” 话音落地,一群小丫头们不敢再哭,纵有那一时收不住的,也都尽力吞了声,只纷纷揩着眼泪。吴银儿眼见劝了几句小夜只是停不住抽噎,又被其他几个给哭得不耐烦起来,板了脸:“你爱哭就哭吧,是好是歹我是管不了你。” 小夜自醒来就多是吴银儿一手照料,虽是有时难免有些不耐,对她却依然有几分亲近感,此时见她冷了脸,心中茫然惶惑的感觉更甚,只得尽力忍了忍,抽噎道:“姐姐……我不……不哭了……” 吴银儿也正不自在,心内一时是阿爹的腿伤,一时是阿娘操劳忙碌的背影,一时又是临离家之前和生哥儿的依依惜别,正自心头烦乱,只哼了一声算作应答。 *** “客官,客官明鉴,这是前两日才收的物件儿,收来就是死当,不赎的,这才绞了,何况客官又没有当票……” 明炎脸色阴沉,面前柜台上搁着的,是两块银红色霞光锦的残料,其中一片依稀可辩一段衣领和半截肩袖,上面血污斑斑,已成黑褐色。 一旁掌柜满脸惶恐,正急急的声辩:“是个乞丐模样的人拿来当的,说是大户人家弄污了丢出来不要,他捡着了拿来换两个钱花,说实话这料子虽好,可实在是洗不出来了,幸好是死当,也不值几个钱,这才收了,剪了污渍的部分,剩下的虽不值什么却也能卖给妇人做荷包做鞋面,实在是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牵扯,客官您看……” 自己就一天没盯到,就被不懂事的伙计贪便宜收了这样沾了血的衣裳进来,还被人给寻了找上门来,这要是里面牵扯出什么人命官司……当铺掌柜额头冷汗密布,一边催促着伙计将绞下来收了的料子寻出来,一边不停的解说求情。 ……这上面沾染的,是小夜的血!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如今人在哪里? 明炎心中焦灼不已,眼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不再耽搁,只取过那片血迹斑驳的残破锦缎,拂袖出了当铺,掌柜的追到门口,却已是失了人影,兀自惴惴了半天,只得回转铺内自去教训伙计。 回到丰泽县郊外,岚羽已是等在原地。 “如何?” “小夜不在这县城,感应不到她的气息,只有这个。”岚羽咬着牙摊开手,掌中是一支珠花。 珠花已是清洗过,然而灵识探查之下依然可感应到上面附着的隐约血气。 明炎吸了口气,取出那块锦缎,岚羽瞬间白了脸,一时间两人各自无语,默然片刻,到底还是明炎先冷静下来。 “洛水及附近村县已是寻过两遭,既是没有下落,只能分头行事了。”明炎道:“这血气踪迹只怕也快要散尽了,还是要以神魂气息为准,纵是在洛水内因了厉魑一事有被鬼气暂时遮蔽,但只要入了你我查探范围,应是没有错过的道理,我往东北,你往西南,如有任何发现即刻联络。” 岚羽低声道:“我灵台内有玉夜大人的本源魂印,要是小夜她……她……或可凭此一探归墟……” “岚羽!”明炎一声断喝,岚羽一怔,半晌明炎才涩声道:“小夜是残魂……” ……在无法自主生成命格之前,她入不得归墟。 ……若是真出了事,她只会成为一缕残魂,如不能及时护持住,她撑不了多久就会消散殆尽。 “现今不是乱想的时候。”明炎沉声道:“小夜应是洛水城内走失后沾染了鬼气混淆了魂光气息,才会周边范围内搜寻不到轨迹,如今已过数日,鬼气应已衰弱渐退,就由洛水城为起始,你我分头行事吧。” 一语说完,人影已杳然无踪。 岚羽在原地默然无语……当日鬼市之内他一时急怒,催动神魂驱散了鬼气,不料却连带生者的气息轨迹也一并冲散了,几日来他和明炎苦苦追寻,灵识感应催化到极致,也依然未能有何收获,洛水城内当夜的气息痕迹消弭得干干净净,后续人群活动重新散布的气机中并无小夜的任何踪迹。 无奈之下他二人只得扩大了搜寻范围,以洛水城为圆点,周边大小城镇村郭挨个探查,却只有当夜从洛水城内四散逃离出来的凡人身上所带出的极淡的鬼气,细微而淡弱的纷纷辐射伸展出蜿蜒的痕迹,千丝万缕之中,他和明炎根本来不及逐一追查,随着日升月落阴阳轮转,不过数日之间,便已消散殆尽。 这数日来的追查,如今只有这丰泽县的两家当铺内发现了沾过血迹的衣饰,小夜若是有什么万一…… 不!小夜必定还在人世! 如今只是踪迹散失混淆,若是已是魂体状态,新死之人的魂魄不会即刻游离,不可能还能避过他俩的搜寻,至今不过数日时光,纵然是魂体残缺,七七之内也应留存,何况他灵台内有玉夜的本源,若靠近魂火不可能会毫无感应! 岚羽内心纷乱,半晌才理平了思绪,指诀一扣,消失了身影。 第8章 刘二嫂 “哎哟,杏娘你可救了我的急了。”一名五短身材,白面微麻的妇人,正握着胡杏娘的手寒暄。 “你可不知道,那元家泼天的富贵,眼里那个挑剔哟。”她边说边引着胡杏娘和陈忠让到一座小院里。 “我年初给元家送了两回人,回回能留下一半都算是好的,这还是挑丫鬟,就是挑小娘也就这么着了——偏偏又还嫌不够使,从上个月就开始催我了,我这好容易给拢了六个,不定能留下俩仨不呢,正想着这回怕是要落空了,可巧杏娘你就来了,可是解了我的急。” 胡杏娘进了院子,不着痕迹的一打量,青瓦粉墙的院子,拾掇得整整齐齐,夯得实实的过道,墙上攀着丝瓜扁豆,屋前柿子树下还有乘凉桌椅,院角搭着鸡棚,开着几畦菜地,便知刘二嫂这两年日子过得不错,脸上堆了笑道:“得了嫂子的吩咐,哪敢误嫂子的事哩?自打听李长贵带了话说嫂子这要人,可不忙着走村串乡的收罗去?倒是这两年年景还成,庄稼人过得来,肯卖儿女的就不多,这才花了这么些时日。嫂子说要好的,那粗笨的谁敢往嫂子眼前领?可不得费心挑拣过再带来给嫂子看哩。” 说着又招呼陈忠,接过他手里的两个竹篓,“给嫂子带了点自家晒的好瓜菜,这一篓子是自家种的嫩茄子,这一篓子是山上挖的好笋,都是晒好了的,这么点东西儿拿不出手,嫂子可别嫌。” 刘二嫂子一拍手儿:“嘿,可说什么哩,杏娘这可是你的不是了,你们两口儿这是为着帮衬我,才大老远的来这一趟,咋还能带东西儿?叫我都没手接!”说着,叫过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嘱咐道,“快飞跑去铺里喊你叔爷,说家里来客了,叫他闲事都搁下,打两斤酒,割两刀好肉,再带一只烧鸭儿回来。”小丫头得了话,一溜烟就不见了。 这边胡杏娘还想客套,刘二嫂早把她和陈忠让到树下凉桌旁坐下:“这会子屋里不比院子里凉快,你两口子可别怪我失礼。”一边说,一边又招呼茶水,又问:“你家冬哥儿咋没一起来?” “嫂子可别这么见外。”胡杏娘拦了刘二家的不让她张罗,笑道:“冬哥儿念了私塾,不比以前满地里混野了,这次一气儿带来六七个,也没他的地方。”说着又打量一下捧上茶水瓜果的两个丫头,眼睛一亮:“哟,这是嫂子这回收的人?可是好模样。” “为着挑这几个,没跑细了我的腿呢。” 胡杏娘就要起身:“我带来的那几个,还在车上,这就领来叫嫂子过过眼。” 刘二嫂忙一把按了:“你歇着,大老远刚到,水都没喝一口,瞎忙啥。”说着就指了一个穿着浅红布袄的半大丫头:“去院门口,把车上的丫头们带去屋里歇着。”说罢才向胡杏娘笑道:“你急啥,一路上风餐露宿的,小的们也得歇歇,回头缓过气来再看也不迟,我还信不过你?” 正说着却怔住了,眼瞧着门外走进来的那一队小丫头里,末尾的一个大的,细条条的身子,到是个好人才,关键是她手上扶着的那个小的,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裳,蓬着头看不清脸,一步三挪,要倒不倒的样,刘二嫂心里纳闷起来……这是街上拣了个小要饭的? 胡杏娘顺着她目光看去,皱眉道:“忘跟嫂子说了,最后那个小的,是我半路上跟个拍花的手里要下的。”说着叹口气:“那人看着就不是个好来路,那小丫头给他搓弄得快没命了,当家的心软,看不过眼,这才不论好歹的收了,自家搭了银子给她抓药,这两天才刚能认人,险些就不活了哩。” 刘二嫂点头道:“这也是积福事儿哩,你两口儿心善,回头福报在后边哩。” 一直闷头不响的陈忠放下茶碗出了口气:“大小是条性命么。” “原本是想着回头帮她打听着爹娘,可她说是洛水城里出来的,我也就心里没数了,反正先伺弄着,是好是坏的再说哩……嫂子这有不要的旧衣裳的话给她找上一身,银姐儿会点针线,可着给她改改总也遮得过了——银姐儿就是刚才那个大的,好一副伶俐性儿,她家和我同村,也是家里过不得了才出来,手脚勤快哩,那小丫头一路上还亏了是她照看,不然兴许白扔钱听不见个响儿哩。” 刘二家的牙婆多年,听话音就知道这是胡杏娘有意多关照那个大丫头,往日里这倒也容易,只是这回子的人家实在是挑,只咂了咂嘴儿,抓了把瓜子嗑起来,道:“我也不瞒你,这回的那元家,挑人挑得狠着呢,我送了两回人过去,最后能要下的,多是七八岁往上,十一二往下的,你指的那个大丫头子,人才儿倒是个尖子,可是不是能留下这就不好说哩。” 吴银儿把小夜半扶半拽的一路进到厢房,见是个大通铺,刚想把她抱上去,领她们进来的那丫头皱了眉道:“脏得那样别混钻!被褥脏了不得拆洗呢?” 吴银儿一怔,赔笑道:“她病着,站不住哩。” 那浅红袄的丫头啧了声,从门后掇了个矮凳,往墙角一放:“先坐这,等我问问婶子去。” 吴银儿跟着她到门口,前脚刚迈出门,冷不丁听见院里刘二嫂的那句话,不由愣住了,扶着门框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这边刘二嫂抬眼见了她,招手道:“丫头你过来。” 叫到面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果然身条好模样好,手脚衣裳也整齐干净,心里倒是点头,笑道:“你是叫银姐儿?你也莫要发慌,我瞧着你倒是好个人才儿,在我过手的人里头你也是那一等的了,成或不成的,你都要沉住气,别自家露了那慌张样儿,你既和杏娘一个村的,就算这家不成,我回头也再给你找个好主家,总归不会让你没着落。” 吴银儿这才心里安定了些,她却也伶俐,没等胡杏娘开口,就自家跪下给刘二嫂磕了个头,红着眼圈道:“有婶子这句话,我家就有盼了,我一辈子都记着婶子的恩德。” 第9章 酸菜豆腐 ……倒是个懂事的。 刘二嫂带着笑把她叫起:“你们一路上也乏了,好生歇着去吧,要打水梳洗的话只管问桃花她们,我和你胡婶子几年不见,且得叙叙哩,你们初来乍到的,自家别不自在。” 吴银儿忙道:“不敢打扰婶子,我是问问灶间在哪,想烧点水给叶丫儿擦洗擦洗哩,她晚上那副药也该煎上了。” 刘二嫂就指了先前那叫桃花的丫头带她去后边,又另唤了个八九岁的过来,叫她去西屋里顶墙的箱子里翻旧衣裳。 一通差派完,这才望着胡杏娘笑道:“方才打眼一过,竟是个个都是好的,明儿你们两口歇一天,别忙家去,后天还得帮我个忙——咱这两下里加起来十来个,我这正好少辆车,回头你赶车跟我一起送去,车钱我按车行的价给你算,这样我也省事,能挑上几个你心里也就有数,咱俩打小的情分,我不冤你这个人头。” “嗐,嫂子要用只管言声不就是了,我跟嫂子说得着这个?”胡杏娘笑道。 刘二嫂一摆手:“道可不近呢,再是不见外也不能白占你两口子这便宜。” “听嫂子这话音,不是这城里的人家?” “这城里倒是也有两三户要人的,只是价儿不如那元家给的高。”刘二嫂给胡杏娘细细的说道:“那元家好大的家底,本籍不是在遂州,却拨出人来在西边那落日山那修了好大一所别院,说是要安置奶奶,叫我看八成是那有钱有权的高门大户置办起来要弄外室的,一概底下伺候的都是现从这边挑,要不咋能一气儿要那么多人呢。” 见胡杏娘听得仔细,又道:“就是那些洒扫浆洗上的,也打我这挑了两拨了,就是这有钱人挑丫头实在眼光高的很,从我这陆续要了十来个丫头子了,还说没几个能够做一等用的,要么我四处收人呢,凡是我知道的人伢,我都问了个遍,都还供不上。” “那可……” “你放心,就是他家刷下来的,城里这边我也有地方送,就只不如那家给的价高了。”说着,刘二嫂伸出手比了比:“他家能给到这个数儿。” 胡杏娘张了张嘴不言声了,一旁陈忠冷不丁冒出句:“这人家靠不靠得住哩?” 胡杏娘紧着把他推了一把,嗔怪道:“说啥哩,刘嫂你还信不过?”说着又赶忙赔笑:“嫂子你甭搭理他,他就是个憨的,知道个啥。” 刘二家的摆着手笑道:“陈老哥也忒小心了,我一个官伢子,但凡出点啥事我可在头一个呢,还能跑了我?那家我也去过两遭了,认门认路的,身契银钱都当面交割,有啥靠不住的?你两口回头跟我去送人,自家看看就晓得了,那等人家,就是外宅也不是小门小户比得了的哩。” 胡杏娘忙不迭的应着,手底下捏住陈忠死拧了一把。 * 小夜头上的伤口长得不太好,好几天过去了,连痂都还没结全。吴银儿不敢给她洗头发,只好拿着梳子给她凑合通一通,也不敢从根上梳起,右手死攥着发根附近,饶是如此还是拽疼了小夜好几下,最后也只好草草了事,重新给她伤口撒了药面子,又用煮过的布条给裹了,这才松口气。 看她穿着的那身刚翻出来的灰突突的粗布小褂,吴银儿唉了一声:“你在这歪一会,我去找针线来给你把袖口裤边都缝上去。”说着,端了小夜擦洗出来的那盆脏水出了门。 小夜垂着眼靠在炕上,她烧还没全退,经过一番擦洗搓弄,这会身上软的面条一般,一点力气都没有,头上刚被碰疼的伤口一跳一跳的疼,还是靠了一路同来的丫头把她半扶半抱的才爬上炕,没要多大一会又迷糊睡了过去。 吴银儿在西屋和灶间来回了两趟,眼中已是把这院里人头看了个明白,加上胡杏娘带来的,大大小小统共十三四个丫头,除开叶丫儿是个顶小的,其余的一水都是八九岁的多,有两三个看着大些,一问年岁,都是十岁,就只唯独她是个十二,想到刘二嫂说的,那大户人家用人都喜欢要半大不小的,吴银儿心中沉甸甸的,索性憋着口气里里外外的忙活起来。 刘二已经从铺里赶了回来,带回了烧鸭酒肉,灶间帮短工的婆子把那烧鸭撕了两大盘子,配了酱蒜碟儿给他们下酒,此时正和陈忠推杯换盏。 两个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洛水城里鬼吃人的邪乎事,有道是坏事闻千里,这不过几日的工夫,已经风传得连遂州这边都无人不知了,且传言愈加骇人,说是整座洛水十室九空,几乎成座死城。陈忠两口由洛水附近的蒲县过来,被刘二好一通打听,只得拣着自家听说过的扯了一通,一旁刘二嫂和胡杏娘陪了几杯,就喊短工杀鸡切肉,摆晚饭上来。 刘二家做着牙婆生意,手里经常拢人,人多的时候,自家辛苦不来,就找街角的王婆来帮短工,管她饭食,一日给开十个大钱,此时王婆要烧客菜,又要烧小丫头们的饭食,忙得脚不沾地,口中唠唠叨叨,吴银儿听见,便主动挽起袖子帮手。 胡杏娘带来的两篓干菜各抓一把出来泡上,院角鸡棚里摸出几个鸡蛋,墙上摘两根丝瓜,菜畦里拔点葱蒜,不一会就端出了肉片焖干茄、丝瓜炒蛋,又赶紧洗米,熬上一大锅小米粥。 王婆那边灶上热腾腾的蒸着馒头,新宰的鸡剔了肚子里的两块油,带骨剁成小块,和着笋干一起炒,加了酱油黄酒,待到骨酥肉烂,浓油赤酱的满满一盘笋炒鸡端了上去,帮灶烧火的两个丫头不住的咽口水,满院子饭菜的香气引得西屋里的丫头们更是饥肠辘辘。 等两家子吃得差不多,王婆这才开始做小丫头们的饭食。 见吴银儿肯帮手,便使她从灶间角落的腌菜缸里捞出两棵老酸菜,自家在锅里把鸡油炼了,一大块豆腐下锅铲碎,拿鸡油炒到表面泛黄,放进切好的老酸菜,倒上水,焖这一大锅熬豆腐的同时,又和了半盆杂和面,沿着熬豆腐的锅沿,贴了满满一圈饼子。不一时饭菜皆熟,大海碗盛了,招呼丫头们抬去西屋吃饭。 第10章 囡囡 卖出来的丫头都是贫苦人家出身,这鸡油酸菜熬豆腐对她们而言已算是珍馐,胡杏娘带来的几个更是路上吃够了硬窝头干饼子,此时见了这有油盐的菜,你争我抢一会工夫吃得汤都不剩。 小夜睡着,有小丫头推醒叫她一起吃,小夜病还没好,哪里吃得下这些,还是吴银儿,自家吃完,去盛了碗小米粥过来,把小夜扶起来,一勺一勺喂她吃了半碗粥。 西屋里虽是个大通铺,十来个小丫头依然睡不下,不得已,分出几个丫头来打了地铺,好在天气尚未转凉,倒是吴银儿,本应是睡地铺的,挨着小夜睡的桃花嫌弃小夜病着不踏实,和她换了铺。 吴银儿这两三日在路上本也是挨着小夜照看她睡习惯了,倒也不觉有什么为难,只夏季被褥单薄,小夜病中时常发冷,睡着睡着就窝到了吴银儿怀里,吴银儿怀里滚了个小火炉似的,半夜就热醒了,低头看着小夜那没洗过的头发皱皱眉,嫌弃的推了一把,到底还是把自己的被子掀了一半给她盖上,睁着眼纷纷乱乱的想了回要去的人家,半晌才又合了眼。 大约是连日来的汤药终于见了成效,又大约是那碗热腾腾的小米粥的功劳,第二日小夜的烧终于退了,只是身上还软着,毕竟她这阵子颠沛流离,身子着实亏虚的很。小丫头们知道今日是刘二嫂相看挑拣的日子,各自认认真真梳洗整洁,吴银儿给小夜擦了脸,给她勉强把头发分成两股,怕牵扯伤口不敢用力扎挽,只松松的编了两条小辫子,不伦不类的垂着。 东屋里胡杏娘和陈忠早已起身,先去照料了牲口才回来吃了早饭,此时陈忠又点起一袋烟,有一口没一口的吸着,看着胡杏娘和刘二嫂两个相看丫头。 十来个小丫头们,当院站了两排,刘二嫂手上拿着一摞身契,一个个叫了名上前细瞧。 周招娣,周二妮,王小丫,赵桃花,李秀儿……贫家的女儿,起名也简单,刘二嫂一个个的相看过去,心中暗自品评着,等叫到孙朵儿的时候,却无人应声,刘二嫂皱着眉又念一次,胡杏娘一拍手:“哎哟,都忘了说了,这个——” 她指尖在那张字迹潦草的身契上一划,“就是那个小的,要下她的时候她还人事不知呢,拐子八成是胡编了个名儿,我问过了,她自家说姓叶,这几天都是喊她叶丫儿。” 刘二嫂沉吟了一瞬,随即便拿定了主意,反正这些丫头卖给了人,也都是要由主家随意再给重新取名的,何况那些拍花的拐子贩子们手里出来的,自家姓名都不知道的也多着,这身契上有原家手印,又有她自家手印,也没什么不能作准的,回头就算是胡杏娘和陈忠真善心大发,又给她打听到了爹娘,那再去赎人也关不着她事,人又不是她拐来的。 一念想定,便点着手儿叫了小夜近前。 小夜自醒来后一路辗转来到此处,连这是哪里都不知道,路上胡杏娘和吴银儿虽也各自劝解她,但她毕竟年幼,听闻找不到明炎和喵心中哪能不慌?只是终究自己做不得主,心中再不愿意也是无法,幸而胡杏娘不曾苛待她,吴银儿待她也算尽心,不然她伤病加身心中又忐忑,再无个人照料,只怕时至今日已是没有命在。 此时虽心知自己名字被人弄错,却也不知该如何辩白,心中只记着胡杏娘说过会替她去打听爹娘,唯此一点希望在,便不敢分辨说不是爹娘,更不敢惹人不喜,被吴银儿推着上前,也只得福了福身,说了句婶婶好。因她还身软无力,这一福礼便也显得有些歪斜。 刘二嫂见了这似模似样的福礼,脸上便带了笑,又知她既然是被拐子给祸害了的,必定心中委屈,加上年岁又小,便和和气气的唤她近前,拉了她手儿,细细打量。 小夜大病初愈,小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虽是病容,却愈发显得肤如细雪,肌骨匀婷。带着补丁的粗布小褂套在身上,虽是收过了袖口裤边,也依然还有些肥大,空空荡荡的更衬出穿衣之人的娇小。黑琉璃似的眼瞳看了刘二嫂一眼,便垂了头不动,鸦羽般的眼睫在细瓷般的脸颊上遮出一片细密的阴影。小嘴儿紧张的抿着,一双小手又细又白,握在刘二嫂略显粗黑手中形成鲜明的对比。 刘二嫂上下打量了一回,不由笑道:“真是个玉做的囡囡。”又问,“有四岁了吧?” 小夜小声应了声:“五岁。” “有五岁了?看这身量还小的很。”刘二嫂咂着嘴道:“囡囡,你莫怕,只要你乖,婶子不会亏待你,头上还疼不疼?” 小夜轻轻点了点头,犹豫了下,才抬眼望住刘二嫂,眼中透着希翼和祈求,小声问道:“婶婶能帮我找家吗?” 刘二嫂一指胡杏娘:“你胡婶儿回去了就给你打听,这阵子囡囡可要乖乖听话,把身子骨儿养好了,瞧这小脸瘦的。” 胡杏娘虽是心知刘二家的这是自家不肯兜揽,只随口推脱之意,然而看着小夜望过来,小脸儿上全是哀求,心中到底还是硬不起来,只点着头道:“婶子回去就托人给你慢慢打听,若有信,一准来寻你,你就只管听你刘婶的话,刘婶带你去哪你都好好待着,回头要寻你也好寻些,不然惹了主家不喜,给撵了卖了,再寻你可就难了哩。” 小夜见胡杏娘应了,才终于安心了几分,只嗯了一声,细声道:“我听话。” 刘二嫂又检视了一遍小夜头部的伤口,口中啧啧的骂着:“可是杀千刀的拐子哩,这样的玉娃娃都下得了这个手,也不怕到了地府三官面前下油锅,下辈子判个披毛戴角。”一壁说,一壁把伤口的布给重新裹了,“囡囡你莫慌,只管好好养着,别瞎跑瞎跳的,没准等你好了,你爹娘也就来寻你了哩。” 小夜只得垂了头嗯一声。 第11章 玉娃娃 十来个丫头看完,遣回西屋,刘二嫂手中把那摞身契好生收到怀里,这才笑着说:“果然杏娘眼光好,这次的我瞅着,应是八九不离十。” 胡杏娘眼光一亮:“怎么说?能都去那元家?” “都不都的,我说了不做准,不过按他家挑过的那两遭来看的话,除了银姐儿和那个小的,年岁上有些不稳,其余的我瞧着问题不大。” 胡杏娘闻言一喜,随即又愁道:“银姐儿可惜了,她家苦哩,就等着这身价银子救急呢。” “嗐,我就是这么一估摸,银姐儿那人才儿没的说,兴许元家也把她留了,就算没要,这城里还有两户,一个卢家,一个赵家,那也是一等一的富贵,手指缝里漏点都够别人一家子嚼用的,这两家也问我这要人使哩,就是我图着元家先挑,还没给他两家送去,就银姐儿这样的人才儿,再没有不中的,你放宽心吧。” “倒是那个小囡囡,实在有点小哩……”刘二嫂咂着嘴儿:“通常人家要小丫头子,也都是七八岁往上的,就这买回去也不是立马能顶用的,还得教个半年一年的……那囡囡小得还没桌子高,说是五岁,看着都没长齐的样,得养两年再找主了哩,太小,啥也干不成。” 胡杏娘虽不比刘二嫂是官伢子,但私牙婆也是做了多年,这些门道也都清楚,只发愁道:“可不是,这么小的,搁谁家都得白养活两三年,正经使人的人家谁肯哩?除非是那等买来当童养媳的,又实在是……”她摇着头不言声了。 刘二家的知道胡杏娘面硬心软,只怕是心里不大过意,便道:“想啥哩,那丫头我瞧着是真好,将来总是个能卖出份好钱的,就算这会没人要,也放我这养活着,做牙婆的手里进进出出也不差她一口饭吃,养上几年,还怕没人要?你跟我这样的交情,她又是你救下的,我也不往那等不好的人家领,总是给她寻个正经主家。” 胡杏娘出了口气:“有嫂子这句话,我也就踏实了。” “你两口就是心底忒实在,也是难得哩。”说着就起了身:“你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城里逛逛去?有家开了没多久的铺子,里边布料绒线比别处便宜,东西儿又好,走走,我领你两口逛逛去——桃花,你和银姐儿两个把家看好了。”一边说着,一边谈笑风生的将胡杏娘和陈忠让出了门。 西屋里大小丫头们见她们出了门,你望我我望你,半晌没人出声。 这群小丫头们都是家里过不得了才卖出来,也有两三个是父母不全,后爹后娘容不下才卖了,心知自己今后是好是坏都指着去个主家自己往上挣,刘二嫂挑拣的时候各自具都悬了心,生怕自己有哪处不好叫人比了下去,到了全数看完,并未得什么评价褒贬,这才松口气。 就有那心思转得快的,心中想着或许今后这些人都进了同一家,彼此年岁又都差不多,不免带了几分争先的意思,一圈打量下来,个个都算是不差,倒也一时挑不出什么,就只瞥了眼小夜,不屑的哼道:“还玉娃娃哩。” 小夜刚退了烧,站了半天早就乏了,心中又惶惑不安,只坐在角落垂着头发呆,还是和她一路同来的一个丫头闻言瞪了过来:“你要长成叶丫儿这么白净,也是个玉人儿。” “你……” “吵啥哩!”吴银儿皱了眉道:“叶丫儿不言不语儿的也没惹了谁,她年岁这么小,今后去哪还不一定呢,没得欺负她做啥?” 那丫头斜着眼道:“这可了不得,叫声玉娃娃就成欺负了,那今后也别玉啊雪啊的了,就只叫泥猴儿就完了——要么就叫病秧子。” 吴银儿自来性格爽利,也是个不让人的,当下脸一板:“多大能耐?声声气气拿住个最小的挤兑,回头进了主家你对着那些小姐太太们也这声口才算你厉害。” 那丫头还要回嘴,桃花不耐烦的斥道:“爱吵就只管吵,回头婶子回来看撕不撕你嘴!” 终究桃花是头一批来的里面时间久的,又向来较得刘二嫂的眼,临去时既是指了她和吴银儿两个管束,那丫头到底不敢闹得太过,只哼了一声,扭身坐在炕上不言声了。 到得晚间,刘二嫂一行在街上酒档吃了酒饭,家里王婆子就只烧小丫头们的饭食。 昨日的猪肉还剩块肥膘,在锅里炼出油渣,切了白菜萝卜下去合着油渣一起炒,倒上水焖了一大锅,主食照样是贴饼子。 小丫头们并不挑剔,油渣烧菜在她们家里算得上小荤,除了逢年过节家里割了肉才有的吃,平日也是吃不上的,此时个个吃得香甜。 唯独小夜,长这么大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又刚退烧,一块杂合面饼子只掰了一点,拣了一片菜叶子,就怎么也吃不下了,坐了会,见吴银儿吃完了自己的,就悄悄扯了扯吴银儿的袖子,把手里的饼子递给她。 吴银儿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身子抽条的时候,本也比一众小丫头们饭量多些,每人一个饼子原是有些不饱,此时见了小夜递来,也不推让,接在手里掰了一大一小两块,起身去了灶间。一时回来,手中拿个汤碗,里边将锅里剩的残汤舀了些,兑了大半碗热水,将那小半块饼子掰碎泡了,热腾腾的连碗一起递到小夜手里。 “等泡软和了你慢慢再吃些儿,明日还要上路哩,只吃那两口哪成,喂鸡都不够。”边说边把另半块饼子自家吃了。 小夜虽是吃不下,但也知道吴银儿是好意,捧着碗小声嗯了声。好在杂面饼子是新鲜做的,泡了热汤终归绵软了许多,菜汤兑了热水冲淡了那股子猪油味道,只剩了淡淡的咸味,反倒好入口些,便又慢慢喝了半碗汤,把泡过的饼子吃了两口。 饼子泡过水涨发了不少,最后还剩了一半,小夜实在吃不下了,眼巴巴的望着吴银儿,吴银儿嗐了声,接过来两口咽了,一抹嘴儿自去灶间归置碗筷。 刘二嫂这里向来不准丫头们迟睡,一是点灯费火,二是深知一群丫头们凑到一处难免生出些口舌,早早就来吹熄了蜡烛。小夜蜷在薄被里,望着黑漆漆的顶梁,心中想着不知明炎和喵有没有在找她,这样一想,又有些喉头发涩,不由抽了抽鼻子。 吴银儿瞌着眼翻了个身,伸出手来把她慢慢轻拍了几下,到底年纪都不大,一时房里静下来,各自纷纷入了梦乡。 第12章 落日山庄 第二日一早起来,刘二和陈忠各自早早套车,趁着早晨日光尚不炽烈,拉着两车大大小小共十三个丫头们出城,往那西郊落日山而去。 所谓望山跑死马,饶是头一日早早动身,望着山峰轮廓行进不停,到晚上也没能到山脚。直到第二日晌午,才望见山脚郁郁葱葱。此时道路已不算平坦,黄土窄路不时被蓬勃翠绿的蔓草淹没,行上一时,才又依稀露出行迹,刘二是来过的,放缓了缰绳驾车开路,陈忠跟在后面小心的辨认着路途。 落日山乃是薄刀岭的支脉侧峰,山势远没有薄刀岭主峰那般险峻,却也依旧青山巍峨斜铺绿玉,乌涧如练,鸟啼猿鸣。 眼看向前越走越是荒僻,陈忠心下泛起丝不安,脸上眉头皱得死紧,就连胡杏娘,都不再闲话,只不住的眺望,入眼皆是青翠山林,哪里有宅邸模样。 又行不多时,后面却赶上来一辆轻便骡车,车上满堆着菜蔬米粮,行到近了,赶车的甩出个响鞭,陈忠和刘二回头见了,各自将牲口偏了向,让出路来。 那骡车赶上几步,和陈忠并了排,赶车的人年纪不大,一双眼将陈忠和车辕上坐的胡杏娘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开口问道:“老哥面生的很,这是往哪儿去?” 陈忠只觉对方一双眼扫了几下就把自家给看了个通透,正想答话,前边刘二嫂子探出头来:“是元家的人不?我是遂州城里的刘牙婆,四月间来给您家送过一回人,托赖管家关照,这次又得了几个好的,都是尖儿,这不,没敢耽搁就给领来了哩。” 那人听了,又把陈忠和他这辆篷车扫了一眼,鞭稍一卷,赶前两步,和刘二并了车。把刘二两口子看过一回,才露出个笑来:“我们堂……管家这几日还说呢,人手不够使,你这来的正好——这回带来的可都是那伶伶俐俐的可人儿?”边说边又探头往车帘里张望。 刘二嫂把车帘一掀,随即又手快的掩住,笑道:“还信不过我么?管家说要好的,那粗笨的怎么都不会领来打眼不是?也不是头一遭了,要是我的人不好,哪还能再来。” “说的是。”那人一眼将车内扫了个遍,见又落了帘子,也不再纠缠,只手中鞭子一扬,将骡车赶快几步越到头里,回头道:“跟在后边吧,这路走的人不勤,又叫几场雨给泡过,如今也有些难辩了。”一语言罢,便不再回顾,只静静前行。 陈忠此时倒是放了心,既然有人采买上山,山上必定有院落宅邸,当下只稳稳的驾着车跟随行进。 山形并不陡峭,然而丛林却是茂密,一条蜿蜒的山路在草木遮蔽下时隐时现,幸而有前车引领,不至失了路径。如此前行了个把时辰,道路转过几弯,前方林木茂盛之处蓦然现出一角萧墙,青砖砌就,高有丈余。 头车驾车之人却并不直行而去,辕头一偏,行迹便折了向,又约行了一刻钟,避过一处陡急的山坡和密林,迎面赫然便是一座宅邸,黑漆大门端然沉肃,两侧是青石垒砌的撇山影壁,偌大的宅院坐落在这青山野林之中,如同一只沉睡的猛兽。 “好家伙,这宅子修的……可是气派哩。”胡杏娘喃喃道。 正出神,前边骡车又是一拐,刘二和陈忠跟着偏了辕头,尚未行出几步,身后一阵骤雨般的蹄声,陈忠下意识的回望,只见一行数骑由密林中斜刺卷出,也不知是否林中另有其他道路,只好似踏云而来一般,忽隐忽现的闪过几处林障,风驰电掣般转瞬就到了近前。 为首一匹高头大马,全身如墨,唯有四蹄雪白,疾驰而来并不减速,直逼近到黑漆大门之前方才猛一勒缰,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腾跃了数步方才立定不动。 直到此时,后几骑才赶至近前,当中一中年男子,身姿魁梧,身披氅衣,面蓄清髯,勒马斥道:“还是这般胡闹!” 那骏马上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已是身姿利落的翻身下马,拍了拍马儿的脖颈,笑道:“这墨龙驹性子也算收得差不多了,也该让它尽兴跑上一跑,烈性除得太尽有什么意思。” 一行数人纷纷下马,就有随从模样的人上前叩门,年轻公子立在那中年人身侧,眼光一扫,冷冷看住跟随在采买骡车之后的两辆篷车。 陈忠只觉那白面公子目光冷到骨子里,犹如两道冰凌般扫得他心中一紧,赶紧扭回头不敢再张望,手中抖了两下缰绳,驱使牲口紧跟上前车。 直到了角门,骡车方才停住,驾车之人也不叩门,径自长鞭往空一甩,一声清脆响鞭,须倾,门便开了,有人迎出来,刚想说甚,一眼瞧见后边两辆篷车,眉头一皱:“什么人?” “遂州那边牙婆送了批雏儿来,领她们去西偏院等着去……方才瞧见门主和少主怎么来了?今日什么日子?” 另一人眼光一亮:“门主来了?那我去前边请安去,你招呼她们吧。”说着,只向刘二嫂她们一努嘴,不待应答就转身快步走了。 赶车的那个还待出语相唤,那人已是转过夹道不见了身影,只得忿忿的骂了一声:“就你?头磕烂了门主也记不住你是谁!”缰绳一收,骡车停住,拉着脸下了车冲刘二嫂没好气儿的道:“车停这里,人带下来,跟我走。” 一众小丫头下了篷车,心里知道这是到了地方,又见院墙高耸,寂静幽深,各自都端上了几分规矩,十来个丫头子没一个敢喧哗吵闹,偶有那胆大好奇的,飞快四下一撇,也就赶紧重又垂了头。 小夜原本出行之前已退了烧,结果路途颠簸闷热,饮食又粗糙,从昨晚竟又重新烧了起来,胡杏娘直说早知就把她留在遂州,不让她来这一趟——反正她选上的机会也小。只是抱怨归抱怨,总也不能单为了她再折回去,也只得强喂些水食,一路撑到此处,这会摇摇晃晃的走在最后,眼前一阵阵发昏。 吴银儿牵着小夜走在末尾,虽心中焦急怕走得慢掉了队落个指摘,却知小夜病着走不快也是无法,只觉得手里牵着的小手冷如冰块般,担心的低头望她一眼,也只看得到扎着小辫儿包着伤布的头顶,只得手中攥紧了几分,半拖半拽的跟在队尾。 一行大小兜兜转转,一时过了穿廊夹道,停在一处紧闭的院门前,领路的人上前叩门,开门的却是个婆子,一眼望见后面拉拉杂杂跟着的一队丫头们,一声不出,只略点了下头,便板着脸将刘二嫂一行领进了跨院。 领路的那年轻人并不停留,只说了声:“人交你了。”便扬长而去。 第13章 公子 一众丫头们在当院站了,只看刘二嫂和胡杏娘上前和那婆子说了些话,那婆子一双三角眼,身量高挑干瘦,面色暗沉的脸上,嘴角两条深深的皱纹,只板着脸听了刘二嫂一席交代,又把十来个丫头们挨个打量一遍,也不进屋让座,也不唤人倒茶,只说了声:“略等一刻。”便也转身走了。 胡杏娘不觉有些尴尬,望着刘二嫂道:“嫂子,这……” 刘二嫂自己拉着她往院角石制桌凳处坐了,又招呼了刘二陈忠去坐,小声道:“大户人家里有头脸的妈妈,脾气大的也常见,只管等着就是。” 他们四人自己歇了,一众小丫头们却只得站在当院,又见这里的人不似那性子和善的,更是不敢乱动,只一个个站得规规矩矩。 此刻时已过午,正是日头毒辣的时分,虽是山中,气温不似别处那般蒸人,然而站在当院,日头直直的晒在身上,无遮无挡,丫头们又是一路上拥挤颠簸了个够的,没要多大一会就纷纷有些站不住。旁人尚自能咬牙忍耐,小夜这个本就病着的,却是再也没了气力,身子晃了几晃,软软的就倒了下去。 “婶子,婶子!”吴银儿吓了一跳,慌不迭的半抱着她,连声直叫。 刘二嫂和胡杏娘也唬得慌忙上前探看,只见小夜脸色煞白,满是冷汗,双眼紧闭,口唇都失了色。胡杏娘一拍大腿:“这是体虚叫日头晃晕了——早知真不该把她带来!” “莫慌,不是大毛病儿,一会讨些水灌醒她也就过得来了,这会让她先歇歇。” 胡杏娘唉声叹气的抱了小夜,正要回树下桌凳处,转身的工夫冷不防瞥见侧翼厢房中有扇窗子开了条缝隙,一张白生生的脸儿正偷望过来,两人眼光直直的对到一处,不由都是一怔,胡杏娘尚未回神,那人已是向后一退,啪的一声合了窗扇。 刘二嫂几人并未留意旁的,只把抱着小夜的胡杏娘让回石桌处坐了,自家抽了帕子给小夜擦了擦冷汗,攥在手里,有一搭无一搭的给她扇着风。 又过了足有两刻钟,先时那干瘦婆子才转了回来,走到院门停了步,侧身让了一名身材有几分发福,面白短须之人先行入了院子。 刘二嫂一行赶忙起身,堆了笑迎过去。 “元管家,又劳动您了,这次的人您瞧瞧满意不。” 那元管家并不答话,只慢条斯理的指使:“杨妈妈,你先过一遍。” 一语言罢,便自往一旁桌椅处坐了,刘二嫂一行只得立在一旁。 杨妈妈得了吩咐,依旧是那般不苟言笑的模样,伸手问刘二嫂要过那一摞身契,一张张对着唱名挑拣。 也不知她是以何标尺为准,一时便一左一右分成了两列,右手站了七个,左手包括吴银儿在内站了五个,唱到最后一个孙朵儿,胡杏娘一愣……忘记让刘嫂把叶丫儿的身契拣出来了。 刘二嫂此时也是懊悔,忙不迭上前赔笑解释道:“这是这个小丫头的,原本看她生的水灵才带来给您挑挑,谁知她自己不济事,路上病了,方才晕到了当院,一时乱着,就忘了把她身契拿出来。” 杨妈妈听了,冷冰冰的脸上这才有了表情,皱着眉望过来:“病了?” 胡杏娘赶紧道:“不是大毛病,她原先跌了头,将将养好,谁知路上中了点子暑气,这才病了,您放心,不是疫病,不过人。” 谁知不说还好,说完杨妈妈脸色竟又冷了几分:“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子,往这领?这就是你做老了的牙婆的行事?”说罢也不容声辨,抬手把那张孙朵儿的身契往刘二嫂怀里一摔,只回身走到元管家面前躬身道:“挑好了。” 刘二嫂被说得面色一红,有心想要辩解却已失了话头,说不得只好忍下。 那元管家冷眼看着一番挑拣,并不插话,只拿着两个玉石滚球,在手中慢慢转着,直到此时方才嗯了一声,一指右手那队丫头:“一个个的,在这院子里走一圈我瞧瞧。” 那一队打头的是桃花,听见说让走,只得迈步在院中由南向北带头走了起来,身后丫头便一个跟一个的也迈开了步子。 元管家让这一队丫头蝴蝶穿花般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便叫了停,又道:“挨个上前,手伸出来我瞧瞧。” 一个个看完了手,又要每个报自家名字,说一句吉祥话,林林总总的,一番尚未闹完,却听门外有人饶有兴味的哦了一声,道:“这些是新挑来的丫头?” 元管家闻声已是立起身子,快步迎到门口,恭声道:“少主怎么亲自过来了,这些都是刚送到挑拣的,还没教过规矩,粗野的很,别冲撞了少主。” 胡杏娘偷眼望去,见是先时在正门处遇见的那位纵马的锦衣公子,手中执着一柄洒金折扇,正跨入院门。 那年轻公子往院中一望,将一众丫头们细细看了两眼,才笑道:“闲的慌,正巧听说送了新丫头,就来瞧瞧。”一边说,一边一抖袍摆,在杨妈妈自正屋中端出的锦铺绣围的八仙座椅上落了坐,手中折扇一点:“这几个都是挑好了的?” “少主好眼力。”元管家笑道:“我与杨妈妈挑拣了半晌,少主一眼就全认出了。” 锦衣公子勾唇一笑,并不答话,目光一转,望住另一侧的吴银儿几个:“这些是不要的?” “是。”杨妈妈躬身应道:“那个大的年纪过了,另外几个,骨架较粗,往后大了必定不够柔细。” 胡杏娘等人立在一旁,心内不由嘀咕……挑使唤丫头,用得着这样挑?年岁大了不够柔细又是什么意思?陈忠暗地扯了胡杏娘衣襟一下,胡杏娘心知这是当家的想让自己问仔细些,可如今这人家里的公子这般派头,她又不敢上前言声,只得回了陈忠一个眼神,自己暗自想着何时能寻个话头。 那另一侧的几个丫头,此时已知自己是不被选中的,不由都没了精神,吴银儿更是红了眼圈,却不敢哭,只得垂了头,心中想着家中阿娘操劳一天到晚上腰都直不起来,都还管不上阿爹的伤药钱,阿弟原想着去念书也只怕是念不成了,阿婆年纪那么大了,连口干馍都吃不上,只肯喝野菜粥,把干的让给爹娘和阿弟……心中越想越是难过,虽自强忍着,不敢出声,眼窝里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落在前襟上,把那洗的发白的衣襟洇出一点黯淡的水渍。 锦衣公子眼光一瞟,倒是露出一抹笑来:“这是受了什么委屈?哭得梨花带雨。” 第14章 生了一副好胚子 吴银儿正自心内酸楚,冷不防听得这样一句,登时慌了,哪里敢说甚,想想自己已是不得人心意,若再落了这般的指摘,只怕回去后刘二嫂也会嫌她选不上就作张作致,那她日后又该向何处去?难不成让胡杏娘再把她领回家去?一时间竟觉得走投无路,她索性一咬牙,直直的跪了下去,哽着声道:“并没有委屈。” 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家本就声音娇嫩,这一句略带着几分哭腔,又低了声,听在那锦衣公子耳中竟是说不出的娇柔婉转,不禁长眉一挑,起了几分兴致,起身漫步走来吴银儿身前,指间扇柄挑住她下颏往起一抬,仔细打量起来。 眼前这女孩儿,不大的脸盘上一双清凌凌的杏核眼,漫着一层氤氲水汽,长睫上还挂着一滴泪珠儿,盈盈欲滴的泛着一线波光,衬出两腮健康的红润,一眼望去,就犹如那春夏之时挂在枝头的果子,嫩生生的,虽还青涩,却已微微浮现出一抹浅浅的嫩红来,明知还未成熟,却已忍不住让人有了想要采摘的欲望。 吴银儿只觉这富贵公子一双点漆般的眼眸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直射进她的心窝里去,终究是个年轻女孩儿家,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来不由‘腾’的一下红了脸,慌乱的垂了眼帘。 正手足无措间,那光滑的扇骨已是离了下颏,耳中却是一声轻笑—— “这个倒也有些意思,一并留了吧。” 吴银儿怔了一瞬,刹时心中一片狂喜,不敢抬眼去看那锦衣公子,只红着眼圈磕了四个头:“谢少爷恩典,我……不,奴婢什么活儿都会做,绝不偷懒耍滑!” 那华服公子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回身之际一眼瞥见胡杏娘手中抱着的小夜。 从他这边望去,刚好能瞧见小半张脸颊和一弯卷曲纤长的眼睫,柔软细密的衬在白瓷般的肌肤上,尤若一副空灵静谧的水墨画卷。 “这个又是怎么个意思?” “回少爷话。”杨妈妈见问起小夜,只得照实说道:“年岁太小,身子骨儿不行,不一定养的住。” “哦?”锦衣公子不置可否的踱回椅前落了坐,手中扇柄轻敲了几下掌心:“抱过来我瞧瞧。” 胡杏娘闻言刚要上前,面前杨妈妈已是冷着脸挡住去路,伸手接过小夜,胡杏娘只得讪讪的松了手,退回一旁。 “少爷。”杨妈妈在锦衣公子面前恭敬的躬身,将手中托着的小娃娃送到他眼前。 锦衣公子五指轻轻扳住女童细巧的下颏扭到自己方向,细细打量了一番,嘴角便噙了笑,指尖在那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上摩挲了一会,满意的收了手。 ……小是小了点……不过这副胚子倒是难得的佳品…… “是弱了些,不过看着倒也还好。”掌中折扇轻敲了两下,他已是下定了主意:“这个也留下——若真养不住也是她没造化,小爷这反正不差她这点吃穿。” ……光这身皮子,摩挲在指间直如暖玉也似,这若是养上几年,教得好了,还愁什么?锦绣珠翠的一围,便是再如何挑剔也总该满意了。 胡杏娘和刘二嫂闻言都是愣了愣,叶丫儿这小娃娃久病未愈,方才又晕在了当院,饶是她们抱了歇在阴凉里也还没醒,虽说是胚子确实生的好,可这病歪歪的就是个仙女儿也要减了色,何况是这么个小丫头?头两日醒着还好些,如今这面青唇白双眼紧闭,着实看着就不似个有寿的,是已方才杨妈妈那样摔脸子——牙婆往主家领个带病的实在是晦气,碰到那等规矩大的人家,就是直接赶出去也是有的。 可这……竟也要下了? 那锦衣公子一语之后见没人应声,眼皮一抬望了过来:“怎么?舍不得?” 刘二嫂只觉得年轻公子那双眼把她刮得一个冷战,回过神来赶忙赔笑:“不不,只是没想到这丫头这么有造化,能得了贵人眼缘……” 话音未落,胡杏娘却忍不住打断了她:“叶丫儿还小,又跌了头,您家心善,不嫌她,可她怕是做不了啥活哩……” “做活?就这么个小丫头片子……”锦衣公子带着嘲意睨了眼胡杏娘,“爷是瞧她模样儿顺眼,留下养两年,调教好了再使唤——怎么着?人领来了却又不肯卖?这是想要坐地起价么?”说道此处他冷笑一声:“当本公子这是什么地方!” 刘二嫂早在胡杏娘抢话时就慌了神,如今被这公子厉声一喝,忙不迭的赔礼:“不敢不敢,这丫头是她两口儿从拐子手里救活的,难免上心些,才多了句口舌,可没别的意思!我是官伢子,哪敢做那等没脸的事?”一边说,一边把胡杏娘往身后一拽,不许她再出声。 胡杏娘也不防这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说翻脸就翻脸,一时也是愣怔,待回过神来已是被刘二嫂挡在身后猛掐一把,她抽了口气,却也不再吭声。 ……确实这小丫头正是如人家所说,要使唤也得养个两三年才能管用,既然这家财大气粗,愿意打小买了慢慢养着,那不正是好事么?养在主家总比养在牙婆家强的多,就不说吃穿,就只她这病歪歪的样,若是养在自家手里,养大了还好,养不大那就是白忙一场,这如今有人肯早早接了手儿,又有啥不好呢。 毕竟,那可是三锭白花花的银子。 小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时近黄昏。 她这一路上吃睡均不相合,晕倒之后被人喂了水,又抱到屋内床炕上静卧,没了车马颠簸闷热,睡了一下午倒是多少恢复了几分精神,此时醒了,身上觉得略有了些力气,便自己慢慢坐了起来。 屋内地方倒是宽大,门口顶头一张方桌,靠墙顶了一个四开门的榆木柜子,紧挨着柜子的就是两张大通铺,各占东西两侧,中间留出一溜细长夹道,窗棂上糊的窗纸和墙上的白粉都已发黄,若抛开简陋这个词不提的话,也勉强只说得一声整齐。此时一众新来的丫头们,正扎堆小声议论。 第15章 下马威 “一下午了,怎么也没个人来给咱们分派活计?” “刘婶不是说过?规矩大的人家要先学规矩,学好了才能做活。” “这有钱人家是不一样,一进来别的活儿还没做先要洗澡,还是热水,那好几大桶热水,也不知要烧掉多少柴禾哩。” 就有丫头憧憬而欢快的小声道:“也不知等做了活,一个月能有一百个钱拿不能?” 随即便有丫头嘘她:“活儿还没做上呢,就惦记上月钱了。” 先前发话的丫头不免红了脸,又发急道:“我就不信你不想着!” “想归想,我可不跟你似的,就差把个钱字挂脸上。” “你……” 提到月钱的丫头被说得发了急,那顶了她话的却是一偏头,故意越过她不理,只顾望向坐在对面通铺上的两个面生的女孩,带着似有如无的一丝讨好和试探,问道:“两位姐姐,你们来的早,可知这儿的规矩都有哪些不?给妹妹们说说?大家今后都在一处,互相帮衬着才好。” 原先见她俩有要拌起嘴的意思,桃花和吴银儿两人正想着不知是否该劝止,此时听见这话,倒是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当下便也一并望去。 对面通铺上的两个丫头,各自都只十岁上下的年纪,眉眼清秀,两人都是一身土蓝粗布的小褂,一模一样的样式,从她们来了直到这会,都一直老老实实垂着头不出声,此时听见有人出语相询,其中一个抬头望了一眼那出声的丫头,表情带着几分木然,看了看她,目光扫过几人,又一声不响的垂了头。 那出声询问的丫头得了个没趣儿,不免有几分尴尬,哼了一声转开头,口中小声嘀咕着:“叫一声姐姐就真把自己当个人哩……” 吴银儿本是有些看不过眼这丫头的言语,却记着胡杏娘跟她说过的进了主家要多做少说少掐尖要强的叮嘱,只是皱了皱眉,到底没有出声,此时一回头,刚好看见蜷坐在炕角的小夜,便不再参与一众丫头们的闲话,起身走了过来。 “睡了这一下午,喝水不喝?” 小夜摇摇头,她晕倒之后是被喂过水的,虽是彼时自己不自知,但此刻并不口渴,只小声问道:“银儿姐姐,胡婶婶呢?” “胡婶子回去了哩。”吴银儿笑道。 小夜怔了:“那……那我……” “你呀,跟我一样,走了运道,都被主家给要下哩。” 一句说完,眼见这小娃娃并不欣喜,反倒还有几分红了眼圈,吴银儿脑子一转,已是知道她想什么,只劝哄她道:“你莫多想,胡婶子走时说了要你好好在主家这待着,她回去后会给你打听爹娘哩,若是有了信儿,就告诉你爹娘来这儿寻你。” 一壁说,一壁拿袖子给小夜忙不迭的擦了擦快要落下来的眼泪,压低了声道:“不许哭!可再没有一进主家就哭哭啼啼的,让人见了,像什么话?!” 与她俩一样是胡杏娘带来的那几个丫头,都知道小夜是被拐了的好人家的女儿,此时见她流泪,倒也不曾说甚。就后来刘二嫂那边的桃花她们,并不知小夜是这样的来历,见她眼泪汪汪的,只互望一眼,各自有几分纳闷。 唯独方才那嘴快话多的丫头,亦是头两日曾讥诮过玉娃娃形容的那个,名叫陈燕儿,嘴巴一撇,正想说什么,却忽听吱嘎一声有人推开了房门,赶紧收住话头。 杨妈妈推开门,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名年纪约三十上下的妇人,打扮得甚是妖娆,身穿绫罗,妆容艳丽,身上脂粉气息和熏香味道离着老远就扑面而来。 房中的十来个丫头们见了是杨妈妈,忙不迭的各自下了炕垂手站好,吴银儿也赶忙把小夜抱了下来。 杨妈妈进房之后并不说话,只稳稳的站在门口审视着房中的大小丫头们,直到房内下炕穿鞋时的悉索声站位时的推挤抱怨声尽皆住了,又停了片刻,见一众丫头都规规矩矩低头站直了,偌大的厢房内鸦雀无声,方才冷道:“这是日后管教你们的罗娘子。” 丫头们赶紧各自行礼,一时间问好声参差不齐。 杨妈妈不待声息,便断喝一声:“住口,重来。” 众丫头吃这一句叱骂,各自心头都是一惊,当下打叠起百般精神,重又齐声道:“罗娘子。” 杨妈妈这才点了头:“日后你们听由罗娘子管教,是赏是罚,是打是骂,全凭罗娘子发落,不得有怨言。” “若是有谁惹是生非不听管教……”杨妈妈冰冷的话音顿了顿,猛然抬高了声音厉声道:“到时就是打死了也只怪你们自己行事无状!白白臭烂了主子的地!” 一众丫头们哪里还敢有什么心思,本来入了主家就是任由主家使唤的,休说这劈头就来了一顿风雷,就是没有这般下马威,她们也自是不敢有违背,何况如今吃了这般恐吓?当下一个个只鹌鹑似得应声是。 杨妈妈只转头看了罗娘子一眼,自己从腰里解下一大串钥匙,自去开顶墙的四开门榆木柜子。她让开了位置,身后罗娘子此时方才扭着腰肢上前挨个端详老老实实站了两溜的小丫头们。 一边看,一边不时啧啧两声,偶尔冒出一句半句诸如“这丫头俊哟。”或“瞧这脸盘儿。”这等样不伦不类的话来。 一时看到最后,却突然在小夜面前住了脚,一抬手扳住小夜的下颏把她脸儿猛地一抬,盯着她小脸上未干的泪渍,眉头一皱,尖声道:“哭什么?!” 小夜被她吓了一惊,下意识的想要缩身,罗娘子手上却是不松,涂着蔻丹的手指用力扣着她脸颊,殷红的指甲几乎掐到小夜肉里去。 一旁的吴银儿慌忙道:“回娘子话,她伤口疼才哭的。” 一语未完,罗娘子那双媚色逼人的桃花眼便扫了过来,吴银儿赶紧低了头,罗娘子把她上上下下打量几眼,嗤了一声:“我几时问你话了?” 吴银儿心里一紧,死死低着头再不敢出声。 “哼,罢了,今日算是你们初来,暂且不跟你们立规矩……”说着,目光转回到小夜身上,小夜心中惊惶,脸颊被罗娘子捏得生疼,却不敢挣动。罗娘子手上掐着她下颏,挑剔的检视了一遍面孔五官,这才把眼神望向她头上包着纱布的地方。 一手扣着小夜的下颏,一手翘着兰花指,三两下就扯开了伤口上的布条。 那拳大一片结着血痂糊着药面子的伤口刚露出来,罗娘子就哎哟了一声忙不迭的收了手,原本掐着小夜下颏的手也下意识的一推,直把她推得往后一仰,后背撞在了大通铺的炕沿上。 “这是烂疮还是什么?!” 第16章 罗娘子 吴银儿闻言刚想出声,猛然想起方才的官司,说不得忍下话头,只把眼望了望一脸嫌弃正抽了帕子不住的擦着手指的罗娘子。 罗娘子见了只哼了一声:“你说。” 吴银儿这才敢开口道:“回娘子话,叶丫儿不是生疮,是被拐子给打了头落的伤口,这几日一直是敷着生肌散的。” 听见拐子二字,却有人抬眼望了过来,却原来是从头到尾便始终乖乖垂首站着的那两名先来的丫头,趁着杨妈妈在翻弄柜子,罗娘子在盯着小夜,其中一个悄悄瞥来一眼,随即又收了眼色。 听见说不是烂疮,罗娘子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手中罗帕又狠擦了几下指头,这才继续问道:“就头上这一处?” “回罗娘子,还有她肩上也磕伤了,只是没破皮。” 罗娘子一脸不耐,手上一捞就攥了小夜胳膊,往前一拉,另一只手三两下就扯开了她身上那件带着补丁的衣裳,拽着衣襟再一拉,顿时小娃娃白生生的身子便露了出来。 她手上动作粗鲁,小夜被拉扯着险些站不稳,正不及反应,肩上就是一痛。 小夜嘶的吸了口冷气,正要挣扎,罗娘子抓着她胳膊的手却狠掐了她一把,厉声道:“站好了!”边说,边不停的手上用力按捏着她一片淤青的右肩。 她捏得用力,小夜疼得直哆嗦,虽是不敢挣扎乱动,眼泪却不住落了下来。 罗娘子把她肩上那一大片淤血的地方挨着捏了个遍,眼光在那瓷白细腻的身子上一转,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手上却是不停,抓着她胳膊一拧一推,小夜便身不由己的转了个身。罗娘子动作利落,只拽着她脖子后面的衣领往下一扯,便将已扯开了前襟的上衣扒了下来。 随着黄昏渐近已是逐渐昏暗的厢房内,小夜的后背整个露了出来,在暗淡的光线下宛若陡然绽放的优昙花一般看得人眼前一亮。白得欺霜赛雪的肌肤上,只有方才撞在炕沿上留下的一道红痕,别无其他异处。 罗娘子这才松了手,照例抽了帕子慢条斯理的擦着手,说道:“骨头没断,没胎记伤疤……倒是个生得白嫩的……” 眼见小夜只伏在炕沿上抖着身子抽噎,罗娘子不耐烦的顺手就指了吴银儿:“给她料理好。”吴银儿赶忙上前把被扒下来的衣裳重新拉起给她披在身上,双手扶着她转正身子,正要给她系上前襟,却冷不防一直冷眼旁观不置一词的杨妈妈出了声。 “不用穿了。”四字说完,也不管愣住的吴银儿,只抬手指了一下站在排头的桃花道:“挨个过来领衣裳。” 桃花忙不迭的应声是。 分发到手的,却并非是丫头们臆想中的棉纱细布,而是和先前来的那俩丫头们身上穿的一模一样的灰突突的蓝色粗布小褂阔腿裤,休说距离她们心中那等富贵人家丫鬟们的穿着有差距,甚至连衣裳都不是新的,虽还没有补丁,却是洗过不知多少次,有的袖口裤边都已洗脱了线。拿到衣裳的丫头们面面相觑,却没人敢露出来。 杨妈妈只做不见一众丫头们的神情,冷声道:“都换上。”又补上一句:“亵衣也要脱。” 丫头们愣了愣,也只得一个个开始解衣更换,吴银儿眼见小夜抖着手有几分抬不起来的样子,只得先帮她换了衣裳,知道她许是肩膀疼,只小心扶着胳膊给她穿了,又给她换了裤子,系带都整理妥了,才空出手来换自家身上的。 杨妈妈和罗娘子只一头一尾站定不动,看着这群大大小小的丫头们换衣。 这群丫头里除了小夜和吴银儿,其余都是八九岁的,还有两个是十岁,虽是尚未成人,但这般当着人解衣露体,却也都各自有几分羞涩,终究是无人敢违拗,也只得红着脸更换不提,吴银儿更是臊得低了头。 正穿换到一半,冷不防罗娘子猛然出声:“停住!” 言罢,上前两步就到了陈燕儿身前,皱眉道:“腿抬起来。” 陈燕儿刚掩上衣襟,裤子刚提了一半,冷不防被叫了停,一时愣住,正犹豫着,却不防罗娘子见她迟疑,劈手就是一个耳光:“叫你抬腿没听见?” 陈燕儿被一耳光打得眼冒金星,当下眼泪就险要落下来,终是不敢哭,也只能忍着羞痛,把提了一半的裤子重又退到脚踝,听见罗娘子说“右腿”,便只得老老实实的扶着炕沿屈膝抬起了右腿。 细瘦白皙的大腿内侧,在膝盖上方不到三寸位置,一块鸽卵般大小的青黑色胎记显露了出来。 罗娘子皱眉看看,手上毫不客气的捏住生了胎记的那块皮肤掐了掐,陈燕儿眼泪汪汪的咬着唇儿,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弹,被掐疼了也只抖了抖。 掐捏了几下,罗娘子收了手,只皱着眉沉吟了半晌,方才冷着脸道:“穿上。” 陈燕儿如得大赦,急急的提了裤子,罗娘子自顾扭头走了,口中没好气儿的叨咕着:“又是个皮肉上不干净的……” 一时众丫头们都穿整齐了,杨妈妈随手指了靠近门边的两个丫头道:“把旧衣裳都收齐了,跟我走。”说着,手上把榆木柜子重新落了锁。 桃花和另一个丫头听见分派,不敢耽搁,当下一件件的将换下的旧衣收拢成一堆,两人抱着,随杨妈妈和罗娘子出了门。 屋内丫头们此时方才敢偷偷松了口气,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却无人敢乱动,挨了一巴掌的陈燕儿忍不住,终于红着眼圈小声抽泣起来。在她近旁的丫头赶忙拽了她一把,小声道:“别哭。” 桃花两个去了一刻便就又回转,手中衣服不见了,却捧了一个盘子,里边盛了一盘子窝头。 杨妈妈随后进门,见都还规矩站着,也不做褒贬,只一指那盘子窝头道:“每人一个,不许多占。” 分发到小夜的时候,她停了停,皱了眉冲桃花道:“去方才伙房,给她要碗粥。” 一时桃花端了粥来,杨妈妈这才点头道:“水壶在桌上。”又一指:“恭桶在门后。”言罢,转身便出了屋子,随手关了房门,之后咔嗒一声,竟是在门外落了锁。 第17章 规矩 此时天色已晚了,偌大的屋内连根蜡烛都没有,发黄的窗纸外只透进一点黯淡迷蒙的光来,一众大小丫头们呆站在昏暗的房内,每人手上拿着个窝头,全都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觑。 良久,才有不知是谁小声的说了声:“这……就是咱们的晚饭了?” 虽然都是贫苦人家出身,但一众丫头们怎么也想不到这富贵阔绰的主家给的伙食竟连刘二嫂那的都不如…… 半天没人出声,又过了许久,还是桃花轻声道:“吃吧,吃完早些睡,明日还要听分派,要是起得迟了,没的挨骂。” 今日来的这些丫头们还是晌午在车里每人啃了个杂合面饼子,此时各自都是饥肠辘辘,一个窝头不过拳大,哪消几口就进了肚子。 吴银儿吃了窝头,看小夜只是不停的抽泣,只得起身去桌边端了那碗粥来,劝哄了几句,又给她轻手轻脚的揉了揉肩膀和方才被罗娘子拧住狠掐过的手臂,揉了一时,哄她渐渐收了泪,这才一勺一勺的盛了粥喂她。 粗瓷的饭碗,里面不过盛了多半碗,虽是细米白粥,却熬煮得并不稠厚,小声劝哄着喂了一时,碗也就空了。 此时屋内已是一片漆黑,吴银儿本想去还了粥碗,直到没推动房门方才想起外面上了锁,也只得摸索着把碗搁回桌上,再摸着炕沿慢慢回来。 一时各自爬上炕,却又有人犹犹豫豫的小声道:“衣裳脱不脱呢?” 她们各自原本的旧衣早就收走不见了,每人只有光身穿的这一套粗布衣裤,若是脱了,里面连亵衣亵裤都没有,可若是不脱,穿着囫囵睡一觉,明日这身衣服皱得还能看? 这次就连桃花都没了声,陈燕儿今日挨了打,自觉在所有人面前被下了脸面,正是不自在,此时哭过之后反倒心性发作了起来,探手在炕上摸了摸,摸到了被子和枕头,便哼的一声开始解衣,口中只又尖又快的说道:“脱了又怎么?都是丫头,谁没见过谁?” 一壁说,一壁已是动作麻利的脱了个光溜,往炕上一钻,被子一蒙,盖了个严实,不吱声了。 见她如此,其余便也有人开始有样学样,摸索着各自解衣。 只还有丫头脸皮薄,左思右想不肯脱,加上自懂事起便不曾光身的睡过,犹豫了再三,到底还是穿着衣裳进了被窝,先来的那两个丫头也只是和衣而卧。 吴银儿知道小夜还病着,怕给她脱了,一起一卧的时候着了凉反倒要糟,便也只让她囫囵躺了,拉了脚头的被子给她盖好。 自家犹豫了下,终究已是十二岁,身条开始有了起伏变化,比之八九岁时更是不同,便也就不肯解衣,只在小夜边上卧了,一时心中也是极为忐忑不定,听见小夜还有些抽噎,不由伸手把她往怀里搂了搂,小声道:“睡吧。” 这群丫头们经了方才那场排头,虽是各自心中惶恐不安,但终究是路上颠簸了两天的,年岁又都不大,此时沾了枕头,也要不多久便就睡实了。 当下一夜无话,第二日直到天光大亮时,门外方才咔嗒一声开了锁,杨妈妈和罗娘子推门而入,看着屋内一众已经各自起身了的丫头们,只冷着脸令她们去院中站队。有两三个起得迟的,均忙不迭的穿衣整理,杨妈妈一声不出,只冷眼看着大小丫头们各自忙乱。 小夜今早根本没起来,她本就病还没好,昨日又晕了一场,睡了一夜也没能好上多少,被罗娘子一番揉捏,肩上胳膊上疼了大半宿,直到后半夜才渐渐睡着。 吴银儿一早醒了,探手伸进她被子一摸,触手是烫的,便也就不好催她起床,此时小夜迷迷糊糊知道来了人,也听见说让她们去院中,却只是爬不起身来。 吴银儿犹豫片刻,不知是该把她不管好歹的搓弄起来,还是该由她这么睡着,正想着,杨妈妈已是大步走了过来。 皱着眉头检视了小夜片刻,摸过了她的头颈手脚,杨妈妈便离了床边,吴银儿见她没有发话,想来是不需让她病着还爬起来,便安抚性的拍了拍小夜,自己也紧赶两步跟在众丫头身后出了房门。 杨妈妈立在门口,只待丫头们挨个出去了,把门一掩,又咔嗒一声锁了屋门。 等到了院中,却只见罗娘子带着两个姿容出众的秀美女孩儿正立在当院,见了这一队丫头们,指着空地令她们站了,此时杨妈妈方对罗娘子吩咐道:“那个小的先静养两天,等好了再调教。”一句说完,便退后两步不再出声,只看着罗娘子分派指挥。 她们此时所在之处乃是昨日院落中的套院,昨日在外院中挑拣选人,之后就被领入了这一不大的套院之中。狭长的院中东西两排的厢房,她们歇息的那间是西间,东间则是隔开的三四间小间,一直上着锁,南边便是一间不大的灶房,此时却也无烟无火寂静无声。 罗娘子只待众丫头都站成一排,各自垂手立整齐了,一双媚眼把她们身上衣着过了一遍,口中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一点头儿道:“昨日你们才来,容你们松散一日,从今日开始,便要学本事了。”话音顿了顿:“这学之前,先给你们上上规矩,只有记住了规矩,今后才能知道自己是谁。”说着只把头一摆,立于她身后的两个身穿绸衫的女孩儿便捧了一根粗如鸡卵般的黝黑藤条过来。 一众丫头们全愣住了。 眼见她们站着不动,罗娘子恼了,上前两步伸手就扯了站在排头的桃花出来,一手接了藤条,扬手就照准桃花的腿弯抽了一记:“跪下。” 桃花冷不防腿上骤然吃痛,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踉跄跪了,膝盖落在砖地上,直疼得她一颤,虽是不敢挣扎起身,人却抬眼望着罗娘子,红着眼圈道:“敢问娘子,不知我们犯了什么事?” “说了,这是规矩。”罗娘子盯着她红唇一弯:“擅自开口,出言顶撞,两错并罚,加上规矩,一共二十下。” 言罢,手中的藤条如雨一般落了下来。 第18章 饥饿的生涯 小夜独自一人在房内睡着,也不知睡了多久,觉得口中干渴,方才爬了起来,偌大的屋内寂静一片,连个人影都没有,自己爬下炕走到桌边,却够不着桌上的水壶。 犹豫了片刻,再去门口推了推门,却是推不动,终究忍不得口渴,四下望了望,见柜子前面有个木凳,便拖到桌前,手脚并用的爬上凳子,这才够着了壶把。 好容易喝完水,一个人在屋内呆了片刻,见没人回来,也只得自己又回去躺了,静静的望着头顶破败的顶棚发呆,心中模模糊糊的想着不知道胡杏娘回到家没有,有没有去洛水城帮她找明炎和喵,想了一时,便又不知不觉的入了睡。 桃花她们时近黄昏方才回转房内,杨妈妈开了锁,站在门边盯着一队丫头们低着头陆续进了房,又指派了两个人去洗刷恭桶添换壶水。 晚饭照例还是每人一个窝头,只有小夜的还是一碗白粥,直至此时,陈燕儿方才独自从门外蹭着脚儿走了进来,步子缓慢僵硬。 杨妈妈直到看她进了屋,拿了桌上给她剩的那个孤零零的窝头,这才转身走了,照例咔嗒一声锁了门。 站得笔直的丫头们这才松了口气,此时方有人敢慢慢的扶着炕沿坐下。小夜自己捧着粥碗喝了粥,抬眼看见吴银儿只握着窝头愣愣的发呆,不由探手摇摇她手臂:“银儿姐姐?” 吴银儿嘶的一声一抽手,红着眼圈就瞪了过来,直把小夜瞪了一呆,呐呐的缩了手:“姐姐?” 此时屋内昏暗的光线下,却不知从何处传出一声低低的抽噎:“我……我想回家……” 一时间,压抑而细碎的低泣声悄悄的蔓延开来。 小夜怔了,纵然她年纪还小,也敏感的察觉到众人的情绪不对,抬眼望去,一屋子女孩儿要么悄声哭泣要么垂头不语,再见吴银儿也是一副忍泣的模样,犹豫了下,便学着昨日吴银儿给她揉肩膀的动作,伸出手去轻而又轻的在方才她胳膊上碰到的位置小心揉着。 吴银儿身上正疼痛难当,她们这群丫头今天莫名就吃了一顿‘规矩’,之后又被领了去学说话和走路——走路身姿要摇,腰肢儿要摆,说话不准带俚语乡音——谁若不慎带出一字半字或走得不好看了身上立马就会挨一藤条。 这些女孩儿都是贫苦人家出身,平日里烧水做饭打猪草拾柴禾乃至下地都来得,行走坐卧都带着几分天然粗野,哪里适应得了这个?因此人人身上都没少挨‘规矩’。 折腾了足足一整天,连午饭都没见着,各自都是又累又饿,身上又疼痛难当。小夜方才伸手摇她,动作虽轻,却是不巧碰在她胳膊上挨了藤条的地方,只觉火烧火燎的疼,想起这一天下来的遭遇,实在是和自己原本心中所想的差距甚远,心中正不自在,却又被小手又轻又软的摸了上来。 小夜虽是不知道一众丫头们今日的遭遇,却看出来好像是被自己碰疼了手,所以小心翼翼的伸着手轻轻揉着。 吴银儿低头看看她,见她小脸上一副忐忑内疚的样子,叹口气,抬手摸摸她披在肩上的发丝,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口,良久方才又叹了口气,低下头撕着手中的窝头慢慢吃起来。 其他丫头们低声饮泣了片刻,终究是腹中饥饿,一整天只喝了几口水,哪里有什么东西落肚?此时纵是伤心难过也终是饿了,也各自把窝头和着眼泪吞下了肚。 今日与昨日再不相同,再也没有丫头们悄声说笑谈论,气氛压抑沉闷,一时吃完了东西,也就各自上床准备安歇。此时有个丫头,昨日是解了衣裳睡的,今日刚解了一半,一眼看见陈燕儿穿着衣裳就盖了被,纳闷了起来,隔着被轻轻的推了她一把,问道:“哎?不脱衣裳了?” 却不料陈燕儿猛地一把掀了被子坐了起来,怒气冲冲的低吼了一句:“要你管!” 那问话的丫头被吓了一跳,怔了怔,想要再说什么,陈燕儿一句吼完却不待人言便又闷头躺了回去,只把被子一捂,连头带脸都蒙进了被子,隔了会,便有极低的抽泣声从被中传出。 另有人悄悄拉了拉那个问话的丫头,冲她摇摇头,又努了努嘴儿,先前那丫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心中想着罗娘子后来单单儿叫走了陈燕儿,只怕是有什么没做好在人后又挨了打…… 第二日小夜照旧被独自锁在了屋里。 原本她昨日睡得足,早晨一众丫头们起身的时候她便醒了,正想随着众人一同起身,吴银儿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伸手把她按了一把,小夜不解的看看她,吴银儿却并不回望,只自家整了整衣裳,扯了扯被揉皱了的衣襟,又从枕下摸出梳子梳了头,便跟在队尾出了门。杨妈妈守在门口,照例是一把锁头锁了房门。 今日除了走路和说话,又要多学两样——行礼和笑。 先要每人摇摇摆摆的扭着腰走一段路,走到罗娘子跟前立定后福身行礼,同时要娇娇俏俏的请安问好,口中边说,脸上要边带着笑,眼睛要从下往上斜斜的瞟着人,唇儿要翘得好看,话儿要说得甜,腰肢儿要弯得软,嗓音儿要掐得娇……但凡有哪里稍不满意,立时就是带着风声的一藤条。 挨了藤条,还不准哭,脸儿上的笑不能掉,有个丫头挨了一下后没能忍住,神色变了变,立时就被罗娘子着人拉到一旁狠抽了五下‘规矩’,说她呲牙咧嘴不雅相,与其到时污了主子的眼,还不如现在就立时打死了,也省了将来招主子不痛快…… 今日却比昨日更加难熬,先不提罗娘子教得这般东西一众丫头们都有几分学不上来,各自都没少挨打骂,但最难过的,却是那难忍的饥饿。 自她们来了之后,连着两天,连一丝油星都没见过,加上之前路上因为赶路不便携带,吃的也不过只是杂面饼子和咸菜而已,原本想着到了主家怎么也能吃上有油盐的饭食,谁能想到竟寒酸成这般? 白日里还要各种行走不停练习步态身形,直到晚上,才有每人一个窝头。 虽然都只是小丫头而非饕餮汉,但也不是每日一个窝头就能管饱的,两日下来各自都有些挨不住饿,才到晌午,腹中便纷纷雷鸣般的唱起了空城计,各自动作都不由有些松散无力了起来。 第19章 夺食 罗娘子对此只做不闻,她的目的就是好好杀这群丫头们的性子,不论是开场劈头的一顿‘规矩’,还是连日来饭食上的苛待,乃至故意只给每人一身衣裳看她们如何安歇,一切都均在她安排之中。 此时见饿得她们有气无力,也只做没看见,手中掂着藤条,在一群反复练习腰身款摆福身下拜的丫头们中不紧不慢的来回梭巡着,不时轮起藤条抽上一记,甚是从容不迫八面威风。 众丫头也只得咬牙忍着,毕竟藤条抽在身上实在是挨不住疼,罗娘子下手也是狠的,除了不打脸,其余身上是不管的,藤条带着风声抡过来,打哪算哪。有不巧打在原本伤痕上的,能把人疼得一跳。但谁要真敢跳了,立马就又是五下藤条。 好容易挨到傍晚被放进了屋子,才算是熬过了这一天的折磨。却也还不得歇息,杨妈妈盯着铺床打扫洗刷恭桶各自洗漱,直到一阵忙完,众人千盼万盼的一盘子窝头这才搁到了桌上。 眼见杨妈妈照旧锁了门出去,众丫头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的一拥而上扑到桌边去抢窝头,一时间你争我抢,拿到手里来不及回到炕上,三口两口就填进了肚。 就有丫头饿得急了,几口吞吃了自己的,还想伸手多拿一个,别的丫头哪里肯?一时间争抢的争抢,护食的护食,纷纷乱了起来。 吴银儿手中抓到了自己的那个,吃了两口,正想叫小夜来端她那碗粥,一回身,却见那粥已是不知被谁给喝光了,桌面上只撒着一点点汤水,粥碗比舔过的还干净,连一粒米都不剩。吴银儿当下便就恼了。 自打胡杏娘把小夜交给了她照管,一开始虽是难免有些嫌烦和不耐,但总归是她一口水一口药从人事不知给喂活的,自也生出了几分情谊在。 小夜这娃娃年岁实在小,说是五岁,打眼一望身形个头都比平常人家的五岁孩童要显得更幼小几分,雪团儿似得一个小人儿。且又懂事乖巧,本也招人疼爱,何况是她一手关照的?此时眼见了本该是给小夜的粥被抢光了,不禁心中冒火,双眉一立,发作了起来。 “哪个喝了叶丫儿的粥?” 尚围在桌边的几个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言声,已经离开了桌边的几个也只回望一眼便都扭了头,各自都是一副无事人的样子。 吴银儿心中更恼,原本她在家中的时候因是长女,上要帮衬父母,下要管教幼弟,本就是个性情爽利的,自家又有主意,这次卖出来当丫头还是她看不过父母辛苦自家求了父母才跟了胡杏娘出来。虽是路上得了胡杏娘教诲,收敛了几分,如今眼见她护了一路的叶丫儿连口粮都被人给夺了,哪还压得住性子—— “怎么哑巴了?有脸做下怎的没脸认?叶丫儿才几岁?又还病着,得多不要脸才能夺她的吃食?做得出倒是不敢认了?叫我哪只眼睛瞧得上!若还是个人,就自家认了,敲门出去找杨妈妈领罚,再去给叶丫儿要碗粥来,还能让人说一句敢作敢当。否则那粥吃进肚子里也只是烂了肠肺!” 一番话听得好几个丫头都有些心虚,原本这细米白粥就有几分馋人——贫苦人家一年到头能见着几两白米?而这几日又都是饿慌了的,肚里本就不多的油水在每天只有一个窝头的日子下更是早就刮得净了,那碗粥摆在窝头旁边,米粥淡淡的温软香气如同一只带着钩子的小手,一个劲儿往人鼻子里钻,争抢窝头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先伸了手,飞快的捞起粥碗喝了一口。 这一下便就如开了闸门一般,顿时便是好几只手都伸了过来,你争我夺的,都不消几息功夫便抢干净了。 此时听了吴银儿劈头盖脸的一顿叱骂,偷喝了米粥的几人都有些臊得慌,相互看看,正不知该如何解说,却听陈燕儿哼的一声呛着嗓子开了口—— “她又不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真把自个儿当成人亲娘哩!你也不过就是和我们一样,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撑死不过一碗粥,高声大气的吆喝什么?借着个茬口就踩人,生怕显不出你是怎的?” “我道这样没脸没皮的事是谁做下的,却原来是你!”吴银儿气得火冒三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总和叶丫儿过不去,不过就是因了当初刘二婶那一句‘玉娃娃’,亏得你能记到现在?心眼还比不得针尖儿大!你几岁?叶丫儿几岁?你也真有脸做出来?” 陈燕儿也恼了,当下只把脸子一摔,怒道:“她小又怎的?谁不是打小时候过来的?偏就她色色不一样?旁人比她短了胳膊还是短了脚?谁不是起早贪黑的挨打受饿?偏就她天天儿的躲懒!见天拿着病了俩字做幌子,真病假病老天在看呢!你自个儿又是个什么好人儿来?要说偷懒耍滑谁比得过你?当我没见你早晨按着偷教她装病呢?!” 吴银儿被她一席话给说得满脸涨红,她早起是有按着小夜不让她起让她继续睡一天,未尝不是有病养病没病装病的意思。本意也是好的,觉得小夜这么小个娃娃,能迟一天去受那磋磨总是强过多受一天,想不到此时被陈燕儿一语说破,反倒像是她做惯了这等教人耍奸的事一般,心头哪里还忍得?正要说甚,却被人拉住了手儿。 低头一看,小夜拉着她,小脸儿涨得通红,小声央求:“姐姐,不生气。” “别怕,有我哩。”吴银儿抽回手,还顺手把小夜往身后推了推,气冲冲上前几步一把就拽了陈燕儿:“走,跟我去找杨妈妈分辨!” 陈燕儿冷不防被她拽了一个趔趄,听见说要去找杨妈妈,她哪里肯去?而且她虽是有抢粥喝了两口,却也就只两口罢了,方才一时没忍住出了声,竟就被吴银儿认准了是她独个偷喝的。她自觉偷喝是好几个丫头都有份的,心中自是不肯认这个罪名,当下就跟吴银儿拉扯起来。 第20章 惩罚 吴银儿比陈燕儿大上两岁,身形和力道本也比她大些,陈燕儿挣脱不开,身不由己的被扯着向门边迈了两步,此时那几个也有份偷喝的丫头们也纷纷围了上来。 毕竟抢了粥的并不只是陈燕儿一个,若真是闹到了杨妈妈处,审问得清楚了,陈燕儿固然会落个没脸,她们这几个又哪可能置身事外?虽也是暗自懊恼自己为何没忍住喝了那口粥,当务之急却是要先拦住吴银儿,否则到时一起落个责罚……想起那带着风声的藤条,每人身上都疼了起来。 吴银儿被几个小丫头挡住了去路,好几只手纷纷扯手的扯手拦挡的拦挡,虽是无人敢太过用力,却也一时被拦停了步子,陈燕儿则趁机猛地把手一扯就扯脱了开去。 “好呀!我还当只她一个,难不成你们也有份?”吴银儿气得柳眉倒竖。 几个丫头各自有些窘迫,却也不放手,另外几个不曾抢过粥的丫头见她们拉扯成一团,也只得上来劝解,一时间屋内纷纷乱成一团。 正乱着,蓦然屋门骤然响起开锁声,随后杨妈妈和罗娘子二人一脸寒霜的推开房门。 屋中正拉扯成一团的丫头们猛地一滞,各自安静下来。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杨妈妈和罗娘子冷冷的打量着屋中的众人,不知过了多久,罗娘子方才冷笑一声:“倒是长本事了——都给我滚出来!”言罢,两人摔手而去。 一众丫头们心中都是一凛,那几个偷了粥喝的已是不由自主的两腿发软,你望我我望你,也只得挨挨蹭蹭的一个接一个出了屋子。 小夜方才众人乱成一团时她人小力弱,虽是想劝吴银儿却根本挤不进去,此时听见叫都出去,便也跟在末尾。吴银儿回头看看她,牵了她小手安抚的拍了两下,这才一同来到院中。 这还是小夜来到此处后第一次出屋子,之间此刻天色已是暗了,院中却立了两名神色淡漠的貌美女孩儿,各自手中持着明灯,将夜色深沉的小小跨院映出一片灯火迷离。 等她们各自乖乖排站了,罗娘子在一队丫头面前漫步梭巡了两遭,冷不防一声厉喝:“跪下!” 那几个偷喝了粥的早就吓得脚软,闻声扑通便跪了。不曾抢粥的丫头们见罗娘子一脸厉色,又有杨妈妈怒容满面的在一旁,也只得各自跪下。小夜怔了怔,在她身侧的吴银儿赶忙把她一拽,小夜无法,也只得学着吴银儿的样子跪下。 罗娘子又梭巡了一圈,这才冷声道:“说!因何作乱?” 吴银儿听了正待开口,却不妨罗娘子随手一指排头的桃花:“你说!”吴银儿见了也只得按下。 桃花心中暗自叫苦,此时却也只得老老实实垂着头将众人所争执的缘由从头到尾尽量不偏不颇的说了一遍。 罗娘子听完,自顾冷笑两声,眼神从一众跪得老老实实的丫头们身上一一划过。陈燕儿几人给她看得尽数低了头,有两个胆小些的已是抖了起来。 正各自忐忑间,却听罗娘子慢条斯理的道:“每人领十下‘规矩’。” 这一下,不只是陈燕儿几人,包括吴银儿在内的所有丫头都愣了。 “怎么?不服气?”罗娘子冷笑。 一众丫头都是一颤,经了这几日的磋磨,她们已深知罗娘子的脾性,她若说你错了,那你就是对了也是错的。此时虽是心中委屈,也只得齐声道:“不敢。” “知道不敢就好。”罗娘子冷哼一声,劈手就把那根粗壮黝黑的藤条扔到了一队丫头眼前:“自己领!没得还得劳动老娘伺候你们!” 丫头们互相看看,跪在桃花身旁的丫头也只得站起身来,拾起藤条,握在手里犹豫了一瞬,望了望依然跪着的桃花,一咬牙,轮起藤条抽在了她身上。 桃花猛地一颤,罗娘子却哼道:“给我用力,敢打轻了你就替她领。” 丫头吸了口气,第二下藤条便是带着风声打了下去。 桃花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十下藤条终于打完,执刑的丫头抖着手搁了藤条,默默的回到桃花身边跪下。此时罗娘子方才漫不经心的向桃花问道:“可知错了?” “是。”桃花泪流满面,抽噎着应道。 “错在哪了?” “错、错在……”桃花慌乱了一时,她根本不曾有参与偷喝米粥,倒也亏她平素机灵,略一愣怔已是接上了话:“错在不曾留心饭食,让叶丫儿没了吃食。” 罗娘子并不是真心想知道这些丫头各自错在哪里,无非是要她们知道怕罢了,而今听见这似是而非被硬拗出来的错处,也不置褒贬,只哼了声一摆手:“那边跪着。” 桃花忙不迭的挪过去,垂首暗自饮泣不提。 剩下的丫头们见了罗娘子一双带煞的桃花眼扫过来,也只得再站出一个丫头来,拾了藤条,开始给第二个丫头上‘规矩’。 一时间,不大的跨院中只有藤条到肉的击打声,以及丫头们各自的饮泣呜咽声。 小夜跪在末尾,早已怔了,她有生以来哪里见过这般磋磨人的手段?心中又是惊恐又是慌乱又是迷茫,小脸煞白的怔怔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不知过了多久,罗娘子那对鸳鸯绣鞋停在了小夜面前。 “我记得你还没领过‘规矩’是不是?”罗娘子垂眼睨着小夜,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那就连上这次的,一并领了吧。” 小夜呆呆的望着罗娘子,实际上她根本没听懂罗娘子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耳边一阵阵细碎压抑的啜泣声仿佛变成了什么东西压在她心口,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吴银儿刚挨完藤条,此时也是疼得掉泪,听见说要让小夜领个双份,心中惊了一下,不由脱口而出:“叶丫儿伤还没好,求娘子饶了她罢。” 话音刚落,罗娘子那双利眼就瞟了过来:“头上伤了,身上不是好着?”罗娘子早不记得小夜肩上那大片的淤血,反正在她看来,只要没皮开肉绽那就不叫伤,说着只把嘴角一勾:“想求情?那就你俩一起再领个双份儿!” 吴银儿闻言,咬了咬唇,望了小夜一眼,默不作声的垂了头。 桃花抖着手拎着藤条,方才一个接一个丫头打下去,轮到吴银儿的时候本该是小夜执刑,但是眼见这小丫头都呆了,只得是第一个挨完的桃花站了出来。此时她自己身上还疼着,又刚打完吴银儿,胳膊都有几分发颤,但见罗娘子立在那里不错眼的瞪着,也只得打叠起精神来到小夜跟前,藤条在手中掂了掂,望着跪在地上那才几岁的小娃娃,心中虽是不忍,却知道形势不容她留情,也只得轮起藤条,一棍子打了下去。 第21章 说!知不知错? 小夜身上骤然一痛,她小小年纪,明炎岚羽两个待她如珠似宝,捧在手心疼还疼不过来,又哪里挨过这个?桃花又没敢留力,只打得她身子往旁边一扑,细嫩的掌心搓在粗糙的砖石地上,火辣辣的,却比不过身上的痛楚,还不待她撑稳,第二下藤条已是挥了过来,尚未撑稳的手臂一软,整个身子都伏到了冷硬粗粝的砖地上。 桃花眼见这小娃娃实在受不住,心中也是不落忍,虽是不敢停手,却不由自主放轻了力道,然而才打了没几下,便被一旁的罗娘子劈手夺过了藤条。 罗娘子一把将桃花推了个趔趄,夺了藤条,抡圆抽了下去。 暴雨般的藤条不断落在身上,小夜伏在地上躲都躲不开,冷不防一击落在她原本就淤血疼痛的右肩上,只疼得她眼前一黑,猛地蜷了身子。 罗娘子直到一五一十的打够了数,方才附身一把将伏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不停哭泣的小娃娃半拽了起来:“说!知不知错?” 小夜哭得直抖,罗娘子不耐烦的一把掐住她下颏:“老娘问你话呢!知不知错?!” “我……我……”小夜身上痛极,心中又是恐惧又是茫然,哽咽了片刻方才吐出字来:“我没……没错呀……” 方才挨个丫头全都认了错,不论是偷喝了粥的,还是没喝的,有错认错,没错硬编个错也要认错,只有到了小夜,她年纪还小,又是初入人世,哪里懂得什么真真假假。听见质问,心中委屈至极——她没有偷喝粥的呀,姐姐们吵架的时候她也劝了的,小夜想不出自己哪错了,又不敢不回答,泪珠大滴大滴的落了下来。 罗娘子也没想到这小丫头吃了一顿打还敢顶撞,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不由怒上心头,盯着小夜满是泪痕的小脸冷笑一声:“好!竟还是个硬气的!我倒要看你能硬到几时?”言罢,便又举起了手中的藤条。 这次罗娘子挟怒出手,那黝黑藤条在空中带出了风声,结结实实的抡在了小夜肩上,小夜都没来及哭叫,只猛地抽搐了一下,身子便软了下去。 “够了。” 杨妈妈皱着眉头几步过来一把攥住了藤条。 “请你来是调教丫头,却不是叫你无端端打死的。”杨妈妈干瘦的脸上一片冷意:“这一个个丫头好歹也都是精心挑拣来的,主子要她们是留着有用的,平日如何调教都由你拿捏,但主子没发话,就不能折了命。” 罗娘子此时才见手中抓着的小娃娃早就瘫软了,惨白的小脸上泪痕一片,却连哭都哭不出声了,只闭着眼睛哆嗦成一团,心中也发觉是打重了,有几分讪讪的松了藤条,赔笑道:“妈妈不知,似这等富贵人家出来的小贱皮子,不开头把她打服了,往后可就不容易调弄了。” 杨妈妈却只哼了一声:“你好歹也是做老了的鸨子,难道调弄丫头的手段就只这一种不成?若真是这般,这批过后你也就不必再来了,我们自是另寻别的有手段的来使。” 罗娘子听得这一句,脸色变了几变,旋即绽出一个笑来,立起身子笑道:“妈妈说的是,今儿个是我一时恼了,没了轻重,妈妈勿怪。好歹我也手里过了两三批了,又有哪一个是不好的?只看这次的我也管保给调教得个个出色就是了。” 杨妈妈看了罗娘子几眼,心中倒也佩服这鸨儿的心性,不过一句话的工夫,就能立时放软了身段,脸上再看不出一丝儿来,也不愧是妓子里有名的花罗刹,这看人脸色吃饭的功夫也实是炉火纯青。想着,脸上便也收了几分,放缓了声音:“既如此,你接着料理便是。” 罗娘子弯唇一笑:“还料理什么,今儿这群小蹄子虽是犯了错,这会子也都领完了规矩,已是无事了。”说着,只回身向跪在当院的丫头们喝道:“都起来吧,回去歇了,要是还有谁敢无故生事的只管试试!” 得了话,一众丫头们方才各自扶扶挨挨的站起来,跪了这一时,身上又都是单衣,膝盖在砖地上硌得生疼,身上又疼痛,走路都有几分踉跄,只各自低着头,两两三三的扶持着回房。 杨妈妈低头看看蜷缩在地上的小夜,见她根本爬不起来,皱了皱眉,正要弯身检视,罗娘子抢先一把把小夜拽着胳膊扯了起来,拎在手里道:“你们两个,扶她回房。” 离得最近的桃花和吴银儿赶忙上前小心接在手里,半扶半抱的把小夜架回了屋子。 眼见丫头们都进了房,罗娘子这才向杨妈妈笑道:“妈妈也早些歇着,明儿这群小蹄子还得劳妈妈看着学规矩呢。” 杨妈妈眼见小夜被带走的时候也还在抖,没死过去,便也不再关注,只点了点头便上前把房门落了锁。 小夜被桃花和吴银儿扶抱着放回大通铺上,身子刚挨到床,立刻便是一缩,又蜷了起来,张着小嘴一抽一抽的吸气,吴银儿见她脸色不对,忙不迭抻了袖子给她擦泪,又小声叫她:“叶丫儿,叶丫儿,你哭出来,别憋着,哭呀。” 近旁的几个丫头也都纷纷围拢过来,其中有个丫头见了这般情景只急道:“快让她哭,我家间壁的小子爬树摘果子摔狠了哭不出就好悬没憋过去。” 桃花也顾不得身上还疼,回身去桌边拿了水壶,一眼看见先前那个空粥碗,便倒了半碗水,回到床边扶正小夜的头,小心翼翼的往她嘴里喂水。 喂了几口,小夜方才颤着嗓子抽噎出声。 见她哭出来了,丫头们均是松口气,有是担心这小丫头的,也有是害怕出了事明日免不了要吃挂落的,不论是何种心思,具是心头一松,这才纷纷吸着气小心翼翼爬上炕,各自安歇不提。 吴银儿拉了被子给小夜小心的盖了,自家也挪着身子睡下。众人都是身上疼痛难当,一时半刻哪里睡得着?却也终究疲累,又刚挨了打,也不敢再有什么言语,房内静了下来,除了小夜的细碎哭泣便只有偶尔丫头不小心压到了伤处嘶嘶的吸气声。 小夜缩在被子里哭得哽咽,她压根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只知浑身上下到处都火辣辣的疼,肩膀上有如按了一块火红的烙铁,有什么东西随着心跳在烙铁上一下一下狠砸着,每一击都疼得她一颤,右臂早就没了知觉,全身都好似被泡在滚水里一般。 吴银儿身上也是疼痛,虽是心知明日还要受磋磨,却也难以入睡。过了一时,听见小夜还在抽泣,心中也是酸楚,摸着黑伸出手去,却不敢碰她身上,只轻轻摸摸她小脸,给她抹着眼泪。 “丫儿,不哭了,睡吧。” “银儿姐姐……”小夜断断续续抽泣着:“我疼……” 吴银儿虽是心酸,却也没什么法子,也只得强笑着哄道:“听话,睡着就不疼了。” 第22章 鸡汤银丝面 第二日一早,吴银儿早早就醒了,她一夜没怎么睡踏实,小夜这娃娃在她身边细细碎碎的哭了半宿才没了动静,心中一直悬着心,不管好歹的略眯了会子,见窗棂外面透了光进来,便起了身。身上还是疼痛,也只得忍着先梳头打理,见小夜整个蜷在被子里,露出半张小脸上泪痕宛然,便小心翼翼的掀了被子,借着渐亮的天光,解了她衣裳看她身上。 这一看就是抽了口冷气,昨儿桃花打得那几下还不算甚重,后来罗娘子亲自上手,抡圆了的藤条落在这小娃娃一身软玉般的皮子上,早已是起了一条条青紫的僵痕,右肩处原就淤血未消的地方更是吓人,两条黑紫的印子交叠着横在上面,虽未破皮,却是从肌肤底下往外密密麻麻的渗了血点子,看上去极是可怖。 吴银儿不禁哎呀了一声,此时有两三个同样醒得早的丫头听见,也围拢过来,见了也都是直抽气,几个人面面相觑,还是比她们这批早来了的那两个丫头里有个出了声:“呀,这得敷棒疮药才成。” 另有个年纪小些的丫头,看着也就才八九岁上下,闻言疑惑道:“棒疮不是官衙门里的恶人挨了板子才得的?” 那说话的丫头解释道:“这样的也是的,凡是挨打重了的,都是一样,我奶嬷嬷说……”这一句却没说完就猛地住了口,缩了缩身子,慢慢退回到对面的铺上垂头坐了。 吴银儿心中也是发愁,她年纪大一点,也知这样是要用药才行,却又哪里能寻到药来?别说是棒疮药,就连小夜头上原本用着的生肌散,在来了这里之后也已是没的用了,心内实在无法,想了想,起身去桌旁端了水碗过来,手指沾了冷水在那吓人的伤处小心翼翼的轻轻擦拭着。 指尖刚挨到皮肤,小夜就醒了过来。她疼得直到快天明都没能睡着,后来还是实在哭累了,又没吃到饭食,身体熬不住了,这才好容易合了眼,就连梦中都还恍惚觉得痛楚。此时伤处被人一碰,立刻就睁了眼,挣扎着想要躲避。 “丫儿,别乱动。”吴银儿按住她,小声哄道:“给你好歹擦一擦,冷水镇一下,兴许能好些。” 小夜醒了,身上便又疼了起来,听见说擦擦能好些,犹豫了下,老实的不再挣扎。吴银儿一边给她小心擦抹着,一边低声哄她:“别怕,别怕,我轻轻的。” 冰凉的冷水涂抹在火烧一般的肌肤上,感觉是比干疼着要强上几分,小夜眼泪汪汪的抿着嘴儿。吴银儿给她用冷水润了一遍伤处,又沾了水给她将将就就的擦了遍脸,这才给她把衣裳整理好,低声道:“丫儿,可记着待会见了人别哭,杨妈妈和罗娘子说什么你就应什么就是,不然要是再挨了打,你更挨不住。” 小夜心中委屈,却也实是惧怕那般的磋磨虐打,默默的垂了头。吴银儿叹着气给她小心梳了头发,梳子还没搁下,屋门就咔嗒一声开了锁。 突如其来的开锁声惊起了一屋子大小丫头,各自忙不迭的掀被下床垂着手站好,杨妈妈和罗娘子看了看惊弓之鸟的丫头们,只照例叫她们出门。看到小夜时,罗娘子哼了一声:“看来你那病也该养好了,今儿起就一起学规矩吧,主子家白花花的三十两银子买你可不是买来的当娇小姐的。”言罢,甩手出了门。 杨妈妈把这小丫头上下一打量,吴银儿刚给她打理过,此时虽是眼睛有些肿肿的,却也梳了头,衣裳齐整,打眼一望看不出什么来,便也未加阻拦,一言不发的看着一个个丫头都老实出去了,照例锁了屋子。 到了院中,脚儿尚未立定,却只听罗娘子说了句:“都随我来。”说着头也不回的扭着腰身的带头走去。 一队丫头们只好规规矩矩挨个跟随身后,各自迈步时都不由自主带上了这几日教的款款步态。 杨妈妈坠在末尾,从后挨个望去,心内暗道这般年岁的丫头果然学什么都是快的,这才几日功夫,如此款款迈步时各自身上的村野气息已是几乎不见,虽是各自年岁未到,身条并未长成,却也有了几分杨柳之姿,也不知日后出落得大了又会是怎生模样……一时来到外院,杨妈妈一声不出,自在早就安置在院中的八仙桌椅处坐了,冷眼看着罗娘子逐一分派。 院中鸡翅木的八仙桌上,摆着两个双层的红漆食盒,食盒旁边便是一摞堆叠整齐的绫罗彩缎,具是轻红粉嫩的鲜艳色泽,丝缎柔柔的在日光下泛着顺滑的光,把好几个丫头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你们各自的举止仪态已是粗浅学过了,今日起教的才是真本事。”罗娘子看着眼前一排规矩侍立的丫头们,抬手轻击了两下,院内两侧厢房的房门立时开了,两队绮罗轻纱手捧器乐的美貌丫头鱼贯而出。 八个妆点俏丽的少女各自站定,已带有几分秋瑟的院中立时便平添了春色无限。 不待吴银儿她们从愣怔中回神,罗娘子已是径自打开了摆在八仙桌上的食盒。扑鼻的鲜香登时四散,顿时将这边饥肠辘辘的丫头们的心神从那一队美艳丫头的身上勾走了。 早有那眼尖的丫头望见食盒中摆的是三碗满当当的银丝面,黄澄澄鸡汤上飘着晶亮的油珠,每碗面上都盖了一只肥的流油的鸡腿和一枚白嫩嫩的荷包蛋,烧成红褐色的鸡腿趁着旁边橙红色的蛋黄,日光下明晃晃的泛着油光。丫头们哪里还挪得开眼?她们这几日实是饿得狠了,此刻见了这等在她们眼里足以算得上珍馐的饭食,都不由自主的纷纷咽起了口水。 就连小夜都偷偷的望了过去,她虽是年纪小胃口小,不比这些丫头们的食量,但往日每天一碗粥也只算勉强不饿罢了,实是当不得一个饱字。更有昨日到现在整整一天一夜什么东西都没有下肚,此时好容易见了像样的吃食,也不由觉得了饿。只是她饿归饿,却更惧怕罗娘子,只偷偷望了两眼便又低了头不再看过去。 “这几日你们学规矩也还算用心。”罗娘子慢条斯理的开了口:“今日便给你们开个荤。”她轻哼了一声,“也省得你们觉得我罗娘子只知罚人却不会赏。” 一众丫头们听得眼睛都是一亮,盯在食盒上的目光更是急切。 “只是这面,却也不是白吃的。” 第23章 买你们干嘛心里还没点数? “只是这面,却也不是白吃的。” 罗娘子一摆手,那队姿容艳丽的丫头里便出来了两个,在当院立定,各自单足点地,纤手轻抬,摆出了一个起舞姿势。 “下面就是要教你们一支舞,谁学了,谁就来吃面。”罗娘子带着几分笑意说完一句,却忽的脸色一寒,厉声道:“若有那蠢笨学不会的,可就别怪我按‘规矩’来!” 说着,只把头一点,手持器乐的几名少女顿时各自将身轻摇慢摆,吹奏拨弦。 随着乐声甫起,那摆出了起舞姿势的两个女孩儿,原本漠然的脸上眼波一转,忽的就绽出一个娇娇媚媚的笑来,犹如那偶戏中的木偶被提了控线一般,轻摇罗袖,款跨鲛绡,软摆着腰肢儿,当院舞蹈起来。 院中载歌载舞,桃花等一众丫头们却都有几分愣怔,她们各自跟着人伢离家时,也都多少曾听说过卖给人家做丫头会是何等吃苦,乡下农人哪里真正见识过大户人家内宅行事?翻来覆去也不过是说些吃苦受累朝打暮骂等言语,这些丫头们本也做好了吃苦准备。 后来还是到了官伢子刘二嫂那里,才多少被点拨了几句,得知了遇到宽厚的主家那是比家里还享福的,不料到了此处等待她们的却只有磋磨。 这些丫头各自也都只以为是主家待人严苛,又嫌弃她们举止村野,这才要先学举止礼仪,任是谁都再没往别处想过。 直到此时此刻,见了这般搔首弄姿身娇眼媚的舞伶,有那心思灵透的,不由心中咯噔一下,好几个丫头都怔怔的白了脸。 罗娘子在一旁将这一队大大小小丫头各自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大致有了计较,脸上却不露,只冷眼继续看着。 此时院中的乐声已是愈加温软缠绵,那两名舞姿摇曳的少女动作也愈加柔媚。只见其中一个瓜子脸庞的俏丽女孩儿一个轻柔的展臂动作之后将手一回,足下舞步不停,纤手翘成兰花模样,眉目含春,粉红的舌尖儿诱惑的舔抿了一下嘴唇,动作优美的开始解自己身上纱罗偏襟衫子的系带。 冷不防就有丫头吸了口冷气,却才刚出声就好似被掐断了脖子一般立即又没了动静。 场中的两个舞伶视桃花她们惊愕愣怔的表情如不见,解了前襟的轻薄纱衫随着摇曳的舞姿彻底敞开,飘飘荡荡的露出细瘦白皙的锁骨和腰身,因年龄不大而将将才只有一点隆起的稚嫩胸部只裹了一件水红的抹胸,花朵一般香嫩娇软的肌肤就这样大喇喇的袒露在日光之下。 小夜迷惑的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姐姐跳起舞来银儿姐姐她们就都变了脸色,她又抬头看看吴银儿那已经惨白的脸,小心的窥了一眼罗娘子似乎没有在留意她,便悄悄牵住了吴银儿的手。 吴银儿此刻整个人木然呆立,眼睛看着面前女孩妖冶媚人的舞姿,脑中却翻来覆去的全是零落散碎的画面…… 一时是临行前娘搂着她哭了一夜,一时是幼弟依依不舍的拉着她的衣角送别,一时是胡杏娘叹气的脸…… ……莫担心,我准定给银姐儿找个好主家。 一时又是生哥儿得知了她要去的消息大半夜来敲她窗子,和她手拉着手约定将来要等她赎出去…… ……渐渐的,生哥清秀的面庞便被那挥甩卷动的摇曳罗袖给搅散了……吴银儿觉得她应该想哭,但眼中却是干涩涩的,一任明亮的日光毫不留情的刺入眼底。 两名舞伶那轻薄的罗衫此时已是彻底挂在臂上,随着乐声一个高昂,两人素手一扬,一个甩水袖的动作,那粉艳艳的衫子便在空中荡起一弯虹彩,飘飘荡荡的落到了地上。 细瘦白皙的上身只剩了小得可怜的一件抹胸,被细得可以忽略不计的两根绊带系着,整片光裸的后背彻底暴露出来,阳光在肌肤上仿佛镀了一层金,灼灼的烧炙着所有人的视线。 又是几个婉转过后,乐声终于渐低,女孩儿那纤细的腰身也随着乐声一同低伏下去,终于以一个仰折在地的姿态结束了动作,两个年岁稚嫩的女儿家就这样几乎赤着上身仰在地上,双膝跪地,腰肢后弯,嫩柳一般尚未开始发育的身子在青砖地面上轻柔娇媚的凝固出一座诱人的拱桥。 乐声已息,两名女孩儿仰跪在粗糙坚硬的青砖上却连指头都不敢动一下,直到罗娘子慢条斯理的拍了拍手,说了声:“起来吧。”两人这才收了脸上那勾人的笑,齐声道谢,各自起了身,自去拾了罗衫穿戴妥当,站回了那队彩衣女孩儿当中。 “这支‘赏春’是她们练了半年的,虽未大成,总也还算勉强能走个样子,至于你们——”罗娘子目光在这队呆愣愣看傻了的丫头们脸上一转,哼了一声道:“从今日起便跟着一起学,几时跳成这样,几时才能伺候主子。” “若是有谁不识抬举,那留着也不过是白费主家的粮米!”说着,伸手抄了倚在八仙桌旁的那根黝黑藤条,抬手一指就点住一个丫头—— “你,愿不愿学?” 那被指住的丫头猛的就怔了,她既非排头也非末尾,怎么也想不到罗娘子头一个就点出了她来,乍然之下已是慌了神,双膝一弯就跪在了地上:“我……我……” “怎么?不愿意?”罗娘子见这丫头我了几声都没下文,双眉一立,扬手就是暴雨般的藤条落了下来:“那留着你也不过是污了主子的眼!” 这几下藤条罗娘子是用足了气力的,比前几日的‘规矩’要狠上几倍,跪在地上的丫头只一下就哀哭出声,眼见罗娘子没有停手的意思,那丫头几下之后终于哭叫起来:“我学!我学!” 罗娘子这才停了手,转瞬就收了脸上厉色,笑道:“这不就是了?主家买了你们,是教歌舞还是教小戏都是凭主子高兴罢了,一个粗使丫头才几钱?你们的身价又是几钱?自己心里还没个数?将来学得好了,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那还不是随你们挑拣?就连月银都是上上份儿,没听过放着好的不学非喜欢烧火劈柴的。”说着,脚尖踢了踢那啼哭不止的丫头:“起来吧,过去桌边把面吃了。” 那丫头抽噎着起了身,挨挨蹭蹭的走到桌边,正不敢上前,杨妈妈已是端了一碗银丝面,板着脸递给她。 丫头一怔,接在手里,迟疑了一下,虽是身上疼痛,但面碗捧在手里,肚中的饥火在直冲鼻端的香味刺激下烧得更旺。先时离得远,纵是垂涎也还忍得住,此时热腾腾的就捧在手上,又是得了罗娘子和杨妈妈准了的,哪还忍得?只略一犹豫便抓起筷子大口大口吃起面来。 收服了头个丫头,罗娘子并不急于动作,只在那丫头狼吞虎咽的吸面声中,漫步梭巡着一众丫头各自的神情,一时间偌大的院中只有那丫头饿极了的吃喝声响,配着鸡汤面四溢的香味,勾得几个丫头忍不住偷眼去望。 饿极了的人,一碗面也不过片刻就进了肚。贫苦人家出身的丫头几时吃过这样精工细作五味俱全的饭食?只吃得碗中连滴汤都不剩,连那根鸡腿都变成了干巴巴的一堆骨渣。 直到这丫头依依不舍的放了碗,杨妈妈这才取了堆叠在桌上的一套绫罗衣衫递到她手里,一指侧翼厢房道:“自己去换上。” 到了此时,那丫头打也挨了,面也吃了,还有甚可说?也只得接在手中自去了房中换衣不提。 罗娘子此时方才勾唇一笑,看似随意的抬手又指住了一个丫头—— “到你了,愿意吃面?还是愿意挨打?” 第24章 好人家的女儿 有了头一个丫头的榜样看在眼里,接下去几个都乖觉的选了吃面,一时已是走了六个,各自吃了面接了衣裳去换衣,偌大的食盒已是空了一个。罗娘子把剩下的几个丫头看了几眼,慢条斯理的回到桌边,开了第二个食盒:“你们几个,是学?还是不学?” 小夜站在吴银儿身侧,只觉得吴银儿的手把她攥得紧紧的,掌心一层细汗,不停的在发颤。她不明白银儿姐姐怎么了,见她不出声,小夜便也不出声,只悄悄的反握住她的手。 罗娘子摆好食盒,等了一刻,不见剩下的几个丫头出声,心知这几个怕是心里多少有点主意的,不似先前那几个早就看准了的好拿捏。她倒也不在意,半门子里这等不情愿的丫头也见得多了,最后还不是一个个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当下只冷笑一声道:“怎么着?这是不愿意的意思?” 说着,手中又拎起了那根藤条:“好好的指给你们上进的路还不识抬举?是打定主意非要挨顿好的?我可劝你们想明白了,我罗娘子手中还没有教不服的雏儿。” 话音落地,人已来到一个丫头面前站定,冷着脸道:“最后问一次,学,还是不学!” 被罗娘子选中的那丫头早已是全身发颤,死死的低着头。 “看不出,年纪不大,竟还是个贞烈的!”罗娘子一声冷笑,手中藤条刚要举起,却冷不防那丫头突然往前一扑,两只手死死的攥住了藤条—— “我不学——”年纪不过十岁左右的丫头一抬头,早已是满脸的泪痕,双眸亮得吓人,用力握住藤条拼命一推,竟把措不及防的罗娘子推了一个趔趄,退了两三步才站稳。 “——我是好人家的女儿!你们强掳拐带!丧尽天良!” 罗娘子被冷不丁推得退了几步,手中不由一松,藤条已是脱手被夺了过去。 那丫头也没成想自己竟能抢了藤条,一时也愣了,不等她想出主意,便瞧见杨妈妈已是面罩寒霜的大步走了过来。心中一时慌乱,只把藤条往地上一扔,赶在罗娘子立足未稳,杨妈妈尚未逼近之前,一扭身就向院门冲了过去。 杨妈妈脸色顿时一变,厉声喝道:“拦住她!” 院中众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还是罗娘子好容易立定了脚之后面带煞气的扑了上去:“反了你……” 罗娘子一把抓去,却只碰到一片衣角,尚未拽紧,就被那丫头往前一窜挣脱了开去。 倒是罗娘子气急之下失了平稳,险些一头撞进赶来的杨妈妈怀里。这一个间歇,那丫头已如脱兔般冲到了院门。 “来人,来人!” “给我抓住她!” 这丫头原本只是气血上涌一时激愤,不管不顾的闹将起来,其实并不曾有过详细打算。待到夺了藤条才愣了,眼见罗娘子杨妈妈凶神恶煞一般的赶来,心中早就慌了,脑子里只想着要逃,仗着身量纤细倒也真叫她泥鳅一般滑到了院门,心中觉得只要跨出这个院子便能多一分希望,却不料眼前人影一晃,随即便被人一把揪住了头发。 头皮上骤然传来的痛楚让这丫头一声尖叫,来不及挣扎就被从院门外赶来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给反扭了胳膊结结实实的压在地上。 杨妈妈和罗娘子这才赶了上来,罗娘子冷不丁险些被推倒,又从手里被夺了藤条,正是又气又恨,劈手就抽了这丫头两个耳光:“敢在我花罗刹手里作妖,你这烂了眼的小娼妇!” 骂完尤不解恨,一把采住头发,轮起巴掌又是几下,杨妈妈一旁冷眼看着,并不阻拦。 几个耳光下去,这丫头原本清秀俏丽的脸颊已是高高肿起,口内都破了皮,一径从嘴角往外渗血,情状甚是凄惨。 罗娘子直到打得自己手疼,方才放了手,一边气喘吁吁的抽了帕子在手上揩抹着,一边厉声道:“小娼妇,主子买了你,要生要死都凭主子一句话,卖了死契还有你挑拣活计的份儿?就你这样心比天高的小贱皮子我花罗刹这么些年见多了,挺着腰子装贞烈,到头来还不是见了男人就岔开腿儿……” 话音未落,就被一口血沫啐在脸上。 那被打得口角渗血的女孩高声叫着:“我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是卖出来给你作贱的!” “我爹是漳洪县的石秀才,有功名的!你们盂兰节上强掳了我,我没签过身契!” 罗娘子被啐个正着,正气急败坏的用绢子抹着脸,听见这话,愣怔神色闪了闪,随即便继续若无其事的擦着脸,只是原本到了口边的叱骂却是收了回去,脸上一丝也不露,只用眼角余光撇着杨妈妈。 杨妈妈却只不紧不慢的冷笑一声,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摞身契,翻检了一下,从中抽出一张往被两个婆子死死按住的丫头脸前一晃,嗤道:“没签身契?这是什么?” “这……这不是我!”那丫头定睛看了几眼那张身契,声音竟更大了几分:“我爹是漳洪县的石秀才!我叫石桂兰,这上写的是王招娣,这人不是我!” 杨妈妈怔了一下,她也没想到这丫头竟真是个识文断字的,随即干瘦的脸上竟是泛起一丝狞笑:“你说不是就不是了?这上按的可是你自己的手印。” 她慢条斯理的把那张薄薄的身契在她眼前弹了两下:“你原先叫什么都无妨,既然这上写的是王招娣,从今往后你就是王招娣!什么石桂兰?这儿没这人!” 那叫石桂兰的丫头怎么都没想到竟会被这般强认卖身,她被人强掳时是一块帕子捂到脸上迷昏了的,此时略一回想就知道自己八成是昏迷时被人强按了手印,心中不由大恨,只挣扎着哭道:“这人不是我!我没签过身契!光天化日,你们强拐良家,目无王法!” “王法?”杨妈妈冷笑道:“这身契上你自家按了红通通的手印在这里,这就是王法!” “莫说你不是秀才的女儿,就算你真是又如何?” 杨妈妈捏着那张身契凑在石桂兰的眼前:“自己甘愿卖身,拟了假名假姓,得了银子又反咬一口,这事也不是没见过,就算按着王法来判,也是连你爹一起进大狱!谁叫他为了贪别人家的银子就教出你这般不知廉耻的好女儿!” “你!”石桂兰哪里想得到杨妈妈竟能这般乱搅一气,虽是自幼识字,却终究是年纪不大的女孩儿家,论起口齿来哪里会是杨妈妈的对手,一口气憋在心头,连双眼都红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猛的一挣,将身一拧,两个婆子一时不察竟叫她挣脱了一只手。 “按住她!按住她!” 电光火石之间,石桂兰伸手就来夺杨妈妈手中的那张身契,杨妈妈哪里防着这个,只当有两个婆子擒住万无一失,却不料这丫头发了狠,连头发被拽掉了一络都不知疼,待要抽手已是来不及,顿时嘶的一声轻响,那张身契被那丫头抢夺之下竟是撕去了半张,张口就把身契给塞进了嘴! 杨妈妈大怒,伸手再去抢夺时却已是迟了。 这一变故不过眨眼之间,待两个婆子重新揪了头发扭了胳膊把她按住,杨妈妈一把捏住这丫头的两腮想要夺她口中的纸团,哪里还来得及?这石桂兰凭着心中一股气,咬死了牙关不肯张口,费了好一番手脚好容易才掐开她的嘴,彼时那半张身契虽还未被吞吃下肚,却也早被嚼成了碎渣纸浆,哪里还拼凑得起来。 “好!好你个小娼妇!”杨妈妈威风已久,哪里在个小丫头手中吃过这等大亏?干瘦的脸上气得都变了色,双眼淬了毒一般盯着这蓬头涨脸跪在身前的丫头道:“张口王法,闭口王法,那就叫你好好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王法!” 说着,只把头一摆:“去,给我传板子过来!” 第25章 密议 云天楼中,蒋长风正紧蹙双眉来回踱步,蕉叶式雕花镶大理石面的楠木案几上搁着一封尚未封口的信笺,那面白微胖的元管家立在一旁正轻声说道:“此事应是万无一失的,门主只待布好人手等着消息即可,咱们这几年来打点得不少,断无不中的道理。” 蒋长风只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眉头却并未舒展,“鸿儿还没回来?” “少门主一早就牵着墨龙驹跑马去了。” “跑马跑马,一天到晚没个正型。” “您这可就冤枉少门主了。”元管家白胖的脸上神情甚是慈和:“就说这次劫了神鹰会哨子的事可都是少门主出的力,张网布置埋桩布哨就是比起门主您也不逊色,一身残影神功已经得您七八成的火候,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蒋长风本也不是真心叱骂,听闻这番话不由神色稍霁,只嘴上还不肯饶:“你莫要把他夸上天,就他那点水平,还差着火候。” 说着,执起茶杯抿了一口:“鸿儿的功夫也算勉强看得过了,就只这心性还是未定,一味跳脱,这次能成功劫了神鹰会的船,不过是借了漕帮的东风,否则神鹰会大当家二当家是吃软饭的?能叫他这么容易得手。” “这您可就过苛了。”元纪平元管家团着一张笑眯眯的脸儿:“漕帮的东风是那么好借的?若非是少门主一直留意打探神鹰会和漕帮的瓜葛,能这么精准的逮住这个时机?光是这份筹谋,就不是等闲能比肩的,还有得到线报后的当机立断铺排布置,放眼江湖有几个人是能在少门主这等年纪就成竹在胸的?” 元管家说着就笑了:“不是我夸口,就少门主这等人杰,放眼江湖也没几个——您再多历练历练他几年,到时凭着咱们白鹤门的声势,未尝不可去群雄会争个盟主。” 这一句却又将蒋长风的心思转回到了眼下正在等的消息上面,只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当面和人前不可如此抬高鸿儿,免得他狂妄自大起来。” 元管家笑眯眯的应了声是,正要再说什么,忽听门外通传声,不由一喜:“应是门主等的回信到了。” 说着,人已是快步走出门去,片刻之后手中握着一支不过指长的圆筒回来,躬身递到蒋长风面前。 蒋长风本是等得有几分焦躁,此时见了回音却按捺了下来,稳稳接过圆筒,先看了眼封口处的印泥蜡封完好,这才剥了蜡封,细细的拆出一卷纸条来。 展开一看,面上不由便带了笑:“好!好啊!” 元管家探头一望,上面只有寥寥十几个字:私盐犯禁,二月剿鹰,予津溪、安邱。延州、莱兴自谋。 元纪平身为蒋长风的心腹谋士,蒋长风自是不会斥他僭越,反而将那展开后也仅有三寸来长的纸条递给了他,自己抚着颌下的清髯道:“如此这般,津溪安邱归吾囊中矣。” 元纪平脸上也是喜色一闪而过,随即却又微皱了眉头:“这‘延州、莱兴自谋’,离我们所图的四郡合一,也终究还差了些火候。” “非也,神鹰会的辖地,已经都是我们的了。” “请门主明示。” “神鹰会势力明着虽是占据四郡,但实际上延州郡和莱兴郡并非是神鹰会一家独大。” 元管家白胖的面孔上神色渐渐冷凝:“天极宫!” 见蒋长风颔首,元管家不禁说道:“可是这般一来,延州和莱兴岂不是要被天极宫独吞了?” “天极宫要吞早吞了。”蒋长风微微一笑:“以天极宫的势力,能容神鹰会来瓜分辖地,要么是不在意那点范围和得利,懒得出手;要么是拿了神鹰会什么好处……不过好处再大,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神鹰会违抗朝廷。” “既然神鹰会能在天极宫的势力范围内分一杯羹,没道理我白鹤门就不能。” “只要找出天极宫容忍神鹰会的由头,那我们顶了神鹰会便与天极宫无碍。” “更何况……”蒋长风目光幽深:“漕帮这次与神鹰会的龃龉背后,焉知没有天极宫的挑拨呢?” 元纪平略一思索,细长的双眼在一团和气的脸上眯成了两条线:“门主说的极是,我们并不比神鹰会差,延州莱兴二郡即便不能尽数吞下,也应能与天极宫和睦——即便有所摩擦,我们毕竟比神鹰会的底气足的多,有那位在,天极宫只要不想惹上朝廷,我们就不惧他什么。” “分寸还是要拿捏好。”蒋长风慢条斯理的踱着步:“那一位既然示意自谋,便是不会为了我们出面对上天极宫,也未尝没有考评我白鹤门行事手段的意思,这两郡,我们要安然收入囊中,还需筹谋万全才是……否则弄成与天极宫结了怨愤是小,只怕看在那一位的眼中,我白鹤门怕是也要弱了分量。” ……由那位示下帮着剿了对手自己都还没本事吃下这块肥肉的话,也未免太无能了些,只怕是在那位眼中,也会被归为不值得栽培的范畴……若是那般,岂不得不偿失? 想到此处,蒋长风停了步子:“筹措的节礼,可都备妥了?” “物件里只差那座翡翠升龙紫檀大插屏尚未攒造停当,其他基本齐备……不过既是得了这四郡的好处,这节礼可要再加厚几分么?” “自是要再加的……虽然这些东西那位估计不看在眼里,但咱们该有的敬意不能少……回头你去叮嘱一下杨妈妈,前次的八个和这一批的,都要年前给调教的得用才行。” 元管家笑眯眯的应了,又笑道:“那位大人的口味也是清奇些,送去的美人不见留用,这些毛丫头他到受下了。” 一语未完,蒋长风冰冷的眼光就扫得他闭了口。 直到元纪平面上变色,蒋长风方才收回了目光:“此话再不可传于人耳!那位的好恶也不是你我能品评的,若是一个不好招来祸端,到时我们先前费尽心力的铺排打点就全落了空。” 元纪平肃容应了声是。 “此次的消息务必封锁严实了,距明年二月还有四月有余,神鹰会若是得了风声,怕是鱼死网破也会挣扎一番。” “这是自然,门主还请放心。”元管家说着,已将手中的纸条在掌心一揉,他的手掌看起来极为养尊处优,绵软而多肉,白皙细腻得不亚于女子,这样一双手随意的一搓之下,那软薄的绵纸竟在瞬间就化为了齑粉。单手擎了八仙捧寿鎏金铜香炉的盖子,手一扬,纸屑飘飘荡荡如雪花一般就落进了炉内,霎时化为飞灰。 元管家富态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慈和的神情,嗓音却压低了几分:“只是神鹰会既是敢碰私盐,想来也是有几分门道的,这次被咱们劫了哨子,便是再蠢,应也有所提防。” “哼,叫他们提防去吧。”蒋长风只无所谓的摆了下手:“他们的门路十有八九就是江州布政司,那位杨大人可不是什么念情的人,肯照拂他们一把也不过是为了利罢了,还能真有什么深情厚谊不成?有那位在,无需多虑,何况届时剿令一下,布政使大人怕是第一个就会出来撇清关系,否则……” 蒋长风轻哼了一声,脸上浮起一丝讥笑:“他又该怎么向朝廷解释自己辖内出了这般巨大的私盐案?到时只怕最急着拿神鹰会祭旗的,就是这位布政使大人。” 说着,却又顿住,沉吟了片刻道:“通传各处门人,近期谨言慎行,收敛一切门派事务,虽是咱们尾巴扫得干净,未必会被察觉是咱们下的手,但毕竟往日多有积怨,神鹰会近期狗急跳墙寻衅报复的概率极高,我们范不着和他们争这一时之勇——反正他们也没几天好活了。还有,鸿儿回来后让他来见我,他那性子,不好好敲打透了,怕是不……” 一语未完,忽然便住了口,双目暗沉沉的望向门外。 元纪平也是侧头张望,须倾,外面气喘吁吁跑来一名仆妇,惶惶急急的在门外立住,不敢入内,只躬着身子道:“老爷,元管家,不好了!” 蒋长风面色沉肃,元纪平喝道:“慌张什么,像甚模样?好好回话!” 那名仆妇经此一喝,扑通跪了下来:“上报管家,那……那批新送来的雏儿里,有个烈性的,自……自尽了!” 第26章 性烈如斯 吴银儿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怔怔的望着院中那具纤细窈窕如今却血肉模糊的人体,脑中一片混沌。 先时杨妈妈动了大怒,不仅喝令那两名膀大腰圆的仆妇将石桂兰当院按定打板子,同时还勒令她们这些丫头们观刑。 ——让你们知道知道,这就是违逆主子的下场! 于是,连着先前那批歌舞出色的彩衣女孩儿们一起,十数个女儿家跪在当院,看着那石桂兰被按在地上,沉重的刑杖一下下落在她身上。 杨妈妈大怒之下原本还想褪她衣裤旋剥了来打,奈何那石桂兰确是性烈,抵死挣扎,后来还是罗娘子给劝住了。 “衙门中褪衣杖刑本只是羞辱人的勾当,这里人虽不少却都是妇道,褪与不褪,也无甚区别……至于那身旧衣旧裤,就是打坏了也不值当什么。” 杨妈妈听了这才作罢,此时与罗娘子站在树下阴凉处,阴着那张干瘦的面庞,冷冷观望。 石桂兰被死死的按在地上,漆成黑红二色的刑杖每一击都带起一声沉闷逼人的钝响。 初时她还哭喊叫骂,到后来声音已渐微,偌大的院落中,只有那一声声刑杖落下时的闷响,厚重低沉的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除此之外,就只有偶然有哪个丫头没忍住,漏出一声细细的抽泣,掺在那钝击血肉的闷响中,一闪而逝。 杨妈妈原本还两次喝令停住,问她可服是不服,后来终于失了耐性——她在这别院地位虽只在元管家之下,却终究是个下人,主子花银子买的人,如今虽是这丫头一直口硬,她却并不敢自作主张把人给打死。 眼见这石桂兰性烈如斯,腰臀已打得血迹斑斑都还不肯低头,心中一动,冷笑一声,转身进了正房,不一刻回转院中,手中却是捏着张纸,蹲身往已无力挣扎哭喊的石桂兰眼前一递:“既是你私自将身契给毁了,那就再来补一张吧。” 说罢,不顾石桂兰挣动,只扯住她右手,用力抓在手里,将指头掰住往带出来的一盒红泥里一按,再往契书上一按,收了手冷笑道:“你可瞧好了,这次签了身契的,可是你石桂兰无误了。” 那石桂兰年纪不过十岁左右,若在家中还是依偎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年纪,憋着一口气闹到现在,挨了二十几下刑杖,哪里还有什么力气,那刑杖落在身上,只好似五脏六腑都要被击碎一般,从背至臀早已打得血迹斑斑,粗布衣裤被血洇得一片片黏在身上,早是已经神智昏沉,只是靠着心中一口气才咬牙憋到现在,换做旁人怕是早已昏死过去。 此时直到杨妈妈把身契放到她眼前,她才有了反应。 本已散乱的眼神落到脸前那张身契上,停顿了片刻,石桂兰眼瞳猛地一缩——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杨妈妈见她神色,知道她看清了,嗤的一声起了身,慢条斯理的把那张身契折好收入袖中:“不过是个卖身的娼奴,装什么贞烈!你两个——” 她一指那两名仆妇:“把她拖柴房去,给她点药,别让她死了……就算想死也得主子点了头才能死!” 之后发生的事情却惊呆了所有人。 早已气息奄奄无力挣扎的石桂兰被仆妇拖着没走几步,也不知她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冷不防猛地一挣甩开了仆妇的拖拽,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头撞向了几步开外的八仙桌。 在陈燕儿惊恐的尖叫中,八仙桌上食盒中尚未分散完毕的数碗鸡汤银丝面翻了一地,汤汤水水淋漓泼洒了一片狼藉,剩余的几套彩缎服饰落在上面,沾染得不成样子。 杨妈妈干瘦的脸上骤然色变,赶忙上前探查,罗娘子则喝止一众惶恐惊叫的丫头不迭。 石桂兰面朝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杨妈妈把她翻过来时,只见她额头在桌角撞破了个血洞,鲜血不要钱似得往外涌,淌在惨白惨白的脸上,顺着精巧的下颏流了一地,甚是触目惊心。 就连杨妈妈也不由慌了神,胡乱抓了一件落在地上的鹅黄薄绢的衫子,团在手里按住她额上的伤口,一手颤着手去试她的鼻息。 那两名仆妇早就吓晕了头,惊慌失措的往院外奔走叫人。 杨妈妈早顾不得那两个仆妇,探手试了试石桂兰的鼻息,觉得还有气息,这才心下稍安,一手按着她伤口一手狠掐她人中。 罗娘子这边好容易才厉声喝住了一众吓坏了的丫头们,冷眼看了看生死不知的石桂兰和杨妈妈,心中犹豫了下,到底没有上前。 她在青楼妓馆中浸淫得久了,手段也是狠辣凌厉的,自也见过那些初入妓馆要生要死的姑娘,但这石桂兰才这等年纪,竟就有如此烈性,她也有些凛然。早先一旁看着这石桂兰和杨妈妈的分辨,罗娘子已是明白这丫头是被人使了手段才掳来此地的。只是她是青楼中出身的人精子,一颗心早就冷硬非常,休说自知此处主人她惹不起,就是不知深浅,她也没打算为这石桂兰说情。 在罗娘子看来,这石桂兰落到此种地步就纯是她自己命不好,怨不着旁人,这会看着要生要死不过就是不认命,早晚认了命都还是会低头的,万没想到竟能就在她眼前寻了死。 她自谓是拿人钱财替人做事,但当初讲的也只是拘管调教罢了,这些雏儿调教出来也不是给她使唤赚钱,不论生死都碍不着她什么,此事又是杨妈妈出手弄出来的,此刻见了这般光景,便不愿牵连,喝住了两队吓得啼哭的丫头们,只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那石桂兰此时尚有气息,也是连日来饿得狠了,身上并无多少气力,又刚挨了板子,只因性情刚烈,心中憋了一口气拼着一死,但终究是伤得不轻,撞过去的时候力道便有不足。此时被杨妈妈按着人中狠掐,竟真悠悠醒转过来,睁了眼,却已是说不出话来,只慢慢一口一口的吸着气,一任不断涌出的鲜血浸透了散乱的头发。 杨妈妈虽是掐醒了她,但眼见她气息微弱,额头的血只是止不住,眼神都直了,心中也知不好,正无措间,元纪平已是踏进院门。 “因何弄出这等乱子?” 第27章 寻死?! “因何弄出这等乱子?” 杨妈妈眼见元管家身后蒋长风双目如电神色冷峻,心中也是懊悔不迭——早知这小贱人这等烈性,便不该硬来,有松有紧的慢慢熬她几天,说不得也就没这等事了……只是想归想,此时也已没了后悔的余地,听见问话,不敢松手起身,只硬着头皮答道:“上报管家,这个丫头性子不是个好的,不服管教,寻了短见。” “不服管教?”元纪平一团和气的圆脸此时也是冷了下来,双眼扫过跪在地上的杨妈妈和一旁的罗娘子,慢吞吞的语调里透出一股冷意:“让你们调教丫头,却给不知你们是怎生调教的?” 杨妈妈心中叫苦,正想分辨,却不料罗娘子软着腰肢款款摆摆的上前就是一个万福,语气娇软的道:“上复管家老爷,您明鉴,这个与奴可无关,经了奴手的都好着呢。” 说着,不待杨妈妈出声,便自顾将方才的事竹筒倒豆子般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末了才意犹未尽的住了口,还冲杨妈妈抛了个娇笑:“杨妈妈您也别恼奴,奴不比您是有立身处的,奴命苦,身如飘萍,托赖管家老爷和——”她一双媚眼轻飘飘的瞄了眼蒋长风,故作娇羞的红了脸“——这位爷,看得起奴,赏了奴这么个活计,赚碗饭吃,可是不敢砸自己招牌呢。” 杨妈妈此时纵然暗恨这鸨子拆台,却也分辨不得,只低着头颤声道:“老奴也没料到这贱人这般烈性……” 元纪平皱着眉,他跟着蒋长风时日已久,熟知蒋长风的脾性,方才才刚得了消息正谋划一举灭了神鹰会吃下四郡,这些毛丫头都是要紧着调教好,年底要送往京城孝敬那位大人的,方才正说到此事时偏偏就出了这等事情,心知蒋长风心中必定不虞,这先后两三批雏儿都是他经手给弄进来的,此时此刻出了这等事情,只怕蒋长风心中也未必没有他督管不力的想法在内,正想着该如何处置,便听身后蒋长风冷哼了一声。 “寻死?” 蒋长风上前几步,玄色氅衣带起一阵冷风停在石桂兰身前,垂眼看着那鲜血流了一地的纤弱女孩儿,“撞个头就想死?”他目光对上石桂兰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神,冷冷的看了一刻,吩咐道:“去挑几个护院来。” 元纪平应声而去。 蒋长风抬眼将跪在院中的一众大小丫头们冷冷的梭巡了一遍,“还有想寻死的没有?” 院中的丫头们哪里敢应声,一个个都死死的低着头,有几个刚才吓哭了的,此刻连抽噎都不敢,跪在地上只剩哆嗦。 “到了我这,生死就由不得你们。”蒋长风神色冰冷至极,氅衣的边沿被风拂动,堪堪扫向石桂兰的脸,他后退了一步,那玄色错金松鹤纹的衣摆便扫了个空。 “要死,就只有一个死法。” 他回头看着跟在元纪平身后赶来的几名精壮护院,冷声道:“尔等虽投入我门中,却因资质所限,至今都只是门外弟子,今日老夫便给你们个入我门墙的机会——” 蒋长风指着院中跪了一地的女孩儿们:“让她们明白什么才叫想寻死!” * “睁眼看仔细了!” 随着话音,黝黑的藤条一棍子抽在身上,挨了打的丫头一个冷颤,抽噎着强迫自己睁开眼。 罗娘子握着藤条在跪在地上的一众丫头们身后来回梭巡着。 “若是还有人不服管教,这石桂兰就是你们的榜样!” 说着,随手又是一藤条落下:“给我好好看着!” 石桂兰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上粗布的衣裤早就被扯了个干净,赤着白生生细瘦的身子,纤细的小腿架在半空,随着单调而机械的动作微微的摇晃着,散乱了一地的发丝浸透了粘稠的鲜血,又在地上沾了泥土,一络络的曝晒在日光之下,渐渐干硬。 她整个人已是没了生气,至死都没有合拢的双眼却依然正正的望着天空,空洞散失的眼瞳早已没了焦距,只有微张的口唇仿佛仍在发出哀鸣。 随着伏在身上的人喘着粗气退开,大股鲜血涌出体外,细致精巧的小腿失了把持,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呈现出一个不自然的角度,白惨惨的浸在血泊中。 下一刻,便又有一个人扑了上来。 小夜跪在地上,紧紧的挨着吴银儿,她从小到大哪里有跪过人,穿得又单薄,双膝细嫩的皮肉硌在粗糙冷硬的砖石上,早已疼得跪不住。但此刻她却觉不出疼,就连身上挨了好几下藤条都没什么反应,心中只有一片混乱,白得毫无血色的小脸上一双眼睛黑洞洞的望着院中那污秽的一团。 ……这个小姐姐,她……她……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小夜眼瞳中隐约映出的最后一点模糊晦涩的微光终于被吞入未知的混沌,石桂兰的头也随着一个汉子起身的动作无力的一歪,那不曾闭上的漆黑双瞳便毫无焦点的朝向了小夜的方向。 小夜仿佛被惊醒一般猛的打了一个冷颤,只觉得躺在院中鲜血糊了满脸的女孩儿那已经蒙上了一层薄翳的眼瞳怔怔的望着自己,里面满满的绝望和不甘犹如深不见底的乌黑潭水,一层层令人窒息的压上心头,将整个人都渐渐拖入那令人窒息无尽的黑暗。 哆嗦着抽了口气,小夜死死的闭上眼,整个身子都靠在吴银儿身上,不停的发着抖,脑中挥之不去那双阴沉死寂的双眼,那里面,带着说不清是不甘还是解脱的一丝不明的味道,直直的望着每一个人。 蒋长风冷眼扫过跪在地上的十几个丫头们,看到小夜时顿了顿,罗娘子知机,一眼看到那跪在队尾的娃娃闭着眼缩成一团,赶忙上前就是一藤条:“睁眼!” 小夜抖了一下,细细的抽噎了一声,双眼却依旧闭得紧紧的。 罗娘子接连几下藤条下去,眼见这小丫头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由心中恼了上来,正要再打,蒋长风皱了眉:“且住。” 望着那跪在地上只有小小一团的小娃娃,蒋长风皱了眉,袍袖一卷,藤条便到了手中,持着将小夜的下颏往上一架,看了两眼便丢回到罗娘子手中。 “为何有个年岁这般小的?” 第28章 玩意儿罢了! 罗娘子一怔,还是元纪平答道:“这个小的和她旁边那个大些的,本也是不在列的,还是当日少主见了,说可留,这才破例留下的。” “哦?鸿儿要的?”蒋长风闻言又把吴银儿也打量了几眼,冷哼一声:“这般不得用的,要来何用?多半又是鸿儿为了自己淘气!” 元纪平笑道:“门主所言也太过了,不过是两个丫头,玩意儿罢了,算什么淘气?既是少主留的,用得用不得也就不论了,就拿来给少主解闷逗趣也是好的。” 蒋长风不置可否的哼一声,元纪平细看了几眼小夜,向罗娘子吩咐道:“这个小的显见是吓得狠了,你这会就是打死她也无用,反正她这般年纪没个两三年怕也是做不得用场,回头听少主安排再行理论。” 罗娘子赶紧应了声是。 蒋钧鸿踏入院中的时候,看着这一地狼藉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抬脚绕过当院那不堪入目的一团,来到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品茶的蒋长风面前。 “爹,您找我?”他顺手抄起茶壶,给蒋长风的杯中续满茶水。 蒋长风抬眼扫了他两眼,见他一身绣金蟠龙团花纹的窄袖骑装,衬得人宽肩窄腰长身玉立,腰间还别着柄上嵌着翠玉的鞭子,一看就是刚跑马回来,脸上微微带汗,不由眉间冷意便去了几分,缓声道:“这几日休要到处乱跑,我有事吩咐你。” 蒋钧鸿给自家老爹斟了茶,又顺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见杨妈妈又端出一张座椅,便毫不客气的坐了:“想是那事有回音了?”他说了一句便顿住,扫了眼院中的诸人,话音一转,笑道:“我能往哪乱跑,就是遛遛我的墨龙驹罢了,也就只在这附近,儿子是那么不谨慎的?回回也都带了人的。” 见他机敏,蒋长风神色霁合,只点头道:“你知道轻重便好,那事回头我再与你分说。”说罢,又端起茶盏。 蒋钧鸿顺着他目光望去,皱了眉笑道:“大天白日,弄这一出是做什么?这一个个嫩苗似得,白糟践了怪可惜的。” 蒋长风只冷哼一声,元管家在一旁弯身将方才的事在蒋钧鸿耳畔低声说了。 “这般,门主才说,让剩余的都看个教训,免得都有样学样的闹起来,死几个丫头事小,回头误了咱们的节礼事大。” 蒋钧鸿啧了一声,看着那涂抹了一地的鲜血,和瘫在冰冷地面上那弱龄女孩儿尚未发育的赤条条的身子,清俊的脸上带着几分鄙夷,看了一刻就移开眼。 元纪平心知蒋钧鸿正是年少好风雅的年纪,这般血淋淋的野蛮交合也难怪他不喜,眼光扫过跪在周围那些被吓得鹌鹑一般瑟瑟发抖的丫头们,心中琢磨着她们看得也差不多了,便上前几步叫了停,又低声请示了蒋长风,挥退了那几名护院:“去多喝几碗冷茶解了药性,一人去账上领二十两银子。” 这边蒋长风正问小夜之事:“这两个,一个大,一个小,是你要下来的?” 蒋钧鸿笑道:“爹您别看这个小,仔细瞧瞧她那眉眼脸庞,咱们好好调养几年,牵出去还怕迷不了别人的眼?”说着又低了声:“那位既然好这年纪小的,咱们与其到处搜罗一批批送这些半落不合的,到不妨用心养出几个拔尖的来,仔细教个四五年,什么学不会?到时年岁正好,打扮得花骨朵儿一般送上去,那位也能知道咱们的用心。” 蒋长风不置可否的瞥了一眼那缩成一团的小娃娃,蒋钧鸿顺着看去,笑了:“这会吓得跟小鸡崽子似得,能看出什么来,她来的那日我瞧过了,胚子是极好的,尤其那身皮子,显见着是娇养出来的,只这一条就比旁的高出好几等来……这样的雏儿,也不知是怎么落到人牙子手里的,若能好好调理顺了,管保比那些穷人家的粗笨丫头强上许多。” 听着他一番话,蒋长风却是瞪了他一眼:“整日里就这些你有讲究。” 见自家老爹又冷了脸,蒋钧鸿嘬着牙花子住了声,蒋长风哼一声:“这一个就算是你有打算,那另一个又是怎么说?” 蒋钧鸿摸摸鼻子,他当日不过是偶然见了吴银儿哭得好看,一时兴起才随口留了她,过后就忘在了一边,想不到此时却被蒋长风单单的问起。 虽是心知自家爹爹历来管得严厉,蒋钧鸿却也不甚在意,笑嘻嘻的起身走到蒋长风身后给他捏着肩:“那个是儿子一时兴起留的,反正也不差她一个丫头,爹觉得她不好,打发了就是。” 他手上力道拿捏得正好,蒋长风虽是习武之人并无腰酸背痛的毛病,却也喜欢亲儿这般孝顺,只把手中茶盏一顿,板着脸道:“你少年心性,爱娇爱俏,却也要有分寸,休要在女人身上迷了心性。” “哎呀,爹,儿子我是那种人?不过就是一时逗个趣儿罢了。” 听见老爹的一番话,蒋钧鸿心知这是过了关,笑嘻嘻的捏肩捶背一通伺候,把蒋长风给哄得心头熨帖,这才起了身,父子二人相携而去。 元纪平看一眼院中众人,只向杨妈妈说了句:“收拾干净了。”便也扬长而去。 杨妈妈此时方才松了口气,一时不慎闹出了丫头寻死这种事来惹了主子爷大怒,幸而不曾追究她监管不力之过,心中放松了几分,眼光瞥过仰卧在血泊之中的尸身,冷哼一声,向婆子喝道:“愣着什么?还不拖出去,赶紧担水把这打扫干净!” 又向跪了一地的丫头们喝道:“没换衣服的去把衣服换了!再有谁敢作妖的,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正在分派,罗娘子扭着腰身走了过来,抿着红唇一笑:“妈妈,这两个——”她一指小夜和吴银儿,“既是主子爷单单儿有了吩咐的,可要另行安排么?” 杨妈妈心中恼罗娘子先前拆台,半晌只做没听见,罗娘子却也不恼,依旧是笑盈盈的等回话。许久杨妈妈方才冷着脸说了句:“先另搁着,等我请示了少主再做理会。” 罗娘子低眉顺眼的应了声,脸上依旧带笑,自顾去分派。 第29章 赏你花儿戴 风间阁中,蒋钧鸿慢条斯理的自斟自饮,厅堂内,两名彩装丫头一人怀抱月琴,一人正在舞蹈。依旧是那支赏春,那曾将一院子丫头们看得目瞪口呆的艳舞看在蒋钧鸿眼中却兴致缺缺,就在那舞伶解了衣衫正在扭腰摆胯极尽挑逗之时,蒋钧鸿哼的一声叫了停。 “就学了这一支舞?” “回、回爷话……还会一支戏蝶。” 蒋钧鸿不耐的一摆手:“可学了小曲儿?唱个来听听。” ……这些毛丫头,虽然胚子都不坏,可年纪这么小,身段都没长开,跳什么舞都没看头,又学的日子短,统共不过四五个月,动作就只是个样子罢了,比起那些花楼里妩媚妖娆技艺高超的舞娘差了不知多少条街……这般要舞技没舞技要身条没身条的,还不如嫩着嗓子唱上几段,八成还有些味道…… 谁知那彩装的丫头却呆了一呆,垂了头颤声道:“回爷话,罗娘子说唱曲儿得要有功底,没个两三年调理不出来好嗓子,奴们来的时间短,来不及上手,唱出来没得污了主子耳朵,比不得跳舞,只要有个样子就能入眼,反正看舞的也多半是看……看皮肉,不是看技艺。” 蒋钧鸿闻言嗤了一声:“她倒是懂行。”说着却是没了兴致,“不会唱就下去吧,杵着碍眼吗?” 眼看着两个涂了脂粉穿了绫罗也看不出诱人的毛丫头战战兢兢的退出门外,蒋钧鸿心中更是无趣——他已是从蒋长风处得知了事态顺遂,不过年后就能一举端了神鹰会,就只是这段日子要避着些,没的让神鹰会狗急跳墙,毕竟他们已经胜券在握,范不着再和神鹰会那群死到临头的去争一时之气。 为此蒋长风反复敲打了他半天,严令他这阵子要安安生生的,不准再去外面随性斗鸡走马呼朋唤友。 蒋钧鸿虽是年少气盛,又对自己身手颇有自信,但也确实不是蠢笨之人,自是明白自家老爹的用意何在,只是这般拘着也实在太无趣了些……仰头饮尽杯中的梨花春,眼角瞥到一旁垂头跪着的人,把酒杯一搁:“起来吧,你——” 手中筷子一指吴银儿—— “过来,给爷斟酒。” 吴银儿今日前前后后跪了许久,此时听见传唤,挣扎了两下方才起了身,忍着膝头的刺痛蹒跚上前,抖着手去捧酒壶。 蒋钧鸿见她身段纤纤,俏丽的脸盘惨白一片,心中知道怕是晌午的那一出把这丫头的魂给吓没了,只勾唇一笑:“怕什么,爷又不吃人,你好好的伺候爷,爷自然不亏待你。” 吴银儿哪里敢抬头,只低低的应了声是,尽量稳着手去倒酒,蒋钧鸿用牙筷轻敲着面前的描金葵瓣盘子,饶有兴致的问着话。 “哦?这么说你倒是个好的,知道孝顺爹娘,多大了?” “回爷,转过年十三。” “难怪比那些毛丫头们看着好。” 吴银儿只觉得被一双利眼上下不住的打量,心中只慌得几乎稳不住,却不敢露在脸上,斟完酒,刚想退到一旁,冷不防蒋钧鸿一把抓了她的手,吴银儿惊得一颤,酒壶就脱了手,蒋钧鸿习武之人反应极快,右手筷子一夹,稳稳的夹住了鎏金鉴花银执壶那细细的壶颈,点滴未撒,连盖子都没歪一下,他笑吟吟的把壶往桌上一搁,左手依旧抓着吴银儿的手捏弄着。 “爷瞧瞧……啧,这手上的皮肉是有点糙了……” 蒋钧鸿混不在意吴银儿的僵硬,看了看她手上的薄茧,漫不经心的品评了一句,又伸臂一圈,握住了她的腰。 “倒是这腰身细得正好……” 一语未完,吴银儿就好似被烫到一般猛地挣扎起来。 蒋钧鸿自持武功在身,吴银儿那点力气在他看来就跟小猫似得,反而被撩拨出了几许兴味,手臂往回一带,就把吴银儿圈进了怀中,笑道:“来,陪爷喝两杯,爷赏你花儿戴。” 谁料话刚说完,就飞快的变了脸。 原来吴银儿挣扎之中碰翻了桌上的酒盏,刚斟了满满一杯的酒浆泼洒出来,蒋钧鸿怀中抱着吴银儿并没留意,等察觉的时候已是顺着桌沿流了他一襟,他自持风流,素来爱洁,此时被个丫头泼了一身酒,当即就沉了脸,手上把吴银儿一推,冷道:“怎么?伺候爷委屈你了?” 吴银儿被推了个踉跄,眼见那绣金的团花袍摆上污了一片,心中怕到极点,腿一软就跪在地上,眼泪落了下来:“爷您饶了我吧,我……我只是个丫头。” “废话。”蒋钧鸿嗤笑:“你要是个小厮,爷还瞧不上你!还是说……”他手指挑起吴银儿下颏,冷笑一声:“你宁愿去伺候那些护院?” 吴银儿猛地打了个哆嗦:“爷!我只是个丫头,我给您端茶倒水什么都行,爷您心善,您是好人,您恕了我吧……我……我只是个丫头,我将来一定能攒够赎身银子,您放过我吧……” “呵,我说呢,原来是还打着想赎身的主意……”蒋钧鸿放了手,看看身上的一片酒渍,皱着眉起身解腰间的束带:“进了爷的地儿,生死就由不得你,卖了死契还由得你赎身?爷是开善堂的?” 吴银儿心中一片冰冷,泪流满面的磕下头去:“求您,奴婢只是个丫头,求您放过奴婢。” 蒋钧鸿冷眼看着吴银儿一下下的磕头,方才的兴致被败了个干净,有心想发作了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可瞧着那伏在地上细致纤弱的少女身形又有几分不甘愿。 他前阵子为了在蒋长风面前一展自己手段,殚精竭虑的布局了神鹰会的事,又亲自率人去擒了哨子,已是有不短的时日忙得没空碰女色。虽说他爹在这方面管的严,可也并非要当和尚,他素了这一段日子,如今好容易得了空闲,又见了吴银儿这般纤纤少女,这才动了兴。却不料这雏儿果然是雏儿,竟是这般不识抬举。 蒋钧鸿虽是武艺在身,却是自诩风流雅致的人,历来看不上用强的。往日里同知交消遣取乐时还曾以此做过一番贬谪,觉得是那等没本事让女人心许情动的粗鄙之人才会用强。 此时自家买的丫头不过是陪个酒就被这不知死活的小贱人磕着头一声声哭求,只觉心中一股无名火,愈发恼了上来,他也是个霹雳性子,只冷笑一声,把手中解下的束带往桌上一扔,腰带上佩的带勾带环玉佩荷包等物在镶珐琅的桌面上撞出一阵乱响,连酒盏都撞落到地上,跌得粉碎。 第30章 御米 吴银儿伏在地上哪里敢抬头,心中只记着胡杏娘路上曾说过,通房丫头多半没有强要的,便只抽泣着一下下叩着头哀求,盼这年轻公子爷能心存几分怜悯,饶过她去。 蒋钧鸿心中愈发恼怒,有心发作了她,又不肯落了昔日自己口中的话头,可若要放了她去,心中的火气又下不来,一时竟有些束手。他正年轻气盛,又素来张狂,身为白鹤门的少门主,一呼百应惯了,哪里肯被个奴婢下了面子?垂头望着叩头不止的吴银儿,正要抬脚把她踢开,眼角却瞥到滚在桌上的玄色缂丝双鱼荷包松了口,微微露出里面一只绿玉小盒,双眼一眯,瞧着跪在身前的这下贱丫头,心中便忽起了个念头。 “你当真是宁死也不肯伺候爷?” 听见个死字,吴银儿打了个激灵,心中猛地一惊,抖着身子伏在地上哭道:“爷,您……您饶了奴婢吧……” 蒋钧鸿目光冷冷的盯了她一刻,口中却嗤的一声笑,把脱下来沾了酒渍的外袍随手往地上一扔,重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爷不过是让你陪酒,既是不乐意爷碰你,那就把酒喝了吧。” 吴银儿一怔,小心的抬眼望了过来,见蒋钧鸿仅着中衣,正大喇喇的坐在那,脸上带着一丝笑,手中拎着那鎏金鉴花银执壶细长的壶颈,冲她晃晃。 “这……可……” “怎么?不喝?”蒋钧鸿依旧面带笑容,话音却冷了下来:“那就好好伺候爷,否则……是想让爷喊个护院来和你喝个交杯?” 见她闻言脸上变了颜色,蒋钧鸿哼了一声道:“爷自来不喜欢用强,你既然不识抬举,爷也不是那急色的——你算个什么东西?还真当自己花容月貌了不成?只是你扫了爷的兴,那就乖乖罚酒便是。” 说罢,只把酒壶向前一递。 吴银儿只得膝行两步上前接了,捧在手中凑近鼻端一闻,一股酒气直冲面门,熏得她气息一闭,不由自主的偏了头。 见她这般,蒋钧鸿反倒气平了几分,口中故意道:“若能喝完,爷就不碰你,若喝不完,那便是你不是真心不愿,只是拿乔,那就别怪爷不理会你愿还是不愿了。” 吴银儿抿了抿唇:“爷,您是尊贵人,您的话就是金口玉言。” 蒋钧鸿听得噗嗤一笑,戏谑的望着她道:“是,爷金口玉言,绝不反悔。” 吴银儿闻言便不再出声,只神色郑重的伏身又磕了个头,望着酒壶深吸了口气,一咬牙就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 酒液甫一入口,就如同饮了一口火热的铜汁一般,说不出的辛辣呛喉,只这一口,就呛出了吴银儿的眼泪。这梨花春虽不是竹叶青烧刀子那般的烈酒,但她年方十二,又是贫穷庄户人家的女儿,自小到大只同村有户殷实人家小儿过满月时她跟着爹娘去庆贺时喝过一杯罢了,那掺了水的村酒又如何同这上等的佳酿相比? ……看来这雏儿没喝过酒。 蒋钧鸿唇畔噙着一丝笑意,柔声道:“若是洒出一滴来,便不算饮尽。” 张着口吸了好几口气,才觉口中的辛辣酒气散了些,听见了这一句,吴银儿横下心来,闭着眼睛一扬脖,把酒液只当做水一般咕咚咕咚的往下灌。 一执壶酒本也不算太多,先时蒋钧鸿又已饮了些,壶中所剩不过多半壶,此时吴银儿闭着气狠命灌下去,须倾也就见了底。 当她呛咳着放下酒壶的时候,人已是晕晕乎乎,她今早到现在根本没吃过东西,腹中空空,多半壶梨花春进肚,酒性几乎是立时就冲上了头,此时脸颊已是烧红了,眼前东西逐渐开始有了双影。 她晃了晃头,努力保持着清醒:“公……公子爷,奴婢喝完了。” 蒋钧鸿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笑了。 * 光线昏暗的罩房内,小夜抱着打着补丁的薄被,紧紧的蜷缩在大通铺的炕角。 她昨夜压根没有睡好,今日又经了一通惊吓打骂,纵然此刻身上疼痛依旧,却实在是没了精神,心底一阵阵困倦直泛上来。 昏暗的屋内,除了她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外一丝声响都没有,渐渐的,就在又一次她的眼皮撑不住要落下来的时候,一片死寂中仿佛有一丝微弱的气流拂过耳畔,小夜一个激灵,猛地睁大双眼。 ——就在她这侧的通铺上,离她不远处,一具尸身赤条条的仰天浸泡在血泊之中。 心脏骤然一阵紧缩,小夜不由自主的抽了口气,却被自己的吸气声吓了一惊,一把捂住了嘴巴。 却已是迟了。 ——那具尸体似是听到了她的动静,头颅一偏,黑沉沉的双眼便望了过来。 小夜惊恐的望着那张满是血污的面孔发抖,想要移开目光,那森冷阴沉的双目却宛如黑洞一般,带着浓浓的恨意和不甘,甚至还有一丝嘲讽,牢牢的盯住她不放。小夜脑中一片空白,裹着被子缩成一团,尽力一动不动的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身体却抖得好似不是自己的。仿佛看出了她的恐惧,那张白惨惨的脸又歪过来几分,脖颈扭曲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冲着她咧开嘴露出一个骇人的笑。 小夜猛地一闭眼,把脸整个藏进了被子里,于是世界安静了下来。 过了许久,屋内始终没有动静,小夜慢慢的把头抬起一点,屏住呼吸偷望出去。 ——距离她近在咫尺的地方,几乎是脸贴脸,那双可怖的双目正凝望着她! 小夜猛地一个哆嗦,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几乎是呻吟的尖叫,睁开了眼睛。 吴银儿被她吓了一跳,恍恍惚惚的看过来:“嗯?丫儿?” 小夜喘了两声才认出她,抽噎着扑了过来:“银儿姐姐!” 吴银儿眼中瞧着她从炕上扑来,下意识的便伸手想要上前接住,然而脚下却是不稳,蹒跚了两下,不知绊到了哪里,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好在离炕沿已是极近,并未摔着,只顺势倒在了炕上,反把小夜接个正好。 小夜扑到吴银儿身上,也不顾酒气冲鼻,只不管不顾的往她怀里钻。 “嗯……?”吴银儿抱着她,想要询问,脑中却一片混沌,话语到了口边却想不起来要说什么,索性就摇摇晃晃的爬上炕,把小夜往怀中一搂,倒在铺上,口齿不清的道:“公子爷答应我只做丫头……” 第31章 柴胡汤 “银儿姐姐?”小夜见了吴银儿,心内的恐惧方才散了几分,抬眼望见吴银儿桃色满脸,目光迷离,只不解的叫着她。 “阿弟,阿姐离了家,往后……往后你可就不准再淘气……好好听爹娘的话……好好……好好念书……”吴银儿神思早已迷离,沾了床,身子略一放松,酒性更是涌了上来,一时间只把小夜当做了幼弟,抱在怀里摩挲着。 “等……等将来阿姐做工攒了钱,给、给你攒着……念书……娶媳妇儿……” 小夜自小在清阳山长大,从不曾见过明炎岚羽两个饮酒,等离了清阳山在这世间行走,时日也尚短,又有他二人不离左右,更不曾有见过醉汉是甚模样。此时听着吴银儿絮絮叨叨些呓语,虽是不懂,却终究身边有了人,耳畔听着断续朦胧的话音,心中反倒安定了许多,不知不觉间便再次瞌睡了过去。 吴银儿酒醉之人,模模糊糊的咕哝了片刻之后也就沉沉入了梦。 再醒来,已是傍晚时分。 她酒后足睡了整整一下午,此刻醒了,酒劲已是散去许多,只空腹饮酒,又饮得猛烈,虽是睡了一觉,此时也与宿醉无异。幸而蒋钧鸿小酌的梨花春确是好酒,比起劣质村酿要强上许多,否则凭吴银儿那根本不存在的酒量,此刻怕是还起不来身。 等她睁了眼,方才觉出口中干渴难耐,正要轻轻推开怀中的小丫头下炕去喝水,低头却是怔了。 小夜闭着眼睛缩在她怀中,小脸烧得通红。 吴银儿心里咯噔一下,探手摸去,果然触手火热,轻推着叫了两声丫儿,见无回应,心中知道不好,慌不迭把小夜轻轻放在炕上躺好,拉过她脚头的薄被给她紧紧裹了,想了想,又拉过自己脚头的被子再裹一层,自己胡乱拢了把头发就去寻杨妈妈。 杨妈妈照例正在外跨院中督着罗娘子训那一队丫头,望见吴银儿慌张走来,罗娘子只瞥了一眼便转回头,反正她和杨妈妈两人已是得了吩咐,那一大一小是少爷另有用处的,不会再与这些做一处,因此罗娘子眼里便不再有她两个,只用心盯着眼前丫头们的举手投足。 罗娘子能不理会,杨妈妈却不能,皱眉听完吴银儿一番话,干瘦的脸上眉头皱得更深。 ……挑人的时候她就说过,那个小的身子骨儿太差,不是个好养活的!结果却偏偏入了少当家的眼,这万一有个不好,不说是她自己短命,说不得还要责怪到自己头上……这般想着,脸上神色更是不虞,也只得随着吴银儿到后面罩房探看一番。 等见了小夜的情状,杨妈妈更是心中不悦,脸上却不敢流露太过——毕竟是少当家亲自点选的人,再怎么也不能让人看出她的不耐烦来,这般想着,只说会抓药来,又指了南边那间简陋的厨房,叫吴银儿自去收拾。 小夜这一场病来势汹汹,足足三四天才退了烧。 她原先撞了头之后本就大病了一场,没好全乎便又来了此处,一连经了好几天的磋磨,又挨了虐打,受了惊吓,未除的病根便又发作了起来。 头两日烧得恍恍惚惚,虽有杨妈妈给按方抓来的柴胡汤每日灌着,不断用冷水擦拭手脚额头,也依然于事无补。吴银儿庄户人家出身,心中想着叶丫儿年岁小,只怕是那日目睹了死人撞客着了,若在乡下,这是要请仙婆喊魂才行,然而在此她却不敢提,眼见她病得沉重,也只得每日到了晚上,各处都无人了,偷偷的在屋门处压了嗓子小声叫上几回罢了。 幸而当日过后桃花她们便被罗娘子安排在了外跨院,不再回这后罩房,偌大一间屋内只剩了她和小夜两个,否则若还是一屋子人,想要唤魂便更是无法了。 吴银儿本就怜惜她年纪小,又每日相处中有了几分情谊在,此时同来的桃花她们都去了别处,只剩了她二人,心中更是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杨妈妈被蒋钧鸿交代过之后,便将这小偏院里面那处厨房交了她使用,她和小夜自己的饭食都由她自做,除每日煮饭之外还有烧水劈柴煎药等事,这些活计吴银儿在家时也都是做惯了的,并不为难,手脚十分麻利。 只是这厨房原本也不过是备着新来了丫头们才使用几日,平日里这整个后偏院都是一把锁锁住的,因此备下的米粮都十分有限,饶是吴银儿勤勉能干,所能做出的也不过就是些窝头饼子二米粥这类的粗食罢了。 所幸这些往日她也都是吃惯了的,不难下咽,小夜又是病着,吃不下什么,也不过是每天强喂她点粥汤。 唯有一事,自那日过后,蒋钧鸿却并未对她失了兴趣,竟是每日都要召她前去端茶倒水捧巾布筷伺候一番,吴银儿本就是卖入了此处做丫鬟,做这些也是应当。但蒋钧鸿却每每都要问她可想通了没有,是否愿意‘伺候’。 闹得吴银儿每日都提心吊胆,生怕这公子爷失了耐性,着了恼。毕竟若是当主子的恼上来要发落她,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所幸蒋钧鸿却竟是真的不再强求,每见她不肯,便只罚她饮酒。 照例是一壶梨花春。 且有言在先,饮尽了便是她志向不移,他便不动她。 吴银儿至此还有何法可想?只道是喝了便能以此明志,也只得每日里咬牙灌下一壶梨花春,如是几日,回到后偏院的时候总是醉得不成样子。 幸而小夜十分省心,灌了两三日柴胡汤,终是热度低了下去,也认了人。虽是病中,却不难照料,也不过是按时喂她汤药食水。这小娃娃喝药却也顺当,虽然苦得小脸皱成一团,却也并不哭闹抗拒,吴银儿不知她是自小三灾四病的早就被明炎岚羽两人教得懂了良药苦口的道理,只当是她乖顺,心中更把她喜爱上了几分。 第32章 酒瘾? 等小夜烧全退了,能下地了,已是过了七八日光景。 烧是退了,身上的伤痕却是难去,小娃娃肌骨娇嫩,藤条打出来的一条条的青紫衬在雪白的皮子上十分醒目,吴银儿拉着她衣襟看看,也只得叹口气,放下衣襟悄声问她:“还疼呢?” 见她垂头不言,吴银儿也只得安慰她道:“再慢慢养几天就不疼了。”给她整好衣襟,便端过药碗来。 这原是吴银儿怕她落下病根,虽是不烧了,也依然还每日给煎一碗柴胡汤,杨妈妈见这小丫头自打来了就接连病了两场,索性抓了一大包,足有十好几副,如今还剩了几剂,吴银儿打算都按天给她煎了喝完为止。 谁知小夜把碗捧在手里,犹豫了一下,却道:“银儿姐姐,你也喝点吧。” 吴银儿噗嗤就笑了:“傻丫儿,药也是混喝的?我又没病,喝它也不过是白苦我一回。” “可……” 吴银儿只道她是不愿再喝苦药,只把碗凑到她口边劝道:“你莫以为病好了就怕苦不喝了,你这身子骨儿,还是多喝几副,喝到断了根才稳妥。” 谁知这小娃娃却还是不肯喝,只坚持道:“可、可你生病了呀。” “胡说!”吴银儿把脸一板:“你若是这般不听话,我今后便不理会你了!” 小夜见她沉了脸,嗫嚅了两下,终究是怕她今后真的不理自己,也只得乖乖的把药给喝了。 吴银儿只做不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自顾去灶下把碗归置了,又倒了药渣,洗刷了药铫子,等再回到房内清扫一遍,打了水洗漱,直到要准备安歇了,却见小夜虽是不敢再说什么,却依然一脸纠结的望着她。吴银儿唉了一声,也只得和软了语气哄她。 “姐姐不是凶你,说不理你只是唬你的,那药也剩了没几副了,再喝个两三天也就没了……” 小夜这才松口气,又犹犹豫豫的道:“姐姐不生气了?” 吴银儿笑了:“不生气。” “那……”小夜犹豫再三,方才小声问道:“那姐姐也没生病?” 吴银儿终于疑惑起来:“怎的总说我病了?我若病了难道自己还能不知道?” “可是姐姐的脸色很不好。” 吴银儿听得心内狐疑,望了小夜一眼,见这小丫头确是一副担忧的神色,自己也疑惑起来,想了想,一回身走到门边搁着的洗漱用的铜盆边上,里面还有半盆残水,便蹲了身,借着铜盆和水波的倒影当做镜子照了起来。 她自离了家,便只在刘二嫂那的时候有照过镜子,刘二嫂做个官伢子,是有备一面铜镜给手里出入的丫头妇人们使的,虽是只有一面,但一众丫头们梳头时轮流照照也尽够了。但那是刘二嫂的家什,自是不可能给她们带走,等到了此处便再没得照过,此时借着水中倒影一望,便就怔了。 ——面色黄蜡,眼圈青黑,唇色干枯。 ……难道真病了? 抬手试了试自己额头,并无异样。皱着眉起身再去试试小夜的额头,确已退烧没错。 ……也不似是被叶丫儿过了病气。 吴银儿疑惑了片刻,终究是自己并无觉出有何异状,便将此事搁到了一边,只道:“想是这几日喝了酒后忍不住要睡,半夜便就走了困睡不着的缘故吧……也不是啥大事,日后尽量不再这般颠倒着睡,慢慢改回来也就好了。” 小夜见她神色轻松,又听她说得有理,终于也是松了口气,便忙不迭的去拉被子:“那姐姐快睡。”却不妨伸手猛了,嘶的吸了口气。 吴银儿赶忙拉过她的手:“拽到肩膀了?” 听她瘪着嘴儿嗯一声,便把她按下躺好,拉了被子先给她盖了,自己方才躺了,伸手慢慢拍哄着小夜:“睡吧,好好将养几日,也就不疼了。” * ……什么时辰了? 吴银儿又一次醒了过来,她抬头望一眼窗子,见外面还一片漆黑,便又躺回枕上。 ……果然是白日里睡了夜里就睡不着。 她翻了个身,望着黑黝黝的顶棚除了会神,又瞌了眼。过了许久却仍是睡不着,吴银儿不耐的又翻了个身。 小夜在旁边老老实实的盖着被子,睡得沉沉的。 ……也不知还要多久天才亮…… 几经辗转都无法入睡,吴银儿心中渐起了一丝不耐。 ……今日再喝了酒回来,就让叶丫儿陪自己说说话儿,看能少睡会不能…… ……那酒喝着虽是辣喉咙,可咽下去后却也有股甜丝丝的味道……也难怪有人会喜欢喝这劳什子…… ……那般暖洋洋轻飘飘,全身都麻酥酥的劲儿,就连眼里看东西,都是颜色鲜活了许多,所有事物均笼罩在朦胧的光影之中,柔和了边角和线条。 ……那酒指定是不便宜……自己这般每日里饶上一壶,也不知喝了多少银子去,公子爷也真舍得…… 直到天明,小夜睁眼见了吴银儿,直被她眼中的血丝吓了一跳。 “姐姐你怎么了?” 吴银儿哪好意思说是自己想酒想了半宿?揉揉通红的双眼,掩饰道:“夜里梁上闹耗子呢,你睡得沉,没听着。” 说着,掩口打了个哈欠。 整整一上午,吴银儿都有些懒懒的不想动弹,小夜有些担忧的瞧着他,又不敢再问她是不是病了,吴银儿也没有留意她,好容易耗到将近午时,却迟迟不见杨妈妈来例行传唤她去伺候少爷用膳。吴银儿不禁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 ……往日里这个时辰早该来了。 又一次从院门处张望一番回来,吴银儿心事重重的坐在炕沿上发怔。小夜见她脸色不好,双眼中血丝密布,心中实在有些担心,抿了嘴儿,踮起脚尖去探她额头。 “丫儿……”吴银儿直到被小手摸上额头才回过神来,忍了心头的烦躁把她的手拉下来,犹豫了片刻,似是想定了什么,起身道:“你乖乖等着,要是饿了,灶间锅里还有粥,自己盛来吃。” “姐姐去哪?” 吴银儿脚下略停,回头笑道:“我去做活哩。” 说着便去了。 到了院门,犹豫了下方才抬手拍门,直拍了半晌,杨妈妈才来把院门开了。 “妈妈,我去伺候爷用膳。” “今日少爷可没传你过去。”杨妈妈冷着脸哼了一声,眼光在她脸上一转,顿了顿,偏了身让开了门:“不过身为仆婢,知道伺候主子也是分内应当的,你要去就去吧。” “谢谢妈妈。”吴银儿得了话,心中竟不由有了几分雀跃,脚下加快了步子。在她身后,杨妈妈望着她的背影只意味深长的咧咧嘴。 第33章 不过是个丫头 这间别院占地不小,由这简陋的后跨院去到蒋钧鸿住的风间阁路途并不算短,走过一条细长夹道,越过一道垂花门,方算是离了下人们居住活动的范围,再斜斜穿过一座花树繁茂假山堆叠的园子,沿着彩绘回廊拐两个弯,方到风间阁的院门。 刚一入院,便听见房内传出隐约的嬉笑声,吴银儿略一踌躇,终究还是深吸口气,走了进去。 “你来做什么?”室内,蒋钧鸿正搂着个春衫单薄的女孩儿调笑,瞧见吴银儿垂头入内,只做不见,半晌,才淡淡的问了一句。 “我……奴婢、奴婢来伺候公子爷用膳。” 吴银儿眼见屋内酒菜已是摆满了一桌,那斜坐在蒋钧鸿腿上的粉衫女孩儿,纱衫薄得直透肌肤,里面只一件短短的肚兜,露出一大段细白的腰身,下面系了一条银白条的纱裤,朦胧半透着细长光洁的腿儿。手中捧着个二龙抢珠的银错金嵌宝酒壶,但却不是她这几天来见惯了的鎏金银执壶,吴银儿不由愣了愣,下意识的眼光在屋内扫了一圈。 蒋钧鸿看在眼里,唇边便带了丝笑,口中却只道:“下去吧,爷今儿不用你伺候。” 吴银儿怔住了。 “可……爷……奴婢……”嗫嚅了几声,吴银儿却不知该说什么,心中想着是应退下,脚步却挪不动地方。 “公子。”那名坐在蒋钧鸿腿上的女孩儿,纤手翘成好看的兰花形状,正捧了杯子送到蒋钧鸿口边。 蒋钧鸿一口饮了,却一把握住她的手,指间一转,那小巧的海棠盅就到了蒋钧鸿手中,他握在手中笑道:“可了不得,竟还灌起爷的酒来了。” “公子!”那女孩儿掐着嗓子不依的扭了扭细腰,见蒋钧鸿夺了酒盅不给,眼珠一转,捧起酒壶,自己饮了一口,含在口中并不下咽,一手攀了蒋钧鸿的脖子,仰着细颈,竟是去口对口的哺喂琼浆。 蒋钧鸿笑起来,摩挲着女孩儿纤腰的手毫不客气的揉捏了一把:“淘气。” 口中说着淘气,脸上却笑意更浓,竟真的低了头噙住女孩儿的双唇将酒浆吸在口内咽了。 吴银儿眼见他二人这般形状,红着脸立在一旁犹如针扎,待要离去,却只是挪不动脚儿。蒋钧鸿半晌才睨了她一眼:“还不退下!” “奴婢……奴婢……” “本公子不喜欢强人所难。”蒋钧鸿搂着怀中女孩儿的腰身,冷道:“你既是不愿伺候,爷也没兴趣天天陪你做耍,今后你不需再到前面来,只安安心心做你的粗使丫头去便是。” 吴银儿听得这一句,心中却不知为何慌乱了起来:“爷,我……我……” “前几日让你伺候,你不愿意。这回不要你伺候了,你还不愿意?怎的?”蒋钧鸿冷笑道:“你还赖上爷了不成?” 那坐在蒋钧鸿怀里的女孩儿这时也回过头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吴银儿,见她还是那身粗布衣裤,面色也是黄黄的,口中嗤了一声,道:“姐姐,公子既是说了不要你伺候,你还是赶紧去吧,公子爷是何等尊贵的人儿,姐姐这般模样还戳在这儿赖着不走,污了公子的眼你可担待得起?” 吴银儿怔怔的望着她,此时方才认出这穿了好似没穿一般的浓妆艳抹的女孩儿竟是多日不曾碰面过的陈燕儿,只见她脸上水粉胭脂一样不少,双眉描得细细长长,额上还贴了一个花钿,双唇本是涂了红艳艳的口脂,却因方才哺酒的举动被舔吮得更添一份水光,年纪不过才十岁左右青涩弱龄,此时望去竟添了说不出的一份媚色。 “姐姐这般看我,可是认不出我了?”陈燕儿捂着嘴娇滴滴的笑道:“只可惜我这会也没空儿和姐姐叙旧呢,姐姐还是快快离去吧,不然真惹了公子爷恼了,我也保不住姐姐呢。” 吴银儿此时纵是再有不愿也站不住了,也只得忍着心中的烦乱退出房门,在门外立了一时,耳中听着里面的调笑,半晌方才失了魂一般呆呆的走了。 屋内蒋钧鸿唇边噙着笑意,漫不经心的摩挲着陈燕儿白皙大腿内侧上纹绣的一朵怒放的牡丹:“你不喜欢她?这花儿倒是好看……” 陈燕儿听见问起,嘴巴一撅,没好气儿的哼道:“她往日里一直把自个儿当个人物儿哩……”话音未落,惊觉自己竟带出了俚语,忙不迭的一捂嘴儿,见蒋钧鸿并未在意,方才又放下心,“仗着比我们大上两三岁,就当自己是半个主子似得,见天对着我们声声气气的……” 眼见蒋钧鸿听得心不在焉,便收了声,话音一转,夹了一筷子嫩炒的芙蓉鸡片,用泥金的小碟儿虚虚托着,喂给蒋钧鸿。 “奴奴伺候公子。” 见他吃了,又夹了一筷冷拌的青笋鲍鱼丝:“这花儿是罗娘子给奴绣的,公子说好,也就没白让奴忍一回疼了……” 两人一递一口的吃喝了片刻,蒋钧鸿酒足饭饱,手上只在陈燕儿翘臀上一拍,笑道:“行了,下去吧。” “公子?”陈燕儿慌忙立起身来。 “不用你伺候了,让人来把桌子撤了。” 眼见蒋钧鸿起身走向内室,陈燕儿有些忐忑的跟上几步:“公子可是要歇晌?奴伺候……” “你?”蒋钧鸿停步,眼光在她身上一转,嗤了一声:“你才多大?有什么好伺候的。”口中说着,手上轻佻的在陈燕儿胸前一捏,“要什么没什么,爷可不是好这一口的人,下去吧。” 陈燕儿脸色涨的通红,只得唯唯而去。 吴银儿失魂落魄的一路回到后偏院,心中乱纷纷的。 ……公子爷说了今后自己只是普通丫头,这是好事吧……可为何……为何…… “姐姐?”小夜见她今日回来得早,身上又没有酒气,人却呆呆的,不知她是怎么了,拉住她手晃晃。 “干什么?!”吴银儿一把甩开她。 小夜怔了。 第34章 跗骨之蛆 吴银儿自己也觉出了方才这句语气凶了,心中却烦躁更盛,皱着眉道:“壶里有水,锅里有粥,渴了饿了自己去吃喝,困了自去睡,别来吵我!” 一语说罢,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哈欠。 “姐姐……” “别吵!”吴银儿皱着眉抹了把脸,手还没放下就又打了个哈欠。 ……是困了? 心中想着,人却烦躁得根本坐不住,索性立起身来在屋内没头苍蝇一般走来走去的转着圈。 小夜见她神色不似往常,又见她不喜,便也不敢再上前,只得远远望着。 整整一个下午,吴银儿都坐立不安。 先是在屋内焦躁踱步,后来却觉屋中气闷,胸口憋得难受,便索性出了屋在院中乱转,转了一时,又觉外面日头晃得头晕目眩,便又进了屋。 如是这般几次三番坐立不安,及至傍晚,天色暗了,都不曾安静待上片刻。 小夜看她神色不好,又不见她去收拾晚饭,只得自己去了灶间。早晨煮的二米粥还在锅里剩了些,她却不会生火,灶台又高,还是搬了凳子踩着,才舀了一碗凉粥出来,小心捧着走回屋内,一手去拉吴银儿的手:“姐姐,吃粥……” 吴银儿正焦躁得难受,见她又来拉扯,心中一股子火气直冒了上来,啪的一声打开她的手,粥碗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眼见碎瓷粥汤撒了一地,吴银儿更是恼火,一手拉过小夜,一手在她身上狠拍了几下,口中嚷道:“作死的小蹄子!说了别来吵我!” 小夜身上吃痛,眼圈便红了,见吴银儿白着口唇,赤着双目,鬓发纷乱,面色铁青,瞧着自己的神色竟不似往常,心中也是惊怕,待她松了手,退开几步,默默的蹲下去捡拾碎瓷碗片。 碎瓷上沾了粥汤,很有几分滑腻,小夜又是打小不会干活的,第二片便划了指头,呀了一声。 吴银儿又是一把拍在她手上,打掉了碎片,把她推开到一旁,口中呵斥道:“作死呢你!” 小夜被她一把险没推倒在瓷片上,只得自己远远躲了,见她神色凶狠,纵然心中委屈,也再不敢上前,只自己依着惯例爬上炕拉了被子睡下。 这一夜,吴银儿竟片刻都不曾合眼。 睡在铺上,全身竟是哪儿哪儿都瘙痒难耐,用手去抓,又总抓不准痒处,口中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却只是躺不住。索性起了身再去院中走走,走不上几圈却又觉困顿难当,只得再回来睡下。如是直折腾了一整夜,也没能安睡上片刻。 小夜也被她起起卧卧的闹醒了好几次,却不敢问她,好容易熬到了天色微明,吴银儿一骨碌爬起来,也不及去烧水洗漱,只胡乱拢了拢头发,便又坐立不安起来。 小夜昨日晚上没吃东西,今日却是饿了,见吴银儿没有要去收拾早饭的模样,只得自己去灶间,等揭了锅盖,却见锅里剩的那点粥底已是有了馊味。想要寻些旁的,翻寻了一遍却只找到些生米杂面,她自己不会生火煮饭,这些东西便就入不得口。 她这么大点年纪,除了那等贫苦人家为了生计不得不早早学着拾柴生火帮衬家里的之外,但凡那稍过得去的人家,这个岁数的孩子哪一个不是要人照料?最多帮着摆个碗筷就算勤快了。因此即便是她有心想要自做自食,却也实在不懂该从何下手,无奈也只得回转屋中,不敢开口,只好眼巴巴望着吴银儿。 吴银儿此时却觉不出饿来,胃中似堵着一团棉花一般,堵得她喉头难受,只得胡乱喝几口水。 冷水入喉,却熄不掉心头那股燥闷的火,又一个哈欠过后,肠胃一阵搅动,幸而胃中没东西,只干呕了几声,虽未吐出什么,却难过得只恨不得能把心肝呕出来才好。 小夜一旁看得害怕,她只道吴银儿这般情状是病了,灶间虽还有柴胡汤的药材,她却不会生火,更不懂煎药,有心想劝吴银儿吃药,但见她神色烦恶,又不敢开声,也只得束手无策的看着。 又过了一时,吴银儿再也忍不住,扑到院门上用力拍起门来。 杨妈妈开了院门,一眼望来见她唇焦目赤,也是心惊了一下,旋即沉了脸色:“做什么?” “妈妈……妈妈!我、我……少爷可有传我?” 杨妈妈哼了一声:“也不看看这才什么时辰?就算传你也没这会传的……你只安心等着吧,若是少爷唤你,自是会让你知道。若是没有,你就只收拾好院子,照看好那个小的就是了,左右不过是个丫头,做什么活计不是做?” 说罢就要关门。 吴银儿合身扑在门上,央求道:“求妈妈让我去……” “去哪儿?少爷可并未传唤你。” “去……去……”吴银儿几乎是语无伦次的哀求:“去候着听使唤……”语音未落,又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哈欠。 杨妈妈冷眼看了她片刻,意味不明的笑了:“既是如此,你便去吧。” 吴银儿得了话,竟等不及杨妈妈将身让开,便迫不及待的挤出了门,口中含含糊糊的道着谢,心急火燎的往内院而去。 杨妈妈口中嗤了一声,正要关门,腿边却蹭过去个什么,饶是她动作快,伸手一捞,喝道:“你往哪儿去?!” 小夜被她抓在手里,奋力挣扎着:“姐姐病了!不能做活!” 杨妈妈拎着她往院内一推:“你老实待着。” 小夜却又扑了过来,小身子用力往门外挤:“银儿姐姐病了,不能做活!” 杨妈妈见她拽在手里都还不老实,张牙舞爪挣扎不休,她历来在这些丫头们中说一不二惯了,此时见了这般不听话的,心中不由恼了上来,怒叱道:“小娼奴,几日没吃规矩就混忘了不成?叫你回去还敢跑?果然那鸨儿说的对,打不服你就难管教!” 说着随手捞过倚在院门后扫院子的竹帚,劈头盖脸的抽了下来。 第35章 沦落 吴银儿一路急行而来,心中迫切难耐,恨不得肋生双翅,及至到了风间阁外,方才缓了步子,重又拢了拢头发,拽了拽身上的衣襟,拼命耐住心中火烧一般的焦躁,垂头进了院子。 蒋钧鸿习武之人,每日晨起都例行演练一番功法招式,之后又去骑着墨龙驹在山林间纵情驰骋了一番,这时也才刚回来不久,正在院中和两名年青门人说着什么。一身劲装还未换去,头束玉冠,立在当院,细腰猿背,面如春水,人品风流俊俏。 眼角瞥见吴银儿蹑着脚蹭进院门,蒋钧鸿唇角一勾,三言两语挥退了门人,自己只做不见,转身入了房门。 吴银儿踌躇片刻,只得跟入。 “不是叫你不用来了?”蒋钧鸿也不进内室,就在前堂漫不经心的解了腰间革带随手往椅背上一搭,又去解劲装的衣襟。 “奴婢……奴婢……”吴银儿心中慌乱,脑中却想不出说辞,嗫嚅了片刻,望见蒋钧鸿已是除了劲装拿在手上,便上前几步伸手去接:“奴婢伺候公子爷换衣……” 蒋钧鸿将手一晃,避了开去,口中嗤道:“爷不用你伺候。” 说着,只自己将劲装随手也扔在了椅子上,抖开了早就备在一旁的朱红外袍,袍摆上金线拈了黑珠儿线细细密密的绣了龙头飞鱼和连绵江水。 “爷……奴婢……奴婢……”吴银儿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心中一股狂躁的火气,灼得她五脏六腑焦成一团,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口中哈欠竟是止不住一般,一个接连一个,此时跪在地上,仍是不自觉的打出一个,泪水扑簌簌的落下来。 “奴婢……求爷、求……” 蒋钧鸿呵了一声,笑了。 “那日爷让你伺候,你就是这般求着爷饶你的。”他戏谑的望着吴银儿:“那爷现在不要你伺候了,如了你的意,你却又来做出这般模样是什么道理?” “不!不、不……”吴银儿脑中一片纷乱:“奴婢……奴……” 失语片刻之后,她将心一横,不管不顾的磕下头去:“求爷赏、赏奴婢……” “赏什么?” “酒!酒!”吴银儿膝行几步,急切的抓住蒋钧鸿的袍摆。 蒋钧鸿嗤了一声,扯住袍摆微一抖劲,便振开了吴银儿:“那酒是你喝得起的?那梨花春添了御米一壶最少二十两银子,你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粗使丫头,凭什么问爷要赏?” 眼见吴银儿跪在地上只是一声声哀求,蒋钧鸿弯身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颏。 这几日吴银儿略瘦了几分,脸型更显出几分尖俏,此时虽然面色不佳,又泪流满脸,却更衬出几分楚楚动人的可怜可爱,蒋钧鸿目光上下游走了片刻,唇畔笑意更浓。 “想要爷赏你酒?” 吴银儿急切的点头。 “光靠磕头可不行。” 蒋钧鸿盯住吴银儿迷蒙的泪眼不放,手上却轻柔的握住了她的胸乳,眼见这丫头全身猛地一颤,蒋钧鸿笑了。 “如今,你可愿意伺候爷了?” * 小夜试图跟着吴银儿去拦着不让她做活,却被杨妈妈拦下,白挨了顿打。 她年小力弱,哪里挣得过杨妈妈,也不过是白挨一场罢了。杨妈妈恼她冲撞,手上更打重几分,直到这小娃娃没了气力挣扎,才扔了竹帚,把她往院内一推,掩上门走了。 小夜身上疼痛,却不肯回房内歇息,只守在院门处候着吴银儿。结果许久都不见吴银儿回转,腹中饥渴难耐,也只好去灶间喝些冷水,后来天色渐晚,身上又疲惫,实在撑不住了,也只得回了屋内独自爬上床铺歇息。先还忍着困,不时留意院门动静,后来终究年纪小,又饿着肚子挨了打骂,哪里还撑得住,不自觉也就昏昏入了睡。 直到小夜被抽泣声惊醒时,屋内已是一片沉暗。 睁眼,却怔了。 吴银儿头上梳了个单螺髻,鬓边插了两朵簪花,身穿一件浅水红的碎花杭绢褙子,两颊上淡淡的涂了胭脂,周身一股细淡而莫名的气息,正坐在床边,摩挲着小夜。 “姐姐……你、你怎么了?”小夜只觉自己脸上一片湿冷,抬手向吴银儿脸上摸去,触手也是湿的,不由愣了。 “丫儿……姐姐……”吴银儿把小夜搂在怀里,想说什么却语不成声,眼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小夜急了,抬手给她抹着眼泪:“姐姐不哭。”又乱摸吴银儿身上:“是不是姐姐也挨了打?” 吴银儿正心中悲苦,并未注意那个‘也’字,只扯住小手不让摸,许久,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主子赏、赏了姐姐花儿戴……” 说罢,一把搂住小夜,伏在她肩头泪如雨下。 小夜吃了一惊,她年纪小,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只觉一颗颗泪珠冷冰冰的落在自己颈窝,也只好伸手不停的给吴银儿抹泪。 吴银儿许久才收了泪,只呆呆的搂着小夜坐着。 小夜虽不懂赏花戴是什么意思,但见她这般难过,却也知道不是好事,乖乖窝在吴银儿怀里,此时见她终于不哭了,却又失了魂般一动不动,终是忍不住,轻轻摸摸她的手:“赏的花儿,姐姐不喜欢,还回去不行吗?” 吴银儿默然许久,苦笑道:“傻丫儿……还不回去了……” 说着,指尖轻轻摩挲着小夜的头脸,觉得指下肌肤嫩如凝脂,不由又长叹口气。 “丫儿,姐姐下面跟你说的话,你可一定要记清了。” “从今往后,若是主子赏你吃喝,不论什么,你可都不能入口,可千万记着。” “丫儿,你还小,别……别跟姐姐似得……”话音出口,心头又是一酸,抹了抹重又滴下的泪珠儿,吴银儿扳起小夜的脸,望住她眼睛叮咛:“你可记住了?” 小夜虽是不懂吴银儿的意思,但见她神色凝重,便点头道:“记住了,主……主子给的吃喝不要。” “乖丫儿。” 吴银儿心中酸楚,但对着个小娃娃也不能吐露,叮咛完,便把小夜按回被窝,涩声道:“……睡吧。” “姐姐呢?” “……姐姐也睡。”说着,也自拔了鬓花,解了头发,脱了那件杭绢褙子,爬上了炕。 小夜年幼,见吴银儿如往常一般睡在身边,便安了心,瞌了眼要不多大会就睡熟了。 吴银儿辗转反侧,不免又低低饮泣,直至晨曦微明,方才浅眠了片刻。 第36章 打不死你个小贱人 天亮后,吴银儿照常烧水洗漱,生火做饭,除了身上穿着与往日不同了之外,其余竟没什么两样。 小夜昨日整饿了一日,见了早饭,狼吞虎咽把整整一碗粥都喝了,还吃了半个杂面饼子。吴银儿看在眼里,想起是昨日自己状若癫狂,没有给叶丫儿准备吃食,竟是饿了她一日,不免又是一阵心酸。 今日却不等吴银儿收拾妥当,杨妈妈便开了院门,手中拎着一个提篮,见了吴银儿只是撇撇嘴角,算作一笑,道:“这是主子赏你的衣裳用品,打扮好便自去服侍吧。”说着,只往前一递。 吴银儿接了提篮一看,里面两三套绸绢衣裳,两支珠花儿,两盒胭脂水粉,一对银丁香儿的耳坠子,一支鉴了花的银镯子,心头苦得难受,脸上却只能带着笑接过。 杨妈妈见她乖乖接了,也不再说甚,回身便走了,院门竟也不再上锁。 吴银儿拣了件鹅黄色的绸衫儿换了,又把耳坠镯子戴了,怔了片刻,叹口气,拉过小夜细细叮咛:“没事莫要出屋,更不要出院子,别让杨妈妈罗娘子瞧见,她们想不起你才是好事,灶间还有吃食,中午自己吃些,可千万莫往外面去,若有别人进来,你也避着些,只等着我回来。” “姐姐去哪?” 吴银儿苦笑:“……姐姐去做活儿哩。” 接下去两日,吴银儿便早出晚归了起来,除开带回的衣裳首饰又添了几样,身上也渐渐染上了脂粉香气,她正是花朵儿一般的年纪,打扮起来竟是让人眼前一亮,秀丽窈窕,浓淡相宜,往来出入时颇引人注目。 吴银儿自己只淡淡的,偶然出入时又见过两次陈燕儿,引来几句酸话,她也只做不理,人前人后都日渐沉默了起来。 再后来晚间也渐渐不归,只清晨回来给小夜收拾一日的饭食,匆忙整理一番之后脚不沾地的就又走了。 小夜记着吴银儿说的不叫她出去,叫她躲着人的说法,那日又因要出去挨过一顿打骂,便老实待在屋内,虽是无人照管,孤寂难耐,却也无人再来磋磨她,安稳了两三日。 却不料好景不长,这日午间正自己吃了留在锅里的冷粥,正要回屋,却听院门吱嘎一声,杨妈妈冷着面孔进了院子。 小夜心中记着说过要躲着杨妈妈和罗娘子的说辞,见了她,小身子一扭,转头就往屋里跑。 杨妈妈刚要开声,冷不防见这小丫头撒腿就跑,不由愣了,怒道:“小娼妇,跑甚么?”说着便疾步赶上来。 屋内不过是两溜大通铺和顶墙的桌柜,并无可藏身处,小夜进了屋子哪还跑得掉,被杨妈妈堵到角落一把擒了,扬手几下打在身上,小夜挣脱不开,身上吃痛,只得老实站了。 杨妈妈见她老实了,方才收了手,喝道:“少爷要见你,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敢再作妖看打不死你个小贱人!” 说着便手上用力拽着小夜出了院子。 小夜被她攥住右臂用力拉拽,肩膀疼痛难当。她右肩原就在驴老七手里落了伤,后又被罗娘子藤条打在旧有伤处上面,右臂便一直不甚灵便,若要拿取什么东西,需用左手一起捧托着,方才吃得住力,更不能举高。如今被杨妈妈拽着,直疼得她白了脸,哪还敢再挣扎,只得尽力跟上,力求拉扯力度小些。 杨妈妈几次下来只觉她不驯,担心她在主子面前冲撞不敬,心里揣着事,便不曾留意她忍痛,只冷着脸恐吓说教了她一路,直到进了风间阁的院门才住了声,拽着小夜走到门口,恭声禀了,方才入内。 进了屋子,用力把小夜按跪了,躬身道:“少爷,人带来了。” 蒋钧鸿寻声望来,见那日见的小娃娃小小一团被按着跪在地上,只把脸儿低着,一声不吭,便道:“起来吧,过来我细瞧瞧。” “少爷。”杨妈妈带着几分踌躇,赔笑道:“这个小的十分不驯顺,可别叫她冲撞了少爷。” “不驯?”蒋钧鸿听了只嗤的一笑:“她才多大?能不驯到哪里去?”说着一摆手,“让她上前。” 杨妈妈只得又把小夜拽起来,推着她上前。 蒋钧鸿细细的打量一番面前这小娃娃,见她眉目分明肌肤如玉,长长的眼睫卷曲轻柔的盖在两颗乌溜溜的眼瞳上面,小脸只有巴掌大,下颏尖尖的,小嘴儿本就不大,更因紧张的缘故而紧紧抿着,只隐约露出一点点极浅的唇色,不由心中满意,伸指摩挲了一下小夜的脸颊,本还想摸弄一番头发,但见这小丫头头发看起来不甚清洁,便收了手。 “怎的好似瘦了些?” 杨妈妈见问,只得答道:“回少爷,她年纪小,身子骨儿不硬实,自打来了,三灾四病就没断过。” 蒋钧鸿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又问:“可会什么?” “回少爷,她十日里病上八日,因此老奴和罗娘子还不曾有教她技艺……” 一语未完,蒋钧鸿不耐的一摆手:“本公子问她的,你这婆子接什么话?没事做了是怎的?还不退下!” 杨妈妈冷不防吃了这一句,干瘦的脸上红白了一瞬,只得唯唯而退。 蒋钧鸿将小夜从头到脚检视几番,心中十分满意,便放缓了音色问她:“你姓叶?叫什么?” 小夜偷眼瞟一眼,见这个锦衣华服的玉面公子坐在椅上,神色并不凶恶,但她却因那日被迫目睹了那一场血淋淋的场景的缘故,内心已不将这些人看做好人,此时听见问话,不敢不回,也只得细声细气的说了小夜两个字。 “小叶?” 吴银儿从方才起就被使去廊侧茶房烧水泡茶,惊见杨妈妈领了小夜进了正房,心中焦急,但水未滚沸,她也不敢擅离,好容易挨着水滚了,匆忙冲泡了茶水,连壶带杯用茶盘托了,赶忙走了进来。 一进门便听见这一句,赶忙说道:“爷,我们这等女孩儿家有姓无名的常见的很。” 蒋钧鸿江湖之人,并不似深宅大院里那些不知世事的公子哥儿那般不通俗物,听了这话便也了然,只笑道:“回头拟个名儿赏你。” 说罢,见吴银儿搁了手上东西,正要斟茶,便手臂一伸,揽住了她的腰,往怀里一带,漫不经心的将手探入了吴银儿的衣襟。 第37章 磋磨 吴银儿当着小夜被这般轻薄,脸色涨的通红,却不敢挣扎。这几日下来,她已是知道这公子爷看似脾气和软,少有重话,实际上心性却不是个善的,整治人的手段比杨妈妈罗娘子还狠些,只不似她们那般带在脸上罢了。此时也只得红着脸小声央求:“爷,别……” “一个小毛丫头罢了,羞什么?”蒋钧鸿见她羞涩,手上故意重重一捏,耳边听着隐忍的一声嘤咛,见吴银儿脸色红得似要滴血,眼眶中都含了水光,这才收了手。 吴银儿慌忙跳起来兔子一样跑进了内室,蒋钧鸿待她本就是猫狗一般逗弄来解闷的,并不放在心内,这等服了御米的丫头,也不过是逗趣一时,还能长久养着不成?因此也不在意,只把目光又转回小夜身上,见这小娃娃神色懵懂,并无羞意,心内略一思索倒是不禁好笑——这小丫头怕是没看懂他们在做什么…… 这般想着,心中倒是将情色之意去了几分,随手从桌上的茶点中取了块软香糕,拈在手里逗雀儿一般逗弄她:“叫声爷,这糕就赏你。” 谁知这小娃娃眼见香甜的糕点送到跟前,脸却是变了神色,蒋钧鸿奇道:“怎的?不稀罕爷的赏?” 小夜心内牢记着吴银儿曾说过的主子们给的吃喝不能入口的叮咛,见蒋钧鸿拈了糕点递来,心中不由慌了起来,警惕的望着那块软香糕,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蒋钧鸿挑了挑眉。 吴银儿在内室始终竖着耳朵听着外面动静,听到此处,心中直跳,却又不敢现身拦阻,一颗心提到喉咙口。 眼见这小娃娃直往后退,蒋钧鸿有些不悦,在他看来这小丫头未免有些不识好歹,想起杨妈妈方才说的不驯二字,心中却又起了几分兴头——年轻人心性,少有不爱调马驯鹰的。是以先前才对吴银儿起了念,略喂了她几天御米,便让那丫头心甘情愿求着被收用。 至于这个小的—— 正沉吟间,外面却进来个门人,面上带着几分急色,躬身道:“少主,门主请您前去议事。” 蒋钧鸿眉头一皱:“可知何事?” 那门人眼光梭巡一圈,上前几步,附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蒋钧鸿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低语了一声:“不知死活!”手中的软香糕随手一丢便起了身,正要迈步,一眼看见小夜,他正心头不虞,便把方才的那点兴味丢了个干净,随口对门人道:“带她下去交给杨妈妈,就说这奴儿瞧不上爷的赏,让她自己瞧着办。”一语落地,人已跨出风间阁而去。 小夜被一路领回后跨院,杨妈妈见了她,又听了传话,干瘦的面庞又阴了几分,冷着脸送走传话之人,反手一把拧住小夜的胳膊,随手拽过竹帚便是一顿好打。 她在这别院之中本也算得上是有头脸的,结果那日因了石桂兰之事在主子面前落个没脸不说,事后还被扣了月钱,一肚子暗火至今未消。而今这个小的又得了主子的不喜,叫人这般领到她面前让她‘看着办’。杨妈妈虽是有几次在蒋钧鸿面前提醒过这小的尚未驯熟,但少主既然这般说了,那她一个做下人的总也没有去和主子爷理论的道理,只得把一股无名火尽数发到小夜身上。 直把手中的竹帚打得扎把都松了扣,这才停了手,瞧着小夜冷笑道:“主子爷何等身份?赏你吃食是看得起你,想来你是山珍海味吃得多了,需得好好清一清肠胃!” 说着只把她拎起来往后罩房中一搡,锁上房门,扬长而去。 等蒋钧鸿再一次想起小夜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黄昏时分。 他昨日从蒋长风处得知自家接连两个分堂的堂口被神鹰会打上门去,很是伤了一些门人,依着蒋钧鸿的意思是要筹谋一番给神鹰会一个好看的,可蒋长风却不准。只下令收拢各堂口的买卖出入,尽力避开神鹰会的风头。 虽是明白这是放任神鹰会临死前逞一时之勇,但蒋钧鸿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他自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又正年轻气盛,哪里忍得?只跟蒋长风请令要人,奈何蒋长风就是不应,不但不应,还严令他不准擅自行动,并收走了他的丹鹤令牌。 蒋钧鸿虽是白鹤门的少主,但在蒋长风严令之下,手下门人此时也不敢听从他的号令随他擅自出行,又没了令牌,召不动红、喙、羽、翅,四堂的人,就如同一只没了牙的老虎,也只得忍气回了风间阁。 心中窝了火气,便是见什么都有几分不顺眼,当晚便使尽手段奈何了吴银儿一夜,待得天明,也不管吴银儿被他作贱得起不来身,只牵了墨龙驹出去跑马行猎。 知子莫若父,蒋长风早料得他必定火气难消,担心他独自做出什么事来,只传令门人自今日起不论他去哪都要紧紧跟随管束,以免让他一个不查去做下什么勾当。因此就连遛马都前后跟了好几个人,直把蒋钧鸿弄得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索性拿这山间的野物撒性子,领着一队门人把这大半座落日山都闹了个不得安生。 直到回了别院,用过晚饭,又去把猎得的野物翻看了一遍,心里方才气平了几分,回到风间阁,用过茶饭,抽了本书翻了翻又扔到一旁,正想再唤罗娘子点两个美婢来吹弹一番解闷,眼光瞥过桌上搁的茶点,到叫他想起了小夜来。 他就没见过不爱糖果点心的小孩子…… 懒散的靠着背后的大迎枕,蒋钧鸿饶有兴味的仔细打量着小夜。 虽然蒋长风素日也多有约束,不令他在女色上过多沉迷,但蒋钧鸿怎么也是个弱冠男子,又已接手部分门派事务,平日里往来酬酢之时也是开过荤的,蒋家的成名绝技残影神功并不要求童子之身,到他这个年纪该见识的早就见识过了。 此刻眼光上下打量着面前这女童,心中已是大致勾画出一副少女形象。 ——假以时日,这奴儿就算当不得一句倾城绝色,应也差不到哪儿去……只可惜,这奴儿将来是有用处的…… 这样一想,心中不禁有几分惋惜,随即便抛诸脑后。 ——终归蒋钧鸿不是有异常癖好的,纵然这奴儿将来好颜色,现在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还带着奶味儿的娃娃,算算年纪,想要腰是腰腿是腿还起码得七八年,他哪里有那个耐性?即便他等得起,这奴儿也养不到大,谁让那位就好那一口呢…… 第38章 怨灵 小夜紧盯着蒋钧鸿,小脸上满满的都是紧张和戒备。 ——这个人身上有让她感觉很不好的气息。 ——并且越来越浓了。 这几天她时常能看到一些以往从未见过的东西,那个被凌虐至死的女孩,带着浓郁的血气,不时的出现在黑暗之中。 一开始还只是夜深人静时屋内阴暗角落中模糊的阴影,再后来就连白日都偶有晦涩不明的阴冷气息一掠而过。 小孩子灵台清净,心眼未闭,偶尔看到些不净之物也是难免。这在民间到也并不罕见。 但小夜往日有明炎岚羽这两个陪在身边,哪里见过精灵鬼魅,说起来也只有洛水城的鬼市上算是平生首次。 可那是天地灵氛轮转所致,中元节那前后几日,鬼魅身形得三界阴气滋养,形体自也凝实一些,又有明炎岚羽两人护着,她压根不知自己曾看到过鬼物。 而如今天时早过,鬼魅阴气与生者气息格格不入,那石秀兰又是枉死,她本就性烈如火,满腔怨愤难以消散,阴气浓烈得宛若实质。然而蒋长风父子本也不是什么善人,手上没少沾过大小人命,一身的凶煞之气也不是石桂兰这等新死之鬼可以近身的。可她又死得凄惨,死前满心都是不甘和仇恨,怨气太重,不入归墟,无人超度又无法消解之下便成了怨灵,始终徘徊在这座偌大的别院之内。 石桂兰生辰时日都很普通,死后虽有一腔怨愤,也只不过是怨灵罢了,三魂之中胎光、爽灵,已随生机泯灭于天地之间,仅余幽精徘徊不散,生时的记忆已是不全。除了记得是蒋长风父子害她,其余已是尽归蒙昧,在被足够的阴气滋养为厉鬼之前,她只剩仇恨和本能。 蒋长风父子煞气重,不是怨灵能动得了的。别院中其他人也多是壮年有力,生机浓郁。算来算去也就是那批女孩儿们和小夜,女儿之身,又尚未成人,与旁人相比算是阳气生机都较弱些许。 其中尤以小夜为最。 她本就是先天不足之人,年龄又最小,整座别院里就小夜是生气最弱的一个,石桂兰的怨灵本能的就会想要接近她,这甚至无关乎怨愤和因果。 对于蒋氏父子的仇怨以及始终无法接近并为自己复仇的怨愤使得怨气日渐浓重,弱龄死去,残存的善恶观念已几近无存,血仇之下怨灵哪里还分得出何人无辜,本能驱使之下它一次又一次的试图夺取活人的生机。 小夜这几日早已成了惊弓之鸟,白日在院中有阳光照射之时还好,晚上变得让人难以心安。 若是吴银儿不回来,一个人在房中,连个灯火都没有,昏暗之中总有阴森莫名的气息徘徊不去,犹如隐匿在黑暗之中的贪婪怪兽,带出的森寒鬼气甚至每每能让小夜从睡梦中莫名惊醒。 幸而一个新死之鬼没甚手段,残存的灵智也懵懂模糊,否则怕是已经要开始夺人生机。 * 蒋钧鸿不悦的拧着眉,这小奴儿见着他之后一副惊惧的神情让他很是不喜,目光在她细白的脖颈上一转,又把不悦压下了几分。 ……到底是个不错的胚子。 顺手从几上的点心碟里拣了枚奶油面果子:“小奴儿,爷问你话儿,你乖乖答了,爷赏你果子吃。” 小夜心中只是恐惧,又只道这人不是好人,哪里听得他说什么?眼光只不住往他身后瞟——那丝丝缕缕缠成一团的阴冷气息始终若隐若现的徘徊在蒋钧鸿身边。 蒋钧鸿耐着性子连问了几句家常,终于失了耐性,将果子一扔,探手捞住小夜胳膊往前一拽:“爷又不吃人!” 他是习武之人,身手不弱,这一捉一拽虽未使力却也快捷绝伦,小夜没反应过来就被扯得近了身。 一个踉跄尚未站稳,浑身就是寒毛一立,伴随耳边似有如无的一道呼气声,一股阴寒扑面而来。 小夜尖叫一声,一把挣开蒋钧鸿,转身就跑。 蒋钧鸿这一下拉扯本也是随意而为,纵是他武功不弱却也没想着要对这个几岁大的小娃娃使用,事先本就不曾留意,怎么也没料到这小奴儿突然就变了脸,一愣之下竟被她挣脱了手。饶是蒋钧鸿素日里应变机敏,此时都不禁愣了神,一时间只伸着手臂愣在那。 小夜被怨灵吓慌了神,哪里还记得来路时杨妈妈连唬带吓要她听主子爷话的说辞,挣脱了手只顾转身就跑,趁着蒋钧鸿愣神的工夫,竟让她跑到了门口,却没料到前脚刚迈出门槛,冷不防就和人撞了个满怀。 蒋长风刚要进门就见里边扑出来个小小的人影,慌不择路的一头撞过来,还只道是蒋钧鸿烦闷之下拿奴婢消火,只哼了一声,也不避让,丹田气机微振,小夜身不由己的倒退好几步,收势不住摔在地上。 “鸿儿,你又胡……站住!” 话音未落,却见摔倒在地的那小丫头一骨碌爬起来又往门外蹿。 这下蒋长风拧了眉,喝了一声,一把拽住那小丫头,正要叱骂,尚未开声,手上就是一痛。 低头一看,只见拧在手中的那丁点大的小丫头竟是一口咬在他手上! 这一变故也不过眨眼之间,蒋钧鸿还在发愣的时候就见自家老爹进了门,正要起身,身子才欠起来一半,就见那小奴儿冲撞了他爹,还敢咬人。回过神来连忙上前,一把捉住小夜的衣领向后拽。 “贱奴,松口!” 小夜此刻早就吓懵了,蒋长风振开她的那一下虽是并不曾刻意使力,却也让她摔了个狠,惊惶之下又被一把捉住挣脱不得,早就慌了神,一口咬住后见对方不松手,她便也只咬着不放。 蒋钧鸿见她不松,不敢硬扯,情急之下一把掐住她下颏:“小贱人!叫你松口!” 他手上用了力,小夜自然咬不住,牙关一开,蒋长风一脚便踹在她身上:“贱奴!” 这一脚挟带了怒气,小夜哪里受得住,连痛呼都未来及发出就昏死了过去。 “来人,把这贱婢拖出去!” 第39章 灭口? 蒋长风的到来让吴银儿躲在内室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方才父子二人那几声怒叱更是惊得她心惊肉跳,心中情知是叶丫儿惹了主子大怒,有心想要一探究竟,却又哪里敢? 心中一边为了小夜悬着心,一边又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弄出响动惹了注意,一颗心好似滚油里煎煮一般,想到方才慌不择路躲入内室的举动只悔不当初——哪怕向外躲了呢,也不至于如今这般被堵得瓮中鳖一般。 蒋长风手上被咬了个牙印,小夜人小力弱,纵是惊惶之下使足了劲,却也终究是个小娃娃,乳牙都没换,又能造成多大伤害?也不过就是留下两排月牙儿似得痕迹,丝丝缕缕的渗着血珠。 江湖中人,伤药总是随身带的,当下由蒋钧鸿服侍着处理了下伤口,心中虽是不虞,到也不至于为此责怪自家儿子,思及自己来意,便籍此开端好好把蒋钧鸿给敲打了个透。 蒋钧鸿被他爹一通说教,耳提面命要他按住心肠,蛰伏过这段时期。他心中虽是知道老爹说得有理,却仍有几分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这段时间虽是不必去与神鹰会硬碰,但声东击西的吃掉他们点人马却也不算什么难事,心中虽是腹诽自家老爹太过谨小慎微,但见蒋钧鸿面色沉肃,却也只好恭声应下,心中仍在盘算着逮个空子去寻寻神鹰会的晦气。 知子莫若父,蒋钧鸿的心思蒋长风哪里会不知?只是少年心性,纵是再多说教也终究是难免,少年人有些锐气自也是好事,心中盘桓过一番,也不久坐,起身之际却又叮嘱几句不许醉酒发疯不许纵欲无度,目光在通往内室的半垂着绡纱帷幕挂着珠帘的槅门上一转,又挂下脸来,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蒋钧鸿送出门外,目送老爹跨出院门走远了,转身一摔珠帘迈步进了里间,迎面瞧见吴银儿正坐立不安,不禁冷笑一声,一把捏住少女尖俏的下颏。 “躲了半天,都听见什么了?” 吴银儿虽是农家出身,自身却也聪慧伶俐,方才听见外间在谈论什么“神鹰会”“点子”“紧要时期”她就知道不好,她顶破天不过是个通房丫头,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哪里敢听主家机要之事?只是外面的蒋长风父子二人均不曾把她放在眼里,自也不曾有压低嗓音,只隔着不多远的距离,哪里是她不想听就听不见的?此刻见问,脸上血色尽失,颤着声回答:“爷……奴、奴婢……” 正想说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却突然福灵心至:“奴婢听见老爷说什么多事之秋……可是地里忙不过来了?奴婢虽是没本事,收庄稼的活儿也能帮衬着做的。” 这一句到把蒋钧鸿给听愣了,脑筋转了半天方才明白过来这丫头是把多事之秋给理解成了秋季农田事多的意思,心中不由好笑起来,倒把杀意去了几分——左不过是个丫头,自己不知还要被老爹困多久,再留一时也能解解闷。 一念及此,手上便放松了力道,眼见吴银儿眼神不住往外瞟,抬手便去剥她衣衫:“神不思蜀的乱看什么?在爷眼前还由着你想东想西?” 吴银儿怎么也不妨他大天白日的竟就要行事,捂着衣襟慌道:“爷,叶丫儿……” “死不了。” 蒋钧鸿不耐烦她挣扎,伸手抓了她手腕一拧便把她双腕拧在身后单手扣了,另一只手早已扯去她肚兜,又去褪她裙子:“爷瞧瞧,这身上印子消了没……” * 时至明月高悬,蒋钧鸿百般手段耍乐了一整晚,让吴银儿伺候着用过晚膳,又作弄了她许久,及至要安歇了才放她走。吴银儿从风间阁出来的时候路都快要走不动,咬牙忍着全身的酸痛,三步一停两步一歇,好容易挪回了后跨院方才松了口气。 正要进院门,身后却有人叫住。 吴银儿认得是杨妈妈的声音,只得停步回身,就见杨妈妈提着一个灯笼,神色莫辨的上下打量了她一刻,方才冷声吩咐道:“你回来的正好,那小贱蹄子冲撞了主子爷们,罚的有些重了,你好好看顾着,别折了性命。” 吴银儿闻言心下只是一紧:“叶丫儿?” “平日里教你看管她,你也别自顾只在主子跟前卖好,也要教她些规矩,似她这般小小年纪就如此不驯顺的,纵是胚子生成个天仙样也早晚惹了主子的厌,到那时看可有她活路没有!” 杨妈妈冷着脸一番说完,转身自顾而去。 吴银儿怔了怔方才慌忙转身进院,待进了后罩房,屋内却一片暗沉,寂静无声,吴银儿叫了两声叶丫儿,却无人应声,忍着心慌顺着空荡荡的床铺摸过去,终于触手一个温软的小身体。 摸了摸头脸,却没反应,又唤了几声,依旧毫无动静,吴银儿心中知道不好,反身去桌边摸了火折子,晃着了点了桌上的半根红蜡,小心端到床边一望就吸了口冷气。 小夜孤零零的躺在大通铺上,人事不省,身上穿的那件粗布小褂上东一道西一道的撕了破口,有几处还渗了血迹在上面,暗红的血迹洇在土蓝的粗布上,在昏黄的烛光下近似狰狞的黑色。 吴银儿一下就慌了神,扑到床边一连声的唤她,又试过鼻息,方才镇定了些许,解了小夜衣襟看看,除了头脸,身上几乎没一块好肉,这次果然是罚了狠的,浑身上下到处都是青紫伤痕,肋上一大片触目惊心的乌青,口角处渗着血,背上还挨了鞭子,有几下打得甚重,皮肉都抽起了血檩子,连褥子上都沾得斑斑点点。 吴银儿忍着心酸打湿了帕子小心的擦拭了一遍伤处,见小夜始终双目紧闭,又慌忙去厨房烧温水,一番手忙脚乱好容易才喂进了几口水,轻手轻脚的让她躺好,又小心的给盖了被子,吴银儿坐在一旁守着昏迷不醒的小娃娃怔怔的发起呆来。 第40章 逃亡 小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吴银儿见她浑身上下哪哪都是伤,怎么躺都不行,索性把她抱在怀里,自己靠着板壁坐在铺上,一床被子把两人全裹进去。 半截红蜡已快燃尽,烛光只剩了荧荧的一豆,颤悠悠的照出一点昏黄的光晕。 吴银儿心乱如麻,本就没有熟睡,觉出怀里轻轻一动,立刻就清醒了过来,小心的挖开被子:“丫儿?醒了?” 小夜醒来只觉得全身无一处不疼,刚想动弹,却不知牵了哪儿,立刻一阵火烧般的痛楚袭来。她自记事时起哪里有经过这般毒打,直疼得她张了嘴半天都没发出声来。 吴银儿见状赶忙从搁在一边包在褥子里保温的水壶里倾了半碗温水出来,小心凑到她唇边:“嘘,别乱动。” 直到喝了几口水下肚,小夜半晌才终于出了声:“姐姐……我想回家……” 吴银儿听得心中一酸,眼泪险些落下来,也只得强笑着哄她道:“丫儿乖,你今后主子跟前乖巧些,就……就不会挨打了……” 小夜慢慢的垂下眼帘,过了许久,才又轻轻的重复了一遍:“我想回家……” 随着话语尾音轻飘飘落地,豆大的烛火终是燃尽,拼尽全力的颤了两颤,攸然熄灭。 一片黑暗中,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在小夜脸上。 耳边是带着颤音的一句低喃:“姐姐没本事送你回家哩……” 令人窒息的静谧中不知过了多久,吴银儿却突然一把掀开了被子。 “丫儿,走的动路么?” “姐姐?” “来,小心着些,试试看,走不走得动?”吴银儿说着,自己起了身,小心的把小夜扶抱到地上。 小夜慢慢的迈了迈步子,很疼,走着也有些趔趄,但也不是不能走。终究杨妈妈等人也没下死手,看着是骇人,却也大多都是皮肉上,腿脚并未伤了筋骨,只是她年纪太小,纵然只是皮肉伤,也依然禁不住,这才晕了过去。她抬眼看看吴银儿,却见吴银儿脸上挂着泪珠儿,双眼却亮得惊人。 “丫儿,你听姐姐说,姐姐想法送你出去,你就自己跑吧。” “姐姐……”小夜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年岁太小,在这怕是待不住,再待下去,怕不是要被磋磨了性命。”吴银儿紧紧的捉了她小手握着:“出去之后不要管别的,就只管往山下跑,待遇到人家,寻那看起来面善的,告诉人说你是被拐子拐了的,路上自己跑了,让人送你去见官,等到了官家就好了,让官家老爷给你寻你爹娘。” 眼见小夜一脸怔然,不由又重复了一遍,问道:“可记住了?” 小夜心头全是茫然,她何曾有独自一人离了人过?银儿姐姐让她跑,可是要向哪里跑?倒是下山俩字她是懂的,也听明白了下山后遇到人后该如何言说的说辞,便点点头。 吴银儿见她能够走动,又仔细叮咛了一番,便趁着夜色,牵着她小手静悄悄的带她摸出了房门。 这些时日吴银儿每日往返后跨院与风间阁之间,偏偏后跨院在西南角,风间阁的位置却靠近正北,与蒋长风所在的云天楼比邻,蒋钧鸿的性子又不定,每日也不一定什么时候才会将她遣返,因此这座别院中到有一半都是吴银儿走熟了的。此刻借着夜色浓重,小心翼翼的牵着小夜,尽量躲藏在阴影角落之中,一大一小悄悄的往后园中摸去。 这座别院建成已有十来年,修建之人乃是一位富商,初时还真是用来养外室的,后来富商过世,其子接管了家业之后将外室母女驱离,收回了产业。富商遗孀嫌此处是外室占过的,便将其变卖,几经转手之后被白鹤门看中这里地处山间位置隐蔽,便买下做了一处产业,后又几经翻修,加以扩建,最终才有了这座占地不小的一处庄院。这花园中自富商起便有栽种许多花木,又堆叠假山开挖池塘,如今花木繁茂也颇具模样。 ……穿过园子,就能摸到外墙。 眼见就要跨过通往后园的月亮门,冷不防身后一声厉喝:“什么人?!” 吴银儿情急之下只把小夜往一旁花丛中一推,自己慢慢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两名巡夜的护院挑着灯笼站在身后的青石板路上,看见她,皱了眉问道:“深更半夜,来此作甚?” 吴银儿忍着心中慌乱,镇定道:“刚从爷院子里出来,正要回房歇息。” 其中一名护院狐疑的上下打量她一番:“这个时候才回房?”言罢,举着灯笼照了照四周。 吴银儿此时面上愈发镇定,看似不经意间偏了偏头,露出细白的颈子上两三点红痕,垂眼道:“奴也……不知爷今儿怎么就……这么晚……” 两名护院对视一眼,各自都带上了几分了然的神色,看着吴银儿的目光便带上了几分深意,其中一名到底还是又挑着灯笼在周围照看了一番,见果然没什么可疑之处,这才挥手放了吴银儿离去。 吴银儿提着心走到拐角处一转身躲了,一直等到两人走去别处巡视,这才慌忙又跑回来,扑到花丛处小声唤着:“丫儿?丫儿?” 小夜缩在花丛深处一动不敢动,任由繁茂枝叶把她遮挡了个严实,直到听见吴银儿找她,这才小心的爬出来:“姐姐,在这。” 吴银儿把她抱出来,借着月色上下一打量,见除了脸颊上被花枝子给划了小小一道子之外没旁的不妥之处,这才放了心。 “快到了,不远了。” 说着,一大一小便隐入了后园。 园中花草茂密树影扶疏,两人一路借着花荫树影前行,倒并未再被人察觉,待终于来到墙根处,吴银儿望望位置,又牵着小夜又行了一段,这才来到一处颇荒僻的所在,扒开几丛长得茂盛的杂草,墙根处赫然露出一个不大的破洞。 吴银儿附身在洞里掏了掏,又掏出几把枯草和几块碎石,反复几次掏干净了,便催促小夜道:“从这钻出去,记着姐姐的话,往山下跑,见了人也不要马上上前,悄悄的看着谁面善,再去向人求救。” 小夜心中忐忑茫然,只是拉着吴银儿的衣襟不松手:“姐姐和我一起。” “傻丫儿……”吴银儿苦笑:“姐姐是正经签了身契的,哪能……哪能……”她说不下去,半晌才又道:“姐姐不比你年纪小,姐姐在这也算立住脚了,外面……没姐姐的去处了哩……丫儿你只要记住,你个子小,遇到人搜寻你,你就只管往那草木多的地方一藏,多半都能躲过去,只记着往山下跑,见到面善的人就说你是拐子手里逃出来的,叫他带你去见官,姐姐没本事送你回家,可官老爷有本事哩,你去吧!” 说着,又掏出两个从后跨院出来时顺手装进怀里的两个杂面饼子,塞进小夜的衣襟裹了,又把衣襟给系了角兜住,“快去,出去了才能寻你爹娘!” “姐姐。” “快去!” 第41章 荒野 小夜几乎是被连推带按的钻出了高墙。 夜晚的山间,漆黑而静谧,不远处就是山林,暗沉沉如一头择人而噬的庞大凶兽,沉默的盘踞在月色之下。 小夜孤零零站在墙外怎么也迈不动步子,心头的恐惧使得她几乎想掉头再钻回去,抖着声唤道:“姐姐,银儿姐姐……” 墙内吴银儿心中也是焦急,只伏在洞口不住的催促:“快跑,跑呀!” ——这偌大的山林,要向哪里跑? “你只管往山下跑,也不用管方向,只要下了山,见到有了人烟,就……” 一语未完,墙内远处却忽然传来高声呵斥:“何人在此?还不出来现身!” 随着这一声呼喝,四处竟渐有灯火亮起,几处相继传来人声,高声询问着迅速聚拢而来。 吴银儿再也顾不得甚,只留下一句:“快跑!”墙内便有拨开草丛的细碎悉索之声快速离去。 小夜此刻也慌得不敢再踌躇,对于蒋长风父子和这座别院的恐惧终是压过了对于未知山林的惧怕,耳听着墙内吴银儿的动静渐渐远去,又四下里人声渐起,终究还是鼓足了勇气,一咬牙,一头冲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她身上带着伤,跑动起来十分吃力,胸肋处尤其疼痛,随着奔跑动作一呼一吸间一阵阵的灼热,此刻却也顾不得疼,也不辨方向,只趁着昏暗月色深一脚浅一脚的前奔。 “跑了个丫头?”元纪平面色阴沉的盯着被护院押着跪在地上不住发抖的吴银儿,“你放跑的?” “不!不是我!”吴银儿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心知决不能供出此事,只咬紧了不松口。 “呵,不是你?那你在此作甚?”元纪平招手叫来两名护院:“说给她听。” 那两名先前曾盘查过吴银儿的护院便将如何深夜遇到她一人独自徘徊的事叙述一遍,又道:“我二人初时也是信了,后来巡到风间阁遇到在外巡守的门人,问了一句方才知道这婢子的说辞有诈,于是立即返回仔细搜寻了一番,这才在外墙不远处逮住她。” “你还有甚可说?” 吴银儿此时一颗心只好似泡在冰水里一般,也是她急智,只不住的磕头道:“管家老爷容禀,奴婢今日回房后见叶丫儿挨打不轻,想着要等明日再问杨妈妈要些伤药给她,洗漱过便也就挨着她睡了,谁知……谁知半夜醒来却不见了人,奴婢不敢声张,这才悄悄出来寻她,路上遇到这两位护院大哥盘问,奴婢怕弄丢了人单上干系,心中怕的很,这才……编了个谎……奴婢想着叶丫儿年纪小,走也走不远,等寻到她偷偷的带她回去只当没这回事也就混过去了……所以才……都怪奴婢睡得太死,求管家老爷饶了奴婢吧。”说罢只是不住的叩头。 这一番说辞乍听之下倒也算得上合情合理,元纪平却只冷笑一声,挥手间便有门人牵来几条猎犬。 眼见着猎犬嗅过吴银儿气味之后一路引领着来到墙边扒开草丛露出那不大的狗洞,吴银儿终于面色惨白的瘫软在地上。 “带下去好生看管起来,听由少主发落。” 发落完吴银儿,元纪平又快速的安排了几队人手,分配了猎狗,冷声道:“如今这个时日出不得丝毫差错,休说是个丫头,就是只蚊子,也不准飞出落日山——搜山!死活不论!” 随着一声令下,偌大的别院恍若被从睡梦中惊醒了的猛兽,一支支亮起的火把四散而出,快速有序的没入了漆黑的山林。 * 小夜独自奔跑在山间,双腿早已累得快要抬不起来,却依旧不敢停步——身后的人声始终不息,还夹杂着声声狗吠,非但没有止息,反而随着时间流逝愈加接近。 她不过几岁年纪,哪里有过这般被人紧追不舍的经历,无论怎样拼命的奔逃都始终无法甩开追踪之人,随着体力渐渐不支,眼泪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森暗的密林中难以辨别方向,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也根本看不清前路,顾不得被凌乱树枝杂草不断抽在身上的火辣辣的感觉,只往那草木茂密难行处钻,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空气都仿佛灼热的火舌在舔抿胸腔的时候,冷不防脚下一空,整个人收势不住,天旋地转中失去了意识。 短暂的昏迷之后再醒来,小夜窝在草丛里茫然了片刻才清醒,正想动作,头顶不远处却突然传来阵阵狗吠,犹如炸雷一般惊得她一个哆嗦,哪里还敢动,只僵在原地。 屏息听了一刻,狗声并未继续靠近,再等一刻,却又有人声相互询问了几句,随即便是一阵悉索之声夹杂着狗吠渐渐远去。 直到头顶的动静终于远去,四周渐渐寂静无声,小夜才慢慢松开紧捂着口鼻的手。茫然的坐在原地怔了一刻,拽着杂草小心的起身,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身后就是一个极陡峭的山坡,夜幕之下坡下一片漆黑看不到底,上面便是她踩空落下来的地方,边沿处草丛和灌木极为茂盛,若是白日自是能看清,可此时夜色深沉,配着草木竟将这一处陡坡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所在之处恰是一个草窝,脚下只是不大的一片土沿,距离坡顶不过丈高,倒是索幸野草十分茂密,足有半人高的茁壮草丛不但挡住了她继续滚落,还将她直接藏了个严实,这才在夜幕之下躲过了搜寻。 小夜茫然了许久,生怕那些人会去而复返,终究还是不敢在此处继续久留,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抓着草丛一点点的向坡下爬去。 陡坡确实陡峭,但也终究只是陡坡,不是悬崖,又兼坡上杂草灌木丛生,小夜只挑那长得高大茂盛的草茎来抓,脚下一点点的寻着借力的地方慢慢的往下爬。倒是幸而她人小身轻,又十分小心,竟也缓缓的爬了下来,中途也曾有野草吃不住重量被连根拽了出来,好在只是往下滑了一段距离又停住了,除了身上被山石摩擦得火辣辣的疼之外到也有惊无险。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夜终于双脚踩到了实地,心头松了口气,此时才觉出全身疼得难忍,本就有旧伤的右肩因了用力拉拽更是疼得抬不起来,望望四周,黑暗的山林难分难辩,更看不出东南西北,小夜只得胡乱向着一处蹒跚而行。 走着走着,眼泪便掉了下来。 胡乱抹着眼泪,一边啜泣一边前行,直到她终于再也走不动了,这才停下,寂静的林中黑暗荒芜,有人声时她害怕,没了人声,她也怕,终究还是体力透支得太过,摸摸身上,临行前吴银儿给裹在衣襟里的饼子早就不知掉在了哪里,小夜咽了咽口水,躲在一处草丛里蜷成一团合上了双眼。 纵是心中惶然惧怕,但疲累到极点的身体几乎是立即就熟睡了过去,甚至不远处草木被踩踏时传来的轻微沙沙声都未能惊醒她。 黑暗之中,亮点碧绿的寒光在两丈外静静亮起,荧荧的停驻了一刻,随即缓缓靠近。 第1章 寅煞之变 偌大的诸天议厅厅门紧闭,内中正因莲池灵脉之事争论不休。 “当务之急不是贸然勘察已枯的灵脉,而是要全力保有现存莲池方是重中之重。”楼阳长老面色沉肃:“如今莲池仅余五座,若是再因冒进而发生一次寅煞之变,何人担当得起?” 钧越当即附和:“赞同,若是这五座莲池再有失,昊天界的终局指日可待,届时吾等皆为神界罪人矣。” 青霖摇头道:“但就此放任被污蚀的灵脉不加治理,剩余的莲池纵是能保一时生机,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异煞之力侵蚀灵脉已经过半,剩余的莲池早已危如累卵,即便是手段用尽,又能拖延到几时?不尽快勘察净化,剩余灵脉被煞力所污也不过是近在眼前。” “可是莫要忘了上一次贸然行事的后果。”楼阳冷道:“常人无法应对煞力的侵蚀,如今可出人手阻隔煞力的神宫也不过半数,早已不堪负重,哪里还有余力去进一步深入煞脉?就算拼死进入了,又有多少余力清理净化?这岂非是枉顾人命?” 正争论间,厅内回光镜上灵光闪耀,腾驭清矍的身影浮现,语速极快的说道:“断天闸上出了状况,厄兽袭击,飞廉军小队伤亡过半,值守的螣麟宫神卫伤重昏迷。” “什么?!”这一语让几名长老惊了一瞬,纷纷立起,“可知详情?” “细节还待查证,但据幸存的飞廉卫所言是厄兽突然来袭,神卫率队接战之时有数名卫士受不住煞力侵体,突然之间就发了狂,突袭了神卫,这才险些全军覆没。” 腾驭言罢,不待众人反应,又道:“我还需调配接替的兵力,你们想想如何向螣麟宫主交代吧。” 他快速的说完,不待声落,回光镜上便已是失了身形,留下神色沉重的众人面面相觑。 半晌青霖叹口气道:“始元去安抚螣麟宫主,曦月与我去断天闸走一趟,你们重新安排后续守闸的人手吧……如今看来这两组人马六个时辰轮替的惯例需要改了。” 曦月心中也是焦虑,自临渊之战至今,已近两千年,当初被誉为神界两大命脉之一的紫坤灵脉被诡蜮异邪损毁严重,十七座莲池战后仅余七座完好,失落的灵脉均被异邪的诡煞之力侵蚀污染,异化的灵脉不仅不能提供莲池蕴生所需,更是反过来大肆吞噬地脉的灵力。 这些年来他们不是没想过要净化灵脉恢复莲池生机,但那煞脉许是受诡蜮万千异邪怨气所挟,被侵蚀的灵脉周遭早成一片死地,常人休说进入探查,连靠近边沿都会受煞力所侵,致死或发狂的比比皆是。也唯有功力到达一定水准又神格强大之人方能入内一探究竟。 曦月同其他长老也曾入内查探,试图找到净化的方法,那是叫人无法言说的一种极致的压迫感,是根本不属于昊天界的外来魔氛,深入其中,对于神界众人而言,连最基本的调息都难以为继。更遑论煞脉之中还有层出不穷的厄兽诞生其中。 紫坤莲池本就是整个神界的蕴生之地,被煞力侵蚀之后其蕴生功能仿佛突兀的走上了歧路,诞生的厄兽不仅仅形体诡异,更是毫无神智,只知一味的攻击一切带有生机的生灵,除此之外厄兽彼此间亦是相互残杀,以图吞噬彼此的煞力。 完全不分敌我,亦不知伤痛疲倦,单纯只为了杀戮而存在的机器。 甚至比临渊之战中活生生的诡蜮异邪还要难缠。 毕竟一场临渊之战几乎已将三界兵力耗损殆尽,如今就算是昊天神界,能拿出的兵力也只剩四成左右,楼阳和邑疏两名长老自大战之中陷入沉眠,直至三百年前才相继苏醒,纵有腾驭殊安两位后继任的长老填补,如今中天九名长老之位尚空悬一位,更何况其余人等? 何况紫坤之脉乃是神界两大灵脉之一,被污蚀之后亦是非同小可,紊乱激荡的混乱煞力哪里是寻常兵士可接近的?若无一定的功底水准的人,根本派不上用场。 曦月等人几次尝试,始终都未能深入找到煞脉的源头,且随着时日愈久,其中诞生的厄兽数量愈加众多,也愈加凶猛。 不得已,众位长老只得放弃了找到源头核心一举将其损毁的打算,转而着眼于靠近煞脉外围边沿的莲池。 既然核心难以突破,那么就从边沿逐渐蚕食进去。 长老们的想法不得不说是很实际的,若能成功实施,假以时日应也能达到逐步瓦解煞脉净化莲池的初衷。 但就在反复商定了计划,准备开始夺回原属丹霆族的莲池之时,先行派了一队先锋前去扰敌,将丹霆莲池附近的厄兽尽量引走,后续方才由两名神宫宫主率队入内,却不妨进入煞脉的两队人马尚未到达莲池边沿便均遭遇大批的厄兽几乎是倾巢而出的凶猛来袭。 幸而两位神宫宫主能力卓绝,各自又有神卫随行护卫,虽是人手折损过半,但且战且退却也终于将剩余人马带了出来。 而之前进入扰敌的那队前锋,则自此杳无音信,想来已是全军覆没。 这一役不仅没有将丹霆莲池成功收复,反而被集结的厄兽挟煞力疯狂反扑,最终煞脉暴动,狂卷的煞力冲破了几重防护之后一举将原本未被污染的两座莲池侵吞。 还是几位长老当机立断,集三位长老合力,将原本筹备用来修复莲池的元天灵石炼成了一座大坝,将紫坤之脉一截两段,这才堪堪在煞力进一步吞噬过来之前保住了剩余的五座莲池。 这一场原本是以净化莲池为目的,却以失败为结局的惨烈战役,参战人手伤亡过半,更皆失了两座莲池,临渊之战之后的七座莲池至此仅余五座尚存。 这就是寅煞之变的由来。 那一座将紫坤之脉一截为二,横斩拦断的大坝便是断天闸。 幸而这道闸口迄今为止都始终未再出什么纰漏,每日里也只需派人小心看守,勿使厄兽越过闸门,更要每隔数月就将天元石替换一遍,换下来的天元石尽皆被煞力污染得灵力枯竭污浊不堪,无法再次使用。 众位长老虽是心知断天闸也只是治标难以治本,却一时也想不出应对方法。 也有长老提出再次尝试收复莲池,却遭以楼阳长老为首等人的反对。 反对理由也简单的很——莲池仅余五座,再来一次寅煞之变谁担当得起? 这般僵局对于神界而言绝非有利局面,就不说随着天长日久,煞脉中诞生的厄兽愈加凶残,就只说那每隔数月就要全面替换一次的天元石就迟早会让神界力不从心。 曦月心底沉重,叹了口气,正欲与青霖一同前往断天闸,孰料尚未迈步,诸天议厅门外却突然传来亲卫急报。 “上禀众长老,有人在甄星殿中摘取了神阙宫的徽标!” 第2章 神子再临 厅内几位长老不由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哪座神宫?” 面对众长老的疑问,那名通传的亲卫只得重复了一遍:“有人在甄星殿中摘取了神阙宫的徽标。” 神阙宫! 几位长老互望一眼,各自神色都振作了起来。 若按神界惯例,甄星殿每至千年之关将有一日开启,这一日内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凡有意,皆可进入摘取神宫徽标,持此徽标前往相应神宫进行叩宫,若能叩入,得到神宫灵枢的认可,便是新一任宫主的诞生。 甄星殿内别无其他,唯有亘古不变的二十八座神宫的徽标高悬其上,若是神宫有现任宫主,则可在这一天发起夺宫之战,若胜则可取而代之,但是若败,却要至执刑的青霖长老处领刑,以警众人不可妄自犯上。 自千余年前上一任神阙宫主天眷之子修为大损辞宫而去之后,二十八神宫之首的神阙宫宫主之位就始终空悬。 实际上,那一场临渊浩劫导致原本就没有满员的神宫宫主折损过半,更兼那场大战弥耗了神界过半的有生力量,后续虽已努力修养生息千余载,但至今为止所能培养出的后继人选实在是凤毛麟角。 时至今日不过开启了两次甄星殿,但由于大战中人才凋零,新生代尚未培养成才,也不过是只有寥寥十数人前去选宫,最终成功叩宫入主的更是少到只有区区三人而已。 也曾有过两人先后摘取过神阙宫的徽标一试叩宫,但却连鸿溟之境都未能踏入,所幸神阙宫是无主神宫,叩宫失败不必受罚。纵是如此,也再无他人尝试。 毕竟神阙宫虽是二十八神宫之首,地位尊崇,但也要进得去才行,若是失败而归也不过是徒让人看了笑话。 如今听闻有人摘取了神阙宫的徽标,几位长老们心神一振的同时又不免有些疑惑——难道还有哪个神格强盛修为精深之人是他们往日不曾留意到的? 还是楼阳最先出声:“摘取徽标之人现今何在?” “回禀长老,其人被甄星殿执管寻了借口暂留。” 钧越闻言却皱眉道:“留人作甚?这执管也忒糊涂,还不放人赶紧去叩宫一试?” 眼见亲卫正待退下,钧越却又改了主意:“罢了,还是我亲自陪同前往的好。” 说罢,也不待理论,便急急的迈步而去,留下那名亲卫和几名长老面面相觑。 始元叹道:“如今人手奇缺,也难怪钧越心急至此。” 楼阳也道:“原本千年之关的选宫之日就该由吾等坐镇陪同,现今不过是因莲池灵脉之事迫在眉睫,才只指派了执管,钧越前往也并无不可。”又道:“休说是他,就连我也好奇是何人有这份心气入主神阙。” 神阙宫是那么轻易入主的?昊天神界有史至今,神阙宫也不过只被叩开过三次而已。 曦月一叹:“不论是谁想要前往一试,都别被磨了心气才好。” 几人寥寥数语过后,终归还是身有要事的,不论是何人去选叩神阙宫,迟早都是会知道消息,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交代完手头事务,各自分头行事。 始元自去螣麟宫,钧越已先行前往甄星殿,天瑞和殊安留于中天云坪,青霖曦月则联袂前往断天闸与腾驭邑疏会合。 出了诸天议厅所在的云天长坪,青霖正待开启遁印,曦月却突然停了步,遥望着东南方位,神色有些怔忪的喃喃了一句:“……那是谁?” 青霖闻言不由也望了过去,一时也怔了。 远处不疾不徐行在天阶云桥上的那一行人中,为首的正是钧越,在他身侧的,却是一名身形较小的人,一袭素槿色的斗篷遮住了全身,只从身形看出是个女子,长发及腰,正侧着头说着什么。 两人眼力绝佳,纵是离得远,却也看得分明。 那名女子始终不曾转头,倒是看不到面貌,曦月目光顿了一刻,再转而看到一行人中的另几人,不由呀了一声:“果真,果真是她!” * “也并无如何辛苦,在仙界停留了一段时日,后在人界寻了处所在闭关潜修,前不久方才出关。” 玉夜手中把玩着那面神宫徽标,面上带着微笑,温声回答着钧越长老的嘘寒问暖。 自当年修为大损辞宫一别至今,她看起来面貌上并无什么变化,只是原本留存于眉宇间的那分稚气褪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多了一分阅过世情经过磨砺后的沉稳。 钧越叹道:“当年你何苦那般冲动,自你不告而别,吾等亦有几次派人搜寻你踪迹,却也不知你是究竟去了哪里。” 玉夜微笑:“当年之事确是我任性冲动之过,累得众位长老悬心。” 身后的岚羽很没形象的翻了个白眼。 “罢了,当年之事不必再提。”钧越亦不愿多谈往事——说到底当年之事腾驭亦有处置不当之失,并非是玉夜一人之过,只是同为中天长老,他也不便在玉夜面前言他人之过,只揭过不提,却又反复细细打量了玉夜一番,“你如今既要一试叩宫,可是重修得果?” 不待玉夜作答,钧越又道:“若并无万全把握,也可不必急于叩宫,再行闭关修养一段时日方是稳妥。” 自她辞宫而去不过千余年,常人而言养个伤都要占去大半了,又何况是要重修至之前那般境界? 玉夜一笑:“有几分把握我也不知,总是试过方才知晓。” 钧越还想说什么,一旁明炎接了口:“玉夜说的是,成或不成,试过便知。”说着笑了一笑:“神阙宫据说也是无主空悬,即便是叩宫失败也不必按夺宫来受罚,试试又有何妨?” 言下之意听得钧越一噎,回过神来不禁无语,也罢,反正无主神宫试试也少不了肉,只要能保持心境平和,不会为了叩宫失败而心生挫折伤了境界,那就一试又有何妨? 想着也不禁有几分失笑,倒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第3章 惊变! 一行此时已是下了天阶云桥,钧越因乍见失踪多年的天眷之子,对她之前去向经历的倒也有几分好奇,反倒不急于去观她叩宫结果,也就不开遁印,只边漫步前行边徐徐问些过往之事。 玉夜跟着他的步伐,到也不见急躁,问答之间张弛有度进退有礼。 后面的岚羽心里不耐烦的很——有什么好问的?当初赶人走是你们,如今见人回来了又做出一副慰问担忧的样子是想怎样?心中虽是腹诽不止,但见连朱离都警告性的瞪了他好几眼,也只得按着性子乖乖跟着。 正不耐间,眼角瞥见楼阳长老正从一侧向此行来,岚羽没好气的想着——这要是一个个都来寒暄几句,今天还叩不叩宫了? 钧越也早看见楼阳,见他明显也是向自己一行而来,心知怕是也来探问这天眷之子的,索性停了步子等他近前,玉夜见他停步,也止了步伐。 楼阳步伐虽不急迫却也不算慢,也不过是片刻之间就到了近前,开口之时脸上讶色已是不见,倒是浮现出几分长辈的关切来:“天眷之子,此番归来,可是已恢复无碍了?” “多谢长老关怀,我……”玉夜惯常微笑以对,却在抬眼的瞬间突兀的停住了话音。 “你……”玉夜紧盯着楼阳带着几分慈和的清矍面容,双目渐渐张大:“你……” “可是尚未复原?”楼阳说着便将手探向玉夜腕脉:“且容我一观。” 指尖尚未触到玉夜手腕,眼前骤然一道绚丽光华急斩而下! 乍现的凰翎羽光华流丽,饶是楼阳反应快绝,间不容发之际已迅速缩手,同时身形向后飘退。 他反应快,玉夜也不慢,电光火石之间凰翎羽一击斩空,竟毫无停顿的一个反折,自下而上直取楼阳咽喉。 这一惊变休说是钧越反应不过来,就连明炎几人都一时惊住,谁能料到上一瞬还在乖巧以对浅笑嫣然的玉夜竟然会向长老骤然发难? “玉夜!” 不待明炎声落,一团刺目的强光便席卷了一切! 以玉夜和楼阳二人为中心,悍然无匹的神格威压骤然四射,如怒涛海啸般转眼之间就吞没了大半个中天云坪。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使得包括钧越在内的所有人都身不由己的推开了数丈之远。 玉夜灵台内凰翎羽齐出,六片神光璀璨的神器如刃如羽,浮在半空,将她身形团团围住,锐利的前锋直指楼阳。 楼阳的反应亦是快绝,早在几次闪避之后魂器穿溟神弓早已唤出灵台,楼阳既然身为中天九位长老之一,自然不是易与之辈,实力早就已臻化境,本源魂器神弓穿溟,有陨星破月之威,即便是在九位长老之中亦是资历不低,虽是初时在玉夜的突然发难之下有些措手不及,此时也借着适才弓臂的一击格挡退开距离,神弓受主人战意激发,神威赫赫,诛天神箭箭指玉夜,蓄势待发。 “住手!”此时钧越和本在不远处的青霖曦月也已回过神来,急急喝止。 中天云坪乃是昊天神界中心枢纽,此地骤然惊变,早有被惊动的中天卫士与长老亲卫迅速赶来,眼见竟是有人与长老刀剑相向,不由分说已是将明炎几人团团围住意欲擒拿。 “玉夜!”凌华看一眼明炎,见他也是眉头紧皱不明所以,心知此刻剑拔弩张之下若应对不好,此次重回神界就怕是要闯下弥天的祸事。 可偏偏他们几人谁也不知玉夜究竟为何骤然发难。 明明玉夜出关之后至今言行举止毫无异状,此次随玉夜归来也确实就是为了重返神阙宫,此前楼阳长老的举动虽是稍嫌迫切了几分却也算不上失当,即便是在他们四人的眼中,玉夜的反应都可以说是毫无道理的。 凌华朱离面面相觑,岚羽却已是牵星线在手,星芒暴涨之间已是逼退了数名试图上前的卫士,急声道:“还傻愣着?先拦住人!” 楼阳此刻正箭指玉夜,怒声道:“天眷之子,你一去多年,归来便意图刺杀长老作乱中天,是与和人勾结?” 玉夜此刻面上原本的震惊之色已然褪去,对楼阳的质问恍若未闻,只紧盯着楼阳不放,眼神在他手中的穿溟神弓上划过,神色更加凝重:“你是什么东西?” “大胆!”此刻青霖和曦月也已赶上前来,与得知了爆发混乱而急急前来的天瑞殊安二人一起,加上钧越,五名长老尚未来及询问究竟,就听见玉夜这一句,殊安不由一声怒叱,随即喝令众卫士:“还不拿下!” “且慢。”明炎急声道。 然而此刻哪里还会有人听他言语,早已刀兵出鞘的众卫士得了长老号令纷纷一拥而上,场面骤然乱作一团。 玉夜却根本无心分顾,随着魂器齐出,神格催运,面前的楼阳给她的感觉愈加不对,原本身为中天长老,楼阳的修为早已甄冥虚之境,而此刻他神格威压磅礴依旧,却从中隐隐透露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诡邪之气,那是玉夜曾与之为敌、与之生死相搏的异邪的神魂波动! 当年幽水溟渊封障一役,在极曜敕天大阵之内,以两位长老神识耗尽不得不自爆元神才争取到的那一线契机之下,玉夜的凰翎羽以毫厘之差堪堪劈碎了那只高阶异邪的灵台,灼干了它的识海,斩灭了它的魂魄,凰翎羽作为玉夜的本源魂器,本就是已她自身元神为基础才铸造出的神器,凰翎羽是她魂魄的延伸,是她的部分元神,斩碎异邪灵台的那一瞬间的感知和记忆至今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之中,哪里又会认不出? “是你。”她脱口而出:“你竟……” 未尽的话语被迎面而来的诛天神箭生生打断! 楼阳冷笑间,手中的穿溟神弓上已是间不容发的再度扣上了三支利箭。 “以下犯上,作乱中天!待将你擒捉后再行审讯你究竟是与何人勾结!” 诛天神箭和穿溟神弓乃是楼阳长老本源魂器,威力自是非同小可,那一箭迎面而来,电光火石之间玉夜已被宛若实质的神魂之力锁定心脏,若是常人,箭未及体就会被其气机将心脉绞成血浆,玉夜却只双眉一立,口中一声清叱,悬于身侧的凰翎羽中三片激射而出,在半空迎上诛天神箭,随即薄如刀锋的羽片合拢一绞,随着叮的一声轻鸣,光芒骤散间那支诛天神箭已在半空被绞成碎屑,随即化为点点寒芒散落风中。 首支离弦的诛天神箭就此碎为齑粉! 第4章 你是什么东西?! 不待光芒散尽,玉夜手腕轻抬,手中神光乍现,第七片凰翎羽已握在掌中,灵台之中神格烙印催化到极致,翻腕一刀斩向楼阳。 与此同时,搅碎了诛天神箭的三片神器,连通悬浮于半空的另三片凰翎羽一同,竟是如同各自有人操控一般,同时展开了骤雨般的攻击。 楼阳长老成名已久,魂器穿溟弓和诛天神箭更是极具威力,诛天神箭的神异之处乃是它号称射无不中,与主人元神相通,凡是离弦,必会明中既定目标。 而穿溟弓本身也是一柄利器,神弓的两端末尾极为锋锐,执在手中如同刀剑,弓弦更是利如刀锋,这样一件神器即便是近战,亦是威力无穷,绝不存在弓弩只可远攻无法近战的弊端。 但玉夜曾身为承天而生的天眷之子,她元神铸造的魂器凰翎羽又岂是能等闲视之的? 因魂魄本源无法重生的缘故,寻常人的魂器不过是一件两件,譬如枪、剑、双刀之属,向楼阳这样一把神弓配合九支诛天神箭的已是罕见。 而玉夜的凰翎羽则更罕见。 楼阳的诛天神箭虽有九支,但毕竟只是穿溟弓的附带,穿溟弓才是主体,可当年尚在稚龄的玉夜的魂器甫一锻铸成功,就震惊了当时的九位中天长老。 总数多达七片的凰翎羽,每一片长约两尺七寸,宽九寸有余,奇形的纤薄羽片状若凤翎锐如刀锋,靠近宽端尾部则有各有一处镂空翎眼花纹,可以手持,而比起手持更加得心应手的,还是灵识操控。 当年见到这一组奇异的魂器之后,也曾有长老觉得玉夜是年纪阅历不足,把锻铸魂器这等大事当做了玩闹,弄出这样一组魂器出来,毕竟魂器若想心随意动威力惊人,与操控者的神识强度和专注度是息息相关的。 若是一件两件也还罢了,玉夜一下铸出七件,抛开被抽取用于构造魂器的本源数量远多过旁人不提,诸位长老都觉得玉夜不见得能将其用得如臂使指得心应手。 而玉夜的演示结果却彻底的惊住了一众长老。 七片凰翎羽只需她动念之间就能凭空完成各种攻守形态,彼此相互之间的配合和互补极为灵活,每一片魂器的舞动轨迹都极为圆转随意,根本没有丝毫滞涩。甚至七片凰翎彼此间更是似有自主意识一般,不仅仅是攻防互补,还能彼此配合做出极为复杂的阵法衍变。 这让当时尚在世的云澜都极为讶异。 “锻铸的时候我额外分出了七缕元神,在其中模拟神宫灵枢,给每一片魂器都做了一个类似的……具体算是什么我也不清楚,若说是器灵,它们又是源自于我,与我元神一体心意相通,若说不是器灵,却又能行器灵之职。”当年的玉夜如是说。 每个人的魂魄本源都只有与生俱来的那些,生生世世不可再生,昊天神界之人得天道青睐,神格天成,但抽取魂魄本源构筑魂器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一些神格烙印生而衰微的人除非有大机缘,否则后天再如何努力修行也难行大道,这类人就往往不会再分化本源来锻铸魂器,一则本源力量薄弱,若是铸成魂器,一旦魂器损毁,魂魄本源必定会随之伤损缺失,二是本就自身能力不足,自也不会被委派重任,甚少会有对敌机会。 而玉夜不仅仅一口气锻铸了七柄魂器,更是额外再分化本源给每一件魂器都刻录激活了灵枢。 魂器灵枢的存在使得七片凰翎羽在对敌的时候完全不需要玉夜分心操控,只要她心念甫动,凰翎羽便会自行攻敌,乃至彼此间的配合方式和进击轨迹等等,根本就更像是一队配合默契有灵有识的活物一般。 由此可见天眷之子的天赋是何等惊人。 而今玉夜面对楼阳,被楼阳泄出的一丝邪异的魂魄波动震惊过后,心念电转,已是将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心中顿时杀意大盛。 凰翎羽与她心念相通,此刻每一片神光璀璨的羽片上都挟了森寒杀机,宛若数道金色闪电一般在空中划出清晰锐利的刺目光芒,向着楼阳直击而去。 “天眷之子!” “尔敢?!” “还不住手!” 几位长老眼见玉夜竟敢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悍然袭击楼阳,早已是惊怒交加。 自幽水溟渊一役之后,楼阳、邑疏两位长老因极曜敕天大阵之中神识耗尽陷入沉眠,及至天眷之子辞宫而去时也尚未苏醒,直到约八百年前方才陆续醒来,楼阳苏醒较早,养复至今却也可以理事,邑疏则至今尚需修养。 而楼阳虽是因了莲脉侵蚀厄兽频生动荡不止的缘故放弃了继续闭关修养,回归中天参与执政,众人却知道他到底是有损伤修为,而今在天眷之子突袭之下又毁了一支诛天神箭,必定已是有伤到魂魄本源,眼见天眷之子竟还要动手伤人,哪里还能坐视?就连曦月都是惊怒交加,呵斥的同时纷纷祭出魂器向玉夜攻去。 几位长老的联手一击,威力岂可小觎?在场所有人都身不由己的踉跄退开几步,每个人手脸上肌肤都是一阵麻痹,那是被那股宛若天威的力量余波震荡出的刺痛感觉,修为稍弱的人甚至已从肌肤毛孔中渗出细小血珠。 玉夜此刻满心惊怒,正与楼阳争斗的难分胜负,这几乎是从背后袭来的天怒之威让她不由自主的停顿了一瞬,待要回防闪避的时候前方楼阳却已是抓住这一线破绽,穿溟神弓上早就蓄势待发的三支诛天神箭连珠而发,流星赶月一般直指玉夜而来。 一支灵台,一支心脉,一支丹元。 箭离弦的瞬间楼阳身形瞬闪而至,快若惊鸿,穿溟神弓迅捷横挥,锋锐的弓臂末端带起一道锐利风压,隔空袭向玉夜咽喉。 刹那间,中天云坪上爆发出一阵毁天灭地般的巨大冲击,随着磅礴的威压四散,以战团为中心,近处的数座云桥尽数坍塌,毁于一旦。 月华石铺就的地面更是四分五裂。 烟尘过后,呈现出一座方圆数十丈的巨大坑洼,内中碎石嶙峋,哪里还有一块完好的地面。 朱离破军枪在手,架住了楼阳横切向玉夜咽喉的穿溟弓。 第5章 不死不休 七片凰翎羽中两片绞断了射向她灵台的箭羽,另两片成功截下了射向丹元气海的箭支,而那支直奔心脉而来的却已无法拦挡。 即便是玉夜,也不可能将青霖钧越等几位长老的联手一击置若罔闻,另三片凰翎羽尽数护在身后,心知诛天神箭箭既离弦便是如影随形,身形急闪的同时手中已是握住一枚血色流转的螭珠,催动的瞬间螭珠映出漫天血光,迎头向着锐利箭矢而去。 就在此时,一轮银月带着辉光瞬间从一侧切入玉夜身前,电光火石之间横斩向那第三支诛天神箭。 那是凌华的噬月。 却在噬月堪堪斩到箭矢的瞬间,诛天神箭竟光华一闪,短暂消失了一瞬,让噬月斩了个空,不过一个刹那,神箭重现,锐利箭锋便击中了血色的螭珠。 螭珠本是螭龙心血精华凝结而成,一头螭龙全数生机命魂尽皆凝聚于此,如此生机蓬勃的精华之珠可代替持有者承受必死的一击,包括巫咒等致命的邪术。 可以说是比替命人偶更加珍贵之物。 毕竟螭珠的形成是要一头活生生的螭龙心甘情愿萃取心血命魂,并将自身全付生机尽数灌注其中,这样一命换一命的必死之举除非有龙吃错了药,否则哪里会肯为了旁人牺牲到这个地步? 这一枚螭珠还是在下界游历之时偶然得来,也不知被它上一任主人珍藏了多少年,始终不曾付诸使用。 当时玉夜境界伤损,修为不足,这颗珠子自然就是毫无疑义的被几个神卫塞给了她作为防身之物。 血色流转的螭珠堪堪迎上诛天神箭,瞬间红芒大作,随即散落成漫天血色,但原本锁定玉夜的那支神箭在射中螭珠之后却丝毫不见停顿! 玉夜此时已来不及再做拦挡,只在箭锋及体的瞬间猛然一拧腰身。诛天神箭在她胸口带出一条血痕之后去势不衰的穿透了她的右肩。 “玉夜!” 凌华和朱离的惊呼声相继而起。 玉夜却根本顾不得伤痛。 那是楼阳和后方数名长老同时而来的夹击,朱离挡住了楼阳,自己和凌华挡住了诛天神箭。 后面呢? 仓促中护于身后的凰翎羽上并未传来冲击。 玉夜急急的一转身,双眸顿时染上了血色。 “明炎!” 明炎手持净煌挡在她身后,替她将那毁天灭地的合力一击尽数拦挡了下来。 此时明炎长剑拄地,人已是站不起来,虽然他确实修为出类拔萃,但几位长老情急之下发出的一击又哪里是他一人之力可以抗衡的? 那一瞬间拼命拦挡的后果就是丹元和灵台都被震出了蛛网般的裂隙,口中鲜血狂涌而出,手中原本焰光澄澈的净煌已然黯淡无光,长发散落一肩,撑于地面的左手不住的轻颤。 这还是亏得几位长老是只为援助楼阳擒下玉夜,尚未起了杀心的缘故,否则只怕那一瞬间就要殒命当场。 与蜂拥而至的众多亲卫战成一团,以一人之力拖住了试图近前的卫兵的岚羽回头见此情景,心中也是惊怒。原本他心有顾忌,闹不清玉夜到底为何突然发难,出手便也始终有所保留,面对围拢而来的众亲卫只尽力拦挡,始终不曾伤过人。而此时见了明炎重伤浴血,晶蓝的双瞳中几乎是立即就染上了杀机。 随着他心中杀机甫起,牵星线顶端星曜星芒暴涨,人群中骤然跃起一道匹练般的光华。 只这一击,便有数名亲卫的护身罡气和手中的兵刃被切豆腐一般瞬间斩碎,委顿在地不知生死。 此时楼阳脸色也不好看,他先后共发四支诛天神箭,竟有三支被毁,只有一支建功,也不过是不致命的轻伤罢了,而那被毁的三支神箭却实实在在的伤到了他的本源,元神中传来的剧痛饶是楼阳修为精深也不禁疼得面容扭曲,一时手上慢了几分,竟被朱离几下快攻给逼退了几步。 也是他元神受创,心中战意已是不强,索性就借机且战且退,缓缓向着青霖等人的方向靠去,口中却仍道:“尔等乱党还不束手就擒!” “说出是与何人勾结,或可饶你不死。” “勾结?”明炎此刻已近昏迷,玉夜扣住他腕脉给他输送了一些气机,暂且压住他体内翻腾冲撞的奔腾气血之后,玉夜立起身,双眸之中恨意滔天:“长老何不问问自己!” “吾不知你妄言些甚!”楼阳说话间已退至云桥边沿,适才出手援助的众长老更是早已回过神来,钧越跨步上前,一掌横拍向朱离手中的枪杆,掌风到处,纵是朱离变招快捷,破军枪仍被掌风边沿扫到,横向荡开,朱离只得后撤。 “还不住手!”钧越早已震怒。 这一场惊变他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无非是这天眷之子毫无缘由的率众作乱罢了,猝不及防之下被她伤及楼阳哪里还能姑息?想到自己适才还嘘寒问暖,钧越简直气得牙都痒了,手下更是招式凌厉,一时间将朱离步步逼退。 眼见楼阳已退至青霖等人身侧,更有亲卫将其团团围护,玉夜心中怒极的同时更是无比清明。 ——今日若不能将楼阳斩于此处的话,休说是自己,连带凌华等人都要被罪责加身,明炎又已重伤,若其他长老再度出手的话就连岚羽等人也无法全身而退。 更何况若此次败退而走,楼阳必定会以中天长老的身份下令追捕,届时自己即便再寻机会解说也只怕是为时已晚,哪里敌得过楼阳的巧言令色? 这一场,注定是要拼尽全力不死不休。 一念及此,心中杀意愈盛,不顾楼阳已被青霖曦月和一众亲卫挡在身后,玉夜只将足尖一点,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直扑了过去,七片凰翎羽后发先至,在她身前呈品字形排列。 受玉夜怒意激发,灵台之内神格烙印光明大作,无匹的神魂威压呈现出宛若实质的光芒凝聚成的一只金色凤形,凰翎羽组成的尖端正是喙部。 青霖料不到玉夜非但不住手,竟还敢搏命一般扑上来,手中铭杖在地上重重一顿,随着一声怒叱,早已被众人暴烈气机引动得乌云翻滚的九天之上立时劈下一道雷霆,向着玉夜当头劈落。 第6章 千钧一发 悍天之威的雷霆当头向着金凤劈落,玉夜却压根无暇理会,神魂催运到极致,金凤带出一声清唳,瞬间身形更加凝实,竟是准备硬抗这一记天雷。 就在雷霆眼看就要劈中金凤的一刹那,原本在与钧越缠斗的朱离情急之下拼着袭来的掌劲不顾,枪尖一抖,向着玉夜的方向一枪刺出,破军枪一声龙吟,一道龙形气劲猛然奔袭而至,挡住了落下的闪电,原本头角峥嵘身形矫健的龙形气劲瞬间被落雷击散,未尽的电光沿着龙身陡然转向,跗骨之蛆一般攀上了朱离的身躯。 与此同时钧越的掌风也结结实实的击中了他后心。 朱离仓促之间硬接了青霖长老的一道怒雷,身形麻痹气血翻涌,哪里还避得过这一击,当下眼前就是一黑,识海之内一阵抽痛,丹元气机登时乱窜,喉中满是腥甜,踉跄了数步之后已无力再战。 钧越疾步上前就是一连数道凌厉气劲打入他气海,锁了丹元之后交由亲卫看押。 此时凌华岚羽二人也已被另三位长老率亲卫团团围困,眼见朱离被擒,想要赶去玉夜身边却已是无法脱身,凌华的噬月在空中不断极速飞旋,与岚羽一同将重伤的明炎护在中间。 岚羽牵星线数次连斩,逼退试图近身的数名亲卫的同时硬接了殊安一杖。 饶是他应变机敏,牵星线无比柔韧的弦链接下攻势的同时以一记巧妙无比的流泄之势向旁卸力,丹元气海也是震荡不休。 “凌华。”岚羽咬着后槽牙给她传音:“等下我拖住这些人,你想法脱身,去助玉夜!” 凌华都快给他气乐了。 拖住?你拿什么拖住!这可是三位中天长老!个个修为都已至冥虚之境,这是有多心大才想以一己之力硬抗三位冥虚的大能? 正想反驳,却又听他道:“放心,死不了,打不过还能跑,大不了被捉了也不会就死。” 他二人这一语对答的同时,眼前却忽现数道赤金的火舌,本已再度逼近的众亲卫猝不及防之下有人身上已蹿上了火苗,只得又一次退后一段距离。 明炎额上冷汗密布,再度催动神魂让已现裂痕的灵台几乎摇摇欲坠,此刻他已视物不清,索性闭起双眼,只断断续续的道:“玉夜骤然发难……必有缘故……助她!” 这一句未用传音,声音虽是虚乏无力,却也被三位长老听个真切,纵是曦月尚存了几分周全之心,闻言面上都带了厉色:“尔等当真要刺杀中天长老?!” 明炎气息急促,想要说什么却已力不从心,索性闭目不答,只拼力催运重伤的灵台,赤金煌焰又一次燃起。 他们这边战况混乱胶着,玉夜那边也正凶险万分。 玉夜挟凰翎羽所化的金凤去势催到极致,宛若一道金色流光,在一道道悍然劈落的雷霆之中极速飞旋,催化到极点的神魂威压使金凤所到之处连周遭事物都隐隐有扭曲变形,那是至强的神格彻底外放后造成的空间抖动。 休说是始终被金凤紧追不舍的楼阳心中惊悸,就连青霖和钧越都是骇然。 这天眷之子的天资实在令人心惊,短短千余年,竟能从当初那般境界伤损的情况下重修至此! 金凤强横的威能就算是两位长老也不欲硬撄其锋,青霖手中法严铭杖顶端雷光闪烁,引动上空雷霆迅捷如连珠一般不断追逐着玉夜身形击落,战场之中天雷之威声声赫赫,几乎已如整片雷瀑般惊心动魄。 钧越擒住朱离之后也是紧握铭杖,只是那偌大的一片雷瀑之中不便擅自出手,金凤速度又快逾疾风,为此只盯紧战况,以待时机。 玉夜在暴雨般的落雷中极速闪躲飞旋,金凤始终死死咬住楼阳追击不放,冲天而起的神格光辉几乎驱散上空翻滚的云层,随着她丹元行运到极致,金凤的速度竟再度提升,电光火石之间已是接近了楼阳身前。 楼阳心中难掩惊惧,眼见无法靠奔突来躲过金凤拉开距离,当下竟将心一横,靠着青霖的天罡神雷阻碍了玉夜的行进速度,他唇角勾出一丝狞笑,手中穿溟弓再度扣上了三支神箭。 “就不知你有多少颗螭珠可以替你挡箭?” 千钧一发之际,后方战团中的凌华一声清叱,盘旋在半空的噬月瞬间改变了原本的轨迹,视自身所处的重重包围于不顾,硬是冲开了众多亲卫的拦阻,向着楼阳直斩而至! 与此同时岚羽手中牵星线织成一张利网,身形一闪已将凌华护在身后。 噬月以强横之姿硬生生突围,所过之处数名亲卫连哀鸣都不及发出便化为血雾。 “钧越!”曦月等人不意这两名神卫竟拼命至此,拦挡不及,只疾呼一声。 “尔敢!”掠阵的钧越眼见此举,手中铭杖脱手的瞬间化作一头应龙,肋生双翅,怒啸一声向噬月拦截而去。 却见月轮般的魂器辉光四射,冲出血雾的瞬间凌华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出,噬月去势再提,竟在间不容发之际硬生生从巨龙口中利齿冷锐的齿尖上一掠而过,数十丈的距离宛若咫尺,犹如一道银色光华瞬间便斩中楼阳手中穿溟弓的弓弦! 楼阳身为中天九位长老之一,其本源魂器穿溟弓自是不可小觎的,饶是先前已被玉夜接连绞碎了三支诛天神箭,致使楼阳神魂受创不轻,却仍是一柄不世神弓。此刻凌华的噬月全力斩击之下,两强相击,噬月瞬间静止了一瞬,伴着两声细碎的哀鸣,就如同时间停滞了一般,不过一个刹那,弓弦上骤然一团夺目的光辉爆裂开来。 穿溟神弓的弓弦就此断做两截。 尚未来及离弦的诛天神箭不及射出就消弭在空中。 凌华拼尽全力的一击竟功,随着噬月与穿溟神弓两败俱伤,噬月的创伤直接反噬了她的元神,瞬间就是灵台震动,两眼一黑,人已昏死过去。 随着凌华昏迷,受损的噬月亦同时化为虚无散回灵台。 此时两件魂器相击而造成的四散奔袭的冲击尚未散,楼阳穿溟神弓弓弦断裂也已散回灵台,楼阳反应亦是迅捷,只在手中光华闪现间便扣住了那三支原本搭在弓弦上的诛天神箭,但神箭尚未脱手,就见面前魂器冲击造成的大片烟尘中电光火石间已是迎面被金凤突破了天罡神雷的障壁! 第7章 杀! 玉夜此刻双目尽赤,凌华几人的先后重伤早就让她心中的恨意燃至顶点。 明炎当年放弃入主神宫,自她年幼时就陪伴在她身边,一路引领扶助至今,其后的凌华几人更是始终对她尽心竭力不离不弃,更经过这千余年的伴她重修,几人之间的情谊早已无法斩断。 对她而言是挚友,是家人,更是生死相依的同伴。 而今就为了这个不知该算是什么的东西,竟让他们重伤至此! 难以抑制的怒火几乎焚尽了她的五内。 所有的愤恨和狂怒让玉夜一声怒喝:“杀!” 随着这一字出口,闪烁的落雷之中,组成金凤尖喙的第一枚凰翎羽已突进到楼阳身前三尺距离。 锐利的尖锋挟带凛凛神威和无尽的杀意直指楼阳面门! 楼阳心中惊骇,被凰翎羽直指的灵台内一阵刺痛,那是被近在咫尺的无形杀意催生出的致命的危机,间不容发之际楼阳一个旋身,锋锐无匹的凰翎羽几乎是贴着他面门掠过。 青霖震怒,翻滚的雷云静止了一瞬,转眼之间数道落雷竟在半空汇为一股,粗如撑天之柱,色泽紫中带赤,挟天怒之威,对准玉夜当头击落。 玉夜咬紧牙关不避不让,金凤硬生生受了这一击,三片凰翎羽在挡下了天罡神雷的瞬间化为光点散回灵台,金凤身形顿时黯淡了几分。 然而下一瞬,组成金凤身形的第二片凰翎羽近在楼阳身前,直指前胸。 心知今日无法善了,楼阳也是发了狠,身形疾退间手臂翻转,扣于掌中的三支神箭上已经附着了强横的神魂之力。 箭支正要脱手的瞬间,腕上却突兀的一痛。 细幼的牵星线自楼阳身后一个只有掌心大小的微型遁印中探出前端,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冷不防绕住了楼阳的手腕,随即就是一个用力,星曜内光芒骤盛,竟是硬生生的将楼阳持箭的手臂扯向身后。 远处岚羽眼见玉夜这边形势急迫,虽是有心援手但殊安曦月和始元三人哪里会容他走脱,情急之下孤注一掷将一身修为催到顶点,柔韧的弦链刹那之间就织就了一个小型遁印,随即星芒一闪,牵星线前端便出人意料的越过了重重包围,诡异莫测的在楼阳身后一击成功。 这一举动可谓是孤注一掷,三位长老哪想得到他的魂器如此刁钻古怪,竟在对敌时这般诡诈难测,待要拦挡却已被他得了手。 殊安怒叱一声,手中铭杖顿起千钧之力,向着那纤细的弦链重重砸落,一击便将那弦链织就的咒印轰散。 岚羽闷哼一声,握着牵星线的掌中顿时血流如注。 随着遁印溃散,缠住楼阳手腕的部分当即消失。 本源魂器直接承受了冥虚境界的长老震怒一击,不仅震伤了他的灵台,更是全身气机都瞬间凌乱,识海气海中翻腾一片。 通过遁印偷袭而至的牵星线顶端虽只扯住了楼阳一瞬,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局之内却已是足够。 电光火石之间,玉夜不顾正当头击落的第二道紫金神雷,凰翎羽锋锐的尖端已刺破楼阳胸前的衣襟。 楼阳的护身罡气全力催到极致,神光绚烂的凰翎羽略一凝滞,胶着了一瞬,随着神羽一声清锐的鸣唳,血光飞溅中,璀璨的魂器正中楼阳前胸。 几乎就是与此同时,青霖降下的第二道紫金神雷也落了下来。 随后袭来的,是那头应龙。 金凤一声哀鸣,身形化为点点光斑,随即被紫金神雷彻底湮灭,同时消散的,还有最后的两片凰翎羽。 未尽的雷光转瞬之间就吞没了玉夜。 玉夜一口血喷出,追击的去势尚未用尽,就被疾驰而来的应龙重重的撞散了护身罡气。 暴怒的巨龙腾身再起,一翅将玉夜抽得一个踉跄,而后头部高昂,口中光芒汇聚,一口龙息蓄势待发。 “住手!”“钧越!”“且慢!” 数道呼声几乎是同时响起,钧越一顿,巨大的应龙动作一凝,龙息将吐未吐,金色的龙睛看向钧越。 愣怔间,玉夜已摇摇晃晃的站直身子,面带讥讽的呵了一声,有几分吃力的抬手指向前方。 钧越顺着她指向望去,神色登时大变。 凰翎羽刺入楼阳胸中之后并未穿胸而过,而是宛若一柄长刀,牢牢的将楼阳钉在锋刃之上。这是玉夜拼着自身受创不顾也要建功的一击,凰翎羽死死的穿透了楼阳的胸背,流丽神光不断催动之下,整片神羽都在不断轻颤。 而比这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楼阳。 只见他胸前被神羽刺入的伤口中不断有黑色浓稠液体涌出,却并不洒落,而是聚拢在伤处宛若活物一般不断蠕动,部分甚至已经自组形成了触须一般的形体,攀上了凰翎羽的羽刃,不断侵蚀着羽片的金色神光。 随着黑血不断蠕动攀援,凰翎羽上神光激荡更加剧烈,羽身不断轻鸣,本源魂器自发催动的神魂之威一波又一波的与侵蚀魂器的黑血抗衡争斗,四散的余波中所有人都可感受到魂器那激愤高昂的战意。 而让在场众人心惊的,却是随着黑血蠕动而不断溢出楼阳体外的阴邪煞力! 那是自诡蜮异邪蚀破天契律障之后就让所有人无比痛恨又无比熟悉的煞力波动。 这一场面让所有人都惊呆在原地。 随着黑血持续涌出,四散的煞力更浓,楼阳此刻已是面容狰狞。 眼见事已败露,楼阳一声狞笑,索性不再伪装,磅礴煞力陡然席卷而出,身躯和四肢的骨骼肌肉竟起了诡异变化,不过转瞬间,原本的形体已是不再。 立于众人眼前的,是非人非兽难以描述的一只邪物! 部分地方还有着少量的人体特征存在,却如同被人打碎后胡乱加入了大量异邪肢体和器官后拼凑重组成的混乱血肉,随着黑血不断在体表扩散,转瞬间已是形成了漆黑的外骨骼。 斑驳嶙峋的肢体和诡异的形态足以挑战任何人的想象力。 休说是三界之中没有此种生灵,就连当初来犯的异邪之中也没人见过这类形貌。 “楼……”钧越惊骇到连应龙都忘记理会,直愣愣的盯着那妖异的物体,失声道:“你是什么东西?” 第8章 功亏一篑 那物体一阵大笑。 随着形体变化,楼阳的声音也已异变,众人只听见一阵粗哑和尖利奇异混合成一体的音色,模糊的语句之中却带着难以阻挡的穿透力,响彻中天。 “钧越何出此言?”那妖异的东西狞笑道:“楼阳既吾,吾既楼阳。” 仿佛是要证明他言辞一般,随着话语,令在场众长老熟稔的神魂瞬间弥散开来。 属于冥虚境界的中天长老那神威赫赫的神魂波动掺杂在污浊妖异的煞力之中,彼此间形成奇特却又诡异的和谐共振。 那是原属于楼阳的神魂波动。 在云坪上空翻滚的雷云似是被这正邪混杂的波动激怒了一般,天穹之上轰然一道雷霆悍然击落。 楼阳身躯之上还戳着那支凰翎羽,虽是遭他自身煞力疯狂侵蚀,但那看似纤薄的羽状魂器上不断波动的神魂之威始终将他牢牢禁锢在原地,楼阳眼睁睁看着雷霆当头劈落,弥散在场中那令人窒息的浓重煞力不禁为之一弱。 雷光散尽,楼阳此时身躯上的三对赤红眼瞳死死盯准玉夜:“区区一个神子,也妄图阻吾大计?” 随着含混模糊的话语落地,一条奇形的肢体扬起,裹在肢体末端的,正是原本扣在楼阳掌中却未来及击发的那三支诛天神箭。 下一瞬间,三支诛天神箭攒成一束,三支箭芒品字形紧握在一起,从侧面击中了露在楼阳体外的凰翎羽的翎尾。 玉夜脸色一白,晃了几晃,这最后一枚凰翎羽在数次轻颤之后终于随着一声细碎轻鸣,化为点点散碎神光,消失不见。 “不好!” 此时在场的数位长老就算一时还没有想清事情的枝节始末,却也都知道不能任由这邪物脱困,半空的应龙一声怒啸,庞大的身躯陡然蹿了过去。 楼阳一击得手,诡异的身躯已重获自由,面对迎面扑来的巨龙,只一声狂笑,在应龙巨口合拢之际,竟不顾被利齿咬住的躯体部分,硬是向后一跃,随着漆黑一团爆开的污血,偌大的身躯从伤口处硬生生撕裂成两半,一半被应龙咬在齿间,另一半却毫无停顿的借着那一团煞血的阻隔,残存的一肢上须状末端竟模拟手指扣出一个指诀,随即遁术咒印一闪而逝,那半副残缺的躯体就此消失了踪迹。 那头应龙一口咬中猎物,却不料伤敌的瞬间自己竟被满带着浓重煞力的黑血喷溅了满口,峥嵘的头脸上顿时斑斑点点沾染了煞力。 巨龙痛极的一声长啸,张口吐出口中的残缺躯体,狂乱的翻滚挣扎了几下,随即龙驱渐渐腐化,最终还原成钧越手中的铭杖,落在地上的同时,杖身竟已被侵蚀出斑驳的伤痕。 这煞力极重的一团血污,不仅仅蚀灭了应龙,那侵蚀一切的煞力还逼得原本意欲拦截围捕几位长老纷纷退避。 待煞力散尽,场中哪里还有楼阳的行迹。 一众长老面色阴沉,眼见被应龙撕裂后抛在地面的残缺肢体仍在蠕动,青霖手中法严之杖一顿,紫金神雷连珠落下,暴雨一般笼罩了那残存的诡异形体。 那段躯体虽已是残缺破碎,头颅内脏俱无,却仍跟活物一般蠕动挣扎,浓重煞力不断涌出,挣扎在雷霆之中竟不能一击而灭。 众人沉默的望着那团血肉在紫金神雷的不断轰击之下缓慢消解溃散,各自心中都是一片沉郁。 “这到底……”曦月喃喃了半句,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眼见那破碎的血肉已在雷光之中消散殆尽,青霖止了雷霆,回身望向玉夜:“天眷之子,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楼阳怎会是那般模样?若说是被异邪侵害,但诡蜮异邪却又为何能催动楼阳神格?穿溟神弓乃是楼阳本源铸就,竟也能在异邪手中如常使用威力不减。可若说他仍是楼阳,却又为何会有那般诡异狰狞的形体和与诡蜮同出一源的煞力? 玉夜此时样子也有几分狼狈,应抗了数道天罡神雷之后又被应龙所伤,本就已有内伤。但最棘手的,还是被诛天神箭穿透的右肩,虽已止血,伤处却始终不能愈合,那是神箭上不仅挟带了楼阳的神魂之威,更有煞力附着其上,那与三界生灵格格不入的邪煞之力如跗骨之蛆一般在伤处不断侵蚀的同时,更试图扩散到她血脉之中,玉夜皱着眉头,试着将煞力逼出体外。 “我……我说你们……同他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都不……不清楚,玉夜才刚回来,又怎么会……知道。”岚羽白着一张脸嗤道。 适才他的牵星线受了殊安奔雷般的一击,哪里还能同三位冥虚境界的长老周旋?被擒后便被锁了丹元押在一旁,眼见楼阳煞力外泄形体诡变之后倒是心底一松,便也未再试图反抗,此时听见青霖问询,忍不住就呛了声。 ——就说玉夜不会无故伤人,你们自己眼瞎,还来问什么问! 这话说得虽是无礼,却也是事实,可正因如此,几位长老心中却更加沉重——临渊之战之后至今近两千年,初时楼阳和邑疏二人神识耗尽沉眠不醒,他们也进行过治疗和安排,之后二人相继苏醒,更是一同共事至今,楼阳自醒后言行均无异状,甚至就连寅煞之变时亦曾联手击退过厄兽,神魂气机也是如常,究竟是何时被异煞所侵?他们竟无一人察觉! 正苦思间,玉夜声音适时响起:“是幽水溟渊的那只。” 长老们纷纷吸了口冷气。 那只修为足以蚀破天契律障的高阶异邪? 当年在众位长老合力之下都难以取胜的至强异邪,最终是参与封障的两名长老牺牲了自己,自爆元神,方才换取到一线契机将它斩于幽水溟渊,其后由于极曜敕天大阵缺了两人几乎使得那一次封障之役功亏一篑,这样强悍到难以匹敌的诡蜮邪魔,竟还未死?! 可是死在幽水溟渊内的那只又是什么? 始元失声道:“难道当年入侵界障的竟是两只不成?” 玉夜摇头,又调息了片刻,开口却是说道:“几位长老,可否先放了我的神卫?” 第9章 诡蜮邪灵 始元噎了一噎,苦笑着示意亲卫们放人。 一众亲卫适才惊见了楼阳长老的惊人异变,早就愣了,虽是不知缘由来历,却也心知今日之事怕不是这一行妄自犯上,说是看押,其实也早就忘了手里还需制住这几人。此时得了长老示意,纷纷乖觉的退开。 曦月叹口气,数道气劲打入,解了岚羽朱离二人被锁的丹元,又从玉符内摸出疗伤极佳的百转凝碧丹上前每人给了一瓶,眼见明炎凌华伤及灵台,又取出两瓶回天元露。 明炎淡然接过,还道了声谢,凌华还在昏迷,玉夜来到近旁接了灵药给她服下,自己也吃了一颗丹药,调息片刻方才说道:“只有一只。” 她苦笑:“若是两只,当年那场鏖战可就当真全无胜率了。” “难道当年那只并未死透?!” “死是死透了……”玉夜叹道:“但是肉身死了,魂魄却未必然。” 一句话听得几位长老面面相觑,惊愕之情溢于言表。 当年除了后进的腾驭殊安二人之外,其余一众长老尽皆参与了幽水溟渊中的封障之战,人有元神,死后为鬼,包括三界生灵在内,除非一举诛灭魂魄,否则都还有机会魂入归墟重新转世——这他们是知道的。 可即便是昊天界的寻常之人,都起码是身具神格,几乎是天然的就能洞察鬼魅的踪迹,然而他们这一众修为已达冥虚境界的中天长老,却竟无一人察觉当时异邪的元神未灭! 这怎么可能?! 当年玉夜的魂器是劈碎了异邪的灵台,直接毁了识海,怎么可能还有魂魄未灭?又怎么可能他们无人察觉? 青霖目光冷凝望住玉夜:“此事当年你可有察觉?” “并无。”玉夜苦笑:“否则再怎样也不会置之不理……即便彼时封障之后无力诛杀,也定会向众长老示警……事实上,直到封障结束步出幽水溟渊,我都以为它已经神魂俱灭。” 不待长老再发问,明炎断断续续开了口,声音虽是喑哑虚乏,却仍清晰:“长老们回忆一下,当年自诡蜮入侵伊始……数百年鏖战……无数场惨烈厮杀,战场之上尸山血海……不可能每只异邪都是一击毙命神魂俱灭,但……可曾有人感知过异邪们的元神魂魄?” 简直就是一语惊心。 钧越失声道:“果然……果然!” 当年三界六道合力御敌,战死之人何以计数?战场之上犹如九幽冥狱,死后的魂魄见过神界仙界的,见过妖界魔界的,却唯独没人察觉到有诡蜮异邪们的魂魄! 不论是完整的元神,还是残缺的魂魄碎片。 一只都没有! 那些形态各异能为参差的异邪们死后就如同冰雪消融一般身死魂消,彼时亦曾有参战者彼此间半是疑惑半是玩笑的谈论过这诡蜮众邪怕是没有魂魄一说,生便有识,死便不存,也不知彼方诡蜮之境的天道是如何莫测的存在。 只是彼时战事激烈,生死存亡间哪里还有余力节外生枝?上得战场能否活到明日都未可知,所有人,所有筹备,都只为了一件事——杀敌! 而后随着战况终结,凡参战的各界人马几乎是十之仅存一二,战后的修整养护以及各项重建又占去了心力,随着时间流逝,竟是所有人都忘了这个疑问——诡蜮生灵死后的元神魂魄去哪了? 彼时被蚀破的天契律障早已封补完毕,即便是死后要魂归来处,也早已失了归乡之路,若非是滞留在身死之处游荡,难道是纳入了归墟魂海? 归墟魂海是三界六道所有生灵死后魂归之处,其内纳入的所有魂魄都将在魂海中逐渐被清洗磨灭掉生前的记忆情感,而后方能再入轮回。可是诡蜮异邪的魂魄是否也能进入?进入后是否也能洗尽过往再度轮回?轮回后生成的……又是什么?! “未入归墟。” 就在长老们骇然猜测的时候,玉夜一语否定:“战后我曾元神进入归墟,在魂海中反复游弋,不曾察觉到有诡蜮魂灵混杂其中。” 是了。 青霖曦月几人互望一眼。 当年天眷之子的辞宫缘由与其说是擅自封宫,其实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修为大损难以再任宫主之职,方才辞宫而去。 而导致她伤损修为境界的原因就是一意孤行的为了救治她的神卫而擅入归墟,强夺魂魄,又动用元神逆天而行,这才最终造成那般后果。 曦月长叹一声,肃容道:“还请将你所知晓的详情直言吧。” ……事情若真如她所猜测的那般……那显见就要又是一场战乱! 谁知玉夜却狠干脆的一摇头:“没有了。” “我当年有赖于本源魂器直入过那只高阶异邪的识海,方才能对其元神魂魄的波动牢记心胸,也因此才能在见到楼阳长老后察觉有异。” “彼时惊骇之下下意识的就出了手。” “之后……”她因为受伤而血色不足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也就没有解释的余地,只能彻底歼敌不死不休。” 一旁调息的岚羽哼了一声——若非是这几个长老大力阻碍,想来也不会只留下半只了…… “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同众位长老一样,并不知晓更多。”玉夜说完就住了口。 曦月无语片刻,回过神来也不禁苦笑。 当年封障一役之后陷入沉眠的二位长老是由天瑞钧越二人先行互送回归中天,天眷之子和其余人等在幽水溟渊内暂做喘息之后才离去,而后就是目睹溟渊入口处的尸山血海的惨烈场面,之后……之后就是任性封宫数百年。 及至她封宫结束,与腾驭起了争执,率性辞宫而去,彼时楼阳和邑疏都还尚未苏醒,她又去哪里能得见一面? 这千余年间天眷之子闭关重修,也时至今日方才回归昊天神界,孰料甫一回归就…… 算起来,也是亏得她回来了,又是亏得她遇见楼阳,更是亏得她能认出那只异邪的神魂波动,方能觉察出不妥,否则…… 曦月心中止不住的发寒。 执掌中天的九名长老中竟有人被诡蜮邪魂侵占了躯壳,更是潜伏在中天云坪理事执政若干年,细细想来简直可怖! 难怪楼阳始终一力反对清理莲池煞力一事! 她望了一眼青霖,彼此眼神交汇,各自心中都是凛然。 ——当年沉眠的不只是一个楼阳,还有邑疏。 邪魂侵夺了楼阳,那么,邑疏呢?! 第10章 神宫试炼 钧越几人也是想到此处,脸上都有几分变色。 还是青霖振作精神,召来一名亲卫吩咐道:“此处煞力尚有残余,战后狼藉延后清理,你率人在此守着,勿使他人靠近。” 顿了顿,和缓了声音,向着玉夜几人道:“若非你当机立断,吾等不知还要被邪灵蒙混到几时,此事当记你之功,既是尔等均有伤在身,就暂且好生养伤歇息,随曦月予你们安排养伤之处,所需药品随后送到。” 曦月闻言正要开声,却见玉夜一偏头,面上带着几分讶色:“可是长老,我还没叩宫。” 一语出口,连青霖都噎了噎:“天眷之子,虽不知你重修之后境界若何,但现今你亦有伤在身,叩宫一事岂可儿戏,还是将伤养好,神魂丹元如初了,再行叩宫也是不迟。” “多谢长老美意。”玉夜摇头:“还请让我前往一试吧。” 神阙宫乃是二十八神宫之首,更是坐落在乾阳之脉的脉眼核心,仅仅是外围的鸿溟之境都汇聚了浓郁的天地灵氛,伤自是要养,但又有哪里能比神阙宫更安然自在? 眼见玉夜执意叩宫,身为长老也确实没有不允的道理,原本她摘取了神阙宫的徽标就是要去叩宫的,孰料中途就出了此事,如今既是她自己都执意成行,那由她去便是。 曦月一叹:“我护送你前往吧。”言罢指诀一扣,遁术咒印已现。 玉夜看向凌华几人,尚未开口,岚羽咧咧嘴:“你去,这有我和朱离守着。” 明炎和凌华伤得不轻,灵台已是受损,玉夜也实在不放心,听了岚羽的话,略一迟疑,见明炎亦是冲她颔首示意,方才道:“我去去就回,你们不要胡乱走动。” ——能认出楼阳,还是她对那只邪灵异常熟悉的缘故,但她也就熟悉那么一只,若还有其他的邪灵也有样学样的侵夺了神界中人混杂其中,她此时可真没本事认出来。 又望了一眼面色惨白的明炎和尚未苏醒的凌华,玉夜一咬牙踏入遁印。 ——只有抓紧时间完成叩宫,方能让他们安全修养,有神宫灵枢镇守,任他是人也好是邪灵也好,都讨不了好去。 一念未完,眼前景象一闪,人已在鸿溟之境入口,曦月轻叹口气,率先跨入了鸿溟之境,落足之处,周遭景色转瞬间已变幻了数遭。 “我送你至宫门——不要逞强。” “多谢长老。”玉夜愣了一下,随即莞尔——她本也没打算再推辞,紧随着曦月的脚步入内。 一路上曦月手持铭杖稳步前行,玉夜亦步亦趋,行出一段后四周景观已极速变幻过无数,不过有中天长老开路,倒是没受到任何惊扰和阻力。 再行过一程,眼前豁然一亮,如同突破了迷雾一般,一座巍峨神宫默然耸立在二人面前,宫门紧闭,寂静无声。 望着那座上运日月星辰下布六合八荒的宏伟宫门,玉夜深吸口气,上前几步,抬手按住了斑驳厚重的门扉。 掌心碰触的瞬间,一波神光骤然四散,如水面投石一般由掌心接触的门扉处亮起,迅速扩散消弭。玉夜面容沉静,双目合拢,元神已迅速进入暝观状态。 以元神之姿站在门内,玉夜看着周遭熟稔的景色轻出口气,放开神魂扫向四面八方的同时,她向前迈出一步。 “小镜,我回来了。” 这一步踏出,落足之处却是骤然一空,瞬间没入齐膝深的冰雪之内。 怒啸的寒风漫卷着鹅毛大雪,瞬间就浸透了她的衣襟,片片雪花利如刀锋,劈头盖脸的向她袭来,槿色的披风几乎是转瞬间就出现了无数裂口。 玉夜认命的叹口气,神魂催运,凛冽寒风被阻隔在她周身三尺之外,翻卷怒号。 一片冰天雪地之中,玉夜缓缓前行,展开的灵识不断搜寻着神宫灵枢的位置。 随着时间流逝,积雪已至腰迹,原本阻隔在三尺之外的风暴也已不断加强,逐渐增加的强大压力与玉夜的神魂不断抗衡,已将范围收缩到不足两尺。 玉夜顶着风雪迈步前行,速度虽然缓慢,却始终不曾停步,身后的足迹转瞬间就被怒号的风雪抹平。 在这几乎冻僵魂魄的酷寒中不知前行了多久,饶是玉夜心知这不过是灵枢的神魂试炼,也已双唇有些泛青,过了许久,终于心念一动,不断展开寻觅的灵识内终于扫过了一点异动。 玉夜精神一振,来不及感到欣喜,下一步就毫无征兆的整个人被脚下突显的雪坑没了顶。 全身陷入冰雪之中,骤然加剧的酷寒几乎是瞬间就浸透了灵台,玉夜猝不及防之下吸了口气,口中却立时便涌入了满口的冰雪,险些呛进她肺腑。 尚未来及反应,那几乎将她封冻其中的无尽冰雪却在顷刻之间就化为了足以熔铁炼金的赤红岩浆。 随之而来的,是骤然加剧了千百倍的恐怖压力。 这至极的酷寒与至极的炽热瞬间的交替让玉夜一声闷哼,识海深处猛然一阵抽痛,到底还是险而又险的赶在被炽烈岩浆灼焦肌肤之前快速加强了护盾。 识海的抽痛让玉夜停在原处调息了片刻,随即不禁苦笑——小镜这是发脾气了。 这二十八神宫之首的镇宫灵枢闹起性子来,连她这个前任宫主都觉得棘手。 忍着识海一阵阵的刺痛,玉夜咬牙召出一片凰翎羽,适才那场混战之中,凰翎羽硬抗了青霖长老的紫金神雷,又被异化的楼阳用诛天神箭击中,连带玉夜也是伤了神魂,如今七枚凰翎羽中,也只勉强召出一片。 虽是羽刃之上神光黯淡,却仍按她心意羽片平平托住她的双足,在这铺天盖地的炽热熔岩中蜿蜒行进。 展开的灵识内,玉夜仔细辨认着那一处异样,唇畔露出一丝笑容——那是曾在千余年前每日相伴相依的熟悉波动。 淡淡的喜悦才刚刚浮现心头,眼前赤红到几乎无法直视的岩浆中却是一声怒吼,熔岩如雨般爆裂开来。 四溅的岩浆中,闪电般探出一张巨口,根根利齿宛若参天巨木,快逾疾风的当头向她咬来。 第11章 小镜,别闹! 玉夜一个伏身,凰翎羽惊鸿般向旁极速侧闪,饶是她反应快,但那张巨口实在太过庞大,出现的距离又近,却仍是险些被咬中。 巨齿锋利的齿尖带着一抹凛冽杀机从她后颈掠过,随即身后就是巨齿合拢发出的咔嗒一声巨响。 来不及转头后望,刚堪堪避过了致命一击的玉夜前方的熔岩中已是又伸出了第二张巨口。 玉夜咬牙伏在凰翎羽上,宛若离弦之箭,在炽热岩浆中极速飞旋闪躲,此时她终于看清了那两张巨口完全探出岩浆后的模样,不由倒吸了口气。 ——那是凶兽九婴! 玉夜心惊的同时不禁又有些哭笑不得。 小镜这是算准了她的魂器是一共七枚,为了不让她能轻易过关,竟这么坏心的弄出了九婴。 九婴,可是有九个脑袋的。 即便是她全盛时期凰翎羽七片齐出,各斩其一,也依旧还有两颗头颅。 不把九颗头颅同时斩落就杀不死九婴。 这种生命力逆天的凶兽搁谁面前都是极难逾越的天堑。 更何况现如今她神魂受创,只勉强能催动一片凰翎羽……玉夜低叹一声,镇定了心神,全力催动凰翎羽在炽烈的岩浆中极速前行。 既是认出了那是九婴,玉夜的警觉就提到了最高。 果然,下一瞬间,第三颗头颅从正下方猛然冲出,凰翎羽迅捷拔高,险险避过了那满布利齿的牙床咬合。 无边无际的赤红熔岩中,玉夜操控着凰翎羽如雨燕一般不断高速穿梭,拖拽出的神光轨迹宛若一条条纤细的霞光,在无尽的岩浆中把九婴的头颅逐一诱出。 九颗头颅,九张巨口,随着凰翎羽的极速飞掠逐一露出行迹,每颗头颅宛若山峦,一声声愤怒咆哮不断震动着这片漫无边际的熔岩之海。 屡击不中让九婴的九对赤红血瞳死死盯住在它们面前脆弱渺小的玉夜,随即便是森寒的利齿又一次当头落下。 玉夜此时也不好过,看似迅疾轻捷的凰翎羽闪避周旋,实际上哪里可能会轻松? 这片炽热无垠的熔岩之海中的压力宛若实质,每一寸前行都要突破层层阻力,何况还要闪躲九婴永无止歇的攻击。 随着她不断催运神魂气机,右肩原本的伤口处未能尽数逼出的煞力又开始蠢蠢欲动,识海深处更是抽痛一阵强过一阵,额上的冷汗刚一渗出立即就被无比炽烈的高温灼干,赤红到灼目的岩浆也已开始模糊她的视线,玉夜死死咬着牙,灵识毫不放松的盯准那一处微小的异动。 又一次险险的躲过了一次咬击之后,玉夜已是带了伤,那是被锋锐的齿尖划破的一道血痕,深可见骨的伤口斜横在她背上,由右肩直到左肋。 玉夜深吸口气,一声清叱,灵台内神格烙印骤然明光大作,瞬息之间凰翎羽化为一道金光,直冲向九婴的一颗头颅。 那颗山峦般巨大的头颅之上,鳞片中嵌着一枚小小的晶石。 巨大的赤红血瞳中倒映着玉夜的身影,不待玉夜冲到面前,两侧早有巨口左右袭来。 玉夜指尖扣入凰翎羽的翎眼,忍着识海的抽痛将神魂催至极致,凰翎羽的速度已快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数百丈的距离瞬息而至。 伴随着身后两声震耳欲聋的巨齿咬合声响,素白的手掌已是按上了那颗黝黑的晶石。 刹那之间,炽烈的熔岩之海和凶兽九婴就如霜雪一般消散在空中。 静谧的寰宸殿中,明亮温和的日光透窗而过,在琉璃净砖上洒落一地瑰丽光斑。 玉夜立在九渊神镜前方,静静的喘息了一瞬,抬手按向九渊神镜深邃的镜面。 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就在她将要按住镜面的一刹那,周遭景色一闪,人竟又已回到了紧闭的宫门口。 这一下就连玉夜都愣了,站在原地怔了片刻,转头看看身后的宫门,再看看面前的云石甬路,抿了抿唇,重新踏出一步。 这一步落下的瞬间,人已是身处泥沼,污黑恶臭的沼泽中滞涩难行,阵阵瘴毒几乎是立即就开始侵蚀她的肌肤。 玉夜试着动了动脚,泥沼中立即有未知的细小生物蜂拥而来,没入泥沼的双腿立时就被什么东西钻破了血肉,鲜血难以控制的涌出,于是,又吸引了更多的不明生物。 站在原地默然片刻,玉夜露出一个苦笑。 “小镜,不要闹。” 她有些无奈的捂住额头:“我是带着伤来叩宫。” “你既然耍赖,我就只能听长老们的劝,退回中天养伤去了。” “待我养好伤,我们下一个千年之关再见吧。” 说着,玉夜又叹口气,在泥沼中摇摇晃晃的向后退去。 周遭景物静止了一瞬,随着一声轻细的脆响,空间影像一阵扭曲,而后迅速崩解散落成无数碎片,寰宸殿内那空旷寂静的殿堂再次出现在眼前。 泥沼那滞涩的吸力骤然消失,正欲后退的玉夜蹒跚了一下方才站稳,抬眼望着面前的九渊神镜。 九渊神镜高大的镜面上被光线折射出道道虹彩,安静的矗立在她面前。 玉夜再次抬手,这次神镜没有拒绝。 指尖碰触到镜面的刹那,悠远深邃的镜面如水般荡起涟漪,神宫上空天音袅袅,整座神宫轰然鸣响,霞光冲天! 与此同时,始终站在神宫门外,手抵宫门一动不动的玉夜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看看一旁曦月长老脸上露出的些许惊喜欣慰,玉夜弯唇一笑,抵住宫门的手轻轻一推,宏伟厚重的宫门应声而开。 随着玉夜一步迈入宫门,偌大的神宫之内登时和风习习,鸟语花香,面前的月石甬路上纤尘不染,光晕流转之间,已有神宫侍灵从两侧转出,行礼如仪。 “有劳长老一路护送,如不嫌弃,请入宫容我奉一杯茶吧。” 玉夜邀请得十分诚心诚意,曦月却十分冷静的谢绝了:“你初回神宫,又有伤在身,还是不要客气了,及早安顿下来将伤势养好才是要紧。” ——茶艺高超的明炎伤重,势必是不能烹茶待客的,她还是别等着喝这天眷之子的手艺了…… 第12章 回宫 随着神宫认主,神卫归职,四极神殿各自迎回旧主。 凌华在玉夜为她尽数蕴化了回天元露的效力之后也已醒来,只是魂器受损带来的元神受创需要精心调养,伤愈之后还要修复魂器,不是一时半会能好的。 不过好歹此时已经重新入主神宫,楼阳又已逃逸,后续事宜由各位长老去烦忧即可,短期之内她们一行倒是可以安心休养。 安顿好凌华之后玉夜来到东极曌恒殿,在门口略一踌躇,方才举步入内。 当时明炎仓促之间替她硬挡了几位长老的一击,已是伤损到灵台和丹元根基,也就是亏了明炎修为确实精深,换了旁人只怕已是毙命当场。 玉夜按下心中的担忧,随着神宫侍灵的引领迈步入了后殿。 曌恒殿的格局疏朗轩阔,后殿的布置则更像一座书斋,焚了极淡雅的净灵香。 “明炎,你怎么还未入眠?” 一眼望见明炎看似闲适的倚坐在窗边,手中拈着一枚棋子正在沉吟,面前的棋盘上落子稀疏,似乎正摆着棋局。 “有长老相赠的回天元露,我无需休眠也是可以的。”见了玉夜,明炎一笑,随即又细看了她两眼:“你这一次叩宫可还顺利?” “还好,小镜闹了通脾气,后来我说还是等我养好伤再来,它才乖了。”提起闹别扭的九渊神镜,玉夜很是怨念的抱怨了一声。 明炎不禁莞尔。 “它是恼你当年辞宫而去。” “我知道。”玉夜噘着嘴,此时她方才不自觉的显出几分稚气犹存的小女儿形态来,说着又想起来意,取出一枚玉符放在桌上。 “这里面有三瓶回天元露,还有一颗玄火之晶,可助你蕴补灵台。” 这玄火之晶可是好东西,是极为精纯的炽日精髓,极难形成,可助伤损的灵台弥合如初。若是旁人,怕是还要忍耐炽日精髓煅烧灵台的痛苦,但明炎火焰修为已臻化境,于他而言就连其中的阳炎之力都可一并纳为己用,百利而无一害。 心知这是几位长老的弥补之举,明炎毫不客气的收了。 虽是长老们不知情,但却也实实在在的是伤了人,如今补偿点灵药异宝又有什么不应该? “明炎,你还是……” 玉夜还想劝说他先休眠一段时日,明炎早知她想说什么,只温和一笑:“放心吧,我岂会将自身视作儿戏,确实只需静养即可。” 玉夜只得闷闷的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随着空气短暂的静谧,玉夜心里有几分烦乱,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说,正垂着眼发怔,耳中却传来清脆的一声敲击。 那是明炎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敲出的一声脆响。 眼见玉夜从怔忪中回神,明炎也不拆穿她,只示意她看向棋盘。 玉夜顺着示意望去,怔了一下,不觉呀了一声,说道:“这是……紫坤莲池?” 棋盘上五颗白子,十二颗黑子,错落排布出的熟悉形状,正是坐落在紫坤灵脉上的十七座蕴生莲池。 玉夜由曦月陪同前去叩宫,他们几人在原地等候的时候也没闲着,已从陪护的亲卫口中将莲脉染煞且会诞生厄兽的事问了个七七八八,就连那场寅煞之变都听了一耳朵。 此时索性缓缓的将这些消息给玉夜讲述了一遍。 其实就在玉夜闭关重修的岁月里,凌华和明炎二人也曾断续的获知过昊天神界的系列大事,对煞力侵蚀灵脉一事也是早有所闻,只是对厄兽却了解不多,怎么也想不到如今局势竟已是恶化至此。 这也是为何明炎决定不闭关休眠的缘由。 如今的事态细细想来就连他都觉得心惊。 听着明炎的语音错落,玉夜面色也染上了几分沉重。 “如今虽是有断天闸暂时将煞脉阻隔,但终究不是长久之法,如不能将被侵蚀污浊的灵脉净化修复的话,恐怕将来从其内诞生的,将不仅仅是厄兽了。” “当年长老们决定进入煞脉,从最近的莲池开始净化,这一举措亦不失为应对得当,只可惜……”玉夜叹口气。 有楼阳参与执政和调派,当然会惨败而归,只可惜了那些枉死的英魂。 明炎默然片刻,再开口却是一句:“邑疏长老怕是短期内不会再执政。” 玉夜一怔,随即不觉轻出口气。 当年幽水溟渊中,楼阳和邑疏两位长老为了助她封障,神识耗尽陷入沉眠,而后楼阳醒来就已是邪灵,所有人都会由此怀疑到当时同样沉眠的邑疏身上,醒后的邑疏,还是邑疏吗?还是也已经换了芯子? 今日中天云坪一场惊变,众目睽睽,只怕这件事一旦传开,所有人都会人心惶惶。 自昊天神界有史时期,就是九位中天长老身居要职,共同执政管理,而今这神界最顶端的执政者中竟然出了邪灵,此事势必会大乱人心。 “即便是其他长老不开口劝退,恐怕邑疏长老也会为了避嫌自动停职。”明炎淡然道:“何况,此事何其重大,诸位长老也不可能不开口劝退。” “暂且停职反而是好事。”玉夜喃喃了一句。 “人心动荡是难免的。”明炎语音平静:“毕竟目前尚无人知晓该如何甄别异鬼邪灵。” 楼阳能在醒后回归中天,并与其它长老共同执政千余年,而无一人察觉其有不妥,只说明邪灵恐怕不仅仅是占据了驱壳。穿溟神弓乃是楼阳的本源魂器,从元神中分离铸就的魂器除了同一元神的本人之外旁人根本用不了!可那只邪灵竟能运用自如,这哪里是区区借尸还魂能做到的事? “只可惜……没能将楼阳诛杀。”玉夜闷闷的叹口气:“也不知逃去哪里了。” 话音刚落,就见明炎一笑,修长的手指点点棋盘,道:“必是逃去这里了。” 指尖落处,正是那十二颗黑子中的一颗。 紫坤莲脉的脉眼所在。 见玉夜目露惊讶,明炎又是一笑,面色虽是苍白,声音却依旧不疾不徐:“楼阳此番应该也是受创极重,它想养伤,也就唯有此处是煞力最为浓郁的所在了。” 第13章 无需后悔,你没做错 玉夜脱口而出:“它若再行伺机蚀破障壁可怎生是好?” 明炎安抚的拍拍她的手背,缓声道:“想必以现如今的它是难以做到这一点的。” “否则又何必伪装成楼阳蛰伏这许多年?” “若它能为依旧,恐怕早就二次发难了。” 玉夜细想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只怕当年被你诛灭形体之后修为大损,虽是后来侵占了长老,但也未能恢复其原本能为,这才蛰伏至今,若非今日被你识破,只怕它依旧不愿暴露行迹。 说到此处,明炎略一沉吟:“依我想来,恐怕为了侵占长老,它的魂魄应也是经了一番耗损的才对——毕竟以它显露的能为来看,这并非是简单的夺舍或侵占肉身。” 玉夜皱起眉:“它竟能使用楼阳长老的穿溟弓和诛天神箭,这也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不止是魂器,还有举手投足间混杂在浓厚煞气中的神格威压,这两者竟能混成一体为邪灵掌控施为,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若说平日里举止尚可通过模仿来伪装,但这本源魂器是伪装不了的。”明炎也是修眉微皱,指尖轻轻叩击着棋盘:“我大胆假设了一下,恐怕这只邪灵是将楼阳长老的自我意识给吞噬之后,更进一步的将元神魂魄蕴化吸收了。” 玉夜怔了怔,下意识的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又呆住,神色逐渐变得惊骇。 ……若真是如此,这邪灵岂非是为所欲为?防又防不住,至今就连甄别手段都还欠奉,但邪灵却能籍由吞噬元神来获取受害者的魂魄本源和神格烙印,这…… “这只是我的假设……却也极有可能八九不离十。”明炎道:“否则很难解释为何邪灵竟能运用楼阳的神格烙印和本源魂器。” 他低叹一声:“若真是我猜测属实,如今的局面就极其不利……唯一算是挽回几分劣势的就是你认出了被侵占的楼阳,玉夜,你做得对。” 看着愣住的玉夜,明炎有几分好笑的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温声道:“不要后悔,更无须自责,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 玉夜喉头有几分发涩,她确实是后悔了。 乍见楼阳的时候心中的惊骇让她忘了彼时众目睽睽,忘了楼阳尚是中天长老的身份,就直接出了手。这一举动在外人眼里确实毫无道理可言,就算是易地而处,连她自己恐怕都会认为这是要行刺长老! 可当她事后冷静下来之后,几乎是立即就后悔了! 她轻举妄动造成的后果,是其他长老的震怒,和明炎他们的重伤。 在那种情况下,在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要行刺长老的时候,她的神卫们毫不犹豫的站在了她这一边。 不问缘由,无论是非,就那样义无反顾的拼尽全力也要护她安危。 由此造成的,就是四人均是伤痕累累,明炎和凌华更是伤及灵台。 若是当时她能冷静一些周旋应对,事后再伺机向长老们示警的话,岂不是更加稳妥周全。又怎会害得凌华伤损了噬月,明炎更是伤了灵台和丹元。 在当时那样的局势下,仅仅是受伤被擒已经是得天之幸了,就算是几位长老下令当场格杀也不为过! 真到那时,就算她最终能如愿将楼阳诛杀在当场又能怎样?该来不及的早就来不及了! 玉夜垂下眼帘,默然片刻方低声道:“我若是能……” ……更加冷静些的话…… “没有若是。”明炎直接打断了她。 “楼阳身为中天长老,幽水溟渊一役中又功劳匪浅,以长老之名执政至今未露丝毫马脚,长老们又怎会轻信你的说辞?” “毕竟众位长老与楼阳朝夕相处共同执政至今千余年,没有一人察觉过丝毫不妥,彼时你不过是个辞宫而去的前任宫主,千余年踪迹全无,甫一返回神界,就问罪于中天长老,玉夜,届时你的指控对于众长老而言将全无可信之处。” “即便是有长老将信将疑,但你又将以何为证?” “楼阳可运用神格烙印,又能使用穿溟神弓,难道要向长老们说‘杀了它便能知晓’?” “楼阳伪装得毫无破绽,你又举不出实证,也只能落个诽谤长老的罪名。届时也不过是让楼阳心生警觉先行安排后手,你又哪里还有周旋的余地。” “趁其不备骤然发难,在它来不及应对之前先行斩断它的一切后路,迫使它行迹败露,这是唯一有几率成功的办法。” “玉夜,你无需后悔和自责,因为没有第二种更加稳妥可行的方式。” “你没有做错。” 随着明炎条理清晰的解说和剖析,玉夜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良久她轻出口气,始终压在心头的懊悔和郁结终于烟消云散。 见她想明白了,明炎身形放松的向后靠在雕栏之上,笑道:“笨呀。” 一语笑谑换来面前少女娇憨的嘟了嘟嘴,想了想却又道:“只可惜如今未能将其诛杀,恐怕……” “由众位长老去操心即可,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明炎倒是神色平常:“如今吾等只需闭门修养,旁的很是无需费心。” 话语未完,就见玉夜瞪起眼睛哼了一声,抬手一把就拂乱了面前的棋盘。 明炎一怔,随即失笑:“好吧,我也不费心,养伤为要。” ……就让长老们操心去吧。 而需要操心的众位长老,此时正在诸天议厅内剑拔弩张。 邑疏长老握着铭杖,气得手都在抖:“好!好!既是对我有所怀疑,我愿接受任何检验!” “邑疏!”青霖皱着眉:“请你冷静些,吾等并非是意欲对你妄加指责,而是此事毕竟非同小可,不过是为了从长计议而已。” “原来无凭无据的怀疑我被诡蜮邪灵夺舍都还不叫妄加指责!”邑疏脸色铁青。 中天长老被诡蜮邪灵侵夺之事太过重大,此时的诸天议厅内八名长老齐聚,腾驭与天瑞二人彼时并不在场,匆匆赶回之后尚未来及询问事态始末就见其他人的发难,此时只眉头紧皱,不发一语。 曦月苦笑:“邑疏你且息怒,此事说来是予你不公,但若有办法进行识别检验的话吾等定不会做此决定,只是……至今为止根本不知该如何甄别。” 钧越也道:“但凡有检验方式的话,吾等岂会胡乱相疑,只是此事实在出乎吾等想象,也望你冷静下来好好思量。” 不曾亲眼目睹过事态的腾驭与天瑞二人互望一眼,皱着眉道:“当真有如此危急?” ……中天长老被邪灵侵占,此事确是非同小可,但即便是要停邑疏的长老之职,也起码应经过查证,焉能无凭无据就这般施为! 钧越苦笑一声:“你们彼时未能目睹,还是请看过之后再下结论吧。” 说着,法咒符文渐次亮起,由复刻法术展现出的一幕幕画面清晰的呈现在众人眼前。 第14章 獬端靟 随着画面流逝,腾驭几人看得屏息,而青霖等人曾经亲历,但此时换了心态重新旁观,也不免再一次觉得心中压抑。 直到影像消散,腾驭与天瑞对视一眼,各人背上都不禁浸出几丝冷汗。 楼阳以邪灵身份竟能将神格和魂器运用自如,这显然并非是简单的借尸还魂可以做到的!连神格烙印和本源魂器都无异状的话,也难怪说现今无法甄别。 再回想与其共事时无一人有觉察到不妥,众人都是心情沉郁。 默然许久之后,邑疏露出苦笑:“也罢,我便卸下中天长老之职又有何妨!也好能再行闭关修养。” 说着,手中铭杖在地上一顿,随即松开执杖之手,任由长老铭杖自行悬立在当地,之后退开一步负手而立,冷声道:“可还需我入千凌谷中面壁?” 几位长老互望一眼,面上都有几分痛惜和难堪,唯有青霖面无表情的点头道:“确有此必要,还需暂且委屈你,吾等定会尽快将此事查出端倪,势必尽早还你一个公道。” 眼见青霖招来亲卫名为护送实乃羁押的候在一旁,邑疏慨然一笑,拂袖而去。 目送邑疏身影不见,钧越重重叹了口气:“如今,我们需从最坏的局势来考虑了。” * 随着邑疏自愿进入千凌谷避嫌,楼阳长老真身乃是诡蜮邪灵的话语疾风般的传遍整个昊天神界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中天云坪下达到各处的警戒命令。 二十八神宫和十七部族,各自加强到一级警戒,无事更不可闲散游荡,中天云坪则更是戒备得滴水不漏,一切指令均由天权卫四处传达。 更是召集各族精英分为数组,由天权卫率领,四处搜捕逃逸的楼阳。 不过是一夕之间,整个昊天神界人心动荡。 毕竟谁都不知道面前的族人或亲友是否会是邪灵假扮的,没见连邑疏长老都要停职避嫌么? 一片风声鹤唳之中,天眷之子回归神界重新叩宫入主的消息只溅起了一点细微的浪花就淹没不见了。 神阙宫众人由于各自闭门养伤,在向中天长老要了足够的各类灵药和修复魂器所需的珍贵材料之后就更是低调了起来。 到底是药品充足,又有神宫灵枢源源不断的汇聚天地灵氛以供汲取,明炎的灵台丹元上的伤损已经在玄火之晶的修复下弥合如初,凌华的噬月也已堪堪修复完毕,只是到底曾伤及根本,气机神魂尤需静养。 玉夜的凰翎羽并未受损,只是伤了神魂的缘故才不足以运用自如,她倒是很干脆的休眠了一次,也才醒来不多的时日。 这一日正在暝观之时,神宫灵枢却突然传达了有人拜访的消息。 镜面投影中,站在厚重宫门之前的,正是螣麟宫宫主,獬端靟。 见到来人,玉夜惊讶了一瞬。 这獬端靟曾数次选叩神阙宫,却始终未能叩开宫门,之后不得不在当年数位长老的劝解下另行入主了螣麟宫,谁知其后不久,神阙宫便被当年莲印未褪尚是稚龄的玉夜给叩入了,虽不能说他因此记恨在心意图报复,但却也从不与神阙宫众人来往,甚至公开场合下看见他们都板着脸。 如今他竟上门拜访,也就难怪玉夜一时惊讶。 朱离一贯很老实:“虽是不知来意,不过毕竟身为一宫之主,亲自来访怕是有要事。” ……废话,没事他肯来?岚羽腹诽一句,到底未在说甚。 见玉夜起身,朱离便欲同行,玉夜摆手道:“不过是宫门口罢了,不必麻烦。” 及至来到宫门,獬端靟正在宫门外负手徘徊,玉夜正要彼此礼见,獬端靟却已是抢先一揖。 “天眷之子,此番前来还请你施以援手。” 玉夜讶异了一瞬,侧身避过,再怎么说獬端靟也年长她许多,同为神宫宫主,她实是没有受人家礼的道理,也只忙道:“獬宫主无需如此,还请告知来意,若能相助,我必不会推辞。” 獬端靟年纪虽长,但毕竟境界修成的早,面容看起来也不过而立之时,身如修竹,风仪儒雅。 “据闻是你发现蛛丝马迹,从而当众揭穿了侵占楼阳的邪灵,是也不是?” 玉夜顿了顿:“正是,可……” 不等她说完,獬端靟就眸光一亮:“对于煞力侵体,你可有应对之法?” 玉夜倒是一愣,她原本以为獬端靟要问的是如何鉴别邪灵,却不料是来问煞力侵体的治疗之法……犹豫了片刻,方才道:“这……我归来神界时日尚短,却还没有见过类似伤病……” 眼见獬端靟面露失望,玉夜想了想又道:“当日我被楼阳的诛天神箭所伤,倒是伤处有被煞力侵入。” 獬端靟不由精神一振,连忙问道:“如今呢?可有祛除?” 玉夜点头:“自是已经祛除了,只要以自身气机逼出即可。” ……虽是费了些时间,却也并不算难。 见獬端靟听闻后皱眉不语,面有难色,玉夜想了想:“獬宫主可是还有他事?” 獬端靟犹豫片刻,神色郑重的重新一揖:“我下属神卫曾在断天闸上遇袭受伤,时至今日始终重伤不醒。”他苦笑道:“我自也试过为其疗伤,却始终不能有所好转,如今昏迷已久,神魂愈弱,若是再寻不到救治之法,只怕……” 说到此处,獬端靟不由面带哀伤:“若是可行,还想请你前往一试,不论是否能救得他性命,我都必将重谢!” 听他终于说出来意,玉夜倒是松了口气:“獬宫主无需这般客气,我前往一试也并不麻烦,只是……我却也并无万全把握能救其醒来。” 见玉夜应允,獬端靟不由喜形于色,忙道:“自是试过才知,若真无法可想,也必不会责怪与你。” 说着,他面上到不由一红,轻叹一声道:“当年我曾对你心中迁怒,而今想来实是有愧,难得你仍肯相助,到更显得我不够磊落。” “獬宫主从不曾对我有过私下针对之事,何须如此。”玉夜微笑道。 獬端靟苦笑一声,到底是忧心下属,指端一扣已将遁印亮起:“请勿怪我心急,实是他状况有些危急。” 玉夜自己作为一个与自家神卫情谊深厚的人,又哪里会不理解獬端靟此时的心情,也不多言,迈步进了遁印。 于是,等岚羽朱离两个忙完手头宫务,发现玉夜仍旧未归的时候,神阙宫门口已是空无一人。 第15章 请君入瓮 螣麟宫门外,玉夜与獬端靟并肩而立。 各个神宫除了统掌的职能范围不同,大体的体系结构到都是一样的,除了宫主之外,每宫神卫四名,分掌四极。 “伤者就是西极神卫。”獬端靟说着将身一侧,伸臂道:“天眷之子,请。” 玉夜望着眼前威猛煊赫宫门大开的螣麟宫,踏前半步,却又停住,脚尖恰在过门石边沿不足两寸的距离。 “獬宫主。”玉夜偏头望着獬端靟:“你下属其他三名神卫呢?” 獬端靟似是不料为何玉夜会问起他人,面上惊讶了一下,方才答道:“东极北极二殿的神卫此刻应正在断天闸上率队巡守,南殿神卫先前被我派往中天云坪求取可能会用到的药品,想必此刻尚未归来。”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毕竟现如今中天云坪戒备森严,手续怕是繁琐了些。” 说罢踏前一步道:“还请尽快诊治施为。” 听着他言辞,玉夜点点头,脚下却仍纹丝不动,又问:“如我没记错,螣麟宫的镇宫灵枢好似是只瑞麟?” 獬端靟不知玉夜这样问东问西到底是意欲为何,虽是因了要仰仗她救治神卫而没有表露,神色中却仍不免闪过一丝不耐,到底还是忍下,答道:“正是。” 玉夜偏了偏头,好奇的扫一眼安静空旷的螣麟宫门内:“不知可否请它一见呢?” 饶是獬端靟有求于玉夜,也不禁皱了皱眉:“入宫便能见到——还请天眷之子不吝施救。” 玉夜却仍是停在原地,面上浮起一抹极客气疏离的微笑看着獬端靟道:“据闻螣麟宫的瑞麟在二十八灵枢中算得上是特殊一类,圣兽形态,可在宫内自由来去。”她顿了顿:“还请獬宫主唤它前来让我一睹麟兽圣灵的风采。” 獬端靟此时终于忍不住黑了脸:“既知本宫灵枢为兽中圣灵,又岂能如豚犬般随意驱召?自是入宫后便能见到!天眷之子,救治伤者岂可延误?却不知你口头应允得好听,事到临头却又推三阻四究竟意欲何为?!” 眼见獬端靟动怒,玉夜非但不前行,反而还后退了一步,目光灼灼的望住他道:“獬宫主请勿动怒,此番算我言而无信也罢,宫主还请回吧,如欲为神卫祛除煞秽,还请将人送往神阙宫,届时我定当援手施救。” 言必,不待獬端靟再有言语,竟是直接转身迈步意欲离去。 迈出的一步尚未落到实处,心念动处,腰身一拧,整个人如燕子点水般向侧旁轻盈掠开。 下一瞬间,她原本的落足之处已是一道乌光斜斜劈落。 轰然一声巨响,偌大的神宫门外平整坚硬的月石地面瞬间破碎。 腾起的烟尘中,獬端靟手持乌金长锏,面色狰狞的望着她。 玉夜眯起眼睛:“獬宫主,这是何意?” “人命关天,岂能容你戏耍作弄?”獬端靟双目赤红的一步步踏前,落足之处碎石尽数化为齑粉:“吾螣麟宫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好一个心系下属的宫主。”玉夜呵了一声,光芒闪动间一支凰翎羽已是在手,她盯准獬端靟赤红的双目,一字一顿的道:“你是谁?” 獬端靟脚步一顿,随即嘴角徐徐勾起,满身择人而噬的狞厉再也掩盖不住:“不愧是天眷之子!” 说着,再次举步见周身涌动的神格威压中终于煞力涌现:“不知可有幸邀请神子一叙?” “没有。”玉夜后退数步,握紧手中的凰翎羽。 下一刻便有一道乌光挟万钧之势迎面袭来! 玉夜抬臂翻腕,神光烁烁的凰翎羽横栏。 乌金锏与神羽碰撞的刹那间就是一团耀眼夺目的光芒爆开,四散的冲击力将不远处螣麟宫的宫墙激发出一阵低沉的鸣响。 成功挡下攻势的玉夜面上却丝毫不见轻松之色,只借着这一击的余威轻盈迅捷的向后疾掠,身形闪动间衣袂翻飞。 ……这一下拦挡传来的力道让她有几分手臂发麻。 玉夜皱着眉,乌金锏本就是沉稳刚猛的兵器,她的凰翎羽轻巧纤薄,本来这一拦挡就是不智之举,何况她前些时日还伤了右肩,虽是祛除煞力后已经愈合,可挡这一击却仍然有几分隐隐作痛。 ……果然,自己武技方面还是有欠修行…… 玉夜心中浮起几分懊恼,却也知道此刻不是在与人切磋武技,面前的邪灵能使用螣麟宫主的神格和魂器,就不是好相与的。 她如今虽是经了一段时日的修养,可到底是尚未复原,神魂气机都还需养复,何况此时身处螣麟宫门外,更是丝毫不敢放松,毕竟她并不知晓獬端靟是否只是孤身一人,若是此宫的神卫中有旁人也被邪灵侵占而在此设伏的话,那就才真正是难以应付。 一念及此,更是不欲与獬端靟在此缠斗,只借着闪转间不断退避,渐渐远离了螣麟宫的宫门。 眼见已离了螣麟宫的范围,獬端靟却仍毫不放松的一招快似一招,丝毫不给玉夜有开启遁印的机会。 随着时间流逝,玉夜脸色已有几分泛白。 ——这獬端靟逼得她好紧。 心知自己神魂气机方面尚无法与全盛时相比,而面对獬端靟,自己体力方面也是弱势,这般被紧逼得毫无喘息余地的缠斗很是对自己不利,玉夜深吸口气,再度避过乌金锏雷霆一击之后凰翎羽脱手化为一道金光,直斩向獬端靟脖颈,同时灵台内神格烙印猛然亮起,空出的双手迅速扣出一个手印。 转瞬之间,就有一道道锐利无匹的透明风刃自四面八方飞旋急斩而来。 明明上一瞬还只是微风拂动的天地间恍若骤然起了飓风,头顶上空悠然卷舒的浮云转眼之间就被撕碎,无数锐利的风刃带出尖利的啸响,暴雨般铺天盖地的斩向獬端靟。 无数的风刃看似凌乱却密集到让人毫无喘息的余地,饶是獬端靟护身罡气强横,也无法将难以计数的风刃尽数抵御。不过是瞬息之间,胸臂腰背等各处已被斩出细长的伤痕。 随着血液涌出,外泄的煞力更加浓郁。 玉夜催动神魂,手印扣住不放,狂暴的风刃旋生旋灭,不留一丝空隙。 獬端靟面对漫天的锐利风刀和夹杂在其中的凰翎羽,乌金锏的锏身陡然暴涨,乌光闪动间已顷刻化为一条巨蛇,纯黑的鳞甲上点点金光不断明灭,头上似龙非龙似蛟非蛟的两对锐角,张口便向急斩而至的凰翎羽咬去。 ——上古妖兽,巴蛇。 ====================================小剧场==================================== 獬端靟脚步一顿,随即嘴角徐徐勾起,满身择人而噬的狞厉再也掩盖不住:“不愧是天眷之子!” 说着,再次举步见周身涌动的神格威压中终于煞力涌现:“不知可有幸邀请神子一叙?” “没有,丑拒,不约。” 第16章 诡计! 神光闪烁的金色羽片在空中一个急旋,堪堪避过了巨蛇一击,却不料巴蛇竟宛若一道墨色龙卷,蛇首一击不中之下紧跟着就是蛇尾翘起迅猛的一下抽击随即一卷,欲将凰翎羽绞入其中。 獬端靟魂器离手,纵然全身数处被狂暴袭来的锐利风刃斩中,割裂出深可见骨的伤痕,面上却仍是怡然不惧,催动乌金锏化就的巴蛇阻住凰翎羽之后神格威压猛然暴涨,空气骤然扭曲震动,一头巨兽的身影若隐若现。 如山峦般的庞大形体,背负八卦厚甲,斑驳厚重的背甲上每一片都刻着玄奥卦文,四只巨掌牢牢撑地,将獬端靟护在身影之内。 虽是虚影,却竟犹如铜墙铁壁一般,那尖利呼啸的风刃竟不能穿透玄龟虚像。 玄龟面对挡之不尽、灭而复生的无尽风刃,蛇颈高昂,仰天就是一声长啸。 这一声怒吼未有丝毫声响发出,却直接在空气中形成了波纹状的强大音波,圆环状的恐怖声浪极速外扩,不仅将疾驰而至的无数风刃一冲而散,连玉夜都是气息一滞,护身的罡气险些被音波震散。 玉夜心中凛然——身为螣麟宫宫主,天然就能号令天下万兽,如今虽为邪灵侵占,但獬端靟竟仍能驱使兽灵。 此时他二人已是远离了螣麟宫,若是往日,这般两强相争早就会被其他人发现,而如今昊天神界人心不稳各处警戒,等闲都不会有人四处走动,竟是至今不曾有见过人。 眼见凰翎羽凭着疾风般的迅捷和轻灵不断与乌金锏所化的巴蛇周旋不下,玉夜心中始终在防备螣麟宫不见踪影的四名神卫,又哪愿再与他缠斗下去? 只挨着又一波风刃的溃散,抓住一线空隙,手中迅速扣出了遁术指诀。 孰料光华四射的遁术咒印才堪堪成形,玄龟张口就是一声怒吼。 宛若实质的可怖音波对准玉夜怒涛海啸般当头袭来,玉夜不得不极速闪躲,眼睁睁看着遁术咒印尚未全部亮起就被这挟带了悍天之威却又无形无质的音波瞬间冲散。 “神子欲往何方?”獬端靟儒雅端方的面容上带着一抹森寒的狞笑:“还请与我同行吧。” 就在此时,远处却传来细微的一声吼叫。 随即又是一声稚嫩的惊呼。 玉夜和獬端靟两人都是一愣,不由转头看去。 只见远处一片昊天界独有的玉筋草丛中钻出一个额头带着莲花印记的小小男童,此时正吃痛的捂着右手,脚边是只尚在幼年体型的鼬尾獒,那肉乎乎的奶獒正拼命迈着短短的四肢拼命向玉夜和獬端靟跑来。 ——到底只是一只幼兽,又如何抵御得了螣麟宫主的战意催发?螣麟神宫掌天下万兽,一只小小的奶獒灵智未开,此时与獬端靟缠斗的玉夜几乎是天然的就被它当做了敌人,奋力挣脱了还欲躲藏的男童的怀抱就狂奔而来。 那男童见幼獒挣脱自己跑了出来,也顾不得手上被咬了一口的疼,下意识的追了两步却又停住,终于想起自己躲藏失败,已是被人看个正着,不由面露惊怕的看了看獬端靟,一转头就跑。 眼见男童转身欲逃,獬端靟哪里会让他逃走?他若逃了,自己的邪灵身份就算擒住了这天眷之子也已经眼看瞒不住,更何况还怕其逃走后喊来援手,倒时别说是意欲擒捉神子了,连退路都是问题! 一念及此,獬端靟心神一动,玄龟长颈一扭,冲着那正急急奔逃的小小背影张口就是一道声波直击而去。 玉夜早在玄龟异动间就早已洞悉,怒叱一声,丹元气机猛然催到极致,身形迅疾如风向那幼童疾掠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百丈的距离玉夜与那道奔雷般的磅然音波几乎是同时越过。 眼看道另空间景象都瞬间扭曲的无形巨力离孩童已不及三丈,玉夜顾不得自身安危,一把将孩童抱在了怀里。同时神魂催运,勉力又召出一片凰翎羽挡在身后。 下一刻,便是眼前一黑。 无形的巨力直击在玉夜背心,护在身后的凰翎羽上本就神光浅淡,在这一击之下只堪堪阻挡了短短一瞬就化光而散。 随后未尽的声波余威尽数轰击在了玉夜的护身罡气之上。 玉夜咬紧牙关,周身气机狂卷,喉中隐约已有一丝腥甜,而怀中的那名孩童更是连音波的余韵震荡都抵不住,尽管被玉夜牢牢护在怀里也已晕了过去。 小心放下怀中的幼童,玉夜半跪在当地喘息了一瞬方才起身,转身望着在玄龟护卫下追来的獬端靟,心中已是怒极。 “獬端靟!”玉夜咬牙道:“你当真以为我无力取你性命不成?!” 感受到主人怒意,被乌金巴蛇纠缠不休的那枚凰翎羽铮然一声,神光大作,甩开了巴蛇的拼死纠缠,刹那间化为一道金光,直取獬端靟的后心。 耀眼神光迅如疾风,所过之处,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明亮的光之轨迹。 护住獬端靟的玄龟虚影急急转身迎向袭来的神羽,獬端靟却毫不在意的露出一个狞笑。 随着他的笑意扩大,一蓬鲜血猛然挥洒在空中! 玉夜气海骤然传来一阵剧痛,体内运行的气机刹那间就溃不成军! 骤然无力间,她有几分难以置信的低头,怔怔的看着穿透了腹部、染满了淋漓鲜血的一支粗如碗口、造型妖异无比锋锐的肢体。 殷红的鲜血斑斑点点的洒落在地,迅速浸润了脚下的泥土。 原本迅若疾风直取獬端靟后心的凰翎羽神光骤然一黯,随即便被乌锏巴蛇的尾部用力一击砸落在地。 “……你……”剧痛之中,玉夜挣扎着向后看去。 不等她转过头,那捅穿了柔软腹部的奇形前肢就在伤口中用力一个拧绞,煞力骤然涌入玉夜体内,随即不待她反应,那锋锐的肢体就是猛然一个后撤,顺畅轻捷的抽离了血肉模糊的伤口。 鲜血登时奔涌而出! 下一瞬间,就是剧痛再次袭来。 紧挨着那贯穿了腹部血肉模糊的伤口,染满了鲜红血迹的锐利前肢又一次穿透了温暖的血肉,妖异而锋锐的粗壮前肢再一次倒映在玉夜眼底。 气海中尚未彻底溃散的丹元终于彻底崩溃,消散得无影无踪。 “神子姐姐。” 随着身后稚嫩童音的响起,那只奇形的前肢也在伤口中缓慢而又用力的徐徐绞拧着:“你大意了呢。” 第17章 濒死的灵枢 玉夜此时全身气机溃散无存,重伤之下连手都抬不起来,眼前的景物早就失了色。 模糊的视线中,一道人影逼近身前。 “你……你们……”口中鲜血不断涌出,玉夜语句已是说不完整,随着煞力侵蚀,腹部的伤口处已迅速的泛起了污黑。 一条条煞力浓重的脉络仿佛蜿蜒蠕动的根茎一般,从伤口处快速侵蚀扩散。 ……不,不能…… 就在獬端靟抬手扣向她脖颈的瞬间,玉夜拼命振作起几分精神,灵台催动中,被巴蛇打落地面的凰翎羽的羽片上,再一次泛起点点神光,以最短的距离和最直接的角度,猛然刺向獬端靟。 下一瞬,这支优美纤薄的魂器就被獬端靟单手捏住了羽片。 “呵,垂死挣扎。” 随着这一语落地,獬端靟单手一握,神格威力和煞力奇异混合形成的诡异能量骤然爆开,凰翎羽一声轻细的哀鸣,整片神羽散为残破光斑,消失不见。 一手牢牢的反拧住玉夜的双腕,一手从颏下用力捏住她的脸颊,迫使玉夜仰头的同时亦阻断了尚未来及出口的咒法。 与此同时,从她身后再次伸出三条被嶙峋的骨刺妆点得更加狰狞妖异的腕足,死死勒住了她血肉模糊的腰腹。 低头望着手中猎物惨白的脸上混杂着痛楚愤恨和不甘的神色,獬端靟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贪婪,猛然张口,随着口腔的不断张大,原本看似与常人无异的口部竟直张裂到耳根,那曾经儒雅端方的面部瞬间变得狰狞妖异,双唇翻起,牙床前突,露出两排密集而尖锐的利齿,一口咬向玉夜的脖颈! 随后响起的,就是一阵令人心悸的吮吸吞咽的声音。 随着血液和生机不断的流失,煞力决堤般涌入体内,玉夜张口已是发不出声音,从颈部伤口处迅速扩散开来的黑色脉络已漫上她被迫仰起的面颊,倒映在双瞳中的碧蓝晴空渐渐模糊。 最终归于无尽的黑暗。 直到觉出手中的猎物开始抽搐,獬端靟终于松口,周身曾被风刃所伤的伤口已被丰沛血液带来的生机润泽下愈合如初。 他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口唇,望着已陷入昏厥的玉夜,袍袖一拂将她卷住,随后脚下迅速亮起一座遁印,带着昏迷的玉夜和那只邪灵伪装成的孩童,光华一闪便不见了行迹。 蔚蓝苍穹之下,只余一片浸透了鲜血的泥土,无声而沉默。 * 当发现玉夜久去不归的朱离岚羽二人来到螣麟宫门外时,望着空旷寂静的神宫不由心生疑惑。 原本以为玉夜是在神阙宫门口,真若有事也应将来人让入宫内再行商谈,谁知玉夜就一去不返。 两人马不停蹄的赶到螣麟宫,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意欲入内寻人,却根本无人通传,连螣麟宫的镇宫灵枢都毫无反应,就不说本宫神卫,就连宫门处本应有的侍灵都没个影子。 岚羽拽住朱离:“你在这等着,我进去看看。” “你……” 岚羽以为朱离要拦他,只道:“我就寻个人,不会与螣麟宫之人起冲突。” 朱离却只皱眉道:“同往。” 吓?岚羽望他一眼,奇了一句:“你可知这算是擅闯神宫?” 不等他话音落地,朱离就已经率先跨入了螣麟宫宫门,随即就是面色微变,沉声道:“不对!” 身形迅捷一展,已向宫内直掠而去。 随后跨入宫门的岚羽也是一愣之后变了脸色。 ——已身在神宫门内,然而未经许可便擅入的举动却并未引动本宫灵枢的敌意和施压。 虽是宫门大开,却空旷死寂得有如无主神宫,本应经由灵枢汇聚宫内的天地灵氛紊乱衰弱,整座神宫笼罩着一股不祥的死气。 出事了! 在西极神殿中发现了一具骸骨之后,两人的心沉到了谷底,二人当机立断,留下岚羽继续查探,朱离则火速赶往中天云坪。 随着青霖长老率天权卫亲临螣麟宫展开搜查,四名神卫的骸骨被陆续发现,随后,更在后殿墙外一处僻静的泉水中,发现了濒死的瑞麟。 圣灵瑞兽的整个后半截身躯已经不见,剩余的上半身浸没在水中,内脏已经被掏空,被撕扯得丝丝缕缕的筋络随着水流缓缓沉浮,只仰赖于灵枢本身与乾阳灵脉的紧密联系才勉强保持了一丝微弱的气机。 望着那几乎被金色的灵枢之血染成一池金黄的泉水,青霖的脸色早已铁青。 比他脸色更加铁青的,是岚羽和朱离。 ——獬端靟来寻玉夜的时候言行毫无异样,与玉夜一同离去后至今不见踪影,他既身为螣麟宫主,即便是有人趁其不备突袭神宫做下此事,但他是宫主,神宫之内发生这般惨剧又岂会不知? 既然不可能不知道,却又神色如常的去往神阙宫带走了玉夜,只怕这件惨案即便不是他亲手做下的也同他脱不了关系! 作为神卫和灵枢,哪里会对自家宫主心存防备?否则怎会死得如此无声无息! 虽是事情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但青霖行事素来严谨,抬手间将麟兽濒死的残躯移到面前,望着麟兽不肯合拢的双目道:“缉凶之事,你可放心。” 言罢,按住麟兽的天灵,将那最后残存的一丝气息迅速抽离。 随着生机去尽,麟兽残余的身躯退散为最为原始的天地灵氛,杳然回归天地之间。 青霖将那一缕生机拢在掌心,合拢双目,片刻之后双眼一睁,沉声道:“传吾谕令,天权卫十二队全部出动,搜捕缉拿獬端靟,生死不论!” 朱离岚羽心中一凛,急道:“玉夜尚不知去向!还请长老……” “天眷之子既是随獬端靟一并失踪,也将列入搜捕范围。”青霖声音毫无起伏:“寻到之后再做论处。” “长老!” “獬端靟身犯死罪,无可饶恕,天眷之子究竟有无罪责还未可知。”他异常冷静的眼神如利剑般扫了一眼变了脸色的两个神卫:“寻到天眷之子下落之前,神阙宫严禁出入!” 朱离岚羽二人的心猛的沉了下去! 第18章 真相 “长老!”岚羽急声道:“我二人愿随天权卫一同搜寻!” “不必。”青霖冷静到近乎严苛的音色中透着淡淡的威压:“现今可用的线索近乎于无,人手方面有无你二人参与都无甚差别,请回所属神宫静候。” ——他能明白下属神卫忧心宫主安危,但在他而言,现今却并没有证据排除天眷之子身上的嫌疑。 事关一座神宫被屠,连镇宫灵枢都被陨灭,在这样严重的事件上,根本谈不上再讲什么疑罪从无那套! 他话音顿了顿,终究还是补充了一句:“若是寻到线索,不论是何结果,均会传于尔等知晓。” 随即不再多言,只点派了数名天权卫:“送他二人返回神阙宫。” 跟着这一队名为护送实为押解的天权卫回转神阙宫的路上,岚羽冷眼扫视着看似松散跟随的卫士,有一瞬间心中起了杀机。 掩在袖口下的手腕上无声无息间已是绕上了毫不起眼的细幼弦链。 走在他身旁的朱离冷静的握住他手臂,传音道:“慎行,玉夜大人目前尚有嫌疑在身。” ——这个时候若是再杀伤天权卫的话,岂不是坐实了玉夜的嫌疑?到时怕是再如何解释只是心急宫主安危意图寻找也是无用了。 岚羽抿着唇打消了原本的念头,然而心中的焦躁却根本无从发泄,随着一行人返回神阙宫,本是在各自所辖殿中养伤静修的明炎凌华二人也终于被惊动。 听完事情始末,明炎毫不犹豫的就是一道神宫敕令发出。 身为下属神卫,若遇急事,便可动用神宫敕令与本宫宫主联系。 然而却久久都没有任何回应。 若非是宫主有意不予理睬,否则就只有两种可能——宫徽被强行剥离,或是已没有回应的机会…… 四人默然片刻,朱离低声道:“是我与岚羽失职。” 身为神卫,却在眼皮底下把宫主给弄丢了! 凌华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明炎面色冷峻的看他们一眼,良久方才深吸口气:“自责也已于事无补,在有线索之前,静候吧。” 说是静候,又哪可能静得下来?! 但除非他们几人不顾长老戒令,杀伤在宫门之外看守警戒的天权卫后离宫找寻,否则也只能静候了。 就连冷静如明炎,眉间都有一抹忧色始终不去。 万幸的就是静候的时间并不算太久,几人终于接到了被允许离宫的赦令。 奉命前来传讯的天权卫一路将四人引领到一处已被数队卫士团团围守的空旷之地,远远就见数名长老面色阴沉的齐聚于此。 生长着一丛丛玉筋草的地面上,一面回光镜正悬于空中,细心感应,仍能觉出此处尚有少量的煞力波动不曾散尽。 眼见他们几人到来,青霖神色凝重,语气却和缓了几分:“天眷之子被獬端靟掳走,目前下落不明。” 早就心生不妙的几人纵然已各自预想过或好或坏的种种可能,听闻之后仍是变了脸色。 “可已查证属实?”也顾不得再用什么敬语尊称,明炎开口就是要先确定是否还有其他可能。 知道其行事作风的曦月面色沉重的长叹一声,也不多言,手中铭杖轻叩回光镜:“冷静观看吧。” 回光镜乃是一件至宝,不同于只能重复呈现自己双眼目睹亲身经历的复刻之术,回光镜可回溯一定的空间范围内发生过的所有事件,而不论是否有目击者,所能回溯时间的长短均由使用者的修为深浅而定。 唯一的弊端就是如果同一地点回溯的次数过多,就极有可能会造成空间扭曲动荡。 如今事态紧急,也顾不得不久前才刚回溯过一次,就被曦月第二次催动,纤毫毕现的镜面上登时再次清晰的呈现出了曾在此地发生过的一幕幕。 明炎几人屏息望着镜中影像,看着并不以纯粹的武技所长的玉夜被獬端靟步步紧逼,看着突兀的出现一名莲童,看着玉夜在獬端靟手中将孩童救下,再看着被护在玉夜身后的莲童出其不意的重伤了她,直到眼睁睁看着重伤的玉夜被獬端靟几乎吸干血液后昏厥,随着回光镜上画面静止消散,四人都良久无语! 那是被狂暴怒火溢满心胸却又无处宣泄的窒息和默然。 明炎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中也压抑着山雨欲来的焦灼与怒火:“如今可有寻到獬端靟的去向踪迹?” “尚未。”曦月答道:“昊天界包括各座神宫在内的大部分地区目前并无寻到踪迹,极有可能是逃入了紫坤莲脉的煞脉地区。” 待曦月声落,青霖冷静的补了一句:“也不排除是逃往了他界。” 明炎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想了一遍——他能断言当日楼阳的逃窜之地是莲脉脉眼,那是因为彼时楼阳受创不轻,但今日影像中所见的獬端靟虽有受伤,却已在强夺了玉夜的血液生机后愈合如初,他若要藏匿,确实不一定也会隐入煞脉范围……长老说的逃离了神界也是极有可能的。 再睁眼时,明炎已恢复冷静:“请长老准许吾等由断天闸进入煞脉搜寻。” ——既然有可能躲入了煞脉,也有可能逃离了神界,那么就逐一排除好了! 青霖皱了皱眉:“尔等伤势可痊愈了?” “伤已无碍。”明炎冷静答道,不待长老出声又道:“吾等并非贪功冒进之人,不会忘记尚需保全自身。” 见他说得透彻,青霖与几位长老略议几句,点头道:“准,调拨四组天权卫与你四人一同进入,如需分开搜寻,你们每人各领一队,不得独身行动。” 眼见明炎已同长老计议完毕,朱离踏前一步:“我身为神卫有失其职,还请长老容我寻回宫主后再领责罚。” 青霖闻言看了一眼这名腰背挺直的神卫,随后又在其他三人的脸上扫过,沉声道:“准。” ——神卫疏忽致使宫主无人护卫而被邪灵掳走!这是渎职之罪!按律确实是应该由他这名执掌刑罚的长老来惩处的。 只是比起判罪,眼下寻人才是要紧的! 要是寻不回……宫主都没了,还要他们这几个神卫做什么! 第19章 断天闸 随着螣麟神宫被屠,天眷之子被擒后下落不明的消息如疾风一般传遍了昊天神界,一时间人心更加惶惶。 二十八座神宫可以说是立于昊天界顶点的存在,其执政地位虽仅次于云坪中枢,但若按实力来算的话,哪一座神宫的宫主不是已经领悟到天道法则的强者?更何况还有神卫这样武力至臻的顶尖战力。而如今竟然悄无声息的被邪灵屠灭了一座神宫! 这消息不可不说是耸人听闻! 连神宫灵枢这样以往在众人心中可以算得上是无懈可击的坚实依仗都陨灭于邪灵之手,这只能说明在神宫范围内连镇宫灵枢都无法识别出邪灵是否存在。 在昊天界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如此严重的事件。 坐落在乾阳之脉上的二十八座神宫中枢并非是人力炼成的,而是自天地初分神界初立之时就籍由乾阳之脉的二十八处灵氛天然喷薄汇聚的节点自动孕育而成,可以说,神宫灵枢是真正的钟三界六道之琉秀天生天养的至宝。 承天而生,亘古永存。 每一座灵枢都分担了部分天道法则的支撑和稳定,说是天道意志的分化和具象都不为过。 否则若想成为神宫宫主,又怎会需要经由叩宫来取得灵枢的认可? 叩响神宫意味着叩宫之人要对此宫职能范围内涉及的万物之则的解读足够深刻,不仅仅能够碰触到法则本身,更要将其彻底理解通透,否则就不可能得到神宫灵枢的认可。 这跟常人理解中的神兽或器灵认主压根就不是一码事! 认主契约是主人选择从属对象,而入主神宫则是灵枢选择谁是宫主,甚至有的灵枢除了修为境界之外还会对宫主的性情有偏好。 不能达到灵枢要求的,根本叩不开宫门,灵枢懒得理你。 昊天界史上,不论是至强的大能,还是卑微的蝼蚁,从不曾有外敌或邪祟能够避过灵枢的感知而入侵神宫,在神宫范围内,哪怕仅仅是一缕微风,只要灵枢不允许,都是吹不进宫墙之内的。 否则当年玉夜任性封宫又怎会连众位长老都只能束手无策的坐等她自己出宫? 而如今,镇宫灵枢已经失去了祂最强也是最受人信赖的绝对防御的能力。 邪灵可以通过伪装而骗过人眼并不奇怪,但竟连灵枢都能骗过。 不仅骗过了,甚至还将灵枢一举伤毁! 神宫缺了神卫可以再选,没了宫主可以暂且闭宫以待继任,可是没了镇宫灵枢,就什么都不是。 螣麟宫如今徒留宫墙高耸殿宇巍峨又如何?灵枢陨灭,神宫已废! 纵然乾阳之脉的节点尚存,但天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才能重新诞生一个全新的灵枢,在那之前,螣麟宫也不过只是一堆毫无用处砖瓦罢了。 也所以,此噩耗一息传开,闻者无不心惊。 甚至动摇了许多人心中最大的信任。 神宫宫主执掌神宫,对下属神卫有着绝对的领导权,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疑义的铁律。 神卫的存在意义除了分担本宫职能之外就是护卫宫主,并无条件执行宫主下达的各项谕令。 而如今神卫和宫主之间却已经不可遏止的产生了相互猜疑的飘摇心态。 昔日一宫之主和下属神卫彼此间的默契和信任面临着最大的危机。 深知此点的数位中天长老对此束手无策。 七位长老分别带人逐一亲入各座神宫会见宫主,点卯四极神卫,查证各宫灵枢是否无异状。 虽然一番核查之下不曾发现有何异常之处,但也只意味着暂时没发生第二桩惨案罢了。 谁都不能保证这就能代表宫内无邪灵蛰伏。 起码在寻找到能够检验甄别诡蜮邪灵的有效手段之前,这就是无解之事。 面对宛如平静海面下激流暗涌的局面,众位长老只马不停蹄的将天权卫尽数调出,除了分派给明炎四人率领的小组之外,更从每座神宫中抽调一名神卫,每人各领一队人马分批由断天闸进入煞脉范围进行搜寻。 不止是为了寻失踪的天眷之子,更要留意楼阳和獬端靟是否在煞脉中潜藏的蛛丝马迹。 总之,对于现今而言,任何线索都是有用的。 纵是明炎几人早就忧急如焚无心旁顾,但真正立于断天闸上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的浮起一丝震撼。 这是坐落于紫坤莲脉上的参天巨闸,巍峨壮观有如一条长堤,上擎苍穹,下斩厚土,整座巨坝如刀如剑,将蜿蜒漫布了大半个昊天神界的紫坤灵脉从中截成两段。 横宽厚逾数十丈的大坝上铭刻着无数繁复的符文法阵,包括巨大的闸门在内,一座座复杂咒印层叠相嵌,每一座法阵的核心处都嵌着天元石,彼此辉映,错落交织,远远望去犹如天河星宿般震慑人心。 在这座有如远古巨兽般的闸门面前,任何人都显得渺小和微不足道。 原本紧闭的闸口因了要放人入内此刻已经微微开启一线缝隙。 相对于闸门的巨大,虽只有一线缝隙,也已足够容人入内。 点齐了拨调给各人率领的六名天权卫之后,岚羽迈步正要入内,却被明炎叫住。 “初次进入,情况未知,最多六个时辰后,必须返回断天闸修整!届时尚需交换彼此搜寻所见所得,等下一次入内的时候再调整时间和范围——可有异议?” “煞脉范围内很有可能会灵氛紊乱,进入后不排除无法彼此联络的可能,就连宫徽都或许无法使用。”话语音落,明炎把凌华朱离岚羽三人挨个扫视了一遍,说道:“如能联络,每一刻钟必须彼此联系,告知彼此所在位置,如不能联络,也需自控!玉夜有失,已是吾等失职,但寻回玉夜的前提是建立在始终保持有能力入内搜寻的条件下!” “所以,不要冒进!” “我不想在玉夜下落不明的时候你们中又有人失了继续搜寻的能力!” 岚羽动动唇,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在这种时候,确实需要明炎这样能够冷静缜密的布局提调的人。 眼见三人都无异议,明炎转身踏入闸门。 巡守断天闸的卫士目视入内的一行,齐声道:“愿汝等凯旋而归。” 第20章 莲池中诞生的东西 纵然一行人心中已有准备,但初次进入煞脉还是让他们各自有几分心惊。 随着渐渐深入,对于神界中人而言犹如凶秽的煞力愈加浓重,一行人临行前每人都佩戴于身的传讯玉符果然在使用了两次之后就再无回应。 再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就连明炎几人身上的神宫宫徽也已无法再被催动。 连三界界障都无法阻断的四极神卫彼此间的传讯方式就此失效。 早被明炎做过预测的失联除了让众人各自心中多了几分沉重之外,到并无激起什么慌乱,不论是四名神卫还是随行的天权卫,各自脚程都不弱,只是随着愈加深入煞力愈浓,原本在外围还是无形无质的煞力已逐渐形成雾态的存在,随之而来的,是开始从迷雾中陆续出现的厄兽。 随着继续前行,形态各异的厄兽出现的频率也愈加频繁,对于在浓郁煞力中灵识范围无法大面积扩展的众人而言,隐匿在浓雾中突然出击的厄兽虽还未能造成伤亡,却也已开始拖慢他们的速度。 层出不穷的厄兽斩之不尽,杀之不绝,甚至杀死后还会因为形体的迅速崩解溃散而加重周围的煞力浓度。 几乎是无休止的掠杀和清理让岚羽一组花费了比原本预计中几乎多出一倍的时间,才到达了第一个预定目标——原属于含光族的蕴生莲池。 坐落在紫坤灵脉上的十七座蕴生莲池原本是整个神界生机最为充盈浓郁的所在,也是景色最为优美的地方。 而如今,原本繁花如海莲叶接天的莲池却宛若鬼地。 曾是生机莹润流光溢彩的清澈池水早已化为污黑的泥沼,污浊的煞气蠕蠕涌动,沼中零星的泛着气泡,随着气泡破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那是腐烂的莲房和根茎产生的秽气。 夹杂在秽气中的,还有本应正常蕴生却无奈夭折腐朽的未能出生莲胎怨气,蕴生未满,灵智不全,这些残破散碎到连自我意识都尚不完全的魂魄无法进入归墟,只能日复一日的在莲池中徘徊游荡,直到有朝一日魂魄气息最终散尽。 放眼望去,偌大的莲池腐朽破败,岚羽站在池边脸色有如寒霜。 蕴生莲池会枯萎死寂这一点他是心中早有准备的,但真正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心中无比震惊的,却是在污浊泥沼上零散残存的莲房。 看似细弱无力的半枯莲房中竟尚存未断绝的生机,而比那孱弱生机更为勃动有力的,却是阴寒的煞力! 即便是被如此浓郁的煞力包围侵吞,莲房却仍在挣扎蕴生。 岚羽脸色铁青——他宁可看到生机断绝尽数枯萎的报废莲池! 而这些生机未断却又已被煞力侵蚀污浊了的莲房若真的继续蕴生并且成功的话……从这里面诞生的,会是什么东西?! 手腕微一转动,牵星线迅捷而出,斩断了最近的一株半枯的莲茎,随即星光闪动间已将被斩落的莲房卷到岸边。 望着那团团围住莲房核心被煞力腐蚀出一处处污黑斑渍的莲瓣,岚羽毫不犹豫的撕开了花苞。 随着涌出的秽臭汁液而呈现在在场众人眼前的,是尚未成型的一个胚囊,透过遍布着黑色蛛网般纤细脉络的薄膜,朦胧可见内中蜷曲的未知物体。 虽然由于莲房生机衰弱而未能蕴育完全,但只从初具形状的足足占据了头颅二分之一面基的两对复眼和背部凸起的嶙峋骨刺,也足够所有人看出——这东西,根本不是人形! 岚羽面色阴沉的刚想弄死这团污秽不祥的血肉,却又忽的停住,交给了身后的一名天权卫。 “带出去后交给长老过目。” 留下这只虽是未能成型却仍有生机的胚囊作为样本,其他的残存莲房则被直接拔除。 六名天权卫围着整座莲池布下了一座招雷咒印,随着阵式启动,莲池上空雷云迅速聚集,一道道天雷直击而下。 在这挟天之威的雷狱之内,污浊的莲池被雷暴反复洗涤,尚有生机残留的莲房更是被雷霆直接碎为齑粉,就连无尽的浓雾都被驱散了些许。 雷霆过后,一行人反复确认了没有漏网之鱼之后,岚羽便欲向下一座莲池进发。 “请止步。”一名天权卫拦在岚羽面前:“从断天闸入内至今已过四个时辰有余,我们只剩不到两个时辰的返程时间。” 岚羽怔了怔,忍下心底的焦躁,长吸口气道:“返程。” 返程途中,似是被适才的雷霆所惊动,比来时多出数倍的厄兽前仆后继的蜂拥而来,向着撤离的一行人不断追击。 竟使得这一条归途竟比来时还要凶险。 直到六个时辰将要超时的最后一刻,一行人方才透过迷雾看到了断天闸那耸天而立的高大墙体。 回到厚重坚实的闸门之内,天权卫自去向众位长老汇报煞脉中的情况,神阙宫的四名神卫也聚在一起商讨后续安排。 莲池异化之事此时四人均已知晓,岚羽一行待会了一只胚囊,而凌华一队则直接捕获了一头厄兽。 厄兽死亡后形体会快速崩解消散,退变为原始的煞力污染四周,因此纵然煞脉范围内诞生了厄兽一事早已人尽皆知,但却始终未能获得过厄兽尸体。 凌华带回的厄兽并未死亡,而是尚有气息。 岚羽有些不解,这种东西,弄死一个算一个,有什么必要捉活的? 直到他顺着凌华的示意,在那头厄兽的侧肋看到了一张扭曲的人形面孔! 只有拳大的婴孩面孔上,五官刚刚成型,但在那宛若鬼物一般呈扭曲哀嚎之态的面孔之上,就在应是额头的部位,赫然有着一枚莲花印记! 印记虽然形态模糊,却也足矣让所有人认出那是标志着尚未成人时期的莲童印记! 昊天神界几乎是所有人,只要是生于莲池,降生后额头都会有这样一枚莲印的存在。 直至灵台和丹元的根基蕴生圆满,不再需要服用莲房净露之后,莲印才会褪尽消失。 莲印是区分是否脱离幼年时期的唯一标尺。 而今却出现在一头形体妖异的厄兽身上! 原来……从污秽莲池中蕴生成功的,就是这种东西?! 第21章 明炎的筹备 仔细检查了两组天权卫带回的胚囊和厄兽之后,众位长老已是各自面色凝重。 经过一场紧急磋商之后,长老决定再次调拨人手,给包括神阙宫神卫带队在内的每一组都配了两名精于阵法之人。 一同配发的,还有大量的天元石。 “莲池染秽后竟开始蕴生邪物,这是决不能置之不理的重大危机!”青霖等人面罩寒霜:“还望你们后续清理过莲池之后布下阵法,暂时封印莲池的蕴生之效。” “长老,布阵不难,但厄兽是活物,而现如今还无法留人守阵,只怕等到我们离开之后,这阵法能生效多久还未可知。”凌华望着当众展示的阵法图形,皱眉道。 “成与不成,总要试过才知。”钧越也是想到这点,挥手在作为示例的封印符阵之外又套入了一座法印,形成了双阵叠加的形态,示意道:“莲池既然灵氛不足,又要尽数加以封印,只怕做不到攻守兼备,目前暂定只守不攻,先观其成效,后续还需根据实际状况再行设法。” 闪着毫光的阵图示例浮在空中,那是封印之外又套嵌了一座防守力出色的宸宫守玄阵。 与正统的宸宫守玄阵有所不同,为了配合嵌在内部的封印,这一份阵图明显是经过了些许变动的,半空中用来示意的整套阵法,内外两座咒印各自运行,互不相扰。 能在短短一个时辰中迅速寻找出可以尝试的对应方式,并针对其特性加以修改构造,重绘阵图,这份应变能力也着实不愧是中天长老。 一行人纷纷将此阵法转刻入玉符,各自抓紧修整,以待二次进入。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明炎竟然径自向长老交回了本是由他率领的那一组天权卫。 “怎么,你……”岚羽有几分不解,若说明炎是不愿再搜寻,他是怎么也不信的,只是看着他比之前要透出几分苍白的神色,岚羽又觉得自己问不出口。 终究是尚未复原……纵是岚羽再怎么心中焦急玉夜的安危,他都没立场说什么。 明炎斜他一眼,就知道这货想歪了,只道:“我将两座莲池焚毁之后在其内各留了一线元神之火,下一次再进入的时候便可以直接将元神指引之处作为节点开启遁印,无需重新经过之前的路径。”他顿了顿:“但我需要先行闭关,否则按我现在的状态,即便是省去前段的消耗,也不能在其中保持足够持久的探查能力。” 其他三人都有几分色变——明炎竟然剥离了两缕元神!并将其留在了煞力浓厚厄兽窥伺的莲池之内!这若是被煞气侵蚀或者遭了厄兽吞噬,岂不是要伤及本源? 就连一旁的几位长老都有几分吃惊,曦月皱了眉:“你这般施为未免太过冒险。” “长老请放心吧。”明炎淡然道:“我并非将自身视为儿戏,而是切实的考虑过种种可能,有将元神之火完好收回的把握才行事的。” “所以请容我暂且不能参与后续行动了。”说着他已是行礼告退:“我需尽快闭关恢复,否则耗时愈久,情况就愈不利。” 眼见他心意已决,曦月只得应允,明炎又叮嘱了一遍岚羽几人不可涉险冒进之后,当即就遁印一开返回了神宫。 凌华见岚羽朱离二人各有意动,叹口气道:“你两个不可如此行事。” “否则恐怕会触及玉夜的魂印。” ……朱离和岚羽复生之时是由玉夜抽取了自己的元神给构造出魂印才得以成功的,若他两个想要有样学样的话,只怕情况会复杂得多,会引发什么连锁反应还不一定……若是一个不好,产生了什么棘手的局面的话,岂不是得不偿失? 两人皱着眉头想了片刻,也只得放弃了这一设想,各自休息整顿不提。 然而再次进入断天闸的各组人马,却遇到了比上一次更加数量庞大的厄兽阻挠。 由于第一次入内处理莲池而引发的动静,原本分散的厄兽竟像是被引发了凶性,陆续从各处开始向断天闸阵前集结,使得本就需要承受煞力侵蚀而压力不小的入内众人更加艰难。 厄兽的不断涌来,杀死厄兽而产生的煞力愈加浓重,原本断天闸坐落于煞脉范围边沿而尚现稀薄的污浊秽气,随着一次次往返出入而狙杀的厄兽数量的增加而渐渐加重,闸门一开,扑面就是令人窒息的凶秽煞力。 导致了搜寻玉夜和封印莲池的行动愈加困难。 ——不杀厄兽,难以开出路径入内行动;杀掉厄兽,却又会使得煞力增强,从而导致更多的厄兽渐次而来。 这简直就是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 随着时间流逝,聚拢在闸口附近的厄兽甚至开始袭击守闸的卫士。 嵌在闸上作为核心催动阵法阻隔煞力的天元石的消耗速度也几乎比以前多出一倍。 不说众位长老随着局势改变而愈加警惕和慎重,凌华几人更是难免焦虑。 作为神卫,比起诛杀厄兽和封印莲池,他们更加急切的是搜寻玉夜和獬端靟的踪迹。 然而时至今日,自玉夜被擒失踪已经半个月有余,无数次进入煞脉范围拼命找寻,却连一丝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玉夜被掳时已经重伤,獬端靟虽是彼时并未下杀手,却也并不能因此断定他掳走玉夜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取她性命。 总不可能抓了玉夜之后还会给她机会养伤恢复。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玉夜遇险的可能性就会越大。 可不论三人再如何焦虑,都依然没有任何线索。 现如今玉夜究竟身在何处?又是否尚且平安?獬端靟掳走玉夜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毫无进展和头绪的胶着状态让三个神卫几乎已经无法掩饰心中的不安。 料到他们必定会心中急躁的长老给三人下了死命令——不允许他们擅自独身行动!如要进入断天闸,必须与天权卫同行,否则不予进入! 这一令人焦灼不安却又举步维艰的局面直到明炎出关才终于得到有效的改善。 在他元神指引的节点下遁印可以不被煞力造成的扰动和扭曲成功开启,直接到达相应的坐标,而无需经过闸口附近如今已经形成兽潮的地域。 在此之后,神界这方的人马方才再次突破了原有的进展。 然而,玉夜依旧下落不明。 第22章 身陷敌营 一片黑暗中,玉夜缓缓睁开双眼。 恢复意识后首先感觉到的,就是那正在不断侵蚀全身血脉的煞气。 浓郁到宛若实质的煞气就如同无数柄锋利的小刀,强行的在她周身气脉中奔突前行,每一寸都有如利刃加身。 玉夜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想行运丹元气机将煞力驱出体外,孰料甫一动念,气海丹元处就是一阵剧痛,铺天盖地的席卷了她的意识。 骤痛的气海让玉夜无法自控的产生了痉挛,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痛楚方才渐渐平息,而此时她全身已经冷汗密布。 ……是了,之前已经伤了丹元…… 终于想起了前事的玉夜,心中蓦然一沉,此时她才发现自己是被吊在空中,双腕被固定在头顶一动都不能动。 ……身后好似是一堵墙壁?透过坚硬质感的表面不断传递出的森寒让她微微皱起眉头。 她试探着拽了下手腕,腕骨顿时传来一阵疼痛,而诡异的却是同时在腕脉的血肉中还传来了不知何物的蠕动。 有东西在那里! 从手腕附近的血肉中传来的十分清晰鲜明的异样感觉让玉夜心中凛然。 但是仰头望去,却什么都看不清。 重伤的丹元形同虚设,空荡荡的气海中提不起一丝气机,厚重有如浓雾的煞力一并压制了她的灵识,如今她就如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在这片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之中连视物都不能。 确认了自己如今根本不具备行动能力,玉夜缓缓的出了口气,静下心来尝试着展开灵识范围。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需要了解自身所处的环境! 不知过了多久,玉夜额上冷汗密布——她的灵识始终无法扩展到外部空间,每当她试图催动灵台,就似乎有一道高墙牢牢的将她的灵识限制在极小的范围内。 有人在她识海中做了手脚! 正当她坚持不懈的反复尝试的时候,身后冰冷坚硬的墙壁内,却突然传来了缓慢凝重的一声—— 咚。 这几乎震动了寂静黑暗的一声让玉夜的心瞬间如坠冰窖。 ——身后的,不是墙壁。 是活物! 这一认知让玉夜惊骇之下不由挣扎起来,但重伤无力的身体和被牢牢绑缚的双腕注定了她的徒劳。 而随着她的挣动,腰腹处骤然一阵冰冷。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勒住了她的身子,而后就是猛的一个用力。 受创严重的柔软腹部哪里还经得起这种力道?温热粘湿的血液再次涌出,飞快浸润了她的衣裙。 半晌才从痛楚中缓过来的玉夜不敢再挣扎,缓缓的吸着气,尽可能的调节着呼吸的节奏。 “不愧是神子。”空旷死寂的黑暗之中,突兀的响起一道声音:“比我设想的还要有活力。” 猛然间响起的人声让玉夜一愣,侧耳细听,却只有话语尾音逐渐消散的震荡回音,无法确定人在何处。 “獬端靟?”玉夜看似冷静的发问,但上扬的尾音却仍显露了她的不确定。 直到出口的最后一个字的余音渐渐消散,黑暗中却久久无人做出回应,玉夜皱起眉,正想再次发问的时候,身后坚冷的墙壁中再一次传来低沉的搏动。 咚。 ——这是心跳? 两次搏动的间隔远超出了一般生灵的脉动频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出口的询问没有得到回答,玉夜索性闭口不言,脑中不断猜测着身后到底是什么东西。 当年临渊之战的时候,虽然不是没有在诡蜮异邪的阵容中出现过体型巨大的异兽,但应该是早就尽数诛杀了。 毕竟巨兽身形庞大,战场上那就是不可能被任何人忽视的攻击目标。 而且战后又反复清扫过战场,更是各处搜寻清缴过残存的异邪,以免有漏网之鱼。 若说是有异邪躲过了清缴那还不排除可能,但连巨兽都躲过了?当别人眼瞎吗? 何况据她所知,应该确实是没有漏网过巨兽才对…… 那么身后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从她能被吊在这里就能初步判断这东西必定体型庞大,毕竟初时她还以为这只是一面墙壁。 可是这般庞大的活物到底是哪来的? 天契律障自幽水溟渊一举封补完毕之后并没有再次被破坏的事情发生,所以绝不可能是又有诡蜮生灵偷偷侵入了才对。 那么……这是邪灵中有人能将死去的巨兽复活? 玉夜吸了口冷气——若是这样的话,那将是极为可怖的局面! 正当她垂着眼不断做出假设并逐一思考假设成立的可能,面前却极为突兀的出现一只指骨变形的手掌。 下一瞬间,无力闪躲的玉夜就被这突然从黑暗中出现的手用力捏住了下颏。 从黑暗中缓缓现出轮廓的獬端靟早已不再是那曾经儒雅端方的一宫之主的形貌,此时的他,双目间距加宽了一倍,从而使得双眼位置更加靠近头颅两侧,口部前突形似兽吻,本应是双耳的位置已经不见正常的耳廓,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类似鳞片般的粗糙表皮。 如果不是仍然穿在身上的那件绣有纹饰的外袍,玉夜几乎不敢确认这就是獬端靟。 两人对视一刻,反而是玉夜先开了口:“这是哪里?” 听到问话的獬端靟妖异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的出生之地。” 玉夜怔了一瞬,随即双眼微微睁大。 ——她出生的地方,紫坤莲脉的核心脉眼! 但她自恢复意识至今,却丝毫未能察觉到本应无所不在的浓郁生机。 紫坤莲脉的脉眼是与乾阳之脉并称为两大灵脉的紫坤灵脉最核心的所在,也是曾经蕴生了玉夜的莲房生长的地方。 可如今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身后那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之外,就只有浓郁得几乎窒息的凶秽煞力。 “你将我掳来此地的目的是什么?”玉夜挑眉望着獬端靟:“总不见得是想慰藉我的思乡之情吧?” 捏住下颏的手指陡然用力,有如铁钳一般将玉夜掐得面颊生疼。 “死到临头还牙尖嘴利!” 第23章 祭品 面对阴测测看着她的獬端靟,玉夜却只哼了一声:“要取我性命的话何须将我掳来此地?想必是留着我还有用处吧?” 她毫无血色的面庞上甚至流露出一丝好奇:“是什么呢?” 似是有几分惊奇于阶下囚的毫无惧色,獬端靟微微眯起异化了的双瞳嗤道:“很可惜,你猜错了,你并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几乎是随着他话语一同动作的,是猛然探入腹部伤口中的未知物体。 无数细长的根须状腕足仿佛一柄柄带着倒刺的铁钩,在眨眼之间从腹部的伤口处毫不留情的探入体内,有的在试图攀附住脏器,有的则在血肉中四处挖掘,不时有细若牛毛的根须在碰触到血管和筋脉之后迫不及待的牢牢吸附在上面,就如同生长在血脉之中的植物根茎一般,开始籍由血管和脉络不断的吸收掠夺人体的生机。 突如其来的巨大痛苦让玉夜不由自主的闷哼一声,瞬间凝固了表情,直到过了许久,紧绷的身体才脱力的瘫软了下去。 獬端靟松开始终牢牢固定住玉夜下颏让她保持头部抬起的手,随着他的动作,玉夜无力的垂下头,随着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整个人都在不由自主的微微痉挛。 “现在你明白了?”如同在欣赏她的痛苦一般,獬端靟甚至还好心的为她拨开了一缕粘在脸上被汗水湿透了的发丝:“作为昊天神界的天眷之子,你是最好的祭品。” “哈……哈……祭、祭品?”被异物在血肉和脏器中肆意破坏和掠夺的剧痛,让她连话音都断断续续的:“祭祀……什么东西……的祭品?” “这一点,你无需知道。” “我身后的……这个东西,是什么?” “你无需知道。” 接连提出的问题没有得到答复,玉夜吃力的抬头,满是冷汗的惨白面庞上的双眼中却依然冷静:“若你指的祭祀就是这样的话……恐怕并不足以取我性命。” “呵。”獬端靟形似兽吻般的口部两侧嘴角勾起,露出一个带着几分赞赏的狞笑:“作为神子,你若就这样轻易死了,那才是让人失望。” “你坚持得越久,养分就会愈加充足。” 一句说完,獬端靟的身影快速向后没入黑暗之中。 眼前的身影消失不见,玉夜却仍然问出了盘桓在心底的那个问题:“楼阳在这里,为何不出现?” 空气静了一瞬,随后传来獬端靟意味不明的一声呵笑,然后就再无动静。 心知自己的提问不会再得到答复,玉夜也一动不动的合上了双眼。 ——如今她需要节省体力,胡乱挣扎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在几次尝试内视而无果之后,玉夜只得试着忽略体内那些异物带来的痛楚,强迫自己通过休眠来试图多少保存一些体力。 ……该死,识海中被人做了手脚,让她连想屏蔽掉五感都不行。 否则起码不会这么疼了…… * 随着昊天神界开始大举进入煞脉搜查清理的部署渐次展开,大量的人力物力均被迅速有效的集结起来,其规模和速度堪比于当年那场临渊之战。 纵然是随着明炎以元神作为节点而有效的率人封印了两座莲池作为开始,众人陆续开始效仿和做出其他尝试,并步步为营的共同清洗封印了四座莲池。 但随着局势的进展,进入煞脉的阻力也已经愈来愈强,陆续有人开始伤在厄兽爪下,而比厄兽更加危险的,则是来自于同一阵营中战友的突袭。 那些侵占了身躯伪装成神界中人的邪灵随着神界势力在煞脉中逐渐深入,开始蠢蠢欲动。 曾经是同袍战友的人,上一刻还在联手诛杀厄兽,下一刻就会趁人不备一剑刺来。 队友彼此间的戒备和敌意带来的就是无法保持凝聚力,更别提什么有效的执行力了,严重拖慢了进展速度。 更是屡次出现极为惨重的伤亡。 曾有队伍在队友反叛之后几乎团灭,只有一名重伤的天权卫拼死回到断天闸,却由于伤势过重也随后死去。 甚至第五座莲池的封印工作都屡次受阻。 本应设置好的封印之阵被人在外围的宸宫守玄阵上动了手脚,根本不再具备防御能力的阵式在布置阵法的小队撤离不久后就在厄兽袭击下毁于一旦。 更有甚者是反复检查过阵法完好之后的第二天就发现被人偷偷破坏了。 一时之间,针对煞脉莲池的搜寻和清理变得举步维艰了起来。 对于明炎等几个神阙宫神卫而言,唯一的好处则是终于被允许自由行动。 毕竟连天权卫中都零散出现了几名阵前反叛的人之后,一众长老也无法再强令他们必须与天权卫同行。 虽然在长老们的坚持之下,并不允许他们孤身行动,只准他们两人一组,却也比之前需要配合天权卫的琐碎工作的局面强了太多。 如今时间已经过去月余,不论是玉夜还是獬端靟,亦或是楼阳,至今都尚未有过任何消息,除了明炎依旧保持冷静缜密之外,其他三人早就忧形于色。 好在终于不再需要配合天权卫之后他们在煞脉范围内的行事都远比之前要灵活迅速的多。 心急玉夜的四人早就不再理睬沿途出现的厄兽和经过的需要清理的莲池,甚至不再每日返回断天闸回报境况,只凭借彼此无间的默契配合着深入煞脉,一心向坐落于脉眼的莲池突进。 * 对于外界的种种玉夜毫不知情,如今她的境况愈加不妙。随着时间流逝,煞脉核心中浓郁的煞力愈加厚重,竟渐渐开始汇聚为水状的液态。 阴寒刻骨的液体已经没过了她的双膝,若非是她被缚着双腕吊在那里的话,只怕已经要被淹过腰迹。 而随着煞力不断的侵蚀,和体内异物不断的消耗她的生机,她也已经无法再长时间的保持神智清醒,越来越久的陷入昏迷状态。 不时前来观察她状况的獬端靟看着她垂着头一副毫无知觉的样子不由有些皱眉,伸手抬起她的下颏,见她依然没有反应,沉吟片刻之后竟从原本还是身为宫主时配在身上的玉符中取了一枚丹药,掐开她双颊塞入口中。 馨香四溢的灵丹入口而化,随着药力游走渗透,玉夜微微的挣动了一下。 獬端靟冷淡的拍拍她的面颊:“还不到可以死时候……不过,也快了。” 第24章 吊命 此后的时间里,獬端靟更加频繁的注意观察玉夜的状况。 每当发现她的生机衰弱到濒死的时候,总会强行以丹药为她蕴补少许,并同时调整腹部伤口中的异物抽取她生机气血的强弱和缓急程度。 这般与吊命无异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半个月有余,甚至为了激起她的求生意念,獬端靟还在某次她短暂清醒的时候,向她透露了昊天神界正不断派人深入煞脉搜寻她的消息。 眼见玉夜对此基本没什么反应,獬端靟皱了皱眉,出其不意的说了一句:“你的那几个神卫如今应该快要探入此处莲池的外围了。” 玉夜听闻,果然慢慢的抬起头看着他,良久之后,她毫无血色的双唇却出人意料微微弯起,露出一个夹杂着痛楚的轻笑。 “你这般一力让我始终维持衰弱甚至濒死的状态……究竟是在等什么?” “是在等……楼阳吗?” “他现今的形体,距离崩毁还有多久?” 獬端靟眼中如针状的瞳孔猛的一缩:“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玉夜唇边的笑意却逐渐扩大:“难怪……楼阳始终不曾露面……” 血肉模糊到几乎撕裂整个腹部的伤口被短促的笑声震动,玉夜疼得想要弓起身子却根本动弹不得,饶是如此却仍在笑:“原来他……也知道自己的模样……见不得人……” 随着獬端靟闪电般的用力扼住她的脖颈,玉夜断断续续的话语也突兀的戛然而止。 獬端靟语音森寒:“我有无数种让人闭嘴的方法,保证每一种都会让你不那么愉快。” 面对他的恐吓,玉夜虽是被扼住咽喉说不出话来,眼中却仍透出一丝讥诮。 獬端靟心中恼怒不已,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手指不由微动,却终究还是忍住,片刻之后松开她的脖子,后退一步冷道:“想激怒我以求速死?你倒是动得一副好脑筋。” “死期未至,你就慢慢熬着吧。” 言罢拂袖而去。 在他身后,重归死寂的一片黑暗中,玉夜无声的弯了弯唇。 * 靠近莲池脉眼附近的一处丘陵上,明炎几人正在修整。 他们四人一路行来,愈是接近这座最大也是最为核心的莲池,浓雾中涌现的厄兽也就愈加疯狂和数量众多。 虽然在他们而言,杀死厄兽至今尚不算是做不到的事,但随着每一只厄兽的死亡崩解,此处的煞力也就愈加浓厚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杀,带来的是周遭情况的恶化加剧。 不杀,此处数量已经多到足以形成兽潮的厄兽又让他们难以前行。 最直观的恶化表现就是原本以他们的修为可以轻易展开并铺展出大范围的灵识感应,如今已经被急剧压缩到狭小的范围,不足原本的三分之一。 由此造成的就是根本无法洞察周边的情况,更别说预测厄兽和提前防备或击杀了。 此时距离四人这一次进入煞脉已经十来天,纵是他们各自修为境界远超同济,此刻也渐渐觉得疲惫。 就连明炎都面带了几分疲色。 毕竟这一路上对他的消耗是最为剧烈的。 每一次剥离出元神设定节点都会对神魂有所损伤,虽然他确实足够谨慎和小心,每一次剥离出的元神之火至今都完好收回,但抽取元神何其痛苦,次数多了根本吃不消。 岚羽几人眼睁睁看着却也没什么好方法,凌华曾提出由自己来设定元神道标,明炎却拒绝了。 “我并没有伤到魂魄根基,不过是耗损些神魂罢了,适当修养便能恢复。” 说着,他正色道:“至此我已经有所损耗,你们三人保持自身战力就更为重要,毕竟越到后面所要面对的局势就会愈加严峻。” 见他说得有理,凌华只好不再坚持,确实他们几人中,若论头脑缜密和大局观的话,没人能比明炎更加周全。 可以说,在失了玉夜的这段时日里,也多亏了有他在调度安排,几人才能少走许多弯路。 其实就连以往玉夜在的时候,也总是会听取他的意见的。 冷静,缜密,布局周详,即便是身处劣势也总是能尽可能的找到最稳妥的方式,如同一盘棋局般,别人还在考虑到底要走哪一步,明炎已经想到十步之外,并针对每一个步骤做出种种假设可能而且在预算该如何应对了。 可以说,虽然只是一名神卫,但他的能力和价值早已远远超出神卫的范畴,当年云澜长老力排众议将他选到年幼的玉夜身边,为的也不仅仅是护她安危,而更多的还是看中了他的周详妥当的处事能力。 妥当,周全,而且行事作风磊落平和,隐含着令人心折的王者风骨。 处理事务时手段十分疏阔明正,但若当真需要私下筹谋的时候也绝不束手束脚的惺惺作态。 当年有好几位长老是反对云澜提议的,理由就是这样一个资质头脑乃至心胸都十分出众之人,理应站在更高的地方,肩负更大的责任,又岂能屈居神卫之职?就算他自己不嫌屈才,长老们都替他觉得可惜。 后来还是云澜一力坚持,力排众议,又加上彼时玉夜年纪尚幼,心性未定,却因着天眷之子的身份无法与其它莲童正常相处,性情也已经难免有些孤僻,长老们也就只好点了头。 在其后的漫长岁月里,明炎曾给予玉夜的引领和扶持,也远远超过了一众长老。 然而不论明炎再如何反复的设想过核心莲池的情况,真到亲眼目睹的时候,也依然禁不住心内有几分发寒。 他们一行距离莲池边沿应该还有些许距离,但就在这样的距离之外,远处那隐隐透过浓雾朦胧展现的场景却依然是让每一个人都心中惊骇。 那倒扣在远处,朦胧而又模糊的巨大轮廓……是什么东西? 岚羽晶蓝的双眸微微眯起,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愕然:“那是……山?” “此处不应有山岳。”朱离紧盯着那巨碗状倒扣的阴影,声音肃杀:“那是活的!” 第25章 最后的时刻 活的! 这下连凌华都变了脸色。 就如同要证实朱离的言论一般,此时四人脚下都从彼方远远传来了缓慢而又悠长的一声—— 咚。 厚重的闷响籍由脚下的大地,从远方直直传到几人所在的位置,他们甚至敏锐的察觉到了脚下地面随着这一声闷响的微弱震动。 “到底是什么东西……”岚羽脸色铁青的喃喃自语道。 要说三界六道之内的巨型妖兽也并不是没有,譬如北冥之鲲,玄武巨龟,凶兽梼杌等等,就均是体型庞大的巨型妖兽。 但他们可谁都不记得在神界中有哪一头体型到达了这个规模的巨兽会在此地。 玄武虽是身在神界,但它数万年都在与魔界临界的天魔海的海眼中沉睡,就连临渊之战时都不曾有醒来相助,又怎会在此? 可眼前这庞然大物若不是玄武的话,又会是什么东西盘桓在此? “管它什么东西,靠近查看后就知道了。”岚羽言语中暗藏着淡淡的杀机。 明炎取出玉符一人发了一枚,说道:“内中是与我上一次构筑的节点相连的遁印,开启可直接返回节点,脉眼中的此物不可掉以轻心,若是情况不对不要纠缠,直接返回,再行计议。” 看似已经相隔不远的距离由于厄兽的层出不穷而举步维艰,直到几人终于来到莲池外围的时候,早已是弦月高挂星斗漫天。只可惜本应明亮的月色在冲天的煞气之下几乎无法穿透浓雾,愈加黑暗的环境下,那庞大犹如山岳般的阴影更加暗沉。 随着他们一行逐渐逼近,那巨大的黑色暗影不仅仅散发的煞气和凛凛威压更加迫人,还有那缓慢而又规律的血脉搏动的声音,宛若一柄巨锤,每次响起都会牵动四人的心脉悸动。 光线的不足和灵识被压制无法展开探查的处境使得他们心中的疑惑仍旧没有揭开,就在此时,浓黑的迷雾之中悄然无息的冲出一条巨型的腕足,在几人察觉到它之前,动作骤然加速,以摧枯拉朽之态近距离卷向朱离和凌华。 “小心!”凌华的噬月带出一道锐利银光急斩而出。 宛若巨木的粗壮腕足那在一瞬间将速度加快到在空中带出了沉闷啸响,两人极速撤身闪开,朱离距离更近,堪堪被劲气扫中,一时间气血翻涌,护身罡气几乎被震散。 一击未中的庞大腕足在凌华的噬月斩中之前,以与那庞大形体毫不相称的敏捷迅速撤回浓雾之内。 周围迅速恢复了安静,浓厚翻腾的漆黑浓雾中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沉睡中惊醒,四人对视一眼,心中令人心悸的危机感愈加强烈。 下一瞬,就是无数条巨大的妖异肢体自四面八方冲出。 * 在莲池脉眼如今污浊粘稠的沼泽之下,穿过层层污泥和渐渐坚硬的泥土,远在地底深处,有着一处非自然形成的巨大空洞。 洞窟深处,随着一声悠长的呼吸,那填满了大半空间的巨型物体,在漫长的宛若石化般凝固之后,终于有了动静。 当昏迷中的玉夜被惊醒的时候,自她被掳来此地之后就始终一片黑暗的空间中终于有了朦胧微弱的光线。 经过长久的生机消耗,玉夜此刻连抬头都觉得吃力,如今洞窟内浓稠到液态形状的煞力之水已经淹没到她腹部伤口附近,整个下半身尽数没在刺骨般冰寒的煞液中。 透过模糊的视线,她半晌才看清了眼前那可怖的形体。 “呵……楼……楼阳……你……” ……现在的样子,可真难看啊…… 楼阳在从中天云坪逃脱的时候,被钧越手中铭杖所化的应龙一口咬下了半边形体,彼时楼阳失去的并不仅仅是部分肉身,随着肉身一起失去的,还有自身积蓄了许久的煞力。 纵然是作为临渊之战中侵入界障的异邪中最为强悍的存在,毕竟在幽水溟渊中已经几乎被玉夜等人诛杀,它也不过是靠着身为诡蜮生灵,此方天道中的许多法规对它无用,方才使得自身元神在形体陨灭之后能够不被人察觉。 其后以游魂形态侵占陷入沉眠的楼阳也很大程度的消耗了它的本源之力。 楼阳纵是力竭沉眠,他自身的魂魄本源依然不可小觎,毕竟是中天九位长老之一,既是是在沉眠之中,遇到邪灵夺舍,也依然是拼力反抗的。 这也是为何楼阳沉睡了数百年的原因。 楼阳自身的元神彼时虽然虚乏无力,但邪灵彼时也不过是个游魂,二者争夺同一副躯壳,且邪灵又是外来者,可以说,那一场在识海中的无声厮杀足以令任何人心惊动魄。 最终邪灵凭着秘法取胜,彻底吞噬了楼阳的元神魂魄,一点一滴的对夺到的身躯和元神进行融合和改造,但这一举动对它自身的伤害却也是不小的。 也正是因此,苏醒后的楼阳才不得不隐匿行迹不暴露身份,否则以它原本高阶异邪的能为,重获躯壳之后只怕立时就要再度蚀破天契律障。 又岂会二次伤于玉夜和钧越之手? 现如今费尽心力方才夺得的躯壳早已残破不堪,纵然他从中天云坪逃至此地之后就一直在修养试图恢复,境况却始终未能有所改善。 那半身上巨大狰狞的伤口始终未能愈合,血肉模糊的伤口表面不断被涌动的煞力封补愈合,却在下一刻新生的血肉就再次崩解溃烂。 此时楼阳大半个身躯犹如一团不断融化的蜡块般,不时从巨大狰狞的伤口处向下掉落着上一刻刚刚构造成型的碎块和粘液。 出口的语句零散破碎,玉夜似是也觉得说话浪费气力,索性闭口不言,只从琉璃般的黑瞳中透出不会被错认的讥讽和嘲笑之意。 看到玉夜明明白白的讥笑表情,楼阳半溶的面孔上毫无表情,连一丝颤动都没有。 恭谨垂手立于他侧后方的獬端靟轻蔑的哼了一声:“你的那几个神卫好像已经到达莲池范围了,你觉得,他们活着离开的机会有几分?。” 他仿佛一个手拿糖果逗弄宠物的人,脸上带着无害的微笑,眼中透露的却是明明白白的恶意:“想见他们吗?” 第26章 凭神之契 玉夜此时连抬着头都嫌吃力,索性偏了头靠在自己早已没了知觉的手臂上:“哦?能……能见吗?” 等到了意料之中的满意答复,獬端靟笑意更深:“当然能。” “辛苦你支撑了这么久,在你死后,会满足你这个愿望的。” 一语说完,人向后退出数步,拉开距离。 随着獬端靟的后退,楼阳那已经溃烂得一塌糊涂的身躯用怪异的姿态向前行了几步,玉夜讥讽的看着他。 “一团烂肉……而已……还想……侵占我?楼阳你……不觉得太……太……托大了吗?” “中天长老的脑海中可是有着许多好东西的。”楼阳自现身之后首次出声,音色说不出的模糊喑哑:“譬如,凭神之契就是其一。” ——凭神之契! 作为凭体的人通过此契约将自己躯壳无偿的奉献给神明作为载体。 与通俗常见的降神仪式不同,凭神之契是没有期限的。 就是说除了肉身承受不住神明的力道而崩毁之外,否则就是无期限的侵占并且使用下去。 而作为凭体的人,一并奉上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躯壳,还连同自身的魂魄一同,作为请动神明降临己身的献祭,此后,这副躯壳和原本的魂体都将归属于神明所有,世间将再无此人。 这是对神明的献祭,将自身所有的一切双手奉上,换取神明的眷顾,这一契约甚至受到天道法则的保护,是天道允许存在并会对契约的履行做出保护的咒术。 然而,凭神之契的咒文是需要意欲请动神明的人自愿念出的。 玉夜有气无力的轻嗤了一声:“……你做梦去吧。” 楼阳并不作答,上肢抬起,已经变形的手掌猛然扣住了玉夜的天灵,五指紧扣,掌心紧紧的抵住她前额。 随即就是一股宛若利刃的森严意念冲入她的灵台。 【念咒!】 瞬间涌入脑海的意念冰冷而又锐利,带着一股难以抗拒的森然威压,只在刹那间就将玉夜的识海冲击得混乱翻腾。 【念!】 似是不满意玉夜的负隅顽抗,楼阳的意念一声厉喝。 玉夜原本半睁半闭的双眼蓦然睁大,直直的瞪着虚空,眼中却毫无神采,全身微微痉挛着。 楼阳的意念在玉夜识海中显得无比狂暴凶厉,短短几息已几乎将她自身意识冲散。 ……你做梦…… 玉夜的五官开始缓缓渗出血迹,却仍死死的咬着牙一声不发。 退开在一旁的獬端靟皱了皱眉头,出其不意的出声道:“根据骸母传来的意识,似乎已经逮住了一个神卫。” ……什…… 纵然是自我灵识被压制到开始意识模糊,玉夜却仍是听到了这一句话。 一瞬间分神的后果就是再也无法保持自我意识,楼阳的意念有如溃堤之水,瞬间便死死的禁锢住了她的灵台。 短暂的愣怔和沉默之后,玉夜双目无神的开了口—— 【幽寰证此誓,七曜俱为凭;】 【魂杳还无明,诸厉化纷英;】 随着凭神之契的咒文出口,围绕玉夜与楼阳两人周身已经浮现点点光芒,这是冥冥天道在对凭神之契做出的聆听和回应,獬端靟皱着眉又退后了几步。 【吾心共天契,请凭神御临……】 随着凭神之契的最后一字回荡消散,终于得偿所愿的楼阳一声喑哑的长笑。 ——全新的肉身!全新的元神和神格! 承天而生的天眷之子!昊天神界长老们手心中的宝贝! 纵然先前为了要削弱她的气机神魂而重伤濒死,但说到底也还是有分寸的,神格未失,灵台完好。 至于气海丹元虽然被毁,但它作为诡蜮邪灵,自有其另外的秘法,并不仰赖于此。 除此之外就不过是些皮肉伤罢了,腹部的伤口看着是骇人,但以天眷之子原本的能力,若非是始终被掠夺生机,也早就应该愈合才对……此刻虽是也算有碍行动,但只等它完全掌握了这副躯壳,彻底融合了神子的神格和元神,了不起再用些药品辅助,便就根本不足为虑。 它的元神终于可以摆脱楼阳这副已经无法继续维持的身躯! 随着笑声甫落,曾是楼阳的那团血肉已是失了魂魄支撑,再也没有魂魄维持和煞力运转的躯体迅速崩解,短短十息左右就化为一滩脓水。 玉夜此时双眼已经合拢,失了楼阳扣住天灵的支撑力道,她的头颅也随之垂下,一动不动的悬吊在那里。 而此时,她身后的那庞然巨物也开始了缓慢的蠕动。 始终牢牢缚住她双腕并将细幼得如同根须般的腕足探入她血脉中的异物开始纷纷蠕动着向外抽出。 腹部的伤口也因着无数根状腕足的纷纷撤出而又一次涌出血液。 与此同时,身后那宛若石壁般布满极为巨大的鳞甲的表面竟然开始了异变! 每一片都形同巨大拱门般的鳞甲开始向着两旁缓缓分离,随着鳞甲的分开,被掩盖在厚重鳞甲之下的血肉也开始蠕动着向内凹陷,随后从缓慢凹陷的血肉之后出现了一颗庞大的心脏! 那体积有如巨石般的心脏上满布着蛛网般的黑色脉络,而缚住玉夜的无数腕足正缓缓的将她拖入其中! 随着腕足的拖拽,玉夜的身体已经碰触到心脏表面,随后那颗心脏竟然好似变成了粘稠的液体一般,表面起了阵阵涟漪,一点点的将玉夜沉入其中。 直到玉夜整个身体都彻底被心脏牢牢包裹之后,腕足们纷纷撤出,随后仿佛是完成了既定任务一般,心脏如同来时那般缓缓后撤,随后四周的血肉重新围拢将心脏没入,随着表面的鳞甲也重新合拢,玉夜已经消失在这形体巨大到难窥全貌的巨兽体内。 獬端靟一直面无表情的从头到尾在一旁注视,直到此时,冰冷妖异的面孔上方才浮现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既然已经得偿所愿,还望你别忘了你的承诺。”他喃喃的说着。 “否则……” 话音到此中断,獬端靟又一动不动的注视了一会那吞入了玉夜的部位,转身拂袖而去。 第27章 莲池脉眼 莲池外围的明炎一行,正陷入苦战。 那从漆黑的浓雾中不断出现的巨大肢体灵活无比,却又力道极强,更棘手的则是根本斩之不尽。 这些肢体的表面虽然附以鳞甲,坚硬无比,但以他们四人的神魂气机,伤敌也并不是做不到。 只是不论斩伤斩断多少条,浓雾中涌出的腕足数量却根本不见少! “章鱼也不过只有八条爪子,这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岚羽没好气的骂道。 就在他这一句说完之后,那些巨大的腕足竟然同时后撤,就如出现时那般,一条条粗壮妖异遍布鳞甲的奇形肢体迅速的撤回到浓雾之内。 岚羽都不禁愣了下神:“这玩意还听得懂人话?” 一语换来朱离无语的一瞥。 四人屏息等了一瞬,却再无动静,岚羽心急,正想继续前进,明炎却道:“且慢。” 凌华望一眼明炎,见他正皱着眉。 追? 不追? 若这是诱敌之计的话,追入便会陷入对方的包围。 但是若不追击进入,又如何能进入莲池核心搜寻玉夜的踪迹? 所以即便知道里面有可能会是陷阱圈套,他们几人也没有其他选择。 “入内。”明炎沉声道:“不可分散行动,以免……” 话未说完,脚下的大地却突然传来一阵震颤! “不对!退后!” 身为神卫,实力自然不弱,不论神魂气机,还是身法招式,都是顶尖的,单就武技而言,连神宫宫主和长老们也不一定能说自己的武技强过神卫。 但尽管他们四人反应快绝,那由前方莲池向外迅速蔓延开来的山崩地裂极速扩展的毁坏范围还是超过了他们的后撤速度。 足下的大地在一阵阵震颤轰鸣之中四散崩解,腾起的烟尘混杂在浓雾之中彻底遮蔽了最后一线月光。 随着地动产生的轰鸣同时传出的,还有一声低沉磅礴的吼叫。 沉重悠远的低吼宛若巨锤,在空气中形成了一圈圈震荡的波纹,甚至连浓雾和烟尘都被驱散了几分,明炎几人心中都是一紧。 脚下的大地随着震动不断崩解陷落,凌华扬手之间已是手中闪动光华,手臂轻抬,迅速而又灵动的划出一圈完美的月光,身姿优雅轻盈。 随后素手高扬,猛然向下一按。 一轮银色月光随着她的手势极速没入脚下的大地,短短一息不到已是扩散至十余丈,随着月轮的隐没,被纳入其中的地面停止了崩坏。 在周围不断分崩陷落的末世般场景中,这一方平稳坚固不曾崩坏的地面有如浪涛中的孤岛,在此起彼伏的碎石泥土中屹立如初。 四人立于其上,皱眉望着那一片片仍在不断陷落的大地,同时警戒着四周。 若说以他们几人的修为境界,足踏虚空也并非难事,只是此刻情况不明,自然是不愿成为众矢之的。 而就在此时,始终弥散在四周,无处不在的浓黑雾气开始向着莲池中心处迅速集中。 就如同被强力的风暴卷动一般,蕴含着浓浓煞力的黑雾快速的向着中心极速汇聚,随之而来的,就是四周的迷雾逐渐淡薄。 这一场范围极其广阔,超出了众人目力范围的地裂足足过了近一个时辰方才逐渐平息,随着腾起的烟尘渐渐消散,四人透过如今已经淡弱了很多的迷蒙雾气,终于看到了部分莲池,不由都是吸了口冷气! 与之前他们曾见过的其他几处生机寥落的枯萎莲池不同,此处莲池中竟依然有莲茎和莲房在漆黑粘稠的水面上茂密林立。 而随着浓雾逐渐淡薄,几人都看清了那被密集的莲房包围在中心的巨物究竟是什么。 就连向来冷静的明炎都变了脸色,素来寡言的朱离不由自语道:“那是……什么?” 终于没有了浓雾的遮蔽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株形似植物的巨大形体。 虽然整体高度并不参天,但露出在粘稠水面上的主干部分却异常粗壮,甚至比起巨木扶桑都毫不逊色,其主茎部分若将其砍断,断面上能轻易容纳数百人。 而在此前,他们从迷雾中隐约望见的那巨大的阴影,就是这棵粗矮巨木的树冠。 整个树冠呈倒扣的碗型,无数条形似腕足的粗壮枝条由中心向四周辐射出极为庞大的覆盖范围,逐渐变细的枝条末端纷纷沉入莲池污浊的水面之下,而后,在每一根枝条没入水中的距离不远处,则必定会有一株莲房露出水面! 原本在看到莲池中多如牛毛的莲房时已经变色的几人,在看清了莲房与枝干的对应相连之后更是神色铁青。 岚羽正想用牵星线拽出一株莲房来查证是否真如他们几人所想般根茎与巨木相连,却被明炎拦住动作。 “小心为上。” 言罢,指尖已出现一簇极为细小却光芒极为明亮的火焰。 弹指之间,一线火光便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明亮耀眼的轨迹,直接扑向了最为靠近莲池外围,也是距离几人最近的一株莲房。 那只有细碎光点大小的微型火苗,在沾染到莲房表面之后猛然明光大作,赤金的火焰宛若得到了最好的燃料,只一瞬间就化作一团炽烈火光,将夺那污浊不堪的莲房尽数吞没。 只在一刹那,正株莲房就化为一团烈焰。 与此同时,被点燃的莲房迅速扭曲烧焦,从不断发出哔啵之声的莲房内部,凝结的煞力迅速溃散,只过了不多时,整株莲房就已燃尽。 赤金的火焰毫不停顿的舔上了莲茎部分,并迅速的向着下方逆燃而去。 明亮的火焰在接触到莲池那污浊不堪的粘稠水面之后并没有如人所想那般被水熄灭,而是如同活物一般,紧紧的攀咬住莲茎不放,沿着莲茎延伸的方向迅速没入了水面之下。 漆黑的水面阻隔了火焰的光芒,只有生长在原处的莲房化为灰烬,水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看不出丝毫端倪。 而就在数息之后,距离原本莲房探出水面位置的不远处,一蓬金色的火光结束了短暂的静谧,陡然跃出粘稠的水面,沿着一条探入水中的枝条末端急速的向上燃去。 观看的四人都是心中一沉——果然,莲房和这些诡异的枝条是一体的! 第28章 她不就在你们面前吗 随着火焰迅速吞噬,那条被点燃了的粗壮枝条有近半化为火龙也似,就在火焰快速舔抿之下整根枝条都仿佛抽搐般开始颤抖挣扎。 那生长在莲池中心整棵巨大而妖异的植物主干部分再次传来一声沉闷的低吼,赤金的火焰仿佛受到了外力阻隔一般陡然一暗,随后又挣扎着继续向上燃烧了少许距离,便如同没了后继之力般迅速熄灭。 下一瞬间,靠近几人位置的池水表面就被粗长的腕足迅速冲破,数条庞大粗壮的腕足再一次向着几人所在的位置极速卷来。 岚羽嘶的抽了口气:“这玩意……是一体的?” 明明看似是棵植物,却又有着动物形态的灵活腕足,就算是古树成妖,都没见过这样介乎于两者之间的诡异存在。 ……这东西,留不得! 否则它若长成,那遍布莲池中的花房中天知道会蕴生出什么东西! 要知道这可不像是之前他们所见的莲池那样生机枯竭,在这一座位处于紫坤脉眼的莲池内,这些莲房的数量简直是铺天盖地,并且毫无枯萎的迹象。 “尽力诛之!”明炎面色沉肃,话音未落,手中已是火光连闪,无数赤金的火苗犹如散落的烟花一般,转眼之间就向着池中那整片整片的莲房落去。 随着瑰丽华美的烟花星点洒落,偌大的莲池中已是火光冲天,星星之火宛如燎原之势一旦沾染到莲房就熊熊爆燃,无数莲房被焚烧的同时仿佛挣扎哀嚎一般发出细弱尖利的哀鸣。 而后,随着莲房化为灰烬,未息的火焰则继续顺着根茎继续蔓延,几息之间,靠近他们这一侧的莲池几乎已是一片火海。 这一举动无疑激怒了那棵妖异的植物,污浊而恶臭的池水中暴烈翻涌,数不尽的腕足冲出水面漫卷而来,意图将四人绞杀。 一场恶战就此拉开序幕。 随着涌出的腕足数量不断增多,四人始终被压制在池边,明炎脸色凝重——在他的神魂催动之下,火焰虽然能烧毁附近的莲房,也能烧毁部分枝干,但却始终无法真正伤到那处于莲池中心的庞大主茎,由于距离过远,加之此处浓郁的煞力侵蚀,攀附上枝条的赤金火焰始终只能燃至一半的距离就会被煞力熄灭。 除非他能设法靠近,否则在这么远的距离之外,还做不到能在如此浓郁的煞力之内将主干一并引燃。 明炎冷静的测算了一下距离,下一瞬间,人已从岸边消失不见。 凌华三人都惊了一瞬:“小心!” 再次现身的时候,明炎正踏足在一根粗壮的枝条之上。 原本已经燃至枝条中段附近而将要熄灭的火焰,因着他的出现而瞬间暴烈翻卷,由本已行将熄灭的星星之火转眼间就如同一条火龙也似。 明炎身处半空枝条上,足下烈焰奔腾,任由那被猛烈燃烧而不停在空中极力挥舞的枝干如何动作,都始终稳稳的立足其上。 足下就是熊熊的火焰,却完全没有燎到他的半片衣角,靠近他的火焰如同膜拜一位君王般在他身边匍匐摇曳。 随着明炎出其不意的接近了核心范围,那株巨木犹如察觉到危及迫近一般,不顾已经快要燃到主干的烈焰,近处的枝条和埋藏于水下的腕足疯狂向着明炎袭来。 “不要靠近。”明炎冷静的传音制止了意图赶来相助的三人。 “否则还要避开你们。” 岚羽愣了一瞬,本欲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也是,对于明炎来说,又有什么是比四周全是可燃之物而更能放得开的? 尤其是,这玩意虽然并不能说它完全就是棵树,可终究还是有着很大比例的植物特性。 火克木,遇上明炎,是它命不好。 见凌华三人果然没有再试图靠近,明炎收回目光,不再分心。 随着他神魂催运,灵台之中神格烙印光芒骤盛,四周空气极速升温,短短数息之内,附近的池水已经开始翻滚沸腾,随后迅速蒸发为灼热的气体。 周遭那些遮天蔽日的枝干和腕足,甫一靠近,就尽数化为条条火舌。 原本因为煞力侵蚀而未能焚尽枝干的火焰随着明炎的成功突入而再一次熊熊燃烧了起来。 随着火焰面基的不断扩大,周遭的池水已经尽数蒸发不见,莲池内整体水量不断下降,被煞力污浊的莲池底部已有部分露出表面。 无数死去的莲房和根茎累累的堆叠在莲池池底,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的莲房一经裸;露,浓厚的怨气就迫不及待的四散在空中。 明炎心中叹息一声,指诀扣出,一丛有别于金色焰光的幽蓝火苗瞬间亮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莲池底部蔓延开来。 周遭随着池水蒸发而渐渐露出的莲房残骸迅速被这宛若来自幽冥的火焰吞没,未能成功蕴生就夭折的残破魂体不断被吸入火焰之中,下一瞬,就是灰飞烟灭。 ——这是明炎从来不曾真正用出过的燃魂之火。 对于这些残破不全,无法进入归墟再次投生的残魂而言,与其徒留在此地被渐渐销蚀磨灭,重归于天地才是最佳的解脱。 此刻他脚下的枝干似是已经无力移动,只任由火焰顺着它的形体向着中心主干不停蔓延,四周意图将他绞杀的枝条和腕足也随着火焰不断侵蚀而渐渐不再具有行动力。 而就在此时,隔着那宛若焚天之势的熊熊烈焰,却传来一道冰冷的人声。 “想不到,神卫中还有着你这样能为之人。” 包括岸边的三人在内,都是一愣,随即就是一股怒意涌上心头。 “獬端靟!” 明炎在他话音刚刚出口的同时就已经召出了净煌,形态狭长优美的剑身之上明澈到炫目的焰光猎猎舞动。 “玉夜在何处?” “哦?你是问天眷之子?”远远站在中心庞大主干上一处形似节疤处的獬端靟在身后主干的衬托下显得渺小而又普通,但从他那已经异化了的兽吻之中,吐出的却是令人心中瞬间冰冷的话语—— “她不就在你们面前吗。” 第29章 弑主的神卫? ——什么?! 就连明炎都一时间怔住了。 不待几人应声,獬端靟又道:“亏得你们还是她的神卫,与自家宫主相斗许久,却怎的不见你们手下留情?” 他们四人相斗许久的,不正是眼前这棵半似植物半如妖兽的……莲池异物吗?! “你这——混账!” 岚羽早在獬端靟现身的时候就按耐不住,此刻又听他这般言论,哪里还忍得住?足尖一点,神魂催运间人已在半空,随后在正在被火焰焚烧得不断抽动的枝条上再次借力,身影已快逾闪电的冲向獬端靟。 面对被激怒了的神卫,獬端靟面不改色的站在主茎上,一手扶着茎干上那粗糙如树皮般的巨大鳞片,异化的双瞳中倒映着漫天火光和极速接近的人影,竟是一动不动。 不待岚羽扑到近前,无数条茎干冲天而起,介乎于树枝与腕足两者形态之间的粗大肢条林立空中,瞬间就如同布下了一道铜墙铁壁。 形若巨蟒般的粗壮枝条带着沉重的呼啸之声蜂拥卷来,岚羽却怡然不惧,将迅捷的身法发挥到极致,身形快若疾风,在不断暴卷挥舞的枝条空隙中穿梭自如。 在他所过之处,巨蟒般的茎干犹如瞬间凝固一般竟纷纷静止不动,下一刻就伴随着浓稠汁液的喷溅,纷纷断做两截。 那是被纤细柔韧的牵星线瞬间斩断的后果,细幼弦链的凌厉攻击甚至超出了人眼捕捉的速度。 这就是曾经独霸过凌云台之人的怒火和杀机。 然而当岚羽终于冲过了那段被重重腕足阻隔的距离之后,獬端靟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莲池核心范围内煞力依旧浓郁,无所不在的煞力遮蔽了獬端靟的动向轨迹,也干扰了岚羽的灵识查探,失了目标的神卫怒极之下一拳轰在那将所有人都衬得渺小的粗大主茎上。 这一拳上挟带了凛凛神威和无尽的怒火,击中之后毫无声息,却在一息之后,由主茎内部响起一阵轰鸣,伴随着不断出现的碎裂之声,形成一股浩大的余波,由深远的内部核心向着外部快速反推。 虽是失了獬端靟踪迹,但岚羽也并不准备退回岸边,这东西不管它究竟是什么玩意,留着都是祸端,既然已经来到主茎,就势必是要设法毁了它! 心念转动间,牵星线已织出一座法阵,细幼纤长的弦链上满布星辉,光华流丽,岚羽一偏头,看向随后也已赶至的明炎:“借个火。” 随着他声落,便有金色火光瞬间点亮了整座法阵。 整座阵法被火光迅速引燃,一条条火舌由阵法之中猛然蹿出,如同天降火雨一般冲向面前那形体有若山峦的巨大主茎。 火雨沾身的瞬间,那庞大粗糙的主茎已是一片火海,火舌猛烈的在巨木表面极速扩展,近处的腕足一旦接近火海范围就纷纷卷曲着被焚成焦炭。 岚羽手中牵星线织出的法阵始终不散,一波又一波的火舌如流星般自其中不断冲出,巨木表面随着那巨型鳞甲般的粗糙树皮不断脱落已向下凹陷出一个巨大的伤口,宛若干涸的湖泊,又似狰狞的峡谷,赤;裸;裸的出现在巨木的形体上。 随着阵式不断催发,伤口已经愈加深入巨木的体表,就在此时,那不断传出轰鸣和噼啪之声的巨木内部,却突兀的传出一声沉闷的怒吼。 与吼声一同传出的,还有极为细微的一声轻轻的呼气之声。 【呵……】 这极其轻细微弱的一声,夹杂在那沉闷的轰鸣和烈火熊熊彼此交织而成的一片嘈杂之中,就连敏锐如明炎都不曾听清,察觉出岚羽布出的阵法瞬间失了继发之力,明炎皱眉看向岚羽:“怎……” 随后他未完的问句就消失在喉中。 岚羽手中的牵星线散乱的自半空跌落,他却压根理都不理,一手扶着额头,脸色死灰,正在发怔。 明炎愣住,岚羽这货一贯都有几分桀骜,什么事能让他露出这幅表情? 岚羽怔了一刻方才回神,喃喃的低声道:“那是……玉夜……” “什么?!” 不仅是明炎,连随后赶来的凌华朱离都愣了。 “我的魂印方才一瞬间产生了悸动……那是、是玉夜……我攻击了她……所以同出一源的魂印才……才……” 岚羽的声音卡住半天,带着几分失魂落魄:“我还以为獬端靟那样说……只是意图激怒我们罢了。” ……但方才那一瞬间,自己灵台中的魂印确实被来自于本源的痛楚给触动了。 他当年能够复生,是玉夜抽取了自身元神为他和朱离构筑了魂印,而方才他所感受到的,是出自同源的元神发出的悸动。 一时间,周遭空气都仿佛停滞一般,过了良久,朱离抿着唇道:“确实,若是细心感应,确是有一丝细微的感应。” 他顿了顿,补充道:“几乎不易察觉。” 见他两人都做出了相同的结论,凌华一时不知所措:“这个东西怎么可能……” 短暂的死寂之后,明炎似乎是想定了什么,轻吁口气,随后沉声道:“继续攻击,这东西不能留!” 眼见其他三人表情震惊不解,明炎道:“先不说是否真有这种可能,只说若此物真是玉夜所化,适才我们烧毁的莲房斩断的枝干何其众多?怎的那时不见有所反应?” “诡蜮异邪或许是有我等不了解的秘法,可将玉夜与此树生机相连,但绝不可能会整体异化成这般形态。” “此时有所触动,依我看来应是此时方才真正开始接近玉夜所在的位置。” “若如我料想般,玉夜应在此树的内部核心。” “不论是哪种情况,都不能手软。”明炎冷静的说道:“此物不毁,后患无穷,只怕玉夜也会受其害。” 一语说完,却从已经受到重创的茎干内部,传出一声嗤笑:“明知会有可能弄死你们的神子,都还能做此决定,到是头一回见到如你这般狠心弑主的神卫。” 第30章 斩天之剑 听着獬端靟刻薄讥讽的话语,明炎连脸色都没变一丝,只颔首道:“你能在这主茎内部发声,正好说明了玉夜也极有可能并非是如你所言那般与此树已成一体,而是也有可能就在其内,獬端靟,多谢你特地告知。” 话音未落,人已手持净煌蓦然前冲。 这是快如奔雷的一剑。 绚丽火光只在一瞬间就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这斩天的一剑由右上开始,斜斜向着左下方劈落,剑锋所过之处煌焰暴起,在那巨如山峦般的主茎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狭窄幽深的剑痕几乎直达核心,暴烈的赤金煌焰有若烈火刑狱,将这株妖异的巨木几乎一分为二。 受了这一剑的巨木猛然之间枝条颤动不休,明明是世所罕见的参天巨木,却竟然有了萧瑟之态。 这斩天裂地的一剑,剑势才刚到底部,明炎手腕一翻,净煌去势未尽便再度扬起。 第二剑的剑势已起。 飘摇四散的火光之中,第二剑的威势尤在第一剑之上,明澈到无法直视的至极火光形成了纤细而又灼眼的极明亮的一线,所有剑气和锐利的杀机尽数凝结在这天光乍破般的毫光之中,丝毫没有外泄。 再次受了一剑的巨木由内而外发出一阵不堪负重的破碎声响,被斩中的部位再也无法支撑,由剑痕处开始,迅速向四面八方溃散崩解。 连出两剑的明炎紧握手中的净煌,第三剑的剑势正在迅速成型,他冷眼看着在漫天火光之中正在不断崩解成碎屑的巨木,沉声道:“将玉夜送还,否则今日不死不休!” ——这棵妖兽般的巨大植物在他们四人的毁坏之下至今已经毁去近半,污浊的莲房也已经所剩不多,獬端靟在此镇守,只能说明这东西对邪灵恐怕至关重要,若能以此换回玉夜的话则是再好不过。 比起这东西,还是玉夜的安危更加重要,多在邪灵手中一天就多一分危险,而这个东西今日已经受创不轻,容后等他们回禀了长老之后再率人围剿也是一样。 毕竟,它还能跑了不成? 随着他话语声落,那不断传出崩塌之声的巨木中响起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明炎神色冷峻的再次扬剑—— “且慢。” 獬端靟的声音阴测测的响起:“还你就是。” 随着这并不见有着什么懊恼和气急之意的一语,巨木表面开始产生了变化。 就在被明炎两剑斩出的硕大剑痕的交叉点,看起来原本是木质的树身上,坚硬的实木竟然如同血肉一般开始蠕动。 四周的宛若树皮般的粗糙鳞甲早已在剑气摧毁之下荡然无存,原本凹陷的伤痕之处却开始自行向内继续蠕动凹陷,很快就形成了一处巨大的空洞。 片刻之后,就在那不断加深的树洞之中,一颗硕大无比的心脏终于露出了体表。 缓慢搏动着的巨大心脏新鲜红润,却在其上遍布着蛛网般的黑色脉络,随着这颗心脏的暴露,再一次传来了低沉有力的一声—— 咚。 心脏的直接暴露在体表,导致这一声搏动之声极为宏大,犹如一道在耳边响起的闷雷,在场几人都是不由自主的心中一缩。 在那颗形如巨岩般的庞大心脏之内,透过外表的薄膜和黑色的脉络,玉夜正静静的蜷伏在其中。 散落垂下的长发挡住了她的面颊,看不清她是否清醒,但从她在那半透明的血肉中一动不动静静蜷缩的姿态可以猜想,此刻的玉夜正在沉眠。 ——或者昏迷。 几名神卫见状正欲上前,心脏所在的位置却立即伸出了数条腕足,锋锐的尖端隐含威胁的直指玉夜的心脏,几人只得停步。 “放她下来。”明炎在开口的同时,心中暗暗估算着若是突袭的话有多少把握能在不伤到玉夜的前提下将她成功救出。 “急什么。”獬端靟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生机相连,断开需要小心……还是说,还给你们的,可以无所谓死活?” 岚羽眯着眼踏前一步,明炎冷静的伸臂将他挡下。 至今这獬端靟的语调就不像是一个被逼到走投无路而不得不交出人质的人该有的情绪。 太过冷静,也太过无所谓了些。 心中想着,脚下也缓缓移动着位置,很快,四人已分散在那颗硕大无朋的心脏之前,成包围之势。 随后,就在他们四人一瞬不瞬的目视之中,心脏中浓稠有如半流体的血肉缓慢的将玉夜一点点的浮出表面,数条腕足绕住她的身体,虽不轻柔,却也算不上凶狠的,将她放置在心脏下方仍在崩解的巨木表面上。 与此同时,那颗将玉夜吐出体内的庞大心脏正在急速回缩,随着它的后撤,巨木再一次蠕动着将它一层层掩埋于体内深处。 直至恢复到之前的位置,那几条缚住玉夜身体的腕足方才松开后撤。 “玉夜!”几人目不转睛的屏息等到现在,哪里还忍得住,身形闪动间已是赶到近前。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几乎撕裂了整个腹部的狰狞伤口,几人都面色阴沉。 ——这样的伤势,气海怕是已经毁了。 似是听到了呼唤,玉夜苍白而又毫无血色的面颊上,眼帘微动,随后缓缓睁开了双眼。 “玉夜。” “大人。” 明炎小心的将她扶坐起来,见她神色迷茫,不由低声道:“玉夜,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可还支撑得住?” 玉夜神色依旧茫然,就如同不曾听到问话一般,只倚在明炎臂弯中,缓慢的抬起手。 “玉夜?” 玉夜依旧不答,只垂着头似是新奇又似是茫然的注视着自己的手,然后,轻轻转了转手腕,又将五指缓缓的开合了几次。 凌华早已从玉符中取出一件披风,小心的裹在她身上:“玉夜大人,你忍……” “……吵死了……” 玉夜垂着头,喃喃的低语了一句。 “什……” “我说……吵死了!” 随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叱骂,玉夜抬起头,眼中闪动着厉芒。 纤手看似无力的轻抚上正扶着她的明炎胸口。 下一瞬间,就是一团耀目的光芒猛然爆裂开来! 第31章 赤君崖烛 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和防备的一击。 谁都没有想到玉夜竟会向自己的神卫陡然发难。 明炎原本见她伤势极重心中就不禁在担忧,正一心想着该如何先给她稍作处理之后带她尽快撤出煞脉范围再行治疗,又哪里防备得到这一击? 玉夜手按的地方乃是他胸口心脉位置,此处受创,眼前瞬间就是一黑,体内的气血瞬间就乱成一团。 玉夜一击得手,不待其他人反应,已是翻身而起,口中清叱的同时,一片凰翎羽迅疾斩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圆弧。 此时几人都距离玉夜极近,任是谁都没料到她竟有此举,还是亏了各自武技都是不弱,惊骇之下各自抵挡退避。 这一变故不过刹那,兔起鹘落之间已有血光闪现。 朱离持枪的手臂被锐利纤薄的凰翎羽带出长长一条血口,岚羽闪得快还好没事,凌华肩头也已有血迹渗出。 “玉夜!”“大人!” 玉夜并不答话,暴起的一击之后凰翎羽迅速折向,带出一道匹练般的金色神光斩向岚羽。 岚羽惊骇莫名之下又哪会和她动手,只凭借迅捷的身法不断闪躲。 “玉夜你……”话未说完,就对上了玉夜那双冷漠到刻骨的双眸。 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令人心寒的冷漠。 终究是腹部伤重,玉夜此刻动作并不算十分灵活,但面对一个根本不还手的岚羽,她依然是占尽上风,短短几息,以将岚羽逼至巨大无朋的主茎表面。 茎干外部的火海此刻已经近乎熄灭,到处都是焦黑干瘪的腕足和枝条,以及近乎干涸的莲池余烬。 眼看岚羽被玉夜逼得几次险象环生,凌华朱离二人欲要插手,却又根本无从施为,难道要向玉夜举刀? 正束手无策间,明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气息不稳响起。 “退!” “可是……” “退!”明炎在极近距离内心脉受了玉夜一击,此刻面色已是惨白,额上冷汗密布,捂着胸口的左手都在发抖,见三人迟疑,不由怒喝道:“玉夜已为邪灵侵夺,此时不是纠缠的时候,退!” 一句话听得凌华三人都面无人色。 ——是啊,被邪灵侵占,要怎生带她回去?难道要有样学样的将她重伤?可就算带回去了,又能将她怎样安置?众位长老又会如何处置她?迄今为止从未出现过被邪灵侵占之后还能恢复自我的人。 被夺舍的神子,不是神子! 是敌人! 想通了此节却又束手无策的三人互望一眼,朱离还待要说什么,凌华一把握住他未受伤的那只手臂,空着的左手摸出明炎事先分发的玉符当即捏碎。 随着遁印亮起,两人已经一同消失了身影。 岚羽望望面前始终杀招不断的玉夜,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岚羽!”明炎的声音中已经带了厉色。 岚羽啧了一声,咬牙也同样捏碎了玉符。 乍然失了对手的玉夜身形停住,回头望着倚靠在洞窟内手中已经握住玉符的明炎,凰翎羽在周身盘旋不定。 “区区神卫竟将吾骸母伤损至此!” 玉夜清丽的语音之中蕴含着无尽的阴戾:“下次定要你以命相赔!” 明炎深深的望了她一眼,沉默的捏碎了手中的玉符。 遁印光华闪过之后,这株骸母体表的洞窟内,已是只剩玉夜一人。 从这处被凌厉攻势斩出的巨大裂隙中向外望去,偌大的莲池之中,目之所及几近焦土,到处都是被烈焰焚毁的莲房残骸,以及被四人劈开斩断的枯萎枝条。 玉夜抿唇望着,残余的零星火光闪烁不定,将她的面庞镀上一层奇异的火光。 “崖烛,你竟然留手了!”獬端靟的声音此时方才再次出现。 “是有意放行?还是你未竞全功?” 玉夜转过身,冷淡的望着自裂隙深处缓缓现身的獬端靟。 “这副躯壳要彻底掌握并熟悉运用还需时间。”玉夜冷冷的望着他:“何况,始终袖手旁观的你有何资格说我留手。” “他们为救回神子而来,自是不会向你出手,对我却是杀之后快的。”獬端靟嗤了一声:“你不趁此机会将他们狙杀于此,等他们卷土重来,可就未必如今日这般好对付了。” “你不过是避战罢了,借口再多也无改此事实。”玉夜讥诮的说了一句,随后转头继续打量着这株妖异而巨大的植物:“我在彻底掌握并融合这副躯壳之前,也仍需修养。” 她低头看了眼腹部狰狞的伤口,皱了皱眉:“你之前将她伤得太过,如今剩给我的生机气血也不过勉强支撑。” 獬端靟闻言神色更冷:“若不将她削弱至此,凭你先时那般境况又怎能顺利侵夺?如今躯壳到手倒是还怪我的不是了?” “就事论事而已。”玉夜淡漠的瞥他一眼:“让你知道我如今尚需修养。” “你还需多少时日?”獬端靟皱着眉:“骸母如今损伤至此,若不能及早得到催化,只怕……” 话未说完,就见玉夜抬手按在裸露的茎干上,茎干残损的表面被火焰灼烧得漆黑一片,将她的手掌衬得更加纤细雪白。 下一瞬间,就见这形体巨大宛若山峦的骸母整株开始不断颤抖,植株体内以及笼罩在莲池上空的所有煞力有若道道激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玉夜汇聚而来。 獬端靟大惊:“你做什么?住手!” 话音未落,人已迅速前冲,乌金锏猛的挑向玉夜按在骸母上的手。 随着叮的一声清脆鸣响,凰翎羽迅捷的架开乌金锏,并毫不停顿的划出一道道金色神光,挟带着无尽的煞力,快速攻向獬端靟。 凰翎羽的凌厉攻势让獬端靟不得不暂时退避,就这一短短的耽搁,不过是几息之间,莲池内位置处于另外一侧之前并未被明炎几人焚毁的莲房已经尽数枯萎。 紧跟着,就是骸母本体的快速崩解和哀鸣。 巨大的轰鸣随着煞气和生机不断被玉夜强制抽离而阵阵响起,那曾沉闷响彻整座莲池的心脏搏动之声在加快速度不甘的轰响了几声之后彻底迟缓衰弱,最终,在骸母本体崩解散化而成的漫天碎屑和逸散的煞力之中停止了最后的搏动。 “崖烛!你——” 第32章 归乡之路 目睹骸母崩溃消解,獬端靟面上早已色变。 这株骸母的形成何其不易!还是当年他们众多人马蚀破障壁进入此方天道时不知战亡了多少同类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夺下了这一处莲脉脉眼,而后植入了骸母之源,但尚未等到骸母长成,就是战局失利,幽水溟渊一役之后,随着崖烛的形体死亡,三界六道也开始了对他们的最后清剿。 彼时天契律障已经封闭完成,后续援军再也无力冲破障壁进行驰援,而对于他们这些率先进入了天道之内的部队而言,则是赤;裸;裸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所幸的就是在此方天道中的生灵并不懂得如何搜捕猎杀他们的元神,由此才得以用魂魄之体龟缩在这仅存的煞力污浊之地苟延残喘。 直至崖烛最终以楼阳的中天长老的身份苏醒,他们的危急处境才得到改善。 就连獬端靟自己,都是在得到崖烛的面授之后方才成功侵夺了螣麟宫主——也就是现在他的这副躯壳。 但说到底,即便是有着崖烛的传授,也不是每一只邪灵都能侵占成功的。 彼时距离临渊之战已过数百年,距它们形体死亡仅余魂魄也时隔已久,在这一方天道约束之下,它们原本曾懂得的炼魂之法并不管用,魂体长时期荡如漂萍,早就不可避免的有了不同程度的衰弱。 若非是大战之中被夺得的莲池煞脉中煞力的庇护和滋养,它们中的绝大部分怕是离灰飞烟灭也不远了。 好在彼时已经有了楼阳和獬端靟这两名侵夺之后身份不低之人在昊天界潜伏内应,又数十次潜入莲池脉眼集结煞力催生骸母,这才好容易让游荡于此无处收容的众多邪灵们有了暂避之地。 但骸母最大的存在意义,并不仅仅与此。 这株骸母,是它们在此界生存的必须! 说到底,它们诞生之地与此方天道格格不入,两者相互间的各项法则更是毫不相同,它们作为先遣突入的部队,除了要尽可能的破坏更多的天道法则之外,另一项目的就是将骸母培育成功。 骸母的存在,可以经由它来汲取此方天道法则内孕育出的各项生机,并将其与它们赖以生存的煞力进行融合和糅杂,从而使得它们可以在此界长久的生存下去,并保持原本的战力。 由此才不会被与它们的存在依据相悖的此方天道渐渐削弱和磨灭。 而昊天神界中原有的蕴生莲池,简直就像是特地为了培育骸母而存在的宝库! 与乾阳之脉并称为两大灵脉的紫坤莲脉,是整个昊天神界的构成根基之一!也是三界六道之中,生机最为浓郁活泼的灵脉。 作为整个昊天神界中人的诞生之地,此处莲池是最适合培育骸母的地方。 可这株它们千辛万苦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才终于培植成功的骸母,如今竟被崖烛生生的给毁了! 原本距离第一批莲房蕴化已经不远,此时尽皆功亏一篑! “崖烛!你最好能有合理的解释!否则——”獬端靟简直难以置信! 在这一方天道之内,唯有依靠骸母的存在方能将此界的灵氛生机成功转化为煞力以供它们摄取,没了骸母,休说是那些原本等待重新蕴生出形体的邪灵失了依仗,就连他和崖烛自己,都将再无煞力之源。 只等目前莲脉中现存的煞力逐渐被它们消耗殆尽之后,等待它们全体的,都只有死路一条! 此刻震怒的岂止獬端靟,那些漂泊在莲脉之中等待骸母蕴生的异邪魂魄更是尖利嘶嚎。 形体死亡只余魂魄飘荡在异乡,何其绝望?眼前本应重新为它们催生形骸的骸母死亡,这代表着它们再无生路!此方天道的归墟魂海并不接纳它们,更遑论六道轮回,骸母是它们唯一的希望,而今这仅有的希望却顷刻无存! “愚蠢!”玉夜望着脸色铁青的獬端靟,幽深双瞳中透出一丝不屑:“骸母已经损毁大半,蕴生必将缓慢衰弱。” “这个暂且不提。”她冷哼一声:“即便是这一批形骸蕴生成功了,生出的,也不过是幼体。” “你可知从幼体如欲长到成熟需要多久?这期间焉能保证昊天界不派兵围剿?到那时这些幼体可不再是无法被猎杀的魂体形态,又如何能在敌众我寡之下安稳长成?” “再是如何,你也不能毁了骸母!”虽是玉夜说得有理,獬端靟却依旧不饶:“我方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乃至同类性命,方才育出这一株骸母之源,而今失了骸母,吾等如何在此方世界长久存活?崖烛,你这说辞,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玉夜却嗤了一声:“哦?原来你们是宁愿在这方界轮中苟延残喘,也不愿回归故乡。” “什……”獬端靟忽然愣住:“你是说,归乡?” 一语既出,连飘荡在莲池上空愤怒嘶嚎的邪灵都静了下来。 “怎么?有什么好惊讶的?”玉夜淡漠的望他一眼,又转眼看向那曾经形如山岳的骸母残骸:“吾乃崖烛,赤地之君,吾既然能够找到此界天道的法则节点,突破而入,当然就能再度将它破出一个足以让吾等归乡的路径……所差的,不过是我形骸消亡之后耗损太多,始终不能恢复到全盛时的力量罢了。” 她又瞟了一眼獬端靟:“如今骸母既然伤损严重,又何必继续让它蕴生?与其届时生出一堆战力衰弱的不成熟幼体,还不如将它的煞力生机尽数祭献于我,待我恢复之时,便是吾等归乡之日!” “反正,它也已经残毁至此了。” 一番话说完,四周短暂寂静无声。 ——归乡! 自它们作为先遣兵力,突入到此方界轮内之后,就是无尽的厮杀和征战,虽然对于它们而言,这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是,终究还是没人想到会魂飘异界不得归乡。 这种死亡方式不同于战场之上的血腥厮杀,这是死亡之后再次经历的极为缓慢和痛苦的消磨。 即便是自诞生起就不断搏杀求存的它们,也不愿这般无声无息的消亡在异界他乡。 所以骸母才成了它们无可选择之下的最后生机。 而今,崖烛却给出了一条更好的出路—— 归乡! 第33章 你欠我一个解释 “你真能……”獬端靟一语未完又闭了嘴,沉思片刻之后缓缓长吁了口气,向着玉夜恭敬的一礼:“赤地之君,还请你带领吾等回归故乡。” 见他神态恭敬,玉夜这才和缓了神色:“尔等既是随我同入此界,又追随我战死异乡,为人君者,除非我自顾不暇,无力施为,否则岂有弃麾下于不顾的道理?” “既然要再度破障而出,彼时自然携你们一同返乡。” 此时玉夜腹部的伤口已经开始缓缓愈合,剥夺了骸母的生机和煞力之后,这处几乎撕裂整个腹腔的严重伤势此刻已经开始长出新生的血肉,包括之前曾经受创的部分脏器,尽数都在缓缓痊愈着。 她在獬端靟欣喜的目光中又冷冷的补了一句:“待吾返回之后,还要问问其他圣王,和圣辉阁下,如何坐视吾等一干人马陷于此界,竟无人援助!” 獬端靟的目光霎时也阴冷了下来。 ——这一点,他也是不甘心的。 在它们所属的彼方世界中,崖烛能力和身份都是当之无愧的强者之一,却也终究只是‘之一’,能与它比肩之人还有四人,更在其上,还有皇者圣辉。 修为强悍到有能力破坏界障的,并不仅仅只有一个崖烛。 但在当年幽水溟渊一战失利之后,天幕闭合,竟无一人援手! 若是有人能二次破障的话,即便不能扭转战局,也起码能让它们魂归故乡,又怎会在这方被天道压制得几乎消亡的异界飘荡至此? 再是假设出种种可能,也不能否认一个事实——它们这数以千万计的前锋,被当做了弃子! 獬端靟作为一个有能力以元神形态侵夺了神宫宫主之人,生前自也不是无名之辈,在诡蜮之中也算是一方豪强,短暂的情绪激荡和愤恨过后,已是冷静下来。 “你距离恢复状态还需多少时日?” “现今怕是还不可行,再过月余或可一试。”玉夜淡淡的下达了自她苏醒后的第一道指令:“将断天闸口附近以及游荡在别处的厄兽全部召回,镇守此处脉眼。” 她顿了顿:“彼时若仍有差池的话,它们也能成我助力。” 獬端靟瞬间就领会了她语中的深意—— ——若是彼时崖烛仍旧力有未逮的话,这些其他莲池中诞生的魂魄不全的厄兽,也是能抽取剥夺它们的煞力和生机以供使用的…… 至于那些厄兽……本就是残缺的不完全体,为了大业而死,也是它们的归宿…… 和荣耀! 獬端靟恭声应了,又道:“骸母既已消亡,它的源晶赤君可要取用?” 玉夜略一沉吟:“先收好,我如今需要静心修养,以待恢复,这源晶不可有失,届时怕是还要靠它开路。” 说罢已是面露一丝疲色,挥手道:“你自安排去吧,吾要尽快恢复。” * 明炎几人返回到之前他以元神之火设下的路径节点之时,并不知晓在他们离去后玉夜已经毁了骸母,更不知晓玉夜的目标是要再度蚀破天契律障,各自相顾无言之时,只觉出自他们返回的方向发生了异动而已,随后就是周遭煞力的极速向着莲脉核心汇聚而去。 随着煞力不断聚集,他们身处之地四周原本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煞力正在迅速淡薄。 朱离是被凌华强行带回的,此时只面色阴郁的不愿开口。 岚羽虽是心有不甘,但面对已成仇敌的玉夜,他根本无可行之策,此刻神色也并不比朱离好多少。 唯有凌华皱眉望着来处:“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突然异变?” 明炎伤了心脉,此时才刚刚收回了留在此处作为道标指向的那缕元神:“退出煞脉,返回断天闸再说。” 这下就连凌华都怔了:“就这样走了?玉夜怎么办?” “留下也一样没得办。”明炎断然道:“返程,返程之后再做商讨。” “明炎,你……”还欲争执的凌华在对上明炎目光之后闭了嘴:“……好。” “你们……”岚羽眉头皱得死紧,就不说朱离那个死脑筋,就明炎这个当年连宫主之位都放弃了,一心护在玉夜身边扶助她至今的人,如今竟也要放弃她不成? 玉夜虽然被邪灵侵占,但若能将她制住生擒,好生的控制起来,日后未尝不会寻到可行的办法驱逐邪灵助她恢复。 再怎么说也应在她刚刚夺舍成功尚未壮大之时先行应对才是,此时就这么走了,日后再遇难道就能另有方法了不成? 就算真的无法恢复了……玉夜身陨,他们作为神卫此仇难道就这么算了?! 看出了他的不愿和不解,明炎却并不解释:“我自有安排,回到断天闸内再与你们讲明。” 朱离深深的望了他一眼:“记住你欠我一个解释,否则日后我们不必再同行了。” ——他是神卫,就算只有他一人,他也依然是神卫,宫主有失,他哪怕是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就这样明哲保身置之不理。 明炎不愿多谈,只嗯了一声,朱离抿抿唇,扣出遁印指诀不见了身影。 随后离去的,是凌华。 岚羽一双晶蓝的凤眸紧盯着明炎:“你知道的,我和朱离欠玉夜一条命。” “回程之后我自有安排。”明炎扬眉:“届时若你二人有何异议我都再不阻拦,如何?” ——也罢。岚羽颔首,转瞬消失了身影。 终于劝住了三人的明炎松了口气,转头再一次看了看在此其实望不见的莲池核心方向,随着遁印光华闪过,此处已经空无一人。 煞脉范围之中由于核心之处骸母崩溃,煞力被玉夜极速抽离,此时越靠近外围边沿地区,煞气的浓度已经愈加淡薄。 原本被浓郁煞力干扰到无法正确定位的遁术咒印也已经能够发挥功效,只是距离尚不能过长。 四人接连施用了三四次,方才回到断天闸的闸口。 此时原本聚集围拢在闸口附近铺天盖地的兽潮正在渐渐撤离,因为兽潮有了异动而加倍警戒的守闸侍卫见到他们,连忙开启闸门。 终于回到闸门之内,明炎暗自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把这三人都给带回来了。 不待他们出声相询,明炎率先开口:“随我去中天云坪面见众位长老。” 第34章 化煞之阵 岚羽脸色彻底阴冷——若是将玉夜被侵夺的消息上报中天的话,届时众位长老做出的决定未必还能容他们设法施救! 就算是这一消息瞒不下多久,也起码要让他们再尽力一试才行! 哪怕是真的没有办法要刀剑相向,他就不信合他们四人之力还做不到生擒!毫发无伤怕是不行,但就算伤了玉夜,乃至将她重创至被迫休眠,都还是可以一试的! 只要能够控制住她,假以时日焉知就没有挽救的办法? 岚羽深吸口气,与朱离对视一眼,转身向着守闸的卫士道:“开闸门!” 几名卫士都愣了……不是才刚回来?怎么一刻都没待够就又要进入煞脉? “岚羽!”明炎依旧是一手捂着胸口:“我要上报的,不是此事。” 岚羽闻言一顿,偏头等着他的后话。 明炎却不肯多言:“是非同小可之事,跟我走就是了……我的话不变,后续你二人任何行动我必将不再阻拦。” 言罢不再理会他俩,转身而去。 朱离皱着眉望了岚羽一眼,正犹豫间,凌华劝道:“走吧,以明炎的心性,我信他是有所筹谋。” 朱离犹豫一瞬,也随后跟去,岚羽抿着唇想了半天,啧了一声,终于也向着中天云坪而去。 * 得了亲卫通传,知晓他们几人由煞脉核心处返回,并有要事上报的青霖曦月两位长老正在诸天议厅之内宣召。 见他四人到来,曦月率先道:“尔等一行进入煞脉时日不短,可是有了线索?” “正是。”明炎颔首,但随后却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请长老允许密议。” 曦月皱了下眉,与青霖互望一眼,沉声道:“准。” 言罢当即屏退了左右。 直到看着诸天议厅那厚重厅门关闭,门上的音障符文闭合生效,明炎方才松开始终按着胸口的手。 一线金色神光如穿云之月般在他掌中乍然出现。 ——那是玉夜的凰翎羽。 被缩小到还不到指长的魂器神光烁烁的躺在明炎掌心,本就纤薄的羽片在缩到极小之后显得颇为玲珑精致,如同一片柔嫩的花瓣。 偌大的诸天议厅之内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 在得知了天眷之子被侵夺的消息后无比震怒的众位长老马不停蹄的加紧布置之下,断天闸内已是兵马集结。 而在莲池脉眼,玉夜和獬端靟的安排也正紧锣密鼓的进行着。 先前玉夜以赤地之君的身份已将所有邪灵尽数召回,此时聚集在核心脉眼中的,除了仍是纯粹灵体的那些之外,还有已经暗地里侵夺成功的近百人。 这些异邪生前能为就较为强悍,死后也较其他同类的魂魄要强韧,在战后蛰伏的同时,也是陆陆续续夺舍成功,漫长的岁月里始终假扮成神界之人蛰伏等待,而今被玉夜尽数召集于此,听闻了可以重开天幕回归故乡,个个都是喜形于色。 既已得知可以归乡,这些邪灵欣喜振奋之下各自都不由放纵了形骸,不再抑制自身煞力维持形貌,原本看起来与神界中人无异的外表此时已经千奇百怪,异化融合的程度随着各自夺舍之后对躯壳的掌握程度而异。 玉夜负手立在骸母的残基之上,直等到它们欢呼声议论声渐渐弱了,方才又道:“想来你们也都知道,而今是我们归乡的最后机会,昊天界应已有所察觉,我只怕他们会竭尽一切力量对吾等进行狙杀,毕竟以他们目前的状况,是不可能再一次承受天契律障被破坏的后果。” 她扫视了一遍,见下面一众邪灵都屏息静听,方才继续道:“这一次,不仅是我们没有退路,他们也一样没有。” “所以,这是生死存亡的一战,若是不能再次洞开天幕,我们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在这异乡之中没有吾等生存壮大的空间,这一方天道绝不会容许吾等的存在。” 玉夜的声音陡然转厉:“要么破障归乡,要么魂魄无存!” 整个脉眼核心一片寂静。 玉夜停顿片刻之后再度开口:“此间众孽负隅顽抗,毁吾躯壳,吾而今修为尚不能与全盛时期比肩,若是届时需要尔等为吾助力,甚至为吾牺牲的话,尔等可愿?” “吾乃赤地之君,源者之王,率部归乡责无旁贷,但若有差池,尔等可愿为吾而战?为吾而生,为吾而死?为吾献上所有的煞力,形骸,乃至魂魄?” 下方形体各异的邪灵们纷纷匍匐于地,齐声道:“愿随赤君,归乡之战,不死不休!” “吾崖烛,在此立誓,尔等的许托,吾绝不相负!” 獬端靟立在不远处,望着玉夜陈词之后有条不紊的分派调遣,直至玉夜告一段落,场内散得差不多,他方才低声询问道:“而今赤君对于破障一事能有几分把握?” 玉夜望他一眼:“四成而已。” ……只有四成?!太少了…… 獬端靟神情微动,不待他开口,玉夜已将一枚玉符递给他:“加上此阵,便有七成。” 獬端靟接过玉符握在掌心,凝神查阅其中刻录的阵法,片刻之后不由面露惊色:“这阵……” “我要你将此阵布置在此处紫坤之脉的脉眼,以骸母源晶作为核心,阵式要覆盖整座莲池。” “崖……赤君!你究竟想做什么?!”獬端靟面色有几分阴晴不定。 ——这玉符中刻录的,是化煞之阵! 此阵一经催动,阵式范围内所有被覆盖的煞力都将被急速抽取汇聚到阵眼核心中的骸母源晶之内,届时阵中的所有异邪都将被吸干煞力而再度夭亡,甚至包括了需要仰赖煞力保持元神凝聚的邪灵魂体,都会受害! 这一阵法在它们原本的来处就是有的,彼时常有一方强者为了壮大自身会以此阵来炼化吸取周遭村落乃至城镇的煞力,凡施用者都不会顾及阵中人的死活,若遇强者之间彼此争斗乃至发动战争的话,为了补充己方耗损,所过之处往往吞噬殆尽鸡犬不留,后来还是皇者圣辉掌权之后下了禁令,禁止此阵法的使用和流传,并很是处置了违令不遵的几个人,方才将这一恶劣现象遏制了许多。 此时玉符中的阵式,想来是为了配合此方天道规则而略有所改动,但大体核心仍不变!这就是化煞之阵! 竟然弄出此阵,崖烛究竟要做什么? 第35章 尸山血海筑归途 “这是不得已之举,若是彼时我能够顺利破障,此阵必然不会用到。”玉夜话音略顿:“但若我力有未逮的话……” 她深深的看一眼獬端靟:“此阵汇聚的煞力就可为我所用,补足我所需的消耗——我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你——才刚立过誓,要带吾等归乡!又怎可……” “我适才已经说的很明白——若彼时需要尔等助力,可愿为我生,为我死,为我献上形骸乃至魂魄。”玉夜淡漠的说道:“若我功亏一篑,也不过是尽数亡于异乡而已,想要竞功,牺牲在所难免。” 她望着獬端靟,慢慢的弯起唇角:“以你现今的能为,此阵就算启动,也不过是削弱一时罢了,不会就此湮灭——怎么,你不愿成为能够归乡的那一个?” 獬端靟在玉夜带着一丝嘲讽的注视中住了口,沉默片刻之后,再度恢复了原本的对于上位者的敬畏和恭谨。 ——此阵若启,便是用同类的神魂血肉铺就的归乡之路! ——但,那又如何? “吾,愿随赤君同归!” ——强者生,弱者死,弱者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成为强者脚下的砖石踏板! 獬端靟偏头望了一眼远处几名尚未离去的异邪,眼神中不带丝毫温度。 ——就算沿途白骨累累,他也必然是走在上面的那一个! * 此时的神界众人也在分秒必争的向着断天闸内进发。 天眷之子被邪灵侵夺,这代表着双方彼此间的实力再度失衡! 玉夜被侵夺不仅仅意味着失了一人,更代表了邪灵一方将如虎添翼。 而后随着厄兽退走,莲脉中无处不在的煞力竟然渐渐稀薄,在这片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之中,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安。 “七日之后,神界天象将迎来息宿之日,届时太阴与太阳乃至黄道十二宫都将式微,若是邪灵在图谋异动的话,这一日恐怕就是它们发难的契机。”始元长老神情之中难掩忧色。 腾驭语调低沉的开口道:“天眷之子曾为神阙宫主,深谙天时。” 一句话说得在场众人心中更加沉闷。 是啊,作为神阙宫主,天时轮转对于玉夜而言根本就是烂熟于胸的事。 若是她不曾被侵夺的话,有神阙宫主在,还可尝试与天道借运,将息宿之日向后推迟,给神界尽量争取宝贵的时间,毕竟这样的天时对神界而言实在不利。 但……她如今已是邪灵中的一员,又怎么可能会放过这样的时机? ——不论邪灵到底在筹谋什么,于他们而言,都不能坐以待毙! 一味只知防守只会让它们的计划进行起来更加轻松——无论它们计划的究竟是什么! 七日后的那一场息宿之日,将会是双方之间最后的较量! 纵然迄今为止神界中被觉察出侵夺反叛之人的数量只有百余人,并不算多,但它们中还有着天眷之子和獬端靟这名神宫宫主,仅此二人,就已经不是易于之辈。 除此之外,还有着那数量庞大的厄兽兽潮! 以及迄今为止无人知晓的邪灵的最后底牌! 他们面对的,将是一场恶战。 不论邪灵在谋划的究竟是什么,他们都必须将此计划彻底拦截破坏,否则,整个神界将要面对的,恐怕是比当年临渊之战更加严峻的局面。 而放眼整个三界六道,没有人能再经历一次临渊之战! 这一场将是奠定整个事态走向的一役,注定只能胜,不能败! 曦月等三名长老坐镇中天,天瑞腾驭二人严守断天闸,青霖则与钧越二人亲自率军督阵进入煞脉围剿邪灵。 就连明炎等四人,都在冷静下来之后主动请缨,分领了人马,率先通过了断天闸。 作为深入过煞脉核心的他们,率领的人马当仁不让的成为了整支队伍的前锋,宛若一柄尖刀,向着紫坤莲脉的核心脉眼迅速突进! * “上报赤君,莲池外部已发现敌人踪迹。”一名侵夺成功的邪灵正急急的回报。 玉夜不甚在意的摆手道:“驱动兽潮,将这座莲池给我死死守好了,不必在乎伤亡。” ……距离息宿之日只剩十二个时辰,这数量庞大的厄兽只要能将敌军成功拖到今夜子时,就用不着它们了。 ……至于厄兽,连神智都不全的东西罢了,就连獬端靟,都不在意它们的死活。 对厄兽而言,它们虽是曾经作为异邪大军的一员,但早在它们的魂体被磨灭到失了自我灵智的那一刻,使命就已经结束了。 而且,厄兽死亡后形体崩解从而逸散出的煞力,将进一步的汇入化煞之阵,成为大阵的助力。 而今之举也不过是借着神界中人对它们的屠戮来进一步完成重开天路的最后一步而已。 纵然是神智不全,但厄兽庞大的基数足以造成有效的拖延。 身为异邪,战死沙场,死得其所。 这样的死亡,并不屈辱,相反,死于征战,这是荣耀! 为战而生,为战而死,这是生于诡蜮的它们一致认可的信念。 * 随着神界先锋部队的逼近,已在莲池外围与层层集结的厄兽展开了搏杀,战况随着厄兽的不断死亡而导致的周遭煞力渐渐浓厚而开始陷入胶着之态。 时间已过六个时辰。 此时外围的厄兽数量在先锋部队的奋力搏杀之下已经锐减到不足一半,而整座莲池上空的煞力也随着大量厄兽的死亡崩解而浓郁到几乎令人无法呼吸的地步。 玉夜立在骸母的残基之上,望着面前约有半人高形似植物球茎一般的骸母源晶,面色有些阴沉。 巨大的球茎状结晶似乎感应到空气中的浓厚煞力,不断的散发出一阵阵带着兴奋和急切的光芒。 随着源晶不断散发出的阵阵鼓动,那刻绘在整座残基表面,由源晶作为核心阵眼为圆点,向外延伸直至囊括了整座莲池在内的巨大法阵也仿佛急迫了起来,暗红妖异的阵法符文内不时有血光四处流窜,整座阵法由源晶起,自骸母的残基中心向外扩展,直至远处目力不可及之处,如同一张摊开晾晒在地面上的巨大罗网一般,只待收网之时! 玉夜抬手按住球茎表面,将它迫切的鼓动频率压制了下去。 “勿要急躁。”她喃喃的说道:“还不到时候。” ……就快了,还有不到六个时辰。 第36章 昔日的手足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双方都始终紧紧关注着战局。 距离息宿之日只剩不到一个时辰,围守在莲池外围铺天盖地的兽潮也已经只剩千余只,眼见厄兽锐减已经无法再将莲池围守得风雨不透的的士兵们不由士气大振,不顾莲池上方的煞力已经浓郁到如乌云压境翻滚动荡,兵分几路,一边绞杀残存的厄兽,一边马不停蹄的向着莲池内部开始进发。 明炎几人一马当先,亲自带队踏入了莲池范围,脚下那血光妖异的巨大阵法立即就引起了几人的警觉。 “止步。”明炎纵是博学,也并不认得这来自于诡蜮的阵法究竟是什么作用,但这并不妨碍他迅速做出决断:“修为境界未到达天玄境的人立即退出莲池范围,留在阵法之外继续狙杀残存的厄兽,不准擅自踏入此阵。” 他们作为前锋,麾下率领的都是精兵,立即就有兵士将此军令层层传递,随着令下,修为未足之人当即抽身撤步,明炎唤过两名天权卫,将这些需滞留在莲池之外的人马交由二人统领,同时还交代了要将此处有未知阵法之事立即上报给青霖钧越二位长老。 安排好部分人马的撤离之后迅速整顿了留在阵中修为足以应付许多突发事件的兵马,明炎一刻都没耽搁,率众直扑莲池核心。 此时莲池上空煞力所化的浓厚黑雾早已遮天蔽日,将本就因为时刻逼近息宿之日而光华黯淡的星月遮蔽得风雨不透,漆黑的天幕之下,整片原属于莲池的土地上唯一散发光芒的,就是所有人脚下的那座暗红如血一般的诡异阵法。 虽是星月全无,但脚下那座庞大的阵法却十分鲜明的给众人指引了方向——那一条条宛若妖魔血脉般的法阵线条,无一不是向着骸母残基所在的核心汇集而去。 随着天时愈加接近,这整座大阵如同嗅到了血腥气息的野兽一般开始躁动,一道道妖异的赤红光芒由四面八方向着源晶不断闪烁奔流,莲池内众人的不适感愈加增强,所幸明炎早已将修为较弱之人尽数遣出,而今众人虽是觉得心神不稳宛若重压,却也一时间并未出现心防被破的情况。 行不多时,前方黑暗之中已是影影绰绰的矗立着骸母巨大的残基。 在先前的搏杀之中有少量厄兽在被尽数歼灭之前撤回此地,数量不足五百,此外就是那百余名侵夺了神界中人的异化邪灵。 虽是数量相比于攻入莲池的神界兵力而言已算是以卵击石,此时仍尽数围守在骸母残基之下,寸步不让。 即便它们是生性习惯了征战的诡蜮异邪,也没有人愿意毫无希望的终结在异乡。 身后,是它们魂归故里的唯一希望。 生性本就嗜杀的它们,此刻尽数被激起了与生俱来的凶性与残暴。 而此时,距离息宿之日的到来只剩半个时辰。 玉夜站在骸母源晶旁边,对着不远处的大军压境似乎毫不在意,獬端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出声道:“赤君!” “天时未至,仍需等待。”玉夜回身看着他,单薄的裙摆和及腰的长发被化煞之阵中渐渐增强的朔风吹得翻飞飘摇,几乎欲成飞天之势。 “而今只差不到半个时辰,就算提前启阵……” “愚妄!”玉夜脸色冷然:“你好歹也是融合吞噬了一位神宫宫主元神之人,天时有误,对阵法的影响岂是如此简单之事?!这根本是一丝一毫都错不得的!” 玉夜话音愈加冷峻:“怎么,诡蜮之中你也曾是一方豪强,如今又侵夺了此界一位境界不低的宫主,连这短短一刻你都没信心能拖住么?” “我看你所失的,不仅仅是形骸,而是煞神赐予每个人的战魂!” ——丢失了煞神赐福的战魂,这是诡蜮之中极重的羞辱,作为生来就懂得厮杀征战的诡蜮生灵而言,再没有什么是比这一句更加让人恼火和羞惭的了! 獬端靟神色骤变,双目中瞬间染上了赤红血色:“崖烛!我敬你为赤君才甘愿归属,你竟这般羞辱于我,今日之后我将视你为仇敌!” 面对獬端靟的暴怒,玉夜只漫不经心的嗤了一声——身为诡蜮五君,对这种下位者的恼怒和挑衅怎么可能会放在眼里?所以玉夜也只是毫不在意的接着道:“还有约一刻钟,所有人连同厄兽均由你调遣,就是死,也要拖过这一刻!否则……” 她话音顿了顿,带着几分讥讽道:“你便用你那不知是否尚存的战魂来向煞神祈祷吧,祈祷吾在只有四成把握的时候也能顺利冲破天障。” 望着獬端靟激怒而去,玉夜冷静的重又把目光投向了球茎般的巨大源晶,其实在她看似冷静淡然的表面之下,心中也有一丝急迫——铺排布置了许久的化煞之阵,决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骸母巨大的残基之下,一场血腥的厮杀再次拉开了序幕。 这是最后的一役。 进入莲池核心的神界兵马都是天玄境以上,修为不弱,战场之上各有手段,从之前莲池外围的剿杀中幸存下来的厄兽数量不断锐减,不过半刻的功夫,就已经尽数死亡,紧随其后的,就是那些曾是朝夕相处的同伴袍泽。 被邪灵悄无声息的侵夺了躯壳的那些人,而今在其自身不再抑制煞力后身形面貌早已发生了异变,只有身上的衣物,还鲜明的昭示着他们原本曾经的身份和归属。 有的人甚至还能从异变尚不完全的五官上依稀认出熟悉的面貌神态。 面对这些而今已经再也无法视作袍泽的人,神界一方心中都是即怒且悲,在他们之中,不乏曾有彼此相知相熟的同族或者同修,甚至还有曾经一同参与过临渊之战共同联手抗敌的战友,而今,盘踞于他们躯壳之内的,已经再也不是曾经的魂魄! 曾经的那些人,早已死去,连魂魄都已被邪灵吞噬! 如今存在的,不过是侵夺了躯壳的入侵者! 朱离手中破军枪划出一道雪亮的半弧,寒光朔朔的锐利枪尖直指敌阵。 “杀!” 第37章 天时终至 莲池范围内浓郁煞气有若厚重的雷云般黑压压的笼罩在半空,唯有从巨大的化煞之阵蛛网般细密交缠的符文线条中急速闪烁的赤红光芒是此地仅有的光线来源。 在这片仿佛幽冥鬼狱的莲池之内,除了倚靠脚下煞阵明灭不定的赤红血芒之外,就只有双方凭着对彼此煞力和神魂的相互感应来进行厮杀。 不时会有魂器或术法激发出的光芒短暂的照亮这一方天地,随后,又被浓郁得几乎令人发狂的煞力强行遮蔽,再次回到无尽的黑暗之中。 距离息宿之日的迫近,只剩半刻。 双方彼此间的搏杀也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 没有一个人或邪灵后退半步。 岚羽手中的牵星线在这片漆黑如墨的空中迅疾连斩,顶端星光闪烁的星曜每一次的星芒爆闪,都会让一只邪灵亡命。 天权卫紧随其后,以手中的魂器将每一只或伤或死的邪灵快速的斩碎头颅,魂器上附着的神格之威会彻底破坏掉灵台。 虽是不知此种手段对于邪灵的魂体而言究竟是否有效,但每一个人都毫不犹豫的这样做着。 ……就算此举仍旧无法杀死真正的邪灵魂魄,但起码这些曾是手足的袍泽可以由此得到最终的解脱。 纵然是对一手挑起战争的诡蜮异邪们无比痛恨,但眼见它们在如此式微的战局面前仍然死战不退,也不由让视它们如仇寇的神界中人心存了几分敬意,无关种族,无关立场,这是对每一个视死如归之人的最起码的敬佩。 但,无论如何勇武,在面对神界压倒性的兵力面前,不过短短片刻之间,围守在骸母残基之下的邪灵已经所剩无几。 眼看时间分秒流逝,岚羽手中星华一闪,将挡在面前的两只异化邪灵一击腰斩成两段,随后身形一展,向着核心直掠而去。 刹那之间前方浓黑的煞气之中响起低沉的呼啸,一道乌光隐匿在漆黑浓雾之中快逾奔雷的向他扑来。 那是螣麟宫主獬端靟的魂器,乌金锏。 若非是锏上还有闪烁着细碎的金光,简直无法让人发现它的踪迹。 岚羽心中一紧,手中牵星线极速斩出,刹那之间,只传来叮的一声鸣响,两人魂器正面相抗,一阵浩然波动迅速扩散到四周。 前方浓重的黑暗之中,一道身影显现了出来。 “獬-端-靟!”岚羽身为神阙宫神卫,对他早就恨之入骨,此时相见,只怒喝一声,不顾息宿之日已即将来临,牵星线顶端的星曜骤然光芒爆射,挟无上怒火冲向獬端靟。 黑暗之中,刹那间清脆鸣响响成一片,光华持续闪动间,两人已经交了手。 獬端靟虽是曾为神宫宫主,但若严格仅按武技范畴来说的话,依旧是曾经登过凌云台千挑万选出来的神卫要更强一些,即便是在往日里,他作为神宫宫主,身边也是要有神卫随行护卫的。 此时岚羽怒极的狂攻,一时间竟让他有些难以招架。加上纤细灵活的牵星线本来就是对于枪锏斧锤棍一类的兵刃有着克制作用,而在岚羽手中用出又格外的刁钻凌厉变化莫测,獬端靟竟然渐生支拙。 就在此时,不远处一道赤金煌焰瞬息亮起,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当空划出一道耀眼的火光,从侧旁直斩向獬端靟。 獬端靟情急之中乌金锏暴起拦截,自己同时身形连退,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过了两人的夹击。 “凌华朱离速率人前往核心破坏阵法。”明炎手持净煌稳步走来,清雅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森冷杀意:“岚羽与我合力生擒此獠。” 原本也欲联手围捕的凌华朱离二人脚步一顿,互望一眼,转身向着骸母源晶所在之处急掠而去,当即就有数只负伤之后尚能行动的异化邪灵搏命般的纵身拦挡。 獬端靟此时也有几分狼狈,方才情急之下虽是挡住了明炎一击,但却被诡诈刁钻的牵星线在手臂上斩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几乎削掉半条胳膊的血肉,此时有如一条被纵向剖开了肚腹的死鱼般,几乎裸露出整条臂骨! 即便是身为异邪,这样的伤势也是痛之入骨的。 獬端靟心知若是任他二人联手的话,自己只怕几无胜算,也是他性情狠辣,明知如此仍然不退,未受伤的那只手臂握着乌金锏,阴森森的开口道:“怎么?想给你们的神子报仇?” 他异化的面孔上浮起一丝冷笑:“只可惜,你们的神子已经死透了!再怎么于心不甘,她也活不过来了!” “你这——” 岚羽怒极,明炎却丝毫不为所动:“待将你生擒之后,自然能问出解救之法。” “生擒?解救?呵呵……”随着笑声,獬端靟形如兽吻般的口部裂开,露出满口森寒的利齿:“你们没这个机会了!” 随着他的话语出口,明炎岚羽二人脸色都是一变:“不好!” 然而,为时已晚! 在他的片刻拖延之下,午夜子时,终于到来! 息宿之日,开始了! 几乎就是与此同时,众人脚下那覆盖了整座莲池的庞大阵法终于发动! 一团赤红耀目的红光自阵眼核心处的骸母源晶中骤然亮起,血色红芒以吞噬一切的速度由核心迅速向外席卷而过,所过之处,缠织密布的符文法咒瞬息亮起,赤红的血光几乎在眨眼之间就染红了整座莲池。 整座巨大的阵法由内而外已经全数点亮,头顶是翻滚污黑的浓郁煞气,脚下是血光耀目诡异阵法,不过是一息之间,这一方天地已经宛若血池地狱。 神界众人目睹阵法启动,惊骇之下已是各自神魂催运,谨守灵台,以期抵挡来自于这座未知阵法的变数。 化煞之阵在启动成功的同时,方圆数百里都被来自于彼方的血光照亮,而后丝丝缕缕的煞气由四面八方迅速汇聚而来,连通笼罩在莲池上空翻滚奔腾的煞力一起,被极速吸入作为阵眼核心的骸母源晶之内。 转眼之间,就已经形成龙卷般的风暴形态。 原本浓郁到形成云层形态的煞力在骸母源晶的极速吸取之下竟形同飓风,甚至有猝不及防的神界士兵被吹得立足不稳。 而随着化煞之阵的启动,阵式范围内零散残存的厄兽连哀鸣都未及发出就被硬生生分解了形态,退化为最初的煞气,迅速被吸入源晶之内。 其后,就是异化了的邪灵。 第38章 吾名玉夜 根据邪灵本身的能为高低,在化煞之阵的吸取之下坚持的时间也各有长短。 能为较强的邪灵尚能苦苦支撑,拼尽一切努力在抵御来自于阵式的强行抽取,而能为较低以及那些已经负伤的,则是坚持了数息就也开始了形体的崩解溃散。 那是诡异且骇人的一幕。 尚未死亡就开始了形体溃散的异化邪灵各自形态在随着煞力抽取不断的疾速变幻,而后,形体表面开始尘埃化,宛若不断散落的细微砂砾般崩散在空中,随即就被风暴迅疾卷向阵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个异邪就这样在阵中犹如冰雪消融般逐渐沙化逸散。 将一众昊天界人马看得无不心惊动魄。 随着煞力不断汇入源晶,那巨大球茎般骸母源晶此刻光芒已经明亮到无法直视。 随之而来的,是整座大阵愈加强盛。 就连身处阵中的獬端靟,也毫无例外的感受到了这股巨大到难以抵抗的吸力的剥夺。 终究是他能为不低,面对阵法的掠夺,他的境况远比其他的异化邪灵要好得多,一边抵抗着来自于源晶的无情抽取,一边身形向后疾退。 明炎岚羽二人哪里会容他走脱,在从突然发动的阵法的惊骇过后便紧追不舍。 ——他只要坚持到赤君蚀破界障就能归乡。 ——以崖烛的能为,一旦煞力得到足够的补充,二次破障也不过是眨眼之间。 此时阵法既已发动,原本还想要试图阻止但却慢了一步的凌华朱离二人当即返回,与明炎岚羽一起,形成两前两后的包围之势,牢牢将獬端靟围困在中间。 形如困兽的獬端靟握紧手中的乌金锏,将全身功力催到极致的同时死死的抑制着自己体内煞力的散离,双目已经完全血红。 ——大不了,舍弃这副躯壳又如何?只要回到诡蜮,以他的能为,炼魂锻体也不是难事,何必还非要留着现在这副还要费尽心力融合改造的异界躯壳? 此时偌大的莲池之内还有气力战力的异化邪灵已经寥寥无几,而笼罩在莲池上空如浓厚云层般的煞力也早已被骸母源晶吸收得点滴不剩,属于息宿之日的黯淡天穹上寥寥几颗星子闪着细碎的星辉,没了煞气的遮蔽,这微弱的星光终于出现在莲池上空。 对于神界众人而言,没了煞力的压制与干扰,此刻的莲池纵然还是一片破败枯萎,但比起适才,简直算得上清新两个字。 压力顿减的天权卫毫不停顿的开始绞杀那些在化煞之阵恐怖的吸取下尚未死亡消散的异化邪灵。 随着邪灵的不断死亡,体内逸散出的最后的煞力被飞速的吸入骸母源晶。 而此时对于獬端靟而言,在化煞之阵的威力之下,也终于开始向体外溃散出丝丝缕缕的黑色煞力。 最先是从被岚羽的牵星线几乎消掉半边的手臂之处,连同止不住的血液一同溢出体外。 随后就是连周身未负伤之处也开始从体表蒸腾出阵阵的煞雾,甫一离体,就迅速不见踪影。 獬端靟咬牙忍耐着大阵的吸力,变形的面孔上肌肉不断抖动。 始终将他死死围困的四名神卫目视着他的变化,神情也有几分愕然。 “啧,真能忍。”岚羽挑起一边长眉,完全听不出丝毫诚意的劝降:“你已经无处可逃,还想负隅顽抗到几时?” 正拼命抵抗源晶吸力的獬端靟闻言,异化狰狞的面孔上不禁露出一丝嘲讽:“果然无知者无畏,我说过,你们已错失了最后的机会。” 岚羽兴致缺缺的哦了一声,明显懒得再开口。 “獬端靟,你若归降,未尝没有活命的机会。”明炎仍是一脸的冷静。 “归降?呵呵!”獬端靟似是听到好笑的事,不屑的嗤笑道:“归降后任凭尔等摆布么?吾乃煞神赐福之人,只知战死,不知归降。” “我并没有虐俘的癖好。”明炎耸肩,瞥见岚羽一脸的不怀好意,轻咳一声:“你若有,我不拦着。” 岚羽无声的呲牙一乐——虐俘算什么?若非是众位长老下了铁令必须活捉,他活剐了它的心都有! “嗤!尔等还在做梦!”獬端靟从这几人不下杀手的举动也猜得到他们的目的是想活捉,心中不由冷笑,既然如此就再好也没有。 不必死斗,他将有机会保留住更多实力。 “做梦的是你吧。”岚羽晶蓝的凤眸里已经藏不住嘲讽:“脑子呢?” 明显到无法掩饰的讥笑之意让獬端靟心中不由升起一丝疑惑……他什么意思? 下一瞬间,他那已经异化的双眼蓦然睁大—— ——从化煞之阵启动到现在已经远超一刻,周遭煞气早已尽数汇聚于骸母源晶之内,按理来说,早应该被赤君汲取用以蕴补自身,而后便应冲破天幕二次破障,开启归乡之路了! ——而直到现在,他都还毫无动静! 獬端靟蓦然回首,死死的望向那始终立在骸母残基之上的纤细人影。 在那里,依旧是饱吸了煞脉之中全数煞力正在光芒连闪兴奋鼓荡的源晶球茎,崖烛却依然负手立在一旁。 没有被撕裂的天幕洞隙。 没有归乡之路。 獬端靟双目尽赤,怒喝道:“崖烛!你——” 玉夜冷冷的望着他,眼神中一片淡漠:“吾乃天眷之子,神阙宫宫主,吾名——玉夜。不要再叫错了。” “你——”獬端靟目眦尽裂:“你竟敢诓骗于我!” 转瞬之间,他已经什么都想明白了—— 这神子不知何故并未被赤君崖烛成功侵夺,相反,还利用了这一契机反过来欺瞒了他! 难怪!难怪自方才阵式启动,这几个神卫都不再拼死突进,而是只一心要将他拦住擒拿!却原来是自大阵启动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不必再做什么。 后续一切都交给了化煞之阵! 阵式掠夺之下,所有阵中邪灵均无逃生之力! 而直到它们死前,甚至都不曾有过心生抗拒。 因为它们到死都还以为通过自己的牺牲,能够魂魄归乡…… 怒极的獬端靟再也顾不得什么,反身就向着玉夜的身影扑去! 此时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她!杀了这个胆敢利用他们归乡情切来将他们欺瞒至死的下贱神子! 迎接他的,是威猛无俦的破军枪。 第39章 阳谋 獬端靟暴怒之中早已不再试图保存实力,手中乌金锏宛若一条乌黑的巨蟒,与破军枪相接的一刹那,爆出一团耀眼光华,迅速扩散向四面八方。 然而挡住这迎面一枪之后,不等他变招,侧面已有一轮明月呼啸而来,快若疾风的噬月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月光,在这息宿之日的黯淡天幕之下映射出不输于平日的华美夜色。 几乎就在与此同时,身后的两名神卫也同时有了动作。 纵然是獬端靟狂怒之下战力较往日有所提升,又是用上了搏命的打法,但在就算是神卫之中也是顶尖的四人的围攻之下,还是很快就呈现了败像。 毕竟,化煞之阵对他的强行掠夺始终不曾停歇。 腰部被破军枪几乎贯穿的严重伤势让他再也难以支撑,煞力从创口迅速逸散,在阵式威压之下獬端靟身形晃了几晃,还在试图站稳,岚羽二话不说上去就废了他的四肢。 面部异化得如同兽型的獬端靟只能匍匐在地,到当真有了几分兽状模样。 随着化煞之阵不断的吞噬,已经负伤削弱了的獬端靟更加难以抑制煞力的逸散,此时他匍匐在地上,口鼻之中已经冒出污血,却兀自抬头怒目望着残基之上一脸淡漠的玉夜。 “以崖烛之能,怎会被你反杀?”他血红一片的双目中满满的不甘和愤恨:“况且,还是在凭神之契的约束之下!你——怎么可能?!” 原本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泄愤的诘问,不料玉夜却点了点头道:“原本是挺难。” 她微微偏了下头:“不过,既然它用的是凭神之契,那就很简单了。” 作为吞噬了真正的螣麟宫主神魂记忆的獬端靟来说,这句话比闭口不答更激起了他的愤怒,不顾四肢已无法动弹,仍在暴怒之下试图催动乌金锏。 却在下一瞬间就被明炎手持净煌一剑斩在乌金锏的锏身上,煌焰烈烈的剑身之上明光大作的同时,乌金锏发出一声细弱的哀鸣,化光而散。 立在骸母残基上的玉夜淡淡的凝视着这一切,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獬端靟疯狂的吼声中已经带上了仿佛濒死的兽类般的凄厉。 “曾是神宫宫主,凭神之契你不了解吗?”玉夜似乎困惑了一下。 “吾乃承天而生的天眷之子,二十八神宫之首的神阙宫宫主,区区一个诡蜮邪灵罢了,半鬼半妖半魔的东西,凭什么在我面前称神?” 獬端靟还欲挣扎的身躯蓦然僵住。 竟是如此? 竟然如此! 这曾被崖烛和他当做可以肆意侵夺的神子躯壳,却在这一步走错之后再无回头之路! 一同赔上的,还有耗费了他们无数人力物力乃至性命方才培育成功的骸母! 以及那些以为可以归乡的同类们。 而最可笑的,就是从始至终,这神子就是通过他的手在布置这一切! 甚至连布阵意图和最终结果都在一开始就原原本本的告知了他! 是他自己以为能够二次破障重归诡蜮,于是亲手安排了这一切! 然后眼睁睁看着结局落定。 这甚至不能说是阴谋,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明白的告诉了他后果。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 可笑他还以为自己能是踏上归乡之途中的一员。 望着獬端靟近乎疯狂的狰狞面孔,玉夜轻哼一声:“你不必觉得你们是败在机缘巧合之下才心有不甘,即便没有凭神之契,吾神魂未失,灵台完好,也依然不会让你们得手,只不过彼时怕是要吃力些罢了。” “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了想要弄清你们在莲脉内的根基到底是什么,又是因何能在吾方天道下长存不灭,这株骸母,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至于楼……崖烛,不过是顺带的罢了。” “呵……呵……”獬端靟纵声狂笑,声音嘶哑凄厉。 原本他还以为是自己一力生擒了这昊天界的神子,却原来只不过是中了人家的计谋罢了! 可笑他自己还因此沾沾自喜,自以为能将她控制于股掌,孰料她原本目的就是想要接近骸母。 他竟一手把这劲敌带到了骸母面前,并主动将她自身与骸母连通多日! 想必从那时起,无论赤君崖烛是否决定夺她躯壳,这株骸母都已经无法长存了! 是他一手将它们在这异界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依仗亲手奉给了这个神子! “呵!果真好谋划!好胆识!”獬端靟恨道:“竟不惜详装受伤!只可惜那时我未将你弄死!” 话音未落,就被岚羽毫不客气的一脚踩在背心,煞力在持续逸散的獬端靟不由闷哼一声。 “我确实被你重伤,这到不是假装的。” 此语一出,岚羽情不自禁的哼了两声,就连凌华明炎都一脸谴责的望了过来。 玉夜想起自己这一临时起意将明炎他们气得抓狂,不禁生出几分心虚:“不过,即便丹元被毁,气海重伤,也不至于让我就此濒死罢了。” 呵……獬端靟自嘲的抽动着嘴角。 可笑他还为了给她吊命亲手给她喂服过丹药。 心中后悔到无以复加的獬端靟即怒且悲,眼见如今大势已去,索性双目一闭,不再继续压制体内的煞力波动。 顿时,他的整个形体在他几乎算是心灰意懒一心求死的状态下,如同先前那些异化邪灵那般,开始了尘埃般的崩解消散。 岚羽啧了一声,嫌弃的收回脚后退了一步。 众位长老只是反复要求不准他们下死手,可现在是这玩意自己一心求死,那就……不关他们的事了吧? 明炎微微皱了下眉头,却也并没有什么举动。 在他看来,这样至今没有把握能彻底控制的诡蜮邪灵,纵然活捉后或许能审出重要的情报,但若一个控制不好,就很可能会再度失控。 所以他虽谈不上反对长老活捉的命令,却也不介意‘看押不利’一下,反正他们也不知道阻止煞力逸散的方法。 就这样,在四名神卫默契的袖手旁观之下,獬端靟的躯壳在化煞之阵妖异夺目的红光缠绕下迅速崩解。 先是表面的肌肤,血肉,后来是随着体表组织的消失不见而暴露出来的脏器和骨骼。 不过是短短数息之内,匍匐在地上的獬端靟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态。 玉夜立在骸母源晶之旁,沉默的看着这一切,距离明炎等人较近的天权卫们踌躇了一下,望着无动于衷的四个神卫,到底也还是没有迈步上前。 然而就在此时,就在众人的漠视和围观之下,从獬端靟如今已经辨不出五官的残存形体之中,却蓦然爆发一阵变了调的狂笑。 “你们……休想如愿以偿!” 随着这一声临死前的怒吼,骤变突发! 第40章 玉石俱焚 随着这一句恨意森寒的诅咒出口,獬端靟死死盯住玉夜的赤红双目在下一瞬就失了所有神采。 尚未完全崩解的异化躯壳仿佛凝滞了一瞬,而后在眨眼之间全数化为尘埃,被化煞之阵极速吸向骸母源晶。 这出乎众人意料的突然死亡让玉夜都不禁愣了一下,秀美的纤眉微微皱起。 明炎略一愣怔之后突然面色大变:“不好!”身形闪电般直掠向玉夜所在的位置。 “玉夜,退……” 与此同时,玉夜终于似是想到了什么,黑琉璃般的双瞳蓦然圆睁,抬手向着巨大球茎般的骸母源晶按去。 然而,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在试图停止源晶吸纳关闭阵法的玉夜尚未来及触及到源晶表面之前,獬端靟的元神魂魄随着他最后的煞力一同,冲入了骸母源晶。 下一瞬间,那巨大的骸母源晶猛然爆发出一阵毁天灭地般的巨大威压! ……糟了…… 玉夜终于想起了一件虽然经由崖烛记忆中模糊得知但却几乎被她遗忘的事—— ——培育骸母的最初目的虽然是为了能将此方天道中的生机灵氛转化为煞力,从而使得破障而入的诡蜮异邪们得以持续生存和保有战力,但……若是这一步进展失败的话,那么作为骸母核心的源晶,还可以用来作为攻击手段,摧毁敌阵重要的设施或兵力。 ——能够激活源晶自爆的,不过是一句由高阶异邪提前植入骸母内部的咒语指令而已。 獬端靟作为品级不低的异邪,他正好是知情且有资格触发指令的那几人之一! ……终究是来自于诡蜮邪灵的记忆,纵然是在凭神之契的加持之下,玉夜从中获取到的信息量虽然庞大,但也十分模糊不清,竟导致她未能提前体察这一危机。 试图关闭源晶失败的玉夜来不及多想,纵身向后疾退,却已是迟了一步。 巨大球茎般的源晶毫无保留的将积蓄在自身原本是要用于骸母生长之用的煞力尽数释放出来,其中还包含着之前经由化煞之阵将煞脉地区的污浊煞力,和众多邪灵的生机魂魄,此时源晶蕴含的煞力早已远超初始时期。 这毁天灭地的威能顷刻之间猛烈爆发,由于丹元被毁气海重伤的玉夜连护身的罡气都提不起来就被这无人能够匹敌的恐怖力量迎面击中。 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这是超过了所有人思考速度的突然变化。 这也是超过了这一方莲池脉眼承受极限的威能爆发。 恐怖的煞力和骸母原本储存起来准备转化的灵脉生机,连同源晶本身的构成能量,在这一刻尽数还原为宇宙间最为纯粹的能量本源,而后在一瞬间爆裂开来。 无上的威能不仅仅瞬间冲散了玉夜的意识,也让急掠过来试图援助玉夜的明炎受到了重创。 明炎根本未及来到玉夜身旁就被源晶由内而外爆发出来的巨大冲击重重击退,护身罡气随之崩溃,喉中瞬间喷出的鲜血阻断了他未出口的话语,紧跟着,就是动荡翻腾的识海扰乱了他的五感。 凌华三人不如明炎见机得快,待得惊变发生时已经来不及上前。 由骸母源晶自爆而产生的巨大毁灭之力只在一瞬间就覆盖了整棵骸母残基,而后随着残基的瞬间消融,这一股毁天灭地的恐怖威能迅速吞噬了整座莲池,并极速向着更远处席卷扩散! 距离较近收到重创的明炎已经失了行动力,而守在源晶之旁的玉夜则无人知晓她是否还活着,未来及踏上残基范围的朱离三人虽极力想要靠近,但在这怒涛海啸般的冲击震荡之下根本连站立都困难,更休说是近前了。 莲池范围内的一众天权卫更是难以抵御。 距离较近的天权卫在源晶自爆的第一波威能席卷而至的时候就已是失了性命,远处的人群中修为较高的还能在受创的同时借着冲击力急急后退,而修为较弱的却已纷纷七窍冒血,不知生死。 莲脉核心产生的巨大震荡和冲击直接给这一方天地造成了毁灭性的天灾,广袤的大地从这座脉眼莲池为起点,蛛网般的向外极速撕裂出巨大的裂隙,数息之后,这一次自爆的恐怖威能就传到了数百里之外的断天闸。 几乎是接天而立的巨大闸门上无数咒法符印骤然明亮,每一颗镶嵌在法阵核心作为阵眼的天元石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出灼人眼目的烁烁光辉。 下一瞬间,数以千计的承受力超过了极限的天元石刹那齐碎,这一刻,耸天而立的断天闸上有若寰宇星爆,无数颗天元石的碎裂崩离给所有人的眼底烙印出久久无法磨灭的光斑。 紧随其后的,就是脚下大地的恐怖震颤。 留守断天闸的两位长老各自紧急开启了防护阵法,尽力将闸上的卫士纳于其中。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这可怖的冲击方才渐渐减弱,而此时,断天闸那宏伟的闸门上早已密布着无数的巨大裂隙。 只这一次冲击,就让这座凝聚了无数人心血,也阻挡了无数次煞力侵蚀的参天闸门几近崩坏。 受到波及的远处随着时间流逝开始逐渐平息,而在紫坤莲脉的这座核心莲池中,骸母源晶自爆产生的毁灭反应却依旧在持续。 随着骸母残基在爆炸中的瓦解崩溃,身处其上的玉夜与明炎二人也随着基底的崩溃而向下陷落。 身下,就是曾经深入地心直入紫坤灵脉核心脉眼的骸母根茎曾经制造出来的那片巨大空间。 眼见两人形势危急,但凌华几人却根本无法靠近,在那尚未止息的爆裂冲击之下,他们三人几乎是竭尽了全身气力才能留在原地,但,仅此而已。 曾试图驱动噬月的凌华额上满是冷汗,她的噬月妄自被她神魂驱策想要靠前,但才刚刚召出识海,尚未凝成器形,就被可怖的冲击重新散回灵台。 朱离手中的破军枪枪尾深深刺入脚下的大地,但却由于地面也在震荡瓦解而依然无法吃住力道。 在他身旁的岚羽也顾不上许多,左手老实不客气的一把握住破军枪杆,朱离手中顿时一重,无语的瞥他一眼。 岚羽却没时间开口,只借力稳住身形,随后深吸口气,右腕上缠绕的牵星线疾速挥出,在这片已经濒临崩毁的空间中卷向玉夜和明炎二人正在下落的身躯。 第41章 暴动的灵脉 不得不说,牵星线确实是一件极为轻盈迅捷的魂器。 细如丝弦的纤细弦链在挥动的时候几乎不会产生任何阻力。 而此时,光华烁烁的细幼弦链不负众望的突进到二人身旁,然后,终于在巨大的冲击面前失去了继续前进的力道。 距离玉夜,只差咫尺。 来不及懊丧的岚羽在弦链去势用尽即将被冲击得回转的瞬间操控顶端星曜,星光一闪,已在撤回的同时卷住了明炎的手腕,用力一带,顺着冲击余力向外扩散的力道,将明炎拽出了爆炸核心。 一把扶住昏迷不醒的明炎,将他交到凌华手里,岚羽正欲再次出手,却就在此时,由源晶自爆而造成的最恐怖的现象,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骸母源晶的自爆集它自身构成能量和后续抽取的煞力为一体,不仅仅是将周围百余里摧毁殆尽,更可怕的,是这一巨大的能量反应,直接触动了地底核心的紫坤灵脉。 位于紫坤灵脉核心脉眼上的这座莲池,底部本就已经被骸母的根茎掏出了一个巨大的地底空间,而源晶的自爆,则直接摧毁了空间底部厚重的岩石地幔,灵氛蕴集而活泼的莲脉脉眼自上而下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毁灭一击。 灵脉中的磅礴灵氛一涌而出,如同井喷一般,由下自上与源晶自爆产生的压力撞击在了一处! 这是继源晶自爆之后二次涤荡的灭世之威。 同样都是威力巨大到可以毁天灭地的两种力量彼此之间凶猛的撞击在一起,所产生的难以想象的巨大能量直接撕裂了一方原本就已经脆弱的天地。 只见刹那之间整座莲池所处的空间骤然如水一般产生了激烈的扭曲和波动,周遭景物在这瞬间尽数被模糊了轮廓,随后,就是几乎无法用言语描述的一声细弱的轻响,声音并不巨大,却直直的传递进方圆数百里之内的每一个人的心中。 噼啪…… 下一瞬,就是整个莲池空间的碎裂。 骸母源晶的自爆以及紫坤灵脉的灵氛暴&动,将这一方空间的障壁粉碎无形。 甚至还波及了其他空间。 三界六道壁垒分明的界障在这一刻均受到了冲击和动摇。 四散残破的空间裂隙之中,是令所有生灵惊惧的无尽虚无。 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生灵,甚至没有任何完整的法则。 只有吞噬一切的黑暗和足以撕碎任何事物的暴烈罡风。 空间破碎产生的恐怖吸力极速吞噬着周遭的一切,早已失去意识的玉夜如同一个轻飘飘的人偶一般,被无形的吸力迅疾卷向空间裂隙。 岚羽再想挥出牵星线,却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的玉夜已经脱离了牵星线能够覆盖到的范围。 暴卷的疾风宛若一只无形的巨掌,将她毫无知觉的身体牢牢拽向那不容任何活物生存的无尽漆黑之中。 就在这危急的一瞬,朱离一把拂开岚羽握住枪杆的手,随后全身力道凝于一点,以破军枪在地上支撑作为借力,一声清啸,整个人如同展翅的鲲鹏一般,扑入了那片动荡飘摇的破碎时空之中。 “朱离!”凌华不由失声。 “这家伙……”岚羽强行稳住身形,欲想援手,却根本找不到可行的方法。 他的牵星线是纤巧灵活的魂器,甚至无法像朱离的破军枪那样用来支撑借力。 朱离并不知道身后二人的急切,就算知道他也无暇顾及,此刻他全部精力都在前方正被急速卷向裂隙深处的玉夜身上。 随着他神魂催运,灵台之中神格烙印毫无保留的被尽数激发,强度甚至不输神宫宫主的神格威压骤然扩散,四周正随着裂隙扩大而不断崩解的空间碎片甚至产生了一瞬间的凝滞。 此时,他距离玉夜还有三丈之遥。 而玉夜被罡风吸入的速度却在不断加快,前方却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 “朱离!”身后猛然传来一声疾呼。 与此同时,一道风声正快速接近他的背后。 那是岚羽情急之下挥动牵星线卷起远处一片偌大的骸母残基的碎片猛然发力掷了过来。 体积不小的骸母残基好似一片残缺的木头,原本就因为骸母死亡又受到了源晶自爆冲击而脆弱不堪的木质结构,在被掷入裂隙的同时就已经开始崩解。 朱离微微眯起双眼,在那片不断崩坏的残基接近的一瞬间,单足稳稳的踏住了残基表面。 下一瞬间,这块残基就化为了齑粉。 有了这一处借力的地点,朱离整个身形再次加快,如同一道锐利的闪电,冲进了狂暴的罡风之中。 暴虐奔腾的气流刹那之间就在他身上留下了道道伤痕,裂隙中的罡风如同乱流一般,没有任何方向和规律可言,怒吼的风暴只在一瞬间竟让朱离有些灵台不稳。 好在,他和玉夜的距离已经不远了。 一息之后,朱离的指尖终于碰到了玉夜那已经被罡风撕碎的残破衣袖。 用力一拽,终于握住了玉夜的腰身。 “大人!” 玉夜没有任何反应。 原本就被獬端靟使计重创导致丹元被毁气海重伤,那时她就已经是伤的不轻,虽是并不如她装出来的那般严重到濒死,但,确确实实,丹元重创。 而后在被骸母抽取生机的时候,虽是为了将骸母本体查探清楚而故意不加抵抗,也是真的对她造成了削弱。 之后虽然籍由凭神之契吞噬了崖烛,但说到底崖烛是诡蜮邪灵,玉夜除了获取到它部分记忆之外,那些同时涌入的煞力对她而言无异于饮鸩。 幸而当时她身处骸母心脏之内,无法消融也不可能蕴化的煞力被她不动声色的尽数转移给了骸母。 在那之后,她就只凭着悄悄传递给明炎的那枚凰翎羽和明炎不断磋商定计,以归乡为饵,诱得獬端靟入了圈套。 其实从头到尾,她都没有亲自出过手。 因为她的确重伤未愈。 甚至她都不能尝试修复气海,因为毕竟她所能运用的根本不是煞力,只怕稍有异动,就会被獬端靟发现端倪。 为此,玉夜也就索性按兵不动,将一切事情都交给了明炎几人和化煞之阵。 其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直到最后她都根本不必出手。 毕竟明炎和众位长老反复思虑才定下的计策十分行之有效。 但谁都没料到,獬端靟竟然还有着最后一张底牌。 属于异邪的记忆对于无法融合煞力的玉夜而言,毕竟还是模糊,这才导致了这一微小的失误。 从而万劫不复。 丹元被毁气海重创的身躯,在咫尺的距离之内正面承受了源晶自爆的巨大冲击,这一伤势几乎严重到摧毁她的灵台。 而今被卷入空间裂隙,别说她此时没有意识,就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她也对此无能为力。 第42章 何人生还? 身处裂隙之中,猛烈的罡风已在二人身上割出道道染血的伤痕,朱离揽紧玉夜绵软无力的身躯,尽力将她护在怀中,同时催动神格烙印,在风暴之中撑起一道防护屏障。 即便是昊天神界中人得天道青睐,与生俱来的神格烙印,在这片连法则都无法形成的虚无之中也依然显得无比脆弱。 不过是几息之间,撑开的护罩已经被压缩到仅剩一尺的距离,灵台内的神格烙印开始发出不堪负重的细微鸣响,朱离咬紧牙关,寻找着任何一线可以逃脱的契机。 就在护罩即将被罡风撕碎的那一瞬,他终于在无尽的黑暗之中看到侧方数十仗之外有一片同样被扰乱了界障而出现裂痕的空间划过。 没有踌躇,没有犹豫,甚至没有时间思考,朱离一声厉喝,外放的神格光辉在他身后如同耀眼的羽翼一般骤然闪现。 下一瞬,他牢牢抱紧玉夜冲入了那片裂隙开始弥合的屏障之中。 留在裂隙之外的凌华岚羽两个根本看不到他二人的去向,只在目睹朱离终于抓到玉夜之后就被卷入混乱的罡风之中失了他俩的踪影。 此时莲池中被撕开的空间裂口已经进一步扩大,明炎在昏迷中无法催动灵台抗拒,也开始被从裂隙中狂暴卷出的罡风吸向那漆黑的裂口。 凌华咬着牙紧紧拽牢他,也同样催动神格撑起了一片防护。 岚羽心急如火,但那片无尽的黑暗之中早已看不到朱离的身影。 而且,此时暴露出的裂痕随着罡风的肆虐愈加破碎,狂暴激荡的罡风乱流比起适才早已加强了数倍,根本无法再次容人进入。 脚下的大地再一次发出了震颤,所有靠近裂隙范围的地面在被锐如刀剑般的恐怖罡风刮过之后尽数开始崩塌破碎,碎石和泥土在下一瞬间就被尽数卷入破碎的时空之外,就此无影无踪。 “这样不行!”岚羽深吸口气,顶着巨大的压力艰难的移动到凌华身旁帮她一同拽住明炎:“得设法离开这里,否则一个都走不了!” “可玉夜……” “朱离和她在一起。”岚羽晶蓝的凤眸中有着强自的镇定:“那家伙……靠得住!” 凌华抿着唇犹豫了一瞬,终于随着岚羽一起开始后撤。 平日里无比平常的动作在此时却十分吃力,两人一同神格催运撑开防护,将明炎护在中间,在不断崩塌散落的大地哀鸣声中艰难的后退着。 不时会有附近的天权卫竭尽全力的靠拢过来,同样撑起护罩,互相扶持着,加入后撤的队伍。 当他们一行终于艰难的接近了莲池边沿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近三个时辰。 这是从未有过的举步维艰,不过是短到平日里身形轻掠便能跨越的距离,在此时却如同难以逾越的天堑一般。 每一个人都是汗透重衫。 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走完这段距离的,身后偶尔会传来掉队的兵卒在被罡风撕裂前发出的凄厉呼号。 但却没有人还有余力救援。 停下,就是死。 随着空间裂隙的不断扩大,罡风已经暴烈到开始吞噬周围光线的程度。 原本因时光流逝而开始亮起的天空一片阴暗,周遭的光线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曲度,被迅速吸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 光线的扭曲和流逝给这一方天地带来了终其一生都难得一见的诡异场景。 所有身在附近的人的样貌都被流逝的光影拖拽出奇异的形态,纵然他们各自心中知道自己身躯并未真正产生什么变化,但相顾之间还是被彼此扭曲了的形骸震惊。 就连不断震颤的大地轰鸣也开始减弱,并非是震荡停止,而是音波受到了强大外力的扭曲,无法再正常传递。 岚羽开口本想说什么,却又很快住了嘴,因为他自己甚至无法听到自己出口的话音,最后也只得在心中啧了一声。 ……还真是狼狈。 不等他们一行踏出莲池范围,身后那恐怖扩散的空间裂隙已经快要追上他们的脚步,随着裂隙的不断扩大,每个人身上的压力也在不断增强。 就连修为不弱的天权卫中间也已经开始出现力量用尽而无以为继的人。 原本走在岚羽身旁的一名天权卫脚下一滑,这一分心使得他撑开的护罩出现刹那的薄弱,只这一个疏忽,他就再也无法稳住身形,岚羽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却在下一瞬间就手中一轻。 他是拽住了那名天权卫的一只手臂,但也仅仅只拽住了他的一只手臂…… 席卷而至的罡风有如无数柄锋利的长刀,在吞没那名天权卫的同时就把他的身躯撕得粉碎,连一声悲鸣都没有发出,就这样瞬间被罡风吞噬殆尽。 岚羽面无表情的松开手,任由那条残缺的手臂随后被罡风撕碎。 就在众人随着力量渐渐耗尽而开始心生绝望的时候,在他们面前,蓦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龙头! 近在咫尺的头角峥嵘的巨龙头颅几乎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岚羽好悬没一魂器斩过去。 然后这只巨大的龙头上金色的瞳孔望了望他们狼狈的一行,随后一声长吟,龙身腾空而起,随后又急速下坠,落地的时候砸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庞大蜿蜒的身躯犹如一道山峦般,挡在了众人身后。 随着巨龙的身躯将他们与那可怖的吸力和罡风暂时的阻隔开来,不少人纷纷发出了欣喜的低呼。 这是长老铭杖所化的应龙。 中天长老终于赶到了。 最先出手的就是原本在阵后督军的青霖钧越二人,而后随着此处的异变几乎传遍整个昊天神界,坚守断天闸和留守中天云坪的众位长老也都先后赶到。 七头金色巨龙纷纷幻化身形,首尾相接,将整座偌大的莲池团团围困得风雨不透。 这是三界六道之中最为坚固的屏障之一,是整个昊天神界之中代表执政顶端的长老铭杖所化的应龙,是连天道都给予承认的无上权威。 每一个人都在松了口气的同时脱了力,有的人甚至已经脚软到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不能停下!”岚羽回头望着身后一众脸上毫无血色的人们,冷声道:“就算长老们出手,只怕也不是那么好处理的,此地不能久留。” ……铭杖所化的巨龙又不可能长久的在这围着当墙使,要是时空裂隙能尽快封补那还好,要是不能,时间久了,天知道还会怎样! ……何况还有灵氛暴&动的莲池脉眼,想想都知道不是那么好搞定的事! 话音未落,他们脚下就已经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遁术法印。 第43章 生或死 遁术咒印一闪而逝,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已是距离那座脉眼莲池数十里之外的一座平缓的山丘上。 这次岚羽不再拦着众人歇息,凌华也直至此时方才有空给昏迷的明炎诊脉,医术就那么回事的岚羽守在一旁,一边担心着下落不明的玉夜朱离,一边又担心着明炎的伤情。 “如何?”看见凌华终于送开明炎的手腕,岚羽皱眉问道。 “不是很妙,但要好好休养的话也算不上太要命。”凌华从玉符中摸出丹药,连着给明炎服了两粒,随后又和缓的将自身气机探入他体内,小心帮他收束着被源晶自爆而冲击得凌乱不堪的气血。 听了结论的岚羽松了口气——以这家伙的修为,只要不是彻底废了根基伤了本源,也就不必担心他会有事了。 “你在此守着,我去找长老。” 知道了明炎的境况,岚羽心中却根本没有轻松多少——玉夜和朱离被卷入时空裂隙之中下落不明!纵然朱离那货再沉稳可靠,但……那是时空裂隙啊,不容任何事物存在的死亡领域,更何况彼时玉夜早已重伤! 时空裂隙若不尽快封闭只怕造成的破坏会难以估量! 但若要封闭……玉夜和朱离怎么办?! 若是没有其他办法,说不得他豁出命去也得试着入内找寻一番了…… 想定主意,还没来及迈步,眼前光华闪过之处已出现青霖钧越二人的身影。 他二人作为督军长老,镇守莲池外围将整座莲池围得风雨不透,以防有异邪逃脱围捕。 但以事先与玉夜通过凰翎羽反复沟通传讯而定下的行动方案怎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竟然造成了时空碎裂! 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变他二人不是不想立即赶往莲池核心,但首先要尽力护住包围住莲池的神界兵力。 对于如此恐怖的灾变,纵然以长老的能为,也依然颇感吃力,毕竟他们只有两个人。若想保全自身纵然简单,但他们又如何能弃那些兵马于不顾? 所以直至其他长老陆续赶来,合力之下才让他二人减轻压力。 “莲池内部发生的异变究竟是如何产生的?”钧越眉头死皱:“事无巨细,一并报来!” 岚羽与凌华二人对视一眼,将事情经过一一叙述了一遍。 此时其他五位长老也已经陆续来到,听完始末之后几人低声商议了一遍,方才下令:“今日所有参战的人员尽快退回断天闸内修养,此地的情况已经不是尔等能插手的了,你们的任务到此为止,各自养伤为要。” “长老!”岚羽急道:“玉夜朱离还下落不明!还请长老……” 青霖几人对视一眼,却谁都没说话,岚羽脸色瞬间白了。 ……这说明长老们对此也无能为力…… “请长老容我入内搜寻。” “胡闹!”钧越斥道:“若说他二人是刚刚陷入,还在裂隙附近的话,自是尚有援救的办法。” “可此时已经被罡风卷入深处,你有什么本事入内搜寻?” “休说你不可能找得到,就算找到了,你也根本不可能再回得来!” “届时除了再将你也搭进去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这般无用功之事,除了能让你舒一时意气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岚羽惨白着脸一言不发。 ……长老们说的是事实,他确实没那个本事。 可……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了吗?明知玉夜和朱离二人凶多吉少,难道他竟什么都做不了吗? “岚羽……” 身后传来明炎虚弱的语音,岚羽一怔,急忙回头,这才发现明炎已经醒来,只是伤重,不能起身,只勉强坐了起来。 “你可还……” 不等他说完,明炎就打断了他:“他二人境况虽是不明,但应暂时无事……先回宫。” 岚羽愣了愣,不等他询问,明炎张开手,掌中是一枚玉符,心念动处,玉符中攸然闪现出玉夜交给他的那枚凰翎羽。 缩小到仅有寸余的魂器静静悬浮在玉符内部,表面光泽十分黯淡。 但,毕竟,魂器还在。 岚羽心中蓦然一松——魂器尚存,说明器主并未死亡。 见他看明白了,明炎点头道:“暂时无事,只是下落不知,我的宫徽也暂时联络不到朱离,回宫后通过灵枢再试。” 随着经历了这一场恶战的前锋部队陆续回转断天闸内休息养伤,七位长老也开始着手封闭时空裂隙。 这一方天地被破坏的不仅仅是莲脉核心,在骸母源晶自爆和莲脉灵氛暴&动而共同产生的巨大冲击之下,除了被撕裂的空间障壁,还冲击到了天道法则。 但好在被冲击紊乱的法则数量并不众多,而且与临渊之战不同之处,主要还是在于这是被无序破坏出的裂隙,而非是天契律障被人主导并明确构筑出通道。 这一次的变故虽然惊人,但好在最为重要的天契律障并未受损,而是支撑住了这令人闻之色变的恐怖冲击。 真正受损的,是三界六道彼此间的界障,是这一方天道之内天地阴阳彼此协调运转的壁垒。 这样的伤损纵然严重,但,终究比起当年的临渊之战还是容易应对的。 毕竟他们需要面对的,仅仅是裂隙本身和时空乱流而已,并没有如潮的异邪和敌人在等着与他们生死相搏。 随着长老敕令,对应掌管相应条例的神宫宫主尽数齐至,他们要在时空裂隙冲破应龙构成的屏障之前,把紊乱残缺的法则一一复位。 近乎崩坏的断天闸在前锋部队尽数退回之后就再次封闭,在时空裂隙没有得到妥善修复之前,除了手持长老敕令的神宫宫主之外,不允许任何人入内。 返回神阙宫的三人第一时间就将玉夜的凰翎羽放置在九渊神镜之前,交由灵枢不断沟通探查,但很可惜的是,即便是强如九渊神镜这二十八神宫之首的镇宫灵枢,也依然无法通过凰翎羽与玉夜取得任何联系。 也无法通过宫徽寻找到朱离的位置。 闹得这三人每天几乎是提心吊胆的无数次查证凰翎羽的形态是否还在。 明炎伤得确实不轻,但玉夜和朱离始终下落不明,他又哪里能静得下心修养?所幸的是药品充足,除了伤势愈合缓慢之外到也暂时没有大碍。 而就在随着时间流逝,三个人越来越如坐针毡的时候,九渊神镜终于连通了朱离的宫徽。 深邃镜面上瞬间出现了宫徽所在位置附近的景象! 但……只有一瞬。 刹那间闪过的影像还不等人看清,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由于消失得太快,导致根本没来及看清的岚羽眉头皱得死紧,一旁的明炎却已经长出口气。 “你看清了?”他明显的放松让啥玩意都没看见的岚羽急急问道。 “不曾。”明炎放松下来才觉得精神疲惫,只短暂解释道:“能有短暂的回应说明朱离此时人应在某一方境界之内,而非是流落在裂隙之中,影像不全想来是界障扭曲破坏的缘故,这就无妨了,只要人在三界六道之内,无论在哪,总能找到。” “而且随着裂隙的逐渐弥合,也应该离有消息不远了。” 第44章 饿鬼道 朱离皱着眉松开手中的宫徽,适才宫徽上确实返回了一缕触动,但却在转眼之间就消失了。 这只能说明如今空间巨震造成的余威仍在,扰乱了三界六道中各界彼此间的灵氛流动。 看来想要联络上其他人,还需再过些日子。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几乎永无变化的赤色血云,脸上已经恢复了冷静。 ……不管怎么说,先找到此方境界与其他界轮相邻的节点再说。 随着一声厉啸,身侧一缕狂风夹杂着腥臭气息猛然袭来,朱离毫不避让的挺枪就是快逾疾风般的一击。 回枪之时,枪尖上已经挑着一只头如穹庐大腹细颈的鬼怪尸身。 朱离抖腕之间尸体已被远远甩出,远处伺机等待的一群鬼怪蜂拥而上,转眼之间就将那具尸体撕扯得什么都不剩。 他冷眼扫了一眼在远处徘徊不去的似人非人的鬼物,那些鬼物纵然离得遥远,但见他目光扫来,仍是慌乱嘶吼着迅速躲避,行动之处,将脚下的累累白骨践踏得悉索一片。 ——这里是三界六道中的饿鬼界。 朱离也没想到自己在裂隙之中奋力突入的竟然是饿鬼界,这是极不讨人喜欢的一方世界。 不过……总比失落在时空裂隙中要强得多。 所以朱离对此也没什么好不满的,能在力量耗尽被罡风撕碎之前得以逃出生天已经是好运了,至于落到何处都无所谓。 饿鬼界是三界六道之中最被人不喜的地方,天空血色弥漫,大地则是白骨皑皑,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没有一切植物,动物,乃至河流湖泊,除了头顶的血云和脚下的枯骨之外,就只有无数的饿鬼而已。 饿鬼中,大多都不具备思考和沟通能力,对它们而言,吃,是此生唯一的目的。 有外来者时,吃外来者;没有外来者时,就吃彼此;实在饿极了,它们甚至还吃自己。 在偶然发现了突破三界壁垒落到此处的朱离玉夜二人的时候,饿鬼们犹如面对一场狂欢盛宴,迫不及待的要将猎物吞吃入腹。 然后,就被彼时正满心烦忧的朱离给毫不手软的屠了一大片。 饿鬼界再怎么让人闻之色变,也只是基于饿鬼们疯狂嗜杀的贪婪本性和那难以统计的数量罢了。 虽然此方世界中不是没有诸如鬼王这样高阶鬼怪的存在,但直到目前反正都还没出现过。 至于其他饿鬼,对于朱离这个昊天神界的神卫来说,它们的存在也就是不知疲倦的送死让人心烦了点,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了。 作为一名神卫,要是连区区饿鬼都搞不定,还有什么资格护卫宫主? 总算饿鬼们虽然谈不上有什么智力,但总也还有着本能,在眼睁睁看着不计其数的诸多同类们尽皆亡命之后,其他饿鬼总算明白了这一顿美餐是不容易吃到口的。 虽是舍不得就此离去,但此时也只敢远远跟着,并不敢再像之前那般前仆后继的蜂拥而上。 它们不靠近,朱离也就懒得理它们。 总归饿鬼界顾名思义,就没有其他东西,整整一方世界全是这玩意,怎么可能杀得过来?只要不来骚扰也就行了。 比起对付这些饿鬼,他更重要的事情是尽快找到饿鬼界与其他世界连通之处的方位节点。就算饿鬼奈何不了他们,他也不能长久逗留在此地。 玉夜需要尽快得到妥善的医治。 朱离深吸口气,盘膝坐在白骨堆叠的地面上,破军枪横在膝上。 玉夜静静的躺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双目紧闭,身上裹着一件玄色披风。 从近距离承受了源晶自爆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她都没有醒来过。 落到此地之后朱离给她诊过脉,时空裂隙中被罡风所伤的地方也已经处理妥善,但时至今日,她体内的气血生机仍十分衰弱,这是自獬端靟重创她之后就始终没有治疗和恢复的基础上又再次受伤才导致现在的局面。 好在身为神卫,随身的物品中除了日常用具都很齐备之外,基础的伤药也是足够。 这才能让玉夜的境况没有进一步恶化。 此时她身上原本的衣物早就在罡风肆虐之下数处破损,血迹斑斑,如今这件披风还是朱离的,好在作为神阙宫神卫,所用的也都不是凡品,虽然只是一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披风,但也是水火不侵不畏寒暑的法器,足够起到御寒保暖的功效。 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之后,朱离缓缓合上眼,短暂休息过后他还要继续带着玉夜前行,尽快到达一处节点离开饿鬼界才是。 正常情况下来说,与饿鬼界彼此间有着节点比邻的,是上属仙界中的无色界,魔属之内的阎魔界,以及修罗界,这三处节点。 所谓三界六道,其实只是个统称,并不是只有三方世界,仅仅魔界下属就有七大魔境,仙界又分十方天界,妖界则以几大妖王各自划分的为准,这还都只是大体上的,再要细分的话,一时半会都还不容易数清楚,所谓‘恒河沙数’虽有夸张之嫌,但也相去不远就是了。 如今界障紊乱的情况下,也不知道是否有节点错位或失衡,目前又联络不上其他人,也只能找到哪个算哪个了。 远处围聚不散的众多饿鬼眼看着两人一坐一卧都半晌没有动静,不由又一次蠢蠢欲动了起来,你拥我挤的向着二人缓缓靠近。 朱离睁眼扫了过去,那些饿鬼慌忙低声嘶吼着停下脚步。 ……这些饿鬼就是这点讨厌。 朱离也不起身,指尖在横于膝头的枪杆上叮的一下轻弹,破军枪雪亮的枪尖上顿时一道森寒劲气直射而出,将远处徘徊的一只饿鬼直接洞穿了它那硕大无朋的肚腹,随后去势不衰的再次穿透了两只饿鬼的身躯之后方才消散无踪。 被这突发的一击再次震慑的饿鬼群纷纷仓皇后退,还不忘拽走了那几只刚刚被劲气毙命的饿鬼尸体,一边后撤一边你争我夺,等它们退开了一段距离之后再次停步的时候尸体都已经被分吃得一干二净。 朱离淡然合眼,灵识内观识海,体内丹元缓缓行运,尽可能的吐纳着在这一方境界中显得十分微薄的天地灵氛。 体内气机行运了十二周天后朱离睁眼起身,望了一眼老实的缩在远方不敢近前的饿鬼群,附身正想抱起玉夜继续前行,却在瞬间动作一凝,随后身形如电般向前冲去,手中的破军枪带出一道龙吟般的清啸,在半空之中迎上了一处无形的壁垒。 这快逾奔雷般的一击让周遭空气瞬间凝滞,随后从枪尖所指的位置猛然爆开一团血雾。 没有半点停顿,朱离落地的瞬间破军枪猛然横栏,迅捷无比的扫向身后,枪锋过处,划出一道完美的圆弧,在空中仿佛扫中了什么,随着一声闷响,坚韧无比的枪杆猛然一阵震颤。 那是击中了无形之物的冲击余力。 半空中突兀的响起一道闷雷般的低哼,带着浓浓的贪馋与威吓:“外来者,交出血食!” 第45章 浮屠鬼王 朱离根本懒得答话,破军枪雪亮的枪锋斜斜指向半空。 在他展开的灵识之内,前方看似空无一物的地方有着一只硕大无朋的鬼物的模糊光影,虽不清晰,但已足够他辩位。 大约是被破军枪毫无偏移的直指举动带来的疑惑,那沉闷的声音居然咦了一声,随后半空之中缓缓显出一个极为庞大的身影,颈挂骷髅,臂长过膝,腕套金环,青面赤发,巨齿如獠,正慢条斯理的舔着自己左掌上被方才那奔雷一枪刺穿的掌心。 随着这巨大身影的出现,周遭鬼气陡然加重,远处集结的饿鬼鬼群似是极为害怕这道身影,甫一见它现身,立即发出一阵恐慌的嚎叫,纷纷退得更远。 “吾乃浮屠鬼王,外来者,你是何人?” 朱离冷声道:“昊天界神卫,既是一方鬼王,还请你速速离去,免生干戈。” 浮屠鬼王似是愣了愣,低沉的语音再次响起:“神界中人怎会在此?” “误入而已。”朱离不愿多言。 鬼王只是呵了一声,双眼始终牢牢盯住那横卧在地的纤细身影:“闯吾鬼界,便将血食留下作为赔补吧。” ……这样澄澈明洁的魂魄,它可早就垂涎好久了,只是这人始终警觉的很,竟一直未能找到下手的机会,而今既然无需再遮掩,那就强夺也罢! 眼见此言一出,面前之人面色冷厉,鬼王索性诱惑道:“留下血食,你可自由离去,吾保你不会再受饿鬼侵扰。” 说着,它血丝满布的双眼微微眯起:“否则,即便是神界中人,擅闯鬼道,也休想全身而……” 话音未落,朱离已是闪电一枪直刺它前心! 这无俦的一枪不仅仅发出了龙吟般的怒吼,更是直接激发了一条龙形气劲。 虽只是一道气形,但却头角宛然鳞甲清晰,在空中怒啸着扑向浮屠鬼王! 朱离动作快,鬼王的动作也不慢,在他一枪刺出的同时,鬼王已是振臂脱下腕上一只金环。 金环甫一离手,急速飞旋的同时瞬间变大,而后只听叮的一声,已与枪劲撞击在一起,一阵气流向外快速席卷,竟发出疾风般的啸响。 朱离挡在玉夜身前,面色冷峻——到底是一方鬼王,比起那些饿鬼而言到真是强上许多……若要全力诛它恐怕还真是有些棘手,何况,两强相争的情况下玉夜距离太近太易受到波及,但若远了,那些始终徘徊的饿鬼又会趁虚而入,到当真是不利的局势。 而且,从方才起,他就始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若即若离的窥探此地! 心中想着,面上却一丝不露,冷声道:“吾乃神卫,你口中的血食,是我相护之人,对她起意,便是与我为敌,不死不休!” 浮屠鬼王将回转的金环接在手中,虽然并未再次击出,却也并不退后,贪婪的双目始终在玉夜身上打着转:“你就这般有把握能护得住她?” 朱离一字一顿:“她若有失,你与你这一方鬼界,尽数相抵,绝不会漏失一个!” 浮屠鬼王显然也正在计较得失,眼前这个澄明光辉的魂魄对它的诱惑实在太过巨大,它平生从未见过能与之相提并论的魂光,而且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只要说服此人,或者……杀了他! ……神界的神卫,这般强悍的神魂气血,若能一并到手,自己怕不是立即就能突破进阶! 眼见这鬼王目中贪婪愈盛,朱离心知今日怕是无法善了,他本就是不善多言之人,此时再废口舌也已是无用,索性不再劝退,指诀扣出,地面随即浮现一座防护法阵将玉夜牢牢围在中心,手中破军枪上杀意凛凛,枪身传递出一阵阵激昂的低鸣。 下一瞬间,鬼王巨大的身形和朱离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消失了身影。 紧跟着,就是一声金铁交鸣之声乍然响起,随之产生的巨大冲击波纹一圈圈的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靠近中心区域地面上的无数白骨尽数化为齑粉,如同沙暴一般,被吸入风中之后极速向外席卷而去。 那座将玉夜守在中间的防护法阵的符文线条上光华一阵波动,承受住了这一次的震荡冲击。 朱离面色严峻——这只算是初级阵法罢了,他没有时间绘制高阶法阵的阵图,所以,必须在法阵被破坏之前速战速决! 然而,一击不中的浮屠鬼王却再一次拉开了距离,低沉的语音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狡狯:“你若与我死斗,就算护住她一时,也走不出这饿鬼界,与其最终成为那些下贱饿鬼的饵食,又何不将她交给我,你自己全身而退呢?” 朱离脸上冷淡之极:“你若想死,就尽管动手,不过是饿鬼道的一个鬼王,少了你,想来还不至于会让六道失衡。” 这番话可以说是不客气之极,饶是鬼王浮屠起意在先,也忍不住脸色数变,最终仰天一阵大笑。 低沉的笑声如滚雷一般震荡不休,四周阴风鬼气骤然加剧,连上空的血色云层都随之动荡翻滚,远处围聚的饿鬼鬼群齐声嘶嚎,一时之间,这一方饿鬼道之中风云激烈万鬼齐喑。 长笑过后,浮屠鬼王原本佝偻的庞大身躯一寸寸挺直,将脚下白骨皑皑的大地笼罩出一个巨大的阴影。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便一起留下来吧!” 朱离紧握手中的破军枪,灵台催动间,神格光辉骤然外放,绚丽恢弘的凛凛神威冲天而起,半空的血云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在这至强的神光辉映下冰雪消融。 眼看一场恶战一触即发,就在此时,两人耳边却忽然传来似有如无的一声轻笑。 “嗤……” 朱离心中一沉——那一直以来隐隐约约的窥探之人,终于还是出现了。 能在他的灵识查探之下还不露行迹的,修为恐怕还在这只鬼王之上,怕是不那么好对付的。 就连浮屠鬼王都吃了一惊,一声怒吼:“何人在此?” “呵,浮屠,你胆子可真不小,敢打她的主意。”距离他们几十丈开外的半空中,此时方才缓缓浮现一道人影,玉面朱唇,长身玉立,就那样足踏虚空立在那里,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薄薄的唇角此时正含着一抹戏谑的笑意。 在他身旁,紧跟着一只体型巨大的三头巨犬。 “你若真吃了她,昊天神界怕不是要发兵踏平你这饿鬼道。” 第46章 强敌环伺 见到此人现身,朱离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 ——这是阎魔界的魔君·闇罗。 就连浮屠鬼王都忍不住愣了一下:“阎魔魔君,你来吾饿鬼道做什么?” “三界六道界障突发巨震,连我魔界都有感应,自然是四处查探一番……结果就刚好碰到你在找死。”闇罗混不在意的答道,说话的同时,足下如同有着一座透明阶梯般,步伐闲适的一步步自半空拾级而下,三头巨犬寸步不离的紧紧跟随。 “你什么意思?”浮屠鬼王紧盯着他,神色中难以掩饰的带着深深忌惮。 魔界七君,不论哪个都是强大到足以让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对手! “你可知她是何人?” 说话时,魔君双足已经踏上地面,紧跟在身旁的三头巨犬低头嗅了嗅地面的白骨,又一脸无趣的抬起头。 浮屠愣了愣,它只一心想要将这世所罕见的明澈魂魄据为己有而已,至于别的……谁会对自己口中血食的姓名身份感兴趣? 闇罗似是早就笃定它不知,那一句问话也根本没有想要等它答复,此时已经自顾接了下去:“这可是昊天神界承天而生的天眷之子,你说,你要是动了她,会不会被踏平饿鬼道呢?” 说话间,闇罗已是脚步徐徐的来到近前,停在三丈之外。 也不知是否有意,此时他所处的位置正好在玉夜的另一侧,与浮屠鬼王一东一西,将玉夜和朱离二人夹在中间。 朱离面色凝重的退后几步紧守在玉夜身旁——这阎魔魔君,来者不善! 饿鬼与生俱来的就是永无止境的贪婪与饥饿,纵然是一方鬼王,也不过是能比低阶饿鬼多点修为和自控能力罢了,并不意味着它已经摆脱了饿鬼的天性。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还会因为玉夜的身份和对昊天界的忌惮而考虑退避,但对于一个生性贪婪的鬼王而言,阎魔魔君故意挑明了玉夜的身份,对它只会是更大更强的诱惑! 这份诱惑对它来说会强到无法舍弃,足以让它为此不顾一切,就算明知后果将是必死也依然要搏命一试! 果然,鬼王浮屠在得知玉夜的身份之后,兴奋得几乎抑制不住。 ……这可是昊天界的神子呢! 若能吃了她……若能吃了她…… 它下意识的踏前一步,细长血红的舌头贪馋的抿着口唇。 朱离冷哼一声,长枪一振,蓦然一声清越的龙吟响彻天地。 浮屠砸着嘴巴停下脚步,双眼中却已是现出杀机。 ——在听到玉夜身份的那一刻,它就决定今日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二人离开饿鬼道! 事后引来昊天界追杀又如何?吞吃了他们的神子,自己只怕会连进数阶,届时早就脱离这饿鬼道逍遥他界去了,谁还管这些饿鬼会否代为受过? 这可是神子啊…… 哪怕最终躲不过追捕又如何?自己起码尝过神子的味道,上天下地,又有谁能比自己更死得其所?! 眼见这鬼王心中杀机已起,朱离咬牙瞥了一眼笑吟吟立在一旁的闇罗,沉声质问:“魔君是要与神界为敌了?” 闇罗面露惊讶的呀了一声:“何出此言?” 随即又像是明悟了什么,懊恼的敲了敲头:“哎呀,怨我怨我,一时竟忘了神子的身份说不得,唉,这可如何是好?” 朱离目光森冷的看着他的念唱做俱佳。 闇罗捶胸顿足了一番,却又停住,面带好奇的望着双眼紧闭毫无声息的玉夜:“咦?神子这是有恙在身吗?怎的看起来面色如此之差?”说着,他脚下也踏前一步,话语之中满是关切。 这一步踏出,换来的就是雪亮的枪锋遥指:“止步!” 被锐利的枪尖遥指前心,闇罗果然停步,神色却丝毫不见紧张,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和煦神情:“呀?本座不过是想探视一下神子的伤情,看是否需要帮忙医治呀,你又何必妄动干戈?” 他左手有一搭无一搭的轻抚着身旁三头巨犬的毛发,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再怎么说,临渊之战中也曾经是同一阵营并肩作战过的友人,又为何这般翻脸无情呢?” 心知这魔君也是来意不善,朱离索性不再搭理他的口舌之利,脸上依旧面沉似水,一颗心却早已冷了下来。 ——一个鬼王,一个魔君,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若是只有一个,他自是有一战之力,竭尽全力也能护得玉夜周全,但眼下这两个齐来,他却根本没把握! 纵然神卫都是层层选拔,武技至臻,但说到底,他如今只是孤身一人,一旦动起手来,除非能一击制敌,不然这两名劲敌之中必定会有一个能伺机对玉夜下手! 然而,这一个是鬼界之王,一个是阎魔魔君,就算是中天长老在此,都不敢夸口说自己能一击之下克敌制胜,他又该拿什么来保住玉夜的安危?! 此处又是饿鬼界内,他甚至不能开启遁印将玉夜远远送走,否则离了他的护佑,岂不是等于亲手将重伤昏迷的玉夜送入无处不在的饿鬼之口? 前行无路后退无门的朱离短短数息过后已是迅速冷静了下来,他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随后剑眉一扬,双目之中蓦然神光粲然,唇畔却浮起一抹淡漠却又傲然的笑来。 “在我面前,任何人都休想染指她半片衣角!”随着这一语出口,朱离开始将自身元神缓缓抽离玉夜当年在他灵台内设置的魂印! 魂印甫一受到扰动,灵台顿时产生震荡,随着元神的逐渐剥离,识海之内波涛涌动,怒浪滔天,神格烙印被激发到顶点,明光璀璨的神格光辉溢出体外,并仍在不断攀升压力。 浮屠鬼王和阎魔魔君面上都是微微变色,各自后退了数步,如临大敌般盯紧朱离。 朱离此时却早已不看他们,被激发至顶点仍在继续催动的神格光辉已将他双瞳浸染成灼眼的金色,此时映在他双瞳之内的,是近乎整个饿鬼界上空虚幻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界轮障壁。 第47章 朱离的决心 原本无象无形的界轮壁垒和构成壁垒本身的各项法则随着他已经过了临界点却仍持续增强的神格威压开始在朱离眼中渐渐显现成型。 构成天道本身的万物之则从未有过任何时刻如这般清晰的呈现在他脑海。 朱离目中神光此刻已经宛若实质,身后已经显现出灼人眼目的数道亮如炽日的神辉光轮,同时手中指诀也已扣出,一个光芒强逾正常遁印数倍的遁术咒印浮现在玉夜身下,却始终凝而不发。 终于,他的目光望准了虚空中的某点,那里,是所有他能看透的织造成界障的法则中相对而言最为薄弱的一处。 此时,他的魂魄本源已经从玉夜的魂印中抽离了一半,在他头顶,此刻已经明亮到不能直视的神光渐渐开始形成一柄巨大的神枪,枪锋直指无尽的虚空。 头顶上空的赤色血云早就被朱离已元神构成的神枪光辉消融得无影无踪,从亘古时期从未曾在饿鬼道中出现过的浩然苍穹在这一刻终于沉默而悠然的出现在穹顶。 但这对于饿鬼而言终其一生都无缘一见的壮丽景观它们却没有一个知道,不论距离远近,此时所有饿鬼都瘫软如泥的匍匐在地,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头颅埋在地上,全身抖如筛糠。 就连浮屠鬼王都有些受不住这浩大威严的神光逼迫,脚步沉重的步步后退,颈中挂的骷髅一只只亮起黑洞洞的眼窝,纷纷从口中不断喷吐出浓郁到近似乌黑的鬼气,将浮屠鬼王的身形团团包裹在内。 魔君闇罗也早皱起了好看的眉毛,身边的三头巨犬四肢颤栗,颈毛倒竖,三只犬头一同露出锋利的獠牙,从喉中发出低沉的嘶吼。 ……没想到这名神卫竟悍不畏死到如斯地步…… 闇罗心中凛然的同时也在快速计较着。 当年临渊之战的时候三界六道共同御敌,他作为魔界七君之一也自是有率部登临神界,参与过那一场旷古绝今的惨烈战争,自然是比因为太过贪婪嗜杀而未被神谕召集参与过的浮屠鬼王对神界中人的战力有更加明晰的了解。 生来就被天道授予神格烙印的神界众人若是欲以命相搏的话,就算他贵为魔君,也不敢说自己今日能够毫发无伤。 而显然这神卫已经准备孤注一掷了! ……看来,还是不能硬来了…… 心念转动间,闇罗已经放弃了原先强行抢人的想法,原本也不过是因为界障震动而随意看看,谁知会发现神子流落在此,若说是心中没半点念头那自然不可能,但若是要奋力搏杀一番才能到手的话,却也有些得不偿失,毕竟,他原本也并没想过要取这神子的性命。 心中想着,身形也已是向后飘退。 朱离此时全副心神早已不在他二人身上,随着他元神的持续抽离逐渐形成头顶上空的巨大神枪,身后的神辉光轮上夺目的神光开始星点逸散,这是天道授予的神格烙印即将散离回归天地的先行征兆。 ——他无法凭着自己孤身一人从鬼王和魔君的手中保全玉夜,也无法在此两个强敌的环伺之下带着玉夜平安撤离饿鬼界,哪怕他存着必死之心与这两强玉石俱焚都不行,因为即便他能以自己一命换得两强重伤退走,但此界中无处不在的饿鬼绝不会放过昏迷不醒的鲜美饵食。 所以现今之计,唯有孤注一掷由内而外再次破开这饿鬼道的界障,并同时打通一个通往其他界轮的通道,哪怕只有一瞬,他就能将玉夜平安送往他界。 最理想的是仙界,但若落到人道或畜生道都比留在这里要强得多,玉夜再是伤重,也终究是神界中人,对于人界畜生界中的肉体凡胎而言,终究还是有着神光萦绕,不必太过担心她会受人所害,哪怕是修罗界,虽然其人好战但却也不是如饿鬼这般只知吞食的低级鬼物,或许会一时受困,却不必担心会有性命之忧,之后只待界障趋于稳定,明炎几人自然有法子找到她的下落。 只是,三界六道之中界障乃是分划各界稳定的基础,除了各界天然比邻形成的连通节点之外,别说他一个神卫,就算是神宫宫主,也无法轻易动摇界障,如今若想破障,也唯有燃尽自身元神本源来强行突破了! 此时朱离头顶上空的巨型神枪已经形态宛然,有若实质一般的锐利枪锋昂指苍穹,尚未击发,就已经让所指向的冥冥虚空的产生了微弱的扭曲,手中破军枪也已起了共鸣,这是魂器对于主人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的悲鸣与不舍。 “哎呀!快快住手!”魔君闇罗此时已经避得远远的,脸上也早已收起嬉笑之意:“休要误会,本座对神子可并无丝毫不敬之心。” 闻言,朱离以呈纯金色的双瞳一扫,冷冷的望住魔君。 “毕竟当年还有着同袍情谊,又素来与神界并无嫌隙,本座为何要对神子不利?不过是路过此处偶遇神子,见她境况有异,试图援手罢了。”闇罗脸上一片诚恳:“你既是她神卫,与其在此与鬼王相争让她涉险,何不携同神子入我魔界暂避呢?本座可对天起誓,绝对是诚心诚意,无一丝歹念!” 一语未完,浮屠鬼王早已怒不可遏的吼道:“阎魔你竟敢在吾饿鬼道中夺人?!” 闇罗嗤了一声:“若本座不曾见到也就罢了,既然见了,岂能容你妄图伤损神子?” 说着,他已向着浮屠踏近几步,一双桃花眼中已是带上了淡淡杀机:“你不过是本性贪婪,见了神子就想吞吃入腹,由此好得以壮大自身,本座既然路遇此事,又焉有袖手之理?” 话音落时,闇罗身形闪动,已经挡在浮屠鬼王与朱离之间,还不忘侧头冲着朱离一笑:“神卫大人可否收起你那让人看着就心惊肉跳的元神具象了?本座是真的只想邀神子一叙,绝无恶意的呀!” 朱离双目神光烁烁的盯着闇罗,声音冷厉:“若真如此,还请魔君立誓。” 闇罗啧了一声,倒也并不犹豫,当即扣出一个心言血誓的指诀,朗声道:“吾魔君闇罗,对天起誓,此番路遇神子乃诚心邀往阎魔界暂避,绝无伤及神子安危之意,若违此誓,愿受天惩,死后魂魄不入归墟!” 第48章 魔君·闇罗 玉夜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文彩辉映富丽堂皇的藻井,斑斓的色彩和细腻的线条在她尚不清晰的视线中几乎模糊成一团扭曲的斑驳,她闭上眼睛,过了许久再次睁开,这一次才终于逐渐看清了那一方对她而言无比陌生的藻井图案。 无力的歪了歪头,视线中经过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室内环境。 厚重低垂的绣金帷幕,香烟袅袅的墨玉香炉,繁复精致的嵌宝屏风……玉夜微微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地方? 心中虽是疑惑,然而身上实在无力,四肢百骸都重若千钧,不要说是起身走动,此时就连想坐起身子都不能。 正疑惑间,耳中由远而近传来细微悉索之声,随后就是一声惊呼:“咦!神子醒了,伏琴快去通知魔君大人!” ……魔君?玉夜皱了皱眉。 她此时只记得在骸母残基上的时候棋差一步,未能及时关闭骸母源晶阻隔獬端靟的元神,后来就没了记忆,但……怎么会牵扯出魔君? 不等她想出个来龙去脉,视线中已是出现一个颇为美貌的女子,发挽飞仙,额贴翠钿,臂绾金钏,丰乳细腰,一双盈盈美目正对上玉夜的眼光。 “神子不要乱动,魔君大人说您伤得不轻,需要安心静卧些时日才好起身。” 似是看出了玉夜的满心疑惑,这名美艳的女子抿唇笑道:“此处乃是阎魔界魔君大人治下,那一日天地巨变,魔君大人外出查探时偶遇神子,便将神子带回此处养伤,魔君交代,神子若是醒了,让婢子先给神子大致做个解释,也免得神子疑惑伤神。” 说着,这美婢纤手摸出一枚玉符,葱白的手指一晃,已从中取出一枚丹药,送到玉夜唇边:“魔君大人说了,请神子安心养伤,其他一切都无须顾虑。” 丹药凑近唇畔,鼻端已是嗅到阵阵清香……百转凝碧丹。 魔界婢女手中怎会有百转凝碧丹? 玉夜忍住心中的疑问,双唇微张,任由那名美婢将丹药送入她口内。灵丹入口化为沁脾的清香顺喉而下,随后婢女又端来一盏不知是什么的液体,轻轻扶住玉夜的头道:“蜜露可解口中药气。” 这一盏蜜露触鼻却是极为甜腻的气息,玉夜皱了皱眉,不肯张口。 婢女见她不饮,也不再劝,只搁了手中的杯盏,又轻轻服侍她躺好,重新给她整理了一下盖在身上的雪毫云丝被,眼见一切都妥当了,才又轻轻退下。 随着丹药入腹,周身脉络中的钝痛渐渐得到缓解,玉夜轻吁口气,索性合拢双目暂做休息。 她体内丹元气海伤毁严重,此时根本无法带动丝毫气机,更不要说试图自行运转周天配合药效,想要内视暝观,却连灵台识海都形同虚设。 尝试无果的玉夜索性不再费神,既然这阎魔魔君这般作态,想必是另有所图,不论所图为何,都暂时应该不会对她有什么妨碍——否则她这般伤势之下,反正也无抗拒之力,要做什么早就做了,也没必要给她演这样一场。 只是终究不知自己是如何落到阎魔界的,更是不知当日骸母源晶自爆的后果如何,以及如今又是什么局面…… 到底是重伤之躯,还不等她在脑中想出个所以然,在百转凝碧丹的药力渐渐挥发之下,已是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直到她睡着后许久,那名美貌婢女才又轻手轻脚的近前,见她昏睡,纤手一招,一缕青烟便从墨玉龙纹香炉中袅袅飘至,缓缓被玉夜毫无知觉的吸入体内。 略等了一刻,婢女伸手轻轻摇了下玉夜的肩,低声道:“神子,神子?” 见玉夜毫无反应,睡得极沉,这才放下心来,再一次端过那盏蜜露,轻轻扶住玉夜,让她头颅微抬,小心翼翼的将杯中液体涓滴不剩的喂入她口中。 甜腻的液体入喉,玉夜昏睡之中不禁眉头微蹙,却始终不曾醒来。 婢女弯唇露出一笑,动作轻柔的让她再次躺好,抽了帕子拭了拭她的口唇,这才又再一次退开了身影。 直至夜色深沉,魔君闇罗方才到来,踏入门口的时候早有两名美婢左右相迎。 “魔君大人。” 闇罗只嗯了一声,脚步不停,直奔内室,便走便道:“说是今日醒来了?” “是。”给玉夜喂药的伏鸢连忙急急答道:“婢子按照魔君示意给神子略作了解释之后,她服过药就又睡了。” 闇罗仍是嗯了一声,却并不看她,径直来到内室,绕过屏风,直来到榻前,方才停步,低头仔细瞧着沉睡中的玉夜。 玉夜青丝散在枕上,双目合拢,气息轻缓,雪毫云丝被直盖到下颏,若非是脸色白得毫无生气,简直如同正在恬静小憩一般。 闇罗看了她一刻,忽然伸手将云丝被向下拉了拉,露出一段细白的脖颈,手指拂过玉夜脖颈的瞬间,她颈上已是出现一只极为精巧的金环,拗出花枝缠绕般的优美式样,雕着纹饰,如同一件精美的首饰,牢牢的圈在颈上。 随后,闇罗漫不经心的又把丝被拉回盖好,这才转身,看向两名婢女:“她醒来可有说些什么?” 伏琴垂首答道:“不曾。” 伏鸢盈盈的垂着粉颈:“神子醒来什么都没说,听了婢子告知她此处乃是魔君大人治下之后,便始终很乖巧,喂给她丹药她也吃了,只是蜜露却不肯喝……后来就又睡了。” 闇罗哦了一声:“不愿喝吗?” 伏鸢偷偷抬眼飞快的瞟了一眼闇罗,又飞快的垂头,吹弹可破的双颊上已是隐隐泛起一丝羞红,似是心有不安一般,贝齿轻轻咬了下红唇,这才小声道:“原本是不肯来着,后来……后来婢子见她睡了,就偷偷给她喂了进去,她却也并不知晓。” 闇罗听闻倒是笑了,一双桃花眼顿时显得柔情四溢,赞许的抬手在伏鸢一丝不乱的鬓发上轻抚了一把:“做得好……这蜜露连续饮了这许多天,若是突然停了,却也不好,想法接着给她喝便是了……等她真正有了自主之力,到那时再说。” 第49章 诱人的香饵 突如其来被闇罗拂过耳畔,伏鸢已是面如桃花,连耳垂都红了,又听魔君亲口夸她做得好,不由欢快道:“这有何难?魔君大人给她喝的东西,哪里有她说不的份……” 一语未完,闇罗就呵的一声,面上虽然还带着笑,话音却已经冷了下来:“她若不喝,你就劝她喝,若还不喝,你就骗她喝,唯独——”他森寒目光一寸一寸的从伏鸢脸上刮过,看着她瞬间白了脸,“——不准强迫她喝!可记住了?” “婢子……婢子……”听他话音不对,伏鸢早就变了脸色,浑身发颤的噗通一下跪了下去。 闇罗却早已懒得再理她,袍袖一拂,大步从她身边头也不回的自顾离去。 出了外殿,眼前便是一泓莹莹碧波,将这一座小巧精致的楼宇团团围在中央,虽是夜晚,湖水竟丝毫不显暗沉,有如一池碧玉,其上倒映着魔界星辰点点,美得动人心弦,一座白玉建造的九曲长桥由殿门直通湖的彼岸,却在半途就好似陷入了雾霭之中,远远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并不能看到对岸景色。 这有若迷障一般的雾霭显然并不能阻挡闇罗的脚步,随着他来到曲桥尽头,脚步丝毫没有停顿,下一步踏出,人已突兀的出现在一座恢弘殿宇的高台之上,而他身后则是楼台悬空,雕栏围立。 向着灯火辉煌的室内才踏出几步,闇罗就皱了眉,脚下微微一顿之后随即加快了步伐,此时从内也已有魔灵侍卫奉迎而出,垂手侍立道:“启禀魔君大人,情天界主君谛琉大人正在沉波楼等候大人。” 闇罗哼了一声,带着几分不悦:“他来多久了?” “回魔君,约有两刻。” 闇罗微微皱了皱眉,挥退了魔灵侍卫,自己脚步不停,出了楼门,转过一个长廊,尚未踏入前厅,就已经听到里面传出的悦耳娇笑。 被明亮的灯烛辉映成一片旖旎波光的水晶帘下的贵妃榻上,谛琉一身流火般的红裙,怀中正搂着一名侍婢逗弄轻薄。 如火如荼的烈烈红裙将她衬得肤如凝脂,长眉入鬓,眼尾处赤红的胭脂描了长长的鸢尾花纹,胸前的丰盈紧紧裹在一条玄色绣金的抹胸之内,露出一条诱人的深深沟壑。 被她搂在怀中的那名侍婢面色潮红气息急促,口中不自觉的轻呼着求饶,眼神却迷离得看不出有抗拒之意,分散侍立的其他几名侍婢无一不是颊染胭脂,低头含羞。 闇罗离着老远就皱了眉,脚步有意识的踏重了几分,侍立的婢女这才回神,各自粉面上还带着春色,慌不迭的纷纷行礼。 谛琉早在闇罗身影还未踏入楼门的时候就已是知道了他的到来,手上却丝毫没有收敛,直至此时,方才有几分依依不舍的放开了怀中那名侍婢,起身之前,涂着蔻丹贴着金箔的葱白玉指还故意在那婢女粉颈上拂过,指尖有意无意的掠过凝脂般脖颈上一朵嫣红的唇印,成功让那名婢女忍不住又是一颤,这才满意的收回手,意态慵懒的起了身。 “谛琉,你不在你情天界好好呆着,跑来我这里,又是看上我哪个侍婢了?”闇罗神色冷淡的径自往铺陈华丽的太师椅上一坐,随手接过一名婢女奉上的茶盏的同时,眼神在那名兀自粉面含春的婢女身上一转:“还是侍卫?” “呀,阎君怎的恁般无情?”谛琉玉手轻掩着红唇,被金色束腰勒得不盈一握的腰肢款摆着来到闇罗身前,作势要往他腿上坐:“我来,自是思念阎君你啊。” 说话之间,已是一手作势欲往闇罗颈后揽去:“啊,这样美妙的味道……阎君,你可是藏了个好人儿。” 闇罗不等她依偎上来,早已冷着脸一把推开她,冷道:“有事直说,本座从来不吃你这副调调。” 谛琉被推开一步,美得艳光四射的脸上却丝毫不见恼意,身子顺势一偏,就坐在了邻近的另一把太师椅上,依旧笑吟吟的:“我可是听说,阎君你这来了贵客,怎的阎君也喜欢搞金屋藏娇了?何不为我引荐一番?” 闇罗冷淡的瞥她一眼:“不论是谁在你面前嚼的舌头,你都可以回去之后问他一个欺君之罪了。” 不待他话音落地,谛琉已是动作极快的捞起他右手的衣袖,飞快的在鼻端深吸了一口气:“嗯……清新甜美的气息,还有红尘魇的味道,闇罗,你还想瞒我不成?” 闇罗面带厌恶的抽回袖子,不耐烦道:“你有什么是值得本座相瞒的?看上了哪个侍婢尽管带走,没事别老往阎魔界跑,本座瞧不惯你这不男不女的样子!” 谛琉面带遗憾的收回手,又低头瞧了瞧自己丰满的前胸,红唇一嘟,娇声道:“人家可是特意装扮过才来的,阎君怎能这般无情。” 就在她这一句话之间,从第一个字出口,身形已是在众人眼前快速起了变化,到最后一个‘情’字收尾的时候,慵懒坐在椅上的,已经从艳光四射的美人变成了一名身形修长蜂腰猿臂的俊美男子,依旧是红衣如火,腰束金带,却已同片刻之前判若两人,连出口的话语都在那短短一句话中由听的人骨酥筋软的娇声软语变成了清朗微沉的男子音色。 这名头戴金冠风流俊美的男子伸手一抄,已是将闇罗面前的茶杯掠在自己手中,惬意了品了口茶,这才说道:“阎君,明人不说暗话,你从饿鬼道中带回的贵客,究竟藏在何处了?” 闇罗冷淡的瞟着他,谛琉笑道:“这般瞧我作甚?这可是浮屠鬼王忍气不过向魔境各界都传了讯息,你当就只有我一个知道不成?闇罗,今日还只是我一个前来,即便你还藏得住她,你又还能藏她到几时?” “浮屠鬼王并没告诉你,我前脚已经将人送往无色界了么?” 谛琉微微一愣,随即就笑了:“你这说辞,放到哪里都是笑话,神界的贵宾,到了你手里,你竟秋毫无犯的送了人走,呵,闇罗,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不成?” “你问贵客的消息,我便告诉你消息,至于你信还是不信与我何干?”闇罗面无表情:“你也不必听见风声就浪到发春,跟你说了人不在我这里,若是不信,我今日准你在我这阎魔殿随意搜寻。” 他说到此处,语音陡然转冷:“只是你若搜不出,便需得给本座一个交代了!” 第50章 零嘴儿 眼见闇罗阴沉了脸色,谛琉不由微微皱眉。 魔界七君,虽是各有偏好和本领,但说到底,其实基本都是彼此之间面和心不和。 可再怎么心不合,明面上彼此还都是过得去的。 昊天界的天眷之子虽然身份贵重引人垂涎,但若因此和闇罗翻了脸,却也有些得不偿失。 而且最主要的是,闇罗既然能如此说,就说明他有把握能让自己搜不出人!即便再怎么心知肚明人被闇罗藏了起来,找不出人他就能咬死不认! 届时人没到手不说,反而还会有和闇罗结仇的可能……阎魔殿再怎么说也是统掌魔境一界之尊的魔君居处,他若真敢在此搜人却又没搜出的话,只怕这梁子必定难解……这到真是有些不划算了…… 一念至此,谛琉俊俏的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眉目含情的笑意:“呀,我不过是接到浮屠鬼王传讯之后吃了一惊,前来寻你看有无需要帮手的地方罢了,阎君何须这般动怒呢?” 闇罗冷哼一声:“浮屠不过是到口的血食被我坏了好事,不忿我将人送入了无色界,便假传消息泄愤罢了,谛琉你也该长多几个心眼,别一天到晚只想着情色之事,刚一受人挑拨就跑来寻衅,反倒让那只老鬼如愿看了笑话!” 他口中说的可不算好听,谛琉却只是笑眯眯的混不在意,放下手中杯盏的瞬间,人已再次恢复成之前美艳女子的样貌,纤手轻抚着丰盈的前胸,娇声怨道:“人家不过是许久未见阎君,按捺不住,寻个借口前来相会一番罢了,阎君怎的恁般不解风情!” 面对美得动人心魄的女&体谛琉,闇罗却不为所动的眼睛都不抬一下:“你省省吧,我早说过我不好你这样不男不女的老怪物,你若真的欲求不满,不如去玄冥界找荼摩利,想来必是能得偿所愿的。” 谛琉诱人的红唇一嘟,盈盈美目中顿时带上了哀怨之色:“阎君还是这般一如既往的铁石心肠……罢了,我先去别处串个门儿,下个月我情天界盛筵的时候阎君可务要赏光才是哟。” 说着,姿态摇曳的起了身,行出数步,却又回身,风情万种的向着适才被她搂抱调戏的那名婢女一个飞吻,满意的看着那婢女嗖的一下再次红了脸,这才咯咯笑着款摆而去。 及至出了阎魔殿的殿门,便有一名身材清秀穿着一身文士长袍的男子正等在殿外,脸上戴着一个狐狸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秀美的口唇和下颏在外,见谛琉妖妖娆娆的步出,已是上前迎住,低声道:“如何?谛君可有寻到线索?” 谛琉冷哼了一声:“闇罗那厮,嘴巴紧的很,始终不承认藏了人。”她一边习惯性的扶住佩戴狐狸面具之人的手臂,任他恭敬搀扶着自己,一边恨道:“真是个老狐狸……” 话音未落,又想起狐狸二字不妥,却也懒得多说,只安抚性的把涂着蔻丹贴着金箔的玉手在那人臂上轻拍了两下。 那人却也不甚在意,只道:“阎魔若不肯交人却又如何是好?” 谛琉嗤道:“不交人有甚好奇怪的,若是人在我手里,我也不交!不过那终究是昊天界的神子,是他想藏就藏得住的?想独吞?呵,哪有那么容易!”说着,脚步不停已是上了停在殿外不远处六头金毛吼驾驭的金色云辇。 “去劫渊界,找瞳熇去,就说本君给他送零嘴儿来了!” 闇罗负手立在阎魔殿二楼窗前,脸色阴沉的远远望着谛琉的云辇破空而去——谛琉无功而返,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一次把他敷衍搪塞了过去,下一次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心中想着,招手唤过一名魔灵侍卫:“从今日起,让邪蟠魔虬两人带队给我把阎魔殿守好了,不管再是谁来,都不许他们肆意乱逛!” 魔灵侍卫垂手应是,闇罗又道:“暗牢中那人有无异动?” “并无。”魔灵侍卫恭声答道:“不见有任何举动,魔君,可要派人加强守备?” “不必了。”闇罗略一沉吟:“神子在本座手里,他便不会闹出什么花样来,继续好生看着他,若他提出什么要求或条件尽量满足,满足不了的就来回我,若是不提也不必管他——另外,把箓溟给我尽快召回。” 挥退了魔灵侍卫,闇罗皱着眉缓缓踱着步。 ——想不到浮屠那只老鬼竟不甘至此,将神子行踪给泄露得整个魔界人尽皆知……这般情况下,想来离昊天神界得知消息也已为时不远了。 看来计划需要加快步骤才行…… * 就在闇罗紧锣密鼓的开始筹备自己计划的同时,神阙宫中九渊神镜的持续搜寻也终于将目标摇摇指向了魔界。 但却也仅仅指向了魔界,灵枢波动传递的意识十分明确——司掌北极神殿的所属宫徽只能感应到大致位置,具体方位却是难以明确。 宫徽无法连通且无回应只说明目前被人为阻拦遮蔽,或是正处在某种有着天然障壁功效的范围之中,简而言之,朱离如今若非无法行动,便极有可能受伤或被擒。 而玉夜的凰翎羽却依旧是毫无回应。 凌华皱着眉:“魔界……这范围也太大了些,魔界七境,若要寻人,总不能一个个找过去。” 岚羽也是脸色阴沉:“不行也只能一个个找过去了。” ……找过去不难,但这般模糊的指向,若无明确证据人在何处的话,那些个魔君只怕会来个死不认账,这才是难办的地方。 明炎这段时日一边等候消息一边养伤,如今伤势已经有所起色,见他两人望来,苦笑道:“现今你们急也没用,界障紊乱尚未平息,三界六道彼此之间仍是禁止通行的状态,你们就是急出火来,也是于事无补。” 凌华岚羽两人互望一眼,彼此眼神都是无奈。 “往好处想,魔界七境与我们并无什么仇怨,若人在彼处,不管那些个魔君是甚心思,多少总不会有性命之忧——除非要与神界宣战,否则当可不必顾虑此点。” 说着,话音一转:“不过,他们也都不是什么圣人君子就是了,依我看来,想让他们送回玉夜,只怕也要看对方开出什么条件了。” 凌华叹气……岂止不是圣人君子?那魔界七君哪一个都是人精,玉夜和朱离二人若真是落在他们手里的话,想要让他们交人,又谈何容易! “玉夜的魂器形态仍在,总归如今应是性命无忧,其他的……”明炎深吸口气起了身:“需要先禀明众位长老了,我等三人自行运作已不合时宜,怕是要牵扯到魔界和神界彼此间的形势了。” 第51章 金环 玉夜断断续续时睡时醒的的状态持续了许多天,睡着的时候纵是无知无识,但在清醒的时间里,却逐渐察觉身体状态不对。 再是如何受伤沉重,但在持续服食百转凝碧丹的状况下,身体也不应疲惫至此。 再怎么说那也是在神界中也算得上上品的灵丹,纵然自己丹元气海不可能就此恢复,但随着体内脉络脏器的伤情逐渐好转,又怎会依旧如此倦怠? 不仅仅是肢体上的无力,就连神思都朦胧昏沉,每一次醒来根本思考不了太多东西,就已是抵挡不住沉沉睡意,骸母源晶的自爆能将自己神魂削弱至此? 玉夜对此心存了疑惑,却也知道不可能从始终在身旁服侍的这两名魔界婢女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来,只挨着又一次醒来之后,照例被婢女服侍着吃了丹药之后,又一次端来一盏蜜露,劝她去去口中药气的时候,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伏鸢这许多天以来还是第一次见玉夜开口,愣了一下方才答道:“这是惑蜂酿制的蜜露,入口醇和,有安定心神调理肌体乃至滋养气血的功效。”说着抿唇一笑:“是好东西呢。” 玉夜淡淡的哦了一声:“对你们魔界中人是好东西,那么对我便不是了。” 伏鸢不防听得这样一句,一愣之间,玉夜已是偏头躲开那玉质杯盏:“拿开,日后不需再准备此物。” “神子……” “拿开。” 眼见这美艳侍婢眼中明显带了几分不悦的神色,却又不敢露出,只依言将那玉杯搁在了一旁,玉夜这才和缓了语气:“劳你扶我起来略坐片刻。” 伏鸢愣了愣,站在那里却不肯动,手上甚至还偷偷拽了本欲上前的伏琴一把,只笑道:“神子,你伤势沉重,需要静养才是。” 玉夜平静的看她一眼:“你们魔君现在何处?” “魔君大人隔三差五总要来探视神子,只是神子彼时都在熟睡,魔君为了使神子好生养伤,不许我们吵到神子。” “哦,那若我想要面见魔君,又该如何?” 听到此处,伏鸢已是带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神子有话,婢子可代为通传。” 玉夜淡淡的嗯了一声:“确实有话,劳烦你替我转告魔君,就说他此处的宫人侍者我使唤不动,请他为我更换两个得用的过来。” 这一句话出口,伏鸢顿时变了脸色,神色之中气恼之意一闪而过,随后到底还是换上了笑容:“神子说笑了,婢子哪里担得起,只是忧心神子的伤势这才多了句口罢了,神子既然不喜,婢子今后定然谨记便是了。” 说着,便同伏琴一起,轻手轻脚的把玉夜扶坐起来,又给她身后垫了软枕靠着,将雪毫云丝被拥在腰间。那边伏琴已是取了一件云缎短袄,仔仔细细给玉夜披在肩头。 玉夜这许多天来第一次得以起身,坐起的瞬间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等她双眉紧蹙忍过这一阵,这才又一次能看清东西。 等到靠得安稳了,她下意识的抬手拢住肩头的短袄,指尖却不经意间碰到了什么,玉夜一愣,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戴的是什么? “取镜子来。” 这一次她的吩咐伏鸢不敢再驳回,乖乖取了一面水晶菱花镜,捧在玉夜面前。 玉夜对镜看了几眼,眉头皱得更深——颈上这金环到底什么玩意? 金环戴在颈上时日已久,早就与肌肤同样温度,且大小十分贴颈,丝毫不曾冰冷硌人,戴上时她又是昏睡状态,短暂醒来几次也不过是继续躺着,又哪里能得知脖子上多了东西? 伸手拽了几下,这金环却十分严丝合缝,又哪里拽得下来,而且虽然看着好似黄金打造而成,实际上却根本没有黄金那般高延展度的软韧特性,任她拉拽了几番竟也根本没有变形,反倒是玉夜自己手上无力,这几下拉拽都让她有几分手臂酸软了起来。 伏鸢早在她伸手去拽的时候就想要惊呼制止,到底还是忍住没有出声,此时见她拽不下来,方才松了口气。 玉夜拽不开那金环,便不再试,只示意她将镜子拿开,自己却靠在枕上出起神来。 ……自己身体如今竟虚弱得这般,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只是这却也不用苦想就知道当是这魔君动了什么手脚…… 虽说二界往日里没有什么仇隙,但她也不会天真到认为魔君会正人君子到将自己安置在此是单纯为了让自己养伤。 从如今过了许多天都还不见有通传神界遣人来见,以及自己身体上的异常状况,都已经足够表明这魔君如今只怕也没按什么好心。 若说是想取自己性命虽是不至于,但如今若想回归神界,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却只不知当日骸母源晶自爆究竟后果如何了…… ……以及……明炎他们几人是否无恙…… 到底是身体虚乏疲惫,玉夜出神了片刻,已经又是从心底漫上了倦意,模模糊糊之间,恍惚听见婢女轻唤了两声神子,玉夜心底一惊,勉强从困顿中强自提起几分精神,脸上装作毫无反应,掩藏在云丝被下的手却已是紧紧的握住了拳。 又过了一时,鼻端渐渐缭绕上一抹香气,细细分辨了一下,却正是这许多天来每每她醒来之时会隐约嗅到的燃香味道,只是比之往常要浓郁许多,玉夜不动声色的闭住气。 伏鸢在一旁冷眼见玉夜靠在枕上没一会就瞌了眼,又等了片刻,轻唤了两声神子,见她没反应,照例扬手招来一缕红尘魇,又过了片刻,缓步上前轻推了推玉夜:“神子,婢子服侍你躺下安歇可好?” 玉夜随着她的轻推,头颅只微微晃了一晃,又沉沉的偏在靠枕上不动,伏鸢收了手,右手端过搁在一旁的那盏蜜露,左手轻轻捏住玉夜的下颏把她面庞扶正,正要像往常一样把蜜露给她喂服入口,却不料杯沿刚刚碰到唇瓣,玉夜就突然睁开了双眼。 “神……神子……”被玉夜幽深的琉璃双瞳盯在脸上,伏鸢心中忍不住一慌,情急之下手上不由加了几分力道,竟想趁着这一瞬给她强行灌入。 “神子请、请服药!” 第52章 悲天悯人? 如今玉夜重伤无力之下,区区一个魔界婢女她都几乎无力抗拒,双颊一疼,已是不由自主的被强行掐开了牙关。 眼见那盏蜜露就要入口,玉夜惊怒之下顾不得双颊的刺痛,只奋力一拧头,同时手臂猛地一扬,只听‘啪’的一声,玉杯落在地上跌得粉碎,杯中的蜜露撒了一地,空气中登时腾起一股甜腻的气息。 伏鸢惊慌之中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让玉夜饮下蜜露,而后她药效发作睡过去,自然也就揭过了此事,等她下次醒来的时候,昏睡许久,未必还能记得起来,到时就能天衣无缝的蒙混过去。 却谁知玉夜情急之下竟还有力气挣扎,终归是心中慌乱,又并不敢真的对玉夜施以重手,等叫她挣脱了,蜜露也撒了,这才呐呐的回过神来:“神子……婢子、婢子……” 一旁的伏琴也是吓了一跳,往日里伏鸢这般施为,并不曾出过差错,谁知今日突然就露了行迹。 若只是露了行迹这还罢了,关键是…… 伏琴小心的将适才猛力一挣之后身不由己的伏在榻上喘息的玉夜扶着重新靠到枕上,细细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玉夜本就因伤重虚弱的苍白面颊上,醒目的印着一道红痕!那是伏鸢适才慌乱之下手上加重力道,又恰被玉夜一扭头,于是白如蜡纸般的肌肤上毫无意外的被伏鸢的指甲给划伤了长长的一道,虽是伤口不深,却也往外一点一点的渗了细小的血珠,横在面颊上,显得分外醒目。 见到这一条伤痕,伏鸢彻底吓慌了神,伏琴也有几分手足无措,愣了几息,方才想起急急忙忙的去打清水,又取了帕子在水中浸湿,想要给她擦拭面颊。 玉夜自方才猛然使力挣扎之后就觉胸中一阵气闷心悸,到此时还没缓过来,不要说是脸,连双唇都白了,眼前突兀的发了黑,靠在枕上连手都抬不起来,只急促的喘息着,希望能把这一阵不适尽快撑过去。 正忙乱间,屏风后不远处却突然响起人声:“出了何事?” 耳中虽是听到人声,玉夜此刻却还没缓过来,根本动都不想动一下,只继续磕着眼尽量平复自己突发的心悸之感。 而伏鸢伏琴听得这一句话音,却都瞬间就惨白了脸色,伏鸢双膝一软,已是打着哆嗦跪在了地上,伏琴手中还拿着帕子,也赶紧跪下。 闇罗转过屏风,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两个婢女战战兢兢的跪在当地,玉夜软绵绵的半靠在软枕上,蜡白的脸上一道细细的血痕,地上泼了一滩蜜露,碎了一地的玉杯碎片。 “这是怎么回事?!”几乎是一瞬间,闇罗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婢子……婢子……”伏鸢想要哭求想要解释,但牙齿却不由自主的上下打着颤。 闇罗目光森冷的瞥她一眼,又看向伏琴:“你说!” “是……是神子不愿饮用蜜露,后来……神子状似睡熟,伏鸢想要给神子喂服的时候……神子突然醒来……然后……然后就……” 伏琴犹豫了一下,望了一眼伏鸢,到底还是咬牙接了下去:“就失手伤……伤了神子。” “失手?呵……”闇罗来到榻前,低头仔细看了看玉夜颊上那一条印子,冷笑了一声。 “大人……魔君大人……”伏鸢还待求饶,喉中却蓦然一紧,未出口的哀求登时被憋在了胸中,她尚未反应过来,后颈已是突兀的被喷上一道灼热的气息。 那只三头巨犬不知何时来到伏鸢的身后,闪着寒光的锐利犬牙只离她后颈不过三寸。 伏鸢脸色煞白,想要求饶,却出不了声,只拼命磕着头,闇罗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眼见就要命丧犬口,却冷不防玉夜睁了眼。 “……住手。” 闇罗闻言只一个简单的手势,三头巨犬果然不再动作,伏鸢的后颈几乎是被巨犬衔在齿间,只需稍一用力,就会立时血溅五步。 “让她退下就是,何须就死。”玉夜淡淡的出声。 此刻她心悸已是减轻许多,气息也渐渐恢复平稳,眼见这侍女要命丧眼前,再是怎么不喜,到底也还是开了口。 闇罗饶有兴味的一撩袍摆坐在了榻边,抬手摸了摸玉夜的脸颊,玉夜躲闪不及,只皱了皱眉。 收回手,看着指尖上沾染那一星殷红,闇罗不禁一挑眉,笑道:“她伤了你,你竟还为她求情?你们神界中人都是这般悲天悯人的不成?” 却不料玉夜闻言只目露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奇道:“不是你让她们给我喝这东西的?你是魔君,你的命令,她们照做而已,又为何要死?” ……要死也得你死才对吧? 闇罗一怔,随即大笑起来:“神子说的是,是我这魔君的不是。”言罢意兴阑珊的摆摆手,三头巨犬当即收口后退,爪下没发出一丝动静,巨大的身形已是转过屏风之后就此不见。 伏鸢只知今日必死,哪里想到竟还能捡回一条性命?此刻逃出升天,全身冷汗沁沁,全身止不住的发抖,站都站不起来。见闇罗摆手,只得跪着退了出去。 伏琴跪在地上整理着这一地狼藉,闇罗也不理她,只笑吟吟的没话找话:“神子今日精神不错,本座也就放心了,先前神子伤重虚弱昏睡不醒,本座还真是分外忧心。” 玉夜淡漠的瞥他一眼:“魔君若是能让宫人侍婢们停了这蜜露和那燃香的话,想必我日后精神应当一日强似一日才对。” 被玉夜这般直白的揭穿了行藏,闇罗却也不恼,竟十分坦然的点头道:“想是神子误会了什么,这惑蜂蜜露和红尘魇虽是会有些许助眠安神的功效,但主要还是平定气血舒缓体内气机为用,何况彼时神子伤重,也是应当静心入眠才是养伤的道理,否则若是太过思虑,损了心神,岂不是与伤情有碍么?” 一番话说得分外冠冕堂皇,竟是体贴细心的为她考虑,玉夜都快气笑了,也懒得与他争论这时至今日不知吃了多少下去的可疑之物,反正如今就算想吐出来也已是晚了。只纤手轻抬,用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在自己脖颈的金环上敲了两下,道:“那这个东西,也是与我伤情有益的了?” “哎呀,这个嘛。”闇罗却只一笑,一双桃花眼中顿时流光异彩:“神子的安危,如今可是全靠它了。” 第53章 诓骗 安危? 见玉夜目露狐疑,闇罗笑道:“神子身份尊贵,不知有多少宵小和心怀不轨之人垂涎,虽说本座已是尽力遮掩,但神子这一身与生俱来的神光萦绕以及这澄明耀眼的元神魂魄,可实在是太诱人了些。” 说着,如同整理一件精美的首饰般,闇罗伸手给她正了正颈上金环,满意的端详一下:“所以,本座也是迫不得已,这才不得不想法用它来暂时遮蔽,也免得一窝蜂的引来些对神子心怀不轨的歹人,毕竟……本座这里可是魔界,神子的诱惑,着实算不得小呢。” 玉夜深深皱起眉头:“如此说来,锁住我魂魄本源和灵台识海的,也就是这个东西了?” “要遮蔽神子的魂魄灵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闇罗浅笑吟吟的点头道:“不然神子如今无力自保,若是引来强者觊觎,就算本座是掌界魔君,也是难办的很。” 玉夜深吸口气,压下心底的烦躁和怒意……到底还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时就算是与魔君翻脸也是徒劳,何况,现如今她元神灵台被锁,丹元气海又早就损毁,连一个魔界婢女都能轻而易举的制住她,她又拿什么和魔君翻脸? 闇罗明知玉夜会心存不悦——任谁脖子上被锁了个隐含着几分折辱之意的圈子,都必定是不悦的!只是她纵然不悦又能如何?还不是得乖乖的戴着! 所以闇罗混不在意的无视了玉夜眼中隐约的怒意,依旧是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嘘寒问暖道:“而今神子看着有了起色,可终于能容本座一尽地主之谊了。” 说着,将手一招,早已将地面整理干净的伏琴已是带着战战兢兢重新归来侍候的伏鸢一起,在榻旁的玉石嵌面雕花描金案几上忙而不乱的摆了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茶点瓜果。 与此同时还笑道:“本座不知神子喜好,若是不合心意的话尽管开口,只要本座办得到的,必当不会委屈了神子。” 对他这番殷勤的做派,玉夜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突然问道:“请问魔君,是在何处遇到我并将我带回此地的?” 似是不防她有此一问,闇罗一怔之下到不隐瞒,答道:“那日界障震荡,本座四处查探之时在饿鬼道中惊见神子,彼时浮屠鬼王正欲对神子不轨,本座见了焉有袖手之理?这才将神子带回安置。” ……饿鬼道? 玉夜皱皱眉,怎么会落到饿鬼道去了?界障震动?骸母源晶的自爆竟然能一举伤毁界障波及三界? 心中思酌着,玉夜倒还不忘致谢:“如此说来,先谢过魔君援手之情,只是还请魔君告知,彼时与我同行之人,现今又在何处?” 咦?闇罗挑眉看了她一瞬:“神子缘何断定彼时有人与你同行?” “我近日所服的百转凝碧丹乃是取自昊天界中人常配的玉符,彼时我身上却并无佩戴此物,想来应是有人与我同行,并将玉符交与了魔君,从而得以用药为我缓解伤情。”她静静的看着闇罗:“所以,其人如今身在何处?” ……竟被她看到了玉符?这神子观察倒是敏锐…… 心中想着,闇罗脸上却做出一副惋惜的声色来:“这……其实当日本座在饿鬼道中偶遇神子之时,确是有一名手持长枪的神界中人……” ……长枪?是朱离!玉夜心念电转,不由问道:“他人在哪里?” “这……唉……神子听了可不要太过伤怀才是。”闇罗满脸的不忍:“彼时我赶到时那人为护神子,已是与浮屠鬼王相斗许久,受伤不轻,见到本座,便将神子一力托付与我,之后……” 他叹了口气方才继续说道:“等本座将神子救回阎魔界后安置妥善,再行赶往饿鬼界时,已经……唉,已经迟了一步,不及救他性命了。” 什么?! 玉夜搭在雪毫云丝被上的手不由一颤,紧紧攥住了被衾。 闇罗叹着气,一边摇头一边伸手把玉夜攥得死死的五指轻轻掰开,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其人忠肝义胆,令人敬佩,只是逝者已矣,神子如今重伤未愈,还是要以保重为要,休要太过伤怀吧……” 闇罗表面上这沉痛惋惜念唱做俱佳的一番,一双桃花眼中却极深的藏着一抹戏谑,却意外的看到玉夜神色一震之后却并未露出意料之中的悲痛意味,而是默然了片刻之后竟然缓缓吁了口气,闇罗不禁纳罕的挑了挑眉。 “想来朱离目前应该也在魔君处暂做盘桓,既是如此,还有劳魔君帮我代为关照,勿要使他有何不妥之处。” 这下闇罗是真的有了几分惊诧,索性将身向前一探,手肘支在膝上撑住下颏,兴味十足的紧紧盯住玉夜:“神子可否告知你是如何断定此人无恙的?” 他目光在玉夜颈上的金环上一转,脸上笑意不变,声音中却微微带上了一缕森严的意味:“莫非,神子仍能运用灵识有所感知不成?” 此时玉夜已是放松了下来,听见询问,又见这魔君毫不掩饰的一脸惊奇,不禁唇角略弯,微一偏头,颊边便垂下一缕青丝:“魔君大人神通广大,此等小事,如何难得倒魔君大人,又何须问我呢。” 她这重伤之后又被药物强制昏睡许久,今日醒后直到此刻都努力忍着神思昏沉先是应付婢女,后又强撑精神与这魔君周旋,到此时心情一紧一松之间已是有几分撑不住,话语出口的同时神情已经带了疲色。 闇罗带着审视的望了她片刻,只见她拥着被衾半靠在枕上,脸色纵然蜡白如纸,唇边却带着一丝心情放松后的轻笑,眼睑半开半合之间,神情已是掩不住的疲倦,心中念头转过几转,便就不再逼问,只突然伸手,在她没能来及避让的时候撩起她腮边垂下的那缕青丝轻轻拂到耳后,收手的时候指尖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抹,那一条被伏鸢指甲划伤的浅浅红痕便已不见,眼见玉夜似乎惊了一下,微微蹙起眉头,这才浅笑着收了手。 “不论神子是如何得知的,总归……”他话语十分温和:“神子只要乖乖养伤,勿做它想,他便不会有碍就是了。” 第54章 香饽饽 闇罗亲自看着伏鸢伏琴二人服侍玉夜轻轻躺好,见她瞌了眼,又叮咛务必小心照料,一应吩咐都不得违背,这才负手而去。 玉夜静卧在榻上,身上虽是疲惫倦怠,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 ……这魔君的心思也未免太深沉了些,若非是自己当年在岚羽朱离二人灵台内设有本源魂印,若是他二人身死的话她的魂印必定回归自身融回本源,这一场就真的几乎被他给骗过去…… 届时自己心神巨震之下只怕难免伤情反复,就更是毫无周旋余力了…… ……先是将自己拘禁于此,又逐日给她施用让人昏沉迟缓的药物,除此之外还为了防着她有所警觉之下或许会动用神魂求援或抗拒,更是索性用金环一举锁了她的灵台识海……却不知他拘禁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是为了拿自己当做筹码,与神界交换什么利益? 还是为了要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玉夜心思烦乱之下吸了口气,嗅到隐隐暗香,这才想起,睁眼唤道:“把那燃香熄了,今后不许再点那东西。” 伏鸢伏琴二人今日经了那一场,早是心惊胆战,虽是最终在玉夜求情之下有惊无险的挨过了这一遭,此时却也是提了万分的小心。 原本见她静卧一时没有动静,还以为她已睡熟,突然听见这一声吩咐,两人不由齐齐惊了一下,对视一眼,却谁都不敢驳回,只得蹑手蹑脚的去依言焖熄了香烟,拨散了未燃尽的香料。 玉夜直盯着二婢乖乖熄了那香炉,这才暗自松了口气,重又瞌上眼。 ……即便如今没这金环的禁锁灵台,朱离身陷于此,自己只怕也没什么好法子可想……这魔君以朱离相胁迫,她除非有一拼之力,或能与朱离一见,彼此确认状况,否则也只能乖乖做个禁脔…… 想到此处心中愈发沉重——只怕他在朱离面前也是差不多的说辞,自己陷于人手,朱离就只能被他拿捏得死死的,即便是想做些什么,也会碍于自己安危而无法行动,唉…… 终究今日还是耗神久了,心中胡思乱想之际,脑海已经渐渐昏沉,玉夜叹着气放松了精神。 总归如今自己暂时不必担心会有什么危险,朱离那边应也暂时无恙,其他的事情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以后再说吧…… 她这边再一次沉沉的入了梦,昊天界那边众位长老在经由神阙宫三人禀明了玉夜可能失落在魔界的消息之后,却也一时腾不出手来。 骸母源晶自爆之后竟然凭空消失了一部分极大的残骸碎片,至今搜寻无果,并不能确定是在那毁天之威下消弭湮灭了,还是失落在时空裂隙之中。 若是湮灭或者在裂隙中失落了,都还算好,却唯独只怕是落入了他界,那东西中凝聚的煞力若是一个处理不好,被有心人得了去,加以利用的话,只怕又要掀起一场弥天大祸。 而紫坤灵脉的核心脉眼灵氛暴&动更是棘手,几乎可以算是昊天界两大支撑根基的灵脉之一受到这般震荡损毁,其破损爆溢的灵氛漫卷了整整大半条灵脉区域,短时之内根本难以收拾。 而脉眼灵氛喷涌狂泄的局势之下,就连断天闸之外尚留存完好的五座莲池也受到波及,本应供应莲池蕴生的灵脉不升反降,纷纷向着脉眼逆流涌动,莲池中蕴生到一半的诸多莲房由于灵韵不足而日渐萎靡。 简直把那五个部族的族长司命和一众族人都急出火来。 若是断天闸尚是完好,阻隔灵氛逆流自是不难,但断天闸在那一场毁天灭地的自爆当日早已伤痕累累近乎崩坏,此刻纵然是尽全力修复弥补其上的各个符文法阵,也不过是勉强将逆流之势暂缓而已,并不能彻底隔断。 由此,尚在执政的七名长老尽数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纵然是得知了玉夜或许失落在魔界当中,也是真心的为她担忧,却也是分身乏术,暂时抽不出手去为她设法。 曦月只得反过来安慰明炎三人:“有了下落便是好事,比流失在时空裂隙中的后果已是强上百倍,魔界与我昊天界并无甚仇隙怨怼,想是应也不至会伤天眷之子的性命,尔等也暂且放宽心,只待紫坤莲脉这边能有所改善,得了喘息余地,届时必将全力将她寻回,终归这一场收复莲脉歼灭邪灵的苦战天眷之子居功至伟,吾等绝不会弃她不顾!” 明炎三人心知众长老确实是分身乏术,也不是不能体谅,只是心中焦虑又如何压的住?三人也曾试图从与神界相邻的天魔海上前往魔界寻人,但却直接被界障彼方的魔将拦住不肯放行。 后来几次三番的试探之后,更是引出了统掌天魔界的魔君波旬,不但矢口否认玉夜的行踪,更是扬言他们若敢擅闯界障入他天魔界,就是神界要与魔界一战。 波旬其人生性极为傲慢,根本无视几人提出的商议条件,也只把岚羽气得要死,却又顾忌玉夜有可能真在他处而不敢妄动,就连明炎都一时间拿他没什么办法,毕竟波旬实在太过软硬不吃。 闇罗也早已得知了神界意欲寻人,他却更为深知波旬的脾性,就算和神界没仇隙,波旬也向来是眼高于顶看不上那些自持清高的神界仙界中人的,别说他还想要从自己这里分一杯羹,就算不想,波旬也不可能会给神界之人好脸色看,想从波旬处得知消息纯属做梦,更不要说是由天魔海越界而入了。 所以闇罗对此干脆不闻不问,只一边召回自己得力属下紧锣密鼓的商议事态,一边将玉夜看管得死死的,一边应付着那几个心存不轨的魔君一日日的前来试探要人,一时间倒也颇是繁忙。 其中最叫闇罗觉得棘手的,还是那一日无功而返的谛琉。 也不知他是如何对外添油加醋了一番,除了天魔界的波旬为人傲慢只派遣了手下数次前来逼问,以及魑茧界的梦狩过于懒惰始终不曾踏出他自己的魑茧界一步之外,其余四大魔境的魔君恨不得把他这当成了金矿,有事无事就要来探他的口风。 就连劫渊界的瞳熇都被谛琉给说动了心思,竟向他许下若是他将神子送与他,他愿以一郡相换。 ——那可是神子呢,想来应是好味道。 瞳熇眨巴着眼睛如是说。 搞得闇罗一肚子火气,偏偏又不能真的和其他几个魔君撕破脸面,在下属面前脸色一日黑似一日。 * 注:瞳熇——音【铜鹤】,tong he 第55章 瞳熇 玉夜在终于停了惑蜂蜜露和红尘魇之后精神日渐有了起色,不再如之前那般神思昏沉终日昏睡不醒。 只是阎魔魔君也是精明的很,在停了这两种药物的同时,竟连百转凝碧丹也一并停了,只让婢女说是药品已是用尽,若是神子有意,也可尝试魔界伤药,同样疗效甚佳。 玉夜无法,心知这是闇罗不过是不想真正给她修养恢复的机会,以免将来控制起来有所差池,又怎会天真到真的去服用魔界药品,天晓得入口的会是什么。 好在毕竟也已是服药静养过一段时日,她又并非凡体,罡风造成的外伤早在她尚在昏睡时就已是自愈,经脉脏腑在之前百转凝碧丹的疗效之下也渐渐稳定了伤势,丹元气海伤损严重,这却不是百转凝碧丹能奏效的,短期内应是无法可想,其他的终归是在逐渐好转之中,如今虽是停了药品,也不过是自愈缓慢些,只要不再出什么岔子,应该不会再有恶化之势才对。 是以,玉夜也只得被动的接受了这一安排,实际上,她不接受也没办法。 倒是那两名婢女,在当日被她开口求情免得一死之后倒是极为乖顺,对玉夜十分尽心竭力,在她有了几分气力之后便每日扶她起身试着走动,虽还虚乏无力,却总也不必再形同废人一般终日里不离床榻。 直到此时玉夜也方才能对自己身处的环境有个大致的了解。 这是一处极为精巧别致的二层小楼,占地虽是不多,修缮得却极为完备,雕梁画栋无所不精,内中设施也无不精心,摆放陈设具是珍品,若是忽视此时她是被软禁在此的话,这里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闲雅舒适处处贴心。 从二楼寝室推窗远眺,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波光粼粼,浅碧色的湖水微风过处泛着粼粼银波,美得令人心神俱醉,一座白玉九曲浮桥横于水面,宛若玉带当空,又如白虹横贯。 楼中服侍的二婢并不制止玉夜开窗眺望,只待她看了一时,站得乏了,方才上前低声劝道:“神子伤情未愈,还是暂且小息片刻吧,这景色日日可见,也不是只在今日,若是吹了水气反倒值多了。” 玉夜在室内活动了一番,又站了许久,本也乏了,并不坚持,在二婢给铺设得极软的贵妃椅上缓缓坐了,问道:“怎的没有其他宫人侍者?” “回神子话。”伏鸢十分恭谨的低声答道:“魔君大人只指派了我二人服侍神子。” ……哦?这就是说,没有其他守卫了? 玉夜捧着伏琴送上的海棠冻石的茶杯,却不饮,只捧在手中缓缓嗅着茶香,心中暗自思量着。 ……没有看守侍卫,可这两个婢女那日看着虽是也有几分修为,却也不似高手模样……这阎魔魔君这般笃定他以朱离为胁迫,又锁了她的灵台识海,她就不会试图逃走么? 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也不动声色,当晚照例拒绝了二婢关于是否要用膳的询问,早早的就寝安歇。 “哦?还是不入口饮食?” 这一日,闇罗前来探望的时辰倒是比平日要晚,来时玉夜早已睡熟。 “是,不论是茶水点心还是膳食瓜果,神子点滴不肯入口。”伏琴低声答道。 “由她去,总归她也不是肉体凡胎,也不需靠着饮食活着。”闇罗对此不甚在意,只道:“她不饮食是她的事,你们该备的依旧不准有怠慢之处,可明白?” 伏鸢伏琴二人赶紧低头称是。 “还有其他异动么?” “不曾。”伏琴低着头道:“只是今日推窗望了许久湖水,又问为何不见其他宫人,除此之外就只是间或在室内走动。” 闇罗听了却是轻笑一声:“锁了灵台都还不死心……她若要做什么只管跟牢了便是,不必阻拦。” “反正,她也没那个逃跑的本事。” 吩咐了一番,又再看了看玉夜,见她确实熟睡未醒,气息轻缓,闇罗便不再停留,转身出了这精巧非凡的碧波楼。 踏出浮桥尽头的一瞬间,身后已不见万顷碧波,三头巨犬趴在阎魔殿后殿的楼台边沿,百无聊赖的舔着爪子,见闇罗现身,便起身相迎,不住蹭着他的手。 伸手顺了顺巨犬的毛发,又唤过魔灵侍卫询问过可否有人窥探,闇罗才准备离去,举步的瞬间见三头犬意欲跟随,便在它头顶一拍:“在这给本座守着。” 见那巨犬驯顺的重又趴伏在地,闇罗这才迈步而去。 却在他离去片刻之后,这悬空楼台的檐外,有一缕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轻烟在阴影笼罩之处极淡的飘忽了一瞬,旋即散在风中消失不见。 在距离阎魔殿数十里之外隔着偌大一条山坳的山林之中,一辆由六头金毛吼驾驭的华丽云辇正静静的停在荒林里。 谛琉依旧是一身的女子装束,正风情万种的靠在辇中把玩着掌中的一只小巧玉杯。 那双欲语还休的含情双眸半开半合,忽然就弯了红唇:“来了。” 话音出口的同时,云辇上垂挂的流霞帐就是宛若微风拂过般轻轻一动,下一瞬间,辇中已是多了个人。 修眉俊眼面容秀丽的少年突如其来的在辇中出现,一脸懒散的向后靠在奢华无比的大迎枕上,指间正拈着块点心往嘴里送。 “如何?” 见到这名姿容秀丽得几乎不输女子的清瘦少年,谛琉有些迫不及待的坐直了身子。 “他是藏了人。”少年一脸的散漫,答话的同时还不忘往口中塞着点心,含含糊糊的应着:“而且是闻起来就很美味的人。” “藏于何处你可探明白了?” 那少年闻言却只瞥了她一眼,吞下口中糕点的同时还不忘伸手把一整盘子点心都拽在怀里抱着,这才说道:“出力寻人的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呵,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谛琉见他拿乔,却也不恼,反而还把雕花矮几上的另外几盘点心都往少年方向推了推,这才道:“闇罗那家伙的暴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出面夺人,难免和他对上,到手之后你反而能白分一杯羹,又不用被那厮记恨寻衅,还有什么吃亏的?” 第56章 画地为牢 少年看着清丽秀美,吃起东西来却一点都不慢,至此不过短短两三句话的工夫,一盘子点心已是见了底,他毫不客气的又拽了一盘子近前,这才道:“别说的你好像多吃亏似得,再美味的东西,被你用过了,也是败了味道。” 谛琉哼了一声:“那你自己动手好了。” 少年闻言皱了皱眉,显然正在计算得失,同时还不忘一块接一块的往口中塞着点心,等这一盘子又吃完了,伸手想拿第三盘,却冷不防摸了个空,原来是被谛琉抢先一步端开了碟子。 少年啧了一声:“好吧,不过有言在先,人到手后你要先占虽然可以,但时日不能久了,不然还能给我剩下什么?” 谛琉这才眉开眼笑的把点心盘子递给少年,想到就快能得偿所愿,心喜的同时面上不由更显出一分夺人心魄的艳光来。 “那,便如此说定了。” 说完不禁眼波含嗔的瞥了一眼少年:“瞳熇,这一场交易,你可真是无本万利了。” 面对谛琉的娇嗔,瞳熇只翻个白眼,不大会工夫,已是把几盘子点心一口气扫了个干净,这才意犹未尽的舔着手指上的糕点碎屑道:“各取所需,你也没什么好吃亏的。” 说着另一只手指间一弹,只将一枚滚圆的珠子弹到谛琉手中:“门户就在阎魔殿后殿高台之上。” 一句说完人已凭空不见,只留下遥遥的一句:“蜃元记得还我。” * 到了第二日,玉夜起身之后照例在二楼寝室中稍作活动,临近午膳的时分,却提出要四处逛逛。 “这……神子,还是……”伏鸢有几分踌躇。 玉夜挑眉看着她:“怎么?是魔君有交代,不许我步出寝室?” “不,不曾。”伏鸢无法,也只得扶住玉夜手臂:“神子随意即可。” 玉夜嗯了一声,任由她扶着,并不将她遣开,出了寝室,便是二楼回廊,每隔三五步不是壁悬书画,便是有精巧陈设,点缀着盆景珍玩,还在一处雕花三足架上放置着一个整块晶石剜出来的水晶缸,养了一对尾鳍形似蝶翼的金鱼,在里面自在游动。 玉夜到似是心情颇好,见了这双鱼儿便立住了脚,指尖轻叩着打磨得极为光滑的缸壁逗弄了一会游鱼,这才举步下了楼梯。 小楼底层布局也是极为用心,虽然本身占地并不十分阔大,但在巧妙排布之下却丝毫不觉逼仄之意,反而有一股疏朗轩阔的开阖意味,晶莹剔透的紫色水晶珠帘将空间布局一分为二,内间摆放着书架案几,玉屏画卷,还有可供小息的软塌,外间则是八仙桌椅,透过前厅远眺,门外飞檐之下遮着窄窄一条悬水回廊,围着雕栏红柱,映着碧波荡漾,十分舒展胸臆。 ……这魔君倒也还算有几分品味。 玉夜心中想着,在内间略看了看,还抽出书架上的书翻了翻,到都是些杂学游记之类,拿在手上略翻了翻就失了兴致,撩起那架盈盈欲滴的水晶珠帘到了外间。 伏琴伏鸢跟在身边,见她想要踏出楼门,伏琴只一味低眉垂首亦步亦趋,伏鸢反倒有几分不安:“神子,外面风寒,湿气又重,还是……” 话音出口,见玉夜并不答话,眼看就要步出楼门,伏鸢也只得赶紧冲伏琴道:“快去取斗篷来。” 伏琴怔了一下,这才赶忙反身上楼。 玉夜并不理会二婢的劝阻和作态,来到大开的楼门前,望着外面只隔着一条窄窄回廊的白玉浮桥,迈步踏出了楼门,伏鸢托扶着她一只手,紧紧跟随。 在门内看着波光粼粼温暖和煦的绝佳风景,却在玉夜甫一踏出楼门的那一刹那,扑面就是近乎极端的酷寒! 就这门内门外之间不过一步的距离,玉夜被这浓重到酷厉的魔气激得浑身一颤,整个人如坠冰窖,周身血肉几乎瞬间冰封的痛苦让她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神子。”伏鸢察觉到玉夜这一瞬间的僵硬无力,扶着玉夜的手悄悄握住她手腕,不动声色的传了一缕气机,飞快的小声道:“这里魔气浓烈,神子不似我等身具魔元,还是不要出来的好。” 玉夜此刻全身发抖,牙关都止不住的打颤,一时根本没法做出任何回应,她丹元损毁气海重伤,哪里又提起得起护身气机?还是多亏了伏鸢悄悄传递的那一丝气机护住心脉,这才没有晕过去,此时全身都失了力道,身不由己的靠在伏鸢身上,任由她半扶半抱的将自己扶回了楼内。 此时伏琴也抱着一领啸雪貂的斗篷回来,一见此景,赶忙上前帮着伏鸢一起,将玉夜小心翼翼的扶到里间的软塌上,又抖开手中皮毛厚实温暖的斗篷把她整个裹住。 伏鸢转身倒了热茶,连杯一起送到玉夜手中,见她手抖得捧不住茶杯,只得自己用手围在外面帮她端稳,这才免得了热茶泼洒一身。 玉夜裹着貂裘,捧着热茶,依旧在止不住的哆嗦——那浓烈到有如实质的魔气只在方才那短短一瞬,就已是丝丝缕缕的浸入了她重伤残破的气海,若是她丹元完好气海充盈的往日,自是不惧这魔气侵体,但此时却着实吃了苦头。 半合着双眼,尽量平稳的缓缓吐纳着气息,直过了约一盏茶时,玉夜方才渐渐止了冷颤,觉得了手中茶杯的暖意,二婢见她面色有了好转,也不由松了口气。 缓过神来的玉夜不由心内苦笑——怪道这魔君不派人把守看管,又只有这两名修为平平的侍婢照管日常,却原来就算一个人都没有,她也走不出这座牢笼。 ……在那般极浓极烈的魔氛的包围之下,魔界中人身具魔元,天生亲近魔氛,在此只会觉得有益其身,但自己丹元损毁,除了在他划出的这方寸之地内乖乖监禁之外,根本是一步都踏不出去。 ……只是此处魔气这般浓郁厚重,却也不知是如何形成的?围绕着此处的那一湖碧波,只怕也不是平常的湖水。 终究是身体虚乏,又被这魔气激了一下,玉夜未免有几分精神不支,搁下手中已经渐温的茶杯,向伏鸢温声道:“我小憩片刻……方才多谢你了。” 伏鸢似是不料玉夜会向她道谢,怔了一下方才赶紧应声,一时想说不必客气,却见玉夜已经靠在贵妃榻上合了双目,又咽下了未出口的话音,只重新换了一杯滚烫的热茶搁在榻旁的案几上,自己和伏琴两人悄声退下。 玉夜心知自己如今暂时无法可想,心中不免闷闷,只是到底身体虚乏,合着双眼没过多久就渐渐朦胧欲睡。 正神思困顿间,身前却是红衣一闪,一道陌生的身影无声无息的立在了榻前。 第57章 情动 谛琉站在榻前,附身望着浅眠的玉夜,饱满诱人的红唇不由自主的翘了起来。 玉夜半靠在柔软华丽的掐金挖绒的大迎枕上,窈窕纤细的身躯上紧紧裹着一领银灰色的貂裘,细密柔软的裘毛直掩到下颏,衬得脸色愈加雪白,满头青丝只用了一根玉簪绾起,不见其他珠翠,腮边的貂裘之下微微露出几根葱白的指尖,下一刻,似是觉得了冷,那几根纤细的手指下意识的蜷了蜷,攸然缩到貂裘之下不见了。 ……如此近距离之下,比当年在昊天界参与那一场临渊之战时远远的一个身影,可来得诱人多了…… 作为掌管魔界七境之一的掌界魔君,即便是玉夜被闇罗锁了金环,封禁了灵台识海,但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谛琉还是毫无困难的就捕捉到了那澄明光耀世所罕见的灵魄魂光。 ……难怪闇罗那厮这般小心翼翼的将她藏起来,这样一个神子流落在魔界,不论在谁眼里都当真是一块引人垂涎的美味! 谛琉肖想了许久的人儿就在眼前,又恰是这样一幅柔顺迷蒙的睡态,她哪里还忍得住,附身轻嗅了嗅玉夜的发丝,随后毫无顾忌的伸臂一抄,就揽住了玉夜的腰。 玉夜朦胧欲睡之间根本没有察觉身边多了人,说到底她如今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囚徒,比起凡人强不到哪去,又如何能在一名掌界魔君有意收敛气机神魂的状态下及时察觉?刚刚觉得腮边似乎有一股温热气息轻轻拂过,尚未来及警觉的时候,就已是被人一把揽住腰身,向上一带,整个人贴上了一副温热的怀抱中。 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原本朦胧的睡意顿时无影无踪,玉夜骇然的同时急忙睁眼,尚未来及对近身之人出声呵斥,便在下一瞬就被这一身夺魄红衣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给吻住了双唇。 唔?! 饶是玉夜自从被闇罗软禁之后就心中早有准备或许会受到难为,但却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会受人轻薄,黑琉璃般的剔透双瞳瞬间圆睁,愕然了一瞬方才回过神来,刹那间眼底就涌出了怒色。 谛琉哪里会在意她的挣扎,紧紧含着她的双唇,有若品尝甜美的果实一般,轻吮慢舔,还趁着她甫一惊醒下意识想要唤人的一瞬舌尖灵活的一顶,就轻松闯入了她的牙关。一手牢牢圈紧玉夜的腰身不放,一手已是向她衣襟内探去。 谛琉乃是情天界的掌界魔君,说是情天界,其实不过是他嫌原本的**界不好听,后改的罢了,魔界七君,原身是**、暴食、贪婪、愤怒、懒惰、傲慢、嫉妒,各有分掌,对应世人耳熟能详的七戒就是‘色、狂、贪、嗔、惰、慢、妒’,这在世人眼中的种种恶业之源,在魔界众生的眼里不过是至情至性的体现,并没有人觉得有何不妥之处,即便是觉得了,也不会有丝毫羞惭之意。 而谛琉作为掌界魔君,更是完全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众生生来有情,何错之有?既能愉人又能愉己的好事,世俗凡人愚昧无知,对此避如蛇蝎是他们痴愚,作为神子,自当无需拘泥。 是以,她吻到情动,就毫不犹豫的开始了自身的形态转化。 紧压在玉夜胸口的傲人双峰迅速蜕变为坚实有力的男子胸膛,头上金凤展翅的头饰双翅合拢化为束发金冠,烈烈红裙色泽依旧,却已是化为了一袭如血的广袖深衣,只几息不到的工夫,谛琉整个人已从千娇百媚动人心弦的妖冶美姬更替成了蜂腰猿臂风姿俊朗的俏郎君。 玉夜心中警铃大作,但她此刻灵台识海遭金环禁锁,丹元气海又形同虚设,甚至体内伤势都未彻底痊愈,又哪里挣得开魔君谛琉的禁锢? 再加上谛琉又毫不遮掩的引动自身体内魔元,随着这一记情难自禁的深吻缓缓度入玉夜体内。 玉夜挣脱不开谛琉的臂膀,又被堵着口唇出不了只字片语,一口魔气渡入,脑海中顿时被罩上了一层薄雾一般,似是迷蒙又似是微醺,周身渐渐游走了燥热的暖意,全身都不由自主的失了力道。 又过了数息,谛琉方才依依不舍的松开玉夜的双唇,低头望着她原本透着几分青白的唇色如今一片粉红润泽,心中不由又是一荡,总归还记得此处不是自家地盘,好容易才忍住,只意犹未尽的含住她小巧光洁的耳垂,舌尖轻舔的同时一手依旧揽着她的纤腰,一手在她衣襟内轻轻的摩挲着她背上凝脂般的肌肤,有如纯酿般的低沉音调在她耳边轻声笑道:“神子不愧是钟三界之琉秀,闇罗那厮太辱没你了,随本座回去,本座定当让神子一尝无限欢愉。” 话音未落,并不等玉夜作答,人已是欲待起身,手中依旧揽住玉夜的腰肢不放。 孰料才有动作,左右两侧便有冷锐光芒瞬息杀到,伏鸢伏琴手持短匕齐声喝道:“来者何人!放开神子!” 谛琉身为魔界七君之一,哪里会把伏鸢伏琴这两个婢女放在眼里,一手揽住玉夜腰身,一手只是袍袖一拂,二婢尚未逼近的身躯便不由自主的倒跌了回去。 两个婢女能被闇罗选中前来侍奉和看管玉夜,纵然身手不见得出色,但忠心是绝对无可挑剔的,即使明知谛琉修为远在她们其上,一击不中也并不迟疑,各自将身一拧,再次缠斗了上来。 玉夜此刻脑中混沌不堪,自身毫无防御能力的情况下,魔界七君,掌管**的谛琉那一口魔元,直接动荡了她的神智,心中虽还拼命挣扎着保有一丝清明,但却无法抵住脑中那不断扩大的混沌漩涡。 ……来吧……不要挣扎……只要什么都不管……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不……不行……我……我还要…… ……是要什么来着…… 玉夜昏昏沉沉的瘫软在谛琉怀中,双眼半开半合,脸颊无力的贴着他的胸口。 ……对……就是这样……什么都不用费神……为什么要让自己那样辛苦…… 【大人。】 玉夜无神的双眸蓦然一怔。 ——不!不行!朱离!朱离为了自己身陷魔界下落不明,自己怎么能——!!! 猛然从混沌中拼命挣脱出来的玉夜一口咬住自己舌尖,顿时涌了满口的腥甜,舌尖的剧痛冲破了脑中无尽的迷雾,也终于给她瘫软的四肢送去了些许气力,玉夜趁着谛琉正分心于二婢,用足全身力道一把挣开了谛琉的臂弯! 第58章 折辱 谛琉正被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侍婢搞得心烦,要不是看其中一个长得还颇有几分对他胃口的份上……好吧,以及这毕竟是闇罗手下人的这么点顾忌的话,以他的脾性,敢这般坏他兴致的,早就够死上好几遍了。 眼见这俩侍婢不依不饶,颇有几分悍不畏死的意味,谛琉也不禁失了耐心。 ——在此处纠缠久了,万一闇罗那厮突然归来的话……啧! 想到此处,纵是婢女容貌再美,他也没了兴致,何况已有个神子在手,估摸着他相当一段时间之内都不需再觅新欢。 眼看着伏鸢手中匕首闪着寒光刺向面门,谛琉不闪不避只冷笑一声,屈指在那锐利的锋刃上一记轻弹,口中叱道:“去!” 伏鸢匕首当即脱手,整个人如断线的纸鸢一般跌出了门外,伏地不起。 一侧的伏琴还欲上前,谛琉对这容貌不如伏鸢美艳的伏琴更是没甚耐性,只嘬唇向她轻吹一口气息,伏琴这一扑就完全失了力道,整个人踉跄了两步,跌跌撞撞的立住脚,而后神色迷茫的左右环顾,却唯独视近在咫尺的谛琉和玉夜如不见。 谛琉嗤笑一声,飞身往楼门外掠去。 却不料就在此时,玉夜一口咬破舌尖,以突如其来的疼痛硬生生冲破了脑海中的迷雾,而后竟奋力一把挣脱了开来。 谛琉早在见到玉夜浅眠的那时就察觉了这神子如今根本不具备反抗能力,又自持他身为魔君,魔元惑体之下她不可能还能保持清明,谁承想这一大意竟就真的被玉夜给挣脱了怀抱。 此时谛琉身形刚刚掠往楼门之外,他不欲在此处久留,索性也不停步回转,只随手从怀中一摸,手中便多了一根红色绦带。 信手向后一挥,这跟看着只是普通绦带的红带便犹如一道红色电光,迎面向着玉夜扑来。 玉夜一挣之后虽是侥幸挣脱了身形,却又哪里会是谛琉的对手,眼中看着绦带迎面而来,脑中也想着应要躲避,但毫无丹元支撑的身体却无论如何跟不上反应。 甚至还不等她站稳,就已经是觉得颈上一紧。 ——谛琉竟用随手甩出的绦带直接缚住了她颈上的金环! 而后随着谛琉身形不停的向外闪去,带动手中绦带,玉夜脖颈被猛的一拽,已是立足不稳,踉跄的被拽出了楼门! 这一步踏出,迎面就是令人窒息的汹涌魔气扑面而来,冷厉如刀锋般的魔气玉夜根本抵御不住,身上原有那件貂裘又在之前就已散落在楼内,而今她衣衫单薄,又在谛琉适才一番轻薄之下早就松散了衣襟,踏出楼门的瞬间就已是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谛琉手中一重,下意识的回头,就见玉夜全身颤抖的扑倒在地,几次试着撑起身体,却都失败了。 也是谛琉一时间脑子没转过弯来,毕竟这等魔气对于他这个魔界七君而言简直是根本不会留意的东西,眼见玉夜伏地挣扎,手中反而还轻拽了两下绦带,笑道:“神子快随我走吧,闇罗那厮有什么好,他能给你的,本座一样能……” 话未说完,就见一旁扑倒在地的伏鸢不顾一切的挣扎着扑了过来,一把抱住玉夜抖个不停的身子,紧紧护在身下,怒叱道:“神子不能踏出楼门,你是想要她的命么?!” 嗯?! 谛琉愣了一瞬,脑子转了几转,这才恍然,哎呀了一声,反身走来:“是本座疏忽,忘记了神子有恙在身。” 说着,已是毫不客气的一把拂开伏鸢,伸手去搀扶玉夜。 下一瞬间,眼前便是一道雪亮的毫光。 玉夜黑琉璃般的剔透双瞳早已被恨意染得血红,颤抖的双手中死死握着之前伏鸢曾用过的那把匕首,用尽全身的力道直直的向他刺来! 她如今的举动看在谛琉眼里,根本连丝毫威胁都不具备,又哪里会将她这一击放在眼里,左手二指一夹,捏住了短匕,随后轻巧的一拧,就把它从玉夜抖个不停的双手中拽了出来。 “呀,莫发脾气了,是本座疏忽,给神子赔礼便是了。”说着,笑吟吟的将那匕首随手丢入了近在咫尺的万顷波涛之中。 玉夜心中早就恨极,她自有生以来几时受过人这般折辱轻贱? 竟将她视为牲畜豚犬一般意欲牵颈而行! 忍无可忍的狂怒加上在周身血脉之中有若刀割一般游走渗透的魔气直接催动了她原有的伤势,喉头腥甜的同时,已是溢了满口鲜血! 饶是玉夜怒极,只拼命咬着牙,不肯在谛琉面前露出软弱之态,却又哪有可能瞒得过魔君,仍是被他看出了不妥。 “啧,神子伤得这般,倒也难怪受不住魔气。”谛琉皱了皱眉,伸手把她冷若冰块般的身躯往怀中一圈,为她挡去了那有若冰锋利刃一般的酷寒,身形闪动间已是快速向着白玉九曲浮桥的彼端掠去。 “莫怕,万事有本座护你。” 玉夜被他箍在怀中,莫说是她此刻在魔气侵蚀之下连停止颤抖的自控能力都没有,即便是方才在楼内的时候她也是难以挣脱的,纵是心中恨意滔天,也依然身不由己的被带着掠过浮桥。 谛琉身为魔君之一,修为自是不可小觑,一掠之下那横跨了无尽碧波的白玉浮桥已是即将到头,却就在此时,笼罩在浮桥尽头的迷蒙雾霭之中蓦然划出奔雷般的一道剑光! 啧! 谛琉懊恼的一皱眉——糟糕,闇罗那厮到底还是回来了……早知方才不与那二婢纠缠,直接杀了掳人才对…… 心中这般想着,身形闪动间已是躲过了这快逾疾风的一剑! 白玉九曲浮桥狭窄曲折,他这一闪避,便出了浮桥范围,双足直接踏在了波光粼粼宛若碧玉的湖水之上悬水而立,落足之处波澜不惊,一袭红衣宛若流火,倒映在碧色湖水中,一眼望去竟是夺魄的美感。 一手把怀中的人儿搂得紧紧的,一手光华闪动间已是握住了一柄赤色长刀。 情天界掌界魔君的本源魂器·极乐! “谛琉!你擅闯我阎魔殿,强掳我待之以礼的贵客,今日,你我之间休想善了了!” 随着这一句阴测测的话语,闇罗自尽头迷雾之中一步踏出,颀长的身形立于浮桥之上,周身不断蒸腾着森冷杀意! 第59章 蠢货! 面对闇罗的怒意,谛琉却只是毫不在意的搂紧怀中人儿的细腰,即便是察觉她仍在徒劳的试着抗拒,也依然是不放在心上,只冲闇罗笑道:“阎君的话,本座却也不懂。” 他漫不经心的勾勾唇,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促狭:“什么贵客不贵客的本座可不知,本座不过是来寻阎君之时无意中见了个可人儿罢了,阎君又何必动怒?” “本座似乎记得阎君说过……”谛琉似是有意要挑起闇罗的怒意:“不论本座看上何人都可以予我,怎的,阎君堂堂魔君,意欲反悔不成?” 一语未完,迎面就是闇罗怒意滔天的破天一剑! 挟了无上怒火的一剑将碧波粼粼的湖面一分为二,森寒剑气一剑断水,在湖面上斩出一条狭长幽深的沟壑。 眼见锐利剑气挟怒斩至,谛琉手腕一翻,赤色长刀快逾疾风的就是一记横斩,刀锋过处,一轮血色的弯月蓦然闪现,不闪不避的与森寒剑气撞在了一起。 刹那之间,原本平滑如镜的碧色湖水再次受到了史无前例的猛烈冲击,平静的湖面顿时掀起了冲天巨浪。 以谛琉所在位置为圆点,湖面宛若炸裂一般,无数道水柱蛟龙出水般冲天而起,湖面之上登时波涛涌动巨浪滔天。 直冲云霄的滔天巨浪去势尽后在半空四散而落,一时间犹如湖面上下了一场暴雨也似,闇罗透过无边水幕睨视着红衣烈烈袍摆翻飞的谛琉。 “留下神子,否则今日你休想踏出我阎魔界半步!” 谛琉却依旧是一副笑吟吟的表情望着闇罗,奇道:“咦?什么神子?阎君不是早就将神子送往无色界了么?怎的如今却又来向本座要人?” 说着,圈着玉夜腰身的左手还毫无顾忌的在她腰间摩挲了几下:“阎君此处侍女钟灵琉秀,本座见之忘俗,还请阎君秉着成人之美之意,割爱与我……” 孰料这一语未完,被他禁在怀中的玉夜猛然抬头,张口便是一道赤红夺目的细小血箭直奔面门! 这支血箭一出,玉夜神色骤然灰败下来。 ——这是她在怒极之下逼出了自己的心头精血! 在灵台被锁无法动用本源魂器,丹元又提不起丝毫气机的劣势之下,只凭着溢满心胸的怒意,做出了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一击! 谛琉不料玉夜竟还有一争之力,惊诧的同时动作丝毫不慢,右手一抬,长刀极乐迅捷的横栏在眼前,纤薄的刀身挡住了这近在咫尺又毫无征兆的突然一击。 心头精血凝聚而成的赤色血箭正正的射在赤红长刀的刀身之上,长刀顿时一声鸣响!散落四溅的血光星星点点的撒满了谛琉的前襟,玉夜毫无血色的脸上溅到几星斑驳的血渍,衬得她的脸色更加灰败。 谛琉只觉手中一震,心中也不由愕然一瞬——这神子难道不是被闇罗软禁在此,而是她自愿的不成?为何这般抗拒自己? 心中想着,低头望向玉夜:“神子你又何必……”话未说完就愣住了。 玉夜这一口心头精血是她最后的力气与不屈,此刻神色已是萎靡到极点,原本就青白的脸色已几无生气,唯有双目依然难掩愤恨与不甘的望着他。 那是恨不能杀之后快的怒意! 吓?! 谛琉愕然的同时不由有几分摸不着头脑——就亲了一口,至于吗?他都没来及干什么呢,就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也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这可是昊天界的神子啊,又不是人界那些动辄就闹着要以死明志的失贞女子?还是说昊天界也开始玩人界那套……了? 谛琉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手上也并不算慢,漂亮修长的手指一翻,就捏了一颗丹药往玉夜口中送去。 玉夜此时满口鲜红,只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死死咬住唇不张口,齿间一片殷红,也分不出是口中溢出的血渍还是被咬破的唇上渗出的,将她灰败的面庞衬得分外凄厉。 谛琉手中的丹药喂不进去,也不由皱了眉。 ……他是垂涎昊天界的神子不假,但说到底毕竟和昊天界无冤无仇,若说是将人成功掳去了,事后说起来不过是两情相悦春宵一度的佳话,可若将人给弄死了……啧…… ……再是与神界没仇也必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届时魔境其他几界未必愿意相帮,何况……他瞥一眼杀机四溢的闇罗——这厮肯定是不会放过添油加醋落井下石的机会的! 闇罗早在玉夜不惜伤及自身也要拼死相搏的那一瞬就皱了眉,作为分掌七罪之一的愤怒之君,他毫无错认的看清了玉夜眼中恨到极点的神色,那是哪怕豁出性命也不会妥协的仇恨怒火。 ……难道谛琉对她做了什么不成? 眼光将玉夜上下一打量,衣襟虽有几分松散凌乱,但也还不像是被强行求欢过…… 突然闇罗眼光顿住——牢牢扣住玉夜脖颈的金环之上,大喇喇的缚着一条红色绦带,甚至直到此时,绦带的另一端还在谛琉尚圈住她腰间的手上绕着。 ——嗤! 闇罗不禁冷笑起来:“谛琉,你死心吧,你这般折辱于她,还觉得她会与你妥协不成?做什么春梦!将人留下,否则她的性命,你恐怕还担当不起!” 谛琉一脸茫然……他从都到尾也就亲了个嘴儿,摸了两下,别的什么都没来及做呢,怎么就搞得自己好像灭人满门一样罪无可恕了? 见谛琉那一脸的不明所以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茫然,闇罗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就连心头的怒火都有几分被谛琉给蠢熄了。 “亏得你还是情天界的界主!”闇罗毫不掩饰的露出鄙夷之色,示意谛琉看向玉夜颈间:“能将昊天界神子待如牲畜,还在本座面前装什么一见钟情!” 顺着他的示意,谛琉这才留意到玉夜颈间金环上的绦带,心中又怔了一瞬方才想明白,呀了一声忙不迭的去解:“对不住,本座不是那个意思……” ……他平日里与自家姬妾侍婢甚至一众郎君肆意行乐的时候,什么手段没试过?说来无非都是情趣所致你情我愿罢了,偶有嗔语也不过是为了助兴,他却是当真疏忽了这神子根本就是不情愿的,自己这般做法也难免她会愤恨至此。 眼见玉夜眼中恨意不减,谛琉心中也是发愁,如今要解释自己并非有意看来已是迟了,可说到底他当时也不过是急着想走没多想罢了,要真说情趣,再怎么也得回到自己地盘才顾得上,结果阴差阳错竟被当成了有意折辱,真是……到口的肥肉没吃着,反而白白担了个折辱神子的罪名…… 亏大了! ==============================小剧场================================ 闇罗:卧槽,本座都要被这精虫上脑的傻叉给蠢哭了! 谛琉(茫然脸) 闇罗:你改名吧,不要叫谛琉了,叫谛日天吧,最称你 谛琉(疑惑):虽然听起来还算有几分霸气……不过怎么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呢…… 闇罗:mdzz 第60章 缺狐裘吗? 谛琉这边尚来不及懊恼,闇罗却毫不松懈的步步紧逼:“将人交还!否则她若有失,你与你那情天界准备如何向神界交代?” 谁知谛琉皱眉了一瞬,似是想定了什么,手中非但不肯放松,反而还又圈紧了几分:“闇罗,你也别光嘴上说的好听,说到底,这圈子也不是本座给她戴上的,要说折辱,也不过是彼此彼此,你又比我强了多少?何必这般惺惺作态!” 这一对答转瞬,谛琉心中已是下了决心——已是闹成了这般局势,若是将神子双手奉还,自己这一趟就根本是得不偿失! ……还不如将神子强行带回情天界,回去之后大不了好生哄她就是了,若是哄好了自然皆大欢喜,若真哄不好……也不过就是现今这局面罢了,又还能差到哪去? 反倒是若就这么走了,那才是真蠢! ……明明什么都没到手,还要被平白按个罪名,日后还不定怎样难解。 是以谛琉手中长刀一转,刀锋直直指向了闇罗:“这不过是本座与神子之间的一点小情趣罢了,阎君还是莫要多管闲事了!” 见谛琉摆明了是要强行夺人,闇罗也不禁动了真怒:“谛琉,这是你自找的了!” 言罢,右手长剑不动,左手看似轻松悠闲的一个虚握,碧波荡漾的湖中登时蹿出了一条蛟龙,银鳞怒目,须发戟张,头角峥嵘,硕大的龙头甫一出水,立即将颈一弓,一声震天的咆哮,巨大的龙口向着立在水面上的谛琉迅猛咬来! 谛琉身为魔界七君之一,身手自然不是泛泛,虽是水面上波涛汹涌不复平静,也丝毫不能影响他的动作,蛟龙巨口尚未咬到,眼前已是没了谛琉的人影。 下一瞬间,一口咬空的巨大蛟龙已被迅疾闪开的谛琉一刀斩中了脖颈。 登时偌大的龙身四散崩离,迅速褪变散落成无数水花,形同暴雨一般从天而落。 接天连地的雨幕之中,一柄长剑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谛琉身后,迅捷无声的划向他的后颈。 只听叮的一声轻响,谛琉并不回身,而是手中赤色长刀划出半弧,准准的挡住了那幽灵般悄无声息的锐利剑锋。 随后,就从两柄兵刃相交的锋刃之间蓦然爆出一团耀眼的银光! 这一击有若白驹过隙,此时蛟龙溃散而成的漫天暴雨方才兜头落下,谛琉啧了一声,腰身微弓,向前一蹿的同时回身振腕就是一道刀光。 这迅猛的一刀却斩了个空,眼前早已不见闇罗的影子。 不待暴雨停歇,激荡的湖水中已是又一条蛟龙探水而出,再一次挟无尽龙威向他袭来! 谛琉眉头一皱,这蛟龙并非活物,而是从水而生,在这片偌大的湖面之上,就几乎是不生不灭无法击杀的形态,再加上一个闇罗虎视眈眈,局面对他而言当真是有几分不利的。 一念至此,谛琉便不欲纠缠,赤色长刀刀身入水,随后翻腕一挑,刀锋过处,便挑起一道冲天的巨浪,随着刀气不散,这一堵有若壁垒般的浪涛竟也不落回湖面,而是不断激荡鼓动,宛若一堵墙壁般,将那蛟龙牢牢困住,谛琉自己则足尖一点,快逾疾风般的向着那座白玉浮桥消失在迷雾中的尽头处极速而去。 就在谛琉将要踏入雾霭的一瞬间,身形却突然闪向一旁,间不容发的避开了从迷雾之中刺出的闪电般的一击。 谛琉啧的一声,再欲前行,闇罗已是手持长剑挡在身前。 “如何?”闇罗赶到,却并不急于出手,而是向着身后迷雾之中微一偏头,询问道。 “启禀魔君,人已寻获,就在西方三十五里之外的无常谷内,魔蟠邪虬已率人围住,只待魔君一声令下。”随着这一语人声,迷雾中缓缓走出一人,一身绣着银色水纹的劲装,头束银冠,双眼却是极为罕见的一金一蓝的异色双瞳,手中握着一柄蛇纹透甲矛,立于闇罗身后态度恭敬的回话道。 眼前不过是多了一人而已,谛琉却陡然变了面色:“闇罗!你敢——!” 闇罗冷冷的斜睨了他一眼:“交还神子,我便不动他!” “否则……你今冬就要多一张狐裘御寒了!” 谛琉此刻神色终于凝重了起来,那双不论男体女体都艳光四射的双眸中骤然冷了下来:“你若碰萧狐一根寒毛,你我两大魔境便是正式宣战了!” 闇罗神色不耐之极:“本座说了,交还神子!否则就凭你擅闯阎魔殿强行掳人的肆意妄为,也本就该宣战了!”说着话音一顿,冷笑道:“那只狐狸不过是个添头!” “你——” 眼见谛琉怒气已现,闇罗却嗤了一声:“你动我的人,我便动你的人,很公平!谛琉,放人,还是不放?!” 谛琉这次是真动了怒,萧狐从不离他身边,即便是外出行事不便跟随,也必定在近处候他归来,谁知就被闇罗给搜捕到了行踪,竟拿他安危来进行要挟! 魔蟠虬灵二人乃是闇罗手下得力的战将,纵然萧狐并不是无力自保之人,但若他二人率众围剿,只怕以萧狐的本事,也难以全身而退! ……何况,他并不想拿萧狐是否能安全逃脱来赌…… 所以,纵是如何心有不甘,谛琉默然片刻之后,到底还是深吸了口气,左臂一扬,松开了始终被他牢牢圈在怀中的玉夜。 玉夜自己浑身无力,陡然失了谛琉的力道,直接向着脚下的湖水中扑去。 下一瞬间,就被闇罗一把抱了起来。 纤细的身躯甫一入手,闇罗就知道她境况不佳,抬手扯下自己的氅衣把她一裹,人已毫不停顿的掠向碧湖中心的那座小楼。 谛琉冷眼看着他急急而去,转眼盯住立在一旁的箓溟,冷笑一声:“你这主子,到也放心将你一人留在本座面前?” 箓溟神色不变,十分客气的退开一步道:“不敢劳动情天界的掌界魔君大人,下次谛君若光临阎魔界,在下一定依礼相迎,捧杯奉茶。” 谛琉眼神如刀的盯了他一瞬,迈步的瞬间话语森森:“若是萧狐有甚差池,本座要你的项上人头!” “并不曾冒犯萧狐大人,谛君无需动怒。”箓溟依旧是客气的一伸手:“谛君大人,请。” 第61章 萧狐 无常谷中,一身文士装扮的萧狐,正在金色云辇之旁静静等候,尽管此时只是他独自一人,那半张狐狸面具却依然覆在脸上,不曾取下。 荒林之中寂静无声,偶有风声拂过树梢,带出几丝细微的萧瑟之音。 脸上的面具上并无开出露出双目的洞隙,而是只以松绿宝石的石粉绘出一双斜飞上扬的凤眼,又用朱砂勾绘出外框和眼尾形状。这样一个面具覆在脸上,正常来说是连佩戴者的视线都会一并遮蔽,萧狐却无丝毫不适应的神情,似是早就习惯了目不视物,举手投足之间完全没有任何谨慎瑟缩之态。 ……有着什么不对劲。 林中并无丝毫异样,萧狐却敏锐的捕捉到了那几乎不存在的异样的气息。 ……安静得太过反常了。 无常谷中生活着数量及其庞大的血蝇,细小如同牛毛,品阶极低,一旦叮上却非常要人命,又加上数量众多,群集飞舞时宛若浓烟乌云,遮天蔽日,见者无生。 是以此地才被唤做无常谷,不论是飞禽走兽还是其他什么活物,都会尽量避开此地,否则被吸食成一幅白骨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他将此处选为等候之处,就是看中了这里在正常思维里是不能进入的这一点,谛琉的云辇不是凡品,云辇所过之处血蝇这等品级的虫孑会本能的躲避,并不会群起而攻,但此刻,这一片没有鸟兽的峡谷中却安静得让他心中有了几分警觉。 纵然没有飞禽走兽,但那些数量庞大的血蝇虽然个体极其微小,可耐不住数量多,它们虽是避开了云辇,但也总不会出谷而去,而以他的耳力,却竟无一丝嗡嘤之声传来。 ……有什么东西……还是人?镇住或驱走了那些血蝇! 萧狐清秀如竹的身形立在云辇近旁姿态不变,唯有极度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他此时已是全身都进入了警戒状态。 全身心的戒备不过片刻,萧狐面具后玲珑精致的耳廓微微一动。 ……那隐约的危险气息,消失了。 就如同证实他猜测的一般,又过了一刻,远处山林中渐渐随着微风拂过的悉索轻响又传出了细微的嗡嘤轻鸣。 萧狐眉头微皱,他可以肯定方才并不是自己错觉,而是确实有人潜伏在周遭,而且目标是他,只是却摸不准为何那般若有若无的杀机却又无端退去不见,莫名而来,莫名而去,纵然是他沉稳不乱,心中也未免有些疑惑。 还不等他想出这其中的缘由,带着面具的清秀面庞突然望向一侧,形状优美的薄薄唇角不由自主翘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谛琉的气息正在快速接近此处,他回来了。 心中想着欲上前迎接,脚下尚未来及迈步,整个人就已经被急掠而至的谛琉一把抱了满怀。 “谛君?” 萧狐敏锐的察觉了谛琉此刻满心的恚怒,心中略一转念,便猜到怕是谛琉此行并不顺利,未能得手神子不说,恐怕还被闇罗给气到了。 但涌到唇畔的安慰之语却未及出口就被谛琉挟着怒气低头一口堵回了口中。 谛琉挟怒而归,带着几分负气的捉住萧狐之后并不停顿,急掠的身形下一刹那就已是回到了云辇之内,带着浓浓的不悦和怒气直接把萧狐压在了软塌之上,自己却并不变回女身,一手用力箍住他修竹般细瘦却有力的腰身,一手粗鲁的撕开了他身上的文士长衫。 ……谛君这是气的不轻啊…… 萧狐心中了然,并不挣扎,反而主动搂住了谛琉瘦削有力的结实背脊,仰头在他喉头微突的喉结上啄了啄,随后双唇一路向下。 谛琉身躯微微一震,流光潋滟的双眸在萧狐脸上一转,随后低头再次吻住了他的双唇,这一次却不再是方才那般怒气未消强横掠夺的姿态,舔吮之际温柔了许多,似是觉得那张狐狸面具有些碍事,谛琉不由分说的便伸手欲摘。 萧狐微微一愣,口唇被谛琉吻住不放,只挣扎出一只手按住面具,但下一刻却仍被谛琉动作温柔却毫不妥协的摘掉了面具,萧狐一瞬间的僵硬,随后就在谛琉更加温柔的调情之下缓缓的放松了下来。 片刻之后,两人唇齿方才分离,谛琉微微撑起身子,端详了一下萧狐的面庞:“本座说过,萧郎无需在本座面前遮掩面目。”虽是带着一丝微嗔,声音却依然温和。 “谛君……”萧狐带着几分喘息,喃喃应道。 不待他话语出口,谛琉已是再一次压低身体,在萧狐灰白的双眸和横贯了双眼和挺直的鼻梁,并在两侧眼尾都留下狰狞伤疤的狭长刀伤上落下一个轻吻。 萧狐不自在的想要扭开头,却被谛琉抬手扳了回来。 随后,就是不断落下的温热双唇间的一句低喃:“萧郎,服从我……” 渺无人烟的寂静荒林中,巨大的金色云辇静静的停在地面,有如一座不可亵渎的殿堂一般,隔绝了所有的动静。 * 玉夜被闇罗抱回碧波楼的时候,整个人已是半昏迷的状态。 天地生灵的心头精血何其宝贵,每一滴精血都来之不易,极难生成,若是抽取干净了,则心脉枯竭断无生机,玉夜激怒之下不顾一切的抽取了那一支血箭,已是将自身心血去了大半,虽还不至丧命,但也要好生调养许久,短期之内根本恢复不了。 这是吃什么灵丹妙药都不可能短期生成的宝贵心血。 闇罗脸色也是难看的很——说到底,他从饿鬼界带回玉夜的时候,为了安抚朱离,是在他面前立过誓的,绝不会让神子有所损伤,而如今,神子在他阎魔界内虚耗了心头精血,这损伤着实算不得小。 是以方才玉夜那怒极的一支血箭甫一出口,他就立即遭到了心言血誓的反噬! 所幸谛琉那厮还当真是在意那只狐狸的生死,这才将他逼得放人退走。 否则若继续动起手来的话,只怕谛琉立即就会察觉他力有不逮。 ……还好他退走了。 第62章 怎么可能! 闇罗心中庆幸的同时,手上不敢耽搁,已是快速握住了玉夜手腕,体内魔元运转,将她踏出楼门后积蓄在血脉内凌乱奔突的魔气丝丝缕缕的引出体外。 伏琴被谛琉魔元惑了灵智,此刻还瘫软的坐在地上发呆,形同人偶,伏鸢却已挣扎起身。 闇罗也无心追究这二婢,毕竟是谛琉亲至,这两个婢女也尽力了,是他没料到谛琉竟能潜入阎魔殿,并精准无比的寻到了门户入口,这倒是怪不到区区婢女的身上,也懒得去管一味呆滞的伏琴,只对伏鸢道:“取丹药来。” 一壁说,一壁在引出了所有魔气之后轻缓小心的给玉夜体内送入了少许气机,这是纯粹的万物生灵本身具有的生机,而非是他的魔元之力,果然,片刻之后,玉夜灰败的面色渐渐有了几许好转。 此时伏鸢已将药取回,同时带回的还有一盏温水,闇罗取出两粒百转凝碧丹,见玉夜仍是牙关紧咬,便将药在清水内研化了,亲手给她从齿缝之间小心翼翼的喂了进去,等见她半昏迷中并未吐出,这才放了心。 搁了手,心中也不禁悻悻,这神界丹药原先为了防止她有了余力之后不安分,已是停了许久,谁知谛琉那厮竟能摸到此处,今日自己若是来迟一步,到当真险些被他将这无力自保的神子给弄回情天界。 想着不由又怒上心头——上天下地统共就这么一个的神子,谛琉却只满脑子想着情色之事,居然就敢为了他那点欲求不满来上门捣乱!也不用他那形同虚设的脑子想想,就算人叫他掳去了又有何用? 两情相悦什么的不过是个笑话,一个昊天界的神子,岂会愿意与他这么个在魔君之中都名声差到极点的**苟且?!他若胆敢用强,事后与神界必定仇深难解!昊天界执掌中天的那几个老家伙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就连这神子本人也必定是不会忍气吞声的!她此时此刻是暂时无能为力,可就真当她那几个神卫是死的? 事后若真为此事挑上他那情天界,难道还指望其他几个魔君会为了这么个为人不齿的由头去给他助拳不成? ——蠢货! 闇罗黑着脸在心中把谛琉给翻来覆去骂了足足十好几遍,这才勉强觉得气平了几分。 * 玉夜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暗,身上原本穿的那套罗衫已是更换过,人在软塌之上,身上暖暖的裹着雪毫云丝被,伏鸢伏琴二婢守在跟前,一人捧盆,一人正小心翼翼的用绢子擦拭她的头脸。 见她睁眼,伏鸢忍不住轻轻呀了一声道:“神子总算醒了……” 见到二婢,玉夜便明白自己仍在碧波楼,想来那魔君谛琉未能成功从阎魔魔君手中将自己夺走。 她今日经了这一场,虽是有闇罗为她调理了气脉送入了些许生机,但说到底不论是精神还是气血仍是耗损了许多,尤其是至今想来仍难以平复的怒意,是以玉夜虽还不至于向着二婢迁怒泄愤,却也懒得开口,只漠然的任由她二人小心侍候。 “扶我起身。”玉夜也心知自己精神不济,但却不愿短暂醒来之后再昏昏入睡,便冲伏鸢吩咐道。 “这……”伏鸢犹豫了一下,下一刻,便有一双臂膀扶住了玉夜的双肩,让她借力坐起身来,伏鸢赶紧给她身后垫上两个软软的大靠枕。 “神子可否有哪里不适?”闇罗亲手扶着她坐起,让她倚靠得稳了,这才侧身坐在了塌边,温声问道。 玉夜冷漠的望着他,神情中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喜与恚怒。 ——那谛琉无论再是怎样荒唐,总算他还有一句话说得对——今日之辱,并非他一人施加的,若非是这阎魔魔君给自己锁上金环,禁了她的灵台识海,又岂会受人这般折辱?! 说到底,今日之事他也有份,又何须再来自己面前装腔作势! 闇罗见她果然怒意未消,也只叹气道:“今日之事是我大意,未能护好神子,日后此类事件定然不会重演,还望神子勿要动怒,小心保养自身为要。” 这一席话闇罗声音十分和软,也并不再自称本座,倒是显出几分诚意。 见玉夜冷然不语,闇罗又道:“我确无伤损或折辱神子之意,不过是身为魔君,我有我的考量罢了,这才委屈神子在阎魔界暂且盘桓,禁锁神子灵台也只是为了能留人,却从未想过要将神子当做禁脔,更遑论是今日这般事态……神子此时虽是愤恨,我也无意多做辩解,总归日后定不会再让神子遭遇类似之事便是。” 闇罗话音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便是那名神卫,我也未曾有一指加身,始终好生对待,不久之后神子当可亲眼确认。” 直到此时,玉夜方才冷冷的出声:“何时?” 闇罗温和一笑:“应是快了。” 玉夜轻嗤了一声:“魔君究竟想用我和昊天界换取什么好处?” “这个,神子还是不要问了。”闇罗微微一笑:“虽然神子询问,我不愿欺瞒,但说到底如今神子就算知道了也不过是平添思虑,白白多耗了心神,又是何苦呢?” 他说着伸手把云丝被给她围了围:“神子只需知道,今日之事断不会再次出现便好。” 言罢,见玉夜目露讥讽,也不再多言,只伸手握住玉夜搭在云丝被上的手腕,无视她的抗拒,又轻柔和缓的给她体内送了些许气机,这才起了身。 “还请神子早些安歇,有何需要尽管开口,勿要委屈了自己。” 说着正想离去,却冷不防玉夜突然出声—— “慢着。” 闇罗果然止步,回身探究的看向她。 却见玉夜眉头微皱,正若有所思的摩挲着自己的腕间。 “神子可还有事?” 玉夜皱着眉沉吟一瞬,却摇了头:“无事。” 闇罗又望了她一瞬,见她果然不再出声,这才悄然而去。 玉夜皱眉靠在软塌上发了会子怔,半晌才回过神来,心中不由一哂—— ——自己这是今日被气糊涂了?还是发的哪门子昏?竟然觉得这魔君气机有几分熟稔? ——开玩笑,怎么可能? ——不对!是怎么都不可能! 没好气的甩了甩腕子,玉夜抛开心中的念头:“安寝吧。” 第63章 求婚 闇罗甫一踏出迷雾尽头,回到阎魔殿高台,箓溟便迎了上来。 “魔君,神子无恙?” “暂时无恙,就是气得不轻,恐是生怨了。”闇罗苦笑道。 箓溟倒是不以为意:“被软禁在此,本也是要生怨的。” 他话音一顿:“不过谛琉大人挟怒而归,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何况经了今日一场,神子的行踪是藏不住了。” 提起谛琉,闇罗又沉了脸,咬牙道:“那蠢货……” 骂过这一句,方才道:“藏不住,那便无需再藏了!” “如今界障动荡已经日近平稳,想必波询那边就是再是不允,也要拦不住人了……毕竟神界中人若要来魔界寻人的话,也不是非要经过他那天魔海……” “魔君的意思是……?” 闇罗冷笑一声:“既然藏不住,就昭告天下好了,神子就在本座这里,又能如何?” 他面上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箓溟,备上一份厚礼,由你亲自送往昊天界。” “敲锣打鼓的送去,就说本座心悦神子已久,愿以辖下三郡为聘,特向神界诚心求娶!” 短短数日之内,魔境阎魔界魔君意欲求娶昊天界天眷之子的消息就已是传遍了三界。 就不说谛琉如何恼怒,就连瞳熇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都忍不住笑趴在了桌子上。 “谛琉,看来这次你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得偿所愿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瞳熇正毫不客气的抱着一盘堆得高高的五色玉带糕吃得不亦乐乎。 ——先前闇罗一力隐瞒神子下落,谛琉若是得手,那也只能算是活该闇罗倒霉,吃了暗亏也没处说理去。而如今……闇罗倒是学聪明了,不但毫不避讳的公开了神子在阎魔界的消息,而且更进一步的干脆说是心悦神子有意求娶,这下不要说是谛琉,就连其他几个魔君也不好再明着打什么主意。 而且对于谛琉来说,这比他一次失手更糟心! 失手一次还可以再有图谋,但闇罗这般一闹,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再做什么了——那是人家闇罗的心上人,闇罗和他同为一界之君,他再怎么垂涎也不能去轻薄人家魔君的未婚妻! 想到此处,瞳熇貌若好女的清秀面庞上笑意更深——闇罗这一手简直就是神来之笔啊! 酥胸半露云髻高耸的谛琉俏面含煞,阴冷的瞥了一眼乐不可支的瞳熇,冷道:“本座失手,与你又有什么好处?本座得不着人,你便得的着不成?” 见她恚怒,瞳熇依然笑得面不改色:“本来我能到手的好处就不多,没了也无所谓什么损失不损失,只是难得见你在闇罗手中吃这般大一个暗亏,这一场也算值了。” 他说话之间已是扫光了那盘玉带糕,拍拍手上的糕饼碎屑,懒洋洋的起了身:“好啦,事已至此,蜃元还我。” * 就不说魔境众人心思各异,其他三界六道听到这个消息的均是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虽说昊天神界素日里自诩承天之意,不怎样涉及仙魔之争,更谈不上与魔界有仇隙,但……却也更是从未传出过于魔界有情面啊! 这突如其来的闹出魔君和神子两情相悦谈婚论嫁来……凡是听闻此事的人无不莫名其妙目瞪口呆。 偏偏那魔君闹的动静还十分大,生怕有谁不知道似得! 就连接了箓溟的礼单,前往中天云坪向长老通传的天权卫都是一脸懵。 天眷之子在那日收付莲池一战中下落不明失踪至今,众位长老虽是腾不出手来,但也有排出人手暗中前往仙界人界等各界搜寻查找,对于妖界魔界则是传达神谕请他们协助,直到后来得知了人或许是在魔界,这才召回了其他人手,但这才过了没几天,之前魔界的魔君波询还口口声声神子不在魔境,今儿就闹出来魔君求婚了? 凌华到底身为女子,岚羽还在发怔的时候她已是有了怒容,还是明炎心思转的快,瞥了一眼不卑不亢垂手立在一旁的箓溟,客气却疏离的问道:“愿以辖下三郡为聘?” 他笑了一下:“却不知魔君大人所要的嫁妆又是何物?” 此言一出,就连凌华都冷静了下来——这是阎魔界魔君,又不是情天界那个色胚,要说是情天界那位,想要求娶怕是还能说一句是为了人,但阎魔界……这个可能太小了!为了利才是他们提出求娶的真正目的! 箓溟似是压根没觉得有哪里不妥,听见此问竟是点头笑道:“神卫大人果然机敏,我家魔君有言——神子身份尊贵,能得其下嫁已是了却平生夙愿,并不敢再要什么陪嫁,何况魔界也不缺那些,只是神子下嫁之后或许在魔境居住不惯,恐有思乡之情,为此,还请昊天界能够赠与一座蕴生莲池,好让神子每常游玩,以慰情怀。” 一语出口,诸天议厅内所有人脸色都沉了下来。 腾驭听得早就听得火起:“天眷之子失踪时有伤在身,阎君既是口口声声心存爱慕,便当将其送回神界养伤才是正理,缘何扣留不放?将人拘了,又来做出这般一往情深的调调岂不可笑?!” 曦月也是面露不悦:“据我所知天眷之子与阎魔魔君从不曾有过深交,连数面之缘都谈不上,又何来情谊二字?魔君如今将人扣押不放,这同强娶有何区别?” “众位长老且勿动怒。”箓溟处变不惊,依旧是客套有礼的说道:“魔君同神子虽然素日并无交集,但情之一字本就无序可循,人界有句话说得好‘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魔君日前碰巧偶遇神子之后便一见钟情,是以才遣在下前来求婚,绝对真心实意,并无虚假。” 明炎依旧是那副冷静温和的表情:“那么,若是神界不肯许嫁,魔君大人又当如何?” 箓溟先是露出一副懊恼之色,顿足道:“我家魔君乃是诚心求娶,还望神界各位怜其一片真心,不要拒婚。” 这一句过后,略一停顿,方才又道:“若是神界舍不得神子下嫁,我家魔君有言,愿只求一座莲池便也够了,毕竟是神子诞生之地,每日观赏,如见佳人,或可稍解相思。” 第64章 聘礼和嫁妆 明炎深吸口气——这魔君倒是把话讲的很明白,什么一见钟情诚心求娶?笑话!他的目的,就是莲池! 许嫁,莲池就是陪嫁。 拒婚,莲池就是补偿。 总之,阎君扣着玉夜不放,目的就是为了得到昊天界的蕴生莲池! 否则玉夜在魔界的‘暂且盘桓’只怕是不知要暂且到哪辈子去! 曦月都被气笑了:“昊天界十七座莲池乃是依紫坤灵脉天然而成,并非人力,魔君张口就是一座莲池,就不说你们搬不搬得走,就算搬走了,除了将好好一座莲池祸害到生机枯竭之外又能得甚好处?这般损人不利己之事,莫不是存心要与神界结怨?” “魔君大人心仪神子,莲池乃是神子诞生之地,又怎会做那辣手摧花之人?”箓溟客气的拱了拱手:“届时莲池移至魔界,必然是生机盎然四季不衰,这一点还请神界诸位无需担忧了。” 几位中天长老互望一眼,彼此心中都是恼怒。 ——蕴生莲池对于神界是何等珍贵之物,岂是可以予人的? 十七座莲池,那是神界立足之本!是神界每一个人的诞生之地!予人一座莲池,就是相当于将现有的十七部族的其中之一灭族!这根本不是什么能够计较得失后痛下决心的事! 这魔君是笃定天眷之子落在他的手里,神界便不得不任其予取予求?! 但他开口的若是旁的尚且好说,可竟是索要莲池,这样的要求,就算是天眷之子如何珍贵,他们作为中天长老,又能说服哪一个部族交出自己的立族之本?这不仅仅是关乎利益,这关乎的,是整整一个部族从此再无新血补充,消亡散失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岚羽早就沉了脸,晶蓝的凤眸危险的眯起,望住仍是一脸平静,仿佛自己提议的不过是普通常见之物的箓溟,冷笑道:“一座莲池?魔君好大的胃口!不知你们可知莲池对于神界而言意味着什么?” ……此人应是阎魔魔君得力的下属,若是将他扣留…… 对于岚羽隐现的杀机,箓溟面色不变,似是不曾察觉一般:“魔君说,莲池纵是珍贵,想来也还贵重不过神子,至于对神界而言,莲池与神子之间孰重孰轻,这个倒也不好判断,但魔君大人确是觉得还是神子更加珍贵一些。”说着又是一笑:“当然,这也不过是魔君大人的一己之见而已。” 凌华与岚羽互望一眼,彼此心中都是沉了下去——这魔君的要求,众位长老绝对不可能会应允,因为这不仅仅是关系玉夜的安危,这还关系着要将现有的十七部族之一彻底断根!这是根本不可能被应允的条件——哪怕是要为此失去玉夜,也绝不可能会妥协。 ……如此看来,说不得也只好将此人扣在神界,再做图谋了…… 正在心中计较之际,明炎却突然问道:“玉夜失踪之际,当有一名神卫随行,如今其人也是在阎魔界么?” “正是。”对于朱离的下落,箓溟倒也并不隐瞒,颔首道:“是有一名神卫大人目前与神子一并在魔界盘桓小住,有其相伴,也能免得神子有何不便之处。” 明炎沉默一瞬,心中已是有了计较,只道:“魔界之君求娶天眷之子,此乃事关两界大事,是否许嫁,也要等众位长老商议之后才能答复。” “不妨,神子身份贵重,本也需要妥善筹备。”箓溟爽快的点了头,还不忘笑道:“魔君也是希望众位长老能深思熟虑的,这段时日吾等必定倾阎魔界之力礼遇神子,众位当可不必挂心,慢慢商议也是不急的。” ……反正神子在他们手里,谁急也轮不到他们急。 目送箓溟随着天权卫引领而去,数位长老都是面色阴沉,就连凌华岚羽都是沉默无语。 作为玉夜的神卫,他两个都不敢开口过问长老们的决定! 一座莲池,那是能予人的东西么?! 但若要不予,玉夜又会怎样?而今自她失踪已有不短的时日,至今她的凰翎羽都毫无反应,无法与她元神产生联系,这只说明当前玉夜肯定是不能自主,若非是重伤濒死,就是受人监禁。这两种情况不论是哪一种,时日久了都必定棘手。 更何况,那魔君所图不过是莲池,若是遭拒,还不知他是否会对玉夜下手,虽说是往日无仇,但魔界中人本就随性惯了,当不得一句谦谦君子,届时自己所提条件被一口回绝,很难说是否会对玉夜有迁怒之举,到那时难道还能指望他有甚君子之风不成?! 不光是他两个心头沉重,就连素来足智多谋的明炎都眉头紧蹙,腾驭与其他几位长老低声议了半晌,也仍是一筹莫展。 莲池是不能给的,玉夜也是不能置之不理任由她流落魔界的,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与魔界宣战了! 但这样一来,玉夜的平安却更是无法保证。 魔君扣住玉夜就是为了索要莲池,神界若执意不允,他又怎会放人?到时若是起了战事,玉夜怕不是要被祭旗? 且不说昊天界众人一筹莫展进退两难,其实就连始终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箓溟心中对此都有几分不确定。 作为信使,箓溟原本也做好了或许会被神界扣押的准备,却没想到会被痛快放回,倒是让他松了口气,只是直至他回转魔界,神界那边对此一事都始终没有松口……若是两界之间真因此而起了战端…… “勿需担忧,他们会应允的。”闇罗如是说。 箓溟皱眉,从他此行观察到的情况来看,那些个长老可真不像是会点头的样,反倒是因此结怨甚至开战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闇罗轻声哼笑了一下,说道:“最是明白神子价值的云澜身故,如今的那些……不能尽知也不奇怪,不过……” 他又哼了一声:“如果他们当真决策失误的话,会有人提醒他们的。” “魔君指的是……?”箓溟有几分不明所以……中天长老们若是不允的话,还有谁能更改他们做出的决定? “放心,若是等到那人发话,那些老家伙是必定不会忤逆的。” 第65章 情深似海? 随后没过几日,首次接到神界回复的内容,却是要先与神子一见。 神界的措词也很冠冕堂皇——既是诚心求娶,又何故关着人连见都不准一见?究竟是否允嫁,毕竟也是要听一听神子意见,何况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允嫁,也总没有在男家备嫁的道理,扣着不许见人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若要见人倒是不难,只是回转神界备嫁一事还是不必了。”面对前来通传的天权卫,闇罗笑得颇有几分无赖:“本座与神子都不是拘泥之人,而今又彼此情深似海,只待众位长老点头许我二人完婚而已,不须非搞那些个俗套。” 天权卫听得一脸无语,却也只得回转神界原话转达,只把钧越腾驭几人气得要死,青霖曦月早料到会是这样情况,到也还算沉得住气,明炎听了也只点头道:“如此,还请长老准许我等前往魔境一行,究竟是何情况,还需见过人之后才能知晓。” “如能带回天眷之子当是最好,但如若不能,也暂且不要硬来。”曦月苦笑:“莲池必定是不能给的,但或可还能协商,若对方能降低条件的话,还是当以避战为要。” ……昊天神界虽是不惧魔境,但连番被邪灵侵扰消耗,而今紫坤灵脉暴&动一事又尚未得到根治,实在有些心力交瘁。 反观魔界,自临渊之战之后修养生息至今,境况比起始终状况不断的神界已是好上太多,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尽量无需撕破脸面…… “你要亲自去?”凌华有些不放心,明炎自莲池一役之后至今尚未彻底恢复:“还是我和岚羽……” “不必,那魔君将玉夜看得这般严密,我估计你两个去了怕是连人都见不到。”明炎说道:“此事我有安排,回宫后和你二人再议。” * “哦?就来了两人?”闇罗半倚在他的魔君宝座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支在扶手上托着腮,一手在膝上饶有兴致的点了几下:“他们到也不笨。” ……知道来得多了也见不着,索性只来两个。 只不过……两个也一样不行! “宣进殿来,本座要先瞧瞧来者何人。”闇罗说着已是坐正了身子:“神子可是本座的心上人,岂是谁说见就见的?” 明炎岚羽二人进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闇罗正一本正经的背着手等他二人,见到他俩,到也并不托大,笑吟吟的拱手为礼。 “阎君客气了。”明炎客气的还礼:“却不知我家宫主大人现今何处?还请容我二人面见本人。” “神子当日有恙在身,而今一直在静养,到还是不便见客的。”闇罗说完,果不其然见到那名凤眼蓝瞳之人沉了脸,脸上笑意不禁更浓:“毕竟还是神子的身体重要。” “阎君,明人不说暗话。”明炎轻嗤了一声:“阎君的目的,不外乎是一座莲池,这与神界允婚与否其实都不甚相干,即便不允婚,不是也一样要将莲池赠与阎君以慰相思么?” 闇罗丝毫没有任何不悦的点头道:“正是。” “那么,究竟允婚与否,又岂能光凭阎君一人口中的一见钟情来决定?究竟这情深似海是否只是阎君一人情深,我等作为神界中人也必定要见过玉夜才知究竟。”明炎神情淡淡:“若只是阎君单相思的话,我等回去之后也好向众位长老说明——除了莲池无需再搭上玉夜终身。” 闇罗笑意淡了几分:“你这般说辞可真让本座有几分难堪呢。” “情之一字,本就如此。”明炎笑了一笑:“另外,本次除了需要面见玉夜之外,还需请阎君将当日与玉夜同行的那名神卫放出,与我二人同回神界才是。” 这下闇罗终于眯了眯眼:“哦?二位今日是来讨人的?” “正是,阎君对玉夜一往情深,想来也关不着朱离何事。”明炎冷静的说道:“且不说允婚的可能甚小,即便是允了,却也没有神卫陪送的道理,哪怕是要送嫁,也是要从昊天界送嫁,何况……阎君心知肚明允婚不太可能,既是如此,却不知阎君扣留神卫又有什么说辞?” ……扣着玉夜不放,还可以说是什么见了鬼的一见钟情非卿不娶,扣着朱离不放总不能也是一见钟情吧?这岂不是要笑死谁么? 闇罗听出了他的话外音,神情中明显闪过一丝冷厉,明炎却毫不松口:“朱离回转神界与否,都与莲池……嗯……都与阎君大人的一往情深不相干,所以还请阎君放人。” ——这名神卫倒是出乎意料的难缠的很……闇罗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快速盘算着。 要说那名神卫,他扣在手中无非是拿来制衡玉夜,让她更老实些,勿做他想,不过现今而言即便没他在手,她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毕竟她丹元损毁,灵台识海又无法动用,日前又损了心血,就算想不老实,也没那个本事……何况话已说到这般,到叫他还真是一时半刻想不出不放人的说辞…… 沉吟了片刻,闇罗重又露出笑容:“既是如此,那么准他回转神界却也并无不可,本座留他做客也不过是为了防着神子思乡而已,既是神界召他回转,那由他自去也可。” “那么就谢过阎君大人的通情达理了。”明炎客气的一颔首:“还请阎君领路,让我二人一见神子。” “这却怕是不妥。”闇罗眼光在明炎岚羽二人身上一转,十分惋惜的摇头道:“神子身体不适,需要静养,我看——”他笑吟吟的故意把眼光从岚羽身上掠过,只望住明炎道:“还是由你独自面见也已是足够了。” ——这人气机隐约透着几分虚浮,是有暗伤在身的样子。 “你——”岚羽听了这半晌早就不耐烦的很,又见他果然有意刁难,不禁变了脸色。 “岚羽!”明炎一语喝止,顿了顿方才道:“那么由我一人请见也好,还请阎君领路吧。” “神子养伤之中,要以心静为主,想来也是无需动刀兵的。”一旁的箓溟上前一步,客客气气的一伸手:“还请神卫大人将魂器留于此地,待归来之时再行取回。” 明炎吸了口气:“可。” 说罢又叮嘱岚羽道:“在此等候,不要生事。” 岚羽嗤了一声转开头。 第66章 好疼! 箓溟客气的将两人引入一旁偏殿,只见一张四足圆桌的晶石桌面上刻画着极为繁复的阵法线条,箓溟一伸手:“请将魂器留于此处,有阵法防护,定当不会出岔子,待神卫大人返回之时便可原样取回。” 明炎冷眼瞧了瞧那圆桌上刻绘的阵法——小型封魂阵,原则上来说并不能彻底阻隔魂器和元神之间的联系,但却足以在需要动用魂器的时候困住魂器的反应从而拖延片刻。 ——对于他们而言,战场之上,这片刻足以定生死。 岚羽皱眉看着那法阵,明炎却没说什么,依言召出净煌。 焰光烁烁的优美长剑甫一出现,箓溟就不由眼神微微一沉——只从这把剑上散发的炽烈气息和凛然的神魂之威就可断定这人修为不低。 等见他果然将魂器置于圆桌法阵之内,箓溟异色双瞳有如审视般的上下打量两番,见他除了手中一柄普普通通的玉竹骨的折扇之外全身上下再无长物,这才露出一笑,点头道:“请,魔君大人已在二楼相候。” 说完,只唤过两名魔灵侍卫引路,自己却不动身,留在偏殿笑吟吟的望着岚羽道:“还要有劳这位神卫大人稍加等候了,可需用些茶点?” 岚羽挑眉看了他一瞬,突然呲牙一乐:“好啊。”他边说边大咧咧的选了把看着顺眼的太师椅落了座,还毫不客气的翘了二郎腿:“不知魔界有什么上佳的特产,嘛……我口味还是很挑剔的。” 箓溟不以为杵的一笑:“定当尽量让神卫大人宾至如归。” 明炎跟随魔灵侍卫的一路引领上了阎魔殿二楼高台,闇罗果然在高台之上负手等候,见了他上来,眼光不着痕迹的在他全身一转,随即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将手一伸:“请随本座面见神子。” 言罢,转身一步踏出了高台上的雕栏。 明炎挑眉……此处看不出任何玄机,也感应不到阵法的存在,想不到却竟然会是一处秘境入口! 随在闇罗身后一步踏出,眼前景色就是一变,原本二楼高台上凭栏远眺的魔境风景杳然不见,面前豁然开朗,美如画卷般的万顷碧波使人眼前一亮,脚下乃是一座白玉九曲浮桥,狭长曲折有若一条玉带一般横跨碧玉般的湖水,直通向远在湖心中央的玲珑小楼。 闇罗不疾不徐的在前引领,明炎跟在身后,心中却是微凛——此处魔气缘何浓烈到这般地步? 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浅碧色的澄澈湖水,除了湖心那座小楼之外,这一湖碧波竟然接天连地,别无其他任何东西。 ……看来,八成玄机是在湖水之下了…… 有意放出灵识查探,但水中的魔气愈加酷烈,且仿佛无底深渊一般,以他的神魂竟难以探知湖水的深浅,更无法得知湖底的状况。 明炎不动声色的收回灵识,前方闇罗头也不回的笑道:“神卫大人无须担忧,神子在此小住,这湖水可防止有心人前来搅扰。” “阎君大人思虑周详,在下佩服。”明炎淡淡的讥讽了一句。 闇罗混不在意的点头一笑:“不敢当,毕竟神子尊贵,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明炎无意与这魔君争一时之口舌,这一句过后并不再开口,只稳步跟在身后,踏着这座狭长优美的九曲浮桥向湖心楼而去。 玉夜正在底层内间之内无所事事,她这一阵子虽有闇罗给她蕴补了些许气机,又为她驱出了侵入体内的魔气,但也就仅此而已,体内伤势愈合缓慢,外面更是一步都踏不出,她便索性不再有什么其他举动,每日里入眠调养,醒来便只在楼内稍作活动,倒是让伏鸢伏琴二婢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此时正百无聊赖的坐在软塌上,对着面前炕几上的一副棋局出神,一手捏着颗白玉棋子,一手闲闲的握着一卷棋谱,棋盘之上棋局摆了大半,手边还有一盏沁脾清香的热茶。 这一颗白子捏在手中半晌也没落到棋盘上,显是心思并不在此,只顾看着二婢特意给她摆在不远处的三足架上鱼缸里的那对金鱼出神,又过了一刻,眼光才缓缓落回棋盘。 这一看却又微微蹙了眉,低头再看看棋谱,似是发觉摆错了谱,又心不在焉的一颗颗拣着棋盘上的错子——摆明了只是为了消磨时间。 正无聊间,却听外间脚步簌簌,心思尚未来及回转,耳中就听得一句:“玉夜大人。” 熟悉而又久违的呼唤让玉夜猛然一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转头,果然见到明炎熟悉的身影正从楼外快步走来。 玉夜傻傻的愣了一瞬方才惊醒一般呀了一声:“明炎!你怎……” 一语未完,就见明炎脸色漆黑,不等她起身,已是快步近前之后咬牙切齿的扬手就是一扇子敲在她的头顶! 啪! 这一下明炎用力不算轻,直把玉夜未出口的话都敲了回去,痛呼了一声捂住头顶。 进了楼内便缓了步伐的闇罗看得都情不自禁的嘶了一声——那是神子,你还真就这样毫不手软的敲下去呐…… 这一下之后明炎似乎毫不解气,有心想要再敲一下,手都抬起一半,看着玉夜一脸痛色的捂着头顶,到底还是又把手放了下去。 玉夜偷眼瞟了瞟一肚子火气的明炎,见他不似是要来第二下的样,这才松了口气,一边揉着自己被敲疼了的头顶,一边小声道:“明炎怎么来了?” 明炎恨声道:“魔君大人欲以辖下三郡为聘,向昊天界求娶大人你下嫁,作为神界中人,怎么也要来见见未来的新嫁娘!” 啥?! 这一句把玉夜给听愣了,一转头盯住立在外间隔着水晶珠帘正笑吟吟看着二人的闇罗,愕然道:“你……你吃错药了?!” “神子此言差矣,本座自当日遇见神子之后便为神子风采折服,这才诚心求娶。”闇罗毫不掩饰的笑道。 “你……”玉夜卡壳了一瞬,心念转动间,已是脱口而出:“你要什么陪嫁?” 一语出口,闇罗脸上笑意更浓:“神子聪敏过人灵慧天成,不过……”他话音一转:“此事还是无需神子过问了。” 第67章 教训! 玉夜皱眉怒视了他一瞬,刷的一转头盯住明炎:“告诉我。” 明炎沉着脸轻哼了一声:“大人你还是无需过问了。” 他咬着牙道:“你少操点心,才是我们的福气!” 没料到连明炎都毫不客气的直接拒绝,玉夜不禁一呆,明炎此刻已是一撩袍摆坐在了矮几对面,伸手在棋盘旁边敲了敲:“手伸出来。” 玉夜本来还想力争,结果看到明炎一脸山雨欲来的脸色,到口的话不由自主又咽了回去,只小声哦了一声,乖乖伸出了手腕。 明炎黑着脸把她手腕放平,三指往上一搭,然后……脸色更黑了。 “玉夜大人!”说话的同时,明炎左手攥紧了手中光滑的扇骨,好不容易方才又忍下了再敲一扇子的冲动:“你——怎可妄动心头精血!” 玉夜心虚的低着头,听见明炎的话音便知道他果然恼了,情急之下干脆一指闇罗:“问他。” 闇罗也没想到这神子甩锅甩得这般干脆,眼见明炎果然面带怒色的望来,莫名生出几分心虚,干咳一声,笑道:“是本座疏忽,一时不察让人惊扰了神子……本座已是做过安排,断不会再有此事发生。” 明炎目光冷峻的望住闇罗死死的盯了一瞬,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的怒意,冷淡的道:“如此甚好,可否请魔君大人暂避一下,容我和玉夜大人闲话片刻?” “二位请随意,无需顾忌本座。”闇罗笑吟吟的后退了几步,却并不出门回避,只随意的坐在了一把靠近楼门的椅子上,随手招来伏琴奉茶。 眼见闇罗不肯远避,明炎心中也一时无法,终究是在他阎魔界的地盘上,玉夜和朱离又尚未脱困,此时再是如何恼怒也只得暂时忍耐,想到此处,不由又气了起来,磨着牙恨道:“也就该把大人你关在这里住上个百八十年,想来你才能老实些!” 玉夜蔫头耷脑的不吭声,她心底也知道明炎这次是气狠了,自从她独自随着獬端靟出宫那时起,估计明炎就早想要好好说教她一番了才对,只不过是后面接二连三的不得空闲,这才直忍到今日……其实就在她假扮崖烛的那段时间里,透过凰翎羽的联系,也已经是挨过一顿骂了,不过眼下看来……玉夜偷偷摸摸的瞟他一眼……明显是还在气头上啊…… 果然,接下去就听见明炎毫不客气的数落着:“纵观整个昊天界,二十八位神宫宫主,挨个数一遍,有哪一个是像你这般不省心?” “明知局势混乱邪灵窥伺,就胆敢不带神卫独自离宫?!” “我……那不是……”玉夜期期艾艾的小声嘀咕着,心底不住的哀嚎……完了,明炎这是要从头跟她算账啊。 “不是什么?!”明炎根本不想听她狡辩,气道:“是想说彼时被獬端靟诓骗了?嗯?!” “我……” “大人你省省吧!”他手中扇子啪的一声敲在桌上,玉夜条件反射的缩了缩脖子,觉得头顶又疼了起来。 “你那番说辞骗骗岚羽朱离那两个货就算了,还想骗我?!”明炎咬着后槽牙狠道:“就算离宫时不知,等到动起手来了还不知?!” “那名莲童突兀出现的时候你就真的没有察觉出丝毫不妥?!嗯?!” “明明在当时完全有机会触发神宫敕令召集吾等相助,你缘何不用?!”明炎面色铁青的盯着她:“身为一宫之主,就偏喜欢搞以身饲虎那一套是么?!嗯?!” “我……我……”玉夜眼神东瞟西瞟,最后小心翼翼的把手边那杯香茗往明炎面前挨挨蹭蹭的推过去:“……消消气……” 在外间坐在椅上一手支头看似在闭目养神的闇罗嘴角抽了抽,无语的偏过头去——能把自家宫主给训到不敢还嘴的神卫,他这还是第一次见识。 玉夜哭丧着脸,心头颓丧到无以复加——她就知道,那一瞬间的空隙,瞒不过明炎的眼睛。 ……彼时那名莲童刚一出现的时候她确实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后来从獬端靟手中救下他的时候,抱在怀中就已是察觉到了那名莲童身上浓郁的煞气! 而那之后,她与獬端靟故意对答的片刻,无论她彼时有无发现莲童的伪装,在当时都有足够的时间触发神宫敕令召集神卫求援。 明炎在通过回光镜观看过往的时候,这一没有被其他人注意到的短暂空隙却果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若非是当时玉夜下落不明,首要任务是寻找她踪迹的话,这一发现简直能把他气炸毛。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毅力才忍住了没跟别人说实话——他们家宫主是故意被捉走的! 否则朱离岚羽那俩货若是知道了真相,能把他俩给气死! 都不定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想到此处明炎脸色简直黑成锅底:“你就那样肯定獬端靟不会对你动杀心?嗯?!这就是崖烛要意欲夺舍,若没有此事呢?!你彼时丹元重伤,又该如何逃出生天?嗯?!” “我……” “你不过就是凭一时之勇,赌他不会下手而已!”明炎怒道:“竟然不惜拿你自身当做赌注!但你怎不想想,这样的赌局何来必胜的把握?胜负不过只在对手的一念之间!你如何就敢真的将自身陷入敌手?” “若他并未起意夺舍呢?!若是情况出了岔子他改了主意呢?!你届时难道还要对他说‘这局不算,重新来过’不成?!——玉夜!” 玉夜软绵绵的垂着头,连声都不敢出了……她当时……呃……确实没考虑太多。 只觉得獬端靟既然执意是要活捉自己,想必就是有什么目的,然后就铤而走险了。 而今被明炎一通骂过,想想也确实是有几分后怕的。 玉夜蔫蔫儿的垂着脑瓜,恨不得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伏鸢伏琴二人垂手立在闇罗身后,面上神色都有几分精彩,她们二人日日守在玉夜身边,向来只见过这神子除了偶露怒色之外多半都只是一副冷冷清清冰美人的样子,真想不到她也能露出这般心虚惶然又委屈的神色来。 立着耳朵的闇罗心中都听得直嘬牙花子——能这么训神子的,中天里那几个老家伙还差不多吧,这人真只是个神卫? 明炎劈头盖脸的一通教训之后胸中的火气并未消散多少,尤其诊脉这许久,从她腕脉上返回的气机搏动着实算不上境况良好,只是瞧着玉夜委委屈屈低眉顺眼的样,明炎到底是忍住了气恼……眼下毕竟还是要想法子让她脱离魔境回转神界之事更加急迫些,算账什么的…… 等人平安回到神阙宫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第68章 离别 还不知自己已经在明炎心里挂上号的玉夜等了两息,没再听见下文,偷偷摸摸抬眼瞟了明炎一眼,见他脸色仍是阴沉,忙不迭的收回目光,拼命保持着一脸悔过的表情做出继续聆听的姿态。 这份小动作落在明炎眼中,恨铁不成钢的同时不由又有几分好笑,终究还是长叹一声:“罢了。” 直到听见这一声,玉夜方才小心翼翼的出了口气,把明炎看得忍不住摇头:“以后得了空再说,大人先说说与我们失散之后的事吧。” “朱离与我最初进入的应是饿鬼道。”玉夜老老实实的答道:“但是具体过程我并不知情,也不是很清楚为何会来到魔境。” 说着又急道:“还有朱离……” “他暂时应该没什么大碍。”明炎缓了声音,瞥一眼外间的闇罗:“魔君已是应允此番会让他与我同归。” 玉夜长长的出了口气,喃喃道:“那就好……” 说着才又想起自己来:“那我……” “大人你——”明炎没好气的又沉了脸,恨道:“在这先待着吧,我看也唯有这样,你才能老实一阵子!” 一句说得玉夜又蔫了下去,终究还是明炎不忍心——说到底玉夜此番虽然铤而走险,却也是为了能从源头诛灭邪灵,虽然这样的举措必定是要教她今后知道不可再有下次,但……终究这一遭她也吃了不少苦头。 至今重伤的气海都未能得到妥善修复,那魔君为了将她拘禁在此,也使了些手段——明炎冷冷的盯住玉夜颈上的金环许久方才移开目光。 尤其是竟然还损耗了心头精血! 这只能说明日前有发生过即便是身处囚笼也依然让她不堪容忍的极端事件! 否则必定不会如此! 丹元损毁,灵台被禁,再妄动心血,这几乎是以命相搏的举动!不到情况真的危急,或是忍无可忍的境地的话,又岂会动用这最关键的精血?! 由此足可获知这魔君虽然表面上礼遇优待,但实际上玉夜还是吃了苦头的…… 也难怪她被训得眼泪汪汪的。 想到此处,明炎到底还是心软了,看着一脸恹恹垂头不语的玉夜,叹着气抬手轻轻给她揉着头顶。 “再忍耐些日子,我与众位长老会尽快与魔君磋商,设法让你早日回归神界的。” 玉夜欲言又止的抬眼瞟瞟明炎——其实她是真想知道魔君开出的价码到底是什么——只是刚被盛怒的明炎教训了这一场,她实在不敢再问,也只得闷闷的哦了一声不吭声了。 外面坐着听了半晌的闇罗此时已是起身,不疾不徐的走到水晶帘外,隔着珠帘笑道:“时辰已是不早,神子也应安歇才是,神卫大人若还有话,不妨留到下次再叙?” 声音虽是和煦,神色却丝毫不容拒绝,还不待明炎起身,已是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本座送神卫大人返程。” 明炎目光冷了一瞬,到底又忍住,依言立起身来,一手还轻轻揉着玉夜头顶,叮嘱道:“在此安心休养,记得遇事忍耐,不准再有伤及自身的情况出现,可记住了?!” 玉夜被明炎掌心暖暖的揉着头上被他那一扇子敲出来的包,哪还会说半个不字,只乖乖的点头。 “我说的是不论何事,都不准!哪怕吃了亏,受了委屈,也一样不准!可记住了?!” 玉夜心有不甘的抿着嘴,到底还是只能点头应下。 闇罗看似好脾气的等在外间,但实际上作为魔君,他之前已经做出保证绝对会不再发生恶劣事件之后明炎依旧这般叮嘱已是让他微感不悦,只是想到毕竟是一时不察被谛琉潜入过,还几乎去了神子半条命,他这份不悦便也只好隐而不发。 随着闇罗面上神色越来越有几分不耐,明炎也心知无法再继续拖延下去,叹着气收了手:“那么,我会尽快再来看望于你,你安心歇息吧。” 说罢,转过身来,脸色已是恢复平淡,只冲着闇罗一颔首:“有劳魔君大人久候。” “无妨,请。” 玉夜眼巴巴的目送着明炎的身影步出门外,踏上浮桥,随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不见。 伏鸢伏琴二人见她神色郁郁,心知怕是这神子乍见故人之后又被迫送别,只怕如今心里不好受,毕竟方才看到的情况,那位气质温润的墨发男子与神子彼此之间着实熟稔亲密,换做是谁,都是要不好受的。 二婢也不敢上前打扰,只轻轻端走玉夜手边已是放冷了的那杯香茗,须倾,便更换了一杯新泡的来,在几上幽幽的散发着沁脾清香。 * 偏殿之中,几名魔灵侍卫无语的看着那名翘着二郎腿姿态懒散到无以复加的神卫。 ……这神界中人……真不是一般的难伺候。 岚羽基本上是把阎魔殿的侍从摆上来的所有茶点果品都挑剔了个遍,最后终于勉强相中了一个表皮红艳美丽光泽十足看起来十分可口的果子,一脸嫌弃的……拣在手里抛来抛去的扔着玩。 抛了一会,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然后看似一个手滑,果子啪的一声砸在明洁光润的大理石地面上,随着甜美果汁溅出,近乎完美的果子一侧顿时摔烂了一个伤口,滴溜溜的滚到了一旁。 岚羽鄙视的看着那颗果子,然后很难说是没有其他含义的嘁了一声。 ……好想揍他…… 这句话基本是所有侍卫的心声。 唯有箓溟仍旧恍若不觉的带着客气礼貌的笑容在一旁陪客。 岚羽视那些侍卫的脸色如不见,只一脸鄙夷的重新挑拣了半天,好容易才又选了一颗拿在手中抛着玩,没两下却又似想起什么,刷的一转头盯住箓溟。 “喂,那个谁,我们那个神卫呢?就是那个蠢到会乖乖被你们看管起来的那个傻子,不是说放人么?他人呢?” 那个谁——箓溟客气的一笑:“那位大人现下应是正在静心暝观,在下可以引阁下前去。” 一句说完,见岚羽死气活样的嗯了一声,箓溟便起了身:“那请阁下随我来。” 第69章 欠揍的神卫 却不料岚羽嗯完一声之后刚作势要起身,屁股都没离开椅面,就又靠了回去,晶蓝的凤眸半眯着,笑道:“呀……还是算了,刚才那家伙这么心大的把魂器给扔在这,说不得只能我费神替他看一会,唉,一个两个都这么让人不省心。” 说罢似乎才看见箓溟还站在那,便又十分缺乏诚意的一笑:“我还是不去了,你把那傻子带来给我就是了。” 这下不仅是魔灵侍卫,就连箓溟都终于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好在他终究不是冲动之人,那双异色的瞳中冷色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么等先前那位神卫大人归来之后,我再引二位一同前去就是了。”箓溟笑了一笑,重又落了座。 ……再怎么说也是神卫,若是放他一人在此落了单,万一有什么举动,在此的这些魔灵侍卫们估计制不住他。 他这边才刚坐稳,却不料岚羽毫无征兆的噌的起了身,似是对这偏殿产生了极大兴趣一般,开始漫无目的的在殿中转着圈儿,手里还抛着那颗倒霉的果子,一边转,一边还不时要对殿中陈设和用具装饰等等品头论足一番,箓溟忍着心头的不耐烦好声好气的应着。 岚羽百无聊赖的把这偌大的偏殿转了个遍,各样陈设也几乎被他鄙视了个遍,最后却在一左一右对应摆设的两盏琉晶绣球明月灯边上住了脚。 “嗯……这殿里也就这盏灯看着倒是难得顺眼的东西……” 说着,手中果子漫无目的的随手一扔,也不管险些砸到一名侍卫的头上,伸手就把挂在铜鹤鎏金灯架上的两盏绣球灯的其中之一给摘了下来。 浑圆的绣球灯乃是稀有的琉晶烧制而成,内中灯芯燃的是鲛油,长明不灭,且火焰颜色十分瑰丽,映衬得薄而光滑的琉晶外罩上一片流光溢彩。 岚羽单手托着圆滚滚的绣球灯,就如同方才那颗果子一般,在手里抛上抛下的把玩着,看着内中灯芯的火焰随着灯身的抛动而不断晃颤。 包括箓溟在内的一众魔界中人无语的看着岚羽一脸欠揍的扔着那盏绣球灯……这灯可不是果子,要是他玩够了,再随手一扔…… 还没等他们想完,就见岚羽果然又在一抛之后手上接得慢了半拍,那盏流光溢彩的绣球灯毫无意外的砸在了坚硬的地面上,登时碎成一地细碎的琉晶碎片! “呀!抱歉,手滑,手滑。”岚羽毫无诚意的说了一句,然后一转身,伸手又把另一盏绣球灯给摘了,重新掂在手里抛上抛下。 箓溟努力保持着微笑,心中已经开始恼了起来。 ……这人是存心来砸殿还是怎的?! 终于,就在箓溟都有几分耐不住性子应付岚羽的东拉西扯胡搅蛮缠,心中开始琢磨着要不还是寻个由头揍他一顿的时候,闇罗和明炎终于返回了阎魔殿。 甫一返回,闇罗就被殿中一应魔灵侍卫的漆黑脸色给看得一愣,询问的看了一眼箓溟,箓溟深吸口气,冲闇罗摇摇头,闇罗皱皱眉,心中猜测大概是这个神卫等候的时候不大老实,不过箓溟既然示意,说明也没出什么值得追究的问题,于是很干脆的略一颔首道:“既是已经见了人,那么本座还有公务在身,便恕本座不能陪客了——箓溟,记得好生招待二位,依礼相送。” 说罢也懒得再做什么客套样子,拂袖而去。 明炎心知这魔君不过是为了防备自己,这才亲自监视着走了这一趟,如今自是不可能还有耐心作陪,也不理会,只扫了一眼偏殿,皱眉望住岚羽道:“朱离呢?” 一语未落,迎面就见岚羽扬手扔了一盏圆不隆咚的绣球灯过来。 明炎莫名其妙的接在手里看了一眼:“我问你朱离呢?” 岚羽嘁了一声:“我好心帮你在这看着你的魂器,哪有空闲去找那傻子?这的人又不肯带他来,我还能有分身术是怎的?” 明炎深吸口气:“魂器若有人妄动我自己岂会不知?还要你守着?” 岚羽一脸无辜的瞥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你隔着那破阵也能知道是否有人妄动?啧,好吧,现在去领他也是一样……嗯?你面色有异,怎么,在里边难道还动上手了?” 箓溟寻声望去,果然见明炎脸色比方才进去之前略白了一点,心中一转念,魔君大人毫无异状,说明必然没有交手,何况此人魂器扣押在偏殿,他凭什么敢和魔君动武?想通此点,不着痕迹的又把目光收了回来。 明炎也冷不防被岚羽问了这么蠢的一句,就算是他都不禁噎了一瞬,彻底黑了脸,自去封魂阵中取回净煌的同时,走过岚羽身侧,把那盏灯往他怀里一塞,冷道:“内中魔气浓烈异常,我耗费了些气机防护,如今要早些返程,你既是有空有闲,就自去寻朱离吧!” 言罢再也懒得多说一句,只将净煌握在手中头也不回的自顾而去。 箓溟扬声道别的同时,眼光过处,一队魔灵侍卫早就迅速有序的跟在了明炎身后。 岚羽被明炎呛了一句,神色十分不虞,手中抱着那盏灯,兴致缺缺的对箓溟道:“走吧,我与你去接那笨蛋。” 说着又把手中的灯抛了一抛,瞄了瞄墙边的鎏金灯架,作势想要丢过去。 眼看着这就是又要手滑砸一次,箓溟深吸口气:“阁下既然喜欢此灯,如不嫌弃,就赠与阁下把玩便是。” 岚羽冷不防听他这样一句,咦了一声,诧异的望过来:“给我盏灯就想收买我?我要这破玩意儿能干嘛?你把我家宫主大人还来还差不多吧?” ——谁要收买你了! 箓溟咬着牙保持着微笑:“阁下说笑了!不过是看阁下钟爱此物,我魔界别的没有,一盏灯还是送得起的,还请阁下不要推辞!” 岚羽啧了一声,嫌弃的望了一眼手中的灯,踌躇了一瞬这才答道:“嘛……既然你执意要收买我,我就只好却之不恭了,也省得你太没面子。” ——都说了没人要收买你了! 箓溟只觉得自己再和他纠缠下去只怕真的会压不住火气,干脆的一转身:“请吧,我带阁下前去接引那名神卫大人。” 第70章 进阶的朱离 朱离身处的地方,乃是一处与阎魔殿相隔并不算多远的地下暗牢之内,地底阴森酷寒,曲折幽深,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极为严密,更是设有不计其数的机关法阵加以警戒。 岚羽刚一进入就黑了脸,那对晶蓝的凤眸之中已是含了杀机:“这——就是你们魔君口中的留人做客?” “阁下无须恼怒。”箓溟语气十分客气:“神卫大人所在之处是极为整洁用心的。” 口中说着,脚步不停:“请随我来。” 岚羽此刻纵是起了怒意,也只得紧紧跟随,毕竟,还是要先见到朱离本人再说其他。 这一地底暗牢范围竟是极广,两人一前一后行了半晌,转过好几处岔路和弯道,不知入内多深,总算才来到一处岔道的尽头,一扇厚重的精金铁门将整个通道封得死死的,滴水不透,门上刻着繁复交叠的封禁符文。 岚羽冷冷的抛着手中的绣球灯不说话,逼视着箓溟唤过看守将大门开启。 门后却又是一条通路,再转过一弯,方才终于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间空间并不算很狭**仄的囚室,厚重坚硬的山岩被整块掏出一个偌大的空间,岩壁之上自是刻了数不清的阵法,而后更用精金整体进行了一遍浇筑,别说是风雨不透了,根本连什么都透不了,牢门到不是密封的铁门,而只是粗如臂膀的精金铁棍焊死而成,一眼望去,里面到还真算得上整洁干净,甚至还有床榻桌椅和锦被软枕之类。 看见朱离的一瞬间,岚羽狭长的凤眸不由惊讶的睁圆了几分。 朱离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有镣铐加身,而是盘膝坐在囚室正中的精金地面上,腰背笔直,肃容垂目,正在静心暝观。 而让人惊讶的,却是此时正由朱离周身不断逸散出金色的神格辉光! 宛若实质的神格光辉直接溢出体外,在他身后形成数道巨大的金色光轮。 每一个光轮都由灵台识海渐渐扩散而出,随着缓慢的扩大光线也在逐步增强,在溢出体外达到最大规模的时候神光已是宛若实质,随后在扩展到顶点之后又平和缓慢的逐渐回缩,光轮上附着的神格光辉也一并渐渐收缩,点滴不漏的最终重返灵台。 神光烁烁,周而复始。 整间囚室都被朱离有若沉稳呼吸般的不断规律波动辉映得光明耀眼纤毫毕现,应在门外负责监视看守的四名卫士对这宛若实质的神格光辉十分忌惮,早就避得远远的。 这一场景,不要说是岚羽,就连箓溟都怔了。 自这名神卫束手就擒被魔君带回之后,便犹如隐形人一样既不吵闹也不曾有尝试过什么企图,当初他还亲自前来看过一眼,也是如这般笔直端正的内视暝观,彼时他还曾心中暗道这个神卫倒是懂得识时务,谁知他…… 箓溟惊讶之下不由自主出声道:“怎……” 这一个字刚出口,冷不防身侧就是一股巨力把他一把按到了通道冰冷的精金墙壁上。 “你敢再说一个字——”岚羽一手抱着那盏琉晶灯,一手揪着他的衣领,嗓音压到极低,整个前臂和手肘死死的压住箓溟的胸口,那双凤眸之中毫不掩饰的森冷杀意如刀锋一般直直刮在箓溟脸上。 “——我弄死你!” 箓溟心内实在是惊愕,不由一时走了神,大意之下被近在咫尺的岚羽快如闪电般的一把掼到墙上,后背撞到墙壁,这才回过神来,摆手止住那几名大惊失色抽出兵刃意欲上前围攻的看守,压低音色冲岚羽道:“我知道了,放手!” 岚羽目光森寒的注视了他一刻,这才后退一步,松开了他的脖领。 箓溟微出口气,皱着眉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在为了莲池与神界博弈的如今,与神卫无端起了干戈并不是件明智之事,何况……他瞥了一眼依旧纹丝不动不知外物的朱离……这人目前也确实不宜惊动,也难怪他这同僚会这般反应。 岚羽放了手,却仍目光锐利的盯牢箓溟不放,箓溟耸耸肩,索性退开几步,离远了些,岚羽这才收回目光重新望住朱离。 ——这家伙……在这个时刻居然要突破境界了! 心中想着,再次冷眼扫了一遍箓溟和那几个如临大敌的守卫,轻哼了一声,干脆自己也盘坐在了地上,和朱离隔着牢门,一内一外,怀中还抱着那盏琉晶绣球灯不放,心念动处,细韧纤长的牵星线凭空乍现,瞬间便织就一座防护法阵,将他自己围在中心的同时,也将这整座囚笼门口堵得严丝合缝。 箓溟嘴角抽了抽——这人还真是防他们跟防贼似得……至于吗! 摆手制止了见到魂器出手意欲有所动作的看守,自己索性抱臂靠在了墙上。 ……要等就等吧。 朱离此刻灵台之中一片澄明,波澜壮阔的识海深处不断映现出当日在饿鬼道中意欲燃魂破障时神格突破极限后看到的那一条条万物之则,在他不断轻微波动的识海之中映现出的那一条条无形无质的天道法则,有的甫一出现就模糊消散,有的则停留在识海之内数息之后方才消散,朱离心思一片沉静,没有丝毫急躁与迫切,自身气海稳稳运转,丹元莹润,纵然身处魔境,又是在囚笼之中,仍有丝丝缕缕的天地灵氛被不断的吸纳入气海之中,再随着气机一并游走全身。 随着气机轻缓而又规律的不断往复,灵台识海愈加澄澈,四周密布的一重重禁锢符文已无法隔断他自身与天地之间的联系和感应,这是无我之境。 冥神之际,仿佛又回到了当日的饿鬼道之中,那一日,是存着必死之心,置自身性命于物外,没有考虑过有何回报,有何求取,有何斩获,只是赌上自己魂归天地也要突破界障的孤注一掷。 就是在那一天,那一刻,那一瞬,维系着整个天道运转,构成了所有万物形态和本质的至高法则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清晰而又明确。 第71章 快滚! 识海之中不断涌现的无形法则更加迅速,数量庞大到恐怖的法则条例密集迅速的自识海中浮现,而后消散无踪。 那不是现有的任何一种文字,或者任何一种可被识别并传播的符文或者公式,那是无法用言语描述,无法用纸笔记录的一种纯粹的意识,是天道本身的构成理念! 终于,识海中不断涌现的耀目神光渐渐平息,法则数量随着不断崩解消散也愈来愈少,最终,有一条法则在涌出识海之后模糊了一瞬,最终又重新稳定了形态。 朱离的自我意识没有激动,没有欣喜,更没有懊恼与不甘,而是静静的凝视着这一条无形无质无处不在却又似乎并不存在的万物之则,看着它缓缓靠近灵台,而后攸然没入其中。 法则消失的瞬间,灵台之内明光大作,身后耀眼的神格光辉瞬间宛若炽日,将整个阴暗的地下暗牢由内而外引发出一阵低沉的鸣响。 随着低鸣消散,溢出灵台的神格光轮随之缓缓收缩,回归灵台。 最后一缕神光彻底收敛之后,朱离吐气开声,睁眼的瞬间双瞳之中仿佛有着金色神光一闪而逝。 “哟,真不容易,还当你要呆坐到明年去呢。” 从暝观境界中退出的朱离,睁眼就看见了一脸不耐烦的岚羽,隔着牢门坐在外面。 不同于朱离自己的腰背挺直,岚羽虽然也是盘膝而坐,却整个人跟没骨头似得,懒懒散散的弓着背,右手支着头,手肘撑在膝上,左手随意的垂在身前,怀中抱着一盏圆滚滚的琉晶明月灯,灯中瑰丽的人鱼之火将他半张脸都映出一股说不出的阴险味道。 刚脱离了暝观的朱离愕然了一瞬:“你怎会在此?” 随后又皱了眉:“玉夜大人呢?” 岚羽嘁了一声:“大人她忙着备嫁,没空理你,你乖乖跟我走吧。”说着心念一动,牵星线攸然收回灵台,一偏头看向站的远远倚在墙上的箓溟:“那个谁,开门。” 箓溟吸了口气,让自己当做没听到那个谁仨字,只冲着守卫颔首示意,便有守卫上前来按动机关,粗如臂膀的精金铁栅随着一阵低低的金铁之声缓缓开启。 眼看牢门开启,朱离却仍在愣神:“备嫁?” 岚羽已是立起身来,左手抱着灯不放,眼看朱离一脸愕然,啧了一声,两步迈进牢门,一把把朱离薅起来就往外拽:“让你跟我走你磨蹭个什么?!大人她备嫁关你屁事!你一大男人留在这是想当滕陪嫁吗?不然我去问问那个魔君要不要你?嗤!” ——不要!快滚! 箓溟听得眼角直跳,一口气忍了半天,见这俩终于出了牢门,这才吸了口气,道:“请随我出去吧。” 说罢转身就走,多一眼都不想再看这俩神卫。 岚羽哼了一声表示听到,朱离皱着眉正想问清楚备嫁是什么意思,岚羽却死死拽着他手腕不撒手,几乎是用力拖着他,边走还边抱怨:“就是这儿的魔君把你和大人带回之后对大人她一见倾心一往情深一心求娶了,所以眼看联姻在即,你就别傻了吧唧在这坐牢了,赶紧跟我回宫,给大人收拾嫁妆去,今后你我也算是大人的娘家人了……” 朱离被岚羽噼里啪啦一长串给说得脑子都发懵……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玉夜大人怎么就突然要嫁人了?魔君一见钟情?谁信?众位中天长老怎么可能会允婚?!还有明炎凌华他们怎么可能会同意大人下嫁魔境!这货嘴里叽里呱啦了半天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还说让他不用急? 这还能不急?! 心里正想着,冷不防手腕被岚羽用力一攥,朱离一怔,抬眼望去,就见岚羽跟在箓溟身后脚下不停,人却回头瞪了他一眼。 朱离皱皱眉,咽下口中的疑问,默然跟着岚羽七拐八绕的出了这座深埋地底的阴沉暗牢。 地牢门口,早有得了命令的侍卫将曾被扣押的破军枪取出交回,岚羽冷眼看着朱离取回长枪收入灵台。 箓溟守在一旁,皮笑肉不笑的颔首道:“两位,可还有什么其他事么?” ——没有就快滚! 朱离本来就是话少之人,只皱着眉,岚羽冲着箓溟呲牙一乐:“那个谁,辛苦你了,下回我再来找你叙旧。” ——谁跟你有旧可叙?! 箓溟一句话都不想再跟岚羽多说,只转头叫过暗牢门口守卫的一队魔灵侍卫:“将两位神卫大人安全护送出阎魔界。” 言罢连客气道别都省了,自己转身拂袖而去。 “走吧。”岚羽此时方才松开了一直被他攥着不放的朱离手腕,单手将那盏浑圆的绣球灯小心翼翼的往怀里一抱,笑道:“回去事还多着呢,没你偷懒的份。” 两人迈步之间,那一队魔灵侍卫已是安静迅速的跟在了身后,岚羽也不理他们,朱离更不可能会理。 行出一段,带队的卫士快走几步,上前道:“两位,这边并不是去往天魔界的路径。” 岚羽嗤了一声:“那个谁叫你们送客,难道还规定我们从哪儿走?” 那卫士噎了一噎,好脾气的又问:“那么不知两位欲从何处离去?” “当然是无色界。”岚羽一脸诧异的瞥他一眼:“比起十方天界之一的无色界,天魔界那破地方有什么好景色?还非值得我们特意去路过一趟?” “那,两位随意。”卫士一点都不想跟这个一脸欠揍的神卫争论天魔界和无色界孰优孰劣,也压根不想提醒他们原本来的时候就是从天魔界进入的,只得了确切消息之后重又退回队伍之中,继续安静跟随。 箓溟回到阎魔殿,一眼看到偏殿中不论是摔烂的果子还是砸碎的琉晶灯,都早已打扫干净,原本空出来的两座鎏金铜鹤灯架上也新换上了两盏八角宫灯,心头才刚想出口气,一瞥见到足足摆满了两个案几的那堆茶点果品,脸色又黑了下来。 “把这些全给我扔出去喂狗!” ……免得他看见就想打人! ……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识那么欠揍的!还神卫?真不知道那些神界中人是怎么能容忍得了他! 那神子能用这样的人贴身当做神卫,居然不嫌烦?也真是奇迹! 想着,脚步已是直奔正殿,自去寻闇罗回禀消息。 第72章 中计了! 回到正殿二楼,却见闇罗正一身外出的服饰,正任由侍女给他整理腰间的革带。 “魔君大人意欲何往?” “波旬和荼摩利那几个家伙想来是不甘心了,打着道贺的名义要与我一见。”闇罗嗤道——没听说过道贺是要让被恭贺的人倒找上门的。 只是他也懒得和其他几个魔君真正闹翻,说白了无外乎就是不甘心他独吞好处,这才让原本还沉得住气的波旬都邀他一见,嗤…… 说话间,侍女已是躬身退开,闇罗正要迈步却又停住,问道:“人送走了?可还安分?没闹出什么是非么?” 一语勾起箓溟心中的恼恨来,只是终究还是摇头道:“并无。” ……那个神卫再怎么欠揍,也都只是小节方面,他总不能为了几颗果子两盏灯去真的追究什么,说出去不但不会让人觉得是对方欠揍,反而只会觉得是他小题大做借故发挥。 是以即便是心中再是不虞,箓溟终究还是忍了那口气。 闇罗此刻正心中筹谋着要与其他几个魔君如何纠缠,也就不在意已经离去了的神卫究竟做了什么,反正他身为魔君,也确实没有为了点不足挂齿的小事去追究的道理,就不说是否惹人耻笑,单是他自己,也都没有这个想法。 于是便只很干脆的一点头,已是整衣向外行去:“那么守好阎魔殿,尤其是秘境门户所在,别又让人觉得能趁本座不在溜进去。” 箓溟躬身应是,垂手将闇罗送出殿外。 送走闇罗的箓溟回到二楼高台,望着那丝毫看不出也感应不到端倪的秘境入口,轻出口气,一手拍了拍蹲守一旁的三头巨犬的头顶,一边对一名魔灵侍卫吩咐道:“传令将魔蟠邪虬二人召回,魔君此去不见得能速战速决,让他二人回转阎魔殿。” 魔灵侍卫领命而去。 箓溟轻出口气——魔君此去,估计且是有得扯皮,先前因为神子下落公开之后,试图闯过界境的有心人实在多了点,简直不胜其烦,这才将魔蟠邪虬两名得力的魔将派出去巡守,而今,还是先召回将阎魔殿给守得风雨不透才是…… 就在此时,箓溟一转头紧紧盯住那隐而不现的秘境入口,一金一蓝的异色双瞳中满是冷色。 下一刻,就见那被闇罗点去在碧波楼中服侍并监管神子的两名婢女的其中一名,神情慌乱气喘吁吁的踏出秘境入口,一见箓溟,立即翻身跪倒在地,头都不敢抬,急道:“大人!大人不好了!神子不……不见了!” 什么?! 箓溟这一惊简直非同小可,上前一把把伏鸢给拎了起来,异色双瞳森寒的逼视住伏鸢惊慌失措的面庞,厉喝道:“怎么回事?人怎会不见?” 伏鸢此时已是快要吓哭了——她和伏琴眼皮子底下不见了神子,岂会留得命在?内心恐惧之下只断断续续的抽噎道:“魔君大人与那名神界中人离去之后,神子便不曾有过什么动……动静,我和伏琴二人只当是神子心中郁闷,也不敢上……上前搅扰,一直等到方才,神子还是在那独自发愣,婢子上前询问是否要暂歇,谁知神子连一点回应都没……没有……” 箓溟不耐烦听她这断断续续的没完没了,只厉声道:“说重点!” 伏鸢吓得一抖,磕磕巴巴的说道:“婢子见神子没反应,大着胆子去扶神子的肩膀,然……然后……神子就……突然化为了一团火光!再一眨眼,就不……不见了!” 什么?!什么叫化为火光,然后就不见了?!这怎么可能?! 箓溟顾不得理伏鸢,把她往魔灵侍卫手中一扔:“押下去!”人已飞身进入了秘境入口。 心急之下,箓溟身法展到极致,跨越了无尽碧波的狭长浮桥不过刹那之间便一掠而过,甫一进入碧波楼的楼门,就见另一名婢女神色死灰的瘫软在地上,箓溟也没空发落她,只喝道:“神子在何处失踪?!” 伏琴颤着手指了指水晶珠帘内的软塌,箓溟一摔帘子,大步走了进去。 铺陈华丽舒适的软塌之上,还放着那乌木雕花的精致矮几,几上一杯冷透了的香茗,一盘摆得七零八落错漏百出的残缺棋局,一本翻开半卷的薄薄的棋谱,其余别无他物。 箓溟来回将这些陈设扫了好几遍,又细细查看了一遍底楼的内间外间,最后还上了二楼寝室中搜查了一番,根本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这下箓溟心中都有几分不确定了起来——怎么可能好好的人没了? 整座楼内并无有过阵法发动的痕迹,那棋局棋谱也就是普通之物,棋子排布虽然混乱却也根本不是甚阵法痕迹,甚至榻前都感应不到有丝毫阵法波动,怎么可能会一个大活人化为一团火光后就凭空不见了?! 况且那神子丹元动用不了,灵台又被魔君大人禁锢得死死的,她怎么可能有本事逃出这碧波楼? 退一万步说,就算逃出去了,魔君始终守在阎魔殿,魔君去后自己又不曾稍离半步,怎么可能会漏过人去! 箓溟眉头皱得死紧,脑中不断的急速做出种种假设,然后又一一否定。 正苦思间,冷不防眼神从室内陈设的莲花灯上划过,内心怔了一怔,突然变了脸色,异色的双瞳死死的盯住那盏莲花灯。 ——火光!神子是化为火光后攸然不见! ——那名随着魔君大人进入秘境探视神子的人,他的魂器便是一柄焰光烁烁的烈火长剑! ……而他出了秘境之后,唯一接触过的东西…… 箓溟脸色阴沉之极——那盏灯! ——那盏被自己烦不胜烦之下亲口送给了那名蓝眸神卫的琉晶绣球明月灯! 可笑自己当时还以为是那名神卫是为了惹他们不痛快而故意捣乱! 两名神卫,一名入内面见神子,一名留在阎魔殿中把玩灯盏。 若是进入秘境的那名神卫精通火焰修为的话……他出了秘境之后唯一接触过的,就是那盏灯!那盏被那名欠揍的神卫见他出现就抛给他的灯! ——呵! 箓溟心中恨得几乎咬碎牙。 且不论那个神卫究竟是如何瞒过魔君耳目做到这一点的,但若他真的火焰修为已到极致的话,那盏灯中始终长明的人鱼之火就必定被他动了手脚! 想必当时他面色有异也是这一把戏对他损耗不轻的缘故! 另一个神卫还故意挑明了此点,然后就被他以魔气浓烈耗费气机这样的说辞大大方方的就给瞒混了过去!连带自己都释了疑! 难怪从那时起,那个蓝眼的神卫就再也没有‘手滑’过!即便是在暗牢里都始终不离手的抱在怀里!他几乎真当那神卫眼皮子浅到看上了那盏灯! 怒极的箓溟闪身出了碧波楼,下一瞬间人已出现在阎魔殿高台之上。 “点齐人马随我追敌!给魔蟠邪虬传令,无须回转,即刻改路去把那两名神卫给我拦截住!” 箓溟咬着牙一字一顿的道:“决不能让那两人踏出阎魔界半步!” 第73章 追击 朱离岚羽二人一路上看似悠闲的慢吞吞赶着路,也不理身后紧紧跟随的那队侍卫,边走还边对阎魔界的沿途景色品头论足一番,当然,基本都是岚羽在叽叽歪歪,别说是身后听得嘴角直抽的魔界侍卫,就连朱离有时候都忍不住无语的瞥他几眼。 行出约有半程,远方却突然传来一声悠长尖锐的鸣镝之声,身后那队卫士一愣,还未来及反应,走在前面的岚羽朱离二人却同时暴起,几乎是就在一瞬间,这一队十二名魔灵侍卫就已在二人突如其来的攻势之下失了行动力。 牵星线攸然绕回腕间的岚羽啧了一声:“看来是被察觉了。” 说话之间,鸣镝尾声尚在回荡,远处已经可以察觉到有魔气伴随杀机迅速靠近。 朱离破军枪在手,神色冷峻的说道:“你带着灯先走。” 岚羽也不和他客气,抱紧怀中的琉晶灯嗯了一声,迈出一步又停住:“阻上一时就赶紧撤,可别又被逮回去,没空老去救你。” 朱离闻言难得的露出一笑,颔首道:“不会。” ……上一次是他为了玉夜安危不得不选择束手就擒,这一次再想让他束手就擒可就做梦了…… 两人这不过一句话的对答之间,远处已是有两名盔甲鲜明的魔将带队杀到,朱离手中长枪一横:“走。” 不待他声落,岚羽已是足尖一点,身法展到极致,刹那之间人已是杳然不见。 接到传令后急急赶到的魔蟠邪虬二人怒叱一声,正欲追赶,眼前便是一道雪亮银光。 朱离已是恢复了他那冷峻淡然的神色:“有我在此,你们便休想离去了。” 魔蟠邪虬两人对视一眼,魔蟠手中双刀一错,上前缠住朱离,邪虬却扣出遁术指诀,意欲脱身。 谁料不待他遁印开启,魔蟠甫一接战之下竟被朱离一枪刺伤了肩膊! 这一枪速度快到魔蟠自己甚至都未能防备! 他是看到了对方的起手式,但也就仅此而已。 眼中刚刚看到动作,脑中尚未产生应有的对应步骤,就已经是肩上突兀的传来了痛楚! 这人……怎么可能?!他和邪虬二人作为阎魔界一方将领,虽然比不得箓溟的修为,但在阎君麾下也是受到重用的。 这人听说是个神卫,神卫的修为会到如此境界吗?! 尚未有过和神卫交手概念的魔蟠心中不由惊骇。 然而并不等他脑中的念头转完,那杆雪亮的锐利银枪已是直奔他的前心! 眼看魔蟠转瞬之间就要落败甚至丧命,邪虬怒喝一声,放弃了兵分两路的打算,横向一刀,接过了破军枪的攻势。 其实公道来说,这两员魔将能在闇罗手下统领一方兵马,自然也并非弱者,魔蟠之所以会甫一交手便呈了败像,很大程度上是和他心中的那一抹轻敌之意是分不开的。 这人虽说是顶着一个神卫的名头,但还不是老老实实的被魔君擒回囚于暗牢?并且一关就是许多时日,虽说暗牢中守备严密,但一般被关在那里的人,哪一个不是强横难缠的角色?纵然身处暗牢也不会老实,所以未免麻烦通常都是会直接毁了丹元,穿了琵琶骨,甚至还要挑了手脚筋脉之后方会被囚禁于此。 而这名神卫虽说是被关在里面,却基本算得上是毫发无伤,甚至阎君还特地下令不准守卫去招惹欺辱于他。 但正因如此,毫发无伤之下他都始终不曾有过丝毫不驯之举! 只能说明要么没本事,要么没胆色,总之不管哪一样,都足够被人暗中耻笑的。 因此,魔蟠才心中隐含了几丝轻视之意,后果就是短短一个照面之间就负了伤。 邪虬的魂器也是双刀,通常他和魔蟠二人联手对敌之时两对双刀配合极其密切无间,但此时,魔蟠甫一照面就伤了肩臂,一手的动作已是迟缓,纵然他并未放弃应战,但两人之间默契的配合终究还是打了折扣。 朱离被闇罗以玉夜相胁迫,硬生生在暗牢中忍了这么多天,又是才刚刚突破了境界更上一层,此时手中的破军枪宛若游龙,一纾胸中闷气的同时竟干脆拿他二人当做了陪练,纵横开阖之间神格烙印熠熠生辉,才领悟到的那项天地法则随着招式不停,已是逐步蕴含在强横的枪劲之中,愈加纯熟洗练。 此时纵然邪虬在魔蟠负伤之后心中警觉,并未存有轻敌之意,也不由渐渐的应对吃力。 要说单打独斗,这两员魔将并不是昊天界神卫的对手,这还是朱离心存拖延,不欲要他们的性命,这才打到现在。 眼看着后方又是影影绰绰一队人马快速赶来,朱离展开的灵识之内早已捕捉到那一队急速赶来的魔界中人,手中便不再拖延,就在邪虬手中双刀格挡住雪亮枪锋的同时,神格烙印骤然催动,邪虬只觉手中一轻,那明明已被自己挡下的锐利枪锋竟鬼神莫测的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这是毫无道理违背了逻辑的一击! 邪虬大惊的同时想要闪避,却哪里还闪得开? 血光飞溅之中,右眼已被锋锐无匹的枪锋刺穿了眼窝! 这样的伤势即使是魔界中人生性悍勇,也依然痛彻心扉,邪虬痛呼之中急急后退。 朱离终究还是冷静,心中知道以当前这种两界还在维持表面和平的局势下并不宜真的取了魔将的性命,枪锋过眼之后未再继续向前击穿脑部灵台识海,而是抖腕收了回去。 箓溟远远赶到的时候就是面前这一幕,魔蟠邪虬两人均已负伤,由他二人带队的两百多名兵卫只围成一圈团团围守,却无一人胆敢近前,而朱离手握长枪身姿笔挺的立在那里,既没有继续伤敌,也没有趁机逃走。 箓溟心中一凛——只有一人在此,那名蓝眼的神卫却不知所踪!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留此人在这里拖延时间阻碍追兵,那人此时恐怕已是早就逃的远了! 心中急怒之下也并不再与朱离动手,否则就是不论胜负输赢都要被他继续拖在这里,而是摆手之间向着身后带领的一队精兵一声厉喝:“放箭!” 箓溟作为闇罗手下第一人,麾下率领的都是精兵,人人身上都配有强弓劲弩,此时听见令下,动作极为整齐划一的转瞬之间就弯弓搭箭,霎时一波暴雨般的箭矢铺天盖地的向着朱离急射而去! 第74章 你谁啊? 魔界精兵们各自装备都是精良,人手配备的弓弩之上都铭刻着小型符文咒阵,那是对速度和破甲力有着增强效果的咒印,因此箭矢甫一离弦,立即化为一道锐利毫光,疾风般的射向既定目标。 面对这一波几乎是遮天蔽日的密集箭羽,朱离丹元气机一振,手中破军枪一声清越龙吟,挥洒之间蓦然形成一道浑圆的障壁。 这是朱离突破进阶之后的首次对敌,此刻他丹元莹润神魂充沛,破军枪整体枪身虽然只有丈三左右长度,但枪锋和枪尾此时神光吞吐明光烁烁,形成的光幕壁垒竟足足覆盖了方圆十余丈,不要说无一箭矢能穿透这铜墙铁壁般的障壁,甚至有的箭支在尚未被挡落之前就已经在被急速挥洒的枪劲带动的湍急气流中失了原有的方向,歪歪斜斜的掉落在地甚至和其他箭矢相互碰撞在一起。 箓溟心中微沉,作为闇罗最得力的下属,当年那场临渊之战,他是和闇罗一同登临昊天界参与其中的,对于神界中人的战力水平,自是比魔蟠邪虬二人要了解的多,而此刻朱离连伤两员将领,又抵御了一波箭雨之后,连呼吸频率甚至都没有改变,只说明此人的修为还在他的假设之上! 眼见这一波飞蝗般的密集箭羽没有建功,箓溟挥手止住了兵卫们的后续动作,心念动处,手中已是握住了蛇纹透甲矛。 ……魔蟠邪虬二人已伤,凭他两个再去继续追敌只怕力有不逮,而今之计,唯有速战速决,多一刻都不能耽搁,否则只怕再没有机会拦下那盏琉晶灯! ……只是,若要如此的话,也就顾不得再顾虑什么不伤他性命了! 箓溟冷静的握紧手中透甲矛,一双异色的眼瞳之中杀机毕现! 时间紧迫,箓溟并不打算和朱离堂堂正正的来分个什么胜负输赢,一手持矛,一手已是取出了一枚形似令牌的法器。 ……随你再是如何勇武,此处终究是魔境!在他阎魔界的地盘上,有很多手段,是这些外来者无法尽知更无法防备的…… ……只是有些可惜了这样一名忠勇之士…… 手中刚刚握住那枚令咒法器,尚不待他有所施为,朱离那边却只是后退一步,长枪一收,手中居然也摸出了一枚玉符。 岚羽趁人不备塞到他手里的传送玉符,内中刻着的是无需指诀触发的即发型遁印,遁印所指之向,是由元神之火标记而出的节点。 遁术咒印在三界之中可以算是很常见很普及的实用性极高的咒法,和五行基础的咒印一同几乎是人人都会的咒术之一,所差的,无非是根据施用者的修为不同,所能遁出的距离远近也有所差异罢了。 但如论如何高深的修为,遁术咒印有个几乎是人尽皆知的局限性,就是只能在一界之内! 无法穿越界障! 因为形成界障壁垒的天道法则会阻隔任何术法波动,这也是为何当初朱离和玉夜流落饿鬼道的时候,他无法直接用遁术将玉夜送回神阙宫的原因。 但……若是以元神之火作为指引,并提前在界障另一端设下同样波动频率的接引之阵,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子母咒印需要同时设置妥当,而后子阵激发之后,不论相隔多远,不论有何阻碍,必定都能返回到母阵之中。 只是这样的子母阵是需要魂魄本源作为母阵接引标记的,剥离元神何等危险,任何失误或者被人破坏或干扰了母阵都会伤及本源,是以从来没人愿意这样做,毕竟对于遁术而言,普通遁印已是够用,随随便便去越界设阵一是风险太高,二是还会惹到彼方界主的不快和敌意,三是就算要越界,通过比邻节点便能通行,何须如此? 是以三界六道中人甚至没太多人知道有这样鸡肋咒法的存在……而当初明炎在煞脉之中,为了能在煞力侵扰之下不受干扰而设置的,也正是这样的子母遁印。 而今,被细心刻录在玉符当众的,却就恰是这样一个几乎被所有人都觉得是风险太大得不偿失的子母遁印中的子阵。 箓溟尚来不及有所反应,朱离已是客气的冲他一点头:“再会。” 言罢掌中劲气微吐的瞬间,玉符应声而碎,瞬间一座光华闪烁的遁术咒阵凭空而现,下一瞬,彼处已是空无一人! 箓溟深吸口气:“继续追敌!” ……这个跑了,另一个绝不能再放跑!就算要走,也要把那盏灯留下!还真当这阎魔界是随意来去的地方了不成?! * 岚羽身形如电,在对神界中人而言极为陌生的魔境大地上极速穿梭,催到极致的身法快得几乎无法被人眼捕捉,丛林峡谷不过一掠而过,偶遇的湖泊河流则很干脆的踏水而行,无论沿途地形如何险峻,都无法暂缓他的速度。 再行过百余里,应该就快要到达阎魔界与无色界二者相邻的界障节点了…… 岚羽左手紧紧抱着那盏流光溢彩的灯盏,任由内中的人鱼之火灼灼燃烧,随着他至极的速度,瑰丽的灯火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美丽的火光。 ……朱离那货不知道脱身了没……想不到他居然能在那种环境下突破进阶,也不知他之前究竟遇到了什么契机……日后有空倒是要问上一问…… 岚羽一边赶路,一边琢磨着朱离出人意料的境界提升,心中甚至已经开始想到等回去之后要找朱离打上几场。 就在此时,在一切都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更没有任何异常神魂波动的这一刻,岚羽身前骤然出现一道锐利刀光! 这是突兀的一刀,更是几乎划破天际的一刀,岚羽嘶的抽了口气,极速前冲的身形猛然向左侧一折,堪堪以毫厘之差避过了那道凛冽刀光。 饶是他闪的快,但向左闪避之时堪堪擦过刀气的右侧手臂和脸颊上仍是一阵酥麻的刺痛,那是皮肤肌理被锐利风压激出的本能感受。 岚羽顿住身形,晶蓝的凤眸眯成一线,盯着前方不远处有若踏破虚空突兀现身的那道略显几分清瘦的身影。 “你谁啊?我们好像不认识。” “不管你从阎魔殿中带出了什么,都最好马上交出来。”一身淡青色文士长衫,半张脸上覆盖着狐狸面具的清瘦男子冲他微微一笑:“否则,今日你怕是休想离去了。” 第75章 玩火?你差远了! 岚羽哦了一声表示听到,随后却又来了句:“所以,你谁?” “情天界掌界魔君麾下,萧狐。”萧狐露在面具下的薄唇微微勾起,冲着岚羽客气的点了点头:“还请你依我所言,留下东西吧。” “情天界?”岚羽纳罕的挑起了眉:“一个阎魔界的魔君口口声声心仪我家宫主大人,哭着喊着非卿不娶,难道你们情天界的魔君也有样学样的要非卿不娶吗?” 听到这样的问话,萧狐依然好脾气的点头:“正是,我家魔君大人心仪神子,非卿不娶。” 岚羽牙疼般的抽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哎哟玉夜大人真是……魅力无边……” 说完却将手中的琉晶灯抱紧了几分,冲着萧狐扬声笑道:“那你拦我没用,你得去问阎魔魔君要人,嗯……在下祝你家魔君得偿所愿。” 说着就想继续开溜。 萧狐却在岚羽刚刚脚下微动的同时一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虽然脸上面具严严实实的遮住了他整整半张脸,却依然毫无错漏的拦在正中,手中刀锋毫无偏移的对准岚羽:“自你和另一名神界中人离开阎魔殿之后,没过多久,本应留守阎魔殿的箓溟便急匆匆的整军追击,魔蟠邪虬两名将领亦是陡然回援,想必是察觉了你二人在里面动的手脚。” 岚羽凤眼眯了眯:“所以呢?” “整座阎魔殿内,如今想来没有什么是比神子更加重要的东西,能让箓溟这般不顾一切追击而出的,应当就是神子本身,或是关系到她行踪的什么东西。”萧狐语音依旧平和:“且不论究竟是何物,也不论你们是如何办到的,都请你交出对应之物就是了。” 一语未完,面前蓦然就是一片璀璨星光! 骤然出现的亮丽星光一刹那就将萧狐周身上下尽数笼罩其中,耳边听得岚羽笑道:“今天没空陪你消遣,改日闲了再听你从头叙述你家魔君的一往情深……”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却并未能落在实处。 立于原地的萧狐身影如青烟一般转瞬消散,星芒闪烁的锐利弦链骤然斩了个空,下一瞬,岚羽周身已被幽蓝色的火焰团团包围。 乍现的火焰瑰丽无双,幽蓝之中泛着紫色,中心却是灼人眼目的明黄焰芯。 “咦?”这一片火光的出现显然也出乎了岚羽的预料,周身气机迅速外放,不使火光沾身,同时不由自主的皱了眉。 ……这玩意不是天狐族的狐火吗?但是在妖界都算得上是强大种族的天狐族人为何会跑到魔界当了魔君的手下?统领妖界的那几大妖王能乐意? 还不等他想明白,这一片不停扩大着范围的火海之中,一柄锐利刀锋无声无息的从左侧攸然而现,迅速无声的划向了被岚羽牢牢抱在怀中的琉晶明月灯。 岚羽原本挂在脸上的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骤然冷了下来,晶蓝的凤眸中已是怒意涌现,怒道:“你找死!” 随着话音,星光璀璨的牵星线已是间不容发的织就一座防护咒印将怀中灯盏尽数遮蔽。 下一刹那,萧狐手中雪亮刀锋不偏不倚的刺中了那一座面积并不算大,但却星华夺目的防护咒印。 随着刀锋上阻力的传来,萧狐面具下的薄薄唇角却微微翘起,随着他的一声清喝,雪亮的长刀之上骤然被幽蓝狐火尽数包裹其中! 而后,伴随着一声及其轻微的细响,焰光烁烁的狭长刀锋便势如破竹的突破了牵星线织出的防护法阵! 下一瞬间,那星光密布的防护咒印便陡然溃散! 萧狐优美的薄唇微微一挑,勾勒出一丝不经意的笑意,但目不视物的他却没有留意到,岚羽的脸上也是一抹深意一闪而过。 突破了咒印防御力的烈火长刀尚未触及那盏浑圆剔透的琉晶灯,耳中便听岚羽一声轻叱,牵星线顶端的星曜之上光芒暴闪,握着弦链末端的右腕猛然发力,原本被刀锋破阵之后呈现出松散无序的细韧弦链刹那之间便如同一张利网一般迅速收紧,将萧狐奋力突破咒阵之后探入的刀锋和持刀的手臂紧紧锁在了锐利的弦链之中。 这一变故堪称快捷绝伦,萧狐根本来不及撤刀回防,那锋锐无匹堪比利刃的细幼弦链就已是深深咬住了他的手臂! 原本萧狐自谓这一刀突破阵法之后即便不能斩落那盏明灯,也必定能逼得此人退步抽身以求自保,谁知这却只不过是个陷阱! 自己竟是大意之下自动将刀锋和手臂送入了这人刁钻诡异的魂器缠绕包围之中! 岚羽恼恨萧狐的攻势是冲着怀中灯盏而来,又哪里肯留手?丹元催运之间,牵星线气机凝聚,锁住萧狐手臂的利网迅速收紧! 下一瞬,就是血光飞溅! 萧狐终究不是弱者,身处劣势之下应变仍是迅速,弦链收紧的那一瞬间,手中长刀已是化光而散回归灵台,同时左手遁术指诀急速扣出,险而又险的在被锋锐无匹的牵星线绞断手臂之前堪堪脱出了利网范围。 只是饶是他应变机敏,右臂仍是伤得不轻,臂上大片大片的血肉被那利网一般收紧的弦链毫不留情的削了下来,以手肘为界,整条前臂几乎只剩白骨,鲜血淋漓,喷涌溅落,落入狐火之中,瑰丽的火焰陡然炽烈。 转瞬之间被废了一臂,这样惨重的伤势连萧狐都不禁色变,遮在面具之后的光洁前额上早就冷汗密布,也是他心性强韧,咬紧了牙一声不吭,动念之间重新召出了那柄长刀,右臂已伤,动弹不得,只将魂器握于左手,刀锋仍是指向岚羽。 见他仍是一副不肯放行的姿态,岚羽只是冷笑一声,出口的话音中带着一丝阴森的味道:“此处是阎魔界,你既然是情天界的人……”他唇角慢慢勾起:“那么我在此杀了你,也只能算是替那阎君肃清歹人了,对吧?” 萧狐闻言只一声不吭的抿了抿唇,熊熊燃烧的狐火却更加炽烈,将岚羽团团包围在内。 面对已经是呈铺天盖地之势的熊熊火海,岚羽却只是轻嗤了一声,牵星线上星光暴涨,化为一道匹练般的寒光猛然一个横斩! 细韧纤长的弦链此时方真正显现出它那覆盖范围极广的强悍优势。 尘土飞扬之间,一道无匹的劲气刹那之间就将那瑰丽中带着几分妖异的火海尽数压灭!并且趋势不衰的向着萧狐极速斩至! 萧狐身形快速闪动,却就在刚刚躲过了这威猛无俦的一击的瞬间,耳边响起一道阴测测的话音—— “忘了告诉你——”岚羽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萧狐身后,萧狐大惊之下急忙纵身前跃,意图拉开距离的同时,在空中急急转身。 “——我有个熟人,论起玩火,你连他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这一句出口的瞬间,那刁钻凌厉的牵星线已是化为一道无匹的星光,向着萧狐急斩而落! 第76章 染血的明灯 萧狐纵然急急而退,但面对这攻击距离超出了他想象更超出了他速度的一击,他已是无路可逃。 岚羽身在半空,速度提升到极致的牵星线宛若乍现的星瀑,自上而下挟万钧之势封死了萧狐的所有退路,锐利的弦链刹那之间已至萧狐身前,岚羽催运到顶点的神魂和气机尽数附着其上,萧狐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甚至能感受到那宛若实质的威压所带来的刺痛和麻痹。 胜败只在一瞬间! 飞溅的血色中,裂成两半的狐狸面具跌落尘埃。 萧狐以毫厘之差堪堪躲过了这致命一击,代价则是由肩至腰的一道细长的伤痕,那是锋锐无匹的纤细弦链所留下的纪念。 岚羽则是陡然身形滞涩,一柄狭长优美纹饰繁复的赤色长刀突兀的贯穿了他的侧腹! 谛琉红衣烈烈的修长身影自虚空之中缓缓显现。 “萧狐——”谛琉俊美的脸上寒意凛冽:“本座不记得吩咐过你来夺取神子——还是说,本座竟然记错了?!” ……若非是他发现萧狐不见之后四处遣人找寻,并在方才接到回禀说此处有狐火映空,几乎就……几乎就…… 谛琉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瞳之中此刻只有无尽杀机! 心知自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个来回的萧狐垂下头颅,低声道:“我是见谛君因神子之事近日始终不乐……是我未得君令便擅自行动,请谛君责罚。” 谛琉只答以一声冷笑,眼角瞥了一眼萧狐那鲜血淋漓几乎只剩白骨的右臂,那捅穿了岚羽侧腹的赤色长刀缓缓抽离了几分,却在刀锋将要退出伤口的瞬间猛然发力,锋利的刀身顺畅轻捷的再次没入体内,岚羽腹部迅速洇开一片殷红的血迹,宛若盛开的牡丹一般,血腥的气息顿时弥散开来。 岚羽咬着牙一声未出,心中却只有惊骇。 方才他袭向萧狐的那一记杀招眼看就要命中之际,自己却毫无征兆的失去了行动能力,就连蓄力而出的牵星线都在一霎那失了劲力,此处方圆十余里之内的气机全变了,沉重而滞涩的锁住了他的动作。 瞬间的肢体僵硬让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柄赤红的长刀戳过来,别说变招反击或防御了,他就连想要闪避都做不到! 之后,就在长刀及体的同时,刀锋上缠绕的强横劲力冲入了他的丹元,四散奔突的魔元之力登时搅乱了他自身正在运转的气机,内外夹击之下,他只能毫无悬念的被捅了一刀。 岚羽的心沉了下去——虽说是偷袭,但这魔君居然强悍如斯……看来今日想要脱身,只怕是要费些周折了! 谛琉形状优美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左手扣着指诀,右手的长刀又推送了几分,但就在他好整似暇的催动魔元逐一封锁对方体内脉络之时,却感受到对手体内丹元猛然催运到顶点,正拼命试图冲破他的控制。 “哦?还有挣扎之力?”谛琉眸光一闪,死死盯住眼前的猎物,却见此人正拼命调动出丝丝缕缕气机一层层化为护障尽数笼罩在怀中的琉晶灯上面。 早被萧狐的伤势给挑起了无边怒火的谛琉一声冷哼,手中长刀一拧,随着一线血光,岚羽侧腹瞬间便被横剖出一条血淋淋的伤口,刀身离体的同时,鲜血顿时飞溅而出。 岚羽闷哼了一声,身形晃了晃跪倒在地,左手依然紧紧抱着怀中浑圆剔透却又轻薄易碎的琉晶灯不放,右手撑地的瞬息,原本零乱无序散落在地上的弦链却腾空而起,一轮星华自中心向外迅疾划出数道锐利的寒光。 眼见猎物还有反击的余力,谛琉冷笑一声,左臂一抬,手中扣着的指诀一松,一股无形的气流犹如巨石般迎面冲向身体尚无法协调动作的岚羽。 电光火石之间岚羽只来得及勉强以牵星线布出一座宸宫守玄咒印挡在身前,然而由于体内气机被入体的魔元搅得凌乱不堪而未能附着在弦链上,未尽全功的宸宫守玄阵转瞬就被宛若实质的风压击溃,沉重而磅礴的气流仿佛一只无形的巨锤,几乎毫无缓冲的击中了他,劲力之强横甚至带出了有如野兽嘶吼般的低沉咆哮。 岚羽眼前黑了一瞬,再清醒,身体已重重的撞上半堵残破的山石,那是从方才就被他和萧狐二人争斗给冲击得残破不堪,后又被他一击斩成两半的巨大山岩。 无俦的冲击力让岚羽体内气血翻腾不止,喉头一片腥甜,他自身的气机尚在滞涩,无法调用自如,方才只来得及尽可能的护住怀中脆弱易碎的灯盏,自己只能硬生生挨了这方圆数十里之内风云凝聚的一击,一时间全身气血骤乱,灵台震荡,骨骼脏腑如遭雷击,撞上山岩的背部已经整个麻痹。 那可怖的风压使得背后的巨石和足下的地面尽皆龟裂出一大片蛛网一般的裂痕,向四面八方辐射延伸出触目惊心的巨大网络。 来不及调整丹元气机,右腕就是一阵剧痛。 盛怒中的谛琉冷冷的一刀穿透岚羽的腕骨,将他的右腕钉死在残破不堪的粗粝岩石上,冰冷的双眸审视着猎物,谛琉轻嗤一声,手中刀柄拧了拧,刀锋处传出一声清晰的脆响,他后撤一步,慢慢的拔出刀尖。 “这是还萧狐的。” 言罢,抬腿一脚踹在岚羽浸透了鲜血的腹部,满怀恶意的碾了碾—— “这是利息。” 瞟过散乱在尘埃中没有被收回灵台的牵星线,谛琉轻佻的话音中带出浓浓的嘲讽:“弱不禁风的魂器。” 目光扫过岚羽冷汗密布的脸,不期然对上了岚羽那双依然冷静的狭长凤眸,谛琉粲然流丽的双眸顿时眯了起来。 ……这狭长优美,眼尾斜飞上挑的晶蓝双瞳…… 谛琉怔了怔,心中怒火陡然更盛:“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有这样一双眼睛?!” 身后不远处的萧狐猛然一震。 随着这一句怒喝,谛琉周身气流骤然加剧,人未动,刀未动,却有无形的压力渐渐增强,天地间的风云仿佛汇聚为一处,强悍到可怖的风压已将这片空旷山林整个包围。被飓风席卷而来的天际云层厚密浓重的堆积在上空,在狂暴气流搅动下不断的翻滚沸腾。 “交出手中的东西,并且自挖双目,本座便留你一命。”开口的同时,数道巨大的风刃已经成型,垂直悬浮在上空,气流高速震荡摩擦而发出的尖锐啸响宛若恶鬼嚎泣,巨大锋刃直指岚羽,带着令人战栗的无限杀机,蓄势待发。 萧狐默默的退到远处。 “否则,今日本座便送你入归墟!” 第77章 风神禁区 ——眼睛长我脸上关你屁事?这魔君怕不是有病! 岚羽心中大骂的同时仍不忘拼命调动气机灵识一层层的将怀中易碎的琉晶灯层层包围。 眼见对手不肯俯首,谛琉本就不多的耐心终于告罄,信手一扬,巨大的风刃挟万钧之势当空斩落,瞬间便吞噬了岚羽的身形,嘶吼咆哮的狂暴气流将整座苍翠山林激发出阵阵低沉的轰鸣,周遭在先前狐火肆虐之下残存的草木植被和山石土地顿时被可怖的风压化为齑粉,腾起的尘埃犹如怒涛海啸一般遮天蔽日,与头顶半空翻滚的乌云几成一体,形成极大的一团浓厚阴霾,吞没了方圆百余里。 风暴之内,谛琉修长的身形不动如山,虽是身处暴起的烟尘中,所在之处却点尘不染,相对于周围激荡回旋的暴烈气流,奔腾呼号的狂风竟如活物一般尽数避开他的位置,围绕在他周遭形成一处类似风眼的平和空间。 ——身为情天界的掌界魔君,竟然在阎魔界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这厮是疯了么?! 身处恐怖风压不断袭击的范围当中,岚羽拼命闪避的同时心中亦不免纳闷,但那一道道瞬息而至的巨大风刃却丝毫不容他有思考的时间,纵然他身法快逾闪电,但毕竟此时体内被魔元侵入后的气机尚未完全调整妥当,腹部的伤口又着实算不得轻,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处附着的魔气尚未驱离,就始终不曾止住血,此刻随着他的动作,身上的外袍已是被鲜血浸透了半边。 谛琉也不曾想到这名神界中人竟然顽强至此,居然能拖着受伤之躯在他的风神禁区之内存活至今,想起那双像极了萧狐未曾失明时的凤眼蓝瞳就心中恼怒的谛琉丝毫不受风暴范围内那遮天蔽日的尘土所影响,灵识牢牢的锁住岚羽的行动轨迹。 下一瞬,刚刚躲过了一柄巨大强横的风刃的岚羽,面前就蓦然出现了赤红的刀锋! ——啧! 岚羽右腕伤了腕骨,此时还无法蓄力,左手又牢牢抱着那盏琉晶灯不放,面对瞬息闪现的锐利锋芒只能身形急闪的同时丹元催运,硬生生在刀锋及体的瞬间止住了身体前冲的惯性。 而后,随着他被迫产生的这一刹那停顿,头顶上空屡击不中的巨大风刃终于抓到了这白驹过隙般的短短一瞬空隙,挟悍天之威直扑而落,正正的击中了目标。 瞬间击中身体的巨大风刃带来的威猛无俦的冲击力和那可怖的风压让岚羽不由自主的闷哼了一声,护身罡气瞬间溃散的同时,人也终于跪倒在地。 受伤的右腕撑住地面的一刹那,岚羽冷汗津津的脸上不由白了一瞬——虽说是一时不察受了偷袭在先,却也想不到这魔君竟然能将自己逼到这个份儿上…… ——这一场,亏了。 尚未等他想完这下意识的腹诽,眼前的视线中已是探入了赤红色的狭长刀锋。 谛琉红衣烈烈,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这名丧失了行动力的神界中人,手中长刀毫不客气的指住了纵然是承受了如此巨力的一击却仍被保护得好好的琉晶灯。 那脆弱易碎的灯盏此时已被岚羽不断抽出丹元的气机包裹成一个肉眼可见的气茧,宛若实质的气机和神魂之力如蚕丝一般一层层紧密的交织缠绕、覆盖,每一层都有灵识绘就的防护符文叠加其上,层层累加,有如一枚发光的茧囊,平稳安然的蜷伏在岚羽的臂弯。 ——此人拼死都要护的东西,虽是尚不可知究竟藏着什么玄机,但必定是极为重要之物! “本座最后说一次,交出东西,自废双目,便饶你性命!” “混账!”眼见他刀锋指向了怀中的灯盏,岚羽终于变了脸色! ——果然是重要之物! 眼见那双晶蓝的凤眸怒视过来,谛琉心头原本暂缓了的怒意重又旺盛了起来,口中轻轻呵了一声:“既然如此,你就带着它一起去死吧!” “谛君!不可!”远处的萧狐急急出声。 ……这盏灯必定是有关神子下落踪迹的关键物品!岂能轻易损毁?只看此人拼着命都不要也要护住灯盏周全就知道这东西伤损不得。 若是毁了,往好处说是尚不至于伤及神子,虽是日后会和神界及阎魔界结怨,但总归还有周旋余地。 但若往坏了说,却根本无法确定此物究竟和神子有无牵连关系!若是一并给伤了…… 他跑来这一趟的意义何在?!不仅未能一厢情愿的为谛君夺到神子,反而伤了自身。 而更重要的,却是要害得情天界从今往后要与神界及阎魔界两处不死不休!若真如此,他岂非是成了谛君的罪人?! 谛琉正满心恚怒,哪里会听萧狐的话,赤色长刀缓缓扬起的同时,刀身上凝聚的魔元已是森寒凛冽,岚羽凤眸眯成一线,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就在此时,远处却又传来一声急喝:“谛君,刀下留人!” 箓溟领兵终于赶来了。 岚羽眯着眼望向急速赶来的箓溟——这人来了,那朱离应该是脱身了……吧?总不见得又被逮回去一次……那还不如笨死算了!还救个屁! 怒火正盛的谛琉手中动作不停,微微偏头盯住已到近前的箓溟,冷冷的嗤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命令本座?” 言罢,手腕一翻,长刀极乐瞬间化为一道血色长虹,急斩而下! 箓溟和萧狐一惊一怒,却不待他二人有所动作,谛琉自己却是一怔。 本应斩中那名神界中人头颅的极乐刀锋突兀的斩了个空,原本还跪在地上无力动作的那人身形已是刹那之间如烟尘般消散无踪。 “喂……那个谁,你怎么才来?动作这么慢,是怎么当上魔君心腹的?” 岚羽摇摇晃晃的靠着那块破裂成两半之后又龟裂出巨大裂隙残破岩石稳住身形,开口的同时,还在不由自主的急速喘息着。 见他逃过一击,箓溟和萧狐双双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咬着牙笑道:“还赶得及救你一命,不算迟了!” 言罢那双异色的眼瞳望住岚羽怀中那盏被保护得风雨不透的琉晶灯盏,说道:“将此灯奉还,你便还是我阎魔界的贵客,由我一力护你出境,否则——” 箓溟轻轻一个手势,身后的兵卫动作整齐划一的将无数利箭指向了岚羽:“就休怪我不顾待客之道了!” 第78章 腹背受敌 看着那只待一声令下就要离弦的无数箭锋,岚羽却视如不见的继续喘了两口,这才嘁了一声:“这灯不是你为了要收买我,死说活说才塞给我的吗?怎的?送出手的东西,还能往回要的?” ——谁收买你了!!! 箓溟脑门上青筋跳了两跳,咬牙切齿的露出一个狞笑:“对!是我后悔收买你了!把灯还来!否则今日你必定命丧于此!” 谛琉不耐烦听他两个在这废话,对他而言,这名神界中人只凭着他那双眼睛,就足够一死的了,手中赤色长刀正要再度扬起,已是赶到近前的萧狐一把拖住了他的衣袖。 “谛君!请息怒!” 谛琉被拖住了衣袖,下意识的转脸望去,不由顿住了动作。 萧狐此时面具早在先前就被岚羽斩落尘埃,如今清瘦苍白的脸上无遮无挡,虽是合着眼皮,却仍挡不住那横贯了双眼的丑陋疤痕。 “谛君,何苦要与神界无故结怨。”萧狐露出一个苦笑:“不过是双眼睛,谛君无需迁怒。” ……所以我的眼睛长什么样关你屁事啊? 虽说已经是由萧狐的双目失明以及横贯的那条长疤而做过一番猜测的岚羽,听到这样的说辞依旧觉得十分无语,干脆一转头,凤眼望住箓溟,咧了咧嘴:“那个谁,我领了半路的那个傻子呢?” “哦?你是问那名神卫大人?”箓溟嘴角一勾:“已经被我重新请回阎魔殿暂歇,阁下如不交回灯盏的话,说不得你二人可在阎魔殿中彼此相见。” 岚羽目光定定的在他脸上盯了一会,嗤的就笑了:“瞎话说得这么顺溜,你家魔君教的?” 箓溟脸色冷凝的望着岚羽。 “那家伙若真被你们逮回去了,你见到我第一句话便不会是什么见鬼的护我出境了。” 岚羽冲他呲牙一笑:“有什么是比拿他性命相胁迫来的更加轻松的?” “既然不提,就说明他终于聪明了一回,此时应该已经撤出阎魔界了才对。” “我说的对吗?那个谁。” 眼见此举骗不过他,箓溟神色终于冷了下来,上前一步,手中蛇纹透甲矛已是遥遥指住岚羽前心:“你已是有伤在身,今日休想携灯而归!交出灯盏,否则——” 他话语之中杀机毕现:“我也只能斩杀来使了!” 见他露出杀意,岚羽却干脆的一摇头:“不还!” 说着,手上灯盏又抱紧了几分:“你若敢动手,伤了玉……这灯,信不信你家情深似海的魔君第一个饶不了你?” 箓溟此时已经完全断定神子必定身化火焰藏于灯中,虽不知那个神卫如何能办到这一点,但若他当真火焰修为高深到此种地步的话,在碧波楼内使计骗过魔君的耳目,而后偷天换日,出了秘境就在这盏长明不灭的灯火之中动了手脚!之后便被眼前这人一番做戏,携灯欲出魔界! ……若不能将神子追回的话,阎魔界与神界的博弈和要挟就全成了一场笑话! 一念至此,箓溟已是决定今日只能不死不休,杀死一名神卫,固然会遭到神界的反弹和施压,但只要神子依旧在手,神界中人就必定要顾及她的死活,再是如何恼恨不悦,也不至于在神子平安回转神界之前有什么动作! 至于一切事必之后是否会结仇,如今已经顾不上了,反正就算真结了仇,彼时莲池到手,目的已成,大不了舍出几分好处,联合其他几大魔境共同一争,鹿死谁手还是未可知的事。 而今——夺回神子!这才是当前唯一的目的! 下定决心的箓溟缓缓收敛了脸上所有表情,握紧手中蛇纹透甲矛的同时,还不忘向谛琉和萧狐二人颔首致意:“还请谛君大人萧狐大人暂且远避,以免受到战事波及。” 谛琉此时若真的退走,他是不情愿的! 就不说本来他就始终对神子有着垂涎之意,单只眼前这名神卫,那双睥睨桀骜熠熠生辉的晶蓝凤眸就十分犯他的忌讳! 换做平时,有着这样一双眼瞳的人怕不早被他挫骨扬灰了! 但此时,箓溟的存在已是提醒了他此处是闇罗的地盘,萧狐又在一旁几乎是面带乞求的死死拉着他不放手,谛琉心中反复挣扎几次,终于还是向一旁退开了一段距离。 箓溟见谛琉只是退开些许,却不肯离去,心中便知这情天界魔君心中只怕是还存着见机行事争夺神子的念头,不由也暗中提高了警惕。 岚羽靠在残破的山岩上,一边冷眼看着箓溟和谛琉双方的动向,一边在抓紧时间调整自己体内的丹元气机。 ……朱离已是全身而退,明炎此时不知有没有行出天魔界的范围? 明炎返程是按照来时路径,经由天魔界跨越天魔海返回神界,要脱离魔境范围,倒是不比他和朱离两个从阎魔界直接行进无色界要来得快捷,路程方面几乎是多了一倍还多些,一路上又要装模作样的不能露了端倪……此时此刻也不知他究竟走到了哪里…… 不等他心中想完,箓溟已是体内魔元催运,锐利长矛上一股浓烈的魔气宛若游龙一般在矛身上盘旋舞动,冷声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交出神子!” 岚羽冲他呲了呲牙:“我家宫主大人不是在你们魔君那备嫁呢吗?” 眼见此人仍是这样一副负隅顽抗的姿态,箓溟轻嗤一声闭了嘴,下一瞬间,劲装飒爽的身影已是突兀的出现在岚羽身前,手中锐利的矛锋毫不犹豫的划向他的脖颈。 箓溟的动作极为迅捷,且毫无先行征兆,就连岚羽都心中微凛,然而他经过这一刻宝贵时机的调息,基本已将谛琉灌入体内的魔元驱得差不多,伤口处的魔气也已是暂时压制住,人已不再像方才那般气机滞涩,动作不能灵活随意,箓溟甫一逼近的瞬间,他就已是急急闪避。 但比起神完气足的箓溟,先行与萧狐和谛琉斗了一场的岚羽终究还是有伤在身,箓溟手中的蛇纹透甲矛又是长兵,饶是岚羽速度不慢,身形急闪的瞬间咽喉依然冷了一瞬,锐利矛锋所过之处,颈侧皮肉登时翻卷开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 第79章 嘁!还你! 岚羽嘶了一声,受伤的右腕终究还是无法很好的凝聚气机操控魂器,无法与箓溟硬碰,如今只用灵识控着牵星线顶端的星曜,迅速将周身团团围护,同时身形一再闪退,意欲伺机脱离战场。 箓溟只是冷笑一声,就在此同时,已将这一片山林团团围困得风雨不透的魔界兵卒动作迅捷的弯弓搭箭,一波箭雨遮天蔽日一般的向着意欲脱身的岚羽迎面爆射而来。 本欲冲破兵卒包围脱困而出的岚羽只得闪身疾退,面对这无数有着弓弩咒印加持的锐利箭矢,他的牵星线上劲气不足,只挡落了大部分,仍有几支利箭穿透了细幼弦链组成的利网激射而至,在他急速闪躲之中险而又险的擦身而过。 还不等他稳住身形,身后就是一道森寒的杀意! 宛若实质的锐利杀机刹那之间已是贴近后心,岚羽心中警铃大作的同时,也顾不得再考虑什么有的没的,身形再次急闪的同时,灵台之内神格烙印骤然明光大作,一股浩然神威顿时笼罩了这一片山林。 生于昊天界莲池中人,生来便得天道青睐,授予神格烙印,以便其代天行事,平衡天道轮转,对万物之则梳理分化,消除紊乱,引入正途。 虽不是每一名昊天神界中人都有能够起到关键作用的至高领悟,但却也没有一个人是生而无用的,除了执掌中天的众位长老,以及二十八位神宫宫主之外,哪怕仅仅是一名普通的族人侍从,也依然是庞大整体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份子。 更何况,岚羽作为一名天资极佳自学成材甚至在凌云台上将一众受过精心指点和教导的各族精英压得不敢上台挑战的神卫,先天的资质加上后天的磨练,他的神格烙印和神魂强度自然也是不容小觑的。 而今这宛若洪荒之中远古神祗一般浩大威严的神格烙印陡然催动到顶点,整片山林登时风云骤停鸟兽齐喑,谛琉双眼微眯,袍袖一卷便将脸色有些泛白的萧狐拢在了怀里。 然而纵然如此,岚羽也依然未能彻底躲过那从身后袭来的致命一击。 箓溟手中蛇纹透甲矛锐利的前锋在甫一接触到那极速出现的夺目神辉之后确实被阻了力道,矛身之上蛟龙一般缠绕游走的酷烈魔气刹那之间竟如冰雪般在神辉照映之下几近瓦解,但那柄锋利的长矛依然凭藉着箓溟全力催动的魔元去势不衰的向前突进。 而后,以着毫厘之差的距离,在岚羽奋力闪避之下,刺伤了他的肩胛。 这一击穿透了岚羽右肩的骨骼,锐利的矛锋几乎透体而出,血光飞溅之中,岚羽闷哼一声,本就因为伤了腕骨而动作不灵活的右臂这下彻底算是再也动弹不得。 这还是他闪得快,又有外放的神辉阻了一阻,否则此时被捅穿的,估计就是他的后心了…… 岚羽吸着气,借着箓溟这一击的力道向前疾掠,再次闪过身后一击之后好容易稳住身形,回身冷冷望住这名异色双瞳的魔界将领。 ……疼死了!好想弄死他! ……好吧,以他如今这样的状况,想弄死他怕是有些困难…… 箓溟根本无视岚羽咬牙切齿的神色,一击伤敌之后手中长矛已是重振气机,矛锋之上寒光烁烁吞吐不定,体内魔元催动之间,魔境之中无处不在的魔气迅速汇聚而来,形成一道道湍急的气流,与神格辉光彼此抗衡。 下一瞬,就在箓溟意欲再次起手的时候,却忽听岚羽哼了一声:“慢着!” 箓溟身形凝住,手中的矛锋却依然直指岚羽前心,冷冷看着那已经是浑身浴血的对手。 “嘶……你不就是要这灯?”岚羽整条右臂已是鲜血淋漓,肩胛涌出的血液早已染红了他整条手臂,顺着指尖不断的滴落在地,绕在腕上的牵星线虽未收回灵台,却也已经无力再挥动,而今细幼的弦链松松垮垮的绕在腕间,原本光耀夺目的星曜一片血红。 哦?这是终于要认输了?看来即便是神卫,也依然还是顾着自己性命更多一点……箓溟心中转着念头,只点头道:“交出神子,饶你不死!” 始终不曾远去的谛琉一瞬不瞬的紧盯着二人。 岚羽哼了一声:“跟你说了我家大人不在我这,你死盯着我的灯不放,又是何必呢?” 箓溟冷淡的无视了他的辩驳:“休要再逞口舌之利,交出此灯,可容你离去。” 岚羽凤眼眯了眯,眼角余光瞥向自己身后利箭在弦的围守士兵,脸上神色有些阴晴不定。 “劝你不必再妄想脱身,灯留下,放你离去,否则杀了你再夺灯也无差别,想来神界纵是怨愤,也还不至于为你开战!” 岚羽而今脸色很是有几分悻悻,神情纠结的犹豫着,直到箓溟耐不住性子,杀意凛凛的踏前一步,岚羽这才嗤了一声,不情不愿的道—— “嘁,好吧,还你就还你……” 随着这极为不甘不愿的一句妥协,那盏始终被岚羽左手抱得牢牢的,用心着意重重防护,纵然是几番遇险都不曾放手,更不曾稍有疏忽的琉晶绣球明月灯,便被他抬手扔了出去! “你——”箓溟怒喝一声,身形极速前掠的同时,心头怒火陡然高涨! ——这人竟将灯盏抛向了谛琉! ——简直该死!!! 只是纵然心头杀意如何旺盛,此时此刻他都没有空暇去找岚羽的麻烦,那盏灯,才是最要紧的!神子若真是落到谛琉手中,阎魔界凭什么再跟神界索要莲池?!就连阎魔魔君,打出去了一见钟情的口号,却又被情天界给夺了人,到手的神子看不住,今后会成为三界六道所有人的笑柄! 就连谛琉,都未能料到此人竟会将那灯盏向他抛来。 适才他在一旁听窥许久,早已从双方对谈之中猜到了如今神子怕是就化身蛰伏在那灯盏之中,是以这名神卫才这般悍不畏死的拼了命不要也不肯让那盏灯有丝毫闪失,谛琉自也心中念头不断,始终盘算着如何抢在箓溟之前将东西夺到手,甚至他心中隐隐还起了杀意——事后闇罗追究也是麻烦,若是不行,索性今日将在场所有人尽数灭口,想来也就死无对证了…… 结果这一念头还正在犹豫和估算,就见那伤痕累累的神卫一扬手就将那灯盏扔向了自己。 送上门来的东西,哪有不要的道理?红衣闪动之间,流光溢彩的灯盏已是稳稳入手。 第80章 二桃三士 箓溟纵是动作再快,也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眼看谛琉灯盏入手之后毫无停顿的就将刀锋指向了自己,心中惊怒的同时,也只能顿住身形,咬着牙道:“谛君!请将此灯交还!” 岚羽一把将灯扔给了谛琉,自己摇摇晃晃的后退了一步,幸灾乐祸的笑道:“好啦……灯给你们了,我不陪你们玩了。” 话音甫落,早在他扔出灯盏之后便空出来的左手已是摸出了一枚玉符。 “那个谁,回见。” 随着这一语落地,掌中玉符应声而碎,刹那之间遁术咒印凭空乍现,下一瞬,原地就只剩了淋漓滴落在泥土尘埃之中的殷红血迹。 箓溟心中闪过一丝错愕,然而不等他细想,谛琉已是一道赤色刀光迎面而来。 箓溟没空再去思考那名神卫为何行止有异,身形极速闪过这一刀,怒道:“谛君此是何意?!” 围拢这片山林的兵士见到箓溟受袭,已是整齐划一的将手中弓弩对准了谛琉和萧狐二人。 谛琉身为一界魔君,哪里会将这些兵卒看在眼里?面对那些不计其数的箭锋遥指更是混不在意,冷嗤了一声道:“既是交到了本座的手里,就是本座之物,你凭什么索要本座的物品?” 箓溟的一颗心攸然沉了下去。 谛琉乃是情天界的掌界魔君,身为一界之主,哪里可能会是易与之辈?这可不像方才那名神卫那般,还可与他一争长短。谛琉,乃是魔君!今日就不说是否能要回灯盏,就只说若是他真起了杀心发起狠来的话,不要说是夺回神子,自己都未必还能全身而退! 但……哪怕是要以命相搏,也不能容他带走神子! 况且……箓溟伸手缓缓握住了怀中令咒型法器——有此物在手,究竟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呢! 想定了的箓溟深吸口气,后退了数步,面色冷峻的说道:“在下并不敢与谛君大人一争长短,只是,此物于我家魔君大人极为重要,不能交于谛君之手,还请谛君归还,否则今日这一场干戈势必无法善了。” 谛琉嗤了一声,明艳的双瞳在箓溟身上一扫:“凭你?” 说话之间,箓溟已是再次后退,谛琉望着他的动作,微微眯起双眼。 ……一个魔将罢了,他还不放在眼里,但……此人如今这般不断退避之举,却隐隐让他心中有了一丝疑惑和几乎难以察觉的不安。 “那么谛君是执意不肯交还了?”箓溟说话之间,已是后退了二十余丈,这一片被几人打斗而搞得混乱不堪的山林空地当中只剩了谛琉和萧狐二人。 ——这是打算要放箭?还是另有图谋? 谛琉眉头微皱,心中有着一丝的不确定。 见谛琉懒得作答,箓溟轻呼口气,左手一扬,自身魔元伴随数道灵识尽数灌入了法器之中,扣在掌中的法器骤然浮于半空,甫一升空,令牌形状的法器之上顿时魔气暴卷! 几乎是转眼之间,方圆百余里之内魔气极速漫卷升腾,甚至在岚羽来不及改变神色的时候头顶天空就骤然阴暗了下来! 随着脚下大地的轰鸣震颤,天地之间异象突现! 阴森的天幕之下,一道道浓烈到有若实质暴烈魔气迅速由四面八方急速汇聚而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浓郁得让人无法喘息的魔气已是迅速凝成了实体! 一条赤色长蛇的虚像带着无尽威压出现在天地之间,其身长逾千里,状若山峦,连绵无尽,抬起的前身几乎突破苍穹,人面人身,上半身上肌肉虬结,披发垂肩,巨大的头颅之上双目之中明光若日月,正紧紧盯着对他而言微小到有如介子般的令咒法器。 这突兀现身的庞然巨物所带的无上威压让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颤栗起来,谛琉神色骤变,魔元陡然催运到顶点,一把扶住他身旁已快要瘫软在地的萧狐。 【何人唤吾?】 滚滚有若闷雷般的低沉巨响刹那之间在每个人心中响起,箓溟身后那些堪称是精锐的兵士们纷纷捂着双耳匍匐在地。 箓溟此时也是面色青白,显然此物的出现对他而言也一样是威压过大,总算他是令咒法器的触发者,勉强还撑得住,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这才开口:“烛九阴阁下,小子斗胆请动尊驾,请您不吝拨冗,助小子擒敌。” ——烛九阴! 谛琉脸色已是阴沉到可怖! ——闇罗手下魔将手中竟然握有能够召来烛九阴的法器?! ——这怎么可能!!! 烛九阴作为远古神祗,说它是与天地同岁都不为过!更有甚者,还有传闻是它一力开辟了天地,始分了阴阳,虽是后来不知所踪,但这样一位已经算是天道代名词的至高无上的存在,就连神界,都是拿它作为远古神祗按时祭祀的! 尽管只是虚像,又怎么可能出现在此?! 又怎么可能会应一名小小魔将的召唤而来?! 这不是开玩笑么! 但,从那遮天蔽日的巨大形体中真真切切传达出来的,确是令所有人心生恐惧甚至连他这个魔君都不敢直视的无上神威! 萧狐修为不如谛琉,此时早已在那浩大威严之下手足瘫软动弹不得,体内的妖丹瑟瑟而颤,只怕坚持不了多久就要碎了丹元。 谛琉勉力用自身魔元撑开一道护障,将萧狐拢入其中。 但其实就连谛琉,自己也都没把握这一道护障还能坚持多久。 烛九阴那庞大到尽力仰望都无法看清面目的巨大身躯上不断散发的混沌威严实在是太过强大了! ……难怪这小小一员魔将都敢在自己面前如此嚣张……却原来是手握这等足可以蔑视一切天下苍生的法器! 即便谛琉贵为魔君,又向来自视甚高,但面对烛九阴——尽管只是虚像,他也很清楚——自己没有一战之力! 就连逃走,他都没把握! ……只是,就这样在区区一员魔将面前认输败走,交出已经到手的神子,他又实在是不甘心…… 萧狐最是明白谛琉的心态,虽是有心想要劝解,但奈何他如今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全凭着谛琉一手的扶持才没能瘫倒在地,此时此刻,他是真真正正的有心无力。 就在此时,箓溟突然转身望向一方,并向着彼处深深的躬下身去:“魔君大人。” 得到了消息的闇罗终于赶到了。 第81章 灯盏中的玄机? 本已应波旬和荼摩利之邀,身至天魔界与那两名魔君名为受贺实为打擂台的闇罗,才刚到波旬的魔殿中没多久,屁股都没坐热,就接到了带伤返回的魔蟠邪虬二人的紧急求见。 听闻神子失踪,自是惊怒交加,又听得箓溟领兵前往拦截了,哪里还坐得住,当即便不顾波旬与荼摩利二人的试探询问,急速返回阎魔界。 在路上听魔蟠邪虬二人将箓溟的推测逐一叙述之后,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尚未来到此处,就被天地异变给惊了一瞬——箓溟必定遇到了极为棘手难以取胜的敌人,否则不会触发那件法器。 原本跟在身边的三头巨犬早在异变始现的时候就呜咽一声匍匐在地,再也不能向前。 闇罗也没空理会它,体内魔元催动到极致,向着异动发生的核心之处迅速赶来。 远远的,就看到了围成一圈匍匐在地动弹不得的一众精兵,再看向场中,闇罗不禁皱起了眉——怎么会是谛琉在此?那两名神卫呢? 随着他的出现,烛九阴那擎天般的巨大虚像也一并望了过来。 在那光如日月般的巨大双目的凝视下,闇罗也不得不催动魔元奋力抗衡,总算他作为法器之主,比起谛琉终究还是轻松一些,尚未开口,就听烛九阴的虚像缓慢而又威严的出声—— 【原来是你……博衍何在?】 滚雷般的闷响刮过每个人的心头,闇罗深吸口气:“我是我,他是他,尊驾只需知晓,而今令咒在我手中便是。” 烛九阴的虚像意味不明的轻呵了一声,这极轻的一声,却有若闷雷一般听得在场所有人心中猛然一阵心悸。 【那么……就是这两个小子了?】 烛九阴的虚像不再耽搁,明光若日月的双目看向场内谛琉和萧狐的同时,一股怒涛海啸般的无上威压顿时压了下来。 谛琉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仅仅是这一声质询带来的凝视而已,竟让他勉力撑起的魔元护障几乎溃散。 萧狐全身上下都早已被冷汗浸透,此时连牙关都止不住颤抖。 “尊驾且慢。”闇罗深吸口气,随后望向虽然身姿依然挺直不动,但面色已然泛白的谛琉:“谛琉,东西还来,今日你我之间可当做无事,否则,你当真要为了一个神子而让自己再无退路么?” 事已至此,谛琉心知今日自己算是栽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带着灯盏的前提下从此地全身而退,烛九阴虚像在此,就算他想来个玉石俱焚只怕都难,说到底,为了一个看上眼的女人——哪怕她是神子,都依然还是不值得。 只是他生性实在不是一个肯服软的人,心中恼恨的同时,脸上只缓缓露出一笑,点头道:“那好,还你。” 说着,动作迅捷绝伦的将手中灯盏向上一抛,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之前,手腕一翻,对准那光洁易碎的琉晶灯就是一刀! 在场所有人都没料到谛琉竟然甘愿损毁灯盏也不肯乖乖交回,想要援救又哪里还来得及? 若是烛九阴的虚像有意阻拦的话,它是做得到的,然而……它却并没这个打算。 于是,伴随着一声细碎而又清脆的破碎之声,那盏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琉晶绣球明月灯,毫无意外的在刀锋之下散碎成了漫天的星光! 谛琉刀锋上气劲吞吐,这灯盏碎得十分彻底,星星点点的粉尘状碎屑飘散在空中,映衬着里面随着灯盏碎裂而泼洒飞溅的鲛油火焰,一时间竟是难得一见的美丽画面。 “谛琉!你——”闇罗一声怒喝。 谛琉一击得手,翻腕已是赤色长刀收回灵台,手中搂紧萧狐退开几步:“还你了,拿去吧。” 闇罗和箓溟两人已是顾不上追究谛琉,身形疾掠已是来到近前。 琉晶灯盏碎成粉尘,星星点点的飘洒一地,而内中的人鱼之火也随着鲛油的泼洒,在地面上散落为或大或小的十数朵跳跃不定的飘忽火苗。 总算是鲛油一旦点燃就轻易难熄,虽是受了一击碎了灯盏,内中盛装的鲛油又泼洒了一地,此刻却依然努力的燃烧着。 闇罗和箓溟来到近前,却对此根本束手无策。 ——神子若是身化火焰藏身在这人鱼之火中,而今火焰散落,却又要如何分辨?以及,火焰的不再完整是否是已经让她受伤甚至至死?这究竟该如何下手? 闇罗身为魔君,自然修为强悍,但,他火焰一道上,并不算很有所得,起码,他并没有切实领悟到火焰法则。 箓溟就更不用说了,虽然身为魔将能为不低,可他对此还不如闇罗,又能想出什么主意? 两人一时怔在当地,面面相觑。 谛琉憋着一口气毁了灯,此刻见了他二人这般束手无策,心中倒是觉得痛快。 ……一个神子罢了,不患寡而患不均,这般大家都到不了手,就谁都没话好说了。 “谛琉!”闇罗已是目露杀机:“若是神子有恙,本座要你整个情天界为她陪葬!” ——他是掳了神子不假,也是以她为质向神界索要好处不假!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她的命!就算旁人不知晓神子的重要性,他作为和博衍渊源颇深的人,对此可是一清二楚的! 扣押神子不过是想待价而沽,但她的性命和平安,他却也是极为看重!不过就是等好处到手,再将她平安放回罢了,却怎料…… 谛琉呵了一声:“你问本座要灯,本座给你灯罢了,不小心手滑,待本座日后赔你个百八十盏便是。” 眼看他两人之间杀机已现,半空之中却传来烛九阴那雷鸣一般的低沉话语—— 【什么神子?】 浩大威严的语音让闇罗一怔,随即醒悟过来——有烛九阴的虚像在此,或许…… 想着,已是向烛九阴躬身一礼:“先时神子化身火焰藏于灯盏之中,而今火焰散落,可否请尊驾出手相助?” 面对闇罗这个法器之主的出声请求,烛九阴却出人意料沉默了片刻。 【什么神子?】它那几乎是响彻天地的话音之中已是带上了一丝不解。 【不过是个普通的灯盏罢了。】 第82章 踏出魔境 烛九阴的这一语,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什……”箓溟难以置信的低头望向在地面散落无序的零落火苗:“怎么会……” 闇罗都是一时怔住。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谛琉,先是低低的笑了起来,随后笑声愈来愈大,最后甚至笑得双目之中泛起了水光。 “闇罗!这般兴师动众,连烛九阴都召来此处,为的,却不过是盏破灯!”说着,圈着萧狐的手臂紧了紧,话音陡然转厉:“还为此伤了本座的萧狐。” 闇罗闭了闭眼睛,深吸口气——神子确实不见了,这绝无虚假,他在接到急报回转之后第一时间已是去过碧波楼查探,确实杳无踪迹,并且不是任何隐身匿踪的障目之法,而是确实已经不在楼里! 而后,他听了魔蟠邪虬二人转述的箓溟的判断之后,确实信了! 作为修为强悍到能做一界之君的地步,他虽然不曾领悟到火焰法则,但对万物之则总体上的领会程度也毕竟比其他人强的多,更何况他和博衍之间渊源颇深,博衍的修为和领悟他虽未得,但管中窥豹也已是知其一二了。 阴、阳、五行,这是天地间最为纯粹最为正统的基础法则中的一员,由这七种法则体系又再次横生衍化出的衍生法则更是不计其数,若是那名神卫真的将火焰之则领悟深刻的话,把一个大活人化身火焰也并不是做不到的事。 就如同化身为水,化身土木一般,只是所需领悟和掌握的法则程度比起其他几项五行之力要更加深厚一些罢了。 所以,在他听了箓溟的判断,以及确认了那两名神卫带出阎魔殿唯一的物品就是那盏琉晶灯之后,就丝毫没有犹豫的随后追击而来。 可如今——灯只是一盏普普通通的灯,神子并不在此中! 那她究竟在哪?! 箓溟沉思良久之后,脸上缓缓露出一丝苦笑:“魔君。”他此时面上已经毫无血色:“我们中计了。” 闇罗神色冷厉的望着他,箓溟一撩袍摆跪了下去:“属下疏忽,神界中人从阎魔殿中带出的与火有关的东西,并不只有那个灯盏。” 他垂着头颅,声音苦涩:“除了灯盏,还有那名神卫的魂器。” ——那柄焰光烁烁明澈耀眼的长剑! * 上属十方天界之一的无色界中,靠近毗邻阎魔界的界障节点之处,朱离和身后两队负责守卫节点的仙兵仙将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一座光华闪烁的遁术法阵。 随着时间分秒流逝,朱离默默皱起了眉。 ……已是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为何岚羽还未返回?难道是计划失败,被拦截甚至擒捉住了? 又过了片刻,就在朱离忍耐不住,想要再入阎魔界的时候,遁印之中骤然光华四射,岚羽的身影终于从中现身。 “你怎么……”他甫一现身,朱离就被他那一身的淋漓鲜血给惊了一跳,赶忙跨前两步一把扶住他:“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嘶……运气不好,碰见情天界的魔君了……”岚羽呲牙咧嘴的吸着气,见朱离来扶,老实不客气的倚在了他身上:“那魔君脑子有问题,还有那个谁,嘶……下次见了看我找机会弄死他!” 朱离无语的瞪他一眼:“你老实会吧。” ……都这样了还想着怎么折腾呢? 说着,扣住他未受伤的左腕,气机一探……还好,气海丹元没什么大问题,剩下就是外伤了,看着是吓人了点,但都不是要害,而且对于自愈能力极强的他们而言,只要不是丹元灵台受损,其他的不过是服药修养些时日,气血恢复骨骼愈合这些问题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松了口气的朱离扶着他的左臂,任他把重量都靠了过来,一边对那些天界兵将们颔首道:“此番事情已了,有劳你们在此辛苦守阵,多谢。” 其中率领兵丁,将领模样的盔甲鲜明的男子十分客气的回了一礼:“神使客气,既已事必,二位自便即可。”说着又犹豫了下,望了望看起来伤的不轻的岚羽道:“可否需要我等护送返程?或是先行前往紫云宫内稍事修整?” “不必,我二人还有要事,不便耽搁,再会。”见人家客气周到,朱离便再次颔首致谢,随后指诀扣出,遁印光华一闪而逝,两人身影已是一并消失。 朱离岚羽终于脱出阎魔界,凌华这边,率领一队天权卫,在天魔海的界障节点之外,也终于等到了明炎归来。 明炎一路上不疾不徐的在紧跟在身后名为送行实为看押的那队魔灵侍卫面前始终没有丝毫异样,手中却始终握着他那柄焰光炽烈的长剑,及至来到界障的节点附近,方才停了步子,回身冲他们颔首道:“就此别过,无需再送,请回吧。” 魔灵侍卫彼此互望一眼,虽是不太明白此人为何一路都不将魂器收回灵台,而是持在手中就像要随时和谁打上一架似得模样,但确实人家一路上都没有过丝毫异动,让他们这一行原本时刻提着警惕的人十分省心的就完成了这项送行的任务,为首的侍卫不由也和缓了面色,说了一句:“贵客慢行。” 目送明炎迈步跨过了界障节点之处开启的门户,这才动作整齐划一的转了身:“回程复命。” 凌华守在天魔海等待接应,简直望眼欲穿,等她终于看到一望无际的荒海当中光芒闪动间现出了熟悉的身影,这才不由自主的轻出了口气。 顾不得等明炎返回岸边,凌华已是急急踏水而至:“如何?” 问话的同时,凌华的剪水双眸一瞬不瞬的盯住明炎手中的净煌。 明炎冲她微一颔首:“速返神宫,玉夜身上有个难搞的东西。” 两人说话之间身形疾掠,已是顷刻就回转了岸边:“有劳你们在此守好门户,若有魔界中人试探乃至越界挑衅,你们清楚该如何应对。” 临行之前早就被中天长老交代过此行目的的一众天权卫齐声应是,明炎凌华二人一刻都不耽搁,遁印一开,凭着身上佩戴的宫徽,再次显出身形,已是神阙宫之内。 第83章 迷局的真相 入了神阙宫范围,明炎终于长出口气,将手一松,净煌稳稳的悬空竖立。 随着他双手扣出一个极为复杂的手印,只见那煌焰围绕烈烈舞动的剑身火焰之中,缓缓分离出了一束明光耀眼的焰光来。 明澈的焰光仔细看去能隐隐分辨出似人的轮廓外形,但先前隐匿在净煌那通体明艳的火光之中,与其几乎化为一体,直至此时,方才籍由缓缓分离而逐渐清晰。 明炎手印不断变幻,那束原本只有不到尺长的澄澈焰光仿佛凭空得到了助燃一般,火光骤然转烈,熊熊之态迅速壮大,几息之间就已是约有人高的一蓬烈焰。 下一瞬间,围绕这蓬烈火,凭空已是数道细而明亮的火线迅速描绘出一座复杂精密的符文法阵,将已开始隐约辨得出样貌的那蓬火光围在阵眼当中。 明炎一声清喝,火焰咒印登时暴烈燃烧,随后几成一片火海的咒印线条迅速向着阵眼汇聚而去,几息之间就尽数没入了阵眼当中那蓬愈加神光炽烈的火焰当中,此时火焰聚拢而成的人形愈加清晰,已经依稀可辩玉夜的形貌,意态安详的合着眼,状若沉睡。 而后,焰光乍敛,受到火光照耀的这一方天地仿佛骤然一暗,立在明炎凌华二人面前的,已是玉夜本人。 尚在沉睡的玉夜甫一现身就被凌华一把抱住,扶在怀里,上下仔细把她打量一遍,不由双眉微皱:“她怎……” 明炎此时脸色很有几分苍白,见凌华狐疑,只道:“她颈上那金环十分霸道,将她灵台识海尽数锁死,不能动用灵识配合,在魔界我又不便有何动作,未免此举有所妨碍,索性就让她睡上一觉,也算是当前唯一能降低风险的办法了。” 凌华闻言皱眉望住那个金环,伸手试了一下,丹元催动,却石沉大海,凌华沉吟一下,心念动处,噬月已是召出灵台。 缩小到只有掌心大小的弦月型魂器显得异常小巧精致,凌华执在手中,弦月一端的锐利尖锋轻巧准确的小心勾住金环的环身,而后凌华神魂催动的瞬间一声低低的清喝,手腕猛然发力。 然而下一瞬间她却轻哼了一声,脸色瞬间一白——发力的同时,她的灵台猛然巨震,由噬月传递回识海的是一阵钝钝的痛楚,那是魂器在奋力达成目标时遇到的坚不可摧无法撼动的巨大阻力造成的。 玉夜沉睡中似是觉得颈上不适,眉头微皱的轻哼了声。 “小心。”明炎低声道:“这东西来历只怕有异,怕不是那么好弄开的。” 凌华眉头皱得死紧,噬月无法建功,只得重新收回灵台,仔细看了看,这金环竟是浑然一体,连个缝隙都没有,虽是有心再以魂器附加以神格烙印一试,但心中确实没把握。 更何况,这玩意紧扣着玉夜脖颈,万一一个不好,东西没取下来,反而伤了她,那才更是棘手。 “这东西该如何是好?”凌华皱着眉低声道。 “这是魔君闇罗给她弄上的,我也不敢确定除了禁锁灵台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玄机。”明炎也是双眉紧皱:“总之,为防万一,这东西没取下来之前一步也不能让她踏出神阙宫,有灵枢遮蔽阻隔,也能防着那魔君能以心意操控此环。” 两人这一番对答,玉夜却始终未醒,伏在凌华怀里睡得香香的。 明炎不禁摇头一笑:“让她睡吧,在阎魔界怕是始终没好生休息过——送她回寝宫,我去接应岚羽朱离。” * 在明炎岚羽成功脱出了魔境范围之后不久,闇罗终于在箓溟的回忆叙述中明了了这一场瞒天过海的计谋的来龙去脉。 不要说是闇罗,就连谛琉都听愣了。 ——此事若真是那名火焰修为精妙高深的神卫一手策划定计的话,其人心智何其缜密! 不仅仅是在碧波楼内以精深的火焰修为瞒过了闇罗的耳目,将神子幻化为火焰携出囚笼,更在同时留下一具足以以假乱真的幻像顶替。 回到阎魔殿中又以异常冷静的态度瞒过了始终守在一旁的箓溟,并当着他的面,似乎毫不在意的将线索隐隐的引向了那盏灯。 而后那名蓝眼的神卫便开始以那灯盏作为目标,若非是自己当时被烦的将灯送了他,想必他也必定会找出其他借口来将灯索要到手才是。 从那之后,他便一直都在做戏! 难怪在暗牢之中见到同僚在进阶的时候他在尽快退走和为其护法之间选择了护法,若是彼时神子真的在他手中,怎么可能会肯平白耽搁?在当时而言他多延迟一刻就会多一刻被发现的危险,又有什么是比迅速带着神子离开魔界更加重要的? 但他彼时却是选择了为同僚进阶而守在一旁护法…… 箓溟心中涩意更浓——若是自己当时能更心细一些的话…… 而在他二人离开暗牢,踏上归程之后,此事几乎已经算是定局了。 先是否决了由天魔界返回的来时路径而执意取道无色界,为的,就是给他们留下一种这二人要急着撤出魔境范围的假象——毕竟由天魔界离去的话,途经的魔境范围要比去往无色界大上一倍。 此后更是又当着追兵的面将戏做足,一人留下护着另一人逃走,而逃走的人又生怕别人不知道那灯珍贵似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将它保护得风雨不透!宁可拼着自己屡次负伤,都不使灯盏有丝毫不妥! 这样的做派,而今想来是为了给那名先行离去的神卫争取时间,未免引起注意而从天魔界原途返回,路上想必不能出丝毫差错——毕竟,那人的魂器此时应是无法动用。 怪不得他离开阎魔殿的时候是将魂器执在手中,而非是收回灵台,想必是魂器附着的火光之内藏着神子,他无法连着神子一起收入灵台,所以才只能持之以手。 箓溟那一金一蓝的异色双瞳带着十万分的悔意和酸涩的合了片刻——自己大意了! 被那名蓝眼神卫一番做作给骗了过去!是自己太过疏忽!明明不是没有蛛丝马迹,他却做到了视而不见! 也难怪他直到方才,才用出那枚遁术玉符! 先前他数番遇险,遍体鳞伤,都不曾用它来逃脱战团遁出界外! 是以虽然朱离在他面前用过了这东西,箓溟在见到岚羽之后也依然没有往这上面想——如果有此物在手,怎么可能会任自己落到那般不利的境地? 既然不用,那必定是没有! 想必只带了一枚,又已是给了先前那名神卫,这才自己只能拼死相抗…… 而自己直到最后,直到他突兀的摸出玉符遁走了身形,都竟未能察觉到这是一个完美精妙的骗局! 若非是烛九阴的虚像一语道破玄机,只怕此时此刻他们还在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神子和谛琉争斗得不死不休! 这份谋略,心智,彼此配合和临场应变,从头到尾完美展示了什么叫瞒天之计!参与其中的那三人缺一不可!只要有一人出了纰漏,整场筹谋都要功亏一篑! 而他们,确实配合无间!从无错漏! 箓溟以头触地,涩声道:“是我失察,请魔君责罚。” 第84章 入侵神宫! 明炎在见到朱离岚羽之时,心中也不由一惊,待仔细查验过都只是外伤,这才松了口气,眼见岚羽一脸的没好气,不由笑道:“会遇到情天界魔君拦路,这是我事先并没有料到的,倒是你,应变得极好,这一趟着实多亏了你。” 岚羽撇撇嘴哼一声:“也不知他们打到最后谁输谁赢了,哼,两败俱伤最好!” 见到他二人平安,明炎总算放了心,先行在原地给岚羽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势,避免了一再失血,这才颔首道:“走吧,大人她们已在宫中。” “她没事么?”从头到尾不曾有见过玉夜一面的岚羽问道,朱离闻声也看了过来。 “暂时无恙,要养伤一段时间,内伤痊愈之后还有丹元伤损需要重塑……嗯,心头精血也需慢慢补养。” 见明炎有几分欲言又止,岚羽皱皱眉:“还有别的?” 明炎轻出口气:“那魔君在玉夜颈上扣了一只金环,禁锁了她的灵台识海,此物棘手的很,如今暂时不知如何取下。” 这一句话听得连朱离都皱了眉——灵台识海被禁锁,若是始终解不开,该如何运用灵识乃至神格? 封禁了灵台,等于是封禁了昊天界中之人的身份! 没有神格可以运用,又该如何在神界行走,更遑论是执掌神宫了! 没有神格的神宫宫主……难不成又要辞宫一次?! 明炎显然也是早已想到此点,此刻也只叹道:“再如何也不会如上次那般,毕竟这一次是玉夜大人以身涉险才一力根除了煞脉邪灵这一大患,这等功劳,就不说论功行赏该当如何,也总没有反过来追究她为此受到的伤损才是。” ……否则不是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么?以中天长老们的心性和作风,怎么也不会弄出此等令人不齿的做法。 说到这里,他却突然顿住脚步,朱离岚羽二人不由望住他,明炎沉吟一瞬:“你二人先回宫,我去面见长老,那金环,不知长老们有无办法。” 说着,迈开脚步急急向着中天云坪的方向而去。 因了莲池灵脉脉眼灵氛暴&动一事,此刻留守中天的只有曦月和殊安两名长老,听闻明炎求见,当即传召。 “结果如何?可有顺利救回天眷之子?”甫一见面,曦月就急急问道。 见到明炎点头,曦月这才松了口气,喃喃道:“能这般将她救回,自是最好,算是得天之幸了……” “多谢长老挂怀,只是如今尚有一事需要长老援手。”明炎深吸口气:“魔君用一金环禁锁了玉夜的灵台识海,吾等不知解法,不知可否请长老拨冗前往一试?” 一语听得曦月和殊安两人都皱了眉,曦月对玉夜的情谊较殊安更胜一筹,当下已是立起身来:“我随你往神阙宫一行。”言罢与殊安略交代几句,便随着明炎急急步出了中天云坪。 等曦月来到神阙宫之时,玉夜尚自沉睡未醒,明炎为了防止她身化火焰之时出甚纰漏,直接给她施了一道养魂蕴魄的符咒,促使她不仅入眠,且睡得极为沉稳香甜。 曦月来到榻前,弯身仔细看了看那枚金环,眉头一皱的同时,手中铭杖瞬间化为金色应龙。 随着应龙一声龙吟,巨如山峦般的身躯以盘踞在这座寝宫之内。 令人惊奇的是这座看起来虽不狭小但也终究不如应龙身躯庞大的寝宫,竟随着应龙的出现陡然扩大了内部空间,等应龙身躯彻底成形之时,寝宫之内早已形同旷野,穹顶接天,壁垒辽阔,将其中的几人衬得如同身处阔大平原中一般。 ——这就是二十八神宫之首的灵枢之力。 曦月与那应龙短暂交流几句,那头龙威森严神光烁烁的金色巨龙垂下头颅,巨大的瞳孔死死望了一眼玉夜颈间的金环,下一瞬,硕大无朋的应龙已是极速缩小,随着龙身的急剧收缩,寝宫之内的空间面基也相应在退回原状。 最后,已是缩小到只有毛笔粗细长短的金色小龙,飞身落在睡得香甜的玉夜胸前,望了望颈上的金环,龙口一张,就向着金环一口咬去! 随后,就是咯嘣的一声脆响。 只见那细小精致的应龙口中衔着环身不放,那覆盖着鳞片的脸上却露出一丝委屈和不好意思的复杂神情来,默默僵持了片刻,只见它张口吐出那毫发未伤的金环,随后就是随着一道金光重新化为了长老铭杖,静静的悬浮在曦月身前。 就连其他人都没想到竟然连铭杖应龙都会拿这金环素手无策,寝宫之内气氛诡异的沉默了一瞬,曦月方才苦笑道:“如今看来,一时是无法可想了。” 明炎低叹一声:“此物不除,只怕那魔君闇罗依旧还会提出要挟。” ——虽然玉夜回归了神界,但……这东西若是除了闇罗之外谁都弄不掉的话,他就依旧可以凭此继续索要好处,而神界还不能不应,毕竟一个无法动用灵台的神子,除了能确保她性命之外,又还有何意义?而且为了避免闇罗能与此环心意相通暗中操控,今后玉夜甚至不能踏出神阙宫半步,又与监禁何异? 闇罗这一手,玩的实在是漂亮! 即便他们费尽心思的夺回了玉夜又如何?终究还只是一个几乎算是被废了修为且再也无法通过重修等手段来恢复的神子,禁锁灵台,且又不能踏出神宫,这样的神子,回不回来,有区别吗? 曦月此时也是束手无策,长老铭杖可以说是昊天神界最至高无上的执法重器,铭杖的威能,是天道予以承认并对其有所加持的至高权威,她根本没想过竟连应龙都咬不开这圈子。 但显而易见的,应龙确实没弄开,那么此物究竟要如何解法?难道最后还是只能回头去与魔君妥协不成? 终究还是明炎率先冷静下来:“多谢长老前来一试,此物看来非同小可,短期之内只怕是无法可解,有劳长老费心,而今之计恐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往坏了看纵然是灵台被锁形同废人,但往好了看,今后就算再与那魔君打擂台,也起码不必担心会被对方拿着玉夜性命来作为要挟,既然回到了神界,想再把她捉回去,那就只能说是痴人说梦了……后续无非只是利益之间的博弈而已,总无需担心若是魔界发起狠来会危及她的性命,此行虽未尽如人意,也总算不是一无所获。 曦月也只能无奈点头:“中天只有一名长老时间久了怕是不妥,我需先行回转了,神界中各处收藏记录的上古典籍不计其数,其中或许能查到些许端倪,若有所获,定当知会你们便是。” 明炎一路将曦月送出宫门,尚未来及道别,身上佩戴的宫徽却陡然一阵炽热! 身后浩大神宫之内一阵短暂急促的意念波动极速散播开来! ——这是镇宫灵枢向本宫神卫做出的示警! ——有人入侵了神阙宫! 第85章 无上神威 这一惊简直非同小可,明炎甚至顾不上再与曦月道别,身形闪动间已是极速掠回神宫之内。 就连曦月都吃了一惊,也顾不得再回转中天,紧跟着明炎重新踏回了宫门。 ——若是作为乾阳之脉二十八神宫之首的神阙宫都被人入侵了……这对于整个昊天界而言不啻于是场浩劫! 纵观整个神界历史,神阙宫是至高无上的所在,单论防御力的话,就连中天云坪都无法和神阙宫相比。 即便是神界历史上也曾经历过数次战乱,乃至千余年前那场惨烈血腥的临渊之战,但不论何时,从不曾发生过神阙宫被外敌侵入的严重事态! 且不说还有着鸿溟之境的阻隔和加持,就单论起灵枢强度,就根本无人能违抗灵枢的意志侵入神宫! 是以当年玉夜封宫之后所有人才都束手无策,只能等她自行解封,因为就连中天长老,都是无法突破神宫防护而擅自入内的。 而今……却竟在毫无征兆甚至毫无预警的前提下,被人侵入了宫内! 同时被惊动的,还有朱离岚羽二人。 他二人在见了长老对那金环也无能为力之后,待长老离去,两人也回了各自执掌的四极神殿进行修整,且不说朱离自当日骸母自爆后便许久未归,就说岚羽,数处受伤,虽是经了明炎医治,自己也仍需静心修养恢复为要。 然而就在他俩刚刚回归各自殿中屁股还没坐热,就同时接到了灵枢示警。 来不及愣怔和吃惊,几乎是在灵枢示警的瞬间,两人已是魂器在手掠出了四极神殿。 岚羽左臂并未受伤,此时骇然之下手中紧扣着星华闪烁的牵星线,见到朱离也是长枪在手,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神色都是警惕而又狐疑—— ——他俩灵识铺开,根本感应不到有入侵之人,掠出四极殿之后四周更是毫无异样,整座神宫祥和宁静,入侵?哪儿呢? 朱离皱眉一瞬,人已飞快掠向寰宸殿,岚羽紧跟在后面,然而等二人进入灵枢核心所在的寰宸殿之后,却依然没有丝毫发现。 穹顶高远的寰宸殿内四下无声,九渊神镜安静沉默的矗立在基座镜台之上,宁静的殿内唯有透过四壁轩窗映照入内的明丽日光静谧的投射在光洁如水的琉璃净砖之上,辉映出大片大片的美丽而又斑驳的温暖阳光。 两人面面相觑,未及开口,明炎已是随后赶至。 “怎么回事?!” 一句出口,明炎并不等他二人有所回应,已是面色一变,掠出殿门,向着玉夜寝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糟了! 朱离岚羽两人心中猛的一惊! 未及步入寝宫大门,从内中传出浩然神威已是让他们三人齐齐色变。 宛若实质的磅礴神威在转瞬之间就让包括明炎在内的三名神卫气机一滞,有伤在身的岚羽轻哼了一声,原本已经止血的伤处重又绽开,涌出的鲜血瞬间就染红了他身上的外袍。 朱离面色不比他好多少,唯有明炎在奋力催动神格烙印之下,仍能艰难的一步步顶着那股仿佛集天地之威为一体的至高神威慢慢接近寝宫门口。 这一股磅礴如海的神威之中夹杂着无上混沌之力,定力略差同时又有伤的岚羽已是无法再向前进,朱离勉强又行出数步,也早已汗透重衫。 却就在此时,那浩大澎湃到难以想象的神祗威严却攸然一敛,杳无踪迹! 就如同来时那般突兀的出现,去时却也突兀的就无影无踪,这一股力量陡然的消失,让三人都没反应过来。 最前方的明炎也来不及管身后两个脸色苍白的同僚,没了神威阻隔,身形一闪已是掠入了寝宫。 静谧如初的寝宫之内,帷幕高垂,淡香怡人,看似和平日比起来毫无异状,但倒在地上的凌华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众人——方才确实有人入侵了玉夜寝殿! 明炎一把扶起凌华的同时人已来到绣幕低垂的寝榻之前。 玉夜合目仰卧在榻上,气息轻缓,意态安详,显然依然沉睡未醒。 明炎一手将凌华放到一旁的座椅之上,回身一步就扣住了玉夜的手腕。 ……并无异样。 明炎默默皱起了眉。 此时朱离岚羽二人终于赶到,见凌华伏在椅上不知生死,明炎又双眉紧蹙的握着玉夜手腕不放,各自心中都是一凛。 “怎么?”问出这一句的同时,岚羽声都有点抖的。 明炎此时方回过神来,瞥一眼色变的二人,轻出口气:“无恙。” “到底是……”岚羽正咬牙切齿,突然顿住:“无恙?” 明炎嗯了一声,只重新又细细诊了一遍玉夜的腕脉,而后放了手,疑惑不解的皱着眉。 突然,他的目光牢牢定在玉夜颈间,玉夜光洁白皙的脖颈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什么都没有。 ——那枚金环,那枚让包括中天长老在内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金环…… ——不见了。 明炎深吸口气,也顾不得原本还想让玉夜好好休眠一番的打算,握住她的双肩,扬声道:“玉夜,醒来!” 同时不忘吩咐朱离:“叫醒凌华,她无碍,只是睡着了。” ……睡……着了……?朱离岚羽二人匪夷所思的对视一眼。 玉夜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寝宫之中帷幕低垂的景象,久违了的熟悉场景甫一入眼,玉夜就嗖的一声坐起了身:“呀!成功了?!真好!终于不用再……” 心知已经回归神界的玉夜心中一片欣喜,正想撒欢儿,一眼看到明炎一脸的神色凝重,让她下意识的吞下了后半句话。 “你现在即刻暝观一下,看灵台识海有无异样。” 听见让她暝观,玉夜下意识的摸了摸脖颈,没摸到东西,脸色又是一喜,还想开口却在明炎一脸风雨欲来的神色之下哦了一声闭了嘴。 “没什么问题,灵台识海和神格烙印完好。”片刻之后,她带着点不解的望向皱眉不语的明炎。 “方才。”明炎吸了口气:“有人入侵了你的寝宫。” 第86章 玄尊的用意 “啊?!”玉夜愣住:“可我……没……” ……没察觉任何异样。 凌华此刻也已醒来,此时神色有些怔怔的捂着额头。 “方才我眼前只有一团隐约有着人形轮廓的耀眼神辉,而后……我就应是被强制进入了休眠。”她闭了闭眼:“那团神光是我平生未见的强度和威力,若非是我入了眠,此刻只怕神魂已经为其所伤……” “这入侵者……还真……周到。”岚羽不欲让玉夜瞧见自己一身的血迹,干脆躲在朱离身后,只探出个脑袋,疑惑不解的冒出这么一句。 明炎皱眉想了片刻——入侵者虽不知是谁,但其既然有浩然若斯的神威加持,想必不是魔境中人,虽是入侵了神宫,却也没进行任何破坏,反而是取了玉夜颈上的金环就走了……甚至为了避免凌华灵台受损,还强制她入眠自保……这虽不知是谁,但从其行事看来,却也算不上是对玉夜有敌意才是。 说话之间,曦月也已赶来,她先前在神阙宫内已是巡过一圈,丝毫异常都没发现,此时听到几人的话,也只沉吟不语。 玉夜抿着嘴想了片刻,突然扬声道:“小镜!方才到底怎么回事?” 随着神宫宫主一声询问,九渊神镜的虚像顿时呈现在众人面前,虽然只是虚像,但却几乎与实体无二,镜台高耸,镜面深邃。 而后,平整光滑的镜面之上漾起一阵水纹般的波动,随着波动渐渐止息,片刻之前玉夜寝宫中的影响清晰的呈现在众人眼前。 ……安静入眠的玉夜在影像之中睡得正沉,凌华手上抱着一条毯子,正想给她盖上,她身后的空间却突兀的产生了一阵扭曲,随着光线不断变换,几乎只在一息之间,重新稳定下来的空间内,就多了一团耀目的神光! ……依稀有着人形轮廓的神辉光团凭空而现,尽管此时此刻只是九渊神镜类似于复刻之术一般的影像再现,但寝宫之中所有人,包括手持铭杖的曦月在内,都瞬间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足可令天地失色万物无声的浩然威压。 “这是……”曦月喃喃道。 身上带伤的岚羽很没骨气的又往朱离身后缩了缩,朱离无语的催动神魂,挡在他面前。 ……镜像中的凌华显然吃了一惊,转身的同时噬月已是召出灵台,但就在下一瞬,刚刚凝聚成型的噬月却直接化光而散,还不等凌华有所反应,就已是毫无征兆的双目合拢,倒了下去。 而与此同时,九渊神镜的入侵示警也迅速传递给了本宫神卫。 【入侵?】 那团神光辉煌到几乎无法用双眼直视的耀目人形中传出一声带着几分惊讶的话语,随后模糊组成头颅部分的神光却轻微闪动了两下,如同一人微微摇头一般。 【阿九,你还真是……】 这语音听来极为清澈却无形中震动了所有人灵台识海的一语,尚未未完便又顿住。 【罢了……也是你职责所在。】 随着这一句听起来竟有几丝无奈和纵容的话语,那团辉光缓缓靠近玉夜的寝榻。 人形的头部光团仿佛低头凝视一般微微垂下,随后辉光之中探出一道光柱,应是手臂部分,光柱末端在玉夜颈上轻轻一拂,那只金环就如同被辉光吞噬消融了一般不见了踪影。 收了金环,这一团浩瀚神光不再停顿,如同来时一般,直接在虚空之中消失了身影,只在消失之前,向着寝宫门口的方向略望了一眼,而后光芒乍敛,神威无存,一切都平静得如同没有任何事发生一般。 下一瞬,就是明炎几人冲了进来…… 九渊神镜虚像镜面之中呈现的画面到此为止,而后,完成了宫主意愿的虚像杳然而散。 明炎皱着眉,看过影像之后,他已经可以断定此人不论是谁,应该都是没有恶意才对,只是心中到底还是疑惑未解——他那一声阿九,是在说九渊神镜?这等亲密的称呼,必定是和神阙宫有渊源之人。 正想着,却无意中瞥见玉夜一脸怔怔,明炎低声唤道:“玉夜。” 玉夜这才回过神来。 “可是有何发现?” “这人我见过。”玉夜冲口而出。 听她这样说,明炎更加疑惑:“何时?” 玉夜张了张嘴,却没出声,过了一刻方才心虚的小声道:“我、我忘了……” 缩在朱离身后的岚羽忍不住噗嗤一声。 眼见玉夜有几分红着脸的瞪过来,岚羽赶紧脚底抹油:“大人你好好休息,回头我再来看你。” 话音未落已是一溜烟不见了人。 “此人,想来你应该是没见过的才对。”曦月脸上带着几分惊喜却又带着更多的遗憾开了口。 “长老,他是……?” 不仅仅玉夜好奇,明炎凌华几人哪一个不对此疑惑未解。 曦月深吸口气:“玄尊,博衍。” 所有人都怔了。 “你诞生之前,玄尊就已不知所踪,甚至连临渊之战都不曾现身相助。”曦月微微苦笑:“你又能上哪里去见过他?” “可……”玉夜似是想要争辩,却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住。 ……她是想不出究竟是在何时见过这位传说中至高神格曾以一己之力平定三界六道初分之后紊乱灵氛并确立界障的大能。 ……可那耀眼神辉,确实给她一种极为熟稔的感觉…… 眼见玉夜傻乎乎的在那发呆,明炎无奈的叹口气:“既是玄尊亲至,当可无需如此戒备了……毕竟,玄尊此行应是没有敌意。” ……实际上,就算他有,他们也没办法! 所以明炎很光棍的准备走人:“玉夜大人,你尚需好生修养,无事不可随意走动,待气血恢复之后,便要着手助你重塑丹元,因此你可老实的在宫内待着吧。” 说完,正迈步欲走,身后却突然传来玉夜略带几分无措的话音:“明、明炎。” 嗯?!明炎回身望去,却愣了。 此时玉夜脸上,是他这许多年来从不曾见过的茫然和惶惑,出什么事了? “明炎我、我好像,忘了一件事情……” 玉夜双手抱住头,黑琉璃般的剔透双瞳渐渐睁大:“我记得,我在魔境的时候,心中想到了一件事……” 她断断续续的说着。 “一件应该是很重要、很要紧的事……” “大人?!” “然、然后我……自己不能确定,于是,我一直想着等有了机会,一定要和你参详讨论一番才是。” 明炎深深皱起了眉头:“是何事?” “我……我……”玉夜缓缓抬头望住他,神情中满是困惑茫然和不知所措的惶恐:“我想不起来了。” —·—【第四卷·完】—·— 第1章 初遇 秋日的山林,已是逐渐褪去了暑热,枫红遍野,秋虫唧唧。 草色苍翠的山谷之中一处极为清澈的溪水边,一前一后停着两辆十分齐整的双辕马车,驾辕的马儿已被松了辔头放长了缰绳任它们啃食秋草,此时正半闭着眼睛,慢条斯理的咀嚼着。 马车旁边,正有一名看起来极为年轻的男子正在检查马车轮轴。 不远处茂密的草丛之中一阵悉索作响,一名黄衣女子一手握着一束碧绿的草叶,一手拨开横斜伸展的灌木枝条,小心翼翼的走了出来。 “小萦又采到什么好东西?”那名年轻人眨巴着眼睛望住她手中的植物:“山珍么?” 被他称为小萦的那名黄衣女子闻言没好气的斜他一眼:“怎的光想着吃?艾草都不认得?还有,我比你大,不许叫我小萦。” 被嫌弃了的年轻男子不以为意的耸耸肩……不能吃,摘来做什么? “没有这个,焉敢在山林露宿?不怕晚上被蚊虫给吃了你。”黄衣女子抿唇一笑,也不理他,独自回到车边整理手中的那一把艾草。 年轻人检查了一遍轮轴和车辕,拍了拍手,立起身来,正想去溪边洗手,才迈了一步,头顶一团五彩斑斓的羽毛落下,面前已是多了三只极肥的锦鸡。 秋季山林之中被虫类和秋果喂得极肥的山鸡被拴成一串,掉在地上一动不动,几乎把这年轻人吓了一跳。 “曳影——”他恨恨的咬着牙。 随着他这一声出口,头顶又是一个毛团当头砸来,这次总算他见机得快,身形微微一闪,已是躲开了这二次袭来的不明物体。 落在地上的,却是一只毛色棕灰十分肥硕的兔子,全身上下不见血迹和伤口,却瞪着眼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显是已经气绝。 年轻人瞅着兔子啧啧了两声,一脸鄙夷的望向不远处刚刚由树后闪出的一名黑衣劲装的男子,口中哼出两个字:“残忍。” 黑衣男子两手空空,腰间却缠着一条牛皮销金的细长革带,足在腰上盘了两三绕,听见他这一声,冷淡的神色变都不曾变上一丝:“那你别吃。” 没想到两个字就断送了自己一半的晚饭,年轻人神色立即哀怨了起来,落在那黄衣女子眼中,不由噗嗤一笑。 未免晚饭再少些什么,年轻人悻悻的闭了嘴,附身拎起地上的野物,乖乖去到溪边收拾干净。 那玄色劲装的男子并不理他,看似缓慢悠闲的迈步之间,周遭的灌木草丛乃至足下的落叶丝毫没有发出一点动静,等行至马车边,四下望了望,不由疑惑道:“还在睡?” “应是快醒了吧。”黄衣女子不甚在意的说了句,话音未落又想起了什么,偏头冲他笑道:“对了,溪里有鱼,还很肥。” 黑衣男子听了并不应声,然而脚下却已是冲着溪水迈开了步子。 等他用随手掰断的一根树枝叉了几条鱼一并扔给那年轻人开膛去鳞之后,这才拣了一处空旷平整的地方掏出火石准备生火。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秋季的山林之间风过林梢清爽怡人,随着篝火亮起,早已被处理妥当,内外抹了油盐作料,腹内又塞了葱姜山蕈的野味已架在火旁滋滋冒油。 直到这一片林中空地之内香气愈加浓郁,那两辆马车的其中一辆,方才车帘一闪,跳下一个人影来。 “好香。”司徒莫非嗅了嗅空气笑道。 “咦?居然舍得起床了?”那年轻人惋惜的看着香气四溢的各色野味摇着头:“本来还说你那份归我的。” “想得美。”司徒莫非来到火堆旁边,扬手作势要敲他,手刚抬起,就被那年轻人身如鬼魅般的闪躲了开去。 曳影此时刚从溪畔饮马归来,手中松松的挽着马儿的缰绳,看到这一幕,见怪不怪,无动于衷。 先去溪中洗了把脸,冰冷清冽的溪水扑在脸上,陡然振作了精神,他这才回身笑道:“下午睡足了,晚上我守夜就是。” “我和你轮换。”曳影拴好马儿,瞥了一眼守在篝火旁正仔细照料他们晚饭的年轻人,哼了一句:“指望不上那财迷。” 那被叫做财迷的年轻人闻言想要反驳,却又悻悻的闭了嘴,只趁人不备,往其中一只烤鸡上恶狠狠的多加了一把盐,却不料这一举动落在黄衣女子眼中,笑盈盈的冲着曳影使了个眼色。 司徒莫非信步向着篝火走去,却突然偏了偏头,看向一侧的密林,曳影跟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去。 林中草木依然,鸟声啾啾,司徒莫非微微皱眉,却到底还是收回了目光。 曳影意有所指的看他一眼,却只见他轻轻摇头。 火堆旁的西戈谅和素萦二人丝毫未觉。 莫非与曳影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篝火,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林中再一次传出极其轻微,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一丝悉索之声。 就在几乎同一时刻,曳影身形已如苍隼一般向着那传出细微声响的彼处疾掠而去。 曳影身法速度极快,一来一回不过转瞬之间,尚未等火旁的西戈谅和素萦二人回过神来,已是手中拎着一个全身上下灰不溜丢,正拼命挣扎的活物回到了火旁。 “又逮到什……”那正忙着照管正烤的焦香冒油的野物的年轻人这一句没说完就突然愣住:“……这个不能吃……” 曳影没好气的看他一眼,手一松,把拎在手中挣扎不休的小娃娃放了下来。 那是一个衣衫极其褴褛单薄的小孩子,看起来只有一丁点大,极其瘦弱,头发乱蓬蓬的结成鸟窝样的一团,一眼望去分不出是男女是女,脏兮兮的小脸上只有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时里面正溢满了惊怕和恐惧。 曳影把她放下的时候手上并没有用力,但那孩子却依然惊慌之间没有站稳扑在了火旁,西戈谅刚下意识的伸手去扶,却不料那孩子见他伸过手去,竟跟见了鬼似得爬起来就跑。 “别跑!”西戈谅比她动作快的多,那小孩子才刚迈出一步就被他一把捞了回来。 下一瞬就听他嗷了一嗓子,龇牙咧嘴的嚷起来:“疼!疼疼!松口!” 第2章 狼崽子 小娃娃死死咬着不撒嘴,西戈谅嗷嗷叫了半天好容易才挣开手,口中一边嘶嘶的抽着气,一边忙不迭的躲到一边,生怕再被咬上一口。 那小孩子挣开他拉扯之后一声不吭的拔腿就跑,然而尽管心中慌急,动作却很是蹒跚,先前她没能跑掉,这次也依然没能跑掉。 刚迈出没两步,又被人一把捉了回来。 司徒莫非好笑的抓着手中不断奋力挣扎却对他而言力道还不如一只小猫的娃娃,一边留神不让她咬到自己,一边故意唬了脸凑近大喝了一声:“不准咬人!” 感觉到手中的小娃娃猛地一下僵住,这才重又放缓了声音:“你是谁家的孩子?怎的自己在这林子里?是走丢了还是怎的?” 然而这小娃娃却似是极为惧怕他,小脸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他,嘴巴却死死抿成一线,一声都不出。 “嘶……这哪里是个小孩子。”西戈谅捂着手上那一圈儿渗着血丝的牙印,一边吸气一边抱怨着:“这简直就是个小狼崽子。” “乱说什么?”司徒莫非瞪他一眼,扬声道:“小萦。” ……这小孩子,拎在手里轻飘飘的,看她骨骼应该是个小姑娘。 素萦方才一直在车内整理随身的药品,虽是听见车外些许骚动却也并没在意,此时应声出来一看,不由哎呀了一声:“哪儿来的孩子?” 说着忙不迭赶了过来:“让我瞧瞧,怎么瘦成这样。” “小萦你小心,这小东西咬人可狠了。”西戈谅一边甩着手一边抱怨着。 司徒莫非也冲她道:“先不忙。” ……这小孩子有点野,到现在都还一脸惊恐警惕,虽是被他暂时吓住了不敢动,但小萦基本上不会什么武功,若是一个不慎再被咬了反而不好。 心中想着,干脆把手中小娃娃抱到篝火旁边,选了处干净的草地让她背靠着一棵大树,按她坐下,刚要放手,觉出她又想挣扎起身,索性一板脸:“不准乱动!不然一会把你煮了!”见她果然瑟缩了一下,不敢再动,这才松了手。 此时西戈谅和素萦方才凑了过来,西戈谅一手还揉着自己的手背,刚要说话,突然仰头嗅了嗅空气,惊叫一声:“糟糕,我的晚饭!” 边说边忙不迭的伸手去把架在火上险些烤糊了的野味们移到一旁。 “小妹妹,你怎的一个人在这里?你父母家人呢?”素萦蹲在近旁,放柔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可还记得家住哪里?家中有谁?” 然而不论她怎么问,这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子都只警惕的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满满的都是警惕和不信任,到让素萦一时间没了办法,看她瘦得不成样子,有心想给她诊脉,但方才想伸手过去,那小孩子就拼命往后一缩,结果却忘了身后是树,小脑瓜咚的一声撞在树干上。 素萦犹豫了下,见她实在不肯让人近身,也只好收了手。 西戈谅救下了他们一行的晚饭,撕了只鸡腿自己叼着,手上还举了另一只,见那小孩子盯着他的手,故意把那焦黄冒油香气扑鼻的鸡腿举到这小孩子眼前晃啊晃的,笑吟吟的逗她:“你乖乖的,不许咬人,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这就给你吃。” 却谁知那小孩子明明看着他手中的鸡腿咕咚一声吞了口口水,却仍然毫不犹豫的撇开头。 若不是身后是树,又有司徒莫非和曳影盯着,只怕又是跳起来就跑的样。 吓?西戈谅摸摸头:“这是不食嗟来之食的意思?” 曳影哼笑一声:“大概是觉得你不似好人。” “我哪里不像好人了!”西戈谅气得跳脚,没好气的抱怨:“怎么也比你像的多点……” 话虽如此说,却到底是回身找了张干净的油纸,将那鸡腿托在纸上,小心翼翼的搁到那小孩子旁边:“呐,不说就不说,快吃吧。” 结果,直到夜幕低垂,他们一行四人酒足饭饱,那只早已放冷了的鸡腿还依然孤零零的躺在油纸上。 他们一行原本是要往九华山而去,沿途抄了近路路过此处,并不会在这片人烟罕至的山林里多做盘桓,而今突然冒出这么个小野人一般的孩子,到不由有些难办了起来。 “咱们一路过来的时候,近处我记得也没遇到人家,这小孩子到底哪里来的?”西戈谅坐在火旁不由纳闷。 司徒莫非想了想:“明日推迟一日再说,我和曳影附近看看是不是这附近有村落或是猎户人家失了孩子。” 曳影只嗯了一声,并不多话,倒是素萦一直留神那娃娃,见她嘴巴跟蚌壳一样,既不吃也不喝更不肯开口说话,想了想,起身去到马车中取了什么,回转来手中却是托着小小一盘看起来很精致的点心,慢慢凑到那孩童身边:“喏,这是果馅桂花饼,不知你喜不喜欢?” 那孩童见她靠近,不禁又警惕了起来,缩成一团的小小身体随着她的靠近又缓缓绷紧了,素萦只得停步,伸手递过去。 然而她把点心碟子往前送,那孩子就往后缩,僵持了一刻,素萦无法,叹口气将那点心碟子放在鸡腿旁边,柔声道:“饿了就自己拿来吃,我们不是坏人。” 那孩子仍是瞧了瞧点心,就转开了头,直到她起身走远了些,那小小的身体才又放松了下来。 西戈谅瞧着她的举动,狐疑到:“莫不是个小哑巴?” ……不然怎么话都不会说? “瞧着身体是有些不妥。”素萦皱着眉:“可她又不肯让人靠近,光靠这么远远看着,也没法看出什么具体的来。” 他们这边低声议论了一番,一时却也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也只暂定了明日先在这周边附近看看究竟有无人家,毕竟这么小一个小娃娃,若近处无人,又是怎么会一个人跑进这深山野林中来?要知道此处可真真正正是深山,并非是谁家的园林,又岂会凭空冒出个幼童来? 商议完毕,司徒莫非看她一眼,倒是一笑——那小孩子缩在一边,靠在树上,已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大约是火光旁边分外温暖的缘故,此时睡着了到比方才看着放松了几分,脏兮兮的小脸儿映着火光,小小的身体蜷在那,只有一小团,像极了一只小动物。 素萦回去车里拿了条毯子,莫非接了过来,低声道:“我来。” 说着抖开毯子小心翼翼把那小娃娃一围,就只留了颗小脑瓜在外面,他动作极快而轻,那小孩子压根没有察觉,反而不自觉的又往毯子里缩了缩,把小半张脸都缩了进去,这才又不动了。 第3章 生存 小夜很久没有如此香甜的睡过一觉,她自流落山林之后最初几天为了躲避别院内的搜寻,漫无目的的乱跑一气,每日连睡觉时都小心防备着一旦听到狗叫就爬起来就跑,也是亏得她人小,野林之中随处灌木草丛都轻易能把她没入其中,拼着被刺伤不顾钻进许多荆刺密布的灌木丛,连狗都不便深入,这才始终没有被搜寻出来。 后来过了几日才渐渐不再有听闻人狗之声,然而彼时她也早已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她这一丁点的年纪,连东南西北都还认不齐全,明炎虽是教给过她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东,但山野之中密林遮天,又哪看得到什么,休说是个小孩子,就是成年人到了野林之中迷失道路不辩东西的尚不知凡几,又何况是她? 这几天里,对小夜来说,不啻于是一场生死逃亡。 她面临的,并不仅仅是身后仿佛总是相距不远的人声狗吠,同时摆在她面前的,还有荒林山野中的所有一切。 秋季的山林,在准备充足的旅者眼中,是风景绝佳水清枫红的如诗如画;但盘桓在小夜面前的,却只是一头迫不及待想要吞噬掉这个脆弱生命的猛兽罢了。 不仅仅是多如牛毛的各种蚊虫蛇蚁,隐匿在林间的虎豹,猛禽,各样有毒的荆棘藤蔓,任是哪一样都足够要了她的命。 而比这些更甚的,还有那无处不在的饥饿。 渺无人烟的林间各处藏匿着肥美的山鸡野兔,但对于小夜而言那只是偶尔能瞥到一眼的绚丽尾羽以及快速远去的悉索之声罢了,许多枝头虽挂着野果累累,但她又摘不到,至于偶遇的溪水中的鱼虾,更是不可能到手。甚至还有一次蹒跚行进的时候突然斜刺里钻出一头狍子,结果一人一兽几乎都吓了一跳,对于小夜来说,她连那突然出现的野物究竟是什么都不认得,那狍子看看还没它自己高的小娃娃,约莫是觉得没甚威胁,僵持了片刻之后这才一蹦又没入了林间。 运气好的时候,偶然能在果实累累的高大树下拣到一些掉下来的果子,但却并不是所有果子都能吃。曾经拾到过一兜绿色浑圆的野果,但满怀希望的咬了一口之后,几乎是立即就吐了出来。 ……那是从不曾尝到过的极苦极涩的味道。 小夜并不知道那其实是带着外皮的野核桃,她从小虽是见过核桃,但最多见过的也不过是去了绿皮只剩硬壳的干核桃罢了,还只当是核桃生来就是长成那样,又哪里知道外面还有一层厚厚的外皮?是以一口下去,就让她嘴巴麻木了几乎一整天,只得当做这是不能吃的果子,把费力拣满了一衣兜的核桃给扔了。 除了偶然才能得到的一点远不足以填饱肚子的野果之外,遍布的毒虫和随着秋季的到来一日日渐渐降低的山间气温对她而言更加致命。 山林之内本就风寒露重,夜晚来临的时候,缩成一团蜷在草丛之中早就不足以让她保持体温,随之而来的是几乎整宿整宿的因为寒冷而无法入睡,只能尽可能的蜷缩在荒草丛中,但草丛能给她带来的仅仅是遮蔽和藏匿,却并不具备保暖御寒的作用。 如此饥寒交迫,哪里需得几日,在别院中将将痊愈的风寒便重又发作了起来。 先前还能拖着身体去到溪边喝水,后来连这分气力都渐渐没了,随着病势一同而来的,是肢体的渐渐无力,仿佛连饥饿感也逐渐不再鲜明。 此时发现了她踪迹的,不是山庄别院中的追捕者,也不是山间樵夫猎户,而是一头狼。 那只体型健壮,皮毛厚密的成年野狼在一天夜里发现了蜷缩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的小夜。 小心翼翼的靠近之后,那狼低头把她从头到脚嗅了半晌,又围着她转了几圈,还伸嘴拱了几下,见她昏昏沉沉毫无法应,竟就一屁股坐在了旁边,随后壮硕的身躯向下一趴,紧贴着小夜卧在了草丛之中,还伸出一只前爪覆在了她身上,仿佛拢着的是只狼崽子一般,往自己身下扒了扒。 小夜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昏沉的脑海中首先感受到的,就是紧贴在身边温暖柔软的厚密毛发,这久违了的温暖太过宝贵,在她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下意识的紧紧依偎了过去。 及至她终于清醒的看到那头体型可以称得上是巨大的野狼,心中也并不感到惧怕。 终究她并不知道狼是何物,只觉得看起来有些像当初江边客栈中遇到的那只极大的狗狗,独属于孩童的无所畏惧和那头狼并未流露出的凶残,让她和它之间形成了一种极为微妙而又安心的共处模式。 为了它那一身温暖浓密的皮毛,小夜给它起名叫做毛毛。 从那一天起,一人一狼就开始了形影不离的山间生活。 时断时续的风寒并没有好转,但有了毛毛的存在,终究让她在日渐萧瑟的山林之中得以通过依偎搂抱来取暖,甚至毛毛有时还会给她带回半只血淋淋的野兔之类的猎物。 然而由于小夜长这么大连生肉都没见过,更不要说连毛带血的野物,所以根本她就不懂那是能吃的,就算懂得,估计她也下不了口。 于是数次过后,毛毛便不再给她猎食。只偶尔远处传来狗吠或异响的时候,会先她一步警觉,并如鬼魅一般引着她在山林中穿梭躲避。 食物的来源始终是不足的,尽管小夜胃口极小,每日里所能寻到的可入口的野果也并不够填饱她的肚子,何况随着时日渐长,野果也并不是总能寻到。一棵树下,并不是天天都能好运气的有落下果子给她捡到,而对于挂在树上的那些,就连毛毛也没什么办法,一无所获之后也只能再去其他地方寻觅。 许是她流落山林已有一段时日,那身单薄的粗布小褂早就被荆棘灌木等勾扯得破烂不堪,但却也因此减淡了身上的人群气息,这才被野狼当做了幼兽,尽管时常离开她前去独自觅食,但每到晚间总会回到她身旁让她得以依偎着自己取暖。 然而这这一场景却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在两日之前,毛毛在一次外出之后,却再也没有回来。 第4章 跑掉了 那一夜小夜独自等到了很晚很晚,毛毛却始终没有出现,秋日山林间一日低如一日的气温是她无论怎样瑟缩也依然无法抵御的冷意,没有了毛毛健壮的血肉之躯和那厚实温暖的皮毛的陪伴,小夜睁着眼度过了那难熬的一晚。 天刚蒙蒙亮起,她就开始了寻找毛毛之旅。 在不慎被司徒莫非一行人发现的时候,她已是独自一人在山林中一无所获的寻找了两天。 并不会分辨方向的小娃娃独自一人在荒林之中禹禹独行,没有遇到其他野兽纯粹是她运气好,尽管如此,在一次拨开一片荒草的时候腿上依然被不知是毒虫还是什么的东西咬了一口。 当时只有轻轻一下刺痛,随后却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就肿了起来,等到第二天,那条腿已是肿了大半,看似细小的伤口处不住的往外渗着脓液,虽是依旧不甚疼痛,却也让她心中恐慌了起来,破破烂烂的裤腿已经被渗出的脓水浸湿了一大块,黏黏的贴在腿上,又湿又冷。 对于小夜而言,这种伤势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觉得黏黏的不舒服,这才想要来到溪边洗上一洗。 结果尚未靠近,就看到了升起的炊烟,以及那弥漫了很大范围的扑鼻香气。 循着勾人香气而来的小夜并不敢靠近,只小心翼翼的躲得远远的偷偷窥探,见到有人,心中便就想跑,结果还没等她跑,就被逮住了。 尽管司徒一行对她实际上并无恶意,但自别院逃出后便对生人都怕到极点的小东西哪里敢相信他们,心中尚还记得当初吴银儿对她讲过主子给的东西不能吃的教训,莫非几人身上衣着也各自不差,结果就被她与那锦带华服的蒋钧鸿归为了一类,尽管小肚子里面着实饥饿难耐,也依然宁死也不肯碰他们给的吃食。 此时虽是被迫坐在篝火旁边一动也不敢动,心中却是始终想逃的,只是奈何司徒几人看的紧,稍有异动就笑吟吟的瞥过来,也只好按奈住心中的忐忑和恐慌老实呆着,其实心里却还指望等到夜深,这几人睡了,她再偷偷逃走。 然而终究是这段时日身体太过虚乏,年岁又小,篝火旁边又温暖怡人,尚未入夜,她已是不知不觉的头一个睡熟了过去。 见她小小一团窝在毯中睡得香甜,火旁的几人都不由一笑,虽未停止交谈,却彼此心有默契的压低了声音。素萦早将下午时采到的新鲜艾叶取了出来,心细添入篝火之中熏出艾烟来驱蚊虫,小家伙身上又裹了毯子,这一觉竟是无比香甜,休说是半夜伺机逃跑,就直到第二天晌午,方才醒了过来。 刚刚睡醒的小娃娃脑中还有些迷糊,周身只觉得暖意融融,一时还以为毛毛回来,待伸手摸了摸,方才发觉只是一条软毯,久违的温暖舒适让她一时有些怔忪,摸了摸毯子,又小心翼翼的偷望几眼正在溪边钓虾的西戈谅,还未来及有所动作,眼前就递过了一只青花小碗。 “醒了?”素萦笑盈盈的看着她,将手中的粥碗送到她面前:“来吃点粥。” 碗中,是熬得软烂的的粳米白粥,里面还搁了一点林中新鲜采到的蕈子和几颗剥了壳的虾肉,散发着扑鼻的温软粥香。 素萦小心翼翼的又把碗凑近了一点,心中想着只待她能放松心防,乖乖吃了东西,多半也就能给她扶脉看诊——这孩童看着瘦得可怜,虽是小脸儿上脏兮兮的看不出面色如何,但唇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以她用一名医者眼光来看,着实是让人揪心的很。 却不料这孩童明明望着粥碗眼中满是渴望,却仍然转开了头。 素萦无法,只得依样将粥碗搁在一边,眼见昨晚那鸡腿和点心上已经爬满了蚂蚁,也只得叹着气收拾了拿去丢掉,自去溪边洗手。 “咦?还不肯吃?”西戈谅见她无功而返,不由纳闷:“她别是个精怪变得吧?肚子不饿么?” “你才精怪!”素萦瞪他一眼:“我看她不过是怕人怕得狠了,得慢慢哄她才行。” 西戈谅望望那裹着毯子也才不过小小一团的孩童,皱眉说了句:“可她若一直不肯吃,别还没哄好就先饿死了……” 素萦懒得理他,径自洗了手回到车内整理药材。 西戈谅蹲在溪边钓虾,没一会,眼角余光瞥见那树下微微一动,不由转头望去,眼见那小孩子毯子掀开了一半,突然见他望来,立时好似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心中不由好笑。 也是他年轻想的不长远,只觉得这小孩子对他们一行怕成这般,不吃不喝,恐是扣着她没得再伤了她性命,索性装作无事一般又转回头。余光瞧着那小娃娃停了一时,见他不动,又小心翼翼的掀开毯子,扶着树起了身,再看看他依然不动,于是迈开腿头也不回的跑走了身形。 直到那小小的身影隐入了茂密丛林不见了影子,西戈谅这才叹了口气,手中钓线一动,忙不迭的拎了起来,摘下抱着钩不放的虾子扔进篓里,重又往钓钩上挂上颗饭粒儿,抛入了水中。 等素萦整理好药材,出车一看,登时怔了:“小西!那孩子呢?” “跑掉了。”西戈谅闷闷的抖了抖手中的线。 素萦一听就瞪了眼:“你——” “我怕这样下去迟早饿死她,她既然不愿意,还不如放她去了。” 一语未完,头上就挨了素萦恶狠狠的一敲! “你——这样小一个孩子在这荒山野林哪可能有活路?天气渐渐冷了,入冬之后怕不要冻死她?!你怎能让她逃了?!” 一句话骂得西戈谅发了呆,半晌才哎呀了一声:“我……我是看她不吃不喝……” “再是不吃不喝,慢慢哄着,总也有肯吃的时候!”素萦气得柳眉倒立,毫不客气的又给他来了一下:“就算寻不到是哪家丢了孩子,等跟着咱们一行到了城镇,起码也能寻间善堂安置了她,哪里有让她一个小娃娃流落山林的道理?小西!你的脑子难道忘在了家里?” 西戈谅此时方才悔不当初的跳起了身,说了声:“我去寻她。”余音未落,人已经如轻烟一般不见了踪影。 这边厢素萦面前虽是没了人,却仍旧恨恨的说道:“寻不到她,看莫非他们回来怎么收拾你!” 第5章 好人坏人? 西戈谅纵是轻功绝佳,但那样一个小不点的娃娃,在这深山野林之内,真有心想要躲藏的话,随便往什么草丛灌木中一伏,他就发现不了,又不是猎狗能闻着味,在林中乱转了半天也不过是徒劳一场,偶有动静飞身赶去,都是些傻不愣登的野物之类,又上哪儿去寻那娃娃。 等司徒莫非和曳影二人在周遭寻了一遍人家,一无所获的回到驻地之时,所见的,就是俏面含煞的素萦,和被训得蔫头耷脑的小西。 原本还诧异的二人,在得知了缘由之后,果然齐齐黑了脸。 小西此刻有苦说不出,他原本只是觉得那小孩子实在不愿意,宁肯不吃不喝也不愿与他们共处,这才脑筋大条的放了人走,此时经过三人轮流好一番教训,即便是悔不当初,又还能去哪里寻人?这荒山野岭,那一个比只兔子大不了多少的小人儿,一旦离了他们眼皮,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被训得蔫蔫儿的一声都不敢吱的小西差点没在这山林里跑断了腿,也终究还是不见那小娃娃。司徒曳影两人虽是恼火,但人已经丢了,说什么都迟了,气得曳影大半天不肯理人。 一直快到晚膳十分,空手而归的小西知道自己今天闯了祸,也只得自觉的去林中打了几只野味,任劳任怨的生火准备晚饭,只望其他三人能看在他勤勤恳恳的份儿上揭过这一遭去。 因了此事没能睡成午觉的司徒莫非正在溪边挽了袖子和袍摆撩水洗脸,却冷不防动作突然顿住,略带惊讶的望向一侧的树丛里。 ——之间那茂密的树丛之中,犹犹豫豫的探出个小脑瓜来。 曳影和西戈谅刚想有所动作,却被他一摆手止住。 ……这小孩子既然已经跑走了却又回来,想必应是心中减了惧怕之意?此时若要再将她吓住,倒是不美,不妨等着看她自己意欲如何。 那孩童躲在树后犹豫了好久,终究还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的慢慢挪了出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带着犹豫和挣扎,在原处停了一会,方才有几分蹒跚的向他走来。 只见她走了一半却又停下,似是又有几分想跑,最终到底还是鼓足了勇气,慢慢的挨蹭了过来。 司徒莫非始终不动,等她终于到了近前,踌躇了下,小手在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襟上蹭了半天,这才小心翼翼的伸出小爪子,抓住他衣襟,轻轻扯了扯。 直到此时,司徒莫非方才低头瞧着她:“怎么?” 那小孩子牵着他衣襟,又扯了扯,这才回身又往树林里走,走了两步停下,转头看着他。 “要我和你去?” 司徒轻声问道,见她点着小脑瓜,便果然跟在她身后,瞥见曳影和西戈谅也想上前,只对他二人摆摆手,自顾跟着那小娃娃向着林中而去。 一路上司徒细细看着前方那小小的身影,见她行动并不敏捷,迈步之时颇有几分蹒跚之意,不由轻声道:“你要去哪里?我抱你走,好不好?” 那小孩子闻言回头看看他,摇摇头,又继续拨开灌木前行。 司徒莫非一路好脾气的跟在后面,兜兜转转了许久,随着她来到一处草木极其茂盛的矮坡之下,看着那小孩子钻进树丛,刚跟入了没两步,却突然愣住。 ——躲在那树丛之中的,竟是一匹毛色苍灰的大狼! 那狼乍然见到树丛之后转出一个人来,登时颈毛炸起,一双碧绿的兽眼圆睁,翻唇露出獠牙,冲着他不断低声咆哮。 司徒莫非吃了一惊,正要一把扯回那孩童,却见那个头还没狼高的小娃娃见到大狼,竟然双臂一张就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大狼粗壮的脖颈,小手不住的拍着它的颈毛,竟然状似极为亲密。 这下司徒莫非可是真的愣了,已经握住剑柄的手又松了开来,满脸惊讶的看着面前的一人一兽。 那头大狼被小夜抱住脖颈安抚,却并不肯安静,蓦然出现的陌生人显然让它极为忌惮,一对碧绿的狼眼死死盯住来人不放,同时还不断挣扎着把小夜往自己身后推。 小夜死死抓着它的颈毛不肯撒手,眼见那狼不肯安静,心中也急了起来,索性踮起脚尖,一把抱住狼头,两只小爪子一边一只抓着尖尖的狼耳不放,把整颗硕大的狼头都抱在怀里,小脸儿贴着它的脑门轻声细语的叽叽咕咕安抚了半晌,那狼竖起的颈毛这才缓缓服帖了下去。 此时司徒莫非在一旁看了一时,早已发现那头大狼缩在这里不论是见到生人还是被这孩童抱住安抚,都始终原地不动,原来是一条后腿的小腿骨靠近爪子的位置上,夹着一支锈迹斑斑的捕兽夹。 那钝铁的兽夹也不知是合适放置在此的,整个都锈得不像样子,却依然死死咬住了狼的后腿,另一头连着一条同样锈迹斑驳的锁链,紧扣在一旁的树根之上。 到了此时他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望了望眼前的一人一兽,呛啷一声腰间宝剑出鞘,刚向前迈了一步,那狼听见金铁之声,顿时又一次咆哮了起来,小娃娃也是一脸警惕的挡在狼的身前,一边死死顶住身后的大狼不让它乱挣,一边却又带着警惕和狐疑的看着他的举动。 司徒莫非持剑在手,却并不急着动作,只弯身望住那小娃娃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道:“你要我救它?是也不是?” 见她点头,便又道:“要我救它自是不难,但我却是有条件的。” 小夜狐疑的望住他。 “我若救了它,你便要与我回去,不许再咬人,不许再逃跑,也不许再不吃东西,从今往后,都要乖乖的听话,可做得到么?” 小夜闻言果然纠结了起来,她心里其实还是不信任这几人的。 虽然从昨晚到现在,这几个人始终都是一副和善的模样,也始终温言细语的给她吃食,但……她偷偷瞟瞟司徒莫非……银儿姐姐说不能吃别人给的东西…… 司徒莫非见自己说完之后这小娃娃小脸儿上明显的纠结和犹豫,心中也不禁纳闷——他们就这么不像好人?这丁点大的小孩子到底哪儿来的这么重的戒心? 心中虽是这般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稳稳的撑着表情,等着小娃娃决定。 小夜纠结了片刻,又看看身后始终无法挣脱兽夹的毛毛,终究还是点了头。 ……她已是试过了,根本掰不动这个夹子,毛毛自己也挣不开,若是不同意的话,毛毛会死的吧?她不想让毛毛死掉,就只好不断反复的对自己说这几个人应该不是坏人,若是坏人的话,怎么会和她来救毛毛?如此这般好一番盘算,才终于点了小脑瓜。 司徒莫非松了口气,笑道:“那,可就不能反悔了哦?” 言罢,便是一道雪亮的剑光划破了林中静谧的空气。 第6章 获救 营地篝火旁的几人在见到司徒莫非一手牵着那孩子的小手自林中缓缓步出的时候,各自都是有几分惊诧。 “哎……你……给她喝迷魂汤了?”西戈谅怎么也想不明白,先时还为了不让他们抓住不惜咬人的孩子,司徒不过是陪着走了一趟,竟然就这么乖顺。 司徒莫非好笑的瞥他一眼,并不理他,只叫来素萦,把那孩子脏兮兮的小手往她手中一塞,还不忘蹲身望住小娃娃道:“可记得我们是说好了的,不准再不乖。” 小夜至此还能有什么法子想?也不过是只能不断安慰自己这些不是坏人罢了。 素萦见她果然乖乖的站在那,不再挣扎逃跑,这才吁了口气,握住小手的同时指尖往她脉上一搭,淡秀的双眉便紧紧蹙了起来。 “怎的?”司徒见她面色凝重了起来,不由挑眉问道。 “不大好。”素萦回了一句就不再多说,一边牵着小夜往马车去,一边回头叮嘱小西:“熬点清粥,可以少搁一点鸡脯,别的不要乱放。” 小西连忙应着声去收拾,粳白米在山溪之中淘洗干净,焖在小罐中文火慢熬,他自己选了只肥嫩的山鸡片了一块脯子下来,快刀片成薄片,加了一点细盐腌在一旁,只待粥汤滚沸米粒开花。 谁知素萦和那孩童一去便就不返,只有中途隔着车帘扬声再让他们准备些热水,结果等他们三人吃饱喝足都还不见人影,那一小罐鸡肉粥眼看要在火上熬得米粒都化了,小西只得将粥罐端到一旁,培了两块红炭仔细温着。 直到夜色朦胧笼罩,素萦才出了马车,也不及说些什么,只匆匆的端走了那一罐粥和热水,又一头扎进了车中没了动静。 前后加起来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素萦才带着几丝恼色的出了马车。 “怎的?可还是不乖么?”司徒见她脸上隐隐带怒,不由问道,一边赶紧将留给她的晚饭吃食递了过去。 素萦也是饿了,接在手中斯斯文文的吃了几口这才说道:“那孩子先前不知遇到什么人,全身上下到处都是伤。”说着不禁又气了起来:“那么小一个孩子,怎的能下那般重手?!怪道她那般怕人。” 这一语,听得司徒和曳影两人都皱了眉,唯有小西还傻乎乎的道:“……谁会打个小孩子?别是自己不小心磕碰的吧?” ……毕竟荒林里到处瞎跑,难免有些剐蹭…… 素萦闻言狠瞪了他一眼:“是人打的还是自己磕碰的我难道还分不出?!” 想起素萦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造诣,小西讪讪的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素萦这会心情正是不好,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这才又接下去:“右肩和肋部都有骨伤,脏腑之中有淤血,头上也有一处骨伤,看着倒是有些时日了,虽是应该用过几日金疮药,但是疏于照管,至今也没长好……唉……剩下的就是皮肉伤了,虽然有几处有些化脓,看着吓人了点,总的来说到并不要命。” 她这一番话说完,听的这三人脸色也不禁有些沉。 这样小的一个孩子,骨伤内伤一样不差,何人能下得去这个手?难怪她先时拼命挣扎着想跑。 “可有问出些什么?”司徒皱着眉道。 “问了,她能说清楚的不多,只说是看抢孤时被坏人抱走的,而后又不知怎的和很多姐姐们一处去了个地方,里面人很凶,常会打人,后来姐姐叫她跑,她就跑了。”素萦细细蹙着眉头:“问她父母,却说得并不是很清楚,只说要找个姓明的人家,却又说不是父母……她在这山林里也不知流浪了多久,身体几乎亏完了,腿上还被盲蛇给咬伤了一处……幸而还来得及,再拖上几天恐怕腿要废了,唉……别的我也没细问,等她先歇上两日,好生将养将养,再细细问她想来也不迟。” “这是拐子偷了孩子之后辗转卖给了人家。”司徒莫非听完已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不知是什么人家,光从描述看来,怕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正正经经大户人家买丫头使的,有几个会这样打人的? 曳影皱了眉:“若说是跑出来的,可今日你我转这一圈,却也没见到近处有什么庄子。” “明日去这落日山的另一侧看看。”司徒手中用树枝拨着火道。 曳影有几分不信——那么小个孩子,能跑那么远吗?却也并没多说什么。 司徒心里却清楚,这孩子在山里是和狼混在一起的,若是那狼领着她四处跑的话,倒不是没可能跑得远。 小夜被素萦安置在了车中休息,之前见她身上到处是伤,也不敢给她洗澡,只用帕子简单沾了温水擦洗了擦洗,饶是这般还怕她体虚受了寒,熬了一小碗红糖姜水给她喝了,又给她好生料理了一下身上的伤。 被蛇咬后肿得不像话的腿上挤出了足足有一碗的脓血,开始的时候她并不觉得疼,只有些麻木,待到脓血挤得差不多,这才渐渐疼了起来,只是她年纪虽然小,此时耳闻眼见的也知道这个大姐姐是在想法子给她医治,于是便就小脸煞白的忍着,并不叫疼。 倒是素萦医术精湛,心知此时应能感觉到疼了,见她忍着不哭,反倒更心疼她几分,摸出一小罐儿自制的健脾开胃的甘草陈皮梅子,拣了颗大的,塞到她口中。 小夜这些天根本没有吃过正经东西,身体早就熬得不成样子,此时小肚皮吃饱了鸡肉粥,暖暖的围着毯子,嘴巴里还塞了一颗圆溜溜的蜜饯梅子,心情渐渐放松之后,哪要片刻,便就睡熟了过去。 这一觉竟是久违了的舒适温暖,自她洛水走失之后不是心中惶惑就是身上疼痛寒冷乃至肚中饥饿,哪里真的有好生得过休息?今日接连吃了两小碗粥,一盏姜茶,身上又得了医治,轻松了许多,裹在毯子里直到第二日中午要吃午膳了,方才被素萦叫醒。 素萦甫一把她抱下车来,就见小西转头望来,然后便就怔了。 ……那又瘦又脏的小孩子,此时擦净了头脸,简单打理了下头发,身上穿的是素萦连夜给她改小的衣裳,一眼望去哪里还有昨日的样貌?分明是个又娇又软又好看的小姑娘。 “呀——”小西在几人中年纪最轻,孩子气也还尚有几分,不禁双手一拍,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可别是什么成了精吧?” 小夜此时心中也知自己遇到的十有八九就是银儿姐姐说的面善的好人,心中原本的惧怕之情也已去了许多,听见这一声,便细声细气的开了口—— “我叫小夜,是明炎和喵家的小姑娘,才不是什么成了精。” 第7章 犯法吗? 小西噗嗤就乐了:“咦?原来不是小哑巴?” 见小夜嘴巴一撅不吭声,便又逗她:“你刚说,是谁家的小姑娘?明……言?和谁?” “和喵。” “喵是谁?” “喵是喵呀。” “逮老鼠的那个喵?” “才不是,是……是喵。” 素萦从车里配好了药,又翻出了药铫子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大一小已经混熟了,正依偎在火旁叽叽喳喳,当下便就笑了起来:“可是总算见着个比你小的了。” 见小西手里拿着一包粽子糖,便道:“这个还罢了,也要少吃,除此之外不准乱给她吃东西,她在林子里怕是弄不着什么吃的,身子亏的狠了,乱吃一气受不住的。” 西戈谅连声应了,素萦这才自到一旁去煎药。 这边小西还在逗她:“喏,瞧见没,等下便要吃药了,可不许哭。” 谁知这小姑娘一摇头:“不哭,明炎教过的,良药苦口。” 小西一怔:“还教过什么?” 小夜眨巴眨巴眼睛:“很多啊,千字经什么的早就会背了,还教我描红,还有背诗,嗯……还有……” 这下西戈谅是真的惊讶了……一个小姑娘,若非是大户出身,谁家会教她识字念书?即便是大户出身的,只教女红不教学识的也多着,她竟然不光会背,还会写,小手握着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写得一字都不错。这个年月,不是那真正秉持诗书传家的人家,哪里会这般教导一个大众眼中的赔钱货? 原先他们几人猜她或许是商户或许是百姓人家的孩子,看来……只怕是不准了。 想着,心中不由恼上了几分——这样一个灵灵秀秀的小丫头,到了拐子手里竟就被祸害成这样,还不知家中父母急成什么样子。 又见她年纪虽然小,但说话举止却并不骄纵无礼,心中喜欢起来,便把其他诸事都搁到了一边,一心一意的哄着她说话,若不是素萦早就交代过不许乱给她吃东西,只怕还要塞她一肚子零嘴儿。 小夜年纪小,此时心中渐渐不把他们当做坏人,又加上吃饱了肚子,身上减轻了伤痛寒冷,专属于小孩子的活泼和稚气便有了几分恢复,与西戈谅这个内心还留着几分孩子气的人两个碰在一起,不大一会的功夫,就颇有几分‘相见恨晚’起来,林间很快就洒上了欢声。 结果今日司徒莫非和曳影这一去,竟就彻底没了人,小西与素萦二人留了他俩的晚饭,哄睡了小夜,却仍是迟迟不见二人归来,两人心中疑惑,却也深知他二人武艺不弱,到还算不得十分担忧,结果等到了半夜仍不见人的时候,这才心中多了几分不安。 “我来守夜,小萦你先守着小丫头睡,明日一早若还不见人,我便去找上一找。” 素萦皱皱眉:“若是他两个都棘手碰壁的事,只怕你去了也白去。” ……就你那两把刷子……去了也只怕是碍事的。 西戈谅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一撇嘴:“就算打不过,我还能跑呢。” ……这倒是……素萦不再反对,毕竟这家伙虽然武艺一般般,但轻功实在是绝佳,他若是一心想跑,估计也没什么人能追的上他。 他二人商议定了,另一边,司徒莫非和曳影二人却正在那座别院之中,和元纪平与一众护院家丁对峙。 在他二人身后,一群年纪不大身穿舞衣的小丫头们正瑟瑟缩缩的挤做一堆。 “两位闯我家主的山庄产业,却不知是来者何意?”元纪平白胖如面团的脸上此时尽是冷意:“若是为了这些丫头……” 他不以为意的笑了两声:“个个都是从官伢子手里买来的,身契银两早都当面交割得清楚明白,却不知——是哪一条律例中说买丫头使唤是犯了王法的?” 司徒莫非微微皱起双眉……他和曳影二人一早出发,寻了几乎一整天,方才在一处地形极为隐蔽的密林之中见到了这座规模不小的别院,令他二人惊讶的是此处竟然有着不少身强力壮的护院打手,他俩并非是初次行走江湖,当下便寻了应是后院下人住所的位置越墙而入,也是该着,潜入之后就眼见着一名妖妖佻佻浓妆艳抹的妇人正劈头盖脸的责打一众丫头。 司徒莫非江湖经验丰富,一眼便望出那妇人只怕不是什么正经人,再看那些丫头,一个个才只八九岁十来岁左右的年纪,还小得都不到他和曳影的胸口,个个身穿着一身几乎露着肉的彩纱舞衣,被那妇人拿着藤条随意责打,打得疼了连哭都不敢,心中早已有了几分怒意。 而曳影更是耐不住性子,早就飞身上前一把夺了藤条。 罗娘子只觉得眼前一花,都没看清怎么回事,手中就已是空了,待她终于定神,身前已是多了一名面色冷峻杀气逼人的黑衣男子,只吓得她张口就要叫,还没来及出声,就被曳影一指封了哑穴。 眼见着这黑衣人出手如电,这下罗娘子是彻底慌了神,她虽是个女流,但毕竟出身青楼,对江湖中人也是知道几分的,心中既惊且怕,只瘫在地上不敢动。 他二人制住了罗娘子,有心将那些女孩子安抚一番,再问问仔细,却不料那群丫头们早就个个被罗娘子调教得鹌鹑一样,不论他二人问什么,都只会摇头,哪里敢说半个字。 正一筹莫解之际,跨院门外却陡然传来隐约慌乱的脚步声,曳影当即飞身掠去,却不料那干瘦的婆子见势不对便在被制住之前扯着嗓子嚎了起来,登时就惊动了整座别院。 元纪平带人赶来之后,冷眼瞧着这两人一人身背长剑,一人腰中盘着条软剑,凭他的眼力,自是能看出这二人身怀武功,虽是不知高低,但此刻门主与少门主方才动身前往武林大会没有两天,此处竟就来了江湖人,心中很是有几分吃不透他们的来路,于是便就示意手下不忙动手,只以言语试探。 此时见他二人不语,心中不由又笃定了几分,只抖了抖白胖的面皮,笑道:“卖了死契进来的丫头,家主命人教导歌舞,将来作为府中舞姬,想是这些丫头笨拙,频频出错,这才受了几下责打,只是——”他不紧不慢的说道:“这却也不犯王法吧?” ……这人口舌倒是出人意料的难对付。 司徒莫非心中转着念头……若真如他这般所说,他和曳影二人确实师出无名,但若要就此放手不管…… 就在此时,那群瑟瑟发抖的丫头们中,却突然扑出一名看着最多也就十岁的丫头,许是过度紧张,细嫩的嗓音此时竟极为尖利,不管不顾的嚷了一声:“我不是卖身的丫头!我是被人掳来的!” 第8章 人命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不光是元纪平一愣的同时心中大怒,就连瘫在地上的罗娘子杨妈妈都是冷不防一抖,那些抖成鹌鹑样的舞衣丫头们更是全都惊住,一时之间,偌大的庭院之中竟只有这几乎已算得上刺耳的尾音余韵在回荡消弭。 原本瘫软在地的杨妈妈此时猛地向着那开口的女孩儿一扑,伸着两手就要去捂她的嘴,谁料还未碰到人,伸出去的手腕子就被人一把攥住,而后就是眼前一晕,再清醒,人已是飞到一边倒在了罗娘子身旁。 司徒莫非站在那又是激动又是害怕乃至浑身止不住颤抖的女孩儿身前,温声道:“莫怕,有我二人为你做主。” 这个丫头就是当初与石桂兰一同来到这做别院的两个丫头中的一个,也是桃花吴银儿她们来的时候见到的那两个先到的丫头之一,从头至尾比较瑟缩,相貌虽然娇美,人却很怯懦,平日里几乎不开口,还是当时见小夜挨了打,说了一句“我奶嬷嬷说……”就闭嘴不肯再言的那个。 这样一副怯懦的性子,落到了罗娘子杨妈妈手里,哪里还翻得出花儿来,但其实这丫头却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孩儿,死了亲娘,当爹的另娶了后娘,她上面还有个长姐,两人与后娘之间自然不是那么和睦,偏生那后娘也不是个善茬,本也就看这个前妻留下的两个女儿不顺眼,加上长女年纪较大,主意也较大,时常和她对着干,这后娘心中哪里忍得?趁着盂兰节便与拐子勾结在了一起,原本是想将两个女孩儿都掳走的,谁知长女机警,见势不对死活寻不到妹妹之后就再不肯被骗着去寻,只与带出来的家丁婆子们在一处,这才只掳了一个。 原本以她的性子,是万万做不出今日之事的,但她被迷晕掳走之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石桂兰,两人同为落难之人,亲近之意也非比寻常,加上石桂兰是颇有几分豪爽意气的姑娘,时常开导劝慰她,这丫头就渐渐将石桂兰当做了主心骨一般看待。 当日石桂兰眼见罗娘子是逼迫她们行娼伶之事,不管不顾的发作起来,结果得了那般惨烈的一个下场之后,这女孩儿就几乎夜不能寐,一边是觉得石桂兰那样的下场太过吓人,但另一边心中却隐约觉得若就那般去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总归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被人掳了走,就已经谈不上什么将来了,又是落到这步田地,显见的日后不知道怎样吃苦头,自己一个女孩儿家,从今往后都只怕是要身陷泥沼,往好了说只是个伶人,往坏了说只怕就是一辈子沦落了,虽然年纪不大,但这种事情对于女孩儿家而言又是有几个心里没数的? 这般一想,对于往后的日子就只剩了一味惧怕,加上她本就没甚主见,信了石桂兰就将她视为榜样,由此竟是心中也存了死志。 到底她还并不算笨人,心中所想日常并不在人前露出,只让人觉得她愈加沉闷之外也看不出旁的,这才只被罗娘子杨妈妈等人归在了省心听话好调教的里面。 今日练舞出了差错,照常被罗娘子劈头盖脸一顿打骂,谁料突然就有陌生人出现,制了罗娘子不说,连杨妈妈都一并制住,乃至后来的元管家以及那些彪悍健壮的护院家丁们,竟也都一时没了当日处置石桂兰时那般形同恶鬼般的脸色,这一幕就竟让这丫头心中越来越紧张,暗自给自己打气了无数次,设想了自己就算是死,也好过今后一辈子都要过这般不是人的日子之后,这才终于喊了出来。 一句话出口,这丫头就又激动大过害怕的闭了眼,心中只道等着就死,却不料设想中的死亡并未到来,耳中却听到有人叫她莫怕,她怔怔的愣了半晌,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眼泪便就迸了出来。 “我和石桂兰都是被掳来的,身契上的手印都是强逼着按的,石桂兰不肯,嚷闹了起来,被他们……被他们……”这女孩说着说着终于说不下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元管家面上的肥肉抖了抖,冷笑一声:“你这刁奴休要因为挨了打骂就心存报复!这里买来的统共就只你们这些丫头,哪里还有石什么兰?” 孰料他话音未落,那瑟缩在一起的丫头们中竟就又有一个战战兢兢的开了口:“她……她说得对……石桂兰不肯按手印,被他们……被他们破了身子之后打……打死了……” 这一句出口,司徒莫非的目光骤然冷凝,宛若利箭一般射到元纪平的脸上。 元纪平冷笑一声:“怎的?两位莫不是听信两个刁奴的空口无凭,就迫不及待的要行侠仗义了?” 说着,他踏前一步,冷厉的目光直直射到出声的那两个丫头身上:“你们说咱们家打死了丫头,凭证呢?尸身呢?光凭你们这不晓得含了多少私怨的一张嘴,就敢把人命挂在嘴上!当爷们都是吓大的?” ……反正那丫头的尸身早就喂了狗,空口无凭,上哪儿也找不出罪证来。 这一句,把那俩丫头都给问住了——她们当日被迫围观了石桂兰的死,但又上哪儿去知道那尸身最后是怎生处理了?拖去哪了?埋到哪儿了?这却是她们根本无从得知的事了,元纪平这样一说,她们便不由呆住,到底是年纪不大,又没经过事,一时间只觉得哑口无言。 这群小丫头们没经过事,司徒莫非可不是没经过事的,听见元纪平的质问,就知他是有意恐吓,此事八成是八九不离十的了,但心中虽是这般想,也确实一时无从寻找尸体,这山间别院,就不说挖个坑埋哪,就算只是拖出去随便一扔,也要不了几天就被野物给分食干净,要找尸首的话,无异大海捞针。 只是司徒莫非终究不是蠢笨之人,当下只望着元纪平冷笑一声道:“是真是假,也不一定非要有尸首才行。” “这么些女孩儿,既然有人说是被强掳的,那么真相如何,去到官府一查既知。” 第9章 遵纪守法 元纪平听此一语,心中就知道眼前这人是不好糊弄的,转念之间脸上却又露出一个笑来。 “两位,打死丫头这事是没有的,想是这群奴儿们觉得练舞辛苦,又教得严厉,心中存了怨愤,至于这掳人一事……”他哼笑一声:“我们这人都是人牙子手里正经花钱买来的,至于人牙子又是从哪弄来的,这却知之不详,就算是会有那眼皮子浅的私下里背着官府收了拐子手里出来的人,却也与我们无关。” “哦?”司徒莫非冷淡的望他一眼:“听管家此意,你们竟是无辜的紧了?” “正是。”元纪平仿佛丝毫没听出他话中的讽刺意味,只是点着头道:“我家主人正正经经的生意人,最是遵纪守法,岂会有强掳良家这等耸人听闻的事?若是不信,二位尽管报官便是,小人是甘愿一力配合的,正巧我们也要与那牙婆追究,缘何要将这些既难调教又担了干系的丫头当做正经来路的卖与我们。” 说道此处,他白胖的脸上已是露出和气的笑容:“天色已是不早,两位不如先用些饭食,在客房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小人定当和两位同往最近的府衙一行。” ……门主和少门主离去前特意交代了此处不能生出事端,这两人虽是来路不明,但却也不似是神鹰会的人,若仅仅是为了这些丫头而来的话,倒是不足为惧,安抚住了,随他去报官便是,反正已是得了那一位大人的青眼,谅是这些地方官府也不敢如何,到时候还不是自家怎么说就怎么是?完全无需多虑。 言罢他还冲着那群丫头们露出和气的一笑,笑意却是完全不达眼底:“莫要惊惶,还有谁是被拐子给害了的?明日都随我们一同去见官府好送你们归家便是。” 一众丫头们面面相觑,她们之中大部分还真是家里自愿卖身出来做丫头的,只是不曾料会被强逼着学习这等不堪入目的舞曲罢了,在桃花她们之前的上一批到确是有少数几个是因为样貌生得好,便不分青红皂白被强掳了来此,但上一批丫头们在此调教已久,性子骨气早就磋磨得一点不剩,就算此时见到有人想要解救,也依然是大气儿不敢喘一声。 因此元纪平这一声问话之后,跨院之中竟是良久无人应声。 元纪平满意的一笑:“两位瞧见了,咱们家虽然一时不察从牙婆手中收了被拐卖的人,可也只是无心之过罢了,追根究底,那牙婆和拐子才是祸首,其余这些个……”他一脸坦然:“都是正经来路的丫头,在此吃好穿好,学成了歌舞,留着主人家闲时消遣罢了,实在谈不上有甚不法之事。” 司徒莫非冷冷的盯着元纪平——这管家的一张嘴,着实是滴水不漏,按他这番说辞,就算到了官府,仅凭这几个年幼小丫头的一面之词,缺了最关键的尸身和证物,只怕也难定罪,到时他将事情往牙婆和拐子身上一推,估计最多也就是罚些钱钞便就罢了……若是再与官府有些来往的,只怕连钱钞都不会损失。 ——这般一来,这些丫头们今后日子恐怕更是难过……他和曳影这一行,反倒会成为她们的催命符了…… 心中想着,脸上一丝不露,只转脸看向那一群战战兢兢的丫头们,温声问道:“他说的可是真的?可还有人受害么?” 一众丫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出声。 随着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元纪平面团儿般的脸上已是应景的挂上了温和客气的笑意:“两位,请……” 就在此时,始终和其他丫头们缩在一起的桃花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吴银儿!吴银儿放走了叶丫儿!被他们……被他们……” 她话没说完,就有离她稍近的一个护院一脸狰狞的大喝一声:“小贱人!爷们说话,有你多嘴的份儿?!” 桃花被他一声厉喝吓得一抖,结果尚未等那人话音落地,偌大的跨院之中就是‘啪’的一声脆响。 只见曳影手中握着一柄雪亮银色软剑,不断颤动的剑锋之上寒芒四射,而那名开口的护院已是滚到在地,一手捂着脸颊,口中满是血迹。 只有元纪平看清——方才一瞬间这人出手快逾闪电的用手中软剑的剑身平平抽在了那名护院的脸颊之上,就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一般,劲力之强横直接便把那名肌肉贲起的壮汉给抽了一个滚儿,此时满口鲜血,也不知牙齿打落了没有。 “爷们说话,有你多嘴的份儿?”曳影阴冷的瞥他一眼,手中剑光乍敛,那柄寒光耀眼的软剑已是重新收入腰间那条形似革带的剑鞘之中。 眼见此人起手收手的速度,以及这般强横的力道,元纪平心中微沉——硬点子。 司徒莫非冷眼瞧着曳影料理了恐吓这些丫头的人,并不喝止,只温声问桃花:“你说的那人如今可还活着?人在哪里?” 桃花当初能在刘二嫂家被指派管理一众丫头们,心中并不是个没成算的,虽然年纪不大,但却也自有主意,虽说是正经出来卖身做丫头,却着实没想过会落入这般境地,只是形势比人强,她自己做不了主,而今冷眼看了一时,心中知道若想脱离了这户人家,这两人怕不就是最后的指望,又见其他丫头们虽有开口的却都说不到点上,这才一横心出了声。 此时见人问起,只深吸口气,将手一指。 司徒莫非顺着她指处望去,却是后跨院中一间上着锁的厢房,由于里边虽然天色暗了也并没点灯,又根本没有一丝人声,门上又挂着锁头,先时他和曳影二人都只当做是空屋罢了,此时见桃花指去,不由便皱了眉。 “还请管家开锁,容我二人一观。” “好说,好说。”元纪平神色不变,迈步走向瘫软在地上的杨妈妈:“钥匙拿来。” 说话的间隙,胖乎乎的身体已是稳步走过了司徒莫非的身侧,弯腰去接杨妈妈抖抖索索从腰间解下的一串钥匙。 下一瞬间,手中便是突兀的一道寒光从斜背后直取司徒莫非,同时口中一声厉喝—— “拿下!” 第10章 废那么多话!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却完全落到了空处,司徒莫非身形一闪就到了元纪平另一侧,出手如电向他肩头扣去,另一边曳影手中光华闪动,也已和围拢过来的护院们战在一处。 见到司徒莫非那迅捷如风的身手,元纪平心中就是一突,不由升起一丝悔意——与这两人动手只怕不是明智之举…… 但此时也已容不得他后悔,就不论这二人是什么来历,再怎么都没有在自家庄院里叫外人给触了霉头的道理。 ……就算是不知哪儿来的江湖高手又如何?强龙都还没有压过地头蛇的。 心中想着,手中已是握住了从袍袖中滑下的一条九节钢鞭,迎风一展,顿时一道乌光带着风声卷向司徒莫非。 司徒莫非一击不中,身形飘退,见那白胖面团般的管家手中亮了兵刃,再扫一眼曳影那边的战况,脸上不由眉头微蹙——一个管家竟有这般身手,那些护院也明显不是寻常人家徒有两把子力气的家丁,看来此处也必定不是什么简单的地方……就是不知是涉江湖还是涉朝堂了。 他心存了两分试探之意,也是自持武艺,背后的长剑便不出鞘,只身形游走不断,故意诱元纪平出招,想看出他的武功路数。 元纪平能作为蒋长风的心腹,自然不是个没成算的,甫一交手,数招过后,便察觉到了对方的试探之意,手中路数当即就是一变,原本大开大合的九节钢鞭立时动作灵巧诡异了起来,若说方才是有着气吞山河之像,此时就如同盘踞在暗处的毒蛇一般,阴险诡诈,攻人所不防。 他甫一变招,司徒莫非就知自己的目的被他看了出来,方才使得还是类似岭南一派的龙尾鞭的功夫,此刻手上用出的却已变成了塞外传进来的灵蛇软棍一类的路数,心中不由轻哼一声——这区区一个管家,手上会的功夫还真是广有涉猎。 他这边和元纪平游斗,曳影那边却已是见了血。 曳影此人性子本就较为阴冷,还是在他和素萦小西几人长期的潜移默化之下方才有些改善,今日之事若是搁到几年前,他哪里耐烦听司徒和人口头纠缠,那被一剑抽了耳光的护院早也不止是一耳光的事,此刻终于动了手,即便是他性情较以前改了几分,却也依然不是个手下留情的,手中那一柄软剑又是天下少有的神兵利器,那十数名一拥而上的护院纵然各自都有武艺在身,却也依然是数息之内就被缴了械。 好一点的,是手中刀剑甫一接战就被对方那森冷的剑光一削而断。 运气差的,则是直接手腕或者臂上还没来及感觉到疼痛的时候就已是见了血光。 这还是亏了他这几年性子好了很多,否则只怕是已经闹出了人命。 这些护院虽是在此当差,其实却算不得是白鹤门的门下,真正入了蒋长风门墙的弟子,早在两三天前就随着二人离去,此时这些人虽是比普通家丁强上许多,但在司徒莫非和曳影眼中也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罢了,就在司徒莫非还在和元纪平缠斗的时候,这十数名护院已是有半数都失了还手之力,剩余的几个虽未受伤,只损了兵器,此刻也不敢再上前,但元纪平未曾下令,他们也并不敢退走,只得保持一定距离,虚虚的围着。 元纪平这边对上司徒莫非,只觉得对手比鱼还滑手,纵然是他心存了隐藏自己真正实力之意,但这般敌人连武器都未出鞘,就已是让他久攻不下,却也着实有几分出乎他的意料。 再见场内那名黑衣人出手狠辣,自己这一方纵是人多也依然不敌,心中便知今日只怕是要坏在这两人手上,只是失了几个丫头事小,但至今不知这两人是哪条道上的,若是因此牵扯出白鹤门和那一位之间的关系,那才是祸端…… 他心中正在游移不定,司徒莫非却已不想再和他浪费时间,既然有意隐瞒武功路数,那就也没必要再拖延,心念动处,已是反手握住背上长剑。 伴随着一道清光,元纪平只觉得手中顿时一轻,那条乌钢打造,伴随了他多年的九节钢鞭已是无声无息的断成了几节,甚至连兵器相撞时应有的响声都没有发出一丝,就已是眨眼之间成了废铁。 元纪平心中大骇,身形疾退。 见他败退,司徒莫非也不追赶,持剑在手道:“现在可以让我二人入内一观了么?” 元纪平心中恼恨,怒道:“两位如此行径,与强人匪徒何异?!” 听他这般言语,司徒莫非也并不辩解,只微笑道:“明人不说暗话,观管家身手也并非常人,咱们江湖中人讲的也无非就是个手上功夫,休说我二人不是强人,即便是又如何?” 元纪平闻言一噎,司徒已是接下去道:“而今我也不过是要求一观罢了,若是内中无甚要紧的物事,那自然是我二人失礼,贵处若是江湖中人,事后是寻仇,还是愿意容我两个端茶赔罪,那都好说,若不是江湖中人,那随你报官便是。”他笑了一声:“又何必此时非要鱼死网破呢?毕竟……” 他话音一顿,扫了一眼院中早已吓得不知所措的一众小丫头们和那些落败的护院:“……贵处也拦不住我两个。” 他这一番话可以说是直白到让人无法反驳——反正你打不过我,好好的开门让我看就是了,大不了事后你随便追究,愿意按江湖路数还是按官府路数都随便你,但眼下是我说了算。 元纪平脸上阴晴不定了一瞬:“既是这般说,两位还请留个万儿下来,回头我家主人若是问起,在下也好有个交代。” 对这个条件,司徒自是无甚不可,只略一颔首:“司徒莫非。”又向着曳影一偏头:“曳影。” 话音甫一出口,元纪平就变了脸色,默然了片刻方才嘿笑了一声:“原来是盟主大驾光临。” “当不起,前盟主罢了。”司徒莫非脸色不变:“可否容我二人一观室内了?” 他这里和元纪平言语几次交锋,曳影那边却早已听得不耐烦,身形一闪已是靠近了那间毫无声息的厢房门口,手中剑光一闪,门上的锁头便就如豆腐一般变成两片落在了地上,收了剑之后站在原地一脸不耐的瞥一眼司徒—— “废那么多话!” 言罢,便一把推开了房门。 第11章 不人不鬼 此时天色已是昏暗,这间老旧的厢房内无一丝灯火,光线昏暗模糊,但习武之人目力不差,曳影不由分说的推开门之后眼光已是自然而然的看向室内。 这一看就愣了愣,本已抬脚准备入内的脚步也收了回来,目光阴沉的望住元纪平。 “怎么?”司徒莫非见他面色几乎是一瞬间就带了杀气,心知里面怕是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场面,问句出口的同时人也闪身来到了门口向内望去。 只见屋中一处大通铺的犄角上,蜷伏着一个三分像人,三分像兽,三分像鬼的物体。 纤瘦的身体上不着片缕,却几乎让人看不出那是人体,一头长发被不知什么液体浸湿之后又干涸成一络络的,一半散落在炕上,一半粘在体表。裸露的肌肤上伤痕累累,除了血迹之外,还有其他如同干涸的粘液一般的可疑痕迹。 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还有着人形的躯体,在听见房门动静之后却发出了类似野兽般的喘息和微弱的呻吟之声,若非是站在门口着意细听,几乎无法察觉,以司徒莫非和曳影的耳力,先时在院中的时候都不曾留意到此间的动静,可见其何等衰微。 饶是司徒莫非江湖中人见多识广,也不是没有见过那等心狠手辣的江湖人寻仇或杀人时的狠辣手段,乍见此景仍是忍不住吃了一惊,虽是看出那应是个女儿家,但此刻救人要紧,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疾步踏入房内,顺手拽起落在地上的破旧的薄被,裹住那形体扭曲不断微弱哀嚎的人体。 拨开脸上的乱发,才看出应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此时虽是睁着双目,却双眼赤红,直愣愣的盯着虚空中不存在的某处,口中虚弱悲鸣的间歇,还不时呢喃出半句:“不敢了……再也……酒……酒……” 见她神智不清,司徒莫非也有几分皱眉,虽然作为江湖中人,简单的内外伤势之类难不倒他,但这女孩儿看这情形要么是被下了药,要么是受了刺激,这才搞成这般模样,而且终归他是个男子,还是先简单料理一下让小萦着手医治更为妥当…… 心中想着,转头向并没有入内的曳影道:“寻些水来。” 曳影闻声摘下腰间随身的水囊走了进去。 却就在此时,留在院中本已是一副不再动手模样的元纪平,白胖的脸上突然一个狞笑,左手中已是多了两颗玉石滚球。 那原本是常见的拿在手中捏揉滚动的石球在脱手的瞬间竟带出了罕见的利器破空之声,下一瞬间,便穿透了厢房一侧的窗棂。 两声闷雷般的巨响几乎是同时响起,与此同时,一片火光猛然由昏暗的室内爆裂开来,将山间寂静的夜空映照出一片的火光蒸腾。 如此近的距离之内,院中那缩成一堆的丫头们吓得齐声尖叫哭嚎,就连罗娘子杨妈妈都捂着两耳尖叫不止,元纪平不耐的回头一声怒喝:“吵什么!还不带着这群奴儿们滚出去!” 一语喝罢,又向此时方才出现在他身后的几名虽然身穿护院衣裳,但明显动作轻捷双目有神的人道:“泼火油!今日连只鸟都不许飞出这座庄子!” ……若来的是旁人,他尚是不惧,不论是走江湖还是走官路,反正黑白两道他都有能耐摆平此事,毕竟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几个丫头奴才。 但是此人自报名号是司徒莫非的话……元纪平此时已是接过护院递来的弓弩,对准了那已成一片火海的厢房——不论这名号是真是假,都容不得他全身而退了! 瘫在地上的杨妈妈罗娘子二人哪里经过这般恐吓,那一瞬间的巨响几乎让她二人以为是天崩地裂,早就吓破了胆,此时只会捂着双耳尖叫不止,还是有护院上去两脚踹在身上,方才渐渐醒过神来,罗娘子腿软到几乎站不起来,年纪较大一些的杨妈妈则更甚,居然已是失了禁,裙摆下面湿漉漉的一滩,引得护院直皱眉。 两人挣扎了片刻,好容易起了身,忙不迭的连拉带拽的吆喝着,赶鸭子一样将那群抖成一团哭泣不止的丫头们往外面赶。 那群小丫头更是脚软,统共才多大点年纪,哪里见过这等骇人的场面?只顾抱头嚎哭,还是罗娘子拾起藤条,劈头盖脸的抽了几下,方才渐渐止住,尚未等她们相互搀扶着迈动脚步,那已是有如火海一般的厢房之内却突然冲出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光,冲着元纪平兜头罩来! 元纪平弓弩在手,原本就防着里面的人拼死突围,当下只手中弓弦一松,扣在弦上的三支利箭品字形射出,那迎面袭来的一片火光在半空毫无借力之处,眨眼之间便被利箭射中,随即飘飘摇摇的落在地面。 然而飘落在地的,只是一床着了火的破被…… 不待元纪平重新弯弓搭箭,那火光熊熊的厢房内已是紧跟着冲出两道鬼魅般的身影。 下一瞬间,元纪平手中的劲弓已是断为两截。 来不及应变,甚至惊愕的表情刚刚浮现在脸上,元纪平那富态圆胖的身躯已是被一击重击迎面击在胸口,整个身躯向后飞出两三丈,落下的时候甚至将两名身材魁梧的护院都压倒在地。 这一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以元纪平的身手都未能躲过,更遑论其他人。 曳影早就动了怒,出手再不留情,还是司徒莫非及时叮嘱了一句:“留命。” 曳影原本持剑斩向元纪平脖颈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眼中厉色一闪而过,手中软剑化作一道雷霆,只听元纪平一声惨呼,眨眼之间双手的筋脉已被挑断。 习武之人被废了双臂,此举其实比取了性命更为狠辣,只是司徒莫非见了也并未说甚,他要留命不过是为了要活口而已,至于武功……这却不在他考量之内。 元纪平适才胸口大椎穴收到重击,此刻命都去了半条,又被废了双臂,瘫在地上一时半刻都爬不起来,原本因为富态而显得慈和无害的脸上此刻只剩无比的怨毒,盯住司徒莫非断断续续的恨道:“想不到堂堂盟主,也居然行强匪行径,闯我家主宅邸,放火伤人,待得他日,定要将你这番作为告与天下人皆知!” 司徒莫非手中轻轻放下那裹着自己外袍的瘦弱躯体,踏前一步道:“你有没有机会告与天下人我是不知道,不过眼下却需要你先将这些女孩儿们的来龙去脉交代个清楚明白了。” 第12章 打家劫舍 直到下半夜,司徒莫非和曳影二人方才回转到溪边的宿营地,其实若非是怕西戈谅和素萦担心,原本他二人也无需返回这一趟,毕竟第二日还要再去那一处神秘庄院处理后续事宜。 ——是的,神秘庄院。 直到最后,元纪平也并未交代他的家主究竟是谁,甚至在曳影重手错开了他的数处关节之后,疼得满头冷汗,数度昏死过去,都始终不曾松口。 眼见实在撬不开口的司徒莫非转而询问他人,但那些护院居然也是一问三不知,而且言辞不似作伪,只道是在此已久,也见过家主面目,但究竟姓字名谁是何身份,却说不清楚,只知那是家主,见到也不过是尊称主人,旁的,不过是拿钱办事,当个护院罢了。 就算是杨妈妈,身为一界女流,此时竟都无比的硬骨头。 对元纪平他两个是下得去手逼问,对于杨妈妈,曳影是不屑为之,司徒则是心内明了,这等管事嬷嬷只怕是一家性命都捏在家主手里,她哪怕是为了自家上下的平安,也不会吐露丝毫,所以则是干脆免了多事。 至于罗娘子,倒是识时务的很,眼见此情此景甚至不待他们问到自己身上,就早已是抖着身子招了个干净。 然而她一名青楼之中雇佣来教导雏儿们的鸨子,又哪里会知道许多?所知的不过就是自己在此教的这是第二批雏儿们,雇她来时就早已说得明白,不需琴棋书画样样出色,只需让她经手的雏儿们性子乖顺,有一样看得过去的技艺即可。 至于这些雏儿们的来路,罗娘子一问三不知,她只管教人,却不管从哪选人和怎么选。 见她说得实在,司徒也无意为难她,只与杨妈妈一同锁在了一处空屋之中,等着交与官府定夺。 吴银儿的状况却是十分不好,她那日私自放走了小夜,当即便被逮了个正着,待到第二日蒋钧鸿听闻,原本就正为了神鹰会骚扰而被自家老爹禁足而憋着火气的他当即大怒,原本吴银儿于他不过就是个玩物,又哪里会怜惜,先命人把她褪衣吊起来抽了三十鞭,随后就将她赏了护院家丁,连件衣裳都不给,赤身关在厢房之中,每日任人随意凌虐,且十分恶毒的强令那一众丫头们旁观,美其名曰先看个眼熟,日后伺候起贵人来免得生疏。 这般吩咐下去,蒋钧鸿方才觉得心中出了一口恶气,一边叫人继续搜寻那逃跑的奴儿,一边整顿行装,没过两日就随着蒋长风往九华山而去。 那三十鞭下去的时候,吴银儿就已是去了半条命,加上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被护院家丁扒光了衣裳,后又糟了凌虐,已是恨不能寻死。 但很快的,她就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随着蒋钧鸿的厌弃一同到来的,是御米的断供,吴银儿作为一个连日来已经被那东西弄得毒入骨髓的人,哪里经得起这突然的断了来路?只头一日的时候还因着身心的伤痛和屈辱泣不成声,到得第二日,就已是顾不上那些,只逮着任何一个进入房内的家丁护院不断哀求,妄图求得一些御米。 然而因她从始至终都不曾知道自己究竟中的是什么,只当做是酒瘾发作,因此索求的也不过是酒。 大部分家丁对此只不屑一顾,发泄兽性之余并不顾她死活,但也有个别的,心存了戏弄之意,还真弄来了烈酒予她。 只是寻常的酒水中又哪里会含有御米?也不过就是酒水的优劣区别罢了,但吴银儿又哪里知晓,见了酒只当是能如以往一般驱了自己体内那令人抓狂的痛苦,也顾不上烈酒辣喉,只拼命灌入肚中,却又哪里管用?酒性发作之后头晕目眩之际竟催得她体内毒性更烈,先时还能挣扎着坐起身自己勉强料理一下伤处,后来御米之毒加上酒气催发,竟连神智都迷了。 杨妈妈等人心知这是少主有意慢慢熬干她性命,都只一旁冷眼看着,哪消几日,好好的一个花季少女便就形销骨立,人不似人,鬼不似鬼。 这般情景,连罗娘子都不晓得她是怎了,只当做是受不了遭人凌辱,患了失心疯。杨妈妈虽是略知一二,却又不肯说,司徒二人也只得先将她交与桃花等人照顾,给了伤药,暂过半宿,只待明日再让素萦来为她诊治。 他二人回到溪边的时候,早已是下半夜,素萦自在车内守着小夜,一大一小睡得正香,小西独自守夜,困得蔫头耷脑的,耳边刚听到有甚动静,手中的灵机弩还未来及举起,头上就挨了一敲。 “死财迷,你这守夜,和没守有甚区别?”曳影一身黑衣隐在夜色之中,没好气的收回手。 见是他俩,西戈谅这才松了口气,一边揉着头顶一边抱怨道:“你两个这是打家劫舍去了么?怎的闹到现在方回?” 曳影懒得理他,径自坐到火旁,司徒莫非叹着气伸了个懒腰:“还真是打家劫舍去了。” 说着,轻声将事情简单讲了一遍,西戈谅听着不禁变了脸色:“还有这等强掳良家草菅人命的事?什么人这么目无王法!” “就是不知何人。”司徒莫非打着哈气:“嘴巴紧的要命,问不出。” 西戈谅愣了愣:“那……那要怎么收拾?” “收拾个甚,明日请小萦跑一趟给那孩子看看,然后连歹人带那些女孩儿,一起送往最近的官府。”说话间,他已是又打了个哈欠:“咱们到底不是官府中人,就算是处置了那管家和护院家丁,也终归还是要靠官府将那些女孩儿查档记案送返各家的……何况里边还有被掳的孩子,家人应是也有报官才对。” 说道这里,不由又叹口气:“天都快亮了……” 曳影瞥他一眼:“你睡你的,我和财迷守夜。” 司徒莫非也不和他客气,也懒得去到车里,就直接在篝火旁边的草地上一仰,手枕在头后,哪消片刻就睡熟了。 曳影抱着臂倚在树上,西戈谅撇撇嘴:“我守着吧,你也赶紧睡。” 曳影嗤了一声:“你那也叫守夜?” 西戈谅一噎,悻悻的一扭头:“不识好人心!” =================== 注:重复一遍,御米,阿芙蓉的别称是也。而阿芙蓉=罂粟 第13章 救人救到底 小夜第二日照常睡到晌午方才醒来,素萦一早起来听说了昨日之事之后当即整理了药品随着司徒和曳影二人前往别院,临行前已是叮嘱过西戈谅,这小丫头身子骨儿亏得太多,她要睡就只管让她睡,同时还留了已经配好的药材,嘱他煎好等她醒了好给她喝,又七七八八的叮嘱了一大串琐碎事宜,这才随着二人离去。 是以小夜醒来的时候,她和素萦歇息的那辆马车中只有她一人。 扒窗望望,见到西戈谅在不远处正在煎药,这才松口气,自己拿了叠在枕边的衣裳慢慢穿了,但要下车时却犹豫了起来。 相对于她这小不丁点的个头来说,马车的车辕十分高。 踌躇了片刻,小夜小心翼翼的坐在车门边手脚并用的往下爬,然后,毫无意外的,半天也够不着地面。 刚想一闭眼跳下去,悬空的身子就被人稳稳的抱住了。 “猴儿一般的小丫头,被蛇咬了腿还敢上蹿下跳的。”西戈谅抱着她稳稳的让她踩到了地面,这才松了手:“下不来不会叫人呢?小萦可特意叮嘱了,不许你跑跑跳跳呢。” “大哥哥不是在忙?”小夜落了地,这才松了口气,听见问话,一脸无辜的抬头望着西戈谅。 西戈谅料不到她这般小小年纪就会懂得体谅别人,怔了一怔便就笑了,捏了把她的小脸,笑道:“再忙也有工夫抱你下车。” 说罢牵住她小手配合着她的步子慢吞吞的走回溪边:“待会喝完药,大哥哥给你糖吃。” “谢谢大哥哥,大姐姐呢?”小夜一边有点蹒跚的迈着步子,一边东张西望的找素萦。 “她去……”西戈谅顿了顿:“她去有点事情,大概要晚一点才回来,你今天跟大哥哥一起玩,好不好?” ……还是别让这小姑娘再听到那鬼地方发生的事了…… 一早的时候,他们几人已是商议过是否要将这小姑娘与那别院中的丫头们归做一处,送往最近的府衙交由官府处理。 曳影对此无甚不可,素萦和小西到都是一力反对。 ……那小姑娘自称是看抢孤时走失的,抢孤这习俗他们也早有耳闻,加上前阵子疯传了大半个江湖的洛水鬼吃人事件,几乎不需推理就知道如无意外,她当是在洛水走失的。 洛水城据此算不得近,就算是她走失之后家人有报官府,在这个年月,除了要紧的诸如皇榜一类的之外这等小事也是不会四处通传的,若是将她送去近处的府衙,虽是能有所安置,只怕也就是善堂一类的地方,最多算是不至冻饿罢了,能寻到家人的可能性近乎于零,至于从今往后更是不可能有甚好去处,最多是养大了之后要么许配平民要么充作奴婢。 而这两日来的相处,早让小西和素萦二人对这个样貌精致举止却又远比普通孩童懂事知礼的小姑娘心存了喜爱,哪里肯让她落入那般境地?因此竟是无人赞同。 小西最是喜欢小夜,还道救人救到底,要找官府也等回头闲了带她去洛水才是,若是实在寻不到她家人,也能在洛水当地妥善安置她,实在不行,还能带回他的慕宇斋,反正不差她一口吃食。 素萦的反对却不仅仅于此。 “这小姑娘我观她脉象应是个先天体弱的,胎里带的就有早产的迹象,只是想来家中养得精细,从小到大没少用过珍贵药材给她补养,今后若还是富贵人家精心养着也还罢了,善堂那种地方趁早熄了心思,送去了只怕养不到大。” 她这一语,让原本还有着几分犹豫的司徒莫非彻底消了心思,虽然在他而言,他们几个江湖中人身边养个小丫头着实是有几分不便,但……却也没有明知会有性命之忧还置若罔闻的道理,就算最后真寻不到她家人,也无非是就近养在身边,何况小西和小萦都十分喜爱于她,反正对于他们而言,真要养个孩子也不是养不起。 于是至此几人终于统一了意见,先带在身边慢慢为她寻亲,待他们此行事了,再专程去一趟洛水,看能找到她家人亲眷不能,若能,自是皆大欢喜,若是不能,也只能再带她回转慕宇斋了。 这一日,西戈谅虽是独自留在营地看管车马行礼,但有了小夜这么个软糯乖巧的娃娃,竟是时间过得飞快,直到晚间,司徒一行返回的时候,离着老远就听见这一大一小的叽叽喳喳。 “小西这财迷倒是真跟那小娃娃要好的很。”司徒莫非笑道。 “那孩子是很惹人喜欢,我看她虽然年纪小,平日里举止也是大家出身的样子,教养极好,而且并不骄纵。” 一行人三人一壁说,一壁已是回到营地,小西眼尖,远远望见,奇了一声:“这就搞完了?从这里到最近的县城,有那么近么?” 小夜见了三人也是乖乖的问好。 “自然是没那么近。”司徒摇头道:“不过真要我二人一路送去,再返回此地的话,只怕一来一回要耽误许多时间,索性就去到府衙招来了几个捕快全权交给他们处理便是了。” ……真要将那管家护院加上那一堆小丫头们拖拖拉拉送去的话,他们这一趟也不用再去九华山参加什么大会了,所以干脆直接留了素萦和曳影一边诊治一边看管,他独身快马去了遂州,捉了一队捕快领到别院,连人犯带苦主一并交代清楚,如此也就没了他们什么事。 倒是那遂州的州府师爷,听闻了这等事情一力保证绝不轻放,又立时点了有功夫在身的衙役派来,这一番做派到也让司徒挑不出什么毛病,总归这事本来也该由官府处置,至此也算是了却了一桩事。 就在他们一行谈论此事的时候,小夜在一旁细细听了片刻,却突然开了口:“大哥哥,是去救银儿姐姐了吗?” 司徒莫非怔了一怔:“是。” 小夜眼巴巴的看着他:“姐姐好不好?为什么不一起来?是不是……是不是……” 司徒莫非想了想,伸手把她拢到身边,让她依偎在怀里,温声道:“她……她没事,我们送她回去见父母了。” 第14章 一诺千金 ……那个厢房中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孩儿……应该就是她口中的银儿姐姐了。 ……听闻正是因为偷偷放跑了这小丫头才遭到那般非人的对待,这却是实在不好让她知道实情的。 心中想着,还不忘给另外三人使个眼色。 素萦低叹一声——那个女孩儿外伤虽是看着吓人,也不过是好一点的金疮药便能救治的,最棘手的,还是那深入骨髓的御米之毒,这东西实在棘手,虽然她这里也有一些,但通常来说是当做镇痛和缓解各类棘手症状时偶尔才会使用的东西,而且万万不能连续使用,否则便会成瘾。 以她的医术造诣,早看出那姑娘毒瘾已深,这却根本不是靠医药能治的事了。 御米一旦成瘾,那便是极为要命的事情,瘾头发作的时候据说为了一点御米,连父母妻儿都可以不认,而此物根本没有治疗手段,纯是要靠自身忍耐,可若是好忍的,又岂会留下‘服御米,入炼狱’这样的警示之语了? 而且最最难办的,还是那女孩竟真是手续完整签了身契自愿卖做丫头的。 真正按规矩来说的话,如吴银儿和桃花这等手续齐备又是签了死契的丫头们,他们无论有什么借口,其实都没有插手她们来去的理由,家中自愿卖出来的,手续又齐备,又是死契,要生要死全凭主家一句话罢了。这一次不过是借着那一处别院到底是有着不法之事,这才借着司徒莫非十分有技巧的言语将她们一并划为了受害者退回官府,着由她们或是各自归家,或是再由牙婆领去别处罢了,这已经算是侥幸,真说起来的话,她们其实生死都已经是那别院主人的人。 其实就连那些衙役对此也有几分心知肚明,只不过他们作为六扇门的一员,对于愿意和官府来往的江湖中人总是多存了几分容让,又加上那些女孩儿中也确实是有被强掳至此的,又闹出了人命,甚至报上去的死者石桂兰的名号他们都是听过的,正是女儿不见之后那石秀才三天两头的去府衙询问有无找到他女儿,秀才功名在身,可以见官不跪,加上这又是他独女,直闹得连师爷带府尹无一不觉头疼,说到底这也确实是他们辖区内的案子,这才不问好歹的将其他女孩儿也都归了案,事后大不了叫官伢子再另寻买家便是了……而且说不得或许还能因此落得一笔外快吃酒。 这般彼此心存了遮掩的境地之下,加上就连素萦都坦言那女孩儿乃是御米成瘾,无药可医,这才只得任由衙役们把她也记了档,总归若是能归家的话,家人照料也比外人能尽心一些。 这般想着,脸上便只笑着对小夜道:“她没事,我们已经将她和其他人一起交给府衙处理,想是能够归家的,她还问起你,知道你在我们这里,叮嘱你要乖乖听话呢。” 小夜这么一丁点的年纪,哪里能分辨别人是不是在诳她?司徒莫非脸上又丝毫不露,听他这般说,她也就信了,小脑瓜一点一点的:“我听话。” 说着却又仰头望住司徒莫非:“那我呢?大哥哥也能帮我找家吗?” 小西闻言笑道:“帮你找。”而后话音一顿,望住她道:“若实在找不到,你就和大哥哥大姐姐一起,好不好?” 这本也不是随口一说,毕竟几人都是心知肚明即便是去到洛水城,也未必就一定能寻到她家人罢了,谁料话音未落,就见这小姑娘红了眼圈。 “可……我……我想回家……” 小西登时慌了手脚,忙不迭的摸出粽子糖来哄她:“乖,不哭,我那是说来逗你的,大哥哥一定帮你找家。” 糖递到口边,小夜却不肯接,小手死死抓着司徒莫非的衣袖,只期期艾艾的央求:“我……我乖乖的,我不吃糖,我也不吃点心,我听话,大哥哥帮……帮我找家好不好?” 小娃娃嫩嫩的童音中带着点哭腔却又拼命忍住不哭的细声央求,听得人心中一片酸软,就连性情冷如曳影,都忍不住叹口气,司徒莫非心也软了,拢着她又瘦又小的身子,柔声道:“好,大哥哥应了你,一定帮你找家。” 这一句出口,听得其他三人都望了过来——他们彼此算是熟知脾性,司徒莫非是个一诺千金的性子,除非不应人,否则应了就是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承诺,可这给小姑娘找家人一事,却并不是他们去找就一定能找到的啊…… 小夜哪里懂得自己的乞求是有几分强人所难,只听了司徒莫非应了,黑琉璃般的剔透眼瞳一瞬不瞬的望住他:“真的?” “真的。”司徒一笑,摸摸她的小脑瓜:“君子一言。” 谁料拢在怀中的小东西嘴巴一张:“驷马难追。” “咦?你还知道这个?” 听她嗯了一声,小西不由笑道:“这小家伙真的应是大家出身,小小年纪,字都会写不少。” ……是捧在手心里仔细教养出来的孩子。 等到月上中天,素萦把小夜哄得安稳睡了,曳影这才低声道:“你就这般应了她,若是找不到,又要怎生是好?” “尽力而为吧。”司徒莫非望着跳跃不定的明亮篝火叹口气:“总归此行我们也还有时间,出了落日山之后,折向去灵安一趟。” 素萦听得一怔:“你是要……” “嗯,去趟灵犀观……想来凭那老道的本事应能推算出她家人在哪。” 西戈谅摸摸脑袋:“那就不能再耽搁了,明日就得启程才行,否则也不用再去什么九华山了。” 曳影嗤了一声:“要搁我说,去给这小娃娃找家,本也比去那什么武林大会有趣多了。” “不过是去走个过场,也无需太过介怀。” “嗤,瞧见那帮人的嘴脸就无趣……” 一番抱怨过后,照例轮番守夜休息,第二日因是要启程上路,一番整理行装之际,到把小夜早早的扰醒了。 她自得了吴银儿下落之后又经司徒莫非亲口应了会带她找家人,便始终乖巧无比,虽然年纪小,但自己能做的事绝不需旁人伸手,自己穿衣,洗漱,吃饭,洗手,除了头发不会梳,旁的竟是极少用人哄,就连吃药这等旁的小孩子无一愿意的事情,她都乖觉的自己捧着碗吹凉一气咽了。 司徒几人心中明白这是她小小年纪唯恐自己不乖落了别人不喜欢就要不帮她找家,看在眼中也只是更怜惜她几分。 却就在几人整顿了车马,正待熄了篝火启程之际,西戈谅冷不防眼角余光一闪,神色大变的冲着小夜身边的一丛茂密灌木丛举起了灵机弩! “小心!” 第15章 毛毛,再见 眼看那弩上利箭就要击发,司徒莫非眼明手快的抬手扣住了弩身,连弩带箭一把握住。 西戈谅一愣:“你做什么?那可是……” “莫慌。”司徒莫非神色镇定的把他手中弩机压低了指向,又冲着一旁已是持剑在手的曳影摇头示意:“不妨事。” 曳影动作一顿,却并未还剑入鞘,只皱着眉警惕的盯着那灌木丛中探出的硕大狼头。 小夜此时也被身旁树丛中的响动惊动,偏头一望,小脸上顿时一片惊喜,手臂一张,合身就扑了过去。 “毛毛!” 她这一举动看得西戈谅倒吸一口冷气,要不是身侧的司徒莫非始终冷静不动,只怕他早就冲了上去。 就在几人众目睽睽之下,小夜一把扑到那头毛色苍灰、额心有着一块醒目白斑的大狼身上,双手抱着那狼粗壮有力的脖颈,叽叽咯咯的就笑了:“毛毛。” 那头体型壮硕的野狼四足立定不动,任由她抱了个满怀,还十分熟稔的前爪一抬,就把她拨到了怀里,低头在她头脸和身上嗅来嗅去。 西戈谅此时已经看傻眼了:“嘶……这、这狼……” “这狼应是不会伤她。”司徒莫非冷眼看着,倒还不忘向他略作解释:“之前她能在这荒山野林中活到如今,就是和它在一起。” “这……这简直……” 西戈谅傻在一旁,呐呐的松开了手中弩机的扳机。 其实虽然司徒莫非口中说着无妨,心中也不是没有几分忐忑——毕竟这小娃娃在他们这里已经过了几日,身上也早换了衣衫,狼再是如何有灵性,也终究只是个畜生!纵然先前不知何故会将她当做同类照管一时,若是此刻觉得她身上气味有异,突然之间发了凶性,那也着实危险的很。 是以他虽是拦住了小西和曳影,自己手中却也扣了一枚石子,紧盯着那狼的动作,若有不对,立即便能出手救人。 小夜哪里知道她一个举动吓得其他人都心里发毛,此刻见了毛毛只觉得满心欢喜,加上那狼嗅得她头脸脖子都痒痒的,只顾咯咯直笑。 那狼把她从头到脚细细嗅了一个来回,似是终于确定了没找错人一般,一对碧绿的狼眼警惕的望望不远处的司徒几人,一口叼住她的袖口,就往树丛里拽。 小夜一个不妨被它拖着袖子拽了两步,随后却立住了脚,用力往后扯着自己的袖子:“毛毛别闹!” 论理来说,那狼的力气是比她这一个小娃娃要大上许多的,但小夜死命扯着自己的袖子不肯去,那狼便就松了口,扭头似是有几分疑惑的望望她,重又嗅了几嗅,还安抚一般的伸舌舔了舔她的头脸,便又叼住她衣裳往后拽。 这一次小夜有了准备,小手拔河一样揪着自己衣襟不撒手:“毛毛别闹,我要去找家。” 一人一兽拉锯了片刻,终究是那狼下口有分寸,始终不曾凶猛撕扯,见小夜一副抗拒的模样不肯和它离去,便停了步子,碧绿的狼眼之中几乎算得上是充满疑惑的望着她,同时不住挨挨蹭蹭的嗅个不停。 小夜上前一步一把扑住狼的脖子,那狼就顺势侧卧在地上,前爪一抬,小夜熟门熟路的依偎过去,两手抱着它硕大的狼头不放手,嘴巴里面细声细气的叽叽咕咕:“毛毛,我……我不和你走了,大哥哥他们答应带我找家,找明炎和喵,我想回家的……我……等我找到家,我让明炎和喵带我回来看你……” 她这里一连串的搂抱和话语十分自然而然,那边则是看得西戈谅一脸冷汗,直到这会,眼见那狼确实没有伤她的意思,悬在喉咙口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我的天……这也真是……前所未见了……” 小夜此刻也明白自己这一去,只怕是在寻到明炎岚羽二人之前都再也见不到毛毛,而今这就是分别在即,心中不舍起来,抱着那狼粗壮的脖颈,整个人都依偎在狼身上,小脸埋在那一身温暖厚密的毛发之中,红着眼圈还在说个不停。 “谢谢有你陪我,可是……可是我很想明炎和喵,等大哥哥他们带我找到家了,我就回来看你,一定回来看你……” “……毛毛你可不要忘了我……” “等我回来,我带很多点心给你吃……” 她这边一人一狼滚在一起依依话别,那边司徒几人默默看了一时,心中低叹一声,扬声道:“小夜,走了,要启程了。” 小夜闻声扭过头来,果然眼圈儿通红,小嘴巴扁了几扁,终究还是忍了哭,应了一声好。 再与那狼亲热了一息,小夜终于松了手,从狼爪之下钻出来,拍了拍自己身上沾的草叶:“毛毛,那我走了。” 那头大狼见她起了身,自己也就起了身,踞坐在那里,微偏着硕大的狼头,一动不动的望着她。 “我走了,毛毛再见。” 这一句说完,小夜再不停留,转身迈开步子,走了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又冲那狼摆手:“毛毛再见。” 那头大狼始终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碧绿的双眼望着她渐行渐远,望着她一步三回头的走到司徒几人身前,再望着司徒弯身牵了她的手,与她一同走到已经整顿停当只待启程的马车旁边,将她抱上马车。 车上的素萦早就隔窗看了半天,见她眼圈通红神色郁郁,也只叹着气把她搂到怀里:“莫要伤心,等给你寻到家人父母,彼时若你两个缘分未尽,总是还有相见之日的……” ……虽然寻常不论门户高低都几乎不会有人家会特意跋山涉水来给个幼童寻一匹狼,但……此刻还是让她心中宽慰些吧…… 小夜郁郁的嗯了一声,却又忍不住趴到窗边扒着窗沿探头回望。 那狼坐在灌木丛边上,始终不曾稍动,后来距离渐渐拉远,方才起了身,初时似是想要跟上马车,却终究不曾迈步,直到最后车子转过一个弯,那毛色苍灰的大狼被树丛遮蔽,再也望不到了,小夜这才依依不舍的缩回头。 溪谷之中道路并不平坦,马车行进速度也就不快,待到终于出了山,曳影在前车上缰绳一偏,转入官道,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向着灵安县进发而去。 第16章 高人? “饶命!饶命!小的真没见过这孩子!”卞青抖着身子被悬在半空,细长脖子上紧扣着一只手。 在他面前,岚羽一手扣着他的脖颈,晶蓝的凤眸中满是阴沉,死死的盯着面无人色的卞青。 “大人,大人……小的说的是实话,真的没见过啊……” 卞青全身抖如筛糠,作为一个几百年道行的妖类,他虽然确实手上不干净,是吃过人的,也偶然会离开山林去到凡人村落城镇中一游,但实际上他也不是不知道凡人之中也有那不好惹的人物,所以从不曾在人群密集之地掳掠凡人作为血食。 入口的,也不过是偶然零星闯进了他盘踞的山间的樵夫猎户以及偶尔迷途的孤身旅者而已,除了极为偶然的,能捞到一两个附近村落中贪玩迷路的幼童之外,这几百年来统共也没入口过几个小孩子。 作为一个妖物,卞青实在是觉得自己真的算不上为祸一方,怎的今日是出门没看黄历么?竟被这不知何方神圣的人一个照面就拿住了他的七寸。 虽是心中觉得无辜,但卞青更是心知自己今日只怕难以脱身,只横下心来张口吐出一颗荧光闪烁的内丹:“小的愿以内丹奉上,只求大人放小的一条生路……” ……这是他修炼数百年才刚刚结成不久的妖丹,虽是这一献出就意味着这数百年的苦修都前功尽弃,但……有什么是比活命更重要的? 岚羽哪里会在意一个根本看不进他眼的小妖的内丹?至今距离洛水城中小夜失踪已是过去将近月余,不眠不休的四处找寻却连一点线索都没到手,心中正是焦急难忍,只冷哼了一声:“没见过?” 这阴测测的一声出口,卞青心中就是一冷:“大人!饶……” 一语未完,后半段话音就再也没了出口的机会。 “那留你何用?”岚羽冷冷的松手,看着那一瞬间被他劲气给震碎了心脉和灵台的尸身软绵绵的落在地上,随着生机散尽,已是显露出一条青色巨蟒的原形,那颗莹莹的内丹滴溜溜的滚落在地,下一瞬间就被岚羽一脚踏碎。 双目微合,重新用展开的灵识扫了一遍这座荒山,确定了并无丝毫踪迹之后,岚羽挥手拂去半空中幻化出来的小夜的影像,下一刻人已出现在西北二十里开外的镇中唯一一间客栈的马棚外。 客栈的伙计正抱着一抱草料,冷不防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挑,手中草料撒了一地,岚羽也懒得管他,随手扔给他一块银子,牵出自己一路骑来此处的那匹身上汗还没彻底落下去的马儿,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就绝尘而去。 ——既然此处寻不到,他就没有时间在这浪费! 伙计怔了怔方才回过神来:“客官,还没找你银子……哎……” * 小夜蔫蔫儿的窝在车里,看上去没有一点精神。 自她随着司徒一行人离了落日山,第二日她就起了烧,这原本也在素萦意料之中,毕竟这小家伙之前在山林里风餐露宿,身子实在亏的太狠,乍一得了温饱,又经了一场离别悲喜,积在体内的虚寒就再也压不住了。 所幸素萦确实医术精湛,虽是刚一开始的时候被小夜较常人而言格外柔脆的体质有些不敢用药,但调整了两副药剂之后基本已经差不多摸住了她的底子,而且这小家伙是真的乖巧得惹人心疼,一天三四顿的苦药汤子,从不哭闹或是心有抗拒。 几人心知这一来是她家人教的好,二来恐怕是她担心自己会惹人嫌,几人也不说破,只各自有意的每到一处有人烟的所在就寻些小孩子喜欢的零嘴吃食或是其他一类小巧不费的玩器给她逗趣。只不过小夜病中也吃不下什么东西,每日里也不过是吃些粥汤软食,素萦为了给她开脾胃,也是为了稍解汤药苦涩,给她备了好几罐各色的蜜饯,知道她不会自己拿来吃,干脆时不常就往她小嘴巴里塞一颗。 因是临时起意要去灵犀观,原本还有宽裕的旅途就颇为紧凑了起来,每日晓行夜宿,司徒几人都是江湖中人,并不以此为苦,小夜既是知道这是大哥哥们为了帮她找家,更不会叫苦,这般疾行之下,也不过三五日就已是距离灵犀山不远。 灵犀观名声不弱,也是有名的道观之一,尤其远近各处村落城镇,道家信徒都以上灵犀观请香还愿为上,以及若有打谯除煞做道场一类的事情,更是纷纷以能请到灵犀观的道长前来主持为荣。 由此,这座灵犀山虽是灵气缥缈翠色怡人,但特意修缮的山路之上竟也行人不少,还有路旁专门摆了茶水以供香客的摊子。 小夜体弱,腿伤又没好,上山的阶梯没爬几个台阶就走不动了,小西乐呵呵的抱着她,知道她心中不安,只笑着把她掂了两下,道:“轻飘飘的,养了这些天,怎的就是养不胖呢?” 小夜垂着眼小声嗯了一声:“那大哥哥要是累了,就放我下来自己走。” 走在前边的司徒莫非头也不回的笑道:“他抱累了,就换我抱你。” 小夜这才不吭声。 其实西戈谅虽然武艺不如司徒和曳影两个,但终究也是习武之人,哪可能抱个小娃娃都喊累,只一边上山,一边引逗她看些沿途有趣的事物来转移她注意力,不知不觉也就近了山顶道观。 观门之外,已是有个衣着整洁干净清秀的小道童在那垂手肃立,并不理会一众香客,只远远望到司徒一行,这才露出笑容迎上前来恭恭敬敬打了个问讯:“无量天尊,观主真人命我在此等候四位多时了。” 司徒莫非见怪不怪:“你家观主今日可得闲么?” “观主有言,再是不得闲,也是要好好招待四位客人的。”那小道童一边笑着回话,一边恭恭敬敬在前引路:“只是观主又说,若是没给他带那欠了他半年的寿峰仙白的话,这次就只能委屈四位喝白水了。” 司徒莫非不由一噎,摇头笑道:“还是这般没有一丝高人气度。” 他这一语方落,就听前方有人哼了一声:“总好过你这前来拜访还偏要一进门就说主人家坏话的要有气度的多!” 第17章 多了一个 只见前面不远处一个看起来不过才而立之年却偏偏蓄了三缕长须的道长打扮的一人正拈着胡子瞪过来。 “无为道长,久见了。”司徒莫非拱手为礼,却见那道长望着他们近前突然皱了眉头,不由奇道:“怎了?” “嗯……?不对,不对不对。”无为皱眉盯着西戈谅怀中的小夜,右手飞快的掐算了一回,疑惑道:“怪事,贫道明明算定你们一行是四人,而今怎的平白多出一个来?” 口中说着,人索性大步迈了两步,凑到西戈谅跟前,伸头把他怀中的小娃娃从头到脚盯了个遍。 “怪哉!你是哪里来的小娃娃?” 冷不防被个陌生人这般突然凑过来盯着不放,小夜下意识的往西戈谅怀里缩了缩,黑琉璃般的大眼睛警惕的盯着他。 无为手中始终在快速掐算,却愈是算,就愈是皱眉,口中碎碎念念的自语道:“咦?怪哉,怪哉,真是奇哉怪也……卯方行来,独坤为同……嗯……临时起意为变卦……巽风之像不过两个时辰……嗯……?奇怪……” “无为,你做什……” 不待司徒莫非这一句问出,无为已是眉头紧皱的又蹦出一句:“居然不出卦象!好生离奇……”说着伸手就去抓小夜的手,口中还喃喃着:“难不成是个精怪?” 伸出的手还没碰到那小娃娃,曳影已是没好气的挡在她身前:“身为观主,疯疯癫癫的就罢了,还欺负个小孩子,也不怕传扬出去堕了你这灵犀观的名头?” 无为一怔,似是此时才发现自己正在这人来人往的前庭之内在念念叨叨,再看那小娃娃,正委委屈屈的扁着小嘴儿:“财迷哥哥,什么是精怪?” 西戈谅瞪了无为一眼,抱着她跟躲鬼一样远远绕开无为:“别听他胡说。” 无为有些尴尬的摸摸胡子,快步追了过去:“哎,小友,斋主小友,休走,让贫道一观她命格。” 他越是追,西戈谅就越是走得快:“不给看,给看掉了肉算谁的。” 眼瞧着这一个追一个赶的向后而去,司徒莫非只能哭笑不得的跟在后面:“无为道长,且住。” 素萦和曳影对视一眼,只能耸耸肩跟上。 一旁一路引领的小道童早就捂着嘴乐了半天,眼见自家观主带着客人跑了,他也干脆转身自去后边伙房叮嘱去备茶点。 西戈谅的武功虽然只能算是三脚猫,但轻功极有天赋,天下少有人能比肩,他心中对无为一照面就吓唬小夜的举动十分不满,也就根本不停步,干脆绕着这整座道观来来回回了好几趟,任无为在后边追了个气喘吁吁,仍是抱着小夜轻松自在的在前边晃。 “小夜你别理他,这老道闲着没事八成和神神道道的东西交道打太多,看见谁他都觉得像精怪……” 小夜犹犹豫豫的扒着他肩头望向后边追得汗都出来了的无为:“真的?” “当然真的,跟你说,上次我来的时候,放了我做的机关鸟儿出来,被他瞧见了,也嚷了半天非说是精怪呢……” “什么是机关鸟儿?” “就是木头做的鸟儿,会飞的。” “木头怎么飞?” “这个呀……我带了一只,在马车里,回头下山了拿给你玩。” “嗯,那谢谢财迷哥哥。” 司徒莫非和曳影素萦三人早就在后院树下桌椅处坐着歇息,石桌上茶水点心早就由道童们安放妥当,手中捧着茶盏,眼中看着小西面不改色的来回遛着无为,素萦手中还拈着一块桂花软糕小口小口的细嚼慢咽。 后来还是一旁伺候茶水的道童觉得实在没眼看了,趁着无为又一次路过身前的时候上前两步挡住了路:“观主真人,别追了,远来是客。” 无为气喘吁吁的停了步,另一名道童赶忙眼尖的双手捧上茶盏,无为不论好歹的接在手中一口气喝光,这才舒了口气,口中仍不忘冲着西戈谅喊:“小友,且让贫道看看她命格。” 他停了步子不追了,西戈谅也就停了步,却仍是远远的立着:“把个好端端的小姑娘说成精怪,既然是精怪,哪来的什么命格。” 见西戈谅一脸的没好气儿,无为也只得摸着鼻子改了口:“贫道口误,口误,小友莫怪,且让贫道一观这小姑娘命格。” 小西一脸的不乐意,还是司徒莫非好笑的扬声:“小西,不得失礼。”他这才不情不愿的抱着小夜慢吞吞的走了回来。 司徒莫非从他手中接过小夜,缓声道:“小夜,莫怕,这道长伯伯不是坏人,让他给你算上一算,便就能知道要向何处寻你家人了。” 听得这样一句,小夜眼中顿时一亮:“真的?道长伯伯能帮我找明炎和喵吗?” ……这小丫头是真的想家。 “自是真的,大哥哥不骗你。”司徒笑笑,见她小脸儿上漾出了光来,便放手让她自己站了。 “道长伯伯,我叫小夜,我被坏人抢走找不到家了,请道长伯伯帮我找家。”规规矩矩的一番话说完,还不忘似模似样的冲着无为行了个福礼,这一番举动倒把无为给看愣了。 “咦?” “怎么样,就说她最乖巧懂事嘛。”小西一副有荣予焉的得意。 眼见了这样懂事又知礼的一个小孩子,无为也不由收敛了几分,清咳一声,整了整道袍,挺胸收腹的抚着自己的胡须,倒还真平生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派头,近前先是问了小夜的年纪,姓名,夜字是哪一个夜,又再向司徒几人探问了一下前后缘由,再掐指算了半天,皱眉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小姑娘,给贫道看看你掌纹可好?” 小夜不明所以的伸出小手,无为瞥了一眼,目光一怔,脸上不由就带了几分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的?可是有何不妥?”司徒莫非见他这般神色,不由问道。 无为一摆手,再细看了两眼那对摊开的小爪子,冲着道童吩咐道:“去取我的卦盘来。” 道童得了吩咐,一溜烟不见,无为这边目光奇异的盯着小夜上下打量个不住,小夜被他看得有几分无措,却又记着这人是能帮自己找家的,也只一动不动的任他看。 等道童取来一副十分古拙的甲骨卦盘之后,无为一手扣诀一手将几枚玉钱向那盘中一抛,然后便就变了神色。 不等司徒开口询问,就跟怕人抢了似的伸手抹回玉钱,重新再卜。 如是几次反复,无为脸上的神色终于挂不住了。 目光凝重的望着司徒道:“请随贫道入静室一晤。” 第18章 命格奇特 司徒莫非与无为相识也算是久了,连带曳影小西几人都不是头一次见他,但这般神色当真是从未见他出现过,当下几人心中都是一愣,彼此互望一眼,便就起了身。 小夜本想跟上,却不料无为已是笑眯眯的换过一旁的道童:“小姑娘,道长伯伯有正事要办,你且随他去玩耍好不好?” 小夜愣了愣,偏头望向司徒几人,见他们略一沉吟之后冲她点头示意,虽是仍有着几许不太情愿,却仍乖乖点了头:“好。” 小西年纪轻,玩性还略重些,要搁往日,他准定是留在外面和小夜一起玩去了,可此时眼见了无为神色有异,心中踌躇,便也跟着进了屋内。 素萦叮嘱了小夜几句诸如不要淘气,不要跑远,又叮嘱小道童好生带她玩耍,不可让她登高爬低跑跑跳跳,这才也随后去了。 静室之内,无为一脸严肃的看着房门合拢,这才问道:“你们一行此去是往九华山而去?” 司徒几人对视一眼:“正是。” “那小姑娘又是要往何处去?” “这不得问你么?”司徒莫非奇了一句:“我带她来,便是要问你若欲给她寻亲,要向何处找寻,以及有什么契机可能找到,如今你怎的反而问起我来?” 见无为负手在静室之内来回踱了两步,司徒正疑惑不解欲再询问,话还未出口,就见无为丢下一句:“稍候片刻。”然后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 司徒莫非只得将话又咽回了腹中,西戈谅悻悻的挠了挠头:“这究竟是闹哪一出?” “罢了,稍候便是。” 不过片刻的功夫,果见无为又神色凝重脚步匆忙的走了回来,并未有道童跟随侍奉,而是亲手捧着一只匣子,进了静室就又关了房门。 “无为,你这神神秘秘,究竟是要作甚?”司徒莫非只觉得无为今日着实反常,要知道这老道虽是平日里玩笑般叫一声‘老道’,实际上年岁本还当不得一个老字,看着是仙风道骨得道高人的样子,实际上那不过是他自己觉得长须飘飘看起来比较能摆谱,这才特意蓄的须,性子也很是有几分诙谐风趣且不拘小节的,能让他一脸郑重之色的还一时间真猜不出究竟何事。 “那小姑娘命格有些……嗯……奇特。”无为边说边小心翼翼的放下手中的乌木匣子,然后又小心翼翼的打开,行动之间就跟那盒子是豆腐做的一般,“贫道得动用几分真本事。” ……命格奇特? 司徒莫非纳罕的一挑眉——难道说那小姑娘还是个贵不可言的命格甚的? 无为一语过后却不再解释,那古朴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老旧的暗沉沉的黑匣打开,里面却竟也是黑色丝缎衬底,而整齐排列在丝缎之上的,则是十二支暗红似血的卜卦用的签子,每支不过三寸长短,整齐一排的躺在匣中。 无为一手取了算筹,另一手却竟将那垫在底部本以为是衬里的黑缎取了出来,取在手中只是一抖,那原本折成一方的黑缎便就无风自展,登时铺开成三尺见方,那原本折在中心看不出来的洛卦之图终于显露了出来。 司徒莫非望着那张绘了奇特卦图符文的黑缎,那卦图并不知是何颜料绘制的,说是朱砂吧,又比朱砂颜色要暗沉几分,一眼望去竟颇似人血,与那同样暗沉血红的卦签同色,看在人眼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感受。 ……这形似人血的色泽,按理本应让人觉得多少总带有几分邪气,但却不知为何,再多看两眼,却又莫名生出一种天理昭彰的感觉来……似乎此物本就应是这般模样,若要不是,才是有哪里不对。 无为将那符文卦图展在桌上,握着挂签的手似是随意的一撒,那十二支暗红如血的挂签就以卦图中心为圆点,均匀分布成了形似环了箭靶一圈的利箭一般的圆环出来。 此时若是有其他懂得玄学术数的人在此的话,一眼便能看出无为这随手一撒就布出了黄道十二宫的宫位,但司徒和曳影对此一窍不通,小西精于机关消息,素萦则是回春妙手,室内五人之中除了无为,竟无一人略通此道。 无为也知他们不通术数,如此反而省了要向几人解释的口舌,只用紫薇宫方位的朱签刺破自己食指指尖,以指尖血在十二根朱签上各点了一下,那殷红的血珠几乎是瞬间就浸入到暗红的挂签之内,表面再无一丝痕迹。 下一刻,便听无为一声清喝,双手接连扣出一连串复杂的指诀手印。 而那十二支血色暗红的朱签,竟就在同一时间自那卦图之上自行浮起,悬空而立,随即十二支原本是血色暗沉的朱签竟渐渐亮起,不过几息之间,便已是鲜红耀眼,光芒夺目。 赤色的红芒在朱签之上吞吐不定,光芒闪耀的频率渐次规律,竟如同活物一般产生了宛若呼吸一般的脉动之像。 待得十二支朱签的频率彼此协调一致之后,无为手印一变,原本还在半空围成一个圆环状的朱签顿时集为一束,在刹那之间一束红芒冲天而起,随后陡然去势一凝,光芒乍敛,各自看似无序的散落在那黑底朱纹的卦图之上。 无为手印一松,双目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些朱签排布出的卦图,脸色却是愈加凝重,原本笔挺的双眉几乎拧成一个疙瘩。 司徒莫非几人疑惑的互望一眼……他们不过就是问问要向何处去寻那小姑娘的家人亲眷罢了,结果无为搞出这么大阵仗,如今又这一副山雨欲来的神情究竟是怎样? 还是说……那才丁点大的小丫头还能牵扯出什么耸人听闻的利害关系不成? 无为盯着那卦图一声不吭的看了半晌,良久方才抬了头,眼见这四人都又是惊奇又是不解的望着自己等个结果,心中暗自盘算一番,这才开了口—— “嗯……贫道已是卜算完毕,你们将她带在身边,便可了却心愿。” 第19章 太祖师爷 ……呃? 原本见他一脸郑重的搞了半天,还以为他算出什么惊天之事的四人齐齐顿了顿,司徒莫非哭笑不得的开口:“你这鼓捣了半天,就这就没了?” “没了。”无为一脸坦然的点头道:“不就是寻亲么?嗯……带在身边,亲自寻得。” 曳影木着脸,小西则已是一副看江湖骗子般的眼神,司徒莫非无语的看了他一时,叹气道:“好吧,这倒也……省事之极……” “一定要带在身边,不论你几人是要往何处去,都带她同行,不可远离,否则便不能得偿所愿。” 无为似是不放心,只反复叮嘱了即便,就如司徒莫非的好脾气,都有几分无语了,这才又道:“你们此行过后,不论有无他事,都务必再来贫道这灵犀观一趟。” 嗯?司徒莫非不由问道:“何事?” “自有要事,到时便能知晓,而今嘛……”无为撸着他那三络胡子,慢吞吞的摇着头:“天机不可泄露。” 这一回就连司徒都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无语的望他半天,见无为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捋着胡子不吭声,但眼中神色手上动作无一不泄露他心中正有着几分不安,司徒莫非深吸口气,叹道:“罢了,怕了你这修道之人,九华山一行之后,若无他事,我再来寻你便是。” 一语出口,无为不由也暗松了口气,还不忘叮嘱:“记得带着那孩子,别走散了。” 曳影无语的翻个白眼。 西戈谅到底年纪轻,此时实在有几分忍不住:“老道,你究竟卜出了什么?还这般藏着掖着。” “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无为老神在在的摇着头,脸上分明就是一副打死我也不说的样,只把西戈谅给看得直运气——毕竟不能真打死他…… “小西,算了。”司徒莫非心知无为虽然不知何故要搞这样故作神秘的一出,但他真不肯说的话总也没有强迫逼问的道理,反正他们一行此次也不过就是要去九华山露个脸罢了,待到事情结束,也就没了甚要紧之事,到时反正时间大把,再来一趟也不算什么。 曳影更是不耐烦这样神神秘秘的,眼见卜算也算完了,寻亲之事也有着落了,便没好气的迈步就走——他宁可戳在院子里看往来香客,也不耐烦看无为装神弄鬼。 他率先走了,司徒素萦三人也就起了身:“无为道长,我们一行还要赶去九华山,折来此处一趟实在行程有些紧,就不多叨扰了,待此行过后再来与你叙旧吧。” “好说,好说……记得一定再来。”无为也不留客,捋着胡子跟在他们身后出了静室,同时不忘再三叮咛。 等到几人出了静室,却就愣了神,院子里空空如也,小夜那娃娃不见了。 别人还未说甚,小西先急了:“那小姑娘人呢?” 无为也是一愣——这要是人不见了,他费尽心力卜了半天的卦象又该怎么着落? 边想边连忙高声唤人过来,正巧适才被点了留在院中看着小夜玩耍的那道童正手中提着拿来添换茶水用的新烧的一壶热水踏入院中,无为赶紧询问:“适才那小孩子呢?不是叫你看着?人呢?去哪了?” 那道童原本脸上笑嘻嘻的,待到见了自家观主真人面露急色,不由赶紧收了笑,恭恭敬敬的回话道:“原本是陪着姐儿等候的,可是没过多久太祖师爷不知怎的路过此处,见了那小大姐儿,很是喜欢,便招她一同去别处耍子了,我本想跟着来着,但是太祖师爷不要我跟,说是什么有我这个俗物跟着反倒败了兴,所以小徒也只好由他们去了。” 无为听了这样一番话,这才松了口气:“居然是太师叔他老人家……唔,这便无妨,出不了岔子。” “你那太师叔……”司徒莫非顿了顿——无为的太师叔,就是这灵犀观中声名赫赫的清玄散人,一生修道,名声极盛,至今年纪已有百余岁,却仍身体健旺,只是近十几年来早已不理事了,而且随着他的不再理事和见客,外界也渐渐传闻清玄散人乃是年纪大了,脑筋开始糊涂了,这才开始关起门来不问世事。 对于类似猜测,灵犀观众人向来不做致评,也是他们修道之人讲的是顺应天道成其自然,不甚在意外界传言,所以就算是偶有人当面问起,也不过是笑着说一句‘太祖师爷一心修道,不理俗物’罢了。 总算是司徒和无为彼此之间交情不浅,倒是略知一二——清玄散人年纪渐长之后很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思……嗯,说得更透彻一点就是,如今他还真是有几分似是而非的痴顽情状! 但总归是清玄其人在灵犀观中地位及其尊崇,无为又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对他极为尊重,所以清玄如今别说只是有几分痴顽随性,就算真是脑子疯癫了,只怕无为都不会觉得哪儿不对。 果然,无为一边捋着胡子,一边道:“不妨事,不妨事,既是与我那太师叔在一处,只慢慢寻着即可,出不了事。” 言罢只吩咐那道童:“去看看此时有谁得闲,叫他们四处看看太祖师爷人在何处,见到了速来报我。” 那道童应着声一溜烟跑远。 结果一行人等了快半个时辰,却不见有人来报,司徒莫非不好说怕人家太祖师爷真把小娃娃给弄丢了,只口称他们急着启程赶路,这才把小西和曳影也都撒出去找人去了。 灵犀观是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古观,最初规模虽是不大,却也在原有基础上一再扩建修缮,自清玄散人成名以来又着实极有声誉,近百年又算得上太平年代,没出过甚太折腾百姓的战乱和大疫之类,民间富庶加上道观声望,而今整座山头都是灵犀观的前观后观范围,院落屋宇鳞次栉比,无为虽是有把握自家太师叔不会擅自将个幼童领下山去,却也一时间想不出这一老一小到底溜达到何处去了。 就连无为,久寻不获,脸上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只还强撑着笑道:“放心,出不了事,你们来时贫道就掐算过了,卦象显示就是要在此约两个时辰左右,而今想来也快了,咳咳……” 司徒和素萦两人也是又无语又有几分好笑,虽然他们确实还谈不上太过担心小夜会在这灵犀观出什么危险,但,总找不到人也不是个事,正在此时,方才那名撒出去传话找人的小道童气喘吁吁的跑到院门口:“观主真人,找着了,在后山丹桂树那儿……” 第20章 桂花煮栗子 灵犀观的观后,就在出了后山门没有多远,矗立着一棵极为粗壮的桂树。 迄今也不知究竟多大年岁,据闻在灵犀观建成之前,这株桂树就已是在此生长了,还是初代建立道观的观主,说见了此树年久有灵,能得此树生长,说明此地不凡,这才特意选了此处山头开建道观。 就连灵犀观的灵犀二字都是由此而来,桂花树别称木樨,年久而有灵,便是灵樨,久而久之谬传成灵犀二字。 初时只是一座小小道观,并没有匾额题碑之类,后来道观名声渐渐盛了,正式刻匾冠名的时候就干脆叫了灵犀观,再后来便是更由此将这座山都叫了灵犀山,原本叫什么早没人记得了。 那一株桂树一直都是灵犀观诸人小心养护,一代代至今三百余年不曾有过枯萎或虫害,虽是无数次经风历雨,但从不曾出现过风摧雷打之事,年年都枝繁叶茂,生意盎然。 如今正值秋季,正是丹桂开花香飘四野的季节,那一株桂树虽是只此一棵,不曾成林,但因其年久茂盛,树冠宛如华盖,只它一棵开花,竟也使得大半座山头都馨香四溢,灵犀观更是几乎整座道观都笼罩在那馥郁甜香之内,令人心旷神怡。 愈是靠近观后,空中那怡人花香就愈是浓厚,就连素萦都深吸了几口气,笑道:“这棵桂树足可算得上一宝,可惜今日不得空闲,不然真想采些桂花泡茶入药。” 无为一笑:“观中自有今年新采的桂花,且已经晒制妥当,待会贫道让人给萦姑娘装上一些,若能入药,也是一件善事。” 素萦并不推辞:“那便先谢过道长了。” 等迈出观后山门,左近不远便就是那株桂树蓬勃茂密的树冠。 巨伞一般横斜伸展的茂密枝条上金色桂花正开得如火如荼,远远望去一片金黄,映着山顶秋日的暖阳,竟是宛若一支巨大的金色华盖一般,花香浓溢,随着秋风四处飘荡。 不必等到近前,几人就已是望到了那正坐在桂花树下,倚着树干的一老一小。 小夜和一位须发皆白的矍铄老者身挨身头碰头的背靠需要几人合抱的粗壮树干,坐在草地上,正在你一颗我一颗的分吃栗子。 秋季山林中栗子正熟,观中也是有人会去专门采来剥去外面刺囊,里边壳上划破一刀,然后就用这新鲜的桂花一起,入锅煮成桂花栗子,入口细软绵甜,满口生香,除了自家食用,还拿来以供香客,是极惠而不费却又味道绝佳的小食。 那须发雪白的老者一头银丝梳得根根不乱,虽是也扎了个道髻,却只用了一根毫不起眼的木簪绾在头顶,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身上也只是普普通通一件道袍,而今袖子还污了一块——他把桂花栗子装了满满一袖子,那栗子毕竟是煮的,所以左边袖口处沾了一大片汤汁,他却也不管,低着头专心致志的剥着手中的栗子壳。 小夜和他挨在一起坐在树下,小手里拿着颗剥得干干净净的栗子仁儿吃得正香。 拣选来煮桂花栗子的生栗也都是个头不小,山里别的不多,诸如什么山栗子,山核桃,野枣儿,柿子,山楂,等等都是应有尽有,而且许是水土好,此处山间的栗子因其个大肉细竟也算是远近有名的一份土产,剥出来的栗子仁儿大大的一颗,小夜的小嘴巴竟还要分两三口才能吃净。 手里的一颗眼看吃完,身旁的老者已是笑呵呵的递过了刚剥好的两三颗,摊在手里送到面前,小夜很是惯常的模样,小手拈了一颗,继续送到口边咬,那老者看她吃了,收回手把她选剩的往自己嘴里一塞,低头继续剥栗子。 两个人一大一小排排坐分栗子的模样竟是极有默契,虽然从头到尾谁都没出声过,但就这样你一颗我一颗的,竟也吃了一地的栗子皮儿。 头顶是金桂飘香,就连地上都是落了一层碎金一般的花朵,两人头脸,肩上,衣襟,无一不是星星点点沾染着细碎香花。 这般静谧却又和谐的场景连司徒都不由自主的立住脚,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打扰这极为熟稔默契的两人。 无为更是自家太师叔怎么高兴怎么好,乐呵呵的站在一旁瞧着他俩吃得香甜。 这般看了一刻,还是小夜无意中一抬头,这才发现了不远处笑吟吟望着的几人。 “大哥哥,大姐姐。”见是他们,小夜高高兴兴的立起身来。 眼见被看到了,无为几人这才上前。 “太师叔。” “散人,小子有礼了。” 清玄抬头瞥他们一眼,休说是恭谨客气的司徒几人,连着无为都一并不理,只充耳不闻的低头继续剥栗子,然而再剥出来,小夜见了几人找来,却已是起身不吃了,散人满是可惜的收回手,看看手中剥好了的栗子仁儿,张口往自己口中一塞,这才也起了身。 清玄散人的辈分极高,加上人家年纪也摆在那里,休说是无为在他面前恭敬无比,司徒几人也只有自称小子的份儿,人家愿意搭理,是客气,不愿意搭理,那也没什么办法。 于是几人客客气气的见礼之后也不以为怪,倒是无为笑道:“太师叔倒是与小夜姑娘投缘。” 司徒这边已是牵过小夜的手儿,笑着问她:“吃了爷爷的栗子,可有谢过爷爷么?” “嗯,谢谢爷爷请我吃栗子。”小夜听了就似模似样的要行礼。 谁料那不理人的老者就在她福身下去的那同一刻,脚步一转就错开了身,只把脸一板,望着司徒道:“俗物!俗物!这般俗物,也想骗老夫的栗子?” 哈?司徒莫非哭笑不得:“散人,小子不吃您的栗子。” 谁料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这须发雪白的老者更是不乐:“不吃栗子?既是不吃,你来作甚?” 话音落地就把眼瞪向了无为:“无为小子,这等不吃栗子的,你领来作甚?” 司徒莫非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素萦在一旁憋着笑,小西脑子转的快,赶忙上前一步:“散人息怒,小子最爱吃栗子……” 谁知话没说完,就见清玄大大的后退了一步,手一摆,就把那兜着栗子的袖子藏到了身后,十分警惕的瞪着西戈谅:“不给!” 第21章 苍生为念 ——噗! 这下就连无为,脸上都有几分抽抽,清玄还兀自在抱怨:“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竟敢贪图老夫的栗子。” 一壁说,一壁还冲小夜招手:“小娃儿,你来,我们另寻个地方吃去。” 小夜毕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眼见了司徒一行特意来寻,便知道是大哥哥他们的事情办完了,此刻怕是寻她要走,到底还是心中念着要找家,便就只乖乖让司徒牵着手儿,摇头道:“爷爷我不吃栗子了,我要和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 那始终对着几人没好脸色的老者闻言却是愣了,随后想了想,伸手在另一只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只橙黄橙黄的大柿子来,举在手中:“好好,不吃栗子,来吃这个好不好?” 小夜还是摇头:“谢谢爷爷,我要和大哥哥们去找家。” 清玄这下没办法了,纠结着又掏了掏袖子,摸了摸身上,却再找不出其他的来,脸色不由一垮:“小娃儿,你要走啦?” 小夜嗯了一声,清玄似是极为不舍,又眼巴巴的问:“那……那你何时再来?” 司徒几人见他竟真是依依不舍的样子,心中也不禁称奇……这老顽童瞧着他们没一个好脸色,却独独对这小娃娃钟爱体贴,到也真是桩奇事。 “等我找到明炎和喵,就再来。” 谁知清玄脸色竟愈加怅然,口中叹道:“唉……罢了,罢了,只怕再见不易了……” “太师叔……”无为见他惆怅,赶紧出声想要安抚,谁料话才刚出口,清玄一眼瞪了过来:“都是你这小子!” 啊?!无为摸摸头,他干嘛了?好像没干嘛吧…… 清玄骂完一句也不理他,上前两步弯身拉了小夜的手,把那只黄澄澄的大柿子往她手中一塞:“拿着路上吃,莫要忘了答应爷爷的话。” 见小夜点头,清玄这才直起身来,仍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去吧,去吧……苍生为念,苍生为念啊。” 眼见清玄突然之间言辞混乱了起来,司徒不由拽着小夜后退了一步,笑道:“散人,小子一行时间紧迫,如此便就别过了。” 清玄却根本不理会他,只翻来覆去把那句‘苍生为念’念个不停,司徒见他不理人了,只得向着无为说道:“无为道长,我等就此告辞了。” 无为还待相送,不料清玄却一瞪眼:“无为小子,这几个俗物拐跑了老夫的小娃儿,你还这般客气!是要气死老夫吗?” 无为就如同老猫被捏住了后颈毛一般乖乖停步,只向司徒叮嘱道:“贫道不能相送了,你且记得事毕之后再来与贫道一晤。” “好,记得了。”司徒莫非忍着笑拱了拱手,牵着小夜转身就走。 小夜迈出几步,还不忘回头摆手:“爷爷再见,道长伯伯再见。” 他们一行至此也算达成目的,既然是无为卜算只要将小夜带在身边便可,那后续倒也不妨碍他们的行程,如此便也无需另做安排,下了灵犀山之后,便向着九华山而去。 算了算时间,只要路上不再遇到什么岔子,时间倒是够的,不过是稍嫌紧凑一些,但也应是能赶在大会开幕之前到场,只是到底比不得原本那样可以闲适游玩。 西戈谅出身慕宇斋,手中是有着一份极为详尽且收录范围极为广大的地图的,他索性按着上边标识,抄了几次近路,虽是沿途有些荒僻,但却极为有效的缩短了两日的路程,方才显得不那么急迫。 他们这兼程赶路,时节已是近了中秋,原本按他们原定计划,中秋当日已是在九华山上了,此时自是到不了,司徒莫非想了想,亏着小西给余了两日出来,倒也不似先前那般急迫,便道等明日到达平城之后歇息一日,也算是过个中秋。 其他三人对此没甚异议,虽是中秋讲究个阖家团圆,但他们几人都无甚家人,西戈谅更是自幼随着慕宇斋上一代老斋主过活,如今老斋主隐退之后云游四方,逢年过节并不回慕宇斋,而素萦先师也已过世,至于司徒莫非和曳影这一对曾是师兄弟的,其中渊源纠葛更是复杂到不足为外人道,几人相识相伴扶助至今,早将彼此当做了亲人,既是彼此聚在一处,也就无所谓是在何处过节。 原本还有几分担心小夜佳节思亲,谁料小夜从小就没听过什么中秋是团圆节的说法,明炎岚羽两个以往并不怎的在意凡间的节日,素日里在清阳山上的时候虽是有教小夜认二十四节气,但并不曾给她灌输过类似观念,而此番下了清阳山初涉人世,又还根本没来及过个中秋就意外分离,是以她对过节的概念就是会有节市罢了,到并未显露出因了思亲而郁郁不乐的情状来。 到达平城之后,几人寻了间客栈落脚,询问了一下客栈伙计,得知晚上因了中秋佳节,会有灯会,还会在护城河有放灯,素萦和小西二人便兴致勃勃念着晚间去带小夜看河灯,小夜一路上乖得不得了,自是不会有异议,何况又听了伙计吹嘘说每年放灯如何好看,心中倒也多了几分雀跃。 * 乌林道的道旁,公孙远一行正在清理地面准备扎营,随行的镖师里有第一次出来走镖的年轻趟子手,正为了中秋要露宿道旁而有几分不乐,公孙远懒得理他,既然做了镖师,又哪来那么多毛病,休说是中秋,往关外那等不毛之地押远镖的时候连过年都归不得家的时候都有,如今的年轻人吃不得苦,不多历练历练是没法放心的。 这一趟镖,数额不小,为此公孙远亲自出山带队,此刻正有条不紊的指挥着镖师们安营扎寨。 其实此行中经验老道的镖师数量并不算少,几乎不用他多做指点,自是各自按着轻重缓急在协调工作。 就在此时,从他们后方的乌林道上骤然传来一阵疾如风雨的蹄声。 公孙远一皱眉——这个时间,天都擦黑了,又时逢中秋佳节,有谁会这般在路上疾驰? 手下镖师更是警惕,虽未亮出兵刃,但也纷纷按住了随身的兵器,更是早有趟子手将威远镖局的旗帜抖了开来,一行连镖师带趟子手加上随队的押客共二三十人,无不提高了警觉,看向夜色中的乌林道。 第22章 是人?非人? 那骤雨般的蹄声也不过片刻就到了近前,一人单骑,风尘仆仆,胯下马儿竟是早已跑得大汗淋漓,四蹄都有几分发颤,口鼻之中满是白沫,却仍被背上的骑者毫不放松的催使着疾奔。 一众镖局中人冷眼看着那人一路疾驰,心中正欲松口气,却不料那人将要经过他们一行的时候眼光不知看到什么,竟是猛一勒缰,那马儿长嘶一声,筋疲力竭的在他们面前停了步子。 公孙远心中一紧,虽然只有一个人,但现今正是九华山武林大会召开的时日,也难说这独身一人的就是好对付的,正因为只是一个人,若非是艺高人胆大,就不会起劫镖的念头,但若起了……就只能说明要么蠢到错估了自己能为,要么就是有足够的信心能独自一人吞下镖银——这就是碰上硬点子了! 心中想着,脸上却是一丝不露,却见那马上之人一偏头,一对灿若星辰的蓝色眼瞳把他们一行一打量:“喂,你——” 那人望住公孙远,向他身后扬了扬下巴:“那匹马卖我。” 原本在他开口的同时,公孙远已经握住了腰间朴刀的刀柄,却不料这人开口却只是要马,到让绷紧了神经的公孙远心头一怔。 那人似是十分急迫,一语说完并不等人答复,竟直接从马背之上身形一展,便如苍隼一般向着公孙远直掠了过来。 他这一举动登时惹来一众镖师的大怒,先前虽是听着他说什么要买马,刚有几分放松,谁料这人一句说完就冲了过来,有那手快的早就亮了刀剑。 就连公孙远都拔出了刀,这是一个武者最本能最纯粹的反应,何况他作为镖局的总镖头,走镖这么多年,自也见过有那一等强人意欲劫镖的时候口中虽不明说,但不外乎都是先寻衅些小事,而后再将小事扩大,最后摆出个不死不休的阵仗来——其实真正的目标还是镖银。 脑中的想法不过是一闪而逝,公孙远早已持刀在手向着那疾掠而至的身影锋刃直指意欲拦截。 谁料他这虽是带着两分试探却骨子里仍是要以伤敌为主的一击拦挡却落了个空,明明确实眼看着手中刀锋劈入了那瞬息闪至眼前的人影,但手上却完全没有传来碰到物体的阻力,纵然朴刀锋刃锐利,也不可能会到这个地步,然而不等公孙远反应过来,甚至他持刀的手还根本没有来及变招收招的时候,他身后侧方那匹塞外种据说有着大宛马血统的坐骑已是一声轻嘶,随后骤然发力,在他尚未来及转身回望的时候就已经撒开四蹄,纵身蹿了出去。 这兔起鹘落不过眨眼之间,从那人话音声落,到身后马儿纵身而奔,饶是公孙远是个走镖的老江湖,手上也很有几分真功夫,也都根本没能回过味来,等到他转头望去的时候,眼中所见的也不过就是那人的背影和一个马屁股罢了。 身为镖师,怎么说也是半个江湖中人,纵然是公孙远老成持重,但这冷不防被人抢了马,也依然是不啻于被当众打了脸一般,其他镖师更是怒形于色。 说到底,走镖靠的除了手上的功夫之外,还主要就是靠个名头声望,公孙远作为威远镖局总镖头,走镖三十几年好不容易混出个还不错的风评口碑,威远镖局的旗号打出来,江湖道上的大大小小也愿意卖他个面子,最多彼此报个万儿下来,再留个茶钱酒钱也就让出路了,很少有非要动手硬来的了。但如今竟然被人当面这般轻松的就夺了马去,这要是传开了,镖局声誉就保不住了——马能轻松被夺,何况镖银? 一众镖师哪一个心里不清楚?虽是马儿已经被夺,但毕竟才刚起步,尚未跑远,早有那较为气盛的已是扬手打出了随身的金钱镖铁蒺藜一类的暗器,向着那骑手的后心而去。 那人骑在马上只顾催马前行,对于身后带着破空之声的十几枚暗器宛若不知一般,但却就在暗器尚未近身的时候,就陡然纷纷失了力道,坠落在地。 这一现象连带公孙远都是看得一愣。 他这一趟带出来走镖的虽然也有几个新手,但还是老镖师更多,各自手上都是有功夫的,如今不过几丈的距离,怎的连个金钱镖都扔不中? 还不待他醒神,他那匹塞外好马已是又蹿出几丈,至此已是拉开了十余丈的距离,马儿速度也提了起来,四蹄撒开,蹄声愈加紧密。 抢了马的那人跨在马上就如同不知道适才身后有暗器袭来的一般,也不回头,只单手一晃,也不知丢出了个什么,公孙远只觉得一线白光细如发丝一般迎面就射了过来,劲力之强横竟在空中刹那就引发出极其尖锐的一道风声。 公孙远大惊之下想要提刀拦挡,却根本来不及,那物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只不过才刚刚意识到有东西迎面激射,下一瞬间就已是紧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 随后身后不远处的镖车之上就是‘咄’的一声轻响。 顾不得脸颊上被那锐利气流划出的刺痛,公孙远急忙回身,然后他就呆住了。 此时尚有其他镖师和趟子手不如他见机快,还有人暗器不中之后还想追击或放箭,公孙远一声断喝:“都给我住手!” 众人一愣,顺着他眼光望去,不由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沉稳厚重铁木打造的运镖车的车辕上,钉着半张银票! 之所以是半张,因为另外半张已经尽数没入了车辕之内,只有半张露在外面! 要说暗器用得利索的江湖中人,他们也不是没见过,但……这只是一张银票啊! 银票是什么?不过一张纸罢了! 就这样轻飘飘随手一撕就两半的一张纸,此时竟然宛若利刃一般,深深的钉在那铁木实心的车辕上,甚至以那纸张的大小险些将车辕劈成两段……这得是什么样可怖的内力?! 江湖上……有人能做到这一手吗? 可是那人适才的样貌分明还只是个年青人! 这般年纪,这样的内力…… 那头一次参加走镖的年轻趟子手一脸惊愕的喃喃道:“那……莫不成不是人?” “莫要胡说!”公孙远一声厉喝,那趟子手缩了缩脖子。 “今日之事不准走漏半句!”公孙远双目如电的扫了一遍在场的众人:“也不准再有人私下议论!否则——” 他语音冰冷:“就请另谋高就吧!” ——常年走镖,什么怪事没遇到过?这般离奇诡异的人……不论究竟是不是人,都不是他们一个镖局能惹得起的! 三缄其口,才是明哲保身的道理! ……至于那匹马……公孙远瞧了一眼那银票上的数额…… ……什么马?他有过那样一匹马吗? 第23章 中秋之夜 对于已被远远甩在身后的那路旁一群人而言,岚羽压根没在意他们,就在两个时辰前,他始终尽可能铺展开来不断探寻搜索的灵识范围内终于有了一丝触动。 那是极轻极弱,极容易忽略掉的一缕淡淡的踪迹,就在他纵马疾驰的时候从他灵识范围的边沿一掠而过。 这一瞬间极其微小的一丝痕迹当即让他勒停了坐骑,重新感应了片刻,也不管那马儿已是累得喷气,一拨马头,就离了小路,直接驱马上了山。 那处本就没有任何道路,地面崎岖不平,灌木丛生,碎石坑洼一处不少,马儿走在上面本就吃力,偏还被他不管不顾的催逼着提速,直至越过那一处山梁,那马已是连蹄掌都松了一只。 只可惜已经疲惫到极点的骏马依旧得不到主人的怜惜,岚羽来到适才有着一缕轨迹触动的地点附近,展开的灵识直接覆盖了方圆几十里,筛子一样来回的扫了好几遍,却终究没有更进一步的发现,只有那已经淡到快要消散的魂光轨迹,昭示着他要找的人曾在此经过或停留过。 岚羽缓缓透出口气,这样浅淡的踪迹,只怕是好几天前留下的,要是他再晚来个一两个时辰,应该就消散殆尽杳无踪迹了。 幸好…… 虽说不太可能会有相同的魂魄灵光,但此处留下的痕迹实在已经淡弱到难以辩个究竟,要想确定是或不是,还是得接近了才知。 心中想着,手上毫不迟疑的一抖缰绳,胯下马儿不情愿的嘶鸣了一声,原地踏了半圈,直到岚羽毫不客气的抬手就是一鞭子,这才重又迈开蹄子沿着那已经消散得断断续续的轨迹继续狂奔。 等到路过那一队镖车的时候,那马儿已是又连续跑了两个多时辰,岚羽也心知这一匹只怕是也要废了,这才顺手抢了公孙远的坐骑。 ……不管这微弱到几乎无法切实分辨的魂光轨迹究竟是不是来自于小夜,他都只有循迹追下去,毕竟,这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有所发现,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 平城之内,此刻已是华灯初上。 虽比不上洛水那般繁华重镇,但毕竟中秋佳节,大小街道也具是装点一新。 当地有着拜月的习俗,家家户户在家摆设香案,安放酒果,对月祭拜过之后,趁着尚未夜深,便纷纷走出家门来到护城河畔看灯。 四方城门今晚大开,且无甚盘查,紧挨着高大城墙的护城河里星星点点已是不断有人开始放灯,河畔沿街更有许许多多贩卖河灯和孔明灯以及各色茶水吃食的摊贩,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猜谜声叫卖声,还有男男女女猜中了难解的谜题时围观行人的喝彩声,竟也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司徒一行各自喜好不甚相同,曳影性子冷,不是很爱在这般人群中无事闲逛,干脆留在客栈无意外出,司徒莫非无可无不可,见小西和素萦兴致勃勃,便随着他们去了。 小西喜欢看看那些制作精巧的走马灯和其他一些匠心独运的东西,素萦则不是很有兴趣,只牵着小夜的手儿道:“走,大姐姐带你去看河灯。” “小心些。”司徒笑着叮嘱一句,也就由她去了,毕竟素萦虽然不怎的会武,但作为一名医者,自保的手段却丝毫不比他们差,等闲都无须人担心。 结果他和素萦都没想到,这一去看河灯,到底还是又看出了事来。 初时小夜还紧紧牵着素萦的裙摆,等接近河边,看到那水中三三两两的人群开始放河灯时她终于忍不住停住了脚步。 夜空下倒映着星空的水波上一盏盏河灯渐次亮起,将水面逐渐点缀得美轮美奂,宛若流火。 小夜痴痴的怔在那看了半天,许久之后方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带着几分留恋,她习惯性的抬手去牵素萦的裙摆,却摸了个空。 四下一望,心中顿时无措了起来。 ……大姐姐不见了! 此时小夜才终于发现自己身旁早已没了素萦的影子,心中登时紧张了起来,再也没有了看花灯的念头。 ……明明答应好会好好跟住不乱跑的……小夜扁扁嘴,这下子再见到大哥哥大姐姐要怎么说?她仰着小脑袋在人群中转来转去的找着几人的身影,奈何她个头太小,看得很是费劲,仰着头没一会就吃了力,小夜想了想,手脚并用的往河边的石墩上爬。 小夜笨拙的扒着石墩的边,然而试了几次怎么也爬不上去,脚下没有能垫脚的地方,而她又使不上力气,她肋部和肩胛的是骨伤,虽不算严重,又经了素萦的处理,平日不算有碍行动,但好歹俗话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此刻她想跟只猴儿似的爬高爬低那肯定是不行。 废了半天劲也没能爬上去,反而还把自己浑身上下弄得疼了起来,尤其是右边半个肩膀和手臂,以及被蹭到伤处的肋部,小夜垂着小脸放弃了这个办法。 ……想一想。 小夜一个人沿着护城河往记忆中来时的方向走,倒是远远看到了城门,但等她入了城门,却又犹豫了起来……他们来时住的那家客栈叫什么来着? 若是见到自己肯定能认得,可是若要问路却不知那招牌上的两个字怎么读,那么复杂的字,她还没学过。 ……除了招牌,就只记得那旁边有个卖糖人的,是个山羊胡的阿伯……客栈大门两边的石鼓有个缺了一块,附近店子里有个穿蓝裙子的婶婶,说话喜欢高声…… 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街上乱转了片刻,到底是觉得不管看哪里都眼生得紧,并不认得沿途景色,于是便又转回身,再一次出了城门,沿着那条星点灯火的护城河重又回到河岸。 她这一来一回,人小,走得又慢,此时已是夜色浓重了起来,河畔的行人开始稀疏,小夜有点惶惶的,加快了步子,眼睛在行人和街边摊位上来回盯着,试图能看到眼熟的人或景色。 此刻河边赏灯游玩的行人已是渐渐各自归家,随着行人渐稀,摊贩也已开始收拾摊子,小夜这样孤身一个小娃娃就显得惹眼了起来。 她在河畔惶然的边走边张望,远远的,身后就缀上了两三个邋里邋遢的闲汉。 小夜在又一次张望的时候眼尖的看到身后有人跟着,心中立时咯噔一声,其中有个胡子拉碴的汉子,见她回头望过来,还冲她露出黄板牙乐了一乐,小夜嗖的一下转回头,心中噗通乱跳了起来。 第24章 团圆 快跑几步跟紧一个穿绫子裙的妇人,尽量不动声色的靠得紧紧的一起走。 那妇人觉察到裙边有动静,低头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小夜急忙仰头冲她甜甜一笑,妇人奇怪的打量她一番,见小夜穿着打扮干干净净不是乞儿小贼之流,又只是离得近些,并无其他异样,更不曾往自己衣上裙上伸手,便也由她去了。 小夜紧紧跟着走了半条街,直到进了城门,又行了一刻,身后那几个人总算没了,她松了口气,感觉心跳得扑通扑通的,放慢了步子不再紧跟着妇人。 妇人也是留心了小夜一路,此刻见她不跟了,反而回头看她一眼。 小夜冲她又是一个笑容:“谢谢小婶婶。” 听她嘴甜,妇人倒是笑了:“灯市散了,快回家去吧。” “知道的,谢谢小婶婶提醒。”小夜规规矩矩蹲了蹲身:“小婶婶再见。”说完便转身又往来时路上走,妇人还同她挥挥手。 回到原路上,小夜发现现在路上行人已是不多了,路旁的铺子也已纷纷打烊上了门板,夜色愈加浓重起来,她心里慌乱起来,抿着嘴巴加快步子,留意着路边的店铺,想找到那对缺了一块的石鼓。 ……好不容易才遇到好心的大哥哥大姐姐,对她好,答应帮她找家,自己为什么要看什么河灯呢!现在找不到大哥哥大姐姐了怎么办? 小夜小跑起来,行人越来越少了,夜色也愈加深沉,河中荧荧的灯火也已是渐熄,暗夜之色迅速的弥漫笼罩了上来。 她此时是真的有些怕了,这段时间的遭遇让她不敢再这般一个人待着,也让她知道了什么叫危机感,从小有明炎和喵在她身边,哪怕是在山上,都还有毛毛一直陪着她,可现在她离开了毛毛,又笨到把大哥哥大姐姐给弄丢了……小夜忍着不让自己哭,不管不顾的跑起来。 就在此时,突然一边有人伸过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小东西,往哪儿跑?”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把她惊了一跳,死命挣扎起来。 抓住她的人力气很大,把她手腕箍得死死的,任凭她怎么用力都挣不脱,浓浓的夜色里只能看到一个黑影坐在河边矮矮的青条石阶上,面目穿着全隐在兜帽的阴影下,月光只映照出一个阴沉沉的轮廓。 ——不是大哥哥他们! 小夜眼见实在挣不开,又惊又怕之下一回身像只逼急了的小兽一样恶狠狠的一口咬在那人的手上。 这一口咬的实实在在,小夜一面死命挣扎一面咬着不放,只盼能让坏人吃痛松手,嘴巴里很快就尝到腥甜的味道。 抓着她手腕的人吸了口气,不但没松开,反而把小夜的手一攥,干脆把整只小手都牢牢握在掌心,咬牙切齿的说道:“好啊,我拼死拼活找了你这么些日子,都快急疯了,结果你这小混蛋就这么不待见我?” ……欸? 小夜眨眨眼睛,缓缓的松开口……是谁?这个声音…… 她突然怔住了,却还是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只犹犹豫豫的死命看着那人被自上而下的月光划出了一大片阴影的脸。 抓着小夜的人盯着她犹疑的表情,一手把她小手握得牢牢的,一手气急败坏的把头上兜帽一掀,恨声道:“闹半天是压根把我给忘了!真不知我这么急得要死的辛苦找你是为什么!” 月光下,那人一双亮若星辰的蓝色凤眼恨恨的瞪着小夜,“怎么不咬了?没良心的小混蛋!” 小夜猛然怔住,盯着那双瞪着自己的晶蓝眸子,那形状漂亮的凤眼,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懒洋洋的面孔上此刻满是忿忿的表情,她呆了片刻,突然回过神来,尖叫了一声一头扑进了这人怀里。 “喵!”小夜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的脖子,小小的身体拼命的贴着他,“喵!喵!” “小混蛋……真是小混蛋……”岚羽忿忿的嘀咕着,手上却早已搂住了扑进怀里的小人儿,感受到小夜那恨不得嵌进他怀里的架势,心里早就软了,搂着小夜轻轻拍着,嘴上还不高兴的抱怨着:“……怎么瘦这么多?” 他和明炎两个兢兢业业的把这早产体弱多病多灾的小东西养这么大容易么?这就走丢一遭就把他俩好容易养出来的那点肉给丢没了,抱在怀里直接细了好几圈,这还不是单衣,要是再穿薄点没准还硌手呢……岚羽很是不高兴。 “喵!喵!”小夜死死黏在他怀里抱着他不撒手,只顾一声声的叫他,直把岚羽给叫得没了脾气。 “好了好了,知道的你这是叫我呢,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属猫的。” 岚羽悻悻的把小夜从怀里扒下来打量着……瘦了,穿的还行,虽略大了点却是应季的衣服,不奢华却干干净净……岚羽放了心,划了一下小夜的鼻尖:“刚还小狗似的咬着不撒嘴呢,这会又直接成狗皮膏药了。” 小夜不出声了,她看着岚羽右手背上那个渗着血丝的牙印,神情立即委屈了起来,嘟着嘴巴伸出小爪子捂住牙印轻轻的揉着。 岚羽看着她一脸要哭不哭的小模样,哧的一声笑了:“逗你玩的,还当真了。”摸摸她的小脸蛋,又摸摸她的包包头,“你这点力气,蚊子似的,哪里能咬疼我呢。” 这还真是实话,就凭小夜区区一个凡人小娃娃,怎么可能咬疼昊天神界的神卫大人?要不是岚羽看她一口啃过来吓了一跳,赶紧撤了自己的护身罡气,这一口咬上把她伤到都算是轻的,咬出个牙印儿真心不算事。 岚羽说完,叹口气,摸了摸小夜的脸,还捏了捏脸蛋,又嘀咕起来:“怎么搞的?脸上肉都瘦完了。” 岚羽满心的不是滋味,抓过小夜的手给她把刚才被自己逮住她又乱挣一气给弄皱了的袖子整理妥当,重新把略长的袖口挽出个卷边:“瞧你这小腕子细得……我手指一圈就……” 一直碎碎念个不停的神卫大人突然顿住了,愕然的盯着小夜细细白白的手腕上露出的半块青紫,愣了半晌后,岚羽闭了闭眼再睁开,一声不吭的轻轻把小夜的袖子小心的挽上去。 ……青紫、黑紫、淤伤、血痂……有条状有片状还有说不清什么形状的,累累的层叠在一起……随着他的动作,小夜细藕一样的胳膊上那满满一臂触目惊心的伤痕就这样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第25章 谁干的?! 岚羽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懵了……小夜才五岁啊!这一身伤是哪来的?怎么会有人打她?怎么下得了手?她……她才五岁啊! 他轻轻的拿过小夜另一只手,照样撸出胳膊看了看,咬着牙给她放下袖子挡住夜风也挡住了伤痕累累。 “小夜——”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怒火让岚羽音调都变了,他抖着手抱住怀中小娃娃瘦瘦小小的身子:“告诉我,你身上的伤,是谁弄的?” 他克制着自己的暴怒,手上依旧轻轻柔柔的怕弄疼她……胳膊上都这样,身上不用看也知道只会更糟糕! 岚羽小心翼翼的握住小夜的手腕诊了下脉……果然,气血淤滞,脉象虚滑,不只是皮肉,还有点内伤! 他又从小夜的脖颈处开始,一点一点的按捏探试着,动作放到极轻,在摸到肩胛处时指下便觉察出异常,小夜轻轻抖了一下想缩开,又忍住了。 ——竟然还有骨伤! 察觉到小夜的退缩,知是弄疼了她,岚羽再也不敢继续验探下去,他收了手只把小夜搂在怀里,动作轻柔得像抱着的是件易碎的瓷器:“谁干的?小夜,是谁这样对你?” 小夜窝在岚羽怀里纠结了半天没说话。 ……她并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是谁。 ……连跑出来的那个院子也不认识那是哪里。 最初醒来时见到的那个婶婶记得她姓胡……可她并没有打骂过自己,应是不算坏人? 后来又有个刘婶婶,虽然把她领去了那个不好的地方,可也没有碰过自己一指头……她算坏人吗? 至于到了那个院子里之后,有杨妈妈和罗娘子,会打人,会不给人吃饭,她们应该算是坏人了吧…… 可小夜纵然年纪小,也敏锐的察觉到她们也不过是听命行事,那么,坏人就是那天见过的那个伯伯?让人把那个小姐姐给害死了,害得她从个好好的人变成了那个样子……后来自己心中害怕,还咬了他一口,然后就又挨了打……他就是坏人吧? 可银儿姐姐也只知他们叫主子爷,但主子爷又是谁?姓什么?叫什么?她压根不清楚,现在岚羽问是谁,要她怎么说? 岚羽见她咬着嘴唇不说话,只当是被自己吓到了……难怪刚才那样死命挣扎,必定是这些日子被人给打怕了…… 他想着刚才小夜的惊慌失措,再想想她的一身伤,他就心里堵得慌……偏偏自己一照面就还对她连凶带唬的。 岚羽挤出一个笑来,揉揉她的包包头:“小夜不怕,是我不好,我再不凶小夜了,小夜咬我出气吧,别咬自己。”他动作轻柔的从她细细的乳牙下面扒出她的嘴唇,指尖轻轻摸了摸,看没咬出什么问题,便把手指往她嘴边一伸。 “喵乱想,是喵问我坏人是谁,可……可我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才想住了。”小夜小爪子抱住岚羽送到嘴边的手拉下来,摸摸手背上那个牙印,细声细气的道:“我不咬喵。” ……是了,小夜还小,若是施暴之人在她面前未提及姓名身份的话,她怎么会知道那是谁? 他叹口气,强迫自己先把这个问题搁到一边。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身上疼不疼?”岚羽现在哪都不敢碰,生怕碰疼了她,想想她丁点大的小人儿伤成这样,岚羽心里就难受得要命。 小夜摇摇小脑瓜冲岚羽笑得眼睛弯弯的:“喵找到我了,我好高兴。”她索性偎在岚羽怀里细声细气的叽叽咕咕起来。 “我以为要找不到喵和明炎了,怕了好久,大姐姐问我我都不知道家在哪,不过栗子爷爷和我说肯定找得到的,还有毛毛,它也每次都安慰我说能找到,毛毛可好了,特别喜欢我,还有栗子可好吃了……”小夜乍见到岚羽,提了许多日子的心终于落进了肚子,高高兴兴的跟喵分享她的喜悦。 岚羽听得云里雾里的……什么毛毛什么栗子?但是看小夜笑得甜甜的,他便耐心听着,抱着她的手习惯性的想拍抚她的背,想到怕是她背上也有伤,硬是忍住了,一边听着小话唠软软的话音,一边握着她的小手再次给她诊脉。 ……这脉象……有人给小夜医治过吗? 岚羽虽然被明炎吐槽过医术差,但下界这些年,身边自从有小夜这么个先天体弱的小病秧子,他也着实恶补过医术来的,虽然没法和明炎比,但是毕竟他天资好,只要用心想学,基本没有学不会的东西,因此别看只有短短几年,他的医术已经长进不少,此时反复把脉只觉得按脉象来看应接受过医治,不然可能更严重…… 岚羽收回思绪,把小夜往怀里带了带,瞟着沉沉夜色中远处的几条人影,微微眯起了眼睛。 ……正愁问不出呢,就送上门来作死了! 岚羽一手搂着小夜一手握着她小手动都没动,然而灵识已将距离尚远却分散开向着他们这里靠拢过来的几人牢牢锁死。 小夜像只小鸟儿一样叽叽啾啾了半天,早就乏了,一是身上伤着还没好此时又天晚了,二是先天就体弱这阵子又亏虚得厉害,三是今日先走失后见到岚羽,心情大起大落,一旦放了心松了气,几乎是立即就觉得了疲倦。 先时还凭着心中的喜悦叽叽喳喳了一会,此时已是住了口,软软的偎在岚羽怀里发倦,就在她迷迷糊糊觉得快要睡着的时候,身后不远处传来人声,小夜下意识的想回头,却被岚羽搬回小脑袋。 岚羽看着呈分散包围状慢慢靠拢过来的几人,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手上搂着小夜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饶有兴致的看着其中一人将手中的弓弩对准他。 “放开你怀里的孩子!” 另一个人也亮出了剑,只有一个青年男子没动作,打量着他似乎在揣度,还有一个女子站远远的没有靠过来。 ——哼,就这样? 岚羽冷笑起来,凤眸依旧慵懒的半眯着,轻轻摸摸小夜头上软软的小发包:“我还正愁去哪找人,你们就送上门来了。” 他在月光下笑出一口森冷的白牙,朦胧月色浅淡模糊的照在身上,衬着身后已经已经没什么灯火漂流的暗沉河水,整个人宛若一头夜色中蹲踞在河边意欲择人而噬的可怖妖兽,凛冽杀机瞬间笼罩了四人—— “我家小夜这一身的伤,就是你们几个干的?” 第26章 小祖宗,求放过 “嗯?” “且慢……” 就在岚羽憋了一肚子火气和杀机刚想有所动作的时候,未出兵刃的那人和怀中的小夜都同时有了动作。 “喵别!” 小夜想回头的时候被岚羽扭回了小脑瓜,可她却听出了那句话的声音。 ——那不是大哥哥吗? 纵然岚羽的怒火和杀意并非是冲着怀中的小娃娃去的,但窝在他怀里的小夜也依然极其敏锐的感觉到他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对了,此时又全身绷紧了肌肉正打算起身,小夜顿时慌了——以前明炎曾经无意中说过喵生气的时候脾气坏,那现在他生气了怎么办? 可大哥哥他们是好人啊! 慌了神的小夜两只小爪子一伸,一把揪住了正想起身的岚羽的头发,小手一边一只抓了满把死死拽住。 于是原本火冒三丈杀气四溢的神卫大人刚想站起的身子,就被自己怀里的小娃娃一把薅住毛给拽了回来。 司徒几人全愣住了。 素萦也是一时大意,毕竟不管如何信息,终究她一个年轻姑娘家还真没有过带孩子的经验,发现小夜丢了后整个人都急了,沿着河边这条路来回找了好几遍都没见人,眼看夜色暗了,街市也散场,只得抓了小西让他一溜烟的回去客栈通知司徒和曳影二人,自己则继续找寻。 待和得到消息的曳影三人汇合之后,又说了一遍看着河灯冷不防就没了人,司徒见她急的脸都白了,赶紧几人一同寻找。 一路找过来的司徒几人原本远远的就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大咧咧的坐在石阶上,一手抓着小夜的手,一手扣着她的身子,而小夜软绵绵的伏在那人怀里动都不动,几人心中都是一紧。 自从他们捡到小夜,对她都不免疼惜,而小夜从始至终的乖巧聪明懂事知礼也很是得人喜爱,因此几人对她也从一开始的单纯是为了救她一命,逐渐相处出了感情,就连曳影,偶然在街上看到有其他小孩子喜欢的东西的时候都不忘给她捎上一份。 今日灯市着实人多了些,他们又确实有几分大意,结果一个错眼这小娃娃就不见了,一开始素萦不见了小夜,还抱着几分希望想着或许是回去小西或司徒身边了,结果等几人聚拢,才发现小夜都不在对方那里,便又赶忙沿路找了回来。 心中正发急间,便远远的看见小夜软在此人怀中,而这人方才一瞬间显露的森冷杀机几乎让人以为踞坐在那里的是幽冥鬼狱中的厉鬼! 可就这么一个片刻前还杀意凛凛宛若地狱使者的人,此时被个弱弱小小的娃娃揪住头发拽着不许起身,竟无可奈何的乖乖低着头坐着不动了。 司徒想到方才此人口中那句‘我家小夜’,心中早已明了来人身份只怕是小夜的家人亲属,只冲曳影和小西摆了摆手,二人也都收了武器……老实说方才那一瞬间……纵然曳影个司徒二人自持并非弱者,但就在那一刹那,竟然连心中兴起抗拒的意念都觉得吃力…… ……这人……绝非易于之辈! 万幸的就是此人既然和小夜有渊源,那就应非敌人。 司徒几人看着呲牙咧嘴的低着头被小夜拽着毛不放的人,都有些暗自称幸。 “小夜乖,松手,快别闹。”岚羽坐在石阶上哭丧着脸,小夜个子小,举着胳膊揪着他的头发还有些吃力,他只好垂着头不动,一身骇人的杀意哪里还有半分。 “喵!不行!” 小夜刚才真是吓坏了,她虽是从记事起就是明炎岚羽两个一手养育,但他二人恨不得把她捧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又岂会对着她生出怒意?这还是小夜第一次亲眼看到岚羽生气,适才那短暂一瞬,尽管怒火杀机不是冲她而来,也依然是把她惊得心里扑通乱跳,此刻一把抓住,就生怕自己拦不住,因此她一双小手使出吃奶力气死死的拉住,紧张之中出口的话语就说了个七零八落:“不行!不许气!大姐姐他们,不是坏人!是别人,生气不对!” “是是是,好好好,生气不对,快放手。”岚羽苦着脸,没口子的应着。 司徒几人看得好笑起来,这人若真要起身的话有的是办法,小夜那丁点大的小娃娃哪有可能拉的住他,可他被拽得乱七八糟也没稍挣一下,更没弹过小夜一指甲,可见确实是对小夜很疼爱……几人对视一眼,好笑的同时都放了心。 小夜适才是真的吓到,此刻哪里肯撒手,生怕自己一放手就再也拦不住了:“不许气!明炎说你脾气坏!” 岚羽既不敢硬掰那对抓得死死的小爪子,又不敢挣扎怕碰疼了小夜的一身伤,甚至怕她吃力还妥妥的垂着脑袋给她抓,至于什么暂时封了她的穴位让她放手之类的想法,压根就没在神卫大人的脑子里出现过……反正既然小夜拦着,就说明认识那几人,而且关系应该还不错……那就算了呗。 想通此节的岚羽干脆认命的垂着头坐在那,好声好气的哄小夜松爪:“你听他胡说,他骗你的,我脾气一直都好得不行,什么时候脾气坏过?” 结果小夜不依不饶的小嘴一撇:“刚刚呀。” 细声细气的三个字把岚羽堵得无话可说,哭笑不得的认了输:“好吧好吧,是我错了,我不生气了行了吧?放手呀你个小坏蛋。” 小夜嗯了一声,犹豫了下,到底还是觉得不放心,干脆又的细细叮咛起来:“是大哥哥大姐姐捡到我,帮我躲坏人,还帮我救了毛毛,还帮我找家,对我很好,不是坏人来的,不可以乱生气,更不可以去凶人家,不然……不然不是好喵!”小夜轻声细气的说了半天,说到最后还薅着毛晃晃以示强调。 “嗯……因为我不记得家在哪,还带我去找栗子爷爷帮我想办法来着,还有……” 岚羽被小夜抱着脑袋一通摇给摇得七荤八素彻底投降,他索性双手一抬,举过垂着的头顶干干脆脆的冲着司徒几人一抱拳:“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几位大人大量,不计前嫌,原谅则个。” 他是真没辙了,这小祖宗万一决定给他从头讲起那得讲到哪辈子去?不就是认个错吗,既然对方是救了小夜的人,那也没什么不行的。 第27章 顺毛摸 噗……几人忍俊不禁的喷笑,就连曳影都带了笑意。 “不怪阁下,也是我等失礼在先,未问清楚便亮了兵刃。”司徒忍着笑说道。 ……唉。 岚羽垂着头认命的叹口气,抬手托扶住小夜的右肘让她右臂有个可歇力的支撑:“小祖宗,可以了没?还不放手?肩膀不疼么?” 小夜扭头看看笑起来的几人,再扭回来看看异常乖顺的岚羽,终于放了心,细声细气的嗯了一声,松开了那对小爪子。 然后她看看岚羽被她连揪带拽给搞得乱七八糟东一撮西一撮乱翘的一脑袋乱毛,心中不好意思起来,小爪子还没放下就又伸了回去,给岚羽揉揉自己刚才抓着的地方,还摸来摸去的把翘起来的毛给胡撸下去。 若说刚才岚羽是屈服在小夜淫威之下的话,现在他则是被软软的小爪子一通顺毛给揉搓得彻底软了心,被恩威并施双管齐下给调教得服服帖帖的神卫大人自己随便抓了抓头发,悻悻的嘀咕着:“真是个小磨人精……” 小夜这回总算放了心,大大的眼睛一弯,笑了起来,身子往岚羽怀里一扑,扭头看着司徒几人说道:“喵!”声音清脆响亮,还高高兴兴的拍拍岚羽胸口作为示意。 ……原来小夜口中的喵,说的就是他?这样口口声声喵来喵去的,害得他们还一度以为不是人,而是养的猫……司徒几人好笑的想。 小夜介绍完喵,又看着岚羽说:“大哥哥,大姐姐。”她指指司徒几人。 岚羽笑吟吟的冲几人点头致意:“幸会。”再没有半点之前那震慑人心的锐利杀机,只搂着小夜黏在他怀里的小身子,一脸的人畜无害。 ……只凭那一身收放自如的气机,便可知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司徒回了一礼,笑问:“在下司徒莫非,原来阁下便是小夜口中的喵,却不知我等该如何称呼?” “我叫岚羽,嘛,随便怎么叫吧,我不在意这个。” “那么岚兄,夜已深了,是否随我等暂往客栈歇息,明日再将我们遇到小夜姑娘的前后始末与你细说。” 岚羽对此毫无异议,于是一手牵着那跑得腿软的坐骑,一手牵着小夜的小手,跟在司徒几人身后。 没走几步,小夜突然想起一事,摇摇岚羽的手问道:“喵,明炎呢?明炎去哪了?怎么没来?” 岚羽哼了一声就笑了:“你才想起他来?看来他比我还不如,要这许久才被记起来。”话音里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跟着又是一句抱怨:“……果然是个小没良心……” 小夜不高兴的仰起小脑瓜瞪着他。 “他呀,离这远着呢。” 岚羽摸摸小夜的丫髻:“我们两个差点没急死,为了找你,洛水城被我俩过筛子似的翻了不知多少遍,始终找不到便知你必定出了城,我和他只好分头找起,按他的搜寻速度,现在八成已经出关了……接到我传讯折返回头,再赶到此处,怎么也要花些时间。” ……何况自己讯息里让他准备好伤药过来,怕是也要拖他一些时间……岚羽思酌着。 听到明炎随后也会来,小夜才哦了一声,从头上扒拉下岚羽的手,把自己的小爪子塞进去给牵着。 岚羽好笑的重新牵住她,捏了捏小手,觉得远没有以前肉乎,又不高兴起来:“看你今后还乱跑不了,瞧这跑丢一回就弄成这个样子,这回可长了记性吧!”他碎碎念的抱怨着。 结果小夜不高兴了,嘴巴一撅:“喵乱说,我没有乱跑!” 她气哼哼的想抽回手不理岚羽:“是有坏人,抢走我,我没有乱跑。” ……是碰到拐子了? 岚羽握着小手不放,心里转着念头……若是拐子偷孩子,那还真怪不得自己和明炎一个转身人就没了,小夜再乱走毕竟人小,不可能走远……他心里想着,口中还在碎碎念:“坏人抱你,你就叫我们呀,小笨蛋。” “坏人捂着我嘴巴怎么叫呀?”小夜半天也抽不回手,小脸一垮,气鼓鼓的嘟着嘴。 岚羽叹气,他也知道这实在怪不得小夜,只是之前实在是又急又怕又担心,不要命似的不分日夜一处处找,因为怕途中错过,遁术根本不敢用,一路找过来马都累死多少匹,没有一匹凡马能禁得住他这样昼夜不歇的赶路法…… ……幸而终究还是找到了……若要再找不到…… 他抓着小夜软软的小手叹气道:“罢了,也是怪不得你,今后再遇到坏人,你就咬他。” 本来不过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小夜一仰头,细声细气道:“我咬了呀。” 吓?! 岚羽一挑眉:“然后呢?” ……然后? 小夜想了想,空着的小手一伸,在自己被岚羽揉得松松散散的头上摸摸,扒散了一边的丫髻露出一个狰狞的伤口,结着成片的厚厚血痂,她指了指伤口,嘟着小嘴冲岚羽垂头丧气的喏了一声。 岚羽猛然怔了,良久才倒吸了口冷气,愣愣的呆了一瞬,他停步在小夜面前蹲下身,抬手极轻极小心的摸了摸她小脑瓜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厚厚的血痂触手厚硬粗糙,岚羽小心的摸了摸,用手掌暖暖的轻轻盖住:“疼不疼?” 小夜见他脸色都白了,便冲他摇摇头,还拍拍他的手安慰他:“喵不怕,已经不疼了。” 岚羽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忘了我刚刚乱说的吧。”他轻轻的摸摸伤口处的血痂,小心轻柔的给小夜把散掉的头发拢了拢,重新挽成个小发包。 “小夜记住,今后万一再遇到这种事……我是说万一的话,你千万记住要乖乖的,什么都不要做,也别挣扎,别人让你怎样你就怎样,一定不要有反抗。” 他勉强冲小夜挤出一笑:“只要你听他们话,他们就不会太为难你,也就不会动手打你……吃一时亏受一时气都没有关系,你不要怕也不要闹,一切要以保全自己为先,不论怎样,我和明炎定是能找到你的,你就好好的等着我们就行,到时自有我们替你讨回吃的亏受的气。” 前方司徒几人听着都有几分感触,也不知这个喵和明炎是什么人,与小夜这小娃娃又是什么关系,如此疼爱到骨子里,事事为她着想,也是极难得了。 小夜犹豫着没应声……银儿姐姐说,那是很不好的事……那个被打死了的姐姐,也是因为不愿意照做才…… 想到经历过的那段时日,眼前蓦然又出现石桂兰那浑身血污怨气浓重的身影……小夜猛然打了个哆嗦。 第28章 溺爱 岚羽立即察觉了,他摸摸小夜的脸蛋,又摸摸她小手,起身从马背的褡裢里找出一件小斗篷,抖开给小夜披上,细致轻巧的给她系上丝绦,又理理她的头发,把兜帽给小娃娃戴好。 看着岚羽动作熟练轻柔的给小夜添衣,司徒几人都有几分讶然,这个人纵然不曾再流露出任何气机,周身却始终带着一股肆意洒脱,那双中原罕见的蓝色眼瞳虽然总是懒洋洋的半眯着,依然掩不住不经意间露出的睥睨傲气,便是天潢贵胄皇亲国戚也未必有这样的周身气度……然而就这样一个人,此刻自自然然的半跪在地上给个小娃娃穿衣梳发,连半点违和感都没有。 那件随手拿出来的小斗篷,大红云锦上绣着五彩蝴蝶,底边一圈牡丹暗纹,织金嵌珠,纹彩辉煌,两根丝绦上明晃晃的坠了两颗足有龙眼大小的滚圆东珠,垂在小夜胸前如同两颗星一样。这样一件衣服不过是随随便便塞在褡裢里,看小夜的泰然模样平日里这等服饰俨然是穿惯了的。 岚羽给小夜披好小斗篷,看看夜色已经很深了,便伸手把她抱了起来,让她伏在自己胸前,手臂搂的稳稳的:“困了没?睡吧。”说着又把斗篷拉严实一点。 小夜嗯了一声瞌上眼,她今日确实累坏了,此刻往温暖熟悉的怀抱中一窝,哪需片刻便迷糊起来,朦胧中还软软的咕哝着:“喵不要走……” “我不走,放心睡吧,我守着你,哪儿也不去。”想到小夜这是吓怕了,岚羽便心疼得不行,一边应着,一边轻轻的拍哄着她。 小夜几乎是立刻便睡熟了,小爪子却还不放心似的抓着岚羽的衣领。随着她入睡,一行人谁都没有再出声,结果等回到客栈,却遇到了难题。 小夜这段时日一直是同素萦一起睡的,他们几人回来的太晚,已经没有空房可加,结果岚羽刚把她轻手轻脚的往床上一放,小夜立刻便醒了,可怜兮兮的抓着岚羽不松手:“喵不走。” ……这……岚羽叹口气,一边小心的给她拆散丫髻,一边柔声哄她:“我不走,我就在隔壁,小夜不怕,安心睡。” 结果小夜不听还好,听了竟直接爬起来往他怀里一扑,抱住怎么也不肯撒手:“喵去哪,我去哪。” 岚羽哭笑不得的抱着她,正思酌要不索性带她另找住处罢了,反正这城里也不是没有大户人家,找家顺眼的下个咒术自己带小夜住一晚也不算什么,实在不行随便哪儿其实都一样,他本就无所谓睡不睡,小夜又从小就睡惯了他们两人的怀里……正琢磨着,素萦笑着开口了。 “她和你久别乍见,正是舍不得的时候,还是请你留下陪她吧,我让小西他们腾出一间与我也是极方便的。” ……也好,毕竟小夜累了,此刻也不好再带着她折腾…… 岚羽于是一笑,谢道:“那实在劳烦姑娘了。” “谢谢大姐姐。”小夜也知道自己添了麻烦,不好意思的说道。 素萦笑着摆摆手,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去了,岚羽把小夜重新塞回床上,好笑的戳戳她小脑门:“满意了?小磨人精。” 等他给小夜除了外衣鞋袜,又喂她喝了半杯温水,小夜挨到枕头立刻便睡熟了,小爪子还紧紧抱着他一只手不放,生怕他跑了似的。 第二日上午司徒等人来找时就看到小夜团着被子睡得香香的,连人带被团成一团,像极了一颗小丸子,两手抱着岚羽的手,而岚羽竟就拉了把椅子在床边,懒洋洋的盘膝坐在上面,一手支着头一手伸在床上任她抱着,看样子竟是一动不动的过了一夜。 见到几人,岚羽也没动窝,只笑着冲他们点点头算作招呼。 素萦见此情景倒是笑了,轻声道:“正是要睡足了才好,昨日毕竟闹到很晚。” “姑娘说的是。”岚羽笑眯眯的……这几人对小夜到是真的很仔细……幸亏昨晚没动手,不然就算他并不怎的在意凡人生死,但……毕竟这几人是小夜的恩人,那就不能当做普通凡人看待了,光凭他们对小夜有恩,也足以让他心存感激了。 等又过了个把时辰,岚羽把小夜哄起床,穿衣梳洗过后又细心拣了养胃的清粥和几样适口的小菜给她吃了早饭,早已是日照当空,小夜从睁眼就一直小尾巴一样一步不落的黏着岚羽,而岚羽也是桩桩件件不假手他人,素萦小西等人竟是完全没插上手,见他只抽空洗漱了下便算完了,连早饭都不曾吃,司徒看在眼中不由了然。 ……难怪小夜这小娃娃会恁的想家,便是亲生爹娘怕是都不能如此周到妥帖。 “便是如此,我等带着小夜姑娘自灵犀观后便一路向东,昨日方才行到此处。”司徒给岚羽事无巨细的讲述了一遍捡到小夜后的经历。 ……被人打成那副样子,一个人流落在人迹罕至的山林里,无医无药一身伤病,最后不得不与野兽为伴才勉强活了下来……也不知吃的都是些什么……难怪瘦成这副模样……岚羽听得心疼得直抽气,抱着小夜半天没说话。 相比之下反倒是小夜很淡定,乖乖坐在岚羽膝上玩着一路给她带来的小花球,看到岚羽听得脸色难看,还小手拍拍他胸口安慰他:“毛毛可好了,会让我抱着睡觉,会带着我躲坏人,还会陪我玩,一点都不吓人的。”她仰着小脸,“以后喵和明炎带我回去看它好不好?” “好好,你说什么都好,想去哪都行。”岚羽叹着气。 司徒笑起来……这哪里是疼爱,这根本是溺爱吧?小夜竟没被宠坏,真是奇迹。 “小夜呀,你想不想要星星?”小西笑吟吟的撩逗她。 谁知小夜只不解的看了他一眼:“喵有星星呀,给我玩过好多次了。” ……栓在一条细细的链子上的,好漂亮的一颗,还会一闪一闪的亮,比挂在天上的还漂亮许多呢。 西戈谅哪里料到会得了这样一句,哑然半晌,摸摸鼻子不吭声了,曳影似笑非笑的看他吃瘪。 “如此听来,落日山附近周围定是有山庄别院一类的所在咯?”岚羽晶蓝的凤眸微微眯了起来……区区凡人,竟敢如此凌虐他捧在心尖儿上的宝贝疙瘩,这是活得腻了想被诛九族了! 第29章 我也要去 司徒莫非是个聪敏的,眼见此人眼底厉色一闪而逝,就知道他怕是动了杀心,心下略一沉吟……虽然此事已是过了他们的手,也已经送交了官府,但毕竟走脱了首恶,至今不知那庄院到底是何人的,家主又是谁,此人既是小夜这娃娃的家人亲眷,也总没有瞒着他的道理,心念转动之间,已是笑道:“的确有,我几人其实已去过了。” 哦?岚羽挑眉等着下文。 “内中还有一些女孩儿,各自来路不甚相同,已经尽数交由遂州官府处理,不过山庄中只有打手管家和使唤下人,主事之人及其亲信已离开多日,并未寻到,而其余之人不过是拿钱做事,大多都是一问三不知——管家虽应是知晓,奈何嘴巴实在紧的很,我等时间较为仓促,也没那空闲与他磨耗,已经一并送了官,倒是不知到了官府手里可有交代些甚。” 说着不由又摇头:“掳掠良家威逼至死,此种事情其罪大焉,会隐匿首尾并不奇怪,只得知一点,便是那鸨子无意听过那些人提过,说是将来是要把她们送与他人,但究竟是谁就不清楚了。” 司徒本以为岚羽会问些细节,没想到岚羽张口只问了一句话—— “留活口了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岚羽只是点头冷笑一声道:“那便好。”竟就此揭过不提了。 ——他们查不到问不出,不代表在他和明炎手里也查不到问不出,他们能用的方法可多了去了,即便是未留活口,有了地点也能有法子找线索,何况不是还有其他女孩儿获救么,能查的东西太多了。 何况……既然有那知情的管事之人,那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敢对小夜这般虐打,单单一个死字都实在是轻饶了! 昨夜趁小夜熟睡,他大致检视了一番小夜身上……有鞭伤有棍伤,还有其他东西打的、踢的! 光是骨裂就有三四处,脏腑也有创伤,幸而不重,更不要说满身的皮肉伤了! 好在除了头部伤口之外大多是淤伤,唯有背上较严重,几条狰狞的鞭痕纵横交错,叠在青紫的淤伤之上,将细瓷般的柔嫩肌肤割裂出暗红的血痂。 今早给她涂药的时候岚羽手都抖了,默念了几遍明心咒才压下心中的暴怒,虽是小夜跟他说不疼,但看着她小嘴巴抿得紧紧的,岚羽就知道她还是疼的,不说不过是怕他揪心。 ……不论是什么人,胆敢这么对待小夜,真当他是什么好性的不成?! 岚羽垂着眼掩去眸中的森寒,只可惜当下抽不开身去查此事,怎么也要等明炎赶来接手了才行……待他查清是谁这么大胆子,他便让那些畜生见识下什么才叫脾气坏! 休说不过是人界区区凡人,就算是妖王魔君,在面对盛怒的神卫的时候也不敢托大的,没人愿意真的和神卫卯上……却想不到在这区区凡间竟然有人敢这般找死! 真是无知者无畏! 想到小夜那满身的伤痕就冒火的神卫大人暗暗的打定了主意之后,压下心中的恚怒,朝司徒几人露出一笑:“还没谢过几位对我家小夜的救命之恩,说起来要不是几位古道热肠,小夜今日在哪还不好说,若有什么我能做的,请几位尽管吩咐便是。” 他笑眯眯的摸着偎在他怀里的小夜软软的发丝,“任何事情都可以。” 小夜居然也点着小脑瓜学舌道:“任何事情都可以。” 见她学舌,小西噗嗤一乐,手指勾着脸颊羞她。 司徒几人自是坚持不肯,岚羽也不多说,只拿出一支燃香似的东西,不过指长,交给司徒说:“此物点燃,不论时间、地点,我必能知晓,有事莫客气。”说罢呲牙一笑。 ……不论时间地点?这如何能够做到? 司徒几人互望一眼,彼此都难掩惊讶,不过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不管这人究竟是吹嘘还是另有手段,此时再推拒反显矫情,便从善如流收了起来。 岚羽似是知道几人不信,却也只是笑笑,并不做解释——那其实就是普通燃香,只不过被他附上了一个联络咒术罢了。 虽然他咒法不精,但这种最普通的联络咒还是很没问题的。 尽管这支燃香只能单向联络他,但咒法一出,直接触动他的灵识,不论他身在何处,都能立即知道咒法发自哪里,有了彼方咒术呼唤连通,所剩不过是一个遁术的事,即便距离过远,也不过是多用几次而已。 ——毕竟这几人都是凡人,总不见得还会跨越界障跑去他界,那么只要是在一界之内,这联络咒术就不会失效……所以对于凡人而言听来完全不可思议的事,于他却实在不算什么为难。 素萦取出一张药方递给岚羽:“小夜身上伤的不轻,我已经给她斟酌着治疗过些时日,她年幼体弱用药颇难,前次吃的方子昨日已是停了,这是暂拟的后续三日的方子,便请你看看使不使得。” “哎呀。”岚羽凤眸一眯,笑了起来:“我就说小夜的脉象是经了治疗调理过的,原来是姑娘妙手。” 他接了方子看了几眼,面上浮起一丝讶色,赞道:“看不出姑娘医术竟如此不凡,这方子开得极好,比我强的多。” 岚羽将那张方子上君臣佐使一味味药材名称用量等等细细过了一遍,倒是真觉得极好,不仅仅单一治疗,还同时入了滋养陪护的药材,显然是考虑到小夜体弱,纵然是治本却也要同时加以稳固气血,就算在他这一个医术算不得如何出色的人眼中,这药方也算得上是无可挑剔了。 “原本我还发愁说不得只能由我这个庸医来祸害小夜了,幸而有姑娘在,小夜终于不必遭我毒手了,真是阿弥陀佛,善莫大焉。” 素萦忍俊不禁,这人谈吐实在有意思的紧,若不是昨晚见过他那一瞬的杀机狂暴,此刻哪里能想到这笑吟吟一脸无害的人会有那样一面。 “我等明日将要动身,前往九华山,那么与小夜姑娘和岚兄今日过后便要作别了。”司徒说道,这小娃娃找到了亲属家人,他们便算了却一桩事,后面按原计划继续前行即可。 岚羽闻言刚想说什么,还没来及出口,小夜却小嘴一张,脆生生的来了句:“我也要去。” 第30章 天赋异禀! ——嗯? 岚羽奇怪的捏了把她的小脸蛋:“你的大哥哥大姐姐还有人家自己的事要做,你不同我在这等明炎,跟着人家做个小拖油瓶吗?” “栗子爷爷要我跟住大哥哥一起去的,我也答应了栗子爷爷会跟去。”小夜声音脆脆嫩嫩的咬字很清晰,然而岚羽却听得一头雾水。 他奇怪的看看小夜,又看看司徒几人:“栗子爷爷是哪个?” 司徒也是诧异……栗子?难道说…… “就是大哥哥大姐姐带我去的一座在山上的大房子里面有个白胡子老爷爷跟我说话还请我吃栗子我答应栗子爷爷会去了。”小夜细声细气的一长串一口气说完,连个磕巴都没打,然后又闭上嘴巴不吭声了。 司徒几人愣了愣,这说的……是灵犀观的太祖师爷清玄散人? 可是太清玄散人年事已高,早已神思痴顽,那日几人寻到后山之时只见一老一小排排坐在桂花树下你一颗我一颗的分栗子吃……当时只以为小孩童和老孩童玩到了一处,并不知道他二人有过交谈。 除了临别时清玄散人忽然脑筋清晰的对他们说了一句好生照料她,便又疯疯癫癫的对小夜说什么苍生为念……几人怕吓到小夜便赶忙带她离去了……且不说太祖师爷脑子不清醒,就算清醒,他让个小娃娃去武林大会做什么? 司徒想了片刻不明就里,便只好原封不动说给岚羽听了一遍,岚羽听完也是纳罕。 “那栗子爷爷和你说了什么?”岚羽心头一片狐疑。 结果小夜却偏着头:“我答应栗子爷爷不告诉别人。” 吓? 岚羽这下真的诧异了:“连我也不告诉?我也是别人?”他一脸委屈的指指自己。 “可是……”小夜纠结起来,为难的哼唧:“可是我答应不说了……”她哭丧着小脸。 ……噗。 岚羽笑起来,划了下小夜的鼻尖:“好吧好吧,不说就不说。”他不死心的又诱惑她:“武林大会有什么好玩的,我带你去逛花会庙会不好么?又好看,又好玩,不比那什么武林大会有趣么?” 谁料话一出口,小夜就撅了嘴:“喵坏,刚刚还说我想去哪儿都行的。”一句说完,哼的一声一扭头。 “好好好,让你去让你去,哎呀我的宫……小祖宗……让你去还不行么。”岚羽痛苦的捂着脸竖了降旗。 司徒几人不由忍俊不禁——居然对小夜宠到这等地步,说是百依百顺都不为过。 小夜还是不满意,小爪子拉下岚羽的手看着他:“喵也去,我要喵。” “唉,这还用你说?当然是你去哪我去哪。” 小夜这才高兴起来,小身子重新黏回岚羽怀里:“喵最好了。” ……这才一眨眼功夫,就又变好了? 岚羽哭笑不得的搂着她,叹着气对司徒说道:“看来只好再叨扰几位一阵子了。” 司徒心中好笑,脸上却不露,不但不露,还故意冲着小夜一摊手:“可要是我们不肯让你跟了怎么办呢?” 小夜怔了怔,皱着眉头想了想,一本正经的拍了拍岚羽答道:“让喵带我偷偷跟。” 众人大乐,岚羽一脸无力的看着司徒……你就应了吧,这小祖宗真的会这么干的…… 小西乐不可支的问道:“容我好奇一下,你有过拒绝她要求的时候吗?” “别问我这么丢人的问题……”岚羽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 于是这次连曳影都喷笑了。 等闲话说必,司徒几人出门采买补充路上用品,岚羽抱着小夜回了客房,把她往榻上一搁,撑着手臂笑眯眯的开口:“好啦,说吧。” 小夜眨巴眨巴眼,见岚羽笑吟吟的瞧着,纠结了一下终于慢吞吞的开了口:“栗子爷爷看见我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说是找不到家了所以大哥哥他们来帮我找家,但是栗子爷爷听了好像不明白,自言自语了好久,然后突然笑了半天,就问了我很多奇怪的问题,又看着我摇头叹气的,后来栗子爷爷问我能不能看到大哥哥的星星快要不亮了,我说是,栗子爷爷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我看到的,他就又自言自语了好久,然后问我想不想改变结果,我不是很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大哥哥他们对我很好,我不想让大哥哥的星星像那个小姐姐一样灭掉,然后栗子爷爷就告诉我只要我一直跟着大哥哥去九华山,他的星星就不会灭,也就能避免很多……很多……唔,那个词我忘了……所以我就答应了会跟大哥哥一起去,栗子爷爷说这样的事别人不信所以要我不和人说。” 小夜噼里啪啦的一长串终于说完,说得她自己都觉得口干,摇摇听得怔住了的岚羽:“喝水。” 岚羽神游物外的从桌上抄过茶壶倒水给小夜喝了,良久突然醒过神来,一把抱住她:“小夜,你说你……能看到星星?什么星星?谁的星星?哪里的星星?”他愕然的问道。 ……谁的星星?小夜疑惑不解:“不是人人都有吗?” ……是的,命星确实是人人都有……但,这根本不应该是她能看到的! 她不是昊天神界承天而生的玉夜大人,她只是个投生在人界的凡人小娃娃啊!她怎么看得到凡人的命星?她根本不应该能看到才对! 岚羽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 “你……你能看到谁的星星快不亮了?” 见他脸色不对,小夜犹犹豫豫的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个感觉,在和姐姐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个被坏人打死的小姐姐,她身上那与天空星子遥相呼应的那束细弱的光,就是在她眼前一点点的黯淡消失,最终断开了彼此之间的维系……那是极其微妙的一种感应,并不是天上少了一颗星子,所以或许并不能说是星星不亮了?可是又要怎么说才对? “你是从什么时候能看到这些的?” 小夜很是茫然,小脸儿上全是疑惑:“明炎和喵带我下山来玩,我看到的人都有呀。” 她抬头看着面色极为难看的岚羽,突然问道:“只有喵和明炎没有,可是别人都有,为什么喵和明炎没有?” ——因为他二人的命星并不辉映在这凡间的苍穹!当然不可能被小夜这一个凡人看到! ——就算是昊天界,能观星图演星轨的人都凤毛麟角! 小夜不过投生在区区人界的一缕残魂,她怎么可能…… 第31章 挑食的神卫 岚羽牙疼一般吸着气,把小夜抱的紧紧的不说话,良久之后方才神色凝重的捧住她的小脸直视着她的眼睛叮嘱道:“方才这些话,再不能对第二个人说起知道吗?就是有人来问你,也不能说,知道吗?” 小夜疑惑的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问道:“明炎也不能说吗?”她小脸上满是纠结。 岚羽一摆手:“他不算人。” 小夜嗯的一声放了心:“我只和喵跟明炎说。” 岚羽作为一个并没有系统学习过玄奥理论的人,却也依然知道这等天赋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凡间!更别说出现在一个小娃娃身上,更何况,小夜的情况还格外特殊,她连魂魄都不完整,只是一缕残魂罢了,他和明炎两个为了给她蕴补神魂,足足耗费了三十余年才勉强使她能够得以投生,她又怎么可能有此异能?! 这其中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样的天赋异能,对于小夜而言……恐怕不是好事! 岚羽心中沉甸甸的。 ……但,现在摆明小夜就是不知究竟是何缘故的天赋异禀,生来就有这等异能,这却又该如何处理?岚羽就是脑子再笨,他也懂得怀璧其罪的道理,能看到别人命星,这种天赋不论是在三界六道中哪一界,都是足以引来无数觊觎和争夺的能力!在这个基础上略进一步就是观测星图推演星轨预知万事的大能了,足可见得何等不凡! 可小夜只是一个凡人,甚至因为魂体残缺的缘故,她的神魂强度还要弱于普通凡人,她靠什么来支撑这般玄奥的天赋能力? 他和明炎两人当初合力冲破六道送她投生的时候难道有哪个步骤出了差错?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完全不知道究竟为何会如此的岚羽想了半天,最终叹口气……罢了,总归有自己和明炎守着她,两名神卫随侍身侧,所图不过是在区区凡尘的一世平安而已,总不见得还能出什么闪失。 无计可施的神卫大人索性把这件事抛到一旁,带着小夜出门逛街去了。 等采买了所需物品的司徒众人回到客栈,岚羽和小夜都还没回来,一问小二,才知是留话逛街去了,几人便放了心,自去将采买装车不提。 将近一半东西都是给小夜买的。 几人出门之前,岚羽曾递了一张银票,不待他们推辞便眯着凤眼笑道:“这些不过是旅途花费罢了,断无与我二人同行还要给我们蹭吃蹭喝的道理,况且这几日小夜的饮食药品也是马虎不得,萦姑娘的药方上有几味药亦是较为昂贵,已经有劳姑娘诊治,哪有连药金都不付的道理?因此还请勿推辞,不然说不得我只好真的带她偷偷跟着了。”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几人只好一笑收了。 结果东西买到一半,付账时小西突然想起此事,掏出打开一看,眼神立马发直。 其他三人都知他那改不过来的财迷毛病,心内不由暗笑,还是曳影嫌他丢人,没好气的把他敲回神让他擦擦口水,西戈谅才梦醒一样赶紧把银票揣起来了。 司徒好笑不已,随口问了句数额多少,五百两——财迷西一脸幸福的傻笑。 虽然确是多给了不少,但是……你至于见张五百两的银票就傻笑成这样吗?曳影恨铁不成钢,转身只当不认识。 “是金子!五百两金子啊!”小西怒了,拍桌给自己洗白。 这下就连曳影都愕然挑起了眉——这不是出手阔绰的级别了,这是挥金如土!这人到底什么来历? 只凭昨晚的透骨杀机,司徒便能断定此人必定身手不俗,然而江湖上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位有着外族血统的蓝瞳又出手豪阔的年轻高手,就连他这个挂个名的前盟主,想来想去都实在摸不着什么头脑。 司徒想了一圈实在没有头绪,便就不再苦思……终究是除了初见时的误会之外,此人从不曾露出过任何敌意,且极易相处,有小夜这娃娃作为契机,那便必定是友非敌,又何必追根究底。 等岚羽和小夜回来,又是一堆东西,基本都是逛街随手给小夜买的小玩意,有风车,有花串,有泥捏的小娃娃,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完全就是毫无节制的乱买一气。 待得晚膳时间,岚羽细心细致的照料小夜吃了饭,自己竟又是一口未动便让人撤下去了,司徒莫非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纳罕——自昨晚到现在,一昼夜不曾见他食用过什么,就闲谈时百无聊赖的随手喝过半杯茶罢了,虽说对于某些较为特殊的武功心法而言,若达至臻境界之人可比常人较少饮食,但也只是较少而已,不可能彻底不吃不喝……何况昨晚此人为了迁就小夜,自己彻夜未眠,神色却也未见丝毫倦怠疲惫,当真奇人。 让小夜漱了口又喂她喝了果露的岚羽放下杯子抬头就见西戈谅一脸好奇宝宝的表情看着自己,岚羽疑惑的看回去。 “岚兄,你不饮不食,难道是在辟谷吗?”小西的优点就是不懂就问。 “小西。”司徒瞪他一眼。 ……忘这茬了。 岚羽停顿了一下,正想随口瞎编个,小夜一本正经的开了口。 “喵挑食。” 噗! 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几人都好笑起来,岚羽无语片刻,无奈的一咬牙——好吧,挑食就挑食吧,小夜嘴快说他挑食,他也只能挑食到底了! “没错,我挑食。” 岚羽郁卒的点着头:“我飞禽里不吃扁毛的,走兽里不吃有角的,不吃有毛的,不吃会叫的,鱼虾里不吃有鳞的,不吃有壳的,不吃有刺的,菜蔬里不吃所有绿色、黄色、和白色的,烹制的话不吃油多的,不吃蒸煮的,不吃焖烧,不吃煎烤……” 他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想想应该也差不多概括个七七八八了,这才一脸伤心的叹了口气:“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很麻烦,所以从不和人一处吃喝,几位不必在意,让我自生自灭就是了。” 第32章 九华山 ……我的天!能活这么大太不容易了! 西戈谅听得一脸懵圈,脑子里已经不由自主的在想岚羽能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就在他绞尽脑汁的时候,小夜居然也叹了口气,小手捏捏岚羽搂着她的劲瘦结实的手臂:“难怪不长肉。” 腔调活脱脱就是片刻前岚羽嫌她吃的太少时的抱怨口吻,惟妙惟肖的语气加上娇软脆嫩的童音,引得所有人大笑不止。 岚羽又气又笑,拧住她的小脸蛋恨声道:“你这睚眦必报的小东西!” 小夜冲他做个鬼脸,又咯咯笑起来。 素萦笑着笑着不禁有些感慨:“小夜一路上懂事得不行,小大人儿一样,直到见了你,方才终于有了幼童应有的样子。” 这小娃娃明显活泼了许多,小小一团安然的依偎在岚羽怀中,仿佛归了巢的雏鸟,素白的小脸上漾出了属于孩童的快乐无忧,整个人都生动明亮了起来。 小夜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小声解释:“……添麻烦不好。”细细的说完,捂着小嘴巴打了个哈欠。 昨日睡得太迟,今日纵然睡了午觉,此时还是早早就有了倦意。 岚羽摸摸她小脑袋:“才吃过晚饭,迟一些再睡,不然积了食又要闹一场病。回去添件衣服,我带你去看萤火虫。”说着冲司徒几人点头一笑,抱着小夜自去了。 直至岚羽离开很久,小西仍在发懵,曳影敲他一下凿栗:“傻了么?” “我在想他究竟能吃什么东西。”西戈谅摸着头。 “听听便是,何必深究。”司徒摇头,哪有人挑食到这个地步的?明显是顺口胡编了一气。 “要是他自己说的,我也不信。”小西仍是纳罕:“可是小夜这么说,难道也信不得?” “就因是小夜说的,我才说不必深究,否则哪里能信得。”司徒说道:“小夜不像会说谎的娃娃,但无论真还是假,这都是人家私事,小夜乖巧可爱,岚羽对我们也极礼遇,哪有你这般直愣愣探问人家隐私的道理。” ……呃……小西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其实关于这一点,小夜还真没说谎,在她的小脑瓜里岚羽确实挑食的不得了。 ——这玩意有什么好吃的! 这句话每当明炎陪她吃饭或者对凡间饮食略做浅尝的时候,岚羽必定如此说,这头鄙视完明炎,扭头又会哄小夜多吃一点,总是惹得她和明炎好笑不已。 有时小夜淘气,会故意取了刚被岚羽鄙视过不好吃的东西给他,他倒也笑嘻嘻的吃掉,并不显得为难,但若她不放到他面前的话,岚羽几乎从不主动吃什么,所以这还是挑食吧? ……几乎什么都说不喜欢吃,却又不是不能吃,这不是挑食是什么? 小夜是真心实意这么以为的,因此她这样说的时候,纵然敏锐如司徒,也只得信了,未能尽信的缘故实在是挑成这样太世间少见。 * 此地距离九华山已是不远,岚羽随着司徒一行一同启程,第四日也就到了山脚,自有专人在山下引领,将司徒一行恭恭敬敬接引上山,并安排了位置颇佳的一座独院为下处。 ……待遇还不错么。 岚羽看到有的人只能同人合住时笑了一句,然后才从客客气气的知客那里得知司徒竟是前任盟主,只因生性淡泊才只任了一届,上届力辞之后并未有人能服众接掌,本届便是要选推新盟主,不然江湖上没个一言九鼎之人,时日长了便会一盘散沙四起纷争。 岚羽听了到有些惊讶,他是能看出司徒和曳影有武艺在身,且司徒更胜一筹,但这样的程度在凡间江湖上属于什么水平,他这个昊天界的神卫对此却是半点概念都没有。 司徒莫非自己对此很是平平:“不过是因为我无门无派,选我比选旁人少些偏私罢了。” 他笑道:“都希望多偏自己,生恐偏了旁人,几下里牵来扯去便只好找上我这样没后台势力的顶缸罢了,哪里又真是看什么品性武功呢?这样的虚名,也没什么稀罕。” 一番话听得岚羽也笑了……这司徒到是有几分意思,为人通透豁达,心思也颇正,倒是难得顺眼的凡人之一……幸而小夜能遇到他们。 他想了一遭便丢开手,反正他只是带着小夜来看热闹罢了,凡人之间的争名夺利与他何干? 正值秋高气爽,九华山上景色怡人,除了有桂树馥郁飘香之外,后山山坳里枫红正艳,直把整片山坳染得彤云也似,点缀着秋花野果,处处皆可入画。 一行人安顿之后岚羽索性带着小夜四处游玩,山路崎岖陡峭的地方有他抱着,平坦的所在便由着小夜走跳玩耍追花逐叶,反正有神卫大人在侧,都不必刻意驱赶,一切蛇鼠虫蚁全躲得老远,完全不用担心会被什么活物蛰咬惊吓。 小夜到底体弱,又伤势未愈未彻底养复,撒欢了不多时便气促了起来,小脸上也有些见汗,这还是岚羽记着她肩肋的骨伤,守着不许她爬高爬低的结果。 见她玩累了,岚羽翻出帕子给她细细擦了,怕她口渴,又取出随身的鎏金多宝玲珑壶给她饮了些调淡了的果露,便带着小夜慢吞吞的往回走。 小夜累了便很有些爱娇起来,不肯自己走,像块小膏药似的黏在岚羽怀里,手里还抓着一把各色野花,慵懒俊逸的年轻男子和粉妆玉琢的稚龄女童,这样的组合一路上收获目光无数。 此时此刻九华山上聚满了武林人士,男女老幼形形色色,虽说带自家晚辈来此见见世面的也大有人在,但幼到小夜这般年纪的,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这是何人?怎的来个武林大会还带着稚龄幼童一起来? 要知道每一届的武林大会都免不了出些打打杀杀的事,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江湖人大多自视甚高,彼此不对眼甚至有仇怨的亦不在少数,推选盟主更是如此——手上功夫都不能服众的话,谁还管你品行人望? 这是选武林盟主又不是考科举! 一言不合动起干戈简直不要太平常! 基本每一届大会都没有不死人的,区别只看多少而已,遇到重大事件的话一片混战过后伤亡惨重也是有过的,来这样的地方如何能带幼童? 第33章 狭路 岚羽懒得管这些,一应惊讶疑惑乃至嘲讽讥笑的目光他一概无视。 区区一个武林大会,有他在,随便这些凡人怎么折腾也只当看戏罢了。 不过逛这一圈倒是发现了点趣事,居然有两三个修仙之人也来参加这什么武林大会,还一本正经的互递名剌,看众人反应竟还是名气不小?岚羽心中嗤笑——如此贪恋俗世名利,还修个什么仙?活该只有那点微末进境! 除此之外还有几缕淡薄的妖氛,不入流的小妖也来凑热闹。 只不知这几个小妖是想来搏个做人的声望体验,还是来偷享血食的——习武之人血气旺盛,神识也较普通人强韧一些,对于许多不修正道的妖魔一类是颇具吸引力的,此地聚了这许多武林人士,又加上人们观念里武林大会期间死伤个把人口实属正常,所以有此嗜好的小妖和精怪一类便通常不会放过这个可偷尝血食的机会。 ——嘛……反正与他没关系。 岚羽灵识覆盖了整个山顶和会场,连附近周边的山林也过了一遍,给这几个人不人仙不仙妖不妖鬼不鬼的东西打了个记号之后便不理会了。 那几个被做了标记的东西压根连一丝察觉都没有,实在是彼此之间差距太大,便是来个正经的仙界中人他们都未必觉察得出,何况岚羽这个在昊天神界曾独霸过凌云台的神卫。 因此这几个歹命的东西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已被标上了印记,甚至连岚羽慢条斯理的从他们身旁路过他们都没觉出半点不对,只暗笑了一下哪来的蠢人竟领着幼童来与会。 岚羽自认人好心善,反正只要他们不碍着小夜和自己什么事的话,他才懒得管他们,那些东西是否贪名利猎血食和他有什么相干? ……至于什么降妖除魔维护正道的念头压根没在神卫大人的脑子里出现过。 到得时近黄昏,虽天色尚明,整座山顶依然早早便燃起了灯火。 司徒一行到底是行程紧张,并未能提前许多时日上山,今日到达,明日便就是大会第一天,今晚与会者已陆陆续续到的差不多,除了路上意外耽搁的便只有个别自持身份故意拿大的,总之九华山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有趁此机会彼此走动寒暄人情往来的,有仰慕或巴结所谓高人名宿四处投帖拜见的,有自认江湖儿女洒脱豪放才刚认识便闹着要义结金兰的,有自持一代宗师领了一群门徒驱使着鞍前马后姿态做足给人看的,还有彼此有仇怨如今碰面便摔脸色撂冷话的,更有奔着盟主之位而来提前拉拢其它门派组织以图明日声援的……岚羽带着小夜在一处视野相对开阔的回廊上饶有趣味的旁观。 因岚羽实在是生面孔,而那对摆明有着外族血统的蓝色眼瞳又太扎眼——扎眼到所有人都一眼便能想起江湖上没他这样一号人物。 加之身边还带着小夜这个多余出现在此处的女童,因此他这里很是清静,人们在最初的疑惑之后就全都对他视而不见,没半个人对他有兴趣。 若非他和小夜衣饰贵重,一大一小又都气度不凡,难保还有人以为是来蹭吃喝的呢……九华山东道安排的知客先前会理他不过是看在他是和司徒几人同来的份上罢了。 本来就不乐意和凡人过多打交道的神卫大人对此现状十分满意,笑吟吟的抱臂倚在廊下观赏着浮生百态,小夜在一旁提着个小灯笼玩耍,结果引来了一只山中特有的飞蛾,一对鳞翅色彩斑斓,绕着她的小灯笼盘旋飞舞不肯离开,小夜十分惊喜的举着灯笼引逗它。 岚羽偏头看看,噙笑把灯笼的挑杆从小夜肩上骨伤未愈的右手里抽出来,牵起她左手塞进去,顺便握着她小手晃晃灯笼,逗的飞蛾更近些,小夜便喜笑颜开的继续玩耍。 就在一大一小自得其乐的时候,小夜的动作却忽然顿住了—— 远远的传来一把人声,虽鼻音略重却中气十足:“久不见齐兄,不知一向可好?” “蒋兄可真是愈发健旺了,上次得见蒋兄还有初生华发,如今竟然尽数转乌,乍见之下几乎不敢相认了。” 小夜心里猛然惊了一下,呆愣了片刻,小心翼翼的借着廊柱的遮挡,探出半张小脸朝着话音传来的地方望去。 远远只见两位衣着雍容气度沉稳倨傲的中年人各自身后跟随着几个青年门人向此处行来。 “哈哈哈哈哪里哪里,齐兄才是功力又精进不少啊,哈哈哈。”右侧一墨绿广袖深衣外罩墨色大氅之人轻抚着梳理得根根分明的清髯笑道。 小夜的脸色刷的变了! ……撞个头就想死?老夫今天就叫你们知道知道,什么才叫想寻死! 小灯笼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滚了两下,熄灭了,飞蛾没了烛光吸引,大梦初醒般绕了半圈,振翅飞走。 “这位便是世侄么?果然青年才俊,自古英雄出少年,说得便当是世侄这般人才,后生可畏啊。” “噫,齐兄万不可如此夸他,犬子顽劣,还当不得大任——还不快见过你齐世伯。” “世伯在上,小侄拜见,果然世伯就如家父常提起的一般风采不凡,今日得见实令小侄心折。” ……小贱人!叫你松口! 小夜脑子嗡的一声,彻底吓怔在那里,一时间只觉似乎又回到了那座极是可怖的山中别院,那血淋淋的死亡,和盘桓在阴暗中几乎无处不在的怨气……以及不知何时就会落到身上的毒打和恐吓……还有银儿姐姐的眼泪…… 曾经经历过的那一切原本在和岚羽重逢之后已是渐渐淡化,但此时随着越来越近的人声却猛然之间无比清晰的浮现出脑海,小夜的心跳骤然就乱了。 陡然过速的心跳让她难受得气都喘不上来,脑子里空白一片,下意识的四处张望一下,直到看到岚羽,才突然想起自己如今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她还有喵在,于是她悄悄的向岚羽挪了过去。 ================================== 作者菌:emmmmmm……仇人要相见了……蒋氏父子乃们准备怎么死? 蒋氏:能让我们幸福死吗? 作者菌:俩字——呵呵 第34章 该死! 岚羽懒洋洋的倚在那里,灵识正感应着山顶另一侧的两个先前标记过的东西腻在一起。 ……哎呀,一个修仙的和个精魅凑在一处,当真有意思!这是打算效仿话本玩一出仙妖恋?还是精魅自寻的采补?亦或是修仙的仙还没修成便想猎捕妖灵剖取妖丹?可惜这两个东西一个修仙未成境界低微,一个妖气松散尚未结丹,也不知最后谁得意谁失意……啧啧,真是有趣得紧…… 岚羽正趣味十足的瞎想着,感觉衣摆被拽住了,二话不说的转身蹲下:“不逮蛾子了?” 一语未完,便被小夜一头撞进了怀里,一声不吭,小爪子用力抓住他。 嗯? 岚羽奇怪的一偏头,看见了地上灭掉的小灯笼,噗嗤就笑了:“原来是败给了蛾子,真是小笨蛋,好了好了,我去捉它回来给你出……” 话未说完,岚羽突然停了口——小夜竟然在发抖!出什么事了?他惊讶的搂住死死贴在他怀里的小身体,手掌轻轻按住小夜背心,立即那状如擂鼓的狂乱心跳清晰无比的响彻他的识海! “小夜你……你在害怕?”岚羽愕然的问道。 这怎么可能? 有他在这守着,什么东西敢吓到小夜? 没见偌大一片区域里连只蚊子都没有么,那只蛾子是看它漂亮才故意放进来给小夜玩的,否则山间本就多蚊虫,小夜这样细细嫩嫩的皮肉简直不要太美味,又哪能点着灯烛在室外一站半天? 现在周围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连附近窝里有雏鸟的喜鹊都死活不敢靠近回窝,又有什么能吓到小夜? 岚羽惊疑之余轻轻安抚着怀中抖成一团的小娃娃:“小夜不怕,有我在呢,不怕。”他软声哄着。 ——岚羽转瞬之间灵识已将整个会场所在和客房别院筛子似的扫了好几遍,附近确实干干净净! 他拍哄着小夜,心中有了计较——既然不是妖灵精魅,也不是兽类虫蛇,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人! 小夜此刻耳中血液的奔流轰鸣声和心脏几乎连成一片嘈杂的锤响让她根本听不到岚羽的声音,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渐行渐近的人身上,几乎是凭着面对恐惧事物时的本能知道坏人离她越来越近了! 双手死死的抓着岚羽的衣襟,小夜拼命低着头把整个身子挤进岚羽怀里,随着心跳得越来越快,她抖着身子无声的喘息起来,原本已经逐渐掩埋在记忆深处的那具血污淋漓的细瘦身躯和那双充满了怨恨和不甘的黑洞洞的双眼越来越清晰。 一幕幕噩梦一般的场景随着那梦魇般令人恐惧的身影靠近再次浮出了脑海,小夜鸵鸟一样死死的埋在岚羽胸前,原本黑琉璃般的剔透双瞳承受不住心中的惊恐,此时瞳孔已经渐渐放大,由于过度紧张,她胃里一抽一抽的,吃下没多久的晚膳拼命翻腾着,一阵阵的想要涌向喉头。 小夜抖着身子喘了口气,却被自己的喘息声吓得一慌,生恐自己再发出什么声音被坏人发现自己,干脆用细白的乳牙用力咬住唇瓣。 岚羽背对着廊外,紧紧的把她搂在怀里,藏的严严实实的,脸上懒散的笑意早已无影无踪,一边尽量安抚着怀中抖到快要崩溃的小人儿,一边冷冷的锁住附近往来的所有人的气机,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并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岚羽很快就断定了目标是谁——随着绿衣黑氅那一行人的接近,小夜惊恐得连站都没了力气,小身子筛糠一样软在他怀里往下滑,岚羽一把将她圈紧。 随着那几人越来越近,岚羽背对着他们的脸上神色愈加冰冷,晶蓝的凤眸中已是浮上了万年坚冰——能让小夜惊惧到如此地步的凡人,必定是与她的被拐卖有关! ——这可真是……好极了! ……虽说这九华山上而今着实人多了点,但是他想动手的话有很多方法可以避人耳目,也可以先做上标记,等离了此地再慢慢算账…… ……更何况……就算不避人耳目又能怎样?! 这些人,该死! 岚羽冷冷的想着,一动不动的锁着一行人的气机神魂,灵识注视着他们从自己身后擦身而过——小夜在他怀里,他再怎么心中盛怒杀意难平,都不想当着小夜的面杀人,她年纪还小,不能再让死人惊吓到她。 蒋长风口中和齐千禄寒暄,脚下不停,心中却忽然不知何故猛然一阵凛然,他不动声色的眼光四下巡了一圈,却并未发现有何可疑之处。蒋长风双眼微微眯了眯,正有些疑惑之时,却忽觉四周气氛一松,先时那股不祥却又莫名的气息就如同是他的幻觉一般杳无踪迹。 “……蒋兄,蒋兄?”齐千禄见他脚步微顿,不由出声唤道。 跟在自家老爹身后的蒋钧鸿适才一瞬间也有一丝所觉,那如芒在背的感觉一闪而逝,不过是短短一瞬,那宛若被荒莽巨兽盯上的危机感却是他生平从不曾感受过的骇然。 ……怎么回事? 就在蒋钧鸿心头警觉的同时,眼角余光处似有什么晃了一下,他反应极快的转头望去。 ——什么都没有。 临近的回廊上空无一人。 蒋钧鸿狐疑的收回目光,突然又顿住……慢着,方才那里不是好像有个人吗?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一个大活人自己也能看岔眼吗?他再转眼看了看空旷的回廊,困惑不已。 岚羽此时已经抱着小夜回到了他们一行下榻的独院之中。 原本他还在盛怒之下克制着自己不要在小夜面前动手,实际上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把从他身后施施然路过的那群人撕个粉碎,可结果没等那些人走完,岚羽突然心中一惊—— ——小夜那软绵绵的身体竟已经在他怀中痉挛抽搐起来! ——糟了! 岚羽猛地醒过神来,这时候哪有时间容他想七想八?小夜受惊过度才是要紧,这样下去要出事的!岚羽暗骂自己一声,气机微动,消失在廊下,不过动念之间便抱着瘫软的小夜回到了司徒几人所在的院落。 第35章 惊悸 司徒几人正在院子里品茗闲谈,他们对明天的大会以及本届盟主的推选都没丝毫兴趣,若不是作为曾经的盟主必须与会的话他们根本不想来……不过倒也无所谓,反正一路上倒也还算悠闲,况且路上还救了小夜这般可爱的娃娃,又结识了岚羽这等值得相交之人,这一趟到算没白走,就连原本对此行很有意见的曳影都不再抱怨。 就在此时,突然院中偏侧厢房的房门猛的开启,收势不住啪的一声向内撞到墙上方才减缓了力道,慢慢的在门轴的吱嘎声中停止活动。 几人都是一愣,素萦和小西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曳影能看到一条人影闪了进去,只有司徒的目光捕捉到了更详细的动静——岚羽抱着小夜一脚踹开门进了房。 “不必,是岚羽。”他一把按住曳影的手,把拔出一半的曳影剑推了回去。 “有些慌张,出事了?”他皱了皱眉,“去看看。” ——确实出事了! 岚羽抱着小夜回房后直接抓过卧榻上的枕头往椅子上一放,再抓过另一把椅子上的垫子也堆上去,这才把瘫软在他怀里的小夜放到椅子上让她后背倚靠着又软又厚的垫子坐着。 才把小夜从怀里挖出来,岚羽就抽了口冷气——小夜小小的身子绵软无力的靠在垫子上,整个人都毫无生气,小脸上蜡白如纸,乌溜溜的眼睛空洞无神的睁得大大的,唇已经咬出了血,仍被死死的咬着,由于缺氧和恐惧,整个身体都在痉挛。 岚羽当即吓白了脸,一把捧住小夜一丝热乎气都没有的小脸连声叫她:“小夜!小夜!” 司徒几人踏入厢房看见的就是软在椅子上抽搐的小娃娃,和跪在小人儿身前吓慌了的岚羽。 几人也是大吃一惊:“出了何事?” “吓着了,待会再说。”岚羽现在完全没空回答问题,他手下又不敢用力,只好轻轻的在小脸蛋上捏捏拍拍:“小夜!不怕不怕,快张嘴!” “惊悸昏厥,吓得不轻。”素萦转头回自己房间去取药箱和针匣。 小夜咬得死死的,完全没反应,岚羽急坏了——小夜连呼吸都屏住了,这怎么得了!不得已,他手指按住小夜耳后和颏下的穴道,指尖气机缓缓送入:“小夜!放松,张嘴!” ……怎么吓成这样子?是见着野兽了还是什么? 司徒莫非皱着眉,心中虽是狐疑,但却也知道此时不是盘问缘由的时候,一手轻轻按住小夜抖个不停的肩,按照正常心率应有的频率一下一下轻轻拍着。 终于,小夜咬得死死的牙关一点一点放松了,岚羽指尖轻巧的从她齿缝中扒出了被咬出血的下唇,而后片刻都没敢耽搁,捂住那双由于瞳孔放大而黑沉沉的眼睛,轻抚着眼皮给她合上眼,双手按在小夜的头侧,捧住她的小脑袋,调动灵识一点点的探入她的识海。 “小夜,吸气,听得到吗?快吸气!”口中呼唤的同时,岚羽的灵识在小夜识海中也一同焦急的呼唤着。 “吸气——” 就在岚羽快要急疯了的时候,小夜软绵绵的身子抖了一下,嘴巴里终于吸进了一缕空气。 “不要停,再吸气!”岚羽不停的引导着小夜。 小夜梗着嗓子,又吸了一点……噎了噎……又吸了吸……每一次小身子都会哆嗦一下。 “呼气,小夜,呼气!” 吸进的空气一点一点停停顿顿的被吐了出来。 “很好,小夜做得好,再吸气。” “乖,呼气。”岚羽耐着心一点点的指引着小夜正常呼吸。 匆匆忙忙赶回来的素萦看到小夜已经可以自主呼吸,松了口气,打开的针匣又合上了盖子。 “好,吸气——” “呼气——” 随着小夜呼吸逐渐恢复平稳,岚羽被吓飞的魂终于找了回来,他尽量缓慢的从小夜识海退出灵识,口中依然保持着引导节奏:“吸气……呼气……” 呼吸节奏逐渐正常,小夜终于平静下来,身子慢慢的停止了颤抖,闭着眼睛乖乖的靠在椅子上细细的喘息着。 岚羽伸臂从桌上抄起茶壶倒了杯水,手指执杯的瞬间术力微动,端到小夜面前的已是温水,用杯沿轻轻挨上她的唇,岚羽轻声道:“乖,张口,喝点水。” 眼见小夜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喝了半杯水,籍由饮水呼吸终于由口腔转为鼻腔,不再是一副张着小嘴抽气的模样,岚羽总算放下了心,他放回杯子,两手捂住小夜冰凉的脸蛋,用自己掌心轻轻搓热,再捞起小手掰开拳头轻轻搓搓,摸了摸脉,觉得心跳基本已经恢复平稳,才柔声说:“睁眼。” 小夜乖乖的睁开眼睛,瞳色已经恢复正常,岚羽闭了闭眼,长出口气:“我的小祖宗,你吓死我算了。” 司徒几人也是松了口气,小西哎的一声出了口气,拉了椅子坐下。 几个人都颇喜欢小夜,方才见她险些出事,都是悬了心,一向冷面的曳影伸手安抚的摸摸小夜的小脑袋,素萦拉过一只小手摸摸脉搏,转身打开药箱不眨眼的便配了一帖宁神补气的药到院子里煎制……这药不止小夜,有必要的话岚羽也可喝得,他那脸色没比小夜好多少。 岚羽没顾上注意几人,看看小夜虽已恢复了神智,也不再发抖,却恹恹的垂着头不说话,薄薄的唇上殷红一片,不由叹着气掏出帕子,沾了喝剩的半杯温水,一点点的给她擦着下唇上咬出来的牙印。 “唉,真是属小狗的,咬自己怎么这么舍得下口?”看着帕子上洇了小梅花似的血迹,岚羽唉声叹气的抱怨着。 “虽说是让你不要咬人不要咬人,可没让你咬自己啊。”一块帕子换了几次位置,岚羽动作小心的擦净了小嘴巴上的血迹,看了看那枚小月牙形状的伤口,岚羽又叹气起来。 ……幸而没咬穿,但是嘴巴上的伤口因为容易把外伤用药吃进肚子里,所以不宜上药,看来今后数日吃饭喝水都免不了要疼了。 “……我忘了……”小夜恹恹的垂着眼小小声的说道。 第36章 暴走 “忘了你不会咬我吗?”岚羽没好气的点点她的小鼻子:“都趴在我怀里了,张嘴不就咬到了?小笨蛋,嘴边的肉都不知道咬,就只知道咬自己,笨成这样可怎么是好。” 小夜总算抬眼看看他,声音依旧低低的:“咬喵,喵疼,我不咬喵。” 岚羽摸摸小手,觉得还是凉,便丢了帕子握着小夜的手给她暖着:“你这点力气,也就咬疼你自己,哪儿咬得疼我呢。” 小夜纠结了一下:“可是……可是咬人不对。” “胡说,咬人对着呢,咬自己才不对。” 小西抽了口气——喂!有你这样教小孩的吗? 小夜显然见多了岚羽的信口胡说,小嘴巴一扁:“咬人就是不对。” “好吧好吧,咬人不对。”岚羽只得附和,然后满不在乎的一摆手:“当我不是人。” ……噗! 一边刚倒了杯水在喝的司徒差点没呛着,小西趴在桌子上笑抽了,曳影都忍不住捂着脸笑了。 小夜瞪着岚羽纠结了下要生气还是要笑,最终还是笑了。 见终于逗笑了这小东西,岚羽总算彻底放下了悬着的心,伸指点点她脑门:“我当初和你怎么说的?忘光了么?有我在,你什么都别怕,只有你欺负人的份,没有人欺负你的份,记住了么?” ……欺负人也是不对的。 但想到刚刚岚羽的歪理,小夜到底还是带着一脸迁就的表情点了点头。 岚羽又和几人东拉西扯的逗着小夜说了会话,见她已安定下来,手脸也不再冰冷,方才握着她的小手慢慢的问道:“方才让小夜害怕的,是不是那个绿油油的老蛤蟆?” 小夜不防他有此一问,顿时抿着嘴不出声了。 “小夜乖,有喵在,还有大哥哥大姐姐也在,没人敢欺负你的,别怕,慢慢告诉我们。”司徒摸摸她的小脑袋。 良久,小夜垂着眼睛点了点头,犹豫了下,又小声说:“……还有后面那个。” “哦,老蛤蟆和小蛤蟆?”岚羽不动声色。 小夜轻轻的嗯一声。 是谁? 司徒询问的看着岚羽,岚羽挑眉看回去——我怎么知道那是谁,贵圈我不熟。 ——知道他们该死就行了!管他们是谁! “两个蛤蟆怎么欺负你了?”西戈谅问道,司徒一行人中他年纪最轻,性格也最跳脱些,小夜这个娃娃平日也颇喜欢找他玩,虽然两人年岁差的远,但却玩的到一处,相处得极好。此时听说欺负过小夜的人在此出现,小西不免义愤填膺,直欲替她欺负回来。 小夜抽了口气,下意识的又想咬唇,岚羽眼明手快的一把将手指往她唇上一按。小夜呆了呆,抓住岚羽的手拉了下来:“……不咬喵。” 岚羽一笑,握着她的小手晃晃,笑问:“告诉我,那两只蛤蟆怎么欺负我家聪明漂亮人见人爱的小夜了?” 小夜这次半天没吭声,过了许久她小嘴巴一张刚想说什么,又困惑的顿住了,岚羽见她表情古怪,紧了紧掌心内软软的小爪子,小夜吸口气:“他们……”只说了两个字,便又停了,只皱着眉努力的思索着什么。 岚羽和司徒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奇怪,见小夜一副思考的样子,都没出声,静静的等着。 司徒莫非心中多少有些猜测,恐怕这就是落日山那座庄院的主人也在此,并且不巧被小夜看到了。 当初他和岚羽讲述的时候,因为小夜始终粘着岚羽不放,他是有做过些许隐瞒的,毕竟那里面发生的某些事不适合再让小夜听到。 但在事后,他私下也在小夜入睡之后跟岚羽说过,里面那些女孩儿学的都是些有伤风化的歌舞一类,并且教导之人下手也狠,非打即骂,但若说更详细的,司徒莫非其实自己也并不清楚,毕竟元纪平和杨妈妈都是死不开口的,罗娘子虽是招供,但其实她为了减轻自己身上的干系,只怕也没尽数吐露,至于救下的那些女孩儿,时间紧迫,只交给了捕快带回去盘问,至于是不是又问出了什么,他们是不清楚的。 因此,目前他和岚羽对此事也不过就是知道些那庄院的主人不择手段的四处搜罗年幼女孩儿教习艳舞而已。 “我……我不懂……”小夜费力的思索了半天,最终还是想不明白,小脸上满是困惑和纠结,犹犹豫豫的小声问:“什么叫……调教娼奴?” 这一句出口,房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岚羽愣在那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片刻后他突然明白了小夜说的是什么,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晃了晃,瞬间涌上心头的暴怒让他整个人轻颤了起来,他喘了口气,垂着眼睛站起身,抖着手摸摸小夜的头顶,对司徒道:“麻烦帮我照看她一会。”话音平板缓慢,说完也不等人回答,便转身拖着步子出了房门。 小夜叫了岚羽一声,却根本没反应,小夜不由愣住,她不知所措看看屋内其他几人,顿时红了眼圈:“喵为什么不理我?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司徒叹口气,疼惜的轻拍着小娃娃:“不是你的错,小夜别担心,大哥哥帮你找他回来。” “你乖乖的在这不要乱跑。”曳影叮嘱她一句便冷着脸转身也出去了。 此时素萦端着一碗药进来,奇怪的问:“怎么了?怎么岚羽一脸死人一样的脸色自顾走了?我叫他都没应。”说着看看屋内其他人,“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个个都这般神色?” 司徒叹了一声:“过后再说,小萦在此照看小夜。” 他拽起还呆愣愣的西戈谅:“回魂!跟我去找人!” 结果等他们追出院外,却哪里还见得到人? 原本几人还漫无目标不知该从何处找起,毕竟所谓绿蛤蟆只是岚羽随口叫的,具体是谁,什么身份,姓字名谁,这些岚羽自己不知道也就没法告诉他们,几人便谁都不清楚到底该找谁。 还是司徒将小夜和岚羽的话想了一遍,吩咐小西:“你去问一下今日此处的几个知客,身穿绿色衣衫,中年或老年男子,带着子侄一起赴会的,都有哪些人。” 岚羽必定去找了此人,找到他便可找到岚羽。 司徒莫非想起岚羽方才离去时的神色,心里不由发沉——但愿休要出什么事! 此处如今聚了太多人,若对方是什么声势浩大又能煽动是非的人,那岚羽这般独自寻去说不得便可能要吃亏。且大会未开,岚羽一个无名无望的生面孔便提前寻仇闹起来的话,也是对他颇为不利的,毕竟恶虎好斗,群狼难缠。 ……向来遇事冷静周全的司徒哪想得到对岚羽不能用常理看待,昊天界的神卫在人界抓了狂,那能造成多大的破坏全看他自己什么时候愿意收手。 因此小西得了吩咐还没来及迈腿,远远便传来一阵喧哗,司徒苦笑一下……来不及了。 ====================================== 真·岚喵无双,即将开始 第37章 狂徒 蒋长风在齐千禄的陪同下正在一处景色颇佳的水边闲谈,方才晚膳期间二人小酌了几杯,此时谈性正浓,齐千禄恰到好处的恭维也让他颇为受用,索性便令人找知客置办了茶果点心,趁着此处的山岚明月准备来一番风雅潇洒。 九华山上天高云淡明月当空,此地人力开挖的流水曲桥,引的是后山的一眼活泉之水,自是水色澄净透彻,映着明月微云,水边又有多年的桂树花开正浓,水中放养的各色锦鲤浮游聚散亦自成一景。 如此美景自是也有各色人等在此逗留,若非明日大会开幕,可能还会有人在此对酒当歌一番。 其实视野开阔风景上好的位置,都已被几大门派及有势力的江湖组织各自占了,当然也有不在此处的,但来了此地的人,自是按门派大小武功高低默契的瓜分了场所,至于闲散人等孤身游侠之类,便只能见缝插针的在些边沿角落,或者稍许逗留便自行离去。 蒋长风能在此占得一处,还有赖于白鹤门近年蒸蒸日上,颇为活跃,门主蒋长风武艺不弱,更因据说还有一些朝廷背景,因此也算有名有望门徒不少。 毕竟江湖中人提起朝廷虽总自觉孤高,但民不与官斗这是常识,因为不斗是不斗,斗起来是真惹不起——试问若真与朝廷撕破脸,扣个逆匪罪名,大军前来围剿的话,任你武功再高又有何用? 所以,不屑归不屑,不惹归不惹,白鹤门既然有些门道,又没甚出格的地方,那平白招惹做什么,招惹了也是自己不占理。 故此蒋长风和齐千禄在此盘桓倒也确是潇洒惬意,四周自有门人散聚围守,不使他人近前。 蒋钧鸿却不耐烦喝茶品茗,与齐千禄和自家老爹告了罪,另去他处寻消遣,蒋长风心知这是儿子要去寻他相识的那些年轻一辈,只嘱咐一句不可贪杯,便由他去了,自有门人另行跟随。 当远处传来嘈杂惊呼的时候,包括蒋长风在内的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武林大会实在太鱼龙混杂,个把争斗并不稀奇,不过大会前夕就闹起来的倒是不多见……也不知是谁如此不顾大局…… 众人尚未想完,眼前突然一花,蒋长风和齐千禄品茗的石桌上突如其来的立了一个人,瘦削颀长的身影几乎是一瞬间凭空出现在众人眼前,背后衬着明月朗空,袍摆翻飞,居高临下的望着蒋长风。 此人出现的太过突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蒋长风皱眉刚想呵斥质问,来人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这名背对着月光的狂徒竟然在石桌上一蹲,上身前倾凑到蒋长风面前,一双杀机四溢的蓝眸亮如寒星,逼视着他冷冷一笑:“老畜生,劳烦你认认,这个——” 他单臂将抓在手里的东西一提:“——就是你家小畜生?” 此时有那眼快的已是惊呼退开,只见此人瘦削利落的手臂平伸,手中紧紧扣着一人的顶骨天灵,修长的五指宛如利刃一般深深扣入头骨之中,轻松随意甚至漫不经心的单手提着,将那七窍流血的躯体举到了蒋长风的面前。 似乎怕他认不出,来人还转了下腕子,将尸体的头脸对准蒋长风。 ——那熟悉的面孔上如今惨白一片,五官扭曲成一个极其痛楚而又惊悚的表情,眼耳口鼻尽数向外潺潺冒血,难以合拢的圆睁双目中早已没有任何生气,衬着潸潸的两行血泪,已经放大的瞳孔似乎在诉说死亡的恐惧一般,黑洞洞的望着蒋长风。 蒋长风目眦尽裂,悲怒交加:“钧鸿吾儿——”他直跳了起来,带翻了椅子都不自知。 大约是刚刚毙命,尸身还有着间歇的抽搐,然而所有人都清楚此人已是死绝了——任谁头颅上被戳了五个血洞都必定是死得不能再死! 突如其来的悲痛和狂怒有如晴天霹雳一样击中蒋长风,他来不及深究这陌生人因何要来杀人寻衅,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件事—— 杀了他! 剁碎喂狗!! 为爱子报仇!!! 然而尚未等他扑上去,那名蹲踞在石桌之上的狂徒竟是颇为满意的点头道:“没杀错,很好!” 言罢什么动作都没做,既没挥臂也没抖腕,蒋钧鸿的尸身便如破布袋一样瞬间脱手砸中了蓄势待发的蒋长风。 所有人都惊呆在原地,看着如日中天名望不低的白鹤门的门主,被他爱子的尸身迎面砸得倒飞出去,重重的仰躺在地。 肉体相击的瞬间响起的那声沉闷却响彻全场的闷响,足以向所有人证明这一击的力道之大。 而此人距离蒋长风还不到三步——能在如此短的距离内没有任何抡甩动作,手腕都没拧过一下,便将百十斤的重量直接贯出,还能有如此大的力道,这得是什么样的内力修为? ——这般修为,白鹤门的门主未必是对手! 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了被爱子尸身砸倒在地的蒋长风,等着看他如何应对还手。 蒋长风却再也没有站起来…… 迎面贯来的尸身不仅仅是让他倒飞倒地,那上面挟带的恐怖劲气更在接触的瞬间便轰散了他刚刚运转饱提的一身功力,他的毕生修为连一瞬的缓冲都没能做到便溃散无存,那强横的劲力势如破竹,震碎了他的任督二脉之后冲入丹田——就这样,白鹤门的门主在爱儿尸身的一扑之下筋骨尽碎,彻底废去了一身修为。 岚羽丝毫不担心这老畜生还有力气跑,掷出尸体之后在桌子上慢条斯理的站起身,刚要迈步,突然想起什么,微一偏头,凤眼看向此时已退到人群处的齐千禄。 “老畜生的朋友?” 虽是问句,却并不等人回答,只一瞬间身形便从茶桌上出现在人群所在,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单手一捏,便掐住了齐千禄的脖子。 齐千禄大惊失色,想要辩白已是不能发声,只得拼尽全身功力抓住岚羽的腕脉想要掰开他的手,却又哪里掰得动?不论他如何扣住对方脉门发力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用处。 岚羽上下打量齐千禄一眼,露出一个冷笑:“那便也是老畜生!” 言罢五指一收,在场众人只听到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齐千禄已是无声无息的软了四肢,岚羽看都不看一眼,松手把捏碎了脖子的尸体一丢,转身向躺在地上的蒋长风走去。 第38章 没有下辈子 若说之前还有人抱着不以为然的心态,甚至还有人想要呵斥这个面生的年轻人的话,此时已经没人想再招惹他。 看看被捏碎了脖子的齐千禄,再看看躺在地上口吐鲜血连爬都爬不起来的白鹤门门主,还有他那心尖儿一般的独子的尸身,在这人手中根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再加上之前此人瞬间便来到齐千禄身前的轻功造诣,在场众人又有谁想平白招惹上这样一个对手? 既然和蒋、齐二人并无深厚交情,那还出什么头?看着便是了。 因此岚羽所过之处众人纷纷避让,竟无一人拦阻。 围观众人可以事不关己,却苦了之前随行的白鹤门门生,眼见自家门主和少门主一死一伤,纵然心中惊惧,也只得硬着头皮表示一下存在感,不然今后如何见人?便是想另投他处也是没门派肯要的。 因此随行的四名门生除了有一个见机得快,一早便溜走回驻地传讯喊人,其余三个不得不纷纷开口喝止。 “大庭广众,何人行凶?报上名来。” “来者何人?因何出手伤人?” “大胆狂徒!休要伤我门主!” 口中喊得虽响,三人却连一步都没迈,实指望叫嚷两句便可有台阶下,今后说起也只是无力制止罢了,和坐视门主遭难而无动于衷便是两码事。 要说让他们拼死退敌,那是谁都没想过,毕竟连门主都无相抗之力,他们算老几? 若是有备而来上下一心临阵杀敌那自是另说,可现在连所为何事都不知便突如其来失了首领,几乎没人还有斗志。 没想到,本来充耳不闻的岚羽却停了步,那对湛蓝的凤眼一扫,便看住了开口的三个。 “哦?门主?” 他目光扫过散开在人群边缘的三人,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森冷弧度:“原来是老畜生的徒弟。” 之后具体发生的事情在场所有人都讲不清楚,总之,那人站在原地一步未动,却有一道璀璨星光骤然跃起,如九天银河泻落凡尘一般辉煌夺目,刹那间照亮了整座九华山顶。 星河之光转瞬即逝,众人愣了片刻才刚回过神,便有惊呼四处响起。 之前那三个各自分散在人群中的白鹤门人缓缓倒地,每人都是从天灵到会阴一剖两半,三人变六片,整整齐齐。 岚羽目光森冷的扫视着人群,仿佛挑选下一个猎物般:“还有谁是同老畜生有关系的?” 一片死寂。 于是岚羽继续迈步,慢条斯理的来到了倒地不起的蒋长风面前。 “你、你是何人?我白鹤门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下此毒手?”蒋长风断了经脉碎了丹田,重伤之下便如待宰的羔羊一般,连压在身上的儿子尸体都推不开。 之前溢满心胸的仇恨怒火此时已被更为强烈的求生欲望取代。 只是他至今想不起哪里得罪过这样身手骇人听闻的恐怖高手,那样标志性的异族蓝眼,若是见过便不可能会忘。 岚羽踢开蒋钧鸿死透了的尸身,俯视着挣扎着想要起身的蒋长风,满脑子都是小夜那一身的伤痕累累,以及那委屈又疑惑的问句…… “无怨无仇?”岚羽自言自语了一声,朝蒋长风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来。 司徒几人循着撕心裂肺的哀嚎声赶来的时候被这一地的惨状给惊住了。 洞穿了头颅的蒋钧鸿和捏碎了脖子的齐千禄其实还算能看的了,那三个门人整整齐齐的六片尸身,鲜血横流,脑浆连同心肝肚肠淌了一地,浓稠到几乎令人窒息的血腥之气中,周围平日里自视甚高行事骄矜的武林人士此刻都目瞪口呆的注视着同一个地方—— 岚羽如同个地狱恶鬼一样,正在慢条斯理细致用心的活撕白鹤门的门主! 蒋长风还活着,虽然他的四肢已经离开身体变成了一堆烂肉,被岚羽随手扔得到处都是,淋淋漓漓的涂抹了一地,****也早就不见了,这一块扔哪了岚羽自己都不清楚,反正他一脸嫌弃的在蒋长风的袍子上擦了半天手才继续开工。 司徒几人全看呆了,纵然冷面冷心的曳影都一时回不过神来,他们一路上本是担心岚羽孤身一人要吃亏,现在这…… 这一场面,彻底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意料…… 蒋长风此刻已经叫不出来,从一开始的咬牙强忍到崩溃惨嚎,及至现在,他喉咙里只剩微弱破碎的嗬嗬之声,在岚羽捏碎了他的脾脏,又一把扯出肝脏之后,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喃喃的问了一句—— “……为……什么……” 这几不可闻的一语甫出唇畔就散失在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之中,周围目瞪口呆的人群没有一人听到这一句饱含了极度的不甘和痛苦的质问,岚羽却一字不漏的听在耳中,晶蓝的凤眸森冷的望住蒋长风已经渐渐魂光散离的眼瞳。 看看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的蒋长风,岚羽冷哼一声,漫不经心的扔掉手中的肝脏,然后从他洞开的胸腹之内扯出他的肾的同时顺便伸指一探,捏碎了他的两节脊骨,这才平心静气的开了口—— “我家小夜说——她不懂什么叫做调教娼奴,所以我便来请教你——” 说话的同时,岚羽的手已经握住了蒋长风的半片肺叶…… “还劳烦你这老畜生给我解惑一下——什么是调教娼奴?” 话音落地,一片捏得稀烂的肺叶被拽出了大开的胸腔! 随手扔掉烂茄子一样的肺,岚羽看着蒋长风带着一丝恍然和更多绝望的目光,冲他粲然一笑:“听明白了?我就不劝你早死早投胎了——” “——反正你也没有下辈子。” 说罢,他一脚踏碎了蒋长风的头颅。 九华山的整座山顶上,不管在此处还是不在此处,所有来参加本届大会的人都在这一时刻感受到了一股莫可名状的力量,充沛、强大、震撼人心,这宛若远古时期游走在洪荒宇宙中的神祗般的威严之力如怒涛海啸一般瞬间吞没了所有人,无可比拟无法形容的令万物无声的威慑让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几乎是同时震颤了一下! 而当他们从失神状态下清醒的时候,只看到岚羽若无其事的从一地血肉中抬起脚。 第39章 等候 转身正准备离去的岚羽突然停步,那双形状漂亮的凤眸微微眯起,看着人群中的几个人,顺着他目光注视的方向,人群顿时散开一片空旷区域,将混迹在人群中的几人彻底暴露出来。 转头打量下那六片尸身上的服饰,再转回来看看这几人身上的穿着,岚羽嗤了一声:“你们也是老畜生的徒弟?” 被盯住的几人抖个不住,本来跑回报信的人在先时就领着其他同门赶来了,只是当他们看到那六片人尸以及正在被活撕的门主之后,那原本听见说有狂徒打伤门主时出现的那一腔热血和义愤填膺全都一瞬间消散殆尽,趁着岚羽撕得专心致志,几人慢慢的藏进了人群里,本想找机会退走,结果没想到他竟这样眼尖。 大约是岚羽看死人似的目光刺激了他们,又或是觉得自己与这恶鬼之间的距离远到可以一试,几个门徒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朝着不同方向发足狂奔——他最多只能追一两个吧?只要选到的不是自己,就还是有机会逃走的…… 终结他们幻想的,是一道炫目星光! 这再一次出现在众人眼中的坠天之星一闪而逝,华美而瑰丽的星彩在所有人眼底烧灼出耀眼的光斑,半晌才逐渐消退。 岚羽一如方才那样,两手空空的站在原地,只有被惯性作用推动着继续向前的门徒尸身纷纷倒地的声音才提醒众人——他确实出过手。 “还有么?” 岚羽懒洋洋的慢慢检视着人群,那冰寒目光所到之处,向来自视甚高的武林人士纷纷避让不已。 适才曾与蒋长风有过寒暄的人更是心底止不住的发寒,不由自主的沁出了冷汗。 司徒莫非皱起了眉,上前两步挡住了岚羽的目光。 “岚兄,恶徒已诛,请收手吧。” ……这样下去哪得了? 杀蒋长风父子司徒并没多大意见,虽然在他看来,擒捉后送官更妥当些。 但他也明白,自己行事作风其实与其他秉持快意恩仇的江湖中人相差甚远,并不能以此要求别人。 更何况岚羽作为小夜那娃娃的家人亲属,对首恶的恨意肯定远在他们之上,他没立场要求岚羽这个苦主真的手下留情,此前更多的担心不过是怕岚羽一个人应付不来罢了。 原本也想过若是岚羽已经闹了开来,独身一人又力薄的话,大不了就由他们帮把手,毕竟总不能再让小夜好不容易找到的亲人有什么闪失。 可结果岚羽不仅出乎他们意料的强悍,竟然还要连坐诛九族吗? ……那齐千禄和一众门人弟子并不见得有参与拐卖欺凌女童这件事,即便是要追究到底,也可以审出结果再论罪惩处,如此不罪而诛怎么可以? 而且看这架势,接下去可能还要轮到跟蒋长风有过交情之人? 白鹤门近年风头不算弱,又不是闭门谢客,怎么都会与人彼此结交人情往来,这样下去要杀多少人是个头?! 岚羽看他一眼:“物以类聚,近墨者黑。”他话音顿了顿,淡然的陈述:“何况你挡不住我。” ……或许在凡人之中司徒的武功应是并不算差,但……那也仅仅是在凡人中不差罢了…… “非是我要阻你。”司徒莫非低叹口气:“小夜没能喊住你,便认定是她自己说错话才惹了你生气,小娃娃自责不已,方才已是哭了一场,非要自己出来寻你,我们好容易才拦下,你再不回去的话,就说不得小萦劝她不住,真个找来了……” 说罢司徒看看这横飞一地的血肉狼藉,颇有深意的望住岚羽:“你当真不肯回去哄哄她么?” 后面的西戈谅在心里给司徒点了个大大的赞——这软肋找的,一抓一准! 岚羽不说话了,半晌后终于软了神色,叹着气瞪了司徒一眼,到底还是快步离开了。 ——真有你的!小西望着司徒莫非一脸的崇拜。 司徒松口气,看看这一地惨不忍睹的烂摊子,再看看沉默不语惊骇莫名周围人群,头疼的扶住额……罢了,好人做到底,也只能他们几个来帮忙收场了…… 当岚羽回到院中推开房门的时候,把素萦给惊了一跳——这一身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她打量一番,见岚羽虽然脸色难看浑身血污,但却衣着整齐,外衫上连条小破口都没有,方才放了心。 小夜有气无力的缩在椅子上坐着,身上的小袄裙已是换过一身。方才她虽不曾像司徒编的那样哭个不住,可是却吐了一场。 原本遇到蒋长风的时候她由于过度紧张就已是肠胃里翻腾着想吐,因为害怕才死命忍住了,之后岚羽哄得妥帖,照料也仔细,便缓了过去。 可后来见岚羽青白着脸自顾走了,自己喊他都不理,小夜又惶然了起来——她觉得是自己说了不好的话所以把喵气走了。 尽管司徒离去前匆匆安抚了她,却又哪里顶用? 先还自己忍耐着,后来素萦的药煎好喂她喝了,苦苦的药汁子本就难以下咽,肠胃又早就不适了半天,便再忍不住连药汤带晚饭吐了个干干净净。 素萦叹息着拍着小夜的背,待她终于吐干净了,拿过温水给她漱了口,换过了衣裳,才又重新煎了一碗药小心翼翼的喂她喝了。 吐过后因胃里没了东西乱翻其实已经好过很多,所以这次喝了药便受住了,只是到底一场呕吐折腾,难受不适总是免不了的。 素萦本想哄她去睡觉,小夜死活要在这等岚羽,无奈也只好由她等。 岚羽进门便见小夜白着小脸无精打采坐在那一动不动的模样,身上桃红色绣着嫩柳的小袄子衬着她鸦色的额发和眼睫,愈加显得脸色几近透明的白,一眼望去好似一尊人偶娃娃一般,玲珑精致却毫无生气。 他在门口停顿片刻,尽量收敛了自己一身的狂暴戾气,方才走过去蹲在椅子前轻轻的叫着:“小夜,我回来了。” 小夜吐过之后毕竟难受,又喝了安神药,药效慢慢发作便有些疲倦,只因担心岚羽才撑到现在,之前垂着头实已是发困,听到岚羽的声音小脑袋一抬,便惊住了—— “喵怎么了?” 第40章 血契 岚羽满身的血污吓得小夜瞬间红了眼圈,哪里还有困意,伸着小手就要扑过来。 “别碰,脏。”岚羽躲开她的小爪子,看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赶紧安抚她:“只是脏了衣裳,我没事,真的。” 小夜狐疑的仔细看了又看,好容易才把眼泪给憋了回去。 “喵别生气。”知道了岚羽并未受伤,小夜又重新垂了头,两只小手紧紧的绞在一起,眼睫遮出一片细密的阴影:“我……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不是的。”岚羽吸了口气,声音柔和了下来:“不是小夜的错,小夜没有乱说话。” 他伸手想握那对小爪子,却又停下动作,看看自己满手的血污和好似被血水浸过一般的外衫不由长叹一声,只蹲在椅子前双臂一伸,手腕搭在小夜身后的椅背上,身体前倾着,把她围在自己双臂之间,垂着头不动了。 保持着这样一副把小人儿护在双臂之间,却又小心的不碰到她的姿势,岚羽缓缓的调整着自己暴躁狂怒的神识。 今天他确实失控了,即便是在昊天神界的漫长时光里他都没有这样失控过,蒋长风那几人的死根本不足以平息他的暴怒,只是今日已经惊吓到了小夜,不能再让她忐忑不安……岚羽正闭着眼慢慢的吐纳调息着,小夜轻轻抱住了他的头。 素萦看看屋内的一大一小,摇头端着药铫出了屋,还体贴的带上门。 小夜慢慢的抚摸轻拍着岚羽垂在她身前的头,小手软软的抱着他的脑袋顺毛,还轻声轻气的咕哝着:“喵乖,不生气,不生气……” ……清阳山上他们给小夜养着玩的那只垂耳兔就经常被她这样抱着摸。 发现自己和兔子一个待遇的岚羽有些哭笑不得的同时,到底被小夜软绵绵的一顿揉给化去了胸中难消的暴虐之气。 “小傻瓜,我没生气。”岚羽垂着头,打死不承认自己怒了:“……我是害怕,想想要是万一我没能找到你……我就怕死了。” ——只要假设一下小夜没能自己逃掉,没能遇到司徒他们,那么等自己找到她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样子?还活着吗?还是已经被凌虐致死?亦或是孤零零的在深山野林里无声无息的死于伤病?岚羽简直不敢想! “喵不怕!”小夜轻拍着安抚他:“我找你。” “喵找不到我也不要急,因为我也会找喵的,喵和明炎,我找不到就慢慢找,一直找,一直一直找,总会找到的。” 岚羽抬头静静的看着小夜严肃认真的脸,良久,他突然笑了:“好,小夜找我。” 收回手臂,看看自己满手的血污,二话不说的掀起外袍在里衣上擦了擦,并指如刀,右手掌心瞬间出现一道伤口,涌出的血液将刚刚擦净的掌心重新沾染上殷红色泽。 小心翼翼的牵起小夜的左手,轻轻摸了摸那软嫩如豆腐的白皙掌心,岚羽有些犹豫:“会有些疼,小夜能忍住吗?” 小夜并不知道岚羽想要做什么,但她还是毫不犹豫的点点头,于是岚羽笑了,小夜什么动作都没看见,只觉得好像被什么叮了一下,掌心便多了细细的一条伤口,慢慢的凝出一颗颗殷红的血珠,片刻后终于连成一条红线,一点点的在她白嫩的掌心扩散开来。 ……并不太疼,可是要做什么呢? 小夜疑惑的同时,岚羽已将她这只手握在掌心,“握住我。” 于是一大一小的两只手便紧握在一起,掌心的伤口紧紧贴合,两人的血液彼此浸润着、沾染着。 岚羽手腕一翻,让小夜的手处于上位,自己掌心向上把软软的小手承托在掌中,看着小夜轻声说:“来,叫我的名字。” “喵。” 岚羽噗嗤笑了,左手划了下小脸蛋:“不是这个,小笨蛋,叫我另一个名字。”他笑盈盈的看着小夜。 小夜眼睛有些不解的眨了眨,然后张开小嘴巴,清晰脆嫩的吐出两个字—— 【岚羽。】 【我在。】 正在院中用红泥小炉文火熬着一小罐淮山粳米粥的素萦惊愕的看着从厢房中透窗而出的赤色红芒,耀眼红光将整座院落映出一片血色流转,光亮一闪而灭,等素萦回过神来已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幻觉吗?素萦起身冲向屋子。 “出什么事了?”她一把推开房门,结果却只见一大一小一蹲一坐都好好的在那,似是被她猛的推门吓了一跳,齐齐扭头看着她。 “呃,你们方才没有看到红光吗?”素萦一脸疑惑的问道。 “什么红光?”岚羽皱起眉头:“发生何事?我去看看。”说着便要起身。 “……没什么,算了……可能我眼花。”素萦连忙止住岚羽的动作:“你陪小夜吧,粥快好了,等下让她吃点东西再睡,方才都吐干净了。” “有劳萦姑娘了。”岚羽感激的点头致意。 素萦摆摆手出了门,脸上还带着点懵圈——真是眼花了? 看着素萦离开,房门再次被轻轻合上,小夜瞪了岚羽一眼:“坏喵,骗大姐姐。” 岚羽笑嘻嘻的冲小夜做了个鬼脸,小夜回他一个鬼脸,也笑了。 岚羽松开小夜的手,翻开掌心看看,细白软嫩的掌心里伤口已经愈合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血色赤红的奇异花纹,仿佛活的一般有血光流动。 小夜惊讶的看着自己的手心,岚羽把自己的手摊开,掌心竟也有同样一个血红的花纹,图案和小夜手中的略有出入,岚羽把手掌在小夜的小手旁边并排摊开,小夜惊奇的看着两个血红印记在她注视下逐渐变淡消失,两个人掌中完好如初,没有一丝痕迹,不由伸手摸摸自己的手心,又摸摸岚羽的手心,小爪子轻软的触感让岚羽痒痒的,他笑起来。 “不见了?那是什么呀?”小夜好奇的问。 “今后小夜遇到不论什么事,只要我不在你身边,而你又想找我的话,就可以这样来找我。”岚羽把手握成拳,在小夜面前示意着:“喏,像这样,然后叫我的名字。” 他把小夜的手也轻轻蜷起来握成一个小拳头,抓在手里轻轻晃晃:“这样不论小夜在哪,我都能听到,就会马上赶到小夜身边,这样小夜就再也不用怕找不到我了。” 小夜哦了一声点点头,然后又有点期期艾艾的望着他:“那、那我还能叫喵吗?” 岚羽哎呀了一声就笑了:“当然可以,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只是如果小夜要用这个——”他晃晃她的小手道,“来找我的话,就要叫我岚羽我才能听得到。平时小夜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嗯,明白了吗?” 小夜于是高兴起来,开开心心的嗯一声。 第41章 烂摊子 司徒几人好容易才处理完那一堆烂摊子,向与会众人讲述了蒋长风父子私下里见不得光的恶行,并证实遂州官府已审过此案,谁若不信,一问便知。 当即便有遂州附近来此与会的几个人纷纷提及确有其事,案子闹得颇大,有个丢了女儿的秀才出头,联合了许多丢过孩子的百姓齐聚起来闹得沸沸扬扬,还说要上万民书……加之司徒的前盟主身份,所言终归还是有些分量,总算将众议平了个差不多。 只是紧跟着又有好事者打听岚羽的来历和师承,其中不乏拉拢结交之意。 ……这些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便是知道,恐怕也说不得。 司徒莫非暗自苦笑着想,光是那一身超乎想象的惊世修为,就绝非等闲,又岂是能随意透露的么? 岚羽自己也不曾和他们提过师承来历,纵然也有他们几人并未开口询问之故,但说实话,司徒可没把握他们问了岚羽就会说啊。 于是便只好说此人无心入江湖,平日人家也不曾生过事,此次当众暴怒出手无情实是气极了的缘故,否则可有人之前听闻过其人其事么?这般能为之人若是涉足江湖怎可能会是无名之辈?人家修为骇人却一向低调,所图不过是个安稳平常,那又何必穷追不舍扰人清静?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众人都收了声。 毕竟在江湖人眼里,若按此事来说确是无甚不对——人家小孩遭人荼毒凌虐,狭路相逢出手报复也是该当的,虽然手段太骇人……但之前确实没人听过武林中有这样一号生着一双外族血统的蓝眼之人,也说明人家确实低调安分,或者根本就不是武林中人,那何必去招惹,惹了也惹不起啊…… 正当司徒一行处理完此事正想松口气的时候,却又出了事。 先是有三位声震一方的名宿大侠收拾了行囊告辞而去,不论何人都挽留不住,其中还有两名原本想参选本届盟主之人,竟然大会尚未开幕便坚决辞行,那漏洞百出的辞行借口和火烧屁股一般的匆忙慌张无一不引人怀疑。 当下便有人猜测是否他们也与蒋长风有所瓜葛,怕煞星上门,才会逃命一般大晚上连夜下山。 然而细一分析却又似乎不是,这三人除非行事太过隐秘,否则断没有无人知晓的道理,况且其中两个都距离白鹤门所在地区十分遥远,平素不曾有过交集,那到底因何慌张离去,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各种猜测的都有,却始终想不明白。 就在此时,又有人来报说有人失踪了。 没错——失踪! 有几名江湖人士不见了,之所以能断定是失踪而不是自己走了,是因为大会期间各处山路均有接引知客,却无一人见到这几人下山。 而且这几人的行李都还在,就只人不见了,凭空蒸发一样,就连身上的衣物都还在。 每个人都有堆在地上的一堆衣物,正是他们各自今日的穿着,外衫里面套着单衣再套里衣,地上还摆着鞋子,一双袜子好好的前端排在鞋子里,除此之外还有各色束发的冠冕簪巾,失踪人是女子的话还有钗环首饰乱滚在地上。 现场既无血迹也无打斗痕迹,就这样好好的人没了。 山上的众多江湖人也算见多识广,但如此诡异之事还是第一次见到,一时之间众说纷纭人心惶惶,暗地里,此地有鬼魅吃人的谣言议论开始悄悄流传了开来,后来还有更隐秘的传言,暗指岚羽便是鬼魅首领,他动手之际就好比摔杯为号,于是潜藏的鬼魅便一同动了手…… 司徒莫非对此哭笑不得,然而一时却也无法可想,这样诡异的失踪方式,他也没见过,最后索性一甩手不管了。 反正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谣言,什么时候没谣言了那才奇怪,想来也没人敢去招惹岚羽,也不会有人蠢到跑去把谣言当面说给他听,那就传去吧,谣言这种事,不理方是最佳应对,越是撇清反而会越坐实了谣言内容,到不如视而不见,要不了多久自然会被人遗忘。 至于失踪那几人,与他有什么关系?并不曾相识,又无交情来往,他只是个前盟主罢了,又不是查案巡捕,此事说什么都轮不到他来管才对,要管也是九华山的东道主来管,毕竟人是在你这地头上失踪的,总没有反倒要让外人来管的道理,管不来就去报官啊,反正不关他事就是了。 抱定了念头的司徒莫非不顾东道管事的苦苦哀求转身走人,毫不客气的把个满头是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管事给扔到了当场。 好容易几人回到下处,便见岚羽这个引出了一堆乱子的人,已是换过衣衫梳洗整洁,一身戾气杀机不见分毫,手上捧着碗粥,正轻声细语的哄小夜吃粥。 小夜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却已不再是如琉璃娃娃般毫无生气,此刻正一脸不高兴,小嘴巴闭得紧紧的,死活不肯吃,素萦在一旁笑而不语。 “乖啊,你晚饭全都吐光了,不吃东西怎么行,饿着肚子睡了要生病的。”岚羽耐耐心心的哄着。 “我不饿。”小夜委屈的抗议,小手拍拍肚子:“这里不想吃。” “小夜乖,不饿也吃一点啊好不好。” “不好!”小娃娃气呼呼的一扭头:“喵坏!” 看着岚羽一脸的无力和纠结,司徒几人不禁失笑。于是几人也不劝哄也不帮腔,只笑吟吟的看着岚羽吃瘪。 就在岚羽无奈的瞥他们一眼,正想继续哄劝的时候,院门却传出两声轻叩,随即便被推开了。 一位身材颀长气质温雅的青年男子迈入院门,目如朗星,墨发如瀑,一眼望去宛若谪仙一般,身披漫天的星华,一步步穿透夜色,落足之处踏碎一地月光,从容自若,卓然沉稳。 “请问……” 男子正欲开口,小夜已是欢呼一声跳下椅子直奔了过去。 “明炎!” 第42章 团聚 听到小娃娃的一声欢叫,司徒几人顿时了然,来人见了飞奔过来的小人儿,早已是蹲下身子,双臂一张,一把将乳燕投林般扑入怀中的小团子抱得稳稳当当。 “明炎去哪了?怎么才来找我。”小娃娃扑进怀里之后顿时开启了话唠模式,明炎听着她软软嫩嫩的嗓子叽里咕噜的一通,笑起来。 小夜搂着他脖子不放手,他便索性抱着她站起身,一边听着小夜的叽叽喳喳,一边向众人点头笑道:“想必是小夜认识的朋友,幸会。” 岚羽瞥他一眼,哼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粥碗:“其慢如龟。” “明炎那是大哥哥大姐姐。”小夜一手搂着明炎的脖子一手指指点点,小手掠过岚羽方向的时候顿了一下,小嘴一撇:“——那是坏喵!” 随后小娃娃收回手又一头扎进明炎怀里,细声细气的控诉:“喵欺负我。” ……啊? 岚羽目瞪口呆的看着小夜告他的黑状。 明炎再次向司徒等人点头致意,顺便似笑非笑的斜了一眼岚羽,拍着小夜哄道:“我替小夜揍他。” 告完状的小娃娃嗯了一声,又犹犹豫豫的补充道:“……轻轻的揍。” 院子里所有人都笑了,岚羽又气又笑的抗议:“就哄着吃碗粥,我就成坏人了?小坏蛋你良心都被谁吃了?明炎吗?” “我不想吃。”小夜十分不高兴的嘟起嘴巴:“这里不想吃。”小手指着肚子强调。 明炎笑了:“不吃东西可不好,但是强吃也不好。”他十分熟练的捉住小夜的手给她诊脉。 刚一握住小手,明炎就沉了脸,恶狠狠的瞪了岚羽一眼,岚羽有些疑惑的看回去。 怒意只是一现,转瞬已不知所踪,明炎边握着细细的小腕子边皱眉道:“怎会有这许多伤?气血也亏虚得厉害,想是饮食失调过一阵子。” 他叹口气,轻拍着小夜:“伤还罢了,只这亏虚着实损耗了些根本……嗯?后续调理治疗得极好,高人手笔,这样的精准稳健,断不是出自岚羽之手。” 岚羽悻悻的翻个白眼:“那是小夜福缘深厚,遇到贵人,小夜这段时间的医治和用药都是这位素萦姑娘手笔。” 明炎颇觉惊讶的看着素萦:“姑娘医术精湛,当世无第二人也,我还以为会是哪个名宿耄老,想不到竟是姑娘这般年纪,当真令人敬佩。” “不敢当,前人智慧罢了。”素萦笑道。 “啧,能夸的我一路上都说完了,你想点新鲜话再来说吧,免得听着腻人。”岚羽很会拆台。 “嗯,就如某些笨猫,于医学一道资质奇差,便是再学一千年也是及不上姑娘万一的。”明炎话音几乎没有停顿,自自然然的接了下去,言罢冲岚羽一笑——够新鲜了吧? 岚羽哼了一声不接话了……接话就是自己吃亏。 “今日又是怎了?怎的受了大惊吓?”明炎摸着小手腕疑惑道:“还好服了龙柏养心汤,不然真要作下一场病来……怎会吓成这样?” 素萦已是听得一挑眉,医术一道望闻问切,此人只单凭切脉便如亲见一般说得一字不差,医术造诣必不在自己之下。 “说来话长,闲了再与你说。”岚羽一摆手:“你先想法哄这小磨人精吃点东西吧。” 一句话又引来小夜不高兴的一瞥。 “她肠胃不舒服,不肯吃也是难受之故,你再强哄也是白费。”明炎叹口气摸摸小夜的小脑袋:“若是别个,不吃便不吃了,清净饿一餐倒是有益的,只是小夜还是最好吃一些,身体方才不受累。” “明炎也坏。”小夜委委屈屈的看着明炎,想要不理他,却又舍不得,她许久不曾见到明炎,此刻乍见正是想念得紧,犹豫了一下到底舍不得不理,只好说完便扑在怀里不吭声,小嘴巴嘟得老高,手上却仍抱着不放。 明炎好笑的抱着她,想了一回,伸手摸摸桌上的粥碗:“冷了,吃不得。” 岚羽便转身从温在火上的小罐里盛了一碗过来。 明炎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哄着小夜:“你看这是什么。” 小夜便伸着小脑袋看看,嘟着嘴巴哼了一声:“是花。” 明炎把盒子放桌上,拈起里面的那朵红色蔷薇,在小夜眼前转转,还凑到鼻尖给她嗅了一下,然后转手便搁进了粥碗里面。 小夜惊讶的欸了一声,好奇起来,一瞬不瞬的盯着碗中的白粥红花。 用小勺搅搅,白粥便搅出了丝丝缕缕的粉红色泽,粥碗里粉白相间煞是好看,小夜惊奇的看着,银勺持续搅动,那朵红艳艳的蔷薇竟开始融化,随着花朵的逐渐消失,整碗粥都变成了漂亮的粉红色,散发出阵阵异香。 明炎笑眯眯的舀起一勺:“尝尝看。” 小夜纠结了一下,她不饿不想吃东西,可是这个看着好漂亮好有趣的样子,以前从没见过。终于,小孩子好奇的天性占了上风,她乖乖的张开嘴巴吃了下去,顿时甜香满颊。 ——甜甜的,香香的,不腻人,有股好特别的味道,好像……欸,像什么呢?小夜又吃了一勺,想着像什么。 不知不觉间,便慢慢吃了半碗多,明炎笑眯眯的把勺子一放:“吃这些便差不多了,毕竟胃里不适,多吃反而不好。” 小夜此时方反应过来被骗吃了东西,不过她之前不肯吃是因肚子里面觉得拧来拧去的不舒服,此时吃了些却也没有不好受的感觉,于是小嘴巴嘟了几下便就算了。 “花也可以这样吃?”小西好奇的问。 明炎笑起来:“就是颗糖,不过是用料挑剔些,外形精致些,没什么特别的,小夜以前没吃过制成这等模样的糖果,下次再用同样的计策便不一定奏效了。”他笑着捏捏小脸蛋。 ——是否真有如此轻描淡写就两说了。 素萦暗自思酌着,那香气里有特别的东西,绝非凡品,竟就这样随手给小夜拌粥吃了。 第43章 你发什么疯? 此时已是将近月色西沉,小夜原本早就倦了,后来岚羽回来之后一大一小折腾了一顿又闹到现在,此刻明炎的怀抱温暖舒适,加上又吃了半碗粥后胃里逐渐踏实了些,小夜小手抓着明炎石青回纹素锦罩衫的前襟,想了想,又连着他一缕发梢一起抓了,这才把小脑袋往他胸前一偎,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满足的闭上眼。 看着小夜这一副把他霸占住不放的架势,明炎好笑的轻拍着她,看看天色,对司徒几人笑道:“时辰太晚了,小夜再不睡怕是明日也补不回觉来,今日冒然打扰实是有些失礼,明日再同几位赔罪。” 司徒几人自是不在意这些,加之今晚事情颇多,几人忙到此时也确是时间不早,客套两句便也各人自去歇息不提。 明炎抱着小夜送入房间,哄得她安稳入睡后仔细的查验过她头部伤处,确定了颅内没有形成淤积血块,方才松了口气,又仔细验看过她肩肋部位的骨伤,探查了一下脏腑,给她身上几处较严重的外伤部位小心的涂了药敷了,掖好她的被角,方才出了屋子,轻轻带上房门。 岚羽靠在廊下正望天出神,见他出来便道:“有事同你说……” 一语未完,明炎迎面就是一拳。 岚羽措不及防之下被打个正着,还未来及反应便被击倒在地,体内气机自然运转,化消了拳劲。 然而明炎动作却是极快,不待他回神已是一手扣了咽喉一按,将岚羽刚抬起的上身按回地上,同时一脚踏住他的右腕,膝盖一顶,死死的压住他的胸骨,丹元提运,瞬间便锁死了岚羽半边身子的气脉。 这几下兔起鹘落不过刹那之间,岚羽本就毫无防备,又正心不在焉的在想事情,直被打了个莫名其妙,等回过神来已是被压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不由怒道:“你发什么疯?” “我看你才发疯!” 明炎满面怒色,厉声反问:“小夜才多大?你竟敢给她下血契?!你不知道血契是要侵占部分神魂的吗?你是嫌她魂体还不够单薄是不是?!” 明炎着实气坏了,方才一碰到小夜的手他便察觉了血契印记,若不是司徒几人在场加上小夜还抱着他不放,他当场发作的心都有,越想越是火大,手上又加一分力。 岚羽不吭声了,本已蓄力想要反击的左手也松了劲,良久方慢慢的开口:“我是吓坏了……你不知道,她……” 一句没说完便不说了,默然片刻颓然的一垂眼:“罢了,没什么好辩解的,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你要出气随你吧。” 看着一副任打任骂模样的岚羽,明炎反倒揍不下手了,怒瞪了他半晌一松手,起身自顾进了房。 岚羽躺在地上看了会月朗星稀,叹了口气,慢吞吞的坐起身,活动了下方才被踏住的右腕,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眼前却出现一只手。 抬眼见明炎伸手瞪着他,岚羽悻悻的哼一声,便抬手拉住借力起身,随意拍了拍衣服,明炎已是取了茶具自去树下桌上泡茶,瞥他一眼道:“过来坐,都发生了何事与我说一下……小夜怎会伤成这幅模样?” “你怎的今日方到?”岚羽反问。 “本来也是急切,后来接你传讯说已有医者随行照料,方才缓了行程,索性回去取了些小夜的用品衣物之类,又折返了一段路程去采制了方才那颗糖……谁知你还能搞出事来。” 明炎又瞪他一眼:“离此百余里外便被你狂暴气机吓一跳,不知出了何事,方才急急赶来……如此人群密集之地你竟那般动用神魂,当真疯的不轻。” “啧,弄死几个畜生罢了,又没怎样,反正凡人不识得,只说我武功好混过去不就是了。”岚羽很是不以为意。 他自觉自己已经相当克制,否则也不会被难消的怒火激得几乎动了心境,不就是弄死几个畜生?一没大肆屠戮二没毁山三没动用神格,冒充个凡人武者完全没问题的。 “不识得?”明炎没好气的道:“此处的妖魅禁不住你神魂暴卷,尽数泄了妖力现了形,妖类本就修行不易,这一下几百年修为坏在你手里。” 他顿了顿:“这还算了,不入流的小妖罢了……可被你吓跑了的那几个修仙的凡人又怎说?当他们没长嘴吗?” “啧,真那么大胆子就不跑了,知道要跑就必定不会乱说……更何况他们敢不敢说是一回身,说了有没有人信还是另一回事……再说你我又不是什么通缉要犯,平日低调些便是了,也不必刻意隐匿成这样吧?”岚羽不以为然的道。 ……跟这货果然没法理论。 明炎无语的扶额,罢了,反正那几个修仙的实在修为太低,虽是感应到上位者的神魂威慑,但也确实未必识得出具体来历……再说跑都跑了,难道还能追回来不成?还不够麻烦! “在此处还是莫谈这些了。”岚羽倒了杯茶,也不喝,只拿在手中百无聊赖的把玩着,雨过天青的细瓷茶杯在指间盘旋翻转始终滴水不洒。 明炎嗤的笑了:“等你想到早迟了,我一早便做了音障,不妨事。”说罢看着他笑道,“你能对人界凡人如此客套,倒是罕见。” 岚羽鄙视的瞥他一眼:“人家是小夜的救命恩人,休说客套了,让我做牛做马都行啊,此次若非人家施手相救,小夜还不知要怎样呢,何况这几人为人不错,值得相交,我吃拧了吗?做什么和人家不客气?” “今日小夜因何受惊?我观脉象着实吓得不轻。”是被什么东西惊扰了吗?所以这货才干脆把这周围都洗了一遍? 岚羽冷笑一声:“看见了个老畜生……这得给你从头说了。” 等明炎从头到尾基本听完,天色已近拂晓,待岚羽住了口,他指尖在桌上缓缓轻扣着,皱眉思酌了片刻,冲岚羽一伸手:“拿来。” 岚羽莫名看着他:“什么?” “那对畜生父子的魂魄。” 第44章 牵星引曜 “那对畜生父子的魂魄。”明炎答道,话音一顿:“你没留?” “留着做甚?你还想烧一烧泄愤?” “你杀人便杀了,杀完拘个魂会死吗?” 明炎简直气个半死,怒瞪他一眼:“人家司徒同你讲述的时候不是有说过么,那两个畜生提过他们日后要将小夜送与他人,要送谁知道了么?到底是他们自己心术不端还是有人授意你弄清楚了?是否还有同党参与你问明白了?以及洛水城中的拐子是谁?小夜从洛水一路辗转到遂州又是经过哪些人之手?岚羽你、你脑子呢?!” ……确实没想起来问……不仅没问还暴怒之下动用了神魂把他们魂魄给震散了,现在想招魂也来不及了……岚羽尴尬的低头不说话了。 他原本在询问小夜的时候是想着要弄清楚那老畜生在小夜被拐卖这件事里究竟扮演什么角色,是拐子?是转手的贩子?是卖人的?还是买人的?结果后来气昏了头,哪还记得起要审人。 明炎被这货气得简直无语,伸手抢过他手里的茶杯,仰头自己喝了,喝完杯子一放,岚羽悻悻的拎过茶壶低眉顺眼的给他斟满。 岚羽放下茶壶突然一拍桌道:“险些忘了说正事!” 明炎狐疑的看着他。 “小夜说她能看到星星,此事你可知道?”岚羽皱着眉。 “什么星星?”明炎不明所以的问了一句,突然反应过来,顿时神色愕然起来:“你是说……” “不仅是能看到……她好似还能预见未来星轨……” 明炎嘶的抽了口气,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岚羽见明炎这般神色,也不响了,两个人各自沉着一张脸相对无言。 “……按说玉夜大人已将本源和神魂修为尽皆保留在自身,虽然割魂剔魄难免失些本源……但是小夜的魂体尚不如普通凡人,怎会有此异能?”明炎百思不得其解。 ——正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般窥探天机观算星运的本领,又岂是区区慧极二字可描述的! “我也是如此说,但她能看到星运也是事实。”岚羽一摊手:“若不是为这个,也不必非要来此了。” 明炎挑眉看着他,岚羽便又将灵犀观清玄散人和司徒遇死劫之事说了一遍。 “这命星陨落之劫怕是已经解了。”明炎沉吟道。 “怎么?小夜才来了一日,便就解了?” “化解此事的,恐怕是你,不是小夜。” 岚羽愣了。 “你自己做了什么都没数么?”明炎看他一眼:“今日你的牵星线在此动用过吧?百余里之外我就察觉到此地气机暴蹿,九华山本就是天地灵气较为汇集之所,今日又正值百年一次的黯曜之夜,你心绪失控之时牵星线蓄力而出,运行到附近的星宿本就自身曜力不足,被你的星曜搅得一团乱,因此产生偏离移位的恐怕还不只一个呢……可不就是变了命轨么?” “这……不能吧?”岚羽已经呆掉了:“我的牵星线只因顶端的本源结晶取名星曜,才随便叫了牵星线的……并无真正牵星引曜之力啊……” “你确定么?”明炎似笑非笑:“你能确定是当真不能?还是以往你不曾将此能为引动出来才以为不能?” 岚羽吸着气不说话了……他还真不能断定。 “这也是我推测罢了,想知究竟除非设阵推演才行,此处人多眼杂,不宜行事,反正随司徒一行盘桓也无甚不可……待此间事了之后说不得还要再带小夜去那灵犀观走上一趟。” 明炎皱眉道:“如此看来,那清玄散人绝非常人也,一届凡人有此本领见识,不可小觑,指点小夜来此,通过小夜将你一并引来,又算准你会大闹会场,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在其掌握,此等能为和手段……简直其智近妖!不知究竟何等来历?或许并非凡人也不一定……幸而听起来似乎不曾对小夜流露过恶意,但他借小夜渡化死劫之事怎样都要问个清楚。” ……只希望不会对小夜造成什么影响,她的神魂实在禁不起太多负担和消耗。 “我不曾在小夜身上察觉到她有沾染过什么异类气息,想来还是个人罢了。” 岚羽回忆了一下:“即便是非人,要么修为低劣到灵氛转瞬即散,要么就是远超我之上。” ……否则焉有他无法察觉之理? 他指尖轻敲了两下茶壶,“后一种怕是可能性不高吧?昊天神界不曾听闻有过这等强者在下界逗留,妖界魔界虽不是没有能为强悍的,但他们向来自视甚高,哪里瞧得上这区区凡俗人界?更遑论在此装作个凡人逗留了,不至于就这么歹势碰到一只吧?” 明炎沉吟片刻:“罢了,这等人物既然和小夜发生了牵扯,说不得要去会上一会,是什么来路,有什么目的,一会便知。” ……这等移星改命的事情岂可儿戏?但愿不会产生负面影响或是需付出什么代价,否则若是着落在小夜身上的话…… 明炎眼底蕴了冷意——诛他多少次都不为过! 岚羽撇撇嘴:“若有妨碍,大不了除了便是,即便是运气不好碰到个厉害的,你我联手也不见得就对付不了。” 他们作为神阙宫的神卫也不是白给的,且不说明炎早就有入主神宫的实力,便是他自己,经过这许多年历练,又伴随玉夜重修,也未必就差到哪去。 未下界时也有跟别宫神卫相互切磋,实在觉得没难度,后来其他神宫的神卫怎么都不肯跟他过招,他又不好去找人家宫主比试,万一被当成要夺宫可怎么办?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揭过了。 长期以来只有朱离凌华明炎这三个才能认真一下,明炎一直高他一筹,这岚羽自己也承认,和凌华其实也打不太起来,一则凌华是女子,二则她当年和明炎一起悉心教过他不少东西,且为人又温柔和婉,和她切磋就真的是互有留手点到即止,剩下也就只有朱离能打得痛快点。 ……自己未下界之前和朱离切磋互有胜负,倒是自己胜率略高一些,现如今不知如何了…… ……哎说起来自己这些年在下界也着实有些荒废,实在是下界能让他演练武技的地方太少,他的牵星线取出来逗小夜玩耍的次数远多过练习的次数……将来回去神界没准不是朱离那货的对手了……啧…… 岚羽脑子里杂七杂八从妖魔直想到朱离……最后又盯着明炎看个不住,明炎被他看得一皱眉:“你又动什么歪念头?” “你我许久不曾切磋过了。”岚羽呲牙冲他一乐。 “你安分些吧。”明炎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此乃人界,光是给场地做防护障壁的气力都多过切磋比试了,你且给我老实着。” 岚羽只得悻悻的抛开念头,心底倒是开始期待灵犀观里的那位最好是个什么上位妖魔了,若能痛快一战,也算松松筋骨…… 第45章 僵局和盟主 接下去几日十分悠闲,司徒自去大会露面不提,明炎和岚羽以及小西曳影等人谁都没兴趣,索性只带着小夜四处玩耍。 江湖中人经了那一晚见闻,视岚羽为煞星一般,每每见到走避不迭,虽是尚有人不死心,试探着想示好结交,然而岚羽哪里耐烦理会他们,聚集在此的江湖人士个个都是要脸的,碰上了岚羽这般软硬不吃的,偏偏又不敢发作,也只好讪讪退走。 如是碰壁了二三人之后便再没有人来讨没趣,因此山上虽人群聚集,但他们一行所到之处必定十分清静,众人对此都颇为满意。 明炎到来之后,小夜的一应饮食医药便全数经由他手,精细比之岚羽有过之无不及,不仅仅日常饮食细心调度,开方用药更是造诣极深,有时用药看似不合常理,但一结合小夜的体质竟有奇效,素萦对其处方推敲一番竟无可挑剔,自叹弗如。 明炎到是极谦和,一应药材处理及配药行事等并不避讳素萦,后来更是索性邀素萦一同诊疗商议,彼此更经常延伸探讨些疑难病症,相处得颇为和睦。 直到明炎到达的第三日,他一路带来的应用之物方送达山下——本是明炎惊觉岚羽神魂暴怒时临时雇人押运,自己先行赶来,此刻才终于送抵山下,想想武林大会怕是也快结束,便索性留在山下叫人看管,只取了部分眼下需用到的上山罢了,不外乎是以药材居多,再加部分小夜的衣饰用品,至此司徒一行方真正得见了小夜平日里是如何娇养的,一粥一饭一衣一帕无所不精,休说是大户人家比不得,便是公侯皇室也未必能胜她什么。 那些药材更尽数是珍稀难得之物,有了极上好的药材打底,小夜伤势基本痊愈,只剩皮肉上的伤痕因其实在肌骨太娇嫩,此时还留有一些痕迹未消,其余内伤骨伤早已无碍了。 饶是如此,岚羽还是心疼得不行,先前是怕她疼,涂药都小心翼翼不敢摸不敢碰的,如今调理将养了这些日子,小心按捏着,见她不疼了,才敢每日给轻轻揉着,用掌心热力化开皮肉里难消的淤痕。 小夜皮子嫩,身上淤血难消的地方不少,一处淤痕要揉到皮肤发红发热,怎么也要半个时辰左右,身上七七八八揉下来,就跟从药油罐子里捞出来似的,弄得小夜十分嫌弃,她这药不离口了好一阵子,也知道吃药是躲不过的,可是外敷的她可没那么认命,早先还疼的时候敷药是肯的,如今不疼了哪里还愿意,只揉了一次便不肯再给揉,看见岚羽就跑。 连着药油一起被嫌弃了的岚羽很是郁卒,扭脸就怨到明炎头上,要不是他配的药油味道重,又哪能熏着了他的宝贝疙瘩。 司徒几人好笑不已,明炎被他抱怨得头疼,又见小夜确是极不喜欢药油味道,也只得又抽出时间悉心蒸晒药材和花草,反复制炼,过程及其繁琐,饶是他手法精练,又有咒术辅助,也足耗了两天才配出了一小瓶精露,比起常见的药油味道淡薄许多,隐藏在馥郁花香之内,几乎分辨不出药材气息,这才止住了这一场罗圈官司。 小夜伤势痊愈之后明炎也没放松诊治,即刻着手给小夜调养体质,弥补一番磨难造成的亏负,药物调理之外还配合膳食滋养,那些珍稀贵重的药材食材随手取用得毫不心疼,只看得小西咋舌不已。 “小夜平日里这般娇养,竟还如此乖巧懂事,并不娇纵任性,除了天生性情之外,足以证明他们教养得用心。”司徒曾如此感慨过。 只岚羽有些酸溜溜的,小夜见了明炎,便不再整日里黏住他不放,让这段时间习惯了被小夜全心依赖的岚羽颇有一种失落感,每每见了明炎便一副晚娘脸,惹得众人暗自好笑。 这日小西闲来无事给小夜做了只风筝,便和岚羽一同带她去后山放着玩,因她年小力弱拉不住风筝,便只是握在岚羽手里,给她一段线牵着耍耍罢了。 小西风筝做得极精致,一只看似普通的含苞欲放的牡丹,放飞升空之后竟然随着升空高度徐徐盛放,宛若真花一般逐次绽开花瓣,最后花朵全部开放之后还从背面翻飞出两只彩蝶,绕着牡丹盘旋飞舞,构思之巧妙工艺之精堪称举世无双。 小夜极是喜欢,不舍罢手,岚羽本就对她有求必应,加上被明炎分去了这小东西的依赖正自泛酸,便禁不住她娇声软语的磨着,由着她多玩了一会,不料当晚小夜便咳嗽起来,搞得岚羽被明炎好一通黑脸,还是小夜直说是自己闹着要玩才吹久了山风,方才揭过。 岚羽悻悻的哄小夜吃药,听她哑着嗓子咳个没完也是心疼得紧,后面几天便哄着不带她出去,只在院子里陪她解闷。 小夜自己贪玩闹病了,还连带着让岚羽背了锅,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只是小孩子天性终究爱玩些,她又年年秋冬要闹几场病,自己都习以为常,这一临时落脚的小小院子早就看得腻了,虽是懂事不开口提要求,却每日里提不起什么精神,到弄得一个小小的咳症很是缠绵了几日。 还是明炎许她下山后带她散心,并说带她去看栗子爷爷,方才有了些精神。 这天正窝在岚羽怀里发蔫,嘟着小嘴盯着桌上晾的那碗药,却见司徒没好气的进了院。 “大哥哥怎么不高兴?”小夜小小年纪心思却细的很,一眼便看出司徒神色不似往常。 一句听得司徒到笑起来,摸摸小夜细细软软的发丝说:“没有,这里实在无趣的很,我们下山去别处玩小夜说好不好?” 小夜早就拘得无趣,听说可以提前下山自然开心,刚兴高采烈的想大力支持不料又咳起来,岚羽轻拍着她的背,待这一阵咳过了,便端起药碗,于是小夜又愁眉苦脸起来。 “不是尚有三日?怎么提前结束了?”曳影听得司徒早归,奇了一句。 “他们逮不到合适人选,竟又将主意打到了我身上,哪里还能留得,反正我也露过面了,早早走人免得啰嗦。”司徒道。 原本本次与会的有三位人选,武功卓绝,江湖名望也是不错,可结果大会前一夜连夜下山不管不顾的走了两人,急匆匆而去的做派着实惹人议论了一番,还剩一人虽未走,但原本的竞争者一夕不见,又有人疑到他头上,怀疑是使了什么手段逼走了对手,因此原本以为没了竞争自己十拿九稳的那位侠者,也颇恼怒,本就与他不相干的事,被这般怀疑,当即拂袖宣称自己不参与本届盟主竞选,于是大会陷入僵局。 第46章 下山 有一些本自名望不足的二流三流江湖客想浑水摸鱼,有自荐有推举,各门各派也纷纷举荐己方中意的人,一时间五花八门把个好好的武林大会搞成了个市井般模样。 最终一池浑水中又有人想起了司徒莫非这个前盟主,说起来司徒也是曾为武林解决过几件大事的,且为人不骄矜,认可他为人和行事的人也颇不少,便索性再次推举了他。 这下司徒可不干了,当众便言明自己无意再担重任,之后赶紧回到下处通知众人整理行装准备走人。 明炎岚羽各有几分好笑,当下便随他们一起收拾行囊,几人行装本无甚繁琐,只有小夜的各类用具颇多,不过明炎岚羽竟也十分干脆,只带必需品,许多一路上给小夜找来的玩物以及已过季的衣物等等,除去她心爱的之外,其余竟就丢弃了,因此也颇干脆利落便整理妥当,临近傍晚时分便向东道辞行,不顾东道和其他武林人士的苦留,一行人当即扬长而去。 “我等且要北上,不知二位是何打算?”当晚一行人随意找了一处露宿,秋季山下气温尚不甚寒冷,且车马之中物资齐全,倒是只有野趣并不辛苦,此刻在篝火旁随意闲谈。 小夜经了这一段时日的精心调理,脸色已不再白得令人心惊,逐渐透出了粉嫩颜色,此刻正和小西自在一旁玩着一个罕见的大蘑菇,一大一小就是否有毒争论不住,素萦一旁笑着不说话,只看他俩叽叽喳喳的吵得有趣。 “之前听几位提起灵犀观,内中似乎有高人坐镇,我二人打算带小夜去见上一见。”明炎到不避讳,照实说道。 “那敢情巧。”小西听见便笑了:“又能同路了。”他和小夜玩的最好,下得山来思酌分别在即正有些不舍,却听说小夜也要去灵犀观,当下便高兴了起来。 “哦?几位也是要去灵犀观?”明炎笑了起来:“那正好有劳帮我们引荐一番了。” ……司徒几人若去,说不得要同路,那即便发现有甚不妥,也只好先按耐一下,事后再说了……明炎心念电转,脸上一丝也不露,只慢条斯理把火上煨着的紫砂小罐挪到一旁晾着。 “灵犀观的观主无为真人替小夜卜算过要向何处寻亲之后,曾嘱我武林大会之后回去与他一见,说是有事情要彼时才见分晓。”司徒摇头笑道:“修道之人便是这样神神秘秘欲擒故纵。” ……是否真是修道之人,一见便知了。明炎笑笑:“司徒兄与那里的真人是旧识?” “算是吧,确是有一段往来,与旁的僧道之流不同,为人甚是通达,且不故作清高目无下尘,倒是平易近人的很,而且一手卜算的本事到真与众不同。” ……那便有些棘手了,司徒几人怎么说也是小夜的恩人,便是那灵犀观中的人见了小夜后心术不正图谋不轨,他和岚羽怕是也不方便做什么,没有对恩人的友人出手的道理,这却是不好办了……明炎心下思酌着……可若真是心存歹念,或是欲借小夜的观星之能为己用的话,也只得对不住司徒了…… 一旁小夜和小西争论不下,便去找素萦裁判,素萦笑起来,看着小西一摊手:“没有毒。”小西便垂头丧气起来。 素萦好笑不已,又对着小夜摇摇头:“也不能吃。”小夜便也傻乎乎的欸了一声,疑惑了起来。 岚羽闲着没事做,干脆去周围转了一圈,驱赶了一下潜藏的野兽虫蛇,此时回来看他两个对着个大蘑菇发呆,好笑了起来,故意嚷道:“哎呀,好好一只蘑菇精,被你两个坏了修行,好生可怜。” 呃!小夜和西戈谅对视一眼,看看蘑菇,又齐齐看了看装得一脸不忍的岚羽,纠结起来。 “我们把它埋回去来得及吗?”小夜内疚起来。 “假的吧……哪里就有蘑菇精……”小西咕哝着,疑惑的戳戳那朵大蘑菇。 小夜拍开他爪子一把把蘑菇抱在怀里:“你不要戳疼它。”小东西一脸不高兴的瞪着西戈谅。 ……噗。岚羽忍不住笑了,小夜一抬头,发现自己被耍,气哼哼的不依了。 “喵坏!骗人家!”想到自己还怕人弄疼了蘑菇,小夜又羞又气的扭头不理他,下一瞬就被岚羽蹲着身子圈住了。 “哎呀不生气,这蘑菇还没来及成精就惨遭毒手了嘛。”岚羽笑得不行,圈着小夜不让她跑,小夜便扭了身子直把大蘑菇盖到岚羽头上去,看他顶着蘑菇,忍不住也笑了。 这边几人听得他们几个闹得有趣,看见这一幕不禁也都带了笑,明炎摇头笑道:“这贪玩的小东西,才下山便高兴成这样。”招手把小夜叫了过来,掏出帕子给她擦手,又将紫泥小罐中已不太烫的秋梨枇杷露倒给她喝,见她还抱着那个大蘑菇,便说:“这个倒是不大常见。” “喵还骗我说是蘑菇精。”小夜就着明炎的手喝了枇杷露,自己去倒了水漱口,听见他的话,又埋怨起来。 “嗯,也不算骗你,等它长得比房子还大,成个精也不稀奇。”明炎笑说。 “欸,可是到底是什么呀?”小夜不理他的笑话,奇怪的说:“大姐姐说没有毒,可是又不能吃,为什么没有毒的蘑菇却不能吃呢?” “这东西带有迷醉作用,吃了会醉,而且会产生幻觉,所以它才能长得这么大,盖因没有鸟兽去吃它。”明炎看小夜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便细细的给她解释:“鸟兽之属,弱肉强食,若是吃了这个,便要有不短的一段时期处于迷幻醉梦之中,无自主之力,若遇危险便无力自保或逃生,是以虽然无毒,却不会被鸟兽采食。” 小夜偏着头想想,“就是说虽然没有毒,却也不是好东西吗?” 明炎笑起来:“不能让别的生灵吃,可不能说是不好,哪有什么是生来想让别人吃掉的?只是站在想吃它的人的角度来看,它不好罢了。但若在它自己角度,这岂不是好得不能再好么?” 第47章 淮宁 谁知小夜听了之后独自想了半天,却不开心起来,“早知我就不采它了。” 司徒方才去解了辕马牵到一旁放长了缰绳任它们自己啃食秋草,此时回来听得这一句,笑问:“这是为何?” “没有东西会去吃它,它本来能继续长很大很大的,可是被我采了,就不能长了。”小夜揪然不乐。 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司徒听得一愣,随即摇头笑起来。 岚羽溜达过来弯身一把将小娃娃搂在怀里,笑道:“小东西,平日里可怜个猫猫狗狗就罢了,怎的连个蘑菇都可怜起来,往日你吃过的那些又不见你可怜它们。” “那些不一样嘛。”小夜认认真真的说着:“那些蘑菇,我不吃,旁人也要吃的,那我吃了也就吃了呀,这个蘑菇,既然不会被吃掉,我只要不采它,它不是就能继续长了吗?” 岚羽听得直笑,还不忘冲明炎抱怨道:“你且少教她些有的没的吧,我家好好的小夜眼看快被你教成个小菩萨了,将来一日三餐都对着饭菜们念阿弥陀佛不成?” 明炎笑着一摊手:“这可不是我教的。”看小夜还是不乐,便道,“先前不过是逗你的,蘑菇哪里有成年累月长下去的,这里靠近北方,眼看入冬,再怎么没鸟兽吃它,雪一落也要冻死的。” 谁料小夜听了却扭着身子从岚羽怀里钻出来就要走,“我去把它种回去,再用帕子包起来,有了被子盖,就不会冻死它了。” ……噗! 岚羽赶紧把她搂回来。 “可别去。”明炎笑得不行,只好说:“这类菌菇多是长在枯木附近,十有八九都是近处有蚁穴的,先前虫蛇被岚羽吓住不敢出来,可你再刨挖一番,挖出了巢穴,再是不敢也只得出来了,到时候密密麻麻爬出一片,又要吓到你。” 小夜听了果然不动了,她从小便不怎么怕鸟兽,却是最怕虫类,听闻有虫蚁便真的不敢去,只嘟着嘴看着手中的蘑菇发愁。 素萦捂着嘴乐了半天,此时上前从小娃娃手中拿过那个蘑菇,笑道:“拿来给我吧,这个可以入药,等我把它炮制一番配了药,将来好好的使用了,也就不算辜负这……嗯……这未来的蘑菇精了。” 小夜嗯了一声,却还是不大高兴,明炎安慰道:“想来以你的力气,就是摘下菌伞罢了,这类东西,只要菌根不曾挖尽,明年天暖了又会长出来的,菌类生长速度快,要不了几日它便又有望成精了。” 小夜这才释然,小声说:“下一个我一定不采了。” 果然此后小夜再见到什么有趣的野物,便就不揪采,有时好奇也只是拉着明炎过去问。 一行人迤逦前行,不几日来到淮宁,此处多蚕桑,出产好绫罗丝绢,相应的刺绣裁剪便也精致,衣饰里面,衣既精了,饰便也不差,加之水运陆运皆发达,蚕桑经营出的富贾不少,论起吃穿也就颇有几分名气。 明炎二人便与司徒一行商议,在此暂做停留,小夜初时在山间还是穿的素萦的衣服改小的,后来到了城郭才买了衣裙给她,但毕竟他们行程匆忙,纵然是新的,也不过是成衣铺子里现成的罢了,虽已是尽量挑选,也总有几分不合身。 后来岚羽带了几件,明炎又带来一些,却是应季衣物居多,冬季衣服只有一套衣裙和两件厚实一些的斗篷,算一下行程日期,便略做停留给小夜制备一些冬衣,这小东西体弱畏寒,一向冬衣是比旁人要早几天上身的。 一行找了客栈落脚,因他们连大带小一共七人,便索性直接租了一座院落,客栈掌柜高兴得什么似的,要知道这种院子整座淮宁城也只有他们最大这家客栈才有,原是买的近旁两座三进的宅院,与客栈打通相连,里面修整装潢一番,专为接待贵客。 朝廷官员上任或返京时携家眷路过,或富豪搬迁,以及城内富贾来客都有临时安排在此处的。 内中一概用具装饰具是精心,还堆叠了小小的假山,种植了花树,纵然比不得公侯府邸,却也比得上豪富人家了。 只是租价确实不低,然而司徒一行中别看小西爱财如命,却着实不缺钱,加上明炎岚羽这两个对黄白之物向来散漫豪阔的,租个院子住几日这种事压根眼都不眨。 只是对店家叮嘱道:“旁的也没什么,照料好车马便可,唯独一件,我们一行中这位姐儿年纪小身体弱,膳食方面需要精心整理,若是不好我们说不得带她另寻住处了。” 店家自然一片声应是,这样的院子租价中就带了膳食用度,一个院落本可住十几二十人,现只住了七个,一个还是幼童,他们已是颇占便宜,自是着意伺候不敢怠慢,当下便上了茶水点心,倒是洁净香美。 且又赔笑道:“几位若在外饮食或叫酒菜点心的话退房时会将多出的餐费退还几位,另外若是吃不惯的话,院子里自有小厨房,想自己整治或是请个师傅来整治都使得,一应肉菜酒果我们全听调遣。退房之日具会算清费用退还的,我们这是百年老店,不做黑心事,请几位放心。” 几人自是没什么不满,说起来司徒一行口味并不如何挑剔,明炎岚羽更是无所谓吃喝,来来去去就是个小夜而已,她却也并不挑食,只是若吃了不合适的免不了要生病罢了,挑吃拣穿却是从不会。 掌柜招待完毕正要告退,又被明炎叫住,“我等初到宝地不熟悉,还劳烦店家遣人替我们将城内的绣楼衣坊找来几家好的,带来衣样布料,我们姐儿要做几身冬衣。”说着便赏出一块银子,笑道:“有劳了,且给伙计吃茶吧。” 不一时便来了两间衣坊一间绣楼的管事,具是淮宁城内有口碑的铺子,因伙计去时言明了是富贵客,都不敢怠慢,因是给女童裁衣,便均是女管事携同手下两名女绣娘带着衣样本子衣料样品恭恭敬敬的轮番给小夜量身,不一时便定了裙袄斗篷皮裘和暖帽护手小靴子等里里外外的衣裳用具,各式都要六套。饶是如此,明炎还道是旅途之中多有不便,有的穿便罢了,待闲暇了再做便是,直听得几个管事暗自咋舌。 第48章 南溪黄氏 因是等着要,绣功便无法太过繁复,倒是那家绣楼从箱中取出几匹料子,笑道:“有已是绣好的几匹成料,且看看姐儿喜不喜欢。”当下打开一看,鹅黄葱绿天水碧大红朱红缃紫还有一件烟灰色,具是绣工华丽精美,朱红和缃紫色上还缀有珠玉。 岚羽牵着小夜的手儿一边看着,不禁笑道:“不用问就知道你定是喜欢烟灰色那个……可惜时间紧,不然很该给你绣上个大蘑菇上去。” 那匹料子虽是烟色,但绣工颇为有趣,上面或坐或卧或跑或跳的绣了一群各色小兔子,极是栩栩如生活泼可爱,斜刺里横出一支桂花,还映着浅浅一轮明月,最有趣的是月亮里还浅色丝线绣了隐约的月宫和一双月兔,立意颇为别致,小夜一眼就喜欢上,旁的反而不看了,她自小华丽衣裙见得多了,倒是这生动有趣的更可心些。 两人想了想,因要做的衣服不少,便这几样料子全要了,虽是如此却也依旧不够,其余的便只能可着日子尽量精细罢了,定了样子之后且又加倍给了工钱,嘱咐加紧赶工,三家的管事离去时具是笑得合不拢嘴。 因着小夜的衣裳用品着实不少,索性他二人又去城内定了一辆马车,他们原本的车辆还寄存在洛水城,当初心急小夜走失,他两人各自都是简装轻骑分头上路寻找,后来明炎得了岚羽传讯之后得知小夜受伤,更是心急,连马都弃了,只避了人群用遁术回清阳山整理取用药品便急急动身,幸而没多久又接到第二道传讯,得知了伤势并无大碍且已有医者照料,方才放了心,索性又再返回整理了些东西,彼时却也不及再去洛水取回车马,便沿途雇佣了一辆,这才一路行到九华山。 等到他们一行下山之时雇来的车马早已遣返了回去,这一路上至此都还是借用司徒一行的车辆给小夜同乘,此刻既然有了修整时间,又增添了许多物品,自是没有再继续占用人家车子的道理。 马车这东西不比衣物,短期纵是赶得出也不会太好,明炎竟就高价截买了一辆攒造给州府官员家眷的,虽是尚未完工但已做好八成,加倍工钱吩咐赶工,又定了车内所需的一应坐褥枕席乃至大大小小各类用品,再选了两匹好马,一天时光也就过得差不多。 * “墨仁子,我南溪黄氏数百年来从不曾害人,你这般赶尽杀绝,不怕有伤天和吗?!”淮宁城郊一处荒僻废弃的宅院之中,两名男女正和一老一少两个道士装扮的人在夜色下对峙。 黄九娘眼见自己幼弟重伤之下已是再也无法维持人形,此刻瘫软在地上缓缓现出原身,心中不由恨极。 与她对峙的那年长道人并不答话,倒是那穿着道袍的年轻人一脸轻蔑的嗤道:“你这妖孽,若真是像你说的这般无辜,又何须混迹在人群之中?老老实实在深山中采日月精华不就是了,偏生伪装成人模样,专拣这人气旺盛之处冒充凡人,生的是什么心思还妄想瞒过谁去不成?” “呸!”黄九娘怒极,恨道:“想我黄氏一脉从不曾与凡人牵扯,你们这群天杀的道人,打着甚冠冕堂皇的旗号,将我一族从南溪一路追杀至此,无人烟的地方你说我等是行了恶事避人耳目,有人烟的地方你又说我等是意图害人,你们贪图的也不过就是我们的内丹,偏还做出这样一番令人作呕的嘴脸出来,也不怕苍天有眼,降下天雷诛了你们这口不应心的妖道么?!” 那年轻道人面对悲怒交加的黄九娘只冷笑一声:“孽畜人人得而诛之。” 话音未落,那年长的道人不耐的皱眉:“流风,休得与妖孽多费口舌。” 那唤做流风的年轻道人嘿笑一声,手中道家长剑一举,便向着黄九娘又一次杀去。 黄九娘只得再次应战,原本按她八百多年的修为,本也不应这般狼狈,但她们自南溪洞府之中被这两名道士趁着族中老祖闭关的紧要关头偷袭得手,当场就有几名才刚刚能化形的小辈命丧当场,就连老祖都猝不及防之下身受重伤,惊骇之下,她和族中几个尚有自保之力的族人拼死救出老祖和还活着的族人,一路走走停停,逃窜至此,谁知竟还是暴露了行迹,被这两名杀千刀的恶道阻住了去路。 她作为族中修为尚可又侥幸并未受伤的人,一路上照应族人,还要为受伤的老祖和兄弟姐妹疗伤续命,尽管是拼着一身修为尽量支撑,至今早也有所损耗,而这两名道人手段十分刁钻诡异,不仅仅是各自修为深不可测,就连随身的灵宝法器也层出不穷极难应付。 ……如今连自己血亲的幼弟也重伤在此二人手中,今日难道真的要让他们南溪黄氏灭族于此? 黄九娘斗了许久,丹元已是渐渐空虚,而面前那道士手中一柄道家长剑却攻势愈疾,剑身之上清光闪烁,剑气吞吐,映在月色之下宛若银色蛟龙一般,将黄九娘逼得步步退避。 那年长的道人始终在一旁袖手旁观,长剑背在身后,手中只执着一柄道人手中常见的拂尘,但与其他拂尘不同的是,他手中这一柄,却并不是银白色的拂丝,而是根根色如墨玉,乌黑透亮,一眼望去竟好似活人头上的一把青丝一般,随着夜风轻轻拂动,说不出的诡异。 黄九娘被那年轻道人的凌厉剑光逐渐逼得退离了当院,心中不由愈加悲怒,直恨不得将这两名滥杀她族人血亲的妖道食其肉寝其皮,但无奈这道人手中长剑对妖类的克制竟是奇大无比,她又并非全盛时期,几次下来竟已是被划伤了肩肋。 更令她心中骇然的是从伤处丝丝缕缕侵入体内的道家玄劲之中竟还掺杂着浓郁阴森的鬼气!那阴寒到极点的鬼气有如寒冰一般从伤口处渐渐浸入筋脉血肉,虽还一时能被她体内丹元逼住,不至于侵体太过,但……这修道之人为何会身带鬼气?! 就在黄九娘心中狐疑惊骇的时候,这座荒僻破败的院中突兀的响起一声凄厉惨嚎。 第49章 修道之人? 那名年长的道人,在黄九娘被逐步逼得败退的同时,已是来到先前那由于重伤而露出了原身的黄鼠狼跟前,弯身拎起那口鼻处鲜血淋漓的黄鼠狼,也不拔剑,一手并指如刀,直接洞穿了那只黄鼠狼的肚腹! “小弟——!”黄九娘目眦尽裂,欲要上前,却哪里脱得开身?不仅仅未能援救,反而自家慌乱之下被那名唤流风的道人一剑削断了发髻,顿时长长短短的乱发披了一脸,形容之间已是凄厉无比。 那年长的道人用手在那黄鼠狼肚腹之中掏摸了一时,便就沉了脸,抖手之间将那黄鼠狼尸身一甩,抽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的擦着手:“不入流的畜生!妄自已能化形,竟连妖丹都还未能凝结!白白浪费老夫的精力。” “你们这般行事,算什么修道之人?!”黄九娘心中恨得几欲吐血。 ……自己当初若是修行的时候更勤奋些,说不得就能助老祖一臂之力,最起码……也能救得小弟一命……而自己却因向往人世而疏于修炼,更因了一次偷偷变作人形混迹人群中时惹来了这两个妖道……无端端给全族招来了灭顶之灾! 心中悔恨万分的黄九娘双目血红,那肠穿肚烂曝尸于地的黄鼠狼尸身终于让她最后一丝理智也荡然无存,口唇一张,一颗荧荧光华的内丹登时浮现,眼见那两名道士眼光一亮,黄九娘冷笑一声,一把攥住自己的妖丹,高声道:“想要我的内丹?就凭你们这两个滥杀无辜的妖道?!” 话音出口的同时,死死攥在手中的那颗内丹顿时光华大作,虽是握在掌心之中,却也将黄九娘整个右掌映得一片血红,指缝处透射而出的光芒更是耀眼,墨仁子眉头一皱:“流风,小心,这孽畜想玉石俱焚。” 流风闻言后退一步,墨仁子已从怀中掏出一枚约有半拳大小的古朴铜铃,金黄的铜色铃身上铭刻着繁复细密的玄奥符文,整个铃身上虽是澄黄铮亮,却兀自盘绕着森森鬼气。 黄九娘一见此铃,登时大恨——这恶道便是仗着这邪门的法器,将她一族步步紧逼残杀至此,此时见了这东西,恨意更浓,心中虽知凭自己恐怕难以取这两名恶道的性命,但……哪怕只是毁了这邪器,也算能给死去的族人一个交代! 一念及此,黄九娘怒喝一声,不理会退开到一旁的流风,身形向着墨仁子直掠而去,紧握在手中的内丹愈加光亮,有若擎在掌中的一盏明灯一般,将破败荒废杂草丛生的院落照得纤毫毕现。 “九娘!” 眼见黄九娘意欲拼命,这废弃宅院之中西侧门窗紧闭的厢房内一声叹息。 黄九娘身形一滞:“老祖——不可。” 她话音尚未落地,那破败的厢房房门已是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哼,孽畜,贫道还当你能藏到几时?却原来也终于是坐不住了。”墨仁子一手握着那枚铜铃,一手持着那柄乌黑如墨的拂尘,干瘦的面庞上双眼紧紧盯住那微启的房门。 “墨仁子,你不过是为了我黄氏一族的妖丹。”从那荒废的厢房之中传出的是一道透着几分虚弱的女声:“你若能放过九娘和其他小辈,老身的内丹便任你拿去便是。” “老祖!” “九娘,住口!” 随着这一声呵斥,原本漆黑的一片没有丝毫人迹的屋内,缓缓走出一名中年妇人,面貌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而今却透着一股不自然的死气,整个人透着掩饰不住的老态和疲惫。 “老祖——”黄九娘听得这样一句,心中顿时悲不自胜:“都是九娘行事莽撞,给全族招来祸端……” ……是她耐不住山中修行的寂寥,偷着去了几次凡人的城镇之后乐不思蜀,不顾老祖的禁令,执意下山在城镇之中化身凡人开了一个酒铺,整日以混迹人群一尝喜怒为乐事……其后却不慎引来了少不更事的凡人,只将她当做普通女子,年少而慕少艾,整日里在她酒铺之中流连不去……初时她尚以此为乐,后来却逐渐被那年轻书生打动了几分,虽说尚不至于就此忘了自家身份,但也确实待他与旁人之间有了些许不同之意。 ……却不料这原本并不带有任何恶意和其他心思的举动,落在那书生母亲的眼中,却成了抛头露面的沽酒之女勾引她儿子! 那将自家儿子看得比眼珠子还要重上几分的妇人如何肯让儿子与酒肆女子牵扯不清?先是唆使闲汉渠道酒肆之中寻衅滋事,但黄九娘毕竟不是凡人,虽然平日有些疏于修炼,但终究是个数百年的妖物,这等小事于她不过是举重若轻就给打发了. 那妇人几次意图让这酒肆关张而不果,自家宅院中反倒又平添了许多事端,也是妇人愚昧,且记恨在心,便干脆对外宣扬黄九娘是鬼怪妖物,她那酒铺也是为了采人精气…… 虽只是妇人口舌,但黄九娘确实并非当地之人,那铺子也是一夕之间,且她独身一个女子,本也容易惹些闲话,再加上其他有被抢了生意的酒肆出于报复心理妄加符合,一来二去,这胡编出来的风言风语竟也一时之间流传了开来。 黄九娘原本并不将此放在心上,虽是也气恼那妇人不识好歹,但……那年轻书生到底是心性纯良,得知是自己娘亲口中传出的谣言,既羞且愧,虽是做儿子的不能议论自己亲娘如何,但却着实心中愧疚难当,自觉无颜再见黄九娘,又不能责备亲生母亲的不是,无处排遣之下竟一病不起,把个好好的清秀儿郎消磨得形销骨立。 原本心中确实是有几分不虞的黄九娘,见此光景之后心中的无名火却也消了下去,只是那书生的娘亲却愈加怀恨在心,见人就说那酒肆中有狐狸精,迷了她儿子的魂儿去,把她好端端一个读书知礼的儿郎祸害得如今这般半死不活,不仅仅没有收敛,反而愈加将谣言四处传扬,便是如此,方才引来了这两名口口声声要替天行道的妖道! 初时黄九娘并未想得太过严重,只识趣的关了酒肆,自己潜回山林暂避,孰料这两名道人竟是紧追不放,几番接战之下黄九娘并非对手,在一次呗追击之时被族人及时救回洞府,这一下更使得自己举族都暴露在了人前,更在后来被这两人趁着族中老祖闭关的紧要关头一举破了洞府,族人几乎死伤过半,老祖更因此受了重伤,这才不得不分散逃亡。 第50章 唤魂铃 时至今日,这两名妖道已是锲而不舍的追杀了她们数月有余,原本逃离洞府时一并成行的族人陆续死伤之下,已是只剩她和小弟及老祖一共三人,老祖进阶的紧要关头被人偷袭重伤,不仅仅进阶失败,连带还掉落了修为境界,而今虽是已过数月,却因始终逃亡之中,根本没有时间妥当的疗伤恢复,而其他几名族人陆续伤损在妖道剑下。 ——自己一时贪恋红尘俗世竟给全族带来如此灭顶之灾,黄九娘此时悔不当初,却也已是迟了,唯有拼尽全力护着老祖和剩余族人一路舍命奔逃,谁知却终究还是在此被这两名妖道给截住了去路。 此时听见老祖竟要献出她的内丹,黄九娘既怒且悲:“老祖,是九娘惹来的祸端,应由九娘一人承担,岂能……” “老身活了两千多年,也已经够了。”黄老祖轻叹一声:“你这孩子,今后记得寻到失散的黄氏族人之后远离人群,小心过活,万不可再像从前那般肆意妄为。” 这黄老祖自修成灵识脱离了蒙昧之后至今已是两千余岁,原本按她的年岁和修为,应已能跨越界障进入妖界了才是,只是她却放心不下人界中这些修为尚浅的族人血亲,这才一直滞留在人界,看护教导后辈的同时,也未尝没有约束族人不使他们偏向邪途的意思,虽然对于妖类而言,并不是很讲究所谓的杀生害命有伤天和,而是更信奉至情至性一说,但也确实有部分妖类在尝过凡人血肉魂魄之后会欲罢不能,自此堕入歧途,不再遵循正路。 妖物中虽然也有通过掠取血食生机而强悍自身的,但总的来说手段过于取巧,根基并不如一心苦修不贪图捷径的妖类们来得扎实。 黄老祖便是素来不怎么看得起捕食凡人的那类,有她坐镇,南溪黄氏一族也从来手上没怎么沾过凡人性命,修行筑基之时虽然进境缓慢一些,但却更加稳扎稳打,而且毕竟不伤天和,极少会在突破进境的时候误入心魔,也因其族人行事低调,许多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修行之人也并不会寻他们的麻烦。 而今,却想不到枉费她全族兢兢业业不沾人命,难道却终究还是逃不过这灭族之祸不成? 黄老祖心内一片悲凉,却也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来与之周旋,终归自己已是伤了根基,除非能寻到甚天材地宝,否则日后自己的修为想要如之前那般继续一帆风顺也只怕是难以做到了……若是能以自己一颗内丹换得族群血脉延续,也总好过就此灭族。 墨仁子干瘦的脸上却是不为所动的露出一个冷笑:“孽障!眼见死到临头,却不知是给你的胆子,也敢与贫道讨价还价?” 黄老祖心底一沉。 果然,接下去墨仁子单手拂尘一摆,顿时便是一阵阴风乍然而起,月色无端便是一暗,那宛如人发的墨色尘鬃随风摇曳的同时,浓郁到几乎肉眼可见的森森鬼气不住的从那发丝般的拂尘上逸散开来。 这鬼气浓郁得令人心中陡然一寒,那不是肌肤上感受到的寒意,而是从内心深处由内而外的凛然冰寒,纵然是黄九娘这等原本心中已是存了死志之人,都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纵然她并非凡人,也依然有些抵不住这几乎冻伤灵台的鬼气侵袭,幸而掌中握着内丹,丝丝暖意游走全身,奋力与那凛冽的鬼气彼此抗衡。 黄老祖心知这是妖道打着全歼的念头,并不肯放过她族中的那些小辈,心中悲怒的同时却也升起一丝无力之感——若是她不曾伤了根基,退了境界,至今不说重修恢复,就连内伤都还没有治愈,又岂会被这两名妖道逼到如此地步?更不至于眼见后辈们逐一折损,自己却都无力援救。 心中对墨仁子师徒的恨意随着自己最后试图委屈求全却被拒绝而陡然高涨,黄老祖目光骤然冷凝:“既是如此,那便不死不休吧!” 话语声落,手中已是擎住了一对锋刃雪亮的凤尾钩。 黄九娘此时也已是兵刃在手,她的修为尚不能铸造魂器,所用的只是雌雄双剑,虽不具备魂器那般如臂使指的随心所欲,但却也不是凡品,此时一手握着自己的内丹,一手握着双剑中的雌剑,剑锋之上气劲吞吐,另一支雄剑则在她身边盘旋飞舞,宛如银色游龙一般。 但就在此时,黄九娘耳中却突然听到老祖却传音:“我缠住这两名妖道,你寻机会速速退走。” “老祖!” “听话!我南溪黄氏一族不可尽数折在这两人手中,你寻机逃走之后不论发生何事都不准擅自回转,更不可心存报仇的念头。” 黄九娘还待争执,怎奈黄老祖却丝毫不给她反驳的机会,这一句话音未落已是双钩如两轮明月也似清光四射,合身挡在了墨仁子身前。 “走!” 黄九娘心中也是明白这是老祖不忍见族人血亲尽数丧命,这才想要保全一线血脉,但她原本就自觉自己祸及全族,这些时日心中始终愧疚难当,又岂会愿意自己独自逃生?当下银牙一咬,正欲上前相助老祖,却冷不防黄老祖身后竟似长了双眼一般,她心中念头刚起,就回手一线银光直击在她身前。 “走啊!” 她二人虽是传音,但黄老祖手中凤尾钩那回手一划的拦阻,却已让墨仁子了然于胸,眼见黄九娘略一犹豫之后目光已是望向这座荒宅的破败院墙,口中只嗤了一声,单手一晃,那握在手中的金色铜铃顿时发出一声细响。 这足可称得上是细微清脆的一声轻响听在黄老祖耳中却使她面色顿时大变,而在她身后的黄九娘更是不由自主的全身都发了软,原本悬浮在身侧的雌雄双剑中的雄剑也在铃声响起的同时就失了力道,呛啷一声坠落于地,宛如死物一般再无动静。 “妖道!你竟制炼如此邪器!” 黄老祖心中惊骇的同时不由大怒,她自知自己一族不过是兽类出身,因缘际会之下有了灵性,这才踏入了妖修一途,算是摆脱了生死,也正因此,她小有所成之后便始终约束族人不依仗自身能为而行那滥杀之事,此番劫难原本也在事先闭关之时心有所感,还道是兽类修行中总会遇到的劫数,却不料此时这道人手中竟有如此霸道的邪物! 当下体内妖丹急运,将随着铃声迅速加重而围聚在此的浓重鬼气挡在体外,恨道:“妄自为人,手段却比吾等妖类还要更似邪魔,你算甚修道之人?!” 墨仁子混不在意的冷笑一声:“畜类焉敢妄议道途?!若是束手就擒,贫道还可留你全尸,否则……”他单手轻轻一抛,那金色铜铃已是升上半空,顷刻之间细碎的铃音便响彻了整座荒芜的宅院:“今日贫道便要替天行道!” 第51章 血魉邪鬼 金色铜铃腾空而起,一阵阵铃声细碎绵密的顿时笼罩了这座荒废的宅邸,四周阴寒之气陡然加重,纵然黄老祖黄九娘两人并非普通凡人,各自都是修行不弱的妖类,此时也有些抵不住那浓烈酷厉的森冷鬼气。 随着四周气流极速汇聚,那宛若实质冷厉如刀锋的冰寒鬼气已是形成一道旋风,卷动了荒宅之中枯黄一地的枯枝落叶及荒草等物,在空中团团围聚不散。 “九娘,快走。” 然而不等黄九娘有所动作,从那团冰冷刺骨的阴风之中已是伸出了一只惨白的手掌。 这一只手甫一出现,那团阴风顿时消散无踪,那被旋风团团刮来的枯草落叶犹如被封冻在半空一样,诡异离奇的瞬间静止在半空。 下一瞬间,便是由内而外的猛然爆开,片片落叶如同激射的利箭一般,在夜空之中划出尖锐的呼啸之声,冲着黄老祖和黄九娘二人激射而至。 黄老祖虽然身带暗伤,又退了修为境界,但终归是有着近两千年的道行,就不说修为,仅仅是阅历也是不低的,闪身之间已是挡在黄九娘身前,手中的一对凤尾钩极速舞出一幕银色光华,体内妖丹莹莹而动,激射而至的枯枝落叶无一能穿透她所布下的拦挡。 然而就在这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她身后的黄九娘却蓦然一声惨呼! 黄老祖急急回身,顿时目眦尽裂:“九娘——” 只见黄九娘身前正立着一道阴森的鬼影! 此时她二人方才看清楚那阴风凝聚出的人影的真面目。 却原来是个看上去相貌清秀的男子,木着一张白惨惨的面庞,双目中似有赤色光芒随光流转,身上穿的却是一身如血的红衣,更衬得他露在外面的面庞和双手蜡白如纸。 方才就是此人甫一现身便以枯叶攻击了黄老祖,而后在她急切挡招之时他自己却如同一缕烟尘一般,没有丝毫异动,却匪夷所思的凭空出现在了黄九娘身前,五指如钩,一把抓向她的脖颈。 黄九娘好歹也是八百多年的妖修,她也明白今日不可能善了,虽是黄老祖几次三番令她退走,她心中却是不愿的,适才始终紧绷着神经,只待给老祖援手。 面前陡然出现的身影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就一剑削了过去,同时身形急急闪退,却在下一瞬间就肩头一阵剧痛——那清秀男子五指如钩,抓向她脖颈的那一爪被她勉强躲过,却去势不停的一爪抓在了她的肩头,那看着修长白皙宛如读书人之手的惨白手掌几乎如钢似铁,指尖碰到她肩头的瞬间就犹如切豆腐一般无比轻松的一爪抓出了五个血洞。 要不是黄九娘到底还是闪得快,这一爪几乎能把她肩头整个捏烂,连带手臂估计都会被整个撕扯下来。 而如今虽是保住了手臂,但肩骨已是直接废了,右臂软软的垂在身侧,再也动弹不得。 但,这一击的恐怖之处却根本不仅仅于此。 只见黄九娘肩上鲜血淋漓的受伤之躯下一瞬间竟是双眼一合,软绵绵的直接倒地,而那男子惨白的手中,却是紧扣着一道虚影的肩头,衣饰宛然,眉目依稀,正是黄九娘。 黄老祖眼见自己后辈血亲竟被一把扯出了元神,心中惊怒非常,手中凤钩一摆,意欲援手,却不料那惨白面庞的清秀男子只将身一晃,瞬间已是退回到墨仁子身前,同时不忘将黄九娘的元神魂魄紧扣在手中,当做盾牌一般挡在面前。 “墨仁子!你——” 黄老祖心中大怒,厉声道:“你一届修行之人,竟然制炼如此邪物,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若她没有看错的话,那红衣男子哪里是个活人,明明是一只被人活生生剥离了魂魄的血魉邪鬼! 黄老祖悲愤交加的同时,心中到底还是升起一丝惶恐和无力之感。 这血魉邪鬼是极其邪秽阴毒的鬼物,需要九阴生辰之人,而后由他自己身着白衣,在午夜子时刚至之时,亲手屠戮掉自己全部血亲,子时之内必须一人不漏尽数屠杀殆尽,子时的最后一刻过完之前,九阴之人必须白衣尽赤,此时再由施术之人将其本人剥皮剔骨,手法必须精练非常,断气的时刻必须是子时将将过完的最后一瞬,而后将此九阴魂魄纳入邪器之中制炼七七四十九日,由此方可得到这极为阴邪的血魉邪鬼。 而此术不仅仅听起来骇人听闻,如欲制炼则更是难上加难。 首先九阴之人本就不易寻得,且要他亲手屠戮自己全部血亲,这就更加难为!不仅仅要九阴之人亲自动手,还需要此人的血亲一个不落的都在同一所在,否则一个凡人又不会飞天遁地,离得远了必定无法在一个时辰内尽数诛杀,除此之外,还需要被害的血亲并不会察觉和反抗,否则若是运气不好,碰到那等会些把式的练家子,惊觉之下奋力反抗,则事败的几率就会明显增大。 除此之外,炮制这一邪术之人也必须反复的进行演练——毕竟从剥皮剔骨到允许九阴之人断气完成只有短短一刻的时间,稍差一丝都会功亏一篑,而施术之人为了不浪费这极难寻得的九阴魂魄,则会在动手之前事先寻人开刀练手,是以,这一个血魉邪鬼的出现,就意味着不知有多少冤魂枉死在这墨仁子的手中。 “你若稍存灵智,便就不该助这害你性命的妖道为恶!”黄老祖心中抱着一丝侥幸,向那血衣邪灵斥道。 那只手脸惨白衣衫尽赤的邪鬼果然手上动作略一停顿,那双宛如凝聚着血泪的双目之中一丝不甘和怨愤痛楚一闪而过。 然而不等它有何异动,墨仁子手中指诀一扣,那悬浮于半空的铜铃顿时明光大作,一阵阵细密散碎的铃音再次响起,有若成千上万人不断在耳边低低细语一般,听的人心中顿起烦躁。 那血魉邪鬼眼中刚刚腾起的怨愤之意被这铃声再度压下,就连他扣在手中的黄九娘元神魂魄都是一震,双目无神的被拎那里,再不记得挣扎。 此时铃声愈发绵密,随着铃音不断催动,偌大一片区域内阴森鬼气也愈加浓郁,黄九娘的元神魂魄此时已被那邪鬼放开,不再捉在手中,但她就好似前尘尽忘一般,丝毫没有试图回归肉身的本能,而是在铃音催动之下双目之中也渐渐染上了赤红血色,望着原本前一刻还是亲密同族的黄老祖就如同望着仇人一般,杀意尽现! “九娘!” 黄老祖这一语还未声落,黄九娘的魂魄已是双手五指成钩,与那血魉邪鬼两个一前一后,向她猛扑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悬于半空的金色铜铃却蓦然一哑,被人单手一把攥在掌心! 第52章 诱魂 夜色正浓,淮宁城中的客栈之内,司徒莫非一行正各自安寝,他们暂住的跨院之内夜静风悄,月光静谧恬淡的洒在院中的青石地面上,将所有事物都静静的镀上一层淡淡的银光。 小夜无精打采的站在厢房门口,茫然的犹豫了一会,抬腿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外面怎么了?好吵……谁在叫自己? 身上只是一套单薄的软绫里衣,光着白皙软嫩的脚丫踩在院中冰冷凄清的青石上,小夜却似乎完全不觉得冷,迈出房门之后又发了会怔,这才带着几分不情愿的困顿表情犹犹豫豫的走向紧闭的院门。 ……好困,想睡觉。 ……可是到底是谁在叫自己? ……好吵…… 小夜十分不乐,白日中十分灵动的琉璃双瞳此刻半睁半闭,视线之中只有脚前镀着淡淡一层月色的青砖地面,和矗立在前方不远处紧紧闭合的院门。 ……困呢……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又捂住小嘴打了个哈欠,心中纠结着到底是要回去睡觉,还是出去看看为什么会那么吵。 院外,远远的细碎声响只是不歇,一阵阵混乱嘈杂随风而至,听在耳中,无端端激起心底的烦躁。 【……来……】 【……来呀……】 【……这里……来……】 小夜心中懵懵懂懂的,虽是有几分抗拒和不情愿,脚下却依然向着院门犹犹豫豫的迈出几步。 ……究竟谁在外面? 赤足走在已是晚秋时分夜半时分寒冷的室外,却似乎并未察觉应有的冷意,心中虽仍旧不情愿,却又带着几分被扰了清梦的不悦和负气,小夜终于慢吞吞的来到了紧闭的院门处。 【……来……快来……】 ……外面……究竟是谁呢? ……又是为什么要叫自己? 小夜犹豫了片刻,又禁不住困的打了个哈欠,终于还是抵不住那嘈杂细碎的一阵阵魂牵梦绕一般的声音,小脸上满是不情愿,伸手去推院门。 指尖将将要碰到门板,身后却突兀响起一道低醇温和的声音:“小夜。” 小夜下意识的嗯了一声,转头望去,便见明炎站在身后不远处望着她,银白的月光轻纱一般披了他一身,本是极淡的轻薄月色,却将他袍角发丝都映照出一层流动的光晕,在昏暗静谧的夜色之中一眼望去映入眼底的竟是宛若月神现世般熠熠生辉。 明炎见她转头,只轻轻蹲下身子,冲她张开手臂:“来,夜深了,回房休息吧。” “……明炎。”小夜见了他,小嘴一扁,委屈的控诉:“外面好吵……” 明炎一笑:“没事的,不要理它,它待会就不吵了。” 小夜向着明炎的方向迈了一步却又停住,外面隐约嘈杂纷乱之声不断撩拨着她的脑海,将心中鼓噪成一阵阵的烦乱,她犹豫的看向院门。 【……来呀……】 “小夜。” 明炎温润的嗓音及时响起,小夜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要伸手去推院门,她又一次放下手。 明炎半蹲在地上,始终伸着手臂等着她,神情没有丝毫不悦,淡青色的袍摆铺陈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纹丝不动。 “快来,回去睡了,今日游玩了一整天,不困么?” ……很困呢。 小夜本就困倦的很,听明炎一说,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个哈欠,下意识的向着明炎走了几步。 “来。” 【……这里……】 “小夜。” 明炎低沉好听的嗓音不疾不徐的引导呼唤着,始终盘绕在小夜心头的困倦加上明炎的呼唤,终于压过了门外那缥缈虚无的催促之声,她又迈了几步,人已是来到明炎身前,娇懒的冲着他小手一伸,明炎一笑,张开的手臂合拢,十分熟稔的把她圈住往怀中一揽,稳稳的抱着她起了身。 小夜被明炎抱在怀里,适才始终似有如无不停催促牵引她的力道骤然消失,心中的烦躁不知不觉间已如冰雪般消融,她顿时放松了下来。 “明炎……” “嗯?” “刚刚好吵……” “没事,你听,已经安静了。” 小夜疑惑的倾听了一刻,果然,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独属于夜晚的静谧,随着浅淡的月色轻柔的笼罩在四周,小夜心中莫名的松了口气,安心的依偎在明炎怀中,口中还告状般的轻声嘟囔着:“……困呢。” 明炎好笑的抱着她:“大半夜的,乱跑不睡觉,当然困了……睡吧,已经不吵了。” “……嗯。” 怀中的小娃娃确实困倦,偎在他胸前双眼一合,很快就甜甜的入了梦,随着她香甜的重新入睡,那只穿着薄薄寝衣的小小身体在明炎怀中逐渐淡化,数息过后,他怀中已是空无一物,只剩掌心中轻轻拢住的一朵莹莹魂光。 明炎轻出口气,五指轻柔的将这朵魂火拢在掌心,冷冷的转头望了一眼院门的方向——原本他和岚羽两人并不很在意城外那浅淡细微的妖氛,毕竟从那妖气中也并无感受到有何血腥戾气,想来虽然是妖,却也是正经修行的那一类,岂料他俩这一念之仁却到底还是不得安生。 ——竟然弄出这般邪器鬼物,险些诱走了小夜三魂中的胎灵! 幸而这是有他和岚羽随行,及时阻住了……若还是只有凡人在此的话,今夜过后小夜只怕是要魂魄缺失灵智不全! 不管弄出这番动静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什么人,都该死! 明炎轻哼一声,从院门处收回目光的同时,眼中冷意已是攸然乍敛,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目光温和的望向院中西侧的厢房。 “司徒兄,夜色已深,还不歇息么?” 司徒莫非带着几分疑惑的望了几眼院中——适才他似乎听到院中有人声,此时却又不见他人,总不见得是明炎独自一人戳在院子里自言自语,难道自己听错了? “适才可有听到有甚动静?” 明炎淡定的摇头一笑:“并无。” 司徒莫非顿了顿……罢了,原本自己适才在房中听得也并不真切,或许只是夜风也不是没可能……以明炎岚羽这两个的本事,既然说无事,那想必应是真的无事。 一念及此,便只冲明炎笑道:“想来是我听岔了,夜深了,明兄早些安歇才是。” 言罢,便就重新回了房。 明炎好笑的垂眼……这人倒是凡人之中难得敏锐之人,只怕适才也有几分察觉,只不过…… 他微笑一下,指尖轻轻拢着那朵莹莹微光的魂火。 ……终究不是修道之人,也无法知觉更多了。 第53章 复仇 “你是何人?!”墨仁子突兀之间毫无准备的失了依仗的法器,他那唤魂铃传到他手里已是好几代,原本据说最初的时候还有一支镇魂幡相配,只是后来这两样法器阴邪太过,之前被人故意毁去了一件,这才只剩了唤魂铃。 这样东西,落到他手里的时候已是百余年不曾动用过,他师父是个古板之人,唤魂铃在他手中之时始终只是镇压封存,不使其阴邪鬼气逸散作祟,后来墨仁子是个脑筋活络的,偶然得知了此物的威力之后就生了歹心,在一次师尊与人斗法落败之后闭关养伤的紧要关头出手争夺,此种行径算得上是弑师了。 他自己心中也知道自己这般施为不为世人所容,干脆就用这新入手的唤魂铃将在场的知情之人连带自己师父一同,尽数强行夺了魂,不仅仅彻底封了口,还算是法器入手之后的首次献祭。 从那之后,墨仁子便自立山门,游走四方,仗着这邪器的威力几乎无人能抗,不仅仅屠戮遇到的妖灵鬼怪,就连遇到的同道也不放过,若遇那等修为精深的,他便伪装一副同道中人的模样瞒混过去,若遇那修为略浅他有把握得手的,则往往成了他手下的冤鬼,杀人夺宝,还抽取对方丹田真气滋养自身,而且心知修道之人魂魄元神或许能回归师门诉冤,干脆连魂魄一并用唤魂铃拘禁,作为这件邪器的饵食,慢慢吞噬殆尽。 由此作为开端,这墨仁子的一身修为倒是涨得不慢,毕竟掠夺别人的修为功力永远比自己苦修要来得容易的多,而唤魂铃这一邪器自尘封了百余年之后也再一次得到了生魂滋养,其上血腥之气愈加浓郁,铃音催动之时,竟能引动周遭几十里范围内的鬼气和薄弱的生魂迷失而来,被它一一吞噬殆尽。 因这邪器实在霸道阴邪,墨仁子有它在手竟是如虎添翼,偶有道修佛修有所察觉这邪物的存在,也都一一败在墨仁子手中,自身反倒成了这邪铃的养分,被活生生剥离元神祭献邪器。 此刻他生平最得力的法器竟然毫无半点征兆的失于人手,墨仁子心中不由大惊,总算他做惯了戏,此刻只保持自己一副修道之人的端素神色,望着那凭空出现的人道:“这位道友不知从何而来?贫道在此诛妖,还请道友走避。” 黄老祖也是吃了一惊,眼前无端端凭空多出一人,不知是敌是友,一时间也让她有几分不知所措,幸而那血魉邪鬼和黄九娘的魂魄在铃声消失之后宛如失了神智一般呆滞不动,并不曾再继续攻来,倒是让她暂得了喘息之机,此刻听见墨仁子那道貌岸然的说辞,心中不由大怒,喝道:“你这恶道休要信口雌黄!分明是你弄出这等邪物!” 说着,又将目光投向那半空中的人影,这一刻,黄老祖靠的不是自己近两千年的修为和阅历,几乎是凭着兽类最原始的本能,转瞬之间她就断定此人必定修为凌驾于在场所有人之上! ……今日是生还是死,是否能保住她黄氏一族的血脉得以延续,还是成为这邪器的生祭,只怕都是要着落在此人身上了…… 面对这两方的各执一词,那人却只是混不在意的嗤了一声,晶蓝的眸子冷漠的从墨仁子师徒二人身上划过,又瞥了一眼黄老祖和躺在地上已经缓缓退回原身黄鼠狼的黄九娘,最后又打量了一下失了铃音驱使而呆立不动的血魉邪鬼和黄九娘的元神魂魄,冷笑一声道:“爷管不着你们这么多闲事。” 这一句出口,黄老祖心中不由一沉,墨仁子还未来及放松,便听他冷冷的后半句—— “只是这破玩意,实在是太吵了点。” 这一语落地,不待在场之人做出反应,他握着那唤魂铃的五指已是轻松一握,那鬼气逼人冷意森森的金色铜铃之上当即一团光芒骤然爆开,似乎想要抗拒一般,但却在下一刻就毫无作用的在那收紧的修长五指之下散成一片细碎微光。 墨仁子大惊失色,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那人已如捏豆腐一般,将那坚硬厚实遍布符文的金色铜铃捏成了一团实心的铜疙瘩。 “你——”墨仁子眼见自己依仗的役鬼之器这般无声无息轻轻松松的就要毁在此人手中,甚至都还来不及惊恐,几乎是在身体最本能的愤怒和反应之下,手中墨色的拂尘一甩,根根尘丝有如利箭一般,向着那人激射而去。 这迎面而至的密集尘丝有若牛毛细雨一般铺天盖地,根本毫无躲避之处,比之江湖上有名的暗器梨花针更胜一筹,乌黑的毫丝隐在夜色之中简直宛如不见,根本无法看清究竟有多大范围! 然而那人却恍若无视,甚至连躲闪或抵挡的动作都没有,那无尽的毫丝下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数量多到无法计数的锐利乌光就如同本就不曾存在似得,尽数消失在夜色之中。 墨仁子愣住了。 那柄拂尘虽然比不上唤魂铃那般阴毒狠辣,却也是他日常惯用的法器之一,却就在这一瞬间,这件跟随了他半生时光的法器与他意识已是彻底断开,就仅仅是不及反应的一瞬,他手中的尘柄便也开始急速化为乌黑的粉尘,细如尘土一般尽数散失在微微的夜风之中,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而不等他回过神来,那人已是随手一丢,就将已是成为一块破铜烂铁的唤魂铃扔在了地上。 墨仁子此时却已是没有时间再做计较——那血魉邪鬼和黄九娘的元神魂魄,失了铃音控制之后,已是双目之中血色渐退,脸上渐渐有了表情。 “九娘。”黄老祖见黄九娘的魂魄望向自己,不由目露悲色,黄九娘适才被突然活剥出魂魄之时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直到此刻,脱离了唤魂铃的迷魂操控,她的元神虚影方才如梦初醒一般低头望了望自己虚幻的元神,和地上已经现出原形的尸身,醒悟到自己已是命丧于此。 而一旁的血魉邪鬼则反应更快,他年纪轻轻,死得却惨烈非常,更兼被墨仁子施法迷了神智亲手手刃了父母妻儿,后又被剥皮拆骨,拘入邪铃,数十年被仇人奴役驱使不得解脱,满腔仇恨早就达到顶点,此刻拘禁自己的邪器一朝损毁,他魂魄顿时有如冲破了牢笼一般,发觉自己可以按心意活动,这邪鬼的第一件事,就是复仇! 直到此刻,墨仁子终于反应过来想逃,却已是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半空那坏了他保命法器的人影嗤了一声转瞬消失,下一刹那,眼前已是邪鬼那被满腔仇恨扭曲的一张鬼脸。 “墨!仁!子——!你还我全家三十六口性命来!!!” —·—【第五卷·完】—·— 第1章 神阙日常 神阙宫中,玉夜退出暝观之境的时候,天尚未亮,窗外月虽已西沉,却依旧夜色迷蒙,她重又合眼内观了一下识海气海,这才从垂着流云轻纱的玉座上起了身。 距离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收复莲脉之战至今已是时隔近千年,她当初因故损毁了丹元,气海也是重伤,但毕竟灵台完好,神格未失,回归神宫之后虽然众位长老和其他人等都矢口不提她毁了丹元一事,甚至还取出了极为稀少珍贵就连中天云坪之中存量也不多的鸿蒙凝露尽数供给了神阙宫。 玉夜对此本还稍有不安——虽然当年负气辞宫,但事后重修之余,几人也陆续从探听到的消息中得知了是莲脉发生剧变,这才让一众长老心焦,虽是并不因此就代表长老们彼时对玉夜的态度和言辞就可揭过,但玉夜自己也明白,彼时她自己的言辞其实也不是没有毛病,公道来说,也不过是一边心中焦躁语气欠缓,一边又年轻气盛出语顶撞,这才最终搞到那般地步。 当初她心中也不是没有几分自责之意,毕竟素日里几位长老对她确实算得上颇多照顾,那样的情形之下自己却因为不知轻重闭宫多年,长老心中有气也是难免的,而莲脉异变,也确实是重大事件,但自己彼时闭宫许久,却并不知晓这一情状…… 便是这般心态之下,玉夜对三界略作游历之后便选了人界一处灵山,布下重重阵法和结界以免误入凡人打扰,开始加紧重修,并在重修得果之后,当即便决定返回昊天界——毕竟彼时听到的消息,是莲脉一事不仅仅未能得到解决和治理,反而愈加严重,更有甚者,还发生了寅煞之变那等严重的事件,所以玉夜心中有愧的前提之下,甫一重修得果,便当即返回了昊天神界,摘取了神阙宫的铭牌,意欲重新入主之后参与到莲池一事当中。 然而尚未叩宫便突如其来的遇到异鬼夺舍的楼阳,这在玉夜心中也是没有预料到的,其后的事件便已是不由她掌控,楼阳逃窜之后,她和明炎几人也在短暂的空隙之间对整体局势有了一个更加全面和具体的了解,老实说,就算是一贯由于当年辞宫事件对中天长老们始终颇有微词的岚羽,在获悉了事态之后都不由不心惊。 就是在终于对事态了解清晰的前提之下,玉夜才在惊觉螣麟宫有异的时候当机立断假作不敌,被獬端靟带回了莲池脉眼。 至此才终于获悉了骸母的存在,以及厄兽诞生的由来。 直到她设法将魂器凰翎羽偷偷交给明炎,并由他一路掩饰带回中天,中天众人才终于对莲池煞脉之中的具体情况有了一个清晰明确的了解。 对于玉夜而言,即便是付出了气海重伤,丹元损毁的代价,能换得这一份无比重要无比珍贵的情报,都是值得的。 就连明炎,虽是玉夜这般不与他们商议妥当就擅自孤身涉险的行动把他气了个半死,但说到这一行动带回的宝贵情报,却也是不得不承认,若无这一次内外呼应的行动破坏,昊天神界想要净化莲脉收复莲池,只怕还前路漫长到难以预计。 而这一次回归神宫,中天众位长老也确实是对她算得上关怀备至——毕竟困扰了神界千余年、几乎酿成大患的莲脉染煞之祸是在这天眷之子全力以身涉险深入敌营的筹谋之下才最终得以收复成功,这样的前提别说她神格完好,就算真的重伤之下损伤严重,他们都不会对此有什么疑义。 确实对玉夜回归心怀感激的众位长老们不仅劝她安心养伤不要过多思虑,更是将珍藏多年无比稀有的鸿蒙凝露拿了出来为她修复气海丹元。 在此之后,更是随即传出了消息——失踪多年的玄尊博衍有现身回归,并一举将暴&动的莲脉脉眼镇压梳理,虽是事成之后玄尊未留一话便就再次不知所踪,但,毋庸置疑的,曾让中天长老们无比焦虑的莲脉灵氛暴&动一事已是得到了妥善处理。 随着骸母消亡,众多邪灵异鬼纷纷在当日化煞之阵中之冰雪消融,而獬端靟这个伪装成神宫宫主许久的异鬼也暴露自身后随之消亡,其后虽不能断定并无漏网之鱼,但确实,异鬼几乎在那一场内外夹击的收复之战中几乎全灭,即便有所遗漏,它们也再不足为惧,毕竟,失了骸母转化煞气来得到滋养和壮大,何时能被天道销蚀殆尽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那一场收复之战中,最大的收获,还是神界终于知晓了该如何分辨夺舍之后伪装成常人混迹人群的异鬼! 当日骸母源晶虽然在自爆之后失踪了大半的碎片,却终究还是有所留存而被神界中人所获,这些零散的源晶碎片,当即便被收集起来,加以分割和炼制,将其制成了一旦感应到细微煞力在附近出现便立即发生异变从而起到警示作用的法器。 二十八神宫和中天云坪,以及十七部族各有配发,自此昊天神界对于异鬼夺舍才终于有了应对方式,不再束手无策。 对于玉夜而言,这一切她都不曾参与。 被她气得不轻的明炎等人在她回归神宫之后根本一点情面都不讲,四个神卫严防死守,彻底严禁她到处乱跑,尤其岚羽凌华,在从明炎处得知她被獬端靟掳走乃是她故意为止的之后,脸差点没气绿了,就连向来老实厚道的朱离,都把脸板了许多天。 玉夜对此心虚的很,毕竟她的临时起意,险些害得自家这几个神卫被掌管刑律的青霖长老按渎职追究责任进行惩处,也是把她吓得不轻,自去找到青霖老老实实的承认是自己之过,好一通求情,甚至祭出了自己这一次的劳苦功高的情面,这才免了原本应该杖刑三百并通报二十八神宫的刑罚。 事后玉夜着实怵了很久,哪里还敢对她这几个神卫说个不字?也只得乖乖养伤,即便是要去往何处,也都不敢再甩开神卫的跟随独自成行。 第2章 甄选前夕 时近拂晓,天星已暗,站在寰宸殿外的石阶之上,感受着轻柔夜风的拂面微凉,玉夜轻轻舒了口气。 而今她经过多年修养,重塑了丹元,气海也已平复,却始终对当年自己莫名其妙失却了部分记忆,以及没有机会与玄尊一晤之事耿耿于怀。 毕竟,就连明炎都不敢下结论,她的记忆缺失之事与玄尊有没有关系。 但,玄尊博衍现身之后并未接受与任何人的觐见,而是独身去平复梳理了爆发的灵脉之后再次不知所踪,从那之后又恢复了失踪的状态,是以玉夜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和明炎等人反复商讨,却始终未能重新获知当初她有所察觉的究竟是何事。 虽是明炎劝她顺其自然,不要过于担心此事,但玉夜自己始终无法释然,毕竟……当初她那种急迫和震惊的心态是并没有忘记的,只是忘记了事情本身…… 甚至在这一次暝观的时候,玉夜都因无法彻底静心进入无我之境而不得不提前退出了暝观状态。 ……那是从不曾有过的一种虽然淡薄但却始终存在的焦虑。 不同于当年她在暝观之时心有所感,从而在最终探查到天道预警的那般明显的危机感,这一次玉夜都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心境。 似乎只是因为心中有未解之事而始终挂怀于心,又似乎是对于前路的一种迷惑和不确定的倦怠。 这种感受让玉夜一度担心是否是又和天道预警有关,但这一次在冥冥天道之中却始终再也无法聆听到切实的信息,而且毕竟比起上一次的感受要淡薄许多,心中呈现的也不是似有如无的危机感,而是一种不知从何而生也不知从何而来的迷惘困惑。 这样微妙的自我怀疑一直延续到曦月长老亲自前来神阙宫探寻她养复如何,并明确表示希望她能在这一次千年之关进行备选天枢的时候,玉夜才有几分恍然——那始终徘徊不去的忐忑纠结,似乎就是来源于此! ……来源于她潜意识中对于自己究竟是否有能力担当重任的不自信。 玉夜心中叹着气,双目微合,缓缓吐纳着神宫范围内被繁茂花木沾染得清馨芬芳的沁凉夜风。 心有所感之间,玉夜迅速收敛自己的情绪,果然下一刻身后传来明炎的询问:“玉夜。” 玉夜嗯一声。 “为何在此发怔?”明炎今日并不轮值,只是他心思细腻敏锐,从许久前就对玉夜的心神不宁有所察觉,却始终没有逮到机会细细询问,而今日原本是她要去中天云坪的昊天塔中选任天枢通过试炼之日,按理来说本应静心暝观不为外物所扰,却天都没亮就退出了暝观之境独自一人在此发呆。 他说话之间已是来到近前,探究的望了望玉夜的神情:“心中不宁所为何事?可是对选任天枢有所不安么?” 玉夜心中哀叹一声——她就知道,不论何事都瞒不过明炎的眼睛……只是……她却有些不想承认自己竟对这从自己降生就早已做好准备,知道有朝一日必定会选任天枢这一事竟会心中忐忑。 ……毕竟,自己从幼时就早已明了了身为天眷之子应当肩负的责任和义务,并且始终为了这一目标在拼命修行努力成长……结果,就算当不得一句历尽艰辛,也总能说是几经周折,如今终于到了这一天,自己却犯了怵…… ……这让她怎么好意思跟明炎说! 对此有几分羞愧的玉夜怎么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心中对于今日选任天枢一事忐忑不安,只顾左右而言他道:“我……暝观之时想要探寻我究竟忘记了什么事,结果还是没有头绪……” 明炎有几分好笑的摇头:“不是和你分析过了么?你记忆缺失之事十有八九是玄尊的安排,但玄尊大人这番举动必定有其深意,依我看来,应是你当下还并不适合知晓的某些事情,所以才有此举——虽然这仅仅只是我的猜测,并无根据,但毕竟玄尊之前并不曾对你有何恶意,是以你也只需自行其事,勿要再过多思虑才是。” 这一番话,明炎此前也与玉夜分析解说过,其实他的言下之意还有一点——以玄尊之能,若真对玉夜有恶意,当天她就已经毙命在寝宫之中了,即便彼时他们四名神卫皆在宫中,甚至曦月长老也在,但却也不得不承认,玄尊若要下手,他们根本没有一个人来得及阻拦,或者说,没有一个人有那个阻拦的能力。 那么既然玄尊并未有何敌意的举动,相反还出手解决了当时连长老都束手的那枚金环,使得玉夜就此脱困,那么无端猜测玄尊另有所图就确实不妥,而且,难免还有些小人之心。 只是明炎心中也清楚,就算再怎么清晰理智的明了此事,但作为缺失了记忆的人来说,那种百般苦思而不得的郁闷纠结到底也还是难免的,是以,他索性绕开了这一话题。 “今日虽说是要去选任天枢,只不过也还有着闲暇时间,可要和岚羽去句芒宫赔礼么?” 果然,此语一出,玉夜立即头疼的扶额:“让他不要再去揍别人家的神卫了,再多来几次,我这宫主也不用做别的,天天上门去赔礼请罪都不够。” 岚羽那货自从当年朱离毫无征兆的突破境界之后就十分眼热,不仅仅三天两头的拽着朱离明炎他们切磋,甚至在他俩没空的时候还会去找别宫神卫们切磋,结果也不知怎的,一来二去居然‘凶名在外’了,切磋武技这种事,本来也不可能次次毫发无伤的,自己人切磋,怎么都好说,但跑去和别人家神卫切磋,还总是把人家揍一顿,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岚羽自己很无辜,他真的只是切磋而已,和人家往日又没仇,做什么故意揍人去?只是切磋起来不认真又是对彼此的不尊重,认真起来的话真不是说收住就能收住的,虽然重伤不可能有——作为神卫,双方总不可能这点自控都做不到……但轻伤是真的难以避免。 本来切磋的时候没人怎么在意些许小伤,但岚羽到处找人切磋,又是几乎次次都是伤了别人,这就有点……嗯……微妙了…… 后来不说玉夜,就连明炎都很无语,干脆给他下了死命令,不准他老去欺负别人,就算想要切磋武技,也一旬日最多一次,这才把那货给拘住。 随着两人的闲谈,天幕尽头的夜色已是逐渐褪去,一丝明亮赤红的亮光陡然穿破晨雾乍现在天际,那是清晨时分初升的骄阳,虽是只有一线,却已是将东方苍穹映得霞光漫天,玉夜定定望着那一线日光的逐渐增强和上升,由最初的只露出一线,渐渐升起大半,炽日光芒愈加明亮,她轻出口气。 ——不管自己是否能完美通过选任并胜任天枢一职,至少今天,她需要用万全的心态,去迎接这即将到来的筛选和试炼才是! ================================小剧场================================ 玉夜:自家神卫太有上进心,怎么办?在线等,挺捉急 第3章 天枢试炼 今日这一场选任天枢,中天众长老也是极为重视,毕竟,自从上一任曾任职过天枢的玄尊博衍辞宫而去之后,天枢一位始终空悬至今,无人能够再任。 而天眷之子出生之前,从孕育她的那株莲房中映出的神光几乎穿透苍穹,神魂波动更是前所未见,早就让一众长老们将她视为瑰宝,自降生之后小心翼翼培养至今,虽然中途因了临渊之战之后封宫一事略生龃龉,但,关于那件事,而今基本可以说是双方都释然了。 毕竟一边觉得自己彼时急躁太过,一边觉得自己当初也有些气盛,双方心中都存了退让之意,而玉夜甫一回归昊天界,便又一手促成了莲脉的收复,这已经足够化消此前双方的那点不愉快。 玉夜重修归来,修为境界已经不输从前,这让一众长老们如获至宝,毕竟当年将她奉为天眷之子,就是注定了将来会让她担此重任。 如果说二十八神宫是分掌天道法则,中天云坪是运筹执政神界天职,那么天枢一职,就是天道意志的具象化! 是天道最直接的传达者和代言人! 不仅仅可以洞悉万物之则,更能监管三界六道之内所有灵氛异动及提前预知一切有可能会影响到法则本身的事情或人。 更有甚者,天枢是有能力暂时改变法则本身构成基础的人! 若是当年临渊之战时有天枢任职,或是彼时玉夜已经选任了天枢,那么那一场惨烈的鏖战便不会那般艰难取胜! 甚至可以在诡蜮异邪蚀破天契律障之前就针对其突入节点进行增强或法则变更,从而做到让异邪原本的计划胎死腹中! 若真那般施为的话,说不得便根本不会有后续的那场临渊之劫! 由此可见天枢职权的重要性以及其权利范围覆盖何其扩大,天道之内,三界六道,乃至万物之则,尽数在其掌握!可以直接聆听并解读天道本身传达的各项谕令,从而一一对应完成指示。 说一句上达天听都不为过。 也正因此,根据昊天神界亘古久远的史料记载上的,从古至今也不过只有三人曾经胜任罢了。 毕竟这般上天下地最为核心的职权若是一个不慎所托非人,那任职天枢之人若是心起了歹念,以他一人之力,足可以将三界六道普天之下都尽数搅得生灵涂炭! 说的更严重点,以天枢一人之力毁去万物之则乃至天契律障都不是不可能的! 是以虽然选任天枢的试炼是交由冥冥天道自行甄选,几乎不可能会有选错了人这种可能性出现,但中天九位执政长老对此还是慎之又慎! 迄今为止的最后一任,就是玄尊博衍。 自玄尊离去之后,时隔今日已是近一个纪元,始终不曾再有能够通过选任试炼之人,是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玉夜身上—— ——承天而生的天眷之子,继任天枢,这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毕竟那可是天眷之子! 这,就是昊天界众人的想法。 就连玉夜本人,潜意识里都是这么觉得的。 也正因此,她才在不知不觉中,心怀忐忑和压力。 ——她是承天而生的天眷之子,她自幼时起修为就凌与其他人之上,她选任天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若选不上,那必定是有什么不对…… 就是这般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理所当然,让她在踏进神光耀目的昊天塔内的时候,藏在袖中的指节都泛了白。 宫主大人甄选天枢掌轮,这等大事,神阙宫四名神卫尽皆随行,不过这等甄选试炼是不允许旁观的,是以,四人和一众长老们一起停留在门外,目送着玉夜进入昊天塔顶层。 随着试炼之人的进入,身后的大门随之关闭,玉夜一步踏出,面前已是一片璀璨星海和无尽无涯的恢弘宇宙。 在星海中密如细网一般呈现的,就是构成天道存在本身的万物之则。 那一条条无形无质不以任何语言和文字构成的天道万物相依相存的原始法则从未如这般清晰明确的呈现在任何人眼前。 玉夜望着那若隐若现的几乎无穷尽的万物之则,静候了片刻之后却没有发现更进一步的变化。 ……那么,对她进行试炼的,就是这些法则本身了? 对此,玉夜心中并不确定,毕竟就连一众长老也并不知道试炼内容究竟会是什么,一切的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摸索。 镇定了心神,玉夜彻底放开灵识,一道道籍由法则本身的存在所产生的相互牵连并环环相扣的脉络顿时无比清晰的倒映在她识海之中。 在这片无垠无尽亦没有时间的虚空星海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轻舒口气。 ——果然,这些呈现在她识海中的法则,是有问题的! 不是缺损,就是错漏,甚至还有彼此胡乱散碎融合的,几乎没有一条是真正正确并能生成完整制约条件的。 看来,这就是选任天枢的试炼条件了。 面对那几乎是铺天盖地无穷无尽的法则之海,玉夜深吸口气,沉稳了心思,开始对错漏百出的万物之则逐一细细解读。 这一处封闭的塔顶空间之内早已没有来时之路,那厚重宏伟的拱门早在她进入之后就消失不见——若想离去,要么完成试炼,通过甄选,要么试炼失败,被剔除备选资格。 除此之外,她只能留在这片冥冥之中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却又任何地方都无处不在的天道法则的网络之中,直到本次甄选结局落定。 此时就算有人由外而内强行进入塔顶空间,都不可能在其内搜寻到她的踪迹,因为她不论是元神魂魄还是其人本身,都已不在其中。 门外的众位长老望一眼候在门口的明炎几人:“甄选试炼极其耗时,天眷之子想必没有那么快完成,尔等可轮流守候,其余人等回归神宫也是不妨。” 明炎略一思索,果然便和另外三人商议之后两人一组在此相候。一众长老也各自回归执政理事。 而这一切,已是身处冥冥天道之中的玉夜都不知晓,此刻她全付心神,全付精力,都用在梳理和调整错误的万物之则上面。 面对这无边无际的法则之海,就连玉夜,也并不能做到一挥而就,只是身处其内,既然并没有感受到冥冥之中有紧张催促的感觉,那么想来是时间充裕的。 玉夜便干脆不再考虑耗费的时间,只有条不紊的将一道道法则调整到正常状态并与其他按照应有的排序一一正确相连,这种状态下,玉夜几乎是沉迷在这片虚空之内的法则海洋中,不知不觉之间,她已是物我两忘,只有在神魂疲惫识海虚乏需要休息的时候才暂停片刻进行回复和修整,其后便再次继续原本的工作。 这一片连时间概念都不存在的冥冥之中,似乎并未过去多久,又似乎已是相隔万年,玉夜极限展开的灵识之内却蓦然闯入一团耀眼神辉! 突如其来闯入者的浩瀚神威的压迫感让玉夜顿时怔住,片刻之后,方才愕然道:“玄尊……大人?” 第4章 被否定的人生 她曾在神阙宫镇宫灵枢九渊神镜的回溯中见过这一团恢弘神光,虽然只是神镜拟出的影像,但那传递的神魂波动她也是记得的,彼时在场的曦月长老曾言,这便是失踪已久不见踪迹的玄尊博衍,是以此刻重见,立即便认了出来。 “玄尊大人,因何来此?” 玉夜十分迷惑。 玄尊博衍作为上一任天枢,在试炼中出现,是甄选试炼的本身流程?还是另有其意? 而玉夜对于玄尊本人,心中也难免十分复杂微妙。 毕竟她从诞生之后,就对玄尊的大名十分熟悉,玄尊的生平事迹和其对三界六道的赫赫功勋几乎是被昊天界所有人口耳相传的事,玉夜自然也不例外,说句并不言过其实的话——她和其他莲童几乎是听着玄尊的事迹长大的都不为过。 作为天眷之子,在她此前的生命当中,玄尊博衍,一直以来都可以算得上是她的目标和榜样。 但玄尊的无故辞宫和踪迹全无,却又给她的崇敬心态中蒙上了淡淡的一丝疑虑——以玄尊心怀天下苍生的无私性情,如何连临渊浩劫那般惨烈到几乎断送三界六道所有苍生存亡的重大劫难都并未现身援手? 是彼时另有他事脱不开身? 还是……他对此心中无动于衷? 但玄尊本身早已被昊天界所有人神化到了一个不容人质疑的高度,所以玉夜也不例外,即便心中有所不解,也只埋藏在心,不会宣诸于口——何况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始终认为,彼时玄尊另有要事的可能性更高。 而这一次她进行天枢的甄选试炼,玄尊却突然现身于此,是因为玄尊曾任职天枢,所以前来指点传承与她?还是怎样一种情况? 那团浩瀚神光的出现,将这片空间之中呈现出的数之不尽的万物之则都几乎扭曲,几乎是在转瞬之间,玄尊附近的无数条法则已是纷纷退开一段距离,就仿佛在漂满浮萍的池塘之中投入了外来之物一般,那无形无质的法则就如同浮萍,被玄尊不断散发波动的耀眼神辉荡开一段距离。 【不愧是承天而生,你果然很有天赋。】在这一片宇宙星海之中,玄尊博衍此刻的神光并不如在神阙宫时那般强烈,通过那即便不算强烈却也几乎让人不敢直视的神辉,依稀可见他清朗的眉眼,虽不真切,却也模糊的能看出面容。 玉夜怔了怔,十分恭顺的行下礼去:“当不得玄尊大人夸奖,还要谢过先前玄尊援手,为我除了那只金环。” 面对她的恭敬道谢,博衍只淡淡的嗯了一声,随即却道:【可是想问你识海之中记忆缺失之事?】 玉夜抿了抿唇,恭恭敬敬的低着头——却并不出言否认。 【那不是你现如今该知道的事情。】 博衍这一句算不上答案的答案,丝毫不能缓解玉夜心中的疑问,只是,以博衍的身份,他既然如此说了,哪怕是中天长老在此,都没有对此质疑或有异议的理由。 何况,就算有异议,也没用。 是以玉夜也只能恭声应是。 然而,博衍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愕然怔住—— 【此番试炼,无须进行了,你就此停止,静候结束吧。】 这一刻玉夜完全呆住,博衍也并不再做解释,就在这一片几乎将她窒息的死寂中过了许久,玉夜才喃喃道:“是……是我修为资质还不够格吗?” 【你的天资极好。】博衍音色浅淡:【修为境界也是上佳,起码当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如你。】 “那……那为何……” 耳闻了博衍那足可以称得上是夸赞的褒奖之词,玉夜心中却不知怎的便是一沉——天资足够,修为境界也不弱,那玄尊究竟为何不让她继续试炼? 是她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吗? 玉夜几乎是下意识的把目光望向那些已经被她重新拆分补完调整完毕的法则部分。 【没有错漏。】博衍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 既然没有错漏,那为何…… 【你只是,不适合罢了。】 这短短一句出乎玉夜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她彻底怔在当场。 ……她不适合?不适合指的又是什么地方?哪一方面?她从莲池降生之后,就在众位长老的教导栽培之下对自己将来的责任和义务始终都很明确。 ——她是天眷之子,承天而生,昊天界史上从未曾有过哪一只莲房会如她那般,在蕴育之初就得天道预示,更不曾有过哪一只莲房未曾蕴化就如她那般尚是胚胎时期就已经神光璀璨映夜如昼! ——她生来就是天资优异,灵台之内澄明光耀,胜过所有同龄的莲童,甚至胜过年长于她的许多人,其后随着她渐渐成长,修为境界和对各项功课的学习和理解更是一点而通。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她今后的道路毋庸置疑的就是入主二十八神宫之首的神阙宫,而后便可执掌天枢掌轮!辅佐天道,造福三界,护佑生灵万物!这一点不仅仅是九位中天长老,连她自己都不曾怀疑过。 ——而此时,玄尊却说,她不适合! 玉夜心中纷乱,脑海中一片空白,除了玄尊那一句不断重复回荡在脑中的【不适合】之外,其余一切都乱成一团。 ——曾任职天枢,力挽过不知多少次灾劫,平定梳理过无数法则和灵氛的玄尊,说她不适合! 这和否定了她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有什么区别?!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承天而生之人,是未降生就得过天道预示的神子,所有人都觉得她比旁人要聪颖灵慧是应该的,她天资优异修为进展远超其他人也是应该的!哪怕是她稚龄时期莲印未褪就叩入了二十八神宫之首的神阙宫,这都是应该的! 该当如此! 理应如此! 谁叫她是承天而生的天眷之子呢! ——没人知道她为了这一份身为神子的‘应该’而在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和多少辛苦…… 就算知道了,只怕连她超出旁人的努力和刻苦,也都是‘应该’的…… ——神子嘛,就是该比普通人努力嘛。 以往她并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公或者怨愤,她自己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就是将来会站在顶点的那一个,她也不曾觉得为此付出努力会有什么委屈——虽然幼时在看到其他莲童玩耍嬉戏的时候确实心中会有淡淡的羡慕,但转过头去,她仍会一心一意的刻苦修行——她是天眷之子,她得到了旁人没有的精心教导,她必须对得起众位长老乃至所有人对她的期待。 可是现在,玄尊说,她不合适! 那她自幼便为此付出的全部辛苦努力又算什么?! 第5章 为祸苍生 “我……我……”玉夜整个人几乎被博衍那一句不适合给冲击得乱了心神,呆怔了许久,方才喃喃的问出一句:“为什么?” ……是她还有什么地方不足? 若是如此的话,起码她也能知道自己的短处,从而进行弥补和改正…… 面对她这一句问句,博衍却并不作答,只听不出是何所指的呵了一声。 玉夜此时已经不记得什么恭敬有礼,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抬头望去,却见博衍那粲然神光之中隐约浮现的金色双瞳,正目光奇异的注视着她。 ——那是几乎难以描述的复杂眼光。 有淡漠,有遗憾,有惋惜,有不喜,还有……说不出的冷意。 玉夜蓦然一惊,脑海之中有如醍醐灌顶一般,突然冷静了下来。 深吸了口气,玉夜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心中一片清明。 “玄尊大人。”她不避不让的直视着博衍的金色双瞳,黑琉璃一般的眼瞳之中透出的是澄澈清明的信心和坚定。 “我确实年岁不足,缺乏阅历。”她出口的话音并不急促,一字一句非常清晰:“但我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许久,不论最终结果如何,我都要尽力完成这一试炼!” 她这一语落地,博衍似乎困惑了一下,微微侧了侧头,双眉微皱的望着立在他面前这名自未降生起就被奉为天眷之子的少女。 随即他似是明白了什么。 【呵……】 【你似乎,误会了什么。】 博衍神光不断涌动的金眸之中冷意竟然更添了一分。 【我此番前来,并非是给予你的试炼内容之一。】 博衍话音清冷,周身神辉波动却逐渐转盛:【我说的‘你不适合’,也并非是为了考验你心智坚定与否。】 玉夜几乎咬牙抗拒着那在她面前不断增强的浩瀚神威,不肯后退,但心中早已被博衍出口的话语震惊。 【就只是字面意思而已。】 【天枢掌轮一职,你不适合。】 博衍冷冷的逼视着她:【你若任职天枢,将是苍生之祸。】 “什……” 玉夜终于后退了一步,脸色瞬间惨白。 ——苍生之祸! 为什么?怎么可能?玄尊阻止她试炼的原因竟然是说她会为祸苍生?! 可她……甚至连肆意妄为的念头都从不曾在心中出现过啊! 为何要说她会为祸苍生? 她明明什么恶事都不曾做过! 连为恶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玄尊为何会下这般的结论? 这般……几乎算得上是指控和判罪的结论! “不!我不会!” 玉夜心绪几乎失控,袖中的双手几乎把掌心都掐破了:“……我从不曾有生出过恶念!玄尊这般指责,可有凭据?!” 来自于每一个人面对无端指责和冤枉的时候天然就会产生的反弹情绪,让玉夜甚至忘记了要保持对玄尊的敬服,她甚至想都没想,质问之语就已经脱口而出。 【我的言语,不需要凭据。】 随着博衍这一句不带任何情绪的淡然陈述,他周身涌动的神格光辉陡然强盛,炽日一般的神辉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浩瀚宇宙中辐射开去,目力所及之处尽数被博衍的金色神光所照亮。 玉夜死死的咬着牙,忍受和抗拒着玄尊那如怒涛海啸一般的神格威压给她展开的灵识施加的可怖压力。 这种生平从不曾经历过的扑面而来的神格威压几乎是一瞬间就让玉夜不自觉的催动自己灵台中的神格烙印与之抗衡。 这两股神格对抗在一起,一个是被尊为玄尊之名号的修为超凡早已与远古神祗比肩的大能,一个则是还在被莲池蕴育不曾降生时就被天道降下预示的承天而生的天眷之子。 距离他们二人稍近的法则条例几乎是一瞬间就在这样足可碾碎万物的神威对抗的波及之中冰雪般消融湮灭,不复存在。 玉夜灵台之上的神格烙印催化到极致,在这种强大到几乎令人绝望的对手面前,开始有了一丝鸣颤,不断被催化的烙印本身渐渐炽热,几乎烫伤她的灵台识海。 几乎是咬牙强忍着识海中不断翻滚的浪涛和开始有了震颤的灵台异动,玉夜却依旧不肯在玄尊那足可毁天灭地的神格威压之下俯首,她所能撑起的护身罡气已经快要无法继续维持,整个人已经有了细微的颤抖,而博衍的神情却依旧轻松淡然,冷漠的望着依旧站立在他面前,任他这般施压都不曾下跪俯首的神子。 “玄尊这般……施为……岂能叫人……心服?!” 玉夜断断续续出口的话语,几乎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她全身的气力。 然而她这几乎算得上是椎心泣血般的诘问,换来的却只是一道依旧漠然的话语—— 【你心服与否,与我何干。】 随着这一道冷漠的话音响起,那可怖的神格威压竟是刹那之间更盛了一层! 玉夜喉中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灵台之内的七片凰翎羽乍然浮现,神光璀璨的魂器之上神魂波动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密集,却在甫一凝聚成型就几乎立即被玄尊那浩大威严的神格威压给散回灵台!凰翎羽上神辉波动愈加紧促,魂器本身的器型也不断的在凝聚成型和模糊形态之间反复的循环变幻! 饶是如此,这乍现的七枚凰翎羽依旧一一排列在玉夜身前,将她紧紧的围住,辉光频闪的魂器彼此之间相互呼应,在她周身奋力组成了一道屏障,这是虽然自知不敌却依旧不肯退缩的顽强抗争。 此时的玉夜早已汗透重衫,一重重的冷汗甚至浸透了她的每一缕发丝,在玄尊那仍旧不断攀升的威压之下,她不止双腿,而是整个人都抖了起来,那是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灵在面对无法仰视的强者时的下意识的服从和畏惧。 ——不!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不能就这样认输! 玉夜已经是仅凭着这样的一口气,一股因为受到了不公的对待而不肯忍气吞声的倔强和不屈,在那已经将星海中所有万物之则尽数冲散的可怖威压之下坚持着。 【你确实比我想的要更有天赋,也更加顽强,和坚韧。】 玄尊突如其来的声音,听在玉夜那因为周身血脉不断轰鸣而听觉开始减退的耳中已是恍恍惚惚。 【假以时日,让你继续成长,连我也未必还能制得住你。】 博衍那几乎是从心底回荡的语调中奇异的透出一股不知所指何意的遗憾。 【当年真不该一念之差留你性命。】 ……什…… 玉夜心中骤然一冷。 ……什么意思?! 她抬眼望去,倒映在她已经开始模糊的视线中的,是玄尊金色双瞳中冷漠到极点的无尽杀机。 【让你在蕴生未满无知无识时死去,才是最好的结果。】 第6章 云澜长老的死因 ……玄尊,曾经想要杀她?! 甚至在她还未降生之前,就曾想要杀死她?! 玉夜此时笼罩在心头的,除了被无端指控的委屈和不甘之外,更深的,是从灵魂深处弥漫到全身的恐惧。 与她元神相通的凰翎羽受到来自于本源的情绪刺激,顿时七片魂器同时鸣响,随着这一声如凤唳清啼般的鸣响,光华璀璨的魂器上辉光更盛,不同于之前的尽力守卫防护,此刻这七片纤薄优美的锋锐神器无形之中已是带出了迎敌之姿。 这是感受到器主在面对强敌时下意识的情绪而自发护主的姿态。 ——可是,究竟为什么?! “玄尊……可否明示?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玉夜强忍住心头突如其来的惊惧,颤声问道。 【你并不曾做错何事。】 面对她的质问,博衍只是冷淡的微一摇头。 【你只是……】他话音略微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词:【不存在的话,会更好些。】 玉夜几乎是茫然的望着那团如今已让她双目快要无法直视的刺目神辉,从那炽日一般的金色神光中不断散发出来的,却是无尽的冷意,她纵是心中满是不甘,此刻却连再度开口的气力都没有了,模糊的视线之中只有那远超骄阳之辉的浩瀚神光。 ……玄尊的意思,不是她身为神子却心生恶念,更不是她曾做过恶事。 ……而是…… ……而是她,根本不应该降生! 她的降生,就是错误! 足可以让玄尊心生杀念的错误! 可明明玄尊上一次现身的时候,还为她除去了那枚金环,又为何转过脸来就对她动了杀机? 不……是明明早在她降生前就动了杀机,却依然出手为她解缚? 不过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玉夜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自己现如今并无同玄尊相争的能力,即便是玄尊适才还对她的天赋和修为境界口中称赞,即便是她日后真的能成长到可与玄尊比肩,但……不是现在。 现如今,对于玄尊而言,杀她,或不杀她,不过是凭他一念之间…… 而她,则连自己为什么该死,都不知道。 对于熟知阴阳轮转的昊天神界中人而言,死亡,并不那么可怕,只要元神不灭,死亡也不过就是魂入归墟,再图来世罢了。 可是,玉夜不甘心! 她明明没有做过错事,明明不曾心生恶念,她为什么就该死? 她凭什么不应该存在于世?! 玉夜心中平生首次,升起了对玄尊这个她几乎是从幼时就崇拜于心之人的怨愤。 团团围拢在她身边的凰翎羽上战意更加浓烈,七片神光璀璨的纤薄利器,同时将尖锐的前锋对准了面前那明知无法匹敌的浩然神光。 面对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敌意和愤怒,博衍只是呵了一声。 【你无需这般姿态,我并不准备取你性命。】 博衍声音清雅却冷漠的说道:【云澜以他性命向我保你,我应过他不会向你出手。】 ……云澜长老。 蓦然从玄尊口中听到这久违了的名号,玉夜一时间失神。 云澜长老是从她降生之后就始终对她无微不至养育教导之人,甚至在他心有所感化生之前,都一力为她挑选了足可接替他继续陪伴教导并保护她的明炎伴随在她身边。 对玉夜而言,云澜这一位长者,是足可影响她一生,在她懵懂年幼时期给予她最初的教诲,奠定了她一生信念和是非观的人。 而现在玄尊所言,是云澜曾知道玄尊对她起过杀念,更知道玄尊认为她不该诞生,却一力向玄尊保下了她的性命?! 是如何保下的?那句‘以他性命向我保你’又是什么意思? 突如其来的惊骇,和心底隐约的不祥,让玉夜涩声问了一句:“以性命保我……是……是指什么?” 【嗯?你竟不知?】 博衍似乎纳罕了一下,旋即恍然:【想来是其他长老不曾让你知晓。】 他话音停顿了片刻:【云澜,因你而死。】 ——这不可能! 玉夜抖得几乎站不住,却在心中不停狂喊着。 ……云澜长老身故之时,她虽是幼年,却也已经早知事理,如果彼时玄尊要杀她,并与云澜长老相争的话,她岂会毫不知情?!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 【你尚未蕴生圆满之时,我曾欲断你生机。】 ……不。 面对玉夜,博衍毫不在意的将自己曾欲杀她的举动平静淡然的讲给她听。 【是云澜一力游说,并向我担保你的诞生带来的不是毁灭,而是转机。】 【彼时我虽不欲妥协,但怎奈云澜为了你竟不惜以他自身本源来为你蕴补险些断绝的生机。】 ……不可能。 说到此处,博衍冷淡的话音之中终于带出了一丝感慨和遗憾。 【彼时,我见他这般坚持,心中竟也有了一丝动摇,这才被他说动,留了蕴育你的那一株莲房的根脉,未再出手。】 ……不,不会如此,这不可能…… 【毕竟,不管任由你降生是对是错,总归云澜有一语说得却不假——】 博衍冷冷的望着玉夜:【就算不是你,也依然会有下一个。】 【若非如此,以云澜冥虚顶层的修为境界,又怎会耗尽本源之后勉力支撑了没多久就化生身故?】 ……不是真的…… 博衍望着面色惨白的玉夜,金色双瞳中隐隐划过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厌恶的一丝神情。 【甚至在他临终之前,还强行以过往情面来迫使我立下心言血誓,承诺不对你出手。】 【否则,你早在灵智未全的时候,就已经魂消魄散了。】 她从不曾知晓自己尚未降生之时曾与死神擦肩而过。 更不曾知晓为了挽救她几乎断绝的生机,云澜长老曾以他自身魂魄本源来为她蕴补。 玉夜死死咬着唇,口中一片腥甜——难怪云澜长老会未历五衰就化生身故,如果这就是当年云澜长老身故的真相的话…… ……确实能说一句是因她而死。 【如此,前情往事已经尽数让你知晓。】博衍冷淡的一拂袖:【你便就此退出天枢试炼吧。】 玉夜满口血腥之气,垂首默然了许久之后,却缓缓抬起头。 “我不退出!” 博衍微微眯起双眼。 玉夜声音喑哑,双目之中却似有火光熊熊燃烧:“自我幼时,云澜长老便始终教导于我,将来我若任职天枢,在任期间,务必兢兢业业,不懈不怠,以万物苍生为己任。” “这是云澜长老从始至终对我的教诲。” 玉夜双瞳之中光芒更炽,声音也渐渐高昂。 “而今既然得知云澜长老是因我而死,那么我有什么理由什么借口置长老的教诲于不顾?!” “即便玄尊认为我抗命不遵,要取我性命,我也不会退出!” “任职天枢,执掌轮轨,是云澜长老对我的期望!” “我要完成试炼!” “我必选任天枢!” 第7章 新任天枢 距离上一任天枢,玄尊博衍,曾经进入昊天塔顶甄选试炼,距今已经快近两个纪元。 这般漫长的时光之中,就连现任的九位中天长老,也不是个个都知道天枢试炼需要的时日。 是以,当玉夜一去不返,众人从一开始的静心相候,直到后来的心中忐忑,也就很正常。 毕竟,距离玉夜踏入塔顶门户,入口关闭,至今已过了两个多月。 而她进入的那处门户,根本就是寂静一片,连一点动静都不曾透出来过。 她的四个神卫之中,原本还是两两轮流守候在外,后来耐性向来不怎么好的岚羽率先忍不住了,恨不得天天守在门口。 “这选任天枢,到底是开出怎样的试炼内容?怎的进去个大活人,就跟扔个肉包子似得,没了影了?” ……这叫什么比喻? 明炎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距离上一任天枢的试炼仪式相隔久远,我也不知。” 岚羽跟个石狮子似得蹲在昊天塔顶层那座恢弘大门的门外,一手支着下巴,一脸愁容的道:“大人她到底要在里面呆到什么时候?难道要跟封宫似得?呆个百八十年?” 明炎轻吁口气:“也不是没可能。” “不是吧?!”岚羽本来只是随口抱怨,冷不丁听见这样一句,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二话不说上前几步就去叩门。 明炎无语的看着他敲。 这专属于天枢甄选试炼的空间大门哪里是能敲开的?手叩上去,寂静如昔,连一丝应有的敲击之声都没有发出。 岚羽嘬着牙花子收了手,垂头丧气的又蹲回原本的位置上发呆。 凌华好笑的劝他:“急也没用,静候便是了,总归这只是甄选试炼的场地,并非战场杀敌,想来就算试炼内容艰辛一些,总也不至于有甚危险才对。” 她此话一出,岚羽却仍皱着眉,晶蓝的凤眸之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怀疑:“万一试炼内容就是杀敌呢?” “这……”凌华一怔,喃喃道:“不会吧?” 岚羽哼了一声:“既然连长老们都不知道试炼内容,上一任天枢玄尊大人又早就不知所踪,那就是根本没人清楚里边究竟会发生何事,有没有危险。” ……这种假设,不是没道理,可…… 凌华皱眉想了想:“我觉得不至如此,毕竟天枢一职并不是武职,没得考验人武技做什么?” ……凌华说的,确实要比岚羽天马行空的瞎胡诌可信度更高一些……只是……明炎默默移开视线——也真的不是所有进入试炼之人都能完好而归的! 早在获知了中天长老们有意让玉夜在本次千年之关备选天枢的时候,明炎就私下里查阅过大量的典籍史料。 在昊天界那浩如烟海的史料记载中,确实隐约模糊的提到过,有人错估自己境界,试炼之时力有不逮,最后伤了魂魄本源。 可以说是在那之前,原本天枢试炼并不曾像如今这般严格谨慎,而是有如选叩神宫一般,有谁自觉自己修为和心境足够了,就皆可一试。 而在那典籍之内,虽然近乎语焉不详,但后续却也记录了,便是从那之后,中天长老们才定下不可擅自进行试炼,必须先通过众位长老们一致认可之人才能甄选天枢掌轮一职的条例,禁止任何人擅自行事。 这项规则,完全是出自于对试炼之人的保护心态才定出的。 这一番查询史料而得到的模糊信息,明炎从始至终隐瞒在心底,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起,甚至包括玉夜本人在内。 面对甄选试炼,玉夜需要的是彻底的自信和万全的心态,这般大道无情,不会对任何人假以辞色的事情,并不适合让她提前知晓,除了给她平添忐忑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毕竟,就算知道了,玉夜想必也不会有所迟疑,尽管在明炎自己而言,他其实更希望玉夜再过些时间,不要如此年纪便备选天枢,可……他也曾试探过众位长老和玉夜自己的意向,结果其他人却都觉得已经准备万全。 甚至玉夜本人还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是以,明炎干脆瞒得死死的,此时耳中听着岚羽的碎碎念,脸上虽然一片淡然,心底其实并不是没有担忧。 ——玉夜确实天资极好,修为境界也是不弱,尽管她曾因救治他们几人而修为回退,但经过重修,已是更胜从前,但……天枢这般重任,对她而言,依旧太早了些。 修为不够自然无缘于天枢掌轮一职,但修为境界并不能代表一切。 对于这般重任,玉夜依然太年轻了些…… 明炎轻出口气,现如今也只能等待,只望玉夜确实天资足够优异到可以顺利完成试炼,至于试炼通过与否都并不重要。 而其他的……他心底叹息一声,总归凌华有一句说的对——急也没用。 就算是灵枢封宫,都还有宫主谕令可解,而天枢一职的甄选试炼,不到出现结果,那就根本是解不开的!任何人都解不开! 这是天道本身在挑选自己的执行者和代言人! 明炎望向那气宇恢弘的试炼之门。 祂不选完,决定结果,那别说闯不进去了,就算闯进去,估计也见不着人。 何人能与大道争锋? 休说是他们,想来即便是玄尊亲至,也依然不可能凌于天道之上! 就在守在门外的一干人等毫无办法只能耐心等候的时候,这座矗立于中天云坪核心圆点的昊天塔骤然传出一阵浩然神威! 伴随着阵阵天音,整座昊天塔顶神光烁烁直冲霄汉,将已经渐临的夜色瞬间驱退。 这一刻,不仅仅是昊天神界,整个三界六道,包括每一处秘境,每一个空间,每一方角落,都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莫可名状的神威摄心。 天地万物瞬时无声,所有生灵,上至神界,下达归墟,每一方寸都刹那之间被涌动的神光瞬间照亮。 包括饿鬼道中灵智不全的饿鬼,畜生道中无知无识的牲畜,乃至浮游蝼蚁,都在这一刹那尽数静默俯首,这是对天道意志本身的畏惧和崇敬。 下一刻,便是八位中天长老纷纷遁印开启,于门外齐聚,每个人都目不转睛的望着那虽然紧闭却有万丈霞光直冲天际的试炼之门。 仿佛过了良久,又仿佛只在一瞬,那曾风雨不透紧紧闭合的宏伟大门缓缓开启。 从中步出的,乃是一道窈窕纤细的人影。 代管天道意志,执掌三界六道万物苍生的天枢掌轮一职,终于甄选完成! 第8章 活着 不必开口询问,甄选试炼的结果所有人,不论在场或不在场,都已经内心明了。 而守在门口的这些人,却对这一结果有着更直观的体验。 ——从门中缓缓步出的那纤细人影之上,恢弘神威宛若初升之骄阳,澄明光耀,带着无形中使人从心底敬服的赫赫天威,周而复始不断涌现。 门外的八位中天长老无不面露喜悦欣慰之色,唯有明炎微微皱眉——玉夜神色不太对头。 从门中缓慢步出的玉夜脸上并不带有通过试炼应有的欣喜自豪的神色,相反,她面色蜡白如纸,说是死灰一片都不为过,紧紧的抿着唇,带着一丝神游物外的茫然,垂眼盯着自己脚前的方寸之地,几乎是机械的迈着步子。 “玉夜?” 明炎疾步迎上前去:“可是有何不顺?” 玉夜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直到明炎再次出声相唤,玉夜才猛然惊醒一般抬头,露出通红的双目。 敏锐的逮到玉夜眼中来不及收敛的悲戚和愤怒不甘的神色,明炎心中一凛:“玉夜。”他放缓了声音,温声唤她:“试炼已经结束,先回宫休息吧。” 岚羽见她终于出了试炼之厅,也跳了起来,碎碎念着:“我的宫主大人啊你还知道出……” 一语未完,耳中却听明炎传音的一声低喝:“闭嘴。” 岚羽一句没说完就冷不丁被他一句断喝给卡住了后半截,此时才后知后觉的看到玉夜面色反常。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说着那双晶蓝的凤眸之中已是透出不善:“这什么见鬼的试炼,难为你了?” 玉夜直到此时,方才渐渐醒过神来,目光缓缓的扫视一遍在场的众人,将包括明炎在内的所有人的或关切或喜悦或激动或欣慰的表情尽收眼底,随后她重新垂下眼帘,动了动唇,良久,终于出了声。 “我没事……” 她尽力平息着掩藏在袖中双手的不断颤抖。 “……什么事,都没有。” ……是的,她没事。 ……她到底是活了下来,并未死于玄尊之手。 ……尽管,她心中知道玄尊确实在某一瞬间明明白白的对她动了杀机。 彼时那一片星海空间都被玄尊瞬时爆发出的恐怖杀意扰动了空间屏障,深邃恢弘的宇宙之中密布的星辰在那一刻几乎同时震颤不休。 但她依旧活了下来。 那一瞬,连她自己都以为再无生路的时候,天道本身对她做出了保护。 玉夜不清楚那是天道真的青睐维护自己这个天眷之子,还是仅仅是对于甄选试炼这一神圣环节不容侵犯搅扰的天威,但就在她几乎要被玄尊的凛然杀意剥出元神的那一瞬,那片星海中的无数条万物之则保护了她。 不论是她已经梳理正确的,还是尚未来及着手调整的。 那难以计数的无形无质无法描述的苍生万物天道轮转的无上大道和义理,保护了她。 在那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一瞬,她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来自于试炼中无处不在的法则律契的保护,同时还有那整个空间对玄尊的排斥。 ……那应是甄选环节本身的冥冥天威。 大道无穷,不容亵渎。 她既然身处天枢试炼之中,那么试炼未完,就不容扰乱。 尚在试炼环节之中,岂能容人诛杀试炼人选? 这岂非是将整个构成三界六道本质的无上大道放在脚底下踩? 而在天道本身对玄尊的试图诛杀试练者的举动做出了反弹之后,玄尊却并未再度出手,只是意味莫测的冷哼了一声,旋即那一团浩瀚神光便如同他来时那般突兀的消失了踪迹。 直到彼时,玉夜方才从那凛冽杀机之下缓过一口气,下一瞬就瘫软在地,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无。 至于究竟是玄尊本人有意收手退走,还是被大道本身驱离的,在那时对于玉夜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她活下来了,从三界六道中修为至高,早已无人可及的玄尊手中活下来了。 直到她勉强打起精神,完全是只凭着一口不肯就此低头服输的意念支撑,断断续续的完成了试炼之后,才终于在那一种不断涌上心头的恍若隔世的悲喜交加的情绪下红了眼圈。 此时众位长老也终于从相隔整整一个纪元终于再次诞生了一任天枢的喜悦之情中回过神来,陆续察觉到玉夜神色有异。 “天眷之子,你可有何处不妥?” 邑疏长老得益于玉夜一力肃清了莲脉,祛除了异邪,更是在昊天界中人终于取得了骸母碎片之后制炼成法器,这才洗脱了嫌疑,重掌了执政长老之位。 如今见玉夜神色不佳,自是极为关切。 “我没事,我只是……”玉夜深深的吸了口气,尽量不动声色的缓解着仍纠缠在四肢和心脉上的冰寒颤栗:“……有些疲倦。” ……这倒是难免的……在场众人哪一个不明白这甄选天枢的试炼环节必定极为严苛,除了修为境界要跟得上,还有就是心力,体力,必定都是消耗极巨,是以玉夜表示疲惫,几乎每一个人都信了。 曦月忙道:“你便先行回宫休息吧,其他事宜,等你精神回复,神完气足,再行着手也是不迟。” 玉夜低声应了,明炎岚羽凌华三人便先行护她回转神宫。 回到神阙宫的玉夜,一言不发入了寝宫就没了影子,凌华等人虽有几分好奇天枢试炼是何等的内容,却也体贴玉夜刚刚试炼完毕,精神不济,耐心等她休息。 谁知玉夜一躲就是好多天不见人,明炎心中原本就并不太信玉夜当初是因为疲乏才神色反常,此时更是隐隐猜测试炼之时必定发生了何事……而今她一回宫就把自己关了起来,只怕不管是什么事,都至今积在心中无法排解才会如此。 只是他耐心等了些日子,玉夜却并不像以往那样,会习惯性的找他倾诉解忧,是以明炎心中至今也不知道她究竟遇到何事。 直到玉夜终于肯出寝宫,面上已然看不太出有什么不对,只是她出现的第一件事,却是前往中天云坪,面见了曦月长老。 而今玉夜已是通过了天枢试炼,虽然尚未进行就职仪式,但板上定钉的天枢头衔已是抹不掉了,她要觐见长老,自然是畅通无阻,但临到门前,她却提出要和长老密议,将随行的神卫留在了门外。 望着静室之门悄然合拢,玉夜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平稳的开口:“曦月长老,请告诉我,当年云澜长老化生的真相。” 曦月怎么也没料到天眷之子选任了天枢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她问当年之事,怔了怔方才答道:“你……可是听了什么言语?实际上……” “长老!”玉夜几乎是尖声打断了她的话:“请告诉我!云澜长老之所会盛年化生,是不是因我之故?” 第9章 当年之事 “天眷之子,你……”曦月怔住。 玉夜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收敛之前有着几分尖锐的语气:“曦月长老,自从我降生之后,便几乎是云澜长老一手教导,除此之外,也只有曦月长老您与我和云澜长老都更为亲近些……其他众位长老虽对我颇多关照和指导,却总也没有您两个对我更为爱护……请您务必告诉我实情,当年,究竟是不是……是不是因我之故,方才让……让云澜长老化生而去?” “你……”曦月怔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罢了,想是你或许耳闻了什么风言风语……” 曦月按着玉夜坐下,信手一招,净玉花几上就已是出现了两盏香茗,静室之内顿时清香沁脾。 “当年你刚刚在紫坤脉眼的莲池中蕴生之时,天道就有预示将要有不凡之人诞生,彼时蕴生着你的那一株莲房异香袅袅辉光闪耀,将整座莲池上空不分昼夜都几乎映照得有如白昼。” 曦月慢慢回忆着,温声给她叙述着往事:“这一异象不仅仅惊动了莲池所属部族之人,连其他人也是皆知的,毕竟当时你那株莲房实在太过光耀夺目,当时云澜在吾等长老之中最为精通天卜之术,虽然当时你有异象在身,但毕竟是天道预示,轻忽不得,于是云澜就询天请乩,为你卜了一卦,卦象毫无错漏的显示,天道预示的确实就是你。” 曦月缓了口气,玉夜急急问道:“后来呢?”曦月安抚的拍拍她的手。 “后来,嗯,就在云澜询乩之后不久,你的那一株莲房却突然有了异变。” 玉夜屏息听着。 “事先并未有过丝毫征兆,也不知是何缘故,你那一株蕴生之莲,一夜之间几乎凋敝枯萎。”曦月低叹一声:“这一变故毫无缘由,更是毫无迹象,事后吾等虽然多方调查,却也没有迹象是有人故意为之……甚至至今也不知为何会险些凋零。” “彼时吾等也曾想方设法试图让莲房生机重盛,但你是天道预示的不凡之人,虽然尚未降生,却也不是普通莲房可以比拟,尽管紫坤脉眼的那一座莲池生机浓郁灵氛充沛,又被吾等布下阵法引动大半生机专供于你,也依然收效甚微。” 曦月轻出口气……当年蕴育玉夜的那一株莲房几乎是已经死去,纵然他们想方设法的引动生机灵氛试图为她蕴补,但彼时那一棵垂垂衰败的莲房却已无法汲取灵氛,更遑论继续蕴生……彼时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那一株莲房连同其内尚未蕴生圆满的胚胎一起,会就此死去…… “后来就在吾等皆为此一筹莫展之际,云澜却并未知会吾等,擅自以他自身气血生机和魂魄本源配合法阵将你那株莲房救回。” 终于听到这早在意料之中的当年真相,玉夜视线渐渐模糊,却死死抿着唇一声也不发。 “而今想来,彼时云澜应该是也动用了些许秘术,毕竟吾等也已尽力尝试过各种方式,皆不奏效。”曦月叹道:“只是事后问及云澜,他却并不肯向吾等说明,只道询乩中天机所示理当于此,他不过是遵循天意所示,让吾等无需过多忧虑。” “吾等彼时虽然心知此举定然对他自身颇多损耗,但终究已是那般施为了,总不能让当时生机渐复的你再尽数还他——何况也并无逆转的条件和可能。” “之后云澜确实极为缓慢的出现境界回退和日渐衰竭之兆,只是他自己对此似乎并不以为意,只言你的降生对于三界六道万物苍生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关键,他能为你成功蕴补生机,已是侥三界之幸,无须伤怀——值的很,半点不亏——这是他原话。” “吾等虽然同为长老执掌中天,但毕竟每个人各自所长的都有所出入,彼时并无第二人具备云澜那般精深奥妙的天卜之术,是以对他所言的‘关键’究竟指的是何事,也就不知了,他不肯言明,吾等也没办法。” “如果彼时玄尊仍在的话,以他能为想来当可尽知,可惜……”曦月没说下去,只微微摇头。 ——玄尊当然在! 玉夜心底几乎是嘶喊着,掩在袖中的双拳,指尖已经掐破了掌心。 ——不但在,还断定自己会为祸苍生,意欲将自己置于死地! ——否则好好的莲房怎会一夕之间生机枯竭?! 此时玉夜心底已对玄尊博衍有了恨意。 若说之前在试炼之中的时候,是畏惧和惶恐还有满溢心胸的不甘的话,现在这一刻,玉夜是真真切切的有了恨意。 若非是玄尊断言她会为祸苍生,从而出手欲断她生机的话,云澜长老又怎会为了救她一命而不得不动用自身本源来为她蕴补?! 又怎会因为耗损过度而日渐衰竭,最后更是因此而身故?! ——自己彼时根本尚未出生!为何就要断定自己将来定会为祸苍生?! ——凭什么! ——就凭他是三界六道第一人的至高大能?! ——就可如此轻飘飘的凭着一己揣测欲将自己置于死地?! ——可笑他还口口声声是自己害死云澜长老! ——凭什么! 玉夜心中几乎恨出血来,为了险些尚未降生就夭折的自己,更为了因为一个莫须有的为祸苍生就赔上一命的云澜长老。 甚至直到数千年后的现在,玄尊仍旧毫无缘由的断言自己将会为祸苍生! 更是为了这一没有任何凭据的理由险些再次取自己性命! 玉夜几乎被她自己心底奔腾袭卷的恨意淹没窒息,恍惚之中,还是曦月长老略提了声音唤她:“天眷之子?玉夜?” 玉夜轻颤了一下,尽量不着痕迹的缓缓深吸了口气。 “你……唉……我不知你是何时听了些什么风言风语。”曦月那冥虚境界至高修为没有丝毫老态的脸上表情温和的望着她:“对于此事,云澜行事之前,对其后果了然于胸,他自己并不以此为苦,他为你蕴补生机,并无丝毫不甘,你无须太过伤怀。” 曦月说着,已是抽出一张帕子递给她,玉夜下意识的接在手里,怔了怔,方才惊觉自己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云澜是拼力救你降生于世不假,他却并无丝毫怨愤之意,对你始终期望极高,而你,随着日渐成长,云澜对你的评价也是极高。”曦月温声道:“你并没有让他失望。” 玉夜拼命忍着心中的怨愤不甘和伤怀悲痛,许久终于收住泪。 “长老。”她默然许久之后低声道:“这件事,明炎知道吗?” 第10章 如何面对? “他?”曦月惊讶了一下,略想了想,说道:“当时云澜一力推选他来作为你神卫的时候,你已是降生于世近千年,而你蕴生之时曾险些夭折之事除了吾等长老之外就只有当时的后土族族长知道,明炎理论上应是不知情的。” “理论上?” 曦月颔首:“理论上,毕竟明炎当时因为各方面都极出众,是已经在准备备选离火神宫的宫主一职的。” 玉夜点头,这件事她也是知道的。 “彼时,云澜为了游说他首肯任你神卫,是有招他觐见密谈的,他两个具体谈了些什么,这我们其他人也就不得而知了,所以我说是理论上,因为并不排除云澜有私下透露给他知晓。” 曦月一语说完,见玉夜又垂眼默然,不由说道:“你……不要对此心怀芥蒂,明炎自任你神卫以来,实在当得上一句兢兢业业,确实没有辜负云澜所托。” 玉夜轻轻呼出口气:“我知道。”她道:“我知道。” ……明炎不论是因何原因愿意屈任了她的神卫,他扶助她一路走来,给予她的帮助和引领都是旁人无法替代的,甚至连云澜长老也替代不了。虽然幼时云澜长老对她着实关爱有加频频教诲,但他毕竟是执政长老,事务繁杂,无法像神卫那般无时无刻在她身边,在她任何需要帮助或心生困惑的时候及时并恰到好处的为她释疑和指点。 如果没有明炎……玉夜心中苦笑,她甚至无法想象如果没有明炎在她身边的话会是怎样一种局面。 可是,明炎并不曾有只字片语向她提及云澜长老身故的真相。 是他本身也不知情? 还是…… 玉夜默默的垂下眼帘。 明炎和朱离候在静室之外,朱离本就不是多话之人,明炎又心中有事,是以门口虽然守了俩人,却依旧一片静谧。 直到过了许久,静室方才门扉一开,玉夜缓步步出,除了眼底隐约有尚未来及尽数褪去的淡淡红意,脸上到看不出什么异色,见到守候在外的两人,只如往常那般颔首:“回宫吧。” 言罢就率先迈步而去。 明炎询问的望了一眼曦月,却只见她神色中带着一丝唏嘘的望着玉夜背影,并未注意到他的示意,便也只好按住心中的疑问,同返神阙宫。 回到神阙宫的玉夜较之以前明显沉默了许多,经常还会不由自主的走神。 而对于因为她通过了天枢试炼而纷纷上门恭贺的其他神界中人,玉夜直接一概不见,对外的说辞依旧是修养恢复。 只是这一次明炎着实是有几分不信。 他这一日正和玉夜说明长老们安排的就职仪式的细节安排,却见她听着听着又走了神,不由出声唤道:“玉夜?” 连唤了两声,玉夜方才惊醒一般回了神:“啊?什么?” “玉夜。”明炎眉头微蹙:“自试炼归来,你便时常这般心事重重。” 他放缓了语调,温声道:“若是有何难事,何不与吾等商议排解?” ……就如同以往那般。 玉夜自幼就是个性格十分独立的孩子,也或许是她那与生俱来的神子身份使得她无法像普通莲童那般彼此相处,于是她除了修行学习过程中偶尔遇到难点会去向长老们寻求解答和指点之外,其他的……可以说是直到他成为了她的神卫之后,玉夜才慢慢习惯了在遇到难解之事的时候向他倾诉并寻求答案,而非是如以前那般闷在心里谁都不说。 或许也因为明炎总是能恰到好处的给予她最为需要且无微不至的开解和慰藉,久而久之,两人都彼此习惯了遇到事情的时候相互探讨各自论述自己的理解并从中总结并找出问题的关键所在,或者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 而这一次,明炎本来也是在察觉出玉夜可能心中存了事之后耐心等着她与自己商讨,结果就是他耐心等了许多天之后,玉夜却始终未曾与他提及任何心事。 试炼之中发生的任何事,都只有玉夜本人才知道,而她这一次似乎摆明了不肯说。 是以就连明炎都难免有几分诧异,心中虽做过些许猜测,但终究无法断定究竟发生了何事。 而通过这些时日的观察,玉夜本人也并不是心中烦忧得到了解决的样子,而是始终不经意间流露出心事重重。 或许她自己并未察觉,但老实说,对于神阙宫这几个神卫来说,就不说明炎何等敏锐,就连岚羽朱离也早都心有所觉。 不过这俩货,一个寡言,一个不靠谱,明炎压根就没指望他俩,但就连凌华,试探过一两次拐弯抹角的询问却依旧无果之后,也只得败下阵来。 三个麻爪儿的神卫只能将希望放在了明炎身上,明炎对此却只能苦笑——他这已不是第一次直接询问玉夜心事了,以往就算她自己不说,但只要他问,玉夜总是老老实实的坦白,但这一次…… “不。”玉夜吸了口气,打起精神:“我只是有点累了,才走神的。” 她一本正经的说道,但眼神却下意识的避开了直视:“毕竟试炼环节太耗心神,我……需要慢慢调养。” 明炎心底轻叹——又一次无功而返。 ……玉夜试炼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让她会这般反常? 明炎对此一筹莫展,倒也总归他性情宽和,涵养极好,要是换了岚羽那货,这会没准已经在嗷嗷叫了。 眼见玉夜又一次拒绝了谈论试炼,明炎也只好不再逼问,两人继续讲任职仪式的流程环节过了一遍之后,玉夜丢下一句我去暝观,甚至未等明炎应答,就兔子一样不见了人影。 直到逃回了寝宫,玉夜才终于颓然的长出口气,手心中居然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她现如今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明炎。 ……她甚至不敢将心底的疑问宣诸于口,更遑论像昔日那般向明炎寻求排解和帮助了。 毕竟,明炎或许对云澜长老身故之事的真相是知情的。 那么……明炎若是知情,想来是为了顾及自己心情而始终不曾向她透露此事——玉夜毕竟是从降生起就被一众长老细心引导教诲,心性并不偏执或狭隘,她甚至用不着设身处地的去想,也能知道若是真的知情而又隐瞒的话,也不过是为了她。 ……可是,明炎若是知情,他究竟知情多少? ……若是知晓云澜长老是为了蕴补自己生机方才耗尽本源的话,他是否也知道自己当初为何会险些夭折? 他是不是……是不是也知道玄尊曾欲断她生机? 玉夜望着一室祥和静谧的寝宫中熟悉的陈设,心中一片细碎的麻木。 也知道……她会为祸苍生! 第11章 隔阂 面对玉夜从始至终的避而不谈,神阙宫诸人实在也是束手无策,他们做神卫的,难不成还能逼问宫主使其招供不成? 对此,就连足智多谋的明炎都束手无策,好在他总归是个机敏的,眼见玉夜这边无从下手,干脆就寻了一个机会,谁都没告诉,独自一人去了中天云坪,觐见曦月长老。 “哦?天眷之子心绪反常?”曦月眉头紧皱。 “正是。”明炎轻出口气:“且至今不肯坦言究竟为何,是以我也只能向长老求助,不知长老可否告知与我,玉夜大人当日同长老的密谈内容?” ——理论上来说,神宫宫主和中天长老密谈,除非宫主自己愿意让他们知道,否则他们作为神卫,私下里背后探查已经算是越权和对宫主不敬了。 只是明炎敏锐的觉得这一次玉夜心绪确实反常得令人担忧,便也顾不得许多,何况他和曦月都心知肚明,他在玉夜身边的意义,也并不仅仅是个护卫宫主的神卫,原本云澜长老推举他来做玉夜的神卫,本身目的也是看重明炎性情心胸都是上佳人选,这才希望他能任职玉夜的神卫,从而给予她心性成长方面的引导和帮助。 说直白点,这算是云澜长老的托孤。 是以他这般直接的问出口,曦月倒也并不觉得他僭越,只是沉默片刻,叹了一声:“我已尽量开导她莫要多想,可……” 说着,又是一叹:“罢了,让你知晓也并无不可——玉夜当日前来寻我,是想知道云澜当年身故的真相。” 明炎一怔,随即双眉紧紧皱了起来:“玉夜她……为何会无端问及此事?” “这我却也不知,她也并不肯明说。”曦月摇头:“只是,她既然主动向我问及此事,那就说明她必定从不知何处听闻了些什么,那与其再瞒着她,让她自己乱想一气,到不如据实告知,总也比流言蜚语或者她自己胡乱猜测要强得多。” 明炎眉头紧蹙——玉夜好好的怎会突然询问此事? 若说是别处听来的……她又是从什么地方,什么渠道,什么人口中,得知的? 从他角度观察看来,在甄选试炼前夕,玉夜都应是并无异状,而试炼结束,就…… 难道是她在试炼环节中得知的?可是天枢试炼,为何会与云澜长老身故之事有关?! 明炎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曦月见他苦思,自己却也叹道:“当年天眷之子与云澜彼此间几乎可算至亲一般的关系,乍然听闻了云澜化生的真相,一时之间心中悲戚也是难免的,只是此种事情,多半还是要靠时间来冲淡……她性情并不极端,心思也是个通透的,想来应也不会将云澜身故的过错真的归咎于己——毕竟这事她只是被动接受而已。” 明炎皱着眉默然片刻,叹口气:“罢了,若是此事的话,她会有心结也是情理之中,我设法寻个契机试试看有无开解的办法吧。” “这……你却也要周全圆滑些。”见明炎询问的望来,曦月苦笑:“她得知此事之后,曾向我问及你。” 明炎挑眉。 “她问我,你是否知道云澜身故的真相。” 曦月唉了一声:“我本来也不清楚你具体是知还是不知,只不过今日听我提及此事,你既然无甚震惊疑惑的表情,那想来你是知道的。” 见明炎果然双眉愈皱愈紧,曦月颔首道:“虽说我觉得以她的心性应是不至会迁怒于你,不过若她真的一时钻了牛角尖,只怕心中或许对你会有几分埋怨。” 说着不禁苦笑:“总归不论换了是谁,乍一听闻了如此的消息,又得知身边亲近之人将她瞒得死死的,恐怕都要有几分想不开,明炎你……唉,多担待她几分吧。” ——原来如此。 原来是玉夜得知了云澜长老身故的真相之后心绪波动之下怀疑自己对她隐瞒此事? 所以才不似往常那般再向自己坦诚以对么? 这却真的有几分棘手了。 虽说以明炎多年来对她的陪伴了解,心知她并不至于心生怨怼,但这般有了隔阂,而这隔阂还是他自己不便再提起乃至解释的,这就有几分难办。 明炎沉默片刻,深吸口气:“罢了,总归此事我也确实是隐瞒这许多年,始终不曾对她言明。”他轻叹一声:“如此一来到确实不好贸然劝解了……” 曦月刚想说什么,明炎却已是道:“不过玉夜秉性也确实不是不懂事理的人,若有恰当契机,我或可一试。” ……若是没有,那也只能过阵子再说了。 毕竟目前来说她乍闻此事,情绪上无法冷静也是难免,明炎边想边起身告辞:“多谢长老据实以告。” 曦月本还想劝慰他几句,毕竟云澜化生之事就算是瞒她,也只不过是不想让她愧疚伤怀罢了,若是因此反被迁了怒,不得不说是有几分冤枉,但话未出口,却见明炎神色淡然,并无甚忿忿之意,便又把话收了回去。 ……总归当年选明炎做了年幼玉夜的神卫,除了他确实修为出众之外,看中的就是他心胸性情和为人处世,这点小事,他若真心生计较,想来也就不是他了。 是以曦月只颔首道:“若是寻不到开口的机会,便只做不知吧,假以时日,她冷静下来,想来也就无事了。” 总之玉夜确实从幼时就始终心性纯正,包括云澜在内的一众长老对她的是非观善恶观确实竖立得极好,明炎到的确不怎么担心她会搞什么胡乱迁怒这一套。 只是越是微小的隔阂和芥蒂往往就越不容易化解,小到若是明白提出都会觉得是小题大做,但若真放任不管,又很容易日渐相离,这种是最麻烦的。 一个处理不好,便会适得其反。 目送明炎退出门外,曦月唉声叹气的扶了额——这叫什么事?时隔一个多纪元,方才刚刚有了新一任天枢,却还没开始就职就心绪不稳……也不知究竟何人,竟在这个时候对天眷之子提及往事……真是……居心叵测。 第12章 交托 胆敢在试炼环节之中对玉夜提及往事致使她心绪不稳险些试炼失败的居心叵测之人,此刻所身处的空间之中,正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博衍此刻笼罩他周身的炽烈神光已是比之试炼空间中所呈现的,又略淡了一分,眉目清冷的望着竟敢擅闯他空间秘境的狂徒。 闇罗一身玄色虬龙金纹的氅衣,不慌不忙的自金黄落叶铺了一地的路径上行来,到了近前,瞥一眼不远处的竹篱茅舍小桥流水,嗤了一声,自己自顾在这座意趣朴拙却又十分精巧雅致的院落中坐了,打量了博衍一眼:“你不是杀人去的么?” 他哼一声:“前日可是三界六道都冥冥感受了天道授职,却不知一个死人,又是如何选上了天枢的?” 博衍看着他这般擅闯无礼,却也见怪不怪,只淡淡道:【没杀成。】 闇罗哼一声:“我还当你不会心软。” 【我并未心软。】 话音刚落,闇罗就嗤了一声,随后道:“那我却就不知,你若真想杀人,谁能有那本事逃掉。” ……那神子他又不是没见过,虽然确实令人惊叹,但终究降生时间还短,对于他们这种算得上跳出轮回生死的人来说,那神子的年纪,连他们零头都还够不上。 就不说别人,就是博衍自己,就算还谈不上与天同寿,迄今为止都已是经历过足有三四个纪元,甚至他连具体三个还是四个都已经懒得去记了。 再加上他的一身惊世修为,真要杀她的话,根本不会有失手的可能。 【我毕竟曾立过心言血誓。】博衍淡淡的说了一句。 结果闇罗又嗤了一声:“你还在乎那个?” 听他反问,博衍竟真的略想了一下:【确实,不在乎。】 “那不就结了。”闇罗哼道:“说起来,那还是本座的心上人呢,当年要不是你非要横插一刀,如今她已经是我阎魔界的女君了。” 博衍冷淡的瞟他一眼:【你那魔境秘湖,不宜作为莲池新址。】 闇罗呵的一声冷笑:“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这一点——不论何事,你连尝试的机会都不给,凭什么就敢断言不宜?” 【明知结果之事,便无需坐视其恶果发生。】 闇罗冷笑:“所以你的横加干涉,才让云澜那家伙以命相抵——却不知这又算不算恶果?” 博衍至此神情中终于有了一丝黯然:【云澜之事,确实是吾亏欠于他。】 面对博衍的黯然伤怀,闇罗只露出个幸灾乐祸的表情:“所以你到底凭什么坚持认为你是对的?” “就凭你所谓的预知预见吗?!” 直面博衍这个三界六道中修为至高的大能,闇罗出口的话语却是半点不留情:“可你别忘了,云澜在天占一道上,并不弱于你!” 博衍神光周而复始不断涌动的金色双瞳眺望着这一处秘境之中的苍翠远山,那一座座浮空的山峰悬浮于云海之中,雄奇巍巍,良久,他才低叹一声。 ……云澜确实极为精通天占一道,别的不论,起码在这一方面,云澜确实不弱于自己。 但他至今都依旧不明白,为何他和云澜二人所预见的未来形式,竟然会如此的天差地远,南辕北辙。 在他而言,那什么承天而生的天眷之子,不过是个祸端,她的诞生,预示着毁灭的降临和开端。 而同样做出了天占预见的云澜却说,她是改变整个界轮之中所有生灵乃至天道本身那残酷未来的关键和契机。 两人都对自己预见的未来坚信不疑,就是在这般互不相让的情况下,博衍干脆不再争辩,而是直接对那株尚未蕴化圆满的莲房出了手。 彼时他不过是觉得既然争辩无用,索性直接将她除了,自然也就无事了,最多惹来云澜怨怼乃至于恼怒,但……总比眼睁睁看着这三界六道逐步迈向毁灭的深渊要好得多…… 就连他都未曾料到,云澜竟会不惜以他自身本源来挽救那所谓的神子! 若是事先知晓的话……他是否还会执意动手?一边是苍生万物,一边是生死之交,博衍事后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一问题,却始终没有得出过统一的结论。 尚未等他平定思绪,闇罗就不耐烦的哼了一声:“把你那神格光辉收了,我的魔元禁不起你折腾。” 博衍这才发现随着他心绪波动,周身涌动的无上神威已是加快了波动频率。 对于闇罗的无礼,博衍也并未动怒,而是依言平息了涌动的神光,又默然片刻后,突然说道:【我有一事交托与你。】 他这语气依旧平淡的一句,却只换来闇罗呵的一声讥笑:“凭你玄尊大人,何事办不成?托我作甚?本座忙的很,没空替你办事!” 面对他斩钉截铁的拒绝,博衍却只如未闻,完全不见他有做出丝毫动作,闇罗眼前的桌面上便刹那出现一只金环——拗出花枝缠绕般的优美式样,雕着纹饰,一眼望去就如同一件精美的首饰,虽只是静置于桌面,环身之上却有光芒莹莹游走,循环往复。 【此物我已重新加以炼制,今后便由你保管,日后若有需要……】 博衍顿了顿:【可以此环禁制于她。】 他这边语音平淡,闇罗那边早就已经恼了。 “你还是这般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闇罗咬牙切齿的道:“本座说了不管,你听不懂是不是?!” 【终归她即便是承天而生,但想要成长到足以无视此环,仍需漫长时光。】 “你这——”眼见自己的拒绝竟被博衍充耳不闻,闇罗不由怒形于色。 【在那之前,若有必须,放手施为便是。】 博衍话音尚未落地,闇罗那边已是怒而起身,一掌拍在桌上,将那金环都震得一跳,冷笑道:“我凭什么替你办事?你是不是忘了,本座是魔!是掌管阎魔界的魔君!什么狗屁的万物苍生,就算有灭顶之灾,又与本座何干?!” 博衍眉头微挑:【魔境七界,亦在三界六道之内。】 “那又如何?!”闇罗嗤之以鼻:“生便是生,死便是死,总归要死也不是只死我一人,生时逍遥快意便就够了,你乐意信奉什么以苍生为己任的那套狗屁是你的事,本座可不在乎你那套!” 博衍下意识的轻吁口气,摇头道:【你还是这般……】 话未说完,就被闇罗狞笑着打断:“我从始至终都是这般!在你执意将我从你元神中剔除的时候,你不就是知道的么!” 第13章 同出一源的神与魔 博衍金色双瞳清冷的望着暴怒的闇罗:【确是。】 他这轻飘飘两个字,只让闇罗愈加火冒三丈,身为掌界魔君,心绪暴怒之下周身逸散出的浓郁魔气早已将这座秘境之中清雅的竹舍尽数笼罩,四周生机旺盛的草木植被顿时在这魔气侵袭之下萧萧瑟瑟。 面对闇罗盛怒中骤然激发的凛冽魔气,博衍连眼皮都未眨一下,依旧是清冷平淡的负手而立。 闇罗乃是魔境七君中的愤怒之君,生性本就易怒,而在面对博衍的时候,这份怒火就来的更盛。 只是他自己却也明白,就算他曾是博衍的一部分神魂,但,而今终究他只是闇罗。 即便是自己投生魔道之后至今已是一界之君,但面对三界六道第一人的玄尊,他也依然没有与其相争的实力。 他的怒火,博衍并不在意,他的存在与否,想来博衍也依然不在意。 ——否则当年就不会将他视为敝屣一般随意剔除丢弃! 闇罗冷笑——或许,他还应该对他感恩戴德,毕竟,这家伙悲天悯人的性子已经深入骨髓,否则也不会在剔除了自己之后还破开六道让自己投生魔境,更还予了自己部分本源……否则,自己想来也早就不存于天地间了,又哪还会有今日的闇罗? 但不论博衍是否是给了他活命的机会,他就是气不过——就因为觉得七情中的愤怒之情会无端影响心绪,竟就干脆剔除丢弃,这和自我阉割有何区别?! 可以说,有他的时候,博衍还有几分人味儿,起码还懂得什么叫生气,而剔除了愤怒之后的博衍,更不像人了! 可没有了愤怒干扰判断之后的博衍还不是一样判断失误,一手促成了云澜的亡故! ……不过这样也好! 起码这一次,这混账总不能再往他的存在干扰上推脱了! 嗤——! 想到此处的闇罗不禁冷笑起来,睨着神色淡漠的博衍道:“怎的?是不是见本座动怒,你更加庆幸曾经当年将我剔除的举动了?!” 博衍并不回答,金色双瞳只淡然的望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闇罗却突然收了怒意,重又在椅上落了座,冷道:“省省吧,本座说了,不会替你办事。” 他望一眼桌上的金环,又嗤了一声:“这圈子本也是你之物,你自个留着吧,本座不稀罕。” 博衍也不是不知道闇罗易怒,更知道适才闇罗又动了怒,只是,他却体会不到闇罗的怒意究竟从何而生。 他大致能想得到闇罗八成又是想到了自己将他剔除己身,从而又在愤愤不平。 但博衍却觉得难以理解。 ——自己确实并不需要愤怒这种多余的情感,对他而言,万物生灵是需要护持的,与人交往是无需怒意的,即便是对敌,除灭便是,与己无关的事情,何须介怀?与己有关的事情,料理了也就是了,遍思世间千百事,又有哪一件事是需要动怒才能解决的?根本没有! 既然没有,又何须生怒? 怒气所能带来的,无非是激愤心胸冲荡神智,连冷静思考都会受影响,这般百害而无一利的情绪,于每个人而言都是多余的。 于寻常人而言,再是明白愤怒不可取,也并无可行的办法,最多不过是修心养性,让自己不那么易怒罢了。 但在他而言,既然自己不需要,那么就可以不要。 而他在剔除了这一份神魂之后,倒也感受到彼时从这一份情感中传出的不甘和激怒,便也并未任它销蚀磨灭,而是干脆送它入了魔境,并再给予了些许自身的本源,这才有了今日的闇罗。 不论他自己怎么思来想去,这般于他而言无益己身的事情,最后成就了闇罗的同时亦成就了他自己,这不完全是桩好事么? 他和闇罗都从中受了益。 然而闇罗却始终对此怒意不减,博衍对此理解不了,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理解,是以,面对闇罗的拒绝,博衍依旧好脾气:【为何?】 ——还为何?! 闇罗烦躁的又一拍桌:“你是你,本座是本座,你既然当年将我剔除己身,便应明白今后我与你各不相扰!你有什么立场命令本座做事?!” 博衍这才有几分明了,只微一颔首:【确实没有,而这也并非命令。】 他金色眼瞳平静如昔:【这是我的请托。】 闇罗目光冰冷的望着他。 【我很快便有要事在身,或许会耗费很长的时间,在这之后,我并不一定能如之前那般三界六道若遇重大变故的时候可以出手应对,所以,我希望能够拜托你代为留意,若那神子真的有所不妥,这金环当可力挽狂澜。】 【毕竟,你与我同出一源,应可随心使用此物。】 闇罗带着几分不信的眯起眼睛:“何事如此慎重?能让你这上天下地第一人的玄尊开口拜托本座?” 【这你无需过问。】 闇罗冷哼一声:“既如此,你直接去弄死那神子不就是了?反正你也每日里都在担心她要毁天灭地,怎的,难不成你还舍不得了?” 谁知他这一句,换来的却是博衍的颔首:【确有几分舍不得,毕竟,云澜不惜以命保她。】 博衍轻叹一声:【虽然我并不认为我所预见的便是虚妄,但……若云澜的预知真有哪怕丝毫应验的机会,我会更为乐见。】 闇罗嗤笑。 “说来说去,你就是一边满脑子都觉得她该死,一边却又真怕是自己弄错了,从而断送了云澜口中唯一的契机罢了。” 【正是。】 面对闇罗的讥讽,博衍只淡然的一点头:【事关三界六道所有生灵,我必须谨慎起见。】 眼瞅着博衍不论他怎么讥诮,都始终是一副清冷的德行,自己的怒火就好似打在了棉花上,闇罗也觉得没了趣儿,懒洋洋的伸手捞过那只金环:“你就不怕此物到了本座手里,本座再去绑了神子向神界敲诈好处么?” 【在我预见之中,你并未再次如此行事。】 ——好生气!想打人! 闇罗面无表情的瞪了他一刻,到底还是收了那只金环……生气也打不过。 已经彻底不耐烦的闇罗一刻也不想多待,收了金环的同时已是立起身来:“行了,没事别老找本座,本座是阎魔界的掌界魔君,可不像你无事一身轻,日后少烦我,有事本座自然会找你。” 言罢迈步就要走人。 谁料迈出的一步还没踩到实处,却听博衍淡然说道:【今后不论何事都请你自行斟酌吧,我大约不会再有回应。】 闇罗脚步顿了顿,拂袖就走——谁稀罕你回应! 第14章 与天相争 就在他前脚刚出了这一处由博衍凭一己之力开辟出的秘境的下一刻,身后的秘境空间却骤然急剧坍缩,闇罗怔住,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表情回过头去。 眼前依旧空无一片,人眼并不可见的秘境空间依旧不可见,但在他的灵识感应之内,这一处原本灵气盎然生机勃勃的秘境却如同摧枯拉朽一般,从开始向内坍缩,原本充溢的灵氛宛若败絮一般迅速枯竭,再到最终化为飞灰湮灭不见,整个空间的毁灭不过是在转瞬之间。 构造得极为完善甚至与三界六道灵氛相互交融的偌大空间甫一产生异动,外界立即平地起了有如旋风一般的灵气湍流! 整整一处空间秘境的坍塌造成的震荡和波动就连刚出秘境的闇罗都不由自主的后退了数步,气海之内魔元运转,一层层魔气将他团团围护,将暴烈奔卷的灵氛气机尽数挡开。 这一异动足足持续了约有一个时辰,方才渐渐平息,而这只怕还是博衍心知空间的毁灭会给周遭造成变故,有意压制约束的前提下。 随着异动渐渐平定,虽然周遭看似毫无任何变化,但闇罗却明白的知道——这一处由博衍一手构造开辟而自成一界的广大空间已经在短短几息之间便不复存在了! ……这是什么意思?是让自己今后无处寻他?还是这家伙真是如他所说,要出远门了? ……就算是出远门也没必要毁了住处吧? ……难不成真的是为了让自己今后无处寻人才这么干的? 闇罗怔了半天,没好气的嗤了一声。 ——谁稀罕寻他似得! * 博衍此刻早已人在虚空,那一处由他一力开辟、作为他居所一个多纪元的空间秘境已被他摧毁殆尽,构成空间本身和内中所有存在事物的灵氛气机和法则元素尽数被他收回己身,此时笼罩在他周身周而复始不断涌动的金色神辉已是有如炽日,将这一处无垠无尽的虚空辉映得璀璨绚丽。 ……原本,他是应该将那不存在才最好的天眷之子诛杀于试炼之中的。 但,那一瞬间,他确实犹豫了。 一则是因了云澜的天占预见那匪夷所思的结果。 二则,总归那神子有一句说得对——她诞生至今,始终秉性纯善,不曾有过恶念。 这般心思纯正有如处子的神子……若是可能,他确实并不想抹杀她的存在。 更何况,就算抹杀了她,充其量也不过是再让苍生苟延残喘一阵子罢了,没了这一个,想必天道很快就会再诞生下一个来。 那么与其如此,他是真的愿意相信云澜的预知才是正确的! 毕竟,这一位天眷之子,确实有可取之处。 云澜……将她教得极好…… 但这样一来,他原本想要通过诛灭神子而与天相争,希望能再夺取更多时间的打算,却就落了空。 ……那便只能自己设法了…… 博衍低叹一声。 ……也罢!就自当是,对云澜的歉意和补偿吧。 心中想着,周身涌动的神威强度已是极速攀升,几乎是顷刻之间,这片虚空之中便被他已不能容人直视的浩瀚神威强行逼迫之下,渐渐改变了模样。 一条条本不可见的构成天道本身的法则律契被他至高的神格光辉一点点迫现出本质形态,随着他催动的神辉愈加强劲,随后出现的,就是作为天道对它本身的保护、也作为三界六道总体防御的天契律障终于在他神魂鼓荡之下完整的呈现在这片无垠的虚空之中。 这是天道本身存在的基础,在天道约束之下,无数否则律契成为天地万物存在的依据,进而反过来成为天道本身的坚实架构,万物之则与天道本身相互依存,彼此协调稳定。 天道创建并维护万物之则的正常存在,而万物之则也构成了天道本身的存在依据。 这是极为紧密相互共生、相依相存的模式。 不存在狭义上的附属关系。 而如今,这可以说就是冥冥天道本身存在依据的天契律障,在博衍那浩大神威的压迫和威逼之下,清晰无比的尽数成现在这片虚空之中。 进而连这一处虚空本身也产生了震颤和波动。 这是博衍催动的至高神格对构成整个天道和其防御障壁的天契律障的威胁,震动到了天道本身。 就在这一刻,虚空之中金色神雷由四面八方向着博衍怒击而来! 这是无上天威对于自身被无礼冒犯而做出的回应和反击。 何人能与大道争锋? 大概……纵观三界六道,上天下地,也唯有博衍胆敢一争了。 面对完全是铺天盖地疯狂而来的金色神雷,博衍只是冷淡的呵了一声,那同样是神光璀璨的金色眼瞳之中已是蕴了一丝冷意。 【汝,还妄图阻吾不成?】 话音出口的同时,他周身涌动的金色神光已同那疯狂击落的无数神雷迎在了一处。 这一刹那,整个虚无的空间之内猛然一阵轰鸣!那是不同于普通声音传递的直接响彻灵台的轰鸣! 那无数道有若金龙乱舞一般的悍天神雷与博衍的护体神光相互碰撞纠缠,彼此之间疯狂吞噬和同化,竟使得博衍周身的金光看似涌动得愈加强烈浩瀚。 那一道道神雷不断被他散发涌动的神光吞入己身,将之同化为护体的金色屏障,而在此同时,又有大片大片的神格光辉被神雷消融瓦解,变成了神雷继续吞噬的力量来源。 在这一片而今被二者相争冲击得有如惊涛骇浪一般的虚无之中,那无尽中不断袭来的金色神雷始终不歇,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博衍周身那极为弘大的神辉更加浩瀚,吞噬和同化雷霆的速度也愈来愈快。 而那宛若金色雷瀑的天威神雷已是渐渐无法再跟上博衍神辉的侵蚀速度,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初时的一点点细微差距已是随着累积愈来愈明显,而博衍本人,也终于有了动作。 几乎两三个纪元都不曾再从他灵台中现世的神剑·苍溟,在虚空之中一点一点的显露出形态。 随着苍溟本体的逐渐凝聚成型,那至今依然没有间断过的金色神雷竟然连原本既定的轨迹都无法再维系! 一道道雷霆尽数被缓缓成型的苍溟吸纳而去,成为这柄绝世神兵统御的无穷力量中的一部分。 这是连天威落雷都为之安静的短短一瞬。 下一瞬,就是博衍伸手握住了苍溟的剑柄,久未现世的神剑顿时一声清越激昂的鸣响,似是为了自己得以再度一展所长而振奋不休。 感受到与自己元神相通的苍溟的欢快和激昂,博衍轻笑一声,扬手之处,便是一道毁天灭地陨落星辰的璀璨剑光! 第15章 无归 这难以描述无法形容的一剑斩出,刹那之间整个空间连带那被博衍神威逼迫现身的天契律障一同,有如冰雪消融一般迅速而无声的碎裂开来! 这一时刻,整个冥冥天道都为之颤栗! 三界六道中的至高强者,对冥冥上天做出了悍然无匹的一击! 这一剑划出,随着那无上神威的陡然暴涨,那无处不在由万物之则构成的壁垒本身的天契律障在这一瞬间猛然光华大作!那一条条由法则本身依存基础织造构建的如细网一般的律障之上,每一条法理每一条依据每一条苍生万物的存在基础,都在这一瞬间同时光芒刺目! 随后,就是一声震撼人心深入元神的轻响—— 那是天道本身发出的轻响—— 更是天契律障被冲破时发出的细微却又弘大的鸣颤! 就在这一处无尽的虚空之中,天道本身出现了一道裂痕,那是被至高的大能一剑斩出的裂隙,更是构成天道的万物之则在这一瞬间被强行断开了彼此间的维系。 那至强和至简的一剑,将天契律障自临渊之战时被异邪强行蚀破之后又一次的斩破出一道幽深的裂痕。 ——裂隙之外,是死寂的虚无,没有任何事物或条律的扭曲的维度,不允许一切有形或无形等任意一种存在的零。 博衍站在这一处大道的破裂之处,金色双瞳平静的望着那一切为零的虚无,身后,是随着天契律障的破损而灵氛紊乱湍急的激流和罡风,更远的身后,是依稀可见的苍茫宇宙和在这一刻同时受到了惊扰的三界六道,而据此更加遥远乃至于近乎于虚幻的彼端,是依存于万物之则和冥冥天道的万物生灵。 博衍背对着这一切,这曾是他诞生、成长、守护、在漫长岁月中浸染了他喜怒哀乐整个人生过往的一切,只冷静的凝神搜寻了一下在当年临渊之战的时候曾做过标记的那一方彼端,缓缓的深吸口气,随后便是一步踏出,消失了身影。 从始至终,都不曾回过头。 * 刚刚从盛大的就职仪式上下来的玉夜才刚取下头上的旒冠,青丝倾泻而下披了一肩,刚要脱去身披的玄天日月神帔,却整个人猛地一怔,瞬间脸色大变! ——那冥冥之中细碎而又不祥的破裂之声……是什么?! 那声音……那声音…… 玉夜脸色骤然铁青! 陪同在她身侧的凌华见她神色骤变,心中就是一凛。 “玉夜大人,发生何事?” 玉夜神色冷凝:“立即向众位长老示警,天契律障怕是出了问题,仪式之后的庆典我没空参加了。” 言罢也不及换下身上繁复沉重的礼服,甚至来不及再行叮嘱,已是立即进入了暝观之境。 她已是新任的天枢,是天道给予承认并委以重任的天枢,此次经由暝观之境而进入到冥冥天道几乎瞬息而至,丝毫未再受到天道之中那无穷无尽浩如烟海的力量冲击。 展开的灵识从未如此轻盈迅捷的畅游在这冥冥天道之中,那曾经为了捕捉天道示警而几乎耗尽她灵识的阻力已经几乎不复存在,天道本身在对她的进入和检视做出了许可和给予通行,毕竟,她是冥冥上天亲自甄选出来的天枢。 玉夜迅速的进入暝观,不知外物,凌华望了一眼室内原本要服侍玉夜更换礼服的一众侍女:“尔等请尽数退出,不得打扰神子。”见一众侍女躬身应是,凌华闪身之间已到门外。 门外等候的明炎等人见她急急而出,并且神情有异,正要开声询问,凌华已是飞快的说道:“天契律障可能出了问题,大人她已入暝观之境,我去通报长老。” 说完只冲他们略一点头便再次消失了身影。 乍闻变故的明炎三个神卫反应也是不慢,身形疾掠进入室内的下一瞬,明炎已是双手结印,布出一座宸宫守玄阵,将玉夜围在阵中核心。 ……此处是中天云坪的典礼场所,不是神阙宫,没有神宫灵枢作为屏障,玉夜在此暝观便必须护卫妥当,不能容人随意搅扰。 几乎是与此同时,朱离设立的音障也已成型。 岚羽则更干脆,细如丝弦的牵星线又织出了另一座宸宫守玄阵,弦链之阵与明炎布下的阵式叠加在一处,双阵同时将玉夜团团围护在当中。 直到准备万全,岚羽这才皱眉问了一句:“天契律障出问题……难不成……” 上一次,是诡蜮异邪,这一次难道又是诡蜮卷土重来了? 若是要再来一次临渊之劫,那可真是……啧…… 明炎也是皱眉,他作为对火焰法则本身乃至对其衍生分化出的各项法则都解读颇深的人,冥冥之中也能感应到源自于万物之则中应对于火焰法则和其衍生系列的那本身的悸动,只是他终究不是天枢,而且要守卫玉夜,他也需要时刻警觉,并不能也进入暝观之境,就更不容易对此仔细探查,那一丝悸动让他心中警觉,但却也只有如此而已。 是以他只皱眉道:“具体如何尚未可知,总归吾等先守好玉夜大人便是。” 他们二人这一对答转念,已从凌华处得到消息的青霖长老等人已是赶了过来。 原本是想向玉夜询问,但玉夜既然已入暝观,那便只得作罢,不过作为中天长老,冥虚之境的修为和领悟,也是能够触摸解读万物之则之人,当下便就干脆也入了暝观。 作为执政长老,修为境界自然不弱,但,比起天枢,却仍有着领悟上的差距——这也是为何当年临渊之战之时玉夜才是封障主力。 毕竟她是承天而生的天眷之子。 而今更是天道认可的掌轮之人。 是以,众位长老在暝观时奋力解读并探查构成天契律障的法则条例,并试图找出有无反常的时候,玉夜的元神虚影已是出现在了横贯在虚空中一道有如延绵峡谷一般的裂隙前面。 那道裂隙的外面,是比任何事物都更恐怖和无情的虚无。 那是无生无死无寂无灭的地方,是甚至连罡风都不存在的零。 第16章 记忆深处 玉夜震惊莫名的望着这狭长幽深的破碎裂隙——这一处破损是哪来的?!天契律障为何会乍现如此骇人听闻的裂痕?! ……难道是诡蜮异邪又有了异动?! 骤然心惊的玉夜灵识瞬息之间扩散开来,灵台之内神格烙印辉光闪耀,烁烁神光自她周身迅速漫卷铺陈,几乎只有一息之间,已是将包括了这一处裂隙在内的四面八方都尽数纳入了灵识范围,清晰无比的呈现在她识海之内。 ……没有异常。 玉夜心中暂缓的同时不由困惑不解,未防自己有所疏漏,她灵识尽力铺展出一个极为广袤的范围,仔仔细细的将包含裂隙本身在内的偌大空间数次反复探查搜寻,却是真的没有有被外来者侵入的丝毫痕迹。 若是诡蜮异邪重新蚀破了律障,或是任何其他外来者,一旦进入到这一方与它们存在本质并不契合的茫茫天道之内,几乎是立即就会产生出行踪轨迹,甚至就算它们本身察觉到了轨迹的存在,也都无法消除,毕竟它们对陌生的天道法则不可能短时之内就了然于胸,更遑论运用自如了。 而自己,也并未有何拖延,而是在甫一从冥冥之中察觉到律障震动,几乎是一刻都没耽搁,立即就进入了暝观。 那此时,这一道裂隙附近却并无任何蛛丝马迹,那么……裂隙的产生,并非被外来者突入而形成的了? 可那又是怎么形成的?! 玉夜几乎是困惑的望着那处有如凶兽巨口般的裂隙,想了想,她试探着将灵识经由裂隙本身探向律障之外。 几乎是下一刹那,玉夜就轻哼了一声,探出裂隙的那一部分灵识如同碰触到了毁灭本身,只在瞬息之间就尽数被那吞噬一切没有任何存在的虚无给彻底断开了与她识海联系,玉夜脸色瞬间雪白。 ……幸好她还算足够谨慎,只是试探着探出了一缕灵识……否则这要是用元神本身试探的话……玉夜心中凛然的同时不禁有着一丝庆幸。 那么,若不是外来入侵,这裂隙,难道是……玉夜收回了尽力铺展开大范围的灵识,双目之中光华烁烁,对这道裂痕本身再一次仔细检查起来。 很快,玉夜的神色就更加难看起来——这裂隙之上残留的神魂波动虽然因为太过靠近那为零的虚无,从而几乎已经销蚀殆尽,但……玉夜依然察觉到了丝丝缕缕极其细微的神魂余威! 那是极为熟稔,熟稔到让她足以牢记在心不敢或忘的波动。 毕竟,这份神魂波动的主人在数日之前还曾经想要杀她! ——这破坏了天契律障,在其上开出了如此可怖一道裂隙的,竟然是玄尊! 他究竟想做什么?! 玉夜恨恨的咬着牙,平息着那察觉到始作俑者身份后瞬间就涌上心头的怒意。 不管他想做什么,若是换做旁人,这般破坏天契律障的行为都足以当个死罪了! 可偏偏他是玄尊! ——这是笃定了没人能追究得了他是不是? 玉夜此刻也没时间愤怒或是其他什么,天契律障受损,后果何其严重?那一片为零的死寂之中……并不见得真的死寂。 否则当年的诡蜮异邪又是从何而来? 她必须尽快将这一道裂隙封补上,否则……玉夜心中一片冷然……天知道会不会引来些什么! 能够穿越外界那毁灭之虚空而来的,不论是什么东西,都不是目前连灵识都还无法探出律障的她所能抗衡的! 更遑论是在她身后的万物苍生了。 玉夜深吸口气,一刻都不敢耽搁,已经在从那条裂隙的其中一端开始着手进行封补。 这一处裂隙的总体面积,在玉夜面前几乎巨如山峦,将她衬托得十分渺小,但,对于天道而言,纵然被强行斩开了一道伤口,对祂来说却不过只是整体上出现的一点细小的瑕疵而已。 天道本身并未消亡,甚至于对于被破坏掉的这一部分相关法则来说,也仅仅是浩如烟海无穷无尽的万物之则中寥寥少数而已。 与彼时被诡蜮异邪不断侵入通过屠戮苍生万物从而逐渐衰退减弱的那次相比,这一次大道本身波澜壮阔深远恢弘的构架并没有持续不断的受到伤害。 也因此,在玉夜开始封补裂隙的同时,天道本身也在进行着自愈。 虽然缓慢,但确实在自我愈合。 玉夜心中轻出口气——这般就说明天道本身收到的伤损并不算高…… 那么,只要将破损残缺的法则对应补全,构架重新织补完整,想必就可以封障完成了。 丝毫没有耽搁就开始着手进行裂隙处破损法则的重新确立补完的玉夜,不知过了多久,心中却渐渐升起一丝疑惑。 那一缕莫名而起的熟稔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是的,这不是她首次进行封障了,在临渊之劫的那次极曜敕天大阵之中,她就已经将自己神魂融入冥冥天道从而为其封补裂隙,但……这种熟稔的感觉,却并不是针对封障这件事本身而产生的。 玉夜心中的疑惑随着她封障进度的慢慢推进而增加着。 ……不,这不是自己错觉或别的什么……而是…… 终于,在她的灵识触摸到某一条万物之则的同时,那条残破得几乎只剩一半法则公式的规则之力上,一股尚未彻底散尽的神魂波动攸然传递进她的识海。 玉夜蓦然怔住! ……是的,这是玄尊破坏天契律障之后尚未彻底消散殆尽的神魂余威。 她对此确实并不陌生。 但让她愣怔的,却不是因为这神威波动的主人曾想将她置于死地。 玉夜下意识的后退了些许距离,这冥冥天道,这律障裂隙……是的……同样是封障之中……同样的神魂波动…… ——这……才是她会觉得熟稔的根本缘由! 人人都道玄尊博衍卸任天枢之后率性而去,就此失踪,再不肯回应任何人的觐见和祈祷呼唤,乃至当年临渊大劫都不曾现身相助——否则事关三界六道生死存亡的那一战想必也不至于会惨烈如斯。 可……可…… 玉夜怔怔的望着成现在这一片无尽虚空之中因为破损而现出其存在的天契律障,和那道狭长的裂隙——她终于记起了,她在那一场试炼之前……不,是在当日玄尊莅临神阙宫为她除去金环之前,自己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玄尊。 ——临渊大劫的那最后一场封障之战之中! ——玄尊博衍,曾莅临冥冥,助她封障! 第17章 封障 随着她终于籍由这同样的封障场景同样的行事乃至于那同样的神威波动,玉夜惊愕的同时,识海之中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整片识海蓦然泛起一阵细碎的涟漪,那长久以来被她始终忘却的记忆如同冲破了迷雾,从识海深处刹那之间涌上了心头。 玉夜怔怔的扶住额头……是的,自己怎么忘了?当初会在神阙宫内冲口而出那句我见过,就是在临渊之劫的封障一战之中…… 彼时为了诛灭那蚀破律障妄图阻挠的赤君崖烛,两名长老自爆元神,这才得以给自己争取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制敌契机,而之后……自己连通其余的七位长老,已经尽数有伤在身筋疲力尽。 但天障裂隙没有封上,她和长老们就不能松懈。 而自己在封障过程中,却因为消耗过巨而逐渐力不从心。 彼时她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最初的那条在律障上洞开了巨大而狰狞的伤口的那处,同样不能置之不理的,还有崖烛后续再度蚀破的那一处。 可她当时,确实已经力竭…… 就连当时催动极曜敕天大阵并使用己身神魂为她作为助力的七位长老,也是因为消耗过巨,这才导致了楼阳和邑疏的沉眠。 那时……她自己也已经损耗过度,几乎连思维都开始模糊。 那是面对自己无论多少次尝试都无法跨越的天堑时的绝望,她是真的以为自己做不到了。 毕竟在当时她甚至连自己的魂魄本源都抽出作为了牵引之力,却依旧还有大半的裂隙无力维系,而在那一刻,她甚至连抽出的魂魄本源都已无力收回元神之中。 就在那时,是玄尊毫无预兆的莅临了冥冥之中,不仅继续完成了她未完的任务,甚至还为自己彼时已近枯竭的识海补充了些许神魂之力,更是出手为她妥善的将本已无力完好收回己身的魂魄本源丝丝缕缕都尽数收了回来。 可以说,若非是玄尊及时莅临,只怕玉夜根本无法从极曜敕天大阵中全身而退。 可……可在那之后,她又是为何会忘记了此事的呢? 玉夜悬立在那片无尽虚空之中,呆愣了许久,猛然回过神来。 ——自己这是抽什么风?眼前裂隙尚未封补完成,自己跟这发什么呆? 天契律障如此破出缝隙,通向那莫可名状的寂灭之处,多耽搁一刻就是多数十万份的危机!万一被自己的延误而造成什么不妥,甚至,再度引来不知在何处的诡蜮生灵们的觊觎,自己这个天枢要如何向三界六道中所有生灵交代?! 十分懊恼的玉夜暗骂了自己一声,再也不敢东想西想,一头扑进了封障的工作之中。 * 当长老们陆续赶来的时候,玉夜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那狭长如裂谷一般的律障裂隙此时只剩三分之一左右。 对于众位长老们的迟来,玉夜并无任何不悦,毕竟她是知道想要在苍茫天道那广阔无垠之中逐一排查万物之则,搜寻出现异常的范围,是何等艰辛之事,公道来说,众位长老冥虚之境的修为,加上有铭杖的加持,能此时寻来已是足够令人赞叹的了。 若是换了普通人,休说神魂根本触摸不到冥冥天道,就算能够进入其中,想要在内进行活动和探查,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修为不够就妄自窥探天机的,自我灵智都会被浩荡天威一冲而散,就算暂时活命,只怕神魂也要迷失在这无尽天网之中,再不得其路而出了。 虽是经由凌华之口,众位长老已经知道天契律障出了问题,但急急赶来之后,面对那一道恐怖的裂隙,以及裂隙后面那彻底的寂灭虚空,八位长老依旧变了神色。 没有询问的时间,长老们当机立断开始相助玉夜一同封障。 直至裂隙终于封补完毕,众人再度反复检查过数次,确定了再无别处出现问题,这才各自退出了暝观。 此时,距离任职典礼当日,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由于新任职的天枢本人的缺席,以及一众长老们的急入暝观,那原本排在就职仪式之后庆典早就取消了。 这一处典礼大厅近旁作为休息更衣的静室之中,除了团团围守住玉夜的四名神阙宫神卫,还有就是护卫一众长老的全副武装的天权卫。 几乎是绷紧了神经护卫的众人,在见到包括玉夜在内的长老们陆续退出暝观,不由都各自松了口气。 对于天眷之子本人和一众长老们的紧急举措,明炎几人都是知情的,知道是天契律障怕是出了问题。 而天权卫们却几乎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忠实的履行自己护卫长老的职责而已。 但不论是神宫神卫还是天权卫,此时见他们结束了暝观,心中都是一松。 “玉夜大人,此次暝观,可还顺利?”明炎见她退出暝观,不由关切道:“可有过多损耗?” “尚好。”玉夜疲倦的点点头,不管她是天枢还是不是,封障一事从来都不是能够轻松完成的事情,但,毕竟比起以前那般几乎豁出性命去都需要人相助才能完成,而今仍算得上是省力了。 只是再是如何,都只是相对而言的,重新补全万物之则,使之重新确立并运作,这在任何时候都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事情,此时虽是比之当年临渊之劫而言确实轻松了许多,但她和长老们仍是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感。 “天眷之子,此事究竟怎么回事?” 至此方有机会开口询问事情始末的众位长老,对那道裂隙的产生十分狐疑——好端端的,根本毫无先行预兆,怎的突如其来就会被破坏了万物之则? 玉夜默然片刻,随后缓缓露出一个苦笑:“只怕我说了,长老们也不会尽信就是了……我在那裂隙之处被破坏残毁的万物之则上感受到的,是玄尊的神魂之威。” “什……”曦月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玉夜苦笑。 青霖也皱了眉:“天眷之子,你可能确定?” “能。”玉夜深吸口气:“确实就是玄尊大人的神魂波动,不会有假。” 她而今除了神阙宫主之职,已是又兼任了天枢,她的言辞,就连众位长老都不能再如往日那般直白的质疑。 “可……”腾驭长老眉头紧皱的才刚说了一个字。 静室之外,方才刚刚得到消息说天枢大人和中天长老们已经结束暝观之后已是有人急急赶来求见。 “上禀众位长老,昊天塔顶的神光……熄灭了!” 第18章 隐瞒 ——什么? 众位长老都是一怔,就连明炎几人和天权卫们都愣了。 ……昊天塔可以说是整个昊天神界地标式的宏伟高塔,矗立于中天云坪核心地带,还是在亘古时期的第一位天枢上任时予以修建的。 自建成之日起,昊天塔顶就神光烁烁昼夜不息,休说是暗夜之中极为醒目,就连白昼都是极远处就可见的。 后来因为进一步在三界基础上分离创建仙妖二界,从根本上扰乱了整个天道的灵氛流转,塔顶神光一度黯淡,后来玄尊博衍平定梳理紊乱的灵氛,重新调整流通节点,稳固界障之后,便以他自身神格在昊天塔顶重新布了长明不灭的净灵之法阵,自此昊天塔方才光辉如初。 至今从未再度有过神光黯淡甚至熄灭过。 而今却又怎的光芒不复? 玄尊博衍精通天占预见,他以自身神格之力重新绘就并点亮的阵法而今出了问题……这难不成是什么不祥之兆不成?! “这是何时之事?”曦月长老急急问道。 “回禀长老,是天枢大人就职仪式当日,至今已经半月有余……彼时众位长老和天枢大人急急暝观,吾等发现神光寂灭之后至今方才有机会奏禀。” 几位长老对视一眼,各自神情都是严肃。 方才天眷之子才刚刚说到天契律障的裂隙很可能与玄尊有牵连,而今紧跟着就是昊天塔顶神光寂灭,这…… 就连玉夜都微微皱起了眉——她能笃定天契律障的异变和玄尊脱不了关系,但她并不清楚玄尊这般行事的用意和目的,就不说三界六道中的无数生灵,就算是作为依仗和依靠万物之则存在并修行的他们来说,破坏天契律障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这是不论什么情况什么理由都不能作为行事依据的。 就不说玄尊和她自己,纵观三界六道,除非无知无识懵懵懂懂,否则又有谁不清楚这一点? 而作为修为至高的玄尊,更不可能不清楚。 可他依旧这般行事了……究竟是因了何事?有什么目的? 玉夜设想过很多假设,却没一样能够站得住脚,是以她索性暂时搁置到了一旁。 而今乍然听闻神光寂灭,她心中猛然咯噔一下——天契律障被破出裂隙,玄尊一力绘制法阵又失了效,难道……是他从那裂隙之处离开了这一方冥冥天道所属的世界?! 这一怀疑一旦浮上心头,就几乎再难消除,玉夜反复的做出了各种假设和猜想……这竟是最有可能并且让人难以否认的可能性了。 玄尊……脱离了这一方天道,去了那一片无生无死无寂无灭的虚空之中! 他去做什么?为何要离开构筑了他修为基础乃至存在根本的此方世界?就算玄尊修为无人能及,但,那也只是在这一方冥冥之中而已,若是脱离了构成所有领悟本身的依赖基础……玉夜不能确定他的修为是否还在,或者说,是否还能如常发挥? 毕竟当年诡蜮异邪突入了律障之后是有被大幅度削弱的,为的就是它们的修为甚至是它们本身,都与构成天道的万物之则格格不入,是以当初它们也才会甫一进入就大肆屠戮和破坏,还不是为了试图渐渐销蚀法则条例从而能让它们中的强者入内么? 可是现如今玄尊极有可能去了不属于天道之内的其他地方。 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玉夜茫然若失的想了许久,都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玄尊离去。 但同时,在她心底某个极为隐秘的角落中,有着一丝淡淡的庆幸——玄尊离开了……那么,那么……不会再有人知道他口中的那句几乎是判罪般的评语了…… ……不会再有人知道玄尊说她会为祸苍生…… 玉夜面无表情的垂下眼帘,起码……在他回归之前,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天眷之子,玉夜。”邑疏长老的声音陡然将她拉回思绪。 “你适才说的,天契律障的异常与玄尊有关,而今昊天塔顶神光寂灭,却不知这二者之间究竟是巧合?还是确实有着关系?” 听见问话,玉夜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照实开了口:“我认为,玄尊大人已经经由那一处裂隙,破障而去了。” “什么?!” 玉夜这一句话,把八名长老都听得齐齐色变。 “想来就是因此,这塔顶神光之阵才会失效。”玉夜顿了顿:“毕竟就算以玄尊的大能,应也无法不受那无垠寂灭的干扰,始终保持神威感应。” “可……怎会如此?” “玄尊莫名离去,究竟是所为何事?” 一众长老各自都是心下狐疑,天道冥冥,何其广大,就不说所谓三界六道这样粗略区分的各方世界了,就连囊括在内所属各界的无数衍生支界和秘境,简直就是多不胜数,这是根本不能以空间距离来计算的,每一方世界都是无穷无尽广袤无垠,若是修为未达足够的境界水准,那么即便终其一生脚步不停,下潜沧海上游苍穹,都是根本不可能触摸到界障存在的,天地之大,无穷尽也! 就连各位长老,都根本不敢说自己遍历了各界,因为那是根本不可能也做不到的事。 可玄尊……却已经破障而去了。 难道还会有事会涉及天道之外吗?怎么可能! “抱歉,这一点,我也并不知晓。”玉夜摇头:“我与玄尊……久未谋面了。” ……看吧,就算是听闻了天契律障乃是因玄尊之故方才受损破裂,众位长老们首先想到的,依然是玄尊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第一时间产生的就是在想究竟何事能让玄尊如此施为的想法。 可若是换做旁人,只怕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会是‘竟敢这般胆大妄为’。 所有人都笃定了玄尊悲天悯人心系苍生,不会做无理由的事情。 那么,若是让人知道了玄尊对自己的判罪……若是让人知道了玄尊曾对自己动了杀机…… 玉夜面无表情的垂着眼,叠在膝上的双手在衣袖的遮掩下紧紧的交握在一起。 还好……他们不知道。 第19章 两界之争 心中存了一丝隐秘庆幸的玉夜并不愿意参与到一众长老对玄尊行事的猜测和推断中去,对此几乎一个字都不肯多言的她只又一次借着封障劳累的借口回了宫。 然而相较于从前,此刻她已是正式就职天枢,也不似再如过去那般清闲,加上原本这一次封障对她的损耗本也不算严重,是以,在短暂休息过几日之后,玉夜已是尝试着履行天枢的职责。 ——聆听冥冥大道中每一处不谐的异动并加以梳理排除,始终保持对各项法则的宏观检测,并不断对其进行微调,使之始终保持在完美无缺无偏差错漏的状态。 除此之外还要监控各界的灾祸异动,纵然不是每一次天灾人祸都需要天枢出手纠正,但,若遇到超出各界原住民无法自行解决的大规模异变,若会后果严重并引发连锁性变故的时候,玉夜便可籍由探查天道时轮获知,从而提前进行处理,若能消除避免纵然最好,若是必行趋势无法避免的,也能尽力减轻其恶化程度。 身为天枢,玉夜此时除了她的四名神卫之外,还可任意调动驱使天权卫,就连中天长老,也是会优先以配合玉夜指令行事为上。 这般乍然开始忙碌起来的状态之下,神阙宫的四极神卫自然也没了空闲,别人都还好说,明炎却就更找不到时机和玉夜一谈了。 也不知玉夜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能完美避开与他独处的任何时间,更是干脆委派给他许多需要外出执行的任务,虽然并没有故意加重他的工作量,但是每当他处理完毕回宫复命的时候,玉夜要么是在暝观,要么是在于其他人商讨事宜,然后……他就又被派出去了。 休说几乎没有与玉夜独处的时机,偶尔有一两次,玉夜也总是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只谈公事,谈完要么支走他,要么借口还有公务自己开溜。 素来足智多谋的明炎心中也十分无奈,玉夜如今这般几乎是摆明了避着他的态度,就别说想让玉夜化解心结了,就连他有心想要试探一二,都根本狗咬刺猬——无处下嘴。 难得能尝到麻爪儿俩字是啥滋味的明炎从最初的无奈到后来的好笑再到索性熄了细谈一番的心思,干脆把那件事扔在脑后,只当不知道,兢兢业业的忙碌起来。 这般忙碌的生涯,日子便就过得飞快,除了玉夜是初任天枢,许多地方仍有着生涩,就连神阙宫的四极神卫,也都是头一次协助天枢工作,亦是各自都需历练熟悉,一时间倒也无心他事。 如此没过多久,玉夜却接到了仙妖二界几乎同时发往神界的请求,要求现任天枢为其两界解决纷争。 玉夜在听到经由中天长老接手并传达给她的请求之后很是茫然……仙界妖界不对盘她是知道的,这两界始终就是彼此谁看谁都不顺眼,具体好像能追溯到这两界独立划分各自世界争夺天地灵氛设立界障之前了,换句话说,真的就是久远到没人知道最初究竟是因为何事,让这两界闹得几乎水火不容,间或还会有波及两界的仙妖之战,但……这关神界什么事? 神界素来不涉仙妖之争,就算是以前玄尊任职天枢的时候,也几乎是没管过他们打不打架的。 说白了,昊天神界之人给自己的定位是辅助天道,护佑苍生,从不偏颇哪一界或者哪一种族,通常只要他们不把天给捅个窟窿的话,神界根本不会管他们要干嘛。 所谓护佑苍生也只是个大概念,无关细节,否则冥冥天道,阴阳轮转,要是每一方世界搞个什么征战或者灾疫都要神界出手的话,那就是干涉天道本身的阴阳交替。 就如凡俗人界,恨不得隔三差五大小天灾不断,凡人又几乎无力相避,难道都要管?那会出问题的。 生死轮回,这是天道自身运转模式,无论战争还是灾疫,只要不会扰乱到天道本身,就不关昊天界什么事的。 当初大道初分的时候是只有人三界的,后来人界之中灵氛充盈于世,凡人又寿数短暂,大部分都不懂得如何汲取灵氛自我修行——纵然不是没有,但终究是少数,于是竟就成就了一干气运加身或得了契机的兽类。 原本大道初立之时就有许多算得上是天生天养的一批强大兽类,加上后天的一部分兽族懂得了修行之后,便成为了最初的妖祖。 其时凡人之中虽然量少,但终究也还是有人天资聪颖自我苦修,渐渐便也不同于寻常凡人,可瞬息千里,呼风唤雨,自诩为仙。 这两类在人界中时就彼此纷争不断,不论人&兽,脱出生死,领悟自然,其顶尖的一批渐渐能够触摸到万物之则之后,彼此之间的争斗就更是无休无止。 妖类修行的时候并不是每个都能恪守己身不猎血食的,而少数如此行事的妖类,凡人哪里分辨得清,于是谈妖色变。 那些本就出身于凡人的修仙之人,便不少都以除妖为己任,自也不可能从无差错,偶有被误杀的也是难免。 加上后来修仙之人又发现妖类的妖丹与他们自身修行颇有助益,便更有少量心思不正的人不管无辜与否遇妖就杀。 这一现象别说是当初了,就是时至今日都还是这般。 何况本身修行一道就是汲取天地灵氛转化为己身所得的,凡俗人界虽然灵气不算稀少,但灵氛浓郁的节点和灵脉毕竟还是有数的,这般宝地自然沦为了仙妖争夺的目标,每每为此无端伤亡。 直把双方关系闹得愈加恶劣,简直能说一句仇深似海也不为过了。 后来就连不想管他们闲事的神界都觉得看不过眼,出面示意了一下,这才由双方各自的大能集举族之力,在神界协助之下重新开辟空间,划分地盘,构造界障。 结果重新划分是划分了,彼此也各自有了归处,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自然可以越界而入,不用再混杂在凡俗人界,但毕竟之前积怨太深,纵然两界各不相扰了,依旧是没事就要打两架。 对这一点,神界一般都当没看见,只要别两边大能彼此出手,打架的时候一不小心把万物之则打散了,别的爱打就打去吧,打出人命就当是重入轮回也就是了。 怎的如今仙妖二界掐个架都要联名找天枢裁决了? 神界什么时候管过这种事?哪有那个闲工夫! 长老们瞧着玉夜的脸色就知道她对此心存疑问,别说是玉夜,就连他们,在接到两界各自的请求的时候也是一脸懵的,但是等后来问清了究竟所为何事会后,众位长老也只好把口边的拒绝之语又咽回了肚子里—— 严格来说,这还真是需要天枢裁定的事。 第20章 稷山 说起来,这事也是有几分无稽和凑巧—— 还得从仙妖二界初立之时说起。 彼时划分空间构建界障的时候,纵然两界大能全力以赴,也终究有所力有不逮,一度造成创建的界障脆弱不堪灵氛紊乱,当时这两界的界障简直就跟一个脆弱的蛋壳一般,不仅仅极为不稳定,而且还蛛网似得遍布洞隙,界障附近灵氛湍流混乱不堪,连带还影响了人界。 后来是玄尊博衍出手帮他们构建织造了真正可以成立为存在基础的法则,这才稳定了界障。 而在那之前,有一处名为稷山的地带,其处灵气充盈,盛产美玉,所出之玉,加以炼制,便是上好的玉符或法器,足可以刻录阵法作为加持之后镶嵌于各类器物之上,更能作为护身玉符,等等,用途之广,不一而足。 这样一处地界,原本是人界范围,但是怀璧其罪,区区凡人也无力保有,是以便就成为了仙妖二界争执不下并数次为此开战的必争之处。 彼时这一处稷山,在双方互争之下,时而划归仙界,时而划归妖界,后来玄尊出面的时候,这一处范围当时正是仙界所辖,加上其时玄尊经过观测,认为稷山此处与十方天界中的灵氛本源更加相融一些,便就将此地划归了仙界之内,界障确立之后就没再管过了。 但虽然玄尊的身份地位和其实力,妖界并不敢正面挑衅,但稷山向西三百里便是狐族世代居住之地,是以妖界并不肯相让,他们也心知只要别搞出什么天地剧变的动静的话昊天界并不会过多干涉,是以对此划分结果并不肯承认,其后整整多半个纪元,仙妖二界依旧为了这一处区域争执不休。 后来妖界在因缘际会气运加身的情况下,出了一批新秀,实力不弱,而仙界这边却有两名强者同时下界历劫,就是这般此消彼长的情况下,在又一次的仙妖征战之中,妖族将稷山夺到了手。 而后妖界几大妖王一不做二不休,趁着仙界没缓过气来,几人合力将界障略作移位,重新推进,使得妖界从此将稷山整个圈进了自己辖地之内。 等到仙界终于缓过气来之后,妖界已是凭借界障重兵把守,再不容易夺回了。 这一举动对于当时的昊天界而言,既然几大妖王合力施为的时候没有造成不堪后果,那就不关神界什么事。 仙界吃了这般大一个亏,后续虽然仍有数次为此征战,却也没能再夺回来。 从那之后,稷山之内便逐渐定居了妖类中的猼訑一族,又因其与青丘比邻,也有部分地区是与狐族混居。 猼訑形体似羊,头角而背目,生性到不怎么为恶,在此定居繁衍之后,族人便多以美玉装饰头角,随着时光流转,至今稷山早已是猼訑生息繁衍的祖地。 一直持续到此前昊天界收复莲脉之前,可以说稷山一地的归属都再未发生过变动。 而此次的问题,也偏偏就出在神界收复紫坤灵脉之战。 当日骸母源晶自爆引发了灵脉脉眼的灵氛暴&动,产生的恐怖力量扰乱并动摇了三界六道彼此的界障和灵氛流转,别处尚还算好,而稷山此地,却是有被几大妖王给更改过玄尊构建的界障位置的,虽然平日里并无问题,但在那一次的剧变之中,此地的界障登时就出现了缺损。 仙界彼时竟就抓住这一线空缺,带兵围攻了原本镇守边界的妖族士兵,攻陷了稷山之后,重新趁着原本的界障紊乱并不那么坚固的时候,将稷山又一次圈进了仙界范围。 而在那之后,玄尊有出手平定紫坤莲脉的爆发和紊乱,进一步渐渐平息了界障的动荡,却也并未留意到这一处原本是被他划归仙界的稷山中途有易过主——只怕就算发现了,也不在意。 从那之后,稷山便再一次成为了仙界辖地,但仙界此前被强夺稷山之后基本个个都对妖族颇有怨怼,攻陷稷山之时,破了妖族士兵的防线,虽未屠戮稷山中生活的猼訑和部分狐族,却也没有容他们撤离,竟就作为战俘一并拘入了仙界之中以法器鉴罪,为恶者固然打入天牢,不曾为恶者却也看管了起来,不容自由来去。 妖界失了地盘的同时又失了族人,哪里肯干?于是这两界之间已经不知道多少场的争端便就再起了。 妖界几大妖王认为稷山所属妖界已经时日久远,而且就算更早之前是仙界占有,但仙界并无族众在此定居,划为妖界辖地之后却早就成为了妖族繁衍栖息之地,仙界趁着界障异变而骤然发难,强夺妖族生存之地,这是不仁,更是不义! 而仙界却也振振有词,最早,稷山这地方是人界的地方,后来划分两界的时候乃是昊天界的玄尊出面划给了仙界的,妖界后来强夺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而今遇到界障紊乱,此地已经又一次被玄尊给划归了仙界,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说明妖界数次居心不轨连玄尊都不赞同,否则岂能先后两次都将此地划归仙界所有? 两界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就不说为此发动的规模不大的争端了,就连可以算得上两界之战的都已经出过两三回了。 眼瞅着这就是为此要引发仙妖二界的大战,仙界中不知是谁,却就提出此地既然是玄尊先后两次划给他们的,不如就找神界决断——想必神界也不可能说划错了,那不是打玄尊的脸么? 而妖界其实对于玄尊为何如此划分多少心里也知道点——想来是要梳理平定的范围太广,也就没留意此处定居的究竟是仙还是妖,只当此地依旧为仙界所有,才会如此。而若让玄尊知道误将猼訑和部分狐族都划入了仙界的话,说不得还真能给纠正回来,毕竟,玄尊博衍出名的除了传说中的至高修为之外,就是其心系苍生行事公正了——妖怎么了?妖就不是苍生了?! 就是这般,两界对此提议居然算是一致通过,这才各自派遣使者要求神界给个说法。 但现如今玄尊博衍已经破障而去不知所踪,这一份裁定双方边界的责任也就落到了新任天枢——玉夜的头上。 =========== 注:猼訑,音泊淡,bo dan 山海经里记录的一种怪兽,长得像羊,眼睛生在背上,有九条尾巴,具体啥样也没多写,反正作者菌瞎胡编小天使们就瞎胡看吧,毕竟作者菌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活的猼訑,哪儿不小心写错了也是难免的……对吧? 第21章 是你? 这一段来龙去脉就连玉夜先前都不知道,毕竟昊天界不怎么关注仙妖二界的纷争是真的,所以她花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好容易听明白了这冗长繁琐的前情牵扯之后,忍不住无语了半晌。 ……这,算不算玄尊丢下的烂摊子? 重新稳定界障的时候仔细一些不也就没这事了么? 如今到好,玄尊一去没了影,也不知究竟何时能回来,现在这两边都来要求她给个公道——说得容易!这公道是那么好给的? 仙界的盘算玉夜不是不明白,但她作为新上任的天枢,也确实不好一上来就推翻玄尊的决定,尤其是在现今玄尊失踪的情况下。 可妖界的坚持也不是没有一定的道理,稷山原本并无原属居民,猼訑一族定居于此的时候稷山是妖界辖区,它们并没有胡乱施为或强夺些什么,而今举族被人夺了家舍,自己都成了战俘,冤不冤?冤! 但此事神界也没法不管,毕竟是紫坤灵脉巨变才导致的这一后果,又是玄尊二次划界,这两界闹上门来要说法,也没人能说他们不对。 可这事……也确实有些棘手…… 玉夜思来想去,始终没有个确切的主意,就连众位长老,对此事的态度也很有几分模棱两可。 给仙界,还是给妖界,对于神界而言几乎都没什么差别,要不是这一次确实算是神界异动才引发的此事,他们两界争到天荒地老神界都不会管的。 一时间想不出如何裁定才算合理的玉夜也只得应下了三日后的稷山一行。 届时妖族和众仙皆会在此相候,算是彼此做个谈判的见证,也未免己方缺席从而错失了什么。 玉夜带着岚羽凌华二人愁眉不展的回到神阙宫,下意识的往曌恒殿的方向迈了没几步,突然醒了神,转身回了自己寝宫。 ——她这遇到难事总是习惯性的想要与明炎商讨一番听听他的见解和意见的举动……也该改改了…… 岚羽戳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望望玉夜的背影,再若有所思的望望曌恒殿的方向,晶蓝的凤眸疑惑的眯了起来——是他的错觉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怎么总觉得明炎那家伙……失宠了呢? * 稷山之地,地脉之中灵氛不差,不仅将地面植被浸润得郁郁葱葱四时不谢,更是多有蕴育晶石美玉。 原本此处作为猼訑一族世代居住之地,条件算是极为优渥,而猼訑一族虽是妖类,也大多只惯食素,族中小辈在年岁不足灵智未开之时更是只已此地丰沛的物产为生,能得此地脉灵氛滋养,对它们成长和修行也极有益处,只间或以玉石向其他妖族以物易物,时常有寻来此地求取或购买晶玉之人也通常不会受到驱逐或伤害。 而仙界众人,毕竟不是猼訑这般兽类后天修行的种族,得登仙界的,哪一个不已是苦修过数百年甚至轮回几世?即便他们自也秉持不妄自杀生以免有伤天和,但比起猼訑这种诞生初期几乎与普通兽类无异的族群来说,对这稷山灵气氤氲的晶玉是更有需求,且需求量还不小。 此时的稷山,自神界灵脉异动之后划入仙界已近千年,纵然仙界中人在此有布下引具灵氛生机滋养植被的阵法,但在那规模并不算小的开采晶玉的前提下,稷山也已和当初在妖界中的模样大不相同。 更有从被挖开露出地表的矿脉之中有着浓郁的灵氛逸散。 猼訑一族如今只被限定在灵氛并不那么纯粹和聚集的边沿地带栖息生存,并不允许它们到开采矿脉的附近活动。 今日作为包括玉夜在内便算得上是三界齐聚决定稷山归属的日子,猼訑也几乎是举族而出,虽然大部分猼訑族众并不被允许靠近会场,但却也始终团团围在外围,对于能够回归妖界心存期盼。 稷山之上,霞光重霄,祥云缭绕,这是上属十方天界为表对此次谈判的重视,和对玉夜这个新任天枢的礼节,十方天帝中有三位今日齐至稷山,八条头角峥嵘的金色螭龙索驾的云辇停在一旁,身边更是一众仙兵仙将团团围护,各自修为都是不弱,加上三方天帝亲至,所御的祥瑞云光将半边天幕都辉映得明光流丽。 妖族这一边则是来了两大妖王,因为事关部分青丘狐族,便是由原身是九尾天狐的狐族之王萧膦和真身是一头匏鸮的妖王卫肃衡两名大妖齐至,同样也是各率盔甲鲜明妖气浓烈的将领精兵。 这边两界几乎是算得上各自排兵列阵一般的对峙之中,玉夜这个天枢反倒是排场最简单的了。 她今日前来也不过是带了凌华岚羽两人随行护卫,其次便就是因为天枢要莅临他界而跟随的左右两队天权卫罢了——毕竟仙妖二界矛盾已久,虽说今日名义上是谈判,但谁也不保证他们不会再打起来。 玉夜所乘的玄凤辇车一到此地,几乎是立即就感受到了整座稷山那温润氤氲的灵氛,脚步微微一顿,已是如常下了辇车。 ……这样润泽温缓的灵氛之地,也难怪玄尊当年是划归了仙界之内。 妖类修行不比人族,虽说修行一道基本都算得上是与天争道,但妖修往往要先修出人身,从而才能再进一步,可以说比起人族修士,妖修所经历的艰苦要更多些,能够后天修行出个结果的妖兽也就更难些,也因如此,妖类中虽不是没有性情温和慈善的,但终归还是整体上更争强好斗,且它们本就信奉强者至尊,行事也比仙界神界更直接,是以妖族自妖界初立之后,其内蕴集的天地之灵多为更加活泼激荡一点的那种——当然只是相对而言。 大概是稷山多美玉,如这般温缓得很有几分淡泊清冽的灵氛气息,实在和与此相邻的仙界云梦泽几乎同出一源,想来就是这个缘故,当年玄尊才将此地划为仙界所属,与云梦泽连成一体。 而妖界争夺之后,界障推移至云梦泽和稷山之间,确实断开了部分灵氛流转。 玉夜心中思酌着,眼前已是有上前引领见礼的仙妖双方使者向她见礼。 玉夜尚未来及说什么,却听身侧岚羽咦了一声—— “怎么是你?” 他那双蓝色凤眼纳罕的看着一名面覆狐狸面具的清瘦男子,诧异道:“你不是身在魔君麾下吗?” 第22章 宿怨 投了魔君麾下,就是魔界之人,跑来掺和仙妖之争做什么? 岚羽这一句疑问,当即引来了妖王萧膦冷淡的一瞥,目光再转到萧狐身上的时候,神情中多了一丝复杂,停驻一刻,一言不发的又转开了眼光。 萧狐此时也认出了岚羽,他两个当日魔界之中狭路之争,虽说是萧狐拦路在先,但要不是谛琉救援及时,萧狐当日几乎命丧岚羽之手,但后续谛琉一则为了给他报仇,二则为了强夺玉夜,出手也是狠辣之极,这才让岚羽魔界一行最终带伤而归。 真严格说起来的话,他俩之间还算得上有仇隙——毕竟谛琉当时可是玩命惦记岚羽的眼珠子来着…… 再加上岚羽对萧狐效力的情天界魔君谛琉觊觎玉夜的行为十分不满,此时乍见萧狐,脸上自是没什么好神色。 萧狐对此番重逢显然不如岚羽那般惊讶,毕竟他原本就知道此行就是为了让神子做个见证和决断,岚羽又是这神子的神卫,早就预想到会碰面,此刻脸上也并无什么异样——他大半张脸都掩盖在面具之下,就算有异样,也看不太出来,只淡淡解释道:“青丘狐族,是我本族。” 一语出口,萧膦定定的盯了他片刻,口中却冷冷的轻哼了一声,萧狐恍若未闻。 这边岚羽已经皱了眉:“怎么?这意思是,此次仙妖之争,情天界魔君也要插手了?” ……情天界魔君? 那个大色胚? 玉夜猛然望了过来,几乎是瞬间,脸上就皱了眉,不悦的神情言之于表。 ……她受困于阎魔界的时候几乎是她平生从未有过那般受制于人无力挣扎的困境,而其中最让她忿忿的,就是谛琉了,那些举动虽说可能是无意之间,但那份轻贱屈辱的感受实在是至今想起都还心中戳着偌大一根刺。 萧狐早就目不视物,长期以来只靠听觉和无时无刻都铺展开来的灵识感应探查四周,若有风吹草动以及需要对敌的话自是没什么妨碍,但要他察觉并不熟悉之人的面部表情,就实在强人所难了点。 是以此刻他并未察觉玉夜的神情,反而是萧膦和卫肃衡望了过来。 这一望之下,两人就察觉到这天枢神子神情不悦,方肃衡皱了皱眉,望一眼萧狐,再望一眼萧膦——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青丘狐族与这神子是有甚宿怨的?若真是如此,为何不早说?否则也可以换人前来,偏偏非在此时要引起这神子的不满怨愤,整个妖族都没好处。 萧膦被方肃衡瞪了一眼,神色也是冷了下来,他虽是现任狐族之王,但那萧……狐,离开妖界已久,虽然他曾是上一任的狐王,可他因故而去的那点子破事真的是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闹心,若非是当年夺得稷山推移界障的时候还是萧狐在任并参与其中,他是真不想让他来。 结果他竟还得罪过这神子?! 一念及此,萧膦望着萧狐的眼中已带了不善。 萧狐对于周身气氛也是个感受敏锐的,此时只冷静的向岚羽答道:“这只算是我个人之事,谛君并不会横加干涉。” 岚羽听了只哼了一声懒得再问,玉夜听他把谛琉挂在嘴边,更是根本理都不想理他,只向着两大妖王颔首致意。 玉夜而今已是正式任职的天枢,她的莅临,代表着天道亲临,不说妖王要给面子,就是那三位原本不屑与妖类同处一地的天帝也是迎了上来。 “这是十方天帝中的三天之君,玉宸、灵虚、太华,三位天帝圣君。”凌华低声给玉夜介绍。 ……也难怪妖、魔二界通常不怎么看得上仙界中人,一个个名号不是圣就是帝动辄天尊,光是名号说出来都恨不得能压倒人才好……昊天界都从来不搞这一套,至今也就个博衍因其修为和功勋被人尊为玄尊罢了。 凌华介绍名号的时候干脆省了这三位天帝各自那一长串高大华丽的前缀,只简单的说个姓名就算完了。 总算这三位名号虽唬人,但面对玉夜态度还是极好。 “为吾仙界琐事,劳烦天枢拨冗莅临,吾等不吝感……” 玉宸天君一语未完,萧膦就沉了脸:“稷山早就是我妖界领地,何时成了你仙界琐事?你也真敢厚着脸皮挂在口上?” 萧膦话刚出口,早有随侍护卫的仙将厉声打断:“无礼!” 萧膦作为狐族王者,又是妖王之一,虽然仙界众人总不将妖族视为正道,但严格上来说妖王作为统帅妖界的至尊,地位上并不低于仙帝魔君,此刻被个在他看来不过是区区护卫的仙将给呛了声,哪里肯忍?冷笑一声,双目之中厉芒如电,宛若实质的目光笼罩住那名仙将的同时,体内妖丹催动,一道锐利杀机早已直向那人袭去。 玉宸灵虚两位仙帝眼见这妖王大庭广众之下悍然出手,当即也是怒形于色,袍袖卷出,为那名仙将化消了杀机,登时两边各自随行的并将纷纷武器出了鞘。 眼见这两边一言不合就又要打一场的意思,两队天权卫早将玉夜团团围护,岚羽不耐烦的皱着眉,凌华都有几分不悦。 ……昊天界是从来不爱管他们两界纷争的,若是不在眼前,随他们打去就是了,偏偏玉夜今日是来做这个仲裁,那就总没有视如不见的道理,可是一旦动手,拉谁?劝谁?真是……麻烦! 不说她,就连岚羽也是想到这一点,两人对视一眼,乍然之间魂器齐出,一轮绚丽明月和璀璨星光跃起之处,从那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打起来的双方之间快如疾风般穿行而过。 “众位,今日天枢莅临稷山,并不是要旁观两界争斗,若是众位执意要起干戈,那你们不妨继续,我们一行便先行回转了,等诸位打完了再另行商议稷山归属一事吧。”凌华面色冷峻,肃声道。 岚羽更直接,只嗤了一声:“刀剑无眼,你们打归打,但若有差池,你们两边谁愿意担这个刺杀天枢之罪?莫不是要与神界开战?” 那彼此之间杀气凌厉的双方,听见他二人的言语,总算记起了今日还有昊天界的天枢在此,在三位仙帝示意之下,一众仙兵率先收敛了兵刃和气势。 妖界一方的妖兵虽是神情忿忿,但在萧膦和卫肃衡的命令之下也各自退开几步。 他们两边各自收敛了,护卫在玉夜身前的天权卫也便就让开了位置,回归玉夜身后。 就在此时,一旁始终沉默了半天的萧狐却迈前几步,岚羽一脸不善的挡住他,萧狐只得停步,却对玉夜拱手为礼道:“可否请神子借步一谈?” 第23章 纠缠 玉夜哪里会愿意与这谛琉的手下密谈,只冷着脸并不点头,岚羽更是不愿意让这虽然是妖类却莫名其妙跑去魔界还成了魔君心腹手下的人接近玉夜,一对晶蓝的眸子冷冷的盯着萧狐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又何须借步?”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哼了一声:“若是不可言说之事的话——”岚羽音色中已是带了森寒的味道:“那还是免谈吧!” ……天知道这狐妖会不会又闹出什么想替他家魔君游说求交往什么的……想想都膈应! 玉夜八成也是想到此点,神情更是冷凝,眼见岚羽已是代她拒绝了,索性连拒绝之语都省了,偏过头去不理萧狐。 萧狐自己心中也知道神子受困于魔界那一次,自家谛君只怕是已将这神子得罪狠了,眼见玉夜不作回应,只急道:“神子,我有一事,希望能向神子说明。” 见他坚持,玉夜只冷淡的转开头:“无事不可对人言,阁下既然不便言说,那便罢了吧。” 言罢也不等萧狐再有言辞,已是越过他前去。 “是事关猼訑魂……”萧狐一语来不及说完,灵识感应之中那神子气机已然离去,未完的言语只能咽回肚子,默然许久之后方才低叹一声。 彼时玉夜不是没听见萧狐这半句言辞,毕竟她又不聋,但心中对于谛琉和其手下之人的不喜,让她不愿再对萧狐抱有礼节性的客气——毕竟不用想也知道估计是想以猼訑居处这件事来给妖界做说客,她也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听这些,是以即便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直接拂袖而去,异常直白的把萧狐给晾在了原地。 这一举动并没有避人,仙妖双方都瞧见了萧狐近前之后被天枢的神卫挡驾,而后便惹来天枢不悦,修为不错的人还将彼此双方这几句对答听了个一字不漏,对于仙界中人来说,虽是不知这神子缘何不喜那只妖狐,却也不免暗自欣喜——这般直白的不喜,怎么看都是对仙界有利。 而对于在场的妖族,心思可就不是那回事了。 原本萧狐就算是自行出族的人,他当年身为狐王之时和魔君的一番恩怨虽不是尽人皆知,但总归也还有不少妖族都耳闻过,堂堂天狐族首领,一届妖王,情字上勘不破,最后弄得自己废了双目碎了妖丹几乎命丧黄泉,最后索性自行出族而去,连带整个青丘狐族都抬不起头来见人。 ——情这一字上,作为狐族向来只有耍别人的份儿,什么时候被人反过来耍得连命都差点没了,为了个魔君疯疯癫癫,弃狐王的重任于不顾,连自己性命都不顾,最后干脆跑去魔境上赶着给人当了手下任意驱使……这可是青丘狐族前任的王啊!丢不丢人?! 今日涉及稷山归属,他作为曾经一力夺取稷山并推移了界障的参与之人,来此……也就算了,结果居然是和神子有旧怨的?那你还往跟前凑个什么劲儿! 萧膦眉头皱得死紧,上前两步冷声道:“萧……君,既然你与这天枢神子之间有嫌隙,为何不早早言明?” 萧狐苦笑……他没什么好说的,当日见谛琉为了这神子连日郁郁,他是拦截了神卫并试图夺取以为是关键物品的那盏灯,虽说这一举动将他自己伤的不轻,却也因此最终让那名神卫遍体鳞伤浴血而归,这是他自己做下的事,辩无可辩。 萧膦神色更冷:“那么还请萧君谨慎言行,莫要再给吾等妖界平添什么不利之处了!” 萧狐默然,若是可能,他也不想来,毕竟当日他那番行事已经算是试图杀伤神卫强夺神子了,会怨恨于心简直太正常不过,可……他转头望向远处猼訑族人沉默聚集的所在……那件事除了猼訑族人目前也只有他知道,猼訑一族里几乎没什么强者,在两大妖王和三位仙帝威压之下连近前的资格都没有,他不来此寻机向神子说明,还有谁能呢? 只是眼下这神子摆明了不想谈。 萧狐心中叹息……如此,只能希望她的裁定结果是对猼訑一族有利吧。 玉夜此时已经在仙界侍从的引领之下来到会场,场地之内仙妖二族都各自布下了各式防御阵法,两侧云台高耸,她作为天枢,算是第三方,也为了表示尊敬,仙界特意给她设了飞霞玉座,面前几上更是琪花瑶草灵果仙茶。 ……而真正定居于此的猼訑一族因其孱弱,连正式与会的资格都没有。 这就是弱者的悲哀。 玉夜对此并不在意,她又不是来喝茶的,而且……此事结果其实早在她到来不久之后就已经决定该怎样裁定了。 是以玉夜落座之后只向仙妖两边也已经落座的妖王仙帝说道:“今日既是为稷山归属而来,此地之前的过往我目前也只是略有听闻,未免有错漏,可否请你们双方之中真正了解始末之人再为我解说一次?” 当下卫肃衡就冷冷的开了声:“稷山归属于妖界早已时日久远,更有猼訑和部分狐族定居于此,不过就是这些自诩为仙的人强取豪夺罢了。” 一语出口,灵虚仙帝早就拍桌而起:“一派胡言!这稷山一地玄尊先后两次划归仙界,若非是尔等当年趁着仙界力有不逮,强夺而去,又岂会被尔等妖兽强占许久?!” 卫肃衡冷嗤一声:“自己本事不够,也好意思提?” 灵虚大怒,天华仙帝此时却首次开了口,出口就是一句冷嘲:“那便是了,而今是尔等技差于人,却不知又在此叫嚣什么!” 这一句果然惹得一众妖族都面露怒色,萧膦目露寒光,冷道:“稷山真正有定居者,便是吾妖族猼訑,却并非是你仙界的小仙,而今你们这群满口仁义天理的仙人强夺猼訑世代繁衍生息之地,却也不怕你们口中的仁义天理再装不下去么?” 玉夜眼见自己不过想再重新了解一遍这稷山的历史遗留问题……竟就又让这两边吵了起来,心中满是无奈,不得不出声打断了他们彼此间的吵嚷。 “几位。”她客气的冲双方都点了点头:“口舌之争自古无益,还是请先与我仔细说明一下始末细节吧。” “毕竟,今日我们齐聚于此的目的不就是为此而来么?” 默然了许久的萧狐又一次站了出来:“若不介意,便由在下给神子略作解说吧。” 又是他!玉夜皱眉,不置可否。 似是未免受到阻挠,他补充道:“毕竟,在下而今既非仙界之人,也非妖界之人,吾可立誓,所说言论绝无偏颇。” 第24章 决断 萧膦神情冷了冷,却到底没有反对,仙界那边三位仙帝彼此互望一眼,也就默许了——要是他所言不实,再驳他也是一样,届时还能再让天枢神子的心里给妖族记上一笔,也没坏处。 他们两边都准了,玉夜也没反对的道理,只得面无表情的微一颔首:“请讲。” 萧狐的声音很好听,清润之中带着隐约的一股子缠绵之意,听在人耳中,是极易引人好感的一种,只是玉夜始终有着几分心不在焉,倒是萧狐的叙述还真没甚偏颇,与玉夜来此之前在昊天界听闻的,除了个别细节之处也基本相差无几,是以就连始终注意聆听并时刻准备着逮他错处的仙界一方,竟也没能挑出什么不是来。 “便是如此,稷山才又为仙界占有。”萧狐从头到尾讲完了一遍,见玉夜垂着眼帘没什么表情,略一犹豫,又道:“在下尚有与猼訑一族关系颇大的事情,希望可向神子单独说明。” 岚羽不耐烦的看他一眼——这还没完了是怎的? 玉夜也是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不待萧狐再说什么,已是冷淡的拒绝:“不必,有关稷山的事情始末我已尽知了。” 如果说先前那次拒绝,还只是两边私下的话,这一次就是正式公开的场合下毫不容情的掐断了萧狐的意图,萧狐怔了一瞬,到底还是忍下了干脆将那件事公之于众的冲动,退回了原位,似乎心有所感,微微转向猼訑一族远远聚集的地方,狐狸面具上松绿宝石颜料绘就的狭长双眼在日光下映出一个闪光,最终低叹一声又转回了头。 玉夜并不理会萧狐到底还有没有话说,只在心中将他方才的解说与日前听闻的核对了一遍,发现除了一点小小不言的细节之外倒也并没有什么不合之处。 又再一次展开灵识,将这一方争议之地的几处地脉和灵氛气蕴仔细过了一遍,心念动处,那几条关系到稷山此地灵氛流转的地脉深浅走向,以及灵气流动的强弱缓急已是清晰的倒映在识海,玉夜沉吟片刻,心中已是决定了该如何裁决。 “诸位。”玉夜出声的同时,已是用上了一丝神魂加持,清丽的声音顿时响彻整座稷山,仙妖双方不由静听。 玉夜皓腕轻抬,指尖虚画之处,稷山此地包括方圆数百里之内的地脉便缓缓在虚空之中一条一条的被她画了出来,除了纵横交错的六条气脉,还有一条灵气较为汇聚的地底暗河,一共七条细长蜿蜒的脉络被她清晰无比、准确无误的描绘在半空之中。 画完稷山地脉暗河等等灵氛范围,玉夜挥手一圈:“此处五条灵氛气脉,乃是与仙界云梦泽彼此相连,同出一源——” 她话音淡淡的,白皙的指尖却毫不停顿的在她指出的那一部分图形上猛然一划! “当与仙界所属云梦泽一并归于仙界所有。” 这一句出口的同时,玉夜灵台之内神格烙印骤然闪耀,一轮神辉猛然浮现并迅速扩展开来,将不论是仙界的瑞气霞光亦或是妖界的凛凛妖氛都蒙上了她那纯正浩然的金色神光。 原本听到这一句的一众仙妖不论是雀跃还是不满,都在未及开口之前被这无暇的神辉给阻了一阻,玉夜恍若不觉的继续说了下去。 “而此处——”她指尖在空中遥遥的点了点另外两处脉络:“这条暗河与剩余的这一条气脉,却是末端与青丘相融,彼此连成一体,流转交融,不容阻断。” “是以这一处所在,当是归为妖界辖区。” 这一划分结果,让仙妖两边都皱了眉。 对于仙界而言,原本已经算是完完全全收入囊中的地盘,这神子如今这是生生的从上面剜掉了一块,白白送与那些妖兽。 而对于妖界而言,这稷山本就是他们猼訑一族的祖居之地,而今竟然几乎尽数要划给仙界,虽说还剩了点,但剩的那点能干嘛?塞牙缝吗? 原本折两边就是彼此之间仇隙太深,这才谁都不让一定要力争到底,而说实在点,不论是仙界还是妖界,真的就硬是非差稷山这么一处地方吗?虽说是盛产晶玉,但纵观他们两界,有同类晶玉出产的地方也真的不是没有,又不是就指着这稷山一处,没了不行。 说到底,都只是各不相让的斗气成分更大点。 ——我不需要从中得到巨额的利益,好处少点无所谓,看你不爽我就高兴。 而今玉夜这一划分,是完全抛开了什么稷山原本归谁又曾经归谁什么的那一团乱麻,仅仅单以灵氛流转进行的分割,任是他两边都觉得不满,却也并不能说她的划分有所偏颇。 但……到底还是不满的! 毕竟这一划界,双方各自的设想都不曾落到实处,又有谁会愿意? 玉夜早将这双方神情都尽收眼底,心中叹气——她就知道,这种事从来都是吃力不讨好,只是,梳理灵氛调整界障是她这个天枢的职责,只有这般划分,才是灵氛各自运转互不争夺侵扰的最佳方式,至于他们是否不满,这不在她的考量之内。 就不说萧膦和卫肃衡这两大妖王神色铁青,就是萧狐都暗自皱了眉,而远处静听的一众猼訑族人更是相顾失色。 “神子这般不顾妖界族民,却不知公正二字又从何而来!”卫肃衡摆明了不打算接受这一结果。 “还请神子为此处繁衍生息的生灵考虑一二。”萧膦也符合道。 “神子。”萧狐似是犹豫了许久才最终下定决心:“其实猼訑一族……” 玉夜却压根无视了萧狐,并不听他说完,只微一偏头看向三位仙帝:“原本居于稷山此地的猼訑和部分狐族,还望仙界放他们自行回转,勿要再做扣押,猼訑一族在此繁衍时日已久,若有修整搬迁等等,希望仙界不要阻挠干涉。” 她话音顿了顿,那逸散笼罩在稷山上空的金色神辉平缓温和的波动着:“不知三位可有异议?” ============ 作者菌这一卷写得非常苦逼,自我感觉一点都不顺畅,实在愧对猫猫和紫年等等以及其他小天使,总之还需磨练了,否则笔力不到,真的苦手,作者菌尽量把该交代的交代完,争取尽快到下一卷,这一卷真的卡的痛苦,不能延续上两卷的顺畅持续发挥是个大问题,希望早日找回状态……e=(′o`*)))唉 第25章 退下! ——猼訑毕竟是妖属种族,就算是稷山要让与仙界掌管,却也没有扣着人家族群不放的道理。 只是玉夜心中也明白,她这一要求,对于仙界而言算是多管闲事了,毕竟神界素来不干涉他们两界彼此的纷争和龃龉,往日有哪边捉了战俘,也没见神界有插过嘴,今日她来此的目的也只是稷山本身的归属,至于战俘何去何从,理论上她不应该置喙才是。 不过猼訑一族也确实算得上无辜,若是因为她这一划分属地,给他们造成了不得回归妖界的后果的话,她也于心不忍,这才干脆一并提了出来,反正猼訑也算是稷山原住民,她这也只当是顺势而为了。 太华天君皱了皱眉正想说甚,玉宸已是向他使个眼色,随后抢先道:“就依神子所言,前次争端之时被卷入的猼訑一族和部分青丘狐族,吾仙界与他们定一个期限离去便是。” ……总归此次天枢莅临,也是他们仙界一力挑头要求的,毕竟谁也没想到这神子会干脆不顾玄尊的两次划界的结果,硬是重拟了个新的边界出来,偏偏她口口声声的还都是依照天地灵氛流转归属所划……这还真是谁都抓不出毛病来…… 那既然如此,也只好认了,毕竟,她现如今是天枢。 何况本来他们仙界扣着那些战俘,也不过是为了给妖界添堵,猼訑一族算得上是弱小的种族,倒是那少数混居的狐族都比它们强些,扣着猼訑说白了只是斗气,又何必为此再与这天枢闹出龃龉呢。 团团静候在会场边沿的猼訑族人此时已是各自白着脸色窃窃私语,便就有人簇簇拥拥的试图接近会场中心,却被围守的仙兵们面无表情的驱赶了回去。 “神子!请……”萧狐察觉到远处的骚动,不由再次出声。 “稷山此地连地下暗河一同,共有七条灵氛氤氲之脉。”玉夜并不理会萧狐,只冲着面色不虞的萧膦与卫肃衡道:“彼处五条确是与云梦泽交融一体,先时界障推移,对稷山整体气脉的害处多过益处,界障的阻隔之下,云梦泽与稷山两处都各自难免无端漏失损耗。” 说着又望向仙界一方:“而第六条灵脉与那条暗河一同是与青丘富集的金木之脉连通交互,若是划入仙界,阻隔了下游的流转,也与灵脉本身不利。” “如此,方会这般划界而治,这是天地阴阳循环天理,我身为天枢掌轮,理当如此划分。”她话音略顿:“除此之外的其余因由皆不在我考量之中,想必你们双方向昊天界陈情之时,应也当知晓此点。” 玉夜的琉璃双瞳清冷剔透的将两边的妖王仙帝都望了一眼:“这便是我的划分结果,亦是神界决断,若是皆有异议,那么今日之后不论稷山如何,神界都不会再做定论。” ——要天枢来判定,那么就是这般判定,你们认,那便就此划分,不认,那你们打去吧,今后神界不会再管。 萧膦和卫肃衡皱着眉互望一眼,低声商议起来。 妖界这边密议,仙界索性三位仙帝也凑在一处略作商讨。 玉夜轻吁口气,只觉得这种事情比封障都累人,凌华望一眼玉案上的茶具,净玉玲珑壶内泡的是仙界有名的青云雾,便不疾不徐的给玉夜斟出一杯,茶盘和玲珑壶上都有小型咒印,虽是已经过了半天,但倾入杯中的茶水依旧是水温正好,茶香袅袅,清芬怡人。 “神子,魔境之事是在下无礼,神子若有怪罪,在下愿意一力承担。”萧狐虽然大半张脸都隐在面具之后,但音色之中已是有了焦灼之意:“只是而今在下确有要事须和…… 玉夜刚抿了口茶,耳中就又听见萧狐的言语,心中顿起了烦躁之意,手中只捧着那与玲珑壶自成一套的薄胎玉杯慢慢把玩着,眼都不抬,冷声道:“你不过是魔君属下罢了,却不知你凭着什么替魔君承担?” “神子!事关……” “退下!”见他依旧是一副纠缠模样,玉夜心中烦躁更甚,自从天枢试炼以来便一直积蓄在心中无法排解的烦闷,在又一次思及当日魔境遭遇之后登时涌了上来,手中玉杯啪的一搁,出口的两个字中已是带上了神格威压。 玉夜而今已是天枢掌轮,代天行事,天道授权并予以承认的亲选之人,她的这一声用上了神威的呵斥,登时引动了稷山上空的异变! 几乎是刹那之间色如碧玉清湛悠远的天幕之上云层迅速汇集,转瞬就已是雷云翻滚,若隐若现的低沉雷鸣让远处聚集的修为不高的猼訑们顿时瑟瑟而颤。 这一举动休说是那些猼訑,连仙妖两边的人马都齐齐静了一瞬。 天枢……对他们一直以来都只是个概念而已,在场所有人,包括萧狐在内,都对玉夜素日里没怎么接触过,纵然无人不知玄尊博衍修为惊人,但这神子才多大年纪?连他们身边仙将的零头都不够,又能有多精深的修为? 天枢掌轮,纵然是天道授职,在他们许多人心中,只怕也不过是名义上尊贵些,反正昊天神界历来就是一副代天行事的调调,没天枢的时候,他们除了对灵氛流转阴阳轮替感兴趣些,旁的也没见他们管过些甚,甚至仙界都比他们的名号来的响,一众仙帝天尊早就在人界庙宇林立,日夜受人供奉膜拜,以求庇佑。 而昊天界呢?就连修为低的普通修士和小妖之流都未必听说过,更别说凡人了,就连仙妖二界,都是在临渊之劫之后才对昊天界了解深了几分,在那之前,连二十八神宫都数不全乎。 这天枢之职,说是代天行事,但也没见她乱管过些甚,绝大多数人都对天枢只是个概念上的模糊定义,反正礼遇她就是了,至于是不是真有本事,那不重要。 但此刻这短短两个字的呵斥,竟就引动上天之怒,在场的所有人有愣了一瞬。 第26章 划界 以仙界妖界中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人,引动天雷并非什么难事,更何况还有专修雷电一道的强者,就连人界中尚未登仙的修行之人,凭借类似五雷咒一类的符咒法器也能引动天雷。 可这神子既未使动任何法器,也无绘出符文,手上连个指诀都没扣,就仅仅只是她不悦之时出口的两个字而已,竟就引发雷云之怒……云中隐隐缠绕翻滚的更不是普通雷电,那暗沉的金色…… 仙妖两界的几名大能彼此互望一眼,心中都对天枢两个字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萧狐此时已是色变,他当年还是再任狐王的时候是有重伤几乎濒死的,彼时就是修为回退严重,连体内妖丹都碎了,后续虽然强捡回一命,又经了医治和重修,而今一身修为也再不复当年,玉夜那挟了神格之威的一语是直冲他而去,旁人或许还不觉怎样,萧狐已是心中猛然一凛,那是被狐族天性而引动的危机之感,还未等他平息心中的悸动,上空那低沉的雷声已是挟了天威回荡在他的灵台。 萧狐脸色一白,终究还是躬身后退,不再出声。 ……这还只是这神子的警告罢了,若她真起了意动,想要对他不利的话……那也不过是轻而易举。 毕竟就连她身边的神卫,当年若非谛琉援救及时,都几乎当场取了他性命,而今神子已是天枢,他除了俯首,已是再不能有别的心思了。 ……罢了,猼訑之事,回天乏力了…… 萧狐心中沉得发苦,总归是自己当初的一念之差,惹来神子的怨愤,他也只能受着,但这也只是他一人之过……想不到却为此连累了猼訑全族……这让他如何向猼訑族长交代? ……也只希望,还来得及有机会与猼訑一族从长计议,将那一处秘藏想法子妥善安排了。 萧狐这边心中思量,萧膦与卫肃衡以及三位仙帝那边已是彼此议定,虽未起身,也是向着玉夜拱手道:“神子这般划界,吾等并无异议。” 此语一出,玉夜心中也松了口气,未免再横生什么枝节,当即便就立起身来,灵台之内神格烙印骤然催动,凛然天威瞬时弥散了开来。 【稷山划界一事就此裁定,七条气脉之中,离位兑位所属妖界,其余五条划归仙界所有。】 随着她神格烙印尽数催化,一字一句缓慢出口的话语,稷山上空已是瞬息万变,一条条无形无质的万物之则由原本被仙界重新移位设立的界障之上迅速游离到玉夜口中的对应位置,地层深处轰鸣不断,整体地貌虽无丝毫改变,但在场的修为到达一定境界的强者都十分真切的感受到周遭的灵氛正在形成湍急的漩涡,凛然呼啸的风声之中,玉夜的声音伴随赫赫天威直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界障于艮兑中心分隔仙妖两界,此地日后分属仙妖两界,再不相通,仙妖二界原有毗邻节点不变,此处不再另设。】 这并不算长的两句话,玉夜一字一词说得极慢,而稷山上空天象亦随着她出口的话语不断异变,难以计数的法则条律随着她的言辞迅速而又无声无息的彼此相互构架相连,两位妖王和三位仙帝这般的强者至尊识海之内各自都能感应到万物之则正在此地稳固形成一道屏障,不由自主的屏了呼吸。 【吾名玉夜,现任天枢,代天而行,今,经由仙妖彼此双方协定,设立界障于此,日后无故不得再行擅自更改,违此令者,五行阴阳,灵氛回避。】 玉夜最终这一语听得在场所有人都有几分变色——五行阴阳,灵氛回避!这是断了违背者的修行之路,不要说继续集天地灵氛日月精华转化为己身所需,就连现有境界恐怕都会一落千丈,这神子居然来了这么一手,简直就是釜底抽薪! 萧膦与卫肃衡两人互望一眼,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他们原本心中是存了不便言说的意思的,毕竟这一次划分,对妖界而言实在不算顺心合意,但到也范不着与这神子争执,反正他们神界中人惯例就是不管仙妖纷争的,这一次要不是他们两边联名上书,估计还是不管,那就暂且由她也就是了,日后还不是如先前玄尊划界那般,你划你的,我们抢我们的,谁拳头大归谁么? 可万万没想到,这神子竟干脆立了言咒……不,这都不只是言咒了,这是天道会予以监管的神谕,所谓言出法随,莫过于此。 想来也是这神子想以此一劳永逸,彻底结束关于这稷山归属而引起的争端。 只是这样一来,这一次的暗亏,妖界就只能吃定了。 萧膦和卫肃衡彼此心下了然,只是此刻再说什么也未免为时已晚,卫肃衡冷冷的瞥了一眼立于不远处的萧狐——若是此次不曾准他随行的话,想来也不至于惹那神子不快,却不知若是那般的话划界一事的结果是否会与现今不同……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随着玉夜最后一个字语音渐渐消散在空中,稷山界障已是重新确立完毕,玉夜便就起了身,终究她自己也知道不论是对于仙界还是对于妖界,此次划界他们两边都未必觉得如愿,那她这个‘罪魁祸首’也就没必要再逗留,灵识反复将界障探查了数次,确定了确实没有疏漏,当下就要告辞。 今日之前,稷山已经由仙界争夺到手有了不算短的一段时日,为此,仙界便自诩为主人,此次的场地安排布置等等皆是由仙界准备,此时虽然重设了界障,但也不在这稷山正中之处,目前他们所在的这个区域,依旧是仙界所有,是以三位仙帝当仁不让的决定一尽地主之谊。 但玉夜原本就心绪不佳,便就不愿再留,婉拒了仙界的款待之意,正要重登辇车之时,玉宸天君却抢先笑道:“此次劳烦神子拨冗而至,为吾等划分归属,为表感激,吾等略备了一点土仪,略表寸心而已,还望神子不要推辞。” 说着,将手一摆,便有一名清丽脱俗的仙子手中捧着一方金盘,款步走上近前。 “天君客气,只是这却不必了。”玉夜并不愿收这两界不管是谁送的东西,但她这推辞却也并不被当真。 正要再辞,那仙子已是来到跟前,屈膝行过礼,方才揭了金盘上的锦帛。 随着锦缎揭开,一道赤红霞光直冲云霄,托在金盘上的,竟是一方灵光璀璨到世所罕见的极美赤玉,随着赤玉的露出,一波温暖端凝的灵氛波动四散而出。 “此玉乃是稷山此地极深的矿脉出产,虽然当不得什么,却也算是稷山土仪,还请神子……” “大胆!退后!” 却就在玉宸天君一句话还没说完的同时,远处已是蓦然之间一片骚乱! 第27章 死而无惧 “是魂玉!魂玉!” 压根没有被准许进入会场范围的那些聚集的猼訑在遥遥望见那赤色霞光的同时已是纷纷变了脸色,纵然他们之中连个有资格入内的强者都没有,甚至少数年岁不够的连化形都还不能,但此时却各自都不管不顾的试图前冲。 “竟然采挖了吾族的魂玉!” “什么狗屁仙人!” “亵渎吾族亡者先人!” 围在外围的一众仙兵们,各自都是手持兵刃全身披挂,哪里肯容他们突破防卫?一时之间吵嚷呼喝之声不断响起。 不过是转瞬之间,便已是有猼訑受伤,也有少数几名仙兵事先不曾料到这些弱小的妖族竟会陡然发难,措不及防之下被显出原身的猼訑头顶硬如金铁的头角给撞伤,其他仙兵见己方有了伤者,出手更是不留情,短短数息之间便就已经有猼訑身上见了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仙妖双方包括玉夜一行人在内都愣了,还是萧狐在适才那赤玉甫一出现的时候就心知不好,此时算是见机极快,身形闪动间已是疾掠过去:“住手!” 然而,萧狐终究还是迟了半步。 猼訑簇拥的群落之中一位须发皆白垂垂老矣的长者,先时远远的一见赤玉便就激动得手都抖了起来,在身边年轻猼訑的簇拥之下想要冲破仙界的围守,刚开始时还被仙界卫士给推搡了回来,后来猼訑族人群情激奋之下有人强冲,仙界兵卒便就亮了兵刃,一片混乱之下也不知到底是哪边没有收住,只听一声惨呼,那老者身边的一名年轻人竟被仙界士兵手中锋锐无比的兵刃穿胸而过! 骤然喷溅的鲜血溅了那老者一头一身,连胡须都被血液沾染得淋淋漓漓。 这一惊变将两方齐齐惊住,就连那名仙界士兵都没惊了一跳,还不等他回过神来,那被他们从头到尾没放在眼里的猼訑一族中已是如沸油滴水一般瞬间炸了锅。 原本在见到赤玉之后就激愤的猼訑此刻纷纷显出原身,似羊的体态之上头部三对硬角峥嵘而又尖锐,背部的眼瞳早已赤红如血,拼了命一般的向着仙界兵丁把手的会场冲撞起来。 “停手!” 灵虚天君出声喝止兵卒,却已是来不及。 那被鲜血溅了一身的老者抖着手将那年轻猼訑的尸身放平,远远的望住会场中心的玉夜一行和两界大能:“吾猼訑一族向来极少为恶,却不料今日竟被所谓的神子和仙帝给掘了吾族先人陵寝!” ……什么?! 就不说玉夜怔住,连那三位仙帝并两位妖王都愣了。 “那魂玉乃是吾猼訑族人魂归天地之后身躯所化,历来不容外人亵渎,尔等妄自称神道圣,却竟做出辱吾先人遗骸的勾当!” 那猼訑老者声音之中满是悲怆,族人死在眼前的激愤恨意让他不管不顾的上前一把赤手握住了那名仙兵手中尚未来及回鞘的利剑剑锋,也不顾自己掌中被割得鲜血淋漓,赤红的双眼怒瞪着玉夜和三位仙帝,高呼了一声:“口称公正,却这般枉顾天理,凭甚代天行事?吾不信会选出你这样一个天枢!” 怒喝之际,双目之中血光更盛,那名仙兵都心中骇然,想要从他手中夺回被握得死紧的兵刃,却根本抽不动。 “伯老,不可!”萧狐早已掠了过来,却因近处人群密密麻麻挤在一处,一时难以靠近,只高声道:“伯老,冷静,不……” “我便要以我性命,亲口问问上天,是不是真容你这般轻贱吾等!” 随着那老者诅咒般的凄厉一语,他体内的妖丹已是吐出了口中,不断被催动的妖丹有如一颗灼眼的光斑也似,刺得近处之人纷纷避开眼光,远处玉夜和仙帝等人都是变了脸色,岚羽死皱着眉头,身形疾风般掠至半空,伸手便想去捉那颗妖丹。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却就在他指尖尚未来及碰触到的那一瞬,那颗妖丹已是化为一团暴烈的闪光! ——糟了。 岚羽拦阻不及,眼睁睁看着那颗妖丹就在他眼前爆成一团炽烈的光线。 随着妖丹的碎裂,近处的数名仙界兵卒闪躲不及,已是各自被妖丹自爆而卷出的巨力冲击得委顿在地,就连近处的猼訑族人,都禁不住踉跄而退。 “伯老!” “族长!” 对岚羽而言,这些猼訑终究只能算是弱者,即便是自爆丹元,也算不得威力十分猛烈,体内丹元行运,气机自然流转,护住全身,人虽无事,脸上却已是眉头皱得死紧——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有话怎的不说清楚?这只老猼訑是吃错了什么药?动辄就寻死! 他皱着眉回望了一眼玉夜的方向,果然见她已是白了脸。 “都住手,有话就说,寻死是怎……” 结果不等他这一句说完,那些眼睁睁目睹了那只老猼訑自爆丹元的猼訑族人们,早已是个个赤红了双目:“伯老以命相抗,我们也和你们拼了!” 话音未落,竟就几乎同时又有猼訑吐出了自己的内丹。 转眼之间,就已是十来处夺目耀眼的光斑二次爆开。 “猼訑天生不畏,激愤之下难劝,当以安抚为上。”萧狐此时也顾不得许多,急急的一句说完,天狐族的惑心之术已是使了出来。 一波轻缓得让人舒适倦怠的波动弥散开来,莫名的舒缓了心中的悲怆和激怒,原本个个早已赤红了双目的猼訑们纵然还有少许在吼叫冲撞,但大部分到底还是渐渐平静了几分。 岚羽可不会这个,若是明炎在此,类似的魅惑之术就算不会用,起码幻术上也是得心应手的,但是玉夜此次并未让明炎同行,所以岚羽到是一时之间没了对策,有心想用明心咒,但却又怕冲散了萧狐的魅惑之术,干脆就只将场面交给了萧狐控制,自己闪身之间来到最先爆了妖丹的那个老猼訑的身旁。 这名雪白须发上被自己族人的血迹喷溅了一头一脸的老者,因为那与自杀无异的自碎妖丹,此时早已倒伏在地,随着他气海之内失了妖丹气机骤弱,已是正在渐渐褪出原身,正是一头连全身毛发和头角都尽数雪白的年老猼訑。 此刻他原身上面生在背部肩胛处的双目早已神光涣散,只口中还喃喃着:“愧对先祖……愧对……先祖……” 第28章 魂玉和陵寝 岚羽看一眼,就知道没救了,若仅仅是毁了丹元的话倒还不至于致命,但这只老猼訑是在自己跟前引爆了妖丹,以他的修为对于岚羽而言是不至于造成什么伤损,但……这些本就自身算得上是孱弱的猼訑如何能与他这个神卫相比? 那本就修为不算稳固的灵台根基早已在妖丹爆裂的同时就收到了冲击损毁,心脉更是已经无救,毕竟这老猼訑就是一心求死方才闹的这样一出,而今不过是求仁得仁,等着咽气罢了。 岚羽眉头皱得死紧——这些猼訑是怎么回事? 那边其他人等此时也终于赶了过来。 原本这里因为发生冲突,虽然有着一定距离,但护卫各自首领的妖兵仙将早就将自家妖王仙帝团团围护,就连天权卫,都第一时间挡在了玉夜周身,凌华紧紧的守在玉夜身侧,冷静的握着她的手。 玉夜适才惊变之时正欲喝止,却冷不防那老猼訑一语直中了她的心病—— ——枉顾天理,凭甚选任天枢! 那原本已被她尽力掩埋在心底深处隐秘角落中的玄尊的评语在猝不及防之下蓦然涌上心头。 ——你不适合! ——你会为祸苍生! 一时之间玉夜脑中一片空白,那倒映在眼底的远方那喷溅的血光,几乎让她整个人都颤栗了起来。 握着她手的凌华敏感的察觉玉夜情绪有些不对,只是此时并不是细问的时候,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只皱眉望着玉宸天君道:“天君可否告知,这魂玉又是何物?” ……当前事态皆因此而起,这块玉石难道还有甚不妥的来历不成? 被问到的玉宸天君一脸的茫然不似作伪:“这……不过是三日前偶得的一处极佳的玉脉中开挖出的晶玉中的上上品,那一处玉脉也是新近才发现的,哪里又会有甚不妥之处?” “正是。”灵虚天君也插口道:“确是偶然发现的新玉脉中所得,不过是见那条玉脉之中产出的美玉灵氛氤氲品相极佳,天生便对安定神魂滋养识海有着些许功效,这才选了一方来赠与神子,这也并非是甚来路不正的东西,怎会有不明的纠葛?” 凌华略一沉吟,心中已是有了猜测——恐怕是其中与猼訑一族的私密有甚干系,而且这牵扯还是仙妖二界都不知道的!而这玉石不管是与猼訑一族有甚关联,他们都可能自持仙妖之别,也并不曾与仙界中人有过陈情,这才被仙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采挖了出来……并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此作为赠礼,这才激起了猼訑族众的怨愤…… ……那一条玉脉,只怕也是猼訑族人将之视为隐秘且十分重要的地方,不容人妄动的重要所在。 若真是如此的话,这也只能算是阴差阳错,并不能算做是仙界有意为难,更与玉夜的划界不相干。 只是……这却得先确认仙界是否真的不知情才能判断了…… 要是知情,却又偏偏在划界之前故意隐瞒,划界之后却又当众取出这干系重大的玉石相赠玉夜,故意引动猼訑怨愤——这就是其心可诛了! 她们这边几句对答转念,岚羽和萧狐那一边已是勉强控制住事态。 在萧狐全力催发的狐族与生俱来的魅惑之术下,绝大部分猼訑已是逐渐平和,少数还激动不休的,也已是被岚羽一指点在眉心,暂时封闭了灵台识海,昏睡了过去。 一众镇守的仙界兵卒也已纷纷退后,在场只剩了十数名先前自爆了妖丹的猼訑尸身横陈于地。 就不说岚羽看着这些莫名横死的尸身直皱眉,就连萧狐都忍不住摇头低叹,他如今要维持大范围的魅惑之术,倒也一时没有空闲解释,直到太华天君喝令仙界兵卒将那些被暂时惑了心神的猼訑们仔细各自分开,仔细看管了起来,萧狐这才松了口气,收回了天狐的魅惑之术。 萧膦与卫肃衡两人也早就赶了过来,手下的众妖也撒了开来与仙界兵卒一并三三两两的守住猼訑进行安抚,两大妖王看着这任是他们两边谁都没来及制止就闹出的这一场乱子,各自早就脸色铁青。 ——猼訑再是如何弱小,也终究是他们妖界部族,这莫名其妙就一口气死了这一批,好似还是因为仙界搞出来的乱子……这不是当面打他们妖界的脸么?! 心中恼恨的同时,两人体内的妖丹催动,周身气机磅礴流转,杀气腾腾的望着那三位仙帝,冷声道:“既是划界而来,却又使计将吾妖界族众强逼至死——”卫肃衡冷笑一声:“原来是要让天枢在此做个见证,从今日起你我两界至死方休么?!” 他这一语出口,身后的一众妖族都愤而兵刃出了鞘。 妖族部众亮了兵刃,仙界兵将也就纷纷兵刃在手,眼见这就是仙妖二界要当场开战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萧狐长叹一声:“且住,此事……” 他顿住片刻,终究苦笑一声:“此事是我来不及说明之过,还请众位且休要妄动干戈。” 仙妖两方的目光几乎是同时射了过来。 “也罢。”萧狐长叹一声,覆着面具的清秀面庞微微偏低,似乎望住地上那已经没了生息的老猼訑的原形尸身,叹道:“原本……我不欲将此事公诸于众的,毕竟这也是猼訑一族中不外传的秘辛,只是却想不到竟会是这般下场……事已至此,也无再隐瞒的必要了……” 萧狐的面庞转向玉夜所在的方向,在她身旁不远,便是那手捧赤玉,几乎已经被适才那场惊变给吓得怔住的仙界侍者。 “那一方赤玉,乃是猼訑一族身死之后躯壳所化。” 萧狐的音色之中透着淡淡的怅然:“猼訑一族,生性喜爱晶石玉器,选择居处也多半会寻那地脉之中蕴育有美玉晶矿的所在安居,虽然族群天赋所限,猼訑之中可修行越过玄真境界的少之又少,但他们死后,魂魄纵然自入归墟,遗骸若是妥善安葬于地脉之中,假以时日,便会渐渐被玉脉同化,进而吸附蕴藏在地脉之中的天地灵氛,逐渐演化为品质极为优良的玉石。” “这种玉石,因是其先人骸骨所化,便被他们称为魂玉,不容任何人亵渎。” ——什么?! 这一番说辞,休说是仙界众人听得一脸惊愕,就连妖界这边,都有几分惊愕。 第29章 灭族之祸 换而言之,安葬骸骨的地脉深处,便是猼訑一族的陵墓! 而那美轮美奂流光溢彩的一方赤玉,便是猼訑先祖的遗骸所化! 难怪猼訑族人见了这赤玉便纷纷怒形于色,甚至不惜以命相搏,以死明志! 萧狐的话音落地,岚羽晶蓝的凤眸已是冷冷的望住了离他最近的太华天君,紧守在玉夜身边的凌华也冷了脸:“三位仙帝,可否说明一下,将猼訑先人骸骨擅自挖出,又当众以其相赠天枢,引来这般纷争,将矛头指向我昊天界神子,究竟是何居心目的?!” 被这般直白质问的玉宸天君等三人彼此互望一眼,各自都有几分色变。 ……这样的指责是决不能认的! 否则今日不说是与妖界结仇,只怕与神界也要结仇! 而且他们三人心中也着实觉得无辜——那狐妖都说了这是猼訑一族的秘辛了,猼訑族群虽被仙界扣为战俘,却也并未施加什么虐待欺凌,不过就是圈在一处不容他们自由来去罢了,这些猼訑一个个守口如瓶,并无一人有向仙界言说哪一处玉脉动不得,他们哪里会想得到这个种族死后尸骸竟会化为晶玉啊? 这般简直算得上是无端而起的祸端,仙界众人哪里肯认? 太华天君木着脸冲玉夜一拱手:“吾等仙界岂会有此盘算?实在是这一位魔君下属也已是说了,此事本身就是猼訑一族的秘辛,而猼訑一族虽已在吾仙界中盘桓暂居,但他们之中不论是谁,都丝毫不曾有向吾等略有提及,否则再是如何,吾等也不至于为了几方玉石弄出什么毁人先祖陵寝之事来!” 太华天君一壁说,一壁冷冷的望向那群尚未从天狐的魅惑之术中清醒神智的猼訑们,神情之中已是带了恚怒:“吾等在稷山采集晶玉一事又不曾隐瞒于他们,若是真有此事,随意寻一名仙界兵卒进行说明也必定会被即刻上报,而时至今日他们都将此事瞒得死死的,吾等虽不容他们自由来去,却也不曾有过凌虐刑求,又哪里会得知这般的秘事?!” ——你们怕我们妄动了陵寝,直说不就是了,好歹也都是仙家风范,哪里会做下非要挖人祖坟这般会让人不齿的行径?! 不过就是一处玉脉罢了,又不是除了稷山之外没别处出产,有什么必要非想着被人知道了就非挖不可的?这不是纯属小人之心么! 此时猼訑之中已有两三个缓缓自萧狐的魅惑之术中渐次清醒的人,原本经由天狐惑心之术心中激愤稍平的人,早已脱口而出:“魂玉在我等眼中是先人遗骸,在外人眼中却是天地至宝,如何能够言说于口?!” 这一语来的突然,萧狐一声呵斥:“住口!” 却已是来不及了。 在场的仙妖两界人马,上到仙帝妖王,下至普通兵卒,基本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天地至宝? 几乎是所有人都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一方流光溢彩的赤红晶玉。 萧狐面具下的薄唇抿出一个苦笑……瞒不住了…… 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长叹一声:“罢了,猼訑一族运势如此!” “这猼訑骸骨所化的魂玉,可通天地阴阳……持此玉者,归墟之中,自由来去,不受天谴。”萧狐声音中透着淡淡的怅惘和悲凉。 ——归墟之中自由来去! 萧狐明明并不大的音量,听在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却是宛如振聋发聩一般! 一时间,偌大的会场之中仙妖双方无数人等鸦雀无声,就连玉夜都愣了。 ……若真有此功用,那便果然是至宝! 难怪猼訑们一个个都守口如瓶,只字片语都不肯露! 萧狐这短短一语说完,心中明白,自己这一句话,已经是给猼訑全族判了死刑。 曾是狐族王者,亦是妖王之一的他,简直不能更清楚这魂玉的价值足可引动三界六道无数觊觎!偏偏猼訑又是个较弱的种族,今日之后……猼訑一族,只怕无法长存于世了…… 但即便是他再是有心隐瞒,眼看就是要为此爆发两界大战连神界或许都会纠缠不清,却又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种族卷入其中。 猼訑族众哪怕能再冷静几分,能按住不露声色的话,日后都可另寻契机与他们迁移陵寝,但偏偏猼訑这个种族生来就是有几分无畏的! 活着的猼訑虽无遗骸所化的魂玉那般有通天彻地往来归墟的能为,但他们原身似羊的毛发却也算是有点造化之功的,得毛发者佩戴于身,便可无惧无怖。 说的好听点,是无畏,说的直白点,就是脑子简单! 无知者,方才无畏啊! 今日在此众目睽睽之下按耐不住,先是漏了魂玉之名,又以死抗争,最后连天地至宝都宣诸于口了,还瞒什么!修为修为不行,脑子脑子不行,又露了这般诱人的至宝……这就是小儿持金过市!偏偏这至宝还是猼訑自己骸骨所化,这都不是屈膝献宝就能没事的! 罢了,猼訑运数该是于此,非他一人之力可挽回的! 猼訑全族的灭族之祸,由今日而起。 在场有那脑子转的快的,要么面色惋惜,要么目露贪婪,玉夜也几乎是转瞬之间就想明白了这利害所在,下意识的把唇瓣咬得死紧。 凌华怔了片刻,不由道:“你——这等大事,为何不……” ……若是早早与她们私下言说了,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般的绝境! 她一语未完便顿住了话音——适才这人是真的几次三番试图和玉夜密谈的,只是……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一行之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一言…… 就连凌华自己,在得知了此人是谛琉手下之后都心存了几分厌恶之气,不愿容他与玉夜近身,岚羽更是防他跟防贼似得,而玉夜…… 她望一眼玉夜的脸色,果然已是由适才的惊怒变为了愕然和愧疚,握住凌华的那只手已是有了一丝轻颤。 凌华哪能不知她在想什么,只低声又快又轻的在她耳旁说道:“玉夜,此事勿要乱想,此乃阴差阳错之举,说起来到还是猼訑族人和那魔君下属的责任才是,你切勿胡思乱想。” 而此时,萧狐在听了凌华那半句未竞之言之后,已是涩声苦笑道:“在下……始终未得机会能与神子面谈……” 第30章 一语成谶 这在旁人耳中听来不过是一句陈述的言语,听在玉夜耳中却如同控诉一般,她心头早已乱成一片,试炼之时玄尊的评判,与适才那名年老猼訑怒极之下有如诅咒般的叱骂,早已在她脑中搅成嘈杂不堪的一团乱麻。 萧狐并不知玉夜此时心绪,终究他目不视物,灵识探查四周是没问题,要看旁人脸色那就不靠谱,此刻只涩声说道:“当年,妖界在夺得稷山并推移了界障之后,猼訑举族在稷山定居,彼时,在下……青丘狐族与猼訑一族多有往来,在下因缘际会之下得知了魂玉一事。” ……那个时候,他还是狐王,更是妖王之一,青丘狐族与稷山比邻,狐族更有部分族人与猼訑混居,他与当时的猼訑一族的族长也是有着交情的。 猼訑一族虽然弱小,但却也甚少与世相争,原身的毛发虽是佩之无畏,但到底也还没逆天到引人觊觎的地步,加上与狐族比邻,萧狐彼时作为狐王,对这一无害又很有几分率性自然的邻居也算多有照拂,一来二去就和当时的猼訑的族长熟稔了。 他声音之中怅然若失:“稷山毕竟富含美玉,猼訑在此定居繁衍之后先人故去,葬入玉脉,方才有魂玉的出现,在下发觉到魂玉的存在和其逆天的功用之后,便对猼訑族长和其亲信几次三令五申,强令他们明白了此事的重要性,并警告他们若欲族人平安,就不得外泄。” “猼訑算不得甚强悍的种族,又较为率性天真,在下为了不使其机密泄露,引来祸端,着实是费尽了心思,方才终于使得他们将此事视为了族中秘辛,不再传于人口。” “是以,魂玉之事除了猼訑本族人之外,也就只有在下知悉了。”萧狐苦笑:“而今……时也运也,想来是猼訑一族天命如此罢……” ……能将他的耳提面命三令五申听进了耳,一力保守秘密这许多年,对于弱小的猼訑来说,已经算是多出来的时间了。 否则就按猼訑们简单到可以说是单纯的头脑,当年魂玉一事只怕要不了多久就流传出去了,届时即便是作为近邻的青丘狐族有他这个狐王相护,也终究难以护得周全,灭族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持魂玉者,来去归墟,不受天谴! 这是何等样诱人的能力! 猼訑遗骸葬入玉脉之中,假以时日便可生成魂玉,这对于想要强夺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举手之劳罢了! 不就是遗骸?生老病死的遗骸是遗骸,强行屠戮的遗骸也一样是遗骸!!! 在强大种族面前几乎无力自保的猼訑靠什么护住族人? 若非是自他反复言说之后猼訑们就真的听了话,守口如瓶,否则只怕他当年在位期间就已经能亲眼见证猼訑的灭亡绝种了! 只是人力如何能胜天命?这是天亡猼訑。 萧狐心中苦涩,当年他一念之差,在魔境之中与昊天界神卫为难,若是有甚仇隙,报在他一人身上也就是了,却怎料是连累了猼訑一族食了恶果?若非如此,能及时与那神子解说清楚的话……他下意识的偏头朝向玉夜的方向,那半张狐狸面具上金线勾勒填以蓝绿宝石石粉的狭长双目在日光之下闪出一个明亮的反光。 玉夜也正抿唇望过来,这面具上的闪光使得她就如同被萧狐怒瞪了一眼一般,下意识的躲开了视线。 ……是啊,要不是她不肯给他机会言说…… “我……”玉夜干涩的说了一个字,就停住了话音。 她能说什么?这萧狐此前数次急切试图与她言明此事,是她被自己心中的怨怼给遮蔽了耳目,竟是只字片语都不肯听入耳。 ——猼訑若因此灭族,是她之过! 她怔怔的望着先前因为激愤而自爆了妖丹已死相抗的那十数具已经退回原形的尸身——这些无辜者的枉死,也是她之过! 【天枢一职,你不适合。】 【你会为祸苍生。】 ……玄尊……果然一语成谶! ……她真的……不适合! 身为天枢,却被过往琐事给干扰了正确的判断力,因为对谛琉和萧狐的不喜和偏见,让她拒绝聆听她本应聆听的重要消息,而她的这一失误,造成的后果,就是猼訑全族的未来尽皆葬送在她这个本应护佑苍生的天枢之手! 可笑她在试炼的时候还义愤填膺的认为玄尊妄加指责待她不公! 而今回想当初,她有什么脸面再为此怨怼玄尊的判语? 猼訑一族数百人的性命,皆因她心中那本不应干扰她心绪的无端迁怒给断送了。 凌华只觉得自己掌中握着的玉夜的手冰冷而僵硬,担忧的望了她一眼,见她面上毫无血色,便知只怕是她正悔不当初。 只是再是如何后悔,此时也已经迟了,凌华皱眉想了一刻,低声道:“玉夜,此时不是后悔和自责的时候,当以给猼訑一族寻条生路为要。” 玉夜垂着眼,强迫自己暂时抛开脑中那乱成一团的混乱纠葛,凌华说的对,她现如今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在这里自怨自艾,事关猼訑生死存亡,她必须尽可能的给想出并指明一条可供其种族延续的出路来,这是她这个天枢的责任。 眼见事态竟然急转直下,三位仙帝和两大妖王各自也都闭了嘴,猼訑一族的秘辛今日之前他们当中并无人知晓,但今日之后……只怕很快就会遍传三界了。 就不说其他听闻这一事件的各色人等会怀着什么心思,就连萧膦和卫肃衡两人,心中都明白,即便是在妖界,他们作为妖王,只怕都护不住猼訑了。 更何况,面对这种诱惑,就连他们,都不敢对天起誓说自己没有动心。 若是猼訑族众自身强悍也还罢了,总归觊觎归觊觎,但若要下手,还需考虑自身能力和得失。 偏偏猼訑这个种族就是天赋所限难以修成强者的。 日后只能依靠他人作为庇佑,又哪里能长久? 萧膦和卫肃衡两人彼此神色莫测的互望了一眼——终究猼訑不是强悍族群,对他们妖界而言……也不是损失不起。 修行一道,本就是逆天而行,对于大部分是以兽类后天苦修而成的妖族而言,弱小,就是原罪! 身为弱者,猼訑的存在价值,只怕还真是比不上魂玉来得珍贵和稀有…… 在这一阵静默之间,两位妖王彼此心中都对猼訑一族的未来有了定论。 第31章 何以为继? 回到神阙宫的玉夜一言不出,将自己关进了寰宸殿,并令九渊神镜封了殿门,等到明炎将玉夜早先委派给他的事处理完毕回宫的时候,玉夜已是把自己关在里面两天两夜。 无计可施的凌华和同样毫无办法的岚羽朱离两个,守在寰宸殿门口直发愁,眼见明炎终于回了宫,三人不啻于看见了救星,都没容他回曌恒殿喘口气儿,就把他拽了过来想办法。 明炎这一阵子始终被玉夜故意躲着,这一次的稷山之行也压根没有令他随行,而是委派给了他其他事务,这刚进门就被三人给逮住不撒手,明炎都有几分发懵。 后来还是凌华从头至尾给他叙述了一遍事情始末,明炎这才对稷山之事心中有了底。 “此事后来是如何了结的?” 乍一听闻了事态之后,明炎不禁皱眉。 既然猼訑一族并不曾为恶,那么以玉夜的心性,就必然不会坐视,但这种事情……却没有什么能够完美解决的法子想。 纵然玉夜以天枢身份谕令三界,也不可能真的能做到令行禁止。 来去归墟,不受天谴,这诱惑足够大到会令人铤而走险枉顾天枢谕令的地步。 明炎默然片刻,心中将此事过了一遍,也不由叹口气——猼訑这个族群,长久不了了。 凌华也是苦笑:“哪里还能有什么好法子了结?不过是寻了一处相对隐秘的所在供其举族搬迁,玉夜又同两大妖王各自将那一处所在重重布下禁制,防止有心人前去侵扰罢了。” ——这种举措已经算是尽力为之,只是所有人心中都明白,这也无非只是暂保一时罢了。 三界六道何其广大,其中修为强悍又心术不端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再是如何隐秘,也架不住有心人的刻意查探。 何况猼訑一族终归修为有限,他们也不可能就此圈禁起来再不露面了,出入行事即便再小心,也终有泄露行迹的那一天。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而今也不过就是权宜一时,根本不可能能让猼訑一族就此平安。 再说……那两位妖王是否真的可靠,真的对猼訑无半点心思,都还另说。 玉夜此举,也不过是尽力推迟猼訑一族的死期罢了。 但这样的结果,以玉夜的心性,是不可能会接受的! 将整件事在心中反复思量了好几遍的明炎,也终于皱了眉,未免自己有所遗漏,他再次问道:“那萧狐,确实曾几次试图私下向玉夜言明此事?” 岚羽沉着脸一声不发,凌华叹道:“是。” “他确实在划界之前几次三番的试图与玉夜密谈,却要么被我和岚羽二人挡了驾,要么被玉夜斥退,始终未得机会。” ……这就难解的很了。 明炎眉头皱得死紧,垂眼想了片刻,心中也是觉得棘手,类似稷山之行发生的事情,若在以前,想必玉夜应是会与他同行,以明炎心性头脑来说,萧狐那般数次试图一谈,怎么也会让他有个开口的机会,就算不欲让他接近玉夜,起码也能自己先行询问一二,可岚羽那货自是想不到此处,凌华终究又并不尽知当年魔境中的纠葛细节,事已至此,再责备他二人处事不当也已是迟了。 而且,玉夜一回神宫就把自己关了起来,又令灵枢禁行,她不出来,他们也进不去……难不成还要找中天长老请令强闯?而今玉夜已是天枢,只怕中天长老们也不会首肯啊。 如今玉夜想来正是在难过自责,若是能与她深谈一次,略为开解,只怕也比现如今强些,只是现在见都见不着人,想要深谈,又谈何容易? 明炎想了半晌:“罢了,先等玉夜肯出殿再说其他……待她出来,你们只做平常那般就好,切勿再与她谈及此事。” “可……大人她已经两天没动静了。”凌华十分担忧,她自己心中也自责的很,若是当时她和岚羽两个不曾对萧狐百般防范的话…… “玉夜而今是天枢,终归是身居要职事务繁杂。”明炎冷静道:“她即便一时心中难过,躲个一时,想来也还不至于将自身职责弃之不顾……静候便是。” 只是,这隶属神阙宫的四名神卫谁都没有想到,这一等,却终究是等出了让他们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结果。 在玉夜将自己关进寰宸殿的第三日傍晚开始,寰宸殿中开始逸散出急促且无规律的灵识波动。 然而九渊神镜却始终忠实履行着玉夜下达的禁行命令,将明炎他们挡在门外。 始终不得门而入的神卫们心中都有几分焦急了起来。 ……这般急促到杂乱无章的灵识波动,玉夜她在做什么? 察觉事态有异的明炎数次叩门而无果,当机立断决定不能再这般空等下去,急急前往中天云坪请令强入,而得知此事的长老们谨慎起见,干脆亲自驾临神阙宫。 玉夜此刻在寰宸殿中,已是根本不知外面已经被她的闭门不出给弄得乱了套,她此刻满溢心胸的就是天枢试炼时玄尊的判语,与那只老猼訑一心求死前的控诉。 【天枢一职,你不适合!】 【这般枉顾天理,凭甚代天行事?吾不信会选出你这样一个天枢!】 【你将是苍生之祸。】 这一声声言犹在耳的指责和控诉纷纷乱乱的回荡在耳边,直如声声泣血一般,纵然玉夜试图以明心咒压下这几成心魔一般的话语,却丝毫起不到作用。 ……玄尊说的对,她不适合! ……她在一己怨愤和天枢职责之间选了无端怨愤,猼訑一族的灭亡之兆,由她而起,她是为祸之人! 现今事态已成,回天乏术,她要怎么能踏着猼訑一族的血泪尸骸继续任职?! 难道要辞去天枢一职? 玉夜心中一片茫然。 应该要辞去天枢一职的吧? 她做不到真正公平恪己的担当重任,她就不应再添任天枢才对…… 可是,若她辞去天道授职,又如何对得起当年谆谆教诲她要恪尽职守兢兢业业的云澜长老? 云澜长老以命保她,教导她为人处世,她真的可以甩手不做吗?她有什么脸面辜负长老的舍命相救? 她在甄选之中拼尽全力完成试炼,为的,不过是要向玄尊证明——他看错了人! 让她就这般放弃,承认玄尊的指控是对的……她不甘心! 但是,猼訑用自己全族的生死在告诉她——她确实不适合天枢一职。 那她又该怎么做?能将猼訑一族的性命抛诸脑后当做没事发生吗?为了云澜长老的嘱托,也为了要向玄尊证明自己,就当做没发生吗? 玉夜抱膝坐在九渊神镜的镜台之前,背靠着冰冷坚硬的神镜基台,心中乱成一团。 不知茫然了多久,蓦然脑海中闪过数日前曾无意中听过的一语…… 玉夜猛然之间下定了决心—— ——她绝不能辞任,为了云澜长老,也为了自己,决不能! ——但她也不能容许自己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一次错漏,已经付出了猼訑全族生死的代价,她不能再出错!天枢一职,不容任何疏漏! 她错不得! 也错不起! 第32章 割魂裂魄 玉夜将自己关在寰宸殿内已经过了七天,在这期间,从寰宸殿内逸散而出的灵识波动愈加杂乱无章,后续更是连着神格光辉一并震荡不休,从降生起就被奉为天眷之子的傲人神辉此时已是弥散到了神阙宫外,将大半个鸿溟之境都浸染辉映。 赶来神阙宫内的邑疏和曦月两位长老都有几分束手。 纵然这一次天眷之子并未令灵枢封宫,而只是封闭九渊神镜所在的寰宸殿,不容人打扰,他们却也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应不应强入。 毕竟这天眷之子这般波动剧烈的灵识,就很是让人心生不妙之感,只怕不知在里面做什么…… 若是贸然强闯惊断了她,又不知会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可若不强入,这镇宫灵枢自古以来便只听令于宫主本人,纵然中天长老亲至,也只是徒劳。 它领命不开门,那就是不开门。 就连明炎都一时难以决断。 以他对玉夜多年来的了解,这次真的恐怕不容易轻易劝解,毕竟就算不管后续如何,当场十数条猼訑的性命是玉夜眼皮底下没了的,她心中能迈得过去才怪!但这般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在持续加剧的狂乱席卷的神魂波动,已经超出了他对玉夜或许会做什么的假设和猜测。 明炎心中不妙的感觉愈加强烈,到底还是开了口:“长老,还请设法强入吧。” 他们四个神卫这几日始终守在寰宸殿门口一步没动过,其他三人闻言不由都看了过来。 “你……”凌华皱着眉想要反对:“玉夜弥散出的神魂波动如此混乱,若是再受了惊扰……可不是闹着玩的。” “以我对她的了解,这一次稷山事变,以她的心性只怕难以自解,若再任她胡思乱想下去……”明炎低声道:“若是生了心魔,那便是大事了。” 这一语出口,就连邑疏和曦月二人都悚然而惊,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是有了决断。 只见两名中天长老各自上前,一人一边,手中铭杖抵住寰宸殿紧紧闭合的殿门,凝神之间,灵台之内神格烙印骤然催动,整座神阙宫登时一阵低沉的轰鸣。 这是两名中天长老以其受到冥冥天道本身加持的权威之杖,在和二十八神宫之首的镇宫灵枢之间的沟通和对抗。 神宫宫主的命令是封闭寰宸殿,不准人擅入打扰。 而中天长老此时却凭着长老铭杖试图让灵枢开门。 这若是换了其他神宫,宫主既然没有下令封宫,仅仅是闭门不出的话,作为神卫,若有急事,是有权上复中天长老要求请见宫主的,而中天长老,也是有权命令灵枢放行的。 但此时寰宸殿大门依旧紧闭,只有神光不断交替涌现,以两位长老手中铭杖碰触的所在为圆点,神光急促的跃动不休。 明炎皱着眉,突然扬声道:“小镜,你这般拦阻,是要坐视玉夜心生魔障么?” 他这一语出口,那寰宸殿紧闭的大门上波光骤然急速闪动,就如同镇宫灵枢正在忿忿不平一般,明炎不待它神光平定,又道:“你不肯放行,难道你能劝她?” 这一句之后九渊神镜的辉光波动更为急促,宛若一个有灵有识的活物正在纠结犹豫也似,若非是此刻门外诸人都忧心忡忡,只怕还要觉得这灵枢逗弄起来十分有趣。 却就在明炎和两名长老在游说神宫灵枢的时候,寰宸殿紧闭的大门上却辉光乍敛,杳然无踪。 曦月和邑疏两位长老不由都是怔了怔,还只道是明炎的游说起了作用,灵枢终于放行,两名长老正想推门而入,殿门却已是自行开启。 玉夜脸上毫无血色,白如蜡冷如冰,看似清冷的双瞳之中幽深暗沉,自殿内缓缓而出。 “我已无事。” “天眷之子。” “玉夜?” 眼见她自己出了殿,两名长老各自舒了口气,明炎却带着几分审视的望住她……已无事,那便是曾经有事,而今肯出殿,是自己想通了?还是…… “哎,大人你没事就好,可别动辄就不出门,我们想强闯一次还怪麻烦的……”岚羽见了玉夜,便放了心,此刻碎碎念个没完。 “我若不出,必是不便会见,可安心等候,如有急事,让灵枢通传与我便可,或按律向长老请令。” 岚羽一句抱怨,他自己都没想到会引来玉夜这般一丝不苟的回答,当即便就怔了:“哎……我的宫主大人,你这是……生气了?” 玉夜眉头微皱的望他一眼:“并无。” “那你……”岚羽呃了一声,咽回了口中的后半句话。 ……怎么好像……有点不对劲呢…… 明炎此刻也是皱紧了眉头……确实是有哪里不对……他仔仔细细将玉夜好好检视了一番,然而却也只看得出她面色极其不佳,以及周身的气机灵识还尚未彻底平复。 仅凭观察难以察觉出什么的明炎心中那一抹狐疑始终难去,索性直接问出了口:“玉夜,接连几日,殿中神魂波动都不似寻常,你当真无事?” 玉夜神色不变的嗯了一声。 但还不等他们松口气,接下去的话却令每一个人都失了色—— “稷山一事是我失察之过,未免日后再有此例,我已将盈魂剔除元神。” “什……”岚羽朱离还在发懵的时候,明炎已是勃然色变:“玉夜你——” 邑疏曦月两名长老眉头紧皱,互望一眼,却不曾出声。 “你——你怎能……”明炎心惊的同时也顾不得别的,上前两步就要去扣她腕脉观察她丹元和识海,指尖尚未碰到玉夜手腕便被她退后一步闪了过去。 “无需多虑。”面对整个人神色都不对了的明炎,玉夜却冷静如昔:“我行此举极为小心,并无伤损到本源根基,当可不必挂心。” “玉夜你……你怎可如此!”明炎怎么也想不到玉夜竟然闷不吭声的对她自己做下这般大事,此时脸色已是难看到极点。 就连曦月都皱着眉:“天眷之子,盈魂荒魂相辅相成方是完整魂魄,你怎可擅自将之分割剔除?” “为何不可?”玉夜清冷的音色反问道:“青霖长老不是如此方才公正无私吗?” 第33章 分崩 这一句听得所有人都愣了,邑疏怔了几息方才醒过神来:“青霖作为执刑长老,确实行过此举,但……” ……青霖曾因了要执掌刑律,必须铁面无私,是有在彼时他们众位长老的护持之下将自身的盈魂分离出本源,另做安置,但……这在昊天神界几乎可以算得上无人可知的隐秘之事,这天眷之子彼时根本不曾蕴化降生,她从何得知的? “这便是了。”面对长老的询问和明炎的变色,玉夜的双瞳之中依旧十分平静:“元神之中,荒魂、盈魂,分掌情理,而稷山一事,便是出自我无端的怨愤之情,从而干扰了我本应足够冷静理智的判断力,而今我既任职天枢,此种失误决不可再犯,未免日后行事再受盈魂干扰判断,剔除己身方是最佳的方式。” 就连朱离都皱了眉,望了一眼凌华,再望望明炎,似是想要说什么,却到底没出口。 而岚羽还在懵逼——每个人的魂魄是由荒魂盈魂二者彼此之间相融构造而成,这,他是知道的,但他可这辈子都没听说过,还能嫌碍事就给剔除不要啊! 荒魂掌管理性,盈魂掌管情感,每一个生灵天生便是二者皆备,而这两者彼此间的比例也是因人而异。 荒魂旺盛活跃的,为人处世就更加冷静睿智,头脑极佳,而盈魂比重大些的,便会情感丰沛,更容易落花流泪,见月伤心。 除了人之外,就连兽类虫孓都是生而双魂俱全的,只不过未开灵智之前,它们的荒魂盈魂并不强大和分明罢了,要等到开了灵智,分掌理性和心绪的双魂才会渐渐分明。 这是三界六道之中所有有灵有识的生物完整魂魄的一部分,两者相融,彼此调和,才是魂魄根基和本源,这还能说不要就给剜了的? 想想都觉得疼! “大人你……你……”岚羽嘬着牙花子一时半会想不出该说什么……能这么干吗?那可是魂魄本源啊!这妄动元神也能行?他家宫主大人这到底是乱搞了些啥啊? “玉夜!”明炎也顾不得玉夜神色冷淡:“你元神魂魄本就有所缺失,不能再有损伤!况且盈魂何等重要,绝不可失,玉夜,不要拖延,马上融回完整,不能……” “请你慎言!” 明炎一句没来及说完,玉夜已是冷冷的打断了他。 “吾乃神阙宫主,现任天枢,此事是吾深思熟虑而后定的,请你恪守神卫本职,勿再质疑吾的举措,如若有何不满,你可自行来去。” 这一句冷漠中带着威仪的话语落地,凌华几人已是全都愣住了。 他们自与玉夜相识以来,从来没见她这般冷漠的说过话,以往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一丝不苟公事公办的时候,但……这次不一样…… ……她这次,真的不一样! “玉夜你……”明炎愕然住了口。 岚羽脸色也变了。 ……眼前这个人,面貌依旧,但,她是天枢,是神阙宫主,却唯独,不再是他们家宫主大人了。 岚羽惊骇的望着他面前的神阙宫主——以他那并不系统和彻底的才学,他一时搞不清玉夜的变化究竟从何而来,他只是凭借着几乎是本能的敏锐直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而且,是在他非常不乐见的那方面,有什么不对。 自她踏出殿门到现在,脸上神色就丝毫不曾有过任何变化,冷淡,漠然,带着身为天枢的无上威仪。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这自是不算罕见,有不少人仅仅是叩入神宫做了宫主,就已经是自觉高人一等威风八面了。 但……她不是旁人,她是玉夜。 她曾经是遇到难解之事会愁眉苦脸,遇到挫折会委屈得掉眼泪,高兴时会欣喜的同他们分享喜悦,偶尔还会捉弄人的玉夜。 可现在,原本的玉夜身上始终不曾具备的上位者的威仪已经具备完全,但那个清透纯澈的小姑娘,却消失不见了。 完完全全的,从她的魂魄深处,被抹除了。 一丝一毫都不剩。 凌华也是怔了,喃喃道:“即便是为了要恪己修身,也不至于此,若是因此再一次伤损到元神该如何是好?” ——玉夜的部分本源已是化为两枚魂印,烙印在朱离岚羽二人的灵台之中,仅仅是那一次,她就已经伤及元神,现如今怎能再对魂魄胡乱施为? 分割盈、荒双魂,再将盈魂剔除己身,这是能做的事?妄动魂魄何其凶险!若是因此伤及本源,今后哪怕是重入轮回都是难以补齐的! “无需多虑。”玉夜的声音依旧清丽如初,却再也找不回那原本的情绪起伏:“我已尽力将魂魄本源保留在自身,并未因剔魂而有过多伤损,基本可以不计。” “玉……”明炎深吸口气,再出口的话语已是改了称呼:“大人,既已将盈魂剔除于元神之外,不知现今留存于何处?” 玉夜似是不曾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沉吟了一瞬方才答道:“我剔魂之后忙于安定本源,平定灵台识海,盈魂剔除后因为我并未分予神格烙印和魂魄本源,想来不可能留存于神界,此时……” 她想了想:“许是已经散失了。” 这一句听得邑疏和曦月的脸色都变了:“天眷之子,你为何不将其妥善留存?!” 玉夜眉头微皱:“不过是几乎没有魂魄本源支撑的残缺魂力罢了,留存何用?” ……她是天枢,不容丝毫错漏的天枢,尽最大可能的始终保持冷静睿智才是她需要的,盈魂所掌管的情感心绪除了会干扰她的正确理性判断之外毫无用处,留来何用? 若是要留,也只能再分出本源附着其上,否则一段残缺魂力凭甚能够依存不灭?但她添任天枢要职,如何能为了半片无用的残魂伤损自身本源?所以,留来无用,反耗己身,弃之可也! 明炎慢慢合上眼,心中渐渐冷了下来,片刻之后再睁眼,已是恢复了镇定。 “长老。”他冲着曦月躬身一礼:“请借回光镜一用,我需知道,那被剔除的盈魂散落何处。” “你……”曦月想要说甚,但看着眼前这名几乎算是被云澜托孤的神卫又住了口,终于点头:“可。” 玉夜却冷然望着明炎道:“勿要擅作主张,而今天枢一职加上神宫事务,本就繁杂,尔等既身为神卫,便当以职务为先。” “玉……大人。”明炎音色不疾不徐,但凌华岚羽几个都听出了其中藏着的一丝苦涩:“按照宫规,属下当有一旬假期可以申报,还请大人准假。” “明炎你……”凌华呐呐的住了口。 ……确实,每座神宫的四极神卫都是各有例行假期的。 ……但现如今她兼任天枢,这却实在不能再按普通宫规行事。 玉夜沉吟未语,明炎略等了一刻,见她似有不准之意,无声的苦笑一下:“那么,还请大人恕我渎职之罪了。” 说完,不待任何人反应过来,已是转身而去。 第34章 擅离职守的神卫 对于明炎几乎算得上是无礼的擅自离去,玉夜却几乎连表情都没变一丝,只冷静的向怔住的曦月和邑疏两位长老道:“如长老所见,请代我向青霖长老予以说明,本宫神卫目前在职者三人,明炎擅离,他的神卫一职是否保留,请青霖长老按律定夺。” 岚羽愣在一旁根本反应不过来,朱离眉头皱得死紧,却不知该说什么,就连凌华都禁了声。 “玉夜你……”曦月和邑疏互望一眼,到底还是劝道:“勿要动怒,明炎向来不曾有过错漏,何必……” 玉夜清冷的表情中却带了一丝疑惑道:“我并未动怒。” 她顿了顿,到底还是解释道:“按照宫规,本应准他假期,但现如今确实要较以往繁忙,我初任天枢,并不清楚此种时候按律是该允还是不该,若是玄尊再任时有过先例,那么便报备东极神卫假期可也,若无此例,也请长老裁定此名神卫擅自休假是去是留,公事而已,并无他意。” ——公事而已,并无他意! 岚羽定定的望着玉夜淡漠的脸色。 确实是公事,也只是公事。 玉夜而今已经仅仅将此当做公事了! 这不过是短短几日之间,那个曾经因为分化神格不成功而在殿里掉着眼泪满屋子转圈的玉夜已经不见了,连一丝影子都没留下。 岚羽一时间心乱如麻,几乎是下意识的退后了半步。 玉夜只望了一眼,见他只是发怔,并没什么言辞,便不再理会,送走了两名长老之后,便一头扎进了她闭门不出这些日子中那些因为需要她复核或亲眼过目而堆积下来的各项事务中去。 而明炎更是干脆,在向长老请动了回光镜,从中捕捉到确实曾有一缕淡弱的魂光流星一般落入下界之后当机立断的便沿着那一线轨迹追了下去,甚至临行前对凌华几人连句交代都没来及说。 留在神阙宫的三个神卫被这谁都没有料到的变故给搞得一时半会谁都回不过神来,事后凌华岚羽曾几次试图向玉夜进言,但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现如今的玉夜陌生得几乎让他们不敢相认。 倒是朱离眼见她分割魂魄剔除盈魂一事已成定局,便索性不再多口,毕竟玉夜也几次向他们说明,她几乎没有因此损失本源,那么在朱离看来,他们几人作为神卫,就不应一再对神宫宫主的行为作出质疑,见凌华和岚羽两个忧心忡忡,反而来回过头来劝慰他们几句。 直把岚羽气得想揍他。 大概普天之下,也只有朱离这个木头脑子才会觉得割魂裂魄是小事了。 “自然不是小事。”朱离皱眉:“只是此事已无回转余地,你们再是耿耿于怀又有何用?毕竟……如今摆明了进言也是无用。” 朱离这异常简单直白的一句话,把凌华岚羽两人听得都不响了。 是啊,无用。 若是有用,也不至于到现在这般情况了。 玉夜如今看不出有哪里不对,尤其在她修养过几日,剔魂一事造成的元神动荡彻底平复之后,就更看不出了。 言行处事上毫无错漏,不论何事总能在第一时间给出最为冷静客观的回答和看法,即便有那一时之间难以裁定的,也会在确认得到了足够的后续回报之后再做处理,有一些在从前或许都还会犹豫纠结些许的琐碎事宜,而今不过是信手拈来,再不见她会为此烦忧。 就连得到消息之后的其他几位h中天长老,在冷静观察了几日之后都渐渐放了心。 但,岚羽心中知道,她不一样了。 岚羽甚至说不清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事不对——毕竟长老们也认为既然没有损害到魂魄本源,那么玉夜剔魂一事便无需妄加干涉,毕竟稷山一行,猼訑的灭族之祸,玉夜也并未隐瞒,坦诚承认了是她自己处事不当方才造成的这般后果,虽然这件事往小了说,不过是个妖属种族中弱小一族的存亡,三界六道中生灵有如尘沙,哪里数的过来,几百只猼訑,下界发个洪水造成的伤亡都比这个多。 可是往大了说,此事确实是天枢疏忽,这种疏忽,这一次是猼訑,下一次却不知会是什么后果,这样的苗头,必定是要尽早消除方才稳妥的。 玉夜既然已经剔魂,又并未因此受到过多伤损,那么对于天枢而言,此事就不是坏事。 但岚羽就是没办法无视掉他心底那一抹难以描述的茫然若失的感觉,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淡弱的危机。 这危机感并非是来源于他自身,而是他有种感觉,玉夜这一举措,会给她自己带来难以挽回的严重后果。 只可惜,除了他自己之外,不论是长老们,还是玉夜自己,似乎都不这么认为。 甚至就连朱离和凌华都不免有几分‘已经这般为之了,又无甚严重伤损,那么由她便是了’的意思在内。 心中乱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乱的岚羽,在几次前往四极之东的曌恒殿没寻到人之后,干脆在曌恒殿门口守株待兔起来。 明炎从下界无功而返的时候,便被岚羽逮了个正着。 “你为何在此?”显得很有几分风尘仆仆的明炎刚到门口,就瞧见岚羽在一边发呆。 “罢了,你来的正好,我也正要有事寻你。”明炎也不耽搁,只一边说,一边脚步匆匆的进了殿。 ……嗯? 岚羽还没张嘴,就听见这样一句,不由愣了:“呃?什么事?哎不对,你去这一趟,可……寻到了?” “尚未。”明炎皱着眉头。 ……那细弱浅淡到难以察觉的魂光轨迹,在回光镜的回溯观察之下是落入了下界,看那方位,应该是人界方向,但也不排除是在同一方位上相距不远所属妖界的钟山赤水的位置。 回光镜所能回溯的,毕竟只是神阙宫附近周遭罢了,能依着轨迹寻出那么远,已经是明炎足够仔细,但就不说而今可能的地方有二,就算能确定是落在了何地,想要寻找又哪里那么容易? 那不过只是一缕散碎的残缺魂体罢了。 虽然不是没有可以寻踪觅迹的咒术,但那一段残魂上本源之力衰靡浅淡,任何咒法,指向的都只是同出一源却更为强盛的玉夜本人,而不是明炎要找的那段残魂。 接连搜寻了数日未果的明炎心知他没时间拖延,当即就回了宫来逮人,本想着不论是朱离还是岚羽,反正捉一个应急便是,结果既然岚羽自己送上门了,那就他吧! 第35章 逮着谁算谁 “有可能在人界,也有可能落入了钟山赤水,目前我所知的搜寻手段甚少管用,说不得要你出力了。” 明炎脚步匆匆,直入内殿取了数枚玉符,想了想,又取了两枚,也根本不及休息,转身就又向外走,还没踏出内殿,就被从外而来的凌华给拦了个正着。 早就悬心的凌华在明炎回宫之际就得到了神宫侍灵的通传,赶忙赶了过来。 其实就连一直以来表现得最为淡定的朱离也是想与明炎一会的,只是今夜是他轮值,抽不开身,这才没来一起堵人。 见了凌华,都没等她开口,明炎已是率先说道:“正巧,我正有事想要问你。” 嗯? 凌华正想询问他搜寻结果,以及正在考虑该如何劝他,猛然听见这一句,便疑惑的等他说明。 “玉夜说,青霖长老曾行过类似的剔魂之举,我已向长老求证过,确有此事。”明炎一边说,一边手中不停的又整理了少量物品收入玉符:“只是这一件事,在神界也算秘辛,并非玉夜应该知情的,还请你仔细回想一下,玉夜自天枢试炼之后,直到她剔魂之前,可有从什么地方能获知此事的?” ……自玉夜试炼之后就始终躲着明炎,这些日子里也就其他这三个是常在她身边不离的,而他们之中凌华最为心细,若真有端倪,问她准没错。 果然,凌华仔细回忆了一下,皱眉道:“若有可能的话……或许是漉白栎。” 她这一句话,听得岚羽和明炎两个都皱了眉。 漉白栎?溗泽宫的宫主? 可是此人在二十八位神宫宫主之中素来风评不错,为人虽未刻意了解过,但总归也没有过什么私怨,他是何时向玉夜提及此事的?又是出于何意?! “就是吾等一行方从稷山回归昊天界之后,初回神界,交回天权卫的同时向长老报备此行结果,虽说耗时短暂,但我事务完结之后去寻大人,确是见她正在云桥天阶上与澄泽宫主交谈,彼时也是有远远听闻是有涉及青霖长老之名,只是见我归来,大人她便就结束了谈话,是以我并不能断定就是漉白栎所言的。” “留意他!”明炎断然道。 “怎……” “我眼下实在抽不开身来查证,但玉夜自从天枢试炼之后就明显是有遇到什么问题。”明炎深吸口气,冷然道:“那猼訑就算再怎么不畏生死,又岂有一族之长率众自裁这等激烈手段?紧跟着就是溗泽宫主突然对她诉说了剔魂一事,我不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 这一语听得凌华岚羽两个猛然皱了眉! ……这每一件事分开看来,确实彼此之间毫无异状,但确实……太凑巧了…… 岚羽变了脸色:“那漉白栎难道……” “不一定。”似是知道他想说什么,明炎张口打断了他:“我只认为有必要留意他,尤其若他再有接近玉夜的迹象的话……但,他并不一定真的有问题……” 明炎终究还是没说下去,毕竟,他心中做过的假设数量实在庞大纷杂,而且他的猜测也并不一定是真的,一时半会并不容易向他们解释清楚,而且仅仅凭着漉白栎曾与玉夜有过交谈这一点,也根本不足以妄下结论,毕竟那也是一位神宫宫主,在没有切实的证据表明他对玉夜心怀叵测之前,他们无权也无立场去针对他,更不用说对其妄加指责了。 是以,明炎没有继续言说,只道:“留意他即可,以及,至今为止这些事,若真是巧合也就罢了,如若不是……玉夜不论去何处接触任何人或事,神卫必须寸步不离才是。” 明炎说话之间已是整顿完毕,并不愿多做停留的他只对凌华颔首道:“残魂不能久存于世,我没空多做解释,总之,你素来心细,请你务必守好她。” 说着,不待凌华应答,已是转头望向岚羽:“有劳你随我走一趟了。” 眼见明炎确实行止匆忙,凌华已是识趣的让到一旁,岚羽被明炎的来去匆匆闹得根本都没机会谈及剔魂一事其中的利弊,就已经被明炎拽走了。 “需我做什么?” “残缺盈魂只怕缺损太多,非是完整魂魄,没有本源支撑,太过孱弱,只怕无法久存,只是我试过些手段,皆不奏效……”明炎边说边已是脚步匆匆的出了曌恒殿:“你和朱离灵台之内既然有玉夜的本源魂印,或许能以此设阵,将摄魂法阵略作改动,重新构建出一个可以……算了……我说了只怕你也闹不清楚,跟我走就是了……” 又一次因为术法不精而被戳了心窝子的岚羽摸着鼻子乖乖跟在明炎身后走人,凌华叹着气步出曌恒殿大门,望着他两人匆匆而去,耳边还远远传来渐行渐远的话语—— “虽说只是要用你一用,但若耽搁了时间不能及时赶回,你可做好擅离职守的受罚准备了?” “啧……我只说是被你威逼的就是了……” 他两个自顾出宫而去,凌华心中却半点都不轻松,许久才缓缓透出口气……如果明炎说的是真的,这一切都并非巧合的话……那么究竟是何人隐在幕后操控这一切? 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如此布局? 布局的目的就是为了要让玉夜剔魂? 可是剔魂之后呢?后续又会是什么手段接踵而来? 现如今明炎为了那一缕残魂已经算是擅离职守,还不知会否因此受罚,几位长老对明炎擅自离宫一事的态度很是模棱两可,只怕也是难下定论。 若是他寻得到,如今的玉夜也未必会同意重新将盈魂融回本源,而且,他还有可能寻不到…… 那么若真的寻不到,或者在寻到之前,那一份盈魂就已经消散无存了……难道今后玉夜就都会是这般模样了? 这般……恪己严明,公正无私,无喜无怒,也……无情! ============ 漉白栎,音:路白月 lu bai yue 嗯……这其实不算生僻字吧?嘛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标注一下好了。 第36章 真好骗 岚羽虽然对咒术阵法这类容易发懵,但他却很信得过明炎,在他看来,既然明炎说有这个尝试的把握,那基本就是可行性极高的情况下他才会这般说,是以,岚羽索性转而问起了分魂之事。 “她这么干,真的能行?” 明炎瞥他一眼:“这要看你问的是哪方面了。” 见这货吸着气不吭声,便道:“如果你仅仅是问可行性的话,昊天界存留的典籍之内确实有记载过类似的事件,而且,现今还有青霖长老作为案例,真要如此行事,应该是做得到的。” “可……这样没坏处吗?” 割裂魂魄,并剜除舍弃一部分,这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才对吧。 “坏处自然是有。”两人说话间,身形速度却是迅疾,前方已是神界界障的出入节点,“此举异常凶险,如果稍有不慎,元神会受重创,而且极为容易漏失本源之力。” 明炎声音顿了顿:“不过玉夜这一次应该算是侥幸,目前看来她确实受到的伤损在可控范围内。” “那这……” “不论她是否因此伤损到元神,这剔魂之举都是不能听之任之的。” “为何?” ……毕竟朱离那货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若是并无妨碍,他们作为神卫,没有坚持阻挠的立场。 结果没想到明炎沉默半晌,直到把岚羽等到心中发凉,他才来了句:“很难用言语和你解释清楚。” 不待岚羽跳脚,又道:“总之你只需知道,此事决不能坐视就是了。” ……他也没打算坐视…… 这件事岚羽完全是出于本能上的反对,真要他说出自己究竟为何反对,他肯定说不上来,但……他就是觉得,如此施为是不行的! 岚羽默然许久之后方才低声道:“寻到之后,又当如何?你有把握劝说大人她融回自身?” 这一句问出,半晌才听明炎低叹一声:“总之,先寻到再说吧。” ……自从经过了天枢试炼之后,玉夜就始终不对劲,而明炎从最初的以为她只是放不开他对她隐瞒云澜长老的死因而心怀了隔阂,也渐渐觉得事情并不一定真的只有这么简单。 他从玉夜年少时期就已经了解她陪伴她,玉夜的心性固然纯澈重情,却也绝不是会如此狭窄苛刻的人,作为神子,她足够通透,足够豁达,这些时日她的躲避,并不像是心怀芥蒂和迁怒,而更像是……在惶恐! 是什么事能够让她对长久以来信任并亲近的人惶然躲避?这不可能仅仅是他隐瞒了云澜长老的死因能够造成的! 只可惜,他已经没机会去弄清楚她到底在惶恐什么? 原本以为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试探慢慢化解,但……稷山这件事,太巧合了。 一族之长竟然带头自爆妖丹以死明志?那是族长!又不是毛头小子!居然连一点放眼全局的大局观都没有,这样的人,怎么当上族长的?几百只猼訑里居然就选不出一个更有脑子的担此重任了么? 明炎对此始终保持怀疑。 而后就在猼訑一事对玉夜造成了难以释怀的深刻自责的同时,偏又马不停蹄的跑出个溗泽宫的宫主在她耳边诉说剔魂一事……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在玉夜心中正为此无比愧疚并甚至开始怀疑她究竟是否有能力胜任天枢掌轮的时候,就恰到好处的冒出了漉白栎来告诉她可以分割魂魄,并以青霖长老作为现成的例子,这件事,连他都不知道,漉白栎是如何知道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漉白栎叩入神宫担任宫主的时间虽然比玉夜要久,但也没有久到算是神界元老才是,就连中天长老都不宣于口的事,他怎么会知道?又是谁告诉他的? 明炎心中越想越是发沉,但这一系列的事情,如今也没空理会了,在盈魂消散之前必须要将之寻到才行,否则一旦迟了,盈魂消散殆尽,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至于他心底的这些疑问,也只能等他腾出手来再设法调查了。 自玉夜剔魂至今已是数日,明炎心中难免焦急,毕竟若真按玉夜所言,她几乎是尽数将本源保留在了自身的话,那么可想而知,盈魂上持有的本源之力必然十分薄弱,如此单薄的魂体,又是残缺不完整的,凭它自己,不可能长存于世,必须尽快寻到,否则只怕一切都来不及。 是以简单回答了岚羽的疑惑之后就不在开口,领着岚羽一路疾行到人界一处阴气十分浓重的深谷之内开始布阵。 “需要我做什么?”岚羽疑惑的望望四周,这般阴冷幽暗的环境,设阵追魂,真的合适?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静心暝观即可。”明炎头都不抬的在几乎覆盖整片深谷的谷底迅速描绘着阵法符文:“必须静心,最好将自身意识游离于魂印之外,我方能通过此阵更加详尽细微的追寻魂印本身的波动和牵引……嗯……” 他想了想,突然道:“或者你假死一次更好。” 岚羽嘶的抽了口气,刚想开口,就见他低头又忙了起来:“说笑的,你暝观吧。” ……都这个时候了,你说笑个屁啊! 岚羽没好气的腹诽一句,乖乖在阵眼中心澄静了心神,静心暝观起来。 等到明炎整座阵法符文描绘完毕,分别在阵中四象方位各以一枚玉符嵌入并激发整座阵式的运转之后,岚羽已是进入无我之境,不知外物。 明炎叹着气走到近前……这货还真是好骗的很……搞得他心中还有几分过意不去…… 只是想归想,动作可不慢,并指点住岚羽眉心的同时,灵台之内神格烙印骤然催动,一线细微到极点却光辉无限的火光迅速没入岚羽眉心。 仅仅是从指尖迸发到没入眉心那短短一个刹那,整座阴冷幽暗甚至还潮湿中带着腐朽气息的深谷之内已是瞬间被那绚丽的火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这一瞬间无可比拟的神火之光一闪而逝,基于岚羽本身的毫不设防的静心暝观,已是毫无阻力的瞬息侵入了他的灵台,在岚羽的自我意识没有来及做出任何抗拒之前,这一线火光已是没入了他灵台内那璀璨辉煌的魂印之中! 第37章 赤鲵 似乎只过了短短一瞬,那一线火光已是尽力在与魂印上不息不灭的元神之火同调之后攸然而返,跃出岚羽灵台的同时,猛然之间便成了一蓬熊熊火焰,以岚羽所在的阵眼核心为圆点,沿着每一条绘就的法阵符文的线条继续蔓延开去! 转瞬之间整座深谷之内已是一片火海也似! 等岚羽由于灵台突入了外力又被侵扰魂印而猛然之间退出暝观之境的时候,眼前已是铺天盖地的炽烈火光。 这座深谷之中几成焚天之势的火光之中,明炎音色带着一丝笑意传来:“抱歉,这是最快捷直接的让你不设防备的办法。” ……否则再是如何放松心神,提前预知了是要引动魂印来同调外界阵法的话,多少也都会有着本能性的戒备。 岚羽黑着脸按下想打人的冲动……毕竟眼下还得靠明炎继续完成阵法,搜寻盈魂,这时候揍他……不合适! 眼前整整一片几乎是铺天盖地的炽烈火海,但却丝毫感受不到炎阳之力应有的灼热气息,这原本就透着幽暗阴冷的深谷之中阴冷之气只是愈加浓烈,岚羽身在核心阵眼,明炎没说他能暂离,他就不敢乱动,渐渐地,岚羽皱了眉——这愈加汹涌的火焰,带来的竟是……那几乎与他魂印一模一样的同调的波动! 岚羽心中一跳的同时,灵识铺展开来,登时将整座幽深的谷底尽数纳入探查范围之内。 ——果然,明炎那家伙绘制的那座巨大的法阵图形,居然与他灵台之内玉夜设立的魂印一模一样! 而今又引燃了模拟出同调波动的魂火在上面,就更加相似了! 若非是他灵台的内的魂印还好好的高悬闪耀,他几乎以为这就是玉夜亲手以元神织就的那座。 除了这一座阵法着实庞大之外,其余就连神魂波动就模拟得让人难分真假! 要知道在他灵台之中的,那可是玉夜用她自身元神抽丝成缕一点点绘制织就的,而眼前这一座被原样放大了无数倍的,却只是波动极为相似而已!必然不可能也是元神绘制!否则这般滥用元神,岂不是要死上好几次? “只是仿阵而已,并不具备真正魂印的效用。”明炎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声音从这没有丝毫灼热温度,反而带着几分虚幻和不真实的火光之中徐徐传来。 可这仅仅是模仿的魂印,居然能让他这个灵台之中有着魂印的当事人都觉得真假莫辨……明炎这家伙,能办到这一点,也不知他费了多少心思。 “接下去的时间我要暂离了,钟山赤水那边也需要设立这样一座仿阵来籍此吸引残魂,此地的这一座就交给你了,还需有劳你注意探查周边,搜寻有无被引向此地的魂火,若有,拘住。”说着,火焰之中传来的话音顿了顿:“拘魂咒印你总会的吧?” “会。”岚羽没好气的翻个白眼——他再是术法不精通,也不至于连拘魂都不会的好吧?! “那便有劳你了。”明炎一语说完,便不再出言,在这偌大一片火海之中也不知他究竟离去了没有,四周顿时寂静了下来。 * 赤鲵在水底翻了个身,行动之处,搅乱了附近水底的一片淤泥,近处和缓的水流顿时浑浊了起来。 眼见那一抹莹莹微光将要沾染到浑浊昏暗的污渍,赤鲵慌不迭的用力摆了几下尾巴,想要挥开那团团的泥浆,结果它不动还好,越是尾巴乱摇一气,河底松软的泥污就搅起的越多,赤鲵见视线中那一朵荧光眼看着要被浑浊的泥水团团遮蔽,登时急了,大大的嘴巴一张,猛的一摆前肢,整条胖胖的身躯向前一扑,就把那朵荧光吞入了口中,摇摇摆摆的向着远方游走开去。 它急急忙忙的游了许久,直到来到一片洁净晶莹的沙地,这才停住,口边长长的须子探了探,察觉有几棵水草,于是轮起尾巴用力一抽,水中登时出现一个偌大的漩涡,直到被漩涡卷起的湍急水流渐渐平息了,那几棵被它一尾巴抽断的水草也早就不知被卷去了何处,赤鲵这才觉得满意,大嘴一张,小心翼翼的吐出那一直被它含在口中的莹莹光点,看着它缓缓漂落在清洁的沙地上,这才心满意足的重新伏在了那一朵莹光跟前。 赤鲵是在数日前一次偶然的觅食之中发现到这一朵莹光的。 当时它正凭着对水流细微而又敏感的感应紧追着面前一条试图逃出生天的鲫鱼。 就是在那时,这随着水流缓缓飘荡的莹光猛然之间跃入了它的视线,对于视力差劲到几乎可以算是半瞎的赤鲵而言,这一朵莹光浮萍一样的飘荡在幽暗昏沉的水底,简直是它平生从不曾见过的美丽。 赤鲵天生就是视力糟糕的种族,又是水中生物,水底本就幽暗的环境对于它们那糟糕的视觉而言,如同全盲也没甚差别,幸而与生俱来的触须和皮肤对于水流变化感应敏锐,这才能够捕食小鱼小虾之物,而这一朵荧光,就如同是暗夜之中天边乍现的一颗星一样,它从不曾有见过这般美丽而又温暖的光亮! 比那只老蚌宝贝一样藏在壳里不肯给它看的珍珠还要令它惊艳,超出了它今生对于美好一词的所有幻想和假设。 从那一日起,赤鲵就始终小心翼翼的守在这一朵荧光近旁,随着它缓缓的在水底游荡,几乎是虔诚的时刻不离左右——这一朵微小却澄澈的光明已经成了它的信仰。 仅仅只是看着,它都觉得满足。 不是仅仅只有赤鲵自己发现了这朵美丽而又脆弱的莹光的,或许是它虽然并不多么强盛但却格外澄净的光芒太过吸引人的缘故,这些日子也有不少被吸引而来的各类生物对这一朵莹光十分觊觎。 其中也不乏有超出了赤鲵力量的强大生物,毕竟,赤鲵自己也有所感应——真正彻底弱小的普通生物,似乎无法察觉到这一朵美丽莹光的存在。 能够看到的,都是如它这样有些超出普通生物的气运,开了几分灵智的。 而那些循迹而来的,似乎没几个抱着善意。 对此,赤鲵自己也有几分明悟,就连它,其实也是有几分想要吞噬掉这一朵莹光的,只是在它而言,这美丽澄明的光辉给它带来的感动压过了它的本能和冲动,这才能忍到现在。 但其他那些心怀觊觎的可就不这样看了。 遇到比它弱的固然不惧,但却也不是没遇到比它强的。 为此,赤鲵付出了半条尾鳍的代价,才十分侥幸的带着这一朵荧光拼命的逃离了那只蛊雕的追捕,为了避免再一次被那只它目前明显不是对手的蛊雕逮到,赤鲵再也没有浮出过水面。 连带这一朵莹光一同蛰伏在深深的水底——反正它本来就是鱼。 而最近两天让它觉得有点烦忧的,就是这一朵莹莹的微光似乎有些不安分了起来。 第38章 渺茫的希望 这两日来,赤鲵已是尽量紧紧守着这一朵莹光在水底缓缓逆流而上了不短的路程。 其实就连这两日之前,这一朵莹光也始终是在缓缓飘荡的,此时这条河流也已经不是赤鲵原本居住的那一条,这也多亏了赤鲵本身是可以离水上岸活动的物种,否则它还真无法跟到现在。 可是眼下,水面之外有那只始终盘旋不去的蛊雕在虎视眈眈,赤鲵实在不敢再跟着这朵莹光再次出水而行,不仅它自己不敢,也不敢再让这朵美丽微弱的光芒继续前行。 眼见这朵澄净的辉光在静静悬浮了片刻之后,又一次开始缓缓向着某个方向飘荡,赤鲵尾巴一卷,小心翼翼的卷出一股温和的水流把它圈回了自己眼前。 ……那边,不能去……有东西,会吃了你…… 虽然比起普通鱼类开了几分灵智,但却还根本没有修行到可以幻化身形更没有凝聚出妖丹的赤鲵,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这朵美丽的光芒能够留在自己身边,只能笨拙却小心翼翼的尽量用自己庞大的身躯首尾环成一个圈,把那微微颤动的魂光给环了起来。 ……外面危险。 * 岚羽守着深谷之中那一座焰光烁烁熊熊燃烧的仿阵已是过了好几日,虽然明炎设阵之后就匆匆离去,根本没有时间向他多做说明,但通过这几日来的悉心体会和观察,岚羽也有几分明白了为何要选此地设阵的道理。 ——此地的阴阳五行之气十分不均,几乎可以算是阴气浓重,阳气却稀薄到近乎于无。 对于魂魄而言,这是一处天生就会对游魂有着些许诱惑的所在。 若按人界中凡人的说法,这里就是养尸之地。 盈魂是被强行割裂剔除的残缺魂魄,正常意义上已经不算是生魂,那么普通地点通常多少都会有的阳气是会对盈魂本身造成伤害的,而此地却是阴气浓郁不会排斥残魂的绝佳所在。 这样的处所,若非是他二人在此设阵,只怕原先本也已经有吸引到些许鬼物,不过想来明炎设阵之前已是先行做过清理驱赶,这才只遗留了这样一座幽暗阴森的空谷。 此时这一座偌大的深谷整个被作为了仿阵的范围,又有明炎尽力模拟出的魂火昼夜不息,此地的阴气已是愈加浓郁。 不仅仅是深谷内部草木凋敝,就连四周山脉荒林也开始被阴气侵蚀得日渐萧瑟。 其实岚羽和朱离两个自身灵台内的魂印并不是这般只一味阴寒,但盈魂作为一个残缺不完整的魂魄残片,没有本源相护,若真是彻底模拟出岚羽这个神卫灵台内的律动,吸引过来的同时就只怕会消散无存了。 由于明炎的匆匆离去,岚羽有点麻爪的在核心阵眼呆了大半天才敢小心翼翼的试探自己是否能够行动,还好,总算是只是要他的魂印律动来进行同调而已,这一座仿阵布置完全之后运行依据的是四象方位的玉符催化,而不必非得他戳在核心。 终于能够自由活动探查四周的岚羽马不停蹄的将这深谷附近都清理了一遍,并极力的铺展开灵识大范围的时刻留意着是否有魂火被引向此处,结果,盈魂没遇到,反而逮着一只冥鬼。 要说这只冥鬼也是有点冤枉,它原本就是不知何时被谷内浓郁的阴气吸引,从而算是在此长留的,初到时想来是灵智都有几分磨灭,生前记忆早就不全,还是多亏了这谷内阴气滋养,这才渐渐重新凝实了魂体,明炎到来之后是没空理会它,只手段干脆的驱逐了了事,但这冥鬼哪里会愿意离此而去?但有明炎岚羽这两个神卫在此,又布置了阵法,它几乎是本能的就不敢近前。 这般不甘心离去,又不敢靠近,便也只好隐匿在附近荒山之中,昼伏夜出,只等着谷内那令它心惊胆战的波动消失。 它是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小心隐匿了,但岚羽一旦放开灵识探查周遭,它区区一个冥鬼,哪里还有可能藏得住?几乎是转瞬之间就被岚羽给逮住了行踪。 差点吓得它魂飞魄散。 岚羽一心只想尽快找到被玉夜剔除丢弃的缺损盈魂,哪里又会有心思理会一个冥鬼?原本是察觉到有一丝鬼气而寻到此处,结果并非是盈魂,而只是区区一个冥鬼,自然是懒得理会,更懒得管它是不是曾经为恶,刚要随手给抹除,突然福灵心至,停了手。 “喂,你——”上下打量一下这只在他面前抖成一团连魂体都有几分逸散的冥鬼,岚羽将自己放出体外的气机和灵识略收了几分:“想要不灭,就去找一缕缺损的魂魄,与那座阵法波动十分相似的魂魄,若找到,我便饶了你,否则……” 对于一个在他而言连蝼蚁都还不如的冥鬼,岚羽连威胁它都懒得,只冲它冷哼了一声。 面对昊天界神卫的命令,别说只是一个勉强算是神智完整有自我意识的冥鬼,就算是等闲的妖修鬼修,也是不敢拒绝的,得了话,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急急叩首,飘忽而去。 岚羽也懒得多加理会它,其实本也没真指望一个冥鬼能帮上什么忙,有此一句也不过是多一线契机便多一分侥幸而已,见它飘然去了,只毫不停顿的继续放开灵识搜寻其他方位,下一瞬间已是不在此地。 ……明炎同他说过,若按玉夜所说的,自身本源几乎没什么伤损的话,那一缕盈魂的残缺薄弱可想而知,但那模仿魂印的阵式启动已经数日,至今却始终一无所获! 是当真没有落入这凡俗人界?而是落在了龙族栖息的钟山赤水么? 可是明炎那边也并无任何消息。 难道已经……散如烟尘了?! 随着这一日日光阴流逝,能寻到的几率眼见着渐渐无存。 岚羽心中沉甸甸的,关于盈魂至今是否尚在这个问题他始终不敢深想,而今,也只盼着真的能够抢在消散无存之前得到一点踪迹,否则若真的就此散失了,从今往后,他去哪找回他家那个纯净剔透又带着点迷糊的宫主大人?! =========== 冥鬼:就是最普通最常见的那种鬼,基本上可以认为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的那种,就跟作者菌这种随便马路上一抓一大把的普通人一毛一样,没啥特别的 第39章 蛊雕的晚餐 赤鲵小心翼翼的紧紧跟随在那一朵微弱澄澈的魂光旁边爬出水面,一刻也不敢让它离开自己模糊的视线。 如果可能的话,它是真的不愿让这朵莹莹微光继续前行的! 但是随着时间渐渐流逝,赤鲵逐渐察觉到一个令它心惊肉跳的现实—— ——这一朵明洁澄澈的光芒在逐渐的黯淡衰竭! 察觉到这一点的赤鲵觉得它整个人……不,整条鱼的灵魂都在渐渐随着这朵美丽光芒一起黯淡了下去,它几乎用尽了一切它知道或不知道只是靠着胡乱猜测的各种方法来试图让这一抹魂光明亮如初。 在尝试过用它那并不强盛的妖氛给这朵莹光蕴补而无果之后,赤鲵甚至异想天开的重新把自己被蛊雕弄伤的尾鳍上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给在河底岩石上再度撕开,看看自己的血液是否会对这莹莹的光明有些许功效。 但……毫无疑问的,它一切努力和尝试都只是白费而已。 这一朵照亮并惊艳了它那由于天生的视力不佳而一生都觉得灰暗惨淡的世界的美丽魂光,始终在虽然缓慢但却无可挽回的日渐低糜衰弱。 赤鲵并不复杂的思维中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到了痛苦。 那是无法保住自己珍爱之物、被迫要眼睁睁注视着它日渐消亡的痛苦。 是以,赤鲵终于屈服在了这种有如被什么一点点啃噬它心的痛苦之下,在这朵光芒又一次试图缓缓飘向远方的时候,它屈服了,它不再阻止魂光的漂移,也不让自己再去想水面之外虎视眈眈的那只蛊雕所带来的死亡的威胁,而是认命的紧紧跟随在这漂移速度并不快的魂光旁边,如同一名忠实的仆从一般,亦步亦趋的爬出了水面。 ……不管这美丽而又脆弱的莹光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它既然要去,那就让它去好了…… ……或许,它能得偿所愿之后,就不会继续黯淡下去…… 就在这样简单却又卑微的希望下,赤鲵小心翼翼却一步都不肯落后的紧守在这魂光之旁,护送着它的前行。 离了水面的赤鲵行动笨拙而又带着几分迟缓,它那本来就不行的视觉在离了水之后,就更不行了,尤其岸上如今还是夜晚十分,它的视线之中除了那朵照亮了它心底的莹光之外几乎一片漆黑。 而且因为离了水的缘故,原本在水中还能通过皮肤和触须来感应微弱水流的变化从而体察周围情况的天赋本能也彻底失效,如今除了它那尚存的听觉还能起到一点作用之外,几乎可以说,它此时的防御力已经降到最低点,对危险的探查和感应也降到了最低点。 但赤鲵依然紧紧的跟随着那朵澄明的微光,没有落后半步。 大概是有赖于赤鲵在出了水之后本就缓慢到想快都快不起来的步伐,虽然笨拙迟缓却也相对而言更为安静,亦或是这一晚本就星光黯淡云层厚密,总之,在那只蛊雕察觉到异动而终于振翅而来的时候,赤鲵几乎已经护着那朵莹光爬出了蛊雕原本的监视范围。 但,终究也只是几乎而已。 连在这条河边守了一连好几天的蛊雕自己都没想到这赤鲵竟然还真敢出来。 作为一头生来就是异兽的蛊雕,纵然时至今日也尚未凝聚出妖丹,但毕竟也是天生的异兽!它是怎么都没料到这条蠢笨痴肥的赤鲵竟然明知水面之外有它在虎视眈眈,却依然胆敢出水送死。 原本就连它都觉得自己在这空等也不过是浪费时间,那条赤鲵上一次照面的时候被它从尾巴上撕下了一大块肉,侥幸逃回水中的时候恨不得整条河都染红了一半,要不是仗着它能潜伏在水底昼夜不出,哪里真有可能从它爪下逃得命去? 虽然那条肥鱼妖氛淡薄松散,但到底也算是妖了,作为妖,哪里会不懂得弱肉强食的道理?能逃掉一次已经算是上辈子积了大德,结果这条鱼居然这么不惜命的吗? 蛊雕心中纳闷的同时,却也并不影响它疾风一般掠到了赤鲵和那朵它觊觎了好几天始终未能到手的魂光上空,而后双翅一敛,宛若一道利箭一般,在空中带出了一道锐利的气流,向着下方那诱人的饵食直扑了下去! 赤鲵直到蛊雕那锐利如刀的利爪在距离它后背不到三尺的时候,才堪堪通过皮肤对于气流的感应察觉到了不妙。 然而这个距离已经不容它做出任何有效的防御或者反击。 更何况,就算它想反击,在离了水的此时此刻,老实说,赤鲵的对敌手段已经少到可怜。 就算它是能上岸的物种,终究也还是更依赖水,离了水,它也不过是不会窒息而死罢了,甚至在水中尚算灵活的身躯和动作,在离水之后也已经只剩了笨拙和迟缓。 是以,对于已经察觉到的蛊雕的这从天而降的凶猛一击,赤鲵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绷紧了背部的皮肤,短短的四肢拼命发力,猛然向前一冲!用自己硕大的头颅将那朵莹光顶开了一段距离,取而代之的,是将它自己的整个后背都呈现在了蛊雕原本预定要攻击的位置上。 伴随着一声凄厉得如同幼儿啼哭一般的痛呼,鲜血几乎是一瞬间就喷涌了出来,水中生物那特有的冰冷却又粘腻腥浓的血液味道顿时随着夜风弥散开来。 蛊雕强健有力的双爪每只生有四根爪趾,每根爪趾的尖端弯曲的长甲锐利如勾,休说是虎豹,就连品级不高的蛟、鳄,这类生物嶙峋坚硬的厚皮都是挡不住它一爪的,又何况是肥肥软软的赤鲵? 仅仅是被撕下了一大块皮肉,而没被这一击给抓断脊椎掏出内脏,都纯粹是赤鲵运气好。 虽然算是一击得手,但却并未命中原定目标的蛊雕毫不在意的扔掉那一爪从赤鲵背部撕扯下来的皮肉,双翅迅捷的一个扇动,在地表拍击出一阵湍急的气旋,本已将要扑到地面的矫健身形顿时腾空再起,下一瞬间,它那锐如弯钩一般的尖喙已是张开,向着那朵浮萍一般飘荡在赤鲵眼前的莹莹魂火一口啄了下去! ========= 蛊雕:山海经里的,但是说法不一,一种是说它头上有角,体型如豹,一种是说头上有角,体型似鹰,作者菌在这里用的是如鹰的这种。山海经的设定是蛊雕是水生物来着,可以入水活动,不过作者菌既然把它按飞禽写了,水中活动的能力自然就划掉了,乖乖当空军就好,水军太穷,只有五毛,2333 第40章 不弃 就在蛊雕状若吴钩一般巨大坚硬的喙部堪堪笼罩了那朵魂光,上下颚眼看即将合拢的那一刹那,赤鲵再一次的奋力前冲,将没料到这条鱼竟然还能动弹的蛊雕给重重的撞了出去。 这一记冲撞是赤鲵完全不顾伤痛,不顾自身安危,几乎算是舍命做出的一击。 作为一只妖,即便它才刚刚产生灵智的日子不算久,甚至因为缺少传承和修行法门,赤鲵依旧处在捕食鱼虾和躲避天敌的懵懂生存的范围内,说它是妖都略显勉强,但它终究还是怕死的。 这是所有有生之灵与生俱来的对于死亡的恐惧,赤鲵自然也不能例外。 后背受到重创的那一刹那,伴随着剧痛而来的,是瞬间涌上心头的对于死亡来临的本能的恐惧,这让赤鲵几乎想要退却。 但就在它刚刚产生了畏惧的念头,还没有来及实施任何实际行动的时候,眼前那一抹始终飘荡在它昏沉视线之内的莹莹微光,突兀的被蛊雕那刚猛的身形从赤鲵眼中陡然遮蔽。 视线之中乍然失去了那一朵莹光的赤鲵,在它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就已经冲了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冲撞将疏于防备的蛊雕在地面上撞了一个滚儿,还不等它那双利爪重新抓稳地面,再一次振翅而起的时候,那条几乎已经半身染血的赤鲵扁平的大口一张,一道水箭紧跟着就激射了过来。 赤鲵这一连串的疯狂攻击对于蛊雕而言完全是意料之外,自己适才那一击就算没有一击致命,起码也能让赤鲵短期之内丧失行动力才对——毕竟那一爪差一点就钩断了它的脊椎。 所以蛊雕是放松了警惕性的,这条赤鲵和它之间的差距太大,但就是这样一个它根本没有放在眼里,连对手二字都谈不上,充其量只能说是猎物的丑鱼,居然差点把它肋骨都撞断了!蛊雕简直觉得难以置信! 赤鲵喷出的这一道水箭正正的击中了刚受了冲撞而还没来及稳住身形的对手,就在适才刚被它猛力冲撞过的肋部,蛊雕一声尖锐的鸣唳,随着凌乱飘散在空中的片片羽毛,那双锐利的鹰眼几乎是一刹那就被疼痛和涌上心头的暴怒给激得血红。 ——这条鱼,找死! 一瞬间的暴怒和杀机让这只蛊雕暂时放弃了那朵引人垂涎的澄澈魂光,反正,先弄死这条鱼之后,再慢慢享用那颗魂魄也来得及…… 两度受创的肋部让蛊雕振翅而起的动作都有几分吃力,但即便是它动作之中有了一丝蹒跚和不协调,它也依然是一头异兽,一只天生的猛禽! 纵然作为妖兽而言,这头蛊雕还不能化形,但它那与生俱来的喙、爪、翅,就注定了它的行动力和攻击力永远都在赤鲵之上。 忍住肋部的疼痛重新飞上了天空的蛊雕愤怒的盯着那只能爬行在地面的低劣的对手,双翅一敛,再一次的俯冲了下去! 对于赤鲵而言,在岸上与蛊雕缠斗是极其不利的,漆黑一片的夜空之中它那微弱的视力根本就捕捉不到蛊雕的身影,而在水中还可以通过水流的细微变化来察觉四周的皮肤,在岸上能起到的作用也大大的被削弱了,甚至就连蛊雕的攻击,它都只能在快要接近自己的时候方才能通过感受气流来发现。 可是那时蛊雕和它之间的距离也已经短到没有了防御或躲避的余地。 赤鲵只能尽可能的把胖胖的身体盘成一环,短短的前肢努力的撑起头部,把那一朵莹莹的光芒紧紧的保护在自己胸口之下,然后再用环到下颏的尾巴尖儿给牢牢的圈住,尽最大努力的把它重重包裹在自己血肉之躯的保护之内。 赤鲵这样悍不畏死的举动在蛊雕眼里只有不自量力四个字——既然你急着想死,那就先弄死你也是一样的! 没费多大劲儿蛊雕就基本摸透了赤鲵那有限的攻击手段,无外乎就是储存在鳃囊中有限的水形成的水箭,以及若是靠近它头部附近的话,它那条蜷在颌下的肥肥的尾巴便会蓄力猛然挥出,除了这两样还需要小心一下之外,这条鱼也就没什么可看的本事了。 若是在水中,或许还要防着它能控水——毕竟是鱼,天生亲水也没办法。 然而,这里却是陆地,赤鲵在陆地上唯一能动用到的,就是它储存在鳃囊中那并不算多的水。 没用两个回合就搞明白了的蛊雕干脆不再攻击它头部附近的位置,转而一心一意的撕扯起赤鲵整个暴露在它有效攻击范围内的背部来。 赤鲵离了水之后的笨拙和不灵敏,成了它的催命符。 没用多长时间,它那肥厚光滑的整个后背就已经几乎被扯烂,浓郁的血腥气息蒸腾在这一片沙地的上空,由于赤鲵庞大的体型而格外丰沛的血水将这一片沙地几乎浸透成泥沼。 即便是赤鲵本身的灵智并不多么聪敏,它自己也知道,如果它无法逃回水中,今夜恐怕它就要死了。 死在这头贪婪而又凶猛的蛊雕爪下。 求生是所有生灵与生俱来的本能,几乎已经整个被撕扯得血肉模糊的后背伤口已经沾满了被蛊雕双翅从地面上扑起的砂砾和泥土,虽然因为鲜血的喷涌而被冲掉了些许,但却有更多的钻进了血肉之中,浑身糊满了血污泥泞的赤鲵拼尽全身的力气在试图逃往最近的水边。 但它依然不肯放弃那朵几乎是被它短短的前肢搂在胸前的莹莹魂光。 作为一条虽然能够上岸活动,但是却更依赖水的生物来说,赤鲵可以准确的感应到一定区域内的水源位置,此刻,它距离最近的水边,还有不到十丈的距离。 对于蛊雕而言,短短十丈,它几乎不用扇翅就能瞬息而至。而对于这条赤鲵来说,即便没有敌人,这十丈距离也够它爬上片刻的。 在它艰难爬行的身后,是一条浸透了腥浓的鲜血,在迷蒙黯淡的星光之下宛若被红毯铺就一般的逃生之路。 第41章 最后的愿望 距离水边,还有七丈。 靠近后肢的部位,被蛊雕撕开了数条恐怖的伤口,其中一条后肢的韧带已经被扯断了,如今再也派不上用场,只能拖在地上,幸而对于赤鲵而言,它对尾巴的依赖远远多过那并不有力和强健的后肢,是以,除了动作更加蹒跚了一些之外,一条后肢的失灵,还不影响它的继续逃亡。 距离水边,还有五丈。 决心再不能放跑猎物,今天一定要将这条赤鲵和它守护的那朵魂光一并吞吃入腹的蛊雕,哪里会肯让猎物有丝毫逃脱的机会? 眼看这条赤鲵重伤到这个地步都还不肯放弃那朵魂光,甚至还在试图带着魂光一同逃走,蛊雕再也不耐烦和它纠缠下去,双翅一振,在空中疾风一般旋了半圈的同时,一身妖力已是全部凝于自己一双利爪之上,带着一声宣告胜利的厉啸,宛若一颗天降的陨石一般扑到了赤鲵血肉模糊的背上。 这是终于从那被撕挖得鲜血淋漓的背部抓断了赤鲵脊椎的一击,也是彻底终结了赤鲵蹒跚前行的一击。 而此时,赤鲵距离水边,只剩不到三丈。 赤鲵始终努力昂起的头部在这一瞬间终于重重的砸到了地面上,飞溅的血光之中,那被它一路保护在前肢和胸口之间的魂火在下压的气流推动之下攸然飘出了一段距离,在避免了被它不慎压灭的同时,也终于彻底暴露在了居高临下的蛊雕的视线之中。 眼见那一朵澄澈诱人的魂光终于脱出了赤鲵的形体遮蔽,蛊雕带出一声标志着胜利和亢奋的尖锐啼鸣,向着魂光俯冲而去。 脊椎断裂这样严重的伤势已是彻底剥夺了赤鲵的所有行动力,在陆地上本就不灵活的笨重身躯从背心那可怖的伤口处开始,后半截身躯彻底瘫痪,仅剩头颈和前肢还尚能活动,但却再也无力拖动后半身和尾鳍的重量继续前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朵并不算耀眼夺目,却给予了它一生中最美好感受的莹莹魂光飘出了它的保护范围。 而赤鲵此时已经再也无法继续前行,甚至鳃囊中的水也早已用尽,它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发出一声宛若婴儿哭泣般悲鸣的同时,用尽它最后的气力,张开硕大的口腔,对准那朵魂光猛然吸了一口气。 这已经是算蛊雕第三次失手了,血红的双眼眼睁睁看着那朵魂光在自己尚未来及吞入腹中的时候,就被这条已经只等着去见阎王的赤鲵给抢先吸进了肚子。 几次连番受阻在这个它根本看不上眼的猎物手中,蛊雕也终于发了狠,尚未落到地面的矫健身形一个急旋,锐利的双爪和足可以穿铁碎石的有力尖喙对准赤鲵的头颅就啄了下去! 赤鲵最后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的合拢上下颚,将那一抹澄明的微光含在口中,双目虽然看不清什么,但蛊雕挟怒的双翅扇起的狂风早已让它头部肌肤微微发麻,赤鲵心中知道,这只怕是它最后的时刻了,但对于这即将到来的死亡,它唯一能做出的反应,只有紧紧的闭上口的同时也闭上了它那就算睁着也看不清东西的双眼。 几乎就是在它紧闭双眼的同时,一蓬滚烫的血雨淋了到了它的头上,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了什么东西落地的一声沉闷的响声,而后一切归于寂静。 岚羽皱着眉查看了一下四周——这里确实有着极为淡弱的魂光气息。 但是……太淡了,被腥浓的血腥和逸散的淡淡妖氛几乎遮蔽得一干二净。 那只冥鬼既然向他回报在这边有察觉到魂光萦绕,想来它并没有谎报的胆子,可是……在哪? 他扫一眼地上的两具妖类尸身——对,赤鲵在他看来基本已经算是尸身——难道是自己来晚一步?盈魂已经被这两只妖兽给争抢吞噬了? 心中想着,手上片刻都不敢耽搁,星光一闪,已是将那体型庞大、展翅之后能达两丈的蛊雕尸身在一瞬间撕了个粉碎。 ……没有。 岚羽从那被他一瞬间给剁成了渣滓的蛊雕尸身中什么都没发现,又劈开蛊雕的头颅,依旧一无所获。 刚把目光转向赤鲵,岚羽忽的愣住了。 ——那条已经重伤濒死血肉模糊的赤鲵,竟然吃力的张开嘴,吐出了一抹莹莹的魂火。 因为此地弥散的妖氛而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的冥鬼直到此时方才松了口气。 它适才是有目睹了半场蛊雕和赤鲵之战的——说战字恐怕不太贴切,顶多只能算是单方面的屠戮……但那个时候,那一抹虽然微弱但却莹莹闪耀的魂光尚未被赤鲵吞进口中,冥鬼可是躲在一旁看了个清楚的,虽然它作为最最普通弱小的一只冥鬼,实在没甚本事,更不敢上前从那两只妖的口中抢夺魂火,但就算它再怎么没有生前记忆,它好歹也曾经是人,又在那座阴气充盈的深谷之中得到些许滋养,论起脑子,也实在是比刚开了灵智的赤鲵要强得多。 是以,它见势不妙,又不敢上前插手,二话不说转头就往那深谷的方向而去。 ……原本……它是想要偷偷逃走的,逮住它的那个人仅仅是无意之中散发的气机灵识都几乎冲散它的魂魄,又说让它去找一个连完整魂魄都不是的残魂,它在那深谷之中也算住了许多年,哪里有见过什么残缺的魂魄?这若是找不回去,人家怒上心头,自己魂飞魄散怕不就是要在眼前?既然那人行色匆匆,也未给自己下什么禁制,那……偷偷逃了也罢。 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这只冥鬼趁着这夜色,一溜烟的只管逃命,也不顾有无道路,反正它也只是一只鬼,认准一个方向闷头跑就是了,至于今后没了那谷中阴气的滋养,自己魂魄还能维持多久不散,那也都是要有命留到以后才能说的了。 它是真的一心想要逃的,直到它机缘巧合的被远远的血腥之气吸引,过来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这只冥鬼打消了逃亡的念头。 ……那位让它找的,应该……就是这个……吧……? 突然之间从担心自己有无命在而一跃转变为开始幻想自己能得到什么奖赏的冥鬼,在见到岚羽的时候甚至连话都没来及说,只顺着它来时的方向指了一下,下一瞬间它的眼前就已经没了人。 自己又循迹找了回来的冥鬼并不敢靠近,只远远躲在一旁,见那只威猛的异兽蛊雕连个挣扎或求饶的机会都没有就瞬间毙命,冥鬼开始替自己担心了起来。 ……它离去的时候明明那缕残魂是在的,可此时,为何不见了影子? 这若是寻不到,被当成是自己谎报消息,自己有几条命去承受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 还好……总算天不亡它,终究还是出现了…… 第42章 啧,麻烦! 岚羽有一点看的没错,赤鲵此刻已是濒死。 即便是蛊雕那最后对准它头颅的一击并未真正落到实处,它之前遭受的攻击也早已是足可致命的伤害。 断裂的脊椎和整个被撕烂的背部使得它全身的血液几乎已经流尽,瘫痪的后半身不要说行动力了,早连疼痛感都已经无存,作为本就是冷血生物的赤鲵,它对于死亡的感受就只有渐渐弥漫了全身的麻木和僵硬,以及脑海中愈加混沌恍惚的思维。 ……真冷啊……而且……很黑…… 几乎终其一生都在昏暗环境中度过的赤鲵,心知自己要死了,它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死前能再看一眼那美丽澄澈的光辉,那照亮了它乏味的一生,并给它带来了无比的感动和最终死亡的光辉。 就是怀抱着这样的念头,赤鲵用尽自己最后的气力,张口吐出了那始终被它含在口中试图尽可能保护它哪怕片刻的魂光。 ……很美。 望着那缓缓漂落的微弱魂光,赤鲵轻出了一口气……生命的最后时刻,能有它照进自己心底,总也是好过将来孤独的死在昏暗的水底…… 还没等赤鲵眼中最后的神采消失,那朵莹莹魂光已是被人小心翼翼的轻轻拢入了掌中。 ……谁? ……不…… ……放开…… ……这是它的……光明…… 赤鲵眼睁睁看着那朵美丽的微光彻底离开了它的视线范围,而它却已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骤然涌上心头的失落和悲伤让它口中呜咽了一声,下一瞬间,它那扁平而又阔大的口中,便突兀的落入了不知什么东西。 岚羽手中拢住了那光芒澄澈明洁的魂火,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大概是得益于他灵台之内有玉夜本源魂印的效果,这一抹莹光落入他指间之后竟然并未再度试图飘离,而是如同一只洄游了许久终于找到了栖息之地的鱼儿一般,安静的在他手中微微颤动。 数日以来提心吊胆的岚羽,直到此时才终于长出了口气,皱着眉看看地上这基本已经算是在弥留之际的赤鲵……这条鱼,整个后背都已经被掏烂了,几乎连内脏都有了缺损,骨骼筋脉也是伤损严重……他蹲身又往赤鲵口中塞了两颗丹药。 如果他刚刚没看错的话,是这条鱼始终在试图保护这抹孱弱的盈魂? 这曾经原属于玉夜的盈魂虽然残缺羸弱,但它毕竟是昊天界神子的半魂,这澄澈魂光不是等闲仙妖可以与之相比的,缺损了本源保护的残魂对于任何生灵而言都有着天然的诱惑,这也是明炎岚羽二人心急如焚的原因之一,一旦在他们找到之前就先落进了其他生灵眼中的话,十有八九会被吞噬殆尽! 但这条赤鲵居然没吃它! 不但没有吞吃入腹,看这样子它还用自己性命保护了这一缕残魂。 岚羽不太清楚为什么这条赤鲵会如此行事,但这却并不妨碍他愿意救它一命。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什么理由,它既然有此善念,那就不应这般死去。 就只当是……来自于他这个神卫的感谢好了…… 昊天界的丹药无一不是效力奇佳的灵药,哪怕岚羽此刻带在身上的只是常见的药品,而非是回天元露或百转凝碧丹那般的极品灵药,也依然足够保住赤鲵一命,甚至岚羽其实还有几分担心,就凭这条鱼这点……都谈不上修为根基的底子,他那三颗伤药下去,会不会稍微量多了点?别伤没治好,再给它吃出个好歹来…… 赤鲵并不知道它入口的是什么东西,只知道一股陌生但却沁人心脾的清香迅速从口中蔓延入腹,随后就是一股暖流游走全身,甚至连它那已经没有知觉的后半身,都随着这股暖意一点一点的开始感觉到了几分痛楚和麻痒,本已混沌的思维也逐渐可以重新思考,它茫然愣怔了片刻,努力的试图看清眼前的事物。 比努力看清更为急迫的,是想要找到它的莹光,它的光明。 岚羽纳闷的看着这条鱼头部双眼急切的梭巡了一圈之后,目光落到他手中莹光闪烁的盈魂上就不动了,诧异的挑了挑眉,轻轻拢着那朵魂光的手左右移动了几下,这条鱼果然头部也跟着他的动作微微转动,双眼一瞬不瞬的盯住魂光。 即便是岚羽作为神界中人,对万物生灵的长相没什么特别偏好,更谈不上有什么以貌取人……不,取鱼,赤鲵在他眼里,也依然可以当得一个丑字。 光是那扁平硕大的头颅两侧的双目,就很容易让人误以为那是生在皮肤上丑陋的疣突而已。 若换了平日,这样一条修为低劣样貌丑陋的生物,胆敢这般窥伺觊觎的话,岚羽早把它撕了,而现在,他却并未觉得这是无礼冒犯。 这条鱼望住盈魂的目光……就如同是在看着生命中最为宝贵的珍爱之物一般。 没有一丝一毫的贪婪或邪念。 这目光中满溢的是不可能会被错认的珍视和……虔诚的喜悦。 岚羽虽然闹不懂为什么这条鱼会对盈魂有着这般几乎是纯粹信仰一般的目光,但眼前这条赤鲵血肉模糊的偌大身躯足够抵消他那原本会为此产生的不悦。 不管怎么说,是这条鱼保护了这一缕脆弱的残魂,至于它出于什么原因什么目的才这般作为,那都不重要,若是没有这条鱼,只怕他赶来的时候盈魂早就进了那只蛊雕的肚子,到时候就算弄死蛊雕,也不一定来得及了。 不过,感激归感激,魂火不能给! 岚羽很没形象的在赤鲵眼前一蹲,一手拢着那朵魂光,一手在赤鲵直直望住魂光的眼前晃了两晃—— “喂,我说,听得懂人话吗?” 赤鲵只是依旧紧盯着魂光不放,被岚羽挥手短暂遮蔽的视线连一丝拐弯都没有,岚羽啧了一声,冲它呲了呲牙:“会说话的话,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但是这个——”他拢在指间的魂光正巧微微一颤:“不是你能碰的东西,不要奢望。” “喂——” “啧……话都还不会说……真是麻烦!” 第43章 报偿 岚羽在刚一得到冥鬼指路的时候,就通过宫徽给远在妖界辖区之中的明炎发了传讯,而当明炎收到讯息,急急赶来的时候,就只见岚羽毫无形象的蹲在地上,和一条遍体鳞伤的赤鲵大眼瞪小眼。 身旁不远处就是一滩被剁得稀碎的血肉——明炎看了好几眼,才勉强从残存的羽毛和喙爪等部位看出大约是只什么禽类…… 等终于看到岚羽手中拢着的那朵孱弱魂火之后,明炎一颗心也才算是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还好,找到了…… 心中陡然一松的明炎上前几步先接过了那朵魂火,仔细探查感应了一番,通过那熟稔的魂魄律动确定了这的确就是玉夜散失的盈魂之后,这才有心情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结果还没来及开声,就看见那原本死盯着岚羽不放的赤鲵,已是转头盯着自己。 嗯? 明炎纳罕的看看赤鲵,又看一眼岚羽:“这条赤鲵……是怎么回事?” ……想来应该是没有为恶?否则岚羽这货能留它活到现在?明炎又看了几眼那遍布赤鲵整个后背的血肉模糊的伤口……这伤也不像是岚羽弄出来的,到更像是被那只碎得认不出究竟是什么鸟的东西给伤的……所以……这是怎么个情况? 岚羽牙疼一般的吸着气:“这条鱼……唉……” ……这条鱼的修为低到连沟通都难……真是麻烦! 等明炎好容易弄懂了原来是这条赤鲵舍生忘死的保护了这一抹残缺的盈魂之后,连他都不禁有几分诧异——这种行为,应该是违背了妖类天性的。 越是品级低劣的妖,就越是难以抑制自身的本能,而这明澈澄净的魂光,对于它们而言,那几乎是不可能忍得住的诱惑,就如同那只碎得让人没眼看的蛊雕那般,看到的第一反应就是吞噬殆尽,这才是低阶妖类正常的反应。 而这赤鲵…… 明炎低头看着那条赤鲵就如同粘在那颗莹莹魂火上的依恋的目光,拢着魂火的手移了移,果见那赤鲵硕大的头颅也跟着偏了偏,终于确定了这条鱼还真的是……嗯……奇葩。 正在思酌要拿这条鱼怎么办的明炎,却察觉到他拢在指间的这一抹魂光只在他掌中安稳了短短片刻之后,就似是想要飘离一般,微微颤动着,试图脱出他的掌控。 明炎略一思索,只叹口气,又将那颤动的魂光交给了岚羽手中,岚羽有几分莫名的接了。 ……在明炎手中不断颤动游移的魂火甫一到了岚羽手中,就又安稳了下来,幽幽的照亮他的掌心。 “本源太过薄弱,又非是完整魂魄,它这是本能的在寻找同出一源的元神罢了……你灵台内有玉夜的魂印,对它就是最好的栖息之地,你先将它带回那谷中阵法之内,我将这条赤鲵处理妥善了随后就到。” 目送得了话的岚羽几乎是转瞬之间就消失了身影,明炎叹着气将目光重新落回到面前这条因为魂光乍离而目露悲戚的赤鲵身上。 ……这条赤鲵……总归是托赖它的一力相护方才给了他二人足够的找寻时间,纵然对于他和岚羽来说,这条赤鲵这点修为实在是差劲得连想描述都找不到词汇,但……它毕竟是从蛊雕口中舍命护住了盈魂的魂火……总还是不能来个忘恩负义置之不理的…… 适才还和赤鲵无语互瞪的人从岚羽换成了自己,明炎也只能无奈的蹲身望住赤鲵的由于失了魂光踪迹而哀伤绝望的双眼道:“虽说妖氛浅薄,应是尚不能出口人言,但……听总是没问题的吧?” 因为失了那朵莹莹微光而整条鱼都好似被抽干了生气一般的赤鲵对于明炎的询问毫无反应,它只知道,那照亮了它灰暗视野也照亮了它心底的美丽光芒不见了,而且这一次的不见,是它既不能也不敢再有任何挽回或争抢举动的最终结果。 这一次夺走了那美丽光芒的人是它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有丝毫胜算的强者,是它仅仅是看到身影都会心生恐惧的至强之人,对此,赤鲵终于意识到它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保有那朵微光,这一明悟让它除了彻底淹没在深深的绝望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明炎头疼的看着这条伤痕累累的赤鲵在他面前发出如同婴儿哭泣一般的呜咽之声,心知自己的问话恐怕这条鱼压根没听进去……或是压根没听懂,明炎干脆的住了口,伸手按住赤鲵头顶的瞬间,灵识已是探入了赤鲵的识海。 赤鲵那单纯到简单的思维在明炎探入的灵识面前就如同一张白纸一般,碰触的瞬间已是有两个字骤然浮现在脑海—— ——光明! 明炎诧异的挑挑眉,确定了就是这个词之后,灵识退出了赤鲵的识海。 弄清了赤鲵那无声的渴求的同时,明炎也算是弄懂了为何这条赤鲵会违反天性甚至不惜性命也要护住那一抹莹莹魂火。 光明么?这到不难。 松了口气的明炎心念动处,赤鲵的面前就已是凭空燃起一团绚丽到极致的耀眼火光。 乍现的瑰丽火光莹莹舞动,倒映在赤鲵那灰暗的视野之中,猛然点亮了它的双目。 这陡然亮起的光芒让正哀伤绝望的赤鲵整条鱼都怔住了,随后就是刹那之间淹没在了充满心头的喜悦之中。 ——光明! 赤鲵小心翼翼的抬头,透过那跃跃舞动的瑰丽火光望向明炎。 ……我的?给我的? 赤鲵这样小心到近乎卑微的举动让明炎心生几分感慨,不过他此时却并没有时间在这里长久消磨,只颔首道:“多谢你舍命护它,这便算是我二人的谢礼。” 得到确切答复的赤鲵目光重新落回到那一抹光华璀璨的火光之上,定定的望了片刻之后,眼中的神采却又低糜了下去。 ……不一样……这个光芒也很美,但……不是它的那朵虽然脆弱但却有着最为澄净光辉的美丽莹光…… “那是半片残缺魂魄,若不妥善安置,很快就会消散殆尽,在你这里,除了渐渐消亡之外你没有能力为它蕴补神魂。”明炎看出这条赤鲵的失落,只好淡淡的给它解释了一句:“让你保有,便是会让它湮灭无存,我二人寻获之后方能设法挽救,这一点即便你是有恩于它,也不可能让你如愿。” 说着,翻手取出一枚空白的玉符,随意的一抹,便将那朵灿烂火光拢入手中,随手在玉符中刻录了一个很基础的明光咒之后,顺手将那一蓬火光按入了玉符之中。 正要将玉符交给赤鲵,却又停住,想了想,总归这条赤鲵确实秉性纯朴,明炎索性又略花了半刻,在玉符中再录入了一套五行属水的修行法门,再取了两瓶灵丹一并搁入,这才将那因为明光咒和火焰的存在而明澈耀眼的玉符悬在赤鲵眼前。 “有此符在,不论水陆,光芒不息,其中的修行法门,当你日后灵智更加完备一些之后当可照此修炼。”见赤鲵一瞬不瞬的望着玉符,明炎便起了身:“多谢你的一番回护,告辞了。” 语音未落,赤鲵眼前已是仅剩了那一枚明光璀璨的玉符。 第44章 无依之魂 刚一回到深谷的明炎,远远的就看见岚羽守在阵眼核心之中,正望着那在周遭一片模拟出的绚丽魂火的辉映之下毫不起眼、几乎让人难以留意的盈魂魂光,正在发呆。 大约是有赖于这座阵式模拟幻化出的魂魄律动确实逼真的缘故,盈魂来到此处之后它那始终在微微抖动的魂光较之以前平稳了许多,但仿阵并不能起到真正魂印的效用,模仿出的律动本身也并无魂魄本源予以加持,所以此时的那一抹魂光到了此处之后,就有如一个困惑茫然的弱小生灵,这律动对它而言确实有着吸引力,但真正到达此处,却又茫然若失,找不到它原本应归属的本源究竟在何处。 幸好,还有岚羽在。 岚羽灵台之中的魂印是出自于玉夜抽取的自身元神,虽然只是极为纤细的一缕,但它终究是玉夜的部分本源。 所以,在这偌大一片律动熟稔——却也只有律动熟稔的魂火之中,那一点莹莹魂光始终紧紧萦绕在岚羽身边。 就如同一只明明是被温暖光亮吸引而来,却由于遍寻不到而对此感到茫然不解怅惘徘徊的飞蛾一般。 作为灵台之内有着玉夜本源魂印,并且自身魂魄稳固是依托其上的岚羽,甚至能够从眼前这朵孱弱魂光之中感受到它那因为魂体残缺而并没有完整意识的哀伤和失落。 被无故割裂剔除,除了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那一丝丝本源之外再无凭依,这缺损的残魂在本能的痛苦和迷茫之中想要回归到本属于它的元神之中。 可是……玉夜不要它了。 玉夜的天资和修为,加上她已是现任天枢,她独自一人就剔魂成功,并成功将珍贵得无可替代的本源之力几乎是全数的保留了下来,这若是换了旁人,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若是剔魂之中稍有不慎,或力有不逮,损失了本源,那么剔魂之后的人也未必还能神智完整,流失的本源之力会让自身魂魄运转吃力,那样的话,割魂裂魄无异于自杀。 而玉夜居然做到了,在没有用人护持,没有人守助,更没有人相帮的情况下,就靠她自己,居然能完完整整的剔除盈魂,并未让自己受到过多伤损,这简直已经不是人力可以达成的事。 她做到了,并且不以此为苦,可是,这被她弃如敝屣的残缺盈魂,该怎么办? 岚羽怔怔的望着那一抹茫然若失的徘徊在他面前,甚至试图想要没入他的灵台,却又不得门而入的黯淡魂光。 玉夜是不可能再分出本源来供这残魂凭依的,她当年为了救他和朱离复生,元神已经有了缺损,若是再因此受到伤害,那必然会因此动摇到她的根本。 可这盈魂该怎么办? 他能隐约感受到这一抹魂光的不解和委屈,那是不清楚为何突如其来会失了凭依荡若浮萍的委屈和困惑,面对一缕并不是完整魂魄的莹莹魂光,岚羽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安抚它,在它又一次努力尝试着想要融入他灵台而未果之后叹着气轻轻的把它拢入掌心。 ……别说它不可能进入他的灵台之内,就算是可能,它也不能进! ……他自身的魂魄和意识完好无缺,本来就是不容外力侵入的,不属于同一个人的两股魂魄不可能相融,否则那基本和夺舍无异! 这一缕残魂本源弱到这个地步,它就算夺舍都没有成功的几率。 只会在进入灵台的同时就被原身的意识侵吞磨灭。 岚羽轻柔的拢着那一朵因为又一次想要接近本源而失败的魂火,束手无策的望着它那比起方才又略微黯淡了些许的魂光,心中满是郁郁,就连明炎的到来都未能及时察觉,直到这遍布了整座深谷的仿阵上那辉映天穹的火光因着明炎撤销了阵式运转而陡然熄灭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那条鱼搞定了?”岚羽蔫儿了吧唧的问了一句。 明炎只嗯了一声算作答话。 半晌没等到后文的岚羽终于抬头,才看到明炎也正皱眉望着他指间的那抹魂光发愁。 ……能让这家伙露出这种表情……唉……他们家宫主大人真是…… 那被两人望着的魂火微微一颤,莹光奋力的亮了一瞬,随后又一次衰弱了下去,比方才更加黯淡了一分。 明炎终于回神,低叹一声,从岚羽手中小心的接过那朵光晕已有少许散离征兆的魂火:“时间紧迫,我要另寻天地灵氛浓郁之地设阵蕴魂,没空耽搁,总之,这次有劳你了。” 说着,就准备离去。 却不料岚羽却也起了身,“等等。” 明炎回身等着他的下文,却见岚羽仍是盯着那抹自从入了明炎之手后就始终在微微颤动的黯淡魂光,半晌才道:“我与你同去吧。” 明炎闻言皱了眉:“你……可知这般擅自离宫不归,于神卫而言,意味着什么?” 岚羽不响了,半晌一咬牙:“便是要为此领受责罚,也是今后的事了。” 他说着,已是又从明炎手中接过了那一抹魂光,甫一入手,那颗黯淡魂火便又一次安定了下来。 岚羽叹口气:“你瞧……想来还是要有我在方才好些……” ……这话到没错…… 明炎睨了他一眼。 ……确实是有他这个灵台内有着玉夜本源的人在近旁,对于这残缺薄弱的盈魂会更有益处。 ……只是…… “这一离宫,便要有最少百余年,你还是切勿冲动,三思后行吧。” ——百余年?! 岚羽惊讶了一下:“这么久?” 明炎嗯了一声,半晌才叹口气:“以玉夜如今只剩荒魂的心性,恐怕难以说服她将盈魂收回自身,那便需要给盈魂寻一个去处,这是最大的难题。” 他顿了顿:“依我想来,若能将盈魂设法蕴补些许,让它能够投入轮回,方是眼下最佳途径。” 岚羽嘶了一声:“这……它……半魂也能轮回吗?” “足够强盛的话,便能。最多不过是投生之后因为荒魂缺失而过于重情罢了。但……”明炎苦笑:“离不得人。” “为何?” “因为非是完整魂魄,按道理是不能入轮回的,若是要入,便只能籍由外力强行突破六道障壁,不经过归墟,方能送它轮回。”明炎叹息:“但这般强入,又非完整魂魄,它投生之后,没有命格。” “唯有等它在命轮之中经历过一次圆满生死,方能由此一生中所行所遇的因缘果业衍生出后世的命线走向,但,这首次投生,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凭空生出命格来的。” 岚羽不由皱了眉——没有命格的话会被命轮天然排斥,又要怎样存活于世? “所以,即便是给它蕴养得可以投生,它投生之后一生一世也离不得人护持……”明炎目光灼灼的望着他:“岚羽,你可想过,百余年不归神宫,不履本职,将会是何种后果么?” 第45章 严慧君 ——花雪随风不厌看,更多还肯失林峦。 愁人正在书窗下,一片飞来一片寒。(戴叔伦) 窗纸之上零星传来极轻的落雪之声,细细微微的扑簌传进静谧的内室,严慧君不由喃喃的念诵出声 “慧儿又在擅发愁肠。” 随着一道低醇的嗓音,韩文清掀起暖帘入了外间。 “好端端的,作甚看这些词句?若是发闷,到不妨叫一班小戏进来热闹个一两日也罢了。” “哪里就闷了,不过是听到雪落之声,偶然想起这一首,偏就被你逮住。”严慧君边笑边起身,想要去接韩文清脱下的斗篷。 “斗篷上寒气重,你别伸手。”韩文清把手一缩,自己把斗篷抖了两抖,在一边衣架上挂了,这才走到炭盆前伸手烤火。 严慧君见他这般亲力亲为的架势,便就笑了,只得缩了手,却又倒了一盏热茶过去,笑道:“哪里就那般娇贵了,这一次我觉得八成是个囡囡,懂得疼人,可比怀着浩儿的时候省心得多了。” “怎的是茶?”韩文清接在手中皱了皱眉,搁到了一旁:“周妈妈可是越来越心粗了,你这个时候是喝得了茶的?” 说着就扬声叫人:“给夫人换红枣桂圆汤来!” 严慧君阻止不及,心中却甜甜的,只抿着嘴儿笑道:“这可不是周妈妈的意思,是我嫌那起子甜汤喝着不爽利,特意让小丫头子泡了香茗,也不为着喝,不过是嗅一嗅茶香罢了。” 听她这般说了,韩文清这才收了嗔色,重又持了杯,又调侃道:“好啊,这茶却也没白糟践,却又拿来搪塞为夫我了?” 严慧君笑着就要作势去夺:“那夫君快快搁了,别叫我搪塞过去。” 不待她夺到,韩文清已是仰头饮尽了那一盏香茗,杯子一搁,笑道:“晚了。” 言罢搓了搓双手,觉得已是暖热了,这才回身拥住严慧君:“让为夫瞧瞧,今儿这小东西可有淘气?” 一边说,一边将手小心翼翼的抚上了严慧君隆起的腹部。 严慧君正笑着,脸色却突然一僵——自家夫君这手甫一挨到她的腹部,竟就犹如肚皮上贴了一块寒冰也似!一股子阴冷湿寒几乎是转瞬之间就让她不由自述的打了个哆嗦! “夫君?”严慧君纳闷的抬头看向韩文清。 ……适才明明烤火了半晌,又饮了热茶,怎的寒气还是这般重? 韩文清却恍若没有听到她这一声呼唤,依旧低头望着她隆起的腹部,手中传递的温度也愈加冰寒。 腹部有如贴了一块万年坚冰一般的严慧君只觉得那股子寒意仿佛已经浸透到了骨子里,她抖着手握住韩文清那双没有丝毫温度的手,试图从肚皮上推开:“夫、夫君……你的……” ……太冷了……她肚子里还有孩子…… “慧儿?” 韩文清疑惑不解的望了她面色青白的脸一眼:“为何推开为夫?” “夫君……”严慧君只觉得此时的韩文清不仅仅是手,而是整个人都冰冷了下来,拥住她的怀抱直好似冰窖一般,她打着哆嗦挣扎起来。 “慧儿,莫要乱动。”察觉到她颤抖挣扎的韩文清却不愿放手,只紧紧的抱住她,低头在她耳边呢喃着:“与为夫一起走吧……” ……什…… 严慧君骇然仰头,望向韩文清,目光所及之处她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几近于啜泣的悲鸣—— ——韩文清那清朗俊秀的面容上一片青灰,早已蒙上了一层灰白色厚翳的双目之中缓缓流下两行涔涔血泪,干皱蜷缩的双唇正开合着:“慧儿……” 严慧君一声尖叫,猛然睁开了双眼! 冷风卷着几片雪花透过残破得只剩半边的屋顶飘落下来,冰冷的落在她的身上,严慧君猛地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已僵冷得有如浸泡在冰水中一般。 严慧君吃力的撑起身子望向身旁不远处的火堆,那火堆之中不多的柴草和枯枝早已在不知何时就已经燃尽,此时此刻只剩零星一点尚未彻底熄灭的火星,微弱的在焦黑的灰烬中忽明忽灭的挣扎着。 她怔怔的望了片刻,直到脸颊上又落了一片雪花,方才被那浸肤透骨的寒意给激得又是一个哆嗦,回过了神来。 ……下雪了…… ……难怪会冷成这般…… 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指尖和手臂,严慧君试着从那根本没有被她捂出丝毫温度的铺在冰冷地面上单薄的被子上爬起身,却在刚刚腰部略微用力的同时就腹部一阵痉挛一般的抽痛。 陡然袭来的疼痛使得严慧君瞬间扭曲了清秀的面庞,刚刚爬起了一半的身子重重的落了回去。 ……疼,好疼啊…… 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疼得抱着肚子瘫软在那一床薄薄的破被上的严慧君心中渐渐有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她这不是头一胎了,她的浩哥儿都已经四岁了……作为一个生育过的女人,她哪里会不清楚这般的剧痛意味着什么? 心中由于想到浩哥儿不由一阵悲痛的严慧君在剧痛之中抽泣了两声,再一次试图挣扎着起身。 ……她不能在这里生孩子! 没有热水,没有暖被,没有稳婆,甚至连个取暖的炭盆都没有! 而最关键的……是她才怀胎七个月!她不应该在这个月份就早产! 浩哥儿已经不在了,如今在她肚子里的是夫君唯一的血脉……她不能在这种根本不能保证婴儿存活的地方生产! 这里连口热水都没有,而她自己在这两个月来的心力交瘁颠沛流离之下也根本没有奶水,若将孩子生在这一座破败不堪的山神庙里,她拿什么养育婴儿? 她已经失去了夫君和浩哥儿……她不能再失去这个孩子! 挣扎了许久才蹒跚起身的严慧君在起身的一瞬间眼前骤然黑了片刻,过了许久才又渐渐恢复了视线。 ……真冷啊…… 离了地上那一张薄薄的破被,严慧君整个人都被从那几乎可以算是露天的屋顶上落下的寒风和雪花激得一个冷颤。 打着哆嗦环顾了一下这间临时落脚的山神庙,严慧君苦笑一下……是了,她也根本没有行李是能带走的了…… ……她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她的夫君,和她的浩哥儿,都长眠在了那间京郊祖宅之中,死在了那群强人的屠刀之下,而后一把烈火,什么都没剩下……连骨灰都分辨不出……如今的她,还有什么是能带走的呢? 怔了片刻,严慧君到底是被腹中二度袭来的痛楚给唤回了神智,她吸着气慢慢弯下身子,忍住腹中痉挛一般的痛楚,捡起地上那条破被裹在自己身上,而后,一步一挪的蹒跚出了庙门。 ……她得找到附近的那处村落,她的孩子才能有救…… 第46章 钱串子 严慧君在踏出山神庙的同一时间,身上褴褛单薄的衣物几乎是瞬间就被外面翻卷的北风给吹了个透! 她颤着手裹紧身上那条单薄的破被——这已经是她仅剩的可以御寒的东西了…… 虽然周妈妈离去时将她自己身穿的那件绽了线的夹棉袄子裹在了她身上,但此时不论是薄被还是袄子,在那夹着雪花拂在脸上有如刀割一般的凛冽寒风之中又哪里能起到御寒保暖的作用? 严慧君小心翼翼的吸着气,让自己尽量不去想那些给她造成痛苦的一切! 包括这风雪,这冰寒,两天两夜未曾入口吃食而一阵阵抽搐的肠胃,腹中的剧痛,以及浩哥儿……和夫君…… ……能走到山下,应该就能遇到村子…… 严慧君蹒跚前行的步伐忽然一顿——伴随着又一阵腹部的痉挛,一股热流顺着她的两腿淌了下来…… ……这是……羊水? 严慧君猛的弯下腰,一手死死抓紧胸前围拢的薄被的被角,避免薄被被寒风扯走,一手用力托住自己的肚皮! ……不行,不能在这里…… 她咬牙忍过这一阵痉挛,喘着气把身子重又站直了几分,望着前方再一次迈开了步伐。 ……乖孩子,再忍一会,这里不行…… 踉跄前行一步一挪的严慧君并没有回头,所以她也就不知道自己身后印在刚刚积了一层薄薄雪花的地面上的,是两行殷红刺目的足迹。 * 钱有财望了两眼米缸里剩的那点还盖不满缸底儿的糙米,叹着气又放下米缸盖子,黄瘦的脸上带着几丝不情不愿,转身去摘那在墙上挂了半年没动过、已经落了一层灰的几副套子。 ……也总得抓挠点什么了……换点油盐米面,也好过个年。 摘下墙上的套子,慢条斯理的检查了一下用来挽做活扣的绞了铜丝的马尾绳,又抓了两把谷子装进打着补丁的破口袋,钱有财这才推开茅屋的木门,破旧的篱笆院的角落里顿时一只老黄狗钻出了狗窝,摇着尾巴迎了上来。 “老伙计。”钱有财弯身摸了两把老黄狗的狗头:“走,咱爷儿俩上山下套子去,回头逮着野物了也给你打打牙祭……”一边说,一边已是出了院门,那只年纪不小的老黄狗竟似听懂了一般,兴奋的摆着尾巴一马当先的往村外跑去。 “慢点慢点。”钱有财叨叨咕咕的摇着头:“急不来……” ……这般初雪之后,正是最适合上山下套的日子。 雪一盖,就是一片白,那些秋冬吃得肥肥的山鸡们一时找不到吃食,只要撮两捧雪把套子给遮一遮,再随便撒两把谷子粒儿,就能引来好几只,有时候运气好,连狍子都能套住…… 钱有财双手拎着套子背在身后,摇头晃脑的走在村里,偶尔路过的村民见他手里的套子,便就调侃道:“这是什么好日子?有财又要上山,这一去,怕不是又能串回钱来哩。” 钱有财对这些调侃也并不恼,只一律回以寒暄:“借吉言,真得了好货,回头找老哥吃酒。” 这般一对一答,彼此一笑,也就各自错了身。 ……这钱有财原本也是小双村的一家殷实人家,父母在世时也给他娶了亲,结果没过多久,父母便就在一场蔓延了周遭三五个县的疫症之中双双撒了手。彼时钱有财的浑家正怀着他的头一个孩子,这边厢忙完公婆丧事,随即也就躺倒了,钱有财这刚失了双亲,又哪里肯再失了浑家?只赶着去县里求医请大夫。 只是彼时正值疫症蔓延,附近并不算富庶的郡县之中有数的医生和大夫都忙得每天焦头烂额,又有县令府衙督促监管,哪里抽得开身?只听他口述症状之后随便抓了两副药就把他打发了,这般连病人都没见上一眼的开方用药又哪里会真的对症?他那婆娘拖了约有个把月,先时原本只是过于操劳偶感风寒才躺倒,及至这般药不对症又将身子拖了许久,终于,本不是疫病的,也终究还是染了疫病,怀胎才刚上六个月,就到底是连大带小一同赴了黄泉。 短短个把月之间好端端的父母妻儿一夕就只剩了钱有财一个,说一句家破人亡也是有了,钱有财哪里应付得来这般打击,从那开始就陡然颓废了下去,家中本有的几亩田地先是丢荒了也不去种,后来索性兑给了人,换得银钱继续闲散度日,再后来索性连原本的三间瓦房也兑了银子,总之每日里以酒为伴,日上三竿都不见起,成了村里有名的一个闲汉。 这钱有财虽无家口拖累,但终究他自己也还是要吃要喝的,手中田地房屋换得的银钱渐渐用尽之后,他便也就捉襟见肘起来。 倒是他虽是不事耕种,却有一门下套子的手艺,做出的套子看着也不比旁人的有甚不同,但他每每进山,却总能满载而归。 山鸡,山兔,狍子,麂子,就没见他空手回来过。 甚至还有一次,据说他的套子套住了一条碗口粗的大蛇,那蛇任是把自己拧成了个麻花儿,也没挣得脱那绳套,倒是钱有财自己不敢碰那蛇,按他的说法,那老大一条蛇,伤不得,竟叫他又给放走了,从那以后,钱有财的名声便也就传了开来,谁听说过下套子竟连蛇都能套住的? 只有钱有财。 后来连邻近的其他村落都晓得了他进山捉野物是一把好手,渐渐的,他倒是落了个诨号,叫钱串子,意为进一趟山,就能大大小小串出一串儿来。 也不乏曾有人慕名前来购买他做的野套,但奇的就是旁人买回去却并无他那般的好气运,该套不着的,还是套不着。 只是钱有财虽是靠着这一手能落个糊口,若是换了旁人,勤勉一些,怕不从此也能渐渐起色,但他却依然不改那副懒散样子,不到实在肚皮没着落了,绝难见他动上一动。 就这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竟也过了十好几年,如今年近四十,家里唯有那条当年还是他婆娘抱回家喂大的黄狗为伴,而今黄狗也已是上了年纪,跑起路来远不如以前灵便了。 钱有财一步三摇的跟在后面,这上山的路他早都已经走熟了,虽然他懒,一年也上不了几回山,但这座山上哪儿多长了一窝草他都是心中有数的,就算闭着眼都能找着路,是以钱有财哼着蹭戏听来的小曲儿,沿途看似随意的零星分布着下了几个套子,十分悠闲的正继续走着,冷不丁就听见那陪了他十几年的老黄狗不同以往的吠声。 “瞎咋呼啥……”钱有财一句抱怨没来及出口,就突然愣住了,那边那个草窝里横着的…… ……是个啥?! 第47章 小双村 小双村的村长家刚吃过晚饭,桌子都还没来及收拾,就听见自家院中闹哄哄的一片,随即房门就被人急促的敲响了。 “咋……?”开门见是钱有财,急吼吼的抱着一包东西,身后还跟着几个村人,钱村长眉头一皱,刚想问话,却不料钱有财身子一偏就挤进了屋子。 “快,快,出人命了!” 钱村长一句话没来及问就被钱有财吓了个哆嗦:“到底咋回事?” 下一瞬间他就愣住了,钱有财小心的解开衣襟,里边是一块破破烂烂的薄被包成的一团,而在那里面……则是一个皱皱巴巴又瘦又小的小婴儿,小得像只半大的小猫崽子似得,蜷在那破被做成的包袱里一动不动。 “有财,你咋……咋弄了个娃子?” 钱村长下意识的嚷了一句,随后猛然回过神来,高声叫着自家婆娘,又去把挤在门口看热闹的人哄出去,关门挡住外面的寒风,这才有时间问到底怎么一回事。 钱有财也是有几分慌张,他那老黄狗居然从草窝子里扒出个死人,周遭全是血,来不及渗到地下就被风雪冻成了冰,那暗红暗红的一大片……乍一看上去把人吓得头皮都是一炸! 听到钱村长吆喝的妇人擦着手走来一看,慌不迭的就伸手来接那婴儿:“哎哟造孽哟,这怕不是才出生哟?哎哟造孽……造孽……” 一边嘴里把造孽二字反复叨咕着,一边已是将婴儿接在手里,摸了摸,还有热乎气儿,戳了戳那皱巴巴的小脸,见他还扁着嘴儿细细的嘤了两声,这才有如被上了发条一般,慌慌张张的抱着婴儿去了厨房。 等到钱村长这边终于从钱有财口中问明白了是山北边那座破山神庙附近发现了个死人,又被他那只老黄狗从死人身下扒出了这么个孩子的时候,他的婆娘已是在给那小婴儿喂温水了,厨房灶上又捅开了火眼,锅里下了一把小米正在熬汤。 本想再问详细点,钱有财却已是说不出更多了。 他被那偌大一片鲜血冻成的冰给吓得差点转身就跑,要不是他那老黄狗在身后嗷嗷叫着死活不走,拼命扒那死人身下,他是真的转头就跑了,哪里会发现这还有个娃子? 及至发现老黄狗不走是叼着个被角往外拖,到底和它相伴十几年,钱有财鼓足了勇气上去拽出这包袱,才发现死人不是一个,而是俩。 这娃子皱巴巴一小团裹在里面,连哭都不会哭,要不是无意中摸到还是热乎的,钱有财是真把他也当死人了。 确定了这小的还活着,钱有财发了一回愣,醒过神来赶紧就往山下跑,连套子都扔在地上忘了拣,闷头一口气儿跑到村长家,这会子才放下心来正喘气。 等钱村长弄懂了山上有个死人,这娃子就是在死人身下发现的,脸上早就皱了眉头。 ……这般冰天冻地,是从哪儿来了个孤身的外人死在了山上?这大冷的天,说不得又得辛苦一趟,明天一早赶去县城报官才行……还有那死人……但愿其中不会牵扯出啥子大事来! 这般想着,耳中就听婆娘哟了一声:“这娃子是个囡囡哩,就这么一点大,怕不是没足月哩?当家的,这娃子要咋地收拾?” 钱村长闻言瞪了一眼:“你才是个女人家,反来问我咋地收拾娃娃?咱家大柱二柱咋收拾,你照样不就完了?!” 一句话刚说完就被婆娘啐了一口:“我到想哩!你个憨大!她又不是我生的,我生大柱二柱自然有奶水喂,这会子我还有奶水喂?这么一大点的娃子,看着就不足月,再缺了奶水,还收拾啥?给她收拾个席子差不多哩!” ……夭折的孩子按规矩是不能用棺材的,一领芦席便就够了…… 钱村长这才明白自家婆娘的意思,却也不由没了声。 ——他去哪儿找有奶水的婆姨? 这小双村不过是个小村落罢了,统共也就二十来户人家,他这个当村长的,谁家里有几只鸡都知道,但前前后后全数一遍,村里如今谁家都没正好在奶娃娃的女人。 别说是没有奶娃子的女人捞不着人奶了,这寒冬腊月,就连家里牲畜猫狗都没个下崽儿的,又让他能去哪儿给这娃子找口奶吃? 钱村长想了半晌也觉得发愁,想要跟钱有财商量两句,结果那边钱有财自觉自己已经把这烫手山芋交了出去,又知会了山上有死人,这事他就已经算是甩脱了手,哪里还肯再沾?只狗咬屁股一般告辞要走。 钱村长留他不住,而且本也心知这钱有财到底是个闲汉,家无余粮,甚至还不像自家还有个婆娘能会收拾孩子,他家就连那老黄狗都不是母的,于是也只得送他出了门,又交代了明日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去县城报官,这才又愁眉不展的回了屋子。 ……若是人没送到他这里,那也就算了,或是干脆死在了山上,那也不过是报官而已,总归和他没牵扯。 可如今,小得跟个猫崽子似得娃子被钱有财送到他家,他总也不能就这么着把人给弄没了吧? 送过来是个活的,钱有财和看热闹的那一群都眼睁睁瞅见的,不管最后交到谁手里,也总不能真交去个裹席子的才是…… 钱村长唉声叹气了半天,起身就要向外走,还是他婆娘一语喊住:“外边天都黑了,你这会子出去做啥?奔命呢?” “可不是奔命么。”钱村长叹着气道:“我记着西头有生家说想过继个娃娃哩,这凭空掉下来个,我问问他家有意思没有……” “你可快站着吧。”他那婆娘刚用温水给那娃子擦洗了擦洗,喂了两口米汤,翻箱倒柜找出当年二柱小时候用的襁褓和小衣裳,也顾不得都旧了,只胡乱把那连哭都不会只会细细嘤嘤的哼几声的奶娃子勉强拾掇了一通,这会正抱着哄。 “人家那是缺个根儿,就是过继也是要男娃子,将来养大了继承家业,你几时听过过继个女娃娃的?”这婆娘没好气的叨咕着:“还村长哩,遇点事就慌成这样。” “那你说咋办?” “还咋办啥,明儿不是要和有财去报官?直接交代给差官也就是了,县城里人多,兴许也就找到人家养活了。” 这一句倒把钱村长听得一拍脑门,对啊,这娃娃既然是和那死人有牵扯,报官的时候自然不可能单留下她,只一起交给差官就是了……县城里人口多,官老爷一句话,啥没有?不比这小双村齐全么? 心中豁然放下一块大石头的钱村长终于舒了口气,重又坐回炭盆边烤火去了,还不忘唠叨两句:“明儿给我带上点顶饥的干粮,给有财也备一份,我俩明儿个上县城去哩。” 说着,也就准备着早点歇了,毕竟明儿个还要起个大早。 于是他也就没有注意到,他家婆娘正把个看着好似一汪水儿的物件儿攥在手里看了半天之后,悄悄揣进了怀里。 第48章 瞒昧 钱村长和钱有财套了辆驴车一路赶到咸阳县城的时候,刚刚时过晌午,衙门里的刑名师爷听闻所辖之地下属村庄里发现了尸首,便就赶忙差派了捕快和仵作跟着一同前往,当值的捕快们午饭都还没吃完,也只得不情不愿的起了身。 “行了,吃你们的。”邓捕头取了腰刀,点了个年轻的小捕快一起:“小六儿跟我去一趟就行,你们该干嘛干嘛。” 那被点了卯的小六儿听见,赶忙又抓了张油纸,把桌子上那盘没吃完的包子三两下包好揣进怀里,这才跟在邓捕头身后出了班房。 门外,钱村长和钱有财正在等候,同着县里那名上了年纪的老仵作一起,邓捕头正牵出马来,见了便道:“我们这仵作有了把子年纪,还劳烦你们这驴车载他一程。” 钱村长自是忙不迭的答应,他和钱有财自己带来的有干粮,也心知没时间在县城里耽搁,不然再回村只怕天都黑了,还上山找什么尸首?便就同着两名捕快一起往回赶,只胡乱啃几口干粮填了肚子便就罢了。 等他们紧赶慢赶回到村里,也没顾上歇,喝了两口热水便就又随着钱有财上了山。 钱有财心中实在对那一大片冻得硬邦邦的血地犯怵,一路将人领到了那一处,远远的指了那草窝子,自己便就立住了脚,怎么都不愿意靠近,倒是捕快们不惧这个,上前拿腰刀拨开瞧了瞧,见是一名死去的妇人,面朝下,蜷着身子伏在草窝子里,便又让仵作验看。 那老仵作做这一行好几十年了,大致检视了一遍,心里便就有了数:“这是怀孕的妇人不知怎的孤身赶路,半道上动了胎气,瞧,脐带都还拖着,这就是生产了……没有外伤,没有挣扎痕迹,口鼻干净,喉舌眼底都无污色,也并非是药物,这一大片血迹应是生产之后血山崩,不是凶案。” 邓捕头闻言松了口气……不是凶案就简单多了。 只是仍旧皱着眉:“这山上我记着可也没什么去处,离这最近的小双村都还有着路程,这一个怀孕的妇人,独自一个儿死在这里,这却到底还是有些蹊跷……” ……虽是这山并不高,也确实有道路,而且这条路还是与相邻县的必经之路,只是这妇人孤身一个躺在这,说是赶路,连个包袱行李都没有……有让孤身一个孕妇空手儿赶路的吗?而且身上衣物虽然单薄,又有几分褴褛了,但料子看着也是绢绫夹棉,并不是破衣烂衫,十指纤细,一看就不是做过农活的,这样的妇人,是怎么跑到这半山腰上生孩子的? 心里想着,已是向那年轻捕快发话:“六儿,周遭找找,看有什么踪迹没有。”边说边已是蹲下身去,翻检这死去妇人的衣物,又将这草窝子整个搜了一遍,却是什么都没发现。 那边小六子也已是空手回来:“邓头儿,这一场雪,什么都盖没了,要说足迹什么的可真没处寻了。” 邓捕头便又叫过钱有财:“你是第一个发现尸首的人,发现的时候,她身上或附近可有什么表记没有?” 钱有财忙不迭的摇头:“可不是啥都没么!就孤零一个趴在这,雪又盖得差不多,我又不敢上前细瞧,要不是我那黄狗灵性,硬是从她怀里拖出那个包袱,连那娃子这会子也都冻硬了哩。” 听他这般言语,便就心知问不出什么有用东西的邓捕头干脆的起了身:“走吧,今儿来不及了,明个村里雇两个民夫,把她抬下山去,送到县城外边的义庄里等着看有人认尸没有,既不是凶案,也就没那么多事了。” 言罢,便招呼仵作等人随着钱有财下了山。 今日天色已是不早,邓捕头和小六儿两人也就不急着赶回县城,只在钱村长家暂住一晚。村里来了两个县里来的捕快官差,钱村长自是不敢怠慢,同着婆娘一起,杀了只鸡款待。 酒足饭饱,邓捕头又将那不足月的小女婴瞧了一番,连带捡到她时候的那破被做成的襁褓,通看不出什么,又确认了一遍这女婴身上也并没有什么表记,便也只得搁开手,等到第二日,雇了民夫抬了尸首下山用芦席裹了搬上驴车,收好了那算作证物的破被襁褓,带着那小女婴一起,向着县城回程不提。 钱村长送走了捕快和仵作,心里这才落了地,这件事至此总算是彻底交了出去,今后想来不管他这小双村什么事了……乍然轻松的钱村长哼着小调刚进屋,便就瞧见他那婆娘正手里拿着什么对着亮瞧个不住,冷不丁见他回来了,顺手就往怀里藏,钱村长心中不由狐疑起来:“你拿的是个啥?” 他婆娘手上不由一顿,随即又往怀里揣:“没啥。” 钱村长顿时起了疑,大步上前劈手就夺了过来,瞪了婆娘一眼,这才低头望去,却见手中却是一块水汪汪的玉佩,钱村长登时就怔了。 “这是哪里来的?”钱村长脑子略一转,顿时变了脸色:“官差问你那娃娃身上有无表记,你是怎么说的?这里边好歹牵扯一条人命,你是吃了豹子胆么你?竟然敢瞒下?!” 他那婆娘见被戳破,不由脸上红白了一瞬,随即却也立了眉毛:“不是我一口水一口米汤的喂着,那娃子早就寻她娘去了,官差不是也说了,不是凶案,就是那死女子,也得感激我活她闺女一命,什么叫瞒下?这东西既然是襁褓里的,自然那就是谢礼!” 一壁说,一壁就要来争抢那玉佩。 钱村长别看平时当着人的时候显不出,其实他是有几分惧内的,此时老婆一瞪眼,他便就不由自主弱了几分气势:“那你也不能……” “为啥不能?凭啥不能?没老娘伺候着,就凭你和钱串子两个能伺弄得了那娃子?真让你俩收拾,搁这会都死硬了哩!” 说着,手中已是又把那块玉佩夺了回去,衣襟擦擦,又对着亮看了两眼,这才小心揣进怀里,看见钱村长一脸不赞成,只一板脸:“你知道个啥,这就是当娘的知道自家不行了,就给留点东西,好让人救她闺女,咱既然救了,这东西自然就是咱的,又不偷又不抢,公明正道,说到哪我都不屈心!” 真论起口齿,钱村长并不是他浑家的对手,被这婆娘噼里啪啦一顿说得再没了气焰,又听她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便也只好重重的唉了一声不吭声了。 那边婆娘还兀自叨咕着:“这东西儿不便宜了咱还不定便宜了谁哩,揣那奶娃子身上一样也是没了影儿,你这会子唉声叹气一脸瞧不上,回头送去铺子里换了钱,够给大柱娶媳妇,那会子你就不唉了……” 第49章 忍忍吧 邓捕头和小六子骑着牲口往回赶,这一趟总归倒也并不算远,单程有个半天也就到了,虽然他俩只不过是个捕快,但在乡下人眼里,那就是官差,进了村子借住,必定是会被杀鸡打酒招待一番的,是以,这一趟倒也算不上怎的辛苦,又加上以邓捕头多年经验看来那死人虽是身份成疑,但也确实不是死于凶案,心中便就放了松,回程便也就不心急。 那老仵作坐在后边跟着的驴子拉的板车上,身旁就是那个盖着破席子的尸首,到总归他一个仵作,和尸首打了半辈子交道,比起旁人少了许多忌讳,又加上此时到底是寒冬,那死人虽是看样子已是死了三四天,但风雪里冻着,虽是起了尸斑,却也并没开始腐烂,只从头到脚用席子一盖,在他眼里便也就和普通货物无异了。 倒是赶车的民夫脸色不好看,先是村长和钱串子雇他车去县城一个来回也还算了,可谁知道竟会被官差给抓了壮丁,竟然还要拉这尸首?拉这一趟,虽说能得几个车钱,可那几个铜子儿能干嘛?都还不够他买鞭炮去晦气的! 心中虽然不乐,但到底是官差发话,他也不敢说个不字,只无精打采的又往驴屁股上扫了一鞭……早点到县城,他也好早点离后边那尸首远点…… 天气寒冷,邓捕头和小六子火力旺,到也还不觉得如何,老仵作年纪大了,又是坐在这连个篷子都没有的板车上,行了一程便就觉得浑身冰冷,只是他到也不是没准备,只从怀里摸出个小铜酒壶,拧开嘴子抿了两口,觉出里边的烈酒好似一条火线一般,从咽喉直烫进胃里,没一会身上就暖和了几分。 才刚舒了口气,冷不丁眼角处那个小包袱微微动了两动,一声几乎让人听不太清的细细嘤嘤的声音便就散进了冷风之中。 老仵作唉了一声,伸手抱起那个轻得几乎只有被子重量的小包袱,把裹得严严的口子扒了扒,露出里边那张瘦巴巴的小脸:“哭啥?饿了?饿了这会子也没得。” 那小婴儿哪里能听懂他说什么,她从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口奶,严慧君生产之后紧跟着就是血山崩,别说她压根没奶水,就是有,怕是也没命喂,好容易咬断脐带,把她用破被给裹了,就已是用尽了严慧君最后的一点气力。 及至到了钱串子手里,已是过去了大半天,要不是严慧君最后把她裹了被子又搂在自己怀里,自己蜷着身子给她多少挡了一点风雪,只怕钱有财找着的还真就是两具尸首了。 结果等到了小双村里,却也依旧捞不着一口奶吃,整个小双村别说是人了,就连牲口都没有刚下了崽儿的,又去哪里给她寻一口吃食?也就只好是村长婆娘不论好歹的熬了一点小米粥,撇了米汤喂她,这才肚里终于有了东西。 可她一个没足月就早产了的小婴儿,米汤能顶什么?虽说是终于有入口了热乎的东西,可那东西进了肠胃,却是不顶事的,虽然一早临上路前村长婆娘又喂了她一回,但这刚走到半道,也就到底还是饿哭了。 就算是足月出生的婴儿,刚生出来也是看不清东西的,这小东西自然更是不行,只觉出自己小脸上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便就本能的张着小嘴儿要去寻。 老仵作唉声叹气的看着那小东西哼哼唧唧的寻他凑过去摸的指头,寻到了就一口吮住他的手指尖,心中也是发愁:“你再寻也是白费劲。” 话是这般说,手却也不缩回来,只伸在她小脸旁边好让她能吮得到,想了一回,干脆扬声冲赶车的民夫吩咐:“赶快着些。” 民夫听了就又扫了驴子一鞭。 邓捕头回头望了过来,手中缰绳缓了缓,凑到板车近旁伸头看看:“这么个奶娃娃,回去衙里也不知怎么个安排。” ……这娃娃连带那尸首,一大一小,身上什么表记都没有,至今也只能从那尸首的穿着看得出不是贫苦出身,但身上一件值钱的物件儿都没得,到可能是行路遇了强人被刮了个光?这才落到那般地步? 唉……所以说,妇道人家,还是在家相夫教子,等闲莫要乱出门才好……瞧这落到这般田地,连想寻个来历都寻不出,扔下这么个奶娃娃,若是有个只言片语或是有留表记,或许还能给她寻宗亲……如今这什么都没留下,若是再等不着人来认尸,可就真是无名无姓了…… 老仵作盘腿坐在板车上,把那襁褓放在膝弯里,一手伸着指头给那娃娃吮着,一手握着那不大的铜酒壶,又抿了一口酒,这才晃着脑袋说道:“这还能咋安排?寻不到家人宗亲的,要么问问谁家肯收养,要么就是送到善堂去喽,总归善堂还有那起子富户常捐米粮,就算是苦一点,也不会断了炊。” 邓捕头瞥一眼那襁褓里堪堪只露出一点的小脸,也是摇头:“这可是个囡囡,要是个男娃娃,寻一寻那起子家里人丁不兴旺的,兴许就能找着人家愿意养,可这一女娃子,又是个不足月不一定养得活的,谁要?就是那等从小买来养大了当媳妇儿的也不要这啊。” “那就只有善堂喽。”老仵作摇头晃脑的又抿了一口酒:“反正也不会让你抱回家去,你操心啥?” 邓捕头忙不迭的摇头:“可是说,我家婆娘都这个年纪了,哪还有奶水奶孩子哩?” 说完,也就不再闲话,加了一鞭子率先又去了头里。 ……瞧把你吓得。 老仵作心中哂了一下,到底邓捕头平日里也算不错,便就不再言声……这种无名尸首弄出来的孩子,若是好养活的男娃,兴许还真能找着人家愿意养,但这么个不足月的女娃子,除了善堂,她没地儿去! 毕竟不一定养得活。 虽说不一定有人会来认尸,但若万一将来真有谁寻来打听,说到有个娃子,不要寻的?到时寻了一问,夭折了,两下里脸面都不好看,必定是不会有人家愿意沾这个的。 唯有善堂算是个公家地方,不会沾上扯不清的闲话,何况本地的地方官也算是个好的,那善堂里也有安置了贫苦无依的妇人和民夫,令他们照管孤儿和县中老无所依之人,每月给一点钱粮,算是两下里都周全一些,如今那善堂里养的孩子也有几个,多她这么个,也不算甚了…… 心中一边想着,一边低头看看那小婴儿吮了他指头半天,什么都没有,只急的吐出他指尖又要哭,老仵作唉了一声,把自己手指头又给她塞进了嘴:“哭也没有,忍一忍吧。” 第50章 作孽哟 岚羽明炎两人当年为了给那残缺羸弱的盈魂蕴补魂体,略一商议之后便干脆携着那朵魂光回了清阳山。 那本是当年玉夜愤而辞宫之后略作游历便在人界选来作为重修时闭关的位置,整座山峰到真的是人界之中难得的灵氛氤氲汇集之地,更兼山体之内有着一处泉洞,内中的泉眼灵氛极为旺盛,虽是比不得昊天界,但比起仙界中的灵氛浓度也不差什么。 当初这样一处所在也是有生灵占据的,是一头黑蛟,靠着那山中灵泉修行,兼或兴致来了,还在附近寻个血食打牙祭,祸害几个凡人,有灵泉作为洞天福地,又有零嘴,日子过得甚是逍遥,彼时他们一行见那黑蛟也不算是善类,就毫不手软的将它给除了,而后将那山头整顿了一番,建了屋宇,又将整座山峰布下层层阵法和结界,防止凡人误入,这才安心闭关重修。 之后虽然玉夜重修得果,重返了神阙宫,但那清阳山作为她潜心重修千年的居所,也就没有将之毁弃,几人当时还玩笑说日后得闲可将此作为别居,便就又加固了一遍阵法,这才离去。 而今既是要寻灵氛汇集适合蕴补神魂的地方,那清阳山就是现成的最佳所在,连汇集和淬炼灵氛的阵式都是现成的,只需要略加改动罢了,又是他们一行千余年暂住的地方,熟门熟路,于是,两人便又带着那朵黯淡魂光回了清阳山。 这一蕴魂,就是三十余年。 布下的元魄灵水阵和诸天养魂叠加的阵法之内,两人轮流当做阵眼,维持阵法运行,好容易才使得那一抹莹莹魂火渐渐稳定凝实了下来,魂光不再四散飘离。 这一次投生,还是他两个在人界寻了许久,方才给这盈魂找了京郊这一家富庶人家作为投生之地。 明炎对于给盈魂寻觅投生的人家,差点没操碎了心——要寻家风清正的,家境不能太贫,却也不要朝廷官宦,又要知书达理,做它父母的人选还必须品正行端,然后还必得正好是刚刚有孕在身,否则若是月份大了,自然已经有了胎灵,这盈魂就无法再强入,强行夺舍的话会让盈魂还没出生就沾上因果,但这才刚怀孕头一个月的,盈魂又暂时进不得,得专心掐着胚胎刚刚能够容纳魂魄,又正好还没有诞生其本来灵魂的,这才算好。 如此,林林总总一堆苛刻条件之下,能找着这处京郊姓韩的人家,各样都算符合,可真是差点没把他俩给跑细了腿,直到寻到此处,各项都恰当正好,明炎尤还不放心,还给这一家子凡人推算了一下今后命数,再三确认过确实都符合要求,这才两人合力冲破了冥冥之中六道轮回的壁垒,将那一朵魂光融入了那正好怀胎的女子腹中。 将那魂光安稳送入了,又观视着它确实缓缓与那正等待着胎灵入体的胚胎两两相融了,两人这才松了口气——前期蕴魂都还好说,就为了给盈魂找一处合适的投生目标,他俩找得几乎心力交瘁,而今好容易有了这一个处处都算满意的投生之地,两人都是长出口气。 而后为了抹去他两个合力强冲六道时造成的动荡和痕迹,又要再将原先他们四处找寻合适人选时留下的一处处标记和阻挡胎灵的咒印给赶紧撤了,免得造成那些无辜胎儿夭折腹中或是灵智不全,又要再安排他们二人的人界身份,好能等着盈魂降生之后不引人怀疑的接近并护持左右,一堆事务搁在身上的两个神卫便也就各自分头行动。 原本他俩是掐算好了日子,在盈魂降生之前赶回此处加以回护——毕竟凡间女子生产实在很容易出险情——结果等又一次来到京郊那一处富户人家的宅院之外,两人看着那焦黑一片的残垣断壁都愣了。 那三进的宅院,而今只剩了一片焦土,偶尔有尚未完全倒塌的半堵砖墙,间或还有两根斜斜支棱着的已成焦炭的木头,两人互望一眼,各自都是心中一冷。 岚羽脸都白了,灵识展开,这偌大一片焦土之中哪里还有半丝生机,别说是活人,连个耗子都没有。 “这是怎么一回事?!” 明炎脸色也是变了,他寻到这一户人家作为盈魂的投生之地之后,出于谨慎,是有给这一家上下大小都推过命线的,确实是福寿安康家和兴旺的运势!这才送了盈魂投入此地!可如今这…… 他两个望着这一片残垣脸色铁青,却也并没有隐匿身形,此时就有那远远看见此处有人的,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岚羽身形一晃就已是逮住了其中一个一身短打布衣打扮的人,喝道:“你可知那一家是如何情况?” “那家子,唉……天降横祸,作孽哟……”那人虽然被突然出现在身前的人吓了一跳,但听见是问那一处人家,立即便就摇了头:“惨得很……莫问,莫问。”他刚出口几个字,不知看见了甚,便就当即改了口,忙不迭的摇着头走开:“咱啥也不晓得,莫问。” 岚羽冷眼一扫,见街角那边已是有几个皂衣衙役三三两两围过来,一边驱赶零星在一旁观望的闲人,一边围住他和明炎两个:“你们是什么人?与这韩家是何关系?因何在此窥探荒宅?还不与我……” 这皂衣衙役一句还没说完,眼前就是一晕,再等定睛看去的时候,周遭景色已是乍然变成一片荒郊野地,原本同行的其他衙役一个都不见,只有面前这生着一双蓝色眼瞳的人冷冷的望着他,这衙役登时就慌了,心中还未来及就此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听眼前这人音色冷然的开了口—— “想来你是知道那一处人家细节始末的。”岚羽冷冷望着这已经彻底慌张的皂隶:“好好说个明白……不,算了,浪费时间!” 他这一句先是问话后又不等人应答就改了口的话语,听得那皂隶正不知如何是好,在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之前,岚羽已是抬手就扣住了他的天灵。 随即这皂衣衙役就在蓦然冲入脑海之中的强横意识的探寻之下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第51章 天降横祸 岚羽灵识把这衙役的识海来来回回翻了几个来回,基本也就弄清楚了那一处人家出了什么事。 那韩家本就真的是一处富庶人家,家风清正,秉持耕读传家,那家的男子,也就是韩文清,年纪不大,才二十五六的年纪,已是中过举人,中举之后便就娶了亲,主母姓严名慧君,据说是他恩师家的掌上明珠,过门一年就有了身孕,生下一个哥儿,后来原本要继续应试的时候,家中老父却病重,韩文清是个孝子,便就先携妻儿归家照料老父料理家事为要,谁知天不从人愿,到底还是丧了父,这为了守孝,也为了抚慰寡母,也就在家攻读三年,不曾应考。 原本去年出了孝,便就预备着参加今年秋闱,他家本就是京郊之人,应试到不必长途远行,谁知就在秋闱前半个月,正闭门在家苦读的时候,却突然天降横祸! 那是京里一次动荡引发的流寇,据说是当朝国师慕容裴发现并揭穿了睿亲王意图谋反,当今天子龙颜震怒,当即便派兵圈禁了亲王府下令围剿,原本王府之中的睿王全家都被拿了归案,却不料唯独跑掉了几个幕僚和门客。 原本行此事的时候是全城戒严,严禁出入的,但却也不知那几个幕僚是从何处寻的门路,竟叫他们脱出了京城,只可惜再是如何机警,又如何躲得过五城兵马司的搜寻,出城没行出几里路就被发现了踪迹。 一行人中,也有几个家丁是有身手的,就连幕僚里也有两个武将,和五城兵马司对上虽然寡不敌众不是对手,但且战且逃的,竟也叫他们狼狈带伤的逃到了京郊。 五城兵马司的统领心知这是圣上点名要的要犯之一,是绝对不能容他们走脱的,早在他们前面就已经布了重重防线,又挡下了暗中想要试图接应的几波人马,将这一片地方团团围住,几乎和天罗地网也没甚区别,这一行人逃到附近,身上有伤,又疲惫不堪,心知若是无人接应,他们只怕也难以逃出生天了,不由也发了狠,不管不顾的随意寻了一处民宅就闯了进去。 韩家家世原本不错,租给佃户们耕种的田亩也有不少,宅邸也是青瓦白墙的三进三出的院子,在京郊这村县之中也算是数得上的,竟就被这起子匪寇闯进去强占住,圈了家中上下老小做一处绑了,将院门紧闭,院墙之上架了几张弓弩,明火执仗的和五城兵马司对峙起来。 那韩文清再怎么年富力强,也终究不过是个文人书生,即便是习过君子六艺,也不是这些武将出身的匪寇的对手,当即便就和寡母幼儿一起,连带全家上下被绑了看管起来,唯有韩文清的夫人严氏当天一早就带着自己乳娘和个小丫头子一起,去了庙里进香,不在家中,其余家里就连只狗都没跑出来。 及至等到严慧君归家的时候,这一处宅院已是被重重兵马围得风雨不透,不容任何人靠近了。 慌了神的严慧君此时和韩文清天隔一方,想要相见哪里还能见得着,倒是五城兵马司的统领见是这家的女主人,一个妇道人家,又是身怀六甲,对她到也和善,就只大致说了一番有强人闯了她家宅院,正和兵马对峙,让她勿要慌张,等他们剿匪完毕,方能救出她一家老小。 那严慧君虽是自幼读书识字的大家闺秀,不是粗鄙村妇,却又几时见过这般阵仗?何况住在京郊,自谓天子脚下,又哪里会料到会从天上掉下强人流寇来?一个纤纤弱质,又怀着身孕,真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慌乱之下也就顾不得甚抛头露面了,只挺着肚子远远守在那重重防线之外,眼巴巴望着,一边只盼能立时剿匪成功,一边又怕匪徒残暴,伤了家中亲人,一颗心好似在滚油里煎也似,一时一刻都不敢放松精神。 那占了宅院的一行,眼见外边重重包围,盔甲鲜明,刀枪林立,心中也知道想要逃脱恐怕难上加难了,自家性命没了保障,又哪里还有闲心顾及无辜者的性命?知道强闯已是无路,当即就狠了心,拖出了韩文清的寡母和幼儿,利刃加颈架在墙头,威胁那带兵的统领放他们一条生路。 那将领心知睿王这是谋反大罪,本来就是诛九族的下场,根本不能和寻常匪徒等闲而论,自是不肯放松丝毫。那里边的人,见此举不管用,便又提出若能保许他们活命,那么归降也可。 此时已是连带京兆尹都赶来了此处,与那兵马司统领做一处商议,原本那兵马司的统领是有几分意动,想着若能就此让他们归降,他也算是捉了活口,未尝不算是大功一件。 但那京兆尹却是不肯,他却也自有一番道理——这起子人可是谋逆的睿王府里的家将幕僚,板上钉钉的要犯,虽说若能活捉也是功劳不小,但,万一这起子要犯是另有他图呢?他们陆续拦截擒获的前来试图援救的人马也有好几股了,焉知就真的无人漏网?万一还有人能够接应,叫这群人打着归降的名头,再生出事端,一个不慎跑掉几个,他们这奉令擒敌的,有几个脑袋担得起? 这可是谋逆啊,自古以来就是诛九族,若是杀了,也不过只是功劳小点,总也没有错处——毕竟睿王这个主犯和家眷都已经归案了。 可若是逃了…… 京兆尹说到这里就住了口,只蹦出个呵呵二字。 就这一句呵呵,彻底打消了统领的念头,毕竟这一桩确实是要案,一丝一毫都错不得,在他这个位置上,无功尚不算大事,但若有了过,那就是连累全家都要遭殃……想到此处,统领干脆的令围住宅院的弓箭手都利箭上了弦。 那一行匪寇,见此情景,心知这是必定要赶尽杀绝,当下便就发了狠,严慧君眼睁睁看着自家那性情慈和的婆婆和自己才刚满四岁的幼儿血溅三尺,哪里还撑得住,两眼一翻就昏死了过去。 等她再度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那一座三进的宅邸已是烈火熊熊,里边的不论是歹人还是人质都尽数赴了火海,就连只猫狗都没能跑出来。 第52章 家破人亡 清醒过来的严慧君被那偌大一片熊熊烈火激得几乎疯癫,不管不顾的要往火场里冲,只是重兵围守之下,她一个怀有身孕的妇人如何冲的过去?也不过就是被同样魂不附体的奶娘和一众兵卒给死死拦了罢了。 那一场大火,由头天下午直烧到第二日凌晨,方才渐渐熄了下去,彼时严慧君已是数度昏厥,最后只成了个泥塑木雕的偶人一般,呆怔怔的瘫坐在地上望着那已经一片焦土不复原形的家宅。 京兆尹和五城兵马司的统领一步都没有擅离,直到那一片火海因为可燃之物渐渐燃尽而终于熄灭了,这才点派兵丁入内查探。 ……那自然是半个活口都不会有。 烧成焦黑的尸首干瘪皱缩,烈火焚烧之下只缩得还没有原本一半大,焦炭一般,彼此堆叠着,几乎熔成一体,分都分不开,身上衣物不说片缕无存,就连金银等物都是熔得看不出原本是甚,更是不可能认得出谁是谁。 大致点算了一下尸首数量,连追捕的逃犯加上这一户的全家老小,数目正好,没少了一个,京兆尹和统领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对此结果都觉得满意。 ……数目对的上,说明到底还是全歼了,没跑掉一个。 ……至于被掳为人质的这一家…… 京兆尹来到那如泥塑木雕一般瘫在地上怔怔出神的严慧君面前立定,缓声道:“匪徒凶残,竟然杀伤无辜人命,夫人还请节哀,本官必定替夫人上报朝廷,予以抚恤赔偿。” 却不料他这一句话不说还好,话刚出口,那满脸泪痕怔怔发呆的严慧君却突然跳了起来—— “狗官!那歹人明明甘愿归降,是你们——”严慧君此刻经了这一场生死巨变,心力交瘁之下又曾拼命挣扎着想去救火,早已钗横鬓乱面如白纸,只唯有双目宛若滴血一般,恨极的目光死死的盯住京兆尹片刻,又刮到五城兵马司统领的脸上:“——是你们,枉顾无辜人命!让我全家枉死于此!我全家二十六口上下冤魂,你们凭甚敢说一个赔字?!” 说着,也不顾此刻正是凌晨,天尚未明,已是一把攥住守在她身边的奶娘的手腕:“周妈妈,扶我起来,我要进京,我要问一问当今天子,是不是真由得你们这般倒行逆施!” ——她醒来后是听奶娘说了,是这两个狗官下令往院中泼了火油,又引燃箭支齐射,这才造成了这般焚天的火势,甚至就在起火之后,在她眼睁睁的注视之下,还亲眼看到里面曾经有人想要冲出火场,彼时夜色深沉,里面又是火光耀眼夺目,那隐约模糊的人影根本看不出是匪徒还是她的家人,居然也被这狗官下令一律射杀! ——这是枉顾人命! 她不是不知道这是这两名朝廷官员心中存了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走一个的心里,但,她的家人何辜?! 她的婆母,她的夫君,她的浩儿何辜?! 她全家上下老小连带仆从下人二十六口何辜?! 严慧君这一句话却把京兆尹和兵马司的统领听得双双色变。 早在匪寇占了这一座宅院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这一户的底子给大致摸清了,京郊富户,风评上佳,家主姓韩,还是个举子。这样的清白人家,若是搁了往日,他们自然也是尽量周全,但现如今这是谋逆的要犯,漏走一个,都不是他们担当得起的! 反正这众目睽睽的,也都看见了是匪寇强占了宅邸,事后就有什么……就只全推到这起子要犯身上就是了!他们充其量也不过就是援救不及罢了,举子又怎么了,平民里边是高上一头,可说到底,还不是个‘民’吗!既然不是官,那就好办的多! 就是这般念头,他们才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定斩草除根,那一家子,若事后有人存活,也就好好抚恤就是,若没活下来,那也是案犯残暴不仁,与他们何干? 本以为这般下来是再无错漏的,死人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结果…… 京兆尹望着这状若癫狂的严慧君,脸色慢慢沉了。 ……那起子逃犯竟留下这么个麻烦的女人! 若是无知村妇也还罢了,见到官兵就吓飞魂,穿着官袍的人一句话,她们能当圣旨伦音来听,可这妇人竟说要去告御状?! 五城兵马司统领的脸色也变了,他和京兆尹虽说是全歼了逃犯,没有放跑一个,但这若是让人把好好的‘负隅顽抗全力歼敌’给翻成了‘拒不受降枉顾人命’那可就……不好听了! 统领一个武职,都能想到此处,京兆尹焉有想不到之理?且京兆尹心中还想得更深了一层—— ——若真只是说个‘枉顾人命’都还算好了,最怕的就是落进有心人眼里,把不受降给说成是‘故意灭口’,那时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脸色铁青的京兆尹和统领对视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了定论——这妇人……决不能放任她去敲登闻鼓! 甚至京兆尹心中还升起一丝悔意——早知这般……适才她要往里冲的时候就不该拦她,放她进去了,然后……反正出不来就是了! 只是如今后悔也是晚了,也只能先设法将她拦下再慢慢想对策…… “夫人节哀,歹徒这般凶残,也非是本官愿见的,夫人经此一劫,还是当已保重自身为要——来人。”京兆尹说着,眼光过处,早有一队兵丁围拢过来,“将夫人妥善安置了,好生修养歇息。” 严慧君虽然不是无知村妇,但到底是个女流,平生没有经过这般惨烈之事,今日悲怒交加下一个不慎露出了打算,此时见了京兆尹这般神色,和那围拢过来的兵卒,心中这才惊醒——不该露了自家打算,若是能冷静以对慢慢筹谋,方才能有伸冤的途径。 可此时也已经由不得她,何况本来就是怀有身孕,又经了这一场,此刻本也早已全身脱力,此处又是重兵围困,即便是那些高来高去的江湖中人都未必能来去自如,又何况是她? 也只能空有一腔血泪怨愤,身不由己的被‘请’去歇息。 第53章 天理不容 这一去,就此便被好好看管了起来,其实若非是这件事闹得太大,附近田庄居民佃户等等都有得知,严慧君没准已经‘因故身亡’了,但此时京兆尹和统领等人虽是不敢这般明目张胆,但却也将她软禁得死死的,生怕一个不好就真被她溜进京城去敲了登闻鼓,就连此处通往进京之路上都借着盘查余党的名义设了层层卡哨,盘查得甚是严密。 等严慧君终于从那撕心裂肺般的哀痛中冷静了些许之后,已是再无入京的可能。 只是她到底不是无知妇人,她的夫家遭此横祸,但她还有娘家,并且她的娘家还真并不是平头百姓,祖父严希佑做过尚书,父亲严修池现任宾州府的知州,更是她夫君韩文清的恩师,当年她父亲见韩文清年轻有为,学识不差,又考成了举人,便将女儿许配,这才结了两姓之好。 而今她夫家陡然遭祸,她必定是要归宁的,届时这京兆尹再是如何手眼通天,总也不可能让严家就此忍气吞声,她父兄身上都有官职,无论如何也能替她伸冤出头。 抱定这样的念头,严慧君耐心蛰伏了几日,将软禁看管她的兵卒换班时间摸得透了,便借着一次称病要请大夫的空子,和自己乳娘周氏一起逃了出去。 虽是成功逃了出来,但严慧君也心知她若就这般直接上京,势必会被半道就截住,于是也顾不得自己还有身孕,只和奶娘两人乔装改扮了一番之后,专检那等少有行人的山野小路,向宾州府而去。 她那边逃了,京兆尹这边慌了神,只当她要进京告御状,几乎是把所有自己能差派得动的人手都派了出去,恨不得把这一处京郊田庄和京城之间的道路给一刀两断了方才安心。 只是这般搜寻,却始终没有任何回报,京兆尹并不知道这妇人是乔装之后往着滨州府去了,只当是她见盘查严密就先藏了起来,只待他们松懈了再进京。 是以,再三命令下属各处严密监察,而这一处宅院废墟,更是明里暗里都各处监视,只等那严慧君若是会来祭扫的时候好能将她拿下。 这班衙役正是今日在此巡守的其中一波,眼见有两个陌生男子站在那废墟之前窥探,当即就要上来拿人,结果却自己反被人给拿了。 从这衙役识海之中完整了解了这一变故始末的两个神卫脸色差到极点——他们在送盈魂投生之前,何等谨慎小心的反复比较挑选,最终才选了这一户人家作为盈魂的降生之地,而且明炎还给这一户人家占过命格,分明是家宅兴旺福寿安康之像,又怎会突如其来跑出这根本不该出现的惨祸来?! 以明炎的才学和天占卜术方面的造诣,又怎么可能推几个凡人的命格都出这般大的纰漏?! “这是命轮排斥,不容这无命格之人降世。”明炎脸色铁青:“大意了!” ……他和岚羽虽然对天道命轮会排斥无命格之人算是心知肚明,也做好了盈魂降生之后会遭遇天灾人祸等等劫数,但却没料到会在尚未降生的时候就能引动这般剧烈的排斥效应! 盈魂只是一缕残魂,它没有所谓前世,它的‘前世’就是玉夜,好端端的在昊天界执掌轮轨,盈魂哪可能会有什么前世一说?它的投生,就是不被天道所容!没有命格,不应该存在!连降生都不允许! 这是他二人的疏忽,也是冥冥天道对他二人擅自强冲六道壁垒送残魂投生的回应。 天道无穷,不容轻犯。 他二人的举动违背了天道本身定下的生死轮回的规则,造成了这一对于天道而言是不应存在的胎儿的出现,所以……命轮本身就要纠正这一错漏。 盈魂本不是独立的魂魄,它只是玉夜的一部分,而今玉夜并未身故,这一抹残魂就不被允许以独立存在的姿态凭空进入六道轮回。 严慧君所怀的盈魂,是命轮要消除抹灭的目标,而韩文清一家,不过是池鱼罢了。 若非是他两个送了盈魂投入人道转为胎灵之后,明炎曾因两人要暂离,出于万全的心思顺手给严慧君加了个普通的避凶邪的符文的话……她想来根本没可能会当日突发进香的念头,从而躲过这一劫了! 但那真的只是普通的趋吉符文,本也只是为了防着有那一等低劣的怨鬼和其他一些不洁之物,有的专爱捉弄孕妇,因为毕竟胎灵纯净,对它们会有一定吸引力,这才给加了一道避凶邪的符箓,却并不是高阶的咒印,最多也就挡她一时,而在这般命轮强横排斥的压力之下,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岚羽则是更没料到会有这般横祸,竟然连同这一家子原本的命格走势都能带偏,而今说什么也晚了,只把那晕了过去的衙役往地上一扔,说道:“那严氏既然走脱了,而今未必没有一线生机,还是赶紧找人才是。” 虽说严慧君去往滨州府一事至今是无人知晓的,但她和她那奶娘,两个大活人,咒法之下却是很容易找寻踪迹,两人也不及再理会其他,只展开身法一瞬间就没了人影。 ……他两个是掐着严慧君应当分娩的前期赶回的,而今距离严慧君失踪已是近两个月,只希望一切都还没有太迟…… 否则……若是那盈魂已经夭折了,他们又未能及时拘住魂火的话…… 之前他二人费尽心力蕴魂三十余载,岂不白费?! 线索,就断在了小双村。 严慧君最后生机在此断绝,咒法寻踪之下,她那奶娘倒是一直指向了滨州府,但明炎岚羽两人赶去却扑了个空,奶娘不过是孤身返回,并无盈魂的踪影,两人只好又马不停蹄的回了小双村,从此地作为圆点,过筛子似得一点点梳理感应着,向周边不断扩大搜寻范围。 万幸的是,在距此不算多远的咸阳县城北,终于察觉出极弱的一点魂光波动。 第54章 善堂 孙氏正拎着多半桶水往后院走,这寒冬腊月,洗洗刷刷就成了一项没人愿意沾手的苦活,何况,这善堂里能称为劳力的,本也不多。 而今原本和她一同在此帮工,每月赚一点粮米的李婆子又告了病,这偌大一间善堂从里到外的大小活计几乎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这是一间原本从废弃荒宅改造而成的善堂,虽是经过些许修缮,也只是勉强修出了几间能遮风挡雨的屋舍罢了,其余地方,该残败破旧的,还是残败破旧。 而今此处收留的,也不过是大大小小一共六名孩童和三个本县户籍上老无所依的孤老儿,那六名孩童里,最大的已经十岁,已经在县城烧陶的铺里做了学徒,到是大大的省了一抿子嚼用,其他几个半大不小的,有七八岁的四五岁的,也都学着大的带小的,七八岁的那两个,也已经开始帮着做事,自家的衣物,连带小的那几个的衣服,都是他们自家洗。 如今这般冷冬,又无多余的柴炭烧水,那俩孩子一双手冻得红肿溃烂,她看着不忍心,叫他们少洗几件,反正在此的也都是孤儿,就算过年也不用走亲戚,脏点就脏点,就是遭人几个白眼也总比生着冻疮还泡冰水要强。 是以她提这半桶水,也不是为了浣洗,而是抬到厨下,准备着晚饭要用了。 拎着半桶水到了厨房,孙氏揭开米缸看看,叹着气舀了一碗糙米,淘洗了一遍,拣了拣里边掺杂的草梗砂砾,搁进锅里,少加了点水,准备先熬出稠一点的米汤来。 此时早有那肚子已经饿了的孩子在厨房外探头探脑,更小的两个四五岁的,干脆猫在厨房门口咬着自己的手指头,眼巴巴的看着。 孙氏回头见了,索性招手把他们都叫了进来:“要熬粥了,你们来帮着烧火,还能暖和暖和。” 那几个孩子得了话,欢呼一声涌进了厨房。 善堂之中伙食简陋,也不过就是每季度县衙里拨下一点陈年米粮,以及县内的几家子富户,逢年过节能舍点米面,而今虽已入冬,但离着过年还有些日子,这个时候对于善堂来说,正是青黄不接的当口,每日的吃食也就简陋,不过是点糙米粥和掺了麸子的窝头,倒是秋天腌下的两缸子咸菜还足够吃到过完年。 对此,善堂之中的大小人等也没什么怨言,他们能进善堂,得一口吃食,已经算是有这个运道了,那些外边逃荒讨饭过来的,户籍不是本县之人,想进善堂还进不来哩!也不过就是在大街上,讨到吃的就有一口食,讨不着饿死了也不过是被巡更的拖去乱葬岗罢了。 孙氏用长柄木勺搅了搅锅里那微微泛黄中还带着点灰色的糙米粥,小心翼翼的盛出了一小碗米汤,之后才又抄起水桶,给锅里半稠的米粥里重新兑了半锅凉水进去。 原本已经熬得有了几分粘稠的米粥一下就被冲得淡了色泽。 孙氏抓了两把枯草塞进灶眼,冲那几个孩子道:“你们好好在这看着火,不准偷吃,我去喂了那囡囡就回来给你们开饭。” 几个孩子齐声答应,孙氏便端着那半碗米汤出了门。 西屋厢房,距离厨房距离并不远,越过破败凋敝的院子,也就到了地方,孙氏推门进去之后手快的又掩上房门,免得屋子里那为数不多的一点子热乎气都散没了,这才端着碗走到床边。 那床上打着补丁的棉被里,裹着瘦瘦小小的一个小婴儿,正一动不动的睡在哪。孙氏一惊,两步上前伸手摸了摸那婴儿的小脸,见她被摸醒,睁开一点眼皮,这才心里松了口气。 ……还好……还有命在…… 叹着气把那婴儿抱进怀里,拍哄了两下,便一手舀了一小勺米汤送到她唇边。 那婴儿被抱起的时候就张着小嘴儿似是要哭,却终究没什么气力,只发出一点细弱的颤音,后来小木勺凑到唇边,她立刻就住了口,只凭借着唇边的触感去找准了勺子之后急切的吮吸了起来,没几口就把一勺米汤吞了个干净。 孙氏唉声叹气的又舀了半勺喂她:“慢着点,没人和你抢,吃快了胃里搁不住,还不是又要吐出来,那时又不是难受旁人……” ……这小婴儿送来善堂已经个把月了,磕磕绊绊好容易养到现在,只是这一个瘦弱早产的女婴,每日里只靠着点米汤,实在是很难养活到大,倒是那和邓捕头一起送她来的老仵作,给她拿来过两回小米,虽然不多,总也还对付了一阵子。 只是小米吃尽之后,也就再也抓挠不着了,善堂里有的也就只是陈年糙米,能每日三顿糙米的米汤都已经是特意照顾,否则其他人一天只吃两顿的,要不是为了她,早晨根本不会开火——毕竟柴炭也是有数的。 这般条件下,这婴儿实在谈不上一句好生成长,孙氏自己也心知她不过就是挨日子罢了,只是总归还没咽气,那也就不忍得眼睁睁看着,也只能尽着手边有的,想方设法给她倒腾一口吃食而已。 等什么时候她命数尽了,还是早早再投胎去,都比这般半死不活的熬着强。 这般想了一回,那不多的小半碗米汤也就喂得差不多,若按其他出生个把月的婴儿来说,这个数量已是够了,只是孙氏心里清楚——那毕竟不是奶水,只是半碗稀米汤!可以撑肠胃,却不饱人! 所以当她拿开勺子,看着那小婴儿因为口边没了东西又是想哭,心中也是发愁……似这般填了一肚皮水,但实际没有吃饱,再不安生好好呆着,而是挣着哭的话,多半要不了多大会就会吐奶,只是别的孩子是吐奶,她就只能吐米汤罢了,这本也正常,毕竟婴儿肠胃娇弱,那陈年糙米的米汤必定是不受用的,可等她真吐了,就连撑肠胃的东西都没了,这就是个解不开的死循环。 可这也实不是她能有法子的事,孙氏叹着气把她放回床上,用棉被仔细裹了,这才端着碗走了出去。 ……总归各人有各命,谁也替不得谁。 孙氏自在厨房和几个小孩子吃了饭,又给那三个孤老儿送了饭食过去,刚一回到厢房,推开门就突然惊住—— ——立在床前那两人……是谁?! 第55章 小夜 岚羽好容易在展开的灵识之内感应到了一丝丝微弱得险些被他忽略的魂魄律动,原本踏风而行的当即就是一个停顿,仔细辨识了一下,遁术指诀扣出,下一瞬间人已是出现在那魂魄律动发出的地方。 甫一来到这间破败得根本算不上温暖的屋中,岚羽就怔了——这跟只猫崽子差不多大的小东西……就是他家宫主大人的……半魂?! ……虽然见过了盈魂魂光羸弱,但,对于投生之后盈魂的想象,岚羽的印象基本还停留在玉夜的样貌上。 他并没有见过玉夜真正年幼的时候是何等样貌,最初相见的时候就是螭谷之中那个澄明耀眼的小姑娘,虽然彼时看着确实年纪不大,但也已经不是孩童样貌,而是将开未开的初生花蕾,灵台之内神光辉煌,生机充盈。 即便是她封宫期间耗费己身导致修为大肆回退,也依然只是修为不足,并不是孱孱衰弱的样子。 就算是昊天界刚刚脱出莲房的婴胎,他也是有见过的,无一不是健壮活泼,甚至有的在蕴育时期就超出旁人的,刚出莲房就能驱动神格,是以婴胎降生的时候需要有专人接引,一则是能妥善安置,二则是要防着有这类天赋异禀的孩子懵懂时期乱用神魂。 可如今眼前这个……明明灵台之内魂魄律动是如此熟稔亲切,但却又瘦又小,虽是看着有挣扎想哭的意思,却连头都抬不起来,把小脸儿憋红也只勉强发出几声类似呻吟一般哭声的小东西……超出了岚羽的意料之外。 怔了片刻的神卫大人伸手想去抱那婴儿,甫一入手,根本连点重量都没有,下意识的摸了摸小脸,却见那婴儿觉出有人触碰,立刻急切的凑过去寻他的手指,寻到了就一口叼住。 岚羽吓了一跳,赶忙抽开手,结果那婴儿口中没了东西,登时哭了,可她就是哭也哭不出什么动静来,也不过是发出一丁点细细的颤音。 岚羽登时慌了神,赶忙又把手指尖给她送到口边,见她果然又急切的吮住,心中已是彻底发懵。 ……这……这要该怎么是好? 好在他懵归懵,到还记得立即给明炎传讯。 大约是被他惊慌失措的传讯给吓了一跳,不过是瞬息之间,明炎也已是直接开启遁印循音而至,目光落到他手中的襁褓上,登时皱了眉。 岚羽见了明炎,不啻于见了救星一般,只急忙道:“她、她……她一直要哭是怎么回事?” 其实就连明炎,也是没碰过凡人婴儿的,只是到底他学识渊博涉猎广泛,只小心握住那细得不成样子的小手腕,按照曾经翻阅过的医书中幼儿的症状摸了摸脉,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是有做过心里准备,毕竟此时盈魂应该还尚未降生,若是已经降生了,早产之子,必定羸弱,但……真正见到了,却发现比他想的还要糟。 “她是饿了。”明炎皱着眉,神情也是不好:“这盈魂怕是已经早产了有一阵子,始终没有得到妥善养育,生机消磨得已经所剩不多了,若不能改善的话只怕这一次投生要前功尽弃。” “她……她……”岚羽仍旧一脸懵……饿了他懂,可她要吃什么?昊天界婴胎降生之后直到莲印褪尽之前,都是服用蕴育自己的那株莲房之中凝结的净露的,用以稳固灵台和丹元,直到莲童成年,莲房净露方才会不再被取用,而后周而复始,积聚多了,莲房方会开始新一次的蕴生,但……他和明炎两个谁身上都不曾有带有莲房净露,毕竟那东西基本都是有定数的,莲印褪去之后若再行取用,会削弱莲房植株本身的生机,影响植株的下一次蕴生,所以向来是可丁可卯,没有多的……如今盈魂这既然是饿了,要拿什么给她吃? 对于这凡人婴儿应该怎么养压根就没概念的岚羽除了只会发急之外基本没其他用,还是明炎想了想:“你先守着,我去寻……”话未说完,瞥见因为乍见了他两人而杵在那愣神的孙氏,当即就询问出声:“此处哪里能雇佣到乳娘?” “啊?”孙氏一推门就看见两个陌生人,而且是她从不曾见过的穿着打扮,尽管俩人一开始只是背对她而立,仅仅只是背影也足够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莫不是来了官家老爷?除了官家老爷,谁人身上能有这般的威严气度?此时又听见见问,心中呆了片刻的孙氏已是下意识的想要行跪礼。 还是明炎不欲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不等她跪就又问了一遍:“何处能雇到乳娘?” 等孙氏呐呐的说了个地方,又指了方向之后,眼前一花,屋内已是只剩了始终怀抱婴儿的那个人。 “这位官爷,你们是这囡囡的……”孙氏此时才终于想起询问,只是她问归问,却依然不敢上前……那般尊贵的爷们,岂是她这一个仆妇能近身的? 岚羽冷淡的瞥她一眼,原本他是还想追究这妇人的,毕竟这盈魂若非是疏于照料,又岂会弱成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只是等他终于得知了不是妇人不尽心,而是这善堂就是如此境况之后,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盈魂如此,非是这妇人之过。 等明炎不顾天色已暗,硬是逼着人牙子连夜去敲开了挂了名能预备做乳娘的人家的门,又干脆的扔了两锭金银,让那乳娘忙不迭的赶紧收拾了来此,他和岚羽两个却依旧麻爪。 ——这从出生起就没吃过一口奶水的小婴儿,人乳入腹,竟是搁不了几息就全吐了。 因为呕吐而几乎抽搐的小婴儿,好容易挨了过去,过后却依旧是饿得直哭,这下乳娘也没了法子,只能怨自己没赚这份钱的命,唉声叹气的告辞而去。 急得团团转的两个神卫只能赶紧重新找人牙子要人,这次索性一口气让人伢把她能找的着的乳娘都挨个带过来试了一试,结果,却没一个能喂得了的。 岚羽早就吓慌了,明炎心知这八成是盈魂降生之后没有得过一口哺乳,乍得了**,肠胃受不住,也只得是遣退了前来一试的乳娘之后,先买了小米熬了粘稠的米汤给对付着。 但毕竟米汤不如人乳饱腹,喂少了她饿,多喂点却又不舒服,没一会就吐个干净,两个神卫干脆是衣不解带的守着,吐了喂几口,再吐了再喂几口,饶是如此这小婴儿依旧饿得直哭,哭声又细又弱,听得人心里直发颤。 ……终究还是不可能长久依靠米汤度日的。 后来到底还是明炎想起了医书上有过杂录,说过若是妇人产子之后奶水不足,可以酌情用羊乳替代,便赶紧买来几头母羊,每日里精心喂那几只羊,再用羊乳煮过之后掺在粘稠的米汤中去喂她,这才终于有了改善。 眼见终于给这小东西寻到了比较靠谱的能入肚的吃食,两人各自都是长出口气,他们当日为了雇佣乳娘方便,在这咸阳县城就近赁了一处房屋暂住,而现如今眼瞧着也用不着乳娘什么事了,明炎当即便就决定退租回转清阳山,也免得那些凡人总来搅扰。 他有这般想法,岚羽自是更没什么意见——他早不耐烦被县衙里整天派人来要他们说明到底和这婴儿什么关系——毕竟牵扯一个死去的妇人,虽是并未不管好歹的认定他俩是嫌犯,但看那意思是若不能说明就不给办理收养凭证,他两人哪里有这个闲心同这些凡人磨耗?是以二人当机立断的走了人,当第二日邓捕头带着人又一次来试图盘问的时候,只徒留了一座空屋罢了。 清阳山顶在重重阵法包围之下,纵是寒冬也依然花树繁茂,两人看着睡在小小摇床中那因为终于有了吃食而比起之前多了几分力气的小东西,总算是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明炎略推了一下那严慧君的死期,便将她亡故那日作为了这婴儿的生辰,给她起了名。 叫做小夜。 第1章 哈?换乳牙? 淮宁客栈之内,明炎岚羽两个正在发愁。 昨晚城郊附近被两个道人和几只黄鼠狼闹出那般动静,诱得小夜三魂之中胎灵离体,若非是有他二人时刻不离的陪伴左右,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虽然被明炎及时拦住,送了回去,但到底是离魂了片刻,两人略一商议,第二日便就不再外出,只在客栈休息,让她好生睡个饱足。 结果这小东西果然直睡到晌午方才睁眼,但,醒了之后却始终蔫蔫儿的。 两人心中诧异,毕竟按照他二人预计,虽然胎灵离体会造成短期的疲乏困倦,但她离魂时间毕竟短暂,理论上也就是睡足了就好。 可这小东西自打醒来就始终蔫头耷脑的一脸恹恹,给她准备的吃食一口都不肯碰,只扁着小嘴发呆,这却让两人有几分摸不透缘由。 小夜先天就不足,降生后又险些饿死在善堂里,种种原因导致她体质比常人羸弱得多,饶是他们这几年养得无比精心,各种珍贵药材不知吃了多少,也依然是磕磕绊绊的三五不时就病上一病,又因了这一场拐卖欺凌亏损得厉害,如今尚未彻底养复得当,哪里敢由她不吃东西。 明炎仔细诊了脉,只说有一点点发热,但不严重,结果等马不停蹄的煎了药来,小夜却连药都不肯喝,不论两人怎么哄劝小夜的嘴巴都好似个蚌壳一般闭得紧紧的,只一味发蔫,两人不由诧异起来。 小夜虽是被他二人养得娇惯,但是教养方面也是有细心引导的,并未养成蛮横骄纵的性子,而且由于打小体质便差的缘故,自家也知道药是不能不吃的,平日里一直懂事的很,今日却罕见的怎样哄劝都不管用。 不说岚羽,就连明炎都有点发懵,二人绞尽脑汁的哄了半天,小夜却始终连话都不说,不论怎哄都只无精打采的摇摇小脑袋。 最后束手无策的明炎甚至狠下心对她沉了脸,结果小夜小嘴一扁,眼圈一红,眼泪汪汪的一头便扎到岚羽怀里去了。 岚羽最是见不得这个,当场就对明炎炸了毛,母鸡护雏似得把小夜在臂弯里藏得严严实实的,一边哄她一边恶狠狠地瞪着明炎磨牙。 明炎只得苦笑着收了脸色,没奈何,只得当是小人儿夜里没睡好,所以早饭没胃口。不然还能怎样?小东西自己死活不肯吃,难道还能强喂不成?面对眼泪汪汪的小夜,他两个可谁都下不去这个手啊。 于是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小夜一直恹恹的缩在岚羽怀里既不吭声也不动窝,结果到了中午,面对一桌子她平素爱吃的东西,小夜仍旧是一口不肯吃,这下两个人都觉得事情严重了。 “小夜,是不是不舒服?夜里没睡好?是不是做了噩梦?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些?想吃什么就告诉我,小夜……你不能不吃东西啊……”岚羽急的要死,他抱着小夜都能听到小肚皮里咕噜噜的叫——她饿了! 昨晚吃过晚饭到现在,八个多时辰过去了,小夜平日里饮食一向规律,这么长时间她早该吃过东西了才对,可是如今别说进食了,连水都不肯喝一口,到底怎么了?她明明饿了啊! 完全不知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的岚羽已经在心中后悔——昨夜就该把那处荒宅之中的那几个玩意有一个弄死一个才对!要不是他们搞出那般邪物,诱得小夜胎灵离体,今日想必还是好好的,又哪里会无端就出这等状况?! 最终还是小西无意之间发现了根结所在,他拿着一个极精巧的木制小麻雀想逗小夜开心,无果之后,小西端详了半天无精打采的小脸突然一拍手叫道:“哎呀,这里是不是肿了?”他伸手去摸小夜右侧的下颏骨。 小夜嘶的一声猛一缩头,眼泪汪汪的瞥了小西一眼,躲在岚羽怀里再不肯给他碰。 岚羽赶紧把小东西从怀里哄出来,和明炎一起仔细围观那张要哭不哭的小脸。 ——果然,右侧下颏骨那里肿了,连着小半个脸颊,一直肿到耳后咬合环扣那里。 早晨的时候还不显,所以他们才没发现,一上午小夜都趴在岚羽怀里不动,恨不得整张小脸都埋起来,自然也发现不了,要不是小西拿着玩具跑来逗得她抬起头,恐怕这会子还没发现呢。 可是好好的,怎么会脸肿了?磕碰到了吗?明炎和岚羽面面相觑。 “小夜现在五岁多吧?虽说早了些,可也差不多了。”司徒笑了起来。 “很是,几乎忘了这回事。”素萦也没了紧张神色。 明炎和岚羽一头雾水的看着明显松了口气的小西和司徒他们。 小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恍然大悟的说:“不是吧?你们忘了小孩子要换乳牙这回事了吗?” ——哈?换乳牙?! 两只神卫对视一眼,他们还真忘了。 明炎伸手轻触了下小夜肿肿的腮帮子,小夜猛的一闪,明炎便缩了手:“小夜是不是牙疼?” 小夜眼泪汪汪的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用小手指着划了一个大圈——不止是牙,整个半边脸都在疼。 ——怪到不肯吃东西,也不肯张口说话,小脸从下颏一直肿到耳根,怕是嘴巴动下都会疼…… 终于弄清了小夜到底出了什么状况的神卫大人还没来及松口气,心就又提了起来。 ——换乳牙不算生病,可再不吃东西就肯定要生病!而且,她确实饿了! 岚羽和明炎愁眉不展的听着小夜小肚皮里饿的咕噜噜的,赶紧把吃食换成软质的流食,然而小夜还是眼泪汪汪的不肯吃。 素萦仔细捧着小脸看了看,好笑又心疼的说:“小夜这是整个半边的颞下颌关节都肿了,动一动便要疼……这却是比普通孩童严重得多。” ——疼也得吃啊!换牙不是一天就能长出来的事,现在小夜换乳牙的年纪有点提前,是以乳牙没有脱落,然而恒齿却已开始要长出来,所以才顶得疼得不行,但也不能疼一天就饿一天吧?这牙还没换就要先饿死? “小夜,慢慢的喝一点粥好不好?”明炎柔声哄着。 小夜实在是饿了,眼巴巴看着粥碗,可小嘴巴刚一动,就疼得一抽,于是垂头丧气的扭开脸。 第2章 金凌霄 岚羽心疼坏了,抱着饿得无精打采的小人儿急的团团转,“就没有什么镇痛的法子?”小夜当初伤成那样也没如此难忍过,可见确实是疼的忍不得。 “若是上火或者虚症等等引发的牙疼是有得治,可小夜这是要换牙啊。”明炎一筹莫展:“她乳牙没掉,恒牙便要顶出来,所以才会如此疼,这却不是什么去火消炎便能止痛的事。” “是的很,换牙引发的牙疼是没法子。”素萦也是苦笑:“若是用麻药的话,就是整个口腔都会麻痹掉,更难受。” 明炎皱着眉想了想,先使店家用小米去熬了稀稀的粥,用干净的纱布将米全部滤掉不要,只剩一小碗米汤,然后寻了一支细细的麦秆,洗干净之后哄着小夜牙关不动,只嘴唇微启把麦秆叼了,慢慢的吸那一小碗米汤。 小夜饿了一上午,早就又渴又饿,只是嘴巴疼的动不得,牙床带动半边脸都痛极,上到太阳穴下到脖颈钝痛不止,整个半边如同一把刀劈进骨头里卡住拔不出来一般。小人儿又是饥渴又是疼痛,早就受不住,此刻有了勉强可入口又不会太疼的东西,便一气喝光了。 只是一小碗米汤哪里能顶饱,只算是解了渴罢了,有了一点东西下肚反而觉得更饿,然而旁的东西她又入不得口,连想说没吃饱都开不得口,只好有气无力的缩回岚羽怀里把疼得不行的半边脸颊整个藏起来,仿佛这样就少疼些似得,小模样别提多可怜。 明炎给她暂时喝了点米汤,好歹解了渴避免脱水,叹着气摸摸小夜的头,对岚羽嘱咐道:“隔半个多时辰便喂她喝点水,我去想想办法。”说罢愁眉不展的转身出去了。 岚羽抱着小夜,看她又是疼痛又是饥饿,连午睡都只迷糊了一小会就难受醒的模样只恨不能以身代之,只得隔一会便哄小夜喝点热热的果露,一是解渴,二是好歹入口点热乎乎的东西能好受一点。 一直等到了晚间,小夜饿了一整天,脸色已是不大好,整个人都萎靡起来,像株离了土的花儿,岚羽愁得没办法,只得吩咐店家照样先去煮米浆,此时不见了一下午的明炎终于出现,捧着小夜的脸看看,叹口气,拿出一个墨玉小瓶,指尖挑起一点透明的药膏,小心翼翼的涂在肿胀的地方,小夜虽然疼得厉害,但知道是涂药,便眼泪汪汪的忍着。 随着药膏化开,登时满室清香,素萦疑惑的嗅嗅,惊道:“这是?” 丹参红花乳香当归……还有…… “金凌霄?” 明炎苦笑:“半株而已,换乳牙不知要多少时日,留了半株备用。” 他给小夜涂完药,用掌心热力缓缓揉着化开药力:“有没有疼得好一点?” 小夜涂了药又被明炎热热的掌心暖得很舒服,小舌头在嘴巴里轻轻舔了下疼了一整天的牙龈,又试探着张了下小嘴——是不太疼了!虽然还是感觉涨闷的很,但是疼痛减弱了许多。 “趁着不太疼,赶紧吃些东西吧。”明炎叹着气:“这也只是一时缓解疼痛的法子,只要颞下颌关节止了痛便能开合牙关,却管不了多长时间……终究换牙还是要换的,吃东西也要小心,不要用疼的这边咬嚼,不然还是会疼。” 一面说,一面赶紧传了晚膳。 在这里住了三四天,店家早知这几人出手阔绰,又见他们将小夜视若掌珠,自是尽心尽力兢兢业业。 之前中午明炎去要了米粥又只滤了米汤,厨下便打听到是小大姐儿牙疼吃不得硬物之故,因此晚膳店家便格外用心。 细嫩的鸡脯子肉反复细剁成蓉加进粥里,一小锅肉粥熬得米粒都快煮化了,又将黄芽白剥出玉色的菜心,开水烫过之后里面包进黄鱼肉,放进炖盅加了鸡汤隔水煨得软烂,还细筛面粉掺进鸡蛋牛乳蒸了松松软软热腾腾的一小碟乳糕,此外还有一小碗嫩嫩的蛋羹,只加高汤未曾加水,鲜香四溢,其他几品配制的菜肴也均是软糯好咬嚼的。 此时得不得一声便立即摆了上来,小二还赔笑道:“这是专给小大姐儿备的,几位的膳食另摆一桌。” 明炎看一眼,便知是用心整治的,笑道:“有劳店家费心了。”转手便打赏了个小荷包,“此后两日还请多仔细些。” 小二一片声的应了,回到柜上一打开荷包,连掌柜都吓一跳,怪到捏着不太大,里面竟然是个明晃晃的小金锞子,铸成精致的荷花样子,金色足赤! 小二长这么大第一次摸着金子,眼都直了,掌柜的一把攥住锁进柜里,钥匙往自己手里一攥,看看小二一脸的不服气,忍不住抬手就是一凿栗道:“还发什么呆?还不快去伺候着?等这几位爷走了,有的是你们的好处,我还能亏了你们不成?” 打发完跑堂,又专门去厨下叮嘱了一遍厨子,许了这个月工钱翻倍,只要他伺候好这几位爷——尤其是那位小大姐儿的饮食。 小夜饿了一整天,实在饿坏了,此刻终于止了疼能吃东西,饭菜又是精心料理的,软烂好入口,小心的用左边去咬,便真的不怎么疼,于是小东西终于吃上了一天来的第一餐饭。 吃了两小碗粥,一块乳糕,蛋羹也吃光了,几样菜蔬也都吃了不少,还是明炎担心她饿过头怕她饱食肠胃受不住,才哄着不让她再吃。 终于吃饱了的小娃娃脸上恢复了血色,总算让明炎岚羽放下了心,就连小夜自己都松了口气,牙疼又饿肚子的滋味实在不好过,她小手摸摸自己疼了一整天的下颏,愁着一张小脸细声细气的问:“什么时候才能好呀?” “要看你什么时候能换完牙。”明炎叹气,换乳牙可是个漫长过程,只是小夜会肿疼成这样在孩童里也是罕见的,唉,这多灾多难的小娃娃。 小夜愁眉苦脸的想了半天:“不能不让它长吗?我现在牙齿好好的,不缺牙齿啊,以后我要是缺了再让它长不行吗?” 一句话让正在收拾碗筷的跑堂都笑起来,岚羽好笑的把水杯凑到她嘴边让她漱口,“这个我们可真没办法,谁让你这小东西乳牙长这么结实。” 小夜低着小脑袋发愁了半天,气呼呼的一抬头:“那把它敲掉。” 吓?! “很疼的哦!”小西吓唬她。 “可是这样也很疼。”小夜哭丧着脸说:“不是都说长痛不如短痛的吗?” ……呃……话是这么说没错……岚羽询问的看看明炎——可行? “实在长不出再说罢。”明炎想了想叹口气:“现在不是有药可以暂时止痛吗,换牙这回事还是自己长出来比较好……若是药用光了还没出,或是长偏了,那也只能拔掉了。” “若是觉得有牙齿活动了,千万不要总去舔它,更不可以自己拔下来。”素萦叮嘱小夜道:“搞不好露了筋络可是不得了,感染了也是很麻烦的。” 小夜也只得闷闷不乐的点点头。 第3章 宫主谕令 接下去直至一行人重新启程上路,小夜的乳牙都始终未掉,整日疼痛难忍,不得不靠着明炎配制的药膏才能暂时止痛,否则连晚间都疼得睡不好,几人束手无策,只看着那珍贵的药膏越来越少。 明炎和岚羽忧心不已,眼看药膏所剩无几,想再寻一株金凌霄来配药,却又哪里那么好寻。 那金凌霄是普通凌霄花的变种,是鸟兽无意间带入土壤环境适宜生长的洞窟深处后落地生根长成的,终生未见过一缕日光,才会通体金黄,而非普通凌霄花的绿色植株,药效也随之变化,对止痛化瘀舒经活络有奇异疗效,稍带一丝绿色的都不行,药效不对。采摘时也要特备墨玉的容器,一离土就封入其中,直到制成成药都不可见光。 这种珍稀药材,被奉为疗伤圣品,对内伤和骨伤均有奇效,乃至丹田受创经脉伤损都可用得,只是此等需天时地利人和方可长成的机缘之物向来难寻,纵有千金而不可得。 也不知明炎是哪里寻了一株,竟就被他拿来作为小夜换乳牙时的镇痛之用,这已算是暴殄天物了,是已素萦先前才那般惊诧,只是想想他二人对小夜的疼爱,也只得摇头一笑罢了。 此时第一次配的药膏已经用尽,剩的半株金凌霄也已配制使用,若小夜还是无法成功换牙,想再寻一株来用却实在不好寻。 小夜自己也无精打采的,虽说是有法子短期镇痛,但说到底只是减缓痛感,并不能彻底消除,毕竟她是要换牙,除非恒牙不长了,否则怎样都不可能不疼,且一味胀闷不已也甚是难受,更不要说药效过了的时候那让人痛不欲生的感觉了。 因了此事,一行人不禁少了些欢声,小夜胀痛不适,便不和小西玩闹,只一味黏着明炎岚羽发恹,没了他两个的欢声笑语,旅途着实有些沉闷起来。 这日傍晚一行人露营在山间溪水旁,小夜晚餐时分吃过软糯的粳米粥和鱼糜蒸蛋,此时正倚在明炎怀里,小脸贴着他暖暖的掌心,任明炎轻柔之极的给她缓缓揉着。 ……若是金凌霄全部用尽还未能成功换牙的话,说不得也只好给她拔掉了,只是终究不如自家脱落的好些…… 明炎安抚着怀中沮丧的小东西,突然灵识一动,抬眼见岚羽也正望过来,便抱着小夜起身笑道:“整日家好似只懒猫,才吃过饭便动也不动的,如何能消化?且带你看看这山间的景色好了。”说罢便抱着她信步走远。 少时,岚羽也溜溜哒哒的不见了。 沿溪转过两弯,眼前便是另一处开阔地,身后山坳和密实的竹林将此处隔成一处天然的幽僻之处,明炎放下小夜,蹲身摸摸她的头发:“小夜自去玩耍一会,我和岚羽有些事情,一会就好,记得不要跑远。”反正这附近野物早被岚羽驱赶得一干二净,此时天光尚亮,彤云漫天,也不担心小夜怕黑。 小夜疑惑的看看明炎和慢吞吞跟过来的岚羽,岚羽也冲她笑嘻嘻的,于是便点点头,扭身自去玩耍。 明炎看着小夜身影不见,手上指诀一扣就是一道联络咒术发出:“可以了。” 眼前骤然浮出一个遁术法阵,一道身影攸然闪现。 “出了什么事?” “大人无恙否?” “玉夜大人安好。”来人答道。 “嘁,那你干嘛来?吓我一跳,还以为大人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岚羽没好气的白了朱离一眼。 明炎也挑眉看着他:“大人真的安好么?” “自是真的,否则也没有瞒着你们的道理。”朱离叹口气:“只是如今的大人有些不同于往日,这个你们也应知道。” 岚羽眼光一黯,明炎沉默一瞬皱眉道:“如此,你为何而来?” “大人叫我带你们回去。”朱离刻板的脸上也皱起了眉:“宫主谕令,我就只能来了。” ——噗! 岚羽笑起来:“你……好吧,你想怎样带我们回去?” “大人下令,我不得不遵。”朱离苦着脸道:“要么你二人便回去吧,大人她如今性情虽说不上大变,却也不似往日,身边神卫不全对她终究有些妨碍,或许你们回去了会好些。” 岚羽不响了,明炎垂眸道:“可惜我二人如今不能回去……世间百年,不过弹指,你与凌华再辛苦些时日吧。” “身为神卫,职责所在,没有甚辛苦不辛苦。只是……”朱离看着明炎叹口气:“你陪在大人身边最久,对于她来说,即便是只剩荒魂,只怕在她心中你仍是不同的,你若在,终究她能安心一些。” 明炎垂眸未答,岚羽却皱皱眉:“大人她……如今不安心么?” “不能说是不安心吧,只是……” 朱离纠结了半天,心烦意乱的说道:“我说不上来,总之我觉得大人心里有事,自她剔魂后你二人离去,便一直如此,但这是失了盈魂的缘故还是失了你们的缘故,亦或是掌轮职责的缘故,我说不清楚。” 朱离看看皱眉不语的明炎岚羽,恳切道:“你们回去兴许便能开解一二。” 片刻沉默之后,岚羽刚想说什么,明炎却打断了他:“抱歉,我现如今确实不能走。”岚羽一怔,想了想便也没说话。 朱离长叹一声,灵识一动,手中已是握住了破军枪,“罢了,我向来不会说服人,你们执意不归,我也没有办法。” 他收了苦笑,神色端凝起来:“只是我接到的谕令是要带你们回宫,说服不了便只能打一场了,不然我却要如何复命?” “你打算一对二?打我们两个还想好好复命?”岚羽骇笑不已,就算自己武技荒废了这些时日,也不会差得太远,即便朱离能胜也不会轻松,而且旁边还有一个明炎呢。 “打上一场,总也算我尽力而为,否则我又该怎样交待?” 朱离心中也是不想打的,只是他两个既然用说的不肯回宫,那不也只能动手么?至于动手的结果到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回去之后也好言说自己已经尽力而为……不然,除此之外他也是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第4章 坏人! “不许动手。”明炎瞪岚羽一眼:“左近不远便有凡人在,小夜也在这里,如何就敢动武?” 手上已经握了牵星线的岚羽一呆,垂头丧气起来。 朱离皱眉,抬手长枪指向明炎:“不打一场,我如何向玉夜大人交差?要么你们跟我回去?” 明炎皱着眉沉吟不语,朱离长枪遥指一动不动,岚羽悻悻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其实他实在是想打得很,只是确实近处有人,不能打。 ……要么他俩自己跑远些寻处隐秘点的所在打一场就是了……岚羽思量着。 就在此时,小夜却独自玩腻了,她在溪水边用帕子钓鱼,鱼自是没钓到,却一角夹了一只小螃蟹,一角夹了一只小河蚌,两个都夹得死死的不松开,挂在她的帕子上直如世间女子们手帕上坠的金银挑牙儿一般,她独自玩耍了会,迟迟不见明炎岚羽去寻她,便提着湿乎乎的手帕找了回来。 等拐过溪弯抬头一看,立时被这剑拔弩张的一幕给惊住了!小夜怔在那呆了一瞬,手帕一扔便飞奔了过来。 眼见一个小团子不管不顾的扑进三人之间,朱离皱皱眉头枪尖一摆收回灵台,拿枪指着个孩童这种事他可真做不来。正想开声,却见小团子一抬头,黑琉璃似的双瞳愤怒的看住他,清脆娇嫩的一声怒斥:“坏人!” 朱离猛然就愣住了,眼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小夜不放,神色渐渐惊呆。 良久,他终于倒抽一口冷气,看看眼前的小娃娃,再看看笑而不语的明炎,和一副看好戏状的岚羽,整个人都石化了。 “这……这是……” 他怔怔的上前一步,面前的小人儿却紧张的一个后退,随即小脸一沉,双臂一伸,挡在明炎岚羽二人前面怒瞪着他:“不许过来!” 朱离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就乖乖停了步,岚羽噗嗤一声捂着嘴就笑了。 小夜忿忿的盯着眼前的陌生人,小脸上满是紧张和敌意,朱离在这样的表情面前愣愣的半跪了下来,让她不必再仰着头,他望着面前那双纯净如夜空的眸子,轻声道:“这是……大人……?” ……这个人要干嘛? 小夜早在方才远远看到的那一刻就已把朱离打上了坏蛋的标记,一声也不吭,只戒备的瞪着他。 ……这样纯然清澈的眼眸,这样熟悉亲切的灵魂波动,这是他家大人没错! ……对了,是盈魂? 这就是大人的盈魂? ……可是怎么这么小,这么柔脆,魂体怎么如此薄弱? ……没有半分他所熟悉的神光闪耀,只有那份纯净与柔和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以及那份虽然柔弱,却与支撑他魂魄基础的元神中魂印相呼应的同调波动。 傻掉了的朱离下意识的抬手,向着小夜伸去,想要碰触这始料未及出现的小人儿。 他从没见过玉夜大人幼年的时候是何模样,想来应是同这盈魂一般无二吧?也是这么小小一团,娇娇软软的一个小娃娃…… 小夜警惕的看着面前的坏蛋呆着脸冲她伸手,紧张起来,偏还记着要保护喵和明炎不许坏人欺负他们,于是等朱离手将要接触到她脸颊的时候,小东西一偏头,恶狠狠的就是一口! 朱离傻眼了。 小娃娃咬着他,他便不敢抽手,小夜看他不撤手又不松口,朱离举着手给她咬着不敢动,求救的望向一旁的岚羽和明炎。 “小夜用力咬。”岚羽快要笑死过去,幸灾乐祸的给小夜加油。 “小夜,小夜过来。”明炎也忍俊不禁,到底还是蹲下身子冲小夜招手道:“快来,不咬他了,他没洗手。” 朱离一声不吭的默认了自己没洗手。 小夜听得明炎叫她,犹豫了一下松了口,气呼呼的把朱离的手一推,反身两步扑进了明炎怀里,方才她紧张得不行,硬是逞强才咬了那么一口,其实心里不是不怕的,此刻躲在了明炎怀里,方才慢慢平复下来,小小的胸腔中扑通扑通的心跳逐渐平稳。 “坏人!”小夜躲在明炎臂弯里,依旧露出小脸忿忿的瞪着朱离。 明炎稳稳的搂着她,手上不住轻拍着:“没事没事,小夜不怕他。” 岚羽也伸手摸摸小夜的丫髻安抚着,又笑着斜一眼朱离:“你这坏蛋,吓到我家小夜了。” “这……我……她……”朱离还在愣神,许久才轻声问道:“她……她叫小夜?” 听到坏人叫自己名字,小夜哼的一声转头把脸埋进明炎怀里。 “好了好了,小夜不理他,没事的,小夜好勇敢。”明炎好笑的安慰着。 “乖,别怕,他才不敢欺负你。”岚羽笑嘻嘻的道。 ——必须不敢!打死都不敢! 朱离小心翼翼的靠近两步,笨拙的哄着:“大……呃……小夜大人,是我不好,您别生气。” 此时明炎怀中的小娃娃却嘤了一声,小身子僵住了,一脸要哭不哭的模样抬起头。 “怎么了?”明炎问道。 小东西皱着脸指指自己下颏。 “又疼了么?”明炎皱眉,药效还没过啊,怎么会?他掌心贴上小夜的面颊轻轻揉着。 小夜摇摇头,只顾皱着脸,岚羽也奇怪了起来,凑近摸摸小夜的头安慰道:“是不是坏人吓到你了?看我揍他。” 小夜却小脸皱成一团,从头上一把拉下他的手,低头往他掌中吐出一样东西。 “哎呀。”岚羽一看便笑了:“这下不必发愁了。” 他看着掌中两粒碎玉一般的乳牙笑道:“想不到朱离大人还有这等功效,真是好用之极。” 明炎也是忍俊不禁,忙着取出水壶给她漱口,吐净口中的血水:“疼么?” 小夜皱着小脸摇摇头,疼是不疼,就是掉了牙齿的感觉好奇怪,她漱了半天口,始终觉得嘴巴里面怪怪的。 明炎想了想,气机微动,从壶中引出一线细流,悬空浮成一颗水珠,术力微发,水珠已是瞬息冻结,他拈了冰珠往小嘴巴里面一塞,笑道:“慢慢含住,少时便好了。” 岚羽已是笑了半晌,用帕子包了两粒小小的乳牙收了,看着傻在一旁的朱离说:“朱离大人记得常来,我们小夜还有旁的乳牙要换呢。” 明炎忍俊不禁。 ====================== 岚喵:到底还是朱离大人皮糙肉厚,一口就弄掉了我家小夜的乳牙。 朱离……(45°泪流满面脸) 第5章 我也想抱 朱离先前看小夜吐出两颗白白的牙齿,又漱出来好几口红红的血水,他已是吓懵了,只当是自己气机没收好伤了小大人,此时方才醒悟只是凡人孩童必经的换乳牙,长出口气道:“吓死我了,还当是被我伤到了。” ……这是个奇怪的坏人。 小夜从方才明炎和岚羽两人的态度中察觉这个人似乎与她心目中的坏人有差别…… 可是……她撇撇嘴,谁叫他拿枪指着明炎和喵的!那怎么都肯定不是好人!绝对不是好人! 于是小夜小脑袋一偏,嘴巴里面含着冰珠气鼓鼓的说:“不许你欺负明炎和喵!” 还不知自己在小大人心中已经永无翻身之日的朱离乖乖的应了声是。随即又有些疑惑……谁是喵? 似是知道他的疑惑,岚羽笑嘻嘻的指指自己,“听到没,不许你欺负我和明炎。” ……你是什么时候变了猫的?朱离一脸古怪的瞪着岚羽。 岚羽瞥他一眼,冲小夜招招手,“小夜快来,这坏人要欺负我呢。” 小夜闻声刷的一转头,紧跟着就钻出明炎臂弯,挡在岚羽面前炸毛的小兽一般恶狠狠的瞪着朱离。 朱离被她瞪得手足无措,想要解释,他都不知该如何开口,想要哄逗,他又根本不懂要怎么哄小孩,只能老老实实的俯首帖耳。 岚羽笑的不行,弯腰一把把小人儿抱起来,得意洋洋的冲朱离呲着牙乐。 ……这可是他和明炎两个从小战战兢兢眼珠子一样看到大的心头肉,能是你这么个木头轻易讨好得了的? 朱离苦着脸:“小夜大人……我不是坏人。” ……别看在神阙宫面对玉夜时朱离始终一丝不苟,甚至总觉得其他几个时常乱了规矩,可如今面对这么小小一团的小大人,他不得不承认——他也想抱。 明炎看着一脸钦羡的朱离,再看看洋洋得意的岚羽,也是好笑,他冲朱离一摊手:“现在明白为什么我和岚羽两人不能回去了么?” 朱离尚未开口,小夜先急了,紧紧的抱住岚羽:“喵和明炎要去哪?” 岚羽慌忙哄她:“放心,我们哪都不去,守着小夜呢,小夜去哪我们去哪。” 他斜一眼朱离:“坏人待会就走了,放心吧,我们谁都不走。” 明炎好笑的给岚羽使个眼色,岚羽便抱着小夜远远走开去拣她的帕子,自去逗她玩耍,见小娃娃离得远了,明炎方才开口道:“如你所见,我二人如何能走?” 朱离目光一直盯在小夜身上,此刻离得远了依旧眼神远远的追着,轻声问道:“怎么魂体如此羸弱?” “这已是尽力蕴养过三十余载之后的了。”明炎叹口气:“否则按先前境况,连投生都怕是不能。” 朱离抽了口冷气。 “若不入六道,她又非完整魂魄,入不得归墟,天长日久便只有消散湮灭一途。”明炎看一眼朱离:“此后世间就再无当初的玉夜大人了。” “可是现在……”朱离犹豫了一下:“大人她……” “即便是如今玉夜不欲取回盈魂,也要留住这一份魂魄,将来总有办法说服她融回自身……但若任由这残魂消散,今后便再无可图了。”明炎说着,又凝了一颗冰珠,气机一动,冰珠破空而去,远处岚羽头也不抬的扬手接了,喂入小夜口中。 “你也见到了,小夜魂体单薄孱弱,此乃魂魄不全本源缺失之故,且她是残魂强入人道,没有前世因果,今生没有命格,不受命星所佑,若我二人不守着,小夜此生绝无善终。”明炎低叹一声:“此生不能历经生死圆满因缘果业的话,她便无来生可言,依旧会被排斥在命轮之外,最终还是会消散。” “所以,我和岚羽实在是走不得。” 朱离沉默半晌:“我知道了……那样单弱的魂体,确实离不得守护者。可是大人她……” 他纠结半晌垂头丧气的叹口气,“她好似变了个人,却又好似没变,习惯喜好一如往昔是不假,待人也并不苛刻,只是说不上哪不对,我形容不上来。” 明炎叹口气:“你好好想想,小夜灵台内的魂魄感应,是否让你想起以往的大人?” 朱离怔住了,明炎看他一眼:“就是少了这个。” “从我认识玉夜起,她就始终是重情多过重理几分,而如今……”他苦笑道:“将来必是要想法说服大人融回完整魂魄的,只是眼下,却是要先保全住这份盈魂,否则还谈什么将来。” 他肃容向着朱离一揖:“我与岚羽,守她这一世罢了,所需不过百年,她是残魂强入人道,必须要经由此生圆满生死才能生成后续命格脉络,只有被纳入了命轮之内我与岚羽方可放手由她自行轮回,在那之前便有劳你和凌华多担待些吧……玉夜她……掌轮之职至关重要,她身上的担子亦不可谓不重,因此你二人还请务必多协助她。” 朱离避开他的长揖,苦笑道:“你不必如此,我和凌华自当尽心竭力,只是大人如今境况有些不同以往,所以说与你知道罢了……但你二人始终不归,怕是大人心中也不是不在意的。” “百年罢了,于神界而言弹指一瞬,她纵是不悦,我二人回归后自当认罚便是。”明炎道:“我也不是不放心你和凌华,只是玉夜失了盈魂,确实会心性大有不同,只望你们能体谅这非她本愿,只是……唉……罢了……这割魂裂魄之事……实在是……” 两个人面面相觑,各自长叹一声。 远处的岚羽却领着小夜慢悠悠走了回来,小夜的帕子上还挂着一左一右的小蟹与河蚌,小娃娃溪边玩得湿了半幅裙子,岚羽担心她受凉,便脱了外袍把她裹成只小粽子模样抱在怀里,此刻回来看见两人相对无言,不由道:“怎么?你两个这是互相看出花来了么?” 朱离一眼望见小夜,见她裹着岚羽黛青色的素锦外袍,更衬得一张小脸肤色如雪,粉团儿一般软糯糯的窝在岚羽怀里,朱离立时便软了神色,脸也不板了,眼巴巴的看着,脸上写满了‘我也想抱’。 小夜虽已知道这个人好像跟明炎和喵认识,不是她以为的那种坏人,但此刻见了他还是一脸嫌弃的扎进岚羽怀里,岚羽笑眯眯的抱着她从朱离身边走过,还故意冲他一乐:“我家小夜,可不是谁想抱都抱得的,是吧小夜?”怀里的小团子当即便很给面子的嗯了一声。 朱离只好怨念的看着。 第6章 身世 明炎正有些好笑,一眼看到岚羽外袍下露出的一角裙摆,当即便皱了眉:“秋季风冷水寒,如何能让她湿了衣裳?病起来你能替她么?” 边说边伸手夺过小夜:“给我看看。” 岚羽有些悻悻的把小夜交给明炎,明炎手上摸摸小娃娃的鞋袜衣裙,剜了岚羽一眼:“湿衣服穿在身上,即便不生病,难道便好受不成?” “是我自己要玩的,不怪喵。”小夜见岚羽挨了训,连忙软软的央求起来:“明炎不生气。” 明炎好笑的点点她额头:“心软的小坏蛋,偏你护着他。” 说罢又捧着小脸看看,见已有些消肿,便放了心,“牙齿还疼不疼?”一边问,一边握了小手腕诊脉。 小夜摇摇头,裹着岚羽的袍子乖乖的团在那,明炎诊了诊脉,便抱起她往回走:“我带她回去换衣裳歇息,你们自便吧。” ……小东西到底有几分受寒,虽然面上还不显,脉象已隐约有些征兆,不光是玩水的缘故,方才含的两颗收敛口中创口用的冰珠怕是入胃也寒凉了些,明炎边走边掌心贴住小夜腹部,丹元微运,热乎乎的给她暖着肠胃。 行出数步却想起什么,一回身对朱离道:“你若有时间便送些药来。” 他拍拍手上的小娃娃,“小夜换乳牙疼的难忍,此间药物甚是难寻,镇痛疗效的药品若方便不妨拿些来用,我和岚羽不方便回去取。” 言罢欲走,到底又叮嘱一句,“走远些再闹,近处有人。” ……都不用问,就知道岚羽肯定要逮着朱离切磋一场,索性先嘱咐了。 岚羽见明炎抱着小夜走了,冲着朱离便是一笑:“共事多年,怎忍心你交不了差,走吧走吧,我陪你打上一场便是了。”不待朱离眼神从远去的小娃娃身上收回来,便勾着他脖子拽走了。 明炎抱着小夜回到露宿营地,素萦一眼便笑了起来:“怎的出去了三个,只回来两个半?” 小夜气呼呼甩水袖似的挥了下套在岚羽袍袖里的手:“有坏人。” 司徒几人都诧异了起来,互望一眼,“出了甚事?” “没什么,一个旧识罢了,并不是坏人。”明炎好笑的拍拍小夜……这嘴快的小东西。 这边明炎自去车内给小夜换了湿掉的衣裙鞋袜,看看天色已晚,便不给她喝茶,只温了果露,给她热热的喝了一盏,又给她暖了半晌肠胃,直到小脸上红扑扑的浑身发热才作罢。 小夜身上暖融融的便发了倦,她自来不喜欢睡马车,嫌空间逼仄,明炎便用毯子裹得她严严实实的抱在篝火旁哄她入睡,虽说时近晚秋,夜风颇寒,但是团在明炎膝上自是一派和暖舒适。 小夜困了,却还记着岚羽,见他迟迟不归怎么也不肯睡,定是要等他,还十分担忧:“喵呢?坏人会不会欺负喵?” “放心吧,只有他欺负人的份。”明炎好笑不已,只逗她说:“便是欺负他一下也是该当的,谁叫他险些害你受寒。” 见司徒挑眉看过来,明炎笑道,“遇到旧识,本想切磋一番,还未动手便被小夜看见,只得罢了。结果这小东西却认定了是坏人,从头至尾不曾给人好脸色看,人家哄她都白搭。”半真半假的说完,冲司徒一笑。 ……哦?这明炎从与几人见面至今丝毫气机不曾流露过,连日来只知他医术精湛,不在素萦之下,竟也是武功在身么?如此深藏不露,定非平常。 司徒心念电转,只是思及岚羽当日在九华山上的骇人手段,到底有些不放心:“岚羽迟迟未归,当真不妨事么?” “不妨事。”明炎笑起来:“确实是旧识,且交情非浅,手下自有分寸,不会认真伤到彼此的,任他去闹一闹也好,免得他憋得久了整日一副讨打的模样。” ……岚羽身具那般能为,能同他切磋之人,想必也非同小可……见明炎如此说,司徒便也不再问。 倒是明炎略一沉吟,索性一边拍哄着小娃娃一边温声道:“我二人并非单纯习武之人,除去武艺,尚修习过一些奇门术法,至于我二人师从何处便不方便告知了,只是等闲却不必担忧我们出什么事。” 他微笑着解释,话音略顿之后再次开口,“小夜却只是个普通娃娃,自幼失亲,更兼体质羸弱,一概需费心神气力的都学不得。” 明炎叹了口气:“说起来小夜命途坎坷,我和岚羽本受过她父母恩惠,日后想去报答之时却不料恩人全家具已遭难,搜寻良久方才寻到小夜这一丝血脉尚在人间,彼时她不过才出生罢了。” 这还是司徒几人第一次听闻小夜身世来历,不免静听。 “她娘亲怀她之时阖家突遭惨变,孤身一人颠沛流离,七个多月便早产身故,这小东西自降生便失了怙恃,亏了好心人送至咸阳城北的善堂方才捡回一命。” 明炎将当年算到小夜会降生的那户京郊富户大致说了下,叹道:“只是那善堂人手不足条件简陋,对这样一个病弱的女婴实是有心无力,我和岚羽动用了奇门秘术,方才追寻到她的所在,彼时这小东西已是奄奄一息连哭都不会了。” 忆起当年情状,明炎仍是后怕不已:“我二人既受过她亲族大恩,便没有坐视的道理,只是小夜自幼丧亲,又先天体弱多病,几次险些夭折,不免就养得娇惯些,反正我等也不为教她些甚,不过是望她平安一生,也算我二人的报答罢了,说起来我二人却并非小夜的族人血亲。” ……难怪小夜对他二人只直呼其名,不似寻常的孩童对长辈之礼,却原来有这样一段情由在内。 司徒思酌着,时隔数年,并不算久,那户京郊人家和咸阳城北的善堂都是有处可查,应不会有假。 素萦也说过小夜这娃娃的体质确是不好,休说是习武,便是琴棋这类精研起来需耗心力的都不成,否则便要伤损心神气血,有碍寿数. ……即便是世间一些人家的亲生骨肉,若是这般羸弱,怕是都会遭冷遇轻视,小夜却娇养得比天皇贵胄都不差什么,虽是失了父母亲族,却得了这二人的爱惜养育,也算是祸福相依。 第7章 爹娘? 说到底这二人修为惊世骇俗却不似甚邪异人士,人家不愿透露师承也无可厚非,江湖上不露师承的多了,所谓英雄莫问出处。岚羽虽九华山上出手暴虐,但确实事出有因,平日里不曾有过甚妖邪行径,而明炎待人如沐春风且极有才华,相处这些时日观其行事颇令人心折,今又将小夜身世告知,已是坦诚相待了。 不说别的,只看他二人将小夜这等稚童养育得如此精心,便可观其为人一二。 一念至此,司徒笑道:“怪到小夜姑娘对二位只直呼姓名,却又如此亲近依赖。” “是我两个不曾教过她叫旁的罢了。”明炎道:“她父母对我二人恩同再造,遇难之时我们未能赶及相救已是有愧,小夜是他们唯一血脉,如何能再让她口口声声甚敬语尊称?况且我二人方外之人,也不在意这些个俗套,无所谓甚称呼。”说着又笑起来,“倒是原本有教她叫岚羽姓名,只是这小东西别看如今伶伶俐俐的,牙牙学语时可笨得很,短短两个字她能喊出五花八门,就偏偏没有一个是正确的。” 司徒几人不禁失笑。 明炎等几人笑过,继续说道:“岚羽那人,小夜叫他什么他都答应,后来还是这小东西总也叫不对,自己急起来,刚巧在玩物里见了一只蓝眼的玉雕猫儿,便自此只管他叫喵了……偏巧这个字她咬得准。”他摇头笑道,“岚羽宠溺她,自己不纠正,也不许我纠正,便由她一直喵了下来。” ……世间猫儿确是不少蓝眼的品种……司徒几人具是好笑不已,小西更是笑得不行。 “岚兄确是极宠小夜。”司徒笑过之后不禁感叹到。 “不过宠到连名字都改了的还是天下少见。”素萦笑接了一句。 “小夜学语那段时日,他可没少给我添麻烦,我好容易教小夜几句发音,还不够他捣乱的。”明炎说着,伸手点点小娃娃的脑门,笑道:“偷听的小东西,还不睡,看明日起不起得来。” 小夜被揭破,睁开眼睛眨了眨,“你们一直在讲话嘛,还怪我睡不着。”说着小脸往毯子里一藏,细声细气的埋怨:“又说小时候事情来笑人家。” 明炎笑起来:“好吧,不说了,小夜最是聪明可爱,且好好睡吧。” 小夜心中虽是想着方才听到的自家身世之事,只是到底年幼,周围安静下来,窝在毯子里暖暖的瞌着眼,不过片刻便就睡熟了。 素萦小西也各自去睡,司徒曳影本欲轮流值守,明炎却自言由他守夜便可,司徒先前便已知其二人甚少睡眠,猜测他二人有异于常人的修习法门,而今又得其亲口证实,便不以为怪,也自去休息。 当夜,直至月色西沉岚羽方才回来,浑身上下一丝异样也看不出,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明炎看他一眼:“输了?” “啧,没输,也没赢……平日里没地方练武确是不便的很。”岚羽答了一句,抱怨道。 “今日也算让你松松筋骨,且老实些日子吧。” 岚羽自从行囊中取了衣衫换上,扬手丢来一物:“小夜的乳牙,你收着吧。” 明炎接过一皱眉:“怎的只有一颗?” “我家小夜的乳牙,我就不能留一颗吗?”岚羽瞪他一眼:“朱离还想要呢,我死活没给才给你留了一颗,不然这一颗都没你的份。” 明炎好笑起来:“你两个能为颗乳牙抢半天也是够了,便是给他又有何妨?小夜终究还要继续换牙呢,又不是只有两颗。” 话音一顿,又道:“你要留着便收好了,这东西算是骨殖,若是落到有异术的人手里,其作用仅次于心头血,且甚是难防。” “啧,知道,除非有人能从我手里抢走东西,否则必是安全无虞的。” 因有明炎在,篝火燃烧得甚是安静,一丝噼啪哔剥声都不闻,天色缓缓见亮,远处鸟儿啁啾欢快了起来,小夜也醒的比往常早些,睁眼见了岚羽,一轱辘爬起来,二话不说扯住他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明炎赶紧给她披上厚衣裳,小夜仔细看了岚羽一圈,见他并无异状,这才安了心,穿衣洗漱后乖乖坐着让他给梳头,明炎自去料理她的膳食,不一时吃过早膳,众人收拾一番灭了篝火启程上路,明炎便带着她在车内教她声律启蒙。 小夜虽然体弱却聪明,教她东西都只一两遍便能记住,倒是明炎不肯教得太多,怕她用功损了心神,终究又无需她才高八斗,只需慢慢学着便可,因她年小,只教了幼学和些书画,琴棋也还不曾教,至于针黹女红,压根没想过要让她学。 因了马车内终究有些晃动颠簸,为着怕她伤眼,不多久明炎便掩了书卷不让小夜再念,只逗着她看看沿途景色说笑,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便问:“想些什么?神都走到九天云外了。” 小夜看看他和车旁缓辔而行的岚羽:“昨天明炎说得是真的么?关于我爹娘的事?” 明炎摸摸她的头:“大部分都是真的。” 他回忆了一下当年那户人家的情状,温声给小夜慢慢的讲着:“那也是一户富庶人家,位于京郊,家中田亩不少,也是正经的耕读传家,你父亲还中过举,后来因了京内一场变故,匪患逃窜时被官兵追捕得急了,走投无路便潜入了你家宅院藏匿,那一股流寇皆是亡命之徒,以无辜人性命相要挟无果之后便下了杀手,只你母亲当日一早往庙里进香躲过一劫,归来时见了惨状动了胎气,后长途跋涉投亲之时又遇了些坎坷,这才早产诞下了你。” 小夜听了只欸了一声就发怔,她还小,虽是心内觉得想要再多问些什么,可又一时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明炎知道她心里纠结,只把她往怀中一圈:“我知你有疑问,毕竟是你父母亲族,想要多了解些也是常情,只是当年之事终究已是过往,你且想想,对如今而言,往事重要么?逝者已矣,那些流匪也早已伏诛,往事已远,今后总归有我和岚羽会一直守着你,绝不会弃你而去。” 小夜咬着唇低头思量了半天,抬头笑了,“我知道啦。”小东西心中放下了石头,爱娇的往明炎怀里一偎,拱到自己熟悉舒适的位置,抓着他的发梢咕哝着:“为什么以前没说过?” “以前你还小嘛。”明炎笑着搂着她……这小东西倒是豁达。 第8章 将来 小夜昨晚乍然听闻自家的身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虽是睡着了,却终究心中有事便醒的早些,此时被明炎一句‘重要么’问得豁然开朗。 终究是明炎不曾教过她孝字大过天的世间俗礼,她又不曾与生身父母相处过,自记事起便是岚羽明炎陪着她照看她,因此在小人儿心中他二人才是最要紧的,父母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她都模模糊糊的,不曾拥有过便也无所谓失去,且就算不愿意也挽回不来。 她心中且自有一番得失计算——纵然她不似旁人有爹娘,可旁人也没有她的明炎和喵呀!明炎不是教过她有所得必有所失吗,得到父母会是怎样她没概念,但是要让她拿明炎和喵去换的话,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而且既然是无辜遭难,不是与人有什么恩怨纠缠,恶徒又已伏诛抵命,那还要怎样计较呢?小夜想明白了便觉心中通透,先前的一丝迷茫郁结早不翼而飞。 在车外缓辔与马车并行的岚羽望过来:“你又说了些甚?” 明炎将昨晚的一席话说了,岚羽一挑眉:“为何给他们说这些?” “终究那也是小夜的恩人,总没有平白遮掩的道理,不如坦诚些,方是相交的模样。” 见岚羽有些不以为然,便又道:“小夜难得遇到他们,承其相救,今后不妨走动往来,终归司徒他们为人不错,也是可交之人,小夜这一生总要识得些人才不寂寞,总不能叫她一世都只认得你我两个罢?” 岚羽想了想便不再说甚,他对司徒曳影这四人也是感觉不错,只没想得这样长远,听明炎说得有理便不反对,只摇头笑道:“她父母的大恩?亏你想的出,且不知是怎样的恩惠?” 明炎道:“说是恩惠也不算有假,若非是……触动了命轮的排斥,想来那户人家应也不至突遭惨祸,为着这个,说一声恩惠也使得了。” 岚羽看一眼窗内的小夜,见她虽是听得似懂非懂,面上却无郁色,便放了心,道:“如此倒也罢了,只是若要再闹出什么寻她宗族旁枝这些的话也是个麻烦。” “那自是不寻的了。”明炎笑道:“虽说倒是也应有所答报,只是若按这世间常理的话,宗亲在便没有让外人抚育遗孤的道理,若让其知道了小夜,即便不是真心顾惜她,只为了自家名声面子,怕是也要开口讨回本宗抚养的,到时若要不允却是好大的麻烦,毕竟伦理如此。” 岚羽嗯了一声,小夜抱住明炎手臂仰着头急急的说:“我谁都不要,只要明炎和喵!” 车外的岚羽笑起来:“放心吧,我们才不舍得把你给别人呢,你这个小磨人精,还是饶过旁人,只乖乖的磨我们罢。” 小夜嗯了一声,又仰头看明炎,明炎笑着摸摸她头顶:“很是,谁都不给,任是谁来要也不给。”小东西便重又高兴起来。 明炎想了片刻,与岚羽商议道:“此行事了,你我是不是带她找处繁华的城郭常住?” “嗯?不回清阳山了?”岚羽啧了一声:“做什么与市井凡人打交道?烦人且琐碎。” 明炎叹口气:“小夜快六岁了,总要让她知些世情,且要念书,虽然我能教她,但怎忍心让她连个同龄玩伴都没有?而且她毕竟是女孩儿家,慢慢长大,许多事情你我也不便再伸手,不如寻处红尘所在安顿,且过一过凡人生活吧……就是有甚不便,忍耐些也罢了,终究小夜是个凡人女儿家。” 岚羽听了半天不吭声,明炎还当他心中不情愿,谁知半晌后岚羽恨恨的说了句:“如你这般说,难道今后……今后还要眼看着我的宝贝小夜嫁给哪个凡夫俗子不成?”岚羽光是想想都要抓狂,简直不能忍! 没想到这货七拐八拐的竟然想到这里去了,明炎噗嗤的一声笑,随即叹道:“这个,怕也是艰难。” 他叹着气搂着小夜轻拍着:“小夜这样的身世,这凡间世俗能容下的并不多,不说别的,只合八字这一关……又有谁家肯让过?” 见小夜似懂非懂的听着,明炎怜惜的摸摸她的小脸,“不过也不必恼,如你所说,凡人能过你我之眼的也不多,若真是小东西机缘到了,那也自有办法,反之若她自己不曾想婚嫁的话,那别人也休想强娶,至于什么世俗眼光,是避是挡,总归有你我设法。”他低头看着小夜一笑,“你只管自在度日便是,有我俩在,你甚都无需思虑。” ……且不说小夜的八字合不出命格走不了三书六礼,就是她这先天不足的体质,若要生育都只怕是个难关,试问凡间男子哪一个肯无子嗣?纵是先时如何爱如珍宝,天长日久难免心有不足,就不说辜负小夜,只弄一两个侍妾之流,却要让小夜如何委屈?说到底,竟还是不婚嫁的好些…… 因小夜在侧,明炎这些都只一思而过,不曾同岚羽说出口。 岚羽反正是觉得谁都配不上他家小夜,至于凡人还敢挑剔小夜这种事,神卫大人压根没往脑子里去,谁吃了豹子胆敢看不起他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的心头肉? ……若是小夜看上了谁……岚羽一边恨恨的磨着牙,一边下了决心要慢慢教给小夜眼光挑剔些,别将来被个不三不四的轻而易举就哄骗了…… “若论繁华,不妨去帝京也罢了,凡间何处能如那里繁华。”岚羽想了片刻。 “那处虽繁华有余,却未必是好去处。”明炎摇头:“帝京多权贵,对小夜这样自幼失怙又无权势的未必就能平常待之,与其让她往来出入时受人轻慢,不妨另寻他处。” 岚羽啧了一声:“简直麻烦死人,我家小夜凭什么受人轻视?这般说来……你去考个官做吧。” 明炎无语的瞪他一眼,岚羽一脸‘我这是好意’的神色看回来。 “你怎么不抢个皇帝回来做,刚好把小夜册封公主。”明炎没好气的说。 “抢回来我不会治国怎么办?亡国公主可比失怙的意头还不好。”岚羽笑得一脸纨绔。 “你抢你的,我帮你治国。” “真的?”岚羽眼睛一亮。 第9章 议论 “假的!” 明炎快给岚羽气死。 “你给我老实着!纵然是凡间,一朝一代也都有关天道运数,便是你我也不可轻易乱之……别忘了大人她现今执掌天道轮转,休要给她添乱子罢!”明炎单手在小夜耳旁轻扣了个消音咒,小夜丝毫未觉。 “啧,说笑罢了。”岚羽瞥一眼抓着明炎发梢打结子玩的小夜,不禁一笑:“总之既然你有计较你挑地方便是了,我懒得费这个脑子。” 明炎无语的扶额……你这货有脑子?低头看见小夜把他发梢打了个蝴蝶结,只好哭笑不得的拯救自己的那络头发。小夜笑嘻嘻的看看岚羽,岚羽便冲着明炎另一边的发梢给她使眼色,小东西笑着回他一个鬼脸。 窗棂上一声扑簌,一只木制机关雀儿正收拢翅膀站在那,喙中衔着一对铃铛,小夜看到便笑了,也不蹂躏明炎的头发了,便要出马车去找西戈谅玩耍,明炎赶忙拉住她:“车还走着,看摔着你!你大哥哥他们的马车在前面呢,你下去又追不上。”小夜这才罢了。 明炎伸手从木鸟喙中摘下铃铛,那木头雀儿机括发出细微吱嘎声,重又展翅飞走了,明炎看了下铃铛倒是笑了:“这倒是极精巧,你这个大哥哥手艺且是不错。” 原来小西与小夜玩得好,早听她说了早先在河畔等船时被人抢了铃铛的事,明炎岚羽又一应对他们礼遇非常,心存感念,便自己给小夜重新做了对铃铛,使了木雀儿衔来。 小夜接过来看看,也是喜欢,一对鸽蛋大的金铃,雕刻着极细微精致的镂空花纹,似乎不止一层,透过层叠镂空的金丝,内中隐约一颗明珠充做铃芯,一应在里面滴溜溜滚动。 铃铛尾部一根绞了金丝的彩绳,约尺长,彩绳末端便是一条与绳同色的流苏,这一对铃铛精致巧妙纹彩辉煌,小夜颇有些爱不释手。 明炎将小夜头上今日戴的两束宝石制成的丁香花取下,拿起一枚铃铛正要给她绑发,突然奇了一声,挑眉笑道:“好像还不止于此。” 他看了看,将金丝彩绳轻轻一拉,整个金铃应声绽开,从原本的铃铛变为一朵盛放的金莲花,每一层花瓣都极尽精巧,错落层叠,当中那颗明珠连在彩绳上,被拉紧便不再滚动,牢牢的嵌在正中充做花心……这样的制艺,在人界怕也是没什么人能出其右。 明炎笑着拈了金莲花给小夜看:“喏,你要戴花儿?还是戴铃铛?” “欸!大哥哥做的好漂亮!”小夜高兴得眼睛都亮了,想了想却皱起眉:“可是我不知道有什么能送大哥哥怎么办?大哥哥自己什么都会做。” “不要紧,我帮你准备就是了。” ……这小东西,还知道回礼了…… 明炎笑着摸摸她头发,索性两枚铃铛全打开成莲花,给小夜戴上。 岚羽一眼望过来便笑了:“哎呀,这是谁家漂亮的小姑娘?我家笨笨的小夜去哪了?”边说边笑。 小夜冲他做个鬼脸,拿腔作势的答道:“你家笨笨的小夜去看笨喵捉老鼠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啦。” 他们这边说笑,司徒几人那边也正谈论小夜,他们的两架马车都是小西的慕宇斋出品,匠心巧妙,宽大平稳,除了曳影不耐在车内,自在外面骑马伴随之外,素萦小西司徒三人都在车内闲谈,看小西的木雀儿空了嘴儿飞回来,司徒笑道:“人家倒是收了你的供奉。” 小西白他一眼:“我送小夜的,什么叫供奉,俗。” 司徒不禁喷笑:“你个财迷竟也知俗字怎写?” 小西哼了一声:“这算什么,将来小夜成亲之时我还要好好给她添妆呢。” “你到想得长远,倒难得那小娃娃与你玩的来。”司徒笑了一句,却见素萦神色微动,不由冲她疑惑的看去。 素萦沉吟一下:“这话这里说说罢了,且休要当着他们的面提起。” “哦?为什么?”小西奇道:“就算小夜女孩儿家害羞听不得,怎么对明炎岚羽也不能提?” 素萦瞥他一眼没吭声,司徒心里转了几转,已是了然,收了笑,“是的很,休要乱说才是。” 他见小西不明所以,便解释道:“小夜这娃娃,将来若要成亲,怕也是多有阻碍,有句话你可听过罢——丧母之女不可娶。” 他叹口气,指尖轻敲着车内小几的桌面:“小夜这等父母皆亡故的,且又比丧母更甚一筹,许多讲究些的人家,怕是都不肯的。” 小西不乐意了:“小夜虽是丧亲,但又不是没人教,我看许多大户人家的姐儿都未必能如她一般聪明懂事,哪里就被你们说的这么要不得。” “我们哪里有说她要不得?”司徒瞪他一眼:“只是世俗如此,又非是你我可改。” “这般看人的,想来小夜也不会肯嫁。”小西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再说还有岚羽他们呢,以他们两人对小夜的疼惜,也不会不替她打算好,且不必操心呢。” “若只如此也就罢了。”素萦叹了一声,犹豫了下方道:“只说与你们知道便是,且休要提起——小夜的脉象弱,先天确是不好,依我看来,将来若不成亲倒也罢了,若是成亲……怕是子嗣上有妨碍。” 西戈谅抽了口气不吭声了,司徒也是一叹:“这小娃娃……也难怪岚羽二人那般极力宠溺她。” “那明炎医术犹在我之上,对此应该心中也有数,但是这种事总是避讳些,知道便罢了。”素萦说。 “不罢了也没奈何,这种事情,总不是我等能出力的。”司徒看小西有些闷闷的,便道:“总归有那二人为她打算,即便将来有所失,谁人又是一生尽善尽美的?那两人不是寻常来历,有他们看护,总也是强过普通孩童了。” 素萦叹口气:“明炎医术极佳,我观他自打来了,便没有间断过给小夜调理养护,只是……”她摇摇头,“小夜是先天如此,各人命数罢。” 西戈谅低头闷了片刻,烦躁的挥挥手:“罢了罢了,这般不如意的事情,我只当没听过。”司徒和素萦对视一眼,都有几分好笑,这小西向来如此,倒是有趣的很,也亏他能真抛诸脑后自欺欺人。 第10章 方外之人 他二人还正自好笑,小西却是当真抛开了,转而提起旁的:“话说那个无为真人,神神道道的,有话也不肯明说,每次见他,总让人恨不得扒开他脑子看看究竟转得甚念头。”他看着司徒道:“上次千叮万嘱要让你再去一趟,又不知什么事,该不是想打你什么主意吧?” “他一个修道之人,能打我甚主意?”司徒好笑起来:“上次看他神色不甚对头,但是行程紧,也没细问,若真有什么事,总归相识一场,也没有不帮的道理。” ……就这还说不打你主意。 小西撇撇嘴,心中也知道司徒一向为人如此,撇完嘴也只得罢了。 车外单骑缓行的曳影慢悠悠哼了一句:“老杂毛。” ……咳。司徒无奈,摇头笑道:“人家又不曾惹过你甚,你……” “我看那有话不直说的样就碍眼。” 没错,没错。小西点着头。 素萦笑的不行:“影还罢了,你的桃花债还是人家帮忙给断的,你又怎的这般嫌弃人。” 话一出口,小西立马苦了脸:“能不提那个么?”素萦掩唇笑个不住。 ……那还是小西做那机关雀儿时候的事,初做时为了试验平衡力和承重,让那雀儿衔过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是他该着,一次大晚上随手掐了支花儿给衔了试飞,结果一去不复返,提着灯寻了好久才在棵古树下寻到,花也不见了,只独一只木鸟孤零零躺在地上。 初时还当是飞行路线没有计算好,撞了树,结果后来日日晚间窗外都有莫名响动,几人本还以为有谁能闯过慕宇斋谷外的机关阵法潜入谷内,结果里外仔细查探又并无异状。随着日子久了渐渐窗外竟似有女子哀叹,还有脂粉香气,出去查看却无丝毫人迹。 曳影被小西拉着在他房内守了几晚却无丝毫动静,还当是消遣他,好几日没给小西好脸色。结果等他不守了,窗外竟嘤嘤哭了起来,可把小西吓得不轻。 没奈何司徒只能带他去了灵犀观找无为真人,总之好一番手脚,最终才招来一缕幽魂。原来是无意中得了雀儿衔去的花儿,以为有情相送,便来一会,结果曳影戾气重,吓到不说,还认成了小西戏耍于她。最终因她并不曾有害过人,花了不少力气游说,又与她寻了骨骸重新安葬,做了水陆道场,方才超度了她,自此小西便心惊胆战再不敢乱试机关。 忆及此事,几人全都笑了起来,唯独小西拉着脸,悻悻的说道:“都是修道之人,看人家明炎岚羽怎就比那些真人顺眼的多。” “那二人可不是修道之人。”司徒摇头。 “怎么不是?他们不是说过是方外之人么?那不是和尚还不就是道士。” “哪个告诉你方外之人只有和尚道士的?你也该多看些物经要义之外的书才是。”见西戈谅悻悻,司徒道:“此语并非单指僧道,而是一应自谓不在红尘超脱世俗的人都可用得,他二人观其言行绝非等闲之辈,有此自称也不算什么。” “可惜,不得与之一试身手。”车外曳影怅然道。 “人家不肯与你切磋也是善意,你休要痴迷了。”司徒摇头道:“那明炎自述是习过武的,虽不曾见过他身手,但那岚羽,在九华山上你也是亲见的,除了那一道星光之外,你可曾看清他所用何物么?是甚兵器?何等模样?怎生出招?又如何收住?” 司徒顿了顿,“便是我,也不曾看清,那道星光与我所知的任何兵刃都不相符,更不要说那莫名一瞬间震撼心弦的所知所感了,这等样人,不肯与人过招切磋也是人家自律,到并非是拿大。” “我知道,只是心痒罢了。”曳影答道,虽是技痒,但是人家不肯,总不好相强,终归人家两人都对他们礼遇有加,强迫人家过招就不是待客之道了。 ……其实岚羽是真不敢跟他切磋,两人实力太不对等,根本没法过招,即便是岚羽封住自己神魂识海,不动用灵识,光他一身气机真元也是不行的,毕竟凡人一生区区百年,再怎么习武天才也终究是所得有限,拿什么和这些连自己年纪都只大致记个以千为数的神界中人相比?司徒这几人可是小夜的救命恩人,怎好乱来? 所以先前岚羽听闻切磋一下,二话不说就赶紧摇头,也亏他急智,声称自己师门有规矩只能同门之间演练,方才逃过。 一行人分坐两车,各自闲谈,下午时分小夜坐腻了马车,岚羽便带着她骑马,说是骑马,不过是倚在岚羽怀里侧坐在马背上罢了,马儿行得缓慢,岚羽又揽的稳稳的,自是一丝惊怕都没有,反而觉得比在马车内要开阔舒畅。 到了晚间,停了行路安顿车马,小夜便鸟儿一样跳过来找小西,晃了晃垂在耳畔的流苏,指着花儿笑得清清脆脆:“谢谢大哥哥送我铃铛。”说完又想起什么,于是蹲了蹲身,似模似样的行个礼。 小西笑得见牙不见眼:“喜不喜欢?” “喜欢!” 司徒一旁笑起来,故意说:“不是头花么?哪里有铃铛?” “这个花儿合起来,就是铃铛啦,大哥哥做得好漂亮。” 小东西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直把小西给夸得美的不行,以往他做过的奇技淫巧机关消息竟似都还不如这小小铃铛得的单纯喜悦的一句夸赞让他开心。 当晚歇息,岚羽因想着明炎白日说的,小夜今后大了总不便再过于亲昵,不免有几分怅然,又想到小孩子长得快,今后这软绵绵小团子怕是快要没得抱,便更舍不得放手。 明炎好笑不已,只由他去,小夜自是无甚不可。因着这日天色阴沉,寒气重,岚羽索性不用毯子,拿了一领狐裘把她一围,一丝寒气都不透,且软乎乎毛绒绒的甚是舒适,小夜团在里面拱来拱去咯咯直笑,不一时又道想起毛毛,两人便许了去完灵犀观就带她回去找毛毛。 当下一夜无话,后面几日也并不急行,总归一行人并不赶时间,不像先前司徒他们还需在会前赶到九华山,如今诸事皆毕,便着实悠闲起来,遇村镇城郭便投宿,不遇就自在露营,虽是天时渐冷,小西的马车却造得极好,内有暖炉,有铜管藏于板壁之内,点燃之后热气游走流动,车内暖如春日,且无烟火之气,加上除了素萦之外,几人功底都不算弱,自也不畏寒。 小夜这边虽无这般装置精巧的车辆,明炎岚羽又怎会让她冻着?新作的冬衣已是上了身,车内更是每日银霜炭不断,岚羽两个又是不畏寒暑的人,是已虽已下了霜冻,对这一行却无甚影响。 小西甚至还抽空给他们的马车改了下车轮构造,即便是冬季行驶在冰雪之上也不打滑,只可惜本想给小夜也装个暖炉,但那改动太大,旅途中终究不便将整车都拆了,只得罢了。 第11章 行善和枯井 这日行近傍晚借宿于一村落,说是借宿,其实不过是借个院落安放车马,此处民生并不富庶,几人虽不是嫌贫爱富之人,却也觉得自家马车更舒适些,岚羽更是不肯让小夜去睡那农家床炕,是以虽借了院子,却和露宿也没甚不同,多道院墙罢了。 小夜第一次见到这般清贫的庄户人家,不免惊奇,农田此时具已收割完毕,冬麦还未出芽,四处均是光秃秃一片无甚好看。 明炎便带着她在村内慢慢游逛,又将小东西不停问来的一应农家器具都细细答了,所经之处,鸡不鸣犬不吠,村人都不免称奇,明炎只笑说自己身上香囊里装的是安抚鸟兽的香料唬了过去。 更有农家的孩童们,不曾见过这样气派的车马衣饰,且人物又比画儿上还精致好看,不免尾随贪看,便是成年男女都有不少在远远围观,明炎也不恼怒轰赶,反而将些糖果点心交与村民分发给那些贫家孩童们,村人具是感激称道。 小夜咬唇看着那些看起来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农家孩童,见他们衣物均是破旧补丁,这个时节还有孩子赤足的,都不免替他们冻得慌,思及自己在山上躲坏人时也是又冷又饿极为难过,不免有些感同身受,不乐了起来,后来见明炎送了吃食与他们,又见他们个个欢喜,方才回转过来。 明炎看她神情有些郁郁就知她想些什么,将她抱了起来,说道:“人各有命,便是行善,也不是胡乱行得的,一味乱施舍,未必是好事,反而容易引出人心中的贪欲与狂暴。” 小夜这还是首次听到这样的话,一时发怔,明炎也不再给她详解,只道:“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做些有益的事也就罢了,比胡乱施舍强的多。” 说着远远的一指村落当中的一口井,向一路引领的村人问道:“这井是枯了么?” “正是,正是,先生怎知的?” 陪同村人具是惊讶,都不曾靠近去看就知道,莫非真是神仙不成? 慌忙说道:“先生可要看看?” “不必。”明炎抱着小夜远远的立住并不走近,只笑道:“我且教你们一个法子,去找识字之人写张黄裱,也不必许下什么,就只写上同为乡邻,互留情面,水脉分享,方是德行——这几个字,拿去井旁树下烧了便可。” 村人听得惊异不已,赔笑道:“贵客请稍等片刻。” 说着遣了一孩童飞也似的跑去通知族老,又搬了凳子仔细拂拭了好几遍,方请明炎坐,明炎本想说了便走,此时却脱身不得,便笑着坐了,却只将小夜抱在自己膝上,不坐另一个凳子。 不一时便有村人簇拥搀扶着三两个老者向这边行来,来到近前见了明炎这等风姿人物,不免惊为天人,当中之人虽是自持年长,也不免稽首问讯,早被明炎起身避开。 明炎不受礼也不见礼,只放下小夜拍拍她,小夜便规规矩矩的行了福礼,族老早见她虽是孩童却衣饰极其精致,穿戴皆是没见过的,不知是何等样富贵人家的小姐,连忙一叠声道免了免了,又夸一番聪明漂亮等话,小夜均一一应答,又亲手把些糖饼蒸糕之类的吃食与她。 小夜回头看看明炎,见他点头,方才接了,又脆声道谢,一番闹完,明炎便重新抱了她,趁人不备,悄声笑道:“拿着玩罢,不许吃。” 小夜悄声应了,她却心中自有计较,原是近旁有几个贫家的孩童,当中最小的那个看样貌也留和她仿佛,方才分发点心时他的那份被大的孩子抢了,此刻只顾咬着手指眼巴巴盯着她手中的糕饼果子,小夜伏在明炎怀里,趁着旁人只顾说话,却冲那孩童悄悄的招手。 那个孩子年岁不大,又有些怕生,哪里敢近前,却也不舍得走开,小夜再三招手,方才怯怯的蹭着脚儿靠近两步,小夜无法,只得伸长了手,将糕饼递过去,举了半天,手都酸了,方被胆怯的接了,松了口气放下手她还不忘悄声的叮嘱道:“就站在这儿吃吧,不然被抢了又没有啦。” 明炎一壁应答,一壁握住小夜软乎乎的胳膊轻轻揉着,还抽空悄声笑她:“举得累不累?” 小夜笑嘻嘻的不说话,只靠在他怀里看着那个小孩子站在原地狼吞虎咽。 村中的族老们此时却激动得很……那口井本是全村的吃水井,虽然村东头还有一口井,却是苦水,只能洗衣洗菜浇地等用,却不能吃,这口甜水井莫名干涸了十来年,全村吃水只得去四五里外的河中打水,极是不便的很,还有过妇人挑水落河之事,幸而救上来了。 ……也曾凑钱找过淘井人,淤泥掏了十几桶,就是不见出水,没奈何,村人只当是走了水脉,终究是天意罢了。 今日乍听能出水,且是如此简便易行,黄裱纸又不是甚稀罕之物,当下便请了村里唯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秀才过来,抖抖嗦嗦的提笔写了那十六个字,便要拿去烧。 明炎又道:“想是那井也干了些年,倒是要将井底的干泥挖一挖,才能出水快些。” 此时大半村民都已围拢在此看贵人行事,立即就有年轻力壮之人自告奋勇腰间系了绳索下去挖掘,明炎只站在远处并不近前,小夜本有些好奇,有意想看看,却被明炎牢牢抱着她不动。 不一时井边便有叫声四起——出水了!出水了! 登时全村一片欢腾。 随即竟有老妇对着明炎下拜,口称仙人,便有村民陆续来拜。 明炎只抱着小夜躲了,说道:“使不得,我并不是仙人,再如此我却不敢留了。” 族老赶紧喝止民众,村人渐渐不再跪拜,却也不散去,只恭恭敬敬的远远侍立,等着听仙人还有何吩咐。 族老道:“可是村中有何妖物作祟么?还请先生援手。”说着,推开两旁搀扶之人,颤巍巍便要施大礼。 明炎没奈何只得又避过,苦笑道:“老人家快不必如此,这般动辄拜我,我却真是不敢逗留了。” 第12章 哟,仙人~ 远处岚羽与司徒几人早看了半日,见他被拜来拜去具是失笑,眼见四周村人越聚越多,岚羽笑嘻嘻的过来将小夜一把夺了:“你慢慢做仙人罢,小夜却要与我逍遥去了。”说着,抱了便走,小夜还笑吟吟的冲明炎挥手作别,细声细气的说了句仙人再见。 明炎哭笑不得的瞪了那自顾走开的一大一小一眼,见村中族老还殷殷望着他,也只得答道:“老人家多虑了,并没有邪物,不过是一方水土孕育的生机罢了,并不会害人。” 却有村民不服的说道:“害得我们十几年没水吃,还不是害人么?” “不得对先生无礼!”族老瞪了那人一眼,却亦是望回明炎盼他细说。 “并不是,那物虽是生长已久,却算是初具灵性罢了,它并不知自己所行会与你们有碍。”明炎不以为忤,温声答道:“毕竟你们先时也不曾与它理论过,此时理论了一下,不就不妨事了么?”他指了指一旁尚未收走的空白黄纸。 “若不放心,不妨寻一双鲤鱼放入井内养着,一是清洁水质,二是水中有了活物,它便不会再截水脉,毕竟不是邪物,伤生害命之事是不会做的。” 一位族老皱眉片刻,忽道:“先生,可是井旁那棵树在作怪不成?” ——先时明炎一句井旁树下烧了,终是惹了众人的疑虑。 当即便有村人纷纷应和,一个说那棵树确是颇有年头;一个说早先几年还见那树不当季却开了花;一个又说再怎么都是异物,现在便不害人,时日久了害起人来怎办…… 纷纷攘攘的,竟就有人要提斧去砍了,还颇有应和之声。 明炎脸色微沉,略一停顿,却又向族老笑道:“那树只是普通植被罢了,异物是在地下,因那棵树的根系伸展得较为接近,方是用它传话,你们却不必乱寻。” 他看了看周围停住静听的村人,沉声道:“天地造化生此物,终究异物生成不曾存害人之心,若是平白被你们害了性命,将来说不得也要有一番业果报应。” 村人见他一句话便使枯井出了水,已是对他极为信赖,此刻听了报应之语,果然便不敢再说甚,原先要去砍树的人,也纷纷白了脸。 明炎见众人惊惧,心内一叹,又说:“它在地底却也对你们并非没有好处。” “先生此话怎讲?”族老忙问道。 “此等生灵,集天地造化之功,现在它才初生灵性,好处不显罢了,时日久了,此地灵气渐渐汇聚,说不得也是造福一方的事,将来三代之后贵处应可人才渐出,这岂不是好事么?” 明炎一句说完,村人包括族老在内纷纷交头接耳。 “是以你们不必一时惧怕或一时欢喜,终归是异物,若人害它纵然不好,若人对它有所执妄却也不好,所以,平常心便罢了。” 明炎说完,便即告辞:“我等明日且要赶路,今日实有些疲惫,甚是对不住,只要如我所说的井内养一双活鲤,休动那棵树,且休刨挖近处土地,更不要有所图而去胡乱祭拜供奉,对这里便只有好处再无害处的,还望诸位思量吧。” 几句说完,转身便走。 族老虽有意挽留再多问上几句,奈何人家已经说了自己旅途劳累,实在不便再强留,也只得簇簇拥拥直把明炎送回他们借住的地方,到了院门,明炎且又再三请回,才终于放他进了院子。 合了院门,明炎以手扶额,长出口气:“我的天,真是脱身不易。” 院中一行人先前见他被一堆村人缠得无可奈何,偏只能耐着性子应对周旋,早是暗自好笑,此刻听了这话,更是笑倒,岚羽还故意呕他:“哟,仙人终于舍得回来了。” 明炎还未说甚,小夜蹦跳过来冲他双手一伸:“仙人抱我。” 明炎哭笑不得,只得弯身抱了她,嗔道:“你这小东西,也来消遣我。” 小夜咯咯直笑,搂了他脖子不放,岚羽笑道:“这小坏蛋且是精明,见了仙人,便不要我了。” 谁知小夜竟然一本正经摇头晃脑的答道:“仙人,我所欲也,喵,亦我所欲也……”却不曾说完便忍不住自己先笑得说不下去了,众人更是笑个不住。 “罢了罢了,今日且是失策,竟被你们拿住了笑柄。”明炎摇头苦笑,认命的抱着小夜来到火旁坐下,摸摸她的手,热乎乎的,知她不冷便放了心。 “仙人,为什么不让我看挖井?”小夜笑过了,乖乖坐在明炎膝上,她今日所见所闻具是新奇,此时便就不困。 “那里确实有些东西,虽不害人,但你这小仙人年岁小身体弱,还是不近前的好。”明炎笑着捏捏她的小脸。 “竟真的有什么不成?”小西方才也是远远的看着,挖井时还凑近瞧了瞧,就是口普通水井,此时听得明炎如此说,不由奇道:“我还看了看,没什么不对。” “自是真的,我们不过借住一晚,我平白消遣人家做甚。”明炎笑道:“不过确实与人无妨碍就是了。” 岚羽瞥他一眼,哼了一声:“也不知那树灵上辈子哪里作孽,好好的偏就遇见你,且是倒霉。” 司徒一挑眉,讶然道:“竟真是那棵树?不是说是旁个?” 明炎苦笑道:“我见那些村人竟纷纷要去砍了它,哪里敢说就是它?只好乱编一个罢了,终归它不是邪物,何至于此。” 话音顿了顿,摇头一叹:“此事确是我轻疏了。” 小夜听得似懂非懂,仰着头问道:“为什么?虽然说它不害人,可它不是也弄没了水吗?这还是不对的吧?” 明炎摸摸她的头发,想着快要入睡,边慢慢给她拆着丫髻边说:“它并不知道村民会没水,在它而言,这口井和另一口井都是一样的,所谓甜水苦水,它不知道有区别,所以才会截了这个,如今知道了人们要这口井来吃,水中又有了鱼,它就不会截断这条水脉了。” 小夜刚哦了一声,就被岚羽打断了:“别听他的,来我告诉你。” 第13章 滥好心! 小夜奇怪的眨眨眼,见岚羽笑嘻嘻冲她招手,竟真个从明炎身上跳下,到他跟前双手扶着他膝头,仰着小脸嗯了一声。 岚羽见她散了头发,软软的发丝披在肩上,衬得脸盘更显白皙,便双臂把她一圈,说道:“树灵这种东西不似旁个,它是地上生根,动不得的,要哪处水又不是它能自选,不要近旁的,远处它也要不到。” 说着瞥一眼明炎,“这回被仙人瞎管了闲事,今后却是再没这么丰沛的水脉滋养了。” 小夜似懂非懂:“可是一边是人,一边是树,谁没水不是都不好吗?现在这样一起分着用不好吗?” 岚羽笑嘻嘻的划一下她的小脸蛋,说:“小笨蛋,谁说人没水?离此五里还有条河呢。” “那不是很远吗?”小夜不懂岚羽的意思。 “虽说是有些距离,可人又不是树,树动不了没办法,人还动不了没办法吗?”岚羽把小夜抱到膝上坐着,给她说道:“此前已是断水了十来年,四五里的距离罢了,真要是一心想解决,也不会今日才等来个仙人。” 他脸上依旧一派懒散笑意,说出的话却是毫不留情:“十来年,村中又不是没有劳力,挖条引水渠过来能费多大工程?又不需深挖,纵是一时挖不到,十年还挖不到吗?就硬是没水吃也没人挖,自己不出力,都指望别人想办法,那活该没水吃。” 小夜听得睁大眼睛,岚羽给她理了理发丝:“所以,像这等自己有手有脚不肯自救,只等旁人来救的,你今后记住不要管,更不要学那只笨蛋仙人的滥好心。” 司徒在旁听得倒是心中好笑,这岚羽的说法虽是有冷漠之嫌,却竟也不是没道理,这二人的处事作风这般不同也是有意思,不过细究起来却是各有益处,终归都只是处世不同,并无甚邪异害世之心。 “罢了罢了。”明炎苦笑不迭:“我这一时疏忽,哪里惹出你这一番话?与我们说说便罢了,不要教小夜你这些理论。” 岚羽哼了一声道:“我这番理论又有哪里不对?若不是他们走了大运,今日捞着你这么个嘴碎的仙人,保管再过个百十年也没人肯挖渠。” 小夜欸了一声,抓着他手晃晃:“为什么?” 岚羽翻手把她小爪子握在手里暖着,笑道:“人嘛,最是不齐心,虽然挑水辛苦,却人人都想着挖渠更辛苦,自己去挖了,旁人不挖怎么办?不是占了自己便宜么?要是旁人去挖了,自己又刚好能等着占便宜……所以么……”他话音一转,“你说他是不是多管闲事!” 明炎见小夜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想,瞪了岚羽一眼:“越不让你教坏她你偏越教。” “我教的哪里坏了?”岚羽哼笑。 “仙人和喵不要又吵架。”小夜见怪不怪,抬爪拍了岚羽两下以示安抚,明炎离得稍远拍不到,便冲他一脸严肃的摇摇头。 岚羽噗嗤一笑,点点她鼻尖:“小和事佬,你今日也算见个稀罕,左一个为什么右一个为什么,我且问你,你又是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困呢?” 此时天已晚了,弦月高挂,小夜先前听他二人说话还不觉得,此时被岚羽一问,不由捂着小嘴打了个哈欠,岚羽就笑了,抱着她起身自去车内给她解了外面衣裳,不一时裹成个圆滚滚小丸子,正要抱她出来,小夜却摇着手儿道:“我睡车里吧。” 岚羽奇怪的看一眼小丸子:“不是不喜欢睡马车么?” “今日那些小孩子,想睡马车都没得睡吧?我住他们的院子,还是别太娇气啦。” 岚羽失笑:“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不喜欢的事任他是谁又如何,你很不必委屈自己。” “试试嘛,或许就喜欢了呢。”小夜使出百试百灵的杀手锏——抓住岚羽的手摇了摇,乌溜溜的眼睛望住他,扭着身子娇声娇气的唤了声:“喵——” “好吧好吧,你睡就是了。”岚羽第一百零一次投了降,给她铺了厚厚的褥子,又罩了狐裘,拍松了小枕头,方让她躺了,自己也不出去,坐在一旁轻轻拍着她道:“睡吧,我在旁边呢,醒了有我呢。” 小夜轻轻的嗯了一声,闭上眼,却总是隔一会就睁开看看车顶,岚羽用手一捂她眼睛:“这还不肯出去睡?” 小夜便翻了个身,侧躺了过来,把他的手一握,闭了眼睛再睁开,正好面对岚羽,看看他便又闭上,停了一会又睁开一次,见岚羽笑嘻嘻的守着她,这次又合上眼便不动了,片刻后呼吸就轻缓了下来。 岚羽好笑的被小夜握着手,好在车内银炭烧得暖,小手露在外面也不冷,想了想还是轻轻拉过一点被角给盖了,方才放了心。 这小东西一向不爱睡车内,就连室内床帐都要选高顶的才行,不然她就总觉得低低的顶棚像要压下来一样。 清醒时还罢了,迷迷糊糊半睡半醒时最是在意,虽然自己心里知道不会,然而却控制不住总是要睁眼去看,且越是迷糊越是睡不着。 小夜自己也不乐,明明困得不行却就总是心里想着。然而试过几次却改不过来,每次都是熬个很晚实在困得再也睁不开眼了,才迷糊着,第二日眼睛准是兔子一样红红的。 还是他和明炎不舍得她这么熬着,便但凡行路就抱着她在外面睡,反正睡他们怀里自有他们气机暖着,不会冷,她又还小,抱着也就小小一团,并不会窝得难受……结果今日见了贫苦人家的孩子,竟又要试试改这毛病? 岚羽到有几分好笑,罢了,若夜里醒了睡不着再抱她出去就是。 小夜夜里果然醒了,岚羽正内观识海,心念一动便睁眼看过来,便看小东西抿了抿唇,停了片刻便迷迷糊糊的揉揉眼。 “怎么了?” “喝水……”小夜迷迷糊糊,瞌着眼睛想爬起来,早被岚羽一手按了。 “睡得暖暖的又乱动,着凉了那药我可替不了你吃。”岚羽边说,边探手从车内几上温着的壶内倒了一杯水,扶着她小脑瓜轻轻一抬,杯沿碰碰小夜的唇,她就自己张口把水喝了。 第14章 如此礼数 岚羽见她一杯水喝了个干净,不禁笑道:“这可见是晚上为什么问得多了……还喝么?” 小夜摇摇头,又揉揉眼睛,此时喝了水,比刚刚睡意稍淡了些,睁眼朦胧看见岚羽一如她睡前那般坐在一旁,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不由说道:“……喵不困?” “我觉少,你只管睡你的吧。” 小夜半睡半醒的又嗯了一声,瞌了眼,几息过后下意识的睁开去看车顶,岚羽见她又犯这毛病,便一把给捂了,只感觉两只眼睫好似软软的小刷子一般在掌心又轻又痒的刷了好几次,半晌才又静下来不动了。 岚羽等她睡沉了才缩了手,仰头看一眼车顶,不禁摇头。 ……小夜这毛病也不知从哪来的,从小没离过清阳山,后来还是前次带她下山乘坐马车才发现这个,连她自己都说不出什么原因。 岚羽突然轻轻啧了一声——他想起神阙宫玉夜寝殿那高高的穹顶和帷帐……又看一眼睡得安安静静的小夜……会是这个原因吗?她按理不记得才对的吧? 他这边胡思乱想了一圈,再回神已是晨曦微明,冬季天亮的晚,村中已有鸡鸣,庄户人家鸡犬都是不少,渐渐便四处响了起来。 岚羽皱皱眉,微凝术力,手上掐个消音诀往小夜耳边一伸,小夜偏着头丝毫未觉。 随着天色见亮,村庄内渐渐有了人声,习武之人本就有闻鸡起舞的晨练习惯,此时司徒和曳影村外自寻一僻静场所已是练功归来,小西检查了下车马轮轴,不一时素萦也自起了梳洗,就只小夜还在睡。 小孩子睡眠需多些很是正常,只小西纳闷……这鸡鸣犬吠的,恨不得墙外就有狗在叫,她竟也不嫌吵么?他却又哪里知道小夜自己一丝动静也不闻。 今日天气却阴沉的很,明炎道午后晚些时候怕是要落雪,因此等时辰不早哄起了小夜之后,便给她穿得厚厚实实,精致的小裙袄外面还穿了软缎衬里的银鼠比甲,又罩了朱红色绣百鸟织金嵌珠玉的厚斗篷,滚着雪白的狐腋镶边,下面是同色的软皮小靴,云头上珍珠攒了珠花缀在靴尖,直把小东西打扮得珠圆玉润,等给她穿好岚羽噗嗤就笑了……这小东西身量小,这么一穿简直又成圆溜溜的一颗小汤圆,又圆,又软,又香甜。 出得车来明炎几人看了也是笑,小西还故意搭眼望了望:“今日早膳有丸子吃了,还是小夜馅的,快叉过来煮了。” 小夜嘟着粉莹莹的小嘴巴一瞪眼:“我乃丸子仙人是也,成了仙的丸子只能拜,不能吃。” 众人大笑。 明炎笑道:“你这促狭鬼,还不过来把早膳吃了,再磨蹭就连午膳一起吃了。”小丸子便滴溜溜滚过去。 待众人整装完毕要上路时,一推院门吓了西戈谅一跳,门外黑压压一群人,明炎岚羽早知外面聚了人,只做不知罢了,司徒曳影武功不弱,也是有察觉,此时见了也不惊奇。 岚羽一推明炎,道:“仙人,你惹来的,你去料理吧。”转身却将小夜送到素萦车上,自己牵了坐骑守在一旁,曳影皱皱眉头,也去守了另一旁。 却原来是村民们昨日得了明炎指点,让枯井重出了水,一举解决了全村吃水的大事,又听明炎数语解了他们的疑惑,心中都存感念。 因几人借宿之时言明过只住一晚,知道他们今日要走,都有挽留答谢之意,便由族老带领着在此等候。 先时怕惊吵到先生休息,自是没一个人喧哗,此时见院门终于打开,纷纷围拢过来,有感激的有挽留的还有执意认定明炎是仙家求赐福的,还有不少人感激恩情,将自家喂的鸡鸭等家禽捆了爪翅抱来想送给他们的,一时间七嘴八舌,人声鼎沸。 还是族老回身连压了几下手,方才渐渐住了声,明炎叹口气,上前道:“老丈,这是何必?我举手之劳都算不上,两句话罢了,当不得这般盛情,我等还要赶路,老丈且行个方便罢。” 族老摇着手儿道:“不是这般说,若不是先生指点,哪里能还我们水脉?我们承蒙先生施手,岂有不答谢的道理?自也不敢阻先生行程,只是先生请看这天色——怕是要来风雪,这便是老天留客,才来斗胆请先生再留一日,也好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聊表寸心。”当下便有村人连声附和。 “这却真的当不起。”明炎道:“我确是没有出什么力,不敢就受这般谢礼,而且我等行程确实紧张,实在不能逗留,还请老丈体谅则个。” 说着一指身后车马:“我等的车马不惧风雪,为的就是路上不至被天气耽搁,概因实在匀不出时间来做停留。” 族老长叹一声,回身看着村民道:“先生不肯留,徒呼奈何。” 竟就有村人呼道:“不能让先生走。”说着竟围住门口将路堵了。 岚羽牵着马一派懒散,曳影已是不耐烦的握住剑鞘,司徒也是眉头微皱,略一思索,掀帘下了车。 素萦倒是不紧张,只把小夜往怀里一搂,让她远离了窗口,搂在怀里还揉搓两下,笑道:“丸子仙人果然软软糯糯,想来定是好味道。”说着便香了一口小脸蛋,小夜咯咯笑着直躲,又抽冷子一口亲了回去。 小夜带来的小手炉搁在矮几上,小西往里添了两块炭,盖好往小夜怀里一塞,问她:“怕不怕?” 小夜偎在素萦怀里摇摇头,却又疑惑道:“他们为什么不让走?做客还能强要人做的吗?” 素萦笑道:“有些人就是如此,自以为是在尽礼数,却不知这样正是失礼的地方。” 小夜想了想:“那怎么办?和他们好好说行吗?” 西戈谅笑嘻嘻捏捏她脸蛋:“交给他们说去,你不必想这个。”捏在手里觉得嫩如豆腐,便把另一边也捏了,笑道,“我且要看看是不是真能掐出水。” 小夜赶忙把手炉一放,空出两只小手来捂住脸,嘟着嘴瞪他:“再捏就掉下来啦。” 素萦把他手一拍:“嫩嫩的小仙人你也舍得捏,看给捏红了,便是岚羽不揍你,我也要揍你。” 第15章 跟随 窗外岚羽知道他们玩闹手下有分寸,只笑道:“捏成两个最好,省得不够分。” 素萦摇头:“两个哪里够,捏出七八个还罢了。” 小夜捂着脸不放:“我又不是馒头。” “你是小包子。”小西拿开她手一看,竟真有点红,连忙又伸手捂住给揉,结果揉了会一看,更红了,不禁好笑,“简直嫩的碰不得。” 说着又想起他们初遇到小夜时她那一身的伤痕累累,不禁嘀咕出一句:“这样嫩的小娃娃也亏那些歹人下得去手……” 一语未完手上便挨了素萦一记狠拍,啪的一声且是响亮,小西赶忙一缩手,见素萦板着脸瞪来,方醒悟是不该在小夜面前提起那些人,想起这小东西在九华山时险些惊吓过度,不免也是自悔失言,忙不迭掏出个做了一半的小香球给她看,还问她喜欢什么花式的,小夜便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 两人正逗她玩笑,忽觉车身一动,已是缓缓前行了起来,素萦道:“看来是成了,也不知是怎么说的,肯放走你家仙人了。” 小西掀开窗上软帘一看,见司徒与明炎各自驾了一辆马车前行,村人不仅让出了路,两侧竟纷纷有人跪拜,唬得他赶紧放了帘子:“这样送客的架势可真了不得。” 一行人的车马就这样在村民夹道跪拜之下缓缓出了村,不一时明炎便替了司徒驾车,只将他原本驾控的辕马缰绳拴在前车后辕上,便是自会跟随行进。 司徒回了马车,素萦早已倒了一杯热茶,他虽不冷,也是接过饮尽,方才笑道:“总算脱身了。” “正是想问,怎生走脱的?我看那架势很是难缠。”小西问道。 司徒噗嗤便笑了:“其实倒也简单,我就只叫明炎认下了仙人身份,然后与他们说因他们祖上福祉,上仙不忍见他们饮水艰难,方来此点化他们,仙人确是繁忙,还要赶去下一处善行功德之地消灾解难,若是他们阻了仙人误了天时,不仅自身要有报应,还要让仙人受连累……” 司徒说着已是失笑:“如此这般,就都肯放行了。” 听到一半小西已是笑得不行:“原来到底还是要先成仙才行。” 小夜此时又去到窗边探头回望,本是想看看拜仙人,却不防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远远尾随着,不禁咦了一声。 原来是昨日被她亲手递过点心的小孩子,缀在车后远远跟着,也是亏得马车并未疾行,他才跟得上。 然而此时已经出了村子,路旁初时还有农田,后来渐次农田都渐少,小夜不由急了起来,远远冲他摆手,喊道:“快回去,别跟啦。” 那个小孩也不知听到还是没听到,见小夜探出身子摆手,竟又跑了几步,这下小夜更是发急,待要再喊,岚羽在马上探手一点她小脑门:“喝了风你才老实么?” 小夜缩回头,想了想,忙忙的掏出帕子铺开,将矮几上的茶点胡乱抓了些包成一包,帕角两对两对的系好,又探出头去,挥了挥手,举起小包裹晃了晃,便用力向后扔了过去。 她年纪小,哪里有力气扔远,不过三四步距离便落在地上。 车马始终前进,小夜无法,只得趴在窗棂上一直望着孤零零躺在尘土中的小包裹越来越远,直等到远远的望见那小孩子走到了包裹跟前,停了步子,弯身拾了,远远的站着一直看着他们的车马远去,没有继续跟来,直到远成一个小黑点,再一会黑点也看不见了,小夜方才松了口气缩回头,小手不住的揉着自己扭酸了的脖子。 素萦伸手帮她按揉,司徒笑道:“昨日是手酸,今日是脖子酸,这般一日酸一样,不需几日就能酸透了,到时就捉了卖去果子铺,倒是好一颗大酸梅。” 小夜正想答话,却突然哎呀了一声,哭丧了小脸说道:“我把蘑菇帕子给丢出去了。”说完垂头丧气的往桌几上一趴。 几人不由失笑。 那帕子还是在淮宁给她做冬衣时因了岚羽一句该绣个大蘑菇给她,虽是戏言,在场的衣坊绣娘里却有心思玲珑的,衣物上来不及多做绣工,却挤出时间特特的给她绣了条帕子。 绣的就是棵大蘑菇,伞盖一样,下面蹲着只小兔子躲雨,兔子尾巴尖上停了只蜻蜓,蘑菇上还有只圆溜溜壳的蜗牛在爬,又用劈得极细的天青色丝线错落的绣了绵绵的雨丝,生动可爱别有风趣。 衣坊来交付的当日,衣物点算完毕,绣娘才取出这方帕子,只说送与小大姐儿,谢她照顾生意,小夜一见便笑逐颜开爱不释手,明炎见她欢喜,便又额外厚赏了绣娘——这样一个爱物,方才一时情急丢了出去,现在想起实是后悔不迭,小夜甚是不乐。 司徒好笑的摸摸小东西的头发,安慰她说:“等到了下座城镇再绣给你就是了。” ……后补来的哪里能比得上心目中的第一个?只是小夜也知道没有其他法子,扔都扔了,再没有扔给了人又去要回来的道理,也只得闷闷的嗯一声。 因今日天色不好,一行人午间也并不停顿,只将早晨准备好的干粮点心之类算作午膳。只有小夜的不一样,她在前面车上,明炎便在后面马车内给她整理了热乎乎的饭菜送过来,车马自有岚羽驾驭,虽是只在车内起了小炉整治的,竟也颇为精致,小盘小碗也有四五样,还有一小盅热腾腾的当归川芎乳鸽汤。 几人知道小夜饮食向来精细,也都习以为常,当下接了食盒一样样摆了,笑眯眯的看她自己规规矩矩的慢慢吃。小娃娃食量小,虽是细嚼慢咽,也不多时就吃饱,收了碗筷家伙,小西本想去替了岚羽驾车,却被岚羽轰回来了。 “要变天了,还是我来吧,你帮我哄小仙人午睡去,记得别叫她老看车顶。” 小夜看车顶的毛病在白日却比夜间好些,又因车内人多,侧卧了之后没怎么辗转反侧就睡着了。素萦给她盖好被褥,又把她的小斗篷和外衣叠整齐,外面已是纷纷扬扬落起雪来。 ============== 艾玛……话说这村落一节并不是凑数水,这条线后文是有用的,小天使们不要跳章节……不过真跳了也就……也就跳了吧o(╥﹏╥)o 第16章 初次见面 雪落无声,四下里逐渐的蒙了白,倒是比阴天时显得亮些,小西便关严了窗子,又拉开软帘透光,他们这马车窗棂上并非是窗纸,而是特制的色泽极浅的透明琉璃,一旦关紧便密不透风,偏又极透光,因此车内甚是明亮。 雪势渐大,司徒把曳影也喊了回来,又把两人的坐骑去了鞍辔,牵到前面加在了辕上,变为四马驾车,本是也想替了岚羽,没有这般天气叫人家整日做车夫的道理,结果看岚羽笑眯眯的只说不妨事,又见他身上半片雪花也没有,便也只得从善如流的回来。 虽是路面渐渐积雪,然而头车有四马驾辕开路终归不吃力,速度不仅未减,反而在岚羽的驱使下快了些。 毕竟下了雪,露宿就不便,倒不是人不便,而是马匹夜间无处避风雪,因此今日需赶到下一处村镇。 其后跟随的车驾虽仍是双马未加马匹,却因是扣在前车后辕,直接有前车碾平的车辙,因此比之平时也并不难行。 如此赶路却仍是天黑方才到达下一个镇子,这镇上却是有客栈的,虽然条件不算太好,然而司徒几人都是江湖人士,自是没那么挑剔,明炎这边也是如此,只有小夜这个小娇气包,明炎岚羽怕她睡不好,更兼这客栈条件一般,他二人便不让她睡客栈,只抱了她在镇子里闲逛看看雪夜景色,少时回来还是让她睡车里。 小夜进了马车,拆了丫髻,脱了外衣,刚一躺下就惊讶得欸了一声,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车顶。 岚羽抬头一看,笑了:“不用问,这定是仙人的手笔,亏他想的出。” 马车内的天花板上,已不是先前的绣锦纹饰,而是揭了绣锦之后被细心的画上了一幅画,并不是常见的什么山水花鸟之类,却是别出心裁的画了一个高高的穹顶,还垂着帷幕。 岚羽一眼便认出那正是玉夜寝宫的景象,不由笑道:“他倒是麻利。” 原来今日因将小夜托给了司徒几人看顾,他两个除了驾车之外到是闲暇,岚羽便将昨夜想到的小夜不喜低矮和玉夜大人寝宫的联想说与他听,明炎听了竟也说或许真是如此也未可知。 毕竟小夜是他二人合力冲破六道障壁才送入了人道投生,并非是在归墟中洗涤过过往情感记忆,虽然她是残魂,投生之后理应不记得,但是毕竟这种事没有先例,谁都说不好究竟如何,就如小夜观星的本领,就甚是匪夷所思。 因此明炎索性利用白日空闲,将车内顶棚给细细的描画了一番。 明炎的才华出众在昊天神界也是有名的,琴棋书画这几大类更是极有造诣,就单调一个穹顶,竟叫他画得如真的一般。 不仅勾画细腻,深浅配色更是妙到巅毫,一眼仰望过去,就如同头上真有个高远的穹顶帷幕一般,丝毫不觉那是绘在低矮车顶上的一幅画。 小夜不免站起身来细看,仍是毫无破绽。 小东西从未见过这等戏法,惊讶得不行,一叠声的问车顶怎么不见了,岚羽笑着抱起她,让她举手能摸到顶板,连摸了好几遍,她这才放下手,知道了只是画。 明炎此时正巧掀帘入内,小夜兴冲冲的扑过去一把抱住,极欢喜的说道:“仙人好厉害,给我把车顶变没有啦。” 岚羽赶紧给撒欢的小团子披上狐裘,明炎一板脸道:“我才进来,衣上都是寒气,你这小东西只穿着寝衣就敢扑过来,是不是几日未尝着药味又想念了?” 小夜被裹在毛绒绒的狐裘里面,见明炎板着脸,只吐吐舌头又扑过去笑嘻嘻的拱在怀里,明炎被这小东西依偎住香香软软的一顿拱,脸哪里还板得下去,本就是装的,忍不住笑了起来:“就只会磨人……简直拿你没办法。” 正在嬉闹,岚羽却忽然看了明炎一眼,见他也正望过来,两人交换个眼色,明炎手中抱着小夜,岚羽一旁便暗自扣出个联络咒术,不过一瞬,车窗外便传来轻柔叩击。 岚羽笑嘻嘻的掀开车帘做了个请的手势,车外之人便收起了手中纸伞上了马车。 小夜好奇的看着进了马车的女子,那一身皎然出尘的气度风华,她不禁小小声的欸了一声,女子看过来,一眼见到她裹着狐裘,圆滚滚毛绒绒的一团窝在明炎怀里,当即便就笑了。 小夜不好意思的把脸藏进明炎怀里,原本她并不会羞见生人或者小家气,然而此时她身上只穿着寝衣,头发也早就拆散了,裹了一领狐裘罢了,自觉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实在不好意思见客人,又加上来人是个凤璋华彩的女子,便十分的害羞起来。 来人上了车看见小夜便挪不开眼睛,见她害羞,便趁她不注意手上一晃出现个又红又香的果子,拿在手中送到她面前笑着说:“初次见面,我叫凌华。” 小夜从小被明炎教的极好,虽是害羞的不行,可人家跟她问好,她怎么也没法不理睬,只得红着脸答道:“凌华姐姐好,我叫小夜。” 嗫嚅了一下,又期期艾艾的补了一句:“我……我没穿外面衣裳,不能行礼……” 这小东西自觉十分失礼,便也就不好意思接人家递来的果子,只一句说完便又红着脸藏回明炎怀里。 一旁的岚羽绷不住就笑了,这小东西太有趣,若不是怕吓到她,想来凌华还想跟她行礼呢……就像上次朱离那货似的…… 还是明炎好笑的接了那枚紫灵苓,放到小夜怀里,笑道:“不妨事,这是我和岚羽极熟的人,你不需见礼也无碍的。” 小夜抬头看看明炎,又看看笑嘻嘻冲她点点头的岚羽,才终于捧了怀中香喷喷的果子,冲凌华红着脸道:“那谢谢大姐姐。” 凌华早就眼馋的不行,又看她小脸红扑扑的一笑,哪里还忍得住,干脆双手一摊,道:“可是你收了我的果子,拿什么谢我呢?” ……欸?小夜纠结了起来,自己并没有准备什么回礼怎么办? 刚想了一瞬,凌华已是摸了摸她的脸颊笑道:“不如让我抱一抱,权作谢礼如何?” 小夜这才知道人家不是认真跟她要谢礼,虽然终究是刚见面的生人,可是明炎和喵既然说是熟人,就必定是好人才是,小夜眨眨眼睛,看看他两个,见果然都只笑着不阻止,便脆脆的应了一声:“好。” 说着果真就从明炎怀里钻出来,随即就被凌华欢快的一把揉进了怀里。 第17章 夺职! ……大姐姐身上好香。 小夜被抱在暖融融的怀里,也并没觉得哪里不适应,反而又香又暖,便放松了下来,惬意的偎了过去。 岚羽笑道:“上次朱离口水流了一地也没能摸到一根头发,凌华你回去记得用复刻之术好好馋馋他。” 凌华还未说话,小夜想起上次见到的那人,气呼呼的冒出一句:“那是坏人!” 说着突然停住,一抬头看住凌华:“大姐姐认识他?” 凌华看着小东西一脸的狐疑警惕,心里笑得不行,脸上偏是严肃正经的答道:“大姐姐才不认识坏人呢,半个都不认识。” 说完实在忍不住就笑了,搂着软软糯糯的小娃娃笑道:“那坏人欺负你了?好啊,等见到看我饶不了他!” “他欺负明炎和喵。”小夜想起那个拿枪要跟明炎和喵打架的人就不高兴,旋即又说:“大姐姐不要去找他,那是坏人!” 岚羽在一边笑得捂住脸,明炎也是笑着摇头不已……这小东西偏就认准了朱离是坏人,也真是该他倒霉,别说让他抱了,根本连个笑脸都不给,偏偏朱离又老实,不会做什么引逗小孩子的把戏,于是竟就一坏到底翻不了身了。 笑闹了片刻,凌华过足了怀抱娇娇软软小大人的瘾,犹自不舍得放手,见小夜抵不住困了起来,便索性无师自通的把狐裘给她裹严,稳稳的搂在膝上哄她睡。 小夜方才本就该睡,是看了画的车顶一时欢喜,后来又来了客人,才闹到现在,此刻确实倦了,又加上凌华的怀抱自有一番和男子不同的柔婉气息,不一时便就睡熟了。 眼见小东西安稳的睡着,三人互望一眼,明炎看看凌华一副抱着不撒手的架势,知她为人心细,既然抱着不放,想必是有事要谈,恐不是片刻能完,便抬手在小夜耳畔绘制出一道静音符,描绘完毕神魂凝聚在符上一点,瞬时一个微光闪烁的符文便悬在小夜耳畔。 凌华见他做了消音,方取出一枚玉简交给他:“这是朱离给准备的各类药品,我另有添补一些,里面还有许多糖果,是朱离送给小夜大人赔罪的。”说着不禁又笑了:“不过看来是不顶用了。” 岚羽幸灾乐祸道:“叫他死了这份心,这小东西可记仇着呢。” 凌华看一眼怀中的小娃娃,皱眉道:“虽是各类药品都有准备一些,只是有的却不知小夜大人用不用的了。” ……虽是听朱离说了小大人神魂羸弱,却不料今日一见才知她体魄也弱,这些神界药品,她是否能用得就真不好说。 “不妨事,实在用不得的也就罢了,有些我或可想法减弱药力,终归是比凡间药物要得用许多。”明炎道。 凌华嗯了一声,又沉吟起来,明炎道:“都不是外人,有话不妨直说吧。” 凌华抬眼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岚羽,叹口气:“上次朱离回去后,大人她……她……” “她恼了?”岚羽收了笑。 “你见过青霖长老着恼么?”凌华苦笑。 岚羽嘶了一声,问道:“既不生气,又是怎样了?” “大人她……”凌华犹豫再三,方艰难的说道:“她向中天申报了神卫空额……” 明炎脸色骤然沉了下来,岚羽猛的起身,凌华刚想劝他几句,却听他咬着牙挤出一句:“我去冷静一下。”说完掀帘下车随即一个遁术法印便不见了。 凌华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明炎沉默许久,闭上眼深吸口气,苦笑道:“罢了……当初仓促下界之时,便预计过或许会有这样的情形……”只是真到此刻还是心内不是滋味…… 凌华垂目道:“我原本也是想劝你二人回转神宫,只是如今见了小夜大人……这话我却也说不出口了……” ……这样孱弱的魂魄和体质,身边确实不能空了人……凌华叹息着轻拍着怀中睡得香甜的小娃娃。 二人相对无言,半晌之后岚羽却回来了,兀自抿着唇,周身还萦绕着神魂激荡之余劲。 许是觉得了车内气氛沉重,又许是岚羽出入时带入了一丝寒意,小夜揉着眼睛醒了过来,好容易从睡梦中挣出了些许的小人儿一眼看见岚羽脸色不似往常,嘤了一声坐起身子:“……喵怎么了?喵?”小夜梦中乍醒,人还迷迷糊糊的,边唤着岚羽边手脚并用的爬起来。 岚羽一把接住还未清醒的小人儿,触手暖热绵软,轻叹一声,拿过狐裘把她裹严实,小夜顺势便伏到他怀里,抱住他手臂睡意朦胧的嗫嚅着:“喵乖,喵不生气……” 岚羽手上抱着她,默然许久之后苦笑着刚想说甚,低头一看却见小东西已是又睡着了,只得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哪有气可生,都不知该生谁的气……” 明炎低声道:“岚羽,你跟凌华回去吧,小夜这里有我守着也是没差。” ……岚羽和朱离二人,在临渊之战曾力战身死,后来是玉夜将他二人的魂魄从归墟中强行夺回,又抽取了自己的魂魄本源为他二人构造了魂印,硬生生逆天改命起死回生,而玉夜的元神之力也因此永久缺损,即便是玉夜并不曾以此要求他们什么,但作为元神依托在玉夜本源之印上的他二人来说,玉夜又怎会仅仅是个值得效力的上司这般简单?如今乍然听闻了此消息,这家伙心情可想而知……明炎叹口气。 不料岚羽却冷哼了一声:“我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养到这么大的宝贝,你却想独自霸占了去?想得倒美!”一句说完,低头又不出声了。 明炎吃他噎了一句,无语的瞪他一眼,岚羽却垂着眼丝毫未觉。 过了一会,岚羽又哼了一声,道:“以后怎样再说以后,现今我只管先守着这小的吧。”他慢慢的抚摸着小夜头脸,感觉指下嫩滑细软,低头看看自己仍被小娃娃抱在怀里的一只手臂,苦笑道,“让我弃了她不管,我也做不到……” 明炎沉默片刻,低叹一声:“如今我也不好说甚了,你自己想定了便罢。” 第18章 漉白栎的消息 “不想定又有什么法子?”岚羽垂着眼睛:“总归大人那边有凌华朱离,就是一时忙碌些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顿了顿:“可这小东西……守着我都不放心,何况不守?所以……只能以后再说了……” “以后凡间事了再想办法转寰罢。”明炎说。 “也未必不能转寰。”凌华见他二人各自脸色沉重,只得劝道:“虽说大人如今与青霖长老作风相似,可毕竟还是有细微差别……此事若是上报给青霖长老处置的话,恐怕不仅仅是补充神卫了……” 凌华唉了一声道:“可能大人她也是想到此点,只令我们向曦月长老申报空缺,还是……还是没有太严苛的。” 凌华顿住,片刻后苦笑道:“……虽说以此来作为劝慰之语不太合适,不过我一时也想不出别的了。” “罢了。”岚羽咕哝一声,用空着的一只手抓抓头发——他另一只手一直被小夜抱着不放——“今后大不了缠着大人认错便是。” 明炎瞥他一眼……这货是打算将来跟玉夜耍赖了?这法子以前管用,如今可真未必…… 明炎尚未说话,凌华突然一拍手:“对了,还有一事。” 见他二人齐齐望来,凌华说道:“你们还记得溗泽宫宫主漉白栎么?” 明炎一挑眉,岚羽恨道:“哪能不记得,要不是他挑唆,玉夜大人又哪能得知剔魂之事。” “你查出什么?”明炎问道。 ……玉夜剔魂之事当年他便觉得有些蹊跷! 怎的玉夜早不知,晚不知,偏偏在她刚选任了天枢掌轮,又意外经历了一场猼訑举族生死惊变,正为自己失误痛心自责,更是就自己究竟否能胜任天枢重担而烦乱忐忑之时,先后听闻了盈魂影响决断力和割魂裂魄能就消除隐患的说辞? 怎会有如此之巧的事情! 青霖长老剔除过自己盈魂,这件事除了众长老之外,并无他人知道……然而当年他却没有时间去查此事! ……玉夜的盈魂坠入下界,若不马上找到护持住,残缺不全没有本源依托的魂火便会消散,更有可能会被魔灵精魅吞噬。 所以得知此事之后他劝说不成当即便和岚羽下界搜寻,根本没空进行查证,只临行前交代凌华留意此事,原本想下界不过百余年,等他回转神界再查清此事看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所图谋,此时竟然先行起了变数么? “你临行时提过留意他,我才想到确是有些巧合,便多有关注,溗泽宫中神卫与我私交尚可,由此慢慢与那漉白栎竟也相识了。”凌华说道,明炎二人各自静听。 “算是结交了之后也曾委婉探问过他此事,漉白栎对此似是颇有几分尴尬。” 凌华皱着眉头:“依他所言,是当日偶见玉夜大人心烦意乱,便劝慰了几句,后来因事回族中处理事务,闲暇之际无意中听到两名他本族的侍从闲谈,一个抱怨青霖长老太过严明,一个却说正是如此公正严明才能执掌刑罚和军机要务,毕竟就算有人怨恨青霖长老不讲情面,但说起他理事却都承认确实极为客观公正,遇事何解,孰轻孰重,任是怎样棘手的事情都从不偏颇失误,一来二去,便说起青霖长老是剔除了自己魂魄中掌控情感心绪的盈魂,如此方才从不徇私亦不冲动,但凡行事皆由最精准的理性方面入手稳妥考量,是以才处事从不曾有失。” “至此,漉白栎方才得知了青霖长老剔魂之事,后来再碰到玉夜大人,见她依旧烦闷,便与她说了……谁知却会造成神阙宫神卫分崩离析——这是他自述的原话。” 岚羽听了还未说什么,明炎已是冷了脸,“我就说此事蹊跷!” 他脑筋转得极快,一边听一边已是整理了个大概,此刻面罩寒霜道:“若这漉白栎说的是真的,那么连大部分神宫宫主和族长都不清楚的事情,一个区区侍从如何得知?还偏偏就好巧不巧的在归族理事的溗泽宫宫主面前侃侃而谈?此事必定不对,应详细追查。” 经他一说,岚羽也皱了眉,凌华说道:“我也是如此想,后来借由公务,也曾去过漉白栎的族内暗中查探,可谁知却晚了一步。” 她眉头皱得死紧,深吸了口气,方才接下去道:“当日提及青霖长老剔魂之事的那名侍卫,叫做祁枫,却已是出了事。” 这下连岚羽都眯起眼:“他死了?” “这却不好说。”凌华答道:“据说是与人有了龃龉,动手伤了人,下手颇重,因此被族中罚入千凌谷内监禁思过,然而过不多久,千凌谷巡守的卫士却回报说此人不见了,派人查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神魂波动无迹可寻,就此失踪。” 她沉吟了一下:“若是死了也有可能,虽不知是如何死的……若是逃了却也不知是如何逃的,反正此人目前生死未知下落不明,追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至于漉白栎的所言,我确有问过当时的另一名侍从,叫做峦桑,他的回答到确实能和漉白栎的相互印证,只是这样的事,只有两人言辞可考,具体可信度有几分却不好说,只是以我观察,漉白栎到确实不像有什么他意。” 凌华讲述完毕,自己默然了片刻,不由一叹:“这也不过是我一己之见罢了,我却没有火眼金睛……对方乃神宫宫主,又不能采用什么咒法逼问,所以我也并不能十分确定。” 明炎脸色十分难看——这样的事情,必定不单纯,若真是居心叵测谋定而后动,目的难道就是为了要让玉夜剔除自身的盈魂? 可是剔魂之后又待如何? 目标是玉夜还是小夜? 小夜这边他和岚羽守了将近四十年,从一缕残魂,到现在的小夜,并未得见有何异动和反常。 ……若是目标是玉夜,他却又困在下界无法彻查。 一时间明炎心中无数假设纷杂而至,几乎每一种都让他心思沉重。 第19章 猜想和假设 他们几人共事久了,几经生死磨砺,彼此已是相当熟稔,凌华岚羽见他神色不对,便知他心绪不佳,只是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还是岚羽叹了口气:“你也不必急,此事我也是想过的,虽是没机会调查清楚,但是即便是蓄谋的,起意姑且当做就是要让玉夜大人剔魂,但是这般做究竟又为了什么?” 岚羽手上下意识的一动,怀中甜睡的小娃娃却嘤的一声动了动,他赶忙不敢动了,一手轻轻拍哄着,见小东西没醒,才放了心,接着说道:“我实在想不出玉夜大人剔魂能对别人有什么好处,若要我说,到是诡蜮余孽当年莲脉一役未能尽诛,这个可能到还更高一些。” “那么……若说是潜藏的诡蜮异邪的余孽,这般做就只有一个理由——它们试图让玉夜大人通过剔魂来耗损本源。” 明炎皱眉思索着,籍由岚羽的言辞,他已是渐渐冷静了下来,心里也知道自己方才心态未能自控,此时一边倾听岚羽的推测,一边冷静下来梳理此事的脉络。 ……若诡蜮余孽真有残存的话……到确实是有可能的。 ……何况当年骸母源晶自爆之后,确实是有失踪了偌大的一块碎片遍寻不到,这东西干系甚大,去向成疑也确实让人不敢放松。 “玉夜因了救治我们几人损耗过元神,这件事在神界已经不是秘密。”岚羽见他思索,已是接着说了下去:“若是诡蜮余孽想藉此来试图让大人再次损耗元神,从而伤了根本,再从中图谋,意欲趁机复仇的话,也是有可能的,只是……” 他话音一顿:“玉夜虽是进行了剔魂,也确实对本源有损,但却并未超出她承受底线,以她的神魂之力,剔魂之时尽其可能的留住了几乎全部魂魄本源,并没有让自己受到较多伤损,这一点怕也是让异邪们始料未及的……所以它们只得罢手,蛰伏起来,再另寻机会。” 说到这里,岚羽轻出口气:“喏,这都是我猜的,毕竟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谁会如此处心积虑暗中想要针对她……长老当中虽有人对大人不甚满意,但也早已有所化解,再是如何也不至于要行此招,何况大人如今执掌轮转,对昊天神界极有益处,怎么也不会是长老。” “……其他人的话……同大人她有私怨的……”他顿了顿,询问的望向明炎,见他摇头,这才道:“我是不知有谁,你既然也不知,那想来多半没有,即便是有人嫉妒心起暗中不忿,但就算玉夜有恙,他们也无人能顶了神阙宫主,如此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除非深恨,否则我是想不通为何要做,所以……唯有诡蜮余孽有这个可能,而我们确实不能确定是否还有余孽未诛杀干净,所以我是暂做假设。” ……这样的假设虽然并无甚根据,但也确实是有可能并且可能性还不算低的一条方向…… 明炎瞥他一眼:“你竟也有动脑子的时候。” “嘁——”岚羽没好气的嘘了他一声:“爷还不是为了安慰你,好心没好报。” “我知道。”明炎叹口气,抬手取过矮几上的茶具,身形未动已是隔空取了洁净的新雪,置入壶中一丝停顿都没有再倾出的已是滚水,烫过杯盏,投茶冲泡,行云流水般斟了两杯出来,执了一杯给凌华,又将一杯递给岚羽,笑道:“是我急躁,倒是难为你这只喵来动脑子开解我了,多谢,请喝茶。” 岚羽撇撇嘴接过茶杯,凌华倒是笑了:“你这一下界,我倒是许久不曾品到你的茶艺,确是件憾事。” “明炎不在宫中,你们没受玉夜的茶艺荼毒么?”岚羽好奇道。 凌华不禁莞尔:“哪里敢让她摸到茶壶,自然都是我和朱离包办了……虽然我两个的茶艺比明炎不足,却也比大人她大大的有余了。” 经了这样一打岔,三人已是各自冷静下来,明炎轻叩着茶盏边沿道:“岚羽说得确实极有可能,除了诡蜮余孽,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想与玉夜大人为敌。” ……总不见得是魔境之中还有人对玉夜‘求之不得心生怨愤’吧?明炎思绪飘了一下,旋即又收了回来…… “如果这个假设为真的话,现今倒也不必担忧大人那边。”岚羽摇摇头:“虽然她剔魂是有所损伤,但毕竟轻微,我就不信现今昊天神界有谁能有这个本事对大人不利……只是这样一个疑点,不能尽早查出究竟的话,终归是个隐患。” 凌华苦笑着一摊手:“现在线索全断,查无可查,那祁枫就如同破开天契律障脱出了轮转一般……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若天契律障出了问题大人不可能无察觉……所以,是真的杳无踪迹了。” 明炎想了半晌……可现今即便是想得再多,也实在是无从下手。 ……只是若真如岚羽假设的话,却也略可放心玉夜那边,她剔魂受到的伤损低于暗处之人预计的话,除了蛰伏再等候时机,确实不会贸然出手,否则岂不是自寻死路? 想来想去只得肃容对凌华道:“以现今的玉夜,我相信除非玄尊归来,否则无人能出其右,即便是再对上魔君也应无惧,但隐患不除终究是不能安心,我和岚羽脱不得身,只得请托你和朱离守好她,毕竟敌暗我明。” “这自不用你说,只是……”凌华犹豫了一下方说:“只是我和朱离二人如今也并不是时刻随行在大人左右的。” 明炎和岚羽都是一怔。 “为何?” ……神卫首要职责就是护卫宫主,除非不出神宫,否则神卫必当不离左右,如今竟说不能随行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人自执掌轮转之后,除了宫务,便只委派我二人偕同处理些各类预示传达和灾祸补救以及整理疏通三界灵氛流转这类似方面的事情,然而大人自己直接接领的谕命,若是需离宫办理的话,却从不令我二人随行。” 凌华苦笑:“我二人如今虽还谈不上空担一个神卫头衔,但却已做不到护卫左右寸步不离的神卫职责。” 第20章 紫灵苓 “可知晓谕命内容?”明炎皱眉问道。 凌华摇头:“不知,也曾问过,但玉夜大人只说那是需执掌者亲自执行的谕命,旁人代替不得,让我二人不必多虑,玉夜不说,我和朱离也实在无法,现今的玉夜大人,已不是以前那样迷糊好哄骗的了,天道谕命又非是我二人可截取解读的,对此却实在没办法。” 见他二人皱眉不语,凌华又道:“罢了,你们也无需想太多,这也只是我一点想法罢了,毕竟除此之外玉夜行止并无异常,待人接物也一如……唉,一如她剔魂初期,除了她独自处理最高级别的天道谕命之外,其余时刻我和朱离也都是随行在侧,并无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明炎叹口气,玉夜剔魂后行事不似以往,在这初任执掌者的时候,偏偏自己和岚羽又离了她身边,想来对她影响也不是不大的。 论理,在这种时刻自己实在应该守在她身边,帮她度过这一紧张阶段,只是……他看看岚羽怀中的小夜……玉夜的盈魂也不能有失,也必须守着,分身乏术也只得挑一边了,只希望玉夜那里不出什么意外才好。 ……自玉夜天枢试炼之后,便似乎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暗流始终在她近旁奔流涌动……明炎心中有些发沉,但而今却也是真的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若是玉夜仍同以前那般,想来不是没有机会向她询问试炼时究竟出了何事,又是怎会后续牵连出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可…… 明炎心底长叹一声。 几人只顾谈话,外面夜色已是渐渐褪去,凌华看看窗外,轻叹道:“我也需回去了。” 说着却又没好气的一瞪岚羽:“我难得见小夜大人一次,才抱了没一会又被你夺了,你日日有的抱,还跟我争。” 岚羽无辜的耸耸肩……是这小东西睡迷糊了自己非要找他……关他什么事?被骂好冤…… 明炎笑道:“她年纪小睡得沉,你再抱一会也无妨,过手轻着些,应是不会醒的。” 凌华闻言果真从岚羽手中小心翼翼的接过小夜,小夜只略动了动,果然没醒,凌华抱着睡得香甜的小娃娃简直爱不释手,一叠声的说早知会是个这么可爱的小大人当初她应该和岚羽换一换就好了,岚羽听得好笑,只一副你悔之晚矣的表情,把凌华看得牙痒痒。 为着软糯香甜的小大人,凌华又耽搁一会,一时已是天色明了,客栈中也渐渐有了人声,才终于依依不舍的告辞。 从外练武回来的司徒曳影和正在院中给他们的马车机括转轴上油的小西,惊讶的看着明炎岚羽送一名宛若天人风姿绝世的女子怀抱小夜出了马车,立在当院话别了一刻,明炎从女子手中接过小夜,那名女子看看天色,撑开油伞,不紧不慢的步出院门独自去了。 明炎目送凌华身影不见,转身看见几人诧异的表情,面不改色的笑道:“一个故交,正巧也在此地,算是巧遇。” 说完自入车内把小娃娃安顿了,便照常去给小夜料理饭食,岚羽看看忽悠了人的明炎,又看看不知有没有被忽悠住的几人,笑嘻嘻的问个早便去守了还没醒的小娃娃,只剩下司徒几人面面相觑。 小夜昨夜睡得迟,今日明炎岚羽便让她多睡了会,小东西被哄起床时尚自迷糊,还只当昨晚见的大姐姐是自己梦到的,直到看见枕边那枚香喷喷的果子,才惊讶的欸了一声,问道:“那个好看的大姐姐呢?” “人家回去啦,你这小东西就只会睡,差点被抱走了都不知道。”岚羽边给她梳头边笑道。 小夜到有几分不乐,她对凌华感觉极好,未能同人家告别总归有些遗憾,直到早膳过后一行人启程上路,明炎在车内给她将那枚朱紫色的果子剖开给她吃,小东西方才引开了注意力。 那枚紫灵苓不是人间之物,昊天界中喜欢它口感和香馥灵韵的人也不少,想来也是正巧到了季节。 此物对于神界中人算是平常,但对仙妖和鬼修一类而言却是极佳的补灵化韵的东西,只不过小夜一个凡人娃娃,半点根基没有,自是无法蕴化紫灵苓的灵氛,于她而言还就真只是当普通果子吃罢了。 明炎剖开果子将两端各自生成一朱一紫的勾玉一般形状的果核收了,又除了内膜,方才将一瓣瓣的玉色果肉给小夜吃,整个车内异香扑鼻。 小夜看得新鲜,她吃穿上也见得不少,却从不曾见过这样东西,明炎只说这是极少见的树木,只有大姐姐住的地方有一株罢了,挂果极少,成熟期也长,所以才别处见不到,岚羽一旁似笑非笑的听他满口瞎话的忽悠小娃娃。 小夜听说是罕有的东西,便不肯自己吃,分给他们两个不说,还想拿去给司徒几人,岚羽拉住她,拈了一瓣果肉往她小嘴巴里一塞,笑道:“吃你的吧,你的大哥哥他们哪里会馋你一颗果子?要是有多的,你送去还罢了,就这一颗还要分,不小家气么?” 小夜听了这才罢了。 明炎也是笑,幸而只有一个,否则若真拿去了,还真不好解释,司徒他们可不似小夜这么好忽悠。 虽然都只是凡人,不会察觉这紫灵苓的灵韵,但江湖中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有素萦医术极佳,各类植被都极熟悉,这番说辞哄小夜还罢了,哄他们却是哄不住的。 虽不说明也不会怎样,但自己和岚羽已是想方设法少些引人注意的地方,总不好太过异于常人,这类东西,不是人间之物,又说不清来路,到当真是不便现于人前的。 想着想着也不禁好笑,把个果子关起门来偷吃这种事,还当真是平生首次。 对于小夜来说,这一颗果子颇大,她不过吃了近半果肉便吃不下,剩余的明炎便合着茉莉和金合欢给她泡了一壶果茶,自是馥郁清甜,入口生香。 她因上午吃了果子,午睡醒来又是一壶泡得浓郁的果茶,小东西从头到脚都染上了紫灵苓的异香,岚羽抱着她直笑,说只好似抱了颗大果子,这下真的是抱在手里就想咬一口了。 到了晚间素萦他们也是纳罕,纷纷笑说小仙人今日好香,是不是熟了可以煮吃了? 小夜自是不好意思说自己背着人家独吃了稀罕的果子,只好撒娇混了过去。 晚间歇息,小夜看着明炎那以假乱真给她画上去的穹顶,竟就真的不再闹怕低矮的毛病,躺下后不一时便熟睡了过去,只有岚羽不是很高兴,觉得今后抱这小东西睡觉的机会更少了。 次日落了两天一夜的雪停了,小夜贪看雪景,便不坐车,穿成个小圆球让岚羽带她骑马,裹着大红斗篷戴着银狐围脖和雪貂卧兔儿圆滚滚的一小坨坐在马背上,引得小西直发笑,不一时放木雀儿给她衔了只大红的攒花绒球来笑话她。 第21章 传言 此时一行人已经入了灵州,距灵犀山已不太远,当晚便在灵安县落脚,此处却是富庶州县,店家见这一行人衣饰不俗人物非凡,自是不敢怠慢,晚膳过后又上了好茶水点心,因是听闻他们要上灵犀山,伙计便笑道:“此时到可去得,若是早先,怕是道长们也无心思待客。” 司徒听他话里有话,便请他细说。 伙计边手脚麻利的添换茶水边说:“灵犀观也是有名的地方,从我们这处路过前去拜会的人也是不少,就前些日子,却听说是灵犀观里的太祖师爷闹了场病,本来就年事已高,这一病险不把命丢了,虽是他老人家已多年不理事,然而当年提起他谁人不知,何况观里的道长们皆是他一手栽培的,因此他这一病全观上下都提心吊胆无心他事,还好虽然年纪大了终归修道人家养生有道,加上老人家自己身体也是不错,如今终究还是养回来了。” 小夜偏着头听着,等伙计说完退出去了,方才开口道:“栗子爷爷病了吗?” “这般说的话应是病了。”司徒摸摸她的头:“此次前去,怕是不能和你玩了。” ……清玄散人年事已高,大病一场纵是好了想来也是需静养的,恐怕是不能和这小娃娃再玩耍。 小夜有些不乐的低了头,她着实挺想念请她吃栗子的和善老爷爷,当时她刚刚脱险,又寻不到明炎和喵,心里彷徨不定,还是听了栗子爷爷的话才安心了些,如今找到了喵和明炎,正是想高高兴兴回去谢他,可是栗子爷爷竟就病了。 明炎好笑的抱过她:“年纪大的人病上一场可不是玩的,等去了,你可不许缠着人家淘气知道么?” 小夜虽是不乐,却也只好乖乖的嗯了一声。 岚羽笑道:“一天到晚就只会淘气,光闹我们还不够么?怎么还逮谁都不放过。” 小夜嘟着嘴道:“喵乱说,我哪里有淘气?” 说着小脑瓜一扭:“我最乖。” 岚羽噗嗤就乐了:“是是是,你最乖,今日要骑马,明日要上树,见了河要钓螃蟹,见了林子要挖蘑菇,住人村里见只鹅还险不把鹅毛都拔两根下来,乖得我整日焦头烂额。” 话未说完已是一屋子人全笑了,小夜红着脸往明炎胸前一伏:“坏喵。” ……那还是在上一个村落,这小东西见了村人养的大白鹅,突发奇想要看看鹅毛有什么特殊,不然为什么千里送鹅毛送的是鹅毛而不是鸡毛鸭毛? 鹅本也是家禽中的凶猛之物,体型颇大,性情凶猛嗓音嘹亮,看家护院比狗还得力,见了生人是不管不顾的猛追猛啄高鸣不止,村人防盗往往养一双大鹅就可高枕无忧。 但是小夜去了,明炎岚羽怎会让她被鹅叼狗吠?自是灵识微放全给镇住。 可怜那鹅昂了头比小夜还高些,偏被她堵到院角跑不脱,又不敢反抗,被她拉住一边翅膀好一顿折腾,最终这小魔星觉得比之鸡鸭的也就是羽片大了一点也没甚特别,才放过它。 从始至终岚羽在一边笑吟吟瞧着,把那鹅吓得老老实实,结果这小东西到现在也不知道家鹅原是性情凶猛不好惹的。 岚羽笑吟吟的道:“又说我坏?哎呀我还说带你去看雪貂的,既然都坏了就不去也罢。” 小夜听了不禁目光一亮看向他,岚羽只故意望着别处,小夜跳下明炎膝上跑到他面前,岚羽偏偏一扭头,小夜又转半圈过去,见他还是不理,小东西伸出手去拽了他袖子,揪在手里摇了摇,小嘴一张就是细声细气百转千回的一声:喵~ 岚羽哪里还装得下去,一把把她捞起来抱到腿上,笑道:“又来找坏喵做什么?” 小夜笑嘻嘻的扑在怀里把他脖子一抱:“喵才不坏,喵最好了。” 岚羽好笑的点点她鼻子:“刚还是坏的,我算是知道了,一年三百六十日,只有要带你玩的时候我才是好的罢?” 小夜偏着头一本正经的说:“还有带我骑马、上树、捉螃蟹、挖蘑菇、拔鹅毛的时候,都是好的呐!” 众人大笑,岚羽笑得手软,到底还是认了输,抱着她起身向外走:“好吧好吧,今日且要再加上一条——看雪貂的时候了。” “别闹到太晚。”明炎笑着叮嘱一句。 岚羽只回了声知道,已是自顾去了。 离了灵安县再有两日就是灵犀山,到得山脚明炎却沉吟了起来,司徒见岚羽也是凤眼微眯,神情似有深意,知他二人本事,不禁问道:“有何不妥么?” 明炎还未说甚,岚羽嘴角一勾:“山上既有道观,还能有这许多异类也是奇了。” ……山顶确是笼罩一股清正之气,但却也有掺杂些许淡薄的妖气在内,他二人下界这些年倒是头一次看见这两者同在一处还相处和平的。 曳影听得一挑眉,望向灵犀山,却一丝异样也看不出来,依旧是霜雪笼罩松柏苍翠的冬日山岭,不禁转头看向司徒。 司徒却笑道:“我确是听闻过,灵犀观的道家法理较为宽厚,异类若不害人他们便不干涉,不似有些道门会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诛杀异类毫不留情,是已这山间的灵物也就多些。” 他想了下又说:“无为就曾和我说起过一事,早年清玄散人修丹鼎之时有过小妖来偷丹,未得手还被捉了,原来是个刺猬,修炼不得法身上刺甲老收不好,旁的精魅嫌弃它扎人都不和它往来,它便想到来偷灵丹,清玄散人念它不曾害人,便放了它,还点拨它几句修炼法门,结果刺猬感激竟就搬家在后山不走了。当年还时常来观里逗留,一应道士也见怪不怪并不驱逐,直到散人年事高了逐渐糊涂起来方才不出现了,只是至今观中水缸柴草都还经常莫名就满了,不知是它还是哪一个干的。” 明炎笑道:“这般修道倒是颇有意思,不滥杀异类确是不错。” “我也是这般想。”司徒看他一眼,道:“我见你处理树灵一事,想来应也是能赞同此举吧?” 第22章 二至灵犀观 “上天有好生之德,方会生天地万物,灵物既生成,便没有不问是非滥杀之理。”明炎答道:“如此说来到难怪此处异类较多了。” “正是,据闻因灵犀观的善名在外,还有被别处僧道或有异能的人追杀的妖魅一类,若自认不曾作恶,便也会逃到此地寻求庇护,因灵犀观也算声望不弱,如无深仇大恨的倒也都会卖给他们个面子,被他们容了在此没有逐出的精魅,便大多都不会再被穷追不舍斩尽杀绝。” 司徒莫非笑道:“除此之外,观中本也自有灵物,据说后山一株桂树,便是多年的精魅。” 说着他却只摇头一笑:“不过这只是听说,我这般凡夫俗子却是没见过它显灵的。” “是我和栗子爷爷在下面吃栗子那棵树吧?”小夜仰着头问:“那棵好大好大的桂花树?” “是它。”司徒笑起来:“你竟见到了?我都不曾见它显灵过。” 小夜摇摇头:“我也没有见,但是我和栗子爷爷吃栗子,明明没有风,它还故意抖了我们一身桂花,掉到脖子里,可痒了。” 说得众人都笑了。 听得司徒如此说,明炎岚羽二人便不再问,毕竟小夜已是来过一次,那次还没有他二人随行,也没有出甚事,此次有他二人陪护着,更是没有出事的道理,因此便就照常行进,只为了万一,到底还是叮嘱小夜不准独自乱跑,小夜自是点头应了。 灵犀山山势下部较缓,车马也可上得,到得近半,山势便转而陡峭,山路也已行不得车马,改为了或凿山或修砌的石阶,此处由道观设有院落并有人看守接待,专为照料来客的车马行李,一行人便止了车马,交由照管,自己只徒步前行。 小夜本来要自己爬那阶梯,只是到底体力不足,爬了一段之后便就累了,垮着小脸要人抱。 岚羽本就一直守着就知道她爬不上去,见她逞能了半天到底还是要抱,还逗了她两句,这才抱了她慢慢走。 小夜上次来时还是初秋,此时已是入冬了,山间景色变化颇大,不免四处望来望去的瞧个不住。 待得一行人来到观门,司徒他们却吓了一跳。 只见无为真人身穿七星鉴月鎏银披,头戴紫金太极冠,足蹬千丝踏云履,手持错金银柄雪毫拂尘,带领着一众道士,盛装肃容的立在山门外。 “怎么?难道来的不巧?今日有要紧的客人不成?”小西纳闷道。 司徒也是奇怪,一眼看到无为迎上来,不禁笑道:“真人又在搞鬼?若是有客要来你就忙你的吧,少时再来招呼我们也使得。” 无为走近却是一笑:“正是要来贵客,既然你这般说了我便不招呼你了。” 说着竟就真个绕过司徒,向着走在最后面的明炎岚羽恭恭敬敬一个执见大礼:“贵客驾临,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岚羽手上还抱着小夜,早是闪身让过,不受他的礼,晶蓝的凤眸看了他两眼,方才笑道:“免了吧,我又抽不出手来还你的礼,还是与我个方便吧。” ……这人气机倒是纯净,竟真是个修道的。 明炎也是不受他的礼,只说:“很是,真人既然修道,何必还拘于俗礼。” ……小夜是个凡人娃娃,长幼有序受不得他的礼,他和岚羽虽是受得,但此处毕竟不止他们三个,若要装样子还他个礼的话,这般不为着缘由只单纯执见之礼的话……这凡俗人界根本没人有这个资格受他二人一礼,别回头只是做个样子反倒让这真人当不起……便索性语带深意的请他不必太客套。 无为真人听了这般言语,就真个立起了身子,他虽是修道之人,然而俗务却也是通的,不仅通,还精明的很,见明炎岚羽这般说,便当即不再太恭谨,一眼看到岚羽怀抱中的小娃娃,吃了一惊,不过瞬间便又掩去了神色,说道:“原来两位就是这小姑娘的亲人?” “这么说也可以,她确是由我二人抚养。”明炎不由一笑。 ……他原先见这真人盛装来拜,还有些摸不透他看出几分,如今听此一问,便知八成是蒙的,估计只感应到些许神魂气机罢了,至于他和岚羽的来历必定没看透也没猜着,否则必不会有此亲人一问,不由又有些好笑,这真人到且是会装,险些被他唬过去。 岚羽笑嘻嘻的放下小夜,小夜便端端正正行个福礼,口称:“道长伯伯好。” 无为见了明炎岚羽这般隐隐感到无上威慑却又看不透深浅之人,又听说小夜是他们养的孩子,哪里肯怠慢,赶紧摆手道:“小女娃娃别多礼,且随我进去给你吃点心罢。” 言罢,便笑吟吟的向里面让。 司徒一行看得皆是好奇,这灵犀观声望不弱,无为作为现任观主不仅名声不低且也是有些真本事的,一概堪舆卜算推命除煞等也是手到擒来,是已当初才会怜惜小夜带她来此卜算一番寻亲之事,只是这般大礼迎客,还是头次见。 ……司徒莫非心念电转……看来明炎岚羽二人来历确实不小,之前见他二人的本事已是知其必定不凡,今日见无为都如此礼遇他们,到也不算太惊异。 ……只是任是司徒再如何聪颖,也不过是想着是何世外道法高人罢了,压根没想过这俩根本不是人。 一旁曳影哼了一声,将司徒一推:“走吧,这牛鼻子今日没空理你了。” 司徒好笑的瞪他一眼,无为却是意味深长的望着司徒莫非一笑:“你救命恩人在此,要走便走吧,反正是你失礼却不是我。” 司徒听得一挑眉:“奇了,你又何时救过我来?” 无为老神在在的打了个问讯:“无量天尊,此乃天机。” 司徒一扶额,这老道的毛病又犯了,无奈只得转身入了观门,笑道:“好吧,等你招呼完贵客,再来跟你好好算算这救命之恩。” 曳影哼了一声也只得进了。 ============ 岚喵:你才不是人! 第23章 愿闻其详 一行人在无为真人的恭敬引领下步前庭,过三清,略四极,穿中庭,一路穿绕过观内各殿,方进了正院,踏着青石甬道穿过一道垂花门之后,左右几间抱厦,正面便是观主无为的紫微堂。 一路上明炎岚羽暗中观察,到确是清正纯和之气四处萦绕,的的确确是个正经修道的道观。 灵犀观本身选址位置就极佳,周围数座山峰皆以此峰为首,龙盘虎踞,整座道观又是按四象八卦正位布局,恒稳平和庄严中正,不愧是数百年传承的古观,如今四散镇守的道真之力在他二人眼中已隐有紫气天音之势。 小夜被明炎牵着手东张西望,虽是已经被告知过此次约莫是见不到栗子爷爷,然而一路上果然未见还是有几分失落。 来到后堂,早有执事道人在净室焚香洒扫,备好了丰洁香美的茶点果品,当下将一行让入其中让座,司徒笑道:“罢了,你慢慢待客,我却不是头次来,别和我装样子,等你们正事谈完了,我再来和你算账便是。” 说着也不入座,只端了杯茶一饮而尽,便转身自去观中闲散游逛,他不留,素萦小西曳影也自是不留,笑着去了。 无为一笑,歉然道:“那是我故交,随意自在惯了,还请尊者见谅。” “我们与他一同前来,一路上自是知其为人秉性,你却不必说了。”明炎笑了一下,又问小夜:“渴不渴?”说着倒了杯茶给她。 等看她喝完,便说:“自去找你大哥哥们玩耍,我和岚羽有事同道长商谈。” 又叮嘱:“不可独自乱跑,只在你大哥哥大姐姐身边玩耍便是。” 小夜嗯了一声,又乖巧的跟无为行了礼便转身出去找司徒几人,自有道童轻轻合了房门,无为此时方才重新深施一礼,恭敬道:“贫道乃灵犀观第十六代观主,不知二位尊者仙乡何处?” 两人此时受他一礼便不再避让,只略一点头道:“真人客气,只是我二人的来处却是不方便告知,还请见谅了。” 岚羽自在蒲团上坐了,漫不经心把玩着面前的茶盏道:“真人还是直说吧,对我们小夜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这……无为真人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尊者请不必气恼,贫道对小夜姑娘无任何恶意。” 明炎温和一笑:“我们并无气恼,只是还请道长将上次司徒一行带小夜前来卜算寻亲一事时的始末经过同我二人详述一番罢了。” 他略一停顿,缓声道:“那之后我等再决定气不气恼也不迟。” “两位,两位请明鉴,贫道确实不曾有恶意,只不过小夜姑娘命格太过奇特,我也只是推断猜测而已。”无为干笑着摸摸自己的山羊胡。 “哦?”明炎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愿闻其详。” 无为额角悄然划过一滴冷汗——太师叔,你的乖师侄要被你害死了! 没奈何,无为只得在明炎温雅疏离的注视下,在岚羽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老老实实的重头说起—— “不瞒两位,贫道与司徒莫非算是故交,当日他带小夜姑娘前来问卜要向何处寻亲,我几次起卦都无果,纳罕之余便斗胆详算了一下小夜姑娘的命格,谁知竟掐算不出。” 无为苦笑:“后来不得已只得从司徒身上卜起,算作是他的问事卦,这才有了卦像,却是个金乌坠玄冥的凶卦。” “本当是贫道修行不够,再次起卦却仍是同样卦象,当下贫道便有些在意,换了缘问,只卜他此行吉凶,仍是此卦,再卜他日后福禄,竟无所示,贫道方断定他怕是要有灾厄。” 无为叹口气:“正觉束手之时,却发现那金乌坠玄冥的凶卦里隐约还藏着一个遇坤的变卦。” 他看看明炎,似是想知自己是否有就此卦象进一步说明的必要,却见明炎只微一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后来贫道用了朱敕天卜方才算出唯一能解他灾厄的契机竟就在他身旁。” 明炎一笑:“道长能用朱敕天卜,果然得道高人。” 他口中夸赞,神色却并无多少惊叹之意:“后来呢?道长又是如何算出小夜就是那契机的?” “这个……贫道并未算出。”无为干笑一声:“我只是猜的罢了。” 岚羽凤眸盯着无为一转,轻哼了一声:“真人今后竟不必卜卦,竟只靠猜也罢了。” “咳,尊者说笑了,贫道确是猜的。”无为摇着手道:“贫道修行不够,算不出契机究竟是谁,是人还是物,是巽地还是吉星,无奈便只好用了一个笨办法。” 说到此,无为尴尬的笑笑:“遇坤变卦既然显示契机就在他身边,贫道便干脆将他身边之人全卜了吉凶。” “原来如此。”明炎点头道:“道长也算有心了。” “终归相交一场,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无为苦笑着说:“就是如此,我连起数卦,其他几人卦象皆与金乌坠玄冥相牵连,更有受其影响颇大竟自形成影卦的,最轻也是白猿赤蟒卦,只唯独小夜姑娘的依旧不出任何卦象。” “如此贫道方才斗胆猜测契机可能便是小夜姑娘,方才因此叮嘱他一路带着小夜姑娘前行……这却是贫道诓他,只说带着一起便能寻亲,如此好让他带在身边罢了。” 至此无为脸色也不禁有几分发红:“而小夜姑娘的寻亲之事,贫道惭愧,却是没算出来,只是借此诓骗他的,还望尊者看在贫道并无恶意的份上体谅一二。” 明炎沉吟片刻,只是浅笑道:“道长的说辞倒也合情合理,不过即是如此,说不得我二人还需请见一下清玄散人,方能解我们心中的疑惑了。” “太师叔病后实是不便见客。”无为叹口气:“他老人家以前是七分道心三分痴顽,如今病这一场已是九分痴顽了……剩的那一分也不是道心,却不知是什么,总归怕是天不假年,命数到了罢……不过太师叔却是有话请我转述给两位的。” “哦?道长请讲。” 无为说得嘴干,自己倒了杯茶咕嘟嘟喝了,方才说道:“当日太师叔同小夜姑娘玩到了一起,事后却叮嘱我说日后必有高人尊者因她而来,要我无论如何都要极尽礼遇……” 他有些尴尬的看看明炎岚羽:“然后他却说自己要有一场难解的劫难,若他有何不测,便请我带几句话给来人……我那太师叔比我修为精深得多,他说自己要有劫难,贫道自是不敢怠慢,果然第二日便就一场大病,险些就归了西,虽是救了回来这神思也已是不清醒,他的谶语想来刚好应在此处……” 无为说到此处不由叹气:“说不得由贫道转达他老人家的留话给二位便是,相见怕是已无必要了。” 第24章 栗子爷爷? 无为思及自家太师叔的境况,默然了一刻方才振作起精神,端正了神色,肃容道:“九天玄女入凡尘,坎坷命途祸随身,白驹千载庄蝶梦,醒后犹恨天不仁。” 两个神卫听得都是一皱眉,无为道:“除此四句之外还有一言——天意难测,星途难观,人世艰险,欲壑难填,藏之,隐之。” 明炎略一沉吟,笑道:“清玄散人当真高人也,只是道长,你怕是有所隐瞒吧?” ……呃…… 无为干笑两声正想解释,却见对面两人眉头一皱不约而同的突然起身,无为不由一愣:“两位……” “好一个修道所在!”岚羽冷笑一声,不待再说甚已是身形陡然在他眼前直接消失。 明炎冷冷看他一眼,下一瞬无为眼前便只余一室空旷。 无为惊了一刻,快速的掐指一算,不由失声:“不好!” 此时后方院落已传来杂乱纷纷,其中夹杂着稚嫩惊惶的尖叫声—— “他不是栗子爷爷!” 小夜吓坏了,她紧紧盯着冲她步步逼近的那个东西,那东西的人脸上笑出满满的贪馋和欲念,手上托着两颗栗子,离她越来越近,转身想跑,可是身后却是一道墙,她退到墙边,尖叫起来。 素萦小西几人已是愣住了,方才小夜蹦蹦跳跳的跑来找他们,只说明炎和喵和道长伯伯谈事情,小西还笑话她说小魔星放了羊,又不知要有哪些猫猫狗狗花花草草要遭祸害。 几人也不过是在观里闲逛,带她看看三清太乙,小夜又说去看看那棵桂树,司徒本还笑道这个季节的树有什么可看?反正也见不到它显灵……虽是如此说,到底还是带着小夜向后逛去。 还没等他们走到后院,却从远远一侧仪门处晃晃悠悠走来个人。 司徒一眼望见那位须发皆白有几分邋遢的老者,咦了一声,倒是笑了,对小夜说道:“你的栗子爷爷来了。” 言罢却又不禁皱眉,唤了个路过小道童来问:“怎的散人大病初愈竟没个人随身侍候?由他这样独自乱逛可行得?” 那小道童搭眼一望,笑着摇手道:“客人不晓得,我们太祖师爷病这一场痴得更厉害,等闲看见谁都要发怒,非要独自一人才安静些,总归是每日饮食医药都还自家吃得,若是人跟着,他药都不吃,反正是在观里,倒也不去别的地方,如此真人便说由他自家耍子,只看好前后山门不叫走出去便是。” 这道童手上还提着一壶热水,答完便躬身退下自去后面伙房。 司徒摇头一叹:“这般说来散人怕是……” 他本想说怕是寿数不久了,想起小夜在便咽下了半句,只笑着拍拍小夜说道:“你乖乖的,栗子爷爷病后不适,你且不要闹他。” ……若是不认人了,只怕发怒起来吓到这小娃娃。 小夜远远看见栗子爷爷本是欢喜不尽,原想迎上前去,迈了两步听了道童和司徒所言便只得不乐的应了一声又回来。 谁知清玄散人倒是眼尖的很,一眼见到他们几人,立即眼睛一亮,一瞬不瞬的盯住跟在几人身边的小娃娃,脸上露出一个憨笑,拖着脚儿走了过来。 小西笑了:“散人倒是喜欢小夜得紧,谁都不认得了偏还记着小仙人。” 司徒也是好笑,这一老一小还真是投缘,如此看来估计也还能让两人再玩耍一会…… 正想叮嘱小夜不可引逗老人家追逐跑跳,低头却见小夜神情有异,不禁一怔:“怎了?” 小夜紧张的盯着渐渐走近的老者,先前离得远没觉得,此刻距离渐近,她瞪大了眼睛……那是谁?栗子爷爷去哪了?那个……是什么? 几人奇了起来,看看一脸憨笑走近的清玄散人,再看看神色不对的小娃娃,摸摸她的头发安抚道:“怎么了?那是上次请你吃栗子的散人爷爷,不认得了么?” 小夜神情僵硬的往后退了一步,小声说:“他不是栗子爷爷。” 司徒好笑的看看披着一头白发的老者,蹲身揽着小夜笑道:“怎么不是,你再看看,上次你两个吃了一地栗子皮呢,这次爷爷没束发就不认得了么?” 散人闻声停了停,掏掏袖子,掏了半天拿出手,握着拳头,弯身举到身前,一摊手,掌心赫然两颗栗子,笑呵呵的举着再次迈步前来。 小西不禁笑了:“老人家还记着请你吃栗子呢。” 然而小夜却挣开司徒抚着她身子的手,慢慢的后退起来,脸上只有紧张惊恐,司徒不由皱了眉,疑惑的看看托着栗子颤巍巍逼近的老人家,再看看惊惶惧怕的小娃娃——怎么回事?! 眼见小夜神色愈加不对,小脸儿都白了,司徒没奈何,起身挡在小夜身前,向散人拱手一礼:“孩童年幼不懂事,怕是不能和散人言欢,请散人体谅一二。” 清玄散人只顾笑呵呵的盯着小夜,压根不理司徒莫非,走到跟前被他挡住去路,方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呵呵一笑。 “大哥哥躲开!” 小夜一声尖叫:“他不是栗子爷爷!” 几乎是与此同时,清玄老迈矍铄的脸上突显戾气,一把拂开司徒,扑向他身后的小娃娃。 司徒只觉一股巨力当胸涌来,措不及防之下闷哼一声,他之前并不曾提御真气,万不曾料到会有此举,喉头一片腥甜,人已是后退几步单膝跪地,曳影西戈谅都是一惊,一个抢上两步扶了司徒,一个护在小夜身前:“散人,请镇……” 话未说完变被清玄单手一掌推开,西戈谅本就武功一般,当即一口血,人已软在地上。 清玄兀自笑着,他掌中的栗子先前袭击司徒和小西时早已滚落尘埃,此时掌中空空如也,他却丝毫不知一般,仍是托举着空空的手掌冲着小夜惊恐的脸庞伸过来。 小夜吓坏了,她身后已是院墙,退无可退,眼见大哥哥们受了伤,面前这个东西挡住了她的所有去路,那张狰狞馋涎的脸离她越来越近,她闭上眼尖叫起来。 第25章 逞凶伤人 下一瞬明炎岚羽已是堪堪挡在她身前,明炎蹲身将尖叫不止的小夜一把搂进怀里轻轻拍抚着。 “不怕,小夜不怕,有我们在。” 岚羽单手扣住清玄伸向小夜的手腕,凤眸中精光四射,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冲我家小夜伸爪子?!” 被攥住手腕的清玄散人眼见面前的小娃娃就差一点却被人搅了局,不由恶狠狠的一抬头。 岚羽一双蓝瞳盯着他一声嗤笑,手腕一拧竟将白发苍苍的清玄整个人抡起半圈,在众人及赶来的无为的急呼声中脱手砸向相隔了十几丈开外的偏殿墙壁。 轰然一声巨响,顿时烟尘弥漫,偏殿侧墙竟被砸塌一个大洞,所有人,连同正在殿中洒扫和往来路过的道人,全都惊呆了。 ……那……那可是年纪百余岁高龄的太祖师爷啊! 从这一场惊变中率先反应过来的是无为,他单手捏个法诀,身后的七星剑已是锵然出鞘,持剑怒道:“贫道待二位有如上宾,你怎敢重手伤我太师叔?” 司徒此时已短暂调息片刻皱眉起身,曳影也已拽起了西戈谅,素萦给他塞了颗丹药服了,几人看着这一幕都是无语。 ——再怎么说那也是百余岁的耄耄老者,神志不清之事他们也向明炎岚羽二人提过,就算是老人家犯了疯,吓到了小娃娃,于情于理也不应这样对待,就连一向性子不好的曳影,见他先后伤了司徒和小西,都还克制着没上去就动手,这岚羽怎么能…… 司徒苦笑……人是他带来的,这要如何向无为交代? 清玄散人虽是无为的太师叔,可无为几乎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更兼还有养育之恩,今日出了这般事情,他哪里会肯轻放? 更兼清玄散人年事颇高,这一扔还有没有命在都不好说,再是修道之人如何淡泊怕也是无法轻饶的! 可岚羽的手段他见识过,凭无为,怕是真讨不了好! 司徒双眉紧皱,欲想开口暂缓一下局面,又无从说起,毕竟岚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把人家太祖师爷一把砸到墙上!这让他连从中劝解都没得劝! 此时灵犀观中道人已纷纷被惊动,来此见到观主怒意勃发,又听闻是自家太祖师爷被人打了,不由全都恼怒了起来,各自取了道家长剑,将一行人团团围住。 无为见观中道人纷纷聚来,当下也不及率众问罪,只慌不迭的去偏殿墙边和近处的道人一同将倒地的清玄散人扶坐了起来。 只见清玄散人白发散乱,苍老的面容上一片死灰,口角处淌着一行血迹,甚是触目惊心。 无为不由悲从中来,梗着嗓子唤道:“太师叔!” 又急急喝令左右:“去取大还丹来!” 司徒眼见局势恶化至此,即便是他向来机敏,眼下实在是左右为难。 ……明炎岚羽二人一路上对他们极为礼遇,原本也是可相交的朋友,可无为和他相识多年也帮过他不少忙。 何况就事论事的话此事确是岚羽之过——就算念他担忧小夜反应过度,这般举动也是说不过去的! 没奈何,只得苦笑着吩咐素萦:“小萦且先去看看散人如何了。”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今日且是一番大麻烦!他夹在中间更是麻烦! 素萦应了一声,正要迈步,明炎却蓦然出现在她身侧,一手抱着小夜,单臂一横将她拦住,平静的说道:“萦姑娘且勿近前。” 素萦怔了一瞬——方才他还在墙根安抚小夜,瞬息便在此拦住她,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大姐姐别去。” 小夜伏在明炎怀里紧紧抓着他,小脸兀自发白,也伸出一只手来拽了素萦:“别去,那个……那个不是栗子爷爷。” 无为大怒,喝道:“你这小女娃,我太师叔年事已高神思不清是真,却也并不曾对你如何,上次你来时他老人家还友善招待,你休要仗着年小就胡乱说话!” 小夜吃他这一句厉声喝骂,委屈的不行:“我没有乱说话……” 明炎本待要说什么,但见无为气得脸色铁青,心中一哂,到没做声,只拍哄着怀中又惊怕又委屈的小人儿:“乖,不怕,我和岚羽在呢,不会有事,你别看它。” 他能体谅无为惊变之下忧心如焚,岚羽可不干! 凤眸瞥了一眼无为,冷笑一声:“亏你还是个修道的,还没个小娃娃心明眼亮。” 无为怒极,正要起身,却见清玄散人微微动了一下,只得赶紧扶住。 此时先时跑去取药的道童也已急奔返来,早有人端了一盏清水,当下便剥了蜡壳研化在水中,无为端了茶盏凑近清玄唇畔道:“太师叔,快服药。” 清玄抽搐了一下又静止不动,无为急的手都发抖,不停唤着:“太师叔!太师叔!” 正在他焦急时刻,脸色死灰的清玄散人猛然睁开双眼,围拢在他身边的无为和众道人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已是被一股巨力震倒在地,本是倒地不起的年迈老者竟是跃在半空,吼叫一声,须发戟张,面容狰狞,再次向着小夜的方向猛扑过来。 明炎袍袖一拂,一股柔和气力将素萦推到身后,自己则搂着小夜把她眼睛一捂,柔声道:“别看。” 不等清玄猛扑近前,岚羽早一闪身挡在他二人身前,仍旧是单手一握,竟又是准准扣了清玄脉门,生生将猛扑之势硬挡了下来,仿佛那一扑之力根本不存在一般,冷笑道:“让你不准伸爪子,听不懂人话吗?” 说罢五指一紧,喀吧一声脆响,听得众人脸色齐变,清玄散人仰天一声惨嚎,不待他声落,岚羽已是一抖腕便将人再次甩了出去。 这一瞬间兔起鹘落迅捷绝伦,待无为从地上跃起之时,清玄散人已是撞塌了另一边偏殿的墙壁。 无为眼睛都红了,怒喝一声:“我同你拼了!” 持剑便向岚羽攻了过来。 岚羽啧了一声,气机一振,无为尚未近身便被无形的劲气逼得踉跄几步倒退了回去,无为定了定神,咬牙喝道:“摆阵!” 岚羽不耐的瞥他一眼:“你最好老实些,我还不想伤人。” “无耻!”无为暴怒,清玄于他,那是尊敬如父一般的授业恩师!哪容得在自家道观之中遭人这般施虐?! 此时一腔怒火狂涌之际,哪里还顾忌当日太师叔曾对他耳提面命要他务必礼遇的言语?只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才好! 眼见一众道士长剑在手布了剑阵,自己反手一抖,手中已多了一道灵符。 岚羽不胜其烦的一皱眉,看向明炎:“雷火符,交给你了。” 第26章 厉啸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无为已是长剑挑了灵符,他心中怒极,哪里还肯顾及什么,足踏参商,丹田饱提,一口舌尖血喷出,七星剑骤然寒光四射,无为持剑在手,振臂翻腕,犹如蛟龙出海般迎面便是一道爆烈的雷火。 雷火骤现的刹那,院中众人无一不被那扑面而来的炽热高温压迫得屏住呼吸。 明炎轻叹一声,抱着小夜站在原地动都未动,单手一抬,掌心向外,根本没有任何道家常见的手印、指诀、甚至凌空画符等等的动作,就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止的手势,那雄浑暴烈向岚羽奔袭而去的雷火竟在瞬间便无声无息的悄然熄灭,荡然无存。 无为愣了,在场众人也是一呆。 岚羽呲牙一笑……在明炎面前玩火,这些凡人当真有意思! 他灵识感应着偏殿墙壁塌陷腾起的烟尘中的那缕阴寒的异感越来越浓重,不由眸色一沉——难道竟是那种东西? 眼见道人惊呼着奔去想要救治,内中异感突然猛增,岚羽喝道:“切勿近前!” 然而已经晚了,那些道人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哪里会听他的,修行之人本就灵敏,转眼已是有人抢近到散人身侧探视。 紧跟着,就是嘶声惨呼赫然响起! 岚羽皱着眉头啧一声,消失在原地,瞬息已是身影重现,手中提着两个道人,其中一名已是半身血红,他两手轻轻一推,两人踉跄数步身不由己的各自退开,身上染血之人已是萎顿在地晕了过去。 他放了人正待再去,却动作突兀顿住,皱眉道:“算了,来不及了。” ——烟尘废墟中的一缕生机已是乍然断裂。 岚羽心中实在很没好气,都说了不要近前……非要自己上赶着送死,那就不管他事了。 早有周围的道士扶了那两人,无为拽着那晕倒的人一检视,见他半边胸口和肩膊赫然五条血淋淋的深深爪痕,立即上了止血散,让人抬下救治。 无为长剑一摆,正待发动剑阵围攻之时,司徒却抢先拦住他:“事情不对,稍安片刻。” ——这人身上是抓伤,而岚羽十指并未染血,伤人的不是他! 司徒莫非眸色暗沉的望向兀自烟尘弥漫的所在。 ——伤人的还在那里。 “你——”无为盛怒之下哪里肯听,更恼恨他竟有相帮仇家之意,一掌推开司徒,正待要喝令起阵之时,却异变突起。 一声咆哮自烟尘中响起,随着一步一步沉重的脚步声,一道人影自尘埃中浮现! ——只见白发覆面的清玄本已被岚羽折断的手上拖着一名血淋淋的道人尸体,摇晃着走出来,沿途抹出一条淋漓血迹。 这下就连一心担忧他的无为都终于觉出不对了,他瞪大了眼睛,喃喃的唤着:“太……师叔?” ……清玄年迈,纵是年轻时再怎样修道有成,现在也已是风烛残年,又是大病初愈,先后两次被重手打伤,焉何能无事人一般好好的自己走出来? 不仅如此,手上还能拖拽一人? 他的手方才众目睽睽之下不是已经被那凶徒捏折了吗? 那尸身被撕破的喉管是谁干的? 岚羽皱着眉头站在原地看着清玄步步逼近,明炎只捂着小夜的眼睛不让她瞧,小夜乖乖的躲在他怀里,双手把他抓的紧紧的。 “太……太师叔?我是无为啊,太师叔……” 无为虽是已发觉不对,然而抱着一线希望,还是上前几步轻声唤着,明炎看着他摇头一叹。 “闪开吧,亏你是个修道的,逮着个异鬼喊什么师叔。”岚羽哼了一声:“还好意思骂我家小夜。” “你、你胡说甚!”无为又悲又怒,他心里其实已知事情不对,然而实在心存侥幸……何况若说鬼魅附身夺舍的话他焉有不察觉之理?他灵犀观这一派向来修正法,不可能有妖邪附体都无所觉,然而太师叔又实在情况不对…… ……太师叔…… 他不禁红了眼眶。 此时清玄拖着尸身来到空旷之处,立住脚步一动不动,苍白长发凌乱披了一脸,然而在乱发缝隙之间却有两道骇人的凶狠目光直透而出,牢牢的盯在岚羽和他身后明炎怀抱中的小夜身上。 小夜只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紧紧的伏在明炎怀里,明炎一手抱着她一手注意遮着她的头脸,既不让清玄那刀锋般的目光看到她,也不让她有机会看到清玄,只向无为说道:“让你的人退后。” 此时清玄手上尸身一扔,头一抬,此时众人才看到他半张脸都染满了鲜血。 大量的血迹喷溅在他脖颈前胸,将身上道袍都染污了一大片,原本雪白的须鬓而今已被血渍染得暗红,一络一络湿湿黏黏的垂挂着,犹自还在滴血。 凌乱发丝中露出的双眸漆黑如墨,眼白全然不见,只宛若两个黑洞一般,闪着赤红的凶光,戾气翻涌,扫视了一遍在场众人,又落在小夜身上死死钉住不动了。 ——果真是诡蜮异邪的阴魂附体?! 岚羽目光冷然一片,想不到连人界都有了……当年到底还是有走脱了漏网之鱼! 见无为还立在当地怔怔的回不过神来,明炎眉头一皱,一声清喝:“退后!” 平地春雷般的喝声让众道士纷纷回神,再是怎么反应迟钝的人此时也知道情况不对头,本来还意欲靠近的人忙不迭的向后退去。 然而已经迟了。 只听清玄喉中嗬嗬两声,仰脸露出染满了鲜血的口唇,厉声长嚎! 声音初时还如虎豹,后来转而尖利拔高,已非人声! 如魔般的啸声凄厉至极,直冲云霄,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是阴云密布,被这冲天的厉啸一搅,登时暗云翻涌,竟是在灵犀观上空形成庞大的一团阴霾,内中似乎还隐有黑气翻腾冲荡。 早在啸声甫起的时候,小夜虽是被明炎遮着眼睛,不曾见到清玄散人骇人的模样,仍是惊得浑身一震。 明炎柔声哄着:“别怕,闭眼。”遮着她眼睛的手已是捏了消音诀,挡在耳边,同时灵识外放,将厉啸中扑面卷来的凶煞之力尽数消解。 厉啸久不停歇,早有道人受不住捂着双耳纷纷倒地,就是司徒无为等人也只得各自提气抵御,曳影额头已是见汗,倒是素萦小西两人因是处于明炎身后,并未受到戾气波及,只觉尖利刺耳罢了。 岚羽皱着眉,这般的厉啸,在场的人怕是抵御不了,神思一动,紫府灵台神光骤盛,一股震慑心弦撼动魂魄的神魂威压铺天盖地的笼罩了整座道观。 第27章 你捣什么乱?! 受这股沛然如涛的神魂压制,那声如万鬼齐喑一般的厉啸骤然衰减,众人压力顿弱,心神为之一清。 “抱元守一,纳气归元。”岚羽好容易想出句以凡人修行方式应该能听懂并领会的提点来,又不耐烦的瞥一眼悲不自胜的无为:“还不退后?想死自去服毒上吊,别在这碍事!” 见啸声被压制,清玄便止了厉啸,刺耳剜心的啸声戛然而止,耳畔骤然死寂,众多道人仍在气血翻涌,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失聪。 清玄止了呼啸,黑洞般的双眼却盯住岚羽身后的小夜不放,慢慢的躬了身,瞬间身形猛然暴涨,双手十指如勾,犹如闪电般直扑过来。 迎接他的,是划破长空的一道璀璨星光—— “岚羽!要活的!” 明炎一声急喝,岚羽一怔,仓促之间灵识贯入星曜,硬生生带偏了牵星线的斩落轨迹。 众人只听一声嚎叫,清玄身影已是仓皇后退,原处只留下一条手臂,黑气萦绕,血污淋漓。地面赫然一条巨大裂痕,狭窄幽深,蜿蜒数丈,竟是岚羽一击的余劲,切豆腐一般斩裂了坚硬的花岗石地面。 ——这还是岚羽不欲波及凡人,不曾催动灵台,又已事先收手的结果,否则堂堂神卫本源魂器的蓄力一击足以撕裂这整座山顶让道观灰飞烟灭。 “你捣什么乱!”岚羽被明炎突兀的一句给碍了事,气急败坏回头狠瞪一眼明炎:“这玩意你要活的?你给我捉个看看?” “要活的!”明炎脸上一片肃杀,口唇未动,只传音道:“才知它是不是祁枫!” ……啧!忘了那茬了! 岚羽咬着后槽牙,眉头皱得死紧。 ……击杀倒是容易,可是活捉? 昊天神界自发现异邪阴魂侵占附体一事之后至今从未能活捉到过,更何况这里又有许多凡人在此,怎么捉活的? 当着人前又不能催化神格之力,神魂灵识也要收敛克制,他牵星线小巧隐蔽尚且一用即收避人耳目,明炎的净煌根本都没法现于人前,一概咒术阵法都怕吓着人解释不清没法用——捉活的?有难度啊…… 明炎也是皱眉,要活捉只是他见异邪鬼魂的目标始终是小夜,脑筋急转联想到凌华来时提及的祁枫,以及他和岚羽假设的诡蜮余孽作祟的猜想,几条线一串联,不由起疑,眼见岚羽要当场斩杀,情急之下急呼出口而已。 然而说完自己也不禁苦笑——不怪那货瞪着自己一脸的咬牙切齿,这确实不好捉。 当年临渊之战虽是集三界之力拼尽全力将涌入裂隙的诡蜮异邪尽数斩杀,然而所有人都疏忽了一点——异蜮妖邪不受天道约束,死后魂魄也不入归墟,能力弱的纵然是直接消散,然而本就自身能力强悍的高阶异邪却能凭籍本源之力保持了神魂凝聚,魂魄形成了类似游魂般的存在。 然而因它们不是本处天道轮转产生的灵体,寻常探查鬼魂的方法对它们几乎无用,还是在莲脉一役之后,通过骸母源晶的残片经过炼制的法器,方能通过侵占身体的人的魂魄气机产生的异变而分辨被夺舍之人。 ……他和岚羽也不过是因为二十八座神宫的镇宫灵枢都被予以了一枚源晶碎片,由各宫灵枢加以体察融汇,之后再传达给四极神卫各自熟稔,并对每人的宫徽有所加持,这才能察觉有异。 可若是那些异鬼邪灵根本不附体,或离体逃遁,那简直是滴水入海般无踪无迹! 就算是他和岚羽两人曾在临渊大战中直面异邪生死相搏,熟悉它们的波动和气息,也依旧无法追寻游魂状态下的异鬼,只能诛杀夺舍目标时将附体的魂魄一并诛灭而已。 ……要活捉……确实不容易…… 他二人这一句对答转念,不过一息之间,失了一条手臂的清玄已是再次狂怒长嚎,幸而这一次众人已有准备,纷纷提御真气抗衡。 原本围在四周的道人也已退后,曳影早将素萦和小西扶拽到后面角落尽量远离,司徒拖着无为也已退后几丈,无为本还不愿,挣扎道:“那……那是我太师叔,就算被妖邪侵体,也……也没有让旁人随意诛杀的道理……” 司徒无语看他一眼:“你待如何?” 无为一呆:“自然是……开坛做法驱逐妖鬼……” 司徒莫非叹口气二话不说运劲强行拽开,待退出战圈,方放了手,叹道:“你醒醒吧,清玄散人怕是已不在了,那个东西——” 他一指当中那狰狞咆哮似人却又非人的人影:“——你对付得了么?” 无为心知他说的是事实,但心中实在不忍见自己太师叔被人如此诛杀,就算……就算只是尸身,也要给他老人家留个全尸啊…… 然而他虽修道,要斩妖除魔固然能量力而行,但是要不用武力不伤目标,只驱除夺舍妖鬼的话,却是必须要开坛做法或布下阵法请过三清写过敕表,方能行得的。 可如今清玄的模样,又怎可能让他如此做? 等听见明炎两人说要活捉,无为不禁又升起希望—— ——或许……还能有救?若能活捉,待他开坛驱了恶灵,是不是还能救回太师叔? 不等他想完,受岚羽一击后退嘶嚎的清玄已是再度起身,肩膊断臂之处涌出一股黑雾,恍若活的一般弥散在断臂处翻滚盘绕,渐渐竟凝成实体。 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一滴的在伤口处快速构造出一条新的诡异肢体! 重组的肢体黝黑坚硬,长度有足有普通人臂的三倍,形态奇异而粗壮,掌上仅生四指,却奇长尖锐,利如刀锋,整条手臂遍布鳞甲,肘后突出数根锐利骨刺,乌光闪耀,小臂更是如锯齿一般一线鳞甲嶙峋突起,薄而锐利,不时有赤红光芒在这条妖异的手臂中沿着突起的脉络闪烁流窜。 所有人都看呆了,无为绝望的垂了头,神色竟一瞬间有了几分死灰——这个东西,果然不是他的太师叔了。 第28章 残局 岚羽头疼的看着这不能杀又不好捉的异鬼,回头瞥一眼明炎,虽未开口,意思却很明白,就仨字——怎么捉? 明炎也皱着眉,这个手臂的形态他还有些印象,临渊大战中这个等级的异邪就不太好对付,在幽水溟渊入口处的最后一战里,凌华最终力尽之后噬月就是毁在这类异邪的手上…… 就算是如今时日久了,他们几人各自都有相当的提升和突破,而异邪也无了本体只余阴魂,不复原有能为,怕也是斩杀容易活捉难,更还要防备它离体遁逃……明炎叹口气。 “先将它赶到无人的所在再说。” ……在此终究是不便应对,离了人群,他二人的魂器神格方能施展,不管怎么捉,都要先离了这里,也免得波及凡人。 岚羽没奈何,只得牵星线带出慑人星华袭向异鬼,细韧纤长的弦链以人眼无法捕捉的高速在空中数次变轨,一瞬间就将异鬼所在位置的上下左右全数笼罩在攻击范围内,只一条细幼的线条,竟划出了难以想象的攻击范围。 异鬼刚被这奇异的武器断了一臂,此时自是不敢硬碰,无处奔突之下,只得纵身跃往岚羽留给它唯一的方向——后山。 岚羽紧随其后,刹那之间就消失了身影。 眼见岚羽将异鬼逼离了此地,整个后殿院落只余一地狼藉,血迹合着断砖碎石挥洒了满院,地上长长的裂隙还昭示着片刻前的惊心动魄,明炎叹口气,抱着小夜转身走向身后司徒几人。 “异鬼只是暂退,这类东西不能放任它在人间为祸,请劳烦代我看顾一下小夜。”明炎向司徒说道,蹲身将怀抱中的小娃娃放下。 “明炎去哪?”小夜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怎么也不肯离了他,两手死死的抓住不肯放。 明炎知道小夜今天怕是吓到了,但他此时必须去助岚羽擒捉异鬼,只有捉了活的,才能逼问出祁枫之事的疑惑,也方能得知诡蜮余孽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玉夜剔魂之事究竟是否是它们所为?今日在此袭击小夜是预谋还是巧合? ——这一连串的事情背后的真相,都必须要从这只异鬼身上才能突破……他叹口气,柔声安抚不肯放手的小娃娃。 “小夜听话,这个有些棘手,我需和岚羽同去,你不要怕,安安心心的跟住你大哥哥,我们必定没事,少时就回来陪你。” 小夜确实害怕,虽然被明炎捂了眼睛挡了厉啸,然而之前她看到和周围人议论交谈的已足够吓到她。 她虽年幼却极聪慧,早已从众人话语中知道那个东西变成了栗子爷爷的样子,而栗子爷爷怕是已经出了事,小夜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又见明炎要离她去追那东西,怎么会不慌? 可现在听说岚羽独自去追了,再怎么怕,终究是止不住的担心,是已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松了手。 明炎爱惜的摸摸小娃娃的脸颊:“放心,真的很快就回来,别怕。”他心念一转,并指轻轻抹了抹小夜的眉心。 小夜只觉得明炎的指尖在眉心划出一片暖热,随后明炎又安抚的摸摸她的丫髻,方起身对司徒几人一揖道:“有劳几位了,我去去就回。” 素萦蹲身将小夜揽入怀中柔声安抚着,司徒道:“请务必小心。” 说着又犹豫一下:“若没得救就算了,若有一线希望的话……” 明炎一叹:“无此必要,清玄散人本人想来已在先前以为他染病之时就仙逝了,如今怕是躯壳都已侵蚀得差不多,请节哀吧。” 他言罢正想离去,想起什么又顿了顿:“方才伤了的那名道人,恐怕也要出问题,需尽快拔除邪秽,另外观中近期是否有失踪人口,也请清点一下,怕是都要有干系。” 一语说完不再耽搁,众人只觉眼前视野瞬间波动了一下,便已是没了人。 司徒叹口气,拍拍无为的肩:“你听见了,节哀吧,总归清玄散人岁已过百,也算是……唉……” 本想劝慰,但清玄是被恶灵侵占夺舍而亡,并非病逝,怎么也算不上是喜丧,司徒一时没词,只得叹气。 “太师叔他老人家修道一生,与人为善,又对我等后辈向来爱护,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无为红着眼眶,几近哽咽。 ……罢了,司徒摇头,无为虽已是不惑之年,但是他跟清玄散人关系向来极好,幼时上山拜师修道,十二岁时因了一场变故他师尊亡故,此后便是清玄一手教导出来,辈分上虽是喊一声太师叔,其实亦父亦师,如今见了这一场惊变,乍闻了噩耗,焉有不痛之理? 是以司徒也只能叹息一声,劝道:“你且定一定心,这全观上下还需你主持。” 说罢便将无为扯到一旁按着他坐在石阶上,叫过近处兀自惊心的道人,吩咐道:“方才那名伤了的道人,还请带他前来,同时找人把你们观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叫来,当面清点一番,看看有无缺了谁。” 那道士方才也是闻讯赶来在无为吩咐下拔剑布阵的其中一个,因站位离偏殿远,不曾有上前,是以不曾被清玄捉到,方才也听到了明炎临去时的叮嘱,又知司徒和自家观主真人是相熟的,当下定了定神,方答应了一声去了。 司徒想了想,轻轻拉过紧挨着素萦的小夜,温声哄道:“小夜别怕,那东西已是去了,不会再来,你来跟住大哥哥,放心,过一会明炎岚羽便会回来。” 见她点头,便牵了她手走到坐在一旁闭目调息的西戈谅身边,啪的一拍,小西吓一跳,慌忙睁眼,见是他才松口气。 司徒好笑的把小夜往他身边一送:“你两个一个小西一个小东西,在这待好,哪都别去。” 又转头对曳影道:“守好这俩。” 安顿好小娃娃,转身又招手喊来一名道人,方对素萦说:“小萦,还要麻烦你去观中药房准备一下,方才那东西的啸声怕是也要有人受了暗伤,需得及时调治。” 素萦轻出口气,跟了道人自去药房。 第29章 祸星! 他这里三言两语安排完毕,那边无为已是强打起精神,总归逝者已矣,无法挽回,当下收拾这残局要紧,见司徒已是代为料理妥当,不禁叹了一声:“劳你费心了。” “总归相识多年,这点算甚。”司徒摆摆手,又犹豫了一下,问道:“之前你就不曾察觉有异?” 无为苦笑着摇头:“若有察觉,怎会……” 他说不下去,顿住了半晌方道:“只觉得太师叔病得来势汹汹,事后便糊涂了,谁都不再认得,但是也只以为是年事高了经不起病罢了,并无察觉到有邪祟异气。” 司徒听了只得一叹。 倒是无为,默然片刻又问道:“那两人,究竟是何来历?” “怎么,你也不知?”司徒诧异的瞟他一眼。 见无为摇头,他不禁哭笑不得:“你都不知道你还那么大阵仗出迎作甚?我还当你知其来历才兴师动众。” 无为尴尬的摸摸胡子:“那是我太师叔病前叮嘱我的……罢了,以后再与你细说吧。” 他看了看陆续聚拢到院中的观内上下,司徒便就不再追问。 当下看看人具已到齐,便令众人按班排站,一班班各自清点核对,最终发现确是少了两人。 一个是半路跑来修道,刚半年,尚在伙房中做些闲杂差事,平日里十分懒惰,不论是基础的修行还是伙房差事都不勤勉,还常抱怨辛苦,言辞中对入了山门一事颇有悔意,是以他失踪之后伙房众人并无重视,只以为是吃不得苦跑回家去了。 另一个则是观中礼字辈一代的大弟子礼云,主修丹鼎,前些日子是他修满一阶下山历练的时候,却在定好的动身之日的前一日就没了影子。 当时他同代弟子和他师父正川道人都当是他兴奋心急,提前一日便下山历练去了,今一想来才发觉有些离奇,为何都定好了日子偏又提前而去?且临去之前竟匆忙到不曾和师尊及同门辞别? 除此二人之外,再三清查,到是再无其他人不见,无为皱眉思索了下,便吩咐人手分班分组严查观内各处,有任何不妥或古怪之处都要上报,同时若有之前被啸声带乱了气血的,可自去药房找素萦扶脉诊治,正在分派,却见先前被抓伤的道人在人搀扶下蹒跚的走来。 这伤者也是礼字辈的弟子,道号礼禾,他伤后昏迷,上了止血散又抬下救治,喂服了止血生肌的丹药之后已是清醒过来,听了旁人大致说了下后来之事之后便躺不住了,又见观主相招,便让人搀扶着赶来。 来到近前,不及说什么,已是哽咽失声:“真人,是太祖师爷伤我,他老人家为何如此?” 一语勾起了无为的哀思,不禁又悲痛起来,默然片刻方才忍过,长叹道:“那不是太师叔,太师叔已是仙逝了,那是妖灵附体,伤你的便是妖灵,你且自行一下真气,看看可有何异状没有。” 说着,又亲自检视他伤处。 揭了纱布,果见伤处泛着青黑,且隐有黑气弥散,他是伤在右胸和右臂,此时整条臂膀都已泛黑,触手火热,无为到底是得过清玄真传的,并不只是个挂名观主,见状立即皱眉,吩咐左近去取丹砂符箓金针黄裱等物。 倒是礼禾见无为面色凝重,还说了声:“观主真人且勿为我烦忧,我已服了药,也并不疼痛。” 言罢,兀自悲戚不止:“太祖师爷修道有成,怎会无声无息就被妖灵侵占了去……” 司徒听得叹口气,一时取来物品,无为将礼禾带到石阶上令他坐了,手拈金针,刺入礼禾臂上伤处,刹时便是一股黑血奔涌而出! 无为脸色一沉,抽出再刺一处,仍是同样,而此时礼禾低头坐着,仍在翻来覆去的将那句‘太祖师爷修道有成,怎会无声无息就被妖灵侵占了去’念个不休。 这边无为按住他臂上穴道,金针连刺几处,并指拈一道黄符,正要施为,礼禾却猛一抬头,双目血红:“真人!太祖师爷修道有成,怎会无声无息就被妖灵侵占了去?” 无为一怔,暗叫不好,挥手将符箓按在他右肩伤处,却几乎瞬间朱砂书就的符箓沾了黑血便自燃成灰! 不待他再有所动作,似是被这符火烫到一般,礼禾猛的站起身,挥手便挣开无为,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他恶狠狠的瞪住离他不远同样坐在石阶上紧挨着西戈谅的小夜,猛扑了过去—— “是你害死太祖师爷!” 小夜今日一番惊变,也是惊怕,只紧紧挨着她的财迷哥哥,一步也不肯远离,此时被礼禾突兀的举动吓得猛的一惊。 身边西戈谅一把拽起她向旁闪开,然而措不及防下已是慢一步,幸而曳影在侧,不待礼禾扑到便握了剑鞘反手一鞘抽在他左肩将他抽退几步。 曳影皱眉冷道:“不管你们怎么牵扯,再怎么也没有向个幼童问罪的道理。” “礼禾!”无为沉了脸。 “我说的哪里不对?”礼禾后退几步站稳身形,伸手一指小夜,双眼血红的高声叫道:“便是她那次来了,才引来妖邪与太祖师爷见了面,之后不久他老人家就惨遭夺舍,故此今日才会盯住她不放,这便是太祖师爷在天有灵,要为自己报仇!” 此话一出,曳影脸色更冷,连司徒都沉了脸,小夜被西戈谅拽在一旁,早已呆了,喃喃的小声道:“不是我,我没害死栗子爷爷。” 小西赶忙蹲身安抚她,此时院中道人纷纷小声交头接耳。 “怎么不是你?”礼禾面色狰狞:“太祖师爷一直身子健旺,偏你这扫把星带来妖灵!若不是你为何妖灵只是扑你?摆明就是冲你而来!你这披着人皮的祸星!” 一句喝完,又是不管不顾的直扑上前,曳影寒着脸一鞘击在礼禾气海,再次将他击退。 “住口!”无为气得面色铁青,“休得胡言!” 小夜哽咽起来:“不是我,不是我。” “观主真人,太祖师爷在世时待你如同子侄,你竟如此护着害他的凶手?” “你给我住口!”无为一声爆喝。 第30章 踆乌护身 曳影早已听得不耐,他平生最厌恶这等胡乱加罪于孩童的事情,冷笑一声挥了下手中剑鞘,带起一道劲气:“欺负个小娃娃算什么本事?你嫌她害人,少时等明炎岚羽回来自去找他们算账,赢了他俩,这小娃娃随你打杀便是,现在人不在,你逞什么狂!” 礼禾眼中血光更盛,滴血般的怒目死死的瞪着小夜。 小夜直往西戈谅身后躲,抽泣道:“不、不是我。” 西戈谅蹲着身子护着她,忿忿的说道:“冲小孩子凶什么,她这么一点点大能害得了谁?” 礼禾不待他说完便狞笑一声打断:“说到底不过是看那两人有本事,你们便都护着这祸星讨好罢了!我却不能让太祖师爷就这么平白被她害了!” 他话语未落,身形一动便想再次扑去,冷不防司徒莫非一个闪身迅捷绝伦的扣了手臂反手一拧,礼禾来不及挣扎便被按得跪倒在地,司徒只觉得扣住他手臂的手掌如遭火炽,皱眉向无为喊道:“快驱邪!” 他方才就觉得不对,这礼禾原本性情如何他并不熟悉,但此时此刻激动得双眼血红脖颈上血管都爆了起来,盯准小夜破口大骂,连无为都喝止不住,作为一个修道之人这显然不太正常。 更兼他臂上伤口早就有异,肿胀乌黑,金针戳刺伤口他竟恍若不觉,此时随着他情绪愈加激动,整条手臂更是热得烫手,因此司徒便断定他突然发难必是和此有关,当下便按定让无为拔除邪秽。 他这边按着礼禾,却不防异变突起。 就在几人身后不远处便是灵犀观高高的青砖院墙,此时,一道黑气骤然越过墙头,挟着一声尖利难听的咆哮居高临下的直扑向小夜和西戈谅。 变故太快西戈谅哪里来及反应,刚一把抱了小夜站起,根本来不及迈步,黑气已是欺近身前,还是曳影因立在身侧一直有所警戒,此时抢前一步手中利剑出鞘,一道森寒剑光堪堪迎住。 在场众人只听‘叮’的一声,曳影已是后退数步晃了晃跪倒在地。 黑影因此一挡也阻了一下,这一停顿方才现出身形,竟是一只赤色老猿,左爪兀自滴血,地上掉落着两支尖锐爪趾。 不止小西,后院中人全愣了。 电光火石之间,院墙之外又是高低数声吼叫,听声辩位竟是几个方向全有吼声,无为来不及再顾礼禾,慌忙掐指一算,仰头看看头顶上空的翻滚黑云,失声道:“糟了!” 就在这一个空隙,已入院中的赤猿趁司徒分身乏术,曳影仓促一击后尚未回复,已是尖啸一声一个纵跃,长臂一伸,闪电一爪便从西戈谅怀中撕扯出了小夜! 西戈谅本想抵挡,曳影都挡不住的巨力他如何能挡住?一股非人的力量涌入体内,眼前一片金星,手中已是空了,只挣扎着喊了小夜两个字。 小夜连尖叫都未及出口,眼前已是一张残暴兽面! 刹那间众人眼前一道赤金火光瞬息燃起—— ——小夜眉心骤然悬空浮现一个光芒符文,辉煌烈焰自符文暴卷而出,竟宛如一只灵禽的形态,带着一声清锐啼鸣,瞬间冲入近在咫尺的赤猿体内,只一转眼赤猿便成了一个火球,翻滚在地厉声嘶吼。 所有人都怔了。 赤猿闯入本就出乎意料,见它转瞬就抓了小娃娃,众人还以为她要殒命,结果突显的灵禽烈焰瞬间便烧了赤猿。 ……这小娃娃难道也有道术法力不成? 众人惊愕的看着小夜额前浮空闪烁的赤金符文。 就在众人注目之下,悬浮在小夜额前的光芒符文逐渐溃散消融在空中,赤猿也已哀嚎渐弱,不再翻滚挣扎。 司徒心念电转,想起明炎临去时并指抹过小夜眉心,心中猜测这大概是他放心不下便给小夜施了个护身之类的道术,本想问问无为,却只觉压制住的礼禾挣扎之力骤然猛增,只得咽了疑问,此时毕竟不是闲谈的时候。 无为却连冷汗都下来了,早是顾不得礼禾,只顾喝令院中道人:“取剑,布星月阵!” “嗬嗬嗬,你看,你又引来了妖物!你这害人的小妖女!”礼禾被按在地上,拼命发力挣扎着。 司徒只觉他全身都火热了起来,一股蛮力自己竟逐渐快要制不住,眉头一皱,重手劈向他后颈,此时情况不对,自己不能老被他拖在这里,只能先打晕再说。 谁知这本足以打晕礼禾的一记重击,却只让他话音顿了顿,晃了晃头,随后再次破口大骂起来。 “不……不是我……不是……” 小夜早吓坏了,方才她被赤猿捞住左臂一把拽出,后背的衣服已是被尖利的猿爪撕破,长长的几道裂口斜横在背上,幸而冬衣穿的厚,只划伤了一点浅浅的皮肉,不曾有重伤。 然而老猿当时那巨力一扯,却将她左臂扯得脱了臼,此刻软垂着疼痛难忍,后背冷如冰窖,又有礼禾不停高声怒骂,又亲眼见只赤猿先是捉了自己后近在咫尺被活活惨嚎着烧成焦炭,又疼又冷加上害怕,只不停哽咽抽泣着。 一众道人听得观主吩咐,虽是不明所以,仍各自拔剑围守在院内。 司徒用力按着挣扎不休的礼禾,眉头紧皱,冲近处道人高声道:“拿绳子来!” 打不晕,就只能捆起来再说了,看无为面色是要出事,自己不能再被牵制在他这里。 不待他这里处置妥当,院墙之外已是又一条黑气扑入,竟又是直冲向哽咽抽泣的小娃娃。 离得近的道人纷纷提剑拦阻,竟是拦不住,黑影灵活之极,左冲右突,转眼间已是靠近了小夜所在。 小西此时还站不起来,只急呼小夜快跑,小夜哪里还知道跑,只惊得呆在当地连哭都吓得止住了。 更何况她一个丁点大的小娃娃,就算跑又怎可能跑得过妖物异类? 曳影眼看情况危急,自己却兀自气血翻涌真气散乱提聚不起来,不由上前两步一把将吓呆的小夜按进怀里,自己只来得及以后背朝向黑影的方向。 第31章 蠢材! 就在众人不及援手,眼看黑影要袭上曳影后心之时,一道光华灿烂的剑光划过,黑影仓促闪避,剑光去势不止,叮的一声斜斜插入地面,竟是全身没入只余剑柄在外。 ——司徒莫非的随身佩剑,黄泉。 无为紧跟着一道灵符打出,一道天雷紧随着黄泉剑击落,将刚要反身再扑的黑影又一次挡开。 “你们给我打起精神,好好守!”无为怒喝道:“太师叔仙逝一事乃是窃取了天机所致,他老人家早有所觉悟,病前亦有留言叮嘱,礼禾中了妖灵邪秽信口胡言,你们也中了邪秽不成?向个小小孩童动什么心思!修道之人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 无为方才便察觉出一众道人持剑护持之时似是有所怠懈,也是他平素为人并不古板拘泥,脑子并不是不好使的那种人,此刻脑筋一转便想到关窍,只气得声色俱厉,喝道:“这是妖灵戾气激发了山中异类的凶性,迷乱了灵智,才会受控来袭!今日谁若故意懈怠,明日便与我离了灵犀观!我太师叔没有你们这等见不得人的徒子徒孙!” 在场道人各自都是一凛,更有人此时方惊觉适才自己竟有不想援救之意,又听了无为怒喝,到底都是修正道的,被一语喝醒,不禁暗自惭愧,具是打起精神,是以,待黑影再度攻上之时,便有数人舞剑一起拦挡。 此时众人方看清竟是一只狐狸,尾尖已是白色,显是年岁不小,竟也被戾气蒙蔽了灵智。 曳影此时已是短暂调顺了真气,起身将小夜拽到身后。 司徒死按着礼禾,让人捆了又找布巾塞了口,方腾出手来,闪身近前拔出黄泉剑说道:“妖物年岁久,不可硬碰搏力,只以剑技制敌取胜方可行得。” 说话间又是几条黑影闯入,曳影眉头皱得死死的,冷声道:“都是这些牛鼻子闹的,这山间妖物尤其多。” 无为听了不禁苦笑,当初谁能想到会有今日之祸? 这些异类在此地向来安分不曾有过伤人之意,修行也都是汲取日月精华天地灵气一类,不是采人精魂气血与人有害的偏门左道,否则也容不得它们在此,谁知一念之善却有了今日祸端。 说不得也只得提起精神喝令一众道人持剑守住外围,自己和司徒曳影一起,三人将小夜围在中心。 片刻后,西戈谅也挣扎起身,抽了灵机弩展开弩翼单手持着,另一手紧紧牵着小娃娃。 素萦在药房早听得后面又起纷乱,匆匆配制好药物交由道人分发,自己急急赶来一看,倒吸口气惊在当场,司徒忙喊她避进房内紧闭门窗。 不过转瞬间,原本在此山中各自修行毫不相犯的异类,受先时清玄厉啸所激,已是纷纷爆发了凶性相继从山中各处聚拢过来。 就连原本与灵犀观有所往来关系不错的几个妖物都双目血红再不认人,一时间各自搏命般的扑来,腾挪扑跃,更兼还倾尽妖力冲撞,众人竟渐感吃力。 外围道人修为到一定程度的还好——毕竟也是修道之人,修为只要不是太弱,面对妖鬼异类总有一搏之力,但修为较弱的已有人受伤。 无为和数名正字辈道长手中长剑灵符交替而出,暂时还掌得住局面,偶有一两个刁钻闯入了内圈的也被司徒曳影两人当即逼退回去。 他两人并不会道术,只凭手中两柄绝世长剑的锐不可挡以及自己多年习武的一身真气,将灵活剑招发挥到极致,此时倒也不落下风。 小西就当真不行了,他只有轻功极佳,武艺却并不怎么样,道术更是一点不会,又没有黄泉和曳影剑那般的神兵在手,只靠着一把连铢灵机弩,纵是能弩箭迅疾连发,箭支却又只是凡铁,与人对敌时尚可,对妖物却实在作用不大。 且又身处战团中央,外层道人和妖类混战一片,他总也不敢肆无忌惮的引箭乱射。 不得已,小西也只能牢牢牵着小夜,紧盯着战况。 “死财迷,待会若是守不住,你就带她快跑。”曳影咬牙道。 ——这些妖类发了狂,打伤它们都无知觉一般,幸而尽数都是灵智狂乱,只一味兽性大发疯狂扑咬,不曾想得起用甚妖法,但仅如此也已是颇难对付! 毕竟妖物等闲数百年修行,就算是年岁不算久的,也远超普通人!这些妖类,就不说甚妖法异术,就单只蛮力都已是难缠,少时还好说,久了却万不敢保证不出事,他们几人中西戈谅轻功最好,真到了危急关头,也只有他能带着小娃娃逃了。 小西嘶的吸了口冷气:“可你们……” “影说得对。”司徒皱眉道:“妖类受邪灵迷控,目标竟然全是小夜,若有闪失,只管带她跑便是,我们这边想必不妨事。” 他话音顿了顿,叮嘱道:“只是你就危险了,千万别被追上,不然我们来不及救……” 一句话没来及说完,就见西戈谅一把圈了小夜紧紧的抱在怀中,提气足尖一点,人已在墙头上。 扭头看一眼院中的战团,叫了声:“来追我啊。”余音未落,人影已是绝尘而去。 院中发狂混战的妖类竟真的当即罢手,连拼着受伤都不顾,直接转身将后背空门露给众人,被长剑刺中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顾离了战团急急追了过去。 他这一出闹得院中众人都愣了神,曳影呆了一瞬,怒骂一声:“蠢才!没叫你现在跑!” 司徒苦笑道:“他是想把妖物引走。” “我知道,所以说他蠢!” 曳影气得直跳脚:“拖在这里再耗它们一时气力才好跑,现在早早跑了,妖物余力尚足,若被撵上,就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德性,能做什么?!骨头都剩不下!” 司徒也是无语,可论轻功,他们谁都追不上那财迷,跑都跑了,说什么都晚了。 曳影兀自愤恨不绝,骂道:“等下我就去把他攒的银票全烧了!” ========== 小西:不要————(尔康手+面条泪) 第32章 烤猫 明炎循着岚羽的神魂波动一路追来的时候,岚羽已将异鬼附体的清玄逼入一处狭窄的山坳。 异鬼速度奇快,更兼有时还能蓄力瞬息闪现移位,然而岚羽这个神卫又岂是好相与的? 异鬼无论怎样奔突却总无法脱出牵星线笼罩范围,每当它试图向其他方位逃遁之时迎面准有星芒闪现,为此异鬼已是连伤多处,却始终无法挡住牵星线的凌厉攻势,它甚至跟不上牵星线的舞动速度,更遑论抵挡反攻。 岚羽始终挡在它和灵犀观方位之间,滴水不漏,赶羊一样将异鬼渐渐逼入远离城镇村郭的深山野岭。 此时的清玄已不似人形,下半身和半张头脸已尽数被邪戾神魂重组为诡蜮异邪的体态,只余左臂左肩和半边脸庞还是人体,半张人脸融合着半边异形,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异鬼在刁钻凌厉的牵星线面前步步退却,少时已是被逼入山坳尽头,三面峭壁,险峻陡峭,岚羽好整似暇的甩着牵星线挡在来路之上,半眯着凤眸打量着它。 ……比起那些他曾见识过的不论是活的还是死的诡蜮异邪而言,这一只……还真是有点出乎意料的弱啊…… ……就是不知道这是它们作为游魂在这一方天道之中飘零太久的缘故?还是这一只本就是如此不堪的? 眼见后退无路,前方又有强敌挡道,异鬼几次突破不得,弓着身子,臂上鳞甲骨刺慢慢的发出噼啪之声。 岚羽嗤笑一声:“又来这招?技穷了不成?” 话音未落,黝黑锋利的鳞片尖甲已是如暴雨一般挟带着异鬼阴戾的神魂蓄力,铺天盖地迎面爆射而来。 岚羽哼一声,方才这招异鬼已是用过了,威力并不怎么样,就连数千年前临渊之战时的同类异邪都比不上,想来附身凡体融组的躯壳并不如它们原身好用,只是当年已是把活的都尽数杀绝了——他冷笑一下,现在这些残余的游魂异鬼当真讨厌,怎么就不能乖乖去死呢! 心里想着,手中牵星线顶端星曜光芒爆射,正待动作的时候,面前突现一道熊熊烈火,火焰之墙凭空而现,毫不留情的向着异鬼方向骤推而去,所有激射而出的鳞甲在这奔腾翻卷的怒焰之前尽数飞灰湮灭,附着的诡邪劲力一触即溃,无一能穿透这绚丽灼目的火焰之墙。 岚羽哼了一声:“你再不来,我还当要和它在这吃晚饭了。” “不妨事,我来了你也一样可以和它共进晚膳。” 岚羽一噎,气急败坏的瞪一眼明炎——凭什么到处都有人赞他君子如玉?明明是个刁钻难缠的毒舌货! 眼见火墙如铁桶般将异鬼四面围堵得无处逃窜,明炎双眼微眯,火之牢笼骤然收缩,瞬间便将异鬼吞没在其中,一片火海中只听得连声嘶嚎,凄厉刺耳。 烈焰爆卷了片刻,岚羽斜一眼明炎:“不是要活的吗?小心别烧熟了。” “无妨,先烧一烧想来才好问话。”明炎笑吟吟的瞥他一眼:“熟了的部分给你当晚膳。” 岚羽没好气的哼一声。 二人听得熊熊烈火中惨嚎之声逐渐低微,岚羽却嗤笑一声,玩味的说道:“竟还是个有脑子的……它诈你呢。” 明炎一笑:“只装个音色就想骗过,这样的脑子,长来作甚?” 说着抬手扣出一个法印,赤红烈焰骤然炽烈,竟转而成了紫色,犹如冥狱鬼火一般的幽紫火焰将整座山坳都映得一片奇异之色,嶙峋山石上幽幽紫芒跳跃不息,瞬时内中的嚎叫再度尖利拔高。 岚羽哎了一声,无聊的甩着牵星线:“真难听……” 话音未落,凤眸一睁,人瞬间来到火海前面,神魂凝聚,向着倾尽全力以浓重黑雾包裹住全身死命扑出火焰范围的异鬼迎面就是一拳。 异鬼拼尽全力突破火焰之牢,本也做了被拦截的防备,奋力以妖异的阴戾黑雾为障壁,自己全身鳞甲突刺,双爪如勾,只待扑击。 只是又哪里是岚羽的对手? 双爪根本未来及完成攻击动作便被强悍一拳轰散了护罩,扭曲的身影尚未尽数脱离火狱范围便被砸得倒跌回去,随即拳劲未散岚羽身影已至半空,牵星线顶端星曜光芒骤盛,瞬间一座法印星光璀璨的当空浮现,将火狱顶空尽数笼罩。 跌回火海之后未有停顿便瞬息闪遁至空中,试图从上方脱离火狱的异鬼堪堪撞入这群星汇聚般的光耀之阵,一瞬间法印光华骤盛,宛若实质般的耀目光辉将异鬼从头到尾没入其中。 法印本身的封阻之力和牵星线上附着的神魂之威只在一瞬间便重创了异鬼,异鬼的护身阴邪煞气尽数崩溃瓦解,连形体都散失了些许,化为烟尘之状,丝丝缕缕的消散在这星光四射的法印之中。 随着异鬼再次跌落幽紫火海,惨嚎声便又一次刺耳响起。 岚羽立于虚空,足下群星一般的咒印光华流丽,衬着灼眼夺目的偌大火海,经由熊熊爆燃的烈火而蒸腾上升的气旋吹得他袍摆烈烈翻飞。 心神一动,牵星线撤出阵图,攸然绕回他腕间,他懒洋洋的盯了下方片刻,身影已重现于火之壁垒之外,他虽离去,但半空之中封禁之阵却凝而不散,星曜划出的星芒咒印兀自闪烁不熄,将火狱顶空封印得滴水不漏。 不耐烦的抱着双臂,岚羽站在那一方烈火之狱的前面,灵识感应着内中异鬼气机的猛烈波动,片刻后又无聊起来,看着面前紫色焰光一挑眉,闲闲的抬手就伸了过去。 手掌轻探,所到之处火焰似有灵性一般竟纷纷避让,只在他手掌周围形成一个不大的空隙,除了略有几分气流拂过的微弱感应之外,竟连温度都与外界没什么差别。 岚羽不禁玩心大起,探入的手掌毫无征兆的突然一个横挥,而火焰反映速度竟也奇快,纵是他动作迅捷,手臂所过之处依旧是瞬间空无,一丝都不曾有燎到他半片衣袖,岚羽不禁哈的一声。 “你给我老实点,把你烧熟了带回去给小夜吃烤猫吗?”明炎无语的看着他,自己忙着烧诡蜮余孽呢好吗,麻烦你安分一点好吗。 岚羽悻悻的缩回手,又过了片刻,哼了一声道:“这次差不多了吧?” ——火海里的气机波动微弱了下来。 明炎笑了笑,松了法印,紫焰转瞬即灭,方才被火焰拢入其中的草石树木竟完好无损,丝毫没有经过烈火的半分痕迹,只有地上匍匐的一个焦黑形体兀自高温灼人。 岚羽啧啧了两声,明炎看他一眼:“烧什么不烧什么,自是我说了算。” ……你怎么又知道我在想什么?岚羽撇撇嘴。 第33章 狴犴搜魂阵 两人迈步近前,只见异鬼以人类躯体分化重组的肉体形态都已烧化了几分,鳞甲半熔,宛若半凝固的烛泪一般诡异莫名,明炎心念一动,异鬼面前堪堪又是一团火光,方才脱离了烈火地狱的异鬼一声嘶吼,挣扎着向后爬去。 “你可是祁枫?”明炎冷声问道。 异鬼一抬头,诡异的头颅上半边人面只一股凶残恨意,明炎一哂,火舌骤然抿上了异鬼的右臂,顿时又是一串惨嚎。 “回话!你可是祁枫?” 异鬼这次不得不出声道:“……不……是……” 只有半边人脸,吐出的语音粗粝模糊。 岚羽一皱眉:“祁枫在哪?” 异鬼张口又是一串难辨的怪音,明炎微一沉吟:“这倒没错,你说与不说,我们都不会放过你,只不过你说了会给你个痛快,少受点罪罢了。”他冷冷说道:“说罢,祁枫在哪?” “祁……枫……”异鬼似是犹豫,却猛然之间身形暴起,近距之内卷出一股阴寒暴戾扑向明炎—— “吃了!” 岚羽眼睛一眯,抬手便捂了耳朵。 只一刹那异鬼便被一道辉煌灵火重击了回去,它那条重组生成的邪异手臂已是从肘部再度被一剑斩落在地,兀自燃烧不熄。 一柄灿烂长剑悬停在明炎身前,剑身之上煌煌烈焰光耀舞动,明澈到炫目的焰光让人几乎连剑身形态都无法看清,好似只有一团剑形的烈火一般,浮空横拦在那里。 待得异鬼惨嚎声弱了,岚羽方才松了捂着耳朵的手,抱怨道:“何必呢,赶紧说了,省得麻烦。” “你说吃了,是什么意思?”明炎冷声问道。 “吃……就是吃……”异鬼再失半条手臂,已是力量消耗殆尽,爬都已爬不起来,只响起一串模糊难辨的诡异笑声:“你们的元神和神格最……好吃……血肉也比……这里美味得多……” 岚羽哼的一声冷笑,明炎单手一拦,继续问道:“为何吃他?” “用……完了,自然就……吃了……” 用? 明炎一皱眉:“你方才还说你不是祁枫!” 只一瞬间,悬停与身前的净煌之上一道锐利火光快如闪电的直斩而落,将异鬼残存的半条手臂从肩部一剑斩了下来。 “说清楚!”待异鬼惨呼声弱了,明炎方才厉声说道。 “……现在自然……不是……现在是……”异鬼似乎思索了一下,半边人面上露出一个恶毒的笑意:“……是清玄……” 岚羽和明炎对视一眼……竟是这诡蜮游魂附体祁枫之后挑唆玉夜剔魂,而后便弃了祁枫,吞吃灭迹,又下界来害了清玄散人? 明炎皱了眉……为何这么巧? “你因何在此袭击小夜?” “你为何挑拨玉夜剔魂?” 两人对望一眼,岚羽耸耸肩,一挥手道:“挨个回答!” “小的……脆嫩……”异鬼诡异的笑起来。 岚羽刚要发作,明炎冷笑一声:“好罢,不愿说我便不问了。” 岚羽奇怪的瞥他一眼,却见明炎已将净煌收回灵台,双手接连扣出几个手印,一个奇特的法印骤然浮现,悬于异鬼头顶半空,法印之上赤光勾勒出一只头角峥嵘的异兽,虽只是法印阵图,却兀自在印内盯住异鬼,目光如炬,昂首舞鬃,凛然威赫。 岚羽一挑眉,这个他还真没见过,不禁问道:“你要作甚?” “搜魂。” 岚羽嘶的吸口气,他是知道明炎涉猎范围极广,只是想不到他竟连这个都会……转瞬又笑起来,这个用在异鬼身上,到确实好得不能再好。 ——以神兽狴犴为图阵,直接搜寻被拷问者魂魄,所有事情,只要被拷问者知道或经历过,不论藏得多深,哪怕是用术封印起来的,都能从魂魄中一点一滴的搜剔无余。 只是经过此术的人自然也是没救了的,且过程异常痛苦,魂魄反复经历碾磨筛查剔刷,这等痛苦据说从无人能经住,往往都是自己招了以求速死,然而凡是被搜过魂的,不管招是不招,罕有谁能保住元神不散还能入归墟,有望来生,基本都是个神魂直接湮灭的下场。 是以此术列为禁术之一,等闲不传于人,就连掌刑的青霖长老都从不曾轻易使用,是以他才只听闻过其名,不曾见识过。 ……不过这下见识了……岚羽呲牙一笑。 异鬼此时却也笑起来,笑声狠戾阴惨,随着余音渐弱,狰狞妖异的躯体已是悄然再度起了异状,被以异界诡煞邪戾之力重新组化的躯壳竟渐渐回退出人体形态,初时还较缓慢,转瞬间已是加快了速度,不等笑完,已是整个半边身体具已回复人类模样。 ——不好! 两人心中一凛——它要离体! 岚羽只一刹那便欺近到异鬼身侧,单手紧扣住异鬼的天灵,灵台之内神格烙印骤然光辉闪耀,一股浩瀚辉煌的太初鸿蒙之力瞬间涤荡了整片山坳。 明炎手持法印,同样神格凝运,二人不属于凡间的神格力量形成交织共鸣,将异鬼牢牢禁锢在他们的神格光辉之内,周围山石树木在洪荒宇宙中最古老的力量波动下犹如冰雪般瞬间消融瓦解,从物质形态崩毁溃散为构成万物原始的混沌能量,瞬间便被二人悍然无匹的神格威能彻底而永久的抹消在这天地之间。 然而却无法阻止异域鬼魂的脱离。 ……糟了,岚羽看一眼眉头皱得死紧的明炎……方才略一分神,一个不妨被它脱离了大半,现在顾不得了…… 他看着只剩右胸和半边头颅尚未脱离的异鬼,来不及说甚,灵识暴涨,腕上牵星线气机凝聚,就要将异鬼头颅绞碎。 虽然已是离体大半,但好歹能灭掉部分也总比全跑了强…… 就在这一瞬间,浩瀚天穹上骤然一声清越凤鸣,一线神光刺破天幕直坠而下,电光火石之间便冲出云层,挟带的凛凛神威将浓厚云层一冲而散,毫不停顿的直扑而落。 两人都是一愣,来不及说甚已是各自收了杀意。 转瞬之间神光已是近在头顶,急速击落的恢宏神威在空中划出璀璨辉煌的灿烂轨迹,耀眼神光宛若凤舞九天般拖曳出长长的尾羽,瞬息之间便从天穹直坠而下,金色神光正正的击落在两人之间,紧贴着异鬼头颅笔直刺入地面! 瞬时,一团澄明光耀的神魂威压骤然四散,如浪涛一般冲过广袤的大地,异鬼尚未尽数脱离的魂魄竟被这无上神光一击而灭,两人几乎都从魂魄本源中聆听到冥冥之中有一声凄厉哀鸣戛然而止,就此寂灭无声。 明炎和岚羽二人已是各自敛目垂首,单膝点地。 “玉夜大人。” 第34章 人呢?! 神光威压逐渐散去,眼前地上一片奇型异器,如刃如羽,半数没入脚下山石,露出的部分薄而锋锐,奇异的羽片之上光华流转璀璨至极。 随着神器坠落而激起的大地鸣颤逐渐停歇,这片瑰丽的金色羽片上光晕四散,无数金色神光游离消融,羽片渐渐透明融解。 “玉夜大人!”眼见玉夜的凰翎羽竟是要直接收回,两人不禁急急呼唤。 已是半透明形态的羽片似乎凝固了下来,神光不再散开,只在魂器表面缓缓游走,一道清冷淡漠的音色回应了他们:“何事?” ……何事?好多事啊大人! 岚羽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如果他现在张口把大人您剔魂是错的大人您把小夜找回去吧大人您别生气大人您别撤我们职大人您别找长老要新神卫……都倒一遍的话……好吧,估计如今的他家大人压根不会理他…… 略等了一刻,神羽上光辉再度散开:“既无事……” “玉夜大人!”明炎急道:“方才异鬼已是招供,它们是处心积虑用计挑唆您施行剔魂一事,请您……” “剔魂之举有利而无弊,是否挑唆不必多虑,我并无损伤根基本源,剔魂有助于我严谨行事,诡蜮余孽作祟三界,理当见之即除,不必与之周旋,免生枝节。” “可是小夜她是……”岚羽急了。 凰翎羽上神光依旧缓慢游走,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她既得你二人一力送入轮回,拨动衍生了天命因果,便是她自己命数,与我并无干系。” 岚羽哑然。 停顿了片刻,他吸了口气:“大人您……您……请您等我们回去,百年而已。” “你二人既不愿奉召回归本职,便要有人接替。”玉夜声音清冷无比:“若是旁日,允你二人百年之假尚是可行,但如今掌轮一职事务繁杂,神阙宫不可仅有两名神卫。” “玉夜!”明炎涩声唤道。 “日后若待神卫有缺,如有意,可再上凌云台按律选入。”淡漠的声音顿了顿:“人界之事我虽较少关注,但亦关系天道轮转,不可逆施,尔等虽已非我神阙宫之人,依然要谨记不可放纵行为扰乱天道律契,还望自律。” 语音落地,寂静无声,粲然流丽的凰翎羽不再停顿,辉光四散消融,不一时二人面前便空无一物,只余地上窄窄一条整齐缝隙,昭示着方才曾有一片神光辉煌的神器在此停驻过。 两人跪在那里默然无语,沉默片刻后岚羽咬着牙一拳打在地上。 这一拳砸下后无声无息,良久方从地底传来沉闷轰鸣,由深处渐渐反推回地面,瞬时连同周围山壁都震颤抖动了起来,地貌继受神格威力影响之后再度有了改变,所剩无几的山壁之上数处崩塌,碎石不断滚落,沿着玉夜的凰翎羽插入地面造成的缝隙,再度出现一条裂痕,蜿蜒纵横,直将陡峭的山壁都劈裂出一线狭窄的缝隙。 明炎沉沉的叹口气,站了起来,沉默了片刻方才露出一个苦笑:“……冷静点罢,凌华不是已经预先说过会是这样了么。” 岚羽抿着唇不说话,片刻之后蓦然起身就走,明炎一愣:“你去哪?” “回去找小夜。”岚羽垂着眼道:“反正只要你我守好小夜,将来总还有希望见到从前那个迷糊心软又笨又好骗的大人。” 说完身影一闪已是不见。 明炎心里也是百味陈杂,默立了片刻,叹口气,附身提了地上已尽数退变回人类形貌的清玄尸身,下一刻也消失在原地,只余一整片狼藉不堪认不出原本地貌的残破山坳。 然而他们两人却万万没想到,灵犀观中等待他们的只有一地凌乱血迹,两具妖类原形尸身,一个伤势过重的妖物,十余名受伤的观中道人,小夜连同司徒无为等人一并不见踪影全无,只有素萦在安排指挥救治伤者,整理这一片狼藉。 “出了何事?”岚羽急道:“人都去哪了?小夜呢?” 明炎脸色都变了——地上一具焦尸,赫然是他临去时给小夜施加的踆乌端阳符印才有的炎火烧死的,尸身上还余留着他自己的火焰余劲。 这个咒印被触发,说明小夜近距离内有异类,并且是对她有恶意,简而言之就是防身咒印被妖物鬼魅对持印者的杀机激发,烧死了来犯之敌! 可是自己只给小夜持了一层踆乌端阳印符,怕她承受不了印符的灵力,现在印符被激发了……小夜呢? 素萦见他二人脸色齐变,忙道:“妖物倾巢来犯,小西带着小夜跑了。” 她尽量言简意赅的给两人大致描述了一遍当时的情况,苦笑一下:“现在曳影和司徒他们,还有无为真人和未受伤的道人,都撒出去四处寻找他们去了。” 小西轻功绝世,虽是众人四散搜寻,却一直没有穿回来任何消息,也不知他到底跑到哪去了。 明炎脸色阴沉的咬牙恨道:“大意了!是我之过!” 他忽略了异鬼的邪异能为,竟然忘记了这山间道行浅薄的妖类众多,会受异鬼邪戾气息扰动。 说到底都还是些不成器的小妖物,哪里能抵住异鬼的煞气侵蚀?具都被激发了狂暴之性。 这些妖物对他们而言是不成器,却也终究是妖,足以对凡人造成侵害伤亡,更何况小夜那样柔弱的小娃娃! 他怎能疏忽至此,竟只将小夜交托给几个面对妖物自己都未必有力自保的凡人!他怎能将她独自留在了异类环伺的地方!若是出什么事,小夜她…… “不是思过的时候。”岚羽皱眉一扯明炎:“先找人!” 说着已是散开灵识,尽可能远的铺展出大范围,仔细搜寻感应着自己熟悉的那柔弱明洁的魂魄律动,素萦眼前一花,两人所站位置已是无人。 素萦怔了片刻,叹口气,吩咐人来把横卧在地上的清玄散人那断了一臂的尸身抬到一旁,取太极幡好好盖了,只待装敛,方才继续整理这战后凌乱。 第35章 蓍草之占 明炎岚羽两人分头搜寻,各自展开灵识一路筛查出去,可等他二人再次碰头的时候,却是一无所获。 ……人呢? 岚羽又是焦急又是莫名:“这凡间的轻功,如此神乎其技?” 他两个以灵犀观为圆点,方圆搜查了百余里,轻功能跑出这么远吗? 他俩又不是在外耽搁一整日,不过是去了一个多时辰罢了,就竟然百里之内无影无迹了? 明炎死握着拳:“就怕不是轻功!” 他脸色铁青,低声说道:“若是妖物追上了人,擒捉后以妖力术法带着逃遁的话,逃出百里之外是有可能的。” 这山间闹得妖气纷杂散乱,想追寻妖力轨迹根本不可能! 岚羽急怒交加,恨声道:“让我捉到……”他突然住了口,凤眸半眯,“不对!” 他沉吟起来:“不对,妖物蒙蔽了灵智,哪里还知道用妖术?” 要是记得用妖术,灵犀观内不可能没有术法残留波动,然而只有明炎的踆乌端阳咒的余韵,素萦也说了妖物疯狂,只一味扑咬……他瞪一眼明炎,瞎想什么,吓死他了。 明炎一怔,冷静了下来也不由苦笑一下,今日他一时大意弄丢了小夜,之后便乱了心绪,连岚羽都能想明白的地方他竟乱了。 他长长吸了口气:“再找,若西戈谅认准一个方位直奔的话,出了你我搜查的半径或许也是可能。” 两人再次分头铺开灵识感应范围,细细的又找了一遍,中途遇到观中同样在四散找寻的众人根本无暇理会,只一掠而过,无一人知觉。两人这次将搜寻范围再次扩大,从外到内感应筛寻了一遍,结果竟还是一无所获。 这下两人都懵了——人呢?! 就算……就算是被追上给杀了,尸骸也要在吧?就算连骨头都嚼了,血迹还有吧?就算连血迹都舔干净了,横死之人死时的不甘和怨气都总要有残留的啊! 现在什么都找不到,怎么回事? 难道是藏起来了? 可他两个的搜寻手段不同于凡人,他们是直接搜寻灵魂波动和一切生机气理上的异常之处,这怎么可能是藏起来就能没了的?岚羽焦躁的抓着头发。 此时天色已是渐渐暗了,两人心中焦急万分,却偏偏连该采取什么措施都不知道了。 ——冷静! 明炎皱眉沉思着,再怎么西戈谅和小夜都只是凡人,就算加上些妖物异类,也不可能在他俩眼皮底下不留一丝破绽就消失了,必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心中一直觉得有些怪异的地方,却始终抓不住头绪。 一旁岚羽急的冒火,正待再动身搜查,却见明炎忽的弯身随手抓了一把枯草。 “有法子了?” 明炎只嗯了一声,也不答话,枯草握在手中,掌心炎力一放即收,之间原本干黄的枯草在那一闪的绚丽火光之后竟未化灰,而是奇异的煅去杂驳根根光洁,色如碧玉。 随手一洒,玉簪般的碧草散落空中,却并不落地,尽数浮与半空,任凭山风呼啸,连一丝摇曳都不曾有,那根根玉色的草茎所呈之卦正是上九玄天一十八根蓍草之占。 岚羽皱眉看着……小夜是残魂强入人道,根本不在命轮之内,任何卜卦占佑之法都不可能对她有用,因为她压根就没有命格,是以当初洛水走失之后才只能分头一寸寸犁地般的寻找……现在再占又有何用? 不等他想完,明炎信手一拂,蓍草化为飞灰,卷入风中已是瞬息消散。 “离艮上青巽。”明炎轻出口气,一拽岚羽:“观后,那棵树!”话音未落人已不见。 岚羽愣了瞬间,突然嘶的吸口气——他怎么忘了,小夜占不到,西戈谅占得到的啊!心头一松,动念之间人也消失了踪影。 * 西戈谅盘坐在古老粗壮的桂树下,灵机弩放在膝上,身子无力的靠着树干,轻声安抚着身后躲藏在树身凹陷处的小娃娃:“小夜别哭,待会回去了,大哥哥请你吃点心。” 他仰头看着头顶茂盛伸展的古树枝干,慢慢的说着:“我知道,你喜欢玫瑰红豆馅的,还有蜂蜜桂花的陈皮梅子对不对?” 小夜紧紧的缩在粗壮树干分离绞拧形成的一处空隙里,空隙虽不太大,里面却凹陷颇深,西戈谅将她放到这里面嘱她躲好,她便紧紧缩成一团动也不动,只有实在忍不住才漏出一声低低的抽噎。 西戈谅叹口气,他实在没力气了,不然躲到这个时候,想是可以悄悄回去探一探情况了才是,可他现在别说起身了,就连灵机弩都举不起来,只能放在膝上箭口冲外,若是此时来了妖物的话……他低声苦笑一下……希望自己还能扣得动机括才行了。 ……至于然后?那自然是买小送大,做一场这辈子最赔本的买卖了……只便宜了妖物,吃了大的当晚餐,还有一个小的做宵夜,哎……当真亏本! 他乱七八糟想着,不由咳了几声,赶紧抑住。 身后响起小声的低语,细软的话音里兀自带着啜泣:“……财迷哥哥……衣服还你。” “你穿着吧。”西戈谅忍着咳道:“我这不是冷,是真气走岔了闹的,不关衣服的事。” 他抱着小娃娃提气死命狂奔了一路,几次险被身后紧追的妖物扑到,妖物多为兽类,四足狂奔速度本就迅捷,又持仗妖力纵跃奔扑,当真不比他慢! 索幸都是走兽,没有长翅子的,否则就真的什么都不用想了,最终他绕着整个灵犀山的山腰转了一大圈,中间还几次胡乱转向引导,转往难行的地方跑,好不容易才渐渐拉开了距离。 ……之后发生了什么来着? 西戈谅呆望着头顶茂密的枝干。 ……说不清发生了什么,总之好似脑子空了一瞬……不,不是脑子,是魂魄都空了一瞬,回过神才发觉已是抱着小夜呆坐在地上,又呆了呆才想起自己正在逃命没空发呆,才慌忙抱着小娃娃跳起来继续跑。 最终直到他再也跑不动了,方才转而奔回了灵犀观,也不入观,只绕到后面的这棵桂树——前次来时,在这里找到了吃栗子吃得香甜的一老一小,他便眼尖的看到树身有个凹缝,小夜小不点的身子正好能躲进去。 至于他自己……想来妖物发狂也没脑子能想到他逃命不往远处跑,反而回到近在咫尺的地方吧? 如果想到了那也没办法了,反正不管往哪跑,他都已经跑不动了……拼尽全力来到树下,把小夜往树洞里一塞,他便瘫坐在树下,丹田再也抽不出一丝真气。 第36章 毒死算我的 ……哎…… 他冻得哆嗦了一下,自嘲的笑了,真气走岔?他那还有真气来走岔,每一丝都榨光了。 还是放下小夜才发现她背后衣服竟然破成那样,小娃娃整个后背都冰块一样了,吓一跳,赶紧脱了自己外袍,结果才看见自己衣服也破破烂烂的,前面是山中奔逃时山石树木刮破扯坏的大小裂口,后背是妖物追扑到最近时留下的抓痕,根本比小夜的还烂。 幸而还有身前一直紧抱着小夜的那一块还是好的,便胡乱给她裹了,好歹挡住后背漏风的地方,饶是如此,方才这小东西身上温度也已不对了,他再冷也是个男子,没有跟个冻病了的小娃娃抢衣服的道理。 小夜不知道西戈谅是在哄她,见他不要,便不再说话,停了一小会,又细细的咳嗽起来。 她知道是藏起来躲妖怪,不敢咳,拼命忍着,左臂疼得动不得,只用右手捂着嘴巴,又把头抵在膝上,却还是漏出一点咳音,混着极轻的啜泣声飘出来,立时就散了。 西戈谅叹口气:“乖,不哭,眼睛哭肿就不好看了,就当不成小仙人……等你家喵来了一看,哎呀,认不出,只当成个肿眼泡的金鱼精,喵呜一口就吃掉了。” 天色越来越暗,头顶粗壮的枝干已是黑沉沉只有个轮廓。 ……这棵树也是有意思,难道真是树精不成?小西看看四周的枝桠。 桂树是树冠低矮的树种,年岁再久也长不成参天模样,这一棵树身已是要数人合抱,树冠却依旧低矮,因为枝条茂密,远远辐射伸展,边沿几乎垂地。 可是刚才他急急跑来的时候,不记得要蹲身用钻的才能进啊,只好似微一低头就进了树冠笼罩的范围,可此时在这藏坐着看出去,怎么枝条都如穹盖一般从上到下遮严实了? ……罢了,这倒不错,倒是藏的更隐匿了,此时天色已暗,此处枝叶繁茂,密密匝匝的,月光都挡没了,目光所及之处黑乎乎一片,足以把他俩藏的风雨不透,不费力拨开树枝钻进来的话根本发现不了。 胡思乱想了一时,西戈谅疲倦的闭上眼,太累了,这辈子没这么跑过,也不知观里情况如何了?妖物追不上自己,是在到处搜寻自己呢?还是又回去观里另寻他人攻击去了?希望没人出事才好…… 他忽然警觉起来,外面似乎刚才有什么动静?错觉吗? 明炎岚羽两人站在桂树不远的地方,灵识探入树灵的妖力笼罩范围,不由齐齐松了口气——在树灵努力鼓荡散发的妖力中,有两个人的生机气息隐约而模糊的显现出来,他们急切找寻的那个弱小莹洁的存在便混杂在其中……若非他二人着意仔细探查此处,还真不容易分辨出。 岚羽冷冷看着面前的桂树。 ——此间妖物方才受玉夜大人凰翎羽神威涤荡,已是除尽了异鬼的戾气恢复了灵智,想是各自困惑惊惧,此时又被自己和明炎放开神魂大肆覆加查探,已是尽数吓破胆,个个竭尽全力的收缩减弱自己的妖力波动,拼命在他二人灵识覆盖之下试图降低存在感,却有一处妖灵气息始终不隐,一直在毫不避讳的肆意张扬着属于异类的灵气波动。 ——难怪从方才他就觉得此处的妖力失常,他二人急于寻找小夜,哪里有心思理会一个树妖?却原来是被它故意混淆遮蔽! 不过是区区草木之精,竟敢这般不知死活! 岚羽心中怒意大盛,扬手就要斩它枝干,明炎一把握住他手腕,道:“不必迁怒,它倒是好意。” 略一思索,岚羽哼了一声收了手,出了口气,拨开身前茂密遮蔽的枝条。 一瞬间迎面便是疾风暴雨般连发而至的二十八支弩箭! 岚羽无语,灵识一动,柔韧细幼的弦链在电光火石之间将迎面扑来的弩箭一支不少全数挡落,二十八支弩箭只在同一时间发出了叮的一声轻响,他没好气的看着坐在树下的西戈谅:“你……” 一眼看见他半死不活的模样,岚羽咽了抱怨,罢了,也是难为他。 西戈谅这才看清是他俩,长嘘口气道:“误射,误射。”他有气无力的摆了下手,“还好伤不了你。” 明炎叹口气,冲西戈谅长揖一礼:“又劳你救了小夜一命。” 西戈谅累得话都不想说了,只摆摆手,又指指身后,岚羽瞥他一眼,脱了自己外袍兜头甩给他,趁着他视线被遮蔽,握住随身的玉简,指间灵力微动,手上已是多了一粒丹药。 这边西戈谅刚稀里糊涂的把罩住头脸的衣服扯下来,岚羽笑眯眯往他怀里一丢,药粒滴溜溜准准落入西戈谅掌心。 小西狐疑的低头看了看这颗黑不溜丢的药丸,岚羽呲牙一笑:“放心吃,毒死了算我的。” 小西摸摸鼻子,无语的把药吞了,反正死了算他的…… 明炎来到西戈谅身旁,探头一望,小夜裹着件乱七八糟的衣服在黑糊糊的树身凹陷处蜷缩着一动不动,他叹口气,轻声唤道:“小夜。” 小夜此时已是迷迷糊糊,她向来体弱畏寒,早在赤猿一爪撕破她背后衣物的时候就觉得了冷……只是当时情况哪里容她喊冷添衣,便是她自己都吓得顾不上,之后西戈谅抱着她一路奔逃,更是顾不上。 等终于躲到树凹里的时候,已是不觉得冷了,只知身上难受之极,左肩又疼痛不止,虽是裹了西戈谅的衣服,也并未觉得好些,她知道自己可能病了,只是此时是在躲妖怪,便一力忍着,咳都不敢咳,一直捂着嘴巴把头紧紧埋着。 后来哭累了便迷糊起来,眼前一时是须发雪白的栗子爷爷笑呵呵的请她吃栗子,一时是赤猿狰狞的兽面和利齿,一时是礼禾血红的怒目,一时又是烈焰熊熊和焦黑的兽尸,耳边仿佛还犹能听见狂怒的叫骂声—— “妖灵摆明是冲你而来,你这披着人皮的祸星!” ……不是我…… 小夜埋着头止不住又抽噎起来。 第37章 没空理你! “小夜。”明炎柔声叫着她,此时西戈谅已服了药,被岚羽扶起到一边,他便半跪在树凹前面,轻轻伸出手去拍哄着里面小小的一团。 小夜直到觉得有人碰她,方才慢慢抬起头,她一抬脸,明炎便看出她脸色不对,手一探,果然火热,叹口气,小心翼翼的把小东西从树凹里抱出来:“不哭,不哭,没事了。” 小夜被抱在温暖熟悉的怀抱中,心头的委屈一齐涌了上来,哽咽得话都说不完整:“……明炎……不……不是……我……”说着又咳起来。 西戈谅叹口气,见两人一脸询问的看着他,只得说:“伤了的那名道人,你们走后发了狂,对小夜说了些……不好的话。” 他看一眼哭得可怜的小娃娃,冲他俩摇摇头,那些话还是别在她面前说了。 明炎略一思索,已是沉了脸,岚羽脸上更是阴云密布,西戈谅赶紧劝道:“那是染了邪气发狂,也不是他想,你们……唉……别太当真吧。” 明炎虽是一直待人和善,岚羽生气时什么样他可是见过的,总归那道人也是受邪物所害才如此,别没被妖邪要了命反而被他要了命,岂不冤枉? 二人纵是心中恼怒,此时也顾不得生气,一边柔声哄着哽咽难言的小夜,一边脱了她外面裹得那件四处漏风的外袍,此时方才看到她背后衣服如刀割般撕破的几条裂口。 狂性大发的赤猿那锋利一爪直透数层衣物,万幸的是细瓷般的皮肤上只有浅浅一点伤痕,没有重伤,否则这要再往前抓深一点……休说是抓断脊椎,只怕连心肺都能掏出来了! 两个神卫白着脸对视一眼,心中都是凛然后怕。 明炎脱了自己外袍重新严严实实的裹了她,抱在怀里丹元行运用气机暖着,方才腾出手来检视她软垂着的左臂,叹口气对岚羽道:“帮我扶着。” 自己两手轻轻握住小娃娃细窄的肩,趁着岚羽拿出星曜来一闪一闪的哄着她看,快速的指间一错给她扣上了脱臼的关节。 小夜直疼得一抖,已是接扣完毕,疼痛减弱了许多,只是她本就已受寒起了病,又足足大半天担惊受怕水米未进,此时见到了他两人,知道妖怪走了,心里松了气,整个人都虚软了,哪还有力气?加上心里又难过又委屈,只偎在明炎怀里不住啜泣。 明炎检视了一遍,见无其他伤处,便牢牢的抱了她哄着:“小夜不哭,是我不好,是我疏忽了。” 这小东西身上已是滚烫,明炎一叹,这场病受寒加上惊惧,起势太猛,即便是好好调理,怕也不是短时能好的,说不得得费些时日慢慢将养才行了。 见明炎抱了她起身,岚羽看一眼西戈谅:“奇怪,竟然真没毒死?走得动吗?” 西戈谅一噎,穿着他的外衫就走:“别急,我体质好,毒发的慢。” ……那颗黑不溜丢的药丸子还真是效力奇佳,只服用一刻他已是恢复得差不多,四肢已不再筋疲力尽,原本酸麻胀痛的感觉已经无影无踪,连原本枯竭的丹田都真气充盈了起来……早知不吃了,拿给小萦不知能不能配点出来…… 此处离道观后院已是不远,不一刻回到观中,素萦眼见了他们一行好端端的回来了,并没少了哪个,悬了半天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长长的松了口气。 见四处搜寻之人还未归来,小西赶忙取了自制的烟火流星放了作为信号,夜空之中,颇为醒目。 小西本还想哄着小夜看看烟火逗她纾解一下心胸,但来到两人身边一瞧,小夜已是高热不退在明炎怀里又迷糊了过去,也只好不再惊动她。 明炎岚羽两人也顾不得别的,只忙着给她喂水煎药,直到外出搜寻的人陆续归来,曳影自去捉了小西恶狠狠一通教训,无为收敛了清玄尸身安置停灵,又赶来探视,却被岚羽不耐烦的轰走了。 “那是我俩的眼珠子,你能替她病吗?替不了就一边去,没空理你!” 无为只得苦笑着退下,赶紧叫人打扫净室先安顿了这俩惹不起的人物和他们的眼珠子。 明炎岚羽也不和他客气,也不顾已是半夜,只赶了道士去到山腰将他们车中一应小夜的衣食药品等应用之物取来,自己两个只寸步不离守着,其他一概事情都没空搭理。 小夜这一场病起势当真凶猛,饶是明炎手中有凌华送来的神界药品,与凡间药物一起小心调配着,都仍是迟迟不退,烧得最凶的那两日竟连人都认不出。 所幸明炎配制的药品效力极佳,凶险的高热终究是压了下去,低烧和咳症却险成痼疾,咳的狠了牵动咽喉难过,便把吃进去的不论什么都吐个干净,她病中本就食欲不振吃不下什么,勉强吃些胃里又几乎存不住东西,短短数日便几乎瘦脱了形,病势不免胶着起来。 不说明炎岚羽两人焦灼不已,就连无为和司徒一行都有些悬心。 尤其是无为,他毫不怀疑若是这小娃娃真有个好歹的话,自家这灵犀观可能会被拆了来抵,只得叮嘱观中道人务必恭敬,同时一应供给均是上好,还特意拨出两名道童前来侍奉。 然而岚羽气恼未消,看见个穿道袍的就磨牙,那一脸的寒意吓得两名道童连院落都不敢进,无为无法,只得又将人召了回去。 司徒一行对这双方之间的官司也无甚好办法,一连串的事情实在出乎他们意料,最终清玄身亡,小夜更是险些被妖物害了性命,以岚羽的脾性,能忍住不发作已是难得,这还是看在司徒的面子以及灵犀观众人确不知情的份上。 况且司徒为人机敏,从初见时无为大礼相迎到关起门来对谈,已隐约察觉双方之间似是有未解之事,心知只怕要待小夜病愈之后才有机会说和,便索性将此放在一旁,只专心帮忙打理些观内杂事,小夜这边更是每日前来探望。 第38章 不是我! ……阴冷的北风呼啸着拂过裙角,小夜在灵犀观中拼命跑着,四周一片死寂,没有半个人影,身后一具焦尸,脸颊上的肉和口唇早已烧化,只剩满口森寒利齿,破碎焦黑的眼窝中,一双血红的眼珠带着滔天的恨意紧追不舍…… ——你这祸星! 沿途一间间房舍黑洞洞的敞着门窗,宛如蛰伏在黑暗中的怪兽,小夜不敢往里面看,似乎只要她不看,里面就不会出现可怕的东西,奔逃片刻,终于接近了后院的山门,小夜慌张的扑了过去。 ——推不开,锁着的。 就在这一个耽搁间歇,焦臭难闻的气息已经卷到身边,小夜再也顾不得怕黑,身子一转向着最近的一间厢房跑去,身后一股巨力猛烈撞击在山门上,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小夜哪里敢回头,拼尽了全力,终于冲进了一间厢房洞开的房门,来不及喘息,她反身一把合上门扇,用尽全身力气死死的顶住。 单薄的木门一声巨响,震得她全身一抖,门缝被撞开了些许,四只挂着焦糊碎肉的爪趾伸了进来,伴随着刺耳的吱嘎声,尖利的长甲在门板边沿抓出四道深深的痕迹,小夜深吸口气,拼命的一推,门板猛的夹紧,利爪吃痛,缩了回去,门外一声暴怒的咆哮。 紧跟着,便是又一次猛烈的撞击。 反复几次,小夜已渐渐没了力气,察觉到自己力道渐弱,她抽泣起来,慌乱的四下寻找,惊惶之中突然眼睛一亮——不远处靠墙倚着的,正是一根门栓。 一手撑着门,一手伸直拼命去够,指尖堪堪碰到一点,正心中一喜,冷不防门上又是一记猛撞,单手力道毕竟不足,这一撞门扇竟被撞得半开,立时门外的焦尸便探进了半身,焦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小夜尖叫一声,迈开一步一把抓住门栓抱在怀里,合身反扑在门板上,竟将立足不稳的焦尸又一次推回了门外。 来不及喘息,只死死的抵着门将门栓一点点推入插槽,终于险险的在她脱力之前拴好了门。 小夜剧烈的喘息着,紧盯着房门后退了几步,终于,一度以为会永无止歇的撞击和抓挠声渐弱渐轻,片刻后终于归于无声。 长长的松了口气,小夜虚软得再没了力气,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随着门外声响的消失,四周沉入了一片寂静,阴暗空旷的厢房内,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声,渐渐的,小夜又莫名的紧张了起来。 ——太静了。 没有任何声响和动静,似乎连空气都凝结静止,门外早已一片死寂,连呼啸的风声都丝毫不闻,房内光线愈加阴暗,浓重深沉的墨色从四面八方围拢,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小夜身上的寒毛渐渐立了起来。 ——别怕,别怕,怪物进不来。她在心底反复默念着。 身后蓦然传出的嗬嗬气息让她整个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嗬嗬之声愈加接近,冰冷的气息吹拂在她后颈,激起一片颤栗。 ——别,别回头,不要看…… 小夜流着泪抖成一团,然而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她慢慢的转头看去。 ——别回头…… ——别! 映入眼帘的,是清玄苍老的面容,垂垂老者须发戟张,白惨惨的面容和鬓发突兀的浮在一片死寂的浓黑之上,恍若鬼火一般诡异莫名。 ——是你! 黑暗之中突如其来的扑出一双惨白的手,皮肤上嶙峋的满布着青黑的筋络,五指成勾,死死扣住小夜的双肩。 ——是你害我!你为何害我!还我命来! 不是我—— 小夜终于尖叫出声。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小夜!小夜!” 黑色的世界片片破碎,小夜抽噎着睁开眼,眼前是岚羽急切的脸。 “……喵。” 四周是整洁的房间,冬日的暖阳映在窗棂上,照出一室安宁。 “是我,我在呢,小夜不要怕。” 岚羽守在床边,连声应着,一手拍哄着她,一手拿着帕子擦着她满脸的冷汗和泪痕。 “乖,别怕,有我在,别怕。” 半晌,小夜轻轻嗯了一声,看着明亮的光线,她松了口气,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抽噎,好容易心中渐渐平稳了些许,眼皮却撑不住又想要落下来,她从被子里伸手拽住岚羽的袖子,小声的央求:“喵抱我。” 岚羽搁了帕子,俯身从床上把这小东西连着被子一起抱进怀里,手中仿佛只有被子重量一般,岚羽心疼坏了——小夜本就人小身轻,这一场大病更是瘦了好些,如今抱在怀里轻得都快没有了。 他叹着气,边把被角边沿裹好边哄着:“有我在呢,明炎也在,没事的,小夜别怕,我俩都在。” 端过桌上的银盖小碗,舀了一勺温热的果露送到小夜唇边,看她喝了,便又盛了一勺,这勺喝完却摇头不肯再喝,岚羽也只得搁了勺子,又柔声哄她:“你可有什么想吃的么?想想看,天南地北,随你想吃什么,总没有我弄不来的东西。” 小夜摇摇头,小声说:“不要。”应完一句便不再吭声,只疲倦的拱了拱,把头脸贴在岚羽胸口,便又瞌了眼。 岚羽知道她疲累,只叹口气抱紧她,手上轻轻拍哄:“睡吧,我在呢。” 过了一时,小夜便又朦胧睡了过去。 房门轻轻开合,明炎端着沸热的药罐进门,一眼看见小夜不是如之前那般睡在床上,便明了发生何事,只轻叹口气:“又惊醒了?” 岚羽嗯了一声,良久才道:“这般下去使不得,越是睡不好就越是疲倦想睡,如此循环往复,精神虚耗殆尽,病哪里能好。” “小夜禁不得咒术,也不可封她睡穴,否则噩梦中惊恐惧怕却醒不过来怕是更不妥。”明炎苦笑:“若是平时,自是一副安神药就解决了,可如今她哪里还吃得下去。” 岚羽皱眉半晌,咬牙道:“不就是噩梦,梦貘可能破得?若是可破,今晚我去妖界捉一只来用用。” 第39章 清算 “怕是不顶用。”明炎思酌片刻,摇头道:“梦貘虽是以梦为食,但小夜的神魂体魄,成年梦貘只怕是过犹不及,若是幼兽,又离不得梦魂谷,总不能带她入妖界。” 幼兽? 岚羽听了半晌无语,梦貘如今数量日渐稀少,三界之中已所见不多,唯有妖界梦魂谷的梦貘故乡中尚有族群栖息,要说去逮一只倒是不难,可若只要幼兽这就难了,梦貘成年之前体质脆弱,离谷难以存活,这一来却是真不好办…… “再撑一日。”明炎道:“我在调香,只是材料不齐,等配齐了香料,就可调出镇定心神的香品来用,也总比让异类来接触小夜要稳妥的多。” 岚羽闻言一抬眼:“都差什么?” “一味灵猫一味龙涎,你且不必管这个,周遭我已寻过数座城镇,虽是未得,也已有了头绪,倒是不必再换手。”明炎顿了顿:“今晚我便要动身,明早若是赶不回,早间那剂药我已配好备用,冷水浸泡两刻,文火煎至烊化,不可使之鼎沸,另一剂浸泡同理,三碗水煎至一碗……” 明炎想了想住了口:“罢了,我还是分别写给你吧。” ……免得这货搞错了。 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岚羽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这两样有这么难弄么?一夜都赶不回?” “灵猫香倒还罢了,只那龙涎香费事些,此物在人界也算得上珍品,我昨夜寻了十数家富豪官宦人家竟都未得,看来得要那等天潢贵胄处怕是才有了,说不得要跑一遭国都所在才行。” 岚羽啧了一声:“人界就是这般麻烦,龙涎这等玩意竟都成了稀罕物儿了,你到早说,直接去……” “你省省。”明炎不必听完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扶额道:“终究又不是人界没有的东西,何必舍近求远,若去钟山赤水虽是唾手可得,这一个来回加上与它族群打交道,耗时也未必就短了,人界虽是稀少,却也还算不得稀世奇珍,此番缺了也是往日不曾要调配香品,没有备着,这才一时仓促,今夜我此去必定是能到手的。” 岚羽这才不说什么。 其实对于单纯的惊悸噩梦而言,明炎并不是没有其他手段,只是此处是灵犀观,数百年修道的古观,清圣之气浓郁得几成紫气天音之像,又是修道之人云集的所在,且有司徒一行人每日走往探望,符咒等等不是很适合在此施用。 ……若只是普通凡人也还罢了,无为他们到底是有些修为,要彻底遮过他们耳目的话,虽然不是做不到,但未免有些大阵仗,反而还不如调配安息香要更加稳妥。 毕竟,安息香是十拿九稳绝不会出纰漏,更不会引起任何疑虑的。 明炎这边交代完就此不见了踪影,他的离去却只有素萦和司徒二人有所察觉,只是尚未开始有所狐疑——毕竟小夜病着,明炎岚羽两个怎会无故暂离?而后不过几个时辰,明炎身影也已重新出现在他们一行的下处,丝毫痕迹都没有,照旧是为了小夜的饮食汤药而忙忙碌碌。 随着他的归来,安息香宁雅淡然的馨香终于让小夜睡梦之中安稳了许多,不再动辄就被噩梦惊醒,眼窝下面因为得不到足够的休息而形成的青色终于渐渐淡了下去。 只是这样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病,到底还是把这小娃娃折腾得不轻。来时路上明炎岚羽两个精心调养出来的那点肉又瘦了回去,新做的冬衣穿在身上眼瞅着就肥大了起来,也亏了他们手中药品效力极佳,否则连寒气侵体激出的咳症都险些入了肺经。 好容易等烧基本退下去了,意识也不再昏沉,却整日整日恹恹的。她本就病中无力,只能卧床,又没了说笑,众人给她许多精巧的玩器也不愿把玩,每日里要么病中难受,要么就是有几分恹恹的发呆,再难见她小脸上露出欢笑来。 直闹得明炎整日沉着脸,岚羽更是看见个穿道袍的就目露寒光,那一脸的寒意让观中道士无一敢往他面前凑。 明炎二人和司徒一行知道小娃娃心里郁结难受,只得每日想方设法引逗分散她的心思,晚间也是不离手的抱着哄她入睡,好在有了安息香焙护,睡梦之中安生了许多。 * 观中一片战乱伤员颇多,无为只得令下面停了每日接待附近信众进香求卦除煞等事,闭门谢客,先专注料理诸般后续事宜,又从山下招来泥水匠修补偏殿损毁的墙壁和后院的地基。 失踪的两名道人也已寻获,却是在清玄室内,青石地面之下掘空了一块,里面便是残缺不全的两具尸骸,坑底更有许多鸟兽尸骨,想是异鬼夺舍之后先从鸟兽下手,进而才到择人而噬。 礼禾神思清醒之后还本想挣扎着来赔罪,还是司徒把他拦了:他们住多久你就躲多久就是,人没一回来就找你泄愤已算是好的了,你就别再自家送过去——司徒如是说。 礼禾只得足不出户的老实躲了,他本是性情宽厚之人,又是修习正道,一向不曾生过甚邪佞心思,那日神智清醒之后只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曾暴怒得难以自制,并不详细记得曾做过什么,后来听闻旁人与他说了,也是自觉羞惭,本还想赔罪,结果人家连赔罪都不肯受,司徒虽是劝他避了,他自己却是暗暗希望那两人带着小娃娃多住些日子,等人家病养好了,心情缓过些,好让他有机会当面致歉才是。 然而小夜在此一直郁结不乐,明炎岚羽二人又怎肯久留,只待她不再夜间做烧,便收拾了小夜的衣物药品等物来找无为。 “把上次没说完的话说完,我们没空在这磨耗。”岚羽怀里抱着小娃娃,手上轻轻拍着她午睡,脸上却是没半点笑意,凤眸中满是不耐。 明炎没说话,显是对岚羽表示赞同。 无为看看蜷在岚羽怀中狐裘裹得严严的小夜,见她原本粉团儿一般的小脸瘦了许多,就连睡梦中都仍是一片郁郁不见展眉,哪里还有第一日来时的鲜活模样,再想想太师叔对自己叮嘱过的话,长叹一声道:“还请两位略等片刻。” 说着,自己起身到门口,叫过门外候着伺候茶水的小道童,“将司徒客人请到此处,就说我要和他算救命之恩了。” 第40章 本事还是祸端? 岚羽看了一眼明炎……这内中详情,可能让旁人听得? 明炎微一摇头示意不妨事,事情确与司徒有牵扯,让他知道也并无不妥,何况无为既然和他相交多年,除非他俩问完之后给无为下咒术抹灭他识海中的记忆,或是干脆灭口,否则司徒早知道晚知道都还是会知道。 不一刻司徒果然来到,一眼看见这三堂会审般的架势,不禁诧异起来,笑道:“这不是算恩情,这是审案子罢?” 无为苦笑:“放心,不是审你。” 待司徒落座,正要开口,岚羽却一摆手:“你们慢慢清算,我却要先行一步了。” 原来是怀中小娃娃睡得浅,此处没有点安息香,几人的对谈虽未高声却还是弄醒了她,岚羽自是不肯让她再听到一丝半毫,当下便和司徒点头道别,也不理无为,抱了小夜就走,只听他远去的半句话音—— “今日就下山,再不来了,你有要去哪玩可想好了么……” 见他一大一小自顾去了,无为向司徒苦笑一声:“你前次来时,我与你说带着小娃娃就能寻亲,是诓你的。” 司徒正啜了口茶,闻言一噎,险不呛到:“你……你好好的诓我这个作甚?” 说着却又疑惑起来:“不对啊,这也确实寻到了啊……你连诓人之语都能应验?修道还能修出这样的本事?” “确是诓你的。”无为叹口气:“我给小夜姑娘卜卦,根本卜不到卦象,如何能知她寻亲之事。” “你……”司徒骇笑起来:“你那日当着我们面连卜了好几个卦,又是怎回事?” “我那是卜你。” 司徒无语……又不是我要寻亲,好好的你卜我作甚? 他一扶额头,唉了一声道:“我闹不清你这打得什么念头,我也不问了,你自家说罢,我只听就是了,待你招供完了,再同你算账。” 无为长叹一声,便从司徒一行带着小娃娃来此为她寻亲一事卜算开始,如何不出卦象,又是如何只得改成司徒的问事卦,如何卜出了大凶的金乌坠玄冥的卦象,又是如何祭出三魂动用了朱敕天卜,最终又是如何猜测破解凶祸之人便是小夜……等等等等,竹筒倒豆子说了一遍。 司徒听完半晌无语,他只是武艺非凡,却对这类玄术道法半点不通,之前带小夜来卜问寻亲一事也不过是知道无为算事奇准而已,但是轮到自己身上,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良久,见无为望着自己,只得一摊手道:“你望我也没用,我又不会甚周易玄学,若要问我有何不同感受,我是半点也没有,你今日不说,我根本不会知道,更遑论甚想法体会了。” “此事我太师叔和小夜姑娘也是知道的。”无为垂目道。 司徒纳罕的一挑眉:“你太师叔得道高人,他知道就算了,怎么小夜也……” 他忽的住了口,渐渐皱起眉:“小夜遇到岚羽之后还执意要跟我同上九华山,又说栗子爷爷不让她说的那件事……难道就是与此有关?” 他下意识的看了眼明炎。 明炎从始至终一言未出,此时方道:“那时我还未能赶至,不过岚羽后来已同我说了。”他略一颔首,“正是为此事。” 司徒默然半晌,方道:“小夜她……当真只是个普通娃娃?” ……清玄散人修道一生,名声极盛,若说他看出自己有灾厄就罢了,怎么小夜一个稚龄幼童也能看出? 难道那阵子自己当真乌云罩顶到脸上写明了凶厄俩字? 还是说小夜是什么来历非凡的仙童之类? 民间倒是常听闻有此说法,但那不都是唬人的么?不过就是小孩子略伶俐些就大肆宣扬起来,信口一张就什么观音座下童女甚的,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招徕信众一般,可小夜…… 明炎苦笑一下:“你想多了,小夜确实只是一个普通来历的娃娃,父母祖辈尽数都是普通人。”他叹口气:“为何她会如此,我和岚羽也不清楚,就连我二人,也都是才得知她有此异能罢了。” “连你二人也……才知道?”司徒一愣。 ……这两人的本事到现在他也看不透,小夜又是他二人抚养的孩童,怎的这等本事连他们竟都不知? “我二人为报恩一力将她养大,自知她只是普通小娃娃,正常谁会跑去问个幼童你可会什么奇异本领罢?”明炎苦笑着一摊手:“那不是疯么?” ……也是,司徒无语。 ……也就清玄散人这老顽童能这样疯了…… “我果然还比我太师叔差的远。”无为向司徒苦笑:“他老人家洞若观火的事情,我却只能靠猜。” ……你太师叔窥探天机才有这般的下场,你还是靠猜的也罢了。 这话没法出口,司徒叹口气:“如此说来,我确是欠小夜姑娘救命之恩。” “且不必计较这个。”明炎一摆手:“她承你们相救已是第二次了,于情于理都应尽力答报,何况只是跟随你行程这等微末小事。” 他看一眼司徒:“只是还有一事需要托你。” “请讲。” “小夜有此异能之事,请勿对人说起。”明炎郑重说道:“她失亲多病,已是颇多磨难,如此异能是祸非福,对她只有害处,却无半分福祉,天下之大,最是不缺野心和贪欲,因此,还需请你为她守口如瓶。” “有如此严重?”司徒诧异。 无为一叹:“小夜姑娘并不是稚龄幼童天眼未闭看到你有什么印堂发黑那类。”他看着司徒道:“她是……看到了你的命星,并算出了未来的星图轨迹,才知道你命星将陨。” 司徒呆了一瞬,猛的吸了口冷气:“你……你是说,小夜有预知能力?这怎么可能?” 明炎没说话,无为点头叹道:“我太师叔是如此说的,小夜姑娘,能推演星图,预知天下万事。” 司徒一口气哽住,许久方才苦笑道:“这果然是决不能让人知道的本事。” 明炎皱眉道:“这样的祸端,若能给她根除了就好了……” 司徒也是皱眉:“这应也算是窥探天机了吧?我虽不通这些,但也常听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否则要有天谴报应这类言辞,若这是真的,确实……” “就不说甚天谴报应。”明炎摇头道:“就只推行演算星辰轨迹,想必就极耗损心力,小夜她哪里能受得起这个。” 司徒想起素萦说过的小夜体弱一概需费心神的技艺都不能学的话,良久无语,最终叹息一声道:“请放心吧,此事我必将守口如瓶。” “多谢。” “不必。”略顿了顿,司徒起身道:“想是你们还有旁的要说,我先去找我的小恩人答谢她一番吧。”言罢也不等无为起身送他,竟自顾去了。 第41章 六轮幻徵 待司徒离去,明炎却看住无为道:“道长,还请坦诚一些吧,贵处对小夜究竟什么打算,散人除此之外还得知了些什么,请勿再隐瞒了。” 无为苦笑:“尊者误会,我太师叔确实只留给二位那些话转达,除此之外只是对我的嘱托罢了。” 他看看一脸平静等着他下文的明炎,思酌片刻,一叹,“罢了,当日司徒一行带小夜姑娘离去之后,我太师叔便将我招到静室,对我叮嘱说此子不同寻常,日后必有高人尊者因她之事而来,要我万不可怠慢。” 他忆及清玄,又有些哀痛起来:“我太师叔虽是修道有成,却也只是一届凡人罢了,他对小夜姑娘之事也是半测天机半靠推断而已。” “还请道长详述。”明炎平静说道。 “我太师叔年事高了之后颇有些看破世情,外人都道他痴顽了,其实我却知道他老人家只不过是懒于世俗,只专注淬炼道心罢了。” 无为看看明炎道:“那日他老人家于观中远远看到他们一行,便看出司徒要有一场劫数,正思索有何破解之法的时候,却一眼看见了小夜。” “据他老人家说,小夜姑娘异常明洁莹澈,于是他便招了小娃娃玩耍,愈看愈觉得灵慧天成瞳如星月,待得出言试探,她竟答对如流,也是老人家一时好奇,便一算她命数,谁知竟无命格。” 无为叹口气:“太师叔惊异莫名,又觉既然他能得见此子,说不得便是天机所示,只怕关系重大,便动了百年道魄玄心一观她缘果。” “嗯……后来呢?清玄散人可见得如何?”明炎见无为停住,便问。 “后来?”无为摇头一叹:“他老人家却没说他所观如何,只与我说她能解司徒的灾厄,要我相隔月余再算司徒命格,若解,便是真,若未解,这就当他发梦胡说罢了。” 明炎眉头微皱。 无为继续道:“至于以道玄测天机之事,他老人家只说干系太过重大,我担不起,便不肯说与我知道。” 他苦笑:“这还是太师叔第一次瞒我事情。” ……也是最后一次。 无为神色黯然片刻,方又说道:“是以他老人家只千叮万嘱,郑重非常,说若是凶厄解了,她便必会再来,且十有八九会偕同不世高人一起,要我务必礼遇,转达那一诗一言,再然后就是反复叮嘱我此事绝不可外传,否则牵连甚广,就连我灵犀观也要遭劫数,还要我立了誓。” “再之后便是自言他以道魄玄心硬窃天道,怕是大劫在即,说若他有何不测叫我不必感伤,总归一切都是天意。”无为说道此处便住了口,室之内静谧无声,只有沉香缭绕。 明炎沉吟不语,指尖在茶盏边沿缓缓轻扣着,无为却犹豫了一刻又道:“还有一句,却是他老人家自言自语,说是百年修道参玄为得天道,不想却终是行了逆天之事……之后便笑着走了,再不几日便一病不起……” 无为苦笑一声,“这句我却不懂,既然总归一切都是天意,又何来逆天之说?只是他老人家不肯再言,只叫我立誓守信,又说日后若有机缘遇到小夜姑娘的话不论何事都要尽力护她,除此之外却是再无他言了。” 明炎皱眉沉思,这无为所言的不像假话,从始至终心率气血都很正常,神魂波动也无异样,在自己轻扣出的六轮幻徵引导之下,应已是无所隐瞒。 但他心底的疑团却依旧未解——清玄若是以毕生修行的道法玄心窥探天机,受不起天道冲击,守不住命轮之弦,招来死劫也不奇怪,只是为何是异鬼? 异鬼至此,夺舍清玄,究竟只是因清玄死劫命数已尽随机而来? 还是早知小夜与清玄这一桩牵连才故意在此相候? 又为何会如此之巧的会是曾侵占了祁枫的同一只? 不对,这里面必定有什么不对……可是却捉不到关键之处……明炎眉头愈皱愈紧……到底是哪里不对? 无为见他脸色凝重半晌不语,不由叹口气道:“尊者若是不信,贫道也没办法,这已是知无不言,事关我太师叔死劫之事,再是如何也不会有半句虚言。” “道长多虑。”明炎被无为打断,回过神来也不由一叹:“我一时分神罢了。” ……不管异鬼之事究竟是何真相,灵犀观却已经可以证实他们并无恶意,也并未对小夜起过歹念,而且不论异鬼夺舍是不是有预谋,灵犀观都也只是被波及的罢了,算得上无辜。 想到此处,明炎和缓了神色,向无为说道:“多谢道长据实相告,更多谢清玄散人和道长对小夜的一片爱护之心,先时我和岚羽多有失礼之处,还请道长海涵。” 无为只摇摇头:“算不得甚,贫道还要谢过两位尊者援手,诛了恶灵,不然假以时日,我观中不知还要有多少人神不知鬼不觉的遭了恶灵毒手。” 司徒离了静室本是去寻小夜,这小娃娃此番惊吓委屈加上病痛,受罪不轻,死劫一事自己虽无所觉,但若按无为之言,到难得她始终紧紧跟随只为保自己安危,一片纯纯之心不可谓不珍贵。 细究起来根由也是因自己而起,她才又二至灵犀观遭了这一场,自己还一直只当带她寻亲,谁知却是反过来沾了她的福祉,如今小娃娃染病郁结,说来还是自己累了她。 结果等他到了小夜住的厢房一看,不仅没人,连行李都打点妥当在由道人往山下送。 问了道人,才知说是贵客今日要辞行,便转身再到山腰的停车院落,结果却仍没人,这下司徒不禁好笑起来,自己没头苍蝇一样瞎跑找不到个小娃娃,到是犯蠢,就应该等明炎事情谈妥跟着他才是,必定能守株待兔找到的,这会子瞎跑个甚。 其实岚羽抱着小夜原本也是去了山腰的车马停顿处,小夜在灵犀观一直郁郁寡欢病势缠绵,明炎岚羽早就想走,只是因她病得沉重才不得不暂时住着,毕竟不管车马再如何豪华舒适,行路也不可能无一丝震动摇晃,小夜这场病来的凶猛,烧得昏昏沉沉如何能再病中颠簸?这才直住了约旬日,现在小夜虽然病势未愈,但好歹热度退了,夜间也不再起烧,两人商量一下便决定带她下山,短途就近回灵安住着让她养病,待好彻底了或去别处或回清阳山,都再说了。 当下就将行李令道人慢慢搬送,自己抱着小夜在车马院落晃晃,又在附近山腰晃晃,一路引逗她看些有趣的树木山石,只可惜是冬季,着实也没甚好看,倒是摘了一只极大的松果给她玩。 第42章 云海 小夜被塞了个满是松柏清香的大松塔在怀里,倒也拿了,岚羽见她只拿在手上并不展颜玩笑,叹口气,略一思索便笑着对她说:“闭上眼,我带你去玩。”说着又回车马处,在她狐裘外面再加一条毯子。 小夜无可无不可,她自己也知道明炎和喵为了她这场病心里发急,两人引逗劝哄她,她便乖乖的答应,给她什么玩意,她便乖乖的接着,只是心内实在存住了事,欢笑不起来,此时听见喵说去玩,心中虽觉索然,也只轻轻嗯了一声就闭了眼。 岚羽还笑说:“闭紧了么?偷看可是不许的。” 边说边还故意很机密似的伸手给捂上,只略停了一刻,便放了手,笑道:“睁眼罢。” 小夜睁眼,顿时小声的欸了一声,看呆了。 眼前竟是极为悠远浩瀚的一片云海,四周全都一望无际,除了头顶的晴空暖阳之外,就只有脚下铺展到远方天际的无垠云霭。 小夜统共才多大年纪,本来也没见过海是什么样子,又何况这般凡人一生都见不着的奇观?这下纵然是她无心玩乐,也不禁惊奇了起来。 “喵,这是哪?”小夜转转脑袋,四面八方具是一片云海,脚下厚厚洁白的云气直埋到岚羽膝下,连立足之处都看不见,只有一望无际的浩瀚云海,被日光镀上浅浅的金色,直伸展到天际尽头。 岚羽笑嘻嘻的拿过她手里的松果随手一抛,弯身掬起一捧云雾,小夜赶忙摊开小手接住。 云雾入手,小夜不禁又欸了一声。 ……好新奇的感觉,手中明明捧了白色的云气,却好似没有拿到任何东西,可又和空手不一样,有说不出的感觉……那是肌肤上极轻极轻,似有如无的一丝湿润和轻柔,小夜小心翼翼的捧着,张着小嘴瞪大了眼睛。 还不等她找出词汇来形容,岚羽见她小心谨慎的模样好笑起来,一口气便吹散了她手中的云,小夜一呆,嘟起嘴瞪他一眼,岚羽便笑着再掬了一捧给她。 “喵,这是哪呀?”小夜捧着云霭,看着丝丝缕缕的云气从自己指缝处渐渐漏走,散在风中,而自己手里本以为会沾湿的皮肤却并未有何水渍,实在好奇起来,想了想就想让喵放下她。 岚羽却只笑嘻嘻的不放手:“小坏蛋,病着还闹什么,头两天连人都不认,这才刚好一点就又要淘气?瘦成这幅鬼样子还不老实,你竟也有那个气力不成?乖乖的看看也就是了。” 只是说归说,到底还是抱着她半蹲了下来,让她坐在自己膝上,能自己够到云。 小夜实在是新奇的不得了,她此刻坐的低了,云霭便在她腰际缓缓聚散悠然,伸出手去一搅,云中便搅出一个蜗牛壳似的螺旋,随即又逐渐模糊了形状。 岚羽笑着看她玩,总算是这小东西自来了灵犀观之后第一次有些精神玩耍,虽是身处九天云上,但是他周身气机扬起一片范围不小的防护,将高空之上的凛寒朔风挡得一丝不入,又卷动附近云气聚拢过来,厚厚一片遮住足下虚空免得被小娃娃看出破绽,手上给她裹紧狐裘和厚毯,丹元暖暖的护着,将个小娃娃守得踏踏实实,只笑吟吟看她把云气推来搅去的玩耍。 任她玩了一刻,拉住小手摸摸,感觉指尖被云气沾染得有了一丝凉意,就不许她再玩,只握了她的手在掌心暖着,又把毯子给裹严实,笑道:“这不是哪里,这是……嗯……类似障眼法那样的戏法罢了,给你看个新奇,可不是让你疯玩的,病还没好,一丝寒都不能受,回头再烧起来,明炎不活吃了我呢?就只看看便罢了,莫伸手了。” 小夜乖乖的嗯了一声,她也知道病若真反复会更不易好,便只偎在岚羽怀里看着这无边无际的云海奇观。 看一会,云层愈加厚密,渐渐聚集,不一时已是埋到她脖领,岚羽低头看看白绒绒云霭上露出颗小脑袋,实在笑得不行。 小夜看看快挨着下颏的云气,想了想也笑了,故意吸了气一口吹出去,厚白的云霭便忽悠向两旁散出一条浅浅的沟壑,正待再吹别处,却吸气猛了咳了起来,岚羽便站起身。 “戏法要散啦,闭眼不许偷看。”说着又捂了她眼睛,故意多等了片刻才放开,小夜再睁眼,四周已是寻常山石草木。 司徒回到灵犀观内,过不多时,便见明炎和无为两人出了静室,见他二人神色平和,也就放了心,终究一边是相识多年一边又是他一路引领前来的,能不生嫌隙自是最好。 无为见了他便道:“你不是要去答谢救命之恩么?怎的还在这里?” 司徒一摊手笑道:“我的小恩人不知被岚羽带去何处玩耍去了,我找不到那两个,只好在这守株待兔,跟着明炎找去,总比我到处寻人省力气。” 无为已知这二人收拾了行囊是要离去,叹口气道:“总归是在灵犀观里惹出了小夜姑娘这一场病痛,让贫道甚是难安。” “道长不必如此。”明炎摇头:“贵处已是尽力招待,只是她年纪小,一些事情还需要时间慢慢化解。” 停了停又对司徒道:“我二人只是先带她回灵安县内住着养病,却一时半刻并不急于远行,等你们下山之时在灵安会面即可,且等那时再认真作别也不迟。” 说罢,又问了当日伤者可有何不妥,又去清玄散人的停灵之处祭了他一炷香,便与无为告辞,无为一直相送到山腰院落,却见岚羽小夜已是在此等候,岚羽一眼看见明炎神色和缓,便知这老道应该过了关,虽是心里还在恼他,却也总算是点头打了个招呼。 却原来是他骗着小夜玩了会云,归来之后见小夜多少心情松快了些,便又哄着她到处逛逛,停了一刻小夜却说想去观后看那棵桂树,岚羽便抱着她去了,刚好和前来寻人的司徒两下错过。 第43章 怎么了? 等到了桂树近前,却见当日树冠边沿几乎触地的枝条却又是离地约有人高,或略一低头或避开几处长得较低的枝丫就能直入,岚羽看得一笑——这棵树好在当日没怒急斩了它。 虽是让自己和明炎一通好找,但它确实是试图在众妖追逐中隐藏躲进来的两人,倒是难为它扎根于此山气脉之中,年岁又久,倒并未被异鬼邪戾所侵,更是难得它尽力相回护的一番善念。 “喵笑什么?”怀里的小娃娃看看他。 “笑这棵树把你两个藏得我和明炎都差点没找到,你的财迷哥哥回去险些被骂死。”岚羽笑着摇头道。 ……其实还是自己和明炎都心急大意了,只以为西戈谅带她跑远,于是两人着重搜寻他们估算中凡人之力能跑到的距离边沿,却忽略了近处,谁知就偏在观后恨不得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呢,加上桂树努力散发的妖力的混淆遮蔽,就硬是没找到。 ……这西戈谅脑子也当真有急智,果然是跑到谁都没想到的地方躲了,事后气得曳影把他好一顿修理。 小夜哦了一声,伸出手去摸摸粗糙的树皮,细声细气的说:“谢谢树爷爷帮我躲起来。” 桂树宁静矗立。 看着她跟棵树道谢,岚羽噗嗤一笑,也伸手摸摸树干:“很是,谢你把她藏起来。” 触碰的瞬间,一点丹元攸然没入,茂密枝干无风自摇,小夜吓一跳,连忙缩回手,岚羽笑吟吟的拍哄着她:“没事,它和你道别呢。” 抬头看看天色,便道:“想来明炎那边也谈完了,走吧,今日带你回灵安住上些日子,捉只雪貂给你玩。” 小夜听了,便又挥手跟桂树道别,岚羽方抱着她去了。 当下一大一小汇合了明炎,见行囊已是打理妥善,便不再耽搁,启程上路,小夜本不舍司徒几人,待得听说过些日子还在灵安相见,方才减了别离之情,又懂事的和无为挥手:“道长伯伯再见。” 无为摸摸小夜细软的额发道:“小姑娘且去吧,好生养病,此次是道长伯伯招待不周,委屈了你,你莫往心里去。” 说着又取出一只荷包递给她:“这是观后那棵桂树枝干上截取的木料制成的吉符,送你拿着玩耍吧。” 小夜本不欲接,听说是那棵桂树的,方才接了,又重新谢过。 马车缓缓前行,岚羽前面驾车,明炎在车内陪伴小夜。 寒冬腊月,路边景色着实萧条,见小夜也没什么张望的兴致,明炎便关紧了车窗免透寒气,只给她身后垫了又厚又软的大迎枕倚着,又把狐裘给她半盖着围好,见都妥帖了,才握了小手给她扶脉——这小东西体质差,生病极易转变反复,因此明炎极为小心,每日午时和晚间都要给她诊脉,有何变化好立即对症换方子。 细细诊了片刻,没有什么加重或转移之处,方才放了心,如此只需继续驱寒止咳和稳固根本即可,发散去烧的可以停了,疏解心神的也还需继续吃几剂……等诊完,看见小东西垂眼慢慢摸着那个荷包,便问道:“不喜欢么?” 小夜摇摇头,犹豫一下才问:“挖了木头做这个,桂树疼不疼呢?” 明炎笑了:“不是主要支撑枝干就想必无妨。” ……那棵桂树也是观里精心照管的,焉会取用过多?不过就是极少的年份里可能略微修剪的时候得一点能取材的枝干罢了。 小夜这才嗯了一声。 明炎取过打开一看,却是块小小的木牌,一面刻着百邪不侵福寿延绵,一面却是将桂树形态雕了出来,茂密非常,亭亭如盖,四周雕刻着些祥云莲花之类,并未上油上漆,只是木头本色,带着一点木头原本清香和一点熏染的沉檀味道。 明炎笑笑:“倒是取个吉利意思罢了。” 当下另寻了一个做工精细别致的绣金荷包重新装了,给她系在腰间的丝绦上。 前面岚羽隔着板壁听到只是一笑,自己送了那树灵一星丹元,也够它好处了,这一小块木头算甚,又不是主枝上取的,算起来它只赚不亏。 这样的东西,除非挖取树芯,否则离得近还能得它一缕灵力护持,离远了就真只是片木头罢了,除了取个吉利也当不得甚,倒是小夜喜欢那树,日后见不到,算作留个念想罢。 他们一行自回了灵安,司徒几人却又多留些日子,清玄散人突传噩耗,观中被妖物突袭的死伤,建筑损毁等等,大小事宜甚是繁杂,无为作为清玄亲传,又是观主,又要守丧护灵又要处理杂事,颇忙不开,总归与他相交一场,便都尽力帮他料理一番,无为方能专心守丧一尽哀思,几人直住到清玄停灵完毕,点了墓穴下葬,一番祭扫之后,又被无为留了两日答谢,方才辞别,离了灵犀观。 结果等他们整装了行囊,下了灵犀山,一行回到灵安县在客栈安顿完毕之后,向小二一问,果然明炎二人带着小夜还未离去,当下便前去相见,谁知甫一进他二人租用的跨院,还未及进房,便听见小夜正在嚎啕大哭。 几人对视一眼,都是纳闷。 他们与这小娃娃相识也算不短时日,前阵子在灵犀观那般惊吓委屈方才第一次见她哭泣,之前满身伤痕,孤身忐忑,都不曾有过哭闹,明炎岚羽两人更是将她视为心头肉掌上珠一般,又怎会给她委屈受? 然而这般痛哭嚎啕,却实是听得人剜心。 几人顾不上什么,急忙叩门而入,就只见小夜伏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明炎愁眉不展的守在旁边徒劳的轻哄着,岚羽抓着头发急的直转圈,一眼看见几人,不啻看见救星一般,也不及寒暄,只二话不说就拽过去:“快帮忙哄哄,都哭一下午了。” “到底怎的了?” 岚羽唉声叹气的往哭成泪人的小娃娃身下一努嘴,几人细细一看都是吸口气。 ——哭得全身都在抖的娃娃伏在床上,怀中紧紧抱着一张苍灰色的狼皮! 司徒几人面面相觑,连带岚羽一起,不约而同的叹口气。 第44章 狼皮 要说这还是小夜修养了一段时日之后不论病情还是心绪,都渐渐有了好转,也有了力气下床走动。 明炎岚羽两人每日除了仔细照管她汤药饭食,还想方设法给她或做或买或雇人调理些各式新鲜点心之类,只尽量引她多吃些,弥补她被汤药顶得减了量的膳食,又费尽心思哄着她玩笑。 只不过灵安虽不贫困但也只是个县城罢了,离繁华簇锦却还差着距离,又是冬季,也没什么景色好赏玩,县城附近春暖花开时若是踏青还有些野趣,如今却是什么去处都没有。 岚羽本是捉了一只小小的雪貂幼仔给她玩,小夜欢喜的捧在手上摸了许久,却又不乐起来,央求他送回去,说小雪貂离了大雪貂就像她走丢离了他两个一样,肯定害怕的不行。 岚羽没奈何,只得又放了回去。 他们是旅居暂住,小夜又是病中,即便是街邻几个年纪相仿的孩童也都不熟悉,更兼那些孩子见她吃用穿戴都非比寻常也不敢和她玩闹兜揽,因此竟也找不到甚有趣的事物来给她消遣。 此时已是入了腊月,离除夕已不到月余,街市上倒逐渐热闹起来,这一日听闻客栈小二说有集市,二人便索性给她穿得暖暖的,又烧了小小的手炉给她抱着,带她去逛集市。 一路倒也还算热闹有趣,又见到一些新奇好玩的吃食,各给她买一点尝尝,却不敢让她多吃这类路边吃食,本是抱着她走了一段,小东西要自己走,便紧紧的牵着……谁知走着走着,小夜却站住不动了,怔了一瞬,用力挣开明炎的手跑向一边。 “小夜。”两人经过洛水拐子之事怎敢让她离了视线,赶忙跟了上去,却见小夜站在一个皮货摊子前,慢慢的蹲了下去。 小夜迷惑的看着头下尾上倒悬在皮货担子一端的苍灰色狼皮,狼头部位皮毛剥制得很完整,前额一点白斑清晰醒目,里面应是填了些稻草之类,撑起一个似是而非的轮廓,吻部几乎触地,小夜蹲着看看,伸手轻柔小心的摸了上去。 “毛毛……毛毛你怎么了……”摸了摸,没有任何反应,小夜又揪了揪依然直立的耳尖,轻飘飘的头部皮毛随即轻抬,松手,便又落了回去。 “……毛毛?” 小夜转年就要六岁,已不是不知事,乍一见到狼皮,脑子已是懵了,狼头部位填了些稻草,见有个头部形状,她便满怀希望的伸手去摸拽,却冷冰冰轻飘飘,小夜心内似是明白了些什么,又似是不明白,她抬头看看愣着不知这穿戴富贵的小女娃哪冒出来的那贩皮货的猎户,一把便扑了狼头把整张狼皮扯在怀里—— “坏人!坏人!你把毛毛……你把毛毛怎么了!” 小夜尖叫起来,眼眶中已是蓄了泪,抱着那一大张苍灰色的狼皮,起身就要扑打那个猎户,却踩到拖在地上的狼皮下摆,一个踉跄就要摔倒,明炎一把搂住她。 “哪里来的这小娃娃,你……”猎户正待呵斥,迎面被甩了张纸在脸上,胡乱抓了一看竟是张银票。 “拿了滚。”岚羽也不跟他废话,只蹲身安抚哭叫不止的小娃娃。 “你……”猎户本待还欲争执,一看银票数额顿时住了声,愣了愣,又是悻悻又是莫名又是窃喜,果然转身就走,连担子都不要了。 小夜本想追赶,被狼皮一绊又被明炎一扶,抬眼望去已是没了踪迹,她视线被泪水融得一团模糊,已是分不清谁是谁,只知周围都是人,低头,却是苍灰色的狼头,贴在她胸口,被她抱得紧了,里面稻草压塌了下去,狼头便瘪了一块,整个都变了形,她嚎啕大哭起来。 “不哭,小夜不哭……”明炎掏了帕子给她不住的揩着眼泪,小夜哪里能止得住? 街市上往来行人路过此处不由都渐渐止步,看着这衣饰华贵气度非凡的两人愁眉不展的守着个大哭的小娃娃束手无策。 岚羽打发走货郎,更是不知该怎么办,小夜已是把他哭慌了。 这小东西只刚降生头几个月时爱哭,那时是吃不饱,饿的,过了哺乳初期不再挨饿之后便很少哭泣,从洛水被拐卖凌虐了一身伤,见了他俩也是只有高兴欣喜,换牙疼得忍不住,也没掉过泪,就前些日子在灵犀观实在受了委屈,方才哭泣过,却也只是哽咽啜泣,如此大哭是从来没见过的。 这头狼的事,他两个也是早就听说了的。 先是司徒,对岚羽讲述路遇小夜救了她的过程的时候,就有着重提及,她在山林里竟是和狼为伴,狼竟也不伤她,不仅带着她在山林里绕圈躲避蒋长风派出搜寻的人手,晚间还让她依偎取暖,不然这小东西一身单薄破烂的单衣,怕不早要冻死在入秋的山林里。 后来小夜自己更时常同他们提起毛毛,言语中全然依赖和想念,再后更又允了会带她回去探望一番,谁知尚未成行便先一步在此见到了狼皮…… 岚羽不知该怎么哄,只是被她嚎哭得心里直发颤。 小夜哭了一会只是不住,明炎看她只顾抱着狼皮哭,又见周围人更是多了,贩夫走卒都纷纷看过来,也只得先带她回客栈再说。 小夜已是哭得顾不得别的,被人抱着,她便抱着狼皮伏在人怀里哭,两人回了客栈把她放下,她便抱着狼皮伏在榻上哭。 小娃娃自己早已哭得没了力气,全身都软了,到后来更是哭得抽搐起来,把寸步不敢稍离的明炎岚羽吓白了脸,一边轻拍着她背心安抚着,一边用气机一点点的给她理着呼吸,幸而有他两个如此小心的守着,不然怕是方才就要哭晕过去。 司徒几人见是此事也都觉束手,这小娃娃一直心心念念着她的毛毛不忘,乍见到狼皮,心中焉能不痛?她又还小,难道还能劝她什么逝者已矣不成? 虽是这么想着,见她哭得太过,怕她伤身,也只得试着哄劝安慰,又哪里能管用,这下两个愁得没法的变成了六个,整个跨院都愁云惨雾了起来。 第45章 重情 及至晚间,小夜已是哭得嗓子都哑了,一把娇娇脆脆的细嫩童音已经无存,只剩沙哑撕裂的颤抖哀泣,连晚饭都不肯吃,哑着喉咙只是哭,岚羽急得没办法,只得让后厨用秋梨熬煮了甜甜的梨汤,放得温了,捧着杯子连哄带劝的喂她喝几口润喉。 小夜哭得只是发昏,本不欲喝,但是岚羽实在急了,只扶住她小脑袋不让躲,又把杯子凑到唇边小心的给她润着,她便喝了几口,却因哭得狠了一直在一抖一抖的倒气,才没咽几口就呛住了,咳了个昏天黑地,这下岚羽连水都不敢再喂,彻底没了办法。 素萦皱眉和他两个说道:“小夜再这样哭下去,嗓子怕是不易好。” 明炎也是愁得直咬牙,挤出个苦笑道:“总不能打晕她。” 这小东西哭得止不住,哄不停,劝不听,能怎么办?他们也不想看她哭啊。 “我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只怕你两个舍不得。”素萦叹口气 岚羽眼睛一亮:“姑娘请讲。” “唉,劝她不哭想来难办,不如先配点迷药吧。”素萦苦笑着说:“缓上一晚,让她睡一下,起码双目和咽喉能得个休息,只这劝她饮食方面我却也没法子。” 岚羽犹豫不语,明炎思酌片刻点了头:“暂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说着自去配药。 岚羽还只不放心的叮嘱:“剂量轻着点。”自己却是寸步不敢离。 明炎不过去了一时就回来,却是配了短短一支迷香,香品调配本不可能如此之快,只是实在急的顾不得,避了人直接用他煌火之力烘焙干燥成型,方能这般快。当下司徒几人离了屋子,便燃了起来,他两个却并不避出。 香料不多,不长的一刻便燃尽,小夜无声无息的已是昏睡了过去,她大哭了整整半天,早就精疲力尽,此时嗅了迷香便没了意识,只是昏睡中还不时哽咽抽泣,明炎不停顿的马上再点安息香,又煎了消肿止痛的药物把帕子打湿给小夜敷眼睛。 几人本想轻轻抽走她抱着的狼皮,奈何小东西纵是睡了,也还抓得死死的不放,想要她松手除非点她穴道,几人下不了手,只好任她抱着,连着狼皮一起裹进被子里。 纵是有安息香燃着,小夜夜间也依然不安稳,虽是被迷香和安息香中的药效成分把住了意识醒不过来,梦中却仍哭泣哽咽,还偶有惊悸挣扎,明炎本还想趁着她昏睡喂些汤水之类,但见她这样怕再呛到也不敢喂了。 到第二日,明炎岚羽也不敢叫醒她,还是小夜一夜纷乱噩梦,到药效慢慢弱了便自己醒来,呆了呆,茫然了片刻,待得低头看见怀里紧抱的狼皮,便怔了,随后醒悟到昨日的并不是梦,毛毛已是死了,皮都在这里,她便又哭开了。 昨日那般大哭,今日醒来眼睛咽喉具已是肿了,纵然明炎给她敷了浸过药的帕子,也依然肿得桃儿一般,嗓子已是哭不出声,却仍是劈出一缕细弱的哀颤。 岚羽只急得唉声叹气,这小东西除了哭好似已经不会别的了,这可怎么是好。 司徒几人也没办法,小西拿了各种东西哄逗她,她只一概不要,就只抱着狼皮哭得直抖。 明炎也是没了辙,且不说迷药纵是配的再小心,也终究是让神思昏沉迟缓的东西,不能频繁让她闻这个,抛开这个不说,也总不能一直迷晕她,总要让她醒的,可她醒了不吃不喝就只是哭,这却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岚羽急得转了两个时辰的磨,最后把明炎扯到一旁,悄声道:“这样哭下去不是办法,不行就……让她忘了吧。” 明炎叹气道:“你当我没想到么?小夜神魂太薄弱,受不受得住术力涤荡识海是个大问题,若是受不住……” 自己岂不是亲手毁了她? 岚羽也不响了,半晌方道:“可难道就让她一直哭下去不成?术力控制小心些,难道不成么?” “若是能成还用等到你说?”明炎没好气的瞥他一眼:“别忘了小夜是玉夜大人的盈魂,盈魂本就是主导情感思维的部分。” 他叹口气:“虽然这不代表她投生之后就没有理性不会思考,但要人为抑制她情感心绪却是不容易,因为她是以偏重情感作为主导,而这一段记忆和情感,想必她看得很重,即便是普通人,这般看重的事情也是不易抹却的,除非强行抽取或以强制封存……” 明炎苦笑一下:“可是她又禁不得。” 岚羽没了话,垂头丧气的回到小夜身边,只学着她抱狼皮的架势把她一抱,唉声叹气道:“小祖宗,你的毛毛已是去了,快把我的会玩会笑的小夜还来给我吧。” 小夜模模糊糊的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却因哭得一直在抽气没说成,只顾抓着狼皮不放手,狼皮经她昨日一顿大哭,抱着不放,又揉在怀里睡了一夜,苍灰色的皮毛已是凌乱不堪,小夜看着,又哭了起来。 素萦惦记着她,一早便来看望,见她眼看又要哭到中午,也是直叹气,此时见岚羽抱着哭的止不住的娃娃,她便轻轻拿帕子给擦着眼泪,见她双眼红肿得厉害,连帕子也已快要不能碰,连声哄道:“小仙人不要哭了,毛毛听见也不安心。” ……可是毛毛听不见了。 小夜知道人哄她是着急,只是太过伤心,心中疼得像挖了一块去似的,拿什么来换也填不满,哭得说不了话便只是摇头。 她昨日下午到此时已是快哭一整天,眼睛几乎已不能视物,喉咙更是已经肿了,哭不出悲声,只剩止不住的抽噎。 小西叹口气:“这下真的变成金鱼精了。” 素萦皱眉道:“眼皮都要哭破了,可怎么好?”帕子虽是丝绢,柔滑细腻,但也架不住千百次的在娇嫩的眼部皮肤上挨蹭,本就肿的眼皮擦得次数多了,已是一碰就疼得一颤,素萦轻轻擦了两下便不敢擦了。 明炎也是发愁,双眼肿得这般,本应要冷敷,只是寒冬腊月,她又还是养病期间,真给敷块冰冷的帕子的话怕是当天就要再烧起来,可是又不好热敷,见实在红肿的厉害,只得把药汤放到不冷不热温温的,从岚羽怀中接过哭软了的小娃娃,浸湿了帕子给她小心的敷眼,又不知从哪寻了些新鲜翠绿的薄荷叶,略切碎了包在帕子里,取薄荷的清凉来减轻她眼部的肿痛。 第46章 浮生一梦 小夜早是没了气力,又哭得狠了,整个人都虚脱了,只觉得四肢都石头一样,头只是嗡嗡的发昏。 被明炎抱在怀里扶着头给她敷眼,就像个布娃娃一样任人摆布,唯独就止不住哭泣,眼睛被包了薄荷叶又浸了药的帕子包轻轻按着,还依然从药包下面流泪。 明炎一手揽着小夜,一手轻轻给她按着药包,只觉得这小东西贴在他胸口哭得直哆嗦,不停的倒气抽噎,每抽一下就抖一抖,心疼得他不行,只好轻柔和缓的一直慢慢的和她说着话—— “快要除夕了,回头带你去帝京过除夕,那边热闹,节庆期间各式庙会花会好看得很……除夕之后再到元宵,灯市期间更是美丽,整座城市都辉煌闪耀宛若不夜……你若是喜欢,还可以猜灯谜……有猜不到的,我和岚羽替你猜……” 其实小夜哭得直发昏,耳中只嗡嗡一片,哪里听得清他说甚,只是能隐约知道有人轻声细语的一直和她说话罢了。 她自己也知道明炎和喵还有大哥哥大姐姐们被她哭得不安,只是心中总是不停想起在山间时和毛毛的相处,然后就会想到毛毛死了,再也见不到了,再也不会拱着舔得她直痒,不会暖烘烘的守着她睡觉,不会陪她玩耍……毛毛死了! 死了就是什么都不会做了,连身子都没有了,就只剩了一张皮……毛毛死了! 她没法让自己忍住不想,也就没法忍住不哭。 如此又是到了下午,小夜从昨日中午直到现在,不过是被喂了几口梨水罢了,她自己哭得饮食不进,也不觉得饿,然而身子已是受不住,到了此时连眼泪都已哭不出,眼睛被帕子敷着不能视物,脸色一片青白,连口唇都白了,起着干皮。 明炎心内焦急不已,这小东西本就体虚,如今这已出现脱水症状了,偏她还哽个不住,他也不敢喂她水食——这种情况下若是呛得狠了只怕是要伤了肺腑,实在没办法,只好用洁净的帕子沾了温热的蜜水给她一点点的润着嘴唇。 明炎一手给小夜敷眼一手给她润唇,岚羽急的焦躁起来,跑去院子里转了半天,抿着唇回来,看着明炎道:“我制了她穴道让她睡吧,这狼皮……也不能再让她抱着了,我小心着些,总不至于伤了她。” 明炎垂着眼想了片刻,低叹一声:“罢了。” 岚羽以为可行,正待施为,却被明炎一帕子扔到手上。 岚羽呆了一瞬,只好接过帕子给小娃娃慢慢润唇。 明炎腾出只手,四下一望,见手边只有水盆药碗茶盏布巾丝帕等等,便取了调蜜水用的银匙,对司徒几人苦笑一下:“若是几位接下去有事待办的话,还请暂且远避了吧。” 几人对视一眼都是纳闷,司徒道:“并无什么杂事,不必分心我等,哄她不哭才是眼下要紧的。” 明炎便不再说甚,只用银匙在茶盏边沿轻轻敲出‘叮’的一声轻音。 司徒听着这无甚特别的一声清脆,心下正自奇怪,第二声轻击已在耳边,接下去轻轻缓缓的清冷脆音错落响起,普普通通的敲击茶盏的音色串成一曲平和舒缓的节奏。 只听了不几声,素萦和小西就起了身,晃了晃头笑道:“不行,困的很,我们当真听不得,要失陪了。” 说罢自去了。 司徒和曳影两人听着这没有高低婉转,没有徵羽宫商,只凭间距长短落音缓急便引人沉静了神思涌上了睡意的清脆音节,各自具是惊异,之后连他二人也神思缥缈了起来,一颗心逐渐被浸润在渐浓的困顿之中,只觉一片温暖舒适的迷蒙雾霭,不知不觉的便入了黑甜之乡。 梦中彩云生烟,花开花落。 片刻之后,明炎停手,看看怀中已是沉沉睡去的小夜,再看看未及离去便坐在椅子上入眠了的司徒和曳影两人,只叹口气,抱了小夜起身去了侧翼厢房安顿她,岚羽本待轻轻取走狼皮,也叫明炎拦了。 “不拿走,明日岂不是接着哭?” “你拿走更麻烦。”明炎叹道:“她又不会没了狼皮就忘了,反而这最后一点念想若再失了,更是要哭的。” 岚羽听了也只得罢了。 第二日整个客栈都炸了锅,客栈中所有人,不止回了房以为避开了音色的素萦小西,连带跑堂后厨掌柜和过往住客,一早醒来都觉离奇,怎的昨日天未擦黑便困了?晚饭都未及入口只是一心想睡? 待得起身之后见到旁人,互相一问,竟是人人如此,再及至出去一看,左邻右舍纷纷攘攘正围聚议论,当下便有好事者到处打探,才发现竟是整条街都几乎同时入了梦乡。 立即便惊乍了一群人,莫名的沉睡太过离奇,当下便有人去报了官,官府听闻如此奇事,还觉不信,然而派人一一探问,竟是人人如此,即便是捣谎也不可能如此多人众口一词,更有甚者,有那家中蓄养了鸡犬牲畜的,也无一例外,具都睡倒在了栏中。 还有路人都来举证,幸而睡时虽未入夜却也已是晚饭时分,街上行人并不多,只有两三个路过此处未及归家便倚在路边睡着了的,所幸穿得厚,并未冻死在街边。 当下巡捕便带着里正一同回了县衙复命,就连县令和师爷都紧张了起来,立即再派人各处仔细探查可疑之处,又点了医馆坐堂的大夫奉令给民众诊脉,却并未有其他异状——凡是莫名入睡的人醒来并无不适之处,脉象也各自稳健,倒是有几人声称不适,然而细一诊问却都是各自的旧症,想借机混个免费汤药罢了。 这下众人各自纳闷,又有巡捕挨门挨户查探问讯,却无谁丢失财物,也并未有因仓促入睡而造成甚炉火灯烛之失,总而言之,除了具都陈说自己莫名就睡了一大觉之外,别无他恙。 县令没奈何,只得不了了之,将聚在县衙议论纷纷的众人都赶了回去,自己却向州府写了一份上表,只当做辖地之中的一桩奇事奏了上去。 第47章 大音希声 司徒和曳影两人醒来更是惊异,他二人昨日有提气凝神抵御睡意,然而竟连何时睡着的都不知。 醒后就只见自己坐在明炎二人租赁的跨院正房内座椅之上,屋内炭火未熄,暖如春日,虽是坐着睡了一夜,也并无甚不妥之处,更兼两人武艺不弱,倒是比别人醒的早些。 等他二人回了自住的客房,一路悄无人声,直到两人换了衣衫梳洗之后,出得房门才见了客栈小二,捉了他一问,才知连这小二昨日都抱着托盘和手巾直接睡在了后面楼梯上。 然而问他可曾听到什么,却并未听见任何响声,只稀里糊涂就觉得困,本是想回后面下房去睡,谁知不及走到就睡在了半路上。 两人顾不得别的,叫醒了还在梦乡的素萦和小西,各自一问,倒是没什么异状,方才放了心,早膳也不曾吃,先回到这边来探望,便只见小夜尚自沉睡未醒,明炎岚羽二人一如既往守在一旁,仍在给她敷眼。 司徒一挑眉,正待相询,客栈中却已是来了巡捕和里正,说是睡了一整条街的人,要各自查验有无人员伤亡或失踪,有无财物遗失,不多时已是查到此处。 明炎叹口气,半真半假道:“要烦请几位知情不报了,不然说不得我二人要被拿去见官……万一判个徒流什么的,这小东西便要跟着我俩一同受苦了。” 小西只听得噗的一笑,还未说甚,岚羽一撇嘴:“关我甚事?我可什么都未做,见官也只判你一个,我只带着小夜天高海阔去,正好少了你整日里同我争抢,求之不得。” 素萦笑起来:“不妨事,我们去作证你两个是同伙,一个都跑不了,送了你二人徒流,小仙人只归我们也就是了。” 当下都是一笑,待里正问到此间的时候,自是无人说甚,各自只说并无失物也未有异状便瞒混了过去。 直待巡捕和里正查完整间客栈,离了去查别处,曳影方才疑惑道:“昨日那想是安神催眠一类的节拍?只是为何未听闻的人也会入睡?” 其实这等问题算是涉及手段本领的细节,他本也不欲询问,只是实在未能想透,也是几人自九华山一路相处下来,经了不少事,彼此已是相熟,这才有此一问。 明炎笑道:“论起敲击茶盏的音色,自是传不出这院子,但是声音并不只是耳听的,音质本身震荡传播出去,离得远了只是低过人耳听力范围,然而声音本身还在,音波传递也依然在,人耳依然能接收到,只是人不自知罢了,直到连音波传递也消散殆尽,那时才是真正的‘听’不到,所谓大音希声,拿来喻此虽不太通,不过也是同理便是。” 曳影听了还未说甚,小西已是咋舌:“我听人说过类似理论,只是从不曾印证过,这次见了,也算印证一番。” 想了想又道:“只敲茶盏便能如此的话,若是以乐器奏来,岂不是睡得更久?” “倒是不曾试过器乐奏之。”明炎摇头一笑,心说要是琴箫筝笛之类,一城睡着也不稀罕,只是一街都惊动了官府,一城还不要惊了朝廷? 他和岚羽只为哄小夜休息罢了,何苦那般惹人注意。 而且这一阙浮生,单只节拍也已够了,再加上曲调,哪里又只是睡一晚的事,不仅仅是引人入梦,且梦中心绪情感皆能由曲调高低缓急操控自如,美梦还是噩梦全凭曲者心意,再若加上些灵识催动的话,一梦直接入黄泉也是可以的,这种曲子,若被有心人知道的话且是个麻烦事,就算没有灵识催化,单以内力送出也足可为恶了。 他们几人轻声对谈,小夜眼睛上敷着药包睡梦中动了动,几人赶紧止声,过了会见她又睡沉了方才松口气。 “她若今天继续哭下去,就真吃不消了。”司徒叹了一声。 小娃娃睡得比昨日沉,只还偶有轻声抽噎,比之昨夜的梦中兀自哭泣已是好些,只不知她是听了节拍当真好些还是身体脱力哭不动了。 岚羽闻言只愁眉苦脸的唉了一声,小夜这两天的痛哭,已是把他都哭得凄凄惨惨,如今只会叹气。 明炎也是头疼的揉着自己眉心:“今日说什么也要想办法让她进些饮食,不然真的要麻烦。” 这小东西再不吃喝就真要去了半条命了,实在不行只能继续给她听浮生,梦中只要能再安稳些,他和岚羽就能想法慢慢喂她些粥汤之类,就只怕梦里依旧抽泣,说不得只能加强些浮生的力度,就算要再度波及到周围凡人,他俩也已是顾不得了。司徒几人在此往来出入,实在不便设立音障,还不如浮生的节拍好解释。 小夜这一觉直睡到中午,她身体实在太过疲弱,被浮生的拍子安抚了些许,便直昏睡了许久。 等她醒了,却睁不开眼,怔了会子,才觉出眼睛上有东西轻轻按着,正想伸手去摸,却被明炎拉住手。 唇边轻轻挨上个东西:“小夜,听话,喝点水。” 岚羽捧着杯子扶着她道:“你想急死我吗?急死了我,今后谁陪你淘气呢?” 小夜便慢慢的喝了几口,只是喉咙肿了,每一口咽下都是疼的一颤,咽了几口之后便不肯再喝,又抬手去拨眼上敷着的药包,明炎没奈何,只得放下药包,清水沾湿帕子给她轻轻擦了,方才许她睁眼。 小夜睁了眼,却只觉模糊,抬手想揉,明炎赶紧拦了:“你这是哭久了,揉不好的,且止了哭,慢慢过几日也就好了,现在还肿着,揉上去不疼么?” 她便放下手,过了一刻,又摸来摸去的找什么,明炎轻叹一声,牵了她的手,引着她慢慢摸到身侧一个黑漆嵌螺甸的匣子,打开牵着她手摸进去,柔声道:“毛毛在这里,它被你哭得湿了一大片皮毛,又揉搓的一团乱,我已是重新把它打理好,好好的搁起来了,你摸摸看,莫再抱着哭了,让它安静整洁的在这里吧。” 小夜看不清东西,视线里只有一个模糊轮廓,隐约能看到一团灰色,只得用手去摸,摸到了尖尖的狼耳,便抓着发起了怔。 第48章 因为我? 明炎一早已是给她准备了膳食,知道她会咽喉肿痛,又两日未吃什么怕是吃别的受不住,就只取了棵紫芝,劈了一半合着银耳红枣,炖得软软烂烂,拣出紫芝和红枣不要,只留软烂成胶状的银耳,见她醒了便盛了一碗晾着,此刻摸摸温度不烫了,便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道:“乖,吃点东西。” 小夜只是发怔。 “小夜,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再怎样也要进些饮食才行。”明炎叹着气哄她:“你的树爷爷好容易把你藏了躲过妖怪,再如此下去,竟也不必妖怪来吃你了,它不是白藏你一场么?还有毛毛,它也白帮你躲坏人了。” 小夜这才慢慢吃了一口,只是喉咙疼痛,一口含半天方才咽下去,如此费力吃了半碗,已是摇头不肯再吃,明炎知她心里堵住吃不下去,好在多少吃了些,便放了碗慢慢安抚她。 “心里憋闷也不可伤痛太过,不然定是要伤身的,毛毛当初助你,难道是为了看你伤身么?”明炎拿了温热的帕子给她擦了脸,又简单拢了拢她细软的发丝,“就不说毛毛吧,我和岚羽,还有你的大哥哥大姐姐们,都快被你急死了,你竟也忍心我们如此心焦么?” 岚羽一旁嘀咕着:“小没良心,就只记着毛毛,把我们忘光了。” 小夜下意识想揉眼睛,被岚羽一把握住小爪子,方才记起,停了停,只慢慢的说:“那……那个坏人呢?” 头个字出口才发觉没声音,便又加大了气力,试了几次方挤出嘶哑的音色。 明炎叹口气:“若找到他,你想怎样?” 小夜怔了,她只觉得心中怨恨难受,找不到一处平静的地方,可听人问她想怎样,她却也不知道想怎样,犹豫了下才答道:“问他……问他为什么害毛毛。” 明炎唉了一声:“不可以这样想。” 他索性把小夜抱到膝上,缓缓的给她说着:“那个就只是个普通人,并不是坏人。” “可是他……把毛毛……”小夜又哽咽了起来。 岚羽忿忿的瞪了明炎一眼——小夜说坏就坏呗,你和她计较这个做什么,一个凡人,他就坏了又能怎样? 明炎理都不理他,只抱着怀里抽泣的小娃娃柔声说道:“那就只是个普通人,家里有父母妻儿,可能还有个同你差不多的小女儿,对他而言,他害了毛毛,不过是为了给他的父母妻儿换取一些衣食罢了……” 小夜怔怔的听着。 “他不知道那是你的毛毛,或者说,他不知道那是别人珍重爱护的东西,猎取野物,取肉充饥,取皮换柴米,这只是他谋生方式,在他而言,他什么都没做错。” “不杀猎物,他的妻儿就没有过冬的棉衣,没有过年的柴米,他的儿女就没有节日期间的新衣和爆竹,他并不是有意要害你的毛毛,他只是为了自己能更好的活下去,猎取了一头并不知道有人珍爱的野物罢了,他不是像追你的坏人那样心存恶意,他只是做了自己平日里谋生糊口常做的事,而那其中正好有你的毛毛,虽是杀生害命,却也是不得已,他总要谋生。” 明炎叹口气:“你可以怨他,恨他,却不可以因此问罪于他。” 小夜又一次哭了起来:“我不懂……我不明白。” 她哑着喉咙哽咽道:“如果他没有错,那是谁错了?为什么毛毛会死了?毛毛也没有错啊……” 明炎默然,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对这小娃娃讲什么弱肉强食物竞天择,只是叹息着取过药包轻轻按在她眼睛上。 “等你长大,就会懂了。” 小夜眼睛已哭不出眼泪,只火辣辣的疼痛,此刻被药包敷了按住,就只嘶哑的抽泣,明炎慢慢的轻拍着她,过了许久,小夜却挣扎着推开他拿着药包的手,仰头努力用红肿模糊的双眼望着他问道:“是……是不是……因为我?” 明炎愣了愣,嘶的吸口气:“小夜!” “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 “因为遇到我,才会……才会死掉的?” “栗子爷爷,也是遇到我,才……才……” “毛毛也是遇到了我……” “如果没有遇到我,是不是就不会死?” “因为我是……是……”小夜哽了半天,方才杜鹃啼血一般挤出破碎的两个字:“……祸星?” 一屋人的脸色全变了。 “小夜!”岚羽慌了,一把捧住小脑袋,扭到自己的方向:“不准这么说!跟你说过那只是染了妖气激出的疯话罢了!你才不是什么祸星!不准这样想!” “可是他……他……他说的……没错呀!”小夜断断续续的哭道:“妖怪要……扑我……栗子爷爷和毛毛……也是遇到我……就……就死了……” “不对!不是这样!”岚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遍的重复着:“不是这样!” 连明炎都一时无语,之前她听到的那些偏激怒骂本就让她存在心里,又偏偏两件事情如此巧合,现在这小东西悲痛之下钻了牛角尖,想要开解她确实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 司徒叹了口气,上前从明炎膝上抱过哭得凄惨的小娃娃:“小夜,这两件事只是巧合罢了,你不能因为巧合,就把错误的事情当做真的来听信。” “……可……可是……” “没有可是,错的就是错的。”司徒抱着她,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说道:“你如果真是祸星,又怎么会救了我的呢?”他指指自己。 岚羽眼睛一亮,明炎也是一挑眉……这倒是个开解的好办法……曳影小西几人却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奇怪的互望一眼。 “……大哥哥……我没……”小夜抽噎了半天才道:“我只看见星星……没……” 司徒叹口气,看一眼明炎道:“说不得我也只好不守信一次了。” 明炎起身一揖道:“并无外人在此,还劳烦你代为开解她一番了。” 司徒便继续缓声跟小夜说道:“你想想,你遇到我们之后,看到了我的命星,之后是不是一直有紧跟着帮我看守呢?”小夜想了想,抽噎着点点头。 “这就是了,若不是有你跟在我身边,我又哪能如此轻易化解了灾厄?” 司徒摸摸小夜披在背上细细软软的发丝:“所以祸星之说纯属无稽,你哪里是祸星呢,你想想看,你若真是祸星,我们遇到你为何没有灾祸?反而是你化解了我本应到来的灾厄,你是小福星才对。” 第49章 开解 小夜听得怔住,司徒见她眼睛红肿得不堪,便也学着明炎的样取了药包给她轻轻敷着,继续道:“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栗子爷爷不是也和你这样说的么?就连我的命星走势,你不是自己也亲眼看到的么?小夜这般聪明的小仙人,为什么连自己眼见的都忘了,却被几句染了邪祟后的妄语给带偏,钻了牛角尖呢?” 小夜想了想,有些犹豫道:“可是栗子爷爷和毛毛……” “巧合罢了。”司徒不容置疑的轻声说道:“栗子爷爷年纪大了……虽这么说来有些不恭敬,但是没人能够万寿无疆,人生在世,终归是寿数有限的,遇到你之后因故身亡虽是令人悲痛,但即便没有此事,栗子爷爷也不可能千岁万岁的活下去,世人终有一死,总不能你见过谁,谁就长生不老吧?只不过事情赶了巧,才让你这般疑起自己。” 小夜垂了头,想了半晌,小声说:“可是毛毛也……” 司徒叹口气:“狼和犬类寿命相近,好的也不过十余年罢了,在山林中野生的,风刀霜剑,就更短些,看它的体型毛色,也已不是幼年,遇不遇到你,也不过几年之内罢了,何况野物本就朝不保夕,它中了猎人的兽夹,还是你领了我去才解救下它,若非它遇着了你,怕是彼时就已要丧命,又哪能机缘所致多延了寿命呢。” “可是……可是……” “大哥哥知道你心内悲痛,不忍见它死去……但这是万物生长之道,并不与你相干。”司徒轻拍着小娃娃:“你年纪还小,初次直面生死别离,伤心难过也是必然的,莫说是你,世人谁不悲离别?总归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罢了,只是若因此胡乱归咎到自己身上却是不对的。” 一旁曳影几人听得惊异莫名,什么命星?什么灾厄?彼此疑惑的对视一眼,都是纳闷。明炎叹口气,总归这几人都不是奸邪之辈,到了此时也没甚可瞒的,便将事情给他们几人简单描述了一遍。虽只是简洁说个大概,几人仍是听得愣了。 “就说是小仙人嘛。”素萦笑道,见小夜被药包敷着眼睛不能视物,她便上前握了小手:“大姐姐相遇你至今不也好好的么?我抱过你那么多次,我怎没见到灾祸在哪里?却原来是个消灾解厄的小仙人,日后更要多抱抱,沾点仙气在身。” “大姐姐……”小夜看不见,只闻到素萦身上隐约清冽的药香,然后手上就被软滑温暖的触感包围。 “这可知道了罢?不许再信那些胡言乱语了。”司徒拍哄着她道。 小夜想了许久,方才轻轻的嗯了一声,众人这才松口气。 尤其明炎岚羽两个,心里总算放心些,对司徒更是感激不尽。 小西见她仍在抽噎,也哄道:“不要难过了,这已是从小仙人变成了金鱼精,再哭下去金鱼精都做不成,变成了小瞎子就只能做蝙蝠精了。” “可是……可是……”小夜自己也知道不应再哭,只是心里缓不过来,哑着喉咙小声哽道:“要怎么才能……不难过?” 一语问得众人哑然。 明炎叹口气:“尽量想些旁的事情吧。”他拧了一块浸了药的帕子递过去,司徒便换了帕子重新帮她敷着。 “毛毛待你有恩,又同你相处和睦,你思念它为它难过也是应当的,只是弄到伤了自身的地步却是过了。” 岚羽拍拍那个装了狼皮的黑漆螺钿匣子,说道:“我们一路上好好带着它,等回了清阳山,把它好好葬了,就葬在你屋后的海棠树下,让它日日守着你,你若想它了,推窗一望就能见到。” 小夜小声的嗯了声。 她今日起的迟,中午醒后到现在,已经又是夕阳西下,明炎早些时候已是抽空招来伙计,令他把另半棵紫芝交由后厨慢火炖了鸡汤,方才厨下已是送了过来,撇掉汤面上黄澄澄的鸡油,只取了汤汁煮粥,此刻已是一院子温软的粥香。 见米粒软烂,汤汁粘滑,便盛了一碗,哄她慢慢吃些东西,因她目不视物,又还有些抽泣哽咽,怕她呛到,更是喂得格外小心。 小夜两天两夜统共只入口了几口水和半碗银耳羹,又一味痛哭悲切,自己早已觉不出饿,加上咽喉疼得厉害,本不想吃,幸而入口的粥米软烂清香,并不哽喉难咽,又知道旁人心里担忧,便慢慢的强吃了一小碗粥,虽是咽喉疼痛吃得极慢,然而粥碗在明炎手中始终是温热的,等她吃完粥,又拣了鸡汤中煨得软烂的紫芝喂她吃了一块,方才放了心。 “今日且好好睡一下,到了明日若能恢复了正常饮食便无大碍了。”明炎道:“只是双眼和咽喉要好好休养,万不可落下病根。” 岚羽心有余悸的抱着她不撒手,只不住叹气:“你这小东西,险些哭伤了自己,可是吓人,以后可再不许这么着了……” 晚间照例燃起安息香,明炎让岚羽守她睡,叮嘱别让她不自觉的揉眼,自己却不知去了哪里,岚羽知道他行事向来有章法,也不过问,只守着沉沉睡去的小娃娃,见她梦中仍有哽泣,还偶有梦呓,不免轻轻拍哄,又用帕子浸了药继续给她敷着。 如此将养了两天,眼部的红肿方才渐渐消了,只视物仍不如之前清楚,嗓音也依旧嘶哑。 两人只得叮嘱厨下只做软烂好吞咽的粥汤之类,人参热补不敢给她用,明炎就取了些当归灵芝黄芪虫草等配合着膳食一起慢慢补养。 小夜心绪始终未复,虽被司徒开导得不再自责,却仍哀痛伤怀,那盛了狼皮的螺甸匣子只不许拿走,始终搁在枕边,饮食虽是按时吃了,却吃得不多,每餐不过是强咽一些罢了,就连原本已好了六七成的病势都险些起了反复,众人知道她心里难过,这却没什么好办法开解,也只得每日找些旁的事物来引逗她,尽量分散她的心思。 第50章 金鱼 此时已近腊月中旬,明炎二人决定带她继续北上,入帝京过除夕,司徒一行也准备返程慕宇斋。 因着收拾行装,明炎便要将装着狼皮的螺钿漆匣收了,小夜只是不舍,闷闷不乐,明炎叹口气,却取出一块烟青色的玉佩放在她手里。 “日后毛毛也是要安葬的,总不能时刻让你看着它,这个你可以日日挂在身上,放在枕下,不是更好么?” 小夜接在手里一看,烟青色的玉佩上威风凛凛雕着一匹大狼。 时人爱玉,却是爱纯白翠绿朱红鹅黄多些,这烟灰色的虽是玉中一类,却并不如何受重视,然而此时拿来雕了毛毛,竟是无比的贴合。 更兼这一块玉上有些杂色和白斑,竟被明炎巧妙的将杂色部分极为细致的雕了鬃毛,更有一点白斑恰恰的在前额中心,直如缩小了的毛毛进了玉佩一般。边沿有些多出的杂色和斑纹却又依态雕做了草木,原本是因着色泽和杂质连下品都算不上的玉石,在他匠心独运之下俨然便是活灵活现的一头大狼在冬日积雪的山林之间自由驰骋的景象,小夜握在手里,不免眼圈又红了。 “可不敢再哭。”明炎连忙哄道:“这都还未恢复,再哭哪还得了,我做这个给你可不是要招你哭的。” 说着便又取了丝绦给她穿了:“等到了帝京,去绣坊给打几条络子配上,便更好了。” 小夜这才让收起狼皮。 毛毛之死的悲痛尚浓,又因着与司徒一行离别在即,小夜情绪极为低落,众人都不敢让她再伤感,只哄逗开解她,每人都各自送了她临别之礼留念,又留了地址,许了她不断书信,还邀她日后到慕宇斋玩耍做客。 因着司徒一行对小夜有救命之恩,且又相处得极好,分别在即,明炎岚羽两人更是为几人各备了厚礼。 除了常见贵重之物之外,尚有几本已失传的剑谱,一批极为珍稀罕见的药材,一匣成药,给小西的却是一本没有署名来历的古旧手札和一块奇异的金属,小西拿在手里翻了两页就眼直放光,抱着手札再不肯放。 “我还当你只爱银票,怎的转了性,连书也爱了?”曳影笑话他道。 “这手札不知是何人所写,对于机关制艺以及种种奇思妙想……简直鬼才。”小西早顾不得和曳影拌嘴:“若按这上面所写的,雷电竟可引为己用,还可储存,这这这……这简直……”小西兴奋得直转圈。 至于那块金属,更是从未见过之物,通体纯净透明,宛若坚冰,以手叩之声若罄石,休说是从未见过,就是各类传说典籍也未有过此物的记载,小西初见之下还以为是罕见的极品水晶——若是水晶,这么大一块也是极为贵重的。结果听得是金属后简直惊了个呆,转磨一样绕着转了半天,还是岚羽看不下去了。 “这东西熔炼温度要高于普通钢铁才行——想来以你之才应不难做出适合的熔炉,冶炼得当的话便可制许多东西,铸剑或做成弩箭配你的弩机都合用,除了透明隐蔽,还可伤及异类。”岚羽呲牙一乐:“再遇异类你就不必跑了。” 不说小西乐得屁颠屁颠,他的回礼也是有趣,几人知道明炎岚羽不缺甚,就只单给小夜送了东西,启程之后明炎见小夜闷闷不乐,便将几人的赠礼一件件打开给她看,引她议论一番,旁的多半是玩器点心之类,素萦却是亲手给小夜做了两套寝衣,用料和做工极为精细。 小西送她的却是一个金鱼的玩器,和一面镜子。 那镜子取出的时候连明炎都一挑眉,小小的一面,竟是异常明亮清晰,映人眉目纤毫必现,材质也非铜非锡,薄而轻盈。 那金鱼的玩器更是有趣,取的金丝楠木打磨光润,雕成一条出水之姿的金鱼,通体都是金色波纹随光而转,虽只是木雕,不曾镶金嵌玉,华美流丽却毫不逊于金玉之属,底部裙摆般的尾鳍散开成花苞之态立于浪花之上,双目圆滚滚滴溜溜的瞪着。 明炎一见就噗嗤一声……这个西戈谅,送礼还不忘笑话小夜哭鼻子。 正要逗小夜玩笑,却见金鱼的背鳍似是能动,轻轻一扳,啪嗒一声,圆溜溜的大眼睛竟是一眨,一个开合之后竟从中滚落一对珍珠来,落在金鱼散开微凹的大尾巴上,敲出两声脆响,明炎笑起来。 “你瞧,你财迷哥哥笑话你哭鼻子呢。”明炎拾了珍珠拿给小夜看,又扳了一下机括,这次却是牵着小夜的手托在下面,于是又有两粒珍珠滚落她的手心,这下就是小夜正满怀伤感,都忍不住一笑,又不好意思起来。 明炎拾了两对珠子,又连扳几下逗她,随着机括连转,果见金鱼又圆又大的眼睛中连串的珍珠犹如泪珠儿一般纷纷而落,约有十来次才空了,尾鳍之上明光璀璨的珍珠落了满把,明炎翻过来一找,果然浪花底部有个暗门,抠开之后将珍珠填塞回去,再扣机括,鱼眼之中便又能滚珠如泪。 明炎忍俊不禁:“等日后你再哭鼻子的时候就拿它出来,让它和你对着哭。” 这玩器做得实在又是新巧又是有趣,更兼还又合了笑她爱哭时玩笑的梗,小夜虽然心绪低落都忍不住又是喜欢又是羞恼的红了脸道:“财迷哥哥最坏。” 明炎笑道:“对,他最坏,他的礼物,不要也罢。” 说着作势要开窗丢出去,小夜慌忙抱在怀中不许,后又反应过来是逗她,又红了脸。 因着小夜病还未除根,又哭伤了眼视力还未彻底恢复,明炎一路上也不教她功课,就只每日和岚羽两个轮流伴她说笑散心,晚间等她睡了还继续用药给她敷眼,同时还有明目清心疏解祛邪的汤药,每日早晚两剂,如此直到他们入了京郊,小夜视物已是恢复如初,只有嗓音还依然有些沙哑。 “你这是先前就有咳症未愈,又哭得狠了,伤了嗓子。”明炎叹口气:“要多费些时间才行,一概发物都不能吃,调理得当慢慢会好的。” ========= 作者菌:换地图咯,下章开启新地图 第51章 帝京 因是要赶在除夕之前入京,且入京之后还要整顿一番,倒是行程较紧,便是夜间也不停宿,每每入睡便只燃了安息香,将小夜抱在怀中减轻马车颠簸。 因晃动轻微,又有安息香焙护,小夜竟也能入睡,又将驾车的双马和二人原本的坐骑轮流驾辕,一路行来,也不过未到下旬就行至帝京。 饶是如此,岚羽还抱怨麻烦,只说舍了车马或寄存在城镇,趁她睡着用个遁术不就什么都解决了么?非要如此紧赶慢赶作甚? “你收了那些心思吧。”明炎没好气的道:“就是能避了旁人不知,你还能避了小夜不成?她一觉醒来不会问么?你要怎生告诉她?小夜渐渐大了,她又不是没脑子,不能再如她懵懂年纪时那般信口哄骗她,便是你以往那些胡乱唬她的做派,也都要改改才是。” 岚羽只得悻悻的不提,只是话虽如此说,因着时间太紧,到底还是夜间赶路的时候用了疾风咒提升车马速度,夜间路上杳无人迹,倒是极为避人耳目,即便是小夜每日醒来也察觉不到夜间行进时速非比寻常。 一时入了帝京,也已是年根,旁的先搁置不提,明炎先去找中人赁了处院落,位置倒是不错,只是他要的急迫,又临近除夕,不免价高,不过看了一眼,房舍满意,家具也是齐备的,倒也罢了。 前后不过半天时间,极为干脆利落,下半天便是采买了些仆佣,不过是几名洒扫浆洗和厨下,点了其中一个较为年长老于世故的做了管事,只叫他置办采买一应物品。 一应仆从未免私下议论,概因主家行止匆忙,哪有节下赁屋买人的? 又及只有两人和个孩童,确是极为惹眼。 只是明炎何等敏锐,不必听到议论便知这些人必定心内不安,只对他们笑道:“我们本是两个月前就应到京,只是路上遇事耽搁,又加上姐儿大病一场不得不修养,这才阻了行程,本也有遣了老成的家人先来打点,只是可怜路上遇了匪患伤了腿脚,竟只能原地养伤未能先至,不然也不必这般忙乱,如今我等虽是入京迟了,但也没有住在客栈过年的道理,所以方才如此匆忙,说不得也是你们辛苦些日子。” 他笑一下又道:“此房舍也是租赁不是购置,过完年入京事情办完,预计半年之内我们也就退租回程,那时不论是否需要尔等跟随,都具会发还了你们身契。” 他话音一顿,“只是若在此期间侍候不好,有惫懒懈怠,不用心着意,乃至聚赌偷盗等事的话,我二人也不是好唬的,必是要严加惩戒,或发卖或送官绝不容情。” 下人听了哪还有什么不愿,侍候时间又短,主家人口又简单,统共两大一小,并不难伺候,不过用心侍奉几个月——长也长不到一年,便能发还身契消了奴籍,清清白白挣个良民出身,这简直就是天上掉的好事,当下人人都打起精神,各自尽心竭力,一丝错儿也不肯有。 不过几日,一应床帐桌帷餐茶器具等等具已置办齐备,管事定期将后厨和一应开销写一篇账,明炎到并不时常查阅。 总归这些人他并不打算长用,否则也不会许了离京之时还他们身契,所以下人各自品行如何办事手段之类他也懒得甄别,总之他和岚羽两人事少,这些人能打点好小夜就行。 因此每日里必要过目的竟不是账册,而是小夜的一日三餐和茶水点心。 如是过了几日,一应下仆全看出来了,这个小小的姐儿才是主人家最要紧之人,更是不敢怠慢。 岚羽因明炎路上之言,为了不再太过异于常人,倒也每日陪着小夜吃些东西做个样子,只是还每每嫌弃,倒把厨下弄得战战兢兢,使出全身解数,一应饭菜点心无不精心,只怕被主家嫌弃本事不够要换人。 明炎看在眼里只是好笑,也不说破,由着他们挖空心思精心整治,反正是小夜受益——这小东西入了帝京之后因南北风俗口味的关系,一时比较新鲜,加上厨下又调配得极精致用心,倒是比路上吃的多些,等到年下,小脸上已是病容去了大半,渐渐恢复了气色。 因着主家宽和少事,一应下仆们做了些时日之后便渐渐摸准了主家的脾气,总归就是姐儿衣食用品怠慢不得,旁的便是偶然犯了小错也不会被苛责。 被点了管事的名叫林诚,见了这般情景,又见主家唯一的姐儿身边没甚服侍的人,便壮着胆子荐了他本家的侄女儿。 明炎让他带来一看,倒是个才及笄的女孩儿家,叫做林月,幼时已经订了亲,因着男方守孝,还有两年才会过门。 她却是个良家女儿,并不是奴籍,本听说入内宅伺候姐儿,她担心要签身契,还有些不愿,是林诚劝了,说主家事少且宽厚待人,又是短期,只要不犯大错,不出一年便能发还身契再挣出来,再三劝说方才肯了。 见她周正整洁,问了些话也并不忸怩作态,明炎便留了她,也不签她身契,只签了个一年之期的用工文书。 林月心内暗自高兴,不管将来挣多挣少,总是不必为奴一场。 “一概粗活都不必你做,你只管小夜的贴身起居,我们并不在此长留,因此也不愿添许多人手,说不得你辛苦些,忙不来的可以请后面的许嫂帮手,把小姐伺候妥善,旁的都不需管。” 明炎说道:“只是姐儿交了你,一概干系就全在你身上,回头要是小姐屋内少了什么,或是天暖天寒穿得哪里不妥帖病了,我也不问旁人只问你。” 当下又牵了小夜来认人,小夜见了林月,想了想,张口唤了小姐姐,把林月慌得连连摇手说使不得,还是明炎笑着牵着她手教她只需叫姓名。 倒是林月初来乍到,过了几日方才习惯,不禁暗自庆幸,因为使得着她的事确实极少,不过是小夜晨起穿衣梳头洗漱晚间沐浴更衣,就只打发好小夜的衣饰和贴身之事,其余一概竟都不需她忙些什么,到惹得她整日闲暇,直如副小姐也似,到让她惴惴不安了好几日。 林月自家惴惴不提,小夜也颇不习惯。 白日还罢了,晚间本是林月伴着她同室而眠,方便夜间伺候茶水,但是小夜在明炎岚羽二人身边睡惯了,第一日就揉着眼睛要找他俩,林月怎生哄劝都不行。 入了夜又不敢让小夜出屋怕她冻着,主家两人都是青年男子她自家一个丫鬟又不便去叩主人卧房,左右为难半晌,只得再三叮嘱小夜稍候她片刻,又叫了许嫂暂时看顾,她自己提着灯笼跑去找了林诚,又让林诚跑去找家主。 结果大半夜的明炎还不知去了哪里,并不在卧房,只得又战战兢兢去叩岚羽的房门,倒是一叩即开,岚羽听了也只一笑,并未责怪,让他自去了,自己来了小夜这里哄她睡,只让林月去偏房歇息。 如此这般也竟成了惯例,每日晚间还是明炎岚羽二人陪伴小夜,林月自去偏房安睡,竟连贴身侍女当做的守夜都不需她做了,直闹得林月每日里无所事事。 第52章 相国寺 虽是寒冬,然而帝京到底是人间少有的繁华所在,因着年节将至,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东西市以及花街酒坊之类也具都装点一新,各式彩灯红幔直比其他城镇中的灯节还布置精心。 明炎岚羽二人待小夜身体无大碍之后便带她四处游玩,小夜从未见过这般繁华的红尘锦绣,又是欢喜又是惊奇,灵犀观中残留的阴郁和毛毛之死的伤痛很快便就淡了。 这日二人带着小夜去城郊大相国寺看梅花。 因着不几日就是除夕,大相国寺颇热闹,进香赏梅之人络绎不绝,小夜平生第一次入佛寺,看着许多花团锦簇的人纷纷叩拜佛像菩萨,大为惊异,就连林月也虔诚无比的上了柱香。 小夜看得莫名,她知道人们拜佛是求平安吉利,但是这样叩拜一番,就真能得了平安吉利么? “那是人们喜欢拜,拜了各自心中得个安慰罢了,哪里有那么神奇。”明炎笑道,捏捏她小脸:“你却不需拜那个,一堆泥像罢了。” 他故意小声凑到小夜耳畔才说:“这话可记住要偷偷说,不然看那些大和尚把咱们轰出去呢。”小东西听了笑个不住。 明炎二人也不进香,带着小夜看了一圈寺庙,便领她去了后山梅林玩耍。 因着他们一行虽未进香却给了执事僧人颇丰的布施,当下便有知客僧人恭恭敬敬的将他们引领到梅林中一处景色极佳的所在,四周红梅繁茂,围着一处小小的角亭,又随即上了茶水点心,道:“这是前几日的那场新雪,就在此园中拣洁净的收了几瓮,专为煮茶,还有本寺几样应季的特色点心,施主若有其他吩咐可随时传唤。” 明炎执盏尝了一口,笑道:“倒也罢了,我们也无他事,玩赏一会也就离去了,不必在此伺候。” 挥退了僧人,给小夜倒了杯茶:“冷不冷?喝口热茶。” 小夜喝了两口,又吃了半块梅花糕,嚼了满口梅花香气,也就不吃了,只想去梅林中玩耍。 明炎叮嘱道:“不可跑远了,这是佛寺园林,并不止我们一行在此的,乱跑一气看人冲撞了你。” 见她乖乖点头,又把手炉添了炭让她拿着,方才放她去了,林月自是紧紧跟随,手上还抱了一件狐裘防着她冷。 看着小夜穿得圆溜溜的消失在一片红梅烂漫之中,明炎又将林诚也打发了,只说天寒,不需他站在亭外伺候,赏了他两碟子点心,叫他回去寺外车马处等候便是。 岚羽待林诚去了,才道:“将人打发得这般干净,有事说?” 明炎噗的一笑:“有甚事值当特特跑来佛寺说?不过就是确实用不着他,让他在此冻着做甚。” “你这几日夜间往外乱跑个不住,我还当你想说这个。” 谁知明炎听了却摇头道:“那个我还需再看看。” “有甚好看的,不就是龙气衰靡?又不关我们事。”岚羽瞥他一眼:“你不是又要管闲事吧?” “那关乎人界帝王气象,我可没想管,只是好奇罢了。”明炎啜了口茶:“这整座帝京,设有一座大阵,却是有些意思。” “好歹是一国之都,就有个什么引聚王气的阵势也不奇怪。”岚羽有些不以为然。 “这才是有意思的地方。”明炎笑道:“若按阵法规模布局来看,有此阵在,帝京龙气不至衰靡至此,然而偏偏就如此了,可不有趣么?” 岚羽一撇嘴:“这有甚有趣的,不外乎是人间争权夺利闹得,你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去查查异鬼——我就不信你不觉得异样。” 明炎脸色阴沉了下来:“那个我到想查,然而实在没下手处……怎么,你也觉得不对了?” 岚羽嘁了一声:“我又不是没脑子。” “你前两日整整一日一夜不见人影,就是查这个去了?可有所斩获?” 一句话问得岚羽脸色也阴沉了,“有就好了。”他拉着脸道:“我偷偷回了一次昊天界,去了漉白栎的本族探听了一下,那祁枫与之口角并打伤的人是句芒宫的神卫之一。”说到这里,岚羽已是彻底沉了脸色。 “句芒宫的神卫实力如何我也多少了解的,哪里就有弱到能被个普通部族侍卫给打伤的地步?即便是那祁枫真的天赋异禀,但是神卫既然能入选神卫之职,也都是登过凌云台的……那异鬼夺了祁枫之后若是能有此能为,为何上次在你我手下竟会那般不堪一击?” 岚羽说完一抬眼,看见明炎瞅着自己笑,啪的一拍桌子:“我辛辛苦苦跑来跑去,你这什么表情?” “笑是因为,第一,我还当你会觉得不堪一击才是正常。”明炎慢条斯理的品着茶,“第二,你跑这一趟就为了查这个的话,早问我不就不用辛辛苦苦了么。” ……你说点好听的会死么? 岚羽被噎的半天没话,悻悻的夺过茶壶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明炎笑吟吟给他再斟满。 “不对,你又没回昊天界,怎么会知道伤者是句芒宫神卫?”岚羽顺了半天气,终于想到了疑点:“难道你也回去了?” “没有。”明炎淡定无比:“我也并不知道上次凌华来时说的与祁枫口角被重伤之人是句芒宫神卫。” 看着岚羽一脸的凶神恶煞,明炎一笑,随后端正了神色道:“我只知道这只异鬼和侵夺了祁枫的绝不可能是同一只罢了……果然就不应浪费时间审它,就该直接用搜魂才是。” ……什么都没做过居然也能知道?岚羽狐疑的盯着明炎。 “你忘了?灵犀观中清玄散人卧房之中挖出的尸骨,只有两具是人的骸骨,其余都只是鸟兽。” 明炎轻声道:“若是侵夺了祁枫又吞噬了他的神格和元神的话,这一只异鬼绝不可能如此弱,能在昊天界行凶还未被识破的异鬼,何至在人界连猎个鸟兽都还小心翼翼藏了怕人知道?” “它只杀了两人应该不是不想杀,而是夺舍初期不敢下手,才不得不先吞噬鸟兽那点微不足道的魂魄精血,次后自身精魂累积些许,方才敢向人下手!这样弱的异鬼,能夺了祁枫?还已经吞噬了他?怎么可能!” 第53章 猜测和疑虑 一席话说的岚羽没了话,灵犀观中查到尸骨坑所在的时候小夜正是高烧不退病势最猛的那两天,埋藏尸骸这事他也听说了,只是一心急着小夜的病没心思理会,过后也就忘一边了……明炎还要配药煎药调配饮食加随时诊脉,比自己还忙,竟然还能分心旁事,推理到这个地步……脑子怎么长的? “只是它若不是祁枫,就更不妙!”明炎双眉紧皱:“审问之时虽不能完全断定它并不是依着你我的问话信口胡诌,但回忆当时情景,它还是知情的可能更大,才会知道祁枫之事,和你我问话的用意……这却能推导出一个极坏的信息——残存的异鬼恐怕并非寥寥极致,而且它们彼此之间很可能有着我们不清楚且无法干预的彼此联络和通信!” “而这一只若是有意而来,又如此不济,便太过反常。”明炎叹口气:“好的情况是它无意中运应清玄死劫随机而来,夺了他之后碰巧遇上你我和小夜,而最坏的可能性则是异鬼之间彼此可互通消息,并且有首领,有组织和谋划,这一只不过是听从差遣而故意来此的……若真如此的话……” 明炎停口没说下去。 岚羽嘶的吸了口气—— “——这怎么可能?异鬼终究是异鬼,与我方鸿蒙天道格格不入,要做到你假设的事情,岂非是要探寻天道运势脉络,预知全部走向,提前烂熟于心?这怎么可能?这种事情就连玉夜大人,在任掌轮之前都还尚有吃力之感,区区异鬼……” “你说的也没错。”明炎缓缓的揉着自己紧皱的眉心:“若按常理度之,确实是如你所言,异鬼无论如何不可能有能力窥探我方大千世界天道轮转……但是这却又解释不通为何这诸般事情串联在一起会如此巧合。” “可这……”岚羽也迟疑了起来,思酌了片刻,断然道:“不行,怎么想都觉得异鬼不可能有窥知天道的能为!” 他慢慢边想边说:“当初异界入侵之时虽有能蚀破天道律障的强者,但已死在幽水溟渊,虽然魂魄又夺了楼阳长老,但也已被玉夜大人设计诛杀,可以说是神魂具灭,死得不能再死了。其他入侵的诡蜮异邪并无第二个那般厉害的,就算是獬端靟也已经死在莲脉一役,剩下的都是些尽皆失了形体只余幽魂,说是苟延残喘也不为过,它们拿什么窥探天道?不,我不信这个。” “可若是巧合,一件两件巧了就罢了,这样连串皆巧的……你就能信了?” 岚羽不吭声了,沉思许久之后咬牙道:“你要我信异鬼有这本事,我宁可相信昊天界中有人和它们串通一气……” 正说着岚羽却突然怔了一下,猛的一抬头:“难道……你的意思是还有被侵占的高位者?可是当年不是已经反复筛查过了么?目前已经有了甄别法器,怎么可能还有漏网的发现不了?!” “我是有如此的假设,毕竟只有这样,先假设有高位者被害,再假设异鬼吞噬了高位者神格元神之后能学习到如何碰触天道法则,只有这样,至今为止的一连串事件才算能成立,但这也只是假设罢了,如今你我二人没法查这事。”明炎皱眉一叹。 “若是真的,玉夜大人那边岂非不安全?”岚羽急了。 “你也不必急。”明炎见他脸色难看,只得安慰道:“你不是也说过么,那祁枫若真是异鬼现今也只能蛰伏,若它是听命于人,现在小夜遇袭只能说明玉夜大人那边它们动不了,才会转而着眼小夜,而且就算是你我猜中了,真有高位者为它们所掌控,也不是玉夜大人的对手,何况大人身边还有凌华朱离在——凌华精神系感知能力出类拔萃,若是有异她必有所觉。” “可毕竟敌暗我明。”明炎一席话并未让岚羽安心多少。 “你竟也有妄自菲薄的时候。”明炎看着他一笑,说道:“先不提这仅仅只是你我假设,未必就是事实。即便果真如此又如何?所谓上位者也只是个称呼罢了,有能力对天道法则律契触摸并解读,除了长老,便是神宫宫主也还不是人人可做到,就不提玉夜大人自己,就是你我和凌华朱离,如今也未必就差着什么。” “……当然,我这样说是在宽慰你没错,因为你我现在没法查证这事,所以只能从最坏方面假设——假设结论就是玉夜大人那边有凌华朱离,小夜这边有你我,不图长远,只计百年,应还无虞……过后你我便可抽身回转,到那时再与凌华朱离联手仔细查上一查,总强过你现在干着急。” 岚羽瞥他一眼:“你把侵夺之后实力大增这一点也算进去了么?” 明炎皱皱眉:“是有考虑……但老实说现今我们并不清楚能增幅到什么地步。” “那祁枫自己实力如何我没见过,但说到底只是个内族侍从罢了,想必也不怎么样,被侵夺之后能打伤神宫神卫,这实力增长可不是一星半点的事。”岚羽面若寒霜:“若真有上位者被害,即便他生前实力你我可以应对,但异鬼得了形体吞噬了神格之后若能这般实力暴增的话……哼,我还没自大到轻敌的地步。” 明炎叹口气:“你能这般想,我也就放心多了。总之现今可用的线索实在太少,你我一是没时间,二是也没线索去查此事,只能以守为攻,谨慎为上。今后小夜身边断不能离了人,即便有事需要去办,你我之间也必须留一人守着她,有任何情况,立即传讯才是。” “凌华朱离那边也要提醒他们一下才是。”岚羽皱眉道:“依前次凌华所言,如今玉夜大人身边并不时刻有神卫跟随,这也太让人不放心。” “是要抽时间回去一趟。”明炎说着突然顿住:“小夜身边去了人?” “凡人罢了,在此盘桓赏梅的人数不少,总会碰到……嗯?”岚羽话未说完就立起身:“我去看看。” “不必,回来了。” 明炎话音刚落,就看远远花树掩映之处转出个小小的身影,手上拿着什么,欢天喜地向他们跑来,身后林月紧追着,连声喊着:“小姐,慢点跑。” 第54章 乳饼 林月手上抱了狐裘,又拿着小夜的手炉,两手占得满满,分不出手来提裙子,自是跑不快。 眼看前边自家小姐冷不防脚下一滑就要摔倒,只急的哎的一声,呀字还未出口,眼前就多了个人。 小夜脚下踩到石板路边沿一小角结冰的地方,滑了一下,向前奔跑的冲力还在,不免失了平衡,手中提的帕子也松开了,整个人扑进岚羽怀里。 岚羽半跪在地上,一手揽着摔进怀里的小团子,一手接了她脱手的手帕包,唉声叹气的看着她:“就只一眼看不到,你就要淘气出状况,跑这样急做什么?我和明炎又不会丢下你跑了……扭到脚没有?” 小夜被他接个正好不曾摔着,又见自己提了一路的手帕包被好好的接住了,便笑嘻嘻的伸手把岚羽脖子一抱,岚羽噗的一声就笑了:“好你个小坏蛋,故意的吧?手怎么这样凉?” 说着看一眼喘着气的林月:“小姐玩雪了?” “婢子实在劝不住……”林月苦着脸。 “罢了。”岚羽从林月手上拿过手炉塞进小夜怀里。 小夜本想拿他手中的帕子包,岚羽不给她,只在自己手上把那里边不知装了甚的小包袱掂了两掂:“我给你拿着,这凉冰冰的……敢是兜了一帕子雪回来?” 小夜只好捧了手炉,偷偷冲林月吐吐舌头。 林月没受责怪,心下松了口气,又见小夜做鬼脸,噗嗤也笑了。 岚羽圈着小夜把她从头到脚一打量,望住她一侧丫髻上簪的朵红梅,凤眼眯了眯,把那帕子包成的小包袱交给林月提着,自己笑嘻嘻的抬手将那梅花轻轻巧巧一抽,拈在手里说道:“小笨蛋,梳了双髻只戴一边花儿,不丑么?” 说完见小夜嘟着嘴,又笑着哄她:“好好,不丑~我家小夜最漂亮,等下掐两朵好的给你戴。”边说边抱了她起身慢悠悠走回角亭。 亭内都只是石制圆桌鼓凳,冬季极凉,岚羽自己坐了也不放她,只抱了让她坐在自己膝上,随手将从她头上取下的红梅往明炎手中一扔,摸摸她小手已是被手炉焐热乎了,便倒了杯热茶给她喝,跟回来的林月将手中狐裘叠放整齐,笑着递过那帕子做成的小小包袱。 明炎笑道:“这是带回了什么宝贝?险些摔了都还急着要?” 小夜高高兴兴打开那小小的包袱,献宝一样小手一捧:“我做的,像不像?” 手中捧的却是一只雪做的小兔子,她手小,又生疏,整体只有个大概模样,唯有个圆乎乎的身子,圆乎乎的头,四肢都未做出,倒是有长长的两耳背在脑后,眼睛却别出心裁的用两粒小小的红梅花苞粘了,颇有童趣。 岚羽不许她再去碰冰雪,只从她手中拿了兔子,放到桌上,自己把她小手抓在手里握着,笑道:“像,很像,瞧这圆溜溜的,像极了你这小坏蛋。” 小夜气鼓鼓的哼了一声:“坏喵……” 刚说了两个字,就被一块掺了蜜渍梅花瓣蒸成的乳饼塞了嘴巴。 大相国寺一应用具颇精致,装茶点的食盒最底部是一层铜制格子,抽屉样式,蒙着一层黄铜细网,可从侧旁抽出,里面埋着几块红炭,将上面三四格都烘得热热的,既能保温又能作为茶炉之用,此时乳饼入口还是热乎乎的,十分松软香甜。 小夜玩了一圈又跑了一跑,也有些饿了,甜甜的糕饼塞了口,便不顾这是坏喵塞给她的,十分没骨气的捧在手里小口小口慢慢吃起来。 这乳饼并非是市售的糕点,而是寺中擅厨的僧人,就近在梅园中收了梅花之后入大量蜂糖和极少量细盐腌渍,封罐十天左右便可取用。乳饼则是精白面粉内掺了牛乳,松松软软好几层,每层之中除了蜜渍的梅花瓣,还夹了牛乳煮开放冷之后上面凝结的那一层黄霜霜的乳皮,蒸成之后入口乳香浓郁,细润绵密,一口咬下去几乎分不出里面层次,却仿佛要在口中融化一般,说不出的香甜美味。 小夜一口咬下去,登时就顾不上她的兔子了。 明炎见她吃的香甜,便知她八成是饿了,说道:“吃一点垫垫也就罢了,晚一点带你在这里尝尝他们的素斋。” 说罢只将方才岚羽丢给他的梅花拈着转了两下,垂眼轻笑一声,向侍立一旁的林月问道:“方才你们遇到人了?” 林月不妨有此一问,怔了一下方才答道:“是,遇到一位年青公子。” “很好看的大哥哥,教我用花儿做眼睛。”小夜忙里偷闲插了一句。 “吃点心都堵不住你的嘴,好生吃你的吧,看噎着。”岚羽笑道,端了茶杯凑到她唇边。 小夜唇上堵了杯沿,只得老实的喝了两口热茶,看看手里一块乳饼才吃了一小半,便又继续慢慢咬起来。 “小姐做了兔子,发愁找不到红豆做眼睛,奴婢帮着一起,正想不出,也没留意什么时候身后就站了人。”林月红着脸说道:“是个身穿白袍的年青公子,带着两名随从,站在花树旁边看着小姐笑,见小姐是要寻东西给雪兔做眼睛,就亲手掐了花骨朵儿帮着小姐给兔子粘眼睛,还拉着小姐手儿夸小姐可爱,问小姐几岁了,叫什么,又掐了朵花儿给小姐戴了,之后小姐就捧了兔子回来了。” 明炎嗯了一声:“就这样?” 林月莫名,只得又想了想:“……是个很富贵的公子,身上衣袍和斗篷都是绣金的,大红色的丝绦,随从穿戴也很好。哦,小姐肩上有根落发,他还亲手帮小姐摘了去,除此以外没有见过其他人了。” “倒也心细。”明炎一笑,也倒了杯热茶赏了林月,又给她一盘点心:“待会记着给小姐拣那开得好的花儿掐两朵来戴。” 林月福身谢了赏,方才接了茶点,自去一旁吃了些,便转身去摘花儿。 见她去了,明炎却也起身出了角亭,一拐,便隐入梅林不见了。 岚羽笑嘻嘻的抱着小夜看她吃点心,见她吃完了手里的乳饼,还想拿来吃,便笑道:“小馋猫,这会吃饱了,等下素斋也不必尝了,直接回家就是了。” 小夜想了想,果然就不再吃,只捧了杯子自己漱了口,又喝了半杯茶。 第55章 劝诫 净室之内,沉檀燃尽,慕容嫣虔诚的抄着佛经,贴身的丫鬟剪雾轻手轻脚的执了香篆添了香,重新燃起,等这一炉也快燃尽,慕容嫣方才放了笔,轻叹口气。剪雾连忙奉上热茶,裁云捧了洒了花瓣的温水,指尖试了水温,方才捧到她面前。 “夫人,您都抄足一下午了,歇息会子吧,国师大人方才已是在外侯着了。” 慕容嫣将手浸在温水中缓缓张合着,方觉得抄经抄的僵硬的手指恢复了灵活,擦了手,又接了绣月捧上的香膏抹了,这才接茶喝了半盏,叹道:“也只有表弟能想着来看我了。” “夫人可别这样想,王爷也早就派了人来吩咐寺内用心打点,又日日遣人来请安问候夫人饮食,还是极疼夫人的。”织霞劝慰道,又给裁云使个眼色。 慕容嫣不说话,裁云便道:“夫人来此抄经三日也已是抄完了,眼看要除夕,总没有在寺里过年的道理,夫人,王爷也盼着您回去呢。” “知道了。”慕容嫣叹了一声:“告诉福生,明日我便回府。” 慕容裴站在院内,静静望着院角的几株白梅,修长的手指上慢慢盘弄着一根细细的发丝。 ……来相国寺探望表姐,却想不到在此见到个有意思的小姑娘,看那穿戴也是非富即贵,却不知是谁家的孩子? 这京里还有哪个官宦富贾之家的男女孩童自己不曾见过么?还是年节将至入京走亲访友的? 掌纹之中虽有命线,却竟是空的,这还从不曾见过……还有那异常澄净的气蕴……真是有意思的小孩子……太有趣了! 他嘴角噙着笑意,指尖轻巧的将那根细细的发丝卷成了极小的一束,听到身侧屋门轻响,便将小小的发束装进了自己腰间的荷包。 “表姐,怎么才月旬不见,就又清减了?” “还不是为我那苦命的莲儿。”慕容嫣叹口气,看着一袭白袍芝兰玉树一般立在院中的慕容裴,强笑了一下道:“还是表弟念着我,怎不入内安坐?院中久站不冷么?”又回头嗔道,“怎的手炉也不拿一个来?这般没有眼力架。” “不妨事,表姐不必责怪她们,我方才来了见表姐尚在抄经,便去了后山梅园游览了一番,这也是才逛回来。”慕容裴笑道:“后面满园红梅,比之表姐这里的白梅,各有一番不同景色,表姐应也去散散心才是,听丫鬟们说表姐几日都闭门抄经,也是太过了,小心保养才是要紧。” 慕容嫣红了眼圈:“我的莲儿病得那样,我哪还有什么心思保养。” “唉……表姐一片慈母之心我能理解,但是这却对莲儿也没什么益处。”慕容裴叹口气:“自表姐归来京中,日日礼佛诵经,如今更是索性在佛寺修了净室,可莲儿病情却不是诵经许愿就能好的。” “你……” “清醒点吧,表姐,你更应该做的是待在王府,做好王爷的贤内助的同时给莲儿延医问药。”慕容裴垂着眼说道:“我知道表姐对王爷有怨词,然而站在王爷的角度,没有哪个男人喜欢自己妻子变成个尼姑的,如今更是世俗礼法都不顾,索性住到和尚庙里来了!也亏王爷竟也能容了!表姐,你清醒清醒!” “你……你住口。” “表姐,你其实明白我说的是事实,自从笙儿去后,你念佛念了多少年?佛祖可有保佑你?可有施过你半点恩惠?莲儿的镇魂香可是我给配的,不是佛祖。” 慕容裴冷声道:“再这样下去,佛祖也不会伸手给你治好莲儿,不过是你与王爷离心,被妾氏侧妃之流百般不放在眼里罢了,我从前聪慧果决堪称女中豪杰的表姐信佛信成这个废物样子,实在叫人看不下去了。” 慕容嫣眼圈都红了,哽着声哭道:“你未做父母,怎能懂我的心。” 织霞连忙扶了慕容嫣到椅子上坐了,又拧了温热的帕子来给她擦泪,裁云看一眼慕容裴:“国师大人您……您少说两句吧,我们夫人已是够伤心了。” 见慕容嫣哭得妆容惨淡,慕容裴不响了,停了良久,长叹一声:“是我失言了,新的镇魂香配出来我会叫人送到王府,表姐莫要太思虑,保重身体为上。” 说罢,也不再坐,淡然转身离去,剪雾和绣月两个赶忙送出院门。 屋内裁云和织霞慢慢劝慰着慕容嫣。 “夫人别恼,国师大人……他也是好意,只是说话不中听罢了,夫人别往心里去。” “国师大人也是疼小小姐的,小小姐病得不认人,镇魂香那么金贵的东西,小小姐那从来没断过,若不是国师大人想着,哪能这么着呢?” 慕容嫣哽咽良久好容易才压下酸楚:“我知道,我这表弟自小与我亲近,说是表亲,比亲姐弟也比得过了……”她用帕子拭着眼睛,“他的话,我知是为我好才说,只是……只是我的莲儿这般有今日没明日的……我纵是知道他说得对,又哪里抛闪得下……” 裁云织霞也只得好声劝慰。 慕容裴出了院落,行了数步,脸上神色已平静无波。 ……表姐如此执迷,说不得也只好早日断了她的念想,否则她再如此下去,后半生想夫妻合乐也是痴人说梦……他叹口气,自己也是不得已,当初若是有旁人可选,也不必……只是贺莲那般的精魄魂彩,如今想找替代也着实不好找。 毕竟是帝京,所住人家非富即贵,这些人家的孩童……他也不好太过胆大妄为,何况其中也并没有合用的去接替…… 慕容裴漫步前行着,眼眸微垂,神色一片宁和,远远遇到一家来上香的官宦家眷,几个才留头的小丫头不住的拿眼偷偷瞄他,纷纷红了脸。 无意中看到其中一个丫头鬓上簪了朵红梅,慕容裴不由望着她一笑,那小丫头哎呀一声捂了脸转身躲了。 慕容裴心下一哂,收回目光,手指不由摸到腰间的荷包……今日见的那女童,精魄如此明洁,就连贺莲当初也比她不过,只是不知命数如何,命线竟是虚空,这也太过奇特……等回去之后仔细观算一下才好,说不得便是个天赐的绝佳人选……他指尖探入荷包,却忽的愣住—— ——自己亲手装入荷包的那卷小小的发丝,竟然不见了! 第56章 素斋 神色异样只是一瞬间,转眼慕容裴已恢复平静无波的表情,只是掩在袍袖中的手已是攥紧了拳—— 从方才到现在,左不过一盏茶时分,为何自己亲手装入荷包的东西竟会不见了踪影? 这期间并未有人与自己近身到可神不知鬼不觉窃走随身之物的地步! 贪狼和廉贞也未有示警,说明他俩也未察觉任何异状……难道是表姐? 不,不可能! 是表姐那四个贴身丫鬟之一?然而从始至终只有剪雾给自己上茶的时候离得近一些,却并不在悬挂荷包这侧…… 不对,必定不是丫鬟们干的!仆婢之流不可能有这等身手,而且荷包口自己下的咒封还在,丝毫没有损坏……难道是遗漏了? 他指尖再次摸索了一遍——确实不见了。 ……自己却未发觉任何异样!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慕容裴单手暗扣了一个指诀。 ……还好,从后面梅园处传来一缕微弱的感知——人还在! 他松了口气,不由修眉微皱——当真是自己遗失了? 仅仅一根细发,卷了一小束也实在很微小,又根本没有重量,若是装入荷包的时候不留神滑落在外,或是勾在指上又带了出来……也不是完全没可能的事……而那时正好是表姐出了精舍的时候,自己略分神,没注意到……也确实有这个可能…… ……幸好自己缜密,不光取了毛发,还留了一线咒力,不然便只能再回去寻人,偶遇遇一次也罢了,遇个两次就有些惹眼,万一那孩童的父母在侧的话,虽不见得就生疑,但总归惹人注意的事情越少越好。 彼方返回的那缕跃动让慕容裴心下稍安,他此时一路漫步走来,前方不远已是大相国寺庄严的山门,本是打算探望表姐之后即刻回府,然而慕容裴沉吟了一瞬,脚步一转,又回了寺内。 ……已是不慎遗失了发丝,可别再出什么差错才好,索性今日将那女童身份一并查了,难得遇到个如此罕有的材质,若能到手,正好可以补上贺莲之后的空缺。 想到此处,慕容裴轻轻一摆手,一直无声无息跟在身后的两名随从之一立即上前,垂首道:“主人。” “让相国寺方丈给我准备间清净些的屋子,就说我兴致来了,要尝尝这的素斋。” 大相国寺的素斋在帝京是有名的,并不以素食翻尽花样的去做什么难辨真假的鱼鸡之类,而是只取当季的时鲜果菜,尽量烹饪得法以存其清鲜本味。 因着京中好这一口的尊贵人家不少,僧人还在寺旁平整处开了一园菜地,专种菜蔬。 此时虽是隆冬,却还专有暖房之内育出的极鲜嫩的瓜菜,当然因出产不多,其价颇昂,饶是如此仍是供不应求,毕竟帝京之中吃得起的人家也不在少数。 小夜兴致勃勃的夹了个口子上点缀了一朵完整梅花的翡翠烧麦,刚想咬,明炎手快的一把拦了:“看烫着你。” 取筷夹过放在调羹里,筷子轻轻一拨,薄薄的皮子便破了,里面一股汤汁骤然涌出,足盛了小半勺,热腾腾的冒着白气,看见小夜眼巴巴等吃的小模样像足了只等投喂的小动物,明炎忍俊不禁,笑着把调羹递给她:“喏,吃吧,小心些,里面可是滚烫的。” 小夜接了,果然就小心翼翼的先伸舌尖舔舔汤水,觉得可入口了才张口吃了。 等她再夹了一只,便学着明炎的样,用调羹盛了,先拨开皮子吹一吹,吹凉了才吃。 烧麦做得极小巧精致,小小的竹笼垫着当天新采的松针,一笼只有四只,薄薄的皮子透着里面的鲜艳色泽。 方才吃了一只翠绿的馅心顶上缀了红梅的,这次小夜便夹了只橙红色馅子,顶口是朵白梅的。拨开一看,果然是鲜艳非常的馅心,入口只觉清香鲜美,带着新鲜瓜菜特有的清甜。 往日里不论是明炎自己做给她,还是在外面用饭,都是极重荤素搭配,像这样一餐纯素的还是首次。 小夜十分新奇,加上不愧是享誉京城的素斋,确实做得极为精心。小夜吃了两只烧麦,小半碟淋了上好秋油的素茄鲞,一小碗玉蕈豆腐羹,一只填了山药泥和马蹄末儿的酿口蘑,一只炭烤冬笋的笋尖,小肚子险些吃撑。 岚羽照例懒洋洋的只算是尝了一口就搁了筷,只单手支着头笑吟吟的看小夜吃,见她终于不吃了,不禁笑道:“可惜这一餐都是素的,不然你平日里每餐都这样吃的话,想来也能多长点肉在身上。” “坏喵,一时嫌我圆溜溜,一时又嫌我瘦,等我真吃成圆溜溜的,还不被你笑死啦。”小夜冲他做个鬼脸。 “嗯,很是,回头吃到我抱不动了可怎么好呢。”岚羽忍着笑道。 小夜一噘嘴:“那肯定是因为喵吃的太少啦,才会抱不动我。” 岚羽理直气壮的一摊手:“没办法,我挑食。” 噗……明炎失笑。 岚羽被小夜认定是挑食的事他也听说了,好笑得不行。 只是这说辞现在还能用用,毕竟小夜还小,从小就见惯了他两个极少饮食,也不以为异。然而此次出了清阳山,带她在这世间走动,凡人接触多了,她必定会慢慢明白过来那不正常。 说不得今后得注意着陪她吃些才是……还好自己以往也经常吃一些,毕竟他常要给小夜整治膳食,食材如何调味整理手法怎样合适,也是要尝过才知,如此才没在这小东西心中也落个挑食的印象。 想到此处,明炎笑着瞥一眼岚羽,岚羽被他看得背后一凉:“怎么?” “不怎么。”明炎看着他只是笑:“我帮你治你的挑食。” “喂,你……没这必要吧?”岚羽一脸黑线。 “很必要。”明炎闷声笑道:“挑食是病,得治。” 小夜想起她记事起明炎教过她挑食不好,会生病的说法,点着小脑袋说道:“不是说过挑食会生病的吗?生病了很难受的,喵乖,治好就好啦。” 眼见着明炎联手小夜来坑自己,岚羽偏偏辩不得,只得狠剜了一眼明炎,结果只被明炎一脸和煦笑容的看回来,于是岚羽更不爽了,没好气的起身一把抱了小夜道:“小坏蛋,你就跟他学坏吧,等下把你留在这寺里做个小尼姑,日日青菜萝卜,你就老实了。” “喵陪我我才做。”小夜笑着从他怀里扭出来要自己走,岚羽眼看没得抱了,也只好放下她。 “走吧,今日梅花也看了,素斋也吃了,再不回去,看关了城门,那时你两个就不折腾了。”明炎笑道。 第57章 再遇 出了外间,林月林诚也已吃必,明炎岚羽两人待仆佣都不苛待,因是在外用晚膳,便给他二人也叫了一桌二等素肴,叫他二人在外间自吃,车夫处也有赏下饭菜,自是也已吃必。 因着天色晚了,怕小夜会冷,林月给她外面罩了银狐的斗篷,仔细系了,又将手炉添了炭给她拿着,这才退到一边。 见小夜穿着妥帖了,明炎才牵了她小手出了房门,当下便有知客僧人恭恭敬敬的迎上来询问施主是否再歇息片刻。 两人自是辞了,牵了小夜准备登车回转,行出不远,不妨近旁一侧月亮门内几个女子看过来,其中一人便哎了一声,笑了。 小夜一转头,看见个妇人穿着秋香色上衣,蜜合色裙子,外面罩了灰鼠斗篷,身边跟着几个丫鬟模样的人。 她偏着头眼睛眨了眨,高高兴兴的迎了上去,说道:“是河边等船坐时送我小花球的小婶婶。” 明炎一笑,摸摸她头道:“要叫夫人。” 小夜哦了一声,把捧着的手炉递给林月,端端正正福了福身:“夫人好。” 慕容嫣乍见到洛水边遇过的小女童,见她依旧是那番聪明灵巧玉雪可爱的模样,喜欢得不行,弯身握了小夜的手笑道:“哎呀,你也到京里来了?这可是好呢,你住在哪?回头我接你去我那里做客玩耍,可好不好呢?” 小夜想了想,仰头望望明炎,明炎垂目一笑,客气道:“我二人独自带她在此过年,看一番京中的繁华,不过盘桓些日子罢了,却并无女眷随行,若贸然去府上拜访夫人,怕是于礼不合。” 慕容嫣不禁有些失落……非亲非故,确实不便如此,便是京中走动往来,也都是女眷相互之间,男人应酬却是不与女眷混在一处,若是要接这小姑娘入府玩耍,还是要邀她长辈一起方可,可她并无女性长辈在此……怎么也没有只派车接人家一个稚龄幼童过府做客的道理,便是接了,人家家长也必是不肯放行的。 虽是失望,慕容嫣却只是不舍小夜:“不知你们住在谁家?我去登门拜访也是可以的。” “夫人喜爱小夜,这是她的福气,只是我等只是赁屋暂居,并未投靠亲友。”明炎笑了笑不说了。 慕容嫣听了,实在没奈何,也只得长叹一声,摸着小夜的手儿道:“等我的莲儿病好了,我引她来此赏花玩耍,到时告诉你来,让莲儿跟你做个玩伴,那时便就方便了。”……小姐妹手帕交彼此之间相邀倒是可行的。 因着天色晚了,明炎一行要带小夜回城,实在不便久留,便与慕容嫣道别,只说:“我等还要赶回城,不然关了城门却是麻烦,小夜既得夫人青眼,日后我可教她给夫人写信问候。” 慕容嫣虽是不舍,却天色不早,实是没有再留人的道理,也只得依依不舍的摩挲着小夜送了一程,又特特的告诉她写信,互留了府上地址,又当面叮嘱了丫鬟,只说回府后记得嘱咐门上,有她署名的信件勿要及时通传,方才放了手,望着小夜乖巧的和她行礼道别,眼巴巴直望到小身影出了寺门才罢了。 “夫人,天晚风寒,回房吧。”裁云扶着慕容嫣的手道。 “唉。”慕容嫣怅然一叹:“我那莲儿若是不病,现在必定也是这般可爱。” “小小姐必是会好的,到时再引了这小姑娘入府玩耍,两人玩做一处,那时夫人且看看,必定小小姐比她还灵巧聪慧呢。” 小夜放着自己和林月的那架马车不肯坐,定是要跟明炎一起,林月早就习惯了自家小姐喜欢粘着两位家主的事情,自去独乘。 等她上了马车,抱着小手炉趴在几子上,想了想,实在想不明白,便拽着明炎的袖子问道:“为什么小婶婶是贺慕容氏,却又住在王府呢?是投亲吗?” 明炎忍不住就笑了:“小笨蛋,此处说王府,指的是王爷府邸,并不是王姓人家的宅院。” 见小夜眨着眼睛,明炎便给她解释道:“所谓王爷就是世间帝王之家的男子,一辈皇子里面,拣出一个做了皇帝,剩下的就会封王,各赐封地,不过多半都是去到封地居住的,留在京中的并不多见,不过不论居于何处,他们的宅邸都统称是王府——王字在此处指的是官爵,不是姓氏,单独的正式称呼则还要再加上封号在前的。” 小夜想了想,一拍手道:“我懂了,小婶婶的夫君是皇帝的儿子,所以是住王府。” “是先帝的儿子——现在皇帝的儿子还没封王呢。”明炎捏捏她小脸。 小夜哦了一声,想了想却又忽然问道:“那我呢?我姓什么呀?” 窗外并辔而行的岚羽笑道:“你就姓小,小不点的小,小坏蛋的小。”话音刚落,就又惹来一声坏喵的娇嗔。 “听他胡说。”明炎笑着摸摸小夜的头发:“你……嗯,你父亲姓韩,所以你也姓韩,只是叫小夜叫惯了,连名带姓一起念,听起来怪冷的。” 韩夜,寒夜,好吧,是怪冷的。 小夜自己念了念,也觉得还是小夜好听,便丢开手不想了。 明炎笑道:“怎么想起问这个的?” “今天梅花园子里遇到那个帮我给兔子做眼睛的大哥哥嘛。”小夜答道:“他问我叫什么,我说了,又问姓什么,我没答上来呢。” 明炎闻言笑了笑:“好啦,今后再有人问,你便知道要怎么答了,也是我们不好,一直叫你小夜小夜叫惯了,也忘记要告诉你知道。” 小夜嗯了一声,捂着嘴儿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刚吃得那样饱,又没走两步便窝在车上坐着,可不许睡,等到家停一停再睡吧。” 话虽是这样说,但眼见这小东西嘟着嘴巴只往他身上一偎,娇娇懒懒的赖住不肯起来,明炎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终究还是舍不得让她忍着困,也只好把她搂到怀里,给她把银狐斗篷解了,当做小被子一样给盖好,又轻轻拆散了丫髻,掖紧了狐裘边沿。 “睡吧,到家我叫你。” 车行速度并不算疾,由大相国寺至京的道路又极平坦,车身只有轻微摇晃,并不颠簸,不一刻小夜呼吸已是轻缓了下来,窗外岚羽笑了一下道:“吃饱就睡都不见长肉……头发拿回来了?” “一根落发而已,拿回来作甚?”明炎垂眼轻哼了一声:“毁去便罢了。” 第58章 除夕 慕容裴在房内慢慢品着茶,再次感应了一下咒力的波动,不由皱了眉。 ……怎么还在园中? 都这个时候了……难道是要留宿的香客? 可是佛寺不留女客,虽她只是个小女童,未见其亲眷是男是女,然而光她身边也还是跟着丫鬟仆婢的,和尚庙里焉能随意留宿女客? 自己表姐贵为王妃,再三闹着说这里的菩萨灵验,直闹得王爷都无法,也还是王府出人另修了全新的精舍,如此都还在京中颇惹非议,议论不断,背地里难听话不知有多少,这旁人女眷哪里有留宿的道理? “来人。”身后贪狼廉贞应声而至。 “去梅园中看看之前碰到的那女孩儿在作甚。” 廉贞去了一刻便就回转,手中捧着一样东西,脸色却是难看:“主人,园中已无人迹,只有一石桌上摆着这个。” 慕容裴一眼看见廉贞手中那只雪做的小兔子,因是搁在室外凉亭,八面透风,直放到现在也并未有丝毫融化变形之意,依旧是那圆乎乎童趣十足的形象,但却就在那兔子的两耳之间,竟如同女子簪花一般斜插着一朵红梅! ——正是他亲手给那小女童插在鬓边的那一朵!红梅之上不断返回他自己悄然附着的咒术波动! 慕容裴怔了一瞬,脸上已是勃然变色,一拂袖将茶盏扫在地上摔得粉碎,只拈过那朵梅花,咬牙道:“大意了!” ——难怪这术力波动的来源位置始终固定不变,连点活动迹象都没有,却原来早就不在那女童身上! ——难得遇到如此珍稀罕见的材质,竟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了! 见慕容裴怒形于色,贪狼廉贞心中一凛:“请主人息怒。” 那朵红梅已被揉烂在掌中,慕容裴眼中怒色一闪而逝:“去把寺中知客僧给我找来,问他今日年纪四五岁,穿着富贵的女童,是随哪一家前来进香的!” 然而贪狼问回的内容却更火上浇油。 ——知客也并不知是谁家的孩童,大相国寺名声颇高,京中一应权贵人家不时来进香礼佛,基本都能认得,偏这小女童一行他们不识! 只说是两名青年男子,随行也只有一男一女两名仆从,穿着是极尊贵,然而却是脸生,车马上也并无府邸印记标识,这里是佛寺,又不会探听每个香客身家,只知这一行只是来赏玩梅花,并未礼佛,方才也用了素斋,却是在半个多时辰前就登车离去了! “不知道?——很好!”慕容裴冷笑一声,脸上已是缓缓收敛了怒意。 ……也罢,正直年关,就只当是取了这一年的供养罢! 熟知自家主人脾性的贪狼廉贞二人噤若寒蝉,齐齐低头跪了下去。 慕容裴看都不看他俩一眼,拂了拂衣襟,推门而出,身后两人方敢松了口气,赶紧起身静静跟上。 “你便是今日寺内的轮值知客?”慕容裴看着侍立在门外的僧人,柔声问道。 “回国师大人,正是小僧。” “不错,你且是得用,今日素斋也是极好,我表姐在此也劳你们费心了。”慕容裴语调和缓:“贪狼,赏他个上等封儿。” 立于身后的贪狼听着慕容裴温文尔雅的语调,只噤若寒蝉的垂着眼,得了令,便摸出一个描金的精致红封,上前递给那名眉眼清俊的小和尚。 慕容裴这才点头一笑:“走吧,要关城门了——与你们方丈说,我就不去辞行了。” 言罢拂袖而去,贪狼廉贞紧随身后。 ……还不上二十岁的年纪……行出数步,贪狼偷偷回望一眼那个僧人,廉贞不动声色的狠瞪他一眼,二人低眉敛目,跟着慕容裴扬长而去。 慕容裴一路极是不悦,回了国师府之后当即执笔将小夜的面貌依着他心中记忆给临了出来,将所有人都派出去令他们按画影图形在帝京包括京郊附近暗中搜寻,却一时之间又哪里搜寻得到?只让慕容裴愈加恼怒,偌大的国师府里从上到下大小人等连个大气儿都不敢出。 转眼已是除夕,帝京之内富丽繁华之气更浓,一应人家具是张灯结彩,就连普通庶民之家也是人人添换新衣洒扫房屋迎门神贴春联送灶爷,孩童们更是兴高采烈,糖果爆竹在手,穿着新衣肆意玩耍,就偶然淘气太过也不会被大人责骂。 小夜倚在岚羽怀里,有些羡慕的看着街边玩耍的孩童们。 她来此居住的时日尚短,周边邻家的孩童都不熟悉,且街上玩耍的多是男孩子,只有一两个家境极普通的女孩儿养得没那么金贵,也凑在其中,其余大户人家乃至官宦人家的姐儿们是一个都没有。 男孩子本就淘气,此刻撒了欢儿玩起来,笑闹欢呼声更为勾人,互相比赛谁的爆竹外衣更红更饱满,谁的点起后声音更响亮,噼啪之声合着孩童的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小夜羡慕得不行,可是一来她不认识人家,不好就过去一起玩耍,二来她也并不敢放爆竹,所以也只好看着别的孩子玩得开心。 有个住在街东的顽童,这几日也见过几次小夜出入,方才看到她跟着这家两个大人逛街回来,一时促狭,点了个爆竹就想扔到她裙边吓她一下,还未动手就被岚羽似笑非笑看了一眼,那男孩儿吐吐舌头,做个鬼脸也就罢了,转身自去玩耍。 明炎岚羽知道她怕这些,也只得好笑的抱了她走,毕竟过年期间孩童们都玩疯了,就算不是故意,真有一个半个不留神崩到这小东西身边的话,定会吓她一跳。 明炎看看小夜,见她只不做声的看着别的孩童们笑闹,心内一叹……这小东西确实孤寂了些,只有他和岚羽两人陪伴,可替了父母师长,可替了家人亲眷,可替了护卫仆从,却替不了同龄的玩伴。 等在此住到端阳之后,把节日时期的人间最繁华处带她看过,还是带她寻个合适的城郭常住下来才是,也好叫她慢慢能认识一些玩的来的孩童。 总归她这也是一世为人,就算他和岚羽两个再如何不欲和凡人为伍,为了她,也必须要融入红尘,总不能将她禁得这般孤单寂寞才是。 第59章 纷涌的暗流 归了宅邸,一应下仆都来给主家磕头拜年,因着他们一行入京时日颇短,也不及给仆婢购置年节的新衣,只一人封了十两银子叫他们自行添置便罢了。 仆佣不意得了这等丰厚的赏赐,个个欢天喜地,下厨又极为用心的整治了一桌丰洁香美的年夜宴,并着各色精致点心美口糖食,司厨感念主家宽厚,特特将自己早先酿造得极为得意,存着不舍得吃的一坛浓香甘甜的青梅蜜酒也搬出来开了封,烫酒时又加入了杭白胎菊,香气扑鼻。 明炎尝了一下,并无酒味刺喉,只有醇和甜香,又只是不烈的果酒,便拣了个极小巧的翡翠荷叶盏,给小夜倒了浅浅的一点,给她尝尝。 小夜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极为好奇,小心翼翼的啄了一点,忙不迭的吐舌头,小脸皱成一团儿,岚羽好笑的赶紧喂她一口桃花虾,这才压住了,过了会,却又小心翼翼的去啄第二口。 明炎见她跟只小雀儿似得啄着一点点喝,好笑道:“慢慢喝,不然变成小醉猫,可就不能守岁了。” 虽是如此说,等这浅浅小半杯蜜酒喝完,小夜脸上也已是红扑扑的,看着人只管笑。 “哎呀,不是已经醉了吧?”岚羽好笑得不行,抬手在这晕乎乎的小东西眼前晃晃,小夜一把捉住抱着咯咯直笑,明炎赶紧倒了杯兑了牛乳的红茶给她喝。 因着小夜晕乎乎的傻笑,两人怕她醉了拿不稳杯子泼洒一身,就只自己端着凑到她唇边喂她喝,喝了小半杯牛乳茶,又喂她吃了几口席上软嫩的菜式。 小夜醉陶陶的,任是什么送到嘴边她都张口。 岚羽看着有趣,故意把空空的筷子头在她嘴边晃晃,小东西照样张口去咬,岚羽赶忙撤了手。 小夜一口咬空,还只是笑,把两人逗的不行,只好按着平时她的食量估摸着喂她,末了还吃了几勺双色太极羹,一边是菜汁混着山药泥的清甜碧绿,一边是鱼肉羹混着豆腐蓉的嫩白鲜美,最后又拣了一只小巧的蜜豆馅金饼塞进她小嘴巴,觉得她差不多吃饱了,才将牛乳茶又喂了两口,取了块蜜渍橄榄给她含了解酒。 结果橄榄进嘴,这小东西还只当是塞给她的吃食,三下五除二就当糖给嚼了个干净,岚羽好笑的扳着她小脸儿告诉她含着,见她点头,才又拣了一枚,仔细挖了核喂给她,结果刚一进嘴,又两口给嚼没了,岚羽这才醒悟这小家伙醉得压根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是瞎点头罢了。 这样一个小醉猫,能跟她讲什么道理?也只好不再让她含橄榄,只把牛乳茶又喂了两口。 岚羽笑道:“这般倒是方便,日后可每餐给她斟一点来喝,醉了由着人塞东西吃,想来也能多塞些下去好长肉。” 明炎也是看得直笑:“那样过不多久,喝惯了,养出个千杯不醉,看你可愁不愁。”说着接过林月拧来的温热的帕子来给她擦擦脸,又过了好一阵,傻乎乎只会笑的小东西脸上红晕方才退了些。 此时已是夜深,家家灯火通明,都在守岁,两人怕这小东西犯困,就令人将前两日刚送到的慕宇斋特制的烟花就在当院点燃了放起来给她瞧。 与司徒一行别后,小夜时时想念,入京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写信。 京城却也有一家慕宇斋店铺,虽不卖那些罕见的机关消息,单只普通用物也是具比常见的要精致巧妙许多,他们却自有传信方式,得知这是送给斋主的信笺,不敢怠慢立即便就送了出去,不几日便有了回信,另有送来一架烟花,说是时间紧来不及制,等元宵灯节的时候再给小夜做个好看的。 林诚将那攒造得极为精致的烟花引线点燃便退开了一段距离,略等了数息之后,院中猛然出现一朵亮丽璀璨的重瓣莲花。闪烁飞溅的星星火光沿着既定的花瓣形状翻飞而起,莲花色泽先是宛若红莲,一息之后仿佛花心处被泼了浓浓颜色一般,由内而外急剧转为瑰丽的紫色,随着颜色变化,莲花本体的数重花瓣开始彼此交错旋转,再是几息之后,整朵莲花再度转为明亮耀眼的金色。 这一朵偌大的莲花不止小夜,连院中的一众下仆都不曾见过这等旋转盛放的烟火莲花,所有人都看得目不转睛。 片刻之后,绚烂的莲花渐渐收拢,先是最外面的一层花瓣消失不见,随后一层层渐次消失,就好似盛开的花朵又渐渐合拢一般,最后整架烟花上只剩明亮的花蕊,就在花蕊也寂灭的一瞬,众人眼中便是归于夜色。 下一瞬间,陡然一线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夺目的焰火只细如一条丝弦一般,由地面直冲云霄,旋即,晴朗深湛的夜空之中便是无数朵形态各异多彩多姿的繁花铺成了一片花海。 小夜仰着小脑瓜,情不自禁的‘哇’了一声,黑琉璃般的眼瞳之内倒映着空中璀璨明丽的火光,将她双瞳辉映得生动明亮。 不说小夜看得欢喜而又惊艳,这一整片几乎铺满了半片夜空的璀璨花海已是将几乎阖家都在守岁的大半个帝京人士都惊动了,这一刻几乎是人人都在仰头观赏,与这盛开在夜空中的花海相比,旁人家中燃放的烟花立即显得清冷寒酸了起来。 怀王府中,慕容嫣听见院中大大小小的丫头婆子们欣喜惊艳的惊呼,连带两名侧妃和几个侍妾那因为有着几分刻意娇媚而显得分外刺耳的欢呼娇叫,心中只是一片漠然,身旁捧着药碗的裁云不屑的小声哼了一声,慕容嫣也不理,只搁了手中银勺,用丝帕仔细的擦去贺莲唇畔的一点汤汁。 “夫人,王爷请您出去赏烟花。”绣月掀帘入了内室。 “不是还差着时辰呢?”慕容嫣淡淡的说了一句:“告诉王爷,我待会就到。”说着,接过织霞捧过来的一小盅熬得香甜粘滑的红枣桂圆汤,继续小心的喂入贺莲口中。 “来,莲儿,张口,这是甜汤,去去口中的药气。” 太华殿内,那九龙御座之上黄袍加身之人也遥望着明丽的烟火笑道:“梓潼你看,这般手笔,却不知是哪一家?明日宫宴之时倒要问问,竟将朕的内造的都比了下去。” 下面席上贺景之早已拉着贺牧之起身去了殿外观赏,离得远了还能听到景之那少年清脆音色远远传来。贺承之坐在位子上偏头眺望着那片繁花盛放的夜空,清雅的面容上只是微笑。 “确是难得一见的绚丽景观,皇兄可要去殿外一观么?”贺泽之在自己席上探身靠近,轻声问道。见贺承之摇头示意,他便又坐正了身子。 随着时间渐进,又有着那一片繁花烟火作为表率,这偌大的帝京之中各家都将自家制备的烟花陆续燃放,夜空之中此起彼伏明明灭灭,趁着爆竹之声,热闹兴隆,年关,已是到了。 一片近乎于死寂的黑暗之中,细弱的亮着一抹微微的烛光,慕容裴低声道:“娘亲,过年了。” 这低低的一语,在空旷死寂的空间之中激起一阵悠远空荡的回响,片刻之后,从那仿佛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回应—— 【呵……】 第60章 怀王 小夜昨夜喝了果酒,又守了岁,今日直睡到午膳时分还哼哼唧唧的不愿睁眼,两个神卫觉得好笑,也不非要吵她,只吩咐摆膳上来,于是不大一会,小夜就被食物香气给勾得肚子里面咕噜噜叫了起来。 两人由着林月给她伺候穿衣梳洗,直到都妥帖了,这小东西因为一番梳洗,睡意也基本去尽了,这才陪着她午膳。 一时用必,也就空闲了下来,他们一行不过是到京暂住,又没什么亲眷,年节也不必各处走访,索性便又唤了林诚前来,向他询问这京城附近年节之间可得的去处。 “初一到初五,东市西市都有庙会,不仅仅是街市热闹,还有各样杂耍玩意儿,应有尽有,怕是没个两三日也看不过来。”林诚笑着说道:“要寻那雅一些的去处,城郊南山芦雪亭有诗会,不拘家室,凡是有几分才学的男女都爱往去一游,据说若是诗会夺魁还可得贵人青眼。” “除此之外还有那北海冰嬉,南城花乡那等侍弄花卉的有一年一度的擂台斗花,再过几日到了十五,元宵灯会更是热闹,到那一日,东华街整条御街张灯结彩装点布置,连官宦人家和皇亲国戚都会与民同乐做一处赏灯游玩,可是热闹的不行,足足出了正月,也才将将算是过完这个年。” 因为主要是为了让小夜游玩,所以诗会什么的自然是不考虑了,当下给小夜穿戴一新,整顿车马,往那街市庙会而去。 * 西市之中,以精细肴点和纯酿美酒出名的太白楼的雅间之内,怀王贺若兰正持着酒盏临窗眺望。 昨夜那惊艳了几乎整座帝京的烟火繁花,在怀王府中带来的只有耿耿于怀。 他原本是出于共赏盛景的好意,让人去请王妃一同观赏,结果……贺若兰心中哂笑一声,罢了,不提也罢。 夫妻恩爱十余载,多少风浪都两人携手一同走过了,而今却渐渐离心,也是一件恨事,总归他扪心自问,自己也确有做的不到的地方,只是儿女一事,终归还是要看缘分,兴许……他命中就是没这份子孙缘的罢…… 心中杂七杂八的想着,眼光漫无目的的看着这西市之中街上的人声鼎沸,倒是不知不觉中,将半壶透瓶香给喝得差不多。 这帝京有名的东西二市,每逢年节,东市以热闹集市庙会着称,而西市则是各班杂耍小戏舞龙舞狮等等而闻名,甚至那些出名的几大戏班子,还会设台公开唱个一两出,并不收费,只为了让自家的名角儿亮相开嗓,博一段彩头名声,也好能给自家招徕声誉和口碑,除此之外还有那走独索攀山子架桥踢碗吞刀吐火等等杂耍,五花八门,目不暇接,是以这西市长街比起东市之内仅仅是买卖集市又更加热闹几分。 虽是隆冬季节,太白楼的雅间之内自是也燃着炭火,但是窗扉大开,这炭火的意义也就不大,但贺若兰身上披着貂裘大氅,又饮着暖酒,纵然是打开着窗临窗眺望,倒是并不觉得如何寒冷,倒是侍立一旁的福生有几分受不住,搓了搓手赔笑道:“爷,少饮一些,酉时还有宫宴呢。” 贺若兰回头瞥了福生一眼,见他有几分缩手缩脚的,不由了然一笑,冲桌上酒壶抬了抬下巴:“那半瓶酒赏你了,这大冷的天儿,你也穿厚着点,做出这样一副德性来,给本王丢人么?” 那边福生得了话,刚捧起酒壶,赔笑道:“不关衣裳的事,是我没活动开血气。” 他这边答着话,贺若兰已是又转头望向了街市,却突然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俩猴儿一般的小子……” 说着,招手叫了福生近前,将手向外一指:“去,把那俩小子给本王逮进来。” 福生搭眼一望,那挤在人群中正目不转睛看着杂耍的两个华服少年……当即好笑起来:“这二位年纪正是跳脱的时候,过年由他们高兴一下也没甚要紧的。” 话刚出口,头上就挨了贺若兰一敲:“让你去就快去,也省得你缩头缩脑的,给本王跑上这一趟,你也就活动开了。” 福生得了吩咐,本也只是逗趣一说,又岂会真的不去?也已是点着头一溜烟出了雅间不见了。 街面上,贺景之手中正拿那要表演吞火剑的人的那把剑,叩手敲了几敲,又捏住剑身和剑柄试了试,确实是一把普普通通的短剑——说是一个短字,也足有尺半的长短,因着表演的时候是要点燃剑身,是以剑柄上也只是鱼皮缠柄,并未绑扎红布或剑穗一类,想来是怕被火焰引燃。 那表演把式的人见他来来回回翻看了几遍,倒是很有几分得意的笑道:“这位小哥儿可看仔细了,咱家这是真功夫,不是那等在物件上作假糊弄人的假把式。” 贺景之本是为了逮他把柄,此时看了一遍这短剑,竟没看出甚不对来,到有几分讪然,他旁边的贺牧之只是一笑,从他手里拿过那短剑,交还给那耍把式的,同时又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金瓜子儿,晃了晃,见那把式人目不转睛瞅着,只笑道:“我这兄弟不过是好奇罢了,倒不是说你作假,这般,你演上一场,这瓜子儿就给你算作彩头,如何?” 此言一出,包括围观的众人,都是连声喝彩,那把式人高兴得脸上放光,躬身接了短剑就去喷酒点火,表演不提。 贺景之嘀咕着:“这也是怪,这样竟真能吞到嗓子里去?” 贺牧之小声在他耳边笑道:“自然是假的,点火的时候他会偷偷换一把可以伸缩的来吞。” 贺景之听了刚一瞪眼,还未来及出声,就被贺牧之一把捂了嘴,低声笑道:“与个卖艺的较什么真?他也不过是为了糊口,既不伤天又不害理,过年图个热闹就罢了,何苦砸他饭碗。” 贺景之原本只是不信真能吞那一柄寸宽尺长的短剑,这才盯着不放,此时听了贺牧之这般言辞,心下也转了过来,只嘘了一声,小声嘀咕着:“就说不是真的,小爷一眼就看出有假。” “是是,就你眼尖。”贺牧之也不等那卖把式的表演完,只将那枚金瓜子儿往场中那接赏钱的铜盘中一掷,拽了贺景之便走:“不过是为了凑趣,看出门道就没意思了。” 说着,两人挤出圈子,向着下一处人群围聚的地方走去,他两个有了动静,远远近近有几名混杂在人群之中的便装护卫也就跟着一同变幻了方位。 刚迈步,就有人扯了下衣角,贺牧之一回头:“咦?福管家?” 福生笑眯眯的打了个恭:“两位爷,我们主子请两位去小坐歇息片刻。” 第61章 贺氏皇族 两人顺着福生的示意一抬头,便见前方不远处太白楼的二楼有窗打开,怀王贺若兰正凭窗含笑望着他俩,见二人望去,举了下手中的酒盏示意。 贺牧之还待说什么,贺景之已是乐了:“正好,让我去叨扰王叔两杯好酒。” 说着,拽了贺牧之便走,贺牧之便也就从善如流的一同去了。 到得雅间之内,贺若兰已是起身相迎,景之牧之二人素来敬仰这个王叔,此时也只肯执晚辈礼,彼此寒暄两句,便就落了座。 “大年初一,不好好在宫里陪太后她老人家解闷,跑出来在街上混什么?”贺若兰笑道:“这般人流拥挤鱼龙混杂,若是出点甚事,倒不是说你两个如何,那些随从岂不要受罚?” “我和三哥这可是过了明路的,皇祖母点头了我们才出来。”贺景之笑着答道:“还说让我们见着甚有趣儿的玩意给她老人家捎一份呢。” 说着,还不忘捅了一下贺牧之:“三哥你说。” 贺牧之只得笑道:“正是如此,王叔放心,我们也不过是略散一散也就回去了,随行也带足了人的。” 听他俩这般说了,贺若兰便只一笑,不再劝诫——他们贺氏皇族秉持祖训,素来不禁儿孙小辈出宫,只要禀明了上面,带齐了人,出来看看民生也是有益的,省得有那等不肖子孙太过养尊处优,闹出什么何不食肉糜这等笑话来,是以听他们是过了明路的,贺若兰便就放了心。 此时福生已是重新布置了杯盘筷盏,又按照贺若兰的示意去关了窗子,这边贺景之已经快手快脚的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仰头饮尽了,这才笑道:“还是王叔面子大,这太白楼上回我和三哥来的时候,让那掌柜上好酒,却只弄了些寡淡的来糊弄我们。” 贺若兰笑骂:“那是人家掌柜守规矩,你俩才多大?他哪敢卖给你们烈酒?真敢给了,回头我都要砸了他店。” 说话间,见他已是又饮尽了一杯,便就道:“慢慢小酌几盏便只当暖身子了,再多可是不准,晚些时候还有宫宴,回头带醉回宫,我可不替你们挡骂。” 贺牧之也是伸手夺过了酒壶,不许贺景之再如此一杯杯的牛饮。 就咱一大两小三人正闲话的时候,外面街上突然远远一阵喧哗人声,贺景之是个坐不住的,立即蹦到窗边,推窗望了过去。 节日期间西市多是杂耍玩意儿把式和戏班,本就是人声鼎沸喧哗吵嚷的地界,但此时远远传来的,却有别于人群热闹嬉笑之声,只是似乎离得颇远,从这太白楼望去,也只见整条街上人头攒动,望不到远处什么详细。 贺若兰也起身到窗边探望了一时,眼见望不到甚,便就将贺景之也拎回了座位,只道:“这般吵闹喧嚣,十有八九又是起了争执,如今四海升平,民间富庶,节市期间百姓参与的也就多些,到处都是人满为患,有些个甚摩擦吵嚷也不足为怪。” 福生在后面关了窗子,又往炭盆里加了炭火,景之牧之两个饮了两杯暖酒,不多一会,两人身上已是尽皆暖热了起来。 景之天生活跃一些,坐了这一阵子,已是有几分坐不住,桌子底下偷偷拉牧之的袖子,给他使眼色,想要去街上继续游玩,却还不待他使完这等眉眼官司,雅间的房门却传来两声轻叩,福生应声开门出去,不一时却又转了进来,面上虽然还是带笑,却只凑到贺若兰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什么。 贺若兰听了两句,清雅的面上便就皱了眉。 贺景之心中纳罕——这大过年的,能有甚事?与贺牧之对视了一眼,贺牧之心细,却只冲他微微摇了下头,贺景之虽说人较为跳脱,但总的来说还是肯听贺牧之贺牧之的话的,见他摇头,便压下了心头的疑惑。 贺牧之虽然只比景之年长几个月,而今也不过才不到十三的年纪,但生性比景之稳重得多,心中又知道自己这个王叔是与他自家王妃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这大过年的,能让王叔皱眉的,莫不是是他府邸之事?若真是的话,那他和景之两个小辈,是不便置喙的,索性就当做没有察觉。 他这边心思还未转完,贺若兰却已是起了身,面上虽然还带着笑,神情之中却已是夹杂了些许正色:“有公事,我要先行回转了。”说着正待迈步,却又想起什么:“你两个也同我一路回去吧,看看时辰回去歇息整顿一番也就是宫宴了,回头迟到了,看你们父皇锤不捶你们。” 贺景之闻言就拉了脸,倒是贺牧之敏锐,从善如流的起了身,还顺手拽起了景之,由着随从们送上披风大氅,穿戴好了。那边贺若兰已是当先出了雅间。 贺景之实在有几分不情愿,他们贺氏皇族虽然有祖训不禁儿孙出宫,但总归作为皇子,也真不是说出来就能出来的,哪一次不要层层上报?母妃那一关,皇后那一关,父皇那一关,还有皇祖母那一关,但凡有哪一个不点头,说一句‘天气炎热/寒冷’或者‘前儿不是才出去?把心都跑野了,书可都会背了么?’之类的,他们就出宫无望。 而今好容易赶上过年时分能被允了出宫,这西市之内又正热闹得勾人,一条长街才只逛了堪堪一半,他哪里会愿意就此回宫? 此时眼见着贺若兰急匆匆当先走了,他便故意在后面磨蹭起来。 贺牧之明白他的用意,只低声劝道:“适才我见皇叔神色也有几分郑重,想来不会无故这般说,你还是乖乖回宫去吧,总归今日也逛了好些时候了。” 贺景之不乐的小声嘟囔着:“大过年的,各处都封了印,哪会有什么公事……” ……就算有,也关不着他们这尚未成年的皇子甚事啊。 牧之只低声道:“就是各处衙门都封了印,所以才严重几分,若是无甚大事,又岂会非要在此时安排的?却只不知究竟何事,能让王叔这般匆忙而去。” 听了他这般说,贺景之也才想到这里,却只依旧不信:“那也没有要拘着咱们的理儿。”口中抱怨着,到底还是跟在贺牧之身后出了雅间。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雅间,行到二楼拐角之处,前面的贺牧之却停了步,贺景之从他身后探头一望,见前面楼梯之处,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童正小手拎着裙子一阶一阶的上楼梯。 第62章 溜号 楼梯虽算不得很窄,若真要过,两人错身也是过得的,只是这小女童一心一意的低着小脑瓜拾级而上,并未抬头,也就不知道上面站了人,小小的身子恰恰走在楼梯正中,贺牧之见她已经上到一半,便就好脾气的等着。 这小女童认认真真一步一步爬完了楼梯,抬头才看见两名华服少年站在楼梯口笑吟吟望着她,她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回头看看,身后只有跟随的一名侍女,并无他人,那侍女见她回头,笑着冲她示意一下,她这才醒悟自己是挡了人家路,小脸一红,忙不迭的让开了楼梯口。 牧之景之两个本也没有等多大工夫,又见她虽然人小,但衣着精致,人又生得可爱,自然也不会有甚不悦,见这小女童自己有几分不好意思,反而还冲她笑笑,这才一前一后下楼而去。 行到厅堂,贺牧之脚下一顿,回头望望楼上,却只见到那小女童一个侧身影像,看她站在一间雅间门口,门内一名风仪出众的男子笑着牵了她手进去,随后侍女入内,再之后就关了房门。 贺景之行出两步,见他只顾回望,顺着他眼光看去,却已是看不见什么,不由问道:“怎么?” “没甚。”贺牧之收回目光:“方才那小女童好似有几分面善,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贺承之略想了想,没想起甚,便混不在意的抛到了一旁,贺牧之也是一时想不起来,暂时搁开了手,两人来到酒楼门口,贺若兰已是先行上马离去,贺景之望着眼前这条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西市长街,却又有几分意动了起来,眼见贺若兰当先走了,便拽了拽贺牧之的袖子,笑嘻嘻的央求:“算上回宫路程,也还能再逛个把时辰,西市另一侧还没去看过,听说越是靠近街尾,好玩的就越多,总归王叔也已是走了,我们又何必去追他。” 一番说完,眼见贺牧之似有几分不允的意思,景之便又将脸一垮:“要么你便自己先回吧,我反正是好容易出来一趟,总归是过了明路的,宫宴前赶回去便是,任是谁也说不了我什么。” 听他这般说了,贺牧之也有几分无奈,景之素来活泼些,虽然只比他小几个月,两人心性却犹如差了三四岁似的,而今虽然王叔要求他们回宫,但景之这贪玩的性子一旦上来,若是不允他,这小子没准能寻个机会偷偷离了他自己没影,与其让他独身一个没个管束,反而还不如有他在一旁陪着,就算是他想玩闹得太过,也能及时劝住…… 这般一想,贺牧之也只好点了头:“罢了,再逛半个多时辰也不算耽搁,只是这一时逛完,你可就不许再生出其他说辞了,与我乖乖一同回宫才是。” 贺景之欢呼一声,拉着贺牧之的袖子就走,身后明里暗里的随行之人各自跟随不提。 小夜回到雅间之内,由着林月给她脱去了外面罩的小小的狐裘斗篷,又用温水净过一次手,这才乖乖坐着吃东西。 她由明炎岚羽两人带着,午膳之后来到这西市长街,已是将半条街都看了个遍,虽然前面还有半条没逛,但也有几分累了,一行人便上了太白楼暂歇。明炎点了茶水点心,她却有几分想要更衣解手,这才带着林月一大一小自去,此时回了雅间,也就跟只雀儿似得叽叽喳喳的将游逛时所见的各项新鲜事物都议论上一遍。 帝京之内饮食花样十分繁多,南来北往各地风味在帝京均是各有擅长,明炎给她叫了一份江南的船点,又让这太白楼的伙计给数着他家拿手的点心送上来。 小夜今日起得迟,午膳是当做早膳来吃的,自是并未多吃什么,此时逛了大半条长街,小肚子也有几分饥饿,手中正捧着一块太白楼拿手的夹馅的蜂蜜枣糕吃得正香,太白楼的伙计推门送了满满一托盘船点进来,小夜一眼望去,顿时呀了一声,枣糕也不吃了,眼巴巴看着那一盘盘就跟画儿一样的点心。 江南船点素来是以造型精致考究而着称,那一只只瓷盘之中,或是鱼儿戏莲,或是黄鹂鸣柳,或是白兔邀月,那花鸟鱼兔做得简直可以乱真,更还点缀着极为小巧的亭台楼阁,那鱼儿身上鳞片,黄鹂身上羽毛,无不精雕细刻无比逼真,五彩纷呈,琳琅满目。 小夜哪里见过这等几可乱真的吃食?往日里明炎为她准备膳食虽然也精细,但也多半只重荤素搭配和口味好坏,并不会刻意在造型上面耗功夫,此时看得简直呆住,黑琉璃般的眼睛眨了两下,一偏头望住那正往桌上摆放的伙计,狐疑的问道:“这是能吃的?” 那伙计连忙笑道:“正是,姐儿请尝尝。” 小夜犹犹豫豫的望着那精美得让人不忍下口的船点,还是岚羽看着好笑,不由分说拣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小兔子,往她面前碟子里一搁:“喏,尝尝不就知道了。” 谁料这小东西盯了那兔子半天,竟是不舍得下口,小心翼翼又摆了回去,自己扒着盘子边儿挑了半晌,竟是哪个都不忍心拿了吃,纠结再三,挑了极不起眼一颗做了那黄鹂栖息树下的太湖石,这才咬了一口。 其实船点这样东西,虽然也是选料精心,但说穿了也就是寻常点心里常见的枣泥豆沙芝麻莲蓉等等,外面的糯米皮子面粉皮子里掺上菜蔬瓜果的汁液着色,然后造型方面挖空心思的巧夺天工罢了,等真吃到口里,那枣泥豆沙还能跑出什么稀奇味道不成?也就是比着寻常口味略精致细腻一些罢了。 是以小夜看了半天,好容易狠下心尝了两口,反而觉得入口的味道不如看着惊艳,这般赏心悦目的东西,真吃了才是怪可惜,于是她吃了一颗‘太湖石’之后,其他的便就不肯再动,只说要留着带回家去摆着看,依旧去啃她的枣儿糕去了。 两个神卫好笑的看着她一番挑拣和不舍,一时吃过了点心,用了些热茶,便就准备继续去逛后半条街。 小夜还不忘那一桌子船点,明炎正依她的意思,吩咐林诚去停在街口的马车中取了食盒过来,给她将这些精美船点装回家去摆着解闷,冷不丁窗外街上却又远远传来一阵喧哗。 第63章 猩猩和猴儿 贺景之一路拉着贺牧之沿着长街向西而行,沿途挤进个卖杂耍的圈子,贺牧之一眼看那圈子里围的是硕大一头黑熊,连忙不动声色的背着手做了个手势,那些跟随的暗卫们立即就靠近了过来。贺景之一心看那艺人促着那黑熊戏耍,对此并未察觉。 倒是那卖把式的既然敢将黑熊领在这般人群稠密之地,也是有些手段的,这黑熊是他从小驯起,养了多年,极为乖顺听话,随着他指令一番戏耍,到也并未出现甚不妥之处,两人看了一番,投了赏钱,便又挤出这一处继续向前而去。 然而再往前,人群却陡然稀疏了起来。 贺景之纳罕的眺望了两眼,奇道:“怪了,这也并未就到街尾,还有着路程,怎的前边却就此冷清了?” 贺牧之也是不解,按说这每逢年节,东市西市这两条长街必定是人满为患水泄不通的,东市那边各处商贩恨不得挤着铺排,西市这里因着杂耍卖艺戏台和各种玩意儿都是要一定场地的,又需留出看客们围观的地方,总的来说还比东市好上一些,但此时还剩着三分之一没走完,怎的便就没了艺人了? 要知道往年的时候,几家班子为了能在这西市有自己一席之地,圈地划场之时起了争执的都不止一例了,是绝无可能放着空旷街边不来挤占的。 两人纳罕的对视一眼,又往前行了一程,却是游人愈加寥落,正不解之时,由街尾迎面走来一队身着五城兵马司软甲的兵卒,一路驱赶呼喝着街上行人,往这边行了过来。 贺牧之拉着贺景之停了步子,皱眉看着,那一队兵卒的队长模样的人抬头见前面街心停了两名华服少年,便就皱了眉,高声道:“前方不予通行,速速回转。” 不待他声落,这边便有那便衣的随从快步上前,手中摸出一物冲他晃了晃,那队长当即就变了脸色。 ——即便是皇子们也算是常出宫闱,但他不过是一个兵马司的小队长罢了,往日里并没有得见皇子真容的机会,今日贺牧之贺景之又是便装出行,是以也只把他二人当做了哪个富户人家的儿郎,此时见了宫牌,方才一惊,态度立时恭谨了起来。 贺牧之见他还有要跪叩的意思,只一摆手止住,等他近前了,方才低声问道:“前面到底发生何事?因何要驱赶人群?” 那队长恭恭敬敬的垂着手道:“劳您见问,本当是禀明您知道,可小人接到的命令就仅仅只是驱散这半条街的大小人等,不许人逗留闲逛,至于是为了何事,这个小人也并不知情。” 两个年少的皇子互望一眼,彼此心中都有几分狐疑——大过年的,按理五城兵马司虽然是要担着巡防的职责,不会如文职衙门那般封了印信,可也没有无事驱散这年节集市的道理…… 贺景之皱了眉刚想说什么,未等他开口,贺牧之已是先一步问道:“你们统领何在?” “小人先前领命而来的时候统领大人是与大皇子殿下正做一处,只是小人来了已是有一阵子,此时统领大人在哪里就不是小人能知道的了。”这队长恭恭敬敬的答完,却又小心翼翼的瞟了瞟两人,赔笑道:“小人接到的命令是前方不准再过人,两位殿下还是……” 贺景之被搅了兴致,有几分拉着脸,倒是贺牧之笑道:“我们来此不过是逛逛街市,前边既然已是没甚可看的了,又有什么必要非去不可?自然不会再向前去。” 贺景之虽是不悦,却也说不出什么,眼瞧着前边这小半条街已经清清冷冷,还能有什么好看?就算他执意向前,也不过是个没趣儿,也只不悦的一甩袖子:“大过年的,败兴!” 那小队长不敢言语,只赔着笑,贺牧之冲他摆手,让他自去,自己拉了景之道:“他不过奉命而行,同他摔什么脸子?今日出来这些时候,还没瞧见可心的物件带给皇祖母,要我说,趁着还有些空儿,去东市那边瞧瞧有甚入眼的玩意儿才是正经事。” 听他这般说了,贺景之方才回转了几分,一拍额头:“呀,我就说忘了什么事,就是想不起,原来是这个!幸好有你想着。” 说着,便也跟着贺牧之转回了身。 明炎一行装好了船点交由林诚提着,牵着小夜的手儿出了太白楼,本也是欲往这尚未游览过的后半条街而来,走了没一程,就见前面远处两名华服少年带着随从正停在当街,再往前看,街面上却已没有甚游人,小夜本还奇怪:“没有了?” 林诚正要先将食盒送回街口的马车上,闻言回身望了望,也是纳闷,赔笑道:“这西市还没到头,前边竟是空了,也是怪事。” 明炎岚羽两个早已是凝神望了望,对视一眼,便停了脚步不再前行,明炎心中更慎重一些,只弯身把小夜抱了,冲她道:“喏,你也瞧见了,往前边也就没什么了,走吧,你方才不是还闹着要喂那梅花鹿儿么?” ……以他二人的目力,依稀能看到那长街末端淡淡的有着一丝不明的气息…… 而且他两个自从离了清阳山之后,小夜几次遇险,都是因了他二人因故擅离方才造成的,两个神卫早也吃了教训,而今又逢节市,便再是不肯稍离半步,只把小夜放在眼皮子底下盯得牢牢的,一丝都不肯离了视线。 小夜也见了前面空旷清冷,听见这般说,也只能点头。 还不等他们一行迈步回转,那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兵卒们因着军令在身,已是越过了贺牧之兄弟二人,远远的见明炎这几人立在街边,似有要往前去的意思,远远的便呼喝了起来。 “那边的闲杂人等,速速回转,不许再前行!” 明炎抱着小夜退后一步,另一只手似有如无的袍袖一拂,划了堪堪小半个圆弧,带起微微一阵气流,随后手掌就拢住了小夜的肩头,宽大的袖摆从她肩头垂下,几乎将怀里小娃娃整个身子都遮了个严实,只露了个小脑瓜还在伸着脖子张望。 岚羽不欲理他们,明炎也并不想跟凡人士兵打交道,本来也没想要继续前行,此时便很是干脆的停步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小夜却扒着他肩头向后张望不止,小脸上似有一丝游疑。 岚羽走在明炎侧后,看她张望,伸手在她眼前一晃,笑道:“那边甚都没有,还看什么?” “喵。”小夜犹豫了半天,方才小声道:“那个小哥哥,刚才吃点心遇到过。” 嗯?遇到又如何?不就是两个身上有着些许龙气的凡人少年么? 岚羽完全不在意,别说是有着些许龙气的凡人了,就是真龙他也见得多了,对两个凡人身上的那点子龙气完全看不在眼里。 是以他连头都没回,只混不在意的嗯了一声。 “他……他……他的星星……” 小夜这犹犹豫豫的一句没说完,岚羽已是伸指抵住了她的唇:“呀,小傻瓜——” 他湛蓝的凤眼笑嘻嘻的眯成一线:“方才看的会打铜锣的那个呀~不是猩猩,是个猴儿。” =========== 贺景之:你才猴儿!你全家猴儿! 第64章 清街 小夜被岚羽玩笑似得一句话说得愣了愣,等回过味来还想出声,嘴巴刚一张,已是被明炎手快的塞了一颗夹了细腻豆沙馅儿的冰糖山楂进了口。 这东西本是北方冬季街上常见的糖葫芦,用山楂和海棠果一类裹了糖稀穿成一串,只是太白楼里做得格外精细,不似街上小贩那些有的连核儿都不去的东西。 不但每一颗精心挖核儿,还将挖空的芯子里填了豆沙枣泥葡萄干一类,再滚一圈儿香喷喷的熟芝麻,外面用熬好的冰糖一裹,亮晶晶有如裹了一层水晶琥珀也似。因是进酒楼的多是富贵之人,是以也并不穿以竹签,只一颗颗的单搁着,要吃的时候用个莲花瓣的琉璃小碗堆出个晶莹剔透的小满尖儿端上去,名字也好听,叫琥珀珠。 这一类酸甜可口的东西自是最招小孩子喜欢,明炎见小夜爱吃,山楂本来也是有益脾胃的东西,便在临行的时候让那酒楼伙计给单用那干净的油纸给包了一小包,准备着她边走边吃。 那酒楼伙计是个伶俐的,见是为了给姐儿方便拿了吃,包好之后还寻了个半截的竹筒,将那纸包往里一放,尺寸正好,上面油纸并未封口,竹筒就似个深浅合适的小罐儿一般,恰恰露出里面盛着的琥珀珠,拿在手中,还能免得裹着的糖被手中温度给融化,可谓是考虑周详无微不至。 就在小夜刚出口那句星星的时候,明炎就手快的从一旁林月捧着的竹筒中拈了一颗,此时往她小嘴儿里一塞,那偌大一颗夹了馅儿的山楂将这小东西不大的嘴巴给塞了个满,顿时什么叽叽喳喳都没有了。 小夜嘴里咬着那颗山楂,齿间一用力,山楂外面裹得那层又薄又脆的冰糖立刻咔嚓咔嚓的碎裂开来,山楂的酸,豆沙馅的甜,和着芝麻的浓香一起蹿上舌尖,到让她一时无心别顾,等她细嚼慢咽的将这一颗果子嚼得差不多,再向后张望的时候,岚羽看似无意的将那两个少年的身影挡了个严实。 小夜还没来及重新再提那件事,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的把式圈子里已是传来一阵欢呼喝彩之声,将她勾得转头望过去,到底她还年纪小,见了新奇有趣的事物之后也就将那两个少年抛在了脑后。 走在后面的岚羽见她终于转移了注意力,心中这才松了口气。 ……那两个少年龙气缠身,想来是这凡间皇家子嗣,虽说这一重身份在他二人眼中倒也算不得什么,但是小夜这观星实在是不宜再用,就不说是避讳甚皇家不皇家,就她这般单薄的魂魄本源,这一项能为若是由她胡乱使用,且不知会不会有甚不良后果。 ……他和明炎两个困守阵法蕴魂三十余载,容易么? ……回头还是要问问明炎,有无甚妥当的办法能给她除了这项本领,或是加以遏制才好…… 他这边心里想七想八,前边明炎已是正抱着小夜去往那热闹得不行的人群圈子里而去,然而几人尚未靠近,身后不远处猛然传来一阵潮水般的惊恐喧哗。 贺牧之贺承之二人本已是折返了向着街东而行,那一队兵卒既是得了话由他们接着办差,也就各自分分散散的一边呼喝驱赶着沿途的闲人,一边也向东而行——这一队兵卒接到的命令是要将半条街都清理封街,估摸着得从那太白楼门口算作边界才行。 再向前没几步,便已是又到了贺承之他们曾经围观过的那驯黑熊的把式圈子。 “去!去!散了散了!”那队长将腰刀连鞘执在手中挥舞着,不由分说的推搡着那挤得水泄不通的围观人群:“此地不准卖艺,挪到街东去!” 那些围观之人本都个个面向圈内看得全神贯注,不曾留意身后动静,此时被人推挤呼喝,还有人瞪了眼回身意欲争执,结果转头才见竟是一队官兵打扮的人,登时就收了声,彼此互望一眼,也就散了。 倒是那卖把式的汉子,眼见正促着黑熊表演了一番,刚刚告一段落,正是再念两句口白,便能指使黑熊捧着铜盆挨圈儿的讨赏的时候,却在此时被官兵给驱散了人群,心中懊恼非常,却也只能赔着笑上前作揖:“军爷,军爷,这西市年节惯例都是可以直开到十五的,这是怎的……” 不等他说完,那队长就不耐烦的一挥手:“让你往东另寻场地你就赶紧去便是,问那么多作甚?!” “军爷您明鉴。”那把式汉子赔着笑:“这西市地皮儿向来精贵,小的这一处还是早了七八天来这儿占着才好容易能挤下这么一小块地来,如今大年初一,哪儿哪儿都满了,叫小的能往哪儿去呢?” 说着,已是从那接赏钱的铜盆里不论好歹的抓了一把,有铜子儿也有小银角子,往那兵马司的小队长手中塞:“军爷抬抬手儿,这点儿敬意给军爷拿去喝茶……” 那队长嗤的一声将手一撇,没好气的道:“爷们稀罕你这个?这是上边有令,西市长街从中靠西这半条街不准再有闲人!爷们办差,你也敢贿赂?你有几个脑袋吃上边怪罪?!” 一边说,一边不耐烦的用手中腰刀一指那把式汉子身后的一堆卖艺家什和那头黑熊:“赶紧拾掇了走人!不然等爷们给你上手收拾,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那把式汉子眼见无可通融,毕竟不敢与兵士高声,虽是心中着实不情愿……今日才只是大年初一,年节期间的街市方才头一天,他连份场地钱都还没赚出来,岂会愿意就此没了进项? 可不管他愿不愿意,也只得垂头丧气的收敛家什杂物——毕竟若是这些兵士真个恼了上来,把他东西乱砸一番,他一个跑把式卖艺的升斗小民,连个说理儿的地方都找不着,而今只是口头驱赶,对于这些大头兵来说已经算是客气的了……他却不知道,这其实是因为贺牧之兄弟二人尚未远去之故。 虽是这般想着,但心中存了几分不情愿,手头就难免不够麻利,那队长略等了一刻,不耐烦的上前一步,喝道:“麻利着些!爷们还有……” 一语未完,把式汉子身后那头黑熊却陡然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刺耳咆哮! 第65章 疯兽!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叫,不光是那些兵士,就连把式汉子都惊了一跳,那小队长一惊之下后退了两步,回过神来又觉得失了气概,重又迈前一步,厉声道:“管好你那畜生!” 把式汉子也有几分着慌,口中唤着那黑熊的小名,举着两手想要近前,却不料那从小被他养到大的黑熊此刻竟是再不肯听他指令,那比人脸还大的熊掌只是一挥,就将他抡到了一边,整头黑熊人立而起,向着那尚未来及反应的兵马司众人直扑了过去! 那把式汉子此刻只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吃了黑熊一巴掌扫在肩头,伏在地上一时爬不起身,口中只急得将那往日里驯兽时候的指令乱七八糟呼喝个不住,那熊却又哪里还听他命令?眨眼之间已是扑到了那队兵卒当中,不论好歹的按住了一名兵丁撕咬起来。 其实那黑熊原本脖颈上也是有着套索的,那把式人祖辈都是吃走江湖卖艺这碗饭,自也有传下一套家传的驯兽秘法。 那熊是打小养起,还是崽子的时候就厚牛皮几层叠加钉了颈环,扣了锁链,小时候它自是挣不开,后来慢慢驯养到大,也已是彼此相熟,这把式人又不无故胡乱虐待它,自也相处出了几分情谊,往日里听人命令比狗都乖顺,哪里会想得到它竟一朝发疯! 这一头黑熊已是驯了几年,早已成年,身形硕大强健,那从儿时起就套在颈上的链条和环扣,哪里又真会禁得住它这样一头猛兽的用力拉拽?早在扑过来的时候就已是拽断了链子,此时那黑熊身上再无束缚,只顾一心一意的追扑那群兵卒。 转瞬之间,就已是血光飞溅! 这些兵卒虽是五城兵马司属下,平日里负责这帝京的巡查和护卫,但终究也只是普通凡人,这骤然之间一头猛兽发了狂,已是将他们所有人惊得呆住,一时间只有那被黑熊扑在身下摁住啃咬的兵丁惨烈的呼号之声。 还是那率队的校尉最先反应过来,眼见自己手下兵卒被那黑熊摁在身下啃成了个血葫芦,翻手拔出腰刀就照着那黑熊砍去——“混账!” 那黑熊再是怎么从小被人驯养,也终究是头天生的猛兽,幼年时期或许还好,而今早已成年,熊类本身又皮糙肉厚健硕无比,那雪亮的腰刀砍中身上,竟是未能深入皮肉,队长手中只感觉好似砍中了一张厚牛皮也似,韧性十足,这一刀未能建功,来不及撤回砍出第二刀的时候,那黑熊已是吼叫一声,丢开那已不知生死的兵卒,双目血红的起身向他猛扑而来。 普通凡人面对发狂的猛兽,总是自己就先心中惊惧了的,这些兵丁虽说是负责拱卫京畿的五城兵马司所属,但实际上,并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缺了那一股子真正尸山血海中对敌拼杀的悍勇之气,面对虎豹熊罴这等猛兽就自先心中犯了怵。 那校尉也不能例外,眼见那人立起来比他还高的黑熊,张着血盆大口,山一般的身躯猛扑过来,心中慌乱之下,平日里习过的刀法招式早就忘在了脑后,手中腰刀杂乱无章的乱挥着向后退去。 这样毫无章法的胡乱挥刀哪里真能对黑熊造成什么伤害?何况它又本就皮糙肉厚,被腰刀砍中都难以穿透的皮毛,此时胡乱撩到一两下更是连个印子都留不下,除了削下几根毛之外反而将那黑熊刺激得更加疯狂,那刚刚啃咬完人,还沾着血迹的口中狂吼不断,偌大的身形向前一蹿,就将那吓慌了神的校尉扑在了身下。 校尉被扑倒的时候腰刀就已是脱了手,眼看就要命丧熊口,此刻生死关头,他反而陡然开了窍,心知自己无法和熊比较力气,双腿又被黑熊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一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求生本能之下,只见他双手一抱,就牢牢抱住了黑熊的脖颈,拼尽吃奶的力气死死抓住,整个上半身紧贴住那熊的胸腹,头顶前额死死顶住熊的下颏部位,任凭那熊怎么轮甩,竟是膏药一般贴得牢牢的。 那黑熊一时间也有些发懵,原本要到口的东西,此刻在自己身上贴得严丝合缝,低头欲咬,却咬不到——那人头顶死死顶着它脖颈和下颏,它那前突的吻部竟是无法缩回能够下口的距离,直起身子一阵乱抖,竟也丝毫无用,那校尉也心知今日只怕自己一条小命就要就此交代,脑中一片空白,只使出平生所有力气死死搂抱着,不肯给那熊丝毫能下口的机会。 一人一熊在地上翻滚挣扎了一刻,那校尉手下兵卒早就看呆了眼,虽是有意想要援手,但人和熊这般死死纠缠在一处,他们连挥刀乱砍都不敢,万一没帮上忙,反而还伤了人怎了? 这从黑熊发狂到现在,也不过只有短短几息的功夫,那头熊眼见身下此人甩不下来,也不再翻滚摇晃,只将两只蒲扇般的前掌挥舞起来,左右开弓的向着死死贴在自己胸前的那人胡乱抓挠起来。 没几下,那校尉的整个后背便已是血肉模糊,身上的软甲在那黑熊利爪之下只如纸糊的也似,黑熊发狂之下的拍击撕扯,早让他连肋骨都断了几根,而今口中往外渗着血,也只凭着一股求生本能死死的拽着熊毛罢了。 这一变故发生得突然,贺牧之兄弟二人根本未及离去,甚至他们到底只是逛街,也不比那一队兵卒是领命行事,兵卒们驱赶此处圈场的时候,他两人甚至还在后面,冷不丁见了这般惊变,不由也都惊呆了。 那明里暗里护卫二人的随从,见到猛兽发狂,早已纷纷围聚在两人身侧,将他们护在中心。 “你们——”贺牧之率先反应过来,眼看此刻情况危急,只一指那头熊:“快去救人!” 随着他喝令,当即便有五六名身着便衣的暗卫直奔那发狂的猛兽而去,另外一些人却是依旧挡在他们身侧不肯稍离,也不顾身着的都是便装,各自已是扣了暗器和手弩:“殿下,猛兽发了凶性,君子不立危墙,还请两位殿下速离险地。” 皇室暗卫毕竟不是兵马司这等普通兵卒可比的,那几名领命要救人的身形闪动已是瞬息近了那人熊缠斗不休的近旁,只见其中一人单手做个手势,随着他的动作,也不见其他几人摆出甚大阵仗,却已有数道乌光挟风声直扑向那头发狂的野兽。 顷刻之间,伴随着野兽痛极的长嚎,那数道乌光已是如长了眼一般钻入了那头黑熊的体内。 第66章 进退两难 这乌光入肉,可不比先前腰刀撩到的那几下不疼不痒,随着黑熊吃痛的吼声,身上顿时飚出数道血箭。 这乌光乃是皇家暗卫专门配发的短镖,乌钢打造,锋刃无比尖锐,总共长度也不及一掌,暗卫每人都有专门配发的镖囊革带束在腰间,看上去极不起眼,几乎没人能想到那外观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腰带里面竟然有近二十只可取人性命的利器。 那头黑熊此番受伤,狂性更烈,几名暗卫得的命令是救人,是以下手的部位全都避开了那兵马司校尉紧贴着的胸腹等部位,但这偌大一头猛兽,只照着四肢和肥厚的脊背招呼又能弄出甚致命伤来?也只激得黑熊愈加狂暴罢了。 其中一名暗卫手中从怀里一摸便拽出了一卷不起眼的丝绦,冲那紧贴着熊腹的人急声喝道:“听我指令,让你松手时极速松手。” 他想的是挺周详,以他们暗卫的身手,这人只要松了手,滚落地面的一瞬间他就能挥出丝绦把他卷住拉拽出那熊的攻击距离,只是连喊了几声,那校尉却竟仿佛置若罔闻。 这喊话的暗卫见此情景心中知道八成这人是已经半昏迷,只凭着最后一点求生意志死抱着不放,想让他冷静的遵循指令只怕已是不现实。 可殿下的命令是要他们救人,而今这人既然已是无法配合,那也只能想法在不伤人的前提下击杀这头黑熊才能完成指令了…… 虽然作为暗卫,各自身手都是不弱,但对于这样一头狂性大发,又无法攻击胸腹等要害等地的猛兽,也一时有些僵持,还是另一名暗卫脑子快,用只有他们彼此间可以看懂的手势无声无息的下了指令—— ——双眼! 几乎是在手语指令下达的同时,再次击出的数道乌光便几乎是同时射向了黑熊的双目。 下一瞬间,伴随着飞溅的血光,黑熊痛极的狂嚎便响彻了整条长街! 如此近距离之内,训练有素的暗卫岂有失手的道理?不过是眨眼之间,那黑熊的眼窝部位已是变成了两个血窟窿。 剧痛和狂乱交加之下,这畜生熊掌一挥,重重的一掌拍在那如同一块膏药一般死死粘在它胸腹部位的人,几乎是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喀啦一声,那人被这熊掌一击拍中的肩胛顿时就变了形,原本早已是强弩之末,仅凭着最后一股求生意识才死抓着不放的那名校尉,这一掌使得他一侧肩胛的骨骼筋脉尽毁,手上终于松了劲,随即就在那头熊的怒嚎声中有如一只断线的风筝一般被甩飞了出去。 立即便有暗卫飞身接了,远远退开。 其他围住那头熊的几名暗卫们这才松了口气——救人的使命,总算是达成了。 至于这头熊……闹市之中发了狂性的畜生,还能有什么其他下场? 几个暗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很干脆的比了一个手势—— ——杀! 黑熊此刻双眼已盲,胸腹脖颈等要害部位又无了遮蔽,暗卫们此时再出手便就没了丝毫顾忌,不过是几息之间,那熊的胸腹要害位置已经伤痕累累,这还是亏了它那一身熊皮确是坚韧,暗卫们根据分工不同,携带的兵刃也有区别,今日只是护卫主子逛街,人群之中不便显露行迹,并未携带长兵和制式的刀剑等物,饶是如此,那黑熊胸腹皮毛也早已鲜血淋漓,胸口处一抹月牙形状的白毛都被染红了。 重伤之下,那熊狂性更盛,又盲了双目不能视物,只凭着耳中那人声鼎沸的方向,不管不顾的猛然向前蹿身一个猛扑,竟叫它蹿出了那几名暗卫的包围圈子,一边疯狂嘶吼咆哮,一边跌跌撞撞的乱扑乱咬起来。 它行进的方向,正是一路向东。 那惊见了街西这边猛兽伤人而惊恐喧哗的人群嘈杂之声,成了这头畜生耳中最为清晰的指引。 是以,它一时人立一时四足,只沿着西市长街咆哮而来,所过之处,地上斑斑点点尽是斑斑血迹。 而在它前面不远处的,恰恰是贺牧之贺景之二兄弟。 就不说那几个领命去救人的暗卫吓了一跳,就是守在贺氏兄弟二人身边不曾稍离半步的暗卫们,也是大惊失色。 “主子!速离!”其中一人说着,也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一错步便一手揽了贺牧之的肩头,一手托住他的腋下,身子一转就将本也有几分惊呆的贺牧之带转了身,随即迈开步伐,向着街东快速退去。另有一名暗卫则有样学样的挟了贺景之,紧跟在后面。 ——前面不远就是太白楼,入了太白楼之后紧闭门扉,想来当可无虞。 两位殿下今日若是少一根寒毛,他们这些随行护卫的,不用想都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 这一处原本杂耍卖艺的场地圈子骚乱甫起的时候,便已是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毕竟这节日期间,东市西市是最为繁华热闹的两条街,人流摩肩接踵挤挤挨挨,随处都是人。五城兵马司的兵卒从街西一路驱赶人群,本也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那头黑熊又是吼声震天,哪里还瞒得过人去?早就被半条街的人都看在眼里。 原本见着有人在试图应对,围观众人虽然慌乱,但是还算不得如何惊惧,可此刻见那偌大的黑熊竟是冲出了包围,一路嘶吼怒嚎的浴血扑来,早就惊得那些民众乱了套,你推我搡的也一窝蜂的涌向街东。 然而这节日期间,哪里是说跑就跑得掉的? 光是那拥挤的人潮中就几乎难以行进,又加上此时远在长街东头的那些民众和把式艺人们,因为离得远,又隔了人山人海,并不曾见到这边究竟发生了甚事,甚至还有因为看戏法玩意太过专注而根本没留意到彼方喧哗的,此时听见吵嚷竟还有人好奇之下立在原地伸着脖子向西张望不止。 于是街西这边溃逃的人流就有如遇到了堤坝泥沼一般,顿时陷入了死命推挤也进退不得的两难局面。 第67章 躲避 明炎岚羽二人带着小夜此时也未曾远离,本来也是回转,结果几乎就是刚转身,那头熊就突兀莫名的发了狂,饶是他两个谁都不想管闲事,只一心带着小夜想要离去,此时也还根本没走回到太白楼。 眼见前边进退难行,两人皱着眉在街边停了步。 ……怎的这出来看个街市就又碰到这等麻烦? 岚羽一脸不高兴的皱着眉,见明炎将小夜抱得牢牢的,退后几步靠墙而立,他索性踏前一步,挡在他两个身前,顺便瞥一眼吓得脸色苍白的林月:“莫慌,莫要喊叫,觉得怕就闭上眼。” 林月一个才及笄的凡人少女,虽然出身平凡,算不得大家小姐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又哪里见过这等血腥骇人的猛兽吃人的事件?正是吓得六神无主,筛糠似得抖,两手抓浮木一般抓着手中用来装那冰糖山楂的半截竹筒。 此刻慌乱之间得了家主的吩咐,下意识的就照着他的说辞闭了眼,抖抖索索的紧靠着身后的街墙。 小夜也是吓了一跳,那头熊适才她还观看过它憨态可掬的一番表演耍闹,彼时只觉得有趣,此刻冷不丁亲眼见着它发狂,原本温顺的东西猛然之间变得好似恶鬼附身一般,口边还挂着被人血染得鲜红的口沫,两只眼睛成了两个血窟窿,嘶吼咆哮着在到处扑人。 这一场景顿时让她想起了灵犀观中那曾扑到她身前的那头赤猿,记忆中那狰狞的毛脸甫一浮现,顿时就让她白了脸,原本还在下意识张望的小脑瓜一扭,一头扎进了明炎的颈窝,两手把他脖子一抱,怎么也不肯撒手了。 “不怕,没事。”明炎一手抱着她一手拢着她的肩头,任由这小东西在自己怀里粘得死死的,只温声在她耳畔说道:“意外罢了,不怕。” 就在他们一行这一对答瞬间,那几名暗卫挟着贺牧之贺景之也已来到近处,那手中护着贺牧之的暗卫眼见前方人群稠密拥挤得根本无落脚的地方,脸色难看之极,其他几名暗卫见此局面,彼此互望一眼,停步转身,几人并肩组成一道人墙挡在他们身后。 贺景之早有些慌乱,贺牧之虽然也有几分惊到,却到底还存着几分镇定,先时暗卫挟了他跑,他就尽力配合,并不胡乱挣扎,此刻眼见着前边实在过不得人了,心中虽然也被身后愈加靠近的野兽咆哮听得心惊,到底还是冷静些,把周围一打量,向着明炎一行立的墙边一指:“那畜生已是盲了,只靠声音辩位,速速避到墙角,任何人不准出声。” 暗卫当即领命,护着二人也靠到了墙角。 ——这一处是紧靠着街边有一颗古树,树干颇为粗壮,要两人合抱,为了避开那棵树,街墙在此砌出一个微微的凹陷,倒是比街面上无遮无挡的敞亮开阔要适合躲避。 他们一行飞身赶到此处,还将一同避在此地的其他几个民众推搡了几下,让出了一处空地,原本依着皇家暗卫的脾性,自家主子这等尊贵的人儿,哪能和平民挤在一处?必定是要驱离的,还是贺牧之一语喝住,这才止住暗卫们的推搡,但原本已经避在此地的行人是容下了,后边想要有样学样也避进来的可就没那么好命,几名暗卫团团挡在贺氏兄弟二人身前,再也不许人靠近。 明炎带着林月是早就避在此地的,也有其他几人是看见此地算是个街墙微凹之处,也随着避了过来,而今又加上贺氏兄弟二人和几名暗卫,已是人满为患,岚羽冷淡的瞥了他们一眼,事不关己的看着他们赶人。 背后靠到坚实的墙壁,贺牧之这才松了口气,一手拽着贺景之的手腕,环顾了下左右,倒是看见了先前太白楼中遇到的那粉妆玉琢的小女童,正一脸惊惧的被个男子搂在怀里,好巧不巧,也正偷眼望来,两人目光一碰,贺牧之见那女童有几分惊到的模样,只冲她笑了笑:“莫怕。” 那小女童乌溜溜的大眼睛望过来,又看了看他身边紧挨着的贺景之,似是有几分想开口,却恰巧被那怀抱她之人安抚似得在肩上轻轻拍了拍,她便只转回头又靠在人怀里。 倒是抱着那女童的锦衣长发男子望了过来,面上倒是没有丝毫惊惶之意,冲贺牧之颔首一笑,算是对他的安慰之语聊表谢意。 贺牧之倒是愣了愣,眼见这种事态发生在面前,这人竟是没有丝毫慌乱,这般冷静的态度,就如同那发了狂的不是一头健壮的猛兽,而是一只不足挂齿的虫孓一般…… 许是受明炎云淡风轻的态度影响,贺牧之心中也比先前冷静了几分,一手拉着贺景之,望着那已是扑到不远处却被暗卫们拼死挡住去路的黑熊,皱眉道:“闹市之中这般骚乱,五城兵马司的人马都去了何处?怎的至今不见?” ……护卫巡防帝京城乃是五城兵马司的职责所在,尤其是过年期间,文职衙门诸如京兆尹那类,都是封印的,此时这京中治安是全靠五城兵马司负责巡查,尤其东市西市和御街这三处人群稠密之地,向来不会没了监管,按理这西市之内闹出了这般动静和喧哗,早就应该有人马前来处理了才对,可直到此时,除了原先那一小队领命清街的兵卒之外,竟无人现身! 回宫之后定要禀明父皇,问那兵马司统领个渎职之罪才是! 他这边心中暗暗着恼,不远处那头黑熊此刻已是浑身浴血,几乎是顺着毛尖儿往下滴血的伤势却只让它愈加疯狂。 而围拢住这头熊的暗卫们彼此脸色却愈加凝重。 ……这畜生再怎么狂野,也终究是血肉之躯,纵然一开始未能将它及时击毙,但从惊变到现在,他们也没少往这熊身上招呼。 这是偌大一头黑熊乌漆麻黑一团的皮毛遮着看不出,但他们作为动手的人心里哪可能会没数?胸腹等要害部位就算没变成筛子,应该也好不到哪去了才对。 可这畜生时至现在没有毙命还算了,怎的竟连丝毫力竭之态都没有? 心中狐疑,不代表手上动作慢,转眼之间那熊身上已是再添伤痕,暗卫们自己兵刃不趁手,就临时夺了之前清街的那队兵卒的腰刀,此刻那黑熊连肚腹都被刀锋给豁开了一条口子,白花花的肠子混着血迹淌了出来,乱七八糟的挂了一嘟噜,随着那熊的动作晃悠悠的甩个不停。 眼见这畜生尤有余力,这几名暗卫身形交错之间,手中刀锋再度送出,那黑熊只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烈长嚎,胸前已是深深的刺入了一柄利刃。 第68章 一颗山楂 这一刀正中心口位置,几个暗卫心中都是一松——除非这头畜生的心脏是长偏了,否则这直击心脏的一击,总也该送它归西了。 甚至刺出了那一刀的暗卫也是这般想的。 然而,尚未等他收刀后撤,却见那理应被他一刀捅穿了心脏的黑熊,竟是前掌一挥,那蒲扇般的熊掌带出一道冷风冲他兜头扇了过来! 这是出乎了所有人意料的一击。 那偌大的前掌带起的呼啸的气流足以证明它力道未衰。 也足以向任何人表明——这熊离死还早。 那几个暗卫都愣了,总算是他们身手矫健应变迅速,虽然是心中惊骇,也依然身法迅捷的极速退开,那名近身的暗卫在后撤的同时,手中还不忘握住那柄腰刀的刀柄用力一拧,刀锋在黑熊体内绞了半圈,随即用力拔出了那猛兽的胸腔。 一蓬热血随着刀锋离体骤然喷洒在空中,离得近的几名暗卫身上俱被沾染得星星点点。 这是唯有心室破裂或者大动脉破裂才能有的喷溅力度…… 但那头熊却依然在一边胡乱冲撞扑咬一边嘶声咆哮。 几名暗卫彼此对视一眼,心中都有几分不确定了起来——这畜生被一刀穿了心,为何竟能不死? 总归他们倒也不是普通人,眼见这熊受了致命一击竟然不死,当即便就有人身形一展,从那黑熊狂乱挥舞的前掌之间轻巧迅捷的揉身欺近,雪亮的刀光一闪而逝,将那黑熊颈部豁开了狰狞的一道血口。 那黑熊被一刀割了喉,狂喷的鲜血几乎有如一条血瀑一般,食管、气管、血管、声带,尽数一刀两断,嘶吼咆哮就此戛然而止。 但那黑熊偌大的体型却只晃了几晃,甩了甩头,挥出漫天的血雾,而后竟仍然不倒!那张滴血的口中虽然已是发不出嘶吼,却仍然大张着,不断在空无一物的空中疯狂撕咬着,蒲扇般的前掌再次一个横扫,逼得那逼近身前将它一刀断喉的暗卫不得不慌乱躲避。 若说方才捅入了胸腔的一刀,还有几分捅偏或是这畜生心脏位置生得偏,未能致命的可能的话,那现今这断喉的一刀下去,这畜生竟仍然不死,却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这次就连之前一直保持冷静的贺牧之都惊住了。 ……那头黑熊多处重伤之下,而今血流速度都弱了下来,想来是连血都快流尽了,颈部伤口有如被砍断了一半的树桩一般,皮肉翻卷狰狞,那断掉的喉管都白惨惨的支棱着,它怎么可能还不死?! 这头熊……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就连原本打定了主意不管闲事的岚羽都有几分皱眉——这畜生……他和明炎带着小夜旁观它杂耍做戏的时候还并无异状,这才过了多长时间?为何竟就变成了尸傀?这等邪物,凭这些凡人护卫,想要对付它,只怕且要费一番周章…… 明炎干脆用手遮住了小夜的后脑,宽大的袖摆垂下,更是将她小小的身子整个遮了个严实。 眼见那头熊拖着腹部的肠子,豁着脖颈的口子,还在当街漫无目标的狂扑乱咬,总算是它先前盲了双眼,不能准确扑中人群所在,但这般疯狂扑击之下仍是好几次都险象环生,贺牧之从惊骇之中回神,皱眉向紧守在自己身侧的暗卫问道:“这东西……可有手段杀它?” ……这里是闹市!帝京之内有名的西市长街!光天化日之下,这东西,不管是熊,还是怪物,都不能就这么放着它发疯! 贺牧之这一句问话,暗卫还未来及开声回话,那头熊竟好似听到了他的言语一般,到底野兽的听觉本就比人要敏锐得多,原本那还正向前胡乱扑击的硕大身躯一个转折,竟就朝着这一处墙角直扑而来! 这一变故当即惊得一众暗卫面无人色,那原本正与黑熊游走缠斗的暗卫舍命般的扑到前方试图阻拦,然而他们面对这样一头力大无穷又杀不死的猛兽,就算是人人身手出众,也一时没了更多策略,原先还仗着身法灵动游斗纠缠,此刻为了阻住那熊的去路,已是舍弃了身法,那凡人又岂能与熊罴搏力?也不过是一个照面就被那黑熊抡圆了前掌给扫飞了出去。 岚羽无语的翻个白眼……好吧,这不是他要管闲事,而是闲事上赶着要来被他管——这尸傀形成得蹊跷,这类没了灵智的东西,也敢往他和明炎跟前凑?这就是它自己找死了!至于这俩小子……算他们今儿运气好就是了…… 对这等东西,他连牵星线都懒得用,随手从那抖成一团死闭着双眼的林月手中竹筒里拈了一颗琥珀珠,指尖一弹,那颗夹了枣泥豆沙裹了冰糖的山楂就消失在手中。 下一瞬间,就是轰然一声闷响回荡在众人耳畔! 前一刻还在张牙舞爪几欲扑到眼前的猛兽,壮硕的身躯已是轰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就此没了声息。 包括贺牧之贺景之和一众暗卫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了。 到底还是暗卫们训练有素,回过神来已是各自小心近前,手持腰刀,去检视那黑熊尸身。 锋利的刀剑几下捅戳,那黑熊一动不动,暗卫们对视一眼,便就有人伸手去试那黑熊的鼻息——那自然是没了气儿的。 见了那试探鼻息之人的点头示意,其余之人这才松了口气,还有人出于谨慎心理——毕竟这畜生先前是怎么都杀不死的——索性抽刀往那熊身上一顿乱捅,又割了它四肢和脊椎上的筋腱,这才收了手。 虽然各自都是松了口气,但这些暗卫们心中疑惑却是仍在——这畜生究竟是因何突然发狂?又是因何竟会杀之不死?而这杀不死的东西此时又是如何会突兀的没了气儿? 还是暗卫中领头的人心中警醒,细细将那黑熊尸身查了个遍,赫然在那熊头的正中,发现了一枚……呃……山楂? 一眼望去觉得难以置信的暗卫首领再次仔细看了好几眼……没错,就是颗山楂! 还是亮晶晶裹了一层冰糖的糖壳,里面夹了豆沙枣泥的山楂! 这颗山楂完完整整的嵌进黑熊的头骨天灵之中,由于嵌入极深,几乎被那粗糙的熊毛给遮了个严实,这才先前没有察觉。 暗卫首领怔了一瞬,伸手想将那山楂取出,然而刚一碰触到熊头,整个人就呆住了。 ——那原本是整个身躯上最为坚硬的头部颅骨,触手竟然是软的! 第69章 接应 那黑熊笆斗一般硕大的头骨,手指轻轻一按,就是一个坑,暗卫心惊的同时,难以置信的又按了两下,整个熊头竟如同一只软皮水囊也似,随着他的按压变换着形状。 ……这般情状,难道是整个头骨都碎了?可江湖上内家功夫修到了位的高手们,虽然运劲之下碎骨断筋也不罕见,但这可是头骨啊,就算是击碎了头骨,也不过是局部破裂,绝无可能会呈现这般诡异的软化。 其中一名暗卫犹是不敢相信,干脆用那先前夺来的兵马司下属配发的腰刀当头一刀就划向了熊头。 然后……就如同划破了一只破布袋一般,鲜血和着白花花的脑浆顷刻之间就涌了一地! 锋锐的刀尖试探了两下,那暗卫手中就挑起了一片熊皮。 说是熊皮也并不贴切,因为在那原本覆盖包裹头部的皮毛之下,还完整的粘着一层碎骨! 就好似涂了厚胶的牛皮上粘了一层砂砾一般,那原本应该是厚实坚硬的颅骨碎得十分均匀整齐,就这样大喇喇的被挑在了刀尖之上。 ……这种事,有可能吗?这是怎么办到的?做到这事的,又是谁?! 在场暗卫面面相觑。 贺景之到底还是心性跳脱,而且虽然年纪还不大,却也已经参与过几年的秋狩,皇家男儿,到了十岁往上,就都被许可下场一同狩猎,是以他和贺牧之也不是没杀过野物,只是没猎过虎豹熊罴罢了,此刻见了这黑熊这等离奇的死法,惊奇之下上前几步伸手就去摸那被暗卫挑在刀尖上的黑熊头皮。 “主子,碰不得!” 那暗卫统领吓了一跳急忙制止,却又不敢伸手拉扯,只眼睁睁看着贺景之摸了两下才收了手。 “景之!”贺牧之也是吓了一跳——这畜生如此蹊跷,不说远避就算了,还上赶着去摸,这异母兄弟也没比自己小多少,怎么这般让人不省心! 他这里心中担忧,贺景之却恍然不觉自己举动有哪里不对,只半是惊讶半是兴奋的冲他道:“我的天,那骨头碎得还没米粒大,这是什么功夫?” 贺牧之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有心想教训他几句,又顾忌此地人多不好开口,也只得按下。 那暗卫统领上前两步,低声道:“主子,此地不宜久留……” 一语未完就被贺景之打断了:“这畜生不是已经死透了?又还怕什么?”说着,脚尖还踢了踢那熊尸。 暗卫噎了一下……就是那熊死得蹊跷,所以才不宜久留啊!此处竟然有人身具这般功夫,虽说并不一定就是歹人,但这等来路不明的强者混迹在人群之中,就是敌暗我明,万一有甚不妥之处,他们就算是拼死相护,只怕也不是容易事…… 只是这等心思却不好明说,到让这暗卫一时没了词。 正不知该如何的时候,那墙角人群中骤然传出一声惊呼。 却是那林月先前得了岚羽的话就死死闭着眼,直到此时,听见适才贺景之那句‘死透了’,这才敢睁眼,结果眼皮一开,冷不丁就瞧见了当街那头硕大的熊尸,以及那红白相间淌了一地的脑浆和鲜血,和那被一刀剖开之后又被刀尖乱搅了一气连眼耳口鼻都变了形的熊脸,这般刺激的场景林月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家这辈子都没见过,是以乍见之下只一声尖叫,就又死死的闭了眼。 这突兀的一嗓子,一时间吸引了不少视线,待看清是个受惊的婢女,就又纷纷移开了目光。 这等场景对于姑娘家确实太骇人了些……贺牧之心中转着念头,眼光却是盯在林月手中的竹筒上。 ——那里面盛着的…… 他若有所思的回望了熊尸一眼。 ……没记错的话,这姑娘是在太白楼里见过的跟在那女童身后的婢女……那么,出手的人……贺牧之望了望始终抱着小夜的明炎,又将目光转向没事人一般的岚羽…… 就在贺牧之在要不要上前致谢并结交一番之间略作犹豫的时候,这西市长街东西两侧竟同时传来一阵喧哗! 长街东侧适才便聚拢了大量人群,拥拥塞塞,也正是因此方才将他二人阻在了这里,无法继续前行,而此刻那水泄不通的密集人流之中却渐渐分出一条路来。 怀王府的管家福生领着一队盔甲鲜明刀枪雪亮的王府近卫一路挥舞着长鞭,同时加上长枪蛮横的挥拨,驱赶呼喝,硬生生的将人群给分出一条通路。 福生眼尖,早一眼望到牧之景之二兄弟,还有地上那头熊尸,惊住了一瞬,忙不迭的赶了过来,连行礼都忘了,先将他二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待看清了两人都安然无恙,福生这才长出口气:“我的祖宗们哎,答应得好好的回宫又乱跑,可是吓死人了。” 福生这一趟差事,可真是跑得他焦头烂额! 原本是怀王贺若兰得了急令,匆匆回转的时候并未留意这两兄弟是否有乖乖跟在后面,等发现后边没人的时候已经到了宫门外了,又好气又好笑之下,他也没空耽搁,只叫福生火速回转西市寻人。 结果福生马不停蹄的跑回了西市,却被拦在街东口根本进不来! 彼时这街中混乱已起,慌乱的人流潮水一般尽数涌向东边街口,福生虽然也带着两名王府随从,却又哪里挤得进去?逆着人流挤了半天还险些被人将自己给挤倒。 福生脑子也是聪明的,眼见人群慌乱,从里往外这般溃逃,里边必定已是出了乱子!别的都还好说,可那两位那可是龙子凤孙!若是已经去了别处不在西市也就罢了,若是仍在里面的话…… 福生光是想着都觉得手心里往外冒冷汗。 当下也顾不得别的,只派那两名随从飞奔回怀王府调动王府近卫,自己守在街口不错眼的盯着,试图从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分辨出那兄弟二人。 这又怎么可能看得着?! 于是等随从带了近卫回来,福生一不做二不休,也再顾不得那些无辜民众,只勒令近卫们不论手段,甚至不惜伤人,这才拼了命一般开出了一条路来,此时眼见了这一塌糊涂的熊尸,早就白了脸,等反复将他兄弟二人检视一番没发现有甚不妥,这才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第70章 捉拿 “福管家。”贺景之见是福生带着人赶来,便心知是他拉着兄长溜号的事情败露了,到底是男孩子胆大,虽然适才确实心中惊惶,但此刻熊已是死了,又见了熟人,倒是乐了:“叔父叫你来的?” “殿……祖宗哎!您还笑得出来?!”福生拿他也是没办法,只跌脚道:“君子不立危墙,这等乱子出在身边,回头看我家主人和您二位算账呢!” 这一句倒是听得景之吐了舌头,只道:“可别,可别,大过年的,福管家何苦又让我二人挨骂呢?只说是在东市寻到的我二人便就是了。” “我的爷!这是小人能做主瞒下的?”福生哭笑不得……这等大事,就算他不说,这两位殿下身边的暗卫随从也必定是会上报的,哪有可能瞒得住上边? 正说着,长街西侧,也就是一开始兵马司的那队兵卒驱赶人群的那一侧,也已是影影绰绰一队人马快速赶到了近前。 这一队人马却都是兵马司的盔甲装束,不同于先前那队兵卒们还只是轻便软甲,此时的这一队人已是人人一身步兵战甲,铁木盾牌,更为奇特的,则是每人头脸都厚布包得面颊口鼻全被遮蔽,全身上下只露出双眼在外,这般全副武装的模样一出现,就把包括福生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得一愣。 ……这一个个蒙着面,是要打劫还是怎的? 这西边过来的蒙面人马似是为了寻先前清街的兵卒而来,先时那一个小队也就十人,被黑熊发狂之下扑咬一番大多身上都已是带了伤,还有两三名伤势严重昏迷不醒的,皇家暗卫们情急之下夺了他们的腰刀与那黑熊缠斗,倒是让他们能喘口气,伤势较轻的几个早已将其他人扶抱到了一处,另有人紧急给那两三个生死不知的简单做了下处理,另外还把那同样也挨了黑熊一掌的把式人给不由分说的拳打脚踢了一顿,捆了押在一旁。 此时这群已经算得上是残兵的人,眼见那黑熊死了,又见了自己眼熟的兵马司的标记铠甲,虽然心中同样也对那一队人为何蒙面而感到疑惑,却也依旧忙不迭的迎上了前去,将此地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给三言两语的交代了一番,那一队蒙面甲士便就看向了这边。 牧之景之身边的暗卫随从适才与那黑熊搏斗一番,有不少人身上是沾了血迹的,更有两名暗卫是舍命挡住黑熊去路的时候被熊掌直接拍到了身上,虽然各自也都有试图卸去力道,但人力总不能与熊媲美,多少都还是受了伤,此刻也正由同行的暗卫在处理伤势。 由于牧之景之二人是便装出行,暗卫们也都是便衣跟随,是以此时赶来的这一队人马到并不认得他们一行,但福生身后跟着的那队王府近卫的衣着甲胄是有着王府标记的,眼见他们站在一处,那队甲士带头之人明显愣了一下,只冲着身后其他人使个眼色,自己迎上前来,拱了拱手道:“可是怀王府之人在此?” 福生带来的王府近卫中便就有人迎了过去:“正是。” “却不知这几位是……?”那蒙面甲士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紧盯着那几名身上沾了血迹和带着伤痕的便装暗卫不放。 这一句问出,那王府近卫却不方便回答,只询问的看一眼福生和牧之景之两兄弟,福生皱了皱眉,迈步近前低声道:“不是你该问的。” 福生在王府管事多年,里里外外处理事务不知多少,应付人的经验不知道有多丰富。往常这样一句已经足够打发了,毕竟他是王府之人,从他口中能说出不该俩字,言下之意十有八九指的都是天潢贵胄,说的人有心,听的人有意,这一句彼此都能明白,之后自然也就没事了,可现今这一句却不好使了,那蒙面甲士只略一踌躇,客气的又是一拱手:“请这几位随我们走一趟。” 此话一出,就不说那一队暗卫,就连贺牧之贺景之都沉了脸——适才西市长街那般惊乱,不见五城兵马司的支援人马,此时风平浪静了,他们姗姗来迟也就罢了,这居然还敢太岁头上动土不成? 牧之景之两人不悦,那些暗卫更不悦,身为皇家暗卫,除了圣上本人、自己跟随的主子、和暗卫大统领这有数的几个人的命令之外,他们是无视其他任何人的,别说是区区五城兵马司的人,就是御林军的人都没资格与他们搭话,总算是那领头的暗卫自忖刚刚恶战过一番,自己手下也有负伤,何况毕竟是闹市之中众目睽睽,那两位殿下不开口表明身份的话,他们也不便发作,这般想着,只皱着眉摸出宫牌握在手中冲那蒙面甲士晃了晃,随即又塞回了怀里。 那蒙面甲士看清暗卫宫牌的同时眼色就是一变——这些人若是皇室暗卫的话,那他们护卫的那两名少年……甲士心中愕然的同时已是恭谨的垂了头,不敢再直视打量。 但他恭谨虽然恭谨,出口的话语却仍是不变:“小人不敢冒犯贵人,只是小人得的军令便是如此,还请贵人不要为难小的。” “好大的胆子!”贺景之按耐不住,叱骂已是脱口而出:“便是你们兵马司统领,都不敢这般与我们讲话,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那甲士挨了叱骂并不敢回嘴,只道:“小人不敢冒犯,但是军令如山……” 这一句还没说完,他身后不远处已是突兀的爆发一阵混乱争吵! 那后来的蒙面甲士们,手持盾牌长矛,正和先前领命来清街的兵卒们对峙。 那些兵卒们个个脸色涨红,被蒙面甲士们团团围在一处,虽然手中没了腰刀,却依然撸胳膊挽袖子的骂骂咧咧。 “都是兵马司的兄弟,做什么拿我们?!” “直娘贼,老子犯了什么法?” “你们朱雀营的了不起呀?故意寻我们不痛快是不是?” “你们是领命办差,难道我们就不是领命办差?怎能这般待自家兄弟!” “住口!不准喧哗!”那头领模样的蒙面甲士急急回身一声厉喝:“这是统领大人的命令,违令者就地格杀!” 第71章 人呢? 这甲士头领一句话,惊住了在场所有人,似是要证实他所言不虚一般,话音刚落,那围住了普通兵卒的蒙面甲士们已是动作整齐划一的将长矛雪亮的矛锋对准了被围的兵卒。 短暂一阵死寂过后,早先那一小队兵卒之中有人干笑着打圆场:“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么……” “这是统领的军令,具体为着什么回去了自然也就知道了,别让弟兄们为难。”那蒙面甲士皱眉道:“再拉扯吵闹,也就别怪我们依令行事了!” 说着一摆手:“带回去!” 至此,那些兵士已是不敢再有什么不驯举动,虽然怨言仍是免不了,但也就是一边嘴上嘟囔一边乖乖的由甲士们左右看押着原路回转。 又有其他几名甲士将那早就吓得没了魂的耍熊的把式人绑了带走,同时不忘清理地上的熊尸,尸身加上皮毛肚肠一点不剩的抬走,地上喷洒的血迹则有人解下背上的包袱,抖出里边的生石灰,厚厚的一层洒在血迹之上。 这些甲士从头蒙到脚,手上全是厚厚的牛皮护手直盖到手背,十指则是布条仔细的缠紧,全身上下除了露出双目视物之外,其余竟无分寸露出的地方。 那甲士头领料理完了先前那一小队兵卒和熊尸,这才又转过身来,面部包裹得只露双眼,也看不出是不是有在赔笑,只拱着手:“众位大人,小的只是奉命行事,还请……” 福生一行原本看着这队甲士们如此谨慎小心的处理现场,心中都有几分信了这只怕是出了甚不得了的事,但……再是不得了,这两位也不是能随他们走的…… 眼见这一句出口贺景之的脸色又阴了下来,福生赶忙上前:“爷别恼,我来问问究竟怎么回事。” 说着,已是凑到那甲士身旁,两人低声议了半天,福生八成是将两兄弟的身份照实说了,只见那甲士态度更加恭谨,但却又低声同福生说了些甚,两人声音压得低,就连耳力不错的暗卫们,也只有离得近的隐约听了几句什么恶疫、戒严等等,再多,也就听不着了。 一时福生和那甲士商议完毕,大概是那甲士有所透露,福生回转过来的时候脸上神色也是凝重了许多,只冲贺牧之贺景之二人赔着笑打圆场道:“爷,今儿这阵仗我活了几十年也是头一次见着,只怕是有什么干系在里边,否则借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也必是不敢这么着的,您看要不让您这几名护卫同他们去一趟?也看看究竟什么事儿。” 言罢,不待贺景之叱骂,已是又低声道:“说是我家主子也已是赶去了兵马司,还说正在调动西山大营,爷,这事只怕真的非同一般,您二位他们是不敢请动的,只是您这几个护卫还是随着去一趟吧……由老奴护送您二位回宫就是了……” 他这一番说辞,把牧之景之都听得皱了眉,若是连怀王贺若兰都赶去了,这只怕还真是大事…… 贺牧之低声问道:“可知究竟?” 福生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在左近的无非是他带来的王府近卫和甲士暗卫这些人,其余民众此刻已被驱离,适才一并躲在墙根附近的几人也都被看管了起来,这才凑近了小声道:“听说好似是出现了极烈的恶疫,这才先是清街,后又发现情况不妙,加派了人马过来戒严……再具体的,这些兵士也都不知了,两位回了宫也是赶紧召御医诊断一番才是,倒不是说别的,只为了安心也是了。” 恶疫?! 贺牧之贺景之二人对视一眼……这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这般突然的恶疫? 但能让兵马司几乎倾巢出动,又惊动了怀王贺若兰放着宫宴不顾直接赶去的,这般阵仗,还真不一定是虚的…… 贺景之还有些忿忿,贺牧之已是率先点了头:“罢了,既是如此,你们去走个过场也就是了,王叔赶去坐镇的话,必定无人敢为难你们。” 见他做主允了,贺景之也只得哼了一声不吭气了。 那几名暗卫虽是看不上兵马司的人,但自家主子发了话,他们必定是令行禁止,只那暗卫首领还有几分犹豫:“主子还没回宫,我等除非是死,否则并不应离开主子身边才是……” “两位主子这边有我,必定绝无闪失。”福生接口道,一壁说,一壁已是赔笑催促牧之景之:“两位爷,这会子都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就算没这事,两位此时也该回宫了,回头误了宫宴事小,惹来娘娘太后们担心可就不该了。” 贺景之原本还有几分不虞,等听见他连娘娘太后都搬出来,倒是气笑了,也懒得再说什么,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贺牧之不放心他一个人先行,也就跟着准备回宫。 刚迈步,眼角瞥到那些甲士正将适才与他们一同避在墙角处的民众也都驱到一处准备带走,到让他想起那小女童和她的家人来。 停步回身,正打算叮嘱那群甲士不可粗暴无礼,然而目光在那群民众之间梭巡了几个来回,却不由愣住。 ……目光所及之处,哪里还有那女童和那始终将她护在怀中的那名男子的身影! 不光是他两个,连着那名婢女和始终挡在他们身前的那个蓝色眼瞳的人都一并不见。 人呢? 贺牧之疑惑的寻了一圈,连带此时已经被驱离到远处不许靠近和围观的闲杂之人都扫视了个遍,然而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根本没有那女童一行的影子。 ……怪了,他们是何时离去的?自己竟丝毫没有留意到么? 不等他从脑中搜寻到蛛丝马迹,已经走出几步开外的贺景之见他停步不动,也就停了步,回身见他面露疑惑,便道:“怎了?” “无事。”贺牧之顿了顿,罢了,福生和那兵马司的甲士到来之后颇多动作,彼时一番混乱,自己也确实转开了注意力,八成就是那时候走了的……毕竟带着个孩童,不欲让她见到当街那一片血腥也是有的。 福生见他两个终于肯走了,心头大松了一口气,此时反正是要回宫,也顾不得什么便装微服,只忙不迭的指挥着王府近卫们好好围护,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向着皇城而去。 第72章 争执 早在福生领着王府近卫们刚赶到的时候,明炎就抱着小夜回到了停在街口不远处的马车上,少时,岚羽也领着兀自尚未回魂的林月回来,汇合了等候在车马附近,虽然见着西市里边一片拥挤混乱,但却始终挤不进去的管家林诚一起,驾车走人。 此时福生和那队近卫刚刚入内不久,从里向外拥挤奔逃的民众还未散尽,他们一行的离去丝毫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林月今日受惊不浅,直到此时还浑浑噩噩的,上了马车也仍是发怔,明炎心知这丫头受了惊,只冲她温和一笑:“你小憩一会吧。” 这一语暗含了几分言咒的咒力,林月眼前顿时好似蒙上了一层雾霭,朦朦胧胧了片刻,眼皮一合,靠在马车的板壁上昏睡了过去。 小夜今天冷不防被那发疯的黑熊也吓了一跳,但却比林月好得多,明炎从始至终稳稳抱着她低声安抚,遮着她头脸视线的手掩在袖中又暗自扣了消音,是以这小东西除了一开始吓了一跳以及听到些许嘈杂之外,到后面到觉得安静了,又不曾见到那黑熊的死状,又有明炎安稳的怀抱,此时上了马车已是没了惊怕,还只问道:“刚才怎么了?” “杂耍的畜生受惊发了疯,费了些人手才把它捉住,没大事。”明炎此时方才放开她,笑问:“吓到没?” 小夜小脸一红:“才没。” 明炎也不拆穿她,只道:“今日出来的晚,你若累了我们便回转家去,你若不累就带你再去逛逛东市,那边节日期间也是热闹。” 小夜听了立时就把那黑熊抛在了脑后,扭股儿糖一样拽着明炎袖子要继续去玩,车外骑马随行的岚羽便笑眯眯的吩咐林诚转向东市而去。 福生一路逗着趣儿将贺牧之贺景之两兄弟送回了宫中,眼见着他们入了宫门,被等得有几分心焦的内侍太监接了人,心头这才松了口气,还不忘叮嘱太监,速招御医,给两位殿下请个平安脉——毕竟若真是京里闹了恶疫的话,西市那边清街想必就是因了此事,这两位殿下金尊玉贵的,在那西市转了一遭,还是要多加仔细才能放心。 宫中太监虽然不明白为何出去了半日甫一回宫就传太医,但福生是怀王贺若兰的亲随,贺若兰是谁?当今圣上的胞弟!他的叮嘱,自是不敢怠慢,一片声的应了,当即就打发小太监去传御医,贺景之虽是不耐烦,却也明白这是好意,耐着性子等着。 结果到了太医院,居然医正和另外几名平日里素有口碑、德高望重的太医还都不在,好在无论如何太医院也是有值守御医的,听见是三殿下四殿下传人,倒也忙不迭的收拾了急急赶来。 福生也不敢就走,直等到太医来了,给牧之景之二人诊了半天脉,一脸疑惑的说两位殿下身体康健,并无小恙,他这才彻底放了心,出宫之后汇合了等候的近卫们,马不停蹄的奔去城南的兵马司驻地去寻自家主子交差。 * “殿下,不能再向前了。”一名面白无须嗓音尖细的人挡在贺承之身前恭着身劝道:“殿下千金贵体,焉能近这般邪祟肮脏之物?若是出甚闪失,老奴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只是殿下也替娘娘想想。” “尚离得远着呢,哪里就有这般严重了。”贺承之口中说着,但见跟随自己多年的内侍斩钉截铁的拦着不动,也只得停了步,只是却仍向着那不断传来嘶吼咆哮的方向眺望着。 “我的殿下!”那内侍本就比常人略白几分的脸上此时更是毫无血色,跌脚道:“您适才也听那沈大人说了,那些染病之人从染病到发狂,都是毫无征兆,发病之后更是六亲不认状如野兽,至今都没找到病因所在,您就算不替自己想想,好歹也顾念一下娘娘,勿要使她悬心才是呀!” 见他这般慌急,贺承之倒是笑了:“瞧你这慌张相!罢了,我不是停步了么?老医正他们也进去有一时了,等他们出来听他们怎说。” “殿下您还是不要候在此处,还是回沈大人的营帐才是,那边有兵马司的人马围着,必定出不了差错,医正他们诊治完毕自然就会出来回话,这天寒地冻,您在这吹上半天的冷风,回头要是发了风寒,反倒值了多的!” 贺承之由宫中乞了皇命,一路赶来这里,虽是乘车而行,到底是因为疾驰而颠簸,等到了地方,仔细询问了一番缘由始末,又传了仅存的几个未发病的目击者听他们一番描述,此时也有几分疲惫,加上本来也心知自己不应入那疫区——原本也只想远远看一下病人行为举止,没想要进入,此时也就从善如流的转了身,笑道:“你总有话说就是了,加派点人进去,好好护着老医正他们,休让那些病人伤了他们。” 那内侍见他终于肯回营帐,这才松了口气——自家这位主子因他自己从小体质不佳,倒是养出个悲天悯人的性子,似这般恶疫,不说自己小心远避,反而上赶着领了这份差事,也不想想就他自己这副身子骨儿,能是敢往疫区凑的?好好的在宫内参加宫宴不好么? ……适才那兵马司的统领沈大人叙述疫情症状的时候,那般说辞简直吓煞人,这也是一个皇子能参与的事么?若只是坐镇后方点派调度也就罢了,非要亲眼见一见发病之人的情状作甚! 心中想着,不由望一眼走在身前的那带着几分蹒跚的清瘦背影——不论怎么说,这也是亲儿子,圣上竟也能点头允他参与此事,就不怕一个不好也染上……内侍心中一个哆嗦,忙不迭的打住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 围住相国寺山头的兵马司营地之内,沈天成正皱着眉看着手下两名参将彼此争吵得互不相让! “这般恶疫,若是不尽快全城警戒,一旦扩散开来就是弥天大祸,何人能担当得起?!” “全城戒严说的容易!如今这是大过年,如何能禁止百姓过年期间通行走动?真要如此,必定人心大乱!何况还有他国使节正在京内,哪里就能下这等禁令?!” 早先开口那人却冷哼一声:“说得就跟恶疫一旦传播开来就不会人心大乱一般!” “而今染病之人连同偌大一片区域之内未染病的都已是圈禁了起来,如何就会传播扩散?你这般耸人听闻唯恐天下不乱又是什么居心?!” “你——” 眼见他二人争论不下,沈天成烦躁的一拍桌:“都住口!” 正要再说甚,大帐门帘一掀,却是贺承之慢吞吞的晃了进来:“几位休要争执,还是等医正那边有了眉目再说其他吧。” 第73章 恶疫! 见是他,沈天成也只得将怒骂之语吞回了肚子里,态度恭谨的立起身,知道贺承之不能久站,只忙不迭的让座。 贺承之也不作态,自己在上面坐了,接过了内侍奉上的热茶饮了一口,这才道:“具体要如何应对,还是等医正诊治过之后,再与怀王一同细细商议才是。而今境况尚不明朗,不宜早做决定。” 他是皇子,而且是圣上膝下几位皇子中唯一的嫡系,就算是体弱多病,也依然是贵不可言,是以贺承之这一语说完,那两个参将也都闭了口,不敢再有什么说辞。 贺承之捧着茶盏暖着略有几分凉意的指尖,向沈天成道:“这恶疫,源头可能确定了?真是相国寺?” 沈天成点头:“如果报上来的消息无误的话,就是这相国寺中一个知客僧人率先发了病,初时还只是高热不退,浑身起水泡囊疹,被其他僧人当做是天花,连夜去临近的医馆清了大夫过来。” 这也是贺承之自听闻了京城附近突发恶疫之后头一次听到细节,不免静听。 “这相国寺颇具盛名,地处并不偏僻,近处也是有京郊村镇的,一来一回不过小半天的时光,但就在前去请大夫的僧人带着大夫一路回到寺中之后,才得知从他去后,竟又陆续有几人发了病,甚至其中还有一名小时候出过天花,还落了一脸麻子的僧人,至此,相国寺中众僧才觉得这病约莫不是天花。” “后来呢?”贺承之问道。 “也总归那些僧人见这病症来得凶险离奇,又是原本以为是天花的,倒是有早早腾出一方小院,将那几名发病之人尽数挪了进去,不使人任意通行探视,见大夫来到,便请其入内诊治,但是这一去,便就出了事。” “就是咬人?” “正是。”沈天成皱着眉:“大夫进去后不久,里边就乱了起来,随行的医馆学徒惊惶跑出,只喊着救人,众僧赶紧去一看,便见那头一名发病的知客僧人正状若疯狗一般抱着医馆大夫胡乱撕咬。” 贺承之皱眉听着。 “当时那屋内已是挣扎之间滚了半屋子血,进去的僧侣都吓了一跳,那知客僧至此已是六亲不认,见了他们竟然也欲扑咬,之前还奄奄一息的病重之人,此刻竟是力大无穷,寻常壮汉都还不一定制得住他。总归还是救人要紧,劳动了数名武僧,方才将他按住绑了,而那医馆大夫却已是被活活咬断咽喉,断了气。” “就在这一阵惊慌混乱的时候,其他几名染了病也被安置在此处的竟也陆续开始发狂,见人便扑,相国寺内从上到下哪里见过这等怪病,还是主持下令所有人退出,而后一边令人封了院子死死看守,一边点派腿脚麻利的武僧紧急入京,一是死了人要报官,二是要入城求医,三是安排僧人送那医馆学徒暂归报丧,以及安抚那大夫家人等等诸多事宜。” 听到此处,贺承之已是眉头紧皱:“这就糟了!” “可不就是糟了么。”沈天成苦笑:“那学徒回到村镇医馆后不久也发了病,而那入京报官的僧人,入城之后就开始发热,总归彼时还有神智,为了救人也为了自救,取道西市长街,结果刚入街口,便也就……” “好在与他同行的还有他人,倒是尚未有发疯的症状,向得知了喧哗混乱而赶去维持的兵马司巡城兵卒大致讲述了一番,一同被带回……之后的事情,殿下应该也已经知道了。” ……彼时那些兵卒还只当是拿住了发狂伤人的案犯,孰料却是将此恶疫也一同带回了兵马司! 忆及为此不得不让他将半数兵马司人马都一并圈禁看管起来的沈天成心头发苦,摇着头半天没再说下去。 ……他作为兵马司的统领,从接到紧急上报到此时,前后不过半天时光,就已是莫名折损了整整半司的人马,这还是他见势头不对,果断下令圈禁才是如此,若非及时圈禁阻隔了,只怕到这会,他这五城兵马司已是只剩他一个光杆统领了…… 沈天成因了他麾下的兵马忧心忡忡,而贺承之也眉头紧锁的思考那莫名突发的恶疫。 这般毫无征兆的恶疫本来就颇多疑点——贺承之自己自幼体质孱弱,所谓久病成医,平日里也是极通医理,本朝不是没有发生过疫病,但几乎没有数九隆冬突发疫病的先例!就连前朝也是如此!基本上医书有过记载的重大疫病都是多发在盛夏酷暑时分,也有零落记载几次是先发了天灾,洪水地动这类,死伤太多,才在春秋时分也爆发了瘟疫疟疾等疫情,这到也说得过去,大灾之后极容易紧跟大疫这也并不罕见。 但……天寒地冻的隆冬时分,又是太平无事并无灾祸,哪里就有烈性疫病了?! 而且这病症状态也明显不是伤寒。 这发狂扑咬,倒似是有几分与狂犬症类似…… 但狂犬症虽说是会过人,但却绝不可能会有这般迅猛的扩散速度才是啊! 从相国寺僧人莫名发热起疹被当做天花开始,到如今,还不到两日夜,已是大半村镇连同整座寺庙以及兵马司的半数人马都算是陷了进去。 虽说被圈禁的其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出现了染病症状,但事关京畿,兵马司统领沈天成并不敢大意,只将所有接触过染病之人的人不论好歹都圈了起来。 这一命令彼时险些引起哗变。 后来还是分成了两处,一处圈禁已经发病之人,一处圈禁尚未出现染病症状之人以待观察,两处场地之间挖了深壕,里面灌了生石灰,互不相通,一旦有人出现染病症状,立时就会被捆个结实之后在深沟上搭条木板送到对面。 随后再指挥人马在这两处圈场外围再布一条防线,派兵严密把守,不许人随意进出,这才勉强止住了恶疫的散播速度。 面对沈天成如此谨慎的处置措施,贺承之到也挑不出毛病,这也算得上是应对得体了,只是这恶疫却实在是莫名而起! “附近其他村落,可有传出染病的消息?” 沈天成摇头:“不曾,末将第一时间就点派人手四处打探,应该就是这相国寺是源头之地。” ……可是相国寺中不过是些僧侣,又是大过年的,节气不对,他们这病源又是从何而来?! ============= 古代很早就有过狂犬病的记载,那时候好像叫癫狗病,中医记录的简陋疫苗方法是找到咬人那只疯狗,杀了挖出脑子涂在咬伤部位,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发病或减轻症状。这个原理和后世西医研发的疫苗提取物非常类似,西医早期的时候基本用的办法也差不多同原理。 作者菌嫌癫狗病不好听,就还是叫狂犬症了。 第74章 似是而非的病症 “这病症,似有几分与那狂犬症有相类的特征,但……狂犬症并不会发病之时高烧和出囊疹。”贺承之没放下手中已有几分冷了的茶杯,一旁的内侍赶忙给他重新添换了热茶,他便重又捧在了手里。 沈天成作为一个武职统领,却对这医术方面了解不多了,狂犬症三个字他到也不是没听说过,可也就仅仅是听说过罢了,勉强能依稀知道这得是被癫狗咬过的人容易患病,再多的,他也就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贺承之本也没指望一个武将能熟知这在医者之中都不是很常见的病症,只简略说道:“狂犬症会发疯,六亲不认,咬人攻击等等,这几点是合得上的,其他水疱红疹溃烂高烧这类却又不对。” 而且…… “而且最主要的,是狂犬症不会这般猛烈扩散。”贺承之叹口气,白得有几分缺乏血色的指尖轻轻捏着自己眉心。 不说沈天成不通医术,就那两名参将也是不通的,此时这帐中就贺承之知道医理,他想不明白的事,别人插口的余地都没有,一时之间也只得面面相觑。 就在此时,却又兵卒疾速来报:“几名太医出来了。” 贺承之精神一振,正要传令快请的时候,沈天成率先开了口:“将太医们带去后面帐中,我早已命人烧了艾叶水,请他们沐浴更衣之后再过来。” ——这位殿下可是出了名的身子骨儿不行,这等烈性恶疫,再多谨慎也都是应当的!否则这位要是出个什么事,他怕不只能提着自己的脑袋去跟圣上交代了…… 贺承之虽然心中想要尽早得知诊断详情和具体的脉案记录,但沈天成这般安排确实是谨慎周详之举,他便也只得按下性子,点头道:“隆冬时分,帐内给太医们多添两个火盆,免得一个不慎再受了风寒。” 那兵卒得了吩咐,领命而去。 这一去,直过了约两刻钟,大帐门帘一掀,已是艾水洗浴更换过衣物的太医院老医正率先走了进来。 “洪老医正。”贺承之起身相迎。 洪医正任太医多年,医术精湛,就连贺承之,从小由于体弱多病,都是没少劳动他开方用药仔细保养的,就连他后来兴起学医的念头之后,也没少得洪医正的指点,因着彼此尊卑,洪医正死活不肯受他师礼,但两人之间半师之实是赖不掉的,是以贺承之对洪医正很是尊敬,起身让座,又接过内侍奉上的茶盏亲自端到跟前,正要开口询问那圈禁处所的内中境况,眼光扫过他们一行,却不由一愣。 他和王叔贺若兰从宫内一共带出四名太医,而今这怎的只剩了三个? 难道是…… 贺承之身子不好脑子却好,转念之间心中就是猛地一沉! “微臣谢过殿下。”洪医正恭恭敬敬接了茶盏,眼见着贺承之率先落座了,自己方敢入座,只疲惫的抹了把脸:“这恶疫,好生凶险离奇。” “还有一位御医……” 洪医正花白的胡须抖了两抖,良久方才叹口气:“江太医诊脉之时一时不慎被染病之人在手背上抓破了一道油皮……我四人经过商议,他自愿留在里面继续观察了……” 贺承之闻言早已色变,就连不通医理的沈天成和两名参将也只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这来的可是宫内的太医!连他们都仅仅是破了点油皮就干脆留在其中不肯踏出,这一场疫病,只怕真的棘手了…… 洪医正和另两名太医各自心中也正不是滋味,若是但凡是他们有个几成把握的病症,怎么也不至于眼睁睁瞧着同僚如此,可那些染病之人的症状,竟是超出了他们想象的严重,和……迷茫! 原本在来时路上,几人已是先行就听到的症状讨论分析过,彼时得出的结论也只是与那狂犬之症有相似之处,具体是或不是,作为医者,在亲眼见到病人,望闻问切之前,都是不会轻率下结论的。 可等他们一个个根据士兵要求,把自己从头到脚包得跟颗粽子似得入内一看,各自都被那些形同恶鬼般的众多病患给惊得毛骨悚然。 那些因为身上大面积的囊疹水疱溃烂破裂而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患者……状若疯兽一般见到活人便毫无神智的只知扑咬嘶嚎,口中血污淋漓,却让人分辨不出来是因病导致脏器出血,还是因为他们撕咬活人所致! 最可怖的,便是双眼。 原本不过只有一点的瞳孔已是如死人一般扩散,整个本该是暗色晶体的虹膜部位已是蒙上一层白翳,就好似在死了好几天的尸首上方能呈现的白翳,剩余的眼白部分却是布满了赤红的血丝! 说是血丝只怕还不准确,因为那些腥红的丝线,在眼白之中竟然是会盘绕扭曲,游走不定的! 这哪里会是狂犬症的症候?! 饶是太医们都是医术精湛行医多年,与医道一途不可谓不见多识广,也从来不曾见过这般诡异的症状! 等再给几名早被人五花大绑的病患们诊过脉之后,这诡异的疫情就让他们更摸不着头脑。 ——那些病患的脉象,他们从医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见识过! 也没有任何一本前人所着的医书上有过类似记载! 简而言之——这怪病,他们四名太医,包括年过花甲的洪医正在内,竟没一个认识! 四名太医反复诊脉,却没人能说自己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脉象。 原本还觉得惭愧懊恼,心有不甘,然而再等他们见过了最先发病,也是目前为止所知的最初的病源——相国寺那名年轻的知客僧人之后,几人不由面面相觑,谁都没了言语。 那名知客僧人法号悟明,能做知客,迎来送往一众香客,本也是因他生得眉清目秀之故,而此刻那如畜生一般被四马攒蹄五花大绑,为了防着他咬人,口中还被死死勒了口枷的物体,已是再难称他是个人。 勉强只算是一个像人的……物体?野兽?鬼怪?还是……妖魔? 第75章 御医的职责 作为一名合格的医者,出现疫情的时候必定是要尽力找到疫病源头的,悟明作为这一场恶疫中已知的最早染病的患者,自然是要被太医们反复诊断,哪怕他此刻已经身亡都要被验看尸身才对。 因为有着些许狂犬症类似的症状,纵然此时这悟明身上早已溃烂得体无完肤,太医们依旧是一丝不苟的避开绑绳,一点点把他衣裤给剪开,费了好一番手脚,才把他给扒了个光溜。 然而反复的查验找寻之下,却并无那本应存在的咬伤。 几位太医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若是并非外力染病,这好好一个体质强健的年轻僧侣,何故会突发这等骇人的恶疫?! 为防疏漏,几个太医再次一寸一寸的检视了一遍悟明那烂成一片的皮肉,虽然已经是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但毕竟太医们经验老道,是疱疹溃烂还是外力伤口,仔细辨认总是分得清的。 可是最终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看来,果然并非是狂犬之症了。”洪医正讲到此处,贺承之皱眉道。 ……好好的一个人,没有被那疯癫病狗咬伤过的话,是绝无可能莫名就发狂犬症的! 更何况这疱疹和发热等等症状,包括那形态诡异的眼球白翳和血丝,也都根本不是狂犬症应有的发病表现。 恶疫,而且,是未知的恶疫! 未知,就意味着没有医术记载,没有前人总结的治疗经验,没有成熟可靠的验方可以对症! 一切,都得从零开始摸索试探…… 而这恶疫这般可怖的传播和发病速度,又哪里是可以容人慢慢摸索的? 贺承之心中沉了下去——棘手了! 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这样烈性的恶疫一旦散播开来……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说严重点,一国之都若是瘟疫泛滥,为此亡了国都是有可能的! 他原本心中还对于怀王贺若兰请命去往西山调动大营的举动有着些许不解,觉得不免有几分小题大做,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足够调动军队应对的大事了…… 他这边心中思量,三名太医则开始商议究竟该如何开方用药。 这有几分似天花,又有几分似狂犬的症候,并无先人经验可以参考,究竟该怎么治? 争论了一时,到底是没见过的症状,也只得先将天花的方子加以改动,准备先观成效。 至于这撕咬伤人……虽然与狂犬症相似,但既然不是疯狗咬人在先,那就不好弄! 狂犬之症本来也是一旦发病就致死率奇高的病症,以往的治疗手段也不过是刚被疯狗噬咬之后当即捕住那只狗,杀死之后剖开头颅,取其脑浆在咬伤部位涂抹,这样会有一定概率免于发病,或减轻发病症状而已。 可如今……别说是已经发病来不及施为,就算是那些被圈在另一处没有发病的人也无法照此办理。 因为根本没有这样一只疯癫咬人的狗! 悟明这个最先染病之人,至今无人知晓他究竟因何致病的! 这一点,就连不通医理的沈天成都是知道不好弄的,他虽然不懂这些,但却也明白好好一个人总要有点什么诱因,才会染病,就不说是如此恶疫了,就算只是个普通风寒,那也是要先受了寒吹了风啊! 可是那相国寺,至今尚存的寥寥几个还有神智可以思考并能叙述事情来龙去脉的人里边,全都是众口一词——他们作为出家人,除非挂单出行,否则无故不会四处游荡,悟明也始终不曾有离开寺庙,当天早课时都还是好好的,根本没有半个红疹,午饭也是众僧一起吃的,吃的也就是常见的素斋,到了下午就突然倒地不起,吓了其他僧人一跳,去搀扶的时候才发现他起了高烧,紧跟着就是出现了成片的红疹,再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那么,既然不是外伤,也没有其他异常之处,悟明这病症到底从何而起? 这也幸亏是大过年的,官宦百姓人人都在家过年,寺中并无香客,这才是如今这般还算能控制的局面。 否则若是按照这相国寺平日里香火鼎盛的情况,其中不乏官宦豪门的家眷来此进香礼佛观花赏梅,那时恶疫一发,香客四散归家……到现在恐怕已是陷进去了半朝文武了! 如今能够勉强控制在这一座寺庙和附近村镇范围,已经是得天之幸的事情! 在京城闹出恶疫,若是能治,有得治,那还罢了,若是没的治……沈天成身为武职,心中已经有了些许计较…… ……被圈禁的那些人,不管是否是已经发病的,都只怕是出不来了…… 沈天成能想到此点,作为太医,原本就对恶性疫病心有戚戚,深知若是一旦扩散后果必定不堪设想的洪医正他们,自然也是心头沉重。 总算是从这最初发病,到西市接口发现混乱上报处理,至今也不过是短短一日罢了,目前为止,尚未出现因病死亡的患者——被活活咬死的不算病死。 那么目前暂时止住了扩散,这接下来就完全是他们太医的事情了! 这等恶疫,若是找到药方对症用药给治好了,就不说甚嘉奖的奖赏,单是这份名望,就绝对是每一名医者足可夸耀一生的盛名!说一句复生扁鹊在世华佗都不为过! 但要是治不好……疫情控制不住…… 三位加起来年龄过百有半的太医彼此互望一眼,各自收敛心神专心讨论起药方来。 这恶疫传播速度实在超乎想象,虽是已经尽力将疫病所到之处的人不论发病与否都尽数给圈了,眼下的情况也容不得他们慢条斯理一方一方的试药。 倒是已经发病的人数也已不少,是以,洪医正为首的三名太医稍作讨论就先拟出了数张方子,分别煎熬,将病患分为几组,着人灌服,再观察服药之后各自的症状是何表现。 一番番布置安排下去,三个太医各自忙得脚不沾地,就在此时,去往西山调动京畿大营的贺若兰风尘仆仆的率兵归来。 第76章 糟了! 贺若兰执着圣上的手谕从西山大营带了兵马而归,归来之后却是先去做好了部署,安排兵马将这方圆数十里交通要道通通把守住了,不许进出,尤其此地通往京城的道路全数设了关卡,严禁一切通行,这才来到兵马司的统领营帐准备和沈天成再做商议,半道还遇到了前来寻他的福生等人。 在帐外碰见忙得焦头烂额的太医们,立住脚问了一遍诊断结果,这才进了大帐,一进门,抬眼看见贺承之,怔了一下开口道:“大殿下,如今天色不早,您为何还未回宫?” 说着已是面色沉肃的扫了一眼内侍:“你也是殿下身边的老人了,也不知道劝着些?” 那内侍欲哭无泪……他劝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有用么?若是有用的话,他也不想在这呆着啊! “王叔勿要怪人,是我执意逗留的。”贺承之见了怀王本想起身,已被贺若兰一摆手止住。 “殿下,此乃军营,还是只按国礼吧。”贺若兰倒是有几分行色匆匆:“我适才遇到太医已是问过了情况,看来很是不妙,殿下尚未回宫也好,等我写了折子交由殿下呈交御前,也便利些。” “王叔可已是布置万全了?” “万全二字实在不敢出口,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贺若兰本是来找沈天成的,但是见着贺承之竟然还未走,不欲让他在此久留,索性就把沈天成搁到一边,抽了纸笔先写奏折,还一心二用道:“多亏了沈统领发现及时,应对又得当,这才争取到了隔离圈禁的时间,否则此番恶疫若是扩散开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贺承之苦笑道:“我本还自诩略通些许医道,觉得能有所建树,谁料到此才知除了添乱之外竟是毫无寸功。” “这等恶疫,就连老医正他们都束手,何况你我?”贺若兰头也不抬的道:“虽说不是狂犬,可光是那发病之后一味只知狂暴伤人的症候,就已是难以应对了……” 福生正立在怀王身侧伺候笔墨,他这一路上行色匆匆,也不过是才来了没多大会,也只知是恶疫,并不知道究竟,听了这话倒是一愣,低声道:“王爷,这恶疫症状,可是会发疯袭人?” 贺若兰正专心措词,只嗯了一声,还是贺承之补充道:“高烧起疹,继而发疯,扑咬噬人,这于天花和狂犬症状都有几分似是而非,难以判断。” 言罢,见福生若有所思,便道:“福管家可是想到什么?这等病症至今不清楚缘由,若是有甚乡野传说能合得上的,也算是条线索。” “这到没有。”福生赔笑道:“老奴只是适才在那西市中见到一头发了狂的黑熊,当街追扑路人,好悬没弄出惨案来。” 这一句听得帐内所有人都猛然望了过来:“西市?发狂的黑熊?!” 眼见自己这一句话让所有人面色大变,福生心中咯噔一下:“是个在西市中驯兽卖艺的把式人带去的畜生发了狂,老奴去寻三殿下四殿下的时候见到西市长街大乱,回府调了近卫方才逆着人群挤了进去,彼时那头熊已是被随行护卫两位殿下的暗卫们击杀了……” 这一句话出口,贺承之猛然立起身来,双手泛白的按在桌子上:“三弟四弟当时在场?!” “是。”福生心知有异,急忙说道:“殿下放心,暗卫护卫得当,三殿下四殿下两位并未……” 他这一句没来及说完,贺承之和贺若兰已是齐齐变色:“糟了!” “他俩人呢?” “回……回宫了……” 福生从这几人的神情中也推测到只怕此事有他不知道的重大干系在里面,此刻额上已是冷汗密布:“老奴亲自送回宫的,出于谨慎,还传了太医,说是一切安好。” 福生都快哭了,他自觉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可难道还是行差踏错了不成? 比他更想哭的,是沈天成。 他已经是竭尽全力的应对安排了,那前往京中报官并求医的僧人彼时在西市西端街口附近发病之后被带回兵马司,他甫一得知此时,立即就点派了兵卒前去清街,而后在详细询问了情况并赶来这相国寺附近加以圈禁的时候,进一步得知了这恶疫的症状如此骇人,出自万全心态,又重新加派了重重防护的朱雀营精兵前去清理善后,已经不可谓不周全了。 可谁能料到,竟就有野兽当街发了疯?! 更是想不到彼时竟然还有两位皇子在场! 若那黑熊发疯伤人只是巧合,不是染病发作的话,那还罢了。 否则…… 沈天成心中一片冰凉。 “黑熊发狂,可有伤人?人在哪里?”到底是贺若兰更为冷静一些,脑中快速过了一遍,便从福生的话语中抓到了关键之处:“还有那熊,现如今都在何处?” “熊……”福生艰难的咽了咽唾沫:“熊已是死了,尸身朱雀营的甲士们抬了回来,应该就搁在后面,在场之人除了两位殿下之外其余也都带回了,包括击毙那头黑熊的暗卫们,也在此处。” 贺若兰当即起了身:“去看看。”言罢疾步出了营帐,福生腿肚子都有点转筋,忙不迭的跟在后面。 那一队蒙面甲士是沈天成得知了恶疫如此烈性之后紧急追派出去的,各自都是知道这是必须小心万全的大事,是以那头被抬回来的黑熊尸身虽未可知究竟是不是染了恶疫,此刻也依然是远远摆放等待查验,还围着熊尸厚厚撒了一圈生石灰。 贺若兰情知这恶疫蹊跷邪门,纵然忧心如焚也并不近前,只勒令蒙面甲士远远拿锋锐的长矛将那熊尸反复拨弄验看,黑熊身上皮毛厚密,一时倒也看不出有无囊疹水疱,随后赶来的沈天成略一思索,下令道:“眼珠子挖出来。”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甲士手中的矛尖就刺入了死熊的眼窝,握住长柄的手腕一翻,一挑,一颗被捅戳得有如颗烂果子般的血淋淋的破烂眼珠子就被挑落在了地上。 贺若兰和沈天成定睛一看,一颗心顿时好似泡进了冰水中一般。 ——那颗眼珠虽是外力所致早就不再是颗完整眼球,但那整个脱出眼眶之后的眼白部分上分明密密麻麻蠕动着猩红的细丝! ——这头熊,果然是染了恶疫! 第77章 发病 福生作为一个只知道发生了恶疫,却不知细节究竟的人,眼见自家王爷和沈统领各自面无人色,也知道只怕是坏了事,口中只呐呐的道:“老奴亲眼盯着当值的太医给两位殿下请了脉,说是一切安好,老奴才走的啊……” 此时怪罪福生已是没有意义,何况他半途折返去寻人,本也不知情,能发现西市混乱,第一时间回府带了近卫前去护卫,又一路护送回宫,还不忘召太医,已经不可谓不妥帖了。 但如今众人面对的,却是这等骇人的恶疫。 这是天降灾祸,不是福生之过。 福生一句说完,见听的人神色并无好转,也只得不知所措的收了声——他并不清楚,这一场恶疫,那些已经分成两处圈禁起来的人之中,纵然是诊脉的时候毫无征兆,但依旧会陆续发病。 是以,贺泽之贺景之两个,若是当真没有染病,那算侥幸,可若是天不从人意的话…… 贺若兰此时已经觉得舌头根都开始泛苦了。 ——眼下这个时辰,宫中应该已是开始宫宴了,从天子到百官,齐聚一堂…… 贺若兰闭了闭眼,镇定了一下心神,转头就回了营帐。 贺承之襁褓时期因了一场重病,腿上便落了几分不便,平日里缓慢步行尚是看不出不妥,但若快步疾行或是久站确实不行,更不用说习骑射了,适才眼见着贺若兰沈天成疾步赶出,他便干脆留在帐内,此刻已是让内室将氅衣披风都穿戴齐整了方才举步,到和急匆匆入内的贺若兰险些撞在一处。 “王叔。”贺承之一眼看到贺若兰的面色,内心就知道他前去查验的结果只怕不妙,当下也不废话,只一点头道:“我这就赶回宫中。” 话音刚落,却又一顿:“王叔可要与我同行?” ……这等紧急情报,他是只能乘车,不能快马赶回的…… “不必。”贺若兰只急匆匆回到案前,笔走龙蛇的将那一封密折一挥而就,执了朱漆火印封好,一边递给贺承之一边道:“西山大营在此,我不便擅离,况且……”他苦笑道:“由此往返京城和宫中的人数越少越好。” 沈天成一个兵马司统领,没资格号令西山大营,也就是他手持圣上手谕,这才调动了过来,此刻除非圣上亲至,或改派他人,否则他就是现阶段唯一能够发号施令的人,无论如何,他都需留在此坐镇。 贺承之接过了那一封已经封好了火漆的密折,也不交给身边的内侍,只自己贴身收好,这才告别:“事态紧急,侄儿就不耽搁了,回去后我再禀明父皇加派人手和药材一并送来。” 贺若兰随着他一并出了营帐,犹豫了下方才低声道:“有件私事,你回宫之后,勿忘派人与你婶子打个招呼,我只怕短时之内不会回府了……也休要照实说,妇道人家,免得惊惧。” ……他今日出府本来只是心中烦躁出来散散,谁知就会遇到此事,被急招回宫后紧急委派来此,哪里还有再回府交代的空子。 “本来这等私事,也不必劳烦你的,只是……”贺若兰瞥一眼自从看见那黑熊眼珠之后就只肯呆立在远处,连营帐都不肯进,更不肯与他近身的福生,苦笑道:“黑熊发狂之后福生既然去过近旁,他便也不便离开此地了。” ……除非过上十天半拉月的他都没有发病迹象,否则…… “王叔……”贺承之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有你,若是回宫之后发现迹象不对,你也需谨记保全自身!”贺若兰叮嘱完私事之后已是重新振作了精神:“你是我那皇嫂唯一的嫡子,不准冒冒失失的以身犯险,可记住了?” “我……” “若真是迹象不对的话,你就是迄今为止京内唯一对此事态心中有数之人,知道这一场疫病何等险恶,可以在朝中与此处疫区相互联系,往来提调人手物资,划分禁行区域等等,有的是大事等你去办,你没有冲动行事的资格,可明白?”贺若兰声色陡然严肃了起来,双目炯炯的盯住贺承之。 “明白。”贺承之深吸口气。 ……王叔说的对,他见识过了这一处疫区十室九空尽数圈禁,也见识过了四名太医入内仅归其三,更何况他还略通医术,他尽量保持自身的调度能力和冷静自持才是最有利的。 纵然心思沉重,但是疫情如火情,都是不由人耽搁的,贺承之登车之后只喝令勿管甚颠簸与否,只持着怀王贺若兰的手令通过已经设立在路上的数道关卡,一路疾驰进了京。 等他入宫之时,圆月已经高悬,整座禁宫之中,由于是节日,较之平日更加琼花玉树灯火辉煌。 宫宴,已是进行了一个多时辰。 怀揣着密折的贺承之心急之下也顾不得自己行走快了步伐就会略有几分跛,只向着那此刻正是天子与百官齐聚一堂把酒饮宴的太华殿疾行而去。 一路上自是宫人太监纷纷行礼避让,还远远遇到皇后宫中女官,想是特地奉了皇后之令等候,见了他便欲上前,贺承之则干脆只当看不见,将不管是行礼问安还是欲拦他回事的所有人都晾在一旁,到让那些平素看惯了他温文尔雅待人有礼的宫女太监们都愣了神。 靠近太华殿外,贺承之却并未听闻那本来应该喧嚣入耳的歌舞丝竹之音,心中已是一沉。 正要入内,迎面却正巧遇到自内而外步出的二皇子贺泽之,两人都是一愣。 “兄长今日怎的宫宴都来迟这许久?”贺泽之有几分纳闷,他这兄长一贯守时,怎么这个时候才露面? “这容后再说,父皇现在何处?”贺承之话音未落又皱眉道:“宫宴这个时辰就散了?” 贺泽之因着宫宴的缘故,想是有在席中略饮几杯,此时清秀俊逸的面容上略微泛着一层微红,倒更显他面容昳丽,唇红齿白,见贺承之面带急色,也端正了几分,说道:“适才四弟大约是一时放纵多饮了几杯,略有不适,先行回了漱玉宫瑾妃处了,父皇心中挂怀也随着前去探视……我也正欲往漱玉宫去看看四弟如何了。” 贺承之猛然停步,面上一瞬间血色褪尽。 第78章 天子口谕 贺泽之虽然饮了几杯酒,但也只是微醺,并未有多大的醉意,见他神色不对,心中陡然一凛:“兄长?” 贺承之微微闭了闭眼,半晌吐出口气:“无事……泽之,我有要事须见父皇,你暂且在此等候吧,不要前往漱玉宫了。” 言罢,也不及解释,转身自顾急急而去。 贺泽之呆立在太华殿前的石阶上怔了片刻,直到贺承之的背影不见了,他那依然微微泛红的脸上双目若有所思的眯了起来:“能让大哥这般失态……看来……是非同小可之事呀……” 此时的贺泽之还并不知道,他这无心的一句自语,竟是一语成谶! ——那果然是非同小可之事! ——禁宫之中,出现恶疫! 这一场因为四皇子突发不适而匆匆完结的皇宫盛宴虽然也有不少文武略有所觉,但皇上的儿子大过年的不舒服,当爹的疼爱幼子离席而去也是人之常情。 除了极少数心思缜密嗅觉机敏的,从怀王贺若兰和大殿下贺承之的双双缺席之中隐约嗅到了一丝不祥,但也就仅此而已,机警些的也不过是心中猜测若有所思罢了。 直到他们各自回到家中不久,几乎是五品以上的各家各户却突兀迎来了传天子口谕的内侍—— ——近日时气有异,为防伤寒,着各官员及其家眷减免外出,养生为要。 这样一道莫名其妙到不伦不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口谕,听得文武百官都发了懵。 什么叫为防伤寒,养生为要? 这算是圣旨?还是算什么? 八成就连圣上自己,都觉得不像话,干脆只派人传口谕,一字都不肯落到纸上——落到纸上,就是圣旨了,天子下旨,是要有中书令记档备案的,这样的旨意内容……传到后世能看么? 接到口谕传达的所有官员都懵逼了。 ……减免外出,养生为要? 这算是圣上不知何故禁他们足了? 大冬天的,所有人都冷汗津津的开始回忆自己有无不经意间说过或做过甚触怒了天威的无心之语。 否则大过年好端端的,圣上是哪根筋不对才会特地传谕让他们没事就猫在家里甭出门啊? 但凡在朝为官的,有几个是真可以说自己无愧于心的?就不说甚欺压百姓卖官鬻爵以权谋私这等,就是官员彼此之间拉帮结派维护亲友互相攻讦这些论起道理也算是有罪责的,这等事只看追不追究,哪怕是标榜清正不阿耿直纯臣的,都提心吊胆的怀疑是否是亲朋或上下级有谁犯了事牵连攀咬自己闹个无妄之灾。 总之,这不伦不类到算得上是荒唐的一句口谕,让文武百官人人自危了起来。 虽是荒唐走板,但此举却十分行之有效——本当是年节期间必不可少的花团锦簇相互拜贺宴请等事陡然就稀疏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帝京之内莫名开始流传有伤寒病症蔓延的言论,也渐渐多了起来。 风传此语的人一个个还都说得振振有词——这还能有假?没看连那些官宦人家都不出门了么。 于是,几乎是一夜之间,京城之内的大小药铺都莫名发了一笔财,无数人家大包小包的往家买配好的伤寒方药,一买几十副都是少的,药铺之内上到掌柜下到伙计个个都乐得合不拢嘴。 而禁宫之内,对于文武百官们的战战兢兢,却已是没人有心情理会,养心殿中,左相右相,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以及贺承之,一共五人,正垂首跪在地上承受着当今天子的龙颜震怒。 “废物!都是废物!”当今圣上,怀王贺若兰的同胞兄长贺若蘅脸色铁青的将一方青玉镇纸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包括缩在墙角尽量减少自己存在感的总管太监在内,所有人都垂着头一声不出。 “这些太医,平日里那些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的太平方开起来到是顺手,真遇到甚棘手病症立刻就全成了废物!朕养着他们这一群废物何用?!” 光可鉴人的水磨石的地面上,除了那一方美玉碎成的一地碎屑之外,还摊着一本刚刚由城郊疫区所在加急呈上来的密折,上边早被怒气勃发的贺若蘅焦躁踱步时毫不客气的踩了好几个鞋印。 没有人敢在天子盛怒之时出声,除非他们能有良计为天子分忧。 此时这几个人谁都没有良计,于是偌大的养心殿内一片死寂。 还是贺若蘅自己摔了奏折又砸了镇纸之后胸中怒意稍解了几分,自己慢慢克制了下来,到底他并不是无能昏君,自也知道无辜迁怒除了于事无补之外完全解决不了问题,深吸了几口气,沉声道:“都起来。” 下跪之人这才敢起身。 贺若蘅冷眼瞥见贺承之起身之时动作蹒跚,顿了一下:“给承之看座。” 总管太监慌忙跑了出去,不一时就亲自搬着一张杌子回来。 “陛下。”左相申元修终于出了声:“太医院和尚药监中目前已有部分药材不足,尤其是紫参、熟地、使君子、细木通等,最好尽快向周边征调,以免药材磬尽之后无药可用。” “那群废物!给他们药也不过是白扔!”贺若蘅一声怒叱,左相闭了口。 再踱步了一时,贺若蘅冷冷的开了声:“承之你来代笔,与那些太医们把药材一并列出来,交由兵部六百里加急发往各地。” 贺承之肃声应是,自去一旁书案草拟通文。 “现今染病和死亡的具体人数,报!” 随着贺若蘅一声冷到骨子里的命令,户部尚书战战兢兢开口道:“已确切发病者一千零八十六,死亡二百二十一。”户部尚书干咽了下并不存在的唾沫:“这是……截止到今日午时的。” “随征药通文一同下谕各州府,即日起,各地张贴皇榜,就说……”贺若蘅咬着牙一字一顿的沉声道:“……皇后凤体欠安,征召民间医者和能人异士,能解朕忧者,赏万金,赐太平侯!” 贺承之执笔的手顿了顿,感觉天子视线冰冷的扫来,他才继续写了下去。 贺若蘅重重吐出口气——不管这个儿子对他此举有何不满,他都没心情理会了,他是一国之君,他不能称病,身为人子,也不能假说太后抱病,妃子们又不够分量,只能是皇后了……也只有皇后了…… 第79章 求生还是求死 总管太监陈公公恭着身子送这几名朝中重臣出了养心殿的时候,见贺承之因为步子不快而落在最后,踌躇了一下,低声道:“殿下别多想,皇上也是实在逼急了。” “陈公公多心了。”贺承之一笑:“轻重缓急,我分得清。” 陈公公本是有心劝慰一二,但见他这般说了,也就只好不再吭声。 一行人来到殿外,迎面就是凛冽朔风扑了一脸,阴沉的天色之下,门外的青石甬路上正正跪着一名女子。 几个大臣都是人精,眼观鼻鼻观心,从侧旁沉默无声的走远。 陈公公迈前一步,犹豫了下,又退了回来,转身回了殿内。 “皇上。”陈公公先给贺若蘅换了一杯新茶,这才赔着小心开了口:“瑾妃娘娘跪了两个时辰了,这寒冬腊月,再这么跪着,要落病根的。” “喜欢跪就跪!”一语听得贺若蘅又咬了牙:“景之是她儿子,难道不是朕的儿子?!但凡能有办法会不先紧着景之?不说给我省心,跑来做这副模样给谁看!就只显出她是慈母不成!” “皇上息怒。”陈公公赔着笑:“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当娘的,也不是知道道理就能不急的不是?总归瑾妃娘娘也不是为了其他,不过是一片心肠罢了。” 贺若蘅阴着脸又转了几圈,猛然一甩袖子,向着殿外疾步而去。 跪在殿门外面宛如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不动的女子,直到低垂着的眼前突兀出现了一抹亮色的袍摆,才猛然惊醒一般匍匐下身子,额头贴在寒冰一般的地面上,却并不开声,就只一动不动的跪伏着。 “你当真非要一意孤行?” “请皇上赎罪。” “你可知朕为何不允?” “皇上是担心臣妾进得去,出不来。” “这只是其一。”贺若蘅声音听起来十分淡漠:“其二呢?” “是臣妾不通医术……” “知道你还闹!”贺若蘅陡然的一声怒叱打断了瑾妃淡淡的音色。 “皇上。”瑾妃镇定的抬起头,直直的仰望着脸色铁青的贺若蘅,双眼之中是从未在这名素来有着几分循规蹈矩的女子身上出现过的孤注一掷和决绝:“皇上,臣妾不通医理,不知道如何开方用药解此恶疫,也不是神仙下凡,不能保证还有命出来……” “但是皇上,景之是臣妾的儿子,不论他此劫是生是死,总没有做娘亲的不守在儿子身边的道理。” “皇上,请准许臣妾进入静和轩。” 说完,她又静静的伏下了身子。 贺若蘅垂眼望着她,从他的角度,此时只能看见瑾妃梳得一丝不乱的光滑发髻上插着的翡翠偏凤和镶珠嵌宝的赤金分心,于是他就盯着这两件明晃晃的首饰出了好一会子神,终于,在许久的寂静之后,他淡淡的出了声—— “朕准了。” 言罢,拂袖而去,脚步落下之处,仿佛踩碎了身后传来的那带着哽咽的谢恩。 陈公公心内一声长叹。 ……由于消息封锁得严密,时至今日这恶疫的消息都尚未开始散播流传,但别人不知道,他日日跟在贺若蘅身边,事无巨细是全都一清二楚的。 从接到上报,至今这才短短不到三日,已是死了二百来人了…… 历朝历代中有史料记载的瘟疫不是没有死伤惨重的,遇到大型灾疫,一片区域十室九空也有过的。 但,没有任何一次,是如现今这般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那二百多人,没有一人真正死于疫病不治! 他们之所以会死,全是因为一个个已经状如恶鬼,只欲噬人!这才不得不下令击杀! 随着染病人数的逐渐递增,参与救治的大小太医以及负责警戒防备的兵将无法再对他们进行有效的看管羁押……染病之后神智俱无力大无比,普通绑绳根本制不住,却已经没有足够多的镣铐进行有效的禁锢,而那些挣脱了普通绳索的恶疫患者随着数量的增多,每每见到巡防的兵卒和太医们的时候,已经形成了极为恐怖的场面—— 如尸群一般疯狂的一拥而上,哪怕被利器捅穿四肢甚至脏器,也恍若不觉的继续扑来。 除了他们的脉搏并未停止搏动这一点之外,其实已经与民间传说中以人为食的僵尸无异! ——那些甚至被剖出了心脏之后都还能继续行动的……病人…… 真的还是人吗?! 不得已,目前已经只剩三分之一不到的兵马司所属卫士,以及西山大营中的精兵将领,这才不得不陆续开始杀死部分病患。 ——不然那样不知疼痛又毫无神智的疯狂追扑噬人的情况下,人数不多还好,一旦数量达到某个临界点……就不是普通兵马能挡得住的地狱鬼兵般的存在了! 甚至为了击杀这些恶疫患者,普通兵将中也已是出现伤亡。 直到有人发现枭首能有效杀死他们之后,这才止住了兵丁的减员势头。 枭首,或者砍烂他们的头! 除此之外的任何攻击手段都基本无效! ……哪里会有疫病能将人变成这般模样的? ……这究竟真的只是恶疫?还是中了妖邪? 陈公公心中不是没有往鬼神之事上揣测过,只是他却不敢提——天子皇城,一国之都,理应是龙气最盛的地方,有什么邪祟是真龙天子镇不住的?!这不是几乎是明着说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么! 很显然,同样做过类似猜测的,也并非是只有陈公公一个。 又过了一日,平静得一如往昔的国师府中接到了贺若蘅的口谕——宣当朝国师慕容裴,觐见。 送走了传见的太监,慕容裴平静淡然的令人服侍更衣,朝服冠冕的登上马车,贪狼廉贞随行左右。 布置大气雅致的马车之内,慕容裴安然的阖着眼,鼻端缭绕的,是淡淡的沉香。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这一次由这真龙天子双手奉上的东西,他就不客气了。 车中灯烛蓦然爆出一个灯花,玄色的国师朝服上,金线绣着的神兽白泽在那猛然跳跃的光线照耀之下栩栩如生。 第80章 闲事 这帝京之内种种暗藏在平静得有几分诡异的气氛之下的暗流,丝毫没有影响到小夜。 毕竟是普通民众当中尚无人知晓极近的城郊竟然爆发了恶疫疫区,虽然一度有着伤寒扩散的传言,但在家家户户差不多囤够了方药之后,老百姓们便继续开开心心的过年。 就连西市长街莫名封锁了半条街,禁止任何人通行甚至靠近,都被百姓们以讹传讹的说成了是当日这边发了凶案,奈何官老爷们大过年封着印信,所以先禁了街,要等出了年之后,再亲自来此勘察现场缉捕凶犯云云…… 迄今为止,整座帝京,依旧是花团簇锦热闹繁华的太平盛世。 管家林诚作为当日多少见识到西市那般混乱场景的人,又有林月这个侄女儿事后悄悄向他透露了些许内情,心中惴惴了很多日,但见两位家主丝毫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模样,林诚竟也渐渐镇定了下来,后来流传伤寒的时候他还很是积极主动的买回了几十包药材,明炎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随他自己忙前忙后。 于是那整场西市黑熊伤人事件里,曾亲眼看见过熊尸的林月反而成了受惊最重的那一个,很是魂不守舍了好几日,所幸本来需要她做的事情就不多,发了几日的呆之后也就在宅中上下几乎毫无异样的过年喜庆气氛中渐渐恢复了过来。 明炎岚羽这两名神卫,倒是当日便趁着夜深人静,小夜睡熟之后,联袂顺着那西市长街之中缭绕的那一缕淡薄的死气一路循迹找到了城郊疫区。 两人身形隐在半空,望着足下那片宛若活尸之地的相国寺,神情都有几分玩味。 “巧合么?”岚羽挑眉。 “不一定。”明炎淡淡说了一句:“不排除巧合的可能性。” “哦?”岚羽瞥他一眼:“你这仙人,不管么?” “这种邪术,不是自然灾疫,有心人弄出来的,其中八成牵扯不少,我为何要管?”明炎瞪他一眼:“更何况虽然帝京龙气衰靡,毕竟又还没有弱到会因此亡国的地步,这等邪氛,也就是侵扰一时罢了。” ……他们昊天神界中人,天然着眼的就不在于此,若是干系重大波及广泛的大型灾疫也就罢了,他出手相救也只算调整些许,而如今这摆明了是凡人之间彼此相争故意弄出来的祸事,明炎对此看不上,是以也就根本不想有什么牵扯! 朝代更替,分分合合,这是人界大势,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凡人自己瞎折腾去就是了,气运强盛者胜,他界之人出手干涉的话性质就有所不同。 何况如今这一场摆明了是人为弄出来的,就大喇喇在这国都之侧,既然当朝已经察觉并出了手,那就由得他们自己处理就是了。 依着明炎的判断,这帝京之中虽然气运走势有所不对,现如今这代表一代皇朝的龙气纵然衰靡,却也并不至于就在这点邪氛侵扰之下此散失消亡,由此说明此事凡人自己处理起来或许会较为棘手,但总也不是他们自己搞不定的事。 那不就结了么。 说难听点,就算他们自己真搞不定,要因此亡国改朝换代的话,他和岚羽两个也不过是旁观即可,凡人之间朝代更替关他俩何事? 反正只要不是妖魔篡位,这就是凡人自己的事,他们自己欲拥护谁登上皇位都是自己选的,气运所在,大势所趋,真若是不满的人多,累积到一个临界点,那自然就是更换下一个,此乃天道运势自我更替,绵绵不绝,他俩又和这些凡人没甚渊源,为什么要妄加干涉? 是以,两人看了一会那对于凡人而言足够可怖,但在他二人眼中也只是淡薄的邪氛之后,也就准备回转宅邸。 他二人这一去一回,丝毫没有惊动人,就连守在疫区外面重重防线之中,深夜未眠的贺若兰也都没有半分察觉。 福生当日自觉见过那死熊,自己提心吊胆的生怕过了这恶疫再身上,又怕再将恶疫过给贺若兰,索性缩在自己营帐之中谁都不肯见,八成是他自己一番奔波又心中惊惧的缘故,竟也闹了个小小的风寒,彼时几乎吓死,贺若兰都吃了一惊。 后来太医匆忙给诊了脉,真的只是个普通风寒,众人这才松口气,如今服了几剂药,基本已近痊愈,他眼见自家王爷辛苦,自己也就不肯在营帐中独个躺着,病症减轻之后依旧跟在贺若兰身边伺候打点。 “爷,夜深了,您别老熬着,万一熬坏了身子,还有谁能替了您呢?”福生低声劝着。 贺若兰嗯了一声,揉着额角放下手中那一份由疫区内传递出来的疫情消息。 如今因要彻底圈禁隔离,除了往里面分别运送药品食水之外,是内外不通的,太医们此刻成了消耗品,两名太医入内观察检视,每日诊脉,而后……等他们染病了,就再进去两人。 至于向外传递疫情变化,调整现有药方等等,也不过是隔得远远喊话出来,这边有专人执笔一字不错的抄录了,再呈上来,其余的,就算是死了人,也只是就地一把火烧个干净,竭尽了一切最大的努力,这才使得这一处疫区外的防线至今还能起到阻止扩散的作用。 这也是迄今尚能封锁得住消息的缘故。 否则若真是疫情扩散开了,那么势必民心大乱,就算心知不应再加剧扩散速度,但民众无知,一旦知晓必定是要从疫区附近大肆逃离的,到那时就必定是如江河决堤,再也无法遏止得住了。 现如今能控制在这一片区域之内已算幸事,就算真的……没有治愈良方…… ……也不过是损失数千人罢了! 贺若兰重重的叹了口气,从第一天开始,他就是做好了心里准备的——这等恶疫,若真无良策,那么宁可尽数灭杀于此,也不能有丝毫扩散的机会。 他什么都料到了,从旁配合的沈天成也不可谓不机敏能干,只是现今一切都只能看天意。 毕竟……贺景之的染病,是他没有料到的! 虽说也已经在禁宫之中单辟出了一处地方圈禁,可这样一来,具体会是怎样的结局,也只看上苍是否眷顾了。 第81章 不敢言 “陛下。”慕容裴神色淡淡:“臣虽是添任国师,也不敢就此夸口说能上体天心,这一场莫名劫数据臣观察,确实是外邪所致,但……帝京之侧皇者之气理应昌盛,这等邪祟之气不应有产生影响的机会,更遑论是壮大若斯。” “爱卿的意思,是说朕气运不足?” “臣不敢。” 贺若蘅目光炯炯的望着神色平静的慕容裴:“对此恶疫,既然是外邪作祟,爱卿乃当朝国师,可有应对之策?” “臣不敢言。” “讲!” “陛下,这座帝京大城乃是前朝太&祖依照梦中得仙人所赐的风水图所造,本身布局就是严谨精妙,有着吸纳天地灵氛稳固龙气之效,若非前朝末代哀帝太过昏庸,将气运败尽,也不至于成了亡国之君,而今我朝正是国泰民安的鼎盛时期,这等邪氛按理并不应有出现的机会,若按微臣的意思,可在本月十五月圆之际趁机布置一场灯祀。” “何为灯祀?” “灯火爆竹,五行属火,乃极阳之力,从古至今都是驱除邪祟之物,本来每年正月十五也是会有节庆活动,今年不妨在此基础上再加几分,自东华门起,以御街为中轴,好生庆典一番,一来与民同乐,二来由此可唤醒帝京皇城本自具有的天地之气,使其振奋活跃,从而方能御邪于外,不使侵入。” “可还需要其他安排?”贺若蘅微微眯起双眸——如果只是布置御街庆典一番的话,又何须出口‘不敢言’三字? “陛下,此举不过是已灯祀唤醒并加强帝京本身运势罢了,如果加强之后的气运仍不足以抵挡邪祟的话……” “要如何?” 慕容裴微微躬了躬身,神色却仍一片平静:“只怕彼时需陛下亲自以天子之尊,上祷于天了。” 贺若蘅猛然顿住正踱步的步伐,双目如电的望住慕容裴:“国师!” “陛下,就是如此,所以微臣不敢言。” * 回到国师府的慕容裴换下了那身玄金朝服,只素锦长袍外面慵懒的披了一件貂裘,正伏在案上细细用手中朱笔在偌大的一张仔细描绘了京城之内大街小巷纵横阡陌的地图上勾勒着什么。 “主人。”贪狼垂手恭立:“据填海精卫们的消息,城郊和宫中暂时都无甚变化。” 慕容裴手中朱笔不停,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又勾勒了几笔,这才道:“我那表姐夫是个能干的,又有兵马司统领沈天成协助,倒是比我原本预计的还要迅速有效些。” 贪狼低声道:“相国寺的境况早在主人预料之中,并不稀奇,只是宫中为何也这般平静?” “平静?”慕容裴低笑一声:“四殿下染疫只算是意外罢了,他一个皇子,龙气护身,本也没那么容易会疫情恶化,不用管他,应该还有得拖。” 贪狼听了,犹豫一下,方才又压低了一些音色:“可否要加一把火?” “没必要。”慕容裴描完最后一笔,将饱蘸朱砂的狼毫搁在笔架上,低头看着那偌大一张京城地图上赤红朱砂描绘出的纹路图案,唇角微微一翘,清俊秀美的面庞立时如春华绽放,“瑾妃不是爱子心切,亲自陪护去了么?” “是。” “呵……她不过是个嫔妃罢了,贺景之帝王之子,身有龙气,她有什么?既然自己送上去,那只等着看便是了。” 慕容裴说着,看那地图上朱砂笔触已是干透了,便道:“将此图交给廉贞,叫他亲自送往礼部,元宵照此布置便是。” 贪狼廉贞二人跟在慕容裴身边多年,耳濡目染,也已经能略看出几分门道,伸头瞥了一眼,咋舌道:“主人竟真要加强这帝京气运?” “身为国师,护佑国运昌盛自是分内之事。” 慕容裴脸上带着一丝浅笑,贪狼便闭了口——他这主子,心思素来便不是他和廉贞两个猜的中的,就连这一场恶疫,都出乎他和廉贞意料之外。 那日在相国寺中,虽然那知客僧人引得主人动怒,但彼时他们递出的红封也不过是召引恶灵的媒介罢了,虽说也是恶毒,但也至多就是搅得大相国寺上上下下不得安宁,就算死人,也不过是除了那知客僧之外其余各自看运道而已。 孰料一路回到府中之后,慕容裴却又似是临时想起了什么,又派了个国师府的普通家丁,给大相国寺送去了二百两白银,说是香油钱。 彼时他和廉贞两个还各自纳闷,刚刚才恶了那里的知客僧,出手惩戒,这怎的又想起捐香油了? 他俩虽是想不明白,但彼时慕容裴正因失了那梅林之中小女童的踪迹而心中不快,他俩谁都不敢开口询问,怕触霉头。直到几日之后,大相国寺突发了恶疫,一夕之间如燎原之火一般蔓延扩散,连兵马司和怀王都被惊动,贪狼廉贞这才恍然了几分,再望向慕容裴的目光就更加臣服。 他俩跟随在国师身边这么多年,自诩大小手段都也见识了许多,也知道家主不是普通人,身为国师,哪可能是只有虚名?祭天地、调风雨、通阴阳、役鬼神,但这轻轻巧巧就弄出一场恶疫来,仍然是出乎了他俩的意料之外。 ……毕竟,那经由填海精卫们回报的恶疫情状就连他俩听着都有几分胆寒。 贪狼廉贞两个从上一代老国师的时候在国师府服侍左右,也是受过训的,本自他俩原也不是普通人,也都是各有所长,自随了慕容裴之后又更学了些异术,可这一场恶疫,有几分似疫病,有几分似失魂,有几分似活僵,又有几分似胡人那边的血魔之术,病气尸气鬼气掺掺杂杂的,两人竟谁都没见过。 而接到疫情线报的慕容裴却只是淡淡的说了句:“焉知祸福呢……” 贪狼廉贞还在琢磨这一句的深意,慕容裴却已是不再解释,他俩本以为这是国师大人要借此下手国祚,可谁知这又是真的在准备加强这座京城的运势? ……罢了,主子的行事,不是他应该过问的。 贪狼小心收好那张朱笔描绘的京城地图,自去向廉贞交代任务,刚迈出一步,却听慕容裴音色淡淡:“京郊恶疫,理当放生祈福才是,让家丁将府邸荷塘中的锦鲤捕上几尾,放生金水河吧。” 这莫名一道指令让贪狼顿了顿,恭声应是。 主子的指令,哪怕只是心血来潮,他也就只照做就是了。 第82章 怀王妃 怀王府中,慕容嫣刚回到自己卧房,今日外面街上不知谁家放爆竹,离王府院墙近了些,噼啪之声传进了府内,莲儿便又闹了一场惊悸,尖叫嚎哭些胡言乱语,足折腾得半个王府都人仰马翻,直到最后脱了力方才浑浑噩噩的重新沉沉入睡,慕容嫣垂着泪寸步不离的守着她,连午膳带晚膳点滴未进,此时此刻好容易回了院子,只觉得身心俱疲。 裁云绣月扶着慕容嫣在软塌坐了,又赶紧让小丫头去厨房传话给王妃摆膳上来——只要清淡适口好克化的。 厨房里很显然早就适应了王妃三五不时的就会因为小郡主的病而错过饭点的事,司厨自是早就备下了已经弄得半成的东西,此刻得了吩咐,灶火一开,也不过是一刻钟就齐备。 “夫人,用膳吧。” 织霞剪雾两个接了食盒,一样样的摆出来,王府的厨子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厢房之内顿时鲜香四溢。 慕容嫣一声不吭的靠着身后软软的大迎枕,双眼盯着头顶斜上方绣工繁复的帐顶出了半天神,直到剪雾又一次出声催促,方才回神:“先搁着吧,我这会子也吃不下什么。” ……身心俱疲,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倦意让慕容嫣连话都懒得说,又连着错过饭点,饿过了头,胃里反而觉不出饿了,只好似塞满了石头瓦砾,一味干涩鼓胀,沉甸甸的坠着人。 “夫人,今儿瞧着这菜色就是周娘子的手艺,她拿手的这椒麻鸡脯和五柳鱼,别人再做不出这个样儿的素菜来。”织霞一边往桌上布置一边笑道:“这三红粥也熬够了火候,我给夫人盛上一碗,配着点素炒的青笋和玫瑰小酱瓜,咸香爽脆,保准能开胃。” 慕容嫣听着贴身丫鬟们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的抢着形容菜色,倒是笑了:“罢了,就把那粥拿来,就配上你说的青笋酱瓜端来这边几子上吧,别的我也没什么胃口,你们分了就是。” 裁云她们赶紧拿了描金的楠木托盘将慕容嫣点了的粥菜端来,摆放整齐,再配上几样精致的伴碟小菜,慕容嫣这才坐起身子。 那三红粥是用红参、红枣、红豆,配着上好的胭脂米,熬得黏黏稠稠,清香软烂,玫瑰小酱瓜也并非寻常人家吃的酱咸菜,而是只有小指长短嫩极的小黄瓜,几乎是才刚在藤上结出瓜来,趁着只有一点大就摘了,细盐略腌片刻,然后旺火急炒,临起锅加一点玫瑰酱,成菜极是爽脆鲜甜,别看仅是这一盘子素菜,如此寒冬时分只这一盘菜便抵得过寻常人家一个月的伙食。 这般菜肴吃在口中,慕容嫣也依旧有几分嚼蜡之感,倒是那碗粥软烂顺口,不知不觉间,也就用了一整碗,虽是心绪低沉,并未觉出如何美味,但总归热粥入腹,倦意和不适逐渐减了几分。 裁云想要再给慕容嫣盛第二碗,慕容嫣却已是摇头不肯吃了:“待会也就歇息了,吃多了不克化,你们拿去吃了就是。” 见她这般说,四个侍女也只得将膳食撤了下去,捧过香茶给慕容嫣漱了口,眼见她又靠在那出神,绣月这才近前道:“约莫晚膳前的时分,宫里小太监前来传话,说王爷那边一切安好,并无大事,叫夫人安心。” 慕容嫣依旧是靠在那懒怠动,口中却哼了一声:“一切安好?哄傻子呢。” “夫人?” “派去相国寺送应用之物的人手还是不准入内?见不着人?” “是。”绣月垂头。 慕容嫣叹口气……她虽是自笙儿去后笃信佛道多年,但毕竟也不是无知女子,而今这京内气氛不对,贺若兰这一趟差事去得突兀,一去不回不说,竟还内外不通消息! 她接到贺若兰办差的口信之后原本也并未过多留意,只一心照料莲儿,直到贺若兰竟连着数日不归,这才打发人试图询问,结果……却见不到人! 慕容嫣这才心生警觉,她不留意的时候是一回事,一旦留了意上了心,那抽丝剥茧起来也费不了多大功夫。 不说贺若兰不见,连着跟在他身边的福生都竟也不见,心生疑惑的慕容嫣直接往宫中递了牌子,谁知却竟被驳回了! 这一驳回,顿时让慕容嫣嗅到了不祥的气息。 ——她堂堂怀王正妃,宫中竟然驳她的牌子不许她进宫?只派人传话说王爷一切安好,让她勿要挂怀?! 这算怎么一回事?! 她往日里笃信佛道不理俗物那是她不理,却不是她理不清。 直接撒出王府内的各方人手一打探,慕容嫣心中就打了鼓—— ——帝京只怕出事了。 而且不是小事。 怀王贺若兰是受当今天子重用的朝臣,又是天子亲弟,王府本就有的近卫全是训练有素的精兵,除此之外还有幕僚谋士,怀王不在府中,这些人就全听她的指挥,前后不过小半日时间,零零散散的许多消息就陆续汇集到了慕容嫣手中。 大相国寺周围方圆几十里戒严禁行。 大年初一西市长街突发骚乱,据闻是杂耍野兽暴起伤人。 宫中先后数批太医急急出城前往相国寺方向。 文武百官不约而同的闭门不出。 宫中近日来没有召见过任何外臣,几位皇子殿下也足不出户。 京城之中风传伤寒之言,各个药铺伤寒方药销量极快。 一条条看似有用或无用的消息汇集而来,慕容嫣几乎是立即就模糊猜到了几分——太医出动的唯一理由就只可能是为了要治病,先后数批代表病症棘手,只怕病区就是相国寺附近,自家王爷应是执行戒严任务去了……宫中不见大臣和家眷,只怕是宫中也有人染了病……再结合原本就连怀王府也曾收到过的那条‘养生为要减少出行’的口谕…… 慕容嫣心知自己应该将事实猜了个差不多。 虽然她和贺若兰近年已是渐渐离心,不复恩爱,但……他们总归是夫妻,心中确定了大致的事态情况之后,慕容嫣一边继续向宫内递牌子求见,一边整理她所能想得到的应用之物着人几次送往相国寺,意与贺若兰一见。 然而至今为止,这两处分别都杳无音信。 越是这般见不着人,慕容嫣心中就越是警觉——能防范到这个地步,究竟是什么棘手病症?这般严防死守的,不会是小事,帝京近郊,只怕现了瘟疫! “夫人,府中散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报说,朱雀长街在由礼部安排布置节庆花灯,咱们家人打探了一番,据说圣上会亲自观礼。”剪雾低声道。 “哦?圣上亲自观礼?” 慕容嫣秀眉微微蹙起,略一沉吟就吩咐下去:“派人去吟风楼给我定一间雅座。” 四名侍女都有几分讶异,自家王妃多少年都不参加这等热闹了,而今王爷不在府中,却怎的忽然来了兴致? “你们知道什么。”看出了贴身婢女们的疑惑,慕容嫣淡淡说了一句:“圣上会观礼,几位殿下就不会无故缺席,我这做婶婶的,在御街之中与几位殿下一晤,想来是不需递牌子的。” 第83章 元宵佳节 就在这整座帝京歌舞升平的表面涌动着无尽暗潮之下,忧心者焦急如火,无知者却依旧无忧,这般日子一天天的,也就到了元宵佳节。 虽然明炎岚羽两人自那日之后再不曾带小夜去过西市看那依旧还有着半条街的热闹玩意,但帝京之中终究还是可游览的去处无数,是以这小东西每日里也丝毫不闲着,欢声笑语之间,哪里还记得当日的情景。 时至今日,城郊相国寺附近戒严禁行的消息终于也陆续开始在百姓之间流传开来,年节之后有那等信仰虔诚的依惯例想去布施香油,又有那与附近村镇居民有着亲戚关系的趁着年节想要串亲走动,出了城门行不出多远就遇到官兵拦路警戒,由此,这一异常也必然是不可能长久隐瞒无人知晓的,随着时日推移,渐渐也引起了百姓疑虑。 只是疑虑一番,却也无处打听消息,倒是让本已将要平息下去的伤寒传言再度兴盛了起来。 大冬天的,若是穿的薄点,本也略比平日容易受寒,这伤寒之说倒是应景的很,虽然民众将信将疑,但至今却也没见有何处传出一家子都伤寒了的事,是以也不过就是人人出门的时候穿厚实点罢了。 往年元宵佳节的时候,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便是朱雀街,由于是正南正北,直通禁宫东华门,是以又被民众称为御街。 年年灯市,这条御街都是灯火辉煌热闹非凡,更兼一头直通禁宫,宫墙之外的金水河中也会放满河灯,同时官家也会精心布置,舞龙舞狮,与民同乐,今年更是听说早有预备下数千孔明灯,免费分发给百姓放灯行乐,是以天色还未擦黑,这条青石铺地宽大整洁的御街之上早已是行人熙熙攘攘,沿街两边各家纷纷摆出了各式各样的自制花灯,那布置灯谜的也已是将一条条谜题整齐高挂,又在醒目位置摆了十分诱人的花红彩头,热闹非凡。 西戈谅十分言而有信,元宵前夕果然有精心给小夜制作了一盏花灯,着京城慕宇斋的老掌柜亲自送到他们宅邸。 那是一盏双层的雕花琉璃灯,原本普通烧制出较为厚重浑浊的琉璃也不知是怎的在他手里就能弄得那般剔透纤薄,虽是双层,入手却依然轻巧,外面一层繁复雕琢了镂空的盛放牡丹——也不知是怎么雕成那般样子琉璃竟都不碎。 里面一层却是翻飞的彩蝶,双层套嵌本就已经晶莹剔透,而更奇者,灯芯燃亮之后,里面那一层竟然还会自行徐徐旋转不休,彩蝶图案旋转之时,便在外层的牡丹丛中翩翩飞舞忽隐忽现,匠心独运,巧妙非常,整座帝京只怕寻不出第二盏来。 小夜自得了这灯就爱不释手,提在手中再不肯放。 此刻岚羽牵着小夜的手正带她在一家铺子前面看那家挂出的谜语,岚羽见她仰着小脑瓜冥思苦想的发呆,索性把她抱起来,笑道:“小笨蛋,猜不出么?猜不出就认输嘛。” 小夜才不愿意认输,嘴巴一撅不理岚羽,只顾盯着那写着谜语的红纸,那间铺子的伙计笑吟吟的抄着手儿立在一旁。 明炎本是带着林诚先行去找茶楼订雅间,若按往年情景,这般当日才去下订哪里还会订得到,而今年却是有些离奇——平日里早早就会被各家官宦家眷们抢订一空的各大酒楼茶社,今年竟然订者寥寥,就如同各家各户都约好了不出门一般,闹得各家掌柜都暗自嘀咕,也正如此,方才直到此时仍能订得到雅间。 留了林诚布置等候,明炎一路回来看见这俩还戳在这家铺子门口没动窝,不由好笑:“这一处有这么难猜?怎的还没想到?” 说着,往那灯谜上瞟了一眼,不由莞尔。 ——文章满腹,目不识丁,从不窃物,偏有贼名。 瞥见小夜垮着脸色,明炎好笑的摇头:“这一条的谜底你猜不出也不奇怪,这东西你哪曾见过?”说着瞥一眼那立在一旁的伙计:“贵店掌柜也是刁钻,这等谜题,地域所限,只怕这京城之中解得出的不多。” 那伙计笑着一哈腰:“节庆期间,玩个热闹罢了,也不是有意非要刁难人。”说着已是取了这一条红纸后挂着的描着兰草花卉的灯笼递过来:“姐儿莫恼,这条灯谜不作数。” 小夜垮着小脸儿不肯接:“没猜到,我不要。” 见她认了输,岚羽好笑的抱着她往下一家走:“好了,那东西你没见过,猜不出就对了,不是你笨。” “坏喵。” “又没说你笨,我怎的又坏了?” 终究不是为了要那花灯才猜谜,逗趣了一时,小夜也就将那猜不出的谜题忘到了脑后,重又欢喜了起来。 就这般且行且看的,小夜兴冲冲将这一条灯火璀璨夺目的热闹长街逛了个遍,灯谜也一家不落的猜了一遍,倒是她年纪小,之前又不曾久居人世,所以竟是没猜出的居多。 不过这小家伙手中有着出自慕宇斋斋主之手给她亲制的花灯,天下无二,也就无所谓能赢回几盏灯来,是以也只自己兴致勃勃的胡乱猜上一遍,并不要明炎告诉她谜底。 再看了一时,街上人群更多,本朝建立许久,为人君者始终不曾出过甚荒唐无稽之事,当得一声明君,近年又少有征战,各地农时也都调顺,是以民间百姓生息得也是不错,算是能说一句安居乐业藏富于民,时逢佳节,人人都是欢天喜地的穿戴一新,外出赏灯猜谜,热闹一番。 就在此时,御街由南向北,便有喝彩喧哗之声渐进,明炎笑道:“这是那游龙舞狮的要过来了,这一类街边看着倒是不便,还是去茶舍,由那二三层的楼上观赏,方才一目了然。” 小夜听了,反正沿街已经看得差不多,再向前已是快到金水河,过河便是宫门不远,那一处地方就不是寻常百姓能去的了,本也是要调头回转,此时听说上楼看舞狮,自是乐意。 ========== 作者菌:文章满腹,目不识丁,从不窃物,偏有贼名——谜底是乌贼,海里的东西,古代运输不发达,内陆城市很难见到海货,这条灯谜帝京之中没几人能解的出,所以明炎会说掌柜刁钻。 第84章 约 “殿下请留步。”裁云避开不断前来与贺承之寒暄问候的形形色色之人,恭恭敬敬的福下身去:“我家王妃有话,请殿下观礼之后拨冗一叙。” 贺承之怔了怔,辨认了一下面前这名清秀侍女:“你是……怀王府之人?” “正是,殿下好记性。”裁云抿唇一笑,随后又端正了神色:“我家王妃久不得王爷的消息,十分挂怀,打探得知殿下曾与王爷共同办差,还想与殿下一晤,或许能够稍解心焦。” 贺承之略一犹豫,裁云看在眼里,急道:“殿下,我家王妃并非无知妇人,不论事情真相若何,都必定守口如瓶,想与殿下一会也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已,毕竟……”裁云左右看了看,方才低声道:“这病症着实凶险!” 裁云这一句低语,听得贺承之猛然一顿,见他神色甫变,裁云心知自家王妃果然猜中了关窍,垂眼道:“胡乱猜疑最是摧心肝,殿下何忍见我家王妃这般煎熬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贺承之也只得苦笑:“罢了,劳你上复婶婶,我少时便到。” 望着裁云的背影,贺承之心中叹气……这个婶子历来机敏,竟能得知端倪,也是过人了……那与其叫她妄自猜疑,到不如让她略知一二,也防止她心中不定,从自己这里得不到消息,转而还会再问别人,一来二去的倒反而容易扩大恐慌范围,反正她乃怀王正妃,自己的婶子,也不是外人。 朱雀长街直通的是围绕禁宫一周的金水河,过了河上白玉拱桥就到朱雀门,门楼之上,明黄华盖之下,贺若蘅负手而立,由此处望去,面南背北,放眼之内,半座帝京都在眼前。时逢佳节,各处都是当灯结彩,灯火辉煌,比起平日这座四九王城之中灯火犹如夜空繁星,而面前这条朱雀御街,更是由于灯火闪耀而宛若一条灯火长河一般,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喜庆的节日气氛,昭示着而今民间富庶,百姓安居。 贺若蘅目光复杂的望着匍匐在他眼前盛世繁华,心中却是五味陈杂。 他自诩并非是个昏君,自登基以来也是兢兢业业,没有一日误过早朝,然而这等让人无法忽视其邪异的恶疫竟就发在帝京之侧,龙榻之旁,难道竟真是上天示警不成? 世人敬天地,信鬼神,历来重大天灾都会被人认定是上天示警,降灾惩戒,又何况是这等骇人听闻前所未见的恶疫? 就连贺若蘅自己,心中都不是能彻底坦然的,一朝天子,再是如何得天所佑,也总归是人而不是神,登基以来就算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可从古至今又有哪一位帝王胆敢对天夸口自己无一丝行差踏错? 无人。 贺若蘅也不例外。 只是…… 以天子之尊,上祷于天。 思及国师慕容裴的言语,贺若蘅胸中一股郁火无处发泄——他即便还当不得一句千载明君,但总也更与昏聩二字不沾边,以帝王之尊上祷于天……这是一代帝王的罪己诏。 以帝王之尊,俯首认罪,求祷上天加以宽恕,收回灾祸。 历朝历代,没有哪一个君王会肯这般向天上天下万民苍生俯首诏罪。 何况贺若蘅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昏君。 但,正因他并不昏聩,却就更加无法坐视此等骇人的恶疫蔓延无救。 就算他贵为天子又如何?一人之荣辱,与百姓之生死,孰轻孰重,他并不是分不清。 贺若蘅只是……不甘心罢了。 一口郁气闷在心里无处发泄,导致这几日来帝王天威愈重,所有人都几乎大气儿不敢喘,生怕自己有哪处一个不留意就会惹得龙颜大怒。 总管太监陈公公日常伴驾,更是小心翼翼,此刻也只蹑手蹑脚的靠近几步,低声道:“皇上,三位殿下们已经到了,可要传见?” “不见。”贺若蘅声音冷淡。 听见这意料之中的回答,陈公公恭着身安静的退下。 现今这恶疫蔓延的时期,百姓死伤无数,四殿下贺景之正生死一线,不论是为人君者,还是为人父者,都注定了皇上此时不可能有心情父子言欢。 反而还会勾起对于幼子的担忧。 不如不见。 纵然是元宵佳节,但宫中诸人实在很难在这等山雨欲来的氛围之下有甚欢欣雀跃,三位皇子更是如此,默默等在门楼之下,各自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只有鼻端时而笼罩的白雾算是彼此之间唯一的动作,陈公公那并不算大的脚步声的到来,终于打破了此处令人难忍的寂静。 听了陈公公的低声传话,对于传话内容早有预料的贺承之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只点头道:“那我等就不打扰父皇了,劳烦公公费心,莫让父皇忧心太过。” 言罢,转身没行出几步,三皇子贺牧之却跟了上来。 “皇兄,四弟那边可有好转?” 贺牧之心头沉重无比,当日他和景之出宫一游,谁料先是遇到黑熊伤人,后来回到宫中没过两个时辰,就在宫宴当庭,景之竟就发了热,在西市之上隐约也听闻了城郊出了疫病的贺牧之整颗心都是一冷,然而不等他对此作出什么反应,贺若蘅已是当机立断的传了太医又让左右将人送往静和轩。 贺牧之心中的不妙之感愈加强烈。 静和轩是地处瀛海中的琼岛,多是夏季时分赏荷观水的时候会有妃嫔兴致来潮前去小住,皇上有时也会盛夏时分去小住几日,但除此之外,那边足可当得偏僻二字。 偏僻,却也看管便利。 只有一座曲桥相通,除此之外四面环水,算得上与世隔绝。 ……父皇将景之安排去了此地,说什么是为了让他能安静养病图个清静,贺牧之是怎么也不信的。 虽然诊治的太医和皇上本人都始终说是天花痘疹,但贺牧之心中明白…… 四弟……极有可能是染了疫。 当日,若不曾同意四弟的提议,强行将他带回,兴许也就没事了…… 他兄弟二人同行,他又是个做兄长的,出去这一次就让景之染了疫……那些时日,贺牧之甚至不敢见瑾妃的面。 倒是他的生母瑶淑妃后知后觉的被吓了个半死,不管是天花还是疫病,都足以让她提心吊胆,生怕他也出甚事,只将他拘在锦华宫,并不允他再四处走动——毕竟,几个皇子们都不曾出过天花,若非是今日皇上本人都亲自开口会观礼,只怕瑶淑妃还不准他出门。 恶疫的消息迄今为止都还封锁得甚是严密,朝中知道真相的也不过就是寥寥几名肱股之臣罢了,而后宫之中,除了皇上本人,目前也就只有贺承之。 第85章 舞龙 见他二人凑到了一处,二殿下贺泽之想了想,也快步赶了过来:“皇兄,三弟。”他压低了声音道:“可有四弟的消息?” 几乎是微不可查的略一犹豫,贺承之轻轻摇头:“太医们正在尽力诊治,四弟吉人天相,又有瑾妃悉心照料,必定是能渡过此关的。” “皇兄。”贺泽之忧心忡忡:“四弟病倒之后我也私下翻阅过许多医书,这天花痘疹,时间愈久,只怕就愈是不妙……” 此语一出,就连牧之都点了头。 ……今日已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距离景之发病,已是半个月了。 “各人体质有异,也是不能一概而论的。”贺承之神色温和:“更何况,没有消息,也就意味着病情并未恶化,想来距离痊愈也已是快了。” 他这样的说辞,倒是让人说不出什么来,比起贺泽之,年方十三的贺牧之虽然平日里也是机敏缜密,但毕竟年岁不大,阅历尚浅,兄长此语说的有理,他到底也是略松了口气:“但愿如此……” 贺泽之心中疑虑未消,承之越是滴水不漏,他心中的猜疑反而越重几分。 ……天花痘疹,十来日足够出结果了,疹子发得出,人便有救,发不出……这么多时日都可以准备后事了,可看皇兄这意思,竟是还需等消息? 那么,十有八九,四弟得的,便不是天花! 他这一沉吟,贺承之却已是径自离去,贺牧之心中对于景之染病一事始终心中忐忑,此时只跟在承之身侧,想要再问出些消息,望着他二人的背影,贺泽之立住半晌,方才叫过身边的随从:“皇兄此去方向竟是宫外,却不知是何事出宫?” ……他才不信他这素日里十分恪己的皇兄,此时此刻竟有心情去赏玩什么灯市。 随从会意,当即后退数步隐匿了身形。 * 御街之上,舞狮的队伍已经过完,紧跟在后面的,便是舞龙。 说是舞龙还不太准确,此刻正沿着长街游走翻飞的,还是两条赤色锦鲤,每条锦鲤从头至尾由三人分别把持,摇头摆尾,追着前面高举的绣球彩灯。 眼见前面便是金水河,两条锦鲤到达河畔之后在领头持杆之人各自耍出的几个漂亮花式之后,动作敏捷的攀上了早已搭建好的灯火辉映的拱门模样的阶梯,随后手中灯杆猛然翻出一个动作极大的盘旋,就在围观众人的哄然喝彩声中,那两条红色锦鲤竟然由着那丈高的花灯拱门一跃而下! 跃下的同时,鱼头部分竟似是有安装了机关消息一般,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陡然变了模样。 本是锦鲤模样的头部,蓦然弹出双角,鱼身一展,便齐齐伸长了数倍,不过是眨眼之间,那两条锦鲤已经籍由这仿照着龙门一跃般的动作,整个化为了两条惟妙惟肖的龙灯。 这一戏法本身舞灯之人动作就花哨华丽,舞得漂亮,那两条锦鲤本又做得精美,陡然迎风一展成了龙形,端的是行云流水花哨好看,不仅仅御街之上赢得了一片震天的喝彩,两侧楼台之上观灯的众人也都纷纷报以掌声。 连小夜都看怔了,只当是戏法,十分惊喜的呀了一声。 由楼上望下去,此时已经彻底舞动开来的两条龙灯更加漂亮,舞龙的两队人显然也是训练有素的熟手,两条长龙时而腾飞时而翻滚,动作极是圆转娴熟,在那跃出龙门的金水河畔舞动一时,便又随着欢呼喝彩之声再度沿街回溯逆行。 按往年惯例,龙灯要在这条御街上三进三出方算是尽兴。 龙灯开始逆行,与那龙灯交错向前的,还有其他许多灯车,连带御街两侧本就固定搭建的许多花架灯盏们一同,将整条朱雀御街妆点得有如不夜之城。 就在此时,由禁宫之内首先燃起一道烟花,绚丽火光冲天而起,刹那之间在夜空之中爆开一片璀璨夺目的明丽烟火。 紧跟着,就如同得到了暗号一般,这偌大一座京城帝都,四面八方,竟在同一时间由内而外许多地方同时亮起了璀璨焰火。 若在有见识的人眼里,这些焰火燃起的方位在风水气运方面是很有几分说道的,依次燃起的先后次序也十分严谨,但在那并不通晓玄奥阵法的百姓眼中,便只是一场有生以来最为盛大的繁华烟花罢了。 小夜也不例外,她哪里知道甚龙气风水这类玄奥之事,此刻只觉得一双眼睛眼花缭乱,一时要看眼前御街上那宛若天河流火一般的舞灯,一时又忙不迭的仰头去看那整座帝京上空不断升腾盛开的烟花盛宴,一时间竟是上上下下哪个都舍不下,小脑瓜慌慌张张的转来转去,把明炎岚羽二人都看得莞尔。 “好了,小笨蛋,先观烟花便是。”岚羽站在她身侧伸手一抄,轻轻扳住她下颏往起一抬:“那龙灯待会还会舞回来呢。” 小夜犹豫了一下,听见待会那龙灯还有的看,这才放了心,仰着小脑瓜一心一意看那铺陈了整个夜空的盛大烟花。 明炎也在窗前望着那在整座帝京城垣之内各个方位此起彼伏的绚丽烟火,脸上神色倒是平常——凡间历代王朝总会有些能人异士隐于庙堂襄助天子,有些能为和手段并不算甚稀奇,就譬如这座帝京都城,构建框架也是合了汇聚灵氛兴旺王气的布局。 不过此前这座王都龙气衰靡,倒是一度让他以为这一代人君身边无人指点扶助,但今日既然有这般振兴祭祀之势,倒说不得是他想差了…… ……然而既然不是无人通玄,却又任凭龙气衰靡,这其中只怕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天知道究竟纠缠了些甚龌龊在内…… 明炎心中若有所思的转着念头,岚羽笑吟吟的牵着小夜在大开的窗前让她看夜空烟火,却就在此时,直通金水河的御街尽头,却蓦然一阵惊恐惨嚎! 随即,那欢欣喜悦一心游玩观灯的人群之中,便仿佛溃了堤坝的潮水一般,人群大乱! 第86章 噩梦鸣奏曲 这一混乱嘈杂突兀而起的时候,小夜还没回神,彼时她正一心一意的仰着小脑瓜看那夜空之中漫天的绚烂烟火,楼外御街之上人群又本就嘈杂,是以她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是明炎皱眉的同时弯身把她一抱,随即后退数步,离了窗口。 岚羽也是沉了脸,冷眼望向那混乱甫起的方向。 此时,那由金水河方向迅速扩散蔓延的凄厉惨嚎和呼救之声才渐渐清晰。 小夜正看得兴致勃勃,忽然乍离了窗边,怔了一息,正待要发问,耳畔就是那突兀响彻了长街的哭喊和尖叫。 小夜顿时怔了,转头望望窗口——此刻从她这里却已望不到下面的御街,只能平视出去对面的楼宇屋顶和远处夜空——便又转头望向明炎:“怎么了?” 明炎墨色双瞳之中不悦的神情一闪而逝,只揉了揉小夜的丫髻:“好似出了乱子,小夜听话,不要再看。” 小夜难得在帝京之中过元宵,这般花灯焰火正是平生未见,正看得兴起,却冷不防被扫了兴,小脸顿时垮了下来,虽然并不是那等不懂事非闹着只顾自己欢喜的任性孩子,只是任谁也一眼能看出她的不高兴。 倒是他们所在的这一间茶社在帝京也是有名的地方,能开在这条御街上的大小店铺其实都有过人之处,初来的时候那茶博士见他们一行带着个姐儿,便就有取来京中许多店铺之中都会专门预备下哄小孩子们的许多玩器,虽然也不过是九连环不倒翁转陀螺一类的东西,却也足可见其一番心意。明炎哄逗了她一时,取了个九连环慢慢教她解。 而此时的御街之上,已是一片凄厉的惨嚎之声此起彼伏的交织成了一片! 那原本密密匝匝挤在靠近金水河河岸附近的百姓,正一心一意伸着脖子看那舞动的龙灯,却突然身边近处就有人猛地一把牢牢的抱住了自己。 被莫名抱住的人脑中尚未来及反应,还只当是人群挤挨太过,有谁立足不稳,或是碰到相熟之人意欲玩笑,结果等转头望去——有的人甚至还没来及转头望去,突兀的就被一张挂着涎水的嘴巴一口咬中了皮肉! 可以说,颚骨的咬合力几乎是所有人最有力气的肌肉和骨骼,那些被莫名咬中之人根本没来及反应,就已是被活生生撕下了一块皮肉! 这等痛楚哪里是普通人能禁得住的?登时就是惨叫哀嚎出声,同时不断奋力挣扎推搡,试图挣脱远离。 然而那些扑咬伤人之人却竟是力大无穷,扑住人便不放的双臂如同铁铸一般,角力之下竟难以挣脱,四周又人挨人挤,纵是想要拔腿奔逃都迈不动腿,情急之下正待要发力撕扯,却尚未动作就又有人发了狂一般的猛扑而来! 如此这般四面八方皆是人群,欲逃无路,欲避无门,就连为何有人会突然变脸逮人便扑都不知道,不过就是短短一息之间,原本在这金水河畔观灯赏景的节日人群登时大乱! 顷刻之间,就已是有人丧了命。 那些本自算不得如何强壮的普通百姓,被发狂者抱紧扑咬之初还拼死挣扎,等挣不几下,再有发狂者三三两两扑上来胡乱一顿乱咬,便就挣扎不动了,虽然冬季身上穿着厚实,但一番挣扎撕扯之下也没几下就扯个稀烂,那些莫名就如同中了邪一般扑咬噬人的人个个体温灼人神色僵硬,如同退化成了走兽一般神智具无,见到活人便如同饿鬼见到了美味佳肴,但凡稍微沾身,便是不论部位逮住哪儿都是一口! 煌煌天朝,帝京国度,就在这金水河畔禁宫之前,衬着天上地下那正繁华闪耀的彩灯焰火,无数百姓开始活生生的——吃人! 而几乎就是与此同时,在这条长街之外的其他地方,就如同被陡然揭开了一层幕布一般,那被节日气氛遮蔽的哀嚎和惨叫四散响起,偌大的帝京之中惊恐痛呼开始起起伏伏。 庭院之中,老太君正扶着身旁儿媳的手仰头观望那夜空之中盛放的焰火,下一瞬间,就被那原本恭敬搀扶的儿媳给扑倒在地胡乱撕咬。 厢房里面,一对儿男女正趁着今日佳节多半都去观灯的空子相约在一处正在偷情,上一刻还软如春水缠绵不断的美娇娘,却忽然翻脸变作了吃人的夜叉,一双玉臂力大无穷的死死箍住怀中的男人,随着惨嚎响起,再抬头,那饱满诱人的红唇上便已是血腥一片。 先前还温柔慈爱抱着幼儿的母亲下一瞬竟将怀中亲儿当做了美餐。 携手多年曾约好一起白头的老夫老妻在家中下人一片声的惊呼之中互相啃噬在了一起。 静和轩内,滚热的汤药和着甜白瓷的药碗碎片混杂成一地狼藉,瑾妃双目猩红的缓缓从身下那已经没了气息的小太监身上抬起头,那双因为过度透支体力精力而缺乏血色的唇上淋淋漓漓的往下滴着鲜血,眨眼之间,便再度扑向了一个吓得只会尖叫的宫女。 偌大的帝京之内,惨痛惊呼有如渐大的雨声一般,纷纷扬扬的响彻了四面八方。 “牧之!” “三弟回来!” 吟风楼上,慕容嫣和贺承之齐齐喝止,贺牧之却根本不待他二人音落,便已是推开房门疾步迈出。 ——那骚乱爆发之处,正是紧靠着宫门所在的金水河方向……就不说父皇在那朱雀楼上,今日就连他那素来爱热闹喜庆的生母瑶淑妃,都放言说要前往宫门近处的楼台之上观灯的…… 贺牧之终究不曾像贺承之那般是对恶疫知之甚详、晓得厉害的人。 偏生他经历西市那一场,多少也略知一二,不是至今尚蒙在鼓中的二皇子贺泽之那般浑然无知。 越是像他这般只知皮毛,不知深浅,就越是容易在急切担忧之下戒心不足,冲动行事。 是以,在见他猛然起身推门的那一瞬间,慕容嫣和贺承之就意欲喝止,只可惜却是徒劳,两人追出房门,也只在远处楼梯口见到一片袍摆,一晃,便就不见。 第87章 走得掉吗? 慕容嫣一个女子,虽然身体康健,却也终究只是个普通弱女子,而贺承之更是不可能疾行快跑,对比正是灵活少年的贺牧之,两人谁都没有追上他的可能,还是贺承之脑子快,当即唤出了随行护佑的两名暗卫:“给我把他带回来!” 贺承之清雅的面庞上已是含怒:“不必顾忌,打晕了绑回来也是一样!” 暗卫当即领命而去,就在与此同时,他们所处的这吟风楼左近也已是有了惊呼喧哗,慕容嫣上前一把将贺承之拽回了门内,急急关门的同时,喝令裁云和贺承之身边的内侍:“搬动桌椅,将房门堵了,除非牧之回来,否则任他是谁也不准开门!” 一番吩咐完成,两人这才互望一眼,彼此都是面无人色。 ——恶疫,终于出现在了帝京百姓之中。 而且……还是这般节市期间的人群稠密之地! 深谙恶疫厉害的贺承之此刻已是面无人色,也仗着他们这一处雅间是在吟风楼三楼,这般高楼地势,街上的乱子等闲不会波及到,他索性快步来到窗前,也不顾裁云和随行内侍低低的惊呼,一把推开窗子向外望去。 眼前这条有着御街之名的直通禁宫的朱雀长街上,已是宛若人间地狱。 与贺承之之前所了解过的恶疫有所不同,由金水河畔开始迅速蔓延的噬人事件,竟扩散得无比迅速! 那一名名或是一时不慎没有留意,或是留意到了却无从躲避的百姓,被撕咬啃噬之后伤重者就此亡命,而那没有被伤在致命部位,不曾死去的人们,却在短短几息之后竟也加入到了择人而噬的行列当中! 原本在大相国寺的疫区处呈现的发热和囊疹等症状,以及从染病到出疹再到最终神智全无状若疯兽之间本还留有的一到两日的逐渐发作时间,此时彻底已经不复存在。 从被攻击噬咬,到自己也变成活尸一般的可怖存在,只需短短一盏茶的时间。 这般迅捷的扩散速度之下,原本还只在金水河畔响起的痛呼嚎啕,已是急剧蔓延了大半条御街。 这乍现的惊慌混乱,使得靠近金水河这一侧的所有人都开始向着街尾方向没命般的涌去,由楼上望去,期间推挤踩踏之事层出不穷,被挤倒在地的人来不及站起便在几声惨痛悲鸣之后没了生息。 而就在这惨烈一幕上映的同时,城中其他地方陆续也起了纷乱。 离得远的那些,此刻纵然还听闻不到,但却也不是没有离得近的。 临近御街的几处官宦人家的宅邸之中,早已是乱成一片,伴随着一声声止不住的惊恐尖叫,早有家丁下人连带尚有力气奔逃的主家老小,被宅邸之内莫名而起的噬人凶案吓得魂不附体,不管不顾的开了宅门向外逃窜。 随后紧追不舍的,便是那些对于他们而言曾经是至亲家人,而今却至于啃噬他们血肉的家眷和仆从。 这一波人流涌入了御街另一端之后,登时又造成了一阵混乱。 金水河这一方向的人流向着街尾拼命拥挤奔逃,而街尾方向却也因着涌入人群中的噬人凶徒而仓皇之下向着金水河方向死命逃亡。 顿时,这条原本就热闹喧嚣人满为患的朱雀长街,便被前后各自夹击溃散的人流给冲击得水泄不通! 贺承之脸色蜡白的在窗口俯视着这末世一般的景象,就连慕容嫣,曾经的将门虎女,也是惊白了脸。 不等他二人被这发生在眼前的混乱血腥冲击得一片空白的脑中能想出哪怕丝毫应对之策,那已经足够混乱、已经能当得上一句地狱景象的街面上,已是再度生出了变故。 元宵佳节,自古以来便又被称为灯节,在这一天,这偌大的帝京之内,最不缺的,就是焰火和花灯。 之前长街之上除开两旁店铺高悬的各式花灯之外,那一路翻腾舞动的龙灯狮子灯,以及跟在后面序列行进的其他各式游街的彩灯队列,此刻在骤然混乱拥挤的人群推搡挤撞之下,哪里还控制得住?就连那些原本持杆舞灯之人都有稳不住身形被带倒在地的……这般场面之下,一旦倒地,那就不会再有站起来的机会…… 舞灯队伍的人被冲散了,挤倒了,甚至走避不及被发狂之人扑在身下疯狂噬咬,那灯呢? 灯,自然是失了把持之后胡乱挤做了一团。 那些落在地上的还算是好,人流一挤,你一脚我一脚的,顷刻之间也就踩烂了。 但,还有许多因着舞动时把持的长杆的支撑角度未能落在地上,而是与两侧店铺门前本自悬挂的各色花灯们纠缠碰撞在一起的,却已是燃起了熊熊烈火! 每年元宵都是最为热闹的朱雀长街上几时少过花灯?那方才还直如一片灯海也似的街头,此刻一旦燎原,立时就化为了人间炼狱! 火光毫不留情的迅速蔓延开来,街上悬挂的数不清的花灯,以及两旁店铺那木质的门扉窗棂梁栋匾额,尽数都是易燃之物,寒冬腊月本又干燥,不过是转瞬之间,翻滚的浓烟四处冲天,火光已是无情的吞噬了整条御街! 就连吟风楼,此刻都已是笼罩在浓烟之内。 贺承之和慕容嫣虽然是在顶层雅间,火光一时之间还未能升腾到如此高度,但此刻下面一二层的屋檐已是看不清了,临街的店铺为了华丽好看也为了应景,家家都是从上到下挂满了花灯的,最为奢侈的几家甚至还雇佣专门的灯匠用心着意的各式大小款式和颜色穿插着编织垂挂而下,直如一片灯火瀑布也似。 这般美丽奢靡的景象,此刻已是化为了最为可怖的熊熊烈焰,放眼望去,已是好几家楼阁式样的铺面都已经从头到脚包裹上了一层火焰外壳一般,内中不断传出赏灯游客的哭喊叫嚷,却又哪里还能得门而出?不论是门户还是窗口,早就被蒸腾的烈焰堵死了! 贺承之此刻也已顾不得再去思考为何这御街之上会突发恶疫,眼下摆在他和慕容嫣面前的,已经是自身性命的问题! “婶婶,此处不能再留!”贺承之当机立断转身喝令吓慌了的内侍和裁云将原本堵住房门避免被染疫之人冲入室内的桌椅迅速挪开。 “快走!不然等火势蔓延到此,就走不掉了!” 第88章 冲出去 走这一个字,说出口万分容易,然而此时行动起来,却哪里走得掉?先时街上那被突然发狂的人群顷刻之间造成的地狱一般场景而惊炸的人群尽数堵在各家店铺的门口窗口,那些不分亲朋只一味疯狂攻击人群的发狂之人太过惨烈骇人,早就让人们吓破了胆子。 百姓们哪里懂得这究竟是发生了甚事?怀王贺若兰和五城兵马司的统领沈天成都不是庸碌之辈,他二人在疫区坐镇,将那恶疫的消息封锁得严严密密滴水不漏,就算是曾一度流传伤寒的传言,但伤寒又哪可能会造成如此情态? ……在无知百姓们的脑中,唯一能想到的词,就是恶鬼附身! 而这些发狂之人的所有行为和表现,也都与民间传说中的地狱恶鬼无甚差别。 普通百姓一旦大范围的恐慌起来,便很难再喝止得住,何况此时此刻也根本无人喝止,这些被惊吓到魂不附体的民众百姓,为了躲避紧追不舍见人即扑的凶徒,无不四散奔逃。 但人群拥挤,又哪里是他们想跑就跑得掉的?更何况此时长街末尾处也已是起了骚乱,街头的人群想要挤出去,街尾的人群却想要挤进来,两边夹击之下,这整条御街便如同塞得满满的竹筒一般,任凭无数百姓哭喊嚎啕,除了彼此相互推搡踩踏之外,都再难觅到逃生的方向。 在这样可怖的事态之下,御街两侧的店铺楼台,便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刹那之间如潮水般纷涌挤向店铺的人流将门窗等出口塞得水泄不通,店铺之中的掌柜伙计等人哪有丝毫办法?吓破了胆的百姓根本不理会他们说什么,没逃进店铺的在拼命试图逃进来,那些已经逃进来的,便开始涌向了二楼三楼——尽一切可能逃得更快更远,是他们此刻唯一的本能。 在这般事态面前,先前夺门而去的贺牧之根本未能踏出楼门。 再是如何体格灵活,他也总归只是一名十三岁的少年,健壮有力的成年男子在面对这等溃逃的人流之时都只能顺势被裹夹前行,又何况是他? 是以,在得了贺承之命令随后追出寻人的两名暗卫,没费什么力气就赶上了他,虽然贺牧之并不配合,执意想要冲出去街上——吟风楼紧靠金水河,过河不远便是禁宫宫门,但暗卫们经过见过的风浪比他多上好几倍,眼见民众发狂一般蜂拥逃命,心中就知道局面要遭,又是得过贺承之吩咐的,当下也只说了声请殿下恕罪,当机立断的一指戳中了贺牧之的睡穴。 然而不等他们安全返回,那些费尽了气力,你争我抢,好容易才挤进了楼内的民众百姓们,却已是被陡然蔓延开来的熊熊烈火惊得住了脚! 此时各处雅间以及可以望到楼外街面上的位置,都已经被突兀燃起的熊熊火光团团包围,好容易才冲进了店铺的人们连一丝喘息的功夫都没有,就发现自己争先恐后挤进的,不过是个并无生路的死地罢了。 ——非但没有出路,甚至原本设想的寻一处角落闷声躲了都不行! 烈火无情! 在外面街上,虽然或许会被恶鬼狂徒扑咬,但……好歹奋力拥挤之下也并不一定就真的会咬到自己身上。 而在店铺楼台之内,却是起火之时最不能逗留的地方! 一面是狂乱噬人的凶徒,一面是吞噬一切的烈火,无辜百姓们根本来不及得个喘息,就只得再狂乱呼喊着‘走水了’,向着楼外推挤逃生! 这般里里外外乱成一团的局面之下,那两名暗卫纵然是武功不弱身手过人,也照样是举步维艰,奋力前行了半晌,甚至不惜抽刀伤了挡路的数人,也才将将摸到楼梯口。 此时楼梯上早已拥挤了大量人群,不仅仅是逃进楼内又试图再度逃出的那些百姓,就连在此订了雅间净室观灯赏景的富贵人家,也在那肆意蔓延的火光之下急急打开房门意欲逃生,一片混乱之中,谁还管你高低贵贱?逃离起火的建筑——这才是盘踞在每一个人心中唯一的念头。 两名暗卫费尽了力气才挤到楼梯口,然而再想向上已是难如登天,又加上眼见那二层三层的雅间净室中竟纷纷涌出逃命的人流,两人早就知道事情有变,而大殿下贺承之还在三楼,情急之下,两人从怀中摸出随身的飞爪锁链,一抖腕便抛向了三楼栏杆。 借着这钩锁辅助,两人这才险而又险的回到了三楼长廊,与刚刚奔出门外的贺承之和慕容嫣汇合到了一处。 “主子!”两名暗卫也早就变了脸色,能当上皇族暗卫的人本就不多,无数道严苛关卡条件筛选之下,统共人数也没有过百,皇帝手中自是要留有人手可以调动的,除此之外还有被委派出去执行各项密令之人,真正分配给皇子暗中护佑身边的,也不过是每人几名罢了。 暗卫也是人,需要吃喝拉撒休息养伤,当日西市一番骚乱,是几乎将牧之景之这二人身边暗卫尽数折了进去的——虽然当时跟着兵马司甲士而去说的不过是要等排查,然而,去了的人,却再也没有回来。 今日跟在承之牧之身边来到吟风楼的,统共也只有这两个暗卫,虽然身手不弱,但贺承之,贺牧之,慕容嫣,裁云,还有随侍在贺承之身边的内侍,这拉拉杂杂一起子人,即便是有所舍弃,也不是区区两名暗卫能有本事尽数护得住的。 因为他们所要面对的,并非只有乱民。 水火无情,非人力可挡。 贺牧之被暗卫点了睡穴此时尚在昏睡,无自主之力,贺承之自己虽然神智清醒,但他的身子骨儿……疾步快走尚且蹒跚,又何况是要在这般混乱情景下逃生?慕容嫣和裁云更只是两名女子,至于因为贺承之腿脚不便而随侍身侧的那个内侍,早就吓得靠在角落只剩了抖。 慕容嫣回望一眼雅间室内,已是整间房屋都灌满了浓烟,大开的窗口处不断有灼人视线的火舌吞吐明灭,这才短短一刻的功夫,已是将木质窗棂和窗扇引燃,再望一眼那塞满了整间吟风楼进退不得拼命推挤的人群,慕容嫣当机立断的冲着暗卫一指贺承之:“带上你家主子冲出去! 第89章 玩出什么花儿来 “婶婶!” 贺承之变了脸色。 “快去!殿下有个万一,你们谁担待得起?!”慕容嫣一声怒喝。 两名暗卫对视一眼:“主子,请配合,只有主子逃出火海,我二人也才能尽早腾出手来援救王妃。” 言罢也再顾不得什么有的没的,一手扣住贺承之的手腕一转身,就把他背在了背上,“王妃请勿惊慌奔逃,我二人尽快赶回。” 话音落地,不待贺承之有时间反应,已是纵身一跃,拽着那勾爪锁链跃下了楼梯。 一楼大堂之内,那些涌入的百姓此时也纷纷发现了里面的人向外拥挤,再一听他们纷纷嚷着走水,再有那有的屋内已经可以从大开的房门之处看到那侵入窗口点燃了桌椅和楼板的熊熊火焰,也都心知此处已经不再是他们期望中的避难之所,纵然外面街上并不安全,却也总比火场中要更多几分侥幸,是以,此刻倒是已经无人再试图向内拥挤,而是几处汇合在一起,齐心协力向外蜂拥。 无须再与人群逆行,倒是让两名暗卫轻松了几分,裹夹在人流之中倒是没费太多气力,就随着人群挤出了吟风楼。 直至来到街面上,两名暗卫和贺承之这才彻底看清了这一场惊变是何等骇人。 放眼望去,朱雀御街的街面上人流涌动哭喊震天,两侧店铺楼宇早已浓烟滚滚烈火熊熊,翻滚的浓烟之中目力所及已无法太过遥远,纵然吟风楼是紧靠金水河,算是距离禁宫最近的几家铺面之一,此时也已经看不见那禁宫门楼。 还不待他们站稳脚跟寻找出路,近处已是有人满脸鲜血嘶吼着扑来! 恶疫发作之地,正是金水河附近。 此时此刻,河畔近处已经早已宛若幽冥地狱。 有活人的时候,那些染疫之人疯狂扑咬啃噬活人,近处的人啃光了,他们就开始拼命追逐在奔逃的人群身后,有如在围捕猎物的狼群一般。 两名暗卫并不是对这场恶疫的知情者,那些宛若恶鬼附身一般活活吃人的狂暴乱民也看得他们心中惊骇,但身为暗卫,总算是自幼便经过各种严苛之极的训练,已经养成了即便是泰山崩于眼前,也不忘要护卫主子的本能,心中惊骇的同时也不忘翻手就是一刀,将那大张着血口嚎叫扑来的乱民一刀砍翻在地。 就不管这些人到底是因何才会如此狂暴,就单凭他们竟敢冲撞袭击皇子,就已经是足可杀头的死罪了,是以这两名暗卫动起手来丝毫没有顾忌。 只是即便他们能挡得一时也是无用,人群推搡拥挤之下站稳都尚且困难,又何况是还要面对那如潮一般的狂乱暴徒?其中一名暗卫伸头望一眼金水河方向,目力所及,尽数都已是狂乱嘶喊浑身血污的乱民,急道:“主子,那边过不去!” 此时想要回宫,除非是肋生双翅,否则绝无可能了。 这般危机关头,贺承之咬着牙四下一望,透过那将人双眼熏得红肿流泪的滚滚浓烟,竟叫他突兀的瞥到了一处所在。 “去前面!”贺承之呛咳了两声,一指长街斜对面:“那一处并未失火!” * 茶舍的雅间之内,小夜把玩了一会那铜制鎏金的九连环,兴致缺缺之下,自也就没能解开,她索性懒得再解,又发了一时呆,倒是有了几分倦意,正怏怏不乐的问明炎:“什么时候回家?” ……反正舞灯也没得看了。 “约莫还要再过一阵子,外面有些混乱,此时不宜出去。”明炎看看她神情,伸臂把她揽入怀中:“困了?眯一会吧。” 小夜今天被扫了兴,只是却也没什么办法,虽然明炎不许她再靠近窗边,她也就并未看到街面那触目惊心的噬人场面,但四下里明灭不定的火光是连夜空都被映得变了颜色的,就算她年纪小,此时也知道外面确实是出了事,又本来就不是那等会胡乱闹人的孩子,此刻虽然不乐,却也乖乖依偎进明炎怀中,静了一时,也就朦朦胧胧的瞌了眼。 林月林诚可不是小夜,两人一开始还吃惊之下探头探脑的透窗窥视,结果毫无疑问的,被街面上恐怖血腥的场景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明炎岚羽两个也懒得费心思安慰开解他俩,只沉声命令他们紧闭房门,不准胡乱惊呼喊叫,其余也就随他们去了。 岚羽始终立在雅间的窗前,面色冷淡的望着街面上那一幕幕惨烈的地狱景象,一言不发。 ……以岚羽那对阵法咒术了解并不算多的阅历,使得他对人界凡人所能使用的低阶阵咒更是陌生,之前那一场覆盖了全城范围的盛大烟花,在明炎来说能一眼看出那焰火分布和燃放次序是严格依照和帝京城的格局分布来设置的,也能认出那看似只是烘托节庆喜气的焰火其实是场盛大的灯祀,应该是试图籍由火焰催发引动的阳炎之力试图加强都城气运,从而达到驱赶邪氛的目的…… 但对于岚羽来说,他不过是通过焰火燃放过后这整座帝京都城的气势变化方才似有所觉罢了,又不是如灵犀观那般修习正统道法的修道之人,普通凡人有能力动用的东西本也低微而又杂驳,他对于此道涉猎并不广泛,虽然对于王城之中气运流转似有所觉,但也就仅此而已。 可此时此刻,这毫无征兆突然爆发的邪祟戾气,却是瞒不过他这个神卫感知的! ——啧! 岚羽心中不屑加上不耐烦。 ……这些凡人…… ……自身能为本事不见得有多少,论起自相残杀的手段,那还真是层出不穷啊! 放眼三界六道,除了那恶名昭彰的饿鬼道之外,还真没有哪一种族能像凡人这般,如此热衷于同族相残。 妖界魔界甚至仙界,也不是内部就一片祥和没有矛盾的,只是,相争归相争,有甚手段也多是彼此争战才会动用,几乎没有人是会为了争权夺势就对着自己无辜同族下手的,哪怕是生性好争战的修罗界,除了彼此开启战端之外,也没见过在自己窝里搞什么屠戮的……这般施为,与那些灵智未开只以彼此为食的饿鬼道众生有甚区别? 转头瞥一眼神情淡漠的明炎,岚羽便知道他也是不想管,否则以明炎在火焰一道上的领悟和修为水平,这等普普通通的凡火,他若真有心压制的话,根本没有一丝烧起来的可能。 如今既然能够起火,就说明连明炎都是摆明了只想袖手旁观的。 岚羽转回头,一手随意的搭在窗棂上……罢了,就当是看看这些凡人到底能玩出什么花儿来便是。 第90章 突围 虽然这一处茶舍所在距离吟风楼不过是御街斜对面,往日也就是跨过街面再多走个十来步就能到达,但此时两名暗卫带着贺承之贺牧之,在街面拥挤混乱的人流之中着实花费了好一把气力才接近了这座茶楼。 此时这间几乎算得上奇迹一般并未起火的茶社已是门窗紧闭,此地距离金水河也并不算远,虽然不似吟风楼那般紧靠着河畔,但也不过就是间隔了两家店铺罢了,早在河岸附近混乱甫起的时候,那在门口招徕客人的茶博士就眼尖的发现了情况不对,待那一场血腥骚乱迅速扩散蔓延的时候,茶博士早就同着吓得不轻的茶楼掌柜,还有部分逃进了楼内的百姓们一起,七手八脚的关紧窗子上了窗板,又关了大门上了栓。 平民百姓罢了,顾得住自己就算侥幸,谁还有那等救人的本事?至于那些未曾逃进楼内的人……也只能怪他们动作慢了。 茶楼掌柜想是这般想的,但皇家暗卫哪里管那么多,形势危急之下早就发了狠,人群乱流之中哪管是发狂的暴徒还是挡路的百姓,毫不顾及的抽刀连番劈砍之下,这才来到了茶楼门口,也不管大门紧闭,运足了力气一脚踹开大门,冲进了楼内。 茶楼大堂之内所有人都惊了一跳,待要拦阻,却被暗卫手中明晃晃的利刃吓得不敢吭声。两名暗卫也顾不得许多,直奔到楼内排布的茶座处放下背上背着的两人。 此时贺牧之已经苏醒,毕竟他贵为皇子,暗卫是不敢出手打晕他的,纵然情况危急,也只是点了他的睡穴,若是平日,自然也是能安安静静小睡上片刻,但是彼时街上那般惨呼嚎啕混乱嘈杂,他除非聋了,否则不被惊醒才是奇怪! 早在未入茶楼之前,贺牧之就已经苏醒,饶是他悬心宫内母妃,也仍是被惊得不轻,真正身处那群集的乱民之中,方才真正意识到那是何等恐怖的情状,到底也不是蠢人,此时也已经安静下来,不再胡乱闹着要即刻回宫。 贺承之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双脚沾地站稳之后一手拽过贺牧之紧紧拉住,同那两名暗卫急道:“快去接应怀王妃!” 暗卫也心知事态紧急,只叮嘱一句:“主子自己小心。”说着还一把拎过那被他两个手中兵刃吓得不敢吱声的茶楼掌柜,厉声喝道:“我二人去去就回,两位殿下若是少了根头发,在场之人便等着诛九族吧!” 那茶楼掌柜,连着大堂之中不管是先前便在此喝茶赏灯还是起了混乱之后奔逃进来的民众百姓,原本是对这无端闯进的几人心怀不满——外面暴徒们一个个有如恶鬼附身,正是紧闭门窗一声不出才能安全几分,这般闯入,岂不是又让大家暴露在了危险之下? 直到此刻,听见这般恐吓之语,又实实在在的听见了‘殿下’二字,这些京城之中的百姓们又有哪一个是不懂何为‘殿下’的?这二字入耳,顿时明白了这是天潢贵胄,冲撞不得,一干人等哪里还敢露出甚不满神色,就连掌柜和茶博士都一片声的只顾点头应是。 两名暗卫心知无知百姓在危机关头兴许会做出蠢事,为了防着他俩暂离之后会出甚事端,这才索性将主子的身份直言相告,眼见着掌柜和一干人等变了神色,这才放了手,身形一掠便又消失在了门外混乱的人流之中。 他两个急急夺门而去了,楼内之人却不敢就这般开着门户等候,就这一进一出的功夫,也已经又有那无处奔逃的民众见此处能进人,便连滚带爬的奔了过来,未进楼门的想要进来,已经进来了的,却并不想再放人入内——那些鬼怪一般的狂徒舍命追扑活人噬咬,若是一并冲进来了可如何是好?楼内已经挤满了百姓,已经无处可逃,没人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搭上自己性命,是以都不用吩咐,已是一拥而上又紧闭了楼门,门栓已断,只靠数人推挤着死死顶住。 此时留在吟风楼内的慕容嫣这边早已是危机万分。 她和裁云两个女子,加上一名内侍,统共三人,都可说得上一句手无缚鸡之力,暗卫带着贺承之贺牧之离去不久,火舌就已经爬上了三楼的窗外,她们这还是三楼,已经算烧得慢了,此刻的二层和一层大厅之中都已经有了火光闪耀,自古以来起火都是由下往上渐次燃起,就算慕容嫣一界女流,也心知失火的时候是决不能被困在建筑物之上的! 到底她还能当得一句临危不乱,反身冲回屋内抄起桌上的香茗泼湿了帕子,又将门后备着给客人净手用的铜盆内的清水尽数淋在三人身上,一扯裁云:“走!冲出去!” 裁云虽然是自幼跟在慕容嫣身边收到重用的大丫头,但面对这般情景也不可能不心慌,总算三人之中有慕容嫣这个主心骨还算好些,比三个都吓慌了要强得多,此时得了吩咐反而冷静了几分,接过打湿了的帕子捂住口鼻,主仆二人死死牵着手,艰难的往楼下冲去。 此时三楼和二楼原本定了雅间净室赏灯的人早也夺门而出意欲逃生,倒是没有受惊的乱民再向上逆行,一路避开有几处已经蹿出雅间房门的火舌的舔抿,留意着脚下,跨过尚未形成燎原之势的起火的楼板,裹夹在拥挤推搡的人群之中,也就来到了一楼大厅。 到了此处却又开始举步维艰了起来,楼内的民众虽然看到已经火光四起浓烟弥漫,想要逃离火场,但……外面却是有着吃人暴徒的! 那些暴徒如同民间传说中的活尸一般,力大无穷只逮人就扑咬吞噬,哪里又敢往前凑? 里面的人受不住火焰炙烤,惨叫着想要出去,靠近门口的人却惧怕那些厉鬼一般的暴民不敢冲出,一时间密密匝匝的拥挤混乱成一片,简直寸步难行。 慕容嫣和裁云两名女子,论起气力,更是不可能挤得出去,眼见此时就连二楼回廊上的栏杆都已经烧着了,浓烟滚滚之中,正进退无路,冷不防被人一把扯住了胳膊! “王妃!” 去而复返的两名暗卫好容易冲进楼内,又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寻到了人,心中不由松了口气,此时也没空顾忌甚男女有别,只一人一个背了慕容嫣和裁云两人,持仗着武艺,手中利刃开出一条血路,向着御街斜对面的茶楼突围而去。 第91章 生地还是死地? 等他们一行终于回到茶楼的时候,早已是筋疲力尽。 此时这一场惊天大乱已经是无法收拾,那些择人而噬的暴徒在如同狼入羊群一般无人可挡的局面之下,早已造成了异常惨烈的伤亡。 那些热热闹闹观灯庆典而来的百姓已是死伤无数。 真正死了的……纵然凄惨,但还算一了百了。 那些并未死去的,却在几息之后一同加入了噬人的行列,蔓延速度之快,竟如四散的蝗虫一般无法遏止。 炽烈飘摇的火光映衬之下,这条繁华无比的朱雀长街,已是宛如地狱般可怖的景象。 而这两名暗卫此时面对的,也已经是恶鬼附身一般的狂暴凶徒。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纵然暗卫不是等闲之辈,四手尚且敌得过,但四十手、四百手呢? 饶是他二人身手不弱,又有利刃在手,也是异常吃力、数次险象环生的才从这鬼狱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裁云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只死死抱着背着她的那名暗卫的脖子,慕容嫣心性比她要坚韧许多,眼见事态危机,倒是愈发冷静,甚至还在那暗卫实在顾不过来被暴徒欺近了身边的时候,她反手拔出了绾发的金簪,一簪子刺入了那人的眼眶。 再度跨进茶楼门内的时候,几人身上都已是狼狈不堪。 而那名暗卫分不出手去顾及,只令他自己紧紧跟随的内侍,则不知流落去了何处,再也不见了身影,想来生还的机会渺茫。 茶舍的大门是自暗卫离去之后就被人死死顶住不开的,这般危机关头又哪还有敲门通报的时间,也不过是提气运劲直接震开门扇强闯罢了。 但暗卫带着人强闯了进去,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可是已经数以百计的狂暴乱民! 紧随其后的,就一楼厅内就响起了惨叫之声。 没人敢去怪罪这两个手持利刃之人,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民众们纷纷持了楼内的板凳椅子等物当做武器,对着那些流着涎水双目血红的暴徒们一阵乱挥,再度抢到近前死死的顶住大门。 “主子。”两个暗卫人群之中奋力来到贺承之贺牧之两兄弟身边,并不放下背上的女人,只一人扯住一个,就往茶社二楼拽:“此地危险,上楼!” ……他们两度进出都是破门而入的,别人或许一时顾不到,他俩可是心知肚明——那两扇大门连门轴都松脱了! 而今只靠着这楼内那些吓破胆的百姓拿着双手去顶,能坚持多久根本就是只能看运气!唯有抢上了二楼,依仗着楼梯这处唯一可以上下通行的地方,或许还能把守得住,就算是一楼失守,应该也能再尽力拖延一阵子…… 其实此刻就算是二楼,也早已是人数不少,那些受惊过度的百姓在一楼大厅挤不下,又岂会白放着空旷的二楼回廊?更有那眼尖的,看见了两扇大门摇摇欲坠,更是吓破了胆,又早见了这两名暗卫是目前仅见的有身手有本事的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跟在他两个身后,一同往二楼涌去。 暗卫们毕竟孔武有力,又是手持兵刃,没费多大气力就抢上了二楼回廊,两人也不耽搁,直奔走廊最末尾,位于末端的这一处雅间,房门紧闭,里面寂静无声。 两名暗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抬脚便去踹门。 然而,就在他靴底将将碰上门板的那一瞬间,却突兀的闷哼了一声,整个人向后弹开几步,连带背在背上的裁云一起,委顿扑倒在地。 一干人等全怔了。 另外那名暗卫一惊之下正待举刀劈砍那依旧紧闭无声的雅座房门,却被贺承之急急喝止:“住手!” ……适才暗卫虽然行动鲁莽,但他作势踹门,就算那门关得再紧,也是不可能毫无动静的。 一楼大厅那才是坚硬厚实的楼门!这些楼类雅间净室再怎么雅致用心也不过就相当于厢房罢了,门扉又哪里会比楼门更加坚固的?暗卫们两次冲入楼门轻而易举,此时又怎会突兀受伤? 更何况,就算未能破门而入,那用足了气力的一脚上去,为何连个响动都没有? 只有踹门的这名暗卫莫名其妙就倒地受伤,在这门后的……是谁? 心念电转之间,不过一瞬,贺承之就捕捉到了诡异之处,只是他素来冷静缜密,只拂开挡在身前的暗卫,踏前两步,温和有礼的说道:“房内不知是何方英雄?而今情势危机,可否通融一二,容我等借地暂歇?” 一语说完,他静候了一息,然后意料之外的,根本没人理他…… 此时此刻,一楼大厅内的境况已经愈加不妙。 纵然众人齐心协力有去奋力抵住楼门不让外面那些厉鬼一般的暴徒冲入,又召集众人搬动桌椅,挪动柜台,胡乱堆积过去,勉强算是把楼门给堵了,结果还未能放下心来喘口气儿,先前跟在趁着暗卫们两次进出之时逮住空子钻入了茶楼的百姓之中,突兀的,有人发了狂! 终究是普通民众对那恶疫并无认知,无知大意加上惊慌,让他们没有留意到先前钻进了楼内躲避的人群之中,是有人带着咬伤的! 个别不幸被暴徒扑咬到,却又有幸挣脱了开来没有被活活咬死的人,彼时惊恐逃窜之际,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多想。 然而,过了没有多久,这零散几个带伤避难的人,双目之中便就逐渐染上了猩红! 先时还是抖抖索索挤在一处的难兄难弟,下一刻便就成了眼中的美味佳肴! 一时之间,一楼大厅之内惊恐慌乱的痛呼尖叫顿时弥散了开来! 这一混乱,楼门自然就挡不住了。 楼内大乱,惨嚎一片,楼外那些原本因为无法突入而已经开始转而追击其他路人的暴徒,竟被这嘈杂声响又引了回来!茶楼之内传出的惨叫哀鸣太过清晰,那被桌椅柜台勉强挡住的楼门顿时再度受到了冲击。而此时,厅内却已是没人再顾得上去堵门了。 此时二楼的雅间门外,先前那名倒地的暗卫还根本爬不起来,另一名暗卫眼见局势急剧恶化,也顾不得许多,附身放下背上的慕容嫣,转身跃向了楼梯口。 ——此时此刻,只有守住这最后一道关卡,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其他人才能有生路。 第92章 安宁 贺牧之纵然不是景之那般没成算,但终究也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此刻面孔早就白了,只无措的望住贺承之:“皇兄……” 贺承之上前一步举手去叩那道房门,然后……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手叩上去,指骨关节明明敲击在了坚硬的木质门扉之上,却根本没有叩击之声响起,贺承之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里面的,必定不是普通人! ……但不论是什么人,眼下都是摆明了不理他们,更不用说让他们入内躲避了。 眼见一行人前行无路,后退无门,裁云早就被吓得掉了泪,还是慕容嫣咬了咬牙,深吸口气,上前一步道:“我来试试。” 言罢,重又稳了稳心神,不卑不亢的开了声—— “请……” 她原本想好的一番说辞尚未来及出口,那道始终紧闭的房门却竟然不疾不徐的缓缓开启,随即便有一道清朗温润的嗓音响起—— “原来是夫人在门外,一时不察,失礼之处请勿介怀,请进吧。” 慕容嫣下意识的从那开启的门扉望向房内,便就对上了一双清澈幽深的墨色双瞳——那先前曾两度碰面,还曾有过数语寒暄的风仪皎然的长发男子,姿态闲雅的坐在椅上,怀中抱着那正在安然熟睡的小女童。 ——安宁。 这是慕容嫣和贺氏兄弟一行数人踏进雅间之后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感受。 对比外面御街之上那浓烟滚滚烈焰奔腾,以及那已经侵入了一楼大厅的狂暴凶徒和百姓们相互厮杀造成的惨呼嚎啕,这雅间净室之内竟祥和静谧得几乎另一世界一般。 这般几乎是如同陡然从地狱回到人间般的感受让每一个人不由自主就收敛了动作放轻了步伐,另一名立在窗前的男子只转头瞥了他们一行人一眼,晶蓝的凤眸波澜不惊,一眼过后,便重又转回头去,继续神色淡然的望着御街之上的地狱景象。 除了这两名气度非凡的青年男子,房内还有一男一女两名仆从随从,相较于那两人而言,这仆从倒是有几分面孔煞白,但有着异常冷静的家主坐镇之下,他俩纵然不安也远比吓得没了魂的裁云要强上许多,眼见慕容嫣一行已经进了屋内,两人也不用人吩咐,就自动上前重又紧闭了房门,于是,外面回廊上那原本籍由开启的房门而传入屋内的混乱惊呼便消失在门外。 明炎这才移开轻轻拢在小夜耳边的手,只不慌不忙的浅笑着颔首示意:“恕我不能起身迎客了,夫人无须惊慌,安心歇息便可,此处应是不妨事的。” * 禁宫之中,瑾妃被一张掺着牛筋和铜丝织就的大网牢牢罩住全身,动弹不得,却仍赤红着双目对着任何靠近她的人不断嘶吼咆哮。 周围地上,是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首。 不远处有一名宫女服侍的年轻女子似是尚有气息,还待挣扎或自救,尚未来及有所动作,便被全副武装遮掩了口鼻的御林军几步上前一刀就枭了首。 昏暗的夜空之下,只有那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息无声无息的笼罩在四周。 贺若蘅面色阴沉的望着眼前这足以令绝大部分人感到不适的血腥场景——他所担忧之事,终于成了现实! ——瑾妃染病,陡然发难,万幸的是此处是琼岛之上,四面环水,这才尚能等来御林军将事态控制住,否则…… “陛下。”这一队御林军的领军之人身披甲胄,单膝跪地:“除了瑾妃娘娘,其他伤者已经清理妥当了,数目核对完毕,并无遗漏。” 贺若蘅只沉沉的嗯了一声。 “陛下……请问瑾妃娘娘……”御林军的头领心中有点打鼓。 他们这一队御林军早在贺景之发病被移入琼岛静和轩圈禁养病之后没多久就被调来了此处围守,彼时接到的皇命就是一旦内中情况有变,出现了无故伤人事件的话,就要彻底看管压制,伤人者以及受伤者,杀无赦。 当时接到这一项指令的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惊,没人知道对于向来疼爱幼子的皇上来说,不过是出个天花痘疹罢了,为何就要下达这般不近人情的绝杀令。 而现如今……全付甲胄的御林军们望着那被缚在网中却仍然难以制服的瑾妃,心中都有了几分明悟—— ——难怪皇上会有如此旨意…… 只是想归想,瑾妃终究是个位份不低的妃嫔,四皇子的生母,堂堂妃位,御林军并不真的敢第一时间下杀手,领队之人见贺若蘅接到禀报之后亲自赶了过来,索性就当面请示清楚,也免得他们将来被人以此由头作筏子。 贺若蘅神色复杂的望着那被牢牢束缚在罗网之中的瑾妃,从她突兀暴起伤人直到现在,已是过了约有半个时辰,纵然御林军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但这琼岛之内为了贺景之那疑似天花的病症,安排在此地专门伺候他饮食医药的太医,宫女,太监,拉拉杂杂一竿子人,数量也是不少的,这些人从初时一两人被瑾妃给扑咬之后,已是以着不可思议的传播速度,短时间之内就波及了几乎所有人! 已经没了神智的在如疯兽一般追扑撕咬,尚还神智清楚的,则在惊呼惨叫胡乱奔逃,这般混乱之中,御林军纵然训练有素,也是颇费了一番手脚,这才控制住场面。 如今的瑾妃,一番狂乱追扑伤人,又被御林军合力围捕,早就已经衣衫不整钗横鬓乱,哪里还有往日里温婉持重的模样! 狂暴嘶吼咆哮的面孔上,就连五官都狰狞了形状,暴突的双目之中诡异的覆着白翳,周围的眼白则是猩红一片,从中透出的几乎让人不敢想象的凶狠和贪婪的神情让所有人都心中凛然。 贺若蘅定定的望了她一时,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神色已是冷然一片,正要开声,却忽然从那现如今门户大敞的静和轩内急急传出细弱而又悲切的呼唤—— “父皇!” 第93章 母子 循声望去,不过相隔十来日,贺景之已是从一个飞扬跳脱的清秀少年变得形销骨立,几乎不成人形,那几乎覆盖了所有裸露肌肤的红疹,更是让曾经面若春华的俊秀少年面目全非,而今连短短两个字都是几乎用尽了他的全身气力才能出口。 但……他却仍然神智清醒。 他这患病至今为止,从未有过试图伤人,最多也不过是因为太过痛苦难受而曾有过几次摔砸药碗拒绝吃药罢了,却不曾出过那如同厉鬼一般的追扑活人撕咬啃噬的症候。 “父皇……”贺景之虽然并未失了神智,却早已被那目前为止根本无药可医的凶险恶疫给掏空了身子,无力自行走动,如今不过是被前去查看他状况的御林军抬着出来,来到近前也不顾身上寝衣单薄,无力跪拜之下只拼命挣扎着扑倒在地,前额不住的叩着冰冷的地面:“母妃只是病了……求父皇……求父皇……” 为人父者,面对幼子这般病弱之躯,又有谁能不痛心?! 贺若蘅纵然贵为天子,此时此刻,也依然是名父亲,与天下所有父亲并无甚不同。 下意识的上前一步,却被陈公公急急挡住在了身前:“皇上,请勿靠近。” ……那可是恶疫啊! 虽然不知道四殿下缘何能在至今已经千余发病之人中独树一帜的并未发狂,但,那依旧是恶疫! 四殿下侥幸,不代表其他人也能侥幸。 这一点,只看那几乎已成鬼怪般模样的瑾妃娘娘也就知道了…… 贺若蘅停住了脚步。 “父皇……”贺景之悲声呼唤。 ……那是他的母妃,生他养他的母妃,若非是悬心他的病况,母妃又何必不顾安危的执意住进静和轩? 在甚至包括太医在内的所有人都对他心生恐惧,出于对于这既似天花又不似天花的异样病症缩手缩脚畏惧不前的时候,是他的母妃一口水一口药的亲力亲为,为了怕他胡乱抓挠弄破囊疹,几乎是不眠不休的日夜守在他的床边,时刻看护陪伴,甚至就连擦身清洁这等琐碎不洁劳心劳力的事情都是母妃亲自动手,在他因为病痛而胡乱迁怒不肯配合的时候,也是他的母妃想尽办法哄劝安慰,如果不是为了他,他的母妃根本无需进入静和轩,又怎会染病?! 是他将病过给了母妃! 他才是该死的那个! “母妃她……她不是有意伤人,她……她只是病了……求父皇宽恕……”贺景之纵然平日里飞扬跳脱,又还尚未成年,但并不是个笨人,只看那些横了一地的尸首,和方才御林军进入他卧房搜查时候那般手起刀落毫不留情的就当着他面处死了两名只是受伤的内侍时,他就知道了——他的父皇,不论是何缘故,都是下了不留活口的旨意! 否则无论如何这些御林军也没胆子这般施为! “父皇!”贺景之纵是依然高烧不退浑身无力,此时额头也已经在冰冷的地面上撞得一片乌青:“不关母妃的事,是儿臣……是儿臣将病气过给了母妃……” “景之——”贺若蘅望着几乎是匍匐在地的那瘦得只剩骨头的幼子:“此乃恶疫,一旦发病,便无救的恶疫。” 只听到贺若蘅开头几个字的话音,贺景之心中便是一冷:“父皇,父皇!” “禁宫之内,从上到下数千口,帝京之中,百姓数十万,景之,换做他人,可以不懂,但你是皇子,你要明白这个利害关系!” “不、不!父皇!父皇开恩!”贺景之生平从不曾有过这般发自内心的恐惧和冰寒——这是他的父皇,他血缘至亲的父亲,如今却要置他的母妃、他的娘亲于死地?! 笼罩了心头的巨大恐慌,让贺景之不管不顾的一边嘶喊哭求,一边竭尽全力的爬向那被强韧的罗网犹如困兽一般牢牢缚住动弹不得的瑾妃。 十余日连续不断的高烧和病痛早就让这名少年虚弱不堪,而今完全是只凭着心中那源自于母子天性的一口气在奋力挣扎着爬向他的母亲。 这一情状足以令所有观者动容,连陈公公都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贺若蘅喉头微微抽动两下,深吸一口气:“来人!将景之送回静和轩,加派人手,好生照料!” 得了令的御林军当即出列了数人,弯身用戴着厚牛皮手套的手试图按住贺景之。 “父皇!不!不!父皇、父皇你看——”贺景之此时已经堪堪爬到那仍在不断嘶吼咆哮的瑾妃身边,根本不管自己靠得这般近是否会被扑咬,只合身扑了上去,将瑾妃那披头散发的身躯覆在自己身下牢牢护住,口中嚷着:“父皇,父皇,母妃还有救,她不会再咬人!你看,她没有咬我啊,父皇——” 然而,就在他这满怀着希望带着哭腔的话音还未能落地,那被他细瘦的双臂揽在身下的瑾妃却陡然厉啸一声,向着由于想要控制住贺景之而靠得略近了一些的御林军猛地蹿扑了过去。 罗网束缚之下,自然行动力大打了折扣,早有人在她刚有异动的时候就死死按压住了其他几个方位的罗网边沿,瑾妃这一扑也就毫无意外的落了空。 “母妃、母妃!你清醒一点,是我啊,娘亲!”贺景之痛哭失声,死死抱住瑾妃不放。 贺若蘅转开目光:“还愣着干什么?送他回房!” 贺景之对于恶疫从头到尾都不甚了解,但贺若蘅是天子,他可是每日都能接到数封汇报城郊疫区情况的密折的。 染了恶疫发狂的人,他们的攻击目标向来都只是不曾染疫身体康健之人,若是将染疫的患者群集起来关在一处,他们彼此之间是并不会相互攻击的。 ……瑾妃不试图攻击撕咬贺景之,并非是出自她尚有灵智未泯,也应该不是出自母子天性,而仅仅是……他们同为恶疫患者罢了…… 尽管他二人的恶疫症状的阶段性不同——贺景之至今不曾出现发狂伤人的症候,而瑾妃却直接越过了高热和起疹就突兀的直接进入最后的狂暴阶段,但……他二人确实都是身染恶疫…… 所以瑾妃并未袭击贺景之,但对于那些不曾染疫的御林军和宫女内侍却是见一个扑一个,丝毫不会手下留情。 瑾妃……已经不再是瑾妃了。 她如今,只是一个不断在试图暴起伤人的狂徒而已,是这禁宫之中的……恶疫病源! 第94章 见之不跪者,斩! 目送着贺景之拼命挣扎哭喊着被御林军的甲士强行架走,贺若蘅微微垂下眼帘。 “皇上,瑾妃娘娘……”陈公公小心翼翼的出了声。 贺若蘅一动不动的负手站在那里,微垂的双眸并未望向那如疯兽一般匍匐在地嘶吼咆哮的枕边人,而是盯着自己脚前空无一物的砖石地面出了一会子神,就在陈公公静候了半晌都没等到旨意,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贺若蘅脚步一转,已是背过身去。 “……利索些,莫要让她多遭罪……” 陈公公低声应是,冲着一旁待命的御林军们使个眼色,自己则冲那已经背转身大步离去的天下至尊的萧瑟背影追了过去。 行出数步,身后不远处那始终如野兽咆哮般的嘶哑吼叫突兀的戛然而止。 贺若蘅没有回头。 “万岁……”陈公公心中惴惴不安,这瑾妃因其温婉恭顺进退有礼,虽然不如瑶淑妃那般荣宠不衰,但素来也是得贺若蘅看重的,而今落得这般下场,万岁爷心中必定也不舒坦…… “传朕口谕,各个宫苑禁止出入,违令者不必上报,就地格杀。”说着又想起什么:“你亲自去通知皇后,让她即刻前往慈安宫伴驾,不要让人惊扰了太后她老人家。” 陈公公俯首领命,心知事态紧急,只一溜烟小跑着没了影。 贺若蘅脚步急促,不过一刻钟时间,已是重回了直面朱雀长街的东华门上,而此时,那条笔直开阔的御街上已是宛如地狱。 “父皇。”贺泽之素日为人颇为谨慎,虽然不像贺承之那般,已经及冠,开始领差事,但这些时日朝中气氛不对,他早就有所觉,今日元宵灯节,虽然贺若蘅根本不见他们这几个皇子,他也并没有远离,早在骚乱甫起的时候已是第一时间就急匆匆赶来了东华门。 彼时贺若蘅刚刚接到静和轩出事的上报,哪里有心思理会他,直到此时,才刚想起来,目光在四处一转,贺若蘅就皱了眉:“为何你独自在此?老大和老三呢?” “大哥和三弟……烟花烟火之前他二人就匆匆离去了。”贺泽之此刻面孔被只隔着一条金水河那熊熊燃烧的火光映衬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惨白的肌肤上只有跳跃不定的火光远远照亮:“儿臣并未跟随而去,便就不知大哥他们去了何处。” 贺泽之苍白的面孔上神色也十分焦急:“适才儿臣斗胆,已经指派了一些内侍四处找寻,只是尚未有消息。” 就好似是要证实他的话一般,恰在此时,一名蓝衣小太监急急忙忙的小跑着上了门楼,翻身跪倒:“皇上,二殿下,奴才寻到宫门处,听说……听说两位殿下适才是出宫向着御街而去了……” ——什么?! 贺若蘅脸上血色骤失,贺泽之也是惊了一跳,厉声道:“可有看错?” “不、不曾。”那小太监此时也知道御街上出了事,早在听闻两位殿下的去向的时候就吓得不轻,此时更是腿都软了,好在是跪着,只哆哆嗦嗦的说道:“宫门处的门禁卫士看得真真儿的,说是本以为两位殿下是去观灯赏景,结果却见他们神情并无喜色,那禁卫彼时还疑惑了一时,这才记得这般清楚。” 他这慌急无措的叙述,听在贺若蘅耳中却足以让他怒急攻心,就连始终挺直的身形都晃了一晃,贺泽之惊得面无人色急忙上前两步搀扶住,只觉手中扶住的臂膀都在微微发颤。 “父皇,请容许儿臣领禁军前往御街搜寻大哥和三弟的踪迹!”贺泽之急急的说道:“大哥和三弟都是机敏之人,发现不对必定是寻处躲了,请父皇……” “住口!”不待他说完,贺若蘅已是一声厉喝。 ……躲?躲得了人,躲得了火吗? 这个儿子究竟是真的蠢,还是这个时候仍在装蠢? 贺若蘅深吸口气,一把将贺泽之推了个踉跄:“回你母妃处好生待着,无事不准外出!” 贺泽之唯唯而退,下楼之时,与他错身而过的,是全付披挂的御林军统领。 “陛下,皇宫之内目前御林军两千人已经尽数集结,整顿完毕。” ……两千人……相对于整座惊变了的帝京,杯水车薪矣! 御林军统领心中也是泛苦,负责禁宫守卫的御林军统共是有六千人的,只是平日里是三班一倒,相互轮值,而他的御林军营,却并不是在禁宫之内——一座皇宫才多大的地方?除去皇上太后妃嫔们这些主子不算,那些内侍和宫人从大到小从上到下已经不少于三千人了,再加上六千禁军,根本塞不下! 御林军的军营是在城南,虽然为了往来便利,也为了能在危及时分尽快赶到,并未出帝京的城墙,但此时此刻,城中大乱,再加上不当值的时候也并不禁止御林军的军士外出或者归家,即便是他敢说自己手下的这支禁军足够训练有素,但想要集结完毕赶来宫内,怎么也要一个时辰——这都已经可以当得上一句夸赞了,只是形势不等人,在营中将士赶到之前,他手中这两千人,是这座四九皇宫之内唯一的力量。 贺若蘅也是心知这一点,只沉声道:“留一千人马镇守皇宫,把守各处门户道路,擅闯者斩!无诏乱行者斩!言行不妥有似狂乱之兆者斩!其余一千人全部以革裹手以甲覆面,出宫平乱,御街之上,凡见之不跪者,斩!” 那御林军统领心中暗自吸了口冷气——当今天子贺若蘅并不是个暴戾之君,而今能下达这般旨意,只说明确实形势危急,加上适才瑾妃发狂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有那一等心思敏锐的,已是嗅到了些许端倪。 目送御林军统领急急而去,贺若蘅负在背后的双拳早已攥得死紧! ——迄今为止,都没有找到医治恶疫的有效方法,光是太医院,一批批进入疫区的那些人,问罪他们也于事无补,因为……他们进去了,就没有人能再出来! 现如今,恶疫突兀扩散,医治甚的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必须当机立断止住扩散范围才是要紧的! ……看见御林军,还知道要跪的,才能活命。 至于承之和牧之……贺若蘅心中一片钝痛——事已至此,为时已晚,只希望他二人真的能够的天所佑了…… 第95章 世外桃源 帝京城郊疫区之外驻扎的西山大营中,贺若兰已是一身亮银明光铠,全身披挂停当。 东华门上观礼的贺若蘅在甫一察觉御街惊乱的时候,就当机立断的命人点燃了火流星,召集西山兵马进入王都! 西山大营,戍卫京畿,与帝京皇城彼此之间是有着独立的一套传讯指令的,白日之时狼烟为讯,夜晚之时以火流星为讯,虽然在庆典元宵佳节漫天的焰火烟花之下,那火流星并不起眼,甚至被百姓当做了庆典烟花的一部分,但那有着明黄焰心的纯紫流火却是瞒不过贺若兰和兵营之中训练有素的斥候的。 ——帝京之内,出事了! 被这突兀的王城示警给惊了一跳的贺若兰迅速冷静了下来,紧跟着就是一连串指令发出。 ……一共七发火流星,依照事态紧急情况而增加数量,王城之中有人起兵逼宫谋反的话才是七枚齐发,而今辉映在夜空之中的,竟然已是六枚! 事态紧急! 西山大营,驻扎兵马十万,贺若兰当日拿着天子手谕前去调动的时候,留了四万营中待命,调来看守疫区执行戒严的共有六万,眼下心知帝京之中只怕有惊天大乱,当机立断留下一万兵马交由沈天成指挥,继续死死围困住疫区,自己亲自率五万精兵向着帝京疾驰而去。 尚未入城,帝京之中那明灭映空的不祥火光就已是倒映在了所有人的眼底,贺若兰骑在马上,面色无比冷峻:“全军加速前进!一刻钟之内前锋必须入城!” * 雅间厢房之中,贺承之一行站在那安宁静谧甚至还有着暗香缭绕的室中,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这间茶社能开在御街之上,自然也不是那等普通的地方,一应布置无不精心,因是茶社,不似是酒楼那般俗世之气更重一分,爱品茗的人,多半好清雅,这间茶社也是极尽所能的布置精致,除了常见的各式陈设,一侧还有书架,上面都是诗词曲谱为主,壁上还有挂琴,花架上供着一盆水仙,甚至还有一张不算太大的书案,连纸笔都是齐备的,笔是湖笔,墨是徽墨,以备或许有人品茗之余诗兴大发……总而言之,凡是那些自诩为文人雅士所能想到的风雅事物几乎无不齐备。 他们所在的这一间净室内中空间并不狭小,先前明炎一行连大带小一共五人,再加上后入的贺承之贺牧之慕容嫣和裁云,以及那两名皇室暗卫,此时也没有觉得如何局促,也是因了今年官宦人家竟罕见的多半不来观灯,这御街上的店铺空着的地方颇多之故,否则若按往年,这等规格的雅室是留给官宦人家携老带幼赏灯同乐的,轮不到明炎一个身无官职的平民能订到。 此时此刻,鼻端缭绕着那正盛开的绿萼水仙的馨香,不过是一门之隔,贺承之一行却有若身在桃源,略恍惚了一瞬,被这一场生死巨变给激得狂跳的心跳逐渐平稳了下来。 “原来是……先生一行在此。”慕容嫣镇定了一下心神,目光触及那盖着狐裘蜷在明炎怀中熟睡未醒的小娃娃,不由放低了声音:“……多谢先生援护我等。” “先生二字不敢当。”明炎清雅的面上微微含笑:“夫人与小夜投缘,无需如此客套,请放心休息吧。” 慕容嫣长长透出口气,此时方才觉得周身快要散架一般无比酸痛疲累,便也不再虚客气,只回身一手一个扶了贺承之贺牧之两兄弟,引见道:“这是我的两位子侄,今日来此游玩观灯,谁料却遇到这等骚乱,既得先生援护,他日定当依礼相谢。” 贺承之贺牧之此时也已经缓过几分,贺承之先前从不曾与明炎岚羽二人碰面过,此时入了这在如此暴乱血腥之地有如遗世独立一般的场所,又见了明炎二人这等皎然出众的人物,心中惊异的同时,倒也不免起了几分倾慕结交之心,听见自家婶婶并未说出他二人的身份,便也只字不提,只浅浅一揖:“多谢先生仁心。” 贺牧之也回了神,只是面上不免有几分讶色:“呀……原来是……”一语未完住了口——毕竟此前根本算不得相识,也只依着兄长的礼节恭声道:“多谢。” 话音顿了顿,又道:“那日西市之中,也有赖两位援手,彼时未能与两位言谢,甚是遗憾,却不料今日又蒙两位回护了。” 明炎眉梢微挑,却并不点头,也不否认,更不起身,只温和一笑:“请几位无需这般客气了,在下此刻有心无力,实是不便与几位礼见。”他笑着冲搂在怀中睡得正沉的小夜示意了下:“还请几位自在随意些便好,也只当是与我个方便。” 言罢,竟是端然稳坐,不动如山。 ……这两名身具龙气的少年,既然自己不言明身份,正好省了他的麻烦。 人界之中,凡人遇见皇裔,是得跪叩的! 只可惜,即便是当今天子亲至,都没资格受他和岚羽两人一跪,更别说这俩小子了……不为因,不为事,更不为相谢情谊,皇裔怎么了?皇裔也不过只是凡人罢了! 那两名暗卫双眉一立刚想发作,贺承之目光严厉的瞪了他们一眼,两人只得按住心底的不悦收了声。 贺牧之当日在西市的时候心中就怀疑是这两人出手击毙了那头狂化了的畜生,今日在这生平未见的恐怖场景中又突兀的进入了这让人莫名安心的雅室,几乎是直觉一般,更加认定了这两人必定来历不凡,是以更不会因他二人失礼而动怒,只转身扶了慕容嫣先让到椅上坐了,又扶贺承之落座,这才自己也坐了,长出口气:“外面那究竟是……究竟是……” 明炎脸上客气温和的笑意不变,却并不接口。 慕容嫣忧心忡忡的转头从大开的窗子望出去,此时从他们所在的这茶社二楼,平望出去,目光所及之处已是如同火海。 第96章 活饵 对面街边的酒楼店铺等等建筑已经尽皆笼罩在一片烈焰之中,这间茶社统共只有二层,地势算不得高,对面那些二层三层的建筑,和雕梁画栋的飞檐,不必起身也足可以望个真切,放眼望去,哪里还有一处完好的所在! 甚至目光所到之处还能看到那被火海吞噬的建筑之内仍有那未能成功逃出的人,在明亮刺目的火光遮蔽之下时隐时现的挣扎奔逃。 还有的……却已经是一动不动半挂在窗口处的焦黑人形…… 这是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惨烈到令人不忍猝睹! “是恶疫。”贺承之不便久站,今日这一场惊变,至此早已让他双腿隐隐作痛,此时落了座方才轻出口气,听见贺牧之的惊疑,终于苦笑出声。 “想不到千般手段严防死守,却终究还是被这恶疫蹿进了帝京!” 贺牧之和慕容嫣对视一眼……他们在这场突变之前也才刚刚碰头不久,慕容嫣虽是抱着向皇子询问事态真相的目的而来约见,却只才刚刚寒暄问候了一二,根本还没来及提正事,就被当时突然大乱的街上人群给打散了话头,从那之后都只在奋力逃生罢了,哪里还有心思边走边聊? 是以,这恶疫一词,慕容嫣还是首次听闻。 贺牧之当日在那西市之中的时候,是有听兵马司甲士和福生提了一句恶疫的,但彼时那队兵马司甲士来去匆匆,他和景之两个也要掐着时辰赶回宫中参加宫宴,也并没有问个详细,而今再度听闻这两个字,心中猛然就是一惊。 ——适才那些发狂的民众,与当日那头黑熊……那般狂暴扑咬伤人的情景确实相似! 只不过那日的是一头熊,他和景之二人又有暗卫围护,而今日发狂的……却是千百百姓! 贺牧之脸上血色渐渐褪尽。 “大哥,这恶疫……这恶疫……可是会迷失神智狂暴伤人?” 见贺承之颔首,贺牧之良久无语。 ……若是当日他能再将四弟看管得更严几分,不要让他有机会去摸那头死熊,想必如今四弟也还安然无恙,不会染疫发病…… 毕竟,当日也在西市之中的自己,至今完好无恙,只有四弟…… 那么,迄今为止对外所言的四皇子身患天花痘疹的消息,就是为了掩盖实际上他是染了恶疫的事实? 见他面白如纸,贺承之略一思索,便猜到他八成是在后悔景之之事,毕竟自己这两个最小的兄弟因为彼此年岁差的不远,素日里倒是感情极好,只低声道:“勿做他想,四弟至今仍是初期阶段,未必就没有医治手段。” 慕容嫣直至此时,方才开口:“今日这一场惊变,承之,你若知道些甚,还是直说吧,毕竟……”她低叹一声:“已是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隐瞒灾疫不使民众得知,无非是安定人心避免骚乱,可此时只怕是整座京城都乱套了,还有什么隐瞒的意义? 贺承之明显也是想到此点,何况本来他今晚赴慕容嫣的约也是准备向她说明此事的,牧之也并非外人,至于这两人……他扫一眼云淡风轻的明炎岚羽……总归也已经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场变故,瞒也已经迟了。 何况……贺承之心中其实还有着一丝隐秘的想法——若这二人真是何方的能人异士的话……或许还能趁此机会得其相助也说不定…… * 那幽深蜿蜒四通八达的甬道尽头,矗立着一扇高大厚重的门扉。 说是高大二字其实并不贴切,从慕容裴现在所在的颇有几分逼仄的甬道中望去,目力所及的范围之中,甚至无法看到大门边沿,竟如同一道青铜墙壁一般在前方无声矗立。 两扇门扉青铜铸就,其上镂刻着极为复杂的符文图案,这是整体浇筑成型的时候就筑刻的纹路,更是超越了现今凡人建造技术的奇迹之物!斑驳的锈迹一重重的覆盖,给这座大门裹上了一层又一层斑斓的色彩,昭示着此物存世的年代极为久远。 四周的光线昏沉幽暗,慕容裴玄色的朝服之上,神兽白泽那被金线点绣的双睛偶尔才随着衣纹微微的拂动闪过一抹微光。 “主人。”廉贞单手轻托着一只灯芯之处奇异的燃烧着一抹幽蓝色火苗的莲花灯盏,恭恭敬敬的递给静立在大门之前的慕容裴。 眼见慕容裴接了莲花灯盏在手,廉贞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主人,苗圃之中饲育的活饵所剩不多了。” 慕容裴淡淡嗯了一声:“还有多少?” “算上今日这个,也只剩六个了。” 慕容裴又嗯了一声,略一思索,只道:“不妨事,今日帝京之中的这一场,带来的助益颇多,想来应可维持一阵子。” ……何况,后续应该还有一份真正的大礼…… “遂州那一处的来路究竟缘何覆灭可有查清楚?” “回主人,根据前去探查的填海精卫们的回报,是那白鹤门行事不密,搜罗孩童的时候数次擅自掳掠拐带,还弄死了人,这才不知怎的露了行迹,叫人寻上了门去,又一路追到了九华山,父子两个,都折了。” 慕容裴冷哼一声:“扶不起来的蠢材!” ……提起白鹤门,廉贞都有几分无语。 传递给他们要人,就好好搜罗了数目交上来就是了,结果那父子两个竟都是蠢人,非要自作聪明妄加猜测,然后竟然还认定了是主人有怪癖,到手的人,不说立即上交,还故作聪明的教习什么歌舞媚术! 原本察觉到此点的贪狼廉贞两个都很无语,可毕竟又不便说明,也只得抽着嘴角当不知道了。 反正只不过是要人罢了,至于送来的人是教过歌舞的还是没教过的都差别不大,他们其实连男女性别都不挑的,更也不挑剔会不会歌舞。 可结果白鹤门那两父子竟能因此弄得他们自己送了命?! 这真是……真真儿的能说一句是蠢死的! 他们自己死了也就死了,却连累得他们手中的活饵骤然紧张起来。 而今因了这骤然短缺的活饵数量,虽然还有关西那一处仍在按时搜罗传递,可终究还是入不敷出,还是要尽快补上这个缺口才是要紧。 否则若是那个东西镇不住,发了狂…… 廉贞光是想着都觉得冷汗津津。 第97章 魂饲 “罢了,那般的蠢物,本来也没甚扶持的价值。”慕容裴垂眼望着手中莲花灯盏中那微微的一抹幽蓝火焰:“寻到人接替之前,先给关西那边传我口谕,让他们下半年再交一批。” “主人,这个数量,他们不好做……”廉贞有些犹豫,一年两批,就是四十人,虽说可以掩人耳目搜罗孩童的渠道和手段并不很难,但固定一片区域之内,长期这般索要也确实很容易出事。 就按白鹤门那对父子先前说辞是买人使唤的借口来说,也没有一批批买人只进不出的,早晚会惹了猜疑……虽说这些附庸过来的外人即便损失了也没大碍,但这等事情总归还是要小心谨慎些,免得让有心人寻迹而来,再弄出甚麻烦。 “只此一回罢了,不会长期这般。”慕容裴混不在意的说道:“他们不过是口上叫的艰难罢了,若真是连这般突发之事都应付不来的话,凭什么敢问我要好处?” 言罢话音顿了顿:“年前的节礼之中,百越的那份照旧是按时送到了的?” “是,他们年年都是按时,从不迟到。” 慕容裴轻哼一声,嘴角弯起一个优雅的弧度:“耗了他们这么多年,难为他们还始终耐心等着……罢了,出了正月之后,给他们封个回礼吧。” 廉贞恭声应是。 ……先前百越那般放低身段年年上礼,主人却嫌他们所求太过贪心,始终都不肯兜揽,若非是如今要补足数量,想来主人也仍是不肯收他们礼的……白鹤门的覆灭,却无意中成全了百越,这也算是始料未及了。 慕容裴交代完毕,手托着那盏莹莹微光的莲花灯盏走近那高耸闭合的青铜大门,廉贞垂手退后几步隐入了身后甬道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狭窄的甬道尽头,幽暗而静谧,慕容裴一步迈出,空间骤然开阔,那在昏暗光线下乍然浮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条无尽的深渊,大约是太过深邃的缘故,有那目力无法所及之处不断自下而上吹拂的气流之中带着并不浓郁,却又足可让人心底蒙上一层厚重阴霾的晦涩气息。 石壁甬道已经到了尽头,四周的墙壁和顶部的延伸如同刀劈一般整齐的戛然而止,慕容裴面前只剩了脚下窄窄的一条通路,通路两侧,便是根本无法望到底部的深渊,若能从远处望去的话,狭长甬路的伸出部分如同悬于深渊之上的一页孤舟那般,与身后山壁相连的,只有窄窄的一线。 这般足以令绝大部分人脚软的场景,慕容裴却神色不变,任凭玄色衣襟被那不断盘旋呼啸的上升气流吹拂得烈烈翻卷,俊秀面孔上却只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稳步走向前方不远处的甬路尽头。 甬路尽头,是个微微扩展出一个与那上下都一望无尽的黑暗空间相比而言并不算大的圆形平台,沿平台边沿分布着六座看起来同样古朴的铜制烛台。 烛台之上供着的,却并非是烛火,而是六颗明珠。 每一颗都如拳般大小,分布环列,其上所散发出的柔和光明将这一处不大的圆台照亮。 也将圆台地面上那由荧荧晶石在青石地面上砌出的一座复杂的符文图案一并照亮,剔透晶石组成的图案平平砌在地面之中,并无凸起或凹陷,但由于晶石的半透明特性,一眼望去却依旧好似是有着凹槽一般,若是不经意之间极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从而影响落足。 但很显然,慕容裴并不是第一次来此,丝毫不曾受到那晶石图案的欺骗,脚步落处,平稳轻捷,稳稳的站在了圆台正中。 前方,已是再无通路,脚下那无尽的深渊之中,静谧的偌大空间之中,只有从深渊之内不断旋转上升的气流带出有如妖兽呻吟一般的低沉呼啸,吹拂在前方那扇青铜大门和慕容裴的身上。 那扇大门由此望去依然巨大到难以描述,也应该是周遭毕竟太过黑暗的缘故,穷尽慕容裴目力所及,也只看到部分门扉,其余部分仿佛无止境一般的延伸入黑暗之中,根本无法让人得知边沿和范围。 由于门扉足够巨大,是以虽然大门与这处平台之间纵然有距离不短的无底深渊阻隔,但却依旧有若矗立在眼前的一般,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和厚重,静默而立。 慕容裴立定脚步,静默的望了那扇非是凡人之力而成的紧紧闭合的巨大门扉,良久,方才轻出口气。 ——这是他慕容氏嫡系耗费了百余代,迄今为止也依然无法打开的大门,他许多年前由先代的慕容氏家主,也就是他的祖父,亲自带领着,第一次踏入此处的时候,他甚至怀疑那根本就不是一扇门。 ……人世之间,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巨大的青铜门扉? 这不是凡人之力所能成就的造物,又怎么可能会被凡人打开? 彼时,年纪尚幼的慕容裴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问了,当时那已经满头华发的老者,给出的答案却是——只要坚持不懈持之以恒,再过数代,当可见到此门开启的那一天。 ……数代……吗? 慕容裴眼帘半垂,唇角无声的勾起一抹讥笑。 只可惜,他等不得了。 是以,他用上了魂饲这等禁忌之法,他要在他有生之年,见到这贺氏王朝的覆灭! 非如此,不能平息他那几乎燃尽整个心胸的恨意! 非如此,才能为他的阿芸报仇! 这浸满了他的阿芸无辜鲜血的贺氏王朝,早该亡了! 心中恨意陡然又起,慕容裴双目微合,静静的压下情绪上的波动,几息之后,再睁眼,眸光已经平静无波,一手稳稳的托着手中那盏轻薄的莲花灯盏,一手快速的结出几个单手手印,圆台地面上那晶石嵌入的符文图案自他双足所站立的圆心开始骤然明亮,由内而外眨眼之间,光明就点亮了整座圆台。 就在圆台上符文全数亮起的一瞬间,慕容裴清冷的身影已是如同被足下光芒融化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98章 暗黑魂海 眼前的景物在一瞬让人眩晕的快速闪动之后,慕容裴已是身处一片深邃广袤的无尽空间。 脚下立足之处,是一片锈迹层叠斑驳的青铜地面,地面之上咒印繁复叠加,虽然看起来已是年深月久,甚至已有部分纹路已经在锈蚀磨灭之下模糊不清,但若是垂目凝视,仍能从中感受到那足可震慑身心的无上威赫,慕容裴屏息了一瞬,方才抬眼。 目力所及,这一处开阔平坦的地面亦是成圆台形状,却远比适才门外那一处甬道平台的占面要大的多,整体全是青铜浇筑而成,繁复无尽的符文咒印一层层缠绕交织,直蔓延到远方。 这片偌大的青铜平台之上,唯有慕容裴手中这一盏微弱的灯火散发的幽蓝火光照亮了极小的范围。 这一圈微弱的光线之外,就是森远幽暗的黑暗吞没了空旷的四周和脚下的青铜地面,宛若一环漆黑的缎带一般,将慕容裴围在中心。 继续向外,在那黑暗之处的边沿,却是一片无尽的星光! 繁星密布,静静悬浮在远处的四面八方,铺展开一望无际的广阔范围,目力所到之处尽数是璀璨群星。 这是有若天河流转般的美丽景象,悄无声息,却足矣震撼每一个人的心胸。 慕容裴甚至没有选择方向,只随意的漫步前行,所到之处,笼罩在四周的那一环黑暗随着他的徐徐前行而渐渐退开距离,那一盏莹莹如豆的幽蓝莲灯,虽然微弱,却始终照亮他周遭一片不大的区域,将欺近身侧的浓重黑暗缓缓逼退。 慕容裴脚步虽不急迫,却也并不止歇,片刻之后,他已是靠近了那一片璀璨的星海。 在远处尚有几分模糊的点点星光,随着他的不断前行已是渐渐清晰了起来,远处,星海铺就的微光海洋依旧无边无际,而近处,点点星光已是露出了真实面貌。 ——那是无数的莲灯。 那一片青铜符文平台的边沿,是如同刀劈斧凿一般突兀的折转而下,形成一个垂直陡峭的角度,而在平台之外,是一片漆黑如墨的幽暗海洋。 一望无际的黝黑水泽将这一处青铜阵台孤岛一般团团围困,这一在人眼之中如同广场一般开阔的平台,在这片无垠无尽的黑水围绕之下,显得渺小而又岌岌可危,几乎随时会被那墨色的海水吞没一般,而立在其上的慕容裴就显得更加渺小。 这片海洋之中,无数盏小巧的莲花灯盏漂浮在水面之上,随着水波微微的起伏而缓缓浮沉飘荡,轻微而又平缓的一起一伏之间,竟好似沉睡的巨物那正在轻微起伏的胸膛,接天连地的无数灯火,渺小微弱的聚集在一起,汇聚成了那宛若广袤星海般的世间奇景。 这般美丽而又震撼人心的场景却并未能让慕容裴驻足观赏,直到来到平台边沿,若再向前一步就要落入那深不见底的墨色池水之中,慕容裴才停了脚步,撩起袍摆,半蹲下身子,探手将手中的那一盏莲灯轻轻送入了水中。 莲灯入水,随着他指间轻轻的推送之力轻巧的向外漂浮了一段距离,随后就加入了那无数盏莲灯的行列之内,很快,就混杂在了一处,再也分不出彼此。 慕容裴半蹲的身形并没有移动,过了几息,那幽深无垠的星海水域之中毫无征兆的陡然自那不知深若几何的水底猛然浮起一个浪花,将那灯火海洋荡起了一片波涛,水波所在附近的灯盏尽数向外相互推挤着荡漾开去,直到水花渐渐平息,那无序荡开的灯盏才又渐渐平稳了下来,重新漂回原处,将那一处翻腾过浪花的空旷水面再度填满。 “不喜欢?” 明明毫无声息四下死寂无声,慕容裴却仿佛听到了些甚似得,挺直好看的修眉微微蹙了起来,随即,又舒展了眉头:“有一处断了供,是要节省几分,不过……” 他唇角微勾:“今日京中这一场供养,当可补足这近期的不足之处了才是呀。” “对这一场活祭,可还满意么?” “娘亲。” 随着慕容裴这一声低语,那才刚刚平复的水面之上骤然之间波涛翻涌,目力所及之处偌大的水平面上宛若开锅一般,水流不断翻涌动荡,随即水面竟然急速上升,初时还只如数座不断鼓起的丘陵,不过是数息之间,便已是如巍峨群山,自下而上喷涌而起的磅礴水流铺天盖地的席卷了这一整片无尽的海洋,那些繁星一般漂浮在水面上的无数莲灯彼此之间挤挤挨挨,随着水流涌动被迅速推离到了远方。 在这足可以称得上一句惊涛骇浪般的动荡之中,慕容裴神色却无丝毫惊慌之意,只是淡定的原地立起身来,站在那已如怒涛之中一叶孤舟般的平台边沿静静望着翻滚动荡的湍急水流。 那汹涌奔流之时已足有人高的巨浪四散奔涌,这一处显得有几分渺小的青铜平台自然是首当其冲。 然而就在巨浪兜头要吞没那几乎与水面齐平的铜台,和始终一动不动立在平台边沿的慕容裴的时候,却有如撞上了一堵铜墙铁壁! 看不见的坚实壁垒瞬间就将迎面扑至的滔天怒浪粉碎无形,乌黑湍急的浪花水流顺着那人眼并不可见的壁垒极速下落,竟是好似就在慕容裴眼前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也似,伴随着无尽波涛,无论水流如何湍急奔涌,竟是无一滴有溅上铜台! 而此时,那不断隆起的海面之上,被涌出之物而带起的墨色水流终于渐渐落尽,周遭海面也在渐渐减轻动荡,随着水面的平息,那冲出了水面的物体终于显露出了清晰的形貌,在那四面八方遍布的无尽烛光之中,八颗巨如山峦般的似龙非龙似蛟非蛟的头颅,正高低远近的望着那在它们面前渺小得几乎不值一提的慕容裴。 仅仅只是凝视而已,在这八颗巨大头颅的目光范围之内,那些飘荡不休的莲灯烛火竟宛若活物颤栗了起来,每一盏灯内那莹莹一豆的幽蓝火苗不断抖动伸缩着各自的微光,距离那八颗头颅最近的一部分灯盏内的火苗更是诡异的呈现出扭曲歪斜的形态,就如同拼命试图逃离它们左近的弱小生物一般。 面对这样恐怖骇人的巨兽头颅,慕容裴非但没有丝毫惊慌之意,甚至俊秀的面孔上还露出了些微温柔关切。 “再忍耐一时,很快,那人君就会双手奉上一份大礼了。” 慕容裴如墨晶一般的瞳孔之中倒映着那狰狞的巨兽:“到手之后,娘亲当可一试进阶。” 第99章 尸降 八颗头颅之中,有一颗突兀的向前探出,直直的逼近慕容裴的所在之处,巨大狰狞的兽头从那长长的蛇颈上低垂下来,长着触须的下颏几乎碰到水面,赤红的双眼之中,巨大的竖瞳内倒映着慕容裴端然不动的身影。 如此近的距离内,那巨兽头脸之上嶙峋狰狞的鳞片和无数隐秘的花纹一般的纹路沟壑,以及对比巨兽头颅整体而显得细小的表皮之上粗糙的凸起,都显得无比清晰,被这样一颗巨大头颅近距离凝视而带来的扑面的威压也几乎让人头皮发麻,而慕容裴却只是不闪不避的直视着巨兽那幽暗的瞳孔。 “稍安勿躁,那一份大礼,想来应是跑不掉的。”慕容裴低笑一声,望着兽头的眼神依旧温和:“娘亲这些年吸纳的纯净气运和魂魄之力应该也积蓄到了差不多的地步,而今再加上由人君帝王亲手奉上的真龙气运……想来离进阶脱困已经不远矣。” 回应慕容裴的,是一声只好似是喉中喷气般的弘大却又低沉的轰鸣。 这在外人听来根本毫无意义甚至连鸣叫都根本算不上的声响,却让慕容裴轻笑一声,正要再说些甚的时候,这一片偌大的黑暗空间之中,从那青铜平台的中心圆点之处,却蓦然想起贪狼恭恭敬敬的话音:“主人,怀王率领五万西山大营的兵马入帝京了。” “哦?”慕容裴上扬的唇角弧度更深,面前那八颗巨兽头颅的双瞳之内亦是毫不掩饰的快速闪过一抹贪婪。 “五万?”慕容裴呵了一声:“我那表姐夫确实是个能人。” ……五万兵马,加上集结完毕之后能够动用的五千御林军,平定这帝京之中的骚乱,击杀那些已经染疫的食人者,这个数目,不得不说贺若兰估算得几乎可以说一句很精准。 前提是,真的能够平定的话。 五万人呢……慕容裴心中满意的估算着,五万生魂,活生生的鲜活血肉,五万活人的生机……他眼瞳之中笑意愈深:“我那表姐夫是个精明的,把散播四处埋种的填海精卫们收回来,免得被他察觉到甚。” 宛若墙壁般的青铜大门之外,贪狼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按着地面上晶石砌就的那个符咒圆心,沉声应是。 “我那表姐夫带着五万人来了这里,相国寺那边就只剩了一万?”慕容裴笑了笑:“那边交由廉贞亲自负责吧,三日之内,我要大相国寺寸草不生。” 贪狼跪在地上,依旧是沉声应是,却又略一踌躇,低声道:“主人,怀王进京之前曾给西山大营那边发了密令,留守西山的五万兵马此时应该也已经开拔赶来了。” “不妨事。”慕容裴依旧立在那一片无垠空旷的空间之内,贪狼的话语只由他身后的平台圆心中徐徐传出,他二人的对答语音,在这一片因为黑暗笼罩而实际上根本不知到底有多大的广袤空间之中不断回响飘荡:“五万援军,又要将相国寺和帝京两处首尾兼顾,不可能全数攻于一点,若是他们动作快,说不得还能起到些许作用,若是慢……” 慕容裴嗤的一笑:“那也只能让他们自多求福了。” ——若真没赶得及的话,相国寺中一万多活尸,帝京之内则是民众加上五万兵马——数量最少会有二十万之众,这个数字,若是援军再估算错误兵分两路了的话,也只相当于赶着送死罢了,能送多少,也只看领兵之人到底是不是个将才,若是见势不妙果断下令只以城墙和护城河为屏障,据守不攻的话,或者还能保全些许人马,否则…… 只可惜,就算是个将才,这里也不是边关对敌,帝京乃是王都,帝京大乱,当今天子困于禁宫,不论是何人掌兵,都不可能胆敢拖延不救…… 慕容裴情不自禁的抬眼望着距离他最近几乎算是咫尺之遥巨大兽头:“如何?这一场盛宴,娘亲可还满意?” 回应他的,是又一声低沉的咆哮。 “对了。”慕容裴突然想起了甚:“给怀王府派些人手过去,传话给我表姐,让她监管府内上下人等,闭门勿要外出。”他想了想:“算了,再派两名填海精卫过去,其他人等不必管,只把表姐护好了就行。” 这一次贪狼却半晌都没有应声,直过了许久,方才低低的说道:“主人……根据之前填海精卫们的回报,怀王妃已经一早就出府……去了御街上的吟风楼了……” “什么?!”慕容裴神色骤变,猛地一个转身,翻飞的袍摆带起一阵气流:“这样的消息,为何不立即上报?!” “主人息怒。”青铜大门之外的贪狼头颅低垂:“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毕竟主人这次动用的,是从历代家主手中流传至今也只有一枚的尸降,此物一出,就收不回来了。” “混账!”慕容裴气得脸色铁青,怒叱一声,拂袖便向青铜平台圆心之处疾步而去:“小节?表姐曾经救过我的命!” “主人,此尸降珍贵无比,若是此时就……” “住口!”慕容裴说话之间已是快步来到那圆点所在,手中指诀快速扣出,那锈蚀斑驳的青铜地面上的符文咒印骤然闪亮,下一瞬间,慕容裴已经消失在原地。 回到青铜大门之外的慕容裴几乎是看都不看,抬脚就将跪伏于地的贪狼给踹了一脚。 这一脚他丝毫没有留情,直将贪狼给踹得翻倒在地,口角处都见了血迹,挣扎了片刻,才终于重新撑起身来,仍旧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 “请主人息怒,这枚尸降,若是就这么废了,根本得不偿失。” 开口的同时,口角处淌下的血迹一滴一滴的滴落在这一处甬道尽头的平台地面,溅在半透明的晶石纹路上面,在周围那六颗明珠的映照之下,殷殷的红。 “从何时起?本座的决定也需你来置喙?!”慕容裴心中暴怒的同时,出口的话语也带上了几分凛寒杀意。 贪狼神色骤然大变,急急想要开声之时却冷不防闷哼一声,捂住胸口,脸色瞬间惨白,张口想要求饶,却已是发不出声音,几乎之时一息之间,冷汗就浸透了他的衣衫。 慕容裴眼看着自己最得力的两个下属之一瘫软在地痛苦抽搐,脸上只是无动于衷,只迈步向着甬道深处急急而去。 就在他脚步迈出那六颗明珠围绕的圆台咒印范围的同一瞬间,那不知名所在的广袤空间之中,那头巨如山峦的巨兽几乎是八颗头颅齐齐高昂,在黑暗之中发出了一声震天的怒吼! 茶社雅间之中,小夜浑身猛然一震,惊醒了过来。 第100章 惊醒 “怎么了?”明炎一怔,赶紧低头望去。 ……这小东西睡得好好的,为何突兀的会惊醒?魇到了? 就连从始至终一直立在窗口前的岚羽都回头望了过来。 小夜梦中乍醒,心底似乎还回荡着尚未消散的轰鸣之声,原本睡得香甜的小娃娃一时之间有些不知身在何处,愣了愣神,抬眼看见明炎,再看看立在明炎身侧的林月。 “可是做梦了?”明炎伸手摸了摸她手腕……脉搏略有些快,体温倒是对。 小夜醒了,适才梦中景象竟如潮水一般快速退去无踪,不过是一怔的功夫,已是再记不起来,随着梦境一同消散平息的,还有心头萦绕的那一抹不知何故的惊骇之意,等她从怔忪中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便已是再也想不起甚来,听见明炎问她,到底还是睡梦惊醒,总是不乐,也只垮着小脸摇头:“没。” 明炎一笑,继续摸着她的手腕,直到脉搏恢复了平稳和正常间隔,这才松了手,还不忘笑她:“小笨蛋,分明是做了梦,不过是醒了就忘了……再睡一会么?” 小夜有些怏怏的摇头,望了眼这茶社雅间内的陈设:“怎么还不回家……”一语未完,突然看见慕容嫣,登时惊讶得咦了一声:“小婶婶?” 明炎好笑的一敲她脑门:“叫夫人。” 小夜还未曾来及改口,慕容嫣已是笑道:“叫婶婶也好,不必特意称呼。” 小夜此刻方才眼光转了一圈,除去站在窗前的岚羽,还将一旁神色中还未收敛焦灼神色的贺承之和贺牧之以及两名暗卫也看在眼里,小娃娃顿时更是疑惑……那个集市之中遇到的小哥哥为何也在这里,然后另几人却又没见过……自己睡很久吗?为什么睁眼就多了这许多人? 婶婶?贺承之贺牧之两兄弟都不是笨人,听见这一句便就猜到慕容嫣和这小姑娘之间怕是有渊源的,又见她眨着眼睛望过来,贺牧之到底才十三岁,只笑道:“这一句婶婶,便成了我和大哥的妹妹了。” “牧之!”贺承之瞪他一眼——这话也是好乱说的?就算是他俩真想认妹妹,也不是这样认的。倒不是说别的什么,而是这事由不得他两个做主罢了。 贺牧之被自家大哥这样一句,倒也醒过神来,虽只是玩笑,但话已出口,到一时有些尴尬,还是慕容嫣恰到好处的岔开了话头:“我与这小姑娘,到今日已经算是有三面之缘了。” 明炎岚羽两个神卫,哪里会刻意与凡人皇裔套近乎打交道?更不用说将小夜给他们认成妹妹了,这在普通凡人眼中贵不可言的身份,在他二人眼中却只是数不清的官场麻烦而已,是以干脆的当做没听见那句话,只好笑的拍拍小夜:“既是不要睡了,可好好见过人了?” 小夜听了,便就从他怀中跳下,自己小手整了整揉皱了的衣襟,规规矩矩的冲慕容嫣福身:“夫人好。” 慕容嫣不等她真正行礼下去,已是手快的把这小姑娘扶起,原本依她的念头,还想趁机拉到怀里抱上一抱,只是到底还是顾忌自己身上适才一场亡命奔逃之中沾染了许多烟熏火燎的气息,甚至裙摆上还有被火舌舔抿到发黑的痕迹,便只叹口气:“可别多礼……小婶婶如今身上烟气重,不便抱你。” 经她这样一说,小夜才注意到慕容嫣周身上下的不妥之处,小脑瓜狐疑的往旁边一转,顿时窗外照映夜空的火光便入了眼帘,她顿时哎呀了一声:“着火了?” 说着就想往窗边去,明炎还未动作,慕容嫣已是手快的一把拉住她:“不要去。” 这小姑娘个头小,不靠近窗边的话,她只望得到夜空罢了,但若去到窗边,眼下的街景可真真儿不是一个孩子能看的。 “乖,可别去看,失火可不是好看的。” 小夜方才只是一时惊讶,回过神来也知道自己不便去看那个——就算小婶婶不拉住她,明炎和喵也肯定不会准她看,便就乖乖停了步。 慕容嫣这边还犹不放心,一眼瞥见桌上扔着的那只九连环,便就随手取了过来:“失火有甚好看,烟熏火燎罢了,再让烟气熏着你,来解九连环。” 小夜小脸一垮:“解不开呢。” 慕容嫣噗嗤就笑了,只把小夜揽到身旁,手把手的教她:“有窍门的,小婶婶教你解。” 说着,手上摆弄没两下,果然就解开了其中一环,小夜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 明炎只带着笑意看着……这妇人虽说贵为王妃,但对小夜,到真的是真心照拂……如此,也不枉他二人此次庇护她一场了。 小夜暂时去了慕容嫣身边,他便也就立起身来,刚向窗口迈了一步,此时窗外那一片火海之中却蓦然传来了渐近的喧哗人声。 这一间雅间因其空间开阔,临街并不止开了一扇窗户,而是两扇,岚羽始终带着有几分漫不经心的表情站在其中一扇打开的窗户跟前,另一扇却是始终紧闭的,此时喧哗人声传来,那两名暗卫之一率先掠了过去,推窗一望,登时惊喜出声:“主子,王妃,是御林军。” 这一句话语振奋了所有人的精神,贺牧之忍不住快步走到窗前,和那暗卫并肩而立,伸头望了出去。 才探出头去,就被那滚滚的浓烟呛了个正着,他们一行避入此处雅间已有约个把时辰,这里宛若异世桃园般的宁和平静几乎让他忘记了外面还是地狱,虽然映红了夜空的熊熊火光提醒着每个人今晚还尚未结束,但实际上,在他们心中,已是逐渐平稳了下来,尤其是年纪最轻的贺牧之,虽然还未忘记今日之事,但心中不免隐约觉得已经快要落幕了。 而此刻,甫一探出头去,立即就被那翻滚蒸腾的浓烈烟尘呛出了眼泪,忙不迭的缩回头,摸了半天帕子没摸到,想是不知掉在了何处,便只得用袖子不论好歹的揉着眼睛。 他若有所思的瞥一眼立在窗前巍然不动的岚羽……也是怪了,这般无序飘散的浓烈烟尘,这一处雅间又始终窗扇大开,怎的一丝飘入窗口的都没有?任是窗外浓烟滚滚,窗内却依旧是隐约浮动着水仙的暗香。 对于贺承之来说,今日这一场奔波虽然在哪有暗卫尽力护持,也依旧超出了他的体力极限,此刻已是大感疲惫,但听闻御林军终于出动到了附近,依然忍不住,迈步之际带着几分蹒跚,腿部疼痛让贺承之并未去到贺牧之身边,而是就近走到了岚羽面前的这扇窗前。 岚羽瞥他一眼,到也并未说甚,而贺承之从窗口一眼望出去,早已是心中咯噔一声。 帝京——竟然已经混乱如此?! 第101章 强弓劲弩 这条御街之上虽然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目力所及并不能够望到远方,就算仅仅只是御街对面的建筑,都只有在烟尘飘散开的短暂机会才能瞥到部分,但,夜空之中,被火光映红的,可不仅仅只是这条御街范围。 元宵佳节本就是灯会为主,赏灯自然要在晚上,而这一场骚乱时至现在,早已是深夜时分,原本应该是群星辉映夜色深沉的空中,那冲天而起的熊熊火光却连星子都被衬得无比黯淡。 ——这得是多大范围的受灾才能如此?! 贺承之心中顿时沉了下去。 心头沉重的同时,却也并不妨碍他眼尖的留意到,自己所在的这一处茶楼,竟是从上到下,连一丝火星子都没有! 而这茶楼两侧的建筑物,早已如同冲天的火柱一般,探头出去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就是那被烈焰烘烤得滚热的气流,冲得贺承之的呼吸都为止一滞。 御街之上,寸土寸金,两侧建筑向来紧凑,除了有那需要过人的地方留有一两条窄窄的路径,其余几十栋建筑是完全相连的,凡间建筑多为木质,此刻茶楼两侧相邻的店铺烧成那般,竟连一缕火苗都没有蔓延过来,榉木结构的茶楼,又是冬季天干物燥,竟就无比突兀的成了这条长街之上唯一没有起火之处,这不得不说一句诡异离奇。 贺承之心中惊疑不止,心中更是隐隐认定了此间逗留的这两人必定不是普通人。 不待他想完心中的猜测,御街一侧紧靠金水河的方向,已是又传来一阵呼喝。 这一次,就连那暗卫都忍不住望了过去。 首先突破了无尽的烈焰和翻滚浓烟的,是一波密集而又强劲的箭雨。 迄今为止,依然游荡在御街之上,却因为渐渐找不到活人目标而开始呈现出一种无目的的散漫游逛状态的暴民们,纷纷中箭,嘶吼嚎叫之声顿时此起彼伏。 御街是帝京之中最为热闹繁华的主干街道,甚至由于是直通禁宫,更是修建得宽大平整,除了百官上下朝之外,也并不禁止百姓往来,只要不越过金水河,就不分贵贱高低,皆可来御街一游。 而此时,或许是由于御街足够宽阔,先前那些有如鬼怪一般疯狂追扑路人的狂乱民众便纷纷聚集在街心,两侧店铺之中早就烧成了火笼也似,里面就算藏了人,此刻也只怕早已丧命。 御街之上更是早已没有了正常人,建筑物内无法再躲藏,无辜百姓们只得重回街面,面对这样狂暴且力大无穷的暴徒,大部分都只是吓破了胆一般胡乱逃命,这样的人,反而绝大部分都没逃掉,被扑咬之后要么伤势过重倒地身亡,尸身被踩踏得面目全非,要么就是数息过后也加入到了暴徒的行列。 少数的,心中略有成算,再有两分力气,打烂了桌椅拆下腿凳当做棍棒,持在手中一通发狠的乱挥乱打,不要命的夺路而逃,倒是已经不知逃去了何处,虽说御街之上烈火加上暴徒,若想逃掉那是九死一生,但却也不是真的彻底没有机会,端看各人造化罢了。 而其余那些狂暴化了的染疫民众,没了活人气息,也没了无辜百姓的呼喊奔逃,这些暴起伤人的暴民倒是安静了许多,神色之中去了几分狰狞,却换上了些许的呆滞,晃晃荡荡的漫无目的的在街心挤挤挨挨。 熊熊的火光和翻滚蒸腾的浓烟遮蔽之下,远处的事物根本不可见,而这穿破了暴烈火焰的第一波箭雨,就是这般突兀而又凶猛的激射而至! 这一波箭雨不可谓不密集,劲力也不可谓不强横,但,收效却很是有限。 箭锋入体,那些狂徒一阵嘶吼之后,竟依然不倒! 甚至因为箭支的力道之强横而被直接穿透了身体或四肢的人,都还摇摇晃晃的带着身上的血窟窿继续在那游荡。 更别说那些因为箭支入肉而有几分像刺猬的人了…… 唯有寥寥几名不幸被穿透了眼窝,箭锋直入颅内的人,此时扑地不起不再有所动作。 其余的,就连胸口插了好几支箭杆看上去支支棱棱甚至有几分滑稽可笑的人,都依旧在嘶吼和游荡。 然而转眼之间,就已是又一波箭雨如飞蝗一般穿透了火海激射而至。 震天的嘶吼声中,那些暴徒终于意识到了箭雨的存在和射来的方向,这一发现竟如同饿狼发现了羊群一般,拥挤在御街之上庞大的人群顿时开始转向,向着那箭雨飞来的位置吼叫着冲去。 这不得不说是足够震撼每一个人的可怖场景。 由贺承之他们所在的茶社二楼居高临下望出去,御街两侧全数是炽热到就连他们所在的位置都能感受到被烈焰灼烧炙烤的不适感,而在这条火焰夹道的中心,就是黑压压的人头攒动。 那密集拥挤的人群在停止了四散追逐无辜百姓之后,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看似松散无序却又缓慢的行动规律,由高处向下凝望的时候,这条烈火之狱一般的长街宛若一条长河一般,拥挤在街心的人群就如同蜿蜒的河水,甚至他们本身这个群体,也是带着一种缓慢如水波般的起伏和晃动,堆积在御街之上,黑压压有如江河,舒缓绵长。 而此时,这黑色的平缓波涛,在几息之间便宛若长河决堤一般,受那箭雨所激,除了少数被射穿了头颅死了个彻底的那些之外,其余的开始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动奔扑。 好似骤然湍急的河水一般,决堤。 迎接他们的,则是扑面而来的第三波利箭! 贺承之和贺牧之二人极力远眺,然而这间雅室只是位于二楼,地势本不算很高,又有左近那熊熊爆燃的火海和浓烟的遮蔽,任凭双目被不断吹拂漫卷的浓烟给熏得通红也实在看不到远处究竟什么情况。 街面上面,终究是一波波箭雨仿佛永无之境一般不曾停歇,在前几波利箭过后,似乎放箭的箭手重新调整了箭支的瞄准角度,那些被利箭穿颅而倒地不动的暴民尸体越来越多,但这若是放在战场上也足可以震慑敌军的死亡数量,此时却对这些已经狂化到没了神智的暴民没有丝毫的威慑力,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毫不犹豫的踩上去,继续咆哮着向前扑去。 就在此时,那目光无法穿透浓烟望到的远处,猛然响起一阵突兀的啸响。 那是空气被物体急速破开而形成的呼啸。 第一波攻城弩的弩箭,射中了人群。 第102章 真相 攻城弩射速极高,力量远远大过普通箭矢,人臂粗细的弩箭箭身足有人身长短,由铁木制成,弩箭尖端包裹厚厚一层精铁铁皮,锋锐无匹,由那需要两人才能操控的极其强劲的弩床上激射而至的时候,在那可怖的杀伤能力面前,中者极其惨烈! 凡人血肉之躯如何能与这等利器相抗? 这可是能远距离激射城头而力道不衰的重弩!更是若架设在城头之上甚至能射穿披甲战马的武器! 在那强横的力道面前,中箭者无一肢体完好。 射中了四肢的,会直接从躯体上将中箭的肢体瞬间撕裂,而身躯中箭的,则是会在瞬间就被破开一个极其可怖的血洞!那粗如人臂的弩箭本身,和弩床射出的巨力,会在人体上撕裂出一个恐怖的伤口,甚至有的人腹部中箭,然后……被那骇人的冲击力道腰斩一般活生生撕成两段,每一支重弩都足能穿透十余人之后方才力道渐衰。 在这样强横到根本不是人力可挡的攻城弩,甫一出动,就如同收割一样给那些狂乱的暴徒群中造成了前所未有的重大伤亡。 若是放在其他战场上,这样恐怖而又无敌的重弩,是每一个带兵将领都会立即收兵,绝不会正面冲杀,但,现如今的这群人中,却并无领兵之将,更无人发号施令,就算有,估计也没用。 毕竟这些暴徒连神智都已经无存,又哪里还能依号令进退?只不知疲倦更不畏生死的奋力向着那箭支袭来的方向有如浊浪一般蜂拥而去。 这般密集的人潮使得每一支攻城弩箭都能有效的收割一片性命,但那些发狂的暴民依然前仆后继的不断前冲,甚至中箭倒地之人若没有即刻身亡的话,依然会挣扎着试图起身,有的人肠子都拖出了腹部之外,却仍不知疲倦更不知痛苦的嘶吼着向前。 ——这不是疫病。 茶社二层窗口处默默观望的贺承之双拳紧握到手都在微微发颤。 他儿时一场重病造成了腿部轻微的残疾,更造成了他体质上的孱弱,由此却也导致了他逐渐对医道产生了兴趣,随着年岁渐大,除了自己钻研之外,也跟着太医学过许多,而今御街上的那些人,即便不是对于医道有所涉猎的,单凭眼看,也已经能看出诡异之处,又何况是他? ……那些被强横的弩箭撕裂了身躯扯出了脏器都还生龙活虎的暴徒,真的只是染病吗? 什么疫病能让人不知疼痛忘却生死? 甚至还有被攻城弩床一击射断了腰椎,将整个身体拦腰撕成两段的,那上半身拖着掉出体外的心肝肚肠,都还在向前爬得飞快,身后淋淋漓漓涂抹出令人作呕的血腥痕迹。 这怎么可能是疫病! 这世上哪里会有病症能让活人宛若行尸?! 贺承之被骤然涌上心头的狂怒激得整个人都晃了晃——这究竟是妖邪作祟?还是有心人的邪术? 这可是帝京!天子王城!城中百姓二十余万,加上南来北往的商客,人数将近三十万,究竟是谁?还是什么东西?胆敢这般大肆戕害百姓?! 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难怪那一众太医们全都束手无策……再是精深高明的医术,能治疾病,又如何能治妖邪?! 贺承之怒火溢满心胸的同时,却无可奈何。 若是疫病,他或许还能钻研医药针砭设法参与援救,但……若真是邪术或妖邪乱国,他对此无能为力。 察觉到身侧这人的心跳和呼吸都骤然紊乱,岚羽瞥了他一眼——这是吓着了?还是猜到了真相? 不过,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岚羽都十分冷情的移开了目光,压根没想过要安慰两句什么的。 倒或许是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是这般淡定和无所谓的表现,倒也让贺承之逐渐冷静了些许,此时他心中虽然并无凭据,但却也更加认定了这两人必定有过人之处,眼见这般惨烈血腥的事态迫在眉睫,正思酌着该如何同这二人攀上话,却冷不防身侧岚羽突然之间有了动作。 原本随意搭扶在窗棂上的手臂突然迅捷绝伦的一个横伸,在贺承之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的时候,已是正正的横栏在他眼前。 “怎……”贺承之惊疑只余,正待开声询问,刚出口一个字就没了下文。 ——岚羽手中,正握着一支锐利的箭矢! 箭矢锋利的尖端,距离贺承之面门几乎不到一尺之遥。 雅室之内的两名暗卫都是猛地一惊,赶紧冲了上来。 “还是退后些吧。”岚羽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这般火急风高,烟尘又大,难免视线受阻,把活人当成了目标,不想受伤就还是远离窗口。” 说着,手腕一翻,握在指间的那支利箭便就脱了手,带起一道尖锐的啸响,瞬间便穿透了下面御街之上的一名暴徒的头颅,劲力之强横,将那人直接射倒在地,并且去势不衰的牢牢钉入了青石地面之中。 岚羽虽是不想管这一场闲事,也无意要向这几个凡人显露什么,但他这无意中的信手一击,早让那两名暗卫变了神色,彼此互望一眼,扶住贺承之的手臂将他带离了窗口。 扶到椅上坐好,又去搀扶贺牧之,低声道:“主子,那人说得对,此刻祸乱未平,请勿在窗边张望了。” 承之牧之二兄弟虽然忧心忡忡,但也只得从善如流的坐了下来,原本跟着贺承之的内侍早在一起逃生的时候就散失在了乱流之中,他们一行中唯剩一个裁云,却也吓得不轻,虽是已经歇息了许久,此刻脚也还是软的,倒是明炎这边的林月林诚两个镇定得多,原先小夜还熟睡的时候就已是帮着慕容嫣和贺氏兄弟尽量梳洗打理过一番狼狈,此时见他二人神色不好,便又主动从桌上的茶壶之中斟了热茶捧过去。 兄弟二人接在手中,低声谢过——毕竟是别人家的仆婢——两口热茶入腹,脸色才又回过些许,贺牧之一个少年,今日见了这恶疫如此骇人的情景,心中难免在担忧禁宫之中的父皇母妃,更担心那被关在静和轩不许人探视的贺景之,若是景之也变成这般模样……贺牧之心中忐忑不安,也只得不断安慰自己景之不会发狂罢了。 而贺承之却是因为方才心中突然明悟的妖邪猜测,更是只顾垂头沉思不语,一时之间,雅室之中便只剩了慕容嫣和小夜两个轻声议论该如何拆解那九连环的言语。 眼见小夜手中握着的一环刚拧错了个步骤,慕容嫣一笑,握住她小手:“拧反了,要反过来才……” 一语未完,小夜却呀了一声,九连环也不肯玩了,只忙不迭的小手一指:“小婶婶,你的手流血了。” 这突然的一语,除了慕容嫣一愣,连承之牧之也望了过来,之间慕容嫣抬手之际,微微褪下的袖口内露出的手腕上,露出一抹殷红的血痕。 第103章 药方 这血痕只是细如一线,又被袖口已经蹭掉了些许,但这只有短短一段的殷红细痕,却使得贺承之贺牧之二人神色大变! 连慕容嫣自己都怔了,这是几时…… ……对了,这是从吟风楼中出来之后,暗卫背着她冲破街中那群狂徒暴民的时候,她曾因情势危急,拔下绾发金簪,刺入了一人眼窝……这才使得她和那暗卫两人争取到一线契机,成功逃进了这间茶社…… 难道就是那时……? 慕容嫣还在发愣,贺承之已是白着脸色起身近前就想伸手。 ……兴许只是溅到些许,如果没有破皮…… 不待他碰到,慕容嫣已是回过神来,将手往后飞快的一缩,另一只手牢牢的捂住了手腕:“退后!” “婶婶!” “承之!”慕容嫣脸上毫无血色,但目光却炯炯有神:“离我远些!” 说着,又看向有些吃惊,不知他们为何神色大变的小夜,挤出一个笑来:“乖,小婶婶不能陪你解闷了,快回去你亲人身边。” 小夜不明所以的望望慕容嫣,又望望贺承之,虽是不懂发生了何事,但见他们神色实在不对,也只乖乖应了一声,一步三回头的去到明炎身边。 贺牧之此时也反应过来,抖着唇起身走来,但不等兄弟二人近身,慕容嫣已是立起身来飞快的后退数步靠近了雅室房门:“站住!你两个再过来,我就开门出去!” 眼见慕容嫣神色决绝,两人只得停了步。 “婶子!”贺牧之抖着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小夜回到明炎身边,却还始终转着头望着脸色苍白却无比决绝的慕容嫣,再看看贺氏兄弟二人的神色,饶是她年纪小,也知道刚刚自己看见的那一点血迹必定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否则小婶婶怎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明炎早在她近身的时候就牵住了小手,不动声色的摸了摸她的脉搏。 “只是略破了一点油皮而已,没有大事。”慕容嫣脸上毫无血色,却强自镇定的挤出一笑:“承之牧之,你两个离我远些,勿要让我再胡乱心焦。” 她这一句,不说还好,说出之后,贺承之脸色更加苍白——最先赶到疫区的四名太医之中,那破了一点油皮就未再出来的太医,可已经是…… 心中的担忧以及贺承之对于这一场恶疫的内情了解,让他此刻根本说不出话来,只定定的望着慕容嫣。 ……自己回宫之际,王叔还特意叮嘱让自己对婶子时常关照,而今却竟因为要与自己一会而遇险染病!自己要如何向王叔交代?! 若婶子真的能吉人天相不会发病也还罢了,否则……自己还有何面目面对王叔?! 明炎指尖不动声色的离开了小夜的腕脉……那些邪祟的玩意儿,并不敢近他和岚羽的身,慕容嫣在街上虽是不慎沾染了些许,但他们一行进到此处雅间的时间早,那些东西并不敢真的在他和岚羽眼皮底下侵蚀活人,倒是始终呈现假死的蛰伏姿态,这也是为何慕容嫣能不觉异样的原因,要知道,今日这恶疫发作可是直接跳过了高热和囊疹,直接就会形成活尸的…… 心中正在思量,却不妨被小夜拉住了手。 明炎垂眼望去,就见小夜两只小手抓着他的手不放,只顾仰头盯着他,神色中有着一丝疑问和期望。 罢了…… 明炎揉揉她的头顶……这小东西钻在他怀里睡了半天,丫髻都睡乱了,还是慕容嫣细致用心的给她重新梳了头……心中想着,便就开了口。 “夫人如此镇定,也是女中豪杰。”明炎一笑,低头对上小夜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的目光:“此种病症,也未必就无药可医。” 这一句出口,雅室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刷的射了过来,就连岚羽都转头瞥了一眼——不是说不管的么? “你……先生,先生可有对策?”贺承之惊疑之中又升起了一丝希望,虽然至今为止都没有应对良方,但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何其众多?兴许真的能找到办法救治!那又能救活多少百姓?这是足可塑金身的功德! 就连慕容嫣都是愣怔过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掩饰不住的希望开口道:“先生真能有法子救治诸人?” 嗯?明炎挑眉,随即却只一笑:“救人么,自是不行的。” ……那些染疫之人早已是尸傀,哪里还是人!生机早失,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的! 不待贺氏兄弟二人露出失望神色,明炎又道:“夫人身体康健,加强些许自身抗力,不至染病,倒是不难的。” ……若能预防染疫,那亦是一桩大事! 这一点就不说贺承之,就连十三岁的贺牧之心中都是清楚明白的,只急急问道:“敢问先生,要如何预防?” “七八种常见药材罢了。” 明炎答道,略一沉吟,尚未有何动作或言语,贺牧之已是飞快走到雅间内陈设的书案之前执了笔:“先生请说。” 明炎也不拿乔,当即便口述了一串名称:“血藤三钱,龟板三钱,乌梢蛇五钱只取蛇尾,怀牛夕七钱,全蝎一钱,三七五钱,阿魏一钱,朱砂五分,以无根水煎制,三碗水成一碗,内服即可。” 他这边口述,贺牧之那边笔走龙蛇,落笔极为迅速。 “若是有被抓伤咬伤尚未发作的,可内服之余将此方熬制之后的药渣仔细研碎,调以蜂胶,敷于患处,也可拔除毒性。” 看他写完,明炎也就住了口,贺承之尤是有几分踌躇:“先生可曾见过类似病症?” 这原本让他已经觉得并非疫病,而是邪祟的恶疫,难道是他想差了?竟真的是疫病不成? “不曾。”明炎淡定一笑,言语上却是滴水不漏:“不过是看那般发狂的症状,自己胡乱思索了一番罢了,也并不一定就能奏效。” 他虽是口中说着不一定能奏效,但承之牧之二人并不肯信,也说不出究竟是因为什么,两人莫名的信服此方必定能有所助力。 他们这边对谈,小夜认认真真听着,直到此时,那一串的药材名称她虽然听不懂,却也小小的出了口气。 明炎有几分好笑的又揉了揉这小东西的脑瓜。 ……小夜到底年纪小,八成平日看多了他应对事端,便就莫名觉得他会有法子?不过她这份直觉到真是有几分准……也罢,她既然与那妇人投缘,遂了她的意便是。 第104章 应对得当的凡人 雅室之中,贺牧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这口述的药方一口气撰抄了三份,自己一份,贺承之一份,慕容嫣一份,都分别交到各人手中,拿到这张方子的三人无不小心翼翼的收入怀中。 之后几人方才想起致谢,尤其贺承之,他是从始至终都对这一场弥天大祸知情甚深之人,心中更是明白这一张药方若真能奏验,那除却现在已经发病的百姓之外,其余人等完全可以由朝廷火速安排集体布施汤药,公布药方,层层传递的安排下去以绝后患,真的可以说一声安民心矣! 是以,贺承之不顾自己腿上尚隐隐作痛,很干脆的立起身来,冲着明炎深施一礼:“先生大恩,足可救世矣!” 贺牧之忙不迭也跟着行礼。 明炎侧身一步并不肯受,顺便还把小夜也带到一旁,算是避开受他们的礼,这才笑道:“我并没有做什么,不过是游历的时候偶然得了这么一个方子罢了,况且也并不一定就能奏效,若真的不奏效,便只当我胡说也好,若侥幸奏了效,那也是旁人的功劳,并不与我相干。” “无论如何,都先谢过先生高义。”慕容嫣端正神色,也是福身一礼,对她这一礼,明炎到并不避开。 他们这边一番对答交谈,彼时窗外街上已是远远的人声渐近。 这一次承之牧之两兄弟,因着先前流矢之事,也并不敢再那般大喇喇的恨不得探身去观望,只站在距离窗口两三步的地方,保证自己看得到罢了。 暗卫紧紧守在身边。 早先在外面试图破门而入的那名暗卫,彼时是受了些许内伤的,只是到底武艺在身,明炎又未下重手,入了雅室之后自己独个调息了这一时,也已经缓过些许,此时也是上前半侧着身,挡在箭矢源头方向的那一侧。 御街之上此时那群狂徒的数量,在如飞蝗一般几乎永无止歇的箭矢攒射和攻城重弩的残杀之下,尚有行动能力的已是锐减到不足半数,原本稠密得足可以说一句拥挤不堪的街道上,残破堆积的人体已是尸山血海般的骇人景象。 直到此刻,由靠近金水河那一侧的长街彼端,方才有若云天乍破一般,由火场中弥散了大半夜空的滚滚浓烟之中,四辆弩车并排缓缓前行,出现在众人视野之内。 那是带有轮轴结构的移动式攻城重弩,严格来说,这等杀伤力极其巨大,且又灵活无比可随军移动的利器,其实还是早年慕宇斋的出品,不但箭锋锐利结构坚固,在青石板地的御街上操控前行更是如履平地,四辆弩车并行,将御街街面整个封死,跟在四架弩床之后的,就是利箭上弦引弓待发的御林军。 全付甲胄加身,以布巾蒙面,以牛皮护手,全身上下只露出双眼的御林禁卫,显然事先早已得过命令,面对其实可以说是手无寸铁的狂乱暴民,他们并不冲锋杀敌,只肯小心谨慎的已弩车开路,只用手中弓弩进行远攻而已。 随着步伐渐渐推进,沿途遇到的死者或者濒死者,这些禁卫一律报以一支长矛! 持矛者毫不犹豫的将手中的锐利矛锋刺穿每一个倒地暴民的头颅,刺入,搅拧,再拔出,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显然已经熟练无比。 而后,排在第三批的,就是负重的甲士。 这一批人,每人身上都背着一个极大的竹篓,手上还提着一个,里面满满的,全是生石灰。 凡是行进途中遇到的尸首和血迹,立即就会被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生石灰。 这般井然有序并且分工合理条理鲜明的推进方式,虽然速度算不上多么可观,但却极其的稳扎稳打,凡是他们行进之后的长街之上,只有如同落雪一般的厚厚一层石灰痕迹掩盖住一切,不仅仅是行之有效,且令人叹服。 就连岚羽看在眼里,心中也有几分对安排下这一番阵仗的人多了一丝赞赏。 只可惜,这般行事也只一时罢了,这是目前在这御街上人群密集,正适合弓箭发挥,长街两侧的建筑烈火焚烧之下几乎是天然形成的火焰壁垒,两面夹击,铜墙铁壁一般,将御街上的这一群活死人围堵得无路可逃,且又有攻城弩配合,地形有利,阵容优良,这才能取得这般可观的成效。 但若出了御街,就只这帝京中那些错综复杂的小巷民宅中已经感染并潜藏的尸傀,就再难像这般轻易的收割。 更不用说城外相国寺处还有一批,那批虽然此前数量并不算多,千把个罢了,但,那是之前。 而今若是控制不住,也爆发了起来,又未能及时压制剿灭的话……城郊地带,地势开阔,到那时,这种重型弩床到了野外,虽然可以移动,但机动性依然会大大降低,再加上尸群一旦分散,密集的箭矢也会失去它们最大的优势,那就几乎只能倚靠短兵接战了。 彼时,凡人士兵若是一对一的话,哪里会是不知疼痛不畏生死的尸傀的对手?!但若用数倍兵力去剿灭的话,又很容易将恶疫传入军中,想要全歼,就不是容易事了…… 正想着,冷不防那下面正一步步谨慎推进的弓弩手们不知谁眼角瞥见了茶社二楼窗口处的人影,已经有几分见惯了遇人不跪便当场射杀的御林军们,也不知是哪个,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冲那立在窗口处身姿挺拔的人影一箭射出。 箭矢迎面而来。 两名暗卫面色大变,动作迅捷的将贺承之贺牧之二兄弟急急向后一推的同时,急急关上了那扇窗户,下一瞬间,窗棂便是几声密集的咄咄声响起,更有少数几支是穿透了窗纸激射进室内,这几支准头不佳的箭矢,当即被如临大敌的暗卫们出手挡落到一旁。 小夜睁着黑琉璃似得眼睛望着这一切,小嘴抿得紧紧地。 明炎察觉小夜似是有几分紧张,只将她往怀中一揽:“莫怕,没大事。” 雅室的两个窗口,一个被暗卫动作及时的躲了过去又关了窗子,另一个,岚羽这里,面对迎面激射的箭支,他却仍旧一动不动,只看似没有任何花哨的信手一抄,那直奔面门的锐利箭锋便又被他漫不经心的拈在了手中。 第105章 攻城弩 两支利箭一先一后,就这样被岚羽毫不在意的握在了手中,随后手腕一翻,其中一支就脱了手,化为一道锐利的寒光,在半空之上正正的迎上了随后激射而至的一支攻城劲弩那粗而笔直的弩箭! 足有一人身长,粗如人臂的劲弩,和一支两尺长短小指粗细的普通箭支,大喇喇的凌空撞击在一起。 一大一小,一粗一细,两支利箭在空中相撞,顿时爆开了一片碎屑! 对比之下显得无比细弱的箭支竟将那支强弩从精铁铁皮包裹的箭锋上直接穿透,铁皮之下,就是硬木的箭杆,粗长而坚硬,电光火石之间,箭锋已毁,但箭身上的冲力仍在向前,便被那支普通利箭势如破竹的宛若劈柴一般从中直直的破开成了两半,下一瞬间,就进一步被那支细箭上所挟带的劲力给团团爆开,几乎成了漫天的木屑,纷纷扬扬的落了下去。 贺承之贺牧之作为皇子,虽然会习骑射,但却并不怎么通武功,在他们看来,虽是能暗自咂舌,觉得这人不简单,但也就仅此而已。 但对于那两名暗卫来说,这是足以惊得他们脑中一片空白的一击。 要说是江湖高手,甩出箭支或者短标,可以击中迎面而来的物体并将其击落,这一手其实就已经很难掌握了,不仅仅要有足够的内力来运劲投出,从而抵消对面袭来的冲击力,还要有足够的眼力和精准度,否则怎么可能能将极速飞行在空中的物体精准击中? 可以说,就算是在江湖中,能做到这一手的人,也已经足够称为是顶尖高手了。 但,此时被这人随手甩出的一箭给击退的,却根本不是普通暗器箭矢,那可是攻城用的重型弩啊! 这种重型弩床,机械的射力和射速都远超人力,原本这类弩床,上弦都是需要三人合力才能装配完成的,两人扳弦,一人装弩。 而这几架弩床却是慕宇斋出品,并不需要那般费力又费时的装配箭支,而是弩机的床架之上,构造了一个轮匣,一支支长逾人身高度的粗长弩箭依次装配在匣中,弩机上每一支弩箭激发射出之后,转动轮匣,立即便会填补上新的一支,如此这般,在匣中箭支以及备用并可随时往匣中填补的箭支耗尽之前,这就是极其强劲且能疾射连发的杀人利器! 其实慕宇斋从本朝太&祖时期就与皇室交好,有传闻是太祖与慕宇斋的先任斋主是至交,起兵之时颇得其助力,虽然慕宇斋历代斋主本人并不愿多涉朝堂,但确实一直与贺氏皇族保持着一种友善关系,且曾数次在外敌叩边之时有给边城将士们改制过各种器械,并给出过城垣改建结构图等等一系列的帮助,因其确实制艺非凡巧夺天工,极为有效的减少了边关将士的伤亡,就算慕宇斋方面从不出面接受朝廷嘉奖,但总也可说一句功不可没。 据闻这是早年的慕宇斋斋主与太&祖皇帝有过君子之约,这些由慕宇斋提供的奇技淫巧机关消息,并不大量施用于彼此争斗之间,只在保家卫国共御外敌之时方允许使用,除此之外,他们也并不愿意多造杀器,散播于世。 帝京作为一国王都,自然也是手握利器的,只是等闲不会动用,更不会以之示人罢了,但今日这一场惊变,直接威胁到了禁宫安全,这已经是一不小心就有亡国之忧,为了平乱也为了勤王救驾,御林军的统领这才毫不犹豫的动用了这样的利器。 这样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重型弩床激射而出的巨型弩箭,怎么可能就被这人轻轻巧巧的弹指之间就给击落了?! 不,不是击落! 而是在半空之中就被他甩出的箭支给呈爆裂之姿的毁于一旦! 那可是攻城用的重型弩床!一旦射出,就不说什么铁木盾牌挡不住了,其劲力是足可以穿透任何木质结构的建筑物杀伤到内中人群所在的! 这样的东西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抵挡的! 可这人闲庭信步般的随手以一击,不但挡住了,甚至还直接将其损毁得拼都拼不起来? 这是什么样恐怖的劲力才能达成的? 想要拥有这样的劲道,又得是多么深厚的内力才使得出?! 就是这样最直接的震撼,让这两名暗卫几乎是身不由己的后退一步,随后才又反应过来,重新挡在了贺氏兄弟二人身前。 只是此时他俩心中其实也已知道,若是这人真的意图对主子不利的话,凭他俩,根本无计可施,搭上自己的命也不过是白搭罢了。 幸而……这人直到目前为止也不似有甚恶意……真是感谢上苍…… 岚羽并不知道这俩人心中所思所想,就算知道他也不在意,此刻他手中还拈着一支细箭,正百无聊赖的在窗棂上一下下轻叩着。 此时那些全付甲胄的御林军也已是发现了这茶社二楼窗口处的应该不是那些无了神智只懂伤人的暴民,同时也被那当空碎成了漫天木屑的强弩给吓了一跳,也已是有人急急喝止:“勿要乱射伤人!” 也是直到此刻,这些御林军也才发现了这条御街之上唯一一处不曾起火的建筑。 在这先头数批分工明确的御林军之后,紧跟着的,就是水车,十辆水车沿途行进,每辆配备数人,不断取水救火,由于事态紧急,就近是从金水河取水,不断有已经空了的水车调头回转河畔取满一车水后再行转来,继续救火,虽然寒冬腊月,河水封冻,也早已有凿开的取水冰洞供水,是以,御林军在缓慢却稳扎稳打的前行之际,途径的两侧建筑已是逐渐减弱了火势。 火势弱了,烟尘却一时未散,虽是看到了窗口处有人,又始终屹立不动,不似那些胡乱伤人的暴民情状,却也一时半会看不清面目,也只得高声呼喝着:“退离窗边。” 岚羽哪里会理会凡人兵士的指令?很干脆的当没听见,表情都没变一丝,就理直气壮的当做了耳旁风。 就在此时,长街另一端也突兀传来一阵骚乱,此处的以床弩开道的御林军顿时停止了前进,所有人手中的箭支长矛都整齐划一的对准了那被浓烟遮蔽的长街彼端。 从御街尾端随着骚乱不断传来的,是在场所有人都已经熟悉的狂暴之人扑咬攻击时的嘶吼咆哮,以及受到致命一击时的哀嚎之声。 怀王贺若兰,领兵杀到。 第106章 败亡之像 怀王贺若兰在带兵冲入城门之后,就被眼前的景象给看得吃了一惊,纵然先前一路上他已是做过一番假设和预期,但这般放眼望去偌大一片帝京之内四处起火,遍地都是百姓惊惶失措哭喊奔逃,还是让他心中凛然。 ——煌煌天朝,一国之都,几时有过这般混乱的灾祸之像?! 就连几年前睿王谋反查抄王府搜捕乱党的那次,都不曾如此混乱过。 这样的场面若是出现在边关,那是敌军破城而入才会有的败亡场面。 但,此处是京城! 这里出现此等场景,难道……也是败亡之像?! 贺若兰心中猛地一紧。 面对这般的乱象,身为带兵之将,尽快平乱是首要的责任,但与此同时,对自家王府的担忧却也悄悄爬上了心头。 贺若兰一连串指令发出,将五万人马兵分几路调配完毕,还不忘叫来一名校尉,令他领二百人即刻赶往怀王府,一是向府中通传他此刻的消息,二是在此乱象之中与府中近卫汇合一处,护卫王府安危。 目送校尉领命而去,贺若兰心下稍松,他作为一个始终把守疫区,有效防止恶疫扩散的人,对这恶疫自是知之甚详,加上麾下率领的这五万人马其实也早已经把守疫区长达半月,甚至数次与染疫疯狂之人短兵相接、为防其扩散还亲手扑杀过部分患者的兵卒,也并不是毫不知情不懂如何应对,此时人人亦是全身上下包裹严密,除了双眼之外不露丝毫肌肤。 与得到过当今天子贺若蘅面授机宜的御林军不约而同的,贺若兰也选择了已强弓劲弩为主要战力。 ……此等恶疫,传播得太过诡异和迅速,根本就是星火燎原之势!与其短兵搏杀才是真正的不智之举,稍有不慎就会让己方人马陷入绝境!而弓弩手可以在被近身之前就远程射杀,保全兵力的安全系数大大得到了提高。 不愧是当今天子的胞弟,贺若兰所采用的甄别手段也与天子不谋而合——让兵卒不断喊话:跪者不杀! 早已从斥候处得知混乱中心是直通禁宫的御街的时候,又是情知宫内也有疫源——四皇子贺景之,贺若兰便亲自率领一万人由帝京南门直奔禁宫而来。 此时距离事态混乱开始已经约有两个多时辰,已是夜深十分,若是平日里,这偌大一座帝京早已是香梦沉酣的安宁夜晚,而此刻,却是四面八方都火光映天哭喊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贺若兰心中虽是急迫,但还并未太过心焦,作为天子亲弟,自身能力又是不俗,他很清楚禁宫之内也并不是无人守护任人宰割,只要应对得当,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应该会被冲破宫闱,那么,时间就还来得及。 而对于禁宫之中是否能够应对得当这一点,贺若兰心中几乎从无怀疑——他那皇兄,是个手段和眼界都不缺的强者、智者,并非等闲之辈。 京城南门通往禁宫,沿途所经之地将街上游荡的各色已经染疫的男女老少逐一清理,但却就在再过三条街巷就能到达朱雀御街的时候,先前那派往怀王府的校尉却气喘吁吁的快马赶了回来。 意料之外折返而归的校尉让贺若兰心中陡然一沉——王府出事了?! 几乎是立即就心中升起了不祥之感的贺若兰当即勒停坐骑。 “启禀王爷。”那校尉也是一路疾驰过来,此刻还在喘:“末将赶到怀王府的时候,府中之人说王妃已出府多时了。” ——什么?! 贺若兰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王妃去了哪里?可有人知道?” “启禀王爷,据王妃的贴身侍女所说,是今日为了观灯而一早就去了御街上的吟风楼。” 那名校尉听出贺若兰声音不对,自己也不敢抬头,他带队过去的时候,府中早已是乱成一团,彼时家丁听闻他是领怀王之命而来,好悬没哭出来,只一个劲儿的说王妃危险,却再也说不清更多。 还是直到他们的到来惊动了内院,有据说是王妃贴身侍女的丫头顾不得抛头露面直接冲了出来,这才说明白——怀王妃慕容嫣,今日一早就去了位于御街吟风楼观灯! 至今未归! 此时的怀王府中,群龙无首,怀王贺若兰早是多日无归,王府总管福生也是一去不回,府中主事之人就只有王妃慕容嫣,而慕容嫣今日出府,便就此失了踪迹,帝京之中这般乱象,王府中并无人胆敢前往寻人,还是留于府内不曾随行的绣月织霞剪雾三名大丫鬟,曾勉力说服了少数王府近卫,并无指使近卫资格的三个丫头,用尽了一切办法,软硬兼施之下,这才有少数近卫出府前往御街寻人,但,人出去了,就再也没了影。 左等右等完全杳无音信,三个丫头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也似,只是此时根本什么都不好使,作为丫鬟,即便是王妃亲信的丫鬟,她们也并无号令近卫的权利,再有之前出府寻人的一去不返,其他的近卫她们更是再也指使不动,没了慕容嫣坐镇,单是内宅之中那些侍妾侧妃她们都弹压不住,更遑论是不属内院的王府近卫,三个丫鬟而已,纵然是跟在慕容嫣身边多年,也依然只是仆婢,又哪里有挥斥方遒的气魄和行动力? 虽然怀王府中情况尚可,尚未有府内之人发狂伤人,但由于群龙无首,心神难定,外面的乱象早就将全府上下吓得心惊肉跳,甚至还有仆从外逃的。 虽是心知这种时刻王府内只怕更安全些,但有许多仆从是在外安家的,倒是距离都不远,府中能主事的都不在,外面又乱,便不免偷偷潜返回家,将自己家中老母或妻儿偷着接入府中躲避,虽是并不敢大喇喇行事,只在下人仆佣居住的地方躲藏,但这般就实在是门户不密,有了可乘之机。 万幸的是三个大丫鬟辖制侧妃侍妾不行,但弹压府中下人总还是没问题的,当即叫来那收了好处偷偷放人进来的门子,当场打了二十板,号令紧闭门户,这才勉强止住了这一场乱子。 直到校尉率队到来,这三个丫头才仿佛看见了希望,这才不管不顾的出了内院直接来见他们这些外男。 ——御街吟风楼! 此处距离御街已不算太远,那映红了半个夜空的熊熊火光看得贺若兰整个心都冷成一片,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除了面色依旧冷厉之外,倒是恢复了镇定。 他此刻是领兵之将,此时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万士兵!他不能乱,更不能心急冒进,恶疫这般骇人的传播速度,压在他肩上的,不仅仅是两万兵卒的性命,还有其他兵分了三路的人马,以及……整个京城百姓。 第107章 兵至御街 相较于御街之上平乱清理的御林军,这些还西山大营的兵马行进速度更为缓慢,毕竟他们不仅要清理沿途大街小巷上胡乱奔逃的民众,还要挨家挨户搜查清剿,务求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的隐患。 除了不断呼喊的跪者不杀之外,那些因为下跪而免得一死的百姓,只有在验看过身上并无咬伤抓痕之后,方才被允许重返家中,返家之后,便不再被允许外出。 不是每一家每一户都能顺利执行的。 帝京之中,向来不缺权贵,文武百官阖家大小居住于此的简直不胜枚举,这些人家中的仆婢下人也还罢了,然而要官员的家眷甚至他们本人,对着一群兵卒屈膝下跪,比杀了他们还难,任是带兵之人怎么劝说都是不行。 面对这等人家,大小将领也不是不能通融,毕竟跪者不杀,也不过是为了混乱之中方便甄别罢了,这些人家,只要全家上下能表现出条理清晰的言谈举止,那不跪就不跪。 但验看有无伤痕却是无论如何都行不通了。 那些内宅家眷,他们此行仓促,军中又没有配备女医,也只能是让一家人的女眷彼此相互验看之后再汇报罢了,但得了汇报之后,未防万一,或者是为了避免亲情所致有所瞒昧,是要全家上下老小都出面一见以免遗漏的,这就真的是怎么都行不通了。 虽说不是没有那等明事理的人家,家主做主,彼此验看无误之后再唤出家中妻子小妾和一众儿女,女子皆以幕篱或面巾遮面,当面问过两句话,确认了确实神智清晰,也就罢了。 但……却也不是没有自持身份的蛮横人家,有那一等家中暂时并无人发狂的大户,只以为紧闭门户便就无事,抵死不许验看不说,更不许女眷们当面被这些兵丁们盘问,甚至闹着说要以死明志的都大有人在。 更不用说其中还不乏有年事已高的老封君,义愤之下颤颤巍巍穿出全套的诰命披挂,手捧着敕封诰命的诏书,在那当庭对峙。 光是这些人,就足够把士兵们折腾得人仰马翻焦头烂额,这些朝廷官宦,其中也不乏天子重臣,真对他们施行外边大街上对付老百姓那一套,士兵们虽然有着一股子莽劲儿,但上边没真正下令说可以由他们施为,他们也只能耐着性子,僵持之中,也只得火速回报。 在贺若兰得知了这一并未超出他设想的回报之后,当即便下达了一条军令——那些不肯配合的人家,不论官职高低,既然不肯验看,那就全数圈禁!以其家宅府邸作为圈禁所在,所有门户严密把守,最起码在京中乱象被彻底平定之前,不许任何人员出入! 与之相对的,如果后续宅内发生任何变故,也不会再度入内施救。 这基本就是等同于视这些人为弃子,不让检验,那就自多求福,若是全家上下并无染疫之人那算得天所佑,若有,后续发作起来,也不过是在自己家中开启地狱之门罢了,只要不蔓延到外界,他们的死活,无人再管。 这道乍一听来似乎不疼不痒通情达理,而骨子里其实是冷漠无情的命令,当即便被丝毫无误的传达了下去。 对于这些官宦人家,贺若兰并无网开一面的心思,身为官员,竟然没有足够敏锐的嗅觉和本能,可以纵容家眷百般抵抗不予配合的话,那这官员本身,想来也智商欠佳,这般事态之下根本没有再特殊照顾的价值,各安天命罢了。 原本进程缓慢举步维艰的筛查和搜捕的行动,在这一条命令下达之后才终于行之有效的加快了速度。 这一夜,偌大的帝京之中,家家户户都是折腾得人仰马翻。 直到晨曦微明,贺若兰亲率的这一队兵马,才终于来到御街之前。 面对这一条浓烟滚滚烈焰灼天,且街面上还游荡着无数行尸的御街,贺若兰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暂时不去想吟风楼和慕容嫣,手中马鞭一指:“攻入!染疫之人一个都不许走漏!” “就地诛杀!” 随着前线的步步推进,若是此时由高处望去,便可见这条御街上此时分为三段。 首尾两段,是乌压压的披甲兵马,全副武装,第三段,则是被两端兵马愈来愈向中心压迫的暴民。 在这长街两侧是烈火牢笼,而唯二的两端出口又全数被封死的境地之下,这条御街已经从当初百姓们的绝望之地变成了染疫暴民们的死地。 正南正北两端不断向内夹击,飞蝗般的箭雨一波又一波的收割着性命,御林军那一方由于对面局势并不明朗而有所顾虑,只停留在原地严阵以待,虽然手中弓弩并未停止射击,却也并未再动用攻城重弩。 而长街南端,也已经在逐渐可以清晰耳闻的‘跪者不杀’的呼喝声下渐渐推进着阵线。 滚滚烟尘之下,人眼可见的事物并不清晰,然而这整条御街之上,由灯市之初惊变至此,基本已经一夜过去,此时在街心人群之中的,其实已经并无活人,所以对于兵丁来说,远远望见在浓烟之中若隐若现的晃动人影,喊上两句‘跪者不杀’之后,依然还在晃动的,已是不用客气,一波箭雨攒射过去就什么都了结了。 若非是贺若兰心中还怀着希望,觉得慕容嫣兴许吉人天相不知在何处躲藏的话,其实对于此时的御街而言,连喊话都已无此必要。 随着步伐不断推进,那被夹击在街心中的尸傀在一波波箭雨之下有如割韭菜般不断倒地,倒是因为贺若兰带领的人马之中由于远程驰援,并未有水车救火也未有生石灰铺地,但是人人脚下都是厚牛皮的马靴,是以踩在血污之上一时倒也没出什么纰漏。 对于长街北侧的御林军而言,那随着逐渐亮起的天光一同到来的,是透过滚滚浓烟渐渐清晰的人声,那一声声呼喝高喊着‘跪者不杀’的人声,给这一处人马并不众多,甚至算得上是孤军的御林军带来的欢欣鼓舞实在是精神一振。 当即便就有人赶紧呼喝通传,询问来者何人,因为彼此之间尚有距离,甚至还用上了旗语。 “怀王领兵在此!” 透过窗口传入茶舍二楼的这一句人声,顿时让慕容嫣再也顾不得流矢之危,扑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子。 第108章 难救 再是如何两心渐离,他们也终究是多年的夫妻,亦是曾经彼此真心相待携手共进之人,可以彼此生死交托,而绝不会相负。 曾经的些许怨怼和冷漠,曾经以为会就此势如水火的两人,在这样生死交关的面前,那些隔阂和怨怼,已是如烟花般散失无踪,慕容嫣此刻心头唯有狂喜。 那是虽然能在灾厄之中幸运的躲过一劫并得到庇佑,但却从始至终的悬着一颗心,疲惫,警惕,狐疑,猜忌,应对,从头到尾提着戒心,直到此时耳闻了怀王二字,陡然整个心蓦然一松,劫后余生的喜悦瞬间漫上了心头。 就连贺承之贺牧之两兄弟,也不禁长长出了口气。 怀王领兵到来! 纵然此时此刻火光未熄,楼外那些嘶吼咆哮声依然不绝于耳,但,他们再也不是困于围城孤立无援了。 御街之上,贺若兰敏锐的觉察出似乎那些染疫暴徒们的行动缓慢了下来。 先前那些有如活尸一般力大无穷扑咬袭人的暴民,此刻行动已是渐渐迟缓,即便是清晰的见到了赶来的兵马之后,也不曾再像原先那般疯狗一样嚎叫着扑来。 这些恶疫患者,以往最让人心惊且棘手的,就是他们力大无穷悍不畏死,见到活人就如同恶狗见了骨头,而此时此刻,这些人的举动明显的没了力道,虽然那漫无目的的身影依然在飘摇的火光之中四散游荡,但,已经没有了之前那一旦见人便化身虎豹般的灵活敏捷,甚至于兵卒面对面的情况下,也依然有若不见,迟钝缓慢的拖着脚步盲目的徘徊。 偶有极少数仍旧还想着试图要追扑,但肢体行动也已经跟不上,面对这些宛若一夕之间就被抽干了气力的恶疫患者,训练有素兵卒们应对起来更是如虎添翼势如破竹。 目睹这般陡然之间似乎就弱不禁风了的对手,让这些天来对恶疫症状了解极深的怀王贺若兰心中十分疑惑,这些暴民虽然不知何故会弱了身手,但无论如何,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与此同时,对手突兀浮现出的孱弱,也让清剿工作更加轻松。 雅室之内,明炎揽着小夜,眼中却闪过一抹深思——这般邪氛陡然转弱,是终于有人出了手?还是……? 得知了对面来人是期盼已久的援军,御林军首领当即下令禁止了床弩的使用,以免射力太过强劲,会给援军造成误伤,面对这已经数量锐减的暴民,先还仍是弓弩攒射,数量再减之后,连弓弩也已停用,只用铁木盾牌护住全身之后手持丈八的长矛近前一个个捅穿头颅。 贺若兰这边也基本是如此办理,毕竟弓弩虽然杀伤范围广阔,但两边都是自己人,面对面的攒射这种事,是对敌才适用的,对自己人还不知变通照旧如此的话足可当得一个蠢字。 随着他们兵马的不断推进,此地已经靠近御街彼端,透过滚滚烟尘和吞吐明灭的橙红火舌,贺若兰急切的在飘摇的火光之中搜寻着吟风楼的位置。 素日里以其雕梁画栋富丽奢靡而闻名的吟风楼而言,向来是彰显身份和富贵的豪华所在,位置紧靠着金水河,装饰不俗,事事精心,又确实有几道拿手好菜,平日里向来是官宦富豪人家爱去的地界,但而今透过遮天蔽日的滚滚浓烟而呈现在贺若兰眼中的,却只剩了一片令人心中冰冷的焦黑残垣。 作为距离金水河最近的一批建筑,吟风楼也算是最先一批得到了水车扑灭火情的地方。 但是面对三层的楼宇,水车终究还是有无法援救的弊端。 底层可以人力施救,二楼也可以由水车上配备的碗口粗竹筒汲水之后再奋力射出,但,三楼就始终是任其燃烧的状态。 其实就连底部两层,虽然得了人力扑救,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扑灭火情的,不过是一边尽力施救,一边也取决于是否是燃料不足罢了。 ——能尽力阻住火势,不让其再肆意蔓延,这就是有功了,至于已经烧得难以救援的部分,也只能等其慢慢烧尽一切可燃之物后自行熄灭罢了,水火之患最是无情,能竭尽全力的保住部分,或者甚都没保住,但却能使其不再扩散,就已经算是有效的救援了。 是以,此时透过烟尘火焰的不断搅扰和遮蔽,贺若兰眼中所见的,不过是一片几乎已经烧成了框架、仅有部分梁柱和底层部分墙壁还屹立着的废墟罢了,就连二层三层的外墙和楼板都早已在烈火之中坍塌成了灰尘瓦砾,倒塌的屋梁之下的,是难以分辨的焦黑人体。 距离尚远,看不出具体人数,更看不出是否还有留存着衣饰可供辨别,但却已经足够能说明一件事——吟风楼中,不可能还留有活口! 毕竟……那里此刻已是一片焦土。 贺若兰怔怔的望了那在不断飘飞的火舌和烟尘中时隐时现的废墟片刻,随着一阵浓烟扑面,他猛地闭上了眼。 ……就算是夫妻之间近几年来再是如何多有生疏,而今陡然失去了她,心中却骤然空了…… 尚未来及对痛苦做出真切的品味,耳边却陡然传来一声由于过度嘶喊而显得尖锐的喊叫—— “王爷!” 贺若兰心中一怔,随即就是难以置信的喜悦和恐惧——生怕自己听错了什么或是干脆产生了幻觉的恐惧。 等他定睛望去,距离他所在已经不算遥远的左近一间二层楼上,他所熟悉的那道身影正探出窗口冲他拼命挥手。 也是直到此刻,贺若兰这才留意到这一处几乎可以算的上诡异的建筑。 朱雀御街是正南正北的通向,东西两侧都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屋舍楼宇,这是整个帝京最为金贵的地皮,酒楼茶社鳞次栉比,其余还有售卖许多贵重之物的店铺商家,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普通单层房舍根本看不到,没有一家不是二三层的高楼。 这样的地方,一旦起火,那就是两侧冲天的火墙也似。 不论远近,无问高低,尽数都是焰光飘摇浓烟翻滚。 而就在这样几乎可以完美诠释何为火狱的长街上,却有着一处宛若孤岛般屹立在火海之中完好无损的建筑。 榉木的梁栋结构,普通的砖瓦木窗,却连一丝烟尘都不曾染上。 就在这座遗世而独立的茶社二楼,慕容嫣的身影赫然跃入眼帘。 第109章 惊世之威 隔着滚滚的烟尘,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各自都是红了眼眶。 慕容嫣探着身子,还欲再喊,陡然一股浓烟卷过,冷不丁便被呛得咳了起来,贺牧之敢紧上前扶住,劝道:“婶婶,王叔已至,且请安心吧。” 然而就在此时,就在双方都因为心头乍然轻松而刚刚开始品尝失而复得的喜悦的这一瞬,街北的御林军和南向的西山兵马,几乎是同时的发出一阵惊呼。 那烈火熊熊暴烈燃烧的对面楼宇,在火焰焚烧之下猛然之间发出一阵不堪负重的吱呀声响,伴随着这不祥的破碎之声,那已经烧成火笼一般的建筑向着对面倒塌下来。 慕容嫣所在的这间茶社只有二层楼高,而对面那正斜斜倒塌而来的商铺却足有三层,建筑物本身高矮的差距使得那栋建筑有如当头压倒的一般,带着尚未近身就已经扑面灼得人气息一滞的炽烈高温,有若天柱崩塌般兜头罩来! 这一惊变惊呆了所有人,御林军和西山兵马几乎是齐声喧哗惊呼,由于此时两方人马已经距离不远,甚至他们还慌不迭的纷纷退后,毕竟那当头倒下的参天火柱实在太过骇人,总不能平白让自己送了命。 街上的人惊骇之中纷纷后撤,就连贺若兰胯下的骏马都嘶鸣着挣着缰绳不住后退,而茶社中的慕容嫣和贺氏兄弟二人早就已经惊得呆住了身形。 面对兜头倒塌的失火建筑,又岂是人力相抗? 这是普通人无法抵挡的灾祸,两名暗卫对视一眼,此时此刻,他们再也顾不了他人,一人一个抓住了贺氏兄弟,便欲穿窗而出。 ……若是命不该绝的话,或许还能有机会让他们逃出这当头倒落的火狱范围…… ……若是命该如此的话,那也只当是死前一搏罢了,总比束手待毙要多上一分的机会…… 至于怀王妃……这就只有对不住了,毕竟他二人的正经主子不是她。 他俩的这一反应,不可谓不快捷绝伦,也就是对面那栋火柱般的建筑刚刚在刺耳的吱嘎声中有了倾倒的迹象的时候,甚至贺氏兄弟根本还未从惊骇中回神,就已经被一人一个背在了背后。 仅仅就这样白驹过隙般的一息,那栋火光熊熊的高楼已是半倾斜的状态,那在众人眼中看似缓慢倾塌的建筑,实际速度却并不拖泥带水。 然而,尚未等两名暗卫迈动脚步,街上两端的人马刚开始下意识的想要后撤出倒塌范围,贺若兰胯下的马儿刚要扬啼嘶鸣,他们眼前就出现了惊人的一幕! 从始至终屹立在雅间窗前纹风不动的岚羽,先前遭遇流矢误射的时候,曾接了两支流矢在手,其中一支早先的时候被他扬手甩出,击落了直射而来的那支攻城重弩,另一支却始终被他漫不经心的握在手中,此时此刻,面对那当头压下的巨塔一般的火柱,他那对晶蓝的凤眸之中神色依旧不变,单手一扬,那支被他百无聊赖拈在指间转了半天的细箭就破空而去。 此时向着这座茶楼倾塌而来的失火高楼已是迫近到了一个足以让人心生恐惧的距离,而随着大厦倾颓,从那不断开始坍塌的建筑上掉落的炙烤得赤红一片的砖头瓦砾、以及几乎烧成木炭也仍旧火光未熄的断裂的窗棂碎裂的墙壁也宛如火雨一般纷纷落下。 再过一瞬,楼阁角度更斜,内中起火的桌椅案几等等物品在倾斜的楼板上立不住,也纷纷撞向了早被火焰烧得焦脆的壁板。 小件的物体,力道较弱,自是被墙壁挡住,但大件的物体,却直接撞破了早就焦脆碎裂的壁板,好似火球一般向下砸去。 御街中少数尚未被歼灭的尸傀此时成了第一批牺牲品,烈焰灼身,几乎是瞬间便燃成了火球,嘶吼喊叫着胡乱扑打奔逃。 幸而他们的数量已是不多,两侧围堵的兵马虽是慌乱躲避倒塌的楼宇,却也仍是条件反射般的报以一阵箭雨。 就在这样宛若噩梦临头般的场景之中,那支由茶社窗口激射而出的箭支正正的直冲着当头扣来熊熊烈焰破空而去,甚至在空中带出短短一道耀眼的明光,直连火光都压了下去。 下一瞬间,一阵轰然巨响便震耳欲聋的响彻了这片偌大的火场。 那是超出了在场所有人想象的一箭。 甚至不是由弓弩射出,只单凭腕部发力,如同普通袖箭飞镖一般随手甩出的箭矢,直面射中了那迎面倒塌而来的废楼的楼板,下一刹那,那被烈焰吞噬得如同烈火牢笼也似的三层楼宇,便如同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住了去势般,以已经倾斜到可怖角度的姿态,诡异的静止在空中。 这是一栋偌大的楼阁建筑在倾塌中途被硬生生的迎面一击给抵消了下坠倒塌的力道,也是根本超出了所有人预料的场面。 诡异的静止只不过是一瞬,眨眼之间这座楼宇就开始继续向下压来,然而,与此同时,就在这让无数兵丁下意识的为之屏息的时刻,受这一箭之力,在那烈火熊熊的楼宇刚刚开始继续倾塌的同时,那庞大的建筑物开始了崩塌和碎裂。 仿佛被一柄看不见的长刀迎面劈中的一般,由那支箭矢穿透处为起始点,整座建筑物由上至下极其迅速的裂出一道狭长的裂痕。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这条裂痕迅速扩大,宛若刀劈斧凿一般笔直狭长的裂缝转眼之间已是将整整一栋烧得有若红炭般的楼宇给劈成了两半! 从正中劈裂成了一左一右两部分的失火高楼,在那支箭矢所附着的凡人无法想象的劲力的持续推动之下,那条裂隙继续扩大,终于,伴随着两声巨大的轰响,这两片高楼废墟,一片在左,一片在右,几乎是同时砸中了街东一侧的两座建筑物。 同样也早已失火的两座建筑本自早就岌岌可危,哪里禁得起这般距离当头倾倒?一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被砸中的两座建筑先后坍塌,无数腾空而起的烟尘和烈焰当中,被一左一右坍塌的火场隔断在御街一侧的茶舍终于再一次若隐若现的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 画栋飞檐,完好无损。 第110章 琥珀桃仁 这一刻,所有人都惊呆在原地,无数兵丁目瞪口呆,却连惊呼都忘了发出。 楼外蓦然的坍塌巨响也让雅间之中的人猛地一颤,就不说那呆得忘记还要穿窗而出的两名暗卫,慕容嫣和裁云更是一时半会回不了魂,适才她二人只当是要无救——这般灾祸面前哪里还有生路可寻?更遑论她二人不过是弱女子罢了,那两名暗卫还能拼死一搏争取或许能存在的一线生机,她两个,只能闭目待死而已。 即将来临的死亡面前,主仆两个只下意识的抱在一起闭了眼,脑海之中有若快速闪过一连串或遗憾或不舍或怀念的此生记忆,这短短一瞬,几乎已是回顾了半生的心路。 其实不说她们,就连林诚林月两个,都吓得不轻。 再是跟随在明炎岚羽身边多日,对两位家主多有信服,甚至此前在他二人坐镇之下尚还能保持理智的忙前忙后,但面对这等当头压下的烈火地狱,终究不是凡人能冷静得下来的,岚羽立在窗前,窗棂始终大开,那可怖的景象早就吓得他两个惊恐后退,但雅间之内又能退到哪去?后背抵住了墙壁,知道没了退路,脑中只来得及闪过绝望二字,也就各自瘫软在地。 就连小夜,原本也是始终望着窗口处的,明炎揽她在怀,不许她靠近窗边,但她一双小手紧紧的抓着明炎一只手,一边一瞬不瞬的盯着窗口。 原本她离窗口并不算近,又是坐在明炎膝上,视角不高,除了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夜空之外也看不到甚,但对面那栋楼宇向着彼处倾倒而来的时候,刹那逼近的火狱一般的建筑物是足可透窗视之的。还是明炎,另一只没被她抓着的手一抬,把她小脑瓜轻轻往自己方向一转。 小夜冷不丁被转开了视线,一时之间有些狐疑,正望了望明炎还未来及询问,窗外那楼宇倒塌的震天巨响就已是传入了室内。 小夜抓着明炎的双手猛地一紧,条件反射的刷一转头,又望向了窗外。 然而此时楼宇已经倒塌倾颓,除了紧挨着这座茶社左右两侧的建筑被压垮时的坍塌崩解的巨响和噪音,以及一片嘈杂混乱的胡乱声响之外,窗口外已经又只是被烈焰映红的夜空罢了。 这若放到平时,这小东西肯定会是一片声的问‘怎么了’,而今日她眼中所见耳中所听,早已足够让她明白有发生十分了不得的事,甚至连小婶婶她们都为之害怕的事,虽然从始至终明炎将她看护得十分妥帖,等闲那些骇人的场景都根本不曾入眼,但毕竟她也已经不是不知事的年纪,要说丝毫不怕,不紧张,那并不可能,明炎将她揽在怀中,她就一边下意识的紧紧依偎着,一边黑琉璃般的眼瞳瞪得大大的,始终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窗外。 明炎也心知这小丫头今日只怕也有些心慌,只是他既然容了慕容嫣一行入内躲避,便也就不好再彻底封闭外界感知,只传入了些许声响,连一丝烟尘都不曾飘入,也已经是他两个暗中的防护了,若是连声音都给封了,这几乎就是明摆着告诉人他俩并非凡人。此时见小夜紧张,也只把她揽紧了几分,笑道:“不要怕,再过一时便好,外面已经有人来救火了,想来过不多久便可返家。” 小夜嗯了一声,明炎觉出怀中的小身体放松了几分,眼光一扫,见这茶社在昨晚他们刚刚定了雅间入内的时候曾有侍奉茶点,只是这一夜,搁到现在,点心已经不算新鲜,更有那些软糕,出了蒸笼久了,白搁了一夜,也已经表面开始干硬,便只拣了一小碟琥珀桃仁,将那炒得酥脆又沾了糖浆的核桃仁拈了一颗往小夜口中一送,还笑道:“昨晚到现在,虽说睡了一会,可也几个时辰过去,饿不饿?等回到家,让后厨将那加了甜酒酿的小汤圆给你煮一碗来吃,好歹也是过个元宵。” 如此这般,拉拉杂杂的逗着她说了一时话,这小东西的全身才不再紧绷。 明炎不疾不徐的温和话语,虽然只是对小夜一人,但雅室之中,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渐渐在他温润语音之下舒缓了那原本狂乱的心跳。 林月林诚松开了捂着眼的双手,慕容嫣主仆二人也下意识的睁开眼,松开了彼此;贺承之贺牧之两兄弟也已是回过神来,令暗卫将自己放下,此时此刻,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放松才漫上了他们心头。 也是直到此刻,‘这两人绝非寻常人’的观念,才头一次清晰深刻的出现在所有人的脑中。 甚至就连林月林诚这两名仆从,也才是头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自家主人必定是比旁人要有本事的。 其实对于此时雅间中的其他人来说,由于对江湖中武林高手的了解模糊,大体还都停留在臆想层面,纵然大内之中其实不乏高手,但,江湖二字,总是有着那么一层神秘色彩的。是以这两兄弟虽是心中惊叹于岚羽那信手一击竟然能劈开倾倒的楼宇,但却也还并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江湖高手的范畴,心中知道这人必定绝非等闲,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唯有那两名暗卫早已是内心惊骇得无以言表——这哪里会仅仅只是武功内力的范畴?!他们作为皇室暗卫从小会走路开始就受训,与江湖中人也不是没打过交道,就是那些武林名宿在面对适才那般场面的时候也唯有逃命而已,这人却不过随手一箭就…… 虽然内心惊惧,但此刻好歹这二人已是放下了些许戒心,毕竟人家这般身手能为,若真的有丝毫歹念的话,根本没必要与他们虚与委蛇,直接举手之间想做什么都没人是对手,就凭他俩自己?舍命相救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想通了此点的两人到是有了点认命的意思,虽然仍是护在贺氏兄弟的身边,但却也已经不再如之前那般意图防范这两人。 小夜被明炎一颗颗的塞了小半碟的核桃仁嚼吃了一会,此刻也镇定了许多,虽然还抓着他不放,紧绷的身体却放松了下来,仰着小脸问:“能回家了吗?” “在等一时。”明炎又拈了颗核桃仁给她:“救火之人已是不远,等他们来到,咱们便能走了。” 第111章 疫区的骚乱 救火之人——贺若兰和长街另一侧的御林军,此刻却是进退两难。 那当街倾塌倒落的失火楼宇,突兀的裂成了两半,一左,一右,倒落的同时还压垮了对面的两栋建筑,如今两堆废墟整个横着坍塌在街上,严严实实的将整条御街断为了三截,废墟之上火光吞吐烈烈燃烧,又岂是一时半会烧得完的? 靠近御林军那一侧的废墟还算好处理,毕竟御林军出动了水车,此时被统领呼喝着已是赶到前排,几辆水车一起,由竹筒喷射加上人力泼洒,奋力的在救火。 但横拦在贺若兰面前的这一处,却是束手无策,他接获火流星的讯号之后领兵进京勤王平乱,兵马人手是足的,但水车一时半会还真搞不来,又不似对面的御林军还可由人力从金水河取水,他们这边哪来的甚河流湖泊?没有水源,便任是贺若兰再是应变机敏,也只能毫无办法的眼看着那拦路的烈火屏障不断爆燃罢了。 焰光灼人,根本无法靠近,这一刻纵然贺若兰身后有着两万兵马,也依然毫无办法,唯可称得上安慰的,就是那在蒸腾的烈焰和浓烟之中时隐时现的二层茶社,完好无损,屹立如初。 虽是束手无策,但目睹了茶社并未受到丝毫波及,心下总算稍安,此时这条御街之上那些染疫暴徒已是寥寥无几,唯有火势一时难止,贺若兰当机立断下令这两万人中再行分出大半去驰援其他几路兵马,自己身后也只留了两千兵卒,一边谨慎搜查是否还有漏网之鱼,一边向后缓缓撤离。 对于这单单一条御街而言,虽然宽阔平坦,但两千禁军加上两千西山兵卒,其实已经足够将这条长街塞得水泄不通,仅在这一条街上剿灭恶疫,已是足够应对,甚至有点牛刀小试,但此时此刻他们手中没有水源,就并不适宜在这两边都是烈焰焚天的险地逗留,若是再有建筑被焚得断了承重梁柱,倒塌下来,岂不是白白损耗兵力? 是以贺若兰一边令身边传令兵不断向遥遥相对的御林军所在打出旗语,一边开始了后撤。 ……那栋二层楼阁不论是因何竟能奇迹般的完好无损,但起码暂时可以不必挂心她那里…… 甚至贺若兰心中还升起了一丝荒谬而又隐秘的心思——或许……真的是自家王妃这些年来的虔心礼佛,这才终于得了神佛垂怜……? * “国师,这当真不是疫病,而是邪祟?!”城郊疫区边界外,沈天成脸色铁青的同时又有几分难以置信。 从他们此处接到禁宫内冲天而起的六颗火流星的讯号之后,贺若兰当即领兵而去,此处留存的一万人马就交由了兵马司统领沈天成临时指挥,原本他还悬心帝京,不知究竟是出了何等紧急事态,竟然能连发六枚火流星,但很快的,他就无心旁顾了。 ——那一处半月以来被圈禁得风雨不透的疫区之内,陡然爆发了一阵前所未有的骚乱! 原本这一处疫区他和怀王二人坐镇,看管得滴水不漏,不仅号令兵卒在疫区外围开挖了一条足有丈宽的壕沟,里面撒了生石灰之后又灌了水,石灰遇水便沸腾翻滚,若是一旦落入便足以将人灼烧得体无完肤,甚至在壕沟之外,还又就近砍伐林木,建起了一排极为坚固的围栅,每一根木头都约碗口粗细,其中间隔极小,绝不会被人钻缝而出。 内外其实并不相通,只每日到了要运送药品食水的时候,方才由外界向内搭建几块木板拼成一排,上面可以过人罢了,用完之后,木板一抽,疫区之内便又成了一座孤岛。 这样的防护,从建成那日起直到现在始终不曾发生过什么意外,疫区之内纵然时常有染病之人追扑攻击入内的太医药童以及其余为数不多的不可或缺之人,但说句不好听的——再怎么折腾,都不过是在疫区之内罢了,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真正冲破屏障突入外界的疫病之人。 虽然不是没有过有为数不少,不下于一两百人的集体狂躁,被外界围守的兵卒身上活人气息吸引,试图合力冲击围栅,也都及时的被当场射杀,这一点也是贺若兰离去时曾着重叮嘱过的,不能让染疫之人群集到一个足可抗衡防线障壁和防守兵卒的数目,一旦有此苗头,杀无赦! 然而,就在贺若兰前脚离开不久,疫区之内却一阵大乱! 到今日为止,内中圈禁的状若疯狗毫无神智的病人已经数目快要达到两千,就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这些患者就如同聆听到了什么感召似得,同时向着围栅发起了冲击! 甚至包括原本那些至今本还尚未从高烧和囊疹发展到噬人现象的初期病患,也纷纷好似瞬间完成了染病之后一阶病情和二阶病情之间应有的过渡时间,那原本曾在病患身上出现的高热不退满身囊疹慢慢溃烂个几日的现象,竟毫无缘由的被直接忽略了过去,前一刻还痛苦呻吟,甚至有的人还留有神智,因为高热不退而要求饮水的病患,下一刻突然就开始暴起伤人。 随着疫病持续至今,原本赶来此地的几批太医早就入不敷出,而宫里好歹还有皇上和太后皇后在,总也不能将太医院彻底搬空过来,是以,此刻在此的也已经只是在太医院里本属于资历不够的年轻医生,甚至还有原本只是在尚药局当差,平日里负责照着太医的方子抓药配药的小太监,都被强令来了此处。 这些人,虽是进了疫区就心知肚明自己活着出去的机会已经不大——毕竟原先那一批批入内的太医可都成了打狗的肉包子,各自行事自也格外小心,但再怎么小心,疫区之内最不缺的就是恶疫患者,不过是眨眼之间,相对于最外一层防护而言显得有几分单薄和不算牢固的防线便被近两千暴徒冲破了,不论是年轻的太医也好还是小太监也罢,哪消几息功夫,就都做了暴徒们口中的亡魂。 嚼吃了自己能够得到的活人,这些暴徒便马不停蹄的开始冲击外层的围栅! 近两千人同时发狂冲于一处,几乎是顷刻之间,围栅便已摇摇欲坠! 第112章 进入 这突如其来的群体暴动当即就惊动了坐镇于此的沈天成,等他急急出了营帐赶来一瞧,心中顿时就是猛地一沉,那些恶疫之人,任凭把守的士兵手持长矛远远的向围栅内不断戳刺,竟然都不知疼痛也并不退后。 那原本可称得上一句坚固的原木围栅此时在蜂拥而上的千余暴民不断冲撞推挤之下已是摇摇欲坠,沈天成当即变了脸色。 “放箭!” ——不能让这些人冲出疫区! 这是他和贺若兰以及所有太医们的一致认同。 箭雨才刚刚攒射了一波,伴随着冲在最前排的恶疫之人倒地的同时,围栅也已经几近崩塌,就是在这样千钧一发之际,国师慕容裴乘快马来到! “帝京之内,突现疫源。” 这短短的八个字,足以让沈天成面色大变,倒地也是带兵之人,短暂的震惊之后迅速冷静了下来:“国师来此,可有良策?” 他们大夏的这国师之位,向来都不仅仅只是个虚名。 身为国师者,必须有着足以护国运,聆天地,通阴阳,调风雨的种种能为,若遇灾年,还需国师上祷于天恳请免于灾祸,这若是旁人,只怕还会觉得只是噱头罢了,反正就是那一套祭祀仪式,谁来住持不都是一样?但慕容世家历代通玄,确实是有着真本事的,也曾数次出手,及时救黎民于水火,而且确有奇效,是以,提起国师,基本上所有人都不会只当他是绣花枕头。 慕容裴一路快马赶来,此刻也有几分风尘仆仆,望着沈天成,神色严峻:“这一场灾疫,应是邪祟所致,若是我没有感知错误的话,灾疫的源头便是这大相国寺。”他话音顿了顿:“沈统领,我说得可对?” 邪祟?! 沈天成深吸口气:“相国寺确是原发地,国师可有良策驱邪?” 这一场恶疫,他和贺若兰两个早就心中有所疑虑,毕竟患病之人的病症太过诡异离奇,又连一众太医都束手无策,若真的是妖邪作祟的话……沈天成也不由心中一阵寒意。 沈天成骤变的脸色看在慕容裴眼中,心中只是一哂,面上却丝毫不露,只略一颔首道:“凶煞直指此处,但具体究竟因何而起,还需我入内探查之后方敢断言。” 这一句出口,把沈天成彻底惊住了,他下意识的望向那已经摇摇欲坠的围栅,透过围栅缝隙,里面那黑压压一片赤红着双目,流着口涎,不断嘶吼咆哮的……活尸!足以震撼每个人的神经! 入内? 这个时候? 到底他还没忘站在自己面前的此时是大夏的国师,沈天成艰难的吞下了‘你找死’三个字。 然而并不等他想出措词,慕容裴已是干脆的越过他迈向了疫区:“帝京之内疫情极烈,再耽搁下去只怕事态要控制不住,沈统领,请开门吧。” 看着慕容裴干脆利落的背影,沈天成不由自主就跟了上去——他好歹是个领兵之将,一个武职,总不能连个俊秀文气的国师都不如吧? 等到围守的兵丁提心吊胆的在那灌了石灰的深沟上搭了木板,慕容裴却是回身止住了意欲一同入内的沈天成:“沈统领还是在此等候便好。” 不待沈天成推辞,又道:“实不相瞒,我或可保得自身无碍,但若人数多了,便是连我都不好说是否还能应对,所以沈大人不如留在此地调度兵马,也好以防万一。” “但……” “沈大人放心吧。”慕容裴神色淡淡:“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是我力有未逮,不能全身而退的话,此处疫区总还是需要个领军之人的。” 沈天成一怔,随即真的停了步,只肃容朝着慕容裴深施一礼:“国师高义,望平安归来。” ……国师说的没错,怀王贺若兰已经领兵赶赴帝京,此处围守疫区的只剩了一万人马,带兵之将也仅他一人,他在,若是有变,这一万人马总也能依他号令或退或守,若是连他都不在了……何况沈天成心知自己并不懂得甚玄奥法门,执意跟从也不过是添乱罢了。 虽是停了步,但沈天成心中也实是有几分不放心,驻足望着慕容裴挺直的身影一步步从那木板之上踏入疫区。 来不及聆听身后木板抽离时的摩擦之音,那些活尸面对突兀而来的慕容裴和紧跟其后的廉贞二人,已是不顾一切的扑了上来。 下一刹那,众人眼前就是一道明亮的光芒骤然划过。 廉贞只在一瞬间手中就多了一柄奇形的弯刀,雪亮的刀光迎着蜂拥而来的尸群不闪不避的划出一道凛冽的寒风,有若一轮弯月也似,受这雷霆一刀所斩中的活尸当即扑倒在地一动不动,竟是已经没了气息。 这往日里无数次被证实过除却枭首之外几乎无法有效击杀的染疫之人,此时此刻就如同纸糊的一般,廉贞那气吞山河的一刀,好似抽走了它们的魂魄也似,一击毙命,毫无拖沓。 活尸终究只是活尸,没有了心智,并不懂得恐惧为何物,更不怕死,涌在最前方的倒下了,挤在它们身后的立即就填了上来。 但不等它们近身,甚至廉贞第二刀尚未来及挥出的时候,慕容裴突然出口了一句无人能懂的短语。 这绝非大夏语言,甚至不是临近哪个国家的方言,听在耳中只有几分略似天竺的梵音,但尾音却又带着急速起伏的诡异音调,一句出口,那些活尸动作就是一滞。 慕容裴嘴角凝出一个冷笑,再次开口,又是一句略似梵音的言咒。 他的声调并不高昂,甚至离他已经有段距离的沈天成都不知道他有开口,但那些活尸,近两千的数量,就在这一刻,不论距离远近,竟是同时的呆怔了起来。 慕容裴冷笑一声,大步向着那半个月之前还是人来人往香火鼎盛的大相国寺的山门而去。 所过之处,那些其实已经不是活人的疫者,纷纷退开了距离。 一身劲装的廉贞手持弯刀紧随其后。 第113章 瘟神 围栅之中陡然安静下来的众多疫者,让始终在遥望的沈天成松了口气,毕竟此处疫区圈禁得仓促,虽然事后补了壕沟和围栅,但确实离铜墙铁壁还差着距离,那木质的围栅之前早已经摇摇欲坠,若再任由人群冲撞的话,破防而出不过是早晚的事。 若真到那一步,纵然他此刻麾下有着一万之众,兵力足可说的上一句碾压,但……这可是恶疫!就不说将士们,连他都是心存顾忌,短兵相接谁能保证自己歼敌之余就能毫发无伤?而一旦伤了…… 沈天成深吸口气——只盼着国师此番入内,当真能够掐灭源头,平息这一场弥天大祸才是! 慕容裴这一入内,足足过了约有两个时辰都毫无动静,甚至沈天成一度认为他主仆二人多半已经折在里面的时候,透过围栅的缝隙,以及里面仿佛失了活力只缓慢摇晃着踱步的活尸间隙,终于再一次遥遥望见了慕容裴那身玄色绣金的白泽朝服。 沈天成心中陡然一松,大夏朝的国师地位异常尊崇和超然,若真的此去出了危险……他作为镇守此地之人不可能不被责问,搞不好,丢官获罪都是轻的。 仿佛不知兵马司统领心中的担忧和庆幸,慕容裴的身姿在玄色朝服的衬托之下异常清隽,虽然是身处千余名活尸当中,却只有如闲庭信步一般,不疾不徐的稳步踏出了围栅。 “国师大人,如何?可有解救之法?”不等慕容裴立定,沈天成已是疾步迎了上去。 “内中我有在数个方位设置驱邪之阵。”慕容裴轻出口气,说道:“但是这源头……” 他似是犹豫了下,略一停顿,方才微一颔首示意,始终紧跟在他身侧的廉贞当即打开手中的一个牛皮包裹的东西。 “这是……”沈天成望着那里三层外三层被皮革包裹着的一个小小的泥人儿,不禁有些发怔——这不就是个小孩子玩的泥人儿么?难道是这东西是邪祟?还是说这玩意成了精祸害人?还是什么话本子里说的那样,有鬼怪附在上面作祟? 心中想着,沈天成不由伸手想要仔细一观,然而捧着此物的廉贞却是将手一缩,避了过去。 “此物附着的凶煞邪祟之气十分浓烈,沈大人还是勿要碰触的好。”慕容裴音色淡淡的一句,当即就让沈天成缩了手。 也是此刻他才注意到,那一层层包裹着泥人的牛皮上面,暗红如血的朱砂繁复的绘制着密密麻麻的符咒,想到自己差点就摸了上去,沈天成顿时觉得指尖都有几分发凉。 “国师,此物到底……是甚邪术?” “邪物?”慕容裴目露一丝惊讶,旋即摇头道:“此物本身并无干系,应该只是孩童把玩的寻常玩器罢了,只是……这一件却应该是沾染过那凶煞之源,这才成了不祥之物。” 眼见沈天成听得专注,慕容裴便接着说道:“原本这样的东西,若是搁置不理,日子久了,阴阳交替,它也能渐渐弱了厉害,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最初接触这东西的人,生辰八字应是有甚不妥之处,若是一人一物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偏巧碰到了一处,这才诱发了这一场弥天灾祸。” “这……”沈天成听得目瞪口呆。 作为一员武将,他哪里懂得这些?若是文士,涉猎广泛些的,或许还对周易有所研究,他一个武官,虽然不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可平日里除了些许兵书之外哪里会看这些?而今听慕容裴洋洋洒洒这一番话,早就有几分发懵,还是定了定神,方才问道:“这东西而今可驱邪了?染过邪祟?可是说那原本持有之人是邪祟妖魔?而今又该如何找寻?此人若不除,是不是还会再生灾疫?” 慕容裴的一番话,让沈天成直接将这泥人的原本持有人当成了瘟神,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出口了一连串的问句。 “时日已久,凶煞戾气已是散播得混乱不堪,而今再想追寻也已是迟了。”慕容裴摇头:“此物我会呈交御前,究竟这抽丝剥茧寻人一事,想来还是京兆尹更擅长些才对。” 这一句方才让沈天成醒过神来,又再三的仔细看了看那个泥人——是个穿着斗篷的女童形象,头上梳着丫髻,胭脂在腮边晕开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凸显出小姑娘红润的色泽,斗篷衣裙上都是用心着色,还用金漆当做画笔,细细勾勒的绣图纹样在上面,端的是做工精致。 这样的东西,京内也有几家店铺出售,不但售卖成品,还可根据来客要求制作,最有名的那两家,就连官宦人家都常有带了自家孩童或拿着画像前去制作泥人的,做出来的无不惟妙惟肖,比街边摊贩手中出品的粗糙技艺要高上几倍不止。 而这一件,想来可以按图索骥,询问店家究竟何人制作,顺藤摸瓜之下,寻到那凶煞源头想必是有迹可循的!到时只要除了那恶源,应是可以为民除害矣! 这一番推理思绪不等沈天成想完,慕容裴已是准备告辞:“此物需即刻呈交御览,沈大人,我先赶回京城了。” 心知这不是能耽搁的事,沈天成一个武将更是不弄啰里啰嗦的那一套,只让手下亲兵牵过那已经喂过草料的马儿,目送慕容裴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主仆二人一路打马前行,不一刻已将疫区抛在了身后,直至此时,慕容裴那始终从容淡然的脸上方才露出些许愤恨和不甘之意,觉察出胯下马儿步速略有减缓,慕容裴当即扬手一鞭,毫不留情的抽在了骏马脖颈上。 这一鞭与其说是催马,不如说是迁怒更恰当些,马儿颈上当即一道血痕,吃痛之下,一声长嘶,撒开四蹄疾驰起来。 紧跟其后的廉贞心中一紧,当即也打马紧跟上去。 ……这一枚尸降,乃是慕容家小心保管了数代都不曾再培育出第二枚的东西,此物只能放,不能收,这也是为何数代家主都始终不舍得动用的道理,毕竟一旦动用,就再无第二颗了。 当日他和贪狼都只以为主人只是派家丁送了二百两香火钱,直到恶疫突发,他俩才似有所觉。 彼时就算是他二人,其实都并不认得是这尸降的效用,毕竟他俩也都没见过,还是后来慕容裴自己告诉了他们,这才知晓。 那时……他和贪狼两个都以为这一次主人是终于要出手取这天下了! 这样的东西,糅杂了南洋邪术,苗疆蛊毒,西域血尸之术等等,一旦用出,那就是可以让繁华盛世陡变血泊之地的厉害东西。 能留到现在,纯粹是因为地底那物尚未成熟,慕容裴此番突兀的用了出来,也是出乎他和贪狼意料之外的。 而今,这无比珍贵,当世再无第二枚的尸降,却就此被毁! 主人终究还是……心软了! 第114章 心软 是的,心软了! 这一点慕容裴自己也是心知肚明,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愤恨。 有对自己事前疏忽了先行将表姐安排妥当的气愤,有对表姐竟然在这般事态之下还胆敢出府的气愤,更多的,还是对自己竟然狠不下心来置之不理的气愤。 表姐……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了! 不论是血缘,还是感情。 在他年幼时分便已是显露出与他人有所不同,但他的天赋异禀带来的却少有称赞,而是甚至连他亲生父亲在看到他的时候都总是那种掺杂了厌恶恐惧的眼神,甚至他那名义上的母亲,更是几乎无法在面对他时掩饰自己眼中的恐惧和疏远,家族旁系中的那些孩子更不用说。 孩子,总是敏感而又敏锐的,家中大人们的态度对于孩子而言是足可以影响他们行为和喜好的,尤其对于孩童而言,什么嫡系旁支之类的身份之别在他们脑中还并不清晰,专属于孩童的天真无邪,有时候可以演变成一种毫无缘由的纯粹的恶意。 在一个腊月的日子里,慕容裴不慎被那些孩子推入了结着冰的池塘的时候,是路过的慕容嫣救了他。 力气并不足够能把他拉到岸上的慕容嫣只是憋红了脸死死拽着伸到水中给他抓牢的树枝,掌心被粗糙的树皮磨破了也没松手,只让她的贴身丫鬟赶紧去叫人,等终于获救之后,还一路跟着人把在水中冻得说不出话的他送回去。 也是在那一次,他才真正意识到了父亲对他的厌恶,和那名义上的母亲对他的恐惧。 也是在那一次,他的祖父大发雷霆,发落了对儿孙管教不当的旁支之后,连他的父亲都受了叱骂,并把他接到祖父身边亲自教养。 更是在那一次之后,慕容嫣这个以前并不曾有过甚往来的表姐,在旁观了包括他父母的态度在内的一系列事情之后,开始和他有了往来。 在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慕容嫣的存在不仅仅是个姐姐,更是几乎替代了他母亲的角色。 随着他的年纪渐长,逐渐丰富了自身的阅历之后,就更加清晰的认识到这一份亲情的无私和可贵,毕竟就连祖父,也不过是看中他的天赋能为而已,所以在当他真正具备了旁人所不具备的力量之后,整个慕容世家的嫡系和旁支之中,他也只认慕容嫣一人是亲人。 若是可能的话,他是想让表姐安稳顺遂和乐一生的,但是造化弄人,他怎么也没想到,表姐竟然会和怀王贺若兰彼此之间情根深种! ——就在他因为失了贺若芸而对整个贺氏王朝动了杀念的时候! 平心而论,当时他是有暗自动过一些手脚的,希望能够棒打鸳鸯,然而却没能成功……满心无奈的慕容裴也只能接受了这一结果,大不了……留下贺若兰的性命便是……谁让表姐认准了不回头呢…… 有了这一份让步和妥协,他冷眼旁观了慕容嫣数年的婚后生活,看着她夫妻二人鹣鲽情深,看着她怀孕生子,看着她幼子夭折,看着她悲痛欲绝,看着她再一次有了身孕。 如果可以的话,慕容裴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动贺莲的,可是彼时实在是走投无路,如果没有一个足够明洁莹润的魂魄去喂饲,后果说一句弥天大祸也不为过,他是真的逼到了走投无路,这才…… 彼时,想着毕竟只是个女孩儿……可他没料到自己低估了母性,不得已也只能这几年来一直吊着贺莲的那一丝神念,不使其被彻底吞噬罢了。 如果……当初他能知道表姐心中会这般看重儿女的话…… 慕容裴心中长叹一声。 这是他对表姐的亏欠,眼看着慕容嫣这些年笃信佛道,闹得夫妻不和家宅不安,他心中知道这是自己的过失,只是事已至此,并无挽回的余地。 只是……既然已经亏欠了表姐一次,那么,这一次就再也不能坐视! 这一场饲魂之宴,只能戛然而止,而这枚尸降,再是如何天下无二,也只能就此废弃。 否则,他心中如何能安? 快马驱策的慕容裴沿平坦的官路向着帝京城垣疾驰而去,当他终于穿过城门的同一时刻,天边的一轮骄阳也终于穿透了未尽的夜色,金色的日光仿佛昭告着天下百姓,这修罗地狱般的一夜,结束了。 * 御街之上,御林军奋力援救的那一侧拦路火墙终于熄灭,遍地焦黑的废墟,烧成了炭渣的污渍随着水流了一地狼藉,仍有几处尚未彻底熄灭的地方冒着青烟,和地上那些原本抛洒了生石灰却又沾了水于是也在冒烟的地方混成一处,颇有几分熏人眼目。 对于一处拦路废墟而言,两千人足可算得上是人手充足,扑灭之后三下五除二的也就清出了一条路来。 御林军的统领早就认出了那二楼窗口内的正是至今下落不明的大皇子和三皇子殿下,连怀王王妃也在其中,哪里还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眼前道路一开,迫不及待的就要入内请见。 那摇摇欲坠的楼门一开,就被那楼内的景象吓了一跳。 这一处茶社一楼厅堂内曾混入了疫症患者,又终始不曾起火,暴徒们啃光了活人,又没有被焚于火海,这半夜过去,里面黑压压都是活尸加上死尸,万幸的是此时此刻他们行动力以不复从前,御林军统领忙不迭的喝令手下兵卒立即清剿。 隔着雅间房门从一楼厅堂之中传来的兵丁呼喝之声让楼上的贺氏兄弟和慕容嫣主仆心中更安,明炎此刻也已是抱着小夜立起身来,微笑道:“看来已是无碍了,夫人回府之后切记不要耽搁,那一份药方,还是尽快服用才是。” ……此刻邪氛虽然衰靡,但毕竟她是在之前就染上了的,若真要保命,还是大意不得。 说着又拍拍小夜:“再过一刻便能回家了,和人道别忘了么?” 话虽如此说,却并不放她下来,小夜便只挥着小手:“小婶婶再见,小哥哥再见。” 慕容嫣几人还想道谢,话未出口就见人家已是一副作别的姿态,不由愣了,慌忙道:“先生何必急于回转?若蒙不弃,还请让我等聊表寸心。” “几位太过客套了,我并没有做什么值得称谢的事。”明炎只是一笑。 话音刚落,房门已经传来急切的叩击。 “两位殿下,王妃,属下御林军统领周笠,迎驾来迟,还望赎罪。” 第115章 归家 御林军的统领跨步入内,一眼便望见了贺承之贺牧之两兄弟,眼见两人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毫发无伤,当即心头就是一松,也顾不得其他人,立即翻身下拜,明炎不动声色的抱着小夜让到一边。 “殿下,王妃,几位可有受伤?可有不适?”作为生生在提心吊胆的气氛之下熬了一夜的人,几人本就面色不佳,加上贺承之原本就体质不行,此刻脸上更是毫无血色,周笠哪里敢怠慢,当即就吩咐手下立即回宫禀报,同时预备车马前来接人。 周笠这一夜实在见了太多的活人死人,此时心中略一欣喜,便也就并未留意房中其他闲人,就连那两名暗卫和裁云都被他给直接无视了,又何况是本来就有意淡化存在感的明炎?周笠眼中不是没有看到明炎岚羽这两个平静得甚至有几分超然世外的人,但在他二人有意的收敛气机之下,入眼却丝毫看不进脑子,就如同淡化在了雅室内的背景陈设中一般,莫名就下意识的忽略了他们的存在。 小夜也只是一声不出的看着骤然涌入室内的许多陌生人,此时雅间房门大开,从中向外望去,入眼的都是往来奔走全付甲胄的兵卒,那些兵丁参与了大半夜的清剿平乱,又刚刚剿灭完一楼厅堂中的活尸尸群,身上血脉偾张的激奋杀意正是浓郁,小夜睁大了眼睛望着。 明炎岚羽二人的刻意淡出,并不仅仅模糊了周笠一人的感受,就连承之牧之兄弟二人都几乎是无意识的被周笠那一连串急促的话语给不由自主的带偏了心思。 周笠本人更是只顾着这两位龙子凤孙,连慕容嫣这个怀王正妃都要排在他二人之后,又何况是别人?口中几乎是不停歇的一连串吩咐人去寻御寒的斗篷大氅,又吩咐赶紧通传,还要再去回宫禀告,预备车马暖轿,一番忙碌之下,明炎眼光一扫,见裁云立在墙角还有几分发怔,便上前一步低声冲她一笑:“那么,请看顾好你家夫人,我们一行便就此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裁云做出反应,已是抱着小夜出了雅间大门。 一出房门,瞥见二楼回廊以及一楼厅堂中那七横八竖躺了一地的疫者尸身,眉头一皱,抬手就将小夜身上狐裘斗篷的兜帽撩起往她头上一扣,遮住了她大半视线的同时又把她小脑瓜往自己怀中一转,哄道:“乖,这里一片狼藉,不要胡乱张望,再吓着你。” 口中叮嘱的同时,脚下加快步伐,扬长而去。 外面那些御林军,虽然不是没人见到从那雅室之中出来了人,但能让自家统领恭恭敬敬入内请见的,里面的人也必定不是他们能干涉的,既然是统领大人入内之后出来的,并未曾下令拦阻,那自然也是过了明路的——就是这般下意识的心态,让他们纷纷让开了路,目送两人带着仆从出了楼门。 他们一行走得悄无声息,雅室之内还是慕容嫣被请安之后又是一番嘘寒问暖,直到半晌之后才突然惊觉,目光在室内一转,不由哎呀了一声:“那两位恩公和那小姑娘是何时离去的?!” 听到她这一句,贺承之贺牧之两人也不由怔了——可不是么?雅室之内哪里还有那两人和那女童的影子?就连那一男一女两名仆从都一并不见了。 “糟糕!”贺牧之一拍脑门:“这可怎生是好?” 白得了人家一场庇护,这灾祸平息之后不仅仅失了人,居然连恩人姓名都没问,日后又该向何处寻人相谢?这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辈了?! 周笠也是愣了,直至此时,他也方才依稀想到方才他入内的时候似乎是还有旁人在此,只是抬眼见到两位殿下平安无恙之后心头太过激动,旁人竟就被他忽略了,此时再努力回忆,脑中浮起的也不过是两个面貌并不清晰的人影而已,怔了片刻,周笠倒是只觉得这是自己彼时并未留意的缘故,没怎么太往心里去,直至听说那两人甚至还有给出一份遏制此等恶疫的药方之时,方才真正的意识到了重要性。 作为一名武将,行事并不拖泥带水,当即便转头吩咐了下去:“适才外面的兵卒之内,有知其去向者速来回报。”又转头道:“虽说是一时不曾留意,走了人,但毕竟众目睽睽,真要寻人也并不是无迹可寻,两位殿下和王妃且请安心吧,想必再过个片刻,车马暖轿也就齐备了……皇上在宫中为了两位殿下的安危,急的夜不能寐,怀王殿下也是有再三要求下官务必护得几位安然脱险的。” 明炎一行终于回到宅邸的时候,天光早已大亮。 他们前去御街观灯的时候是乘车而行,只是这城中一场大乱,车马早就损毁,他俩干脆只步行而归,一路上各处或是失火或是仍在清剿暴徒,甚至有的人家的宅邸并不算门户坚固,有生生被暴徒们扒塌了院墙的都大有人在,一路上所见足可说一句是硝烟弥漫狼藉遍地,有那等无人收拾的尸身还横陈在街边,林月林诚战战兢兢的跟在二人身后,一句话都不敢说,小夜小脸半掩在兜帽下,只偶然用余光瞥出去一点,又忙不迭的收回来,明炎也并不放她下来自己走,只稳稳的把她一路抱回家。 他们在京中赁住的宅院到并未在这一场灾乱中受到过多冲击,林月林诚二人并不知道这是明炎本就有做过些许布置的缘故,直到望见宅邸完好,只大门外侧有着些许血迹和抓痕,却也并未松动倒塌,这才心中大松了口气。 小夜这一晚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醒后因为多少有察觉到紧张气氛的缘故,始终便不曾再度入睡,睁着眼过了大半夜,早就有几分没了精神,直到这会,回了家,一路被送回她的屋内,也才终于放松了下来,这一放松,立即就觉得疲倦。 明炎岚羽两人见她发蔫儿,只赶忙让后厨准备些好克化的饭食,这个时候,那小汤圆儿反而不适合,倒是厨房之内高汤这一类东西都是常备着的,不要一时就送来热腾腾一碗云吞,又配了几样小菜,小夜热腾腾连汤带水的吃了半碗,也就倒头睡了过去。 梦中出现的,是一片陌生的空间,一望无际的黑暗当中,脚下的青铜平台泛着幽暗的冷光。 第116章 灾后 这一夜的惊魂,让整座帝京风声鹤唳,倒是西山兵马和御林军汇合之后就全城戒严,挨家挨户的搜查是否仍有躲藏起来的染疫之人,家家户户,就不说从主人到仆从,哪怕是猫狗鸡鸭,都会查验一番,事至如今,大部分官宦人家都已经回过味来,不再闹古板迂腐的那一套,少数几个脑子不开窍的,只叫贺若兰二话不说直接圈禁。 如此分成街区,挨家挨户,大小人家,一个人都不放过,排查究竟有无漏网的疫源。 元宵佳节那一夜大火,造成的伤亡实在惨重,死者竟达上万,伤者到只有数百人,毕竟被抓伤咬伤的都已经不再是人……这些伤者算是运气好的,只是火场之中受了烧伤烫伤,以及还有被倒塌的建筑砸了胳膊腿的,只要身上没有抓痕咬痕,就连通其他失了家宅无家可归的民众一起,被暂时安置在了由户部工部出人在南城临时搭建的棚户之中。 面对此等灾厄,各处衙门早就不再搞什么正月封印那一套,一边焦头烂额的开印办公,一边极速调配粮米柴炭分发各处,一边纠集人手尽量清理着各处火灾之后的废墟。 一时之间,偌大的京城之中,年节气氛点滴无存。 当今天子贺若蘅在见到由御林军统领周笠亲自护送回宫的贺承之贺牧之二人的时候,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情几乎溢于言表,到总归为帝多年,面上一时还绷得住,叫过这两个儿子近前,仔细打量了一番,见算的上是毫发无伤,心中这才彻底松了。转瞬却又沉了脸,厉声呵斥了二人一番,责其各自禁足,无诏不得外出。 “父皇!”贺承之心知贺若蘅的脾性,趁着自己还没被关禁闭,赶紧掏出一直小心揣在怀中的那张药方:“这是儿臣和三弟昨夜侥幸祸乱之中得的一份药方,或许能遏制这场恶疫的散播蔓延,还请父皇安排医者先行试药。” 此语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精神为之一振,贺牧之也赶紧掏出他自己怀里的那一份,陈公公赶忙上前将两张一模一样的方子接了过来呈交御览。 “可能保证确有效验?此方是何人所拟?其人现在何处?” 面对这简直如同雪中送炭一般的药方,纵然贺若蘅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也依然为之动容。 “回父皇,根据拟出这张药方之人的言辞,这方子,应是只对初期阶段的染疫患者有效,以及被抓咬之后尚未发病的人可以保其平安,但那些已经发狂的,应是无救的。”贺承之垂着眼,一丝不苟的将明炎当时的言语一字不漏的复述了上去,这才苦笑道:“至于人……儿臣大意,未能留其姓名身份。” 怎么?竟是来路不明之人么? 贺若蘅心中转着念头。 这一场恶疫实在离奇诡异,纵然得了药方有了治疗之法是天大的幸事,但……身为帝王,心思总比旁人要深沉一些,这等危机时刻现身襄助,又给出了方子,很难说是否是想凭借此功平步青云,本来若按功绩来说,若是这药方真能奏效,给再大的奖赏也不为过,但是……若是有人心怀叵测先行弄出这场灾疫,再出面假意救世以图功勋的,就是其心可诛了! 纵然是帝王之尊,这样的疑虑也是不便出口的,贺牧之到底年纪还轻,听见父皇见问,又见兄长自责,只连忙说道:“不怪大哥,彼时儿臣也只顾着慌张,忘记了询问。”说着又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对了!婶婶当时也在场,儿臣看她似是与那一行人有渊源,想来应是知道根底的才对。” 贺若蘅沉吟一刻,抬眼却见那一同觐见的御林军统领周笠和那跟在最后的两个暗卫似是欲言又止,当即便就挥退了承之牧之兄弟二人,责令其闭门思过,直到那兄弟二人的身影出殿而去了,那两名暗卫这才上前跪地叩首,低声叙述了起来。 慕容嫣这边也是由御林军护送暖轿一路护送回了王府,贺若兰此时还在带兵平乱,脱不开身,只匆匆赶来相见了一番,确认了彼此安好,甲胄都未下身,便就又赶回了军中。 直到送走了贺若兰,慕容嫣这才长吁口气,劫后余生的侥幸这才漫上了心头,安排了裁云先下去歇息,第一时间就取出了那张药方让人按方抓药。 王府之中自备有许多配成的方药和散药材,倒是不必再向外求购,慕容嫣心中悬着念头,就索性让人可着府中的药材数量,全数都给熬煮成了煎剂,家中上下,都要饮过方才作数,又遣府中亲兵给贺若兰送去,直到此时,贺若兰也才知道自家王妃竟有染疫之患。 正忙乱着,门上却传国师登门拜访,慕容嫣心中一暖,赶紧让了进来。 “表姐!”庭院之中,慕容裴面色紧绷的大步走来,直到望见慕容嫣本人,脸色才稍稍一松,到了面前也不及寒暄,只上上下下将她细看一遍,眼神之中就有了一丝狐疑,疑虑一闪而逝,只皱着眉道:“昨夜那般灾祸之兆,表姐焉敢出府?这好是没出甚危险,否则又该如何是好?” 说着不等慕容嫣出声,已是又接着数落了起来:“表姐一届女流,为何要将自己置于险地?今后可万不可如此了!” 话音未落,目光落在慕容嫣已经敷了药渣包上纱布手腕,神色当即大变:“可有何不妥之处没有?且入内让我给表姐诊脉一番,也好以防万一。” 慕容嫣见他忧心,心中暖然的同时也只赶忙将已有得到一张方子,也已按方服药之事合盘向慕容裴说了一遍,言语中倒是对明炎两人信任有加,又很是以不曾探问其下处不能登门致谢而遗憾不已。只是慕容裴到底还是不放心,不由分说给她细细诊脉一番,又抄录了一张药方,再三叮嘱好生休息,这才告辞走人。 出了怀王府,走在那狼藉一片无比萧条的大街上,慕容裴的脸色这才阴沉了下来。 ——这张药方,连他都没见过!其上所列不过是七八种寻常药材,但……他刚一见到表姐的面,便知道她是曾染过尸降的,只是那降蛊却竟是已经死了! 这只说明,这张方子极有可能是真的! 这世上竟真的有药可解他这慕容世家数百年来秘而不宣的尸降秘法?! 而且竟真有人能拟出这样一张方来?! 到底是什么人竟有这等本事?! “主人……”廉贞有些忧心,若真是帝京之中竟然还有着他们不知究竟的陌生强者的话……这就是未知的变数! 听出了下属语气中的担忧,慕容裴只冷哼了一声:“先进宫,这寻到的‘疫源’也该公诸于世了。” 第117章 补偿 “这……就是疫源?!” 贺若蘅有些难以置信的盯着那一只精巧的泥人玩偶,眼神中飞快的掠过一丝疑虑。 “不尽然。”慕容裴答道:“此物应是与不祥之物有过接触,而后偏又阴差阳错落到了生辰有异之人的手里,两下相冲,这才引出了此番恶果,若单是其一,应该并不足以引动灾星降世的。” 贺若蘅紧蹙着双眉:“大相国寺中可有僧人幸免?” “并无。” ……作为尸降的源发之地,哪里还会有活口? 贺若蘅面色阴沉的望着那精巧的泥捏小娃娃……若是相国寺中留有僧人,还可由他们辨认此物究竟是何来历,可是人都死光了,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到的相国寺,那就实是没了凭证。 “陛下。”慕容裴神色淡淡的垂着眼:“臣已在相国寺疫区之内布置了驱邪之阵,想来应能起到一定作用,但是时至今日,疫情并未彻底扑灭,还是……” 他话音顿了一瞬,才又接了下去:“请陛下早做定夺。” 此言一出,贺若蘅目光如电一般的射了过来。 “若是朕不允呢?” “陛下,臣不过是一介凡人,并不敢说上体天心。”面对天子的怒意,慕容裴冷静的答道:“会有如此建议,也不过是为了更快弥平此祸罢了,具体允或不允,做或不做,全凭陛下裁夺。” 出了禁宫宫门的慕容裴,才刚刚扳鞍上马,迎面就见受了他惩处之后本应留守国师府的贪狼正伏在马上疾驰而来。 “主人!”贪狼被慕容裴先前引动了宿于心脉中的异物,按理来说起码要将养好几日,但此刻却面无血色的伏在马上,到了跟前也只勉力滚下马背,伏地低声道:“请速归!那物……镇不住了!” 慕容裴深吸了口气……会勃然大怒这一点,他是早有预料的…… 只是他无法坐视表姐也成为这一场活祭的亡魂之一,只能收手,既然做了,他本也做好了面对那滔天怒火的准备…… 接下去,唯有那人君能如他所愿,俯首奉上那一股浩然王者之气了,否则……慕容裴神色冷峻的一鞭抽在马上,向着国师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慕容裴的身影才刚刚闪现在那巨大的青铜平台之上,耳边就是震耳欲聋的狂怒吼声! 铜台边沿之外,那点点莲灯浮在漆黑的水面上载沉载浮,随着水流不断奔流卷动而显得摇摇欲坠,不时有莲灯在沉浮之中没入浪涛就再也没了踪影。 而在那漆黑的水面上空,上古巨兽的八颗头颅正愤怒无比的仰天咆哮! 难以遏制的狂怒使得那巨兽山峦一般巨大的头颅之上鳞片蓬然炸起,颌下之须根根有如锐利的矛锋,虽然与龙近似,但每颗兽头的头顶部位却只生着一根独角,其上螺旋状的纹路将那一支独角拧成一个虬曲狰狞的模样,硕大的血红竖瞳之中倒映着青铜平台上慕容裴那渺小的身影。 似是因为慕容裴的出现更加激怒了那巨兽一般,伴随着一声狂怒的吼声,八颗狰狞巨大的头颅蛇颈一弓,带出一股冷厉的狂风向着他的身影直扑而来! 这宛若共工冲撞不周山一般的猛烈撞击,却在堪堪越过平台上空之时受到了无形壁垒的拦阻,伴随着几声震天的巨响,巨兽八颗头颅宛若撞上铜墙铁壁一般,一股威猛浩荡的无声震动如巨大的水波涟漪一般极速向外扩散开去,天河繁星般的无数莲灯只在一瞬间就倾覆在漆黑的波涛之中,就此湮灭得再无踪迹。 一击未能竞功,巨兽蛇颈高昂,仰天又是一阵怒啸! “娘亲……”慕容裴脸色也是不好,这平台本身自有的封阻之力虽是能将巨兽拦阻于边沿之外,但那排山倒海般的冲撞余波可是实实在在的蔓延到了平台之上,尽管已经是被铜台过滤掉了绝大部分威能,但就仅仅是这相对而言微不足道的些许震荡也已是足够他一个肉体凡胎受的! 更不用说那震天的狂怒咆哮直将他心神气血都激荡得翻涌不宁。 未等他余下的话语出口,那巨兽不听那‘娘亲’二字还好,这两个字一入耳,巨兽更加暴怒,下一瞬间,已是再次风驰电掣般的猛扑而来。 在这一片广袤无垠的幽暗空间之中,那咆哮和怒吼不知回荡了多久,等到那头暴怒中的巨兽或许是累了,亦或许是发泄完毕,终于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慕容裴几乎已经站不直神子,口鼻之中缓缓向外渗着血迹——这连神明都为之忌惮的远古凶兽的狂暴怒意,岂是区区凡人有本事承受的?他此时仍能保佑神智,已经是靠着他天赋异禀,和这青铜平台本身自有的护持之力了。 慕容裴轻吁口气,努力压制着体内翻腾不止的气血,平复了片刻,方才有气力摸出帕子擦拭着口鼻处的殷红血迹。 “娘亲……且请息怒吧。” 明知巨兽怒意未消,慕容裴仍是迈动步伐来到了平台边沿,身前一步便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水流,为数不少的已经倾覆在水中并被湍急水流拍打得残破狼藉的破损莲灯的残骸零落的在水面浮沉,放眼一片零落成泥的萧瑟凄凉之态。 “此次是我行事不密,未能考虑周详安排妥当,娘亲要怪,我也无话可说。”慕容裴苦笑一声,抬手之间,右手并指如刀,在左腕轻轻一划,随即便有猩红的液体点点滴滴的落入水中。 巨兽陡然安静下来,八颗巨首上十六只腥红的竖瞳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对它而言渺小得有如芥子一般不断滴落的血珠,眸光之中,一丝贪婪夹杂着晦涩不明的情绪一闪而逝。 “就以此,作为给娘亲的赔补吧。” 话音刚落,却见那巨首中的两颗,头颅一偏,血红的竖瞳就望向了慕容裴身后的平台远处。 这些微的异动并不明显,但在与这巨兽相熟多年的慕容裴眼中已是足够反常。 疑惑的转头望去,身后偌大的青铜平台空无一物,安静得一如往昔,慕容裴停顿了片刻,收回目光:“怎……” 刚刚出口一个字,他却忽然似有所觉,猛然再度转头望去。 与他动作几乎同时,那巨兽八颗兽首死死盯住平台上那不存在任何物体的虚无空间,利齿横生的口中蓦然一声饱含了贪婪和垂涎的吼叫! 夜晚寂静的房内,小夜大汗淋漓的猛然睁开了双眼。 第118章 无踪无迹 “喵!”小夜睁眼看见岚羽坐在一旁,便爬起来一头扑进他怀里。 嗯?岚羽疑惑的搂住她,察觉出怀中小人儿心跳气机十分快,不由皱了眉:“做噩梦了?” ……这小家伙自从元宵那一夜惊魂之后就时常半夜惊醒,就连点了安息香都收效不大,虽然在他俩护持之下已是尽量少让她耳闻目睹那些惨状,却又为何这般睡梦不安? 两人都猜测许是回来的路上不经意的让她瞥到了甚,也只得好好哄着宽慰她。 其实小夜自己每次梦中醒来的那一瞬间,心中总是惊慌,但双眼一睁,看到了光亮和人之后,慢慢也就平复了,至于究竟为何惊醒,是梦到了甚?还是听到了甚?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梦中景象并不能真正刻印在脑海中从而使得醒后也能记起,梦境挟着恐慌潮水一般而来,又潮水一般而去,并未在记忆的沙滩上留下丝毫可供捕捉的痕迹,倒是明炎岚羽这两人并不需要如同凡人那般每夜安睡,两人便索性夜夜陪伴,反正林月那丫头这一场真的是受惊不浅,归宅之后倒是闹了不大不小的一场病,如今也还在将养,小夜体质羸弱,怕过了病气给她,彻底痊愈之前并不会去到小夜身边。 小夜睁着眼在岚羽怀里发了一时的怔,气机心跳倒是恢复了正常,毕竟她对梦境无丝毫印象,是以自己想了会想不起来,自然也就无从再惶恐,反倒为自己先前那般一惊一乍的有着几分不好意思,于是又从他怀里钻出来,自己重新往被窝里一钻,就势就拿被子蒙了头。 岚羽到是觉得好笑,伸手扒开被子露出她小脸,嗔道:“捂那么严做什么?不气闷么?安安生生的赶紧睡吧,不然早晨又不愿意起床。” 话虽是这般说,其实也无所谓她早起不早起,毕竟这一场无端灾祸波及了整个帝京,虽然未出正月,但城中已无丝毫年节气氛,更有那许多人家,在那一夜中有亲人亡故的,早已是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白幡,棺材铺和纸扎店的生意一时紧俏,其余的放眼望去一片萧条。 不仅仅是没了游玩的去处,而且针对各家宅邸的盘查清剿更是过了一遍又一遍,每日里可以容人外出的也只有三四个时辰,时间一过便是戒严宵禁,各家各户关门闭户,不许任何人在街上游逛。 其实若按岚羽的念头,他们来到帝京也无非是为了要让小夜经历一下这人世繁华,结果繁华入眼没有几日,就遇到这样的灾疫,搁他想法,还不如趁早带着小夜走人,在这灾后萧瑟之地有什么好待的?虽然如今帝京城垣四门紧闭,并不许人进出,但他和明炎若想离去,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还是为了小夜出行不便,这才只能暂住着,他们一行来时的车马早在那一夜停留在御街街尾的时候损毁了个干净,小夜终究只是个凡人小娃娃,又已经知道事理,长途远行去往别处的话若真要使出些手段顷刻而至估计跟她解释不清,但若要再订制车马,也不是一两日能完的,两人索性住着也就住着,反正每日里也依然能遣仆从外出采买,虽然价高,但他们又不缺金银,何况年前本也有依着人界习俗备下许多年货,他两个又是无所谓甚消耗的,不过是顾好小夜罢了,就是如此,这才暂时滞留帝京之内,不曾去往他处。 小夜静了一时,没要多大会就重新入了睡,再过一时,房门无声开启,明炎由外而入。 “你又去哪了?”岚羽瞥了一眼,却意外发现明炎眉头微蹙,便单手在小夜耳边扣了个消音指诀,“怎么?有何不妥之处?” 明炎嗯了一声,来到床前,先望一眼团着被子熟睡的小夜,这才低声道:“那一夜,这城内死伤应该不下万余,却竟无踪无迹了。” 无踪无迹? 这平平的四个字,所指究竟为何,岚羽心中几乎立即就有了推测,不由也皱了眉。 ……那般灾祸之下死去的人,算得上是横死,横死之人死时的不甘、恐惧、惊慌、和愤恨,都是足以激荡魂魄的极端情绪,这类新死之魂,大多都会在人间逗留迷惘上一段时日,等它们真正体会到自己已经死了,才会被纳入归墟,洗涤此生过往一切。 就不说那万余的新死之魂,就仅仅是这个数量的枉死之人的怨恨和不甘就足以存留世间一段时日,这数量还算少的,若是大战屠戮或大灾疫之下,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亡魂的时候,其怨愤不平足以引发天地异动,所谓天雨泣鬼夜哭的异象就是这般来历,可如今,这万余人就算没留下什么怨愤和不甘,可竟连魂魄都不知去向了? 但是比起这件事,岚羽反而更介意另一件事…… “你要管?” 这一句问出,明炎倒是犹豫片刻,岚羽没好气的嗤了一声:“这不是你我该管的事,你也别太过滥好心了才是!” 明炎皱眉道:“此事有些超出常理,即便是人界有着些许能人异士,这般手段也并非是凡人可掌握的才对,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再是不妥,也是凡人自己的事。”岚羽哼了一声:“就不管他们手段如何,但目的摆明是冲这帝京王气而来,你我若是干涉了,算不算是扰乱天道运势自我轮替?” ……更何况,人界王朝兴衰关他们何事? 明炎皱着眉沉吟片刻——其实岚羽说的是正理,不管是于情,还是于理,甚至此事最终演变成生灵涂炭,但只要不是他界暗中搞出来的,而只是凡人之间彼此相争的话,他们作为神卫,就没有干涉的理由,虽然若是硬要干涉也不是不可以,但……这事关人界王朝气运,是吸纳汇集了十分广阔范围的整体运势和无数人的命运走向在内,一个王朝的兴衰覆灭,不仅仅只这一国运势改变,就连相邻国家甚至并不相邻国家的,都会有受连带影响,或兴旺,或衰靡,由此牵扯的根本不是少数人的命势运程,这是千万人甚至上亿的凡人命数,不沾手,才是最妥帖。 他不是不清楚此点,但他心中却始终有着一缕淡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警醒。 不等他想定主意,岚羽又道:“依我看,我们还不如带着小夜去往别处,来此无非是让她看看这人世繁华,如今繁华也没的看了,还不走,是等着给她看人送葬发丧吗?” 如今这城内还只是哀鸿遍野一片萧条而已,等再过几日,依着凡人的习俗,过了七七,要发丧下葬,那时可就更无处可去了。 一句到说得明炎好笑起来:“不外出也罢了,如今订制车马并非短期能完工,总要耽搁些时日。”说着停了片刻,这才道:“罢了,我也只是疑虑而已,若是不出意外,自是不会管的。” 岚羽哼一声,松开了扣在小夜耳边的指诀。 第119章 登门 这不出门的日子,倒也十分闲适,明炎干脆将那凡人蒙童的功课又捡了起来慢慢教小夜,亲手临了字帖教她描红,一日里要写两张大字才算作完功课。 他教的方式并不死板,小夜倒也并不抗拒,原本还对要写功课有些的不满,也在明炎岚羽二人笑眯眯的许了她按时写完便奖赏她蜜饯梅子吃的利诱之中不见了。 林月本就是个体质康健的姑娘,小病一场,也没要几日便就养好,照旧还回到小夜身边伺候起居。 宅院外面偌大的帝京都人心惶惶,宅院之内倒是仍然安宁,就有少许下仆因为只是独个卖身在此,家小都在他处,不免悬心担忧,对于这样人,明炎很干脆的放了他们假,准其过完正月之后再回转,也省得忧心之下心不在焉做不好事。 小夜只在他二人身边习惯了,对于其余仆从多还是少,根本不在意,就连林月,也都是适应了好一阵才接纳,本也不是多事的孩子,虽然对于一日日的圈在家里有着些许不乐,但总也能明白这是外面出了乱子的缘故,再者明炎岚羽加上林月也都会陪她解闷,是以倒也并不觉得无聊。 京内原本西市街尾是有车马行市,除了租用,也有打造的工匠,只是这一场大乱,哪里还有店铺开门?就不说是那些在那混乱一夜中有伤亡的是大门紧闭,就连侥幸躲过并无折了人的,也一样是闭门谢客,更有至今还封着不许过往的半条街……以往帝京城内着名的东市西市早已是罕有人迹。 寻之不得的情况下,明炎索性去了京城内的那间慕宇斋店铺,到了一看才知道,那一夜此处也有失火,焚毁了半间铺面和一些陈设,但万幸的是人没事,掌管这家铺面的是个老掌柜,半生都在给慕宇斋打理店铺,十分忠心耿耿,先前知道这是自家小斋主相识的友人,又听闻是想来定制车驾,自是二话不说的应了,倒是明炎见他们自身也有重新修缮等等的工作,只道不用急,又额外多给了工费,老掌柜本还不肯收,彼此一番推辞才终于收了。 再过几日,那一遍遍循环往复对恶疫患者的盘查终于告一段落,白日里的戒严也已撤销,虽然夜晚仍是宵禁,但各家各户都渐渐开始了忙碌的清扫重建工作。 朝廷工部户部忙得不可开交,一批批用于重修建筑的砖石木料不断运送进京,有需要重新修缮的人家可用极低的价格前往购置,并不会加上许多虚高的售价,那些焚毁了房屋店铺的,若是户主仍在的自是开始忙碌,不幸已经无主了的,便由衙门统计一番贴出告示收纳充公,再由工部着人整理狼藉准备着天暖土地化冻之后原址重建。 这样重又忙碌开的日子里,对于百姓而言,当今天子贺若蘅在天坛行祭天之礼,焚了朱笔亲临的罪己诏,并率文武百官跪叩祈天的盛大祭祀仪式,也不过是忙碌劳累之后的一点谈资,没过几日也就忘了。 也不知是否真的是真龙天子的俯首认罪祈求宽恕的祭仪真的有所收效,亦或是日子总要继续的缘故,帝京之内渐渐又有了人气生机,忙碌清理废墟重建屋宇的景象渐渐展开,便不再如先前那般家家门户紧闭宛若死城。 就连朝中许多原本反对真龙天子祈恕上天的老臣,至此也有不少开始将信将疑,觉得兴许真的是上苍发怒,这才降了灾祸,那么身为人君,率众代百姓请命,到也不是说不过去。 然而,他们当中却没有人能够知道,这一场庄严盛大的祭天典礼,直接将这若大帝京区域内护佑国运的龙气几乎散尽! 明炎岚羽二人自是有所察觉,但岚羽是根本不在意,明炎虽然有所留心,却也仅仅是留心而已,龙气陡然散失,但却去向成谜,这在他心中算得上是一个疑点,只是一时之间也没有甚蛛丝马迹,若要着意细查的话,这又不是他愿意管的事,所以也就只将疑点记在心里。 冷眼看着的岚羽,对此事倒是看得十分透彻,嗤笑道:“分明是有心人弄出来的邪术戕害百姓,这天子倒是仁心,肯为了此事胡乱揽罪,本来就龙气衰靡,哪里经得起他这向天罪己?也不知是听信了什么胡说八道。” “就算是人间帝王,也不过是凡人罢了,面对这等邪术,又哪里知道许多,有此举总也算他心系百姓了。”明炎也是摇头……他能体谅这是源自善念,但确实不该这般行事。 “你可老实的壁上观吧。”岚羽道:“不管这是什么人的手笔,由得他们争夺去便是,这一场胡闹,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是凡人自己权谋,你若插手,难道还想尝尝当皇帝是甚滋味不成?” 说着倒停顿了片刻,随后不怀好意的一笑:“啧……其实那倒也不错,你来治国,顺便将小夜封个公主,到也不是坏事。” 明炎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倒也干脆的搁开了手——反正龙气已然颓败,想再重振可就不是普通的麻烦了,一代王朝的国运衰靡,这其中牵扯实在太过众多,天道运势,王朝本身命数,无数黎民生死,尽数牵连于此,这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势,就算是神界中人,也不是说想如何就能如何的,往小了说只是凡间王朝的兴衰,往大了说这是三界六道中整整一界的运势,甚至可以影响天道运行的轮轨! 别说是他本身也并不想干涉或插手,就算想,这都不是件容易事!何况他和岚羽离宫下界的目的不过是小夜,人界运势的更替兴衰并不在他原本的计划之内。 是以,就算这一位人皇在他看来并非暴戾昏庸之君,算是心有善念,也依然还是……不相干。 相对于外界的萧瑟恐慌而显得十分平静的宅院之中,伴随着新年之后的头一场雪一同到来的,是怀王府的拜帖。 雪落之初还只是细碎的雪珠,等到一夜过去,已是鹅毛纷飞,四下里都蒙了厚厚一层洁白,小夜统共也没见过两次下雪,倒是极高兴,连明炎教她功课都心不在焉的直往窗外瞟,明炎看着好笑,索性放了她的羊,允了她穿得厚厚实实的在院子里跟林月一起玩雪。 两人刚堆出一个似是而非的雪人轮廓,就见林诚很有几分惊慌的一路小跑着进了院子:“主人,主人。” 林诚气喘吁吁的擦了擦额上跑出来的汗:“有位王、王爷,登门求见!” 第120章 宾至 明炎挑眉,灵识一探,宅邸大门之外,果然有一行车马,那车驾就不是寻常的制式,又有随行着数名亲兵,车上的人并未露面,只有个管家模样的人立在门前等候回话。 ……倒不算是生面孔…… 当日西市之上管家福生是见过的,那怀王贺若兰当日虽未碰面,但御街之夜他虽未向岚羽那般立在窗前一览无余,可灵识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放开扫视,这是当日带兵之人,想必就是慕容嫣的丈夫——怀王了。 他来做什么? 守在一旁看着小夜玩耍的岚羽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在他来说,他并不愿意与太多凡人打交道,就算是当日庇护了慕容嫣一场,在他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举手之劳,若是要因此再牵扯出一堆的人情事故往来酬酢甚的……他是完全不乐意的,毕竟,就连那慕容嫣也不过是与小夜有些许善缘罢了,机缘巧合,既是碰到了,那随手庇护她一场也无甚不可,至于她丈夫……谁啊?不认识! 就连明炎,也不是很喜欢与这些凡人权贵打交道。 但是贺若兰身为怀王,天子胞弟,凡人之中尊贵无比,明炎岚羽两个凡人眼中的普通人,怀王既能寻到此处,还依礼投帖拜见,那就没有闭门不见的道理,是以明炎也只是略一沉吟,就叫林诚赶紧开门迎客。 岚羽唉声叹气的上前拉了小夜:“好啦,你也玩了半天,不准再疯了。”摸摸她小手,塞了手炉给她捂着:“喏,来客人了,你也老实会,不然等着惹人笑话呢。” 小夜有些恋恋不舍她那还未完工的雪人——虽然目前只有个胖乎乎矮圆锥形的身子,圆乎乎的一颗大雪球做的头,头上还顶着一左一右两颗装作是丫髻般的圆乎乎的小雪团子,其余五官手脚衣裙都还根本没个型出来,还好多地方等着做呢,如今竟就不能玩了?再是听话懂事也终究是个小孩子家,眼神一瞟一瞟的望过去。 岚羽看着好笑,知道这小家伙根本还没玩够,手上却仍牵着不肯放:“好啦,都玩了一个多时辰了,就是不来客,这冰天雪地也不准这么疯玩,先去喝点暖茶吃些点心,这雪人又没人动它,好好给你留着就是了。” 贺若兰得了家主在家,并恭迎贵客的传话,方才下了马车,这倒也并非他傲慢,而是来此之前已然查证过租赁此处房舍的确实只是平民,就算他感念其人救护家眷的恩情,也没有一个王爷立在百姓门前等候传见的道理,无关于怠慢与否,只是礼数不和罢了。 此番前来,贺若兰是真的存了重礼酬谢并结交一番的心思的,他是天子亲弟,自身能力又是不弱,贺若蘅凡有大事也并不瞒他,早也将那两名皇室暗卫口中叙述得听来匪夷所思的两位世外高人给他讲了一遍,等回到王府,慕容嫣又给他讲了一遍,言语之中对于明炎岚羽二人风仪气度赞不绝口,又几次提及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 对于自家王妃,贺若兰心知这其中虽是有她这些年来格外喜爱孩童的缘故,但也清楚慕容嫣也并不是一个爱屋及乌胡乱赞人的性子。 更何况,各个方面都几乎众口一词的那二人是如何艺高胆大手段过人,又确实是危难之中出手相护——那般灾乱之中,就算不管闲事也无人能说什么不是,但人家管了,还就是好好的护住了人,这就足可当得一句恩情了。 是以贺若兰忙完了平乱清剿,腾出手来之后就开始四处寻人。 那一日明炎一行离去虽然在那雅室之中无人留意到,但毕竟从茶社厅堂一直到街上,沿途两千的御林军,也不可能个个眼瞎,这个瞥到一眼,那个瞥到一眼,事后零零碎碎一拼凑,也就缩小到了确定的区域之内,再加上这些时日林诚也有每日出入采买,有心探查之下也不过两三日就寻到了下落。 他此番前来,一是真心感激当日对慕容嫣和两名侄儿的一番回护,二是心存了结交之意,毕竟几番复述之下这二人一身能为实在惊人,这等样人,泯然与众实在有几分可惜,若能收为朝廷所用也才不算明珠投暗美玉蒙尘。 三来……是他得了皇兄贺若蘅的暗示,来此试探一番这一场无端灾祸,于这二人而言,是否真的与他们无关,确实只是机缘巧合,还是说…… 这般的心思并不好明说,就连贺若蘅提及的时候也不过是暗示罢了,毕竟人家不光护了怀王正妃又护了两位皇子,最后更还给出了一张已经试过确实行之有效的预防药方,不论哪一方面都没有怀疑人家的道理,是以也只得稍加暗示,倒是他兄弟二人彼此熟稔,即便是暗示也领会得到。 然而等到贺若兰下了马车迎面见到不疾不徐步出院门前来相迎的明炎,几乎是下意识的就立即否认了皇兄的揣测。 ——这样皎然有如天上月的气度风华,怎会是阴邪宵小之辈? 贺若兰自谓看人的眼力不弱,而且一个人的言行处事,也是真的会与其自身气质有所牵连,除非心思诡诈深沉到了一定限度,否则不经意间举手投足那或多或少流露的周身气度是骗不了人的。 而正步出院门的这一名青年男子,周身穿戴虽然在百姓之间可算贵重,但在权贵之间也只算家常,并不显得如何招摇,想来是未料到有客来,身穿的也不过是一件靛青的氅衣,衣缘袖口以墨色狐裘出着窄窄一圈风毛,内里就更是普通的一件石青长袍,头顶也并未戴冠,墨色长发只一根玉簪定了部分,其余披垂身后,这一身装扮完全可以说一句平常。 但贺若兰却并不真觉得平常——此人腰间悬了一枚美玉,晶莹剔透宝光莹润,竟是天下少有的绝品,即便是皇宫大内,也罕有能与其相媲美之物,头顶那根玉簪虽然样式朴素,不曾精工细刻更不曾镶金嵌宝,但质地之优良完全不下于那块玉佩,就单单是这全身上下仅有的两件东西,就根本不是寻常人拿的出来的,再配上那一身见之忘俗的风仪气度……帝京之内,竟是几时来了这般人物? 贺若兰心中若有所思,脸上却不露,也并不等明炎迎到近前,已是十分客气的抢步一揖:“在下贺若兰,谢过先生日前仗义援护内子和血亲。” 第121章 养女 明炎让开一步并不肯受礼,只客气笑道:“举手之劳罢了,王爷请勿放在心上。”说着只做个请的手势:“天寒地都,请入内容我一尽地主之谊吧。” 一旁的管家福生刚想皱眉——这人一介布衣,好大的架子,见了王爷居然也不见礼?! 不等他真的皱上眉,贺若兰眼光一拂,福生立刻蔫了,只好乖乖跟在贺若兰身后进了院子。 刚到中庭,就看见了院子当中那又圆又笨的雪人雏形,眼光再一扫,却冷不防瞥见通往内院的垂花门前一个个头小小看上去五六岁的小姑娘,正被个男子牵着小手往里走,贺若兰这一撇之下猛然就是一怔。 ——那小女童身穿一件大红色绣金的厚斗篷,雪白的狐腋密密匝匝的出着柔软的风毛,头上梳着两个丫髻,这一身装扮,虽然只是背影,但就这么远远望去……竟是……竟是像极了被秘密收在禁宫之中的那个泥偶! 对!像!太像了! 就连那斗篷上的描金花纹都如出一辙! 这究竟…… 贺若兰一惊之下不由停了步。 他是有几次听慕容嫣提及小夜,言语之中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极力夸赞是个聪明懂事乖巧伶俐的小姑娘,想来这孩童,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孩子? 可为何竟好似与那被慎而又慎的层层封印以符咒、秘而不宣的那只疫源泥偶这般相似?! 是错觉? 还是…… 在前引路的明炎早在贺若兰停步的时候就回首望了过来,见他面露怔色,顺着他目光望去,只笑道:“那是我二人的养女,之前与尊夫人也曾有过数面之缘。” 贺若兰不动声色的收回眼光:“内子几番提及令爱,还望他日邀请二位的时候可以携令爱同往。”说着已是笑了:“内子着实与令爱投缘。” 明炎听了倒是无可无不可,毕竟这阵子小夜在家也圈得久了,慕容嫣和小夜彼此之间又确实两两相得,若要再相见也没什么反对理由。 寒暄之中,将贺若兰让到正厅落座,又奉上茶水点心,贺若兰此番是相谢而来,自是十分客气谦逊,丝毫没有天潢贵胄的那般做派。 人家客气,明炎便也依礼相待,言谈之间,听出贺若兰有招揽之意,自是毫不犹豫的推脱了,等再听他提及朝廷有意奉上,明炎只笑道:“我二人带着小夜并不会在此久留,就算帝京之内没有此等横祸,原定的也是过完端午便要另向他处而去,这赏赐还是不必了。” 不待贺若兰再劝,明炎又道:“不瞒王爷,我二人本是方外之人,若非是为了养育小夜,我二人根本不会入世,所以若赐官爵实不能受,若赐金银也并无所需,何况我两个本也没有做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焉敢居功?还请王爷费心,代我二人婉辞了吧。” 耳听这般言辞,又见其神情不似作伪,没有丝毫欲迎还拒之意,贺若兰此时更是彻底打消了试探的念头——毕竟人家已经说得很明白,钱不缺,官不做,甚至还搬出了方外之人的说辞,更是言明日后还要再向他处游历,这等样人,绝非是会为了名利便会居心叵测之人! 有了这一层认知,贺若兰心中结交之意更浓,原本初见的时候有心有所折,只是毕竟还领着皇兄的密令,如今既然已经可以断定人家没那些令人不齿的心思,那放着这样的人物在眼前,几乎没人能够不心生钦慕。 就是在这般心态之下,贺若兰看似闲谈的有意无意的将话题延伸了些许,然后他就发现,此人不仅仅是言谈温和有礼,腹中乾坤竟是极为渊博,不论是文人爱好的各种雅趣,还是武者倾心的江湖传说,乃至水利农事甚至兵书都是信口拈来,贺若兰原本是半为寒暄半为结交,结果聊着聊着竟然不知不觉的沉浸其中,茶水喝干了两盏,这才忽然惊醒,抚掌笑道:“该死,与先生相谈实在多有裨益,竟是忘了形。” 说着又不禁探问:“当日所在的另一位先生不知可否请出一见?也好容本王当面致谢才是。” “岚羽么……他生性略有孤僻,并不喜爱与人相交。” ……那货还是算了吧,凡人里边他也就稀罕个小夜,其余的顶多算上司徒莫非那几人,要他陪客他哪有那个耐性? 一旁福生的脸又拉了下来。 自家王爷何等尊贵的人儿,怎的这一家子这般拿乔!亲自登门拜访居然敢不来见客?就不说是王爷,就是寻常来客也没有这般怠慢的! 倒是贺若兰不以为杵,毕竟人家已经出口了方外之人,那就不好强求,何况确实还承蒙其恩情救了人,又没有挟恩图谋什么,不爱理人又不算什么。 ……不知不觉之间,贺若兰的心思已经彻底抛开了什么王爷平民上下尊卑那一套,只觉与明炎一番相谈,实在是平生未有过的舒心畅快。 再闲谈一刻,已是快要接近晚膳时分,贺若兰终于想起要起身告辞。 客人告辞,做主人的,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也是要挽留几句,奈何贺若兰执意不肯,且他说得也直白——今次登门乃是私下道谢,他日还要正经备宴再来相请。 明炎本也就是可有可无的那样一说,本也不是真心想留宴,见他力辞不肯,也就从善如流的送了客。 结果第二日一早,林诚竟就又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主人,王府送来了请柬,还派了车驾候在门外。” 小夜吃了早膳,正捧着书本儿听课,等听见这样一句,立刻插嘴道:“是小婶婶接我玩吗?” 一语未完,脑门上就挨了明炎一记轻敲,嗔道:“上课开小差。” 小夜吐吐舌头,也就重又低头看书。 明炎其实也心知这是小家伙这些日子圈在家里无趣了,这才想要借机出去玩,她这点小心思也瞒不过谁去,但如今京里没有去处,更无熟人,想要带她出门也都无处可去,数来数去,也就只有个慕容嫣,算是有过结交,且又真心喜爱小夜,她若想去,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心中虽然这般想,脸上却并不露出,只等这一堂课把该讲的讲完了,这才伸手拿过一旁的描金请柬,笑道:“那王府是你说去就去得的?且看人家有没有邀请你,若是没有,看你还怎么去。” 小夜听了,眼巴巴盯着那张请柬。 明炎展开一看,故意沉吟片刻,见小夜眼巴巴的望着,不由好笑起来:“好啦,快去换衣裳吧。” 小夜欢呼一声转头就跑,安静候在一旁的林月赶忙追了上去。 第122章 试探 慕容嫣经了那一场恐怖惊骇的元宵之夜,又险些染上恶疫,几乎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若非是遇到明炎一行,必定已是丧命,她和贺若兰经了这一场生死之后,两人之间倒是将先前累积的冷漠坚冰消除了许多,彼此各自都有所退让的前提下,怀王府中便开始流传着王爷和王妃重归于好夫妻恩爱的话语,将那几名侧妃和侍妾气得不轻,却也只敢私下抱怨,明面上,还得巧笑嫣然的前来恭喜。慕容嫣于后宅之事上并不昏聩,之前只是心灰意懒才不愿管,而今这些人心里是什么念头她自然也是知道,却也并不阻拦,只冷眼看着她们一日日咬着银牙来虚情假意。 倒是贺若兰当日回归王府之后,才向她透露了已经寻到了当日出手相救的恩人下处,顿时让慕容嫣惊喜不已,此前贺若兰先行登门过的事因为内涉天子暗旨,自然也就没有向她明言,此刻也只含糊带了一句说已经亲自登门确认过,确实无误。 慕容嫣喜悦之下并不曾留意他的含糊其辞,只兴冲冲的开始打点府中上下,预备着要宴请恩人过府相谢——也是为了这几次碰面之后愈加喜爱小夜,既然有着道谢的名头,正巧可以邀请进府来好生亲热一番。 而在贺若兰来说,再是倾心相折有结交之意,但当日那远处对小夜背影惊鸿一瞥实在让他有几分心生警觉,又心知自家王妃对那小姑娘实在是喜爱到了骨子里,在他而言,也并不愿意往那不祥之处去怀疑,只是每每回忆的时候总是不免心中介意,见慕容嫣有意要招她过府玩耍,贺若兰便乐观其成——带来了王府,他总能有机会好生看上一看,若不是,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是…… 他正想着如果真的是,又当该如何的时候,心中不免一动,叫过福生,低声吩咐了几句,福生当即转身而去。 等到明炎带着小夜乘车而来的时候,夫妻二人早已恭候多时。 岚羽照旧不曾赴宴,他一个神卫,既不贪图名利,也没有口腹之欲,对这等人情酬酢没兴趣,还不似司徒莫非一行都是江湖中人洒脱肆意,官宦豪门他光想着都觉得无趣,于是根本不管人家请柬上是如何恳切相邀,就俩字——不去。 小夜与慕容嫣几次相遇,早已经熟稔,下了马车迎面望见,立刻笑得甜甜的喊小婶婶,明炎一旁有些好笑,这小东西怎的就是记不住要叫夫人?不过被称呼的人既然不介意,也就由她去了。 慕容嫣自那一晚惊魂之夜之后在不曾见过这粉妆玉琢的小姑娘,此刻终于得见,几步上前拢在怀里,故意嗔道:“呀!好你个小丫头,这些时日不见,可想小婶婶了没?” 见小夜点头,又逗了她两句,这才又与明炎问候,一番礼让之后入了前厅,慕容嫣又再三称谢,一番礼让客气之后,心知小孩子对大人的谈话没甚兴趣,也就准备带着小夜另往后面自去消遣,还未迈步,便听贺若兰笑道:“你光口头说如何爱这小姑娘,礼物也没备一样,还是本王知机,特意备了一份——小夜姑娘,你且瞧瞧喜不喜欢?” 说着一摆手,管家福生已是躬身碰过一个红漆礼盒,当面打开一看,里面软绸垫着一个极为精致的小泥偶。 小夜一见,不由呀了一声,惊喜起来。 ……其实若单单一个泥偶,她原先不知玩过多少,哪里还会觉得稀奇?只是这一个一眼望去竟是和她一模一样的大红斗篷,双丫髻,涂得粉白的小脸蛋上胭脂薄薄的晕开一点恰到好处的粉红,大致上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给我的?”这泥偶做得精致,小夜惊喜无尽,又转脸去望明炎。 明炎一笑:“谢过人家才许收。” 小夜得了话,赶忙一连串的道谢,这才欢欢喜喜捧了泥人随着慕容嫣向后去了。 贺若兰脸上带着笑意一旁看着,今日才是他第一次正面见到小夜,这小姑娘大红斗篷,朱红的小袄子,下面是天水碧的锦裙,裙子和袄子显见的是一套,绣的连成一体的喜鹊登梅,颈上一个赤金的璎珞圈,圈子上挂着一块莹莹绿玉雕琢成的长命锁,翠珠围挂,衬得这小姑娘又是粉嫩又是娇俏。 其实那泥人再是精巧,五官描绘也总是简单,不过是整体造型看着相似,若单按面貌的话,却并不容易分辨。 贺若兰心中转着念头。 其实他自己也是心知,但凡是差不多大的小孩子,穿一身大红斗篷,再梳个丫髻的话,打眼望去,其实大体的样貌都会与那泥偶有些许相近……丫髻又是小女童普遍会梳的发式,毕竟小女童的发式也就那几种,不比少女时期和及笄之后的发式那般繁多,几岁大的小女孩,要么双丫髻,要么双垂鬟,总之还真没太多花样。 今日小夜虽然也梳了双丫,却又在两侧鬓边绑了两络垂髫,扎着和小袄子同色的丝带,丝带尾巴上还坠了绿玉的小珠子,仔细看来,与那泥偶又似是有着些许不同……这样一来,却也并不好说是否就真是依照她的样貌所做的泥偶了…… 贺若兰心中有些拿捏不定,又眼见那小姑娘见了这泥偶并无任何异样表情,言谈举止与初得礼物的小孩子一般无二,心中略一思量,只向明炎笑道:“这是寻京里有名的泥人张家赶制的,倒是我与小夜姑娘还算不上一面之缘,也只好大概做个意思罢了,今日过后本王再去重新订一套,比这次的应是更像几分才对。” 这一句说完,只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明炎的神情。 明炎何等敏锐,早已心中有所觉,虽然并不清楚这个王爷扯着一个普通泥偶翻来覆去的语带试探是什么意思,但却并不妨碍他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王爷费心了,我等一行初次到京,确实不知这些有口碑的店铺都有哪些,小夜年幼,喜欢这些东西,我便代她谢过王爷一番心意了。” 眼见对方言谈举止无丝毫异样,贺若兰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 第123章 姐儿? 慕容嫣喜爱小夜,又对今日这一场宴客早有准备,一是为了酬谢二是为了待客,后院里早就备了各式数不清的玩意。 贺若兰是天子亲弟,府内一应供奉不仅丰厚,而且尽数都是上尖儿,慕容嫣虽是疏懒了几年,不精心打理家事,但为了她的贺莲的饮食医药,这府内的权柄她可是从未曾交出去过,而今发了话,精心安排之下,除了那些小孩子常见的玩物之外,还特意请了匠人,趁着这一场大雪,在那花园子中给用雪砌了一座缩小了好几倍的小园子,里边雪做的小凉亭,小鹿,兔子,孔雀,各式花树,精巧绝伦惟妙惟肖,小夜虽然自己在家也有堆雪人来玩,但又几时见过这样精美生动的雪艺?一头扑进去就不肯出来了。 慕容嫣两度为人母,又悉心照料重病卧床的贺莲多年,是个仔细的,一边留意着小夜穿的厚不厚,小手凉不凉,一边叫人去给她手炉添炭,一边又吩咐去准备热热的牛乳和果子露以及各式小孩子喜爱的点心吃食,等小夜玩了一圈回来,这边已是林林种种无不齐备。 小夜这还是第一次有女性这般事事周详的仔细照料,先前虽是遇到过素萦,但一个年轻姑娘家总也有考虑不到的地方,吴银儿更不用说,自己都才十三岁,入京之后虽然身边又有了个林月,但也还有着主仆之别,而今遇到慕容嫣,这般的体贴关怀竟是头一次遭。 小夜年纪不大,并不懂这就是母爱的滋味,只觉得在这小婶婶身边格外的舒心和自在,种种照料有时甚至连明炎岚羽两个都比了下去,等她玩了一圈,又吃过点心,正和慕容嫣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屋子门口人影一闪,织霞不动声色的悄悄出了屋子,过了片刻却又回转,凑到慕容嫣耳畔低声说了几句,慕容嫣神色之中一丝伤感一闪而过,却只对小夜笑道:“小婶婶有事先离开一下,你好好跟住这两个姐姐解闷,少过一时小婶婶就回来陪你。” 叮嘱完小夜,又仔细叮嘱了剪雾织霞两个大丫鬟,这才急匆匆不见了人影。 “小婶婶去哪?”小夜有几分觉察出慕容嫣离去时神色有几分忧愁。 “去……唉,有个小姐姐身体不好,王妃过一时就回来招呼你。”织霞本欲随口哄她,但见这小姑娘黑琉璃似得大眼睛晶莹剔透,一闪一闪的望着自己,不知怎的就照实说了,话语出口才又赶紧哄她:“姐儿在家时可午睡不呢?才刚吃了点心,要不要歇个晌?” 说着不待小夜摇头,又赶忙道:“我们王妃特意为了姐儿准备了屋子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夜虽然只是个孩子,也依然不好意思再拒绝,从善如流的点了头,被织霞剪雾伙同林月,一行簇簇拥拥的送入厢房,脱了小斗篷和外面的裙袄,盖着熏得香喷喷的被?睡了过去。 慕容嫣身边这四个大丫鬟都是伶俐能干会做人的,这边手脚麻利的哄睡了小夜,转过头又给林月让到一旁,上了茶水点心,陪她坐着低声说话。 林月一个平民女孩儿,乍入王府,心内不免紧张忐忑,举手投足也十分局促,等到此时见人家伺候王妃的大丫头都这般没有丝毫架子,肯与自己闲话,这才不知不觉的放开了些。 她们这边才刚静了一时,门外却又有个小丫头探头探脑,织霞赶忙迎了过去:“做什么?没看这里有客呢?” 那小丫头忙道:“是国师大人来给小小姐送镇魂香呢。” “傻蹄子,王妃就在芙蕖院呢,还巴巴的跑来这边寻。”说着,伸头看了看屋内,见小夜安静睡着,林月又有剪雾在作陪,便带上门出了屋子:“罢了,你做你的事去吧。” * 慕容裴与慕容嫣感情极佳,时常往来,对这怀王府十分熟稔,正熟门熟路的转过一弯,迎面见织霞迎了上来,便就停了步:“怎的?表姐不在正院?” 织霞行过礼,这才答道:“王妃此时正在小小姐那边。 慕容裴自是知道贺莲的所在位置,正要转身之际却眼光一瞟,看见了正院之中那形形色色特意请匠人堆叠的雪塑,纳罕起来:“表姐几时有这般闲情?” 织霞在前方引路,听见问话回头一望,笑道:“这是王妃为了待客,特意请匠人来弄的呢,为着这一堆的雪,昨儿个足足做了一晚上。” 慕容裴闻言更是诧异——表姐自从笃信佛道之后,与昔日那些闺中密友也逐渐少了来往,后来因为与贺若兰渐渐离心之下,更是少见外客,一心扑到寺庙去了,而今竟然又有了见客招待的雅兴?看这手笔,还是用心安排布置的,这到真是罕见了。 心中想着,也不免有几分替慕容嫣高兴,毕竟若还是她原先那般,一心笃信佛道,整日里泥塑木雕一般只知诵经,连他都觉得看不过眼,而今经了那一夜惊魂之后,竟似是想开了几分,本来就听闻填海精卫回报说她与这怀王之间有了缓和,而今又有了待客的雅兴,若能长此以往,总比先前尼姑般的模样强上许多。 慕容嫣为了方便照顾爱女,贺莲的芙蕖院与她正院离得本就近,不过一时也就行到,入内正看见慕容嫣正将贺莲细瘦的身子半抱在怀里慢慢拍哄着,不时用帕子擦去她口角处流下的口涎。 慕容裴心内一叹:“表姐。”见她转过头,眼圈果然又是红红的,也只得道:“这是新制的镇魂香,表姐且收着吧。” 言罢又看看呆怔如木偶般的贺莲,惋惜的移开眼。 慕容嫣接过那一小盒的镇魂香,赶忙叫人谨慎收了,又与慕容裴道谢,没几句,瞥见立在一旁的织霞,不由嗔道:“留你和剪雾陪客,怎的白赖在这里不去呢?” 织霞笑道:“姐儿方才被我和剪雾哄了歇晌,这会想是还没醒。” 慕容裴有几分差异的一挑眉:“先前听说表姐有客至,还以为是哪家的夫人,怎的,却竟是个‘姐儿’?” 慕容嫣还未答话,织霞已是嘴快道:“可不是个姐儿么,原先夫人去普陀进香返程时在途中遇过,后来也是巧,年前时分在大相国寺又遇见,这才知道也入了京,别看年纪小,却懂事又知礼,夫人喜欢得不行,好容易逮着机会请人来了府上。”说着又向慕容嫣笑道:“夫人,再不回去,待会姐儿醒了,要家去,到那时夫人又不舍得放人,还不趁着这会子好生亲香亲香。” 她这一番话说者无意,慕容裴却听得心中猛地一怔:“在大相国寺遇到的‘姐儿’?” 听他语带惊讶,慕容嫣有些疑惑:“正是。” “可是我前往大相国寺寻表姐的那一日?” 慕容嫣回忆了一下,颔首道:“正是那天,怎的?你也见过那小姑娘?” 慕容裴目光闪动了几下:“确是那日有遇到一个小女童,着实可爱的紧。” 第124章 甘吉鸟 匆匆回到国师府的慕容裴一进门就叫来了廉贞:“把填海精卫撒出去,给本座盯着怀王府,查明今日前去做客之人的底细!” ——怀王府? 廉贞诧异了一瞬,随即垂首应是。 贺若兰和慕容嫣二人一内一外,直将明炎和小夜两个留过了晚膳,方才送别。 小夜今天整整算是玩了一日,王府之中本就富丽堂皇,虽然还没开春,但花园之中也还依然有着青松翠竹,趁着雪色,景色极佳,一番游玩之后又有色色妥帖的膳食茶点,慕容嫣心思细腻,准备又周详,到让这小家伙很是有几分乐不思蜀,等到天色暗了要归家了,这才颇有些依依不舍的同慕容嫣道别。 明炎立在前院,目视着慕容嫣一路牵着小夜的小手领她出来,只冲小夜笑道:“你今日可算疯了个够吧,定是将出门前叮嘱你的不准淘气给忘光了。” 小夜一噘嘴:“才没淘气。”说着还一仰头:“是吧小婶婶?” 慕容嫣噗嗤一乐:“正是,再没有比我们小夜更乖的了。” 当下再一番寒暄作别,明炎这才偕同小夜上了车驾返家。 马车之内,小夜开开心心的跟明炎叽叽喳喳,明炎听着也只一笑,今日他人虽随着贺若兰留在前院,灵识却始终铺陈展开,小夜的一行一动,并不曾有真正离了他看护,自也是心知慕容嫣确实招待她极为妥帖周全,又见小夜很是高兴,一扫先前被圈在家中的无精打采,心中倒是满意——本来也是为了让这小东西乐呵一日,这才来了这一遭,这怀王妃将她照料得极为仔细,倒也不枉他和岚羽庇护她一场。 心中正想着,灵识蓦然微微一动,双眸眯了一瞬,随即便又掩去了神色,只看似随意的将小夜搂到怀中,笑道:“今日算是放了你疯玩,明日可要好好将今日的功课补上。” 小夜呀了一声,一想到明日要写四张大字,顿时蔫了。 他们一行回转宅邸不提,慕容裴那边却过了两三日仍是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主人。”贪狼自那日过后至今才将将养好,此时并不敢多话,还是廉贞小心说道:“填海精卫数次无功而返,那宅邸之内显见着不是普通人,恐怕还是另寻他处下手,方才能有所斩获了。” ……查了这几日,竟连丝毫有用的线索都不曾到手,目前也不过是探听了些什么外省入京,年前赁了房舍入主,诸如这般毫无用处且随意都能打听到的消息而已……也曾有填海精卫冒险一探宅邸,然而进是进去了,然后……就再没了然后。 事后被找到的精卫鸟们,都毫无意外的褪回成了普通鹦鹉,原有的修为和灵智荡然无存。 这不是普通人能有的手段。 就不说是贪狼廉贞二人,就连精卫家族本身,在陆续失了几名族人之后,也开始有了些怨词。 它们原本也不过是祖上曾与慕容氏嫡系一支签订了从属契约而已,数百年来甘愿效力,也已是难得,但它们本身却并不是自身能为多么出众的族类,比起对敌,更擅长的是斥候一类探听消息的工作,而今几次因为那宅邸中人莫名损失了族人的修为,它们已经不愿再派族人前往。 “主人,毕竟精卫数量有限,这般下去,折损得多了,只怕也得不偿失。”廉贞低声劝道。 面对下属的劝诫,慕容裴心中也不是没数——能在精卫们探查之下滴水不漏,且还有这种手段的人,必定不是寻常人……能折损精卫一次,就能折损无数次。 对于这几只一夕之间再无用处的精卫鸟,慕容裴并不算太心疼,但,搭进去了它们,却没有到手丝毫线索,这就确实不划算了。 “罢了,不必再放精卫前去。”慕容裴沉吟一瞬,果断收回了探听的指令。 ……既然目标人物身边有着这样棘手的人在,那确实需要更加谨慎才是,原本的计划,只怕是要略加改动了…… * 宅邸之中,岚羽手中攥着一只看起来极为普通的绿头鹦鹉,面色极其的不善。 “这些破玩意……到底还有完没完了?” 开口的同时,带着火气的灵识怒浪一般卷入鹦鹉的灵台之内,而后,照旧一无所获。 收回了灵识的岚羽火气更旺,晶蓝的凤眸瞄着那只在刚刚落入他手中就已是清空了一切记忆的鹦鹉,冷笑一声:“你们倒是忠心的很,想必也是死而无憾了,对吧?” 话音未落,五指一收,那只体型也就只有麻雀般大小的鹦鹉已是伴随一声凄厉的鸣叫化为了一团血雾。 明炎在一旁冷眼看着,却并未制止,直到岚羽沉着脸拍了拍手,这才轻哼了一声:“罢了,这甘吉鸟的特性就是如此,落入敌手的同时记忆就会荡然无存,你就是恼也无用。” ……甘吉这种妖类,算得上弱小,而且基本算是无害,毕竟它们没甚攻击手段,就连自保的手段都不多,大多都只是伪装成普通禽鸟打探消息而已,倒是由于其天生特性就是一旦遇敌就会抹除记忆,算得上是十分机密——毕竟不会走漏消息,但也正因此,也算是一种消耗品,因为会蜕变为普通禽鸟,即便是还能活命,也不能再次使用,算是优点和缺点都十分鲜明的弱小妖族,却不料竟会在这帝京之中出现…… 这种小妖,论起威胁,实在是几乎没有,但若论起烦人来,倒是足够烦人。 自身够弱,因此伪装成禽类探查消息确实管用,但也因为够弱,所以一旦有所防范的时候,捕获它们也就十分容易,但却有一点,就是想通过它们来逆向追查却很困难。 这个种族够弱小,所以多半是依附他人,靠供养生存,养它们的人一旦和它们签订契约,那么委派其外出查探之时,一旦被人捕获,那几乎是立即就会自发性的清除记忆,不给对手留下丝毫线索。 明炎也没料到那一日从他带着小夜折返回家的途中竟就会被这玩意给缀在身后,只是察觉到是一回事,捕捉也不难,但想知道是何人指使却不容易,脑中过了几遍,将他们一行抵京之后有所牵扯的人想了想,能对他们感兴趣的京城人物,也无非就那么几个—— 慕容嫣对小夜的喜爱之情是发自真心,她的嫌疑倒是最低的,那么除她之外,剩余的…… 怀王贺若兰,相国寺中那曾留过一线咒力之人,以及那两名龙子凤孙。 第125章 循循善诱 贺承之贺牧之两人,自元宵那一晚被禁足,各自狠挨了一顿斥骂,倒是老二贺泽之几次给他俩求情,当爹的责罚儿子,多半都还是出于爱护和担忧,再加上他二人带回的那张药方,亲测确实有效,仅此一件功劳就足够他两个将功赎罪,是以贺若蘅没过几日也就顺水推舟的解了他们的禁。 他两个在禁足期间也将那一晚宫中惊变的事情听了个仔细,静和轩一场惊变,瑾妃惨死,贺景之在那一晚后几欲疯癫,被贺若蘅责令严加看管,每日饮食医药都是靠人强行灌服,纵然是有那药方在,头脸身上的囊疹渐消,高烧也逐渐退了下去,但……那个曾经神采飞扬的少年已经再也不见了。 自己亲生父亲,不顾自己苦苦哀求,下令处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面对这样的惨事,休说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就算是老于世故之人,都是接受不来的!又何况是他? 甚至贺景之心中已经埋藏了恨意——就算他彼时也亲眼见过了瑾妃是如何啃噬活人,就算他也反复听太医说了这得来的药方无法救治那些已经狂暴的疫者,但……没有试过,如何就能断定真的无救?! 要是彼时没有杀了娘亲,而只是绑了看管起来的话,焉知这药方就真的救不了她?! 别人身上无效,那是别人! 万一上天垂怜,或是娘亲体质特殊呢? 到底是血脉至亲,就算贺景之心中尚存的理性使他明白的知道这样假设成立的可能性真的很小……很小…… 但他就是无法止住心底那不断涌现的窃窃私语——万一呢?侥幸呢?哪怕就算是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希望,也都应该试过才知行或不行不是吗?可他的母妃,他的娘亲,却连一试的机会都没有! 若是换了旁人,他还可以持刀仗剑去与之拼命,不死不休!可……做此决断的是他的亲生父亲,是他的父皇!贺景之内心无比愤恨的同时却又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真正应该恨谁才对,这样淤积在胸臆间随着每一次回忆和懊悔都会再次增强的汹涌恨意,却因为找不到实际可以发泄的对象而更加痛苦,这样的痛苦超出了一个少年本身具备的承受极限,也使得他在日渐痊愈的同时,也日渐阴沉。 在解禁之后,贺承之贺牧之两人亦曾伙同老二贺泽之一起相约前往静和轩去探视,但贺景之却不愿见他们。 换句话说,他此刻谁都不愿意见。 随着疫病症状逐渐减弱,他甚至无处可去。 他不愿回到瑾妃生前的宫室之中,那自幼长大的地方如今对他而言只是个伤心地,他也不愿继续住在静和轩,毕竟他的母妃就是在此照料他才染上的恶疫,作为一个年仅十二岁的皇子,他更没有自己独立的居处,后来还是贺承之看不过眼,去求了皇后,加上皇后自己本也有管理六宫的职责,贺景之虽然不是她亲生,却总也要叫她一声母后,礼法上总是她名义上儿子,也只能暂且接到自己宫内和贺承之一同起居。 虽然人是搬进来了,但贺景之却依然不愿与人往来,每日里足不出户,房门紧闭,似乎只要他不出来面对外面的世界,他就可以暂时忘却自己母妃已经不在人世的这个事实一般。 好好的一个少年,染疫期间是骨瘦如柴形销骨立,痊愈之后依然是骨瘦如柴形销骨立。 就不说几次前来探望的泽之牧之被挡在门外,就连算是同居一处宫苑的承之都根本见不着他的面,更别说是试图开解了。 对于景之这个儿子,贺若蘅也知道他必定心中有怨,尽管身为天子,贺若蘅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之下更不曾有决断失误,但他也明白,那于他而言是个嫔妃,但对于贺景之而言,那是他的母亲——与其彼此生怨,不如暂且不见。 后来还是贺承之作为兄长,实在看不过眼,强行闯了承之紧闭的院子,这才见到了与之前根本判若两人的贺景之。 这还是新年之后贺承之首次见到自己这个幼弟,望着脸上几乎没有活人气色,身上也只瘦得好似个骨头架子一样的贺景之,饶是承之心中有所准备,也依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景之……” 贺景之被强行拽出了屋子,当头洒下来的日光几乎晃得他头晕目眩,心中虽然极不情愿,但大病初愈的他却根本挣不开贺承之的手,也只得面色阴沉的立在那里。 贺承之叹口气,强行将他拽到院中早就安排好的桌椅之处,今日这晴空暖阳分外的暖人,泽之牧之两人早已等候在此,见了景之终于出现,各自立起身来。 “四弟。” 贺景之被按着坐在铺陈着软毯皮裘的软椅上,却依然毫无反应,对于自家兄长们的嘘寒问暖一概不理,只偶尔目光阴沉的瞥去一眼。 三人轮番劝慰一番,奈何面对的是一个根本不理人的贺景之,就算再是苦口婆心语重心长也都只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劝过一时,眼见毫无效用,又正午的暖阳渐弱,三人也只得起身告辞。 见他们告辞,贺景之也终于立起了身子,原本跳脱活泼的少年如今瘦弱得几乎可以被风吹走,目光阴郁中带着些许讥讽些许伤痛以及些许隐秘的愤恨,直直的望着三位兄长,似是巴不得他们赶紧离去那般,一声不响的站在那里。 面对这样的贺景之,兄弟三人相顾无言,也只得温声劝慰一番后告辞而去,从始至终,贺景之始终目光阴沉的一言不发。 等看着他们相携而去,贺景之脸上神色都未变一丝,沉着面孔正要转身回房,却忽然住了脚,目光阴沉的盯着孤身一个去而复返的贺泽之。 “四弟。”贺泽之神色之中带着一丝不忍:“你……休要怨恨父皇,这一次的灾疫,据说乃是邪物作祟,父皇他……也是不得已……” 贺泽之这看似宽慰劝解的一番话,却只让贺景之猛然抬眼,音色沙哑的吐出两个字:“邪物?” “正是,四弟,父皇也是有苦衷的,在你养病期间,父皇甚至向天请罪,驱邪除祟,你……” 贺景之不耐烦的打断了他:“是甚邪物?” “是……”贺泽之怔了怔:“只是邪物的线索而已……目前封存在钦天监……” 语音未落,贺景之已是甩开他大步往外而去。 “四弟——” 第126章 提议 这一日眼见了贺景之是这般情形,承之牧之都不由悬心,倒是宫中仅存的几名太医说四殿下身体已经无碍,无外乎只是需要纾解心神才能身康体健之后,便开始半是试探半是强迫的邀他外出走动散心。 倒是贺景之本人,原本都以为他会闭门不出,却不料竟似是想通了一般,开始愿意外出走动,虽然依旧沉郁寡言,但总归比起以前关在屋子里阴森森不愿见天日的模样要强上许多了。 只在不经意间,贺牧之发现他开始喜欢盯着小孩子看,尤其是,小女童,然而等到他几次疑惑不已终于问出口的时候,贺景之却不肯承认,只道是看着小孩子可爱罢了,让贺牧之纵然疑惑,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贺牧之因为年纪关系,并不曾有被贺若蘅透露太多有关恶疫之事,但贺承之却是知道的,甚至还亲眼见过那泥偶,私下几次眼见贺景之面色阴沉的盯着小孩子看个不住,心中也是知道只怕是他听说了什么,但是面对矢口否认的景之,他一个异母兄长,也只能劝解宽慰,不但没有成效,反而几次下来之后贺景之开始抵触与他一同外出。 与承之日渐离心之下,景之反倒开始于老二泽之越走越近,就连曾经感情极好胜似亲兄弟的牧之反而都要打到靠后。 小夜自那一日去怀王府做客之后,便时常能收到怀王府的请柬,多数时候都是慕容嫣的私柬,不过是邀去玩耍个半日,贺若兰心知这是她对于这小姑娘不知不觉之间有着几分移情,只是再是移情,也总比每日里不是守着贺莲垂泪,就是吃斋念佛诵经祷告要强得多,自打这小姑娘出现之后,慕容嫣神采都较往日多了几分飞扬,是以也颇有几分乐见其成。 明炎岚羽两个,自从察觉到了那一批批的甘吉鸟窥探之后,对小夜颇有几分放心不下,慕容嫣的请柬,也并不都允她前去,到让这小家伙很有几分不乐。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帝京之内元宵那一日死伤人家陆续开始准备发丧,偌大京城,竟是许多地方都一片素缟哀声震天,慕容嫣接连数次下帖子没能得见到小夜,都是被明炎以城中丧事过多幼童不宜出行的借口给回绝,心中也是怅然若失,还是慕容裴来了两次,见她郁郁,不由笑道:“表姐何至于此?若是想念那孩子,何不邀去南山别院小住些日子?一来彼处景色颇佳,二来也正好避开城中这些不吉之事,岂不两全?” 这一语说的慕容嫣精神一振——正是!自己怎的脑筋死板成这种地步?京内近期确是不宜走动,可不正是去京郊别院的好时机么? 彼处又是清净,又是色色齐备,而且远在郊外,正好可以将那小姑娘邀去小住些时日,不用她即日往返,这般一举数得的事,自己竟然想不起来,不由笑道:“呀!表弟说的很是,我竟忘了!可见着是关心则乱。” 说着已是一叠声的去吩咐下人赶紧去别院通传,交人清扫布置,又赶忙再去写帖子具柬相邀。 见她欢天喜地的忙碌开来,慕容裴只微微一笑,不露声色的起身告辞。 回到国师府中,贪狼廉贞二人已是等候多时:“事情都已安排就绪了。” 慕容裴轻哼了一声:“记住,那孩子身边既是有能让填海精卫铩羽而归之人,就必须事事周详,丝丝入扣,大意不得!否则一旦失手,恐怕不只是打草惊蛇这么简单,可记住了?” 两人齐声应是,慕容裴这才放松身形靠在椅子上,面露出几分疲色。 贪狼廉贞二人对视一眼,轻手轻脚的转身离去,不一时又轻手轻脚的回来,手中药碗小心的放在桌上,又从一旁书案上捧过药匣,这才低声道:“主人,该换药了。” 本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慕容裴被这一声唤醒,眼帘微抬,扫了一眼,伸手端过桌上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这才重又合了眼,贪狼轻轻收走药碗,廉贞半跪在地上将慕容裴搭在太师椅扶手上的左臂轻轻扶起,袖口挽起,赫然露出腕上厚厚的纱布。 轻轻解开,随着纱布一层层松脱,左手腕脉直至小臂的十数条伤口赫然露了出来。 有的已经结痂接近痊愈,有的却仍皮肉翻卷,甚至有的伤口显而易见的是原本接近愈合之时又被再度撕开,这样二度受创的伤口愈合更为缓慢,甚至还有两三处仍在渗血。 廉贞垂着眼,小心翼翼的换药包扎。 慕容裴似是毫无所觉一般疲惫的支着头,闭目歇息。 第二日,明炎几人租赁的宅邸之中,就接到了慕容嫣又一次的请柬。 岚羽倒是有几分诧异——这个王妃这般心心念念的惦记着小夜,几乎是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 虽然他自己也很是觉得小夜确实上天下地独一无二的聪颖可爱,但……能数面之缘就想念成这样? 明炎毕竟是去过怀王府的,只道:“那妇人自己的孩子三魂俱失,只怕为母者的天性,见了小夜便有所移情。” ……那日他放开灵识,王府之内芙蕖院那一缕淡弱的死气自是瞒不过他。 以岚羽对凡人那基本无视的态度,听了这话也只当是知道了就算完了,他倒是不反对慕容嫣喜爱小夜,至于为什么喜爱,本来也不重要——他家小夜就合该人见人爱才是。 小夜原本在自己房中乖乖正在描红,早也听林月告诉她又收了请柬,顿时笔一搁跳下椅子就往门外跑,林月拦阻不及,也只得抓起厚斗篷追出去。 这边小夜早就一溜烟跑来找他两个,跑到跟前,两手把明炎膝头一按,伸着头就去看他手中请柬:“是不是小婶婶请我做客?” 明炎还未答话,岚羽早一把抱了她,嗔道:“大冷的天,谁准你穿成这样就跑出屋?” 慕容嫣的私柬样式是小夜早就见熟了的,打眼一望也知道必定不会有错,也不管岚羽的嗔语,只扭股儿糖似得撒娇想要去。 岚羽对小夜完全是毫无原则的有求必应,倒是明炎沉吟了片刻——他也知道这小家伙自甘吉鸟窥探之后又被圈得无趣,而今帝京之内办白事的人家委实有些太多,虽然凡人的丧葬之事所能引聚的阴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阵子数量也实在太多了点,小夜不同于旁人,她无命格,本当就该远避丧葬之事才对,与其要将她个把月都圈着不许外出,倒是避出城更佳…… 只是之前甘吉鸟的窥探总在明炎心中留了芥蒂,是以一时之间并未点头。 还是岚羽耐不住小夜软磨硬泡,直接投了降:“好好好,让你去就是了。” 说着,还不忘白了明炎一眼——不就几只破鸟?有甚好怕的!管他何人指使,敢伸爪子,剁了便是,也值当闷着他的宝贝疙瘩?嘁! 第127章 兄友弟恭 京郊南山是帝京郊外的丘陵地带,与西山连为一处,算是两面环山,而京城的东和北则一处是平原,一处是江河。 虽然是山,却并不险峻陡峭,而是青山苍翠,灵气环绕,更有以世所罕见的清冽泉水而闻名的玉泉山也在此间,相较于城西屯兵的肃杀山林,南山区域却几乎是处处皆可入画的风景胜地。 这般的山清水秀,不仅仅是帝京之中的大小官员喜爱在此购置别院,就连帝王之家,都在南山有着一处皇家园林,夏可避暑,冬有温泉,春可踏青,秋可狩猎。 怀王贺若兰作为天子亲弟,在此自也有着私人别院,并且与皇室专属的上林苑算是毗邻,别院之中本就有专人清扫打理,日前又得了王妃专程派人传话,知道了主子要来此小住待客,更是上上下下一齐忙碌,收拾整理,置备各色应用之物,贺若兰见慕容嫣兴致勃勃,自是乐见其成。 去往南山别院不比去怀王府,根本不在城内,若是快马疾驰的话也要半日左右,乘车缓行就得溜溜一天才能到,这样的距离,自然不可能即日往返,慕容嫣巴不得能借此留着小夜多住些日子,明炎则是觉得此去正好可以避开城内的丧事,回帖允了行程,择日便打点好小夜的衣裳用品,登车而去。 因为算是远行,必定不会只放小夜独自前去,除了明炎之外,这次连岚羽也跟了过来,毕竟预计的是要小住个半拉月,小夜去哪,他自然去哪。 倒是慕容嫣这边,贺若兰而今身上事务颇多,倒是并不同往,也顾及到慕容嫣一个女子,论理只能主内,偏偏小夜这边并无女性亲长,只有养父同往,于理,内外不应相通,于礼,也缺一个可以接待人家男宾的主事之人,是以他干脆又捉了自己侄儿凑数。 贺承之已经及冠,身上同样也是领着差事的,倒是除他之外的三个皇子都还因着年岁不足依旧是个闲人,贺泽之早从旁人口中听闻了那是有本事的人,不仅仅在那惊魂一夜中护住了他的两个兄弟,更还有拟出那张药方,本就早欲一见,奈何就不说岚羽根本摸不着影子,就连明炎,贺若兰几次相交下来也摸出了几分脾性,知道是不稀罕折节事权贵的——连他能与之来往都有几分是沾了自家王妃与那小姑娘彼此一份情谊的光,又何况是别人?是以竟也未曾找到恰当的机会与他们引荐。 贺牧之更是巴不得与之一见,毕竟比起只是听过传闻的泽之而言,他在那一夜是得了人家相护之恩的,结果那一夜之后先是被禁足,好容易解禁了几次提及想要当面相谢,贺若兰那边一露话,却是说人家说了‘区区小事不值得什么’一句就给挡了。 而今这到正是赶巧,有了代为陪客的这个由头,正好可以如愿以偿。 贺景之则是根本不愿意参与此事,即便是牧之说了,他能病愈,全靠了这二人给出的那张药方——这算得上是活命之恩,于情于理都应该当面言谢——景之也依旧不愿意去,只道让牧之待他致谢。 后来还是泽之将他拉到一旁,好说歹说的劝了好一阵子,这阵子景之与泽之走得近,见他这般再三劝说,这才极不情愿的点了头。 回到自己宫室的贺泽之才踏进宫苑没几步,远远就见他的生母宁妃立在屋门处正在张望,见了他,便就迎了过来。 “二殿下。”宁妃只是个采女出身,虽然肚皮争气,生了贺泽之之后母凭子贵封了妃位,却依然很是有几分谨小慎微,日常也只肯依着国礼称呼泽之二殿下。 “母妃,可是有事?”贺泽之俊秀的脸上浮起了恰到好处的温情笑意。 “听说你们要去上林苑?”宁妃的相貌,在后宫众多嫔妃之中并不算如何过人,只是一眼望去只觉得温婉清秀罢了,而今神色之中带着些许的嗔怪,说道:“你们统共就兄弟四人,理当要同聚散共进退,为何却要甩开大皇子殿下?” 贺泽之一怔之后赶忙笑道:“母妃你这可是又听谁胡乱说了甚?” 说着,不待宁妃再张口,已是笑着解释道:“是王叔特地跑来寻的我们三人,王叔府上有客至,他却抽不开身,要我们代为陪客罢了——大哥与我们三人不同,大哥已经及冠,身上领着父皇差派的差事,哪里能比得我们三个游手好闲的?何况王叔那边是待客,总也不能再让客回去,赶着大哥空闲了再来——就是这般,这才只是我和三弟四弟前去罢了,又哪里是什么专为了甩开大哥呢?” 听他这般一番言辞,宁妃终于安了心,手抚着心口笑道:“这般才好,大皇子殿下素日里为人那样周到,你是做弟弟的,可不要忘了上敬兄长下护兄弟才是。” 贺泽之赶忙应是,然后才又笑道:“母妃安心吧,孩童都知让梨之礼,儿子又岂会不知?这次实是只赶上大哥没空的时候不得不去代王叔陪客罢了。” 说着,已是自然而然的扶起宁妃手臂并肩向宫内而行。 “这便好。”儿子懂事,宁妃自是心中熨帖,夸赞道:“是我瞎操心,二殿下想得尽够齐全了,将来必是国之栋梁。” 贺泽之一路笑语晏晏的将宁妃送回,又陪着闲话了一时,这才起身告辞,等回到自己屋中,掩了门,脸上的笑意这才一丝丝的冷了下去。 “栋梁之材?”他轻嗤了一声:“嫡子又如何?一个瘸子,凭什么跟我争储!” 没错,贺承之,从来都不在他眼内——身有残疾之人,自古以来就是无缘大宝!甚至根本无需他费什么心思。 而他,就算不是皇后所出又如何?跳过那瘸子,就是他,他是顺位承储的第一人! 这是不论于情也好于理也好,天公地道的礼法! 至于再在他下边的那两个兄弟…… 贺泽之俊秀姣好的面庞之上一丝寒意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难以捕捉。 ……碍事的兄弟,从来都不是好兄弟! 第128章 惊鸿一瞥 马车这样的东西,即便是赶工,也总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得出的,就算是慕宇斋素来精于制艺也照旧如此,毕竟光是那木料,就得反复几次刷上好的桐油,每次等到干透了,才能再刷一层,几次下来,木头才能水不浸虫不蛀,一时半会是交不了工的。是以而今小夜去往南山别院,照旧还是乘的怀王府的车驾。 车驾本身就是有着朝廷制式的,豪华舒适,宽大平稳,上面还有着王府徽标,所过之处通行无阻,驾车的也是王府之内的老把式,连马儿都是驯得极熟,行驶起来几乎连一丝颠簸没有,直至出了城,近了山,这才稍微有了些许晃动罢了。 车内空间宽敞,行驶又稳,小夜在没出城的时候甚至还写了一张大字,原本想下午再写一张,结果午睡醒来,车驾近了山林,有了些微摇晃,这才罢了。 明炎知道她是想早早写完了功课,到了地方就好只顾着玩,笑道:“等到了别院,吃过晚膳再写就是了。” 小夜嘴巴一噘:“去人家做客还要写功课……” “也可以不写嘛。”明炎故意逗她:“累积到一处,等做客回来,一口气写完,也就是了。” 小夜扳着指头一数,那样等回到家要写好多,赶忙摇头。 一行人说说笑笑,果然在晚膳之前,也就到了南山,一路上,明炎在车内,岚羽在车外,两人灵识展开,未再发现有那甘吉鸟远近窥探,少了那烦人的玩意搅扰,路途倒是十分平静。 等到了别院门前,裁云绣月两人早在门口等候多时,又有先行赶来的贺牧之,以及管家福生,一行人簇簇拥拥都迎了出来。 按说一个龙子凤孙亲自守在门前等候,若是换了旁人,只怕不知要受宠若惊成什么样子,奈何明炎岚羽这两个根本不吃凡人权贵那一套,别说受宠若惊了,脸上连一丝惶恐都没有,只照常掀帘下车,又将小夜抱了下来。 倒是小夜下了马车,抬头一眼看见贺牧之,惊奇了一瞬,立刻脆脆的叫了声:“小哥哥。” 贺牧之早从慕容嫣那知道了这是恩人的养女,又是与自家婶婶颇为投缘,本来也是见过几面的,心中对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也很稀罕,于是笑吟吟的颔首:“小夜姑娘。” 一语招呼完,这才肃容对着明炎岚羽二人一揖:“诸事缠身,竟是今日才有机会与两位恩人当面致谢。” 明炎笑笑,依旧是那老一套说辞:“我二人并未做什么只得称谢的事,殿下请勿如此客气。” 贺牧之听得明炎一语叫破了他的身份,心中也只讶异了一瞬,旋即又释然——随便什么人只要稍加推断,也能从王叔和婶婶的身份上略知一二了。 小夜已是与慕容嫣来往过数次,对于她身边四个得力的贴身丫鬟自然也已是熟稔,四个大丫鬟手脚麻利嘴巴甜,又会说话又会做人,一则知道这是自家王妃心中喜爱,二则也是真心觉得有这小姑娘在,王妃心情也确实好上许多,因此始终将小夜照料得妥妥帖帖,有她们在,小夜正经的婢女林月反而都没了事做,此时也只是笑着迎上来,簇簇拥拥接了这小姑娘往内宅去见慕容嫣。 见她们一堆女子向后去了,贺牧之这才态度恭谨的一摆手:“小夜姑娘有婶婶一力照拂,两位贵客这边请。” 贺景之毕竟是大病初愈,若要走动虽已是如常,若要骑马,却总还是有几分虚乏,贺泽之本欲是劝他乘车,但景之却就是不肯,无奈也只得陪着他缓辔而行。 贺景之坐在马上,一路上都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双眼只顾在街上梭巡个不住,盯着每一个街边出现的小孩子,贺泽之看在眼里,口中也只劝道:“四弟,为兄知道你怕是短时之内不能释然,只是……”他环顾了下左右,这才低声道:“就当是为兄说句不中听的——邪物毕竟是邪物,凡人之力如何能抗?你若是再为此有个好歹,瑾妃娘娘在天有灵也必定揪心!” 原本充耳不闻的贺景之,直到听见他提到瑾妃,这才终于有了一丝反应,白得有几分泛青的口唇用力抿了抿,良久却冷笑一声:“这也没什么,至多也不过是拼上我一条命罢了。” 说着,双眼仍是梭巡着街面上的孩童。 倒是此时帝京城中白事过多,等闲人家小孩子并不会乱放出门,偶遇的一两个打眼一望也是与那泥偶并不相似,这才始终不曾有生出什么事端。等再过一时,两个皇子带着随从出了京城南门,沿途更不会有孩童,贺景之这才安生了下来。 他们二人虽然行程不快,落在贺牧之后边大半天,但好歹天黑之前也已是到了南山,贺景之而今是在替瑾妃服丧——虽然按礼法来说,皇后才是他的嫡母,但这个时候也没人太过挑剔他一个刚死了母妃的皇子,是以也容他自己自发的穿白吃素,本来按着他自己的意思,是根本不愿意陪客的,只是这‘客’到底是于他有着给出药方得以活命的一份因由在内,这才点了头,此时终于到了别院,也就由着下人随从一路让进后边先行更衣,稍作歇息之后再去见客答谢。 经过后院的时候,冷不丁不远处传来说笑声,贺景之不愿往那欢声笑语的地方凑,是以就停了步。 “应该是婶子正在待客。”若按贺泽之的意思,他们与慕容嫣到底是有着亲缘,此处又是怀王的别院,于情于理也该上前拜见才对,但见贺景之只不肯动,也只得陪他立在了一旁,正欲再开解几句,却冷不防瞧见贺景之神色一变,不由顺着他眼光望去。 前面青石甬路上,怀王妃慕容嫣手中牵着个小姑娘,身后跟着拉拉杂杂一行的丫鬟仆婢,正边走边说笑。 走在慕容嫣身旁的,是个个头小小的小女童,从他们这边望去,也只能看到侧后的背影,能看出梳着垂鬟,身上一件狐裘的斗篷,冬季小孩子穿得厚,狐裘一裹,就成了毛绒绒一个团子,和慕容嫣手牵着手正往里走。 “四弟,四弟!”贺泽之看了两眼,心知这是贺景之最近喜欢盯孩子的毛病又犯了,也只得出声叫他。 贺景之神色一震,又死死盯了两眼,直到前边一行人转过个月亮门看不见了,这才收回了眼光。 “听闻那被邀请而来的客人是有着一名养女的,想必应该就是方才这位。”贺泽之说了一句,便拉着贺景之继续向前:“走吧,已是晚宴时分了,一是陪客,二是致谢,迟到了不像样子。” 贺景之一声不吭的被他拽着迈步,只在快要踏入前院的一瞬间,才又回过头,朝那已经望不见人影的月亮门内瞥去阴冷的一眼。 第129章 更衣 慕容嫣得了小夜,就如同得了个活宝贝,好一番嘘寒问暖,路上累不累,渴不渴,乘了一天马车,可颠着没有?晕不晕车?见她一切安好,小脸上没有疲惫神色,这才安了心,领着她先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将那有好景色同时又好玩的地方一一领她看了一遍,正说笑间,冷不防小夜哎哟了一声,身子一顿。 慕容嫣赶紧望向后面,只见跟在小夜身后的几个丫头里,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许是也第一次来这别院,手中捧着东西,边走边看,结果一个不留神,没注意前边小夜放慢了步子,一脚踩住了小夜狐裘斗篷的下摆。 小夜身边统共就带了个林月,如今这些人都是王府的丫鬟仆婢,这小丫头踩了客人的斗篷,自己也吓了一跳,捧着东西不知所措的站在那:“婢子……婢子……” 林月和慕容嫣的几个大丫头赶忙围了上来。 “这毛毛躁躁的小蹄子!”剪雾和绣月先扶住小夜,蹲身仔细看了看系着斗篷的脖颈和下颏有没有被勒到,见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了心,一边数落着那小丫头,一边又检查斗篷的下摆。 小夜力道不大,被踩了一脚往前拉了一下也就停了步,狐裘本来也不像春夏薄缎披风那样易坏,下摆处并未撕开口子,无非也就是踩脏了一块,留了半个脚掌的印子在上边罢了。 这样的事情本来也就只是小事,就连慕容嫣这个做主人的,也无非就是看看小夜有无异样,再斥责两句也就完了,倒是她斗篷脏了一块,不好再穿,也就赶忙领着她先回去房内更衣。 小夜此次前来,林月是有将她各式换洗衣服都整理了带来的,光是斗篷披风就带了三四件,如今这件狐裘的脏了,忙不迭的去开箱子,正寻了一件绛紫色的拿在手上,一旁有个帮着在整理箱笼的二等丫鬟笑着说道:“比起这件,倒是下面那件大红猩猩毡的更好,趁着雪色,又鲜艳,又好看。” 林月听了,也就放下手中这件,重又拿了那件红的,等给小夜换上,系好丝绦,还是那个丫头,探头打量一下,笑道:“穿了这件,垂鬟上配的丝带可要不要换呢?” 说着已是自告奋勇的拿了大红色的丝绦穗子和梳子,她动作利索,三下五除二就给小夜重新梳了个双丫髻,丝绦穗子打理整齐之后捧着镜子给小夜自己照了照,笑道:“这下就跟那年画儿里走下来的似得了。” 这一番更衣打理,本也没有什么费事的地方,包括绣月她们在内,任是谁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头的,等重新穿戴好了,打眼一望,果然鲜艳又好看,大红描金的斗篷和丝绦衬得这小姑娘粉团儿一样,这才又略转了一会,也就到了晚膳时分。 前边有贺氏兄弟代为陪客,她们娘俩自己只在后边闲适自在,倒是前边的贺景之在席上始终心不在焉,食不知味的拣了两口素菜,也就不耐烦再待下去,只推乏了,要往后边先行歇息。 泽之牧之两个也心知他是想给瑾妃守孝,肯来席上露个脸已经是看在这是恩人的份上,要他再把酒言欢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于是也就放了他自去,又代他向明炎岚羽两个赔罪。 贺景之带着两个随从,自己在园子里转了会,只推说心中腻烦要独自清净清净,赶走了随从,独自一人在这别院里闲逛起来。 小夜晚膳是和慕容嫣一起吃,自是色色被照料得无微不至,一时吃过,小夜本来还想着今天还有一张大字没写完,结果慕容嫣听了却只笑道:“才刚吃饱,哪里就能坐着写字呢?何况天也暗了,留神坏了眼,就这一张,等到明日一早起来,小婶婶陪你写。” 说着已是拿过一旁丫鬟手中的斗篷,亲自蹲身给小夜披好系了,牵着她小手一路往园中而去。 “饭后略走动走动,也才更有益些……” 一语说完,见裁云从甬路匆匆而来,心中便了然,又哄了小夜两句,便就起了身:“天晚了,不许碰那起子费眼的事,叫姐姐们陪着你略散一散,小婶婶过一会就来陪你。”口中说着,人已急匆匆而去。 “小婶婶是去看那个生病的姐姐吗?”小夜与慕容嫣相处时日多了,也见了几次她匆匆而去,每次问人,都是说有个小姐姐病了,王妃要去探望,心中对此也多少有了数。 “是呢,姐儿乖,我们去看那游鱼可好?”剪雾和绣月两人留在小夜身边,听她问起,也只笑道:“别看这会子上了冻,可我们这园子里有一处有名儿的景,叫琉璃台,那冰虽是冻了一层,可下边的鱼儿在水里却是暖的,又正适合晚上去看,上边灯火一照,那鱼儿就隔着冰面聚过来,就跟水晶画儿里的似得。”说着又去招呼小丫头给小夜的手炉添炭,又吩咐多点几盏灯笼,又招呼林月,事事无不周详,一行人打点妥善,也就向着池边而去。 刚到池边,就见前方不远处的角亭之中立着一个人影,剪雾望了望,奇道:“是四殿下,怎的随从也不带一个?”说着,忙不迭的上前问安,又赶忙叫小丫头去多拿一个手炉来。 “我嫌他们聒噪,想独个清净清净,这才一人在此。”贺景之早就望到了她们一行,目光只在几个丫鬟身上一转,又落回到了小夜身上,一瞬不瞬的死死盯住。 “这个姐儿……好生面善。” 小夜也正望着贺景之,虽然贺景之大病一场,而今颇有几分形销骨立,但毕竟面貌五官是没有太大变化的,小孩子记性又好,想了想也就记了起来:“是街上遇到过的小哥哥。” 剪雾绣月忙不迭给两人引荐:“这是四皇子殿下,这一位小夜姑娘,是我们王妃的忘年交呢。” “你……叫小夜?”贺景之仍是紧盯着她,那大红绣金斗篷和那梳的丫髻发式,刺得他满心满眼都是血一样的红。 小夜听见他问,也只乖巧点头。 “你可去过相国寺么?”贺景之迈近两步,他的少年身形,虽然消瘦,也比小夜一个孩子要高上许多,问话的同时,几乎是不受控的抬手轻轻摸了摸她头上的丫髻。 “去过的,还遇到小婶婶。” “真好……”贺景之脸上缓缓露出一个冷到骨子里的笑来,摸着小夜头发的手移到她脸颊上,又摸了摸,剪雾和绣月在一旁,不知怎的,只觉得四殿下神色越来越有几分古怪,正要再开声说些什么,却见他已是弯腰牵了小夜的手—— “来,小哥哥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第130章 不去也罢! “四殿下……”剪雾绣月二人作为怀王妃慕容嫣的贴身丫鬟,也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贺景之,但是已经是有好一阵子并未再见过,今日乍见之下,只觉得贺景之的样貌和神情都与往昔相差太远,她们自也是听说了他那一场险恶病症和瑾妃病逝的事,此刻见他神情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味道,两个丫头彼此对视一眼,心中都有几分惴惴,还是剪雾道:“天色也不早了,殿下还是……” “怎的?”剪雾一句没说完,贺景之那刀子一般的目光陡然就刮到了她的脸上,剪雾不知怎的,心中猛的就是一颤。 “不是王叔请我们兄弟陪客的么?”贺景之收回目光,重又盯住小夜,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只是那笑却根本进不到眼底:“小姑娘,跟我走!” 口中边说,边拽住小夜的手腕向外走。 他口中说的是陪客二字,但拖拽的力道却是极大,小夜冷不防被他一把拖着走了几步,反应过来时再想立住脚就已经是根本停不住了,林月吓了一跳,也不知道为何这清瘦少年这般拉着自家小姐,虽然先前听见说‘殿下’二字,知道这是天潢贵胄,心中不免局促,但小夜是她正经的主子小姐,再是心中忐忑,也只得赶忙上前试图分开他二人:“这位爷,我家姑娘还小,请您……” 话没说完,冷不防贺景之竟是一脚踹到了她的身上! 林月一个才及笄的女孩儿家,虽然比十二岁的贺景之大个三岁,但真论起气力,依然是贺景之这个少年儿郎的力道更足,她原先又根本没有防备,哪里还稳得住?口中呼痛的同时,已是整个身子扑到了一旁,连头都差点碰在角亭的石阶上。 贺景之这突然的暴怒,惊得所有大小丫头们都是吓住,就连素来伶俐的绣月剪雾两个都怔了一息方才回神,赶忙一个去扶林月,一个上前拦人。 “四殿下!这是我们王妃的客,殿下您别……” 此刻拖拽拉扯之下,他们已是出了角亭,贺景之心中又恸又恨,哪里还顾及几个婢女?见剪雾来拦,也不过是不等近身就用力一推,他盛怒之下力道颇大,这一推险些没将剪雾给推进湖里去,慌得两三个小丫头赶忙上前扯住。 摆脱了缠人的丫鬟们,贺景之只顾扯着小夜大步向前,小夜被他死死攥着手腕,拉扯得不要说停下,连步子都有几分跟不上。 对于小夜而言,这个小哥哥今日统共也不过是二回见,哪里能知道为什么这样死死的拉扯?心中也有几分惊怕,又见林月毫无缘由的挨了打,已是根本不愿再和贺景之一同,但她不想归不想,却根本抽不回手来,贺景之全力拖拽之下,她才六岁的一个娃娃,哪里能抗拒?跌跌撞撞的被扯着向前。 “殿下!四殿下!”这里是别院后园,此时在此的统共也就些大小丫头们,此时贺景之乍然翻脸,一堆女孩子们全都不知所措起来。 林月被一脚踹倒,肋上只觉得生疼,幸而冬天穿的厚实,但此时也还一时半会爬不起来,还是绣月带着王府的几个丫头七手八脚给扶了,眼看着事态不对,绣月一边叫小丫头去禀告慕容嫣,一边也来拦贺景之,那边惊魂未定的剪雾站稳了脚,也已是又一次试着拦人。 ——这小姑娘可是她们王妃专门请来的,就不说待客的礼数,就只这份青眼在,但凡出点什么事,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如何向王妃交代? 小夜也早就觉出了异样,虽然用力也挣不开手,但也已是尽着自己的力气在挣扎:“放开手,我不去!” 贺景之虽然蛮横起来拽着小夜大步向前,但那些大小丫鬟们真的围拢了七手八脚的拉扯,他终究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又是大病初愈,一时也就被拦停了步子,眼看着这些丫鬟婢女们拦挡得脱不开身,心头那一股戾气陡然便冲上了头顶! 先前还是只想将小夜捉出别院快马回京再交人处置,此时眼见受阻,心底的怨愤与仇恨冲撞之下,已是彻底激起了滔天的恨意,蓦然一回头,双眼血红的盯住小夜:“不去?!” 这从牙缝中挤出的两个字刚一出口,也不等小夜再开口,已是狞笑一声:“那便不去也罢!” 一语说完,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之前,另一只手已是闪电般的掐住了小夜的脖颈,在一众丫鬟的惊呼叫喊声中,横跨几步,就跨入了冰冷的池水之中! 别院中的这一片池塘面积不小,虽然因其隆冬时分表面冰封而得了个‘琉璃台’的美名,但池水岸边也总是冰层浅薄,贺景之掐着小夜一脚跨入,那薄薄的冰壳登时就破了,剪雾还待拉扯,又哪里还来得及? 小夜更是反应不过来,先前莫名其妙被强行拉拽着走,挣又挣不开,再待要喊叫的时候已是颈上一紧,顿时出不了声,咽喉被死死扼住的同时,气息就已是接不上,小脸顿时涨红了起来。 贺景之一手攥着小夜的手腕,一手死死掐着她的脖颈,用力把她往池塘里拖,他暴怒之下步子极快,也不顾寒冬时分池水冰寒刺骨,一脚踏入刺骨的冷水中就如同没有知觉一般,又跨两步,池水已是没膝,被他生生破开的碎冰七零八落的漂在水面。 此时的贺景之,耳中早已听不清那些丫鬟在叫嚷些甚,只觉脑中一片嘈杂,眼中周遭景物都已淡去,唯有自己手中死死捏住的这个害了他母妃性命的妖邪身上那一团刺眼的红!心情激愤之下,这红色已是渐渐蔓延开去,就如同那一夜瀛岛之上铺天盖地的血色一般,周遭景物都被这团如血的殷红给染了色,哪里还记得什么王叔什么陪客? 这是他积蓄了许久的恨意和怒火唯一的发泄目标,他无能,恶疫之中护不住他的母妃,但……他总还可以亲手为她报仇! 就是带着这样一股大仇得报的淋漓畅快,在那一众丫鬟们大呼小叫声中,贺景之脸上甚至浮起了一丝歇斯底里的笑意,翻手就把小夜往水中按去! 第131章 溺水 小夜早就受了惊,被贺景之一手掐了脖子,一手攥了手腕,只剩了一只手想去挣扎着拨开自己脖颈上禁锢,又哪里拨得动?此刻根本连叫都叫不出来,踉跄着被拽入那冰冷刺骨的池水之中,来不及反应,就已是一股大力袭来,硬生生的把她掐着脖子往水中按! 眼角余光映入的极速接近的冰冷水面让她下意识的闭了眼。 下一瞬,想象中的没顶的刺骨冰寒并未袭来,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岚羽半跪在靠近岸边这薄而脆的冰面上,也顾不得她裙摆上湿淋淋的正在滴水,一手把她揽入怀中的同时,另一手捏住贺景之扣住她脖颈的手腕指间一错,就是一声清晰的脆响,贺景之只觉得眼前一花的瞬间,手腕上已是一股剧痛,原本拼死也不愿松开的手再也使不出一丝力道。 这一变故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包括贺景之本人在内。 原本眼看着就能将这邪祟溺毙在水中,蓦然却被凭空乍现的人给夺了,他哪里会肯?一手被强制松了开去,另一只死攥着小夜手腕的手还待要拉扯争夺,结果还未来及发力,手腕上又是一痛,肢体上肌肉和骨骼的原始反应不受他心意操控,眼睁睁的看着那邪祟被人抱在怀里回到岸上。 即将就要大仇得报的贺景之哪里会甘愿?双眼赤红如血,正待再要扑去的时候,冷不防一把被人擒住了手腕,下一瞬间整个身子就腾空而起,毫不留情的被甩入了身后偌大的一片池水之中! 明炎二话不说的将贺景之给扔进了湖,也没空管他死活,只转身赶来小夜身边。 岚羽把小夜搂在怀中,一手贴着她的背心,正在给她调理体内气机。 小夜此刻身上湿淋淋的,她被贺景之拽入池水,身上裙子斗篷早就浸透了冰水,刺骨的寒,虽然尚未去到水深的地方,但也已没了她的腰际,又加上一番挣扎拉扯,水花四溅,和从头湿到脚也没甚分别,所幸岚羽来的及时,不管好歹的把她抱在怀中用自身气机丹元暖着,而今小脸上因为那片刻的窒息还正涨红着,话也说不出来,只抱着岚羽的脖子不停的喘。 “小夜,没事,不要怕,深呼吸。” 这一片骚乱早就惊动了所有人。 就不说前边因了他二人陡然起身离席、下一瞬间就没了人影的贺牧之贺泽之和管家福生心惊而又莫名,就连正守在贺莲身边哄她入睡的慕容嫣都急匆匆的赶了过来,不及赶到近前,就已是被这团团纷乱给惊了一跳。 贺景之被明炎挟怒扔入了湖心,他本就不擅水性,冬季衣袍一入水又沉重,也不过就是短暂扑腾了两下就往下沉,他的死活明炎岚羽两个根本不理,其他人可不能不理,不止是他的两个皇兄,就连岸上慌乱一片的丫头们都只一片声叫着救人。 皇子出行,身边自也是有着暗卫随从,贺景之身边原本跟着的是先前被他自己借口要清净给硬是轰走,泽之牧之身边还是有人的,此刻什么都顾不得,只赶紧下水救人。 慕容嫣一个女子,再是急切也不过是拎着裙子一路小跑,泽之牧之两兄弟又是匆忙之下要绕池过来,等他们终于赶来此处岸边的时候,贺景之已经被潜下水的暗卫捞到了人在往岸边游,大概是呛了水的缘故,这瘦弱少年此时远远望去已是无力挣扎,面如金纸。 “怎么回事?!” “到底出了甚事?为何四弟和小夜姑娘会落水?” 先后赶至的几人既惊且怒,目睹这池水之畔的一片混乱,各自都是心中疑惑,他们行动根本没有明炎岚羽二人迅速,转出前厅的时候贺景之就落了水,等赶来能够目视到的距离的时候贺景之已经在湖心扑腾了,此刻又见小夜也浑身湿淋淋的,还只当是丫鬟仆婢们看护有失,让主子们不知为何落了水,泽之牧之两个好歹还为着这是怀王府的下人,尚未开口叱骂,慕容嫣作为女主人,哪里又能糊涂揭过?双眉立起,俏面已是笼了怒意。 “绣月!剪雾!我才离去一时,为何就出的这般大乱子?让你们看顾客人,就是这般看顾的?!” 剪雾绣月两人跟在慕容嫣身边时日已久,看她神色就知道她是真动了怒,一个是龙子凤孙,一个是被她几乎当做了女儿般看待的客人,竟然都在她眼皮底下出了事,这要真的是看顾不利是定不会被轻饶的,两个丫鬟对视一眼,赶紧跪下:“王妃息怒,这……这婢子也不清楚为何四殿下会……突然发怒……” 这一句听得众人都愣了神。 ……突然发怒?景之? “怎么回事?说清楚!” 跪了一地的丫头们尽量有条理的复述着方才的情景,只把贺泽之贺牧之和慕容嫣几人给听得又是心惊又是疑惑。 惊的是贺景之竟然会陡然出手袭击个小姑娘,疑惑的则是没人知道他为何要这般行事。 然而这事必定是不会有假——就不说这大大小小好几个丫鬟都是众口一词,就连林月衣裙上那一脚的鞋印都还清晰可辩呢! 贺泽之心中有所明悟,面上却丝毫不露,只又是焦急又是痛心的跌脚道:“这……四弟日前染了恶疫,想是而今尚有所不便,这必定不是出自他本意,还请两位贵客不要怪罪……” 明炎岚羽两个心中怒火正盛,根本不理贺泽之这一番劝解和赔罪,明炎脱了自己的氅衣给小夜裹了个严实,又过了片刻,见她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这才仔细检视。 小夜这个时候缓过了气息,脸上因为窒息而产生的不自然的红晕也已经渐消,岚羽这才哄着她抬头。 一抬脸,就露出了咽喉上那一道印子。 贺景之彼时是使足了力气的,小夜一个粉嫩嫩的小孩子本就肌肤娇嫩,此刻鲜红鲜红的一条淤伤大喇喇的横在颈上,任是谁都一眼望得出是怎么回事。 再拉过她小手,袖口之下果然也有一圈淤伤,可见拉拽之人的用力。 这两处现在还只是鲜红,但对外伤有几分了解的人都清楚,这等再过个一时,就要变成青紫的,那时就更是触目惊心。 贺牧之下意识的抽了口气。 ……这是真的发了狠才会有的伤痕。 以贺景之疯狂之下拼尽全力的禁锢,若是明炎岚羽两个再晚来个片刻,就不要说是溺水,光凭着他那一股子力气,也已经足够掐死这小娃娃了。 ……景之为何会这般对待一个孩童?! 第132章 火上浇油 眼瞧着小夜脖颈上那大喇喇的一圈勒痕,岚羽心中已是动了杀机。 ——这摆明了是要取小夜性命,他哪里能忍得? 倒是小夜此刻还未能定下心来,两只小手死死抓着他不撒手,这才不曾有何动作,但那偶尔望向贺景之的目光已是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此时也不过刚出正月,天气尚未转暖,日前又才落了雪,这偌大一片冰湖之中湖水冷得刺骨,就不说贺景之一个才刚刚病愈的少年抵受不住,就连下水去捞人的暗卫此刻都是面青唇白,总归是习武之人,体内提了真气行走全身,倒是还尚能支撑,一手死死拖拽着贺景之的衣领往岸边游。 贺景之大约是呛了水,又被寒气给猛地激了身子,这会脸色白得直泛青,口唇都是紫的,虽已是近了岸边,却仍挣不起身子,吸足了水的衣袍有如石头一般死死裹住他的四肢,哪里还容得他再有什么动作? 只是身上动不得,贺景之一双眼却仍盯着那被岚羽抱在怀中的小夜身上! 那是恨到极点惟愿食肉寝皮都不能消的滔天愤恨! “四弟!” 随着暗卫靠近了岸边,早有随从们赶紧援救,毕竟落水的是皇子,也顾不得池水冰寒刺骨,好几个人踩入水中架住贺景之和暗卫往岸上扶。 小夜被岚羽救起得早,此刻明显境况要好些,虽然身上衣裙斗篷都湿了个透,但被岚羽不管好歹的抱在怀中丹元行运用气机暖着,又裹了明炎的大氅,也基本去了寒意,只是贴在身上湿漉漉的难受,喉咙和手腕也火辣辣的疼,被水打湿的鬓发粘在小脸上,一眼望去也是说不出的狼狈。 明炎握着她没有受伤的那一只手腕仔细诊着脉,直到她心律彻底平稳了,这才松了手,又小心按揉了一下她淤青的那只手,验看有无扭伤筋骨,再又检查她脖颈。 “能说话么?发声时可有痛感?”边问边轻轻摸住她喉骨位置让她吞咽一下看看骨骼运动有无异常,一番检查十分小心谨慎。 他两个这边精心仔细的看顾小夜,一时倒是无心他顾,但贺泽之贺牧之那边,两人作为被怀王贺若兰专门请来作为主家代为陪客的人,却是心知此事没法就此揭过的。 ……虽然这小姑娘名义上是养女,但也早就听贺若兰说过,这家人是极其爱重这个养女的,贺牧之又是那晚曾得过庇护,也亲眼见过这两人是如何将她视为珍宝,而今人家爱逾掌珠的女孩儿不知何故险些被他的幼弟溺死在湖中,这怎么可能是会肯轻易放过的事?! 而且,他们贺氏皇族自开国至今都始终秉持对子孙后代的言传身教,虽然他们兄弟四人贵为皇室子孙,但俗话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们作为皇子,虽然尊贵无比,但也真不是就能目无法纪为所欲为的!尤其……这还是一条人命!就不说这是恩人的养女,就算只是个普通平民,也不能无端端掐死了人家女儿……就不说人家家属是否肯饶,就连他们父皇那一关都过不去! 万幸的是这两人动作快,没等到真出了人命就救下了人…… 对那所谓的疫源泥偶并不知情的贺牧之心底无比庆幸! 而对于为何这二人远在前厅之内竟能得知后边园子里的事情……贺牧之那一晚是亲眼见过这两人手段的,早就将‘定非常人’这个认知烙印于心,贺泽之却是前所未见的,一时哪里想得明白?只是此时也并不是思考这些枝节细末的时候,藏起眼底深处那细微的一抹失望之情,只一叠声的吩咐管家福生去赶紧备热水热汤厚实衣物和被褥等等。 慕容嫣这边也正是忙不迭的安排,她心中早将小夜当成了自家女儿一般看待,小夜又是她心心念念了许久好容易才邀来别院小住的,可以说这小姑娘今日能在此处,全是她一力安排和周全,而今不论是误会也好还是阴差阳错也好,竟然险些让她被自己侄子溺死,作为主人,这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心中想着,也只将大小丫鬟和随从们各自差派得脚不沾地,心中滤了一遍应该安排得差不多,这才又将目光转回到贺景之身上。 “四弟你……你怎能……”贺泽之一脸的痛心之色,语中含了几许责怪和惊讶之意。 “二哥!”贺牧之打断了他。 虽然心中也同样觉得景之这陡然的伤人之举太过离奇,也不是不想问个清楚明白,但贺牧之心中明白——此时此刻,并不是询问和追究的好时机! ——人家孩童还未安置妥善,家人亲属就在眼前,换成是谁,会肯听下手之人讲述自己为何要杀人家女儿? 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贺泽之怔了怔,似是也回过味来,只赶紧冲明炎岚羽二人抱拳一揖:“对不住,对不住,我家兄弟日前灾疫之中失了母妃,想是一时迷了心性,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还请两位恕他则个。” 谁知他这一句话没有说完,一旁刚被搀扶上岸的贺景之在听见‘母妃’二字之后竟又一次的发了疯,原本还因着刺骨的冰寒而瑟瑟发抖的瘦弱身躯猛然发力,将搀扶他的随从们用力一推,连贺牧之都推了一个踉跄—— “不过是个引来恶疫,戕害人命的邪祟!再是长成个人的模样,也盖不过你害了上万人性命的事实!你这妖孽——” 贺景之此时情状颇有几分吓人,浑身湿得透透的,过度的寒冷让他整个人站都站不稳,先前不过是靠着人搀扶才能勉强站得住罢了,而今陡然一股气冲上心头,几乎连冷都忘了,青白的面庞之上唯有赤红双目是他全身上下唯一还有着血色的地方。 推开了搀扶之人,自己晃了两晃,不待稳住身形,就又欲往小夜这边扑。 “拦住他!” “四弟!” “景之!” 一片纷乱之中,有随从不管不顾的拦腰把他拖住,贺景之被人死死抱着腰,却仍挣扎不休。 “你这妖孽!害人的邪祟!为何老天要生出你这妖邪?!你——” 不待他语音落地,众人眼前陡然一花。 原先守在小夜身边,悉心安抚诊断的明炎已是面如寒霜的立在贺景之身前。 “你——”明炎根本不管面前之人是否是什么天潢贵胄龙子凤孙,根本不见他有何动作,最多也不过就是袍袖一拂,就把贺景之整个人给扔了出去:“冷静下来再说话!” 他这一个闪现快捷绝伦,出手更是所有人都没看清,甚至此举还殃及了池鱼——那抱着贺景之的腰拖着不使他靠近小夜的随从,也被他给一起扔了出去…… 扑通的一声。 夹杂着碎冰的水花再次冲天溅起。 大夏王朝的四殿下,当今天子贺若蘅的幼子,又一次被明炎给毫不留情的扔进了湖心。 ============= 作者菌:在这个炎热到连北极都30°的夏季,由作者菌给大家送上本店特产——冰镇贺景之(??w??)? 第133章 多冷静两次没坏处 这一下兔起鹘落不过瞬间,就连离贺景之最近的贺牧之都没反应过来,至于在一旁刚解了自己披风想给贺景之披上的贺泽之更是呆住,拎着披风的手顿在半空。 也是直到此时此刻,后赶来的这些人,也才明白了先前四殿下为何会在湖心…… 这哪里是什么失足溺水? 只怕之前那次也是这般被扔进去的! 其实,仅仅是扔入湖中‘冷静一下’,明炎已经真的算是手下留情了。 就凭贺景之出手就想溺死小夜的举动来说,真的就是亏着小夜惊魂未定的抱着岚羽不肯放,也才让岚羽暂时空不出手来,否则以他的脾性,这会子贺景之只怕已经魂入归墟等投胎去了。 相对于岚羽而言,明炎到底还算是心有成算,贺景之张口闭口的邪祟妖孽,虽然也让他心中生怒,但比起怒气,明炎已是敏锐的捕捉到了这其中的疑点。 ——一个死了母妃的皇子,再是心中悲恸也与小夜无冤无仇,害人二字从何谈起? 这其中,必定有他和岚羽两个不知道的事情! 不过是去湖中冷静一下头脑,对于这两个神卫来说,真的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然而对于跟随在皇子身边的随从和暗卫而言,这一举动几乎与行刺无异! 终究是从小就受到严苛训练的暗卫,贺泽之贺牧之以及慕容嫣还在发愣的时候,他们已是怒叱一声兵刃在手。 “大胆——” 只可惜,再是勇武,在神卫眼中,也依然只不过是凡人。 那手持兵刃率先扑到明炎身前的暗卫,连出招的机会都没有,眼前景物只是一花,身子已是不受控的腾空而起,随后也扑通一声落了湖。 “住手!” “且住!” 终于回过神来的贺氏兄弟和慕容嫣纷纷出声喝止,剩余的几名暗卫这才没有继续扑上——也才没有再继续被扔进湖。 “先生!先生请息怒。”贺牧之见势不对早已是上前两步忙不迭的挡在其他人身前,只对着明炎深施一礼:“四弟年幼,又是母妃新丧,许是听信了什么谣言,或是一时有哪里反常……总之,还请先生息怒,今日之事,我和二哥必定会给先生一个交代,绝不会让小夜姑娘就此白白受了委屈。” 贺泽之和慕容嫣也是赶忙上前劝解。 其实若是按常理来说,明炎一个无官职在身的平民百姓,这种举动是板上钉钉的以下犯上冒犯皇室,只是他和岚羽先是有在元宵之夜对两位皇子和王妃的庇护情谊,又有送出那张药方的举动在后,而今更是被贺若兰和慕容嫣亲自邀请来别院的座上宾,加上他两个各自的一身气度风华也根本不是常人范畴,这才让人不由自主的忽略了他们原本也不过是平民百姓,对于皇室血脉,本应恭敬无比不得冒犯的。 而且说到底,会有此举也不过是贺景之先对着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姑娘恶意出手,想要置其于死地的这般无礼举动在先,是以在场的几个能主事的人里并没有真正蛮横不讲理的人,自己这方既不占情,也不占理,就算想要问个以下犯上的罪名都问不出口。 一旁的贺泽之心中惊异的同时,不由升起了一丝隐秘的心思——这两人的身手……若是能招揽到手,为他所用的话…… 这般想法在脑中一闪而逝,此刻却并非是招揽的时机,也只是面色焦急的边致歉边劝解。 “请息怒,四弟大病之后性情有些反常,这……他……”贺牧之很想能找出个说辞来开脱和劝解,却发现面对如此事端,自己竟然词穷。 ……是啊,四弟病愈之后虽然性情大变,阴郁了许多,但总归又并没有失心疯,这般向一个孩童出手并且还是试图害人性命的行事……让他能找甚说辞来开脱?! ……除非是真的说四弟发了疯! 但这样的话,而今这般众目睽睽,他一个做兄长的,不可能出口。 一旦出口,这里面牵扯不清的事就太多了…… 不得已,贺牧之求救的望向慕容嫣。 慕容嫣也是心知此时此地不是可以细究的好时机,就不说一时恐怕难以找到劝解的因由,就算是找到了,也从来没有这般两边正在火头上的时候为其分辨的。事,必须要劝,但并不是这么个劝法。最佳就是让这双方暂时分开,各自安抚,尤其首要是要先弄清了贺景之为何会突然暴怒,知道了缘由,再把此事委婉的加以淡化遮掩之后再去和人道歉赔礼,只有如此,方才有揭过的可能,而不是像这般的,在此当场分证个明白! 那不成了审案子么。 “先生,我已让人备了姜茶热水,还是先让小夜去暂歇可好?”慕容嫣一则是为了暂缓气氛,二则她待小夜也是真心,此刻也是不免担忧:“这样的天气落了水,一个孩子家如何能撑住?还是及早喝了驱寒的姜茶,再热水沐浴,换过衣衫才是正理,若是耽搁,只怕要落了病。” 明炎略一沉吟……这怀王妃说的倒也是正事,小夜还是先安置妥当最好,而且就算有他二人丹元护着,但终究湿了衣裙,必定是不适的,咽喉手腕也要尽早上药才是,想到此,也只颔首道:“有劳王妃费心了。” 岚羽对于待小夜始终真心的慕容嫣倒也不至于迁怒,听她这般说,也就抱着小夜起了身:“请引路。” 离去前,只冷冷的瞥了泡在水中的贺景之一眼。 那边贺景之被毫不手软的又一次抛入了湖心,再次入水,那刺骨的冰寒湖水已经彻底将这少年最后的气力榨了个干净,就算此时此刻他心中仍是满溢着愤怒和不甘,也已是再也没了怒骂和叫嚣的力气。 万幸的就是那倒霉被一起扔入了湖的随从,虽然算是无辜糟了连累,但好歹还记着这是自己主子,是皇子殿下,落了水后一个激灵,也就赶紧一把拖住贺景之不让他下沉,拼命拽着他往岸边游。 明炎面色沉肃的立在湖畔,墨色双瞳中不带丝毫温度的瞧着那随从湿淋淋的拖着贺景之回到岸边,眼见贺景之这一次是彻底没了折腾的力气,这才冷淡的开口:“殿下——”他清冷的目光扫过贺泽之和贺牧之二人,又落回到贺景之身上。 “可否能冷静的说说到底是因何要对小夜这般施为的原因了?” 第134章 又是泥偶? 对于此事,明炎根本不打算轻放! 皇裔又如何?在他和岚羽眼中也不过是凡人! 就算他并不像岚羽那般对凡人普遍带有几分轻视,但要说重视,那也是无稽之谈!除非是遇到心胸品性都值得让人高看一眼的,否则凭什么在神卫眼中得个青睐? 而今这人君之子,竟然无端向着小夜出手,这无论如何都必定是要问个清楚明白!这幸好是他和岚羽够小心,始终灵识探查留意,这才能甫一察觉到小夜气机有变赶过来,否则的话…… 不管这少年究竟因何要这般做,今日都必须给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兴许……日前那甘吉鸟之事,也能从中得到线索…… 明炎墨色眼瞳之中一线神光一闪而逝。 对于明炎这般摆明了要追究因由的态度,贺牧之既感惭愧且又无奈,更是在心中印证了这两人果然是将那小姑娘极为看重,但这个时候也只得赔笑上前缓和道:“先生,还请暂且息怒,毕竟天冷水寒,还是请容四弟暂且修整歇息片刻,否则只怕要伤了根本……” ……这般的天气,冰水里泡过,搞不好送了命都有可能! 再怎么也要赶紧换了湿透的衣物,暖酒姜汤先驱寒才是啊! 明炎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会出人命?这个天溺水当然会出人命!否则他又何必要将小夜往水里按?! 若非是他和岚羽赶来及时,勒颈加上溺水,再加这刺骨的冰湖,小夜不死也要脱层皮! 贺牧之苦笑……他能明白作为女童家人心中的怒意,但……再是如何,景之也毕竟是他兄弟,他不能真眼睁睁看着景之出事。 贺泽之也是一脸的不安,其实在他而言,心中难免有着几分失望——这两人动作如此之快,可惜了…… 若是慢个几步,那小女童应该已是无救…… 等到那时,就不说这两人是否真的足够有胆量追究一个天潢贵胄,就只要将景之发狂溺死无辜女童的事件上报给父皇,从今往后,老四也就再也不可能还有什么恩宠的机会了! 对于他们的父皇,当今的天子,贺泽之心中有数。 即便是有回护之意,不会真的按杀人偿命来要了自己亲儿子的命,责罚也必定轻不了!而且,这也必定是留在心中的一根刺! 十二岁的皇子,竟辣手溺死无辜幼童,这样的人品,怎堪重用? 日后,一个性情暴戾的评语,总是摘不掉的。 而自己,也就只剩了牧之一个对手…… 只可惜……竟没能得手! 啧…… 废物! 贺泽之心中鄙夷,脸上却不露声色,依旧是满满的焦急关切,只等随从们七手八脚的又一次将贺景之搀扶上岸,便赶忙将拎在手中举了半天的披风兜头披在抖如筛糠的贺景之身上,裹严实了,又劝诫道:“四弟,不可再冲动!” 贺景之此时此刻,心中纵然再是有恨意难解,他都已经没了行动的能力。 两度被抛入那冰冷到几乎冻伤肺腑的湖水,寒冷加上溺水时那让人绝望的窒息,终于榨干了这少年身上最后一丝气力,同时榨干的,还有他那原本憋足了要扑杀邪祟为自己母妃报仇雪恨的心气。 溺水时那可怖的窒息感,终于再一次唤醒了这少年心底潜藏着的绝望……恶疫面前,他救不了母妃,因为他无力抗拒自己的父皇,而在此地,他也奈何不了那妖孽,因为他连那妖孽身边的人都不是对手,恨意只能杀己,却不能杀人,他到头来终究还是无能! 这一认知足够让这少年绝望到泪盈满眶,就在此时,眼前模糊的视线中,已是迈入了一双锦靴。 “冷静了么?” 明炎冷淡的俯视这名瘫坐在地上抖个不停的少年。 “自大年初一,西市长街那偶然一面之后,今日你与小夜应该也不过是第二次碰面罢了。” “却不知你口口声声妖孽邪祟,又使出这般欲伤人命的手段,究竟是何种因由?” “若是冷静了,还请殿下讲述清楚。”明炎的音色之中听不出什么愤恨或恼火之意,就只是平淡得如同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一般—— “否则,殿下可以再去冷静一次。” 这一句,听得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这人……还真是……不将这龙子凤孙放在眼里! 就连贺泽之贺牧之两个都噎了半晌。 然而看此人的神情,摆明了他并没有任何说笑的意思。 能扔一次,扔两次,自然也就能再扔第三次! 至于扔进湖的是皇子还是平民百姓,在这人眼中都无丝毫分别。 这等样人,若非是无知无畏,就必定是有能够足以使其无畏的本事。 “先生息怒。”贺牧之赶忙上前两步挡在根本站都站不起来的贺景之身前:“四弟必定不会无故如此,想来或许是听信了甚……景之!”他边说边回身,“究竟为何要这般对待小夜姑娘?” 皇权二字既然不能作为此事的筹码,那也只能尽力周全了…… 贺景之此时此刻根本想开口都还力不从心,泡在水中时冷,上了岸风一吹更冷,纵然有贺泽之的披风裹着,又有随从乱七八糟的给他裹了好几层的衣物和急匆匆取来的锦被,也都依然于事无补,此时颤栗的牙关尚还不能听他指挥,心中再是绝望怨愤,也不过是半天才挤出半句含糊不清的话语—— “那泥偶……分明……分明就是……” 贺泽之眼神闪了闪……虽然不知能否将这两人收为己用,但此时此刻倒也不妨先卖个好…… 心中想着,脸上已是露出恍然之色:“呀……莫不是……”他话音顿了顿,跌脚道:“四弟,你好糊涂!“ 眼见此语一出,明炎那双冷静的双眸果然望了过来,贺泽之更是一脸惋惜和怒其不争的神色:“那等玄异之事岂可轻信?就算要信,那东西也不足以分辨形貌,四弟你……唉……” 说着,索性冲明炎一抱拳:“四弟年少不知事,轻信了鬼神之说,若蒙不弃,还容我代他解释一二。” 他的一番做派,对于凡人而言兴许足够滴水不漏,但在明炎而言一眼就看出这小子只怕是存了幸灾乐祸和挑拨之心,心中微哂,面上却并不露出,只颔首道:“殿下请说。” “日前那场惊天的灾疫,有传闻说,源头是个泥偶……” 第135章 因由 泥偶?! 这句话听得贺牧之都愣了神,他只比贺景之大几个月,而今也才十三岁,虽然心性比景之要老成持重几分,也还不过只是个少年,就不说已经及冠的贺承之能接触到的许多事他不知道,就连已经有了些人脉的贺泽之能得知的一些事他都也是不知道的。 大夏天子贺若蘅对于儿子的教育界限划分得很清楚,及冠之后方会真正分派差事接触朝政,在十五岁之前都只当做孩子看待,十五之后可以慢慢试着接触和学习,真要独当一面,及冠再说。 是以对于恶疫一事的详情,包括最初疫区源头的位置、患病人数、死伤数目,贺牧之根本就不知道太多,更不用说那被层层封存在钦天监的所谓邪祟线索了。 而今听着贺泽之将恶疫初发之地寻获了这样一只泥偶,且这泥偶是被论定曾与邪祟接触沾染,其后阴差阳错的与生辰不合之人两两相冲,这才引发了这一场惊天灾疫,送了成千上万人的无辜性命……等等给叙述了一遍,贺牧之已是听得呆愣半晌,瞠目结舌,根本一时想不出任何反应,更遑论是继续开解双方的说辞了! 明炎心中若有所思,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见这泥偶二字了,在此之前,怀王贺若兰一本正经送给小夜的,也是一只做工精致的泥偶! 不仅仅送出当了见面礼,还语带试探! 彼时他曾有所觉,但也一时没有头绪那怀王究竟试探些甚!而后那怀王看似又揭过了此事,想是试探结果应是已经让他释然了才对,也正是因此,明炎才未再加以关注,然而……而今听来,这泥偶不仅仅与那邪术弄出的灾疫相关,竟还与小夜有所牵连? 这不可能仅仅是巧合或者误会! 这必定是有心人故意针对! 明炎墨色双瞳冷冷的眯了起来。 “那所谓的疫源泥偶,可是双丫发髻的女童样貌?大红斗篷?” 此语一出,贺景之血红的双目登时望了过来,连贺泽之心中都是一怔:“正是,先生是如何得知?” ……难不成……那邪祟之物竟真的是他们的物件?贺泽之心中咯噔的一下。 这个想法刚浮上心头,耳边就听明炎轻嗤了一声—— “日前怀王曾以这般形貌的一只泥偶相赠小夜,彼时我曾以为不过是赠与孩童的普通玩偶罢了,却原来……从那时起就是对小夜有着试探和怀疑在内了。” 这一句话,听得在场之人都没了话,连正满心愤恨的贺景之都一时愣了神。 贺泽之愣了半晌,只赔笑道:“想来也是一时误会罢了……” “误会?”明炎此时心中实在不能说是好心情,被人莫名就背地里使这等隐秘的手段剑指小夜,竟欲将那一场邪术灾疫无端端牵连到她的头上!这背后的不论是什么人,都足以引动了他的怒火! “既然是误会,我今日在此就说个明白。” 明炎墨色双瞳冷静的扫视了一遍在场的这三个贺氏子孙:“吾等一行,外地入京,对这京中店铺并不相熟,也从未有依着小夜形貌去做甚泥偶,更不曾又将其遗失在相国寺。” “此话,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在场之人,若再有人试图以此来或明或暗的针对小夜,甚至对她有不利念头的话,我和岚羽二人,决不轻饶!” 仅仅是语音淡漠的几句话,其实并无丝毫凭据,但……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的觉得……此人说的,必定是事实! 这是让人无端信服的力量,甚至无需什么凭证依据,已是足够让人觉得——事情真相必定是如他所言,至于凭证,此时没有,后续再找也无妨,必定能够佐证此人言谈不会作伪! 贺景之听得早已怔住。 ……此人二话不说就否认了那只泥偶并不是那小姑娘的所有物,既然不是,也就必定不会是因着‘从她身上沾染了邪祟’从而又再害了人…… 诚然,此时此刻,这只是此人的一面之词罢了。 但……这样不加掩饰的恚怒,与那甚至可以说是毫不客气的话语,却自带着让人难以心生猜疑的信服感。 更何况……他是一面之词,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呢? 比起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泥偶存在的贺牧之,贺泽之是见过那东西的,又心存了几分示好之意,此时也只顿足道:“四弟,那东西我也见过,虽然做工精巧,但充其量也就是个似是而非的模糊意态罢了,就不说全天下,就单单帝京之中,孩童冬季会穿红的就有多少?数的清么?你怎能这般轻疏,仅凭这点就意图伤人呢?!” 贺景之一时茫然无语。 贺牧之虽然不曾事先知道此事,也不曾有见过那个被指认是沾染了邪祟的泥偶,但此时此刻,凭着双方各自的说辞,也已经足够他推断出大致的事情走向了。 今日这一场荒唐冲突的开端,竟然仅仅是一只泥偶? 作为在禁宫之中生于斯长于斯的皇子而言,帝京不过是如同自家园林一般,虽说不是每日都能出宫,但必定也是熟得不行,哪条街上有何店铺,哪家铺子以何闻名,凡是久居京城之人都没有几个真的会说不上来的。 泥偶,帝京之中做泥偶绢偶出名的,也就两家,出品的东西贺牧之也见过不止一件,这样的东西,不比执笔勾画的人物肖像,这东西做得再工艺精湛,也不是在面貌上下功夫,那些领着孩童或拿着画像前去定制的,拿到手一看,全身上下,姿势一致,衣物款式颜色花纹一致,饰物一致,发型一致,就多半会赞上一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了,然而说到底还是靠了衣裳,若是事后重新换过一套服饰,另梳个头发,再重摆上别样的仪态,那再去比较的时候又会觉得其实也并不相似…… 就这样的物件,除非能从店铺制作人之处得到追查线索,譬如是何人来定制,定制之后又是送去了谁家,能有这样的指认,这才好寻人。 但是那一夜京中一场灾厄,许多店铺受灾起火,就不说毁了铺子的不知凡几,就连失了掌柜和伙计性命的都不计其数! 这也才是为何那一只泥偶会至今小心封存的缘故。 若是寻得到线索的,贺若蘅作为当今天子,哪有可能会置之不理? 仅仅是封存,就说明了必定是已经寻不到有用的消息,又无法单凭一个似是而非的泥偶去搞什么按图索骥那一套,这才只能暂时搁置。 这样简单的道理,连他也不过是一点就透,但贺景之性情大变之下,竟然真的仅凭衣饰相似就袭击了孩童! 贺牧之心底长叹一声:“先生,此事是四弟轻狂,还望先生恕他。” 第136章 求情 慕容嫣一路急匆匆的引路而行,将岚羽和小夜领到她急急令人布置好的厢房之内。 屋内地龙烧得热热的,又特意多添了两个炭盆,一进门就是扑面的暖流,内室的屏风后面早已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香汤,正有丫鬟捧着刚熬好的浓浓的姜茶赶过来。 小夜脸色也是煞白,虽然有岚羽明炎两个及时将她护住,但那一瞬间被拖入冰冷的池水之中也终究还是激得整颗心都是一悸,好在时候短,又被抱在怀中暖了半晌,比起被两度扔入湖中冻得快要死过去的贺景之而言,境况已是好上太多,但终究还是受了惊,却也并不曾哭泣,只偎在岚羽怀中发怔。 进了暖室,岚羽这才把她放到椅子上,伸臂接过婢女手中的姜茶,哄道:“乖,趁热喝,暖暖身子。” 小夜却不肯喝,偏头躲开唇畔的茶碗,半晌,才小声说道:“喵,我不是妖怪……我没有害、害人……” 她脖颈上的掐痕此时已经开始肿了起来,想是咽喉不适,这一句话音十分沙哑模糊,岚羽压下心中的隐怒,放缓了声音哄她:“你听他胡说八道!那小子自己才是个妖怪!” 一旁的慕容嫣心底苦笑……这普天下,只怕也找不出几个敢把皇裔说成是妖怪的人了…… 心中想着,却也心疼这小姑娘无辜遭难,也只得叹着气哄道:“那小哥哥日前刚经了一场祸事,想是心内有些反常,并不是……”慕容嫣顿住,叹口气:“你瞧小婶婶和另外的小哥哥,不是都不把你看做妖怪么?” 说着,接过岚羽手中茶碗,亲自蹲身喂到她口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里就有甚妖怪?他不过是胡说,你小孩子家家的,可不许信呢。” 两人好一番哄劝,小夜虽然还是郁郁,到底也还是喝了姜茶,由丫鬟们带入内室去沐浴驱寒。 岚羽目送她入了里间,这才起身,起身的同时,晶蓝的凤眸之中已是彻底冷了神色。 慕容嫣是个心思灵透的,见他神情就知道这是心中动了怒,而今这小姑娘一时间也得了安置,只怕这就是腾出手来要去寻景之的麻烦,只忙道:“先生留情,那孩子母妃新丧,只怕受了甚挑拨或误听了甚谗言,他才只十二岁,先生多少恕他几分。” ——贺景之,当今天资贺若蘅的第四子,不管他究竟所犯何事,都不能让人私下处置了去! 那是皇上的幼子! 即便是罪恶滔天按律当斩,那也是只有天子一人才说了算!罚不罚,怎么罚,外人哪里有权置喙?! 慕容嫣心中也不免有些紧绷——此处是南山别院,若是仍在京城之中,此事可以立即上报,但是这里……山高皇帝远,这两人的手段她那一夜也是见过的,若这二人真的不肯轻放,执意要对贺景之如何的话……她这别院之中,根本没有人能够拦挡! 如何能让帝王之子真的在她这别院中出事? 届时她和贺若兰要如何向当今天子交代? 等到那时,他们夫妻二人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大夏天子,更不仅仅是贺若兰的皇兄,而是一名心系幼子的父亲! 彼时就不光是这两位曾在那场灾疫中于她而言有救命之恩的人要承受帝王之怒,就连她和怀王两个,也必然是难逃其咎的! 无论如何,都不能真的让景之出了事。 岚羽瞥了她一眼,却只忽然露出一笑:“还有劳王妃替我好生看顾小夜。” 言罢,也不说其他,更不给慕容嫣再次求情的机会,人影已经杳然不见。 慕容嫣此时再想追出,哪里还来得及?根本连人影都不见了,怔了片刻,也只好回到内室。 小夜此时已经被丫鬟们服侍着褪去了湿淋淋的衣衫,浸在满是热水的浴桶之中暖着四肢,香柏的木料热水一泡,便有一点木质的清香,水中又加了少许的甘竹和白梅,淡淡香韵掺杂在一起,蒸得室内一片怡人的暖香。 绣月剪雾心知这小姑娘今日无端遭了这一场,心中不定委屈成什么样,换了其他孩子,只怕已经哭闹得不像样子,这小姑娘却只是蔫蔫的发闷,两人一是有些心疼她,二是也怕她吓住再给憋坏了,一边手脚麻利轻巧的给她把被湖水打湿了的头发打开浸在热水中,一边还轻声快语的同她说着话,分散她的心思。 林月此刻也已归来,她被贺景之不由分说的踹了一脚,肋上青了一块,但好在如今是数九隆冬,身上衣物穿得厚实,贺景之又终究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到底是不曾有真正伤了筋骨,缓了阵子,也就能够起身活动。 剪雾见她身上袄子被踹脏了个鞋印,也早忙不迭的寻出自己一件过年新做还没上过身的新衣,好说歹说让她换上,本来还劝她一旁歇息,但林月是个勤恳老实的性子,并不奸猾,自打进了宅邸伺候小夜,主家待她不薄,薪资丰厚,又从不曾打骂刁难,小夜又是个好服侍不骄纵闹人的,这林月就也是尽心尽力,虽然并未有签卖身契,但也是将小夜正经当做主子侍奉。 而今自家小姐大冷的天被人胡乱拽入了湖中几乎出事,自己是小姐身边唯一带出来的人,又哪能安心再交由别家的人照管自己不闻不问?是以虽然一些忙忙碌碌的事也都交由慕容嫣的丫头们一手包办了,她也依然陪在小夜身边,纵然一时之间没有事做,也是依然不肯离去。 慕容嫣转进内室,一眼瞧见林月在此,倒也点头:“好丫头,是个忠厚的。”说完又先来看顾小夜:“可还冷不冷?心口的寒气驱尽了没?这热汤泡着时舒服,可也要留神别泡太久,不然头昏呢。” 边说边又看了小夜脖颈和手腕,眼见着细嫩肌肤如今都已是肿了起来,伤痕颜色也开始加深,心内也不由叹气,景之这孩子此举也真的让人侧目,也难怪人家家属恼恨。 心中这般想,口中也只得安慰劝哄,一时跑暖了手脚,出了浴桶紧着擦干,换上了烘得暖暖的干净寝衣,又亲手给小夜的脖颈手腕敷了活血化瘀的药膏,煎了安神药让她喝了半碗,事事打理妥善,便哄着小夜安歇。 “安心睡。”慕容嫣轻轻给小夜掖好被角:“养好精神,明天看小婶婶骂那欺负你的小哥哥给你出气呢。” 第137章 追踪 慕容嫣这里亲自守着小夜哄她入睡,小夜到底是喝了半碗安神药的,虽然心中郁郁,但也不要多大会功夫就入了梦乡,慕容嫣见她睡沉了,不需再围着一屋子人,便遣了绣月剪雾再去湖边探看消息,这厢房之中只留了林月作陪,有一搭无一搭的悄声说着话。 岚羽回到湖边的时候,贺景之已不在原地。 弄清了事情究竟因何而起,又算是给了这龙子凤孙一番惩戒,明炎倒也并未再对他做些什么,任由贺牧之贺泽之二人将呆愣愣落汤鸡一样的人给急忙抬入房中救治取暖,眼见岚羽挟怒而归,摆明是腾出了手来算账的心思,还是明炎一语止住了他。 “那小子不过是个虑事不周的出头鸟罢了,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一句说的岚羽凤眸眯了起来:“是谁?” “尚不得知,我也正要前往调查此事。” 明炎索性将适才那一番有关泥偶的来龙去脉给他复述了一遍,听得岚羽顿时恼了。 “若是这般说来,岂非是我们入京不久,就已经有人盯上了小夜?” 岚羽虽然为人较为随性一些,但并不是个笨人,脑子一转,顿时想起了相国寺中那曾有被咒力加持的鬓边红梅,以及前阵子不断窥探搅扰的甘吉鸟,而今再闹出个什么泥偶,几下里一合,哪里还能不知道这是有人盯上了小夜? 只是知道归知道,一时却想不清究竟是何缘故。 他们这进京一路根本不曾沾染过甚,若说灵犀山上是异鬼作祟,这才有针对小夜设伏一事,可这帝京他们不过是初次来此,难道也是异鬼?! 可是异鬼又岂会有料敌于先的本事?竟能在帝京之中埋伏等候? 还是说……是一路在身后跟过来的?! 岚羽眉头皱得死紧——他和明炎两个,一路上可谁都没有觉察出有甚不妥的地方!若真是异鬼尾随至此,伺机捣鬼的话…… 这般如影随形跗骨之蛆,偏偏直到迄今为止,三界六道对于游魂状态下异鬼的捕捉和勘察手段都还几近于无…… 明炎看他神情就知道这货八成想偏了方向,只道:“尚还不能妄下结论,依我看,此次之事不一定是异鬼搞出来的。” 他此话一出,岚羽不禁有些愕然。 若是异鬼,好歹还能说得通缘由,可若不是的话,他们二人携小夜不过初次进京,又哪里凭空冒出这些事来? “当时相国寺中,那朵红梅曾入你我之手,并不曾从其上察觉到有异鬼的戾煞之气。”明炎说道:“后续我去取回发丝之时,对方也只是一介凡人,并不曾有被异鬼夺舍。” 岚羽听着,却依旧狐疑——不是异鬼的话,缘由何在? “而且,甘吉鸟这种弱小族类,纵然弱,也终究是妖类,若遇异鬼,必定举族四散而逃,能甘愿为异鬼差遣的可能性极低。” 岚羽想了片刻,眉头却皱得更紧。 ……如果不是异鬼,那么他们进京之后就出现的那朵红梅…… 当时要是更仔细些就好了! 明炎也是想到了当日相国寺中那朵鬓边红梅。 彼时那朵红梅之上,附着的一线咒力不过是寻踪觅迹的追踪咒术罢了,可以指向佩戴之人的坐标方位,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多功用。 在那时,他去毁掉那一根落发的时候,循迹也见到了那个文士打扮的青年男子,看得出也是比起普通凡人而言,应该是有着些许秘法修行之人,但在当时而言,他也并未多加留意,不过是以为这等通玄之人乍见了小夜这无命格的孩子,心中起了好奇,想要一探究竟罢了。 是以,在毁去了落发、掐断了追查途径之后,也就并未再度给予关注。 明炎轻出口气——到底还是轻疏了! 然而事已至此,懊悔也已是无用,为今之计,就是将这一场无端的牵连尽快查个明白! 究竟是何人竟然意图将那邪术源头暗指小夜,这一无端的牵连究竟是所为何事? 小夜一个小娃娃,这是转过年了,才刚六岁罢了,又是初入人世,她能跟什么人有恩怨纠葛?这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牵扯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明炎不相信有人会毫无根据毫无来由的搞出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事端来。 不论是何人这般暗中动作,都必定是想从中获利!那么,小夜身上,究竟有什么是值得这般让人暗中觊觎的? 在明炎一个昊天神界中人来看,小夜能为人所图的,无非也就会她那莫名其妙与生俱来的观星本领。 但这一项本事,除了灵犀观的观主无为,也就只有司徒莫非几人知晓,统共满打满算,也就只五个,又怎会为旁人所知? 难道是司徒莫非几人并未守信,透露与他人知道了? 然而却也不应行动如此快捷…… 何况,也并不一定是司徒一行并未守信。 这其中的缘由……只怕比他心中料想的还要麻烦…… 但此事必须要查个明白! 决不能任由这疫源邪祟之说继续发酵! “我去从那所谓的疫源泥偶处看看是否有何线索,小夜这里暂且由你看顾吧。”明炎说着就准备动身,那泥偶不是据说封存在钦天监么?那么,那东西到底有无沾染邪祟,邪祟源头又是指向何处,总要见过才能知道。 一句说完,人已经杳然无踪。 岚羽皱着眉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明炎一时想不出头绪的事情,他更是没头绪,越是无从下手,心头火气也就更旺,正想去寻那帝王之子的晦气,却冷不防心头微微一动,晶蓝的凤眸眯了眯,旋即就露出一个冷笑—— “这般主动送上门来……倒要夸一句善解人意!” ……在他铺陈展开的灵识范围的边沿,远方山林之中细微淡弱的妖氛一掠而过! 那是伪装成普通飞禽的甘吉鸟的妖力波动。 这般弱小低微的妖氛,若非他前阵子亲手捉到好几只,对它们那点子妖气颇为熟稔的话,只怕稍不留意也就忽视过去了。 岚羽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这东西,来得正好! 他还正愁不知该从何下手查起呢! 不就是捕捉之后无法逆向追查么? 那么……由得它们来去自由就是了! 心中想着,人已是眨眼之间闪出了南山别院,向着那极其细微浅淡的妖氛追了下去。 ——就跟着你们瞧瞧,到底老窝是在何处吧! 第138章 调虎离山 “主人,鱼儿已经吞了饵。”贪狼在慕容裴耳畔低声说道。 慕容裴嗯了一声,双眸一瞬不瞬的遥望着坐落在那漆黑山林彼方的闪耀着灯火的南山别院:“传令各处,尾巴擦干净,不许留下丝毫踪迹,若是有没把握的,就直接给我剁了,也不许留下纰漏。” 贪狼低声应是,对着一片漆黑的山林做了个手势,又顺着慕容裴目光望着那在极远之处的灯火,看了一时,这才道:“这一次之后,能动用的填海精卫怕是数量就不足了。” 毕竟那两人的手段也着实有些出乎他们原本的预计——元宵之夜,御街上那惊骇了无数人的几番施为,早已暗中传扬了开来,加上前些日子几乎算得上是有去无回的精卫们……虽然提前做好了折损预计,这一次撒出去的精卫本也没有想着会能安稳收回再做使用,但是这般一来,只怕精卫家族会要生怨,而且今后再能动用的精卫数量也怕是要大大的锐减了…… “无妨。”慕容裴却只清冷的一笑:“半数精卫,换得那孩子,不亏。” ……岂止是不亏!若是能安然到手的话……加上日前那汇聚而来的磅礴龙气,娘亲进阶十拿九稳! 只要进阶完成……就是这贺氏王朝的覆灭之日了! 他为此筹谋等待这些年,即将得偿所愿矣! 俊秀面孔上浮现的笑意不过一瞬,转眼又恢复了冷静——尚未得手,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随着指间符火亮起,慕容裴的身影已是如烟尘一般迅速淡化在阴沉昏暗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句叮嘱:“此处痕迹记得毁去。” 话音散落的同时,人已彻底消融在漆黑的山林之中。 南山别院之内,此时夜色已浓,入了夜的山庄中,贺景之两度受寒,此时此刻喝了姜汤热水沐浴也于事无补,已经渐渐起了高烧,贺泽之贺牧之二人忧心忡忡的守在他院内。 “虽说已经差人快马回京去找太医,可这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一日的期限。”贺牧之发愁:“而且……父皇那边若是问起,可要怎生说?” “照实说就是了。”贺泽之朝着景之紧闭的厢房们望去一眼,忍着心中的不耐烦,也只做出一片愁容道:“婶婶和一众随从暗卫都看在眼里的事,也不是你我能遮过去的。” ……就算此番没有让老四落得个弄死人的罪名,但,杀人未遂,总是事实,这是他自己动手,总不能说是旁人诬他的。 贺牧之往日同贺景之感情颇好,是确实有着一份兄弟情谊在,此时虽然心中有意遮掩,但一来贺泽之既然在此,又执意想要如实说明,二来除了他二人之外也确实算得上是众目睽睽,一时心中也想不出其他办法能帮着遮掩一二,无语半晌也只得长叹一声:“罢了,希望景之日后可以逢凶化……” 一语未完,冷不防瞥向窗外,贺泽之顺着他目光望去,什么都没有,疑惑道:“三弟,怎的?” “没甚。”贺牧之望了几眼,这才带着几许疑惑收回目光。 ……适才总觉得眼角余光处迅速闪过了什么…… ……罢了,许是今日劳神过度,有些眼花吧? 慕容裴静静的立在屋脊之上,足下,就是三魂俱失的贺莲所在的厢房。 漆黑夜空之中,慕容裴抬手在空中迅速描画出一个无形的符咒,起手之间并无任何动静,但随着他指尖绘出最后一笔,四周阴气陡然加剧,本就冷厉的冬季夜风转瞬之间就带上了几缕森森的鬼泣。 厢房之内,原本静如偶人一般木愣愣睡在床上的贺莲顿时尖叫起来。 * 慕容嫣在厢房之内轻声细语的跟林月说着话,林月一个平民女孩儿,被王妃这般和颜悦色的拉家常,心中紧张到不行,不免有些磕磕绊绊的,倒是慕容嫣心知她放不开,始终待她和和气气,口中闲话的也无非是些家住哪里家中还有谁以及小夜平时喜好之类的闲事,随着温声细语,林月这才渐渐放松了下来,将小夜日常里偶然的淘气之事说上几句。 正在此时,厢房门外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随后房门一开,今日始终守在贺莲身边悉心照料的裁云走了进来。 “怎了?”她一露面,慕容嫣心中就咯噔了一下。 裁云急匆匆进了房门,眼见室内安静,伸头一看,小夜团在被子里已经熟睡,不由也放轻了步子,然而神情依旧急迫,福了福身,声音极轻的说道:“夫人,小小姐似是魇到了,犯了惊悸。” 慕容嫣当即立起身来:“镇魂香点着没有?” “有。”裁云低声道:“这已经是有香镇着了,可还是不大管用。” 慕容嫣长出口气:“知道了,我马上……” 一句话说了一半,突然想起小夜这边没甚人手,话音刚一停顿,林月是个知机的,这些时日跟在小夜身边也见过了些事,又从王府的下人丫鬟口中得知了王妃的亲生女儿病重之事,心中也是惋惜,此时只忙道:“夫人自去,我家姑娘睡觉老实,夜里不闹人的。” 慕容嫣犹豫一瞬,探头看看小夜,果然团着被子睡成个球儿,虽然今日算得上是受了惊吓,但在安神药的效用下,此刻也依然睡得安安静静,心内不由又是一叹……她的莲儿,若是能同这小姑娘一般,那该多好…… 内心伤感一闪而过,慕容嫣此时也顾不得太多,眼见小夜这边确实安稳无事,也只叮嘱林月若是小夜醒了,有甚需要,外面有候着守夜的二等丫鬟,随便她叫谁,要茶要水乃至宵夜点心都即刻就有,这才急匆匆跟在裁云身后而去。 林月将慕容嫣送出了门,这才轻手轻脚回到小夜床边,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原本还想着那尊贵无比的人家会是何等样的舒心和乐,而今却也知道了,终究还是家家都有不如意的地方……似这夫人,为人这般可亲,又贵为王妃,却也在儿女方面依旧不得意……这般一看,人这一辈子,也终究没有十全十美,到底还是要看命…… 心中想着,觉得灯烛火苗有几分跳动,不由拔了头上银簪,凑近拨了拨烛芯,手尚未收回来,冷不防那低垂的锦绣床帐上突兀的映出了一团不断蠕动的模糊的阴影。 “谁……” 心中猛然一惊的林月周身毛孔陡然一炸,急急的转身望去,却还没来及看清究竟,就猛地呆在了原地,未出口的话语悄无声息的散在了厢房中暖香一片的空气之中。 “倒是个警醒的丫头。” 随着最后一片袍角凝聚成型,慕容裴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这间静谧祥和的暖室之中,望着呆愣愣不知所以的林月只是一笑:“莫慌,你家小姐,安好的很呢。” 第139章 速归! 岚羽一路跟着前方不远处那只甘吉鸟且行且住,甘吉这样除了隐踪匿迹探听消息之外几乎可以算是别无所长的弱小妖类,不要说是躲过神卫的追踪,就连想要察觉到自己被追踪了,都不是件容易事。 毕竟两者之间实力差距太大。 是以,岚羽稳稳的缀在这只甘吉的身后,跟着它在这别院之内转了一圈,将几处住了人的厢房院落都悄无声息的巡了一遍之后,这只伪装成了一只雪鸮的甘吉这才又振翅朝着远方飞去。 岚羽不动声色的跟着。 作为甘吉,其实它们自身也明白自己的弱点太过明显,越是弱小的妖类,行事就越是谨慎,这一只也不例外,中途数次在原地徘徊,反复绕路,试图能够迷惑和摆脱可能存在的追踪者,岚羽此次是心存了要将这一族甘吉连同它们背后主事之人尽数连根拔起的念头,始终极有耐心的跟着,任是这只雪鸮如何试探和绕路都仍是不动声色。 终于,数次之后,这只甘吉似是确认了身后没有追踪之人,终于放了心,又一次绕圈之后,辩了一下方位,双翅一振,身形陡然加快了速度,在夜空之中有如离弦之箭一般直冲西北而去。 岚羽无声的冷笑一声,丹元微运,身形也是同样加快了速度,始终不疾不徐保持隐匿的缀在雪鸮的尾巴后边。 然后,他就足足跟着这只雪鸮绕着偌大的帝京巡了一圈。 ……这些破鸟们还当真是谨小慎微到如此地步? 就在岚羽绕的有几分火起,开始琢磨要不还是干脆逮了弄死算了的时候,雪鸮终于一头扎进了一片树林,岚羽眼睛眯了起来,灵识牢牢的锁着那一线细弱的妖氛,片刻之后,一只毫不起眼的麻雀从树林另一侧振翅而出,岚羽心中嗤笑一声,继续悄无声息的追了过去。 ……也不过就是这点手段。 中途换过接力人手的这只甘吉,在一次又一次的换过了数次之后,最终的目标,直指大相国寺。 年前还是香火鼎盛梵音袅袅的大相国寺,经了那一场恶疫的蹂躏,此时已经是彻底衰败的一片废墟。 彼时贺若兰和沈天成将这一处最早发现恶疫的地区作为了圈禁场地,并且将当初能找到的疫病患者尽数圈入了此地,其后,那些患者在此间死伤不计其数,就连进入疫区的太医折在此地的都不知凡几,相国寺内早就是残损一片狼藉斑斑。 元宵那惊魂一夜之后,眼看着身染恶疫之人陡然尽数狂暴,几乎冲出防线,却又在慕容裴入内布置了驱邪阵法之后仿佛被抽干了气力一般尽数转弱,镇守此地的沈天成不敢怠慢,彼时京城之内也是混乱骤起,于是索性当机立断的号令镇守疫区的一万人马不由分说的隔着围栅开始射杀。 近两千的恶疫患者,趁着他们虚弱,尽数诛灭于此,一个不留。 先前圈禁疫者一是防止恶疫扩散,二也还存了寻到医治途径的侥幸,但是而今帝京城内恶疫突发,这一处疫区就必定不能再拖延,恶疫若是遍地开花,必定国将不国!内中染疫之人在当下这样的关头已经没有保全的必要,比起旁的,必然是尽量扑杀防止更进一步扩散才是正理! 无数的箭雨过后,沈天成未免有所遗漏,也为了彻底干脆也向内泼了火油,将这座数百年的古刹毫不手软的付之一炬。 与帝京御街之上无数人奋力扑救的火势不同,相国寺这一场大火,足足烧了两天两夜,直至内中可燃之物基本已经烧无可烧了,这才终于渐渐熄灭。 此时,这偌大一间古刹只剩了一片残垣焦土,焚毁倒塌的殿堂楼宇早已没有了原先的模样,梁柱屋脊尽数付之一炬,坍塌破败得不成样子,倒是那些佛像,因是泥胎,竟不曾焚毁,除了身上金箔彩漆被烧熔的烧熔,熏黑的熏黑,有少数塑像被倒塌的梁柱砸坏了身形,但绝大部分的佛像,整体形貌竟然大体完好,一尊尊的或站或坐或卧的散布在原本曾是殿堂的废墟之中,焦黑矗立,静默无声,给整片寺庙残骸蒙上了一层凄凉之中又带着几分诡异的荒芜气象。 应该是由于曾经聚集在此近两千的恶疫患者已经身死魂消,尸身又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的缘故,这片残垣之中当日那汇聚的邪氛已然淡弱,慕容裴当日入内后曾在四处布置安排的驱邪阵法虽然也经了烈火摧残,而今却也已然还残存着少许的咒阵气息。 火焚之后已经不能正常运转的残余咒阵的术力波动,与未曾散尽的邪氛掺杂在一起,将这一片地区本应正常流转的天地自然之力搅扰得纷纷乱乱,只怕不经过岁月洗礼的话短期之内难以恢复正常。 岚羽此时跟着的,已经换成了一只颜色灰黄,毫不起眼的猫头鹰。 那猫头鹰在大相国寺外面看似漫不经心的循环往复的飞了数次,又几次飞行途中突然折返转向,一副要另往他处的意思,如是故作姿态的耗了半天功夫,这才终于一头扎入了这片废墟之中。 岚羽手中扣着一个指诀,身形彻底隐匿在半空之中,不露丝毫行迹。 那只猫头鹰最终的落脚地点,是原本相国寺大雄宝殿之中的佛祖金身上,虽然烧化了金箔,熏污了彩漆,但这一座最为壮观的佛祖塑像却并未收到倒塌建筑的压砸损毁,庄严的佛像依旧一手摊开在膝上,一手持着手印,泥塑的双眸慈悲而又沉默的望着这片狼藉的焦土。 猫头鹰旋了半圈,双翅一敛,落在了佛祖摊开的左掌之内,宛若被佛祖手掌轻托一般,低头整理着羽毛。 岚羽隐着身形等着看它后续的去向。 就在此时,心神一动,灵识已经锁住了远处另一缕渐渐逼近的妖氛。 不等那另一只猫头鹰也落到实地,缀在后面尾随而来的明炎也察觉到岚羽的位置,扣出指诀,两人已经汇合到一处。 “竟然也是此处?你那边是从何处开始追起的?” “钦天监外有甘吉在监视那只泥偶,这才尾随了过来……” 明炎答了一句,却始终眉头紧皱…… 为何…… “不对!”还不待岚羽再问,明炎陡然面色大变,人影一个闪现,已是来到佛像面前,将那两只猫头鹰一手一只擒住在手。 灵识一探,果然这两只猫头鹰早就已经清空了识海,记忆全无! “不对!速归!” 第140章 其心可诛 岚羽一愣:“怎……” “这些甘吉,只怕是故意将你我引到此地的。” 明炎口中说着的同时,被他擒着翅子提在手中的两只就如同真正猫头鹰一般在扑棱挣扎的甘吉鸟,已是一瞬间就在他手中化为了两团赤红火光,连毛带骨,瞬间化为飞烟。 岚羽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几乎是在刚醒悟的同时,心中就是惊怒交加—— 小夜身边无人了! 他怕是中了有心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难怪这些甘吉隐匿了多日之后竟然再一次出现! 明炎此刻纵然心知不妙,却也来不及责怪岚羽为何要擅离,比起旁的,即刻赶回小夜身边才是要紧。 然而,就在这不过是转瞬之间,那两只甘吉鸟方才刚刚化为灰烬的几乎同时,未等他二人有所动作,伴随着一声震天的巨响,这片废墟之中蓦然爆开一片赤红的火光! 两人甚至来不及惊愕,随着这一声巨响,这偌大一片残垣之内仿佛被唤醒了沉睡的妖魔一般,无数火光铺天盖地的四散而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暴烈之声,几乎有如天劫雷狱一般的骇人之威不断此起彼伏,无情的洗涤着这片广袤的区域! 那些历经了剿灭恶疫的那场大火而留存的斑驳佛像,这一次终于抵受不住那宛若雷霆霹雳一般的惊世之威,尘土飞扬烟尘四散之中,佛祖金身终于碎裂坍塌,委陈于地! ——这是凡人以硝石硫磺等物自己制造的霹雳雷火一类的利器! 这样的东西,凡人造物而已,非妖非鬼,普普通通的硫磺木炭罢了,不带丝毫异样气息,他和岚羽两个,追查甘吉鸟一路至此,所留意的也不过是鬼气妖氛以及天地自然之力有无异样罢了,这类普普通通的凡人造物,不带任何异样气息,确实不在他二人留意范围之内,于是竟就真的被诱入了圈套! 明炎深吸口气,双瞳之中终于毫不掩饰的染上了怒火和杀机! ——这是幕后之人摆明了意图在此将他和岚羽二人杀伤于此!且看这雷火弹的数量和范围,布置之人可谓是下了死手的! 若非他和岚羽二人根本不是凡人,只怕难以从这样的杀阵之中逃出生天! 这样费尽心力的安排布置,即便是凡人中的江湖高手武林名宿,应该都是没有生还希望的,更遑论是全身而退了! 只可惜……幕后之人算到了一切,却唯独没有算到——凡人的手段,对于神卫而言,根本无惧! 就只凭这样硝石硫磺搞出来的低微凡火和气流波动,连他二人的护身罡气都是撼动不了分毫的,更遑论是造成伤亡了。 但……伤不了是一回事,这份心机和杀念是切切实实的!再是无畏无惧,也不代表做出此等安排之人就不是其心可诛! 就连性情温和的明炎都动怒,又何况是岚羽?心头早就杀意大盛! 凡俗人界中的天地灵氛,自仙妖二界各自分划确立之后被陡然削弱了许多,对于这等稀薄的灵氛而言,昊天界中人甚至无需刻意,就可以随意引动,此时两名神卫杀机引动之下,周遭那尚在不停爆燃的雷火霹雳弹的火光都被骤然湍急的凛寒气机给压灭了下去。 岚羽晶蓝的凤眸之中早已怒意滔天:“这些不知死活的凡人——” “不是恼火的时候。”明炎冷声道:“速回南山别院!” 一句说完,遁术开启,这片宛若雷火地狱般的废墟残垣之内已是再无人迹。 * 慕容嫣好容易才将尖叫嚎哭不止的贺莲重新哄得安静下来,贺莲今日状况有些不同于平日,往常只要镇魂香始终不断,她通常还是比较平静的,今日却始终瞪着甚都没有的虚空之中不断的嚎哭,甚至挣扎之中还狠狠的咬了慕容嫣一口,幸而隔着衣袖,也只青了一块,并未咬出血来。 眼见贺莲这较往日更为严重几分的发作,慕容嫣心痛如绞,也只得忍泪抱着她始终轻声安抚,等好容易才在镇魂香的氤氲香气之中将贺莲哄睡的时候,早已是月上中天,夜色深沉。 今日这南山别院之中事情不算少,慕容嫣作为主人,颇有几分心力交瘁之感,只是再是疲惫,也得做好主人家当做的一切,贺莲这边暂时哄睡了,慕容嫣马不停蹄的回到小夜这边,刚进院子,还没进厢房,就听见里面小夜怕是已经醒了,林月正轻声细语的同她说着闲话。 慕容嫣轻轻一摆手,带着织霞停在外面,侧耳细听。 “小姐,心里还慌么?我摸摸手脚暖不暖……” “小姐莫要不乐,奴婢瞧那两个年纪长一些的殿下,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定当会还小姐个公道,不会让小姐白白受了委屈的……” “那些个胡言乱语,小姐可不许往心里去呢……连听都不要听才是……” “两位家主和王妃夫人,那样爱惜小姐,小姐又何必在意不相干的人的胡说八道呢……” “小姐可要再喝些热热的果露么?那结了冰的湖水可不是顽的。” 紧闭房门的厢房之内传来了细微的悉索之声,那是人移动时衣物发出的细小摩擦之声,随后,又传来水流注入杯盏时的潺潺声响。 慕容嫣轻吁口气——这个婢女虽然是平民女儿半路进宅服侍,不是从小就知道大家规矩和行事的家生子,但言行举止倒也质朴忠厚,知道遇事记着自家主子,不以外人权势而有所意动,也算难得了…… 这里听了一时,知道内中她们主仆相得,一时也就不准备入内,毕竟小夜这边看顾得算是妥帖,眼下倒是贺景之那边,她这个做主人家的还一直没有去探望过,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一二,同时也能再好生安抚劝解一番…… ……毕竟,论起辈分,她是这几个皇子的婶婶,还是有资格代为管教一番的。 才刚转过身,眼前景物突然一花,甚至在她和织霞两个脑中还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来不及出现愕然甚至惊吓等等情绪反应的时候,明炎岚羽二人已是立在身前。 第141章 侍女林月 “怎么!”到底是眼前突如其来的出现了人,慕容嫣冷不防后退了一步,心跳陡然加快,直到看清了来人是他二人,这才松了口气:“先生怎……” 一语未完,明炎已是打断了她,也顾不得有几分失礼,只问道:“夫人,小夜可还安好无事?” 慕容嫣下意识的望了一眼厢房:“无事啊,适才还小睡了片刻,怎的?” 然而她这本应令人安心的答复,却丝毫没有换来面前两人的放松神色,只不过一个屏息,两人已是齐齐色变。 “不对!”此时根本顾不得其他,更没空冲这王妃解释,岚羽上前几步,在慕容嫣来不及制止之前,一把就推开了厢房的房门。 屋内的景象,终于呈现在了眼前。 通往内室的帷幕大开,里间拔步床的床帐也是掀开撩起的模样,从门口一眼可以望到——被褥凌乱的床上,并没有人。 而林月却正立在桌前,刚放下手中盛着温热果露的甜白瓷茶壶,面对突然大开的房门,她恍若不觉,按部就班的搁了壶之后,将那盛了果露的杯盏轻轻捧了,转身径自来到根本没有人的床边。 “小姐,这果子露温度正好,小姐多少再喝两口,那湖水那样寒,可别有寒气没驱出来……” 林月此时的境况,看在慕容嫣一行的眼中,是难以描述的诡异! 只见她脸上虽然带着温和得体的微笑,双眼却木楞无神,直直的冲着那空无一人的床铺送上手中的杯盏,口中轻声细语的哄道:“这是王妃特意给小姐备的雪梨膏子兑的,里边那还掺了桂花蜜,又能暖身,又能润燥,小姐尝尝看合不合口……” 口中边说,手中的杯盏只举到一个矮矮的高度上,然后就如同捧着杯盏亲自喂入人口的那般,一点点倾着杯子的弧度。 那杯中热腾腾的果子露一点一点的倒在被褥之上,顿时洇湿了一片,林月却瞪着两眼恍若不见,直到杯中的果露基本倾尽了,这才笑道:“好了,喝些热热的是不是也舒服许多?” 边问,边一手抽了帕子,团在手中,对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空中,做出了轻轻擦拭的动作,这才又去起身搁了茶杯。 这一系列的动作和行事,若只看她一人,那几乎再无什么不妥之处,轻声细语,色色齐全。 但——这间厢房之内,根本没有第二个人! 林月从始至终,对着空无一人的室内,笑语晏晏,服侍周到! 慕容嫣和织霞主仆二人被这透出莫名诡异的无声景象怔在门外,几乎连惊呼都忘了! 而室内,林月依旧不觉,轻手轻脚的在自顾服侍着根本不存在的主子小姐。 明炎岚羽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心都沉入了谷底。 果然是调虎离山。 小夜踪影全无! ——好一个幕后之人!好一个调虎离山! 那皇裔少年既然母妃新丧,究竟为何会肯来此别院替人待客尚待推敲,但此时基本可以断定的,就是十有八九也是有心人安排的! 故意诱来此处!在其正哀伤悲愤的时候,让他得见了与那泥偶有着几分相似的小夜,终究是少年人,年少轻狂,虑事不周,果然,乍见之下,完全不加思索的,就对小夜出了手! 成功引动了他和岚羽二人的怒意! 决定追查之下,那被封存于钦天监中的泥偶就顺理成章的出了场…… 有了泥偶这个线索,又决意彻查,他两人不可能放着那东西不去查证! 于是……成功引走了他。 而且,这铺排定计之人也想到了怕是他两人中仍会留有一人守在小夜身旁,未防此举,又二次出动了甘吉鸟…… 如此看来,之前那曾在宅邸搅扰不断的甘吉,应该也是为了让他两个对它们心中有数才会派出的。 先行在他二人心中留了印象,这才一经察觉就能断定又来觊觎,便二话不说的追了出去…… 这般紧密安排的一前一后,成功引开了他两人。 小夜身边,就只剩了没甚手段和本事的普通凡人! 对于有着些许本事和秘术的人而言,普通凡人在他们来说是根本不具备抵抗能力的! 小夜这一个小娃娃,也就自然成了砧板上无力自保的鱼肉,由着幕后之人为所欲为! 虽然至今尚不可知安排这一切之人究竟是对小夜安了什么心思,又是为什么要对她下手,但……此人心机之深沉,在凡人中也可以说是少有了的! 竟然如此细致缜密到连他都被骗了过去! 明炎脸色铁青,岚羽更是怒上心头——他本应留在小夜身边妥善看顾她才是! 结果一时动了怒气,竟然就中了甘吉鸟的圈套,被远远引去了大相国寺! 他怎能如此大意疏忽?! 只可惜,此时已经没了后悔的机会。 明炎深吸口气,向慕容嫣说道:“王妃暂且回避吧,此处我二人需要好生查验一番,今日之事,有劳王妃操心,还请自去歇息便好。” 慕容嫣一介凡人女子,虽然不是无见识的无知村妇,但正因为有眼界,有阅历,面对此等诡异情况的时候才更加觉得毛骨悚然! 若只是无知村妇,面对此情此景,多半就是立即下跪念佛或者双手合十求菩萨保佑了,再村野一些的,怀疑是胡黄柳白作祟从而破口大骂的兴许都有。 但慕容嫣虽然近些年笃信佛道,她却明白,这等诡异现象的出现是多么的违反常理和不合逻辑! 这不是神佛相关之事! 这种场景只应该存在于乡野传说之中,根本不应该出现才是! 这样诡异的事态,确实已经不是她能够处理的场面…… 虽然心中担忧小夜去向和安危,但是这份自知之明,慕容嫣还是有的,也只得深吸口气:“小夜在我别院失踪,有我一份责任在内,如有任何地方是我可以有所帮助的,还请两位尽管提出,我必当竭尽全力配合两位。” “多谢。”两个神卫心中也不是不明白这妇人对小夜的一番心意,只是此刻也不是与她多谈的时机,只匆匆答了一句,便就迈步入了厢房。 房内,似有如无的弥散着一股异样的残存波动。 那是尚未完全散尽的咒力余波。 明炎静默一刻,蓦然冷笑一声,心念电转之间,身影如青烟般消散,只有刚刚出口的话语还在室内回荡:“与那红梅是同一人。” 岚羽静默无声的紧随其后。 第142章 符印 小夜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人影,她先前已经醒来一次,睁眼发觉已不是入睡前别院厢房中的陈设和景象中后,还没来及分辨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就被人轻巧的捏开下颏,喂入了什么,然后就是沉沉倦意涌上心头,几乎是转眼之间,就已又是睡熟了过去。 而今再次醒来,眼前的景色已是彻底的陌生。 面对这样不知是否是梦境的场景变化,小夜心中也不是没有疑惑和惊讶,但是心中想着要起身探查,身子却根本无法动作。 弥漫全身的,是那几乎让人无法抗拒的疲倦和困乏。 ……别睡。 ……这是哪。 小夜慢慢的转着眼睛,然而由于头颅无力动作,视线范围始终只有眼前那片狭小的区域。 “嗯?醒了?”慕容裴嗓音温润,对视上小夜张开的双瞳,却只微微一笑:“来,乖,喝了它。” 说着,手中杯盏凑近小夜唇畔,紧跟着,就又有什么入了口。 ——粘腻,浓稠,带着浓重的甜腻和腥浓的气息,令人作呕。 小夜拼命抗拒着不肯下咽,然而慕容裴对于她的挣扎和抗拒,似是早就司空见惯一般,指尖轻轻在她喉头一拂,肌肉和骨骼就是不由自主的一个吞咽动作,顿时咽下了口中不知名的物体。 慕容裴温声一笑:“乖孩子。” 小夜睁大眼睛看着他。 慕容裴抬手轻轻用指尖将她眼皮向下一抹,动作十分轻柔体贴,见这小姑娘这次终于看似入睡般的乖乖合着双眼一动不动,这才又将她轻轻抱起,继续前行。 小夜被温暖指尖轻轻合拢的眼皮此刻有若千钧之重,虽然心里开始惊惶,但脑中却渐渐蒙上了一层薄雾一般,全身软到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耳中只偶尔传来慕容裴低沉温润的音色,夸她乖巧听话,再有,就是静谧空间中不断回荡的脚步声响。 ……是梦吗? 单调且发出空旷回音的步伐,清晰而有节奏,以一种不疾不徐的韵律不停在耳边回荡,勾引得心底那一抹倦意更加浓郁。 这样单调且漫长的节奏不知持续了多久,甚至小夜不知自己有无真的睡过去,终于在几乎遍布全身的冷意和细微的麻痒之中,又一次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平整光滑的石台,此时小夜正面朝下俯身在这冰冷的平台上,别院沐浴之后穿在身上的干爽寝衣已经不见,慕容裴手持一支朱笔,蘸着一小碗红到发黑的液体,正在她背上描画着什么。 虽然不是室外,但身无寸缕和身下石台带来的寒意还是让小夜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慕容裴手中笔尖一顿:“冷了?” 他摸了摸小夜的手脚,似是觉得是有几分凉意,便用温热的掌心给她捂了捂沁凉的小手:“再忍耐下,很快就好。” 口中说着,手中果然加快了描绘速度。 那蘸着不知是什么液体的柔软笔尖,冰冷而又酥麻的在光裸的后背上不断游走,濡湿而又冰凉的感受十分不适,而原本就软弱无力的四肢,似乎也随着笔锋过处,逐渐的开始麻痹。 身下石台的冰冷寒意几乎侵肌入骨,鼻端又始终萦绕着淡淡的腥气,这种种感受并不令人感到痛苦,但却足够诡异和让人不安,小夜急促的喘息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濡湿粘腻的笔触终于离开了身体,慕容裴满意的望着眼前小娃娃白皙软嫩没有一丝瑕疵的肌肤上那殷红如血的繁复咒印纹路,轻出口气,将手中那盛着红色液体的小碗搁在了一旁。 “主人。”眼见慕容裴终于将那密集复杂的大片符文终于绘制完毕,始终静默等候在一旁的贪狼廉贞终于出声道:“得手了。” 慕容裴哦了一声,倒是挑了挑眉:“确定?” “是。” 廉贞低声道:“霹雳火引爆成功,外围的精卫们始终紧盯着,没有人从里面逃出。” ——那样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冲击,无人逃出,就意味着死无葬身之地…… 谁料他这一语,却只换来慕容裴的一声轻哼:“尸身见到了?” ……这…… 贪狼廉贞二人对视一眼,老老实实的垂了头:“不曾。” 那片废墟经过这一场暴烈的洗礼,哪里那么容易找尸身! 那是无数颗精心制造的杀人利器!这种东西,因其可怖的威能又被称为撼天神雷,若是攻城时用,引爆点合理的话,连城墙都能炸塌的恐怖之物! 这样足可以媲美天威的东西,在那一片不算太大的大相国寺原址废墟之中,足足埋藏了八百多颗! 这哪里还会有人能够逃出生天! 就算是为了以免万一,想要生见人死见尸都不是件容易事! 谁知道还有没有尸身可见? 那样的威能比地龙翻身还要可怖,支离破碎血肉纷飞才是可想而知的下场! 毕竟连偌大一片地表都给重新翻了个个,尸骨无存才是正常的!若是要找尸身,那只能多派人手,入内之后犁地一般一寸寸的翻掘废土从中仔细搜寻,毕竟已经是不可能还有完整尸身大喇喇横在那等人去看了…… 这样的事,耗时耗力,短时期内根本完不成! 是以,他二人本以为里面没有人成功逃出,就已经足够证其生死,只是想不到主人竟会在这两人身上这般谨慎…… 虽然心中是这般想,但是主子见问,两人也只得垂首:“回主人,那尸身……只怕也……不容易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慕容裴口中说着,手上拿起卷放在一旁的几条红线,动作轻柔细致的给小夜系在手腕和脚踝上,每条红线上,都拴着一只小小的金铃,铃身只有黄豆大小,铃音却十分清脆悦耳,随着慕容裴指间的动作,不经意间发出短促清脆的音色。 “那两人只怕不是普通人物,大意不得,没有真正得见其尸身之前,给我守好门户!” 说着,双目如电的扫视了一眼贪狼廉贞二人,“这是不能有丝毫纰漏的事!没有切实证据之前,防守御敌的指令不予撤销,各处都给我加强警戒。” 见两人垂首应是,慕容裴这才收回目光,此时小夜手腕脚踝处的四根红线已经栓系完毕,随着铃音轻响,慕容裴已是将小夜翻了个身,此时,小夜身上的朱笔符文才真正露出了全貌! 第143章 身不由己 那是密密麻麻覆盖了全身肌肤的诡异纹路,无数符咒纹饰和小型阵法纹路宛若一章细密交织的蛛网一般,遍布了她的全身,面部倒是并未有笔触绘制,但前额上却有一个殷红的印记,除此之外,连手背,脚背,都不曾幸免,那足够细密和繁复的线条,放眼望去,就如同大片大片正在猩红蠕动的红色线虫一般,足以看得人头皮一麻。 慕容裴满意的端详一下,这才拿过整齐叠放在一边的一套如血般鲜红的衣物,样式并不繁复,不过是普通一件单衣小褂和一条裤子罢了,小小的,一眼就看得出是孩童穿戴,动作轻柔快捷的给小夜亲手穿戴整齐,小褂子的纽襻也系得妥善,这才赞赏的摸了摸小夜的额发道:“好了,起来吧。” 随着他这温声的一语,小夜麻痹的手脚竟恍若不是自己的一般,按照慕容裴的指令,自己撑着石台坐起了身子。 慕容裴颔首一笑:“真乖。” 小夜心中惊骇莫名,但手脚却根本不听使唤,就如同四肢不是自己的一般,麻木,僵硬,却仍毫不停顿的按着慕容裴的那一句‘起来吧’三个字,在自顾的动作着,直到手脚并用的爬下了石台,光洁细嫩的脚底踩到了冰冷的地面,这才停止了动作。 随着她静止不动,那细碎的铃音也安静了下来。 四周又一次陷入了静谧之中。 大概是她剔透双瞳中流露的惊骇惶恐之意太过明显,慕容裴安抚的给她理了理散落披垂在肩上的发丝:“莫怕。” 他口中说着,弯身牵起了小夜的一只手,轻轻的握在手中:“随我来。” 小夜此刻举手投足根本由不得她自己,就算是脑中拼命想着要停止动作转身快跑,但脚步却依然不由自主的随着慕容裴的牵引向前迈着步子。 ——停下,停下!不要走! 小夜脑中拼命转着念头,咬紧了牙想要停止脚步,却根本无济于事,慕容裴口中看似随意出口的指令,让她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无法做出抗拒,她今年不过才六岁,又哪里遇见过这般不合常理违反逻辑认知的事情?明炎岚羽两个虽然不是凡人,但却是为了要让她在这凡间度过一生,平日里始终不曾有在她面前显露出太过异于常人的本事,她这辈子见过的最诡异的事也就只是被异鬼夺舍的清玄罢了。 但,彼时清玄在她眼中也依然是人的样貌,异化之后的清玄,明炎岚羽二人根本不曾让她入眼,她从头到尾也没经历过甚玄异之事,又哪里能懂得此时自己为何会身不由己? 惊惧惶恐之下,已是红了眼圈。 脑中念头和肢体动作的互不协调,让她全身都不由自主的发着抖,那是无论怎样绷紧全身也无法真正停止动作的外在体现。 觉出握在掌中的小手开始有着细微的颤栗,慕容裴停了步子:“乖,不哭。” 掏出帕子,动作温柔的给小夜擦了擦眼睛,慕容裴神色依然温和:“别怕,不会疼的。” * 明炎岚羽二人此时正站在一片荒无人迹的山林之中,各自都是面沉似水。 这一片林木虽然渺无人烟,但总归也还生机不弱,林木繁密,杂草丛生,但此时此刻,这里刚刚经过一片雷火弹的暴虐洗礼,偌大的山林残毁了一半,遍地破碎的山石和焦黑的树木。 此处,是又一处的疑阵陷阱。 这已经是他二人搜寻到的第三处疑阵了。 虽是从残存的咒力波动和气机痕迹上断定了与当日梅园之中的是同一人,但是,却也一时之间并无更多线索。 慕容世家传承数百年,历代通玄,在凡人之中并非等闲之辈,身后痕迹抹除得竟然十分干净。 他掳了小夜之后并未现身离去,而是就在这厢房之内以秘法遁走,慕容世家数百年来一代代精研之秘法,与正统修道之人一脉相承的道术有着很大区别。 这也是为何明炎能根据细微的残存波动就断定是同一人所为的原因,但判断容易,慕容裴小心谨慎的几次施术扫尾掩盖踪迹,驱散气机痕迹,混淆咒力波动,凭借足够的耐心和谨慎,竟然接连几次将明炎岚羽两人引到疑阵之中。 每一处疑阵中等待他二人的,都是雷火弹。 虽然这凡人造物引动的威能并不足以给他二人造成甚损伤,但却足够激怒他二人的火气,而且越是数次扑空,两人心中就越觉得不妙。 这样缜密周全的铺排布置,显然不是一夕而成,也不是临时起意,必定是早就盯上了小夜,并且暗中筹备了许久方能有的手笔。 这也表明,不论幕后之人到底是谁,都对小夜势在必得!而不论觊觎她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只怕都比他二人之前假设过的因由更加不利! 明炎心中那一抹不祥愈加浓重!必须尽快寻到小夜的下落,不能再被连番拖延,否则……只怕要来不及…… 若是小夜有个万一,就算事后他二人能将幕后之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又如何? 也不过是于事无补罢了! * 目送慕容裴和那小女童一大一小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狭长的甬道尽头,贪狼廉贞二人对视一眼,心底不知怎的,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主人如此看重这个孩子,甚至竟然连折损半数精卫,倾尽了国师府多年来暗中收集存放的撼天雷都在所不惜,只怕这孩子确实有异于常人之处。 若是仅凭她一人就能够使得那凶物蜕变成功的话,就不说这些年来他们暗中的筹备可以一举竞功,就连这整个天下,也已经算是攥在了手中。 不仅仅是一个贺氏大夏,而是彻彻底底的整个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一句话将不再仅仅是类比。 这是除了主人之外,旁人不可能做得到的事! 毕竟,那头上古妖兽,唯有主人才能制衡…… 两人思绪尚未想完,身后不远处的密室门外,却陡然传来一阵玄幻。 随即就有低低的人声急促的隔门说道:“两位曜使,不好了,有人闯入!” 第144章 祸斗 什么?! 这一语惊得贪狼廉贞二人齐齐色变。 此处是慕容世家数百年期间代代经营的老宅,并不在帝京之内,而是毗邻京城,有着偌大一片私家园林,这还是从前朝就被封赏的封地,后来前朝哀帝昏庸无道,慕容世家当代家主作为上查天命,审时度势之人,心知前朝气数已尽,果断投了贺氏王朝的开国先祖,运用自身能为,兴王气,移紫薇,避厄祸,聚沙成塔,拟气塑龙,助其一路登基,得了天下,太&祖建国之后,前朝官员惩处了大半,愿降之人降职留用了一些,却唯独没有动慕容世家。 不仅仅未动,还格外加厚封赏,又将这慕容世家祖居之地周围百亩山林尽数化给慕容家族,做为其族中祭田,代代传承。 而今这一片偌大的山林,早已在慕容世家代代经营之下阵法密布层层设防,可以说,比起帝京之中的禁宫的戒备森严,都是此处更胜一筹! 用一句固若金汤来形容都毫不为过! 比起铜墙铁壁,此处的层层杀阵甚至能让无礼入内的人有来无回,甚至无需动用到太多人力,毕竟,他们暗中蓄养在各处的异禽猛兽就不是普通人能对付的了。 普天之下,能与这慕容世家祖居之山媲美的,大概也就只有慕宇斋所在的无名山谷了,只是慕宇斋历代斋主虽然技能精湛巧夺天工,却也不过就是普通凡人罢了,所能依仗的,也不过是奇门遁甲机关消息,说穿了,仍然只是普通技艺。 而慕容世家所依仗的,却已经是超脱了世俗凡人的范畴! 何人能抗鬼神? 当然神之一字略嫌夸张,但是役鬼使妖是不在话下的,光是守山异兽都不下百头,为何竟会这般轻易就叫人闯入了? 两人来不及犹豫,此时也没空踌躇,御敌才是首当其冲的任务! 那小女童到手之日,就是那凶物的进阶之时,这是慕容世家历代期盼的紧要关头,如何能让人妄自搅扰! 两人几乎同时身形展动,向外急掠而出。 他二人自幼年起便是被上一代的曜使挑选培养,自身能为也是不弱,身法更是快捷绝伦,然而不等他两人踏出密室,那通往外界的厚重石门竟在轰然一声巨响之中碎裂成了无数块。 那无比厚重甚至需要阵法和机械才能驱动开启闭合的石门,内外双面都铭刻着符文秘法,寻常人看在眼中,甚至都不会觉察那是通向内部的门扉,这是足以迷惑普通人视线和感知的密门,能够让人视而不见,且其上的符咒除了隐匿之外,更还有着防御和退敌的效用,若是不按其法强行开启的话,闯入之人会受其咒阵反噬之伤。 而此时此刻,这一扇几乎是无人可破的密门,却只在一瞬间就碎裂成了嶙峋的乱石,随着破门那一瞬间的恐怖劲力暴雨般的向内疾射。 不过是转眼之间,这间高大空旷的密室就已是一片狼藉。 书案桌椅,壁上镶嵌的明珠,适才小夜曾经躺过的石台,迎面就被激射的乱石给砸了个结实,除了那石台颇为坚固,只碎裂了少许边沿之外,甚至就连密室墙壁上都有被乱石射中而出现的坑洼痕迹。 随着碎裂的大门同时冲入室内的,还有灼热到令人屏息的炽热气流。 扑面的热浪和高温使得刚刚避开了碎石的贪狼与廉贞二人不由气机一窒,原本正想要冲向室外的身形只能被迫停住了步伐。 随着那恐怖的高温逐步逼近,两人被迫向后缓缓退着步子,毕竟那是足以灼焦人体炽热! 从那炽热到连空中气流都开始扭曲晃动的门外,一步步踏入的,是一头以火为睛,以焰为鬃的异兽! 整体形貌看似与犬类近似,肩高却足有人高!沉稳凶猛,凛凛生威,随着它巨大脚掌的一步步前行,烈火长鬃上不断有火焰落到地表,虽然地面只是黑石铺地,但这火焰落在其上竟然不熄,而是有如赤红灼眼的岩浆一般,持续燃烧,所过之地,沿途如同足迹一般留下了一条橙红刺目的火焰红毯。 这头巨犬般的异兽步步逼近的同时,口中还衔着一只在这慕容世家祖居之地为了守山而驯养的白兕。 白兕这样的异兽,凶悍威猛,极其嗜杀,食则非活食而不入口,饮则非血浆而不沾唇,不仅仅在异兽之中算是凶名在外,在人界也并不多见,偶然能见到白兕的人多半都成了它的口中饵食,寥寥少数有幸生还的人,也因为见识不足,将其当成了白色猛虎。 这类异兽,凶性极强,且力大无穷,慕容世家能得其守山,其实也不仅仅只是从属关系,饵食也有着供奉饲育的互利互惠在内。 而今,这样一头凡人见之基本无救的凶猛悍兽,却如一只被扯烂了的绵羊一般,被那头巨型的犬兽随意的叼在口中,白兕的整个脖颈和胸腔早就撕裂,一身洁白如雪的毛发早被那焰火鬃毛的巨犬口中灼热的气息烧炙得一片焦黑,沿途淋漓鲜血点点滴滴的落了一路,与那犬兽踏出的火焰混在一起,不时发出滋滋的声响,血腥和着焦糊的味道弥散了整个空间。 稳步踏入了密室的巨犬橙红如焰的眼瞳扫视了一遍室内,盯住不断退避的贪狼廉贞二人,脖颈一甩,就将那白兕的尸身甩飞到一旁,随后仰天就是一声厉啸! 此时纵然廉贞已经弯刀在手,却连出刀的机会都没有。 ——那灼热得仅仅只是呼吸都几乎能灼伤咽喉的炽热高温,哪里能够容人靠近? 他二人自幼便作为新一代的曜使培养,慕容世家又是世代通玄,妖鬼异兽也算见得不少,许多在普通人心中觉得只不过是传说的东西,他二人其实都见过真身,但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一头烈火长鬃的威猛巨犬,他两个却谁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何物。 贪狼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逝,但……他却不敢确定,因为就算是对于他二人而言,那也真的仅仅是传说之中的神兽。 ——对,神兽! 不是妖鬼,不是异兽,是真真正正的有神格加持的神兽! 祸斗! 第145章 死而复生的强敌 祸斗,在传说之中是火神祝融的同伴,并非简单的从属关系,而是神格几乎与之相等,甚至在传说之中,若是火神不在其职的时候,祸斗甚至可以代行神职。 然而……这真的仅仅是传说罢了! 就如同没有凡人能够见过仙界十方天帝和妖祖西王母一般,在人界之中甚至连祸斗的传闻都极少,偶尔提起这个词,听的人多半还要想一想,等闲的甚至都还会一脸茫然,因为没听说过。 少数算是涉猎广泛有所耳闻的,也不过是将其作为祝融的麾下——甚至还比不上同样是传说之中二郎神身边的那条哮天犬的名气大! 而今在他二人面前的这头全身鬃毛焰光炽烈的耀眼神兽,真的是祸斗吗? 贪狼搜遍了自己脑海,却也再寻不出第二个与之相似的异兽来…… 但这样一个仅仅是极少数传闻中偶然提到的神异之物,为何会在此出现? 如果真的是祸斗的话,他和廉贞二人是根本没有任何胜算的。 毕竟,不论如何勇武,也不过只是凡人,或许在凡人之中可以凭借苦修以一当百,但祸斗,是司火的神兽!有权代行神职!又怎会这般突兀的莅临人间? 面对这样超出了凡人应对能力的神兽,不等他二人回神,那一声长啸已是伴随着一阵灼人的高温迎面而来,几乎只在一瞬间,两人裸露在外的手脸肌肤上就是火辣辣的疼痛,鬓发眼睫尽数卷曲焦黄,部分皮肉上甚至已经出现了燎泡。 这宛若火神降世一般的炽烈高温超出了他两个认知中的任何一种异兽的能为。 人界之中,天地灵氛终究还是稀薄,但凡修为强大的仙妖异兽,都不会选择停留在人界生息,凡人能够得见的所谓妖兽也好灵兽也罢,其实都只算是更近乎于纯粹的兽类罢了,论起自身修为,如何能与可代行神职的祸斗相提并论? 那是望尘也莫及的云泥之别。 此时祸斗发出的不过是一声呼啸而已,甚至不是意图伤敌,周遭的温度就已是陡然升高,密室之内燃点较低的陈设和物品有的已经开始自然,不断蹿出火苗,足下已经被烈焰覆盖的黑石地面更是抵受不住那近距离的炽烈高温,那冷硬坚固的地面开始软化,等再冷却之后,这部分地面将会呈现琉璃结晶的现象。 贪狼与廉贞二人体内气机各自饱提,咬着牙在热浪之中苦苦支撑。 然而,不等祸斗的啸声止歇,密室之中那由于高温而扭曲了影像的空间之内,一道耀目的光华一闪而逝,室中已是突兀的多了两个人。 凭空乍现的两道人影对于贪狼廉贞二人而言并不陌生。 毕竟他们二人作为慕容裴的得力下属,对于既定目标的身边人物都是有过了解的,甚至此前还曾混迹在普通百姓之间,在他们出行时曾远远的观望过。 而此时,这并不算陌生的两人的出现,却足以让他们陡然心惊! ——那是本应死在大相国寺那片废墟之中的目标! 明明设伏的精卫回报消息是并未有人从那片天雷火狱一般的霹雳弹的埋伏中逃脱,却为何此刻竟能出现在此? 然而不等他两个有时间想清楚,甚至不等他二人从祸斗那炽热高温中得到喘息之机,耳边就已是听到一句冷冷的话音—— “看来,此处就是老巢了?” 明炎一句说完,转头看向祸斗,颔首致谢:“有劳了,多谢。” 祸斗又是一声轻啸,下一瞬间,那巨犬一般的身形已是整体化为一团烈焰,突现的熊熊火焰在空中极为迅速的翻卷爆燃了一瞬,而后杳然消失,若非是室内受那可怖高温波及的事物仍未熄灭,而且两人肌肤上灼伤的部位疼痛未消,密室之内几乎平静得如同从未出现过那传说中的神兽一般。 与此同时,由大开的密室门外,远近各处皆有啸声传来,有的听起来距离不远,有的却隐隐约约到几乎无法耳闻,由此,足可表明,那几乎不可能在凡间出现的神兽竟然还不止一头。 身在密室中的两人自然不会知道,此时此刻,外界已经焰光冲天! 由明炎动用自身神格,凭藉他精纯的火焰法则的领悟召集而来的祸斗,在高效快捷的通过那一处处埋藏了雷火弹的疑阵中那被清扫掩盖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残留,准确的分散追查,不仅仅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全数寻获了所有已知和未知的其他疑阵,更是直接追寻到了这一处慕容世家的祖宅! 也成功追寻到了真正的核心! 然而此时此刻,贪狼廉贞二人却没有时间理会那些,因为,那两个本应已经尸骨无存的人,正面如寒霜的站在他们眼前,甚至于他二人可以清晰无误的感受到那两人心中的滔天怒火和透骨杀机。 ……这两人竟然真的能从那样可怖的埋伏之中存活下来?且看这样子甚至还毫发无伤吗? 他们……真的是人吗? 来不及仔细品味心中的惊骇,面对强敌,两人在刹那之间就心知唯有死战到底。 主人才刚带着那关键的饵料离去不久,慕容世家祖宅被一举突破的此时此刻,唯有他二人才是最后的一道防线和关卡,就算豁出性命,也不能让这两人再向前一步! 贪狼擅用的武器是一对锋锐无匹的风镰,两只风镰各自手柄末端有细长的锁链相互连接,不论是执在手中近身搏击还是脱手远攻都很适宜,链接锁链的存在使得这一对杀人利器还同时拥有了近乎于长鞭和钩锁的复合功能,同时还极为有效的延长了原本只是短柄风镰的攻击范围。 风镰的刃口乌光闪耀,不知上面涂着什么,只让人无端端的心生惧意。 而一旁廉贞的雪亮弯刀也已在手,两人甚至无需交换眼神,自幼培养出的默契让他二人完美精确的选定了各自的攻击目标和覆盖范围。 只在一刹那,这座空间并不狭小的密室之中已是被凛冽杀机尽数覆盖。 第146章 以卵击石 这是面对未知的强敌,贪狼廉贞二人各自拼尽全力发出的搏命一击。 此时此刻,什么防守,什么活捉,已经尽数不在他二人的考虑之内。 诛杀眼前之人,不给其任何喘息或逃脱的机会,这才是他们心中唯一所想的意念。 森寒的锐利风压瞬间便笼罩了密室之中的每一个角落。 贪狼廉贞二人作为慕容世家从小培养的双星曜使,是搜罗了几乎整个大夏,甚至廉贞还是从边境之地带回的,体内带着少许的外族血统,两人不仅仅体质特殊,根骨上佳,就连命格都是严格推断筛选过的。他们幼时一批年岁相差不大的孩童是在同一处教养受训,最终脱颖而出的,便是他二人,虽然难拖凡人的躯壳,但是老实说,通过秘法锻体的他们,面对妖鬼都有一搏之力,又何况是其他凡人? 虽然在慕容裴身边只做是普通随从一般,但那也仅仅是在慕容裴身边而已,若是单凭自身能为而言,就连这大夏天子他两个也一样是不放在眼中的,因为根本无惧。 此时面对这本应死于雷火弹的埋伏之中,却竟突兀现身于此的敌手,他二人只在一瞬间就将自身体内轮脉彻底激发,尽管相较于凡人躯壳而言,轮脉全开意味着此战之后两人将要受到严重反噬从而伤及自身,但,此时已经根本顾不得了! 突兀现身于此的这两人,不管是用了何种方法才得以从那样足以让任何人有去无回的埋伏中逃出生天,都只表明了他俩没有大意轻敌的资格,这两人,只怕比他们料想过的还要难缠…… 伴随着这样丝毫不敢轻敌的心态,密室之内瞬间就已是遍布了雪亮的刀光! 就连适才祸斗莅临从而引燃了室内陈设的高温烈焰都转眼之间被可怖的风压给压灭了下去。 而室内正中那张连祸斗破门时都只有少许破损的石台更是顷刻之间被分割成了大小不同的数块乱石,每一块的切口都无比光滑平整。 这几乎超越了凡人之力可以做到的极限。 放眼整个人界,能够以肉体凡胎做到这一点的人寥寥无几,那些威名极盛的武林名宿,若是有绝世神兵在手的话,饱提功力,或许可以裂石,但却也绝无可能瞬间将偌大的石台整个斩碎。 凡人武者中的顶点,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已经不输于等闲的妖仙。 然而,他们的对手,却是神卫。 这在凡人之中足可以夸耀的强横修为,在神卫眼中也依然不过尔尔。 ……嗯,身手不错…… 仅此而已。 廉贞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中那柄天外陨铁打造,跟随了自己半生的弯刀一寸寸的消失在手中。 那样瓦解崩毁的场面是凡人终其一生难得一见的异象。 岚羽不想跟这两人浪费时间,他动用了牵星线。 那细幼纤长的弦链几乎在抽出灵台的刹那,其上附着的神魂之威就已经将密室之内的无数刀光尽数压灭。 对于一个凡人,嗯,充其量是能为不错的凡人,岚羽连招式甚的都没有用出,魂器在手,只不过是普通一个自上而下的斜斩而已。 仅仅就只是一个斩击。 甚至连角度都无须斟酌。 那用他魂魄本源锻造而成的弦链在尚未触及到弯刀本身之前,其上凝聚了他自身丹元气机和神魂魂器,就已经将那在人界之中足可以夸赞一句神兵的雪亮弯刀形体崩解于无形。 就如同冰雪靠近了火源一般,尚未有所接触,就已经溃不成军。 取自于天外陨石的弯刀锋刃在面对高阶魂器时甚至连金属碎裂时的声响都没有发出,就已经在魂器附着的神格光辉中崩解消散,烟尘一般彻底不见。 这一变故仅仅是在眨眼之间。 廉贞的双眼捕捉不到牵星线的速度,他所能看到的,就是自己手中的兵刃诡异的无端消融。 极度的惊骇之中,这转瞬间的景象在脑海中就如同放慢了无数倍一样,这短暂的一瞬超出了他的反应速度,甚至超出了他的思维速度。 而后,紧跟着那柄弯刀崩解消失的,是他持刀的手臂。 那是连痛觉都来不及体会的短暂间歇。 持刀的手臂由指尖开始,有如被朔风侵袭的沙丘一般极速溃散无存,血肉,筋络,骨骼,甚至没有流血,因为连血液都直接消散了。 没有感受到痛苦的时间,廉贞的整条右臂已经不复存在。 这就是怒极的神卫动用了灵台之中神格烙印的威能,若非是要留活口,诛灭两个凡人不过是探囊取物罢了。 随着贪狼廉贞各自手中兵刃的溃散消融,整间密室内的刀光剑影转瞬之间荡然无存。 比起失了一臂的廉贞,贪狼适才出招的时候,凭藉手中风镰尾端的钩锁,挥出兵刃的同时,他自己本身其实是在极速后跃的,是以虽然同样失了兵刃,但比起主攻的廉贞,试图向后脱出战团的贪狼并未有外在的严重伤势,但,他却依然没有机会退出密室。 原本正在向后疾掠的身形生硬而又突兀的静止在半空,就如同一条骤然离了水的鱼儿一般。 然而鱼儿离了水还能扑腾两下,贪狼却连扑腾的机会都没有,周遭无形的气流如同沉重的枷锁一般,死死锁住了他的全身,原本正在急速催运的丹田真气在那无形气机的压迫之下根本连一丝的缓冲都没能做到,那禁锢了他全身的气机转眼之间已是冲入体内撕碎了他的丹田,然而在气机紧锁之下贪狼却连痛呼都发不出,只眼睁睁的看着那本应死在相国寺废墟中的那名风姿卓然的长发男子逼近到身前。 “想要通风报信?倒是个忠仆。”明炎冷淡的望着贪狼:“原本是想审问一二的,只是你既然这般忠心,想来审你也只是浪费时间。” 随着这一句声落,贪狼的脑海之中蓦然涌入了一股不属于他的意念。 那不是温和的读取探查,那是强悍到凡人无法抗衡的上位者的灵识意念,挟带着无尽的肃杀,如同怒涛海啸一般转瞬之间就吞没了贪狼的自我神智! 第147章 危险的彼岸 昏暗幽深的甬道之中,慕容裴牵着小夜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那未知的深处。 今日慕容裴并未再着玄色朝服,而是如同当日梅园中初见时的一袭白衣,绣金纹饰,紫貂在白色氅衣上缀着柔软的宽边,白色的衣袍行走在这条只靠着两侧墙壁之中不知何物发出的微弱荧光作为照明的狭长甬道之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圣洁之感。 半似幽魂,半似谪仙。 在那在幽暗之地如同一朵在静谧午夜陡然绽放的优昙之花一般,昏沉晦涩的光线中一步步迈入那几乎没有尽头的路途远方。 小夜一身的衣衫则是鲜红如血,被牵着一只手儿,走在慕容裴身边,被他那一身白衣衬得格外鲜明,就如同白羽的丹顶鹤头顶那一抹如血殷红。 手腕和足踝上红线拴系的小小金铃随着她每一次抬脚迈步都发出细碎的清音,在这条空旷狭长,根本看不到尽头的甬道之中回荡出一阵阵细密的音波,一波一波的不断回荡向远方。 从他们离开密室,踏入这条几乎有如蛛网一般错综复杂而又四通八达的甬道之后,小夜心中的不安感觉就愈加浓厚。 被慕容裴领入的甬道有着无数分支,但每一支岔路都毫无区别,一模一样的幽暗狭长,除了两侧墙壁每隔一段路径就有着些许散发着微弱磷光的苔藓植物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光源。 这样黑暗密闭的环境,很容易勾起每一个人心底最大的恐慌。 小夜也不例外。 从她随着慕容裴入内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前方永远是一片看不到光的黑暗,磷光植物那微弱到可怜的光芒并不足以传出很远距离,更不足以穿透吞没了这整条甬道的那无尽黑暗,除了狭窄甬道两侧的墙壁之外,身前和身后,都是一眼望不穿的黑暗笼罩着来时路和去时路。 一步步迈入那每一步都更加黑暗的前方,足够让小夜心中紧张。 如果她能自主,她根本一步也不会前行,如果她能自主,早在走出密室,看到这无尽幽暗的同时她就转身跑掉了。 然而她却自主不得。 或许是慕容裴先前给她喂服的未知物体的作用,亦或是鱼鳞一般遍布了全身的朱砂符印的作用,再或者,也可能是手腕足踝上牢牢绑住的红线金铃的作用,让她完全身不由己,无法自主动作。 慕容裴不过是轻轻握着她的一只手罢了,甚至都并未用力,与往昔明炎岚羽二人有时牵着她小手没什么不同,既没有死攥住不放,更没有用力拉扯,仅仅只是在动身之前看似轻飘随意的说了‘随我来’三个字而已,小夜就如同手脚四肢都被绑了控线的木偶一般,眼睁睁看着自己乖乖迈着步子,一步一步的跟着慕容裴的脚步,迈入这让人恐慌的黑暗甬道之中。 小夜无数次的拼命试着停下自己机械迈动的脚步,试着抽回手,然而就如同她的大脑和身体断开了所有联系一般,她的所有想法都仅仅只能是想法。 身上如血的红衣鲜艳而又单薄,从足底冰冷的石板上随着每一步而不断传递的冰冷寒意倒是不断的引起全身的颤栗,源自于人体最本能的反应并不被傀儡术阻隔,就算是深入地底,但隆冬时分的寒意依然不是一件单薄红衣可以抵挡的,初时还因着心内的恐慌和惧意只专注于四肢不能操控,但随着路途的不断延伸,再是无心旁顾,也终究还是觉得了冷。 或许是她无法自控的颤栗实在太过明显,慕容裴终于停下了脚步。 “很冷?” 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句,此时小夜全身上下也唯有被他始终握着的那只手还是暖热的,白皙软嫩的赤足踩在在昏暗光线下根本看不出材质的石板上早已是褪尽了血色,泛着冷光的白,衬得脚背上的朱砂符印愈加殷红如血。 小夜抖着唇看着他。 “罢了。”伸手摸过她的脸颊,触手确实毫无温度,慕容裴叹口气,蹲身把她抱了起来:“祭衣单薄,也难怪你受不住。” 边说,边把她稳稳的抱在怀里,紫貂镶边的袖摆垂下,盖住她的单薄红衣。 “忍耐下,快到了。” 被人抱在胸前,确实周身的寒意驱退了许多,然而四肢虽然回暖了些许,却依然动弹不得,小夜拼命努力了半天,终于从喉中艰难的挤出两个字:“我……不……” ……我不去! 不管慕容裴再是如何语音和缓动作温柔,她都不想和他一起去! 小夜心中莫名的对那即将前往的目的地有着本能的恐惧。 那里……必定有她不想见到的东西…… 纵然此刻尚未抵达,但她心底的危机感却已是愈来愈强,随着每一次脚步的迈出,那蛰伏在未知彼岸的事物,如同无底的深渊一般,随着她的每一步都更加逼近。如果她能叫得出声的话,早就尖叫了。虽然她说不出彼方到底有着什么,但那足以令她毛骨悚然的可怖存在带来的压迫感是无比真实的。 她不知道那里有着什么,但她清楚,那里必定有着什么! 面对怀中小娃娃费劲了气力才挣扎出口的两个字,慕容裴只是笑笑,随后把她头部轻轻往胸口一按,让她脸颊看似乖巧柔顺的贴住自己前胸,脚下如常迈开了步子。 “嘘。”他说:“听话。” 小夜还想再挣扎着说什么,却已是再也出不了口。 然而就在此时,慕容裴却忽然脚步一顿,双眉紧皱了起来。 怎么?! 心头牵绕的两处母蛊竟然同时悸动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心有所感让慕容裴骤然冷肃了脸色。 这是来自于贪狼廉贞二人的心念示警。 焦急,迫切,甚至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和惊骇! 外界,必定出了事! 连贪狼廉贞二人都无法应对,甚至可能已经危及二人性命的重大事件! 作为双星曜使的贪狼廉贞是历代慕容世家家主身旁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最为得力的下属,每一代的曜使在选定的那一刻,都会服下心蛊,一方面是确保了绝对的忠诚,绝无任何背叛家主的可能,另一方面,两人的一举一动包括生死,都脱离不了家主的掌控之中。 而此时此刻,从两人心蛊中频繁传递的,是急迫的警示意念。 贪狼廉贞二人,必定遇到了难以抵抗的危机。 甚至已经无法通过其他途径或手段来传递,才会催动心蛊的危机。 慕容裴俊秀的脸上神色骤冷。 第148章 咫尺 下一瞬,他手中已经多了一道符篆。 符篆出现的瞬间已是化为一道长链般卷住全身,咒印符文一闪而逝,慕容裴已是抱着小夜消失了身影。 ——不管贪狼廉贞两人究竟发生了何事,此时都不是耽搁的时候。 得力下属的生死固然重要,但此刻更重要的,却是这一场生祭。 整个慕容世家为此筹谋了数百年,而他更是不惜动用了魂饲禁法,多年如一日的坚持和点滴饲育,这才能有今日这般一切万全只欠最后一步的收官之祭,无论如何,都不能有失! 至于贪狼廉贞二人,虽然可惜,但……依然比不上这场祭祀重要。 祭出一枚秘法符咒,咒力催动之下,空间距离便如同一张被对折了的纸张,慕容裴的身影已是转瞬之间便出现在甬道尽头,高悬于无尽深渊之上的小小圆台中,六颗明珠的光明刺得小夜下意识的闭了眼,那是习惯了幽暗光线之后乍见光明的自然反应。 慕容裴此时心中警觉而又迫切,已经没有了先前还会留意照拂活饵的闲情逸致,飞身疾掠之间不过顷刻就稳稳立足在了圆台正中那晶石砌就的符阵当中。 圆台之外,深渊对面,那巨大到超出了目力范围的青铜大门静默而又斑驳。 正正的倒映在小夜刚刚张开的双瞳之中。 ——不好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眼前之物究竟是什么,但小夜几乎是本能的惧怕了起来,就在这堵宛若参天壁垒铜墙铁壁刚刚映入眼帘的同时,小夜身上就已是不由自主的炸起了寒毛,那上面陈旧斑驳的青铜纹饰,虽然仅仅只是入眼了部分,却让她发自心底的感受到了莫名的气息,她甚至找不出词汇来形容这种抵触抗拒的感受,瘫软的身体和四肢只在慕容裴怀中一阵阵的轻颤着。 慕容裴此时却已经没有再安抚照料她的心思——不过是个祭品罢了,再怎么哄也无改这个事实,听几句好话,得一时慰藉,也终究还是要死。 这般猫哭耗子的事情,有闲心的时候自是做做也无妨,毕竟若非是形势所迫的话,他也不想伤这些无辜孩童的性命。 但是没心情的时候,自然就可以省略了。 更何况,如今也没这个空闲时间。 就在小夜见到此处诡秘空间场景心中后惊惧的同时,慕容裴心中也是有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的。 就几乎是他刚刚踏上此处圆台的同一时间,两只心蛊中属于贪狼的那只竟然与他断开了联系! 一息之前还在急迫示警的心念悸动戛然而止,就如同被人突兀掐断了的一般,如果说之前的心蛊示警只是让他心中警惕加快步伐的话,此时贪狼的骤然死寂已是让慕容裴有了真正的凛然。 作为他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贪狼廉贞二人的能为和本事他这做主子的是最清楚的。 不是他这做主子的夸口,但是放眼天下,能与他二人比肩的人堪称凤毛麟角。 等闲想要与之一搏的话,单打独斗应该没人能够取胜,除非是出其不意设阵伏击,还的是顶尖高手,安排得缜密周详,这才有让他们吃亏的可能。 但,也仅仅只是落单时罢了。 两人若是同在一处,相辅相成,彼此照应,那么就算是面对千年之妖也是无惧的,就算是遇到低阶散仙,也奈何不了他两个,完胜二字或许不敢说,但起码撤退自保还是做得到的。 这才是他慕容世家代代以秘法培育的至强高手! 若非如此,又凭什么站在他的座前,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然而此时此刻,贪狼心蛊骤然无声,而廉贞的心蛊竟然也在急剧衰弱——这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敌人? 这普天之下竟然还有着这样的强者存在吗? 慕容裴心中惊怒交加,但动作却没有丝毫的耽搁和犹豫。 贪狼廉贞两人是他得力的臂膀不假,也是培养起来极不容易的难得的人才,但此时此刻,他二人的生死却只能排在他‘娘亲’的后面! 毕竟,慕容世家数百年的等待,还有他多年的筹谋,至此不过一步之遥了。 休说是两名下属,就算此时此刻他自身性命受到威胁,都同样绝无更改或退后的可能! 立定在圆台符阵中心,慕容裴口中急速念诵着晦涩的口诀,随着他的错落语音,脚下那座由晶石镶嵌而成的符阵骤然亮起灼灼的光辉。 几乎就在与此同时,身后延伸向黑暗之中的甬道尽头已是有陌生气机极速逼近。 那不是属于贪狼或廉贞二人的气息波动。 而是远超他二人之上,仅仅只是气机流露就已经足够瓦解敌对欲念的强悍气机。 强如瀚海,锐如刀锋。 以一种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带着无尽的怒意追击而来,仅仅只是刹那之间,那开凿在垂直山壁上的甬道出口中就已是闪现出两条人影。 慕容裴心中更是惊骇。 他带着活饵进入通路最少也有行至过半,其后察觉到贪狼廉贞两人的心蛊示警之后更是一刻都没有耽搁,就用掉了一枚他慕容世家秘法炼制的符箓,这才能够顷刻之间跨越了后半段的通路距离,在此终点顷刻而至罢了。 而那时,追击之人应该尚未步入这片地底密道之中! 从他动用符箓,到此时此刻,就不说是弹指之间,也最多也才两次呼吸罢了,这样遥远的距离,又是如此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道路,竟然此刻就追击而至了?! 要知道,这可是从慕容世家祖宅所在的山林区域,跨越了漫长的距离!此时他足下这处核心平台,是位于帝京正中禁宫位置!深入地底,不见天日,不仅仅是与慕容山庄两者之间的远近距离,更还有此核心之地本身的深入落差,这是几乎直达地心深处的秘境!这样的距离,来者竟能转瞬而至,仅仅是这份惊世骇俗的速度就足以说明不是易于之辈了! 幸好……他在甫一察觉心蛊示警的同时就启用了秘制符箓,否则若是稍有犹豫,只怕此刻早已被追上拦截了…… 慕容裴心中庆幸,口中迅速将口诀的最后几个发音清晰无误的吐出唇畔,愈加强盛的刺目光辉自足下符阵中几乎是呈爆裂姿态般漫卷到四面八方,这片几乎无边无际的秘境深渊之中数百年来头一次被符阵之光照耀得有如白昼! 在被这片炽日般的光辉彻底吞没身形的一瞬间,慕容裴眼瞳之中清晰倒映着那两个极速逼近的人影,清俊的面庞上却只浮现一丝笑意—— ——终究,还是他先人一步了! 下一瞬间,慕容裴便彻底被愈加耀眼的烈烈光辉抹去了身形。 连同怀中的小夜一起,就在几乎是瞬息而至的明炎岚羽两人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49章 断后 “该死!” 仅差咫尺,却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人抱着一身红衣的小夜转瞬不见,岚羽简直怒不可遏。 若非是要从密室中那两人识海中获取这一段迷宫般隧道的详细途径才多耽搁了一瞬的话,想来也不至于只慢了这堪堪半步。 ——这混账! 他和明炎两人眼力都是不弱,早在尚未靠近的时候就已是看清了小夜那一身如血的红衣,以及裸露在外的手背脚背上赤红的符箓印记,虽是被袖口裤脚遮了大半,让人一时间难以辨认,但……想也知道,那必定不是甚好东西就是了! 能以毫厘之差从他和明炎眼前遁走身形,这在凡人之中也足可当得一句夸赞,然而,却只将岚羽心中杀意激得更盛! 明炎心中也早已动了杀机,就算他性情和善不是嗜杀之人,此时心中也不是没有后悔的。 当初在大相国寺中察觉到那红梅附着的咒力之时,就不该轻放才对!他当初的一念之仁让他没有过多追究的后果,就是今日小夜的无端遭人掳掠。 心念电转之间,两人身形已如疾风一般掠至这凿山堆砌而成、远远延伸出山壁之外的甬路终点。 而此时此刻,这圆台之中符阵刺目的光芒早已人眼不可直视,原本镶嵌在四周围成一圈的六颗用作照明之用的明珠早就被发自于地面晶石符阵中的强光映衬得晦涩无光。 ——这就是那凡人所依仗的遁术咒印? 岚羽心中冷笑一声。 以为这样就可以逃得掉吗? 凡人所能动用的东西与他们之间差的很远,没有凡人能够如他们一般,只要脑中目的地清晰明确,那不过是术力催动之下一个指诀就能转瞬即至,区区凡人,若想施用这等飞天遁地之术,还是需要费一番手脚的。 需要各种专门炼制并刻录阵法的晶玉符箓作为辅助,也有一种可跨越的距离更远的,就是如眼下这般专门布置妥善的固定遁阵地点,一则是凡人单凭自身很难引动遁术所需的天地灵氛,需要额外咒阵的加持,二则是这样的遁阵本身刻绘的符文公式之中也会对凡人的肉体凡胎进行保护,使其不至于在阵法传输之中受到伤损,毕竟……凡人终究只是凡人…… 但这样的固定设置的符阵,追踪起来也实在很简单,毕竟只是相当于链接两端其中的一点罢了…… 然而,不等他心中的念头划过,刚刚抵达的这座圆台之上那始终在不断增加着亮度和术力波动却陡然之间攀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顶点。 “留神!” 明炎这两个字才刚刚出口,他二人才刚刚踏足的这晶石符阵中汇聚的灵氛波动已是突兀的向核心之内急剧压缩。 随后,骤然爆裂开来。 这是连他二人都有几分猝不及防的变故,毕竟,从密室那两人识海中读取的记忆之中,此地仅仅就只是个构建精心的遁阵罢了,虽然因为此阵除慕容裴之外其他人并无资格入内,所以遁阵连通的彼端目的地具体在何处他二人并不知晓,但对此阵的其他效用就连贪狼廉贞也是不知情的。 在他两人认知当中,此处仅仅就只是进入秘境的门户,别无其他。 是以,此时此刻这座门户符阵竟然出了如此变故,也是有几分出乎明炎岚羽二人预料的。 不等想完,那向外喷涌的灵氛乱流已是转瞬之间袭卷到了面前。 相较于凡人自身所能引动的天地灵氛而言,这座符阵汇聚引发的灵氛规模竟然……有几分超乎了他二人的意料。 随着那灼眼光辉一同爆裂开来的,不仅仅只有符阵汇聚的凝缩灵氛,还有那圆台之上整座晶石砌就的符阵本身! 几乎是顷刻之间,就在追击而至的两名神卫眼前,这座延伸出峭壁之外,悬垂于无尽深渊之上的唯一立足之地开了不可逆转的崩塌陷落。 足下那本就可与天险媲美的狭长通路由尽头的圆台为起点,在那符阵激发的灵氛湍流之中急剧的破碎瓦解,无数乱石如雨一般不断坍塌下坠,暴烈翻卷的气流将这座无尽深渊激起阵阵空旷悠远的巨大轰鸣。 甚至连作为涌动出口处耸立的峭壁都受到波及,不断有山石坍塌坠落,偶有体积不小的乱石落在伸出山体的窄路桥梁上,将这条悬空的狭路几乎生生砸断。 这片广袤深邃的密闭空间将符阵自爆和山岩坍塌所造成的巨响不断的扩大和回荡,四周烟尘升腾之中,就连明炎岚羽二人都一时有几分被遮蔽五感。 此时就连岚羽都凤眼微眯——这样的爆裂波动和规模,有几分超出了他的预料。 换句话说——超出了他心中一直以来对于凡人手段能够达到的威力范畴。 虽然在那符阵陡然爆开的同时就丹元运转护住了全身,这一场在凡人眼中足以惊天动地的灾变在他二人眼中并不足以畏惧,但却终究无法拦挡这场毁灭。 更无法阻止包括那圆台符阵在内的这条高悬于峭壁之上的狭窄通路的坍塌和陷落。 自慕容裴的身形消失在符阵光芒中仅仅只过了数息,那作为遁阵设置更是作为秘境出入点的符阵已经不复存在。 甚至连一地残骸都没有,所有的碎石砖瓦,包括那几颗转瞬之间就被冲击震荡碎成了齑粉的明珠在内,已经尽数落入了盘踞在下方的黑暗深渊之中。 就连身后峭壁上那狭窄的甬道出口之处,都被坍塌的碎石给掩埋了一半。 “混账!” 岚羽怒极。 这是追击而来的他和明炎两人并非凡人,这般的动荡不足以给他二人造成伤害,否则若是换了普通凡人武者……仅仅是毁去了立足之地这一毒辣计策就足以让追袭之人死无葬身之地了。 明炎神色更加严峻几分——此处若是没有探查错误的话,应是一处秘境入口,但是而今入口节点竟然被毁!难道还有着其他出入途径?还是说…… “不是恼怒的时候。”明炎话语未落已是掠上那有若参天之壁一般的青铜大门:“速寻入口。” 虽然可以尝试由外界突破,强毁秘境,但小夜被带入其内,若真强毁,秘境损毁时造成的动荡根本不是她一个凡人小娃娃能够承受和抵挡的。 毕竟,那两个手下识海之中对其内的事物有着几分超乎想象的敬畏。 第150章 天各一方 小夜早在那符阵亮起光芒的时候就被那强光刺得闭了眼,随后就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以及难以找到语言描述的不适感。 那是作为一个凡人,有生以来头一次通过玄奥阵法来进行飞天遁地时对身体的自然压迫。 很难受,脑中更是一阵阵难忍的眩晕。 不等这翻江倒海般的不适感褪去,小夜心中陡然就是一凛。 那是莫名就笼罩了心头的巨大恐慌和危机带来的最直接的本能。 等她忍着眩晕和不适睁开双眼的时候,已是身处一片陌生的空间之内。 四面八方都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空间,陌生,但却又带着一丝诡异莫名的熟悉的感觉。 小夜脖颈上并未绘有朱砂符印,而今使足气力,脖颈尚能缓缓转动,她强忍着浑身一阵强过一阵的颤栗打量着四周。 黑暗,没有边际,没有尽头的黑暗。 不同于以往进行魂饲之时会携莲灯入内,此时慕容裴手中统共也就一个小夜,没有了莲灯魂火那虽然不甚明亮但却也不失为一处光源的映照,这一处无垠的空间之内的深邃黑暗更加浓重,宛若浓稠到几乎粘腻的墨汁般的漆黑之中,唯有脚下的青铜平台上微微散发着属于金属的冷厉微光,铜锈的侵蚀遮蔽之下,纵然无微弱,也依然呈现出斑驳的黯淡模样。 小夜漆黑的眼瞳惊恐的望着这以她目力根本看不到边界的巨大铜台,原本被她遗忘的场景陡然清晰起来! ——这是在她噩梦中出现过的地方! 被遗忘在在梦境之中尚还模糊不甚清晰的场景画面此时与眼前的真实画面毫无违和感的融为一体,就如同原本只属于噩梦中的景象突兀的拨开迷雾,从幕后陡然亮相到了台前。 小夜心中惊骇到了极点,几乎想要尖叫出声,但喉中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慕容裴自是察觉到怀中孩童的恐惧,但他此刻却已经无心理会。 ——几乎只差一步,就险些功亏一篑! 幸好……终究还是自己成功了…… 虽然可以连通外界的唯一出入门户被毁,但……他已经用不到那门户了。 有这一个世所罕见的魂魄为祭,娘亲进阶当可万无一失,只需等到娘亲进阶完毕,这一处作为牢笼的上古秘境也就再也不足为虑了! 娘亲破牢而出之日,本来也就是此处囚笼损毁之时。 没甚好可惜的。 半生谨慎安排小心筹谋,而今即将得偿所愿,慕容裴哪里还会再管手中祭品是不是怕? 再说了,小孩子嘛,怕才正常,若是不怕,反倒还值得留意些许。 半生所求即将竞功,心情愉悦的慕容裴嘴角噙着难以掩饰的笑意快步走向铜台边沿。 铜台之外,是漆黑如墨的水域。 随着他的脚步和边沿距离的拉近,那沉浮于波涛之中的星点莲灯也终于映入了眼帘。 与之前繁星密布几似银河般的美丽画面不同,此时此刻那漆黑的海洋之中原本无数的莲灯已经不复存在,放眼望去,只偶尔才看到尚有几盏荧荧如豆的莲灯尚在水面漂浮。 莲灯的数量锐减,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光线的愈加黑暗,曾经还有数不清的灯盏照亮的水面更加漆黑一片,波涛起伏之中,墨汁般的水色更是让人心中无端压抑和恐慌。 ——不要! ——不要去! 小夜胸中心跳急剧加快,咚咚的锤响回荡在她自己的脑海之中,几乎连成一片。 甚至在竭尽全力的抗拒之下,始终僵硬无力的手脚都竟然微微挣动了一下。 慕容裴混不在意的嘘了一声:“乖。” 手中依旧混不在意的把她头往自己怀中一按,小夜的视野之中便又一次只剩了慕容裴胸口衣物上金线绣的纹饰。 小夜心中有声音不断尖叫着让她快逃,然而不论她如何努力,却依旧只能柔顺的依偎在慕容裴怀中发抖,听着慕容裴带着无法掩饰的愉悦的声音响起。 “娘亲可已准备万全了?” 随着慕容裴这一句轻飘的语音,铜台之外那无垠的漆黑水面骤然奔流涌动,伴随乍起的水流声响同时弥散开来的,是腥臭阴冷的气息。 海面的骤然动荡听在小夜耳中只是杂乱的水声,然而随着水流声响渐渐平息,小夜却莫名感受到有着什么东西在盯着她。 那是根本无法忽视的如芒在背。 宛若实质的贪婪目光几乎将她背上盯出一个洞来。 ——快逃!!! 这是此时此刻她心中唯一的想法,大约是过度紧张和惊恐,脑海之中渐渐感觉到刺痛。 就在这一刻,这一处广袤无垠的黑暗空间内骤然响起数道亢奋而又低沉的吼声。 这是足以让人乍然之间心脏都能为之一悸的巨大轰鸣。 漆黑如墨的水面之上,上古巨兽长伸蛇颈,八颗巨大的头颅齐齐望着那青铜平台上白衣慕容裴怀中的那一抹殷红,难掩兴奋的仰天嘶吼! * 峭壁之上,明炎岚羽二人分头搜寻了一圈,展开灵识仔细查探,却没有发现再有其他入口。 毕竟绝大部分秘境都只有一个出入节点,这确实是常理。 很显然,这一处也并无例外。 这也使得两个神卫心中更加焦急和不安。 没有其他的入口,难道真的只能强破? 但是由外部强行攻击突破的话,基本上没法子保住秘境本身不被损毁。 秘境的空间壁垒是秘境本身存在基础的核心之一,阻隔三界自然灵氛流转,不与外界相通,这才能自成一方世界,若是修为足够强大之人构筑的秘境,甚至可以在内中另行创建万物之则……当然,会这么干并且有能力这么干的人不多就是了。 构建秘境之人的修为以及是否动用法器等等一系列要点都是决定秘境本身是否强盛的基础,有的上古秘境甚至可以脱离构建者本人自行运转而不会崩解枯竭,再强大一些的,基础框架构建极为完善,可以自行循环生成自然元素天地灵氛的,甚至完全不输三界六道中真正存在的界轮,内中四时分明,五行俱全,阴阳更替,生生不息。 而保护秘境,同时也作为秘境可以独立存在基础的,就是每一处秘境都有的足够坚固的壁垒。 不输于界障的壁垒。 彻底阻隔,内外不通,内部灵氛气机甚至独立的法则条例不会外泄,外界的也不会渗透入内扰乱其中。 这才能够维持秘境自身不会紊乱崩解。 若要强入,是必要摧毁障壁,这和摧毁秘境本身没有区别。 这就是摧毁秘境本身! 可……小夜在里面…… 第151章 死路 小夜在里面。 这一处秘境就不能强行破坏。 否则秘境损毁,内中的一切都将荡然无存。 包括小夜。 小夜不是修为强横有自保之力的大能,她只是一缕费尽了他二人心思才得以转生投胎成凡人的残魂罢了,就不说凡人本就孱弱,甚至她连魂魄本源都不多,她靠什么在秘境毁灭之时保护自己? 不可能的。 就算是换做他们,若是身处秘境毁灭时引起的空间坍缩的核心,都是需要全神贯注大意不得,就如此,也不敢夸口一句说就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的,又何况是个六岁的小娃娃? 毕竟,此时他二人被拦挡在外,根本不清楚这一处秘境到底构建到了什么地步,若真是足够强盛和完善的话,那么即便他二人有实力毁去秘境,那也几乎等同于毁去了一方世界!空间,时间,法则,五行阴阳,生机灵氛,所有构筑成秘境本身存在依据的力量都会瞬间坍缩湮灭,并与外界产生巨大的碰撞和冲击,就不说里面的小夜,就连这一处深入帝京地底的空间,甚至整个京城,以及周边地带,是否还能有所存留都不一定! 那是一处独立空间的坍塌陷落!是一方天地的毁灭!若真是足够完善的秘境,一旦损毁,引发的灵氛紊乱甚至可以持续影响数千年之久。 绝不可能仅仅是一声轰响就完事了的! 所以,不论这一处秘境究竟是强是弱,明炎岚羽两人根本连尝试突入都不可能,万一一个不当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一方世界的湮灭力量足够连小夜的魂魄都撕碎了,真到那时,后悔都晚了。 明炎面色阴沉的望着这仅看体积也知道绝非是凡人造物的青铜壁垒,探手按在锈迹斑驳的青铜表面,催动灵识瞬间探入,但却搜寻不到任何东西。 灵识所能查探到的位置都只有一片空茫。 这是出于秘境壁垒本身的扰乱阻隔?还是内中本就空旷死寂? 就连明炎也不敢确定。 “若真是只有一处入口,那混账毁去此处,他自己又如何出入往返?”岚羽憋着一肚子火气,虽然灵识查找之下搜寻数次都根本找不到第二处入口,但他依然是怎么都不信的:“难道要在内中老死不成?” 若真是畏惧被追捕,从而干脆缩起来不出来了,呃……这样的也不是没有过。 只要秘境构造足够完善,里面甚至能自称一方世界,海洋山脉,飞禽走兽,植被矿产,都不缺,就如同桃源之境一般,容人在其内繁衍生息根本不成问题。 三界六道中不是没出过类似的事件,大能与强敌对战前夕,为保自己族人血脉不断,将族中后代暂时收入秘境之中躲避战火,只待平定之后再迁出。 结果……就出不来了。 一战失利,尽数亡命,秘境掩藏妥善,不被寻获,里面修为浅薄的后辈却也出不来,没有了大能开启门户,就只能在里面待着,后来,时日久了,数代交替,里面的后人已是自行繁衍成了村落甚至独立的部族,再被其他偶然之间机缘凑巧寻获这一处秘境并且有能力开启进入之后,询问其传承来历,甚至都不一定还有人记得了。 岚羽也想到了类似的可能性……顿时脸色更加难看。 那混账凡人自己愿意幽禁其中老死不出来也就算了,凭什么要搭上他家小夜?难不成是考虑到山中无日月所以掳个小孩子给自己养老送终?! 尽管知道这种可能性实在是低了点儿……但,终究也不是真的不可能。 明炎也是脸色不好看——眼下局势几乎成了一个僵局! 若真的只有这一处出入节点的话,此处被毁,这一秘境就彻底封闭,那么不论是他们在外想要入内,还是慕容裴在内想要出来,都只有毁去这方秘境才行! 从内毁,还是从外毁,区别其实不大,都是毁。 但是毁了,小夜就要危险。 可不毁?明炎可没岚羽那么天真的觉得是慕容裴想要掳个孩子养大了给自己养老送终! 笑话! 读取过贪狼识海,明炎对他们的了解已经不少,慕容世家数百年传承,他自己又是添任国师,光是府中杂事下人都不知多少,更遑论还有贪狼廉贞这等强悍的臂膀……他怎么可能会想独个猫起来等死顺便捉个小孩送终?! 掳掠小夜的目的,就是要行祭祀,至于祭拜的究竟是何物,这一点在贪狼认知之中也并不明确,只知是难驯的凶物罢了。 不管是祭祀何物,作为祭品的,哪里可能会有好下场? 之前他们暗中掳掠搜罗的无数孩童,尸体早就填了脚下那道无尽深渊——也难怪深渊底部死气弥漫…… 而小夜,就是这一场祭祀的关键人选! 如果他和岚羽二人再找不到那并不一定会存在的第二处入口的话…… 不用等到秘境损毁,小夜只怕就已经要受其所害了! 然而,若真的没有第二处入口,又该怎么办? 强入,秘境破损毁灭,小夜会随之一同灰飞烟灭,不强入,等着慕容裴拿她祭祀? 根本就全数都是死路! 饶是明炎足智多谋,此刻都面色阴沉的咬着牙,想不出一个妥善可行的办法。 岚羽也是焦急难耐,毕竟他又不是真的天真,会真以为慕容裴仅仅是躲进去养老顺便捉个使唤丫头这般简单,这种缺心眼的念头,也不过就是想想罢了,慕容裴掳掠小夜的目的就只是要对她不利!别无其他任何可能! 简直该死! 先前就仅仅只差咫尺! ……若真的不行…… 岚羽晶蓝的凤眸阴沉的望着这看似与青铜无异的巨大门扉……也只有强破了! 不管慕容裴到底要做什么,趁着他没来及动手之前,强行突入,毁去这处秘境!并竭尽全力的尝试在秘境损毁的同一瞬间能够寻到小夜并护住她! 这是眼下唯一还略有一线生机的可行方式。 然而若真动手,这是连岚羽自己都心知肚明可能性极低的事! 秘境之内若真是空间广袤,自成一界的话,寻一个小娃娃就足够大海捞针了,更遑论是要与秘境本身毁灭争夺时间?人力几乎难以做到……就算是他和明炎,也根本没有把握…… 若是一旦失手,没能够在秘境坍缩毁灭的威能波及到小夜之前就找到她、护住她的话…… 那也……不过是与其他选择的后果一样罢了…… 第152章 器灵?不存在的 强入吗? 其实也并不容易。 如果这一处秘境的构建完善程度可以媲美真正界轮的话,强行摧毁,就等同于摧毁整整一方界。 就不说三界六道中天道自成的人初始三界,就算是后继以人力自行划分的仙界妖界又哪一个是可以被轻易摧毁的? 抛开这最为强盛的大界轮不说,每一界中依附而存自行衍生的小界轮也都是自成一体构筑完整的,其内法则完整阴阳轮替,不是什么人说看着不顺眼就能抬手给毁了的。 而这一处秘境,虽然岚羽并不认为它内中构建得可以与真正界轮相提并论,但……他也确实不知道里面究竟构建到什么程度。 灵识探入有如石沉大海,搜寻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和线索。 如果此处秘境真的已经超出了低阶境界的范畴,那就凭他和明炎两人,想毁也不一定能成功。 昊天神界中人虽然得天道青睐,生而具有天赋神格,但也终究并不是逆天的存在,天生神格加上后天修行确实会让他们强大到可以颉取天地灵氛甚至万物之则为己所用,至高的强者,譬如玄尊博衍那个范畴的,甚至可以短时更改万物之则的构成基础,但是,毁去一个界轮,几乎等同于灭世。 玄尊是否能做到,岚羽也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如果是他,他做不到。 尽管他能够站在凌云台上藐视所有对手,他也做不到灭世。 灭世,短短两个字,很容易的么? 然而眼下也已经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只能希望这一处秘境本身并不完善和强盛了。 如果真的只是一个低阶秘境的话,应该还是有一试的把握。 明炎不知道身边这货已经天马行空的想到灭世上去了,只皱眉眼前这巨如山峦的青铜门扉。 ——门的作用就是开启闭合,有门,就必定能开启,就算是锁死密闭了,也必定能够通过破坏封锁等等手段重新开启才对! 若真只通过小型法阵作为入口容人进出的话,还造门干嘛? 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心中想着,已是向岚羽吩咐道:“时间紧迫,速寻有无开门的装置或阵法。” 说着,身影已经率先一掠而不见。 岚羽懵了片刻——出入节点的符阵不是毁了吗?又没有其他入口存在,还能找什么? 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的岚羽漫无目标的巡了一圈,理所当然的空手而归。 明炎瞥他一眼,就知道搜寻结果,于是也不再问,心念动处,焰光炽烈的净煌已是现于身前,刚要有所动作,一眼瞥见岚羽的牵星线正在织成法阵,明炎赶紧制止。 “怎么?”岚羽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净煌出鞘,不是要强毁秘境了么?难道无需自己助力? “这秘境……” ……不毁了? “之前你我可能想差了方向。”明炎净煌在手,望着那巨大的门扉,照准位置,在两边门扉闭合形成的那条中心痕迹上快速的刻绘着什么。 ——嗯?想差了什么? 明炎头也不抬的说道:“这东西,比起正常认知中的秘境而言,更像是一个法器。” 法器? 岚羽怔了,脑子一转,陡然想明白了明炎的意思! ——是了!他也没见过有哪个已知的秘境是跟王八一样有个金属外壳的! 但,若是法器,就说得通了! “有他界之人与这混账凡人勾结?!”岚羽凤眸眯了起来。 “未必。”明炎大概觉得时间紧迫,没空让这货自己慢慢发挥想象力,于是干脆直接说了自己的分析:“这东西上我没有察觉到有强者气息,起码外表上没有任何留存。” 确实,他也没察觉到——岚羽皱眉听着。 “但慕容裴一介凡人,是这东西主人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从此物外表看来,在此埋藏的时间也极为久远,因此,或许与他那整个慕容世家都搭不上关系。” “最合理的情况,是十分久远的时候,为人遗落或故意埋藏在此的,原主是否尚在都不一定,很有可能已死。” 否则为何不予收回? “无主的法器?”岚羽皱了眉头,又一次探手按住门扉表面,探入灵识,依旧一无所获:“没有器灵。” “这东西不像太过低阶的法器范畴。”明炎示意他看向净煌正在刻画的表面——等闲的金属在魂器面前连豆腐都不算,而这门扉竟然十分坚硬,他的净煌刻划上去,竟然也只能留下浅浅的痕迹。 虽然看着极似青铜,但仅仅这份金属强度就必定不可能是青铜。 并且不可能是凡间会有的任何一种金属。 岚羽此刻也刚发现了这一点,他原本还以为是明炎有意划得浅,却并未想过是这东西划不动。 虽然本意也只是刻划法阵罢了,并未催动神魂和丹元气机,更未有神格加持,但若是凡间铜铁,也不可能说不用力就划不动。 这般精良的材质,本身就不可能只是低阶法器的范畴了。 可是高阶法器,却没有器灵?死了? “首先,这金属我一时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物所造,其次,此物没有器灵,要么是器灵已死,法器本身已经废弃,要么……”明炎顿了顿,这才接着说道:“是被里面的凶物给吃了。” 岚羽眉头皱得死死的。 这里面有活物,这一点贪狼识海记忆中是不假的,虽然贪狼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但,能吞噬器灵的活物,那就非同小可了。 一个古老的法器,遗失或者埋藏于此地,时至今日,法器上曾属于原主的气息早已磨灭得点滴不剩,连器灵都不存在了,这件东西,就是无主…… “器灵被吞吃,或者已死,这件东西遗落此处,时日应该非常久远,慕容世家具体如何发现此物,又是如何可以往来其中的尚不可知,但是……里面的活物,应该就是……此次的祭祀对象了。” 说话期间,刻划的阵法最后一笔已经完成,明炎将净煌收回灵台,掌心按住法阵圆心,刹那之间,法阵覆盖范围内的金属表面已是赤红如火。 “我试着将从此门户上开出一个入口,如果真是法器,且没有器灵的话,就有极高的可能性。” “岚羽,一旦成功,你一刻都不能耽搁,马上找到小夜,带她出来!” 至于他自己……需要留在此处,一则保持入口的存在,不被重新封闭,二则还得以他自身修为构筑障壁,暂时作为与外界的阻隔,起码在小夜没有出来之前,就不能真的毁了这东西!三则…… ——里面的所谓凶物不管是什么玩意,都不能放出来! 第153章 生祭 铜台边沿之外的黑色水域,冰冷,粘腻,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道,铺天盖地的包裹住小夜的所有感官。 慕容裴平平托着小夜的身体,缓缓将她放入那墨汁一般浓黑的海水之中,就如同无数次的在水中放置莲灯一般。 不远处的海面之上,八条覆盖着嶙峋甲片的粗壮蛇颈高高探出海水之外,那巨如山峦的八颗兽头上,赤红的血瞳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慕容裴的动作,以及那红衣如血的小小人体。 不断翕动的颌下触须和口鼻处的鳞片足以说明这巨兽此时此刻正兴奋难耐。 ——不要!不要!!! 手脚,背部,后脑,逐一浸湿在那乌黑的海水之中,小夜拼命望着慕容裴——不要! ……而另一边的东西……她根本不敢看。 小夜死死的盯着慕容裴,目光之中全是恐惧和哀求。 ……这个人,在相国寺遇到的时候不是还帮她做雪兔的吗?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大约是她剔透双瞳中的目光让慕容裴有几分心生不适,慕容裴停下手中动作,单手托住小夜背心,与那漆黑如墨的海水浮力一起,将这小娃娃半浸在水中,只有胸腹头脸还露出水面。 “你有怨恨的权利。”慕容裴低声道,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小夜的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气的脸颊:“若有来生,不要再遇到我。” ……来生么? 慕容裴垂目。 ……只可惜,他和她,都不会再有什么来生…… 就如同此前被用于魂饲的所有孩童一样,魂魄已入兽口,元神炼化为巨兽识海的一部分,哪里还有什么转生,什么来世! 至于他自己…… “我有我的报应。”慕容裴低声道:“欠你们的,或许还的清,或许还不清,你要恨的话,恨也无妨。” 他说着,指尖缓缓划过小夜的眼皮,给她合上双眼,然而指尖刚一离开,这小娃娃又睁开了眼。 慕容裴再一次合上她的双眼,劝道:“不要看比较好。” 与其死前经历恐怖,不如不看,何苦还要受惊吓。 他这里停下动作,低声和小夜说话,那头巨兽却已是不耐烦起来,蛇颈颤动了一下,一声闷雷般的低声咆哮顿时响彻了整片广袤无垠的空间。 这是不满与催促。 慕容裴手中一顿,轻叹一声,也罢,早晚也不过这一时罢了,自己取她性命,本就已是仇人,死前再如何安抚又能怎样?虚伪得令人作呕罢了…… 他本也不是什么多愁善感之人,先时拿来魂饲的难道少么?无非是彼时大多都是贪狼廉贞二人剥出的魂火,而这一次是个活生生的孩子罢了,暖热绵软的小身体抱了一路,甚至能摸出她心跳快而慌乱的频率,与轻飘飘一盏莲灯到底不同…… 心中想着,慕容裴已是收了手,托着小夜背心的那只手只轻轻往外一送:“去吧。” 小夜此刻仰面漂在海面之上,慕容裴虽是收回了托着她身体的手,她却竟也没有下沉,而是整个人漂在海面,殷红如血的衣裤趁着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在漆黑而又腥臭的海面上载浮载沉。 而原本波涛汹涌起伏不定的海面却诡异的平静了下来,那轻缓而又细碎的浪花几乎与自家后院中挖的池塘相仿,虽然并没有海浪和湍流,但那看似平静的海水依然托着小夜缓缓的漂离铜台边沿。 漂向远处那足够庞大的海中巨兽。 小夜拼命又一次的睁开眼皮,目视着一身白衣的慕容裴立在铜台边沿,随着每一次冰冷海水的轻微晃动,都离她越来越远。 腥臭的海水冰冷的缠绕着她的四肢,湿滑粘腻的触感紧紧的裹在肌肤上,只让人从心底感到厌恶。 ——不要!!! ——想回家…… 随着距离缓慢却并不间断的持续拉远,铜台已经在视野之中渐渐模糊,这片广袤的空间之中光源的缺失使得小夜一个凡人的目力范围非常狭小,纵然慕容裴一袭白衣,在黑暗之中算得上醒目,也依然随着距离拉远而渐渐消退,最终没入了无处不在的黑暗之中。 此时此刻,她的视野之中只剩了一望无际的黑暗,虽然仰天而卧,但眼中也并没有看到有顶端存在,那并不一定存在的天幕穹顶隐藏在浓郁厚重的黑暗之后,如同漆黑一片无星无月的夜空。 虽然周围渐渐归于平静,小夜的心弦却愈加紧绷,双目合拢了一息,却又一次睁开,根本不敢转动视线,却也不敢闭眼,只好怔怔的望着高悬于头顶半空的无垠黑暗。 黑暗之中,逐渐有气流吹拂在身上,断断续续,间隔悠长缓慢,但却极有规律。 随着气流的逐渐加强,小夜心中也更加恐惧了起来。 直到气流之中出现了腥臭却又带着温度的气息,她才终于明白,这似乎……是什么东西的呼吸…… 小夜几乎是不由自主的缓缓移动着视线。 ……是什么……在吹气? 未知的恐慌紧紧摄住了她狂跳的心脏,虽然脑中有声音在拼命喊她不要看,小夜却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 一寸一寸的,将目光移向那气流袭来的方向。 就在令人窒息的静谧之中,首先映入小夜眼帘的,是那凸显在黑暗之中的十六颗血红而又妖异的巨大竖瞳。 小夜屏息凝望了一瞬,终于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喉中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随着脑中认知的清晰,随后逐渐看清的,就是嶙峋而又狰狞的鳞片,密密麻麻的凸起和纹路,颌下粗细不等的无数条蠕蠕扭动的触须,都随着越来越拉近的距离而愈加清晰。 小夜四肢依旧瘫软,动弹不得,就算能动,无依无靠的漂在海面之上,她也根本没有任何应对方式,此时整个人都已经被终于看清的恐怖巨兽给吓住了,乌黑的眼瞳怔怔的盯住那连噩梦中都不可能出现的巨兽形象,脑海中愈加刺痛难忍,胸腔内心脏惊慌狂乱的心跳声几乎在耳中响成一片。 直直探出水片的粗长蛇颈之上,小山一般的狰狞兽头缓缓垂下,巨大的血红竖瞳贪婪的死死盯住孤零零漂浮在海面上的小小身影,终于,八颗巨大的头颅或高或低的围拢在一处,小夜甚至可以清晰的嗅到八张巨口中的腥臭气息,包括唇边垂下的浑浊的口涎,一切的一切,全都历历在目。 ——不! 小夜难以抑制的呜咽着。 似是欣赏够了她的惊惧,亦或是确认了祭品的完好程度,那八颗巨首头颅终于猛地向上一抬,粗长的蛇颈高高弓起,随后刹那之间卷起一阵湍急而又腥臭的气流,如同狂风一般,正中的那颗头颅巨口大张,照准小夜猛扑了下来! ——不!!! 小夜几乎是无意识的闭上了眼,脑海之中疼痛骤然加剧! 无垠的黑暗空间之内,一道耀眼金光陡然之间跃出了漆黑的海面! 第154章 莅临 乍现的绚丽光辉如同刺破漆黑天幕的一柄雪亮长刀,这片广袤无垠的黑暗空间之中头一次迎来了如此辉煌耀目的灼灼光华。 不仅仅是海中的八首巨兽,就连原本已经被黑暗阻隔于视野之外的慕容裴,都在这一瞬间,眼瞳之中清晰的倒映出了那璀璨夺目的金色光芒。 什…… 这乍然出现的耀眼神辉在瞬间就惊住了慕容裴,然而不等他有真正时间疑惑,甚至脑海中下意识的疑虑才刚刚出现,下一瞬间,就几乎是在神辉乍现的下一个刹那,金色神光已是如同一道自下而上的电光霹雳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击中了那大张着巨口冲着漂浮在海面的小夜直扑而下的八首之一。 这一变故只在刹那之间,就不说远在铜台上的慕容裴,甚至连巨兽自己都不曾料到,更不曾防备。 相对于山峦一般的巨兽头颅而言,那一线金光真的不负一线二字,在那有如摧金山倒玉柱一般迅猛扑落的巨大暗影面前,金色神辉细如丝弦,没有任何停顿或耽搁,甚至如同没有任何阻力一般,击穿了那颗巨大的头颅! 金光直接射入了巨兽大张的兽口,击穿了上颚,由头颅一侧靠近后脑处穿颅而出,带出了一蓬腥臭的血雨! 由于巨兽之前正正扑咬的动作,导致金光乍现时两者距离已经颇近,根本就没有任何闪躲的时间,甚至对于这头八首巨兽而言,它都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被一个祭品给伤了! 直至剧痛终于传递到脑海,巨兽这才仰天一阵痛极的嘶吼咆哮,几乎宛若实质的强大声波顿时在海面上激起了冲天的巨浪,随着声波一同由中心圆点向外极速扩散! 那相较于巨兽而言显得无比细弱的一线神光在穿透它头颅的时候几乎击碎了它的灵台,还是有赖于角度略偏,穿入和穿出的位置都只靠近一侧,这才并未造成致命一击。 然而巨兽依然痛不可当。 那几乎细若毫丝的神光在它识海之中一掠而过,虽然破颅而出了,但其上挟带的凛凛神威却不断在它识海之中冲突动荡,几乎搅碎了它的半个识海,乍然的剧痛和思维的混乱让这只巨兽痛声咆哮的同时,头颅不断的疯狂摆动,甚至将漆黑的海面都拍击得怒浪滔天地动山摇。 小夜早在动荡甫起的时候就尖叫起来,那恐慌到极点的一瞬间,脑中如同被滚烫的岩浆灌满一般,疼得她几欲昏厥,而后,就有什么冲出了脑海。 如同从脑中抽出了一线细弱的发丝一般,感觉微妙而又迅速。 然而带来的却是骤然加剧的痛楚。 这是源自于识海深处的抽痛,小夜一个凡人孩童哪里经受过这般的疼痛,穿着如血红衣的小小身体随着骤然动荡的波涛颠簸起伏的同时,人已是失去了知觉。 不待那八首巨兽咆哮声歇,那穿颅而出的金色神光在穿出兽首带出了一蓬血光之后,竟然自动一个回旋,绚丽的神光在黑暗的空中自上而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圆弧,而后,再一次正对着另一颗正长大了巨口意欲扑咬的兽头直击了过去。 “娘亲小心!” 远处铜台上的慕容裴目睹这一突变,心中忧急如火——明明是个魂光明洁瑰丽世所罕见的小小孩童,虽然那份魂光的澄澈程度可以堪称举世罕见,但……却也真的只是个凡人孩童罢了,如此突变怎么可能?! 难道是……她那两个养父有给她体内暗藏了什么伤敌的玄机不成?! 他这边一时没有头绪,徒劳而又焦灼不已,海面上的情景已经又有了变化。 比起上一次突如其来现身的伏击,这一次这头八首巨兽好歹有了防范,不待金光刺到面前,已是蛇颈一拧,以毫厘之差避了过去。 此时这头远古巨兽也终于由那让人猝不及防的袭击当中回过了神来,刹那之间被本应成为口中祭品,被吞噬元神魂魄和血肉的一个祭品,给出其不意的伤了?这头八首巨兽此时此刻不仅仅只有愤怒和疼痛,更多的,乃是那足以让它暴怒的屈辱! 那一线金光在这头八首巨兽面前几乎渺小到不值一哂,但那绚丽光明却照亮了那一方漆黑的水域,无比轻巧灵活的穿插之间,这看似纤弱的金光在小夜头顶半空疾速的穿梭往返,如同织成的一张利网,将那已成暴怒之姿不断纷纷扑击的兽首攻势意义划界,更将漂浮在海面上的小夜遮蔽得几乎风雨不透。 ——怎么回事? ——那是什么东西? 慕容裴心中也是既惊且怒——这是最后的祭祀,也是最关键的一场祭祀,之前多年的魂饲积累,以及娘亲点滴汲取的皇朝龙气,已经达到了可以进阶的临界点,今日再得这罕有的魂魄,等待了数百年的进阶必定再无波折,但……这祭品不过是一个小小孩童,却怎的会有这般能为?竟能相抗,更还出其不意的一击伤敌?! 这真的是他寻觅筹谋了许久的那个孩童吗? 还是……被人掉包了? 不!不可能! 慕容裴这一念头刚浮出脑海,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自己先前亲手一笔一笔悉心绘制的朱砂符箓,又亲自一路引领祭品前来,这祭品的血肉气机都真的只是个凡人小孩罢了,除了那澄明洁净的魂魄之外,与往日的那些活饵并无什么不同。 那么……这是有人在她身上下了防护禁制? 慕容裴眉头皱得死紧——被他设计引开并试图以雷火弹的埋伏夺其性命的那二人,确实不是易于之辈,可是……自己抱了这小孩子半路,却真的并未察觉有何不妥之处…… 祭衣都是自己亲手给穿戴的,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根本没有留存任何东西,手环,玉饰,或绘制在暗处的符文法印……一切一切,全都没有,若真是防护禁制,如何能够携带并击发?总不可能是这个没有一点术力的小孩子自己惊恐之下动手的吧? 这不是开玩笑么! 慕容裴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此时此刻却也已经没有让他寻求答案的时间和机会。 就在海面上那巨兽和神光一攻一守僵持不下的时候,这片从远古时期至今为止都是一片黑暗的秘境之中,毫无任何征兆的,耀眼光辉明光大作,这片广袤的空间头一次亮如白昼! “哦?此地……”一道淡漠清冷的声音攸然响起,随后却又顿住片刻:“嗯?凡人饲育的凶兽?” 第155章 二主 高悬于那漆黑的海洋之上,璀璨光辉如同乍现的日轮一般,只见半空之中一道光辉缠身,几乎耀眼到让黑暗之中乍见光明的慕容裴暂时失明的纤细人影扫了一眼那八首凶兽,又转头看了过来。 黑琉璃般的剔透双瞳在慕容裴身上一转,那纤细的人影眉梢一挑,倒是略感惊讶:“凶兽与凡人的后嗣?” 这一声疑问,声音依旧清冷,出口之人并未高声,但语音却已是清晰无误的传入慕容裴耳中。 然而,此时此刻,慕容裴已经无心应对。 他此刻连去思考为何这一处秘境牢笼竟然会被人轻松突破进入都没心思。 那道纤细身影出现的一瞬间,整片广袤空间之中就骤然出现了无形的威压,那是凡人无法抗拒的无上神威,会不由自主的跪拜于地的神明之威。 慕容裴也并不能例外,虽然他体内有着凶兽血脉,但却仍然控制不住,无从抗拒,唯有俯首。 凭风而立的纤细身影上发笄华胜,明铛低垂,云绦聚散翻飞,从现身不过短短一息,那原本海啸一般翻腾暴卷的漆黑海面已是在她神光之下彻底平息,宛若片刻之前的怒涛不曾存在一般,安静平缓的轻缓荡漾。 这是主宰着水泽和与其有所牵连的一系列万物之则对于现身之人的恭敬和表示服从。 现任天枢,驾临此间。 玉夜莅临。 当明炎岚羽二人带着十分小心的将外界障壁终于破出一个入口,之后一瞬都没有耽搁,立即冲入了这一处秘境之后,正好是玉夜那句问话尾音徐徐消散的时分。 原本牵星线在手,已经蓄力准备出击的岚羽顿时懵了。 “玉……夜大人?” 刚刚破开入口的明炎此时也已闪身赶至,原本按他的念头,他应守在破开的入口之处,在没有成功救出小夜之前,阻挡这法器内部的空间不与外界相通,以免引发乱流相冲,乃至引发内部空间的坍塌陷落。 但透过那处入口,他却感受到了玉夜的气机和神魂。 就不说岚羽懵了,就连他都愣了神。 怎么会……? 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祭出净煌,催动净煌燃起一道熊熊烈火,阻住入口之处,自己也当机立断赶了过来。 “玉夜大人!您为何在此?” 玉夜毫无征兆的莅临此间,两名神卫……哦不,两名前神卫,都一时怔住。 玉夜清冷双瞳从他二人身上划过,又转头望向那随着舒缓波涛缓慢沉浮的小小身影,神色之中掠过一抹冷意。 “盈魂夺我凰翎羽之一,用以自保,我身为器主,岂能不知?” ——什么?! 明炎岚羽两个相顾愕然,两人此时才注意到那不断盘旋于黑色海水之上的金色神光——正是一片凰翎羽。 别说岚羽傻住,就连明炎都觉得难以置信。 小夜?投胎与凡间的一缕残魂,以凡人之躯,召夺了玉夜的凰翎羽之一在御敌?! 这怎么可能?! 然而那一抹悬浮于浓黑的海面之上穿梭往返盘旋不断的流丽神光,确实是凰翎羽,这一点,他和岚羽都不可能错认。 愣怔只是一瞬,回过神来的明炎已是闪身掠向那红衣似血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 却在尚未靠近之时就被盘旋不定的凰翎羽骤然逼退! 那神光凛凛的纤薄神羽在明炎试图靠近的瞬间就做出了攻击御敌之姿,带出一道锐利杀机,凌空直斩而至。 明炎别说净煌此时此刻不能动用,就算能,他也不可能和凰翎羽对敌,只得极速闪躲,退开了距离。 远处波涛之中,小夜面色惨白,一动不动的合着眼。 “小夜!” 小夜毫无反应。 岚羽此时也赶了过来,但明炎被一击逼退,他也不敢贸然上前。 开玩笑,这是……魂器护主? 可小夜……这凰翎羽,竟认小夜为主吗? 脑中念头刚刚一掠而过,玉夜冷淡的声音已是又一次响起:“盈魂应是惊慌恐惧,难以自抑,这才不知为何会引动了我的凰翎羽之一,竟不顾我的指令,自行来此。” ——是的,自行来此! 想到原本安静蛰伏在自己灵台内的凰翎羽之一竟然脱离了自己掌控,甚至不顾自己制止的指令,陡然从自己识海中消失不见,玉夜神色就更冷了几分。 若非是魂器与主人之间的维系不可能被切断,甚至她后续想要追寻而至都只怕颇有难度。 魂器对于任何一个有能力铸造魂器的人而言都是堪比性命!任何族人同修都不可能取代!器主和魂器之间才是真真正正的生死相依! 而今……居然被这一缕已经几乎被她遗忘在脑后的残魂给夺了其一! 最重要的是她竟然成功了! 自己的七片凰翎羽,其中的一片竟然真的不顾自己的指令擅出灵台自行离去,跑来‘护主’?! 玉夜虽然掌管心绪情感的盈魂已失,此刻心中仍然浮起了一丝异样,琉璃双瞳微微眯起,冷冷盯着那漂浮在波涛之上,毫无知觉的小娃娃。 岚羽还在傻愣愣的发懵,明炎已是语速极快的说道:“岚羽,催动你的魂印,再试一次看看。” 岚羽呃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灵台内是有着玉夜少许本源的,如果是他去尝试,或许……不会被凰翎羽认作敌人? ……但愿吧。 心中虽然对此并不确定,岚羽依然没有丝毫犹豫,飞身掠去的同时,神格烙印已经催动,一同催动的,还有高悬灵台之内的本源魂印。 比起岚羽那货,明炎的脑子更快,早在确认了凰翎羽无误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不妙,再听到玉夜语音冰冷,一颗心就已经提了起来。 这是魂器,不是其他什么可有可无的东西! 几乎等同于自身元神魂魄的魂器,焉能有二主? 玉夜剔魂之后弃置一旁不予理睬,那是因为,对她当时而言已无理睬的必要,但……现在呢? 她的凰翎羽竟然能被小夜引动而出! 现在对于玉夜而言,小夜就已经不是可有可无无需理会的存在。 而是……妄动了她本源魂器的……扰乱者! 明炎心中一片冰冷。 第156章 后继无力 岚羽谨慎的靠近小夜所在的水域,未防被误认为有敌意,牵星线早已收回灵台。 此时漆黑如墨的海面之上,早已没有了那头八首巨兽的身影。 早在玉夜莅临的那一瞬间,陡然降临的神格辉光将这头已经存在十分古老的凶兽几乎灼伤眼瞳,那是陡然之间给它造成了巨大压迫的无上神威。 就如同片刻之前小夜无法抑制的惧意一样,这头八首巨兽也在刹那之间就本能的觉察到事情的不妙。 虽然是兽,但度过了漫长岁月的它,并不真的如野兽一般只有本能毫无智慧。 若真如此,也不会在数百年前慕容世家偶然发现这一秘境之后加以利用了…… 那骤然莅临的神魂气机都摆明了非同小可,作为远古凶兽,它对于力量和位阶的认知非常明确。 ——这是它目前无法与之相抗的对手! 确认了这一点的同时,它尽量迅速而又无声的没入了身下那片漆黑的海洋,巨大的身形,粗壮的蛇颈,山峦般的八颗狰狞头颅,迅捷而又无声的消失在海面之上,几乎没有激起什么浪花,就不见了。 ……只是可惜了原本已经到手的那个魂魄…… 带着几分不甘,巨兽八首中的两颗头颅,在下沉的过程之中抬头,贪馋而又愤恨的望了一眼漂浮在海面之上的那个红衣如血一动不动的小小人体,比起祭品,到底还是更惜命几分,心中虽然愤恨不绝,也只能收回目光,收敛了自身所有气息,静静的继续沉入深海之中。 安静,迅速,甚至在它刻意的收敛之下,它那山峦一般巨大的本体下沉入水时原本应该形成的湍急漩涡都没有出现,黑如墨汁般的水面上不过是泛起了几片细碎的浪花而已。 它跑得很及时,岚羽并未看到八首巨兽的存在,但……这海中浓郁的腐臭气息,以及半空中残存的异样波动,却是浓郁到不可能被忽视的。 ——看来,那所谓的凶物就是在海中了? 海水漆黑如墨,就算是神卫,单凭目力,也是不可能看到海底的,何况岚羽此时也并没有追究到底的心思,小夜情况有些不妙! 作为祭品,八首巨兽和慕容裴真正看上的,并不是小女童的那一身美味的皮肉,而是相较于成人而言,更加澄澈剔透的三魂七魄。 对于凡人而言,十岁之前,都是最好的年纪,而且越是幼小,沾染的俗世之中的杂驳气息也就越少,这也是为何有的孩童幼时还能见鬼神,之后随着年龄增长,逐渐浸染了名利钱权,六欲七情,那时也就泯然大众了。 成人的血肉神魂,虽然也可滋养,但,到底还是孩童更佳,而且相较于成人而言,孩童,总是更容易几分。 小夜作为这一场活祭的祭品,凶兽和慕容裴都是看中了她那世所罕见的澄澈魂光,为了保持魂魄的完整性,也为了能够点滴不会散失,以及方便抽取等等因素,这才有了遍布小夜全身的朱砂符文,毕竟对于小孩子来说,过度惊吓的话也不是没有会受惊失魂的,符箓的存在,可以保证在真正祭祀开始之前,祭品会听话顺从,魂魄稳固不会散失,可以说,为了这一次的祭祀,慕容裴也是花了心思的,这等复杂的符文咒印,绘制起来也是颇耗心力,若是一笔有错,整个都要废弃消除,重新绘制,时间不短,且极耗心神,然而,彼时小夜昏睡不自知。 理论上来说,她自身的魂魄在咒印的作用之下已经算是被锁入牢笼,只待被撷取吞噬,但,她毕竟曾经是玉夜的半魂。 虽然魂体残缺,本源稀薄,她也是玉夜的半魂。 同源同调,别无二致。 凰翎羽……自然也会认她为主…… 在被激发了最为极致的恐惧之后,小夜作为一缕残魂,又已经投生为凡人,她确实不记得凰翎羽的存在和使用方法,但太过强烈的惊恐却依然驱使她本能的想要有所应对,不论是来自于外界也好,还是源自于自身也罢。 若按正常来说,她确实不能够操控魂器,毕竟本源稀薄,但凰翎羽却是在构造之初,就被玉夜有在内部构造出灵枢的。 比起其他魂器,凰翎羽是真正有自我意识的神兵,比起其他那些蕴育出器灵的东西不同,器灵的存在源自于器物本身,若器主死亡,神器可以另行择主,甚至有的自身能为强大的器灵,还可以反过来役使使用者。 但凰翎羽的灵枢的组成元素,就是玉夜的本源,它和玉夜并不是主仆或者从属关系,它就是玉夜本身意志的延伸。 盈魂虽然被玉夜毫不留情的割除弃置,但作为玉夜魂魄的一部分,小夜彼时极端的惊恐,是连玉夜本人都有所觉的,只是,玉夜没有理会。 盈魂已经不再是她的一部分,既然剔魂进行得足够谨慎和妥善,没有受到过多伤损,不需要重新取回融合才能让元神愈合,那么这一缕残魂就不再是她需要关注的事情,生也好,死也好,从今往后都与她不再相干。 是以,玉夜对于那一刹那触动了她神念的惊慌恐惧根本无动于衷。 但凰翎羽,理会了。 几乎是在刚刚察觉到盈魂惊惧的一刹那,凰翎羽转瞬之间就做出了回应。 凭藉元神魂魄与魂器彼此间不可能被彻底切断阻隔的维系,其中一片凰翎羽立即脱出了玉夜的灵台,甚至在玉夜之下命令它不准妄动都没用。 三界六道真正的界障都不能阻隔的维系,让这片魂器顷刻之间就现身在盈魂所在的这片黑暗空间,之后立即就对引起盈魂恐惧的事物做出了回应。 但……小夜终究只是一缕残魂。 同玉夜相比,她那点本源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玉夜本身并不认同凰翎羽的擅自妄为,自然也不可能如同自己对敌一般催动自身神魂气机为魂器加持,非但不能,甚至连魂器本身的存在对小夜而言都是负担。 她没有足够强盛的魂魄本源来作为支撑和后盾。 第157章 你做什么? 作为对于同调同源的盈魂心中的惶恐的回应,是凰翎羽的自行护主,这一举动给小夜带来的不仅仅是逃脱了兽口的平安,同时,却也给她造成了很大的负担。 终究,她只是一缕残魂。 玉夜能够催动神魂气机以激发和加强魂器本身的行动力杀伤力,小夜却不能。 她一个六岁的凡人小娃娃,除了自身魂魄是来源于玉夜之外,其余并没有过人之处。 甚至还不像无为和贪狼廉贞那样后天苦修而能够增强自身,她才六岁,哪里可能会那些? 单纯只是召动了凰翎羽,就已经让她识海剧痛,后续发生的其他事情她就已经不知道了。 得不到神魂和气机加持的凰翎羽本身也无法发挥出太多的威能,不过所幸的是察觉自身魂器竟然擅自出动的玉夜紧随其后莅临此间,这才直接让那头八首巨兽为之退避,否则,单单一片凰翎羽,是否真能在那凶兽口中护住小夜,也还是不一定的事。 而今小夜已经昏迷不醒,那穿着殷红如血的祭衣的小小身体,半沉半浮的浸在浓黑的海水之中,不需要距离太近,就已经能感受到她灵台之内冲突紊乱的魂光。 岚羽心中一凛,作为灵台之内有着玉夜少许本源的人,他对此的感受更加直观。 ——凰翎羽的护主确实保全了小夜的安危,使她没有在他和明炎两个慢了一步的情况下未被凶兽所害。 但……小夜自身的神魂根本做不到维持魂器运转的强度。 心中焦急的同时,身形如电,在漆黑的海面上一掠而过。 而那一片围绕小夜身边以防御之姿不断盘旋的凰翎羽,在岚羽靠近的第一时间就做出了迎敌的姿态,岚羽啧了一声,赶紧将灵台内那座魂印的波动释放了出来。 ……总不能和玉夜的魂器动手吧? 一旦对敌,魂器自身是需要魂器主人驱动更多神魂和丹元气机的,小夜拿什么来维持长时间的攻敌和防御? 有赖于玉夜本源构建而成的魂印那熟稔的波动,凰翎羽与岚羽擦身而过,默许了他的靠近,自身仍在盘旋防御。 岚羽心头松了口气,下一刻,已经在墨汁般的海面上立住身形,手臂一抄,将小夜急急揽入了怀中。 那冰冷而绵软的小身体甫一入怀,岚羽就觉得不妙,小夜自己早已不省人事,然而她识海之中却仍在动荡不休,紊乱的神魂波动几乎是难以抑制的不断溢出识海,虽然微弱,但却足以让他胆战心惊。 大约是岚羽的举动让凰翎羽认为给盈魂带来威胁的敌人已经解除,毕竟此时此刻那头八首凶兽早已尽量收敛自身气机,蛰伏在海底,而这一处秘境之中的其他人,甚至包括慕容裴在内,都不曾有过杀机流露,没有了给器主造成威胁的目标存在,凰翎羽又盘旋了片刻之后,神光流丽的羽片上点点光斑迅速散开,整件神器就在几人注视之下,迅速的消散于无。 回归了玉夜灵台。 玉夜神色愈加冷淡。 岚羽心里也不是不清楚只怕玉夜对于妄动魂器一事不会轻放,但是若要追究……岚羽垂下眼帘,抱紧小夜退回明炎身边。 还未立稳身形,就听明炎低声道:“你带小夜先行离去,出去之后先尽快给她驱寒,其余的等我回去再说。” 对此,岚羽没什么意义,他也不想让小夜继续留在玉夜眼前,笑话,被擅动了魂器,搁谁谁能不生气?虽然他家宫主大人此时应该体会不到啥叫生气,但……万一她决定一劳永逸的解决掉这个麻烦的源头该怎么办? 一边是他家脑子不知出了啥问题的宫主大人,一边是他和明炎两个一力蕴魂并养育至今的小娃娃,叫他怎么办? 这根本无解。 当然是趁着他家宫主大人没发作之前赶紧溜了。 不过,溜归溜,该办的事,却还是要办。 岚羽冷眼望着远处铜台之上面如死灰的慕容裴,心念动处,身影已经瞬间闪现在慕容裴身边。 没有任何花哨,没有任何言语,甚至没有留出忏悔求饶的时间,他一手抱紧怀中小夜绵软的身体,一手已是如电一般扣向慕容裴的天灵。 ——这般该死的人,就还是别耽搁时间了…… 对于他这陡然之间的出手,明炎早就料到,而对于慕容裴来说,适才发生的一系列事已经足够让他明了自己半生心血都已经付之流水,这两个先前被他误以为是未知高手的人,只怕……不是凡人范畴。 而他,却仅仅只用对待普通高手的策略去予以应对。 这是无可辩驳的大意和轻敌。 而后果和代价,只怕也不需旁的,而是他自己这一条命了。 一步失误,便是满盘皆输。 呵…… 慕容裴心中冷笑。 罢了,谁会想得到一个普通小女童身边的家人亲眷竟然不是凡人?! 若早知道的话,再是急缺活饵或者是娘亲进阶受阻,他也不可能贸然出手的。 ……就算出手,也必定会更加谨慎周详…… 也罢,不过是成王败寇。 他自己的生死本来也不在他心中,此时唯独遗憾的只是无法覆灭这贺氏大夏而已…… ……不能给阿芸报仇…… 心中不是不恨的,只是比起恨意,他更清楚自己没有一搏之力,那如凌波一般凭空而立的身影上不断散发漫卷的浩然神辉,仅仅只是出现在哪里,就已经让他体内的凶兽血脉不断沸腾,那是对于强者本能上的畏惧和臣服,那不是他能够肖想、更别说是试图与之一拼的人。 此时面对那转瞬之间就出现在身边,并且杀意凛然的人,慕容裴也不过是平静的望了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报应而已,并无可惧,只可惜所图之事功亏一篑了…… 心中种种念头在这白驹过隙般的瞬间一闪而过,然而就在岚羽扣向他头颅的指尖尚未触及之前,却又一道粲然神光突兀的从侧旁极速袭来。 以毫厘之差挡开了岚羽这一击。 岚羽彻底怔了:“玉夜大人?” “你做什么?” 第158章 异化之兽 那刹那之间就奔袭而至,及时逼退了他动作的,正是一支凰翎羽。 岚羽怔了。 ……对小夜的不喜还说得通,妄动了本源魂器,搁谁谁都不喜,但是,对这一手安排了这一切的混账凡人,却又为何竟然出手阻拦? 难不成,这混账还有什么来头不成?竟让神阙宫宫主,现任天枢,对其青眼有加? 慕容裴必然是没有的。 玉夜没有理会岚羽,却是居高临下的审视着慕容裴,眉头微皱。 ……这个凡人…… 没错,凡人。 虽然体内有着凶兽血脉,但却较为稀薄,在玉夜眼中,仍是一个凡人,最多,算是个不算太纯粹的凡人罢了。 但是…… 玉夜一瞬间已是立于慕容裴身前,在慕容裴自己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指尖轻触,从他眉心正中已是引出了一线毫光。 不过是一息之间,慕容裴半生的生平以被玉夜一览无余,紧接着,玉夜已入暝观之境,顺着这一条标示了慕容裴此生命数的天命之弦,继续向后追寻。 身为天枢,慕容裴此生的命线走势在玉夜眼中一览无余。 慕容裴细幼的命线,在天道命网之中,竟然交织缠绕出极为广大一片范围,细密,曲折,错综复杂,与之有着牵连关系的其他线条竟然数量及其庞大。 所需不过弹指,玉夜已将慕容裴命线了然于胸,指间一松,被牵引而出的天命之弦杳然不见。 慕容裴早已委顿在地,瞬间被无法抗拒的灵识侵入识海,不仅强行回溯了他的一生,甚至在读取到当前之后,竟然毫无停顿的继续依源而至,这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其妙和惊心动魄。 他的前半生在脑海之中一一闪回之时,他虽然内心惊骇,但对此并不感到陌生,那些过往经历,有谁能比他更熟悉? 然而,在那一幕幕熟悉的画面风驰电掣的闪过脑海之后,紧随其后的,竟是彻底陌生的全新的场景。 那飞掠脑海的影像里,有他熟悉的人和事务,也有他并不熟悉的,几乎就是转瞬之间,无数画面和色彩交织成一片虚幻而又真实的浮光掠影,最终,归于沉寂。 没有人能够在陡然之间获知了自己未来一生起落之后还能镇定如常,慕容裴也不例外,尽管这一切都只是脑海之中刹那浮现的迷离影像,但他却直到,那些必定就是他今后的未来。 甚至没有过丝毫的怀疑,也无需思索这在此时此刻应该并未发生的未来又是如何会出现在他脑海之中,此时此刻,慕容裴只是沉浸在那属于他的一生经历当中。 默然片刻之后,慕容裴蓦然惨笑一生,殷红的鲜血已是溢出唇畔。 玉夜眉头微皱,指尖快速从他眼前掠过的同时,已是封住了他的识海。 慕容裴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的一生果然是个…… ……笑话。 “玉夜大人!” 被挡开了一击的岚羽面色简直难看之极! 这混账对小夜居心叵测,又心机深沉,智计多端,连他和明炎都中了圈套! 今日若非是小夜意外引动了凰翎羽相护,只怕此时此刻早已没有命在。 就算玉夜不看重盈魂的生死,却又为何要看重这混账的死活?! 此人不除,难道等着日后他重振旗鼓再对小夜出手不成?! 他和明炎好歹也是神卫,两名神卫守在小夜身边,竟然都被这混账给得了手,已是足够让人恚怒的同时心生警觉了,而今,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又怎能就此放过?! 单凭他对小夜做出的种种手段,已经足够他死上八百回了,这等样人若是都能轻放,他和明炎两个守在小夜身边还有何意义?难不成只是打发时间吗? 不仅仅是这个混账凡人。 还有那头以为藏在海中就能躲过一劫的鸟玩意……岚羽瞥了一眼那漆黑得有如墨汁一般,泛着腥臭气息令人作呕的海水。 ——管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既然有胆子肖想小夜,那么,想必应该也做好了一朝失利所要承受的代价的心里准备了才对! 顺着他的目光,玉夜也望了一眼那除了不洁和压抑之外完全无法让人心生任何正面评价的黑色海洋。 “异化相柳。”玉夜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相柳,九首之兽,与九婴,九凤,外观形态应该类似才对,这一头却只有八首,是因故折损了一首?还是生而有异? 玉夜莅临之时,那头相柳还并未来及潜藏深海,蛰伏不出,而今在场的几人之中,只有她和慕容裴是见过那凶兽形貌的,只是彼时她降临于此间,首先关注的就是召夺了自己魂器的盈魂,到并不曾有对那相柳给予更多关注,加上那相柳不过是脖颈头颅探出水面,整体基本还在海面之下,她也并不清楚那原本还该有着一颈一首的位置上,究竟是有着断首的伤痕,还是没有。 若是没有,那就是天生有异了。 若是有,却不知是何人所伤?囚于此地的又是谁? 而且—— 玉夜一瞬不瞬望着那墨汁一般浓稠的海面,神色渐渐凝肃了起来。 ——这一方天地,还当真是,值得探究! 岚羽并不知道自家宫主大人已经决定将这一方秘境好好彻查,在他而言,自从玉夜当年天枢试炼之后的一举一动就已经不再是有逻辑可寻的,变成了一种捉摸不定无法去根据以往认知进行推断的不确定因素,听到玉夜简短的说了‘异化相柳’四个字之后,心中杀意更重了几分。 相柳,上古凶兽,几乎和九婴齐名,生性残暴贪婪,而且嗜杀,相柳所在之地,对于任何一个种族而言都是灾难,因为它所破坏的,并不仅仅是择人而噬,而是会将所在区域的所有水源都污染成腐臭且剧毒的液体。 受其所害的,不仅仅只有人畜禽鱼,就连对于相柳而言算是‘素食’从而不屑一顾的小到苔藓,大到巨木的所有植被也都无法成活。 更有甚者,被它污染的水系还能侵蚀地底的矿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有相柳的地方,必定是所有生机都被尽数掠夺殆尽,绝不会有漏网之鱼! 这样的玩意,不见之既除,难道养来过年吗? 第159章 不应出现的变数 似这样的凶兽,在天道之中也是被划分为有害的存在,甚至就连魔界中人见了相柳,也一样会设法击杀,因为这种东西,本就留存不得。 若是置之不理,随着年深日久,它将一处生机灵氛掠夺殆尽之后,会持续向着周边扩张和迁徙,那真的是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场景,比之瘟疫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甚至曾经有人提出质疑,就是相柳对于三界六道所有生灵而言,都几乎是一个毒瘤和瘟疫源头一般的存在,它究竟如何诞生,是什么样的凶煞之地,才能蕴育出相柳这般于苍生万物都没有任何益处,甚至无法共生,更不用说相互依存的生灵? 比起外观形态上有着几分接近的九婴而言,相柳才是最被人诟病和不喜的凶兽,虽然九婴单论其战力而言,甚至在相柳之上,但说穿了,九婴,只是食人而已,生而就将人和鸟兽当做血食,但除此之外,九婴虽然也是嗜血贪婪,但总没有走到哪就毁灭到哪啊! 最多,也不过是血流成河罢了…… 但是相柳,除了血流成河之外,它还夺取所有的生机灵氛,污染腐化所过之处的山河大地,就算它走了,被它经过的地方,也都不会再有生机复苏,一切的一切,都彻彻底底的,就此覆灭! 所以比起同样都是九首凶兽的九婴来说,相柳才是真正引人憎恶,以及包括妖界魔界都公认是需要见之既除的东西! 九婴都没这么让人喊打喊杀,毕竟九婴只是吃人罢了,天就生成它生而食人,难不成要它改食谱?本来妖界魔界也并不将凡人生死当回事,九婴若不祸害到他们自己人头上,通常而言并不出手。 但相柳的话,不见之既除,难道等它祸害到自己家里?必须斩草除根才行! 正是因为这几乎是天下皆准的共识,使得留存于世的相柳数量极其稀少,比起其他有着凶兽之名的那些来说,相柳真的可以说是濒临绝种了! 嗯……本来都以为已经绝种了的…… 然而,此处秘境之中竟然留有一只,不仅仅是活的,而且还是异化之兽! 这东西……看到就弄死!总是不会再出问题的吧? 就如同窥知了他的所思所想一般,就在岚羽牵星线刚刚绕上腕间的几乎同一时刻,玉夜淡淡的开口道:“此物于这人界王朝气数紧紧相连,日后自有它的身死之日。” “大人!”岚羽愕然。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东西……竟然要留它活命?! 这可是相柳啊!放任它不管,与杀人何异?! 相柳一旦现世,那就不仅仅是杀人的问题,那是关系到亿万万生灵的存活! 何况,此刻还不仅仅是因为它是凶兽,更是因为它觊觎了不该觊觎的人! 小夜纵然投生人世,但终究她曾经是玉夜的半魂,又有神卫护持左右,被这畜生暗中戕害,难道还要不计前嫌的劝它立地成佛么?! 于公,这般凶兽,理当见之既除;于私,它意图戕害小夜,就是与他和明炎有仇隙,这是怎么看都不可能放过它的,玉夜难道还想感化它不成? 玉夜冷淡的瞥了他一眼:“按照天道轮轨中既定命数,此兽与这凡人命线息息相关,更与这人界王朝牵连甚深,若是此时诛杀,将要影响这一届王朝的气运,甚至还要牵连几乎半数凡间。” ……这般广的影响和牵扯,足以撼动人界运势,三界六道虽然壁垒分明,却也是息息相关相辅相成,人界若是真发生这般规模的变故,必然是会影响其他方界,这已经不仅仅是牵一发动全身了,因为牵的已经根本不只是‘一发’而已。 而且,按照时轮轮轨中追溯到的那名凡人的命线来看,这头凶兽最终并没有机会脱出牢笼肆虐凡间。 那凡人一手筹谋不过是这天下而已。 在旁人眼里,他是为了图谋大业,意欲一统,但阅读过他生平的玉夜心中明白,此人……其实并不图权,他种种作为不过是报复这整个凡间王朝罢了。 复仇。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甚至于,为了复仇,他可以连自己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真真正正的是倾尽所有,甚至不惜一死也要……嗯……为祸人间。 玉夜并不理解这般不惜玉石俱焚也要颠覆天下的恨意究竟是什么感受,竟然能让一个凡人这般疯狂,毕竟她盈魂已失,体会不到。 按天道既定的轮轨走向,这凡人与这凶兽相互勾结,取活人魂魄饲育凶兽,更还伺机窃取这王朝龙气,转为凶兽所用,若干年后,凶兽积蓄的力量逐渐羽翼渐丰,在开始筹谋冲破这处秘境囚笼的前夕,因为种种牵连和一系列微妙的阴差阳错,最终是会计划夭折,胎死腹中,凶兽进阶失败,这名凡人以命相抵,被掠夺的龙气回归正源,原本已经岌岌可危风雨飘摇的大夏王朝将再次迎来一个鼎盛的时期,直至三百年后,方会被下一任气运之人取而代之,改朝换代! 若按天道轮轨中展示的内容来看,确实应该是照此行运。 但是……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小夜身上…… 盈魂,这个命轮之中根本不应该有任何存在痕迹的残魂,突兀的降生人间,没有命格,不牵扯因果,这在天道而言几乎算是一个无法甄别的漏洞…… 偏偏,这个漏洞的存在,竟然影响了轮轨之中这王朝气运的既定走向! 慕容裴本不应在大相国寺中得见盈魂,没有此次相见,虽然后续的尸傀邪疫仍会爆发,但……却不会因为觊觎盈魂而引来神卫的怒意和杀机,此处秘境更不会此时就被发现,甚至被突破了外壁强入其中! 若非是这盈魂惊惧之下引动了她的凰翎羽来此御敌,此时此刻,这凡人和这头异化相柳,应该已经命丧两名神卫之手了! 之后呢? 之后就是此处秘境损毁坍缩,引发的天地剧变足以移平整座京师!本应还有着三百年运数的贺氏王朝一夕之间覆灭无存!后续走向尽数大乱,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只有天知……不!此时此刻,连天都不知道! 人间凡人纵然低微,但这样的剧变足以将天道轮轨中与人界王朝有所牵绊的一切都将为止改变! 而这一切,都源自于这个命轮之中根本不应存在的……残魂! 第160章 无辜之人 玉夜眼中的冷意让岚羽心生不妙,下意识的抱紧怀中昏迷不醒的小夜后退了一步。 “玉夜大人……” ……他家宫主大人此时的神情……竟然像极了青霖长老宣布处刑时的……凌厉和冷然。 饶是岚羽脑中一时并不知道关窍在哪,却也敏感的察觉到事态有变。 ——小夜妄动了玉夜的魂器不假,换做是他,他也要生气,但……他家宫主大人应该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生气了才对!之前初见之下,玉夜神色虽然冷淡,但也还并没有觉得太过严重,他家宫主大人,就算是失了情感,但也绝不是个会为着一己好恶夺人性命的人! 小夜妄动了她的魂器,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毕竟小夜已经投生,活生生一个小孩子,只要圆满经历此生,后续就会生成真正的天命走向,真正成为‘众生’的一员,玉夜或许会要惩戒,但……无意识的引动了一支凰翎羽,应该不足以会让玉夜判她死罪。 玉夜从来都不是一个严苛酷厉之人。 就算她失了盈魂,不再有喜怒哀乐,她也依然不是。 酷厉之人如何能够添任天枢?如何能够辅佐天道,卫护苍生? 但是……而今玉夜这般神色,竟然是让人心中发冷的品评估量。 ……估量小夜的生死去留! 要怎么办? 岚羽咬牙又退了一步。 “玉夜大人!”明炎闪身之间已是迅速挡在岚羽和小夜身前,急声道:“大人,小夜妄动你的魂器应该只是意外而已,绝非是她本意,还请看在她年幼懵懂,恕她这次。” “与我魂器无关。”面对明炎的求情,玉夜却依旧淡漠:“你可知道,若非盈魂降生凡间,与这凡人产生了牵扯,今日之事根本不会发生。” 岚羽此时尚是不知何意,明炎已是神色一肃。 “而此凡人——”她一指已经昏厥的慕容裴:“也本来不应在此时就心中动意,试图让那异化相柳冒险进阶。” 对的,冒险进阶。 若按真正的轮轨走向,他们本会继续积聚魂魄之力和王城龙气,直到十八年后,准备万全,才会做进阶和冲破牢笼的准备。 此时进阶,就是冒险!这样的冲动,本不应该有!是慕容裴在得见了小夜之后,发觉了这一世所罕见的澄明魂光,这才出手掳掠,也才会有此时就进阶的念头!毕竟,将小夜的魂魄元神彻底蕴入自身识海之后,异化相柳的进阶就会真正的万无一失! 否则……他们本应继续积累等待…… “盈魂本不应出现在此,不应促使这凡人贪念,有了提前冒险进阶的念头。”玉夜音色依旧清丽如昔,但是出口的语句却淡漠得让人心生寒意:“这凡人的野心,和这头异化相柳,也本不会在现在就被人知晓了存在。” “更不会引来你二人,出手欲毁秘境。” “大人……”明炎已是色变。 “此处秘境身处凡间王城地底,一旦损毁,秘境空间坍塌湮灭的威力足以让方圆近千里之内寸草不生。” “放眼人界,以此处凡人王朝疆域最为辽阔,凡人生息也最为强盛,如此盛世,本应延续三百余年,而今……” 玉夜话音顿了顿,黑琉璃的似得双瞳从两人身上冷冷的划过。 “尔二人弃我曾经的叮咛于不顾,为了这本不应出现在天道轮轨中的盈魂,竟然险些扰乱凡间气运,终结本不应终结的凡间王朝!” 玉夜声音冷如冰凌:“这般牵连广泛的动荡,足以引起后续一系列的剧变,或许影响到三界六道其他界轮的运势也极有可能,明炎——” “——人界之事亦关系天道轮转,不可逆施,尔等虽已非我神阙宫之人,依然要谨记不可放纵行为扰乱天道律契,还望自律——吾之叮嘱,时日不远,理应言犹在耳,却不知尔二人竟然枉顾天命,出手扰乱轮轨走向,又是意欲何图?!” “大人!”明炎咬牙垂首,一撩袍摆,已是单膝点地:“种种行为,皆是我和岚羽之过,与小夜并不相干。” “小夜已经投生人界,虽然未经归墟,身无命格,但她依然是这众生的一员,今日种种,皆非她之过,乃是我和岚羽二人虑事不周,疏忽导致,恳请玉夜大人公平考量,不要牵连无辜之人。” 面对昔日曾经亲近如同家人的人在身前俯首,玉夜淡漠的眼神中却没有丝毫波澜,只眉头微皱,似在斟酌。 岚羽早就禁了声,这还是他自从随着明炎擅自离宫之后首次再见到玉夜,纵然之前无数次假设和预期的时候,都清楚的知道玉夜盈魂已失,必定不会再有情面可讲,但……真正面对了,仍是让他觉得无比陌生。 ……这真的是那个曾经会惊慌失措,会喜形于色,会重情到不惜与众长老决裂的玉夜吗? 他家那个迷糊开朗又带着几分天真的小姑娘……究竟是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这样的……冰冷淡漠,和不近人情。 究竟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这一切的苗头和转折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他家宫主大人会变成如今这般……这般…… 岚羽怔在那。 连一起求情都忘了。 岚羽此时满心都是而今的玉夜和她曾经的性情如何巨变,明炎却没心思想那些,从玉夜出口的言语中已经足够判断,此时此刻,小夜面临的不是什么妄动魂器那么简单的事…… 玉夜说的很明白,他和岚羽两人,为了一个没有命格,本不应在命轮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残魂,竟然险些扰乱了人界运势,这才是重点! 不过是一个本不应降生的残缺魂魄,与这凡间千万苍生,乃至天道运势相比,孰轻孰重,这在玉夜心中是根本无需辩驳的事! 对于现今的她而言,会想要掐断小夜这条不受命轮所控的生命,自然也……理所当然。 不仅仅理所当然,甚至还合情合理,势在必行! 而今之计,其他都已经来不及再提,唯有尽力护住小夜,不能让她真正引动了玉夜的杀机! 不能让玉夜觉得,当年剔魂之后没有诛灭这一缕对她而言已经无用的魂光是决断失误。 更不能让玉夜认为,而今……是应该弥补这失误的时候了…… 第161章 解决的办法 玉夜确实不是一个酷厉之人,这一点,即便是她盈魂已失,也依然不是。 她只是……只会从是否合理、应不应该、孰是孰非,这般纯粹理智客观的衡量态度去看待问题。 盈魂已经投生人世,若她安分守己,她就理应有存活的权利,虽然她今生今世没有命格,不受命星所佑,但她既然已经为人,那么如果不是今日之事,竟然阴差阳错的干扰到了人界王朝气运的话,玉夜也根本不会考虑这盈魂是不是该死,毕竟她从来都不是那样的心性。 这也是为何她会无视了神阙宫两名神卫擅离职守,若真的是怪罪到盈魂头上,早在明炎岚羽二人擅离职守不归本职的时候,玉夜或许就会出手了。 但她没有。 对于此时只剩纯粹理性的荒魂的玉夜而言,神卫擅离,不归神宫,此为渎职之罪,乃是神卫本人之过,与其他任何人,包括引得二人离宫的盈魂本身,都是不相干的。 若为此迁怒,连坐,降罪于盈魂,则就是为不公。 这就是缺少了盈魂之后,仅凭荒魂来衡量事务的玉夜的想法和逻辑。 无情,但却公正。 如果没有今日之事,就算小夜是命轮之中不应该存在之人,玉夜也并不会想要将她如何,毕竟她已然降生于世,再是不该,也已是迟了,而今的小夜,虽然没有命格,但却也是个活生生的凡人孩童,身为天枢掌轮,玉夜根本不可能会对她的存在产生质疑,更不会无端端的开始考虑她是不是该死。 很闲么? 但是今日之事,已是将这样一个没有命轨之人存在于世的最坏的可能给摊开在了玉夜面前。 毋庸置疑,如果一边是小夜的存活价值,一边是凡间千万凡人的生死的话,玉夜会不假思索的选择后者。 有错么?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 这样的人,若是无害,也就罢了,毕竟是一条性命。 然而她却影响到了这整个凡间王朝的运势…… 明炎心知而今之计,就是决不能真的让这件事变成‘在小夜一人和万千凡人命数之间选其一’这样的局面。 这种局面等同于直接宣判小夜不该存活于世。 必须将小夜排除在此事之外! 但是很难,毕竟已经到了现在这一步,唯一的可行性,就是降低此事的严重程度。 “玉夜大人!此事尚未真正发生恶果,尚有回旋余地,请勿现在就做结论!” “哦?”玉夜的反应很是冷淡。 “此时于公于私,都只是我和岚羽处置失当,与小夜并不相干,她而今已经成功投生,理应过完此生。”明炎深吸口气:“今日之事,既然此凡人和凶兽与这人界王朝牵连甚深,我和岚羽自当尽力将此事弥平消解,不使其产生恶果走向便是。” 听到这样的回答,玉夜终于微微挑眉:“如何弥平?” 明炎脑子急转,尽量想着应对方式:“而今这一处秘境并未损毁,只是破开了一处入口而已……” ……诚然,这一处外壁上的损毁,后续一旦离了他的净煌全力的封锁隔绝,是绝对会让内外空间彼此相冲,引发一场不可逆转的坍塌湮灭,但…… “我会尽力将此处入口重新封堵,维持这一方秘境的存在,不使其因此而造成坍缩和剧变。” 玉夜没有答话,双眉微蹙,显然正在斟酌这一提议的可行程度。 “至于此人……”明炎望了一眼慕容裴,垂目道:“我会抹除他识海之中关于此事的一切记忆。” ……既然是见了小夜之后才心生了贪念,那么……抹掉他的记忆,让他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小夜就是了…… 明炎心中苦笑……此事说起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然而若要真正实施的话……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了! 此人为得到小夜,筹谋已经算是极为缜密,若非是没有料到他和岚羽两个并非凡人的话,他就真的已经得手了! 而今若要消弭此事,根本不仅仅是让他忘了就行的! 秘境之外原本出入符阵已经损毁无存,两名得力手下一死一……嗯……或许此时已经都死了,以及他和岚羽一路追击而至的时候出手也不曾留情,光是那处密室就已经弄成一片废墟了,这绝不仅仅是忘了小夜就能解决的。 人的思维和记忆自有其本身的逻辑性,若要骗过,这些显而易见的异常之处,就必须再为其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以真,可以假,但……必须要有! 否则就算抹除了记忆,这慕容裴难道是傻的吗?那么多的异常之处他会看不见吗? 又不是瞎。 察觉有异,就必定会对这一切进行追查,小夜在帝京之中,自年前至今,往来出入与人接触,点点滴滴,若要尽数抹除干净,何其困难?就算是他,也一样不可能做到万全,因为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毕竟不曾有提前隐匿行踪。 就不说贺氏皇裔那几个小子和慕容嫣、贺若兰,这几人有过特意结交来往的,光是那些走过的街市,看过的繁华,出入时遇过的街邻和路人,歇息过的茶楼酒楼的伙计掌柜……这就是根本不可能一一去对应到每一个人的事! 就算是他和岚羽每日不离小夜身边,但谁又会去记走过这条街统共遇过多少行人?看顾再是如何小心,又怎么可能会去留心这种事? 所以,必须在抹除了他的记忆之后,再重新给他编织一段合情合理能够上下衔接、并且能够完美解释这一切现状的虚假记忆,这才能真正做到消除原有记忆的目的。 明炎在心底估算着可行性。 玉夜也在估算。 小夜于她而言,就只单纯是一段毫无用处的魂魄而已,并无好感,却也更无恶感,她的存在若是没有今日之事,那么玉夜也完全不会想要对她做什么,一个活生生的凡人孩童,活着,不需要理由。 而今日之事,若真能如明炎所说,他能够将此事弥平完好,不会与这王朝天命继续相冲的话,亦不失为最佳的解决途径。 一念及此,玉夜开口道:“也罢,若能如你所说弥平此事的话,盈魂可以存续。” 明炎心头一松,轻吁了口气。 “但是,若处置失败,事态继续恶化的话……” 玉夜声音清冷而又淡漠:“不该存在之人,就还是不要存在比较好。” 第162章 天道至公?! 岚羽此时已经完全听愣了,这件事情的急转直下已经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混账凡人觊觎小夜,一手弄出了这等事端出来,况且根据此地看来,还是居心叵测的饲育凶兽妄图为祸人间的,就不说是他动了小夜就本该一死,仅凭此秘境外围那处深渊之中弥漫的死气,就可想而知他究竟戕害了多少无辜孩童,就这样一个混账,能一刀宰了都已经可以说是慈悲为怀了,不然就算是凡人刑罚里面,估计都是要被凌迟,可……如今竟然反过来是小夜的错吗? 小夜有什么错?! 这混账凭什么不该死?! 而事到如今,这混账非但不用死,反而还得让他好好活着,甚至为了防止他自己作死,还得费尽心力的给他好好安排一切? ——这混账! 岚羽憋了一肚子火,然而他却不敢反对……万一再把事情绕回到小夜身上该怎么办?只能忍。 所以就更窝火了。 忍了半天火气,到底还是有几分忍不住,“大人,这混……这凡人作恶多端,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无辜孩童性命,如何能够这般轻放?” 玉夜只是嗯了一声,表情都未变一丝:“那些殒命的孩童确实是此人的孽债,单按此来看,此人死不足惜,但……这却是他的天命。” “大人……” “凡人生死,王朝运势,悲喜祸福,皆有命数,那些孩童,命定早夭,此生确是可怜可叹。” 玉夜清冷眼瞳望着岚羽:“但种种一切,不过是因果相报罢了,今生之怨,也有前世相欠,也有他日后一己偿还之时。” “若此人无关于人界大运走势,你为此取他性命,也无不可,但他既然有此天命,就不能擅自更改。” “所犯种种,日后自有报偿,今生不足偿还,来生定当再续,毕竟天道至公,你当可不必为此不平。” 岚羽默然片刻:“难不成,就因为他是天道授意推动凡间王朝运数之人,就可以滥杀无辜,为所欲为么?” 玉夜神色愈冷:“我已说过,种种相欠,自有他偿还之日。” ——谁稀罕他的偿还?! ——那些无辜殒命的孩童,连魂魄都被这混账拿去喂了凶兽!这要如何偿还?就算知道这混账日后会报应不爽又能怎样?可曾问过那些孩童,是愿意看他报应不爽,还是愿意自己平安此生?! 岚羽脸色铁青,心中异样之感愈加沉重。 ——为什么为了推动这人界气运走势,会要用无辜人命去进行?然后让凶徒殒命,甚至这般罪责之下不用问也知道后续轮回投生或许都会罪孽缠身不得善终……是,此人日后必有其应得的报应,但这样真的就是‘天道至公’了吗? 既然是天命二字,必定就是天意所致……这是天要杀人! 岚羽定定望着玉夜——他家宫主大人,就真的认为这是应当的吗? “天道运势,为何要以凡人性命来作为牺牲?如此天命,为何玉夜大人会觉得合理?” “岚羽!”明炎一语喝止。 玉夜似是有几分惊讶岚羽竟会问出这般言语,不觉微微带出几分不耐——那是对于被问了根本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之事的不耐—— “——天理既理,何须质疑?” 岚羽无语半晌,默然退后。 为了不让这货再开口,明炎觉得还是尽早结束这一场事端才比较好,毕竟既然而今事态已定,那也就不应再拖延……毕竟小夜受惊,又无意中引动了凰翎羽的自发护主,此刻急需设法让她平复灵台之内激荡的识海才是要紧。 又哪里是可以和缺失了盈魂的玉夜争辩天道究竟是公还是不公的时候? 于公,此时玉夜只依照荒魂行事,争也无用。 于私,小夜安危要紧,也根本不是有空争这个的时候。 是以他很干脆的说道:“岚羽,你先将小夜带离此地妥善安置了再说。” 随后只对玉夜道:“那头异变的相柳,只怕不会好好配合,我若出手与它相斗,恐怕难免留下痕迹,可否请大人助我将其镇压,方才能够便于行事。” ……玉夜是现任天枢,多的是方法可以将它禁锢,总比他去出手对付这头既不能杀也不能伤的畜生要省事的多…… “可。”玉夜颔首:“那头相柳由我处理,你专注其他便可。” 听到这意料之中的回答,明炎轻出口气:“多谢大人援手,那么,容我先离去了。” 说着已是立起身来,一把提起昏迷的慕容裴,闪身之间,已是籍由破开的入口离开了这一处秘境空间,回到了那深渊之上已经坍塌的符阵道路的入口之处。 松手扔下不省人事的慕容裴,顺便一缕指风就让他昏睡得更沉。明炎透过前方死气弥漫的深渊,望着正前方那巨大而又斑驳的青铜大门,焰光烁烁的净煌始终悬停其上,剑身上明澈的火焰在那一片地底深渊上照亮了偌大一片范围,将那在他而言也是颇费了一番气力才突破出的入口照耀得无比清晰和醒目。 ……好吧…… 明炎心底低叹一声,罢了,先从此处开始吧。 漆黑一片无垠无尽的秘境空间之内,此时只剩玉夜自己站在那青铜平台上,适才岚羽的质问,和明炎的退让,都不曾在她心中激起什么波澜,而此时此刻,面对那一片黑色的海洋,玉夜却终于皱起了眉头。 ……这片水域,竟然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受。 这微妙却又无稽的些许熟稔之感的出现并不合理,毕竟这一处秘境确实她是首次莅临。 之前也从未见过如此浓稠肮脏的黑色海洋——秘境之中海水会呈现这般状态,想来应该是相柳自身腐化水域的天赋所致,外界的相柳基本已经灭绝了,毕竟是可憎到人见人打的凶兽。 玉夜自己也很肯定,她没有见过类似的海洋。 但是这般微妙的熟稔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皱着眉头,动念之间,玉夜身影已从铜台上消失,出现在那如墨的海面之上。 足下黑色的波涛平缓起伏,却根本浸湿不了她的裙角。 下一瞬间,一支凰翎羽乍然出现在海面之上。 神光璀璨的魂器甫一出现就是一个盘旋,金色神辉拔高了些许,随后就是一个俯冲,就如同一只穿云雨燕一般,伴随着一声清唳,一头没入了那黑色的海水之中。 玉夜双目炯然,浩然神威已经随着凰翎羽直冲海底。 ……且让她看看,此处秘境之海,以及那头相柳,究竟是何来历! 第163章 接踵而至的麻烦 明炎此时面对的,是极其繁杂琐碎的庞大工作,不仅仅是要将构成这一处秘境存在依托的法器外壳上那被他以神格催动的火焰法则条例给熔出的洞隙重新封补填充,还需要马不停蹄的逐一去抹平帝京之中小夜存在过的痕迹。 如果真的事无巨细都要消除干净的话,就算是他,也做不到。 所幸应该不需要精确到所有人。 只将有过结交往来以及重大牵扯的人和事物弄干净就是了。 饶是这般有所取舍,但盘桓在他面前的,依然是一场不小的麻烦。 就不说旁的,光是等闲那些凡人,慕容嫣贺牧之那些,就要按照每一个人识海中的记忆添加取舍,抹除原本的留存。 这种事,但凡哪一点出了纰漏,当事人都必然会产生疑虑。 思维衔接上下不对等,这样的疑虑根本不会有人懒得追查含糊放过,必定是要会查证到底的。 虚假的记忆毕竟是虚假,若是信了真,不追究,也罢了,但是真的追查的话……虚假的记忆终究只是虚假的而已! 但是这些人不是普通百姓,本身就是非富即贵,天潢贵胄,尤其慕容嫣竟然还是这慕容裴的血亲,这些至关重要之人,若是不弄个干净,日后这慕容裴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会察觉异样。 就不说慕容裴自己,就算是其他那些人,一旦察觉到思维记忆之中的逻辑和细节有异常,难道会有人不当一回事么?云淡风轻,不放在心上,有异样也当做没有? 怎么可能! 那么一旦开始相互对证、彻查,届时就很难弥补了,就算最终他们没有重新找回丢失的记忆,也必定能够察觉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毕竟这些人不是普通百姓,他们手中能够动用的人力和资源都不是普通人可以比拟的,若是普通百姓,无钱无权无人脉,就算觉得了些许异常,也到底还是无计可施,再过一段时间之后,或许也会觉得既然于原本生活并无影响,那算了也便算了。然而这些天潢贵胄却并不缺办事的人,是绝无可能就此不理的! 这样的事情,繁琐,而且必须精细,毕竟每一个人的记忆都是不同的,就如同慕容嫣和贺牧之哪怕是面对同一件事,两人身份不同,看法不同,所处位置不同,自身性情和习惯不同,那么彼此很多曾经留意到的细节就必定有着出入,不可能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就需要细致沉稳的仔细按照具体每一个人自有的记忆和行事风格去给他们重新拟造出可以以假乱真的全新记忆,否则就必定遮掩不住。 就算是明炎,心中也是无奈,但是无奈归无奈,还是得马不停蹄的赶紧着手清理。 至于岚羽……这货对于幻术一道虽然不能说一窍不通吧,但是也真的不是那么精通的,再加上他本自性格就不是会缜密筹谋安排的人,在这件事上,他一点忙都帮不上。 明炎本来也没指望他。 更何况,本来也不能两人都去搞这事的善后,小夜才最要紧! 这小娃娃无端端遭了这一场飞来横祸,毫厘之差险些就成为了凶兽口中的饵食,就不说慕容裴为了这一场祭祀,在她身上动的各种手脚,就光是在那被相柳污染得漆黑腐臭的海水中浸了半天,就必定是要及早救治才行。 以及她无意中引动而来自发护主的凰翎羽……她只是个小小的凡人孩童,凡人的灵台识海本就不足以驾驭魂器,她的魂魄本源又是格外稀薄的,纵然是凰翎羽自发护主,给她带来的压力和震荡也必定不会小,这一点两个神卫心中都有数。 这还是多亏了每一支凰翎羽自身都有构造独立的灵枢,否则若是普通魂器那般,只以使用者本人动念和支撑为准的……小夜此刻恐怕已经没有命在! 昊天神界中人以自身魂魄本源铸炼的魂器是什么简单的东西么? 本来就不是凡人能用的东西! 不,本来就不是除了铸造者本人之外的人能用的!不管强弱,哪怕就是中天长老那样已达冥虚之境的人,都不可能使用别人的魂器。 自古以来魂器从来都是和主人本人互成一体,魂器损毁,则器主重伤甚至死亡,器主若是身死,魂器也必定湮灭无存,这东西不像其他法器灵器那般,自身修为到了水准就能用的!甚至有的灵器还能换主,但是魂器从来都不可能。 就算久远如昊天界那漫长历史中,也从来没有过魂器被器主之外的人运用的记载,这就是众所周知,自诞生之日起,就必定只认一主的东西! 然而,小夜阴差阳错之间,竟然召动了玉夜的凰翎羽,这在所有人而言都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 只怕说出去,也根本不会有人信。 ——魂器岂能被外人所用?开玩笑么! 就算编也要编得像样一点。 就算在他二人来说,今日之前都从不曾预料到小夜竟然能够引动凰翎羽。 她终究只是一缕残魂,虽然荒魂盈魂互立互补相辅相成,可以说是半数魂魄,但玉夜剔魂之初,为了避免自身损伤太过,是将维系魂魄依存的本源之力尽力保存不使其逸散流失的,也正因此,盈魂被剔除之后才始终是孱弱魂火几欲消散的那般模样。 就算小夜而今成功投生成了凡人,她的本源也依旧稀薄,魂魄本源是无法再生的东西,她被剔除出玉夜自身的时候得到多少,就始终只有多少,哪怕此生过后,重入轮回,也依旧是不可能会随着轮回几世而逐渐蕴补强盛的。 谁想得到她竟然能够召动出栖息在玉夜灵台之内的魂器?不但召出了,还激发了魂器的自行防御护主……就凭小夜那点稀薄的魂魄本源,她支撑不了堪称神器的凰翎羽的运作和消耗。 此时此刻,必须尽快平定她识海之中那杂乱无章的动荡! 否则,小夜自己的自我灵智还能在这般震荡紊乱之中支撑多久都是个问题! 第164章 她是红衣 岚羽不用面对明炎如今面对的那一堆烂摊子,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幻术方面造诣并不精深,简单的没问题,这般需要精心编织构造的就并不一定能胜任,与其去给明炎添乱,他宁可守着小夜。 而且小夜现在也必须有人守着。 此时此刻,这小娃娃境况很是不好,那绘满了全身的朱砂符咒,岚羽试着擦过她手背上的咒印,擦到皮肤泛了红都竟然擦拭不掉,小孩子皮肤娇嫩,岚羽也不敢用力擦,无奈之下只好暂且搁置不理,等明炎回来再说。 其实对于岚羽来说,虽然不如明炎那样精通医道,但小夜降生之后,这小病秧子早产之子,先天体弱,隔三差五就闹一场病,为此,岚羽还特意有研读过一些凡间医术,简单病症的话也算是能够应对,从他判断来看,那红色笔记,应该是守宫之血混合朱砂而成,这东西在凡人之间是女子用来点守宫砂的,确实极难消退,若是要消,当以龙角木煮水洗涤。 然而岚羽虽然有记得这洗涤之法,此刻他却不敢照章办理。 小夜一身软玉似得皮肤,在那黑色海水中浸过之后,繁复如蛛网一般遍布全身的赤红咒印当中便掺杂了丝丝缕缕的乌黑痕迹。 当然,也是擦不掉的。 若单单是守宫血液和朱砂,好歹还能试着去洗一下,而今这里面掺了被相柳污染过的水渍,岚羽就不敢妄动了,谁知道会不会行差踏错再弄出什么不良后果来? 这些符咒印记,岚羽仔细探查过她体内气机血脉,到是似乎并不受这咒印影响,心中总算略缓了几分——不致命就好,否则任凭明炎忙成鬼,也得先把他揪回来…… 没有时间耽搁,岚羽直接带着小夜回了他们一行在帝京之中居住的房舍——眼下最为关键的,首先就是要平复她灵台之内动荡不休的识海。 【小夜,听得到吗?小夜!】 将怀中小娃娃小心放在软塌上,用云丝被仔仔细细的裹了,岚羽马不停蹄的立即将灵识探入了她的识海。 小夜的本源薄弱,识海和灵台自然也不能和他们这些昊天界中人相比,岚羽索性重又将她抱在了怀中,左手五指轻扣在小夜的后脑,让她头颅贴伏在自己胸口,指间微微闪动着柔和的光芒。 ……小心,再小心…… 岚羽小心翼翼的控制着自己的灵识,尽量轻柔和缓的将一缕细丝般的灵识小心的送了进去。 探入的灵识几乎是瞬间就感受到了她灵台之内那激荡成一片的紊乱波动。 彻底的惊恐和无序,慕容裴一手促成的这一场生祭,无法自控的身体反应,以及那头八首相柳,给她带来的已经不仅仅是惊慌失措,那头凶兽,足可以成为每一个成年人心中难以磨灭的噩梦来源,又何况是个小孩子? 小夜灵台之内此时到处都是散乱的魂光波动,甚至将岚羽探入的灵识当做了恐惧的对象,一经碰触,立刻尖叫哀鸣着纷纷远避。 这不是下意识的举动,这根本就是无意识的举动。 岚羽眉头皱得死紧……识海这般激荡不休,但自我意识已经散乱,再这样下去,小夜是否还能够清醒的醒来都不一定。 凰翎羽的出现和御敌,虽然救了她的性命,却也让她的灵台不足以再支撑元神的稳固,这是魂魄本身在面对不足以支撑的消耗面前无奈自保的举动,毕竟她魂魄本源就那么多,那么陷入沉眠,尽量停止一切自我思维和感知,这是最为无奈的自我保护。 所以她的识海如今才会这般持续动荡,因为所有自我意识已经沉入识海最深的底部,而后彻底隔绝封锁,切断所有自我意识的触角。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境地。 陷入这种境地的人,自我意识不能及时清醒,那么很有可能就再也不会清醒,继续沉眠直至死亡,或疯癫狂乱,二选其一罢了。 除非岚羽能尽快将她识海抚平动荡,并突破她的元神对此自发性的保护屏障,唤醒她的自我意识,否则时间拖得愈久,也就愈加困难。 必须尽快设法安抚她。 岚羽犹豫了一瞬,从自己灵台内高悬的魂印之上,剥出了一缕元神,小心翼翼的再次探入小夜的灵台。 ——这是冒险之举。 小夜没有神格,没有术力,没有修为,不管她的魂魄曾经属于谁,现在的她都只是一个脆弱的凡人,甚至因为魂体的残缺她还不如普通凡人的魂魄丰满有力,对于这样柔脆的灵魂来说,根本不可能承载任何外来之力,对于她而言,外来的元神入侵识海,本身就是一件无比危险的事情,如果岚羽一个控制不好,小夜的魂魄就会被他的元神瞬间重创甚至直接在灵台中被打散。 岚羽死死咬着牙,尽自己最大努力的小心翼翼的让催动元神在小夜识海中不断盘旋回荡,不断呼唤。 【小夜,听到我,回应我。】 对于岚羽焦急的呼唤,小夜自己茫然不觉,此时此刻,她正孤独的站在一片漆黑如墨的黑暗之中。 身上依旧是那身如血的红衣,小夜却有些记不起这身衣服的来历,低头,是白皙的赤足踩在什么都没有的黑暗之中,抬手,手中空无一物。 随着她的动作,黑暗之中从四面八方传来细碎的铃声,声音不大,甚至算得上需要侧耳倾听的程度,但小夜依旧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一步退出,铃声再次卷来。 此时小夜才发现了自己手腕上似乎系着什么,转了一下腕子,赫然看到了一枚小小的金铃。 小夜心中似乎有所明悟,她再次抬了抬手腕,果然,随着她的动作,那细碎低糜的铃铛轻响又一次在黑暗中响起。 ……原来是自己发出的…… 小夜心头莫名的松了口气。 ——哎…… ——嘘!她在看呢!嘘! ——红衣呢…… ——要喊她一起吗? ——可她是红衣呢…… ——试试嘛……很久没来新人了啊…… 黑暗之中,隐隐约约的有着窃窃的人声,小夜紧张的环顾四周,然而目光所及,黑色的世界没有任何变化。 ——喊她试试嘛…… ——万一很凶怎么办?她是红衣呢…… ——你想试,你去喊…… …… ——喂。 面前的黑暗之中,陡然之间便如同拨开了迷雾一般,突兀的出现一个同样梳着丫髻的小女孩,不远不近的站在那儿,有几分局促的蹭着脚儿。 ——要一起玩吗? 第165章 梦幻? 看见是个小孩子,小夜不由自主的轻轻松了口气。 ……可是,她在怕什么呢? 这一点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总觉得,在这片黑暗中,有隐藏着什么东西……所以适才听到铃声的时候也才会心慌。 还好……出来的,只是一个小孩子…… 看起来比她自己略高半头,并未身着外裳,只是穿着一身普通的棉布里衣,太过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出是浅淡的白,前额的刘海厚厚的,直盖到眉,眉心处隐约露着一抹殷红的色泽。 ——呐,呐。 见小夜不说话,这个孩童又小心的靠近了一步。 ——一起玩吗? 【……夜……】 身后遥远的地方,仿佛细微的掠过隐约的呼唤,小夜一怔,下意识的回头。 浓稠有如墨汁泼洒一般的黑暗之中,什么东西都没有,依旧是那让人心底发慌的黑色世界。 她侧耳听了听,一片寂静。 ……听错了吗? 略等了片刻,再也没有听到什么,小夜疑惑的转回头。 陡然之间映入眼帘的光线,在习惯了黑暗的眼中格外的刺目,小夜呀了一声,下意识的偏头躲开这刺目的光线。 细碎的铃音随着她的动作再次响起,那个小女孩有些不满的噘了噘嘴。 ——哎,到底要不要一起玩? 眼瞳对于光线突然变化的不适应,随着时间渐渐消退,此时盘桓在小夜面前的,是一片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所在。 那个梳着双丫的小女孩,站在一片细绒绒的翠绿草地上,身后不远处还有一座小小的凉亭,一侧堆叠着小小的假山,种植着花树,一侧则是开满了莲花的池塘。 那接天连地的莲花伴随着波光粼粼的湖水,一直延伸到远方。 阳光和暖,微风拂面,小夜似乎还闻到了那沁脾的花香和青草的味道。 非常心旷神怡。 这是一片突兀之间出现的天地,那茵茵绿草,荷塘花树,灿烂阳光,没有丝毫征兆的出现在前方,就如同原本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景物,陡然被阳光照亮了一样。 依旧有些刺眼的光线将黑暗的世界硬生生挖去了一块,小夜低下头,脚尖前面不远,就是那日光映照之地的边沿。 墨汁一般浓稠的黑暗,在明亮光线的衬托下似乎更加漆黑,就如同站立在黑暗而又无尽的深渊上一般,再向前,就是陡然划开的明亮世界。 漆黑无垠,和阳光明媚,彼此之间泾渭分明,就如同刀切斧凿的一般,两处空间彼此之间甚至连个光线的明暗过度都没有,违反了所有逻辑和常识的,黑白分明的拼接在了一起。 ……小孩子都是怕黑的,小夜也不例外,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她踏前了一步,白皙的赤足落下的地方,再有一步便能踏入那阳光明媚的世界,与身后那无处不在的无尽黑暗说再见。 【……小夜,小……】 就在她经受不住那光明世界诱惑,想要再次迈步的同时,身后未知的地方再一次有隐约的呼唤掠过耳畔,小夜狐疑的转头,然而后面依旧是深渊一般的世界,什么都没有。 ……听错了吗? 小夜有些紧张的看着没有任何事物存在的黑暗空间,终于鼓起勇气:“是谁?” ……是谁……是谁……谁…… 回音一波波的扩散开去,又一波波的从四面八方重新返回。 然而周遭却又一次的陷入了寂静。 ——她不来。 ——算了吧,不喊她了。 ——再等等…… ——她不来嘛…… 又一次响起的窃窃私语让小夜无心再去静听那黑暗之中究竟有无回应,急忙转回头。 远处凉亭边的花树丛中,有几个孩童探出脑瓜小心翼翼的望过来,看见小夜回头,忙不迭的又缩了回去,树影扶疏的花木一阵悉索的摇动,隐约有着小小的人影攸然跑过。 ——被看见了,她看见了。 ——嘘,嘘! 或许是小夜踌躇的时间太久,面前不远处那个白衣浅淡的孩子终于有了几分不高兴。 ——喂,你到底来不来? 话音未落,已是作势转身。 ——不来我走了哦。 “等等。” 对于光亮的向往,让小夜终于忍不住出声的同时,向前迈出了一步。 瞬间撒满了全身的日光和被茵茵绿草的接触有着几分酥痒的脚底让她愣了愣,转身再看向来处,已是什么都没有,身后,阳光璀璨的园子无比精致,碧绿的草地上妆点着花朵,直延伸到远处,荷塘池水,亭台花树,一切都连成了祥和怡人的一个整体。适才那片广袤无垠的黑暗空间有如是她的梦境一般,此刻梦醒,便就荡然无存。 那个等了半天的孩子看她终于走近,顿时脸上漾出笑容,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拘谨和踌躇,上前两步一把拉住小夜的手。 ——快来,一起玩。 说着,已经扬声喊道——哎,出来吧。 远处花树丛中,便三三两两的钻出了几个小孩子。 小夜手腕上有如环上了一抹沁凉的微风,不由下意识的哎了一声,迈开步子跟了上去,细碎清脆的铃音随着她的步伐再次响起。 ——你从哪来?你叫什么? ——你几岁啦?哎,比我矮呢。 那些原本躲藏起来的孩童,此时陡然之间变得热情,纷纷迎了上来,好奇的打量着小夜。 还有的孩子好奇的围着小夜,小心翼翼的摸摸她的衣摆。 ——红衣呢,比我的好看。 ——比我们的都好看。 “我……” 小夜有些不知所措,乍然之间多了这许多年岁相差不算大的孩童,这在她而言足可算是新奇的体验。 清阳山上只有她一个小孩子,下山之后也没有和其他孩童一起玩耍过,唯有被拐卖期间,有过和大大小小一众丫头们同在一处的机会,但那时,根本没人还有心思玩乐,小夜这一个被神卫养大的孩子,竟是有生以来头一遭和其他孩童们一处玩耍。 ——你叫什么呀? “我……我叫……” 小夜突然卡住话音。 ……她叫……叫……什么来着? 小夜有些怔怔的站在那,她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又为什么会在这,茫然了片刻,终于觉得了几分惶恐,后退了一步,小声问:“你们是谁,这是哪儿?” 似乎不满意她的反问,这些孩子们脸上突然就没了笑容。 第166章 郡主 ——你都没说你是谁。 ——没礼貌! ——就说不喊她。 ——红衣了不起?不玩算了。 那些孩子说着,已是纷纷冷了脸色,就连拉着她手的那个孩子,都生气的甩开了她的手。 “我……我不是……”刹那之间变成了众矢之的的感受,让小夜下意识的想要辩解,然而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此时,原本围住她的孩子们突然让开到一旁,一个有几分趾高气扬的小姑娘跑过来一把拽住小夜就走。 ——过来。 手腕上再度环绕上一抹沁凉,小夜下意识的迈开脚步跟上了前方的身影,其他那些孩子,在那女孩儿刚一露面的时候就纷纷闭了口,一脸阴沉的退开了一段距离。 【……夜……】 隐约的呼唤,掺杂在细微的风声和铃铛声中,几乎让人难以分辨,小夜脚步微微一顿,然而跑在前面的女孩子却用力一拽她。 ——快点。 【……夜……小夜……】 这一次的呼唤声音清晰了几分,小夜下意识的停住脚步。 “是谁?” 【小夜……听……】 前面的女孩儿终于不耐烦起来,气哼哼的一把甩开小夜的手。 ——你怎么拖拖拉拉的? ——还是说你想和她们一起玩? ——和那些人有什么好玩的! ——哎,你—— 这个女孩洋洋得意的抚了抚自己的裙摆,动作十分矜持娇贵。 ——给我做丫鬟吧。 小夜怔了怔:“我不是丫鬟。”也是直到此时,她才注意到,这个女孩子与刚才那些每人一身细棉里衣的不同,这女孩儿穿的是一身小小的襦裙,上襦,下裳,做工十分精致。 女孩儿见小夜打量她的裙子,十分得意的拎着裙摆在原地转了一圈。 ——好看吧?我娘给我做的。 【回应我,小夜……小夜!】 那回荡不休的呼唤声又清晰了些许,小夜照旧无果的张望了一下,犹豫了一息,问道:“你听到什么吗?” ——什么?你说那些平民? ——不要理她们! 那女孩儿又拉着小夜往前走。 ——本郡主才不跟平民一起玩。 “郡主?”小夜惊讶了一瞬。 那女孩十分骄矜的一抬下巴——我就是郡主! ——我爹爹是王爷,我娘亲是王妃,皇上是我舅舅!哼,那些平民,见了本郡主是得下跪的! 她边说边打量了下小夜。 ——你也应该下跪的! “我……” ——哼,不过算了,只要你给我当丫鬟,就不用你跪。 【小夜!听到我,回答我……】 ……谁?是谁? 经过了前面几次寻找无果,小夜已经不再四处张望声音的来源,只在心中默默的问道……是谁? 【听我的声音,想起我……回应我……】 ——喂!你到底要不要做我的丫鬟? 那一身精致襦裙的小郡主终于生了气,再一次甩开小夜的手。 ——别以为你在我娘亲面前卖乖就能替代我,那是我的娘亲! 小夜疑惑的看着她:“我不认识你娘亲,我……我也不是丫鬟。” 孰料她这一句话却引得那女孩陡然变了脸,声音陡然尖利了起来。 ——骗子!撒谎精!你骗我娘喜欢你,还不承认!你这个骗子!骗子! “我……我没……”小夜吓了一跳,小郡主不依不饶的步步逼近,原本红润的脸庞已是铁青,原本洒在身上暖意融融的阳光也渐渐失了温度,小夜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我不是撒谎精,我不知道谁是你娘亲,我……” 【小夜!回应我,回应我!】 ……你是谁?到底谁叫我?你…… ——你这撒谎精,只配给我做丫鬟!哪里配得上我娘亲的喜欢! 面前的女孩步步紧逼,周遭的风声也渐渐呼啸了起来。 【听我的声音,小夜,想起我是谁!】 ——你凭什么往我娘亲身边凑?那是我的娘亲!你怎么有脸占我的娘亲?你凭什么?! 随着小郡主声音的一再拔高,原本被她们两人远远甩开的那些孩子们也又一次靠近了过来。 ——吵架了,吵架了。 小郡主愤怒的一旋身——你们走开! ——吵架喽,吵架喽,撒谎精和娇气鬼吵架喽…… ——走开!你们这些下贱的平民!走开! 随着她们的争吵嘈杂声越来越大,周围景物也渐渐失了色,原本碧绿如茵的草地渐渐呈现出了灰黄枯败之色,不远处那红柱琉璃瓦的角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斑驳掉漆瓦砾碎落了一地,已经离她们距离颇近的莲花池塘中波光粼粼的碧波中污黑的色泽开始丝丝缕缕如水草一般弥散开来,小夜惊慌的不断后退。 【小夜,小夜!回应我!】 ……你是谁? 【想起我,小夜,听我的声音,想起我是谁……】 ——你这撒谎精!骗子!骗我娘亲疼你! 小郡主独自一人,吵不过那些围观起哄的孩童们,一腔怒火尽数发泄在了小夜身上。 ——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 随着她的话音,原本只比小夜高出多半头的身形猛然之间拔高了起来,双眼之中已经盛满了恶毒,居高临下的望着小夜逼近了过来。 ——去死!你去死! 小夜猛地怔住……小郡主襦裙的裙摆下面,伸出的是一条碗口粗细的蛇身状的东西,扭曲摇摆着直直延伸到她身后的远方,消失在一片不知何时开始出现的浓雾之中。 【小夜,想起我是谁,叫我的名字。】 ……我,我…… 小夜不断后退着,眼前的小郡主早已超越了正常人的身高,蛇一样的躯体扭动着将她上半身和头部高高撑起在空中,不断叫嚣着让她去死。 而周围那些女孩儿们似乎不甘示弱,也不知何时改变了形貌。 属于孩童稚嫩的身体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那白色浅淡的小小里衣也只剩了上衣,衣摆下面延伸出来的,是同样的蛇状物体,每一条的末端都隐入了逐渐逼近的浓雾之中。 这样恐怖诡异的场景不要说是个小孩子,就算是个孔武有力的成年人在这里,只怕也一样要被吓到惊慌失措,又何况是小夜。 随着浓雾更加逼近,周遭一切景物都渐渐回归到黑暗之中。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小夜不断后退,却根本摆脱不了那如影随形的怪异半人半蛇状的孩童们的纠缠。 已经黑如墨汁一般的浓雾不断翻滚着步步紧逼。 【想起我,叫我的名字!】 【小夜!】 那始终徘徊不断的呼唤声更加清晰和焦急。 第167章 我在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小夜不断后退,却根本摆脱不了那如影随形的怪异半人半蛇状的孩童们的纠缠。 已经黑如墨汁一般的浓雾不断翻滚着步步紧逼。 【想起我,叫我的名字!】 【小夜!】 那始终徘徊不断的呼唤声更加清晰和焦急。 却就在几乎与此同时,已经逼近到眼前的浓重黑暗之中,陡然之间睁开了八双赤红而又巨大的血瞳! 就仿佛被目光催促的一般,浓雾猛然之间如同一张巨口,吞没了小夜,然而黑暗之中,却有一头狰狞的巨兽牢牢的盯住她的身形,每一颗头颅的颌下根根蠕动的触须都有如长蛇一般,无数触须软腻的拖在地上不断扭动,每一根的末端,都生着一颗天真生动的孩童头颅,甚至还裹着小小的里衣。 黑暗之中,此起彼伏的响起阵阵嬉笑之声。 【小夜!想起我是谁,叫我的名字!】 小夜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再想后退,身后却也同样传来了充满着恶意的细嫩童音…… ——撒谎精,撒谎精……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小夜吓得僵在原地,根本不敢再回头,心跳一阵快过一阵,弥漫在心底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名字!小夜,叫我的名字!】 就在此时,后颈上传来冰冷粘腻的触感,和一句愤怒的诅咒——去死! 小夜深吸口气,卡住半晌的喉中终于传出一声尖叫—— “岚羽——” 话音出口的同时,脑中似乎轰然一声巨响,那始终缥缈虚幻的呼唤声终于真真切切的回荡在耳边,四周不断逼近的吵杂嬉笑和诅咒谩骂都似乎瞬间静止了下来,唯有一道熟悉的话音带着失而复得的真切喜悦回荡在她识海之中。 【我在。】 【别怕,我在。】 终于寻获了小夜的自我灵智,岚羽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被他将五指蜷成拳状后握在掌中的小手中赤红光芒透过缝隙不断透出。 那是被小夜的这一声作为回应的呼唤当即开启的血契印记。 那时在九华山上他一时轻率,哄着小夜跟他立了血契,为此事后还被明炎揍了一拳,然而,终究还是有派上用场的这一天。 血契的存在,意味着在小夜叫出他名字的那一刻起,血契就被激发,激发后的血契凭藉当初签订血契时的条件,保障和允许了岚羽元神的入侵——在血契契主的呼唤和许可之下,这其实已经不算是入侵,这是被契主允许的进入灵台。 被许可进入,就不会引起契主自身元神的反弹和对抗,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岚羽的负担,毕竟小夜的灵台对于他这个昊天界神卫而言,实在是脆弱的很,稍微控制不好,一个凡人孩童的灵台识海是很容易被神卫那强悍有力的元神给摧毁殆尽,这一点就算岚羽本身没有摧毁的意思,都不容易,毕竟太脆弱了。 现在通过连通二人灵台的血契,无疑是大大减轻了危险程度,岚羽长舒口气,稳稳的抱着怀中的小身体,催动元神在她识海之中不停的盘旋回荡,尽可能轻柔的抚平她动荡不休的识海波涛,同时心中默念着明心咒,将通过持有者呼唤被持有者的名字而发动的血契中传递过来的惊惧惶恐一一消弭,并通过开启的血契将平和安定之力反推回去。 这点程度的神魂冲击对于神卫大人来说简直不值一提,明心咒这样用都算是暴殄天物,然而岚羽此刻才不管那么多,小夜动荡混乱的识海在他不断安抚之下正在逐渐恢复平稳,这就是最好的回报。 【小夜,我和明炎已经带你回家了,不要怕。】 ……喵,我刚才……我刚才好像…… 【嘘,没事了,噩梦而已,别怕,有我呢,我在。】 ……噩梦? 【没事,有我,我在。】 明炎足足用了将近一整天时间,才勉强算是将这一整件事从头到尾一连串的牵扯给清理得差不多。 担心小夜境况的他马不停蹄赶回之后,一推门就看见小夜已经在岚羽怀里安然熟睡,岚羽掌中的血契印记红得灼眼,将寂静的房间中映出一室红光。 纵然脸色依旧蜡白,身上渔网一般的朱砂符印也并未消除,但小夜此时已经沉沉入睡,呼吸平和舒缓。 明炎轻吁口气——这货总算是稳妥了一次…… 接下去,还是先弄掉小夜这一身符咒再说……这东西,岚羽认不全,他可是知道是什么的,类似于封印符文一般,将人体当做容器,禁锢祭品的神魂和气机,使之丝毫不外泄。成为祭品的大多都是小孩子,为了防止孩童在受惊过度时会出现失魂现象,造成魂光散落,凶兽能够撷取到没有损耗过的完整灵魂。 除此之外,还有着禁锢魂魄,使之按照施术者的言辞举手投足而不知反抗的这一功效。 这种咒印,对于修行之人而言,算得上是一道枷锁,神魂被锁,不能运用自如,而且还会如同傀儡一般,一举一动都被迫按照施术者本人的命令行事,对于修行之人而言是极大的耻辱。 但是对于小夜这么个根本没有修为也不会甚法术的小孩子而言,就基本上无关痛痒,本来她也不会运用神魂,至于傀儡,慕容裴此时既然不会发号施令,她就不会受控而行无法自己,毕竟慕容裴此时已经被明炎抹除了识海之中的记忆,就算他现在醒来,也根本记不起自己绘制过这符文,如此,只要尽快消除掉也就是了。 清除这东西,却也不难,守宫血液混合朱砂确实是遇水不褪,但就像岚羽知道的那样,以龙角木煮水,加入白矾,洗涤即可。 想到这里,明炎一拍额头,转身又出去了——还把林月给忘在南城别院。 嗯……还有别院中那一起子人,虽说已经处理过一番,倒是趁着去这一趟,再检查一遍才好,免得有所遗漏,毕竟光是慕容嫣身边那一堆大大小小的丫鬟仆婢们,见过小夜的也都不在少数。 此前倒是险些疏忽了去,只把重要相关的那几个主子给清理了一番,幸而想起林月,这也才想起了还有那些仆婢内侍暗卫那些拉拉杂杂一堆人。 明炎身形展动,心底却是无奈。 ……唉,麻烦。 第168章 归去 帝京之内,那一夜的惊天剧变,在很多人脑海中,指的还依然是元宵之夜。 虽然后来城外的慕容世家祖宅莫名失火,南山别院中的四皇子失足落水,但对于帝京之中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依然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甚至,还有许多人根本连知道都不曾知道。 慕容嫣一觉醒来只觉得内心空落落的有几分说不出的感受,到算不上难受,却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透着一股子不得劲儿。 脑子里边晕晕乎乎的洗漱过后,这才渐渐清晰了起来。 ……是了,这里是别院,不是王府,自己来别院是……是…… 慕容嫣坐在桌边端着一碗粥出神。 ……对,一是带着莲儿来此小住,避过城内那许多的白事,二是捎带着让母妃新丧的景之过来散散心,也免得被那些丧葬之事勾起了满腔的伤怀…… 慕容嫣终于记起了因由始末,心中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这才缓缓的喝起粥来。 早些用过晚膳,还要去景之那边探望,这孩子大冬天的失足落水,本来就刚大病一场的身子哪里还经得起折腾?只可惜此处不是京城王府,而是别院。 唉……想尽办法给他保暖医治,怎么也要等到太医来了才行…… 毕竟也是皇上的儿子,而且是平日里最得疼爱的幼子,总不能在自己别院里出个好歹的,人带来了,就得好好再带回去,不然怎么跟皇上和太后交代? 身上压着一堆事的慕容嫣匆匆忙忙的吃完早膳,带着裁云绣月往前院而去。 钦天监中,库房官员正满脸冷汗的对着一个空了的木盒发呆。 ……这里边是装什么东西的来着?怎么东西没了,就剩个盒子?这要是无端端弄丢了东西,自己这乌纱帽保不住不说,命是不是保得住都不一定啊! 吓得腿都有点软的官员哆哆嗦嗦的去翻记档,翻了半天,逐一核对,却又茫然了起来。 ……怪了,记档显示所有收藏保管的东西都没错,那……这盒子哪来的?干嘛的?怎么会在这? 反复核对了好几遍,官员一脸懵的拿走了那个空无一物的木盒……罢了,或许是哪天整理物品的时候随手一搁,然后就忘了收好,结果现在才误以为是存放监管的物品……了吧…… 几个贺氏皇裔心中忘却事情的多少根据他们自己每个人记忆的不同,因人而异,唯有高烧不退的贺景之,半梦半醒之间偶尔脑海之中会掠过一个模糊浅淡的红色斗篷的小小身影,不知从何而来,不知从何而去,看不清面貌,就那样突兀而又莫名的,从脑海之中一闪而逝。 贺景之昏昏沉沉的睁开眼发了会愣,又重新闭上。 ……大概是自己体弱,城里白事太多,出城这一路可能冲撞了什么吧…… 母妃说过,体弱之人碰到丧葬之事最好远避,就是怕看见什么不好的东西……可而今,母妃却…… 贺景之静静的躺在床上蒙住头。 城内明炎一行居住的宅邸之中,林月轻手轻脚给小夜擦拭着身上的水渍……自家小姐自元宵那一夜之后受了惊,一病不起,直到近两日才刚好些,却又起了反复,还是两位家主跑遍了城中现存的各家药铺,好容易配了药来,而今每日都要药浴。 ……小姐也是可怜,虽然受宠,可惜身子骨却这般弱,已经过了这许多天,每日饮食汤药好生伺候着,还是昏睡不醒的时候多,本来粉团儿似得小姑娘家,如今病得可怜,身上红疹一片片的,看着都渗人,还好家主说不是天花,不然……唉…… 心中想着,手中布巾已是擦干了小夜全身,赶紧给她换上干净的寝衣,又掖好被子。 如今小夜身上红色痕迹基本已经看不出原本样貌,淡化了许多的朱砂符印看在林月眼中只是雪白肌肤上的片片红斑,从那一晚之后她至今都是昏睡的多,倒是明炎说了,这是神魂疲惫,毕竟曾有催动凰翎羽御敌,到所幸是不曾伤损到灵台,但是疲倦之下,她一个不懂聚灵养魂的小孩子,只能让她睡,睡足了,总比睡不足强得多,岚羽这才略微放心。 帝京之中至今仍是一片哀鸿,小夜又病着,两人干脆令家中下人足不出户,除了需要采买时从角门出入之外,平日里大门紧闭,悄无声息。不再与帝京之中任何人牵扯往来。 再住了月余,慕宇斋那边定制的车驾交付完工,明炎岚羽二人便就决定即刻启程,虽然到京的时候原定是要住过端午,但既然帝京之内遭了灾疫,而今万物萧条,那也就没有再在这过端午的意义,当即退还了租赁的院落,家中大小仆从按约定交还了他们身契,每人结算了月钱之后又额外封赏十两银子,令其各自归家,一番整顿之后就如到京时那般,依旧是两人轮流驾车,出了帝京城门,扬长而去。 小夜已经不再那般昏睡,每日里会醒来一会,从最初的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到现在,已经有两三个时辰不会想睡,此时车内暖炉烧得正旺,车厢之中暖如春日,小夜围着丝被倚在窗边,透过窗上的透明琉璃望着外面早春之中已经略微有了几分绿意的大地:“明炎,我们去哪儿?” 明炎在出城之后趁着小夜熟睡,离开了片刻,不知所踪,岚羽心知他是回了城内将那刚刚遣散不久的下人仆从更改记忆,也不过问,只稳稳驾着车缓缓前进,幸而小夜此刻在车内安安生生的睡着,并无什么事端,等她醒了,也恰好明炎归来,倒是拿捏得时间刚好。 “去金陵。”明炎一笑,却又道:“或者看路上你喜欢何处,我们便留在哪就是了。” 小夜嗯了一声,车马行进不停,身后帝京高大的城墙在天边渐渐模糊了影像。 ——【第七卷·完】—— 第1章 污浊之海 玉夜回转神阙宫的时候,朱离凌华二人正焦急等待。 虽说自玉夜任职天枢以来,也曾偶尔有不许他二人跟随,独自离宫办理天道谕令的时候,但却没有这般一声不吭就陡然消失的先例。 自她剔魂之后,她就是个……非常循规蹈矩的宫主,曾经始终在她身上留存的种种天真率性和个人好恶已经全数不见,而今的玉夜,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严苛却又并不刻薄,足可以称得上是青霖长老的翻版。 但也正因为此,玉夜的言行举止也非常有迹可循,如此次这般突兀径自离宫不见的现象,已经绝少在她身上出现。 即便是去处理天道谕令,也必定会跟凌华朱离二人做个交代,同时安排好她不在宫中时的种种事宜,方会离去,是以这次她的突然离宫,着实令凌华朱离二人有几分疑惑。 但是玉夜离宫突兀,他二人作为神卫,并没有干涉宫主去向的权利,纵然心中知道今日的玉夜已经是现任天枢,的天所佑,轻易不会有甚危险能够加身,但终究也还是不能完全放心,然而,尽管隐隐有着担忧,也依然是无计可施。 凌华和朱离两个担忧的同时,玉夜正漫步在那秘境之中漆黑的海底。 明炎岚羽二人的来去匆匆,以及对于小夜的担忧和照料,使得他二人并没有太多心思仔细探查这一方天地,但是,心中有着疑虑的玉夜却不同。 她有时间,有耐心,也有能为,可以将这一处秘境查个彻彻底底,包括那头相柳在内。 对于这一处陌生的秘境,玉夜心底总有几分说不出的感觉,那是一种非常微妙和隐约的直觉,隐约到就算是玉夜,也并不能明白的说出她到底想从这里查出什么。 但,她就是有一种直觉,这里必定能查出什么。 行走在这片漆黑的水域,墨汁一般浓稠的海水之中,能见度极低,即便是玉夜周身神光萦绕,能够被光线穿透的海水范围也依然是小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这应该是相柳与生俱来的污浊水域之力。 除此之外,这片黑暗的海水中,有着让玉夜心生警惕的淡漠气息。 这气息…… 玉夜紧皱着眉头,朝着连她的目力也无法穿透的黑暗海水的彼端。 ……似乎并不是来源于那头相柳? 那只相柳此时此刻正龟缩在深海底部的另一个角落,几乎算得上大气儿都不敢喘。 虽然有着慕容裴多年来的魂饲,又有窃取龙气转而加持给它,但旧伤未愈的相柳根本离鼎盛时期差的还远,如果它此时已经成功进阶,或许会胆气壮上几分——远古时期相柳这个种族尚未灭绝的时候,它们中的强者是有着足以令人闻风胆寒的实力的。 而如今……它不过是个牢笼中的囚徒罢了。 面对天枢,退避和俯首是它唯一能做的事。 就连玉夜都没把它放在心上,只自顾在这片水域之中查探搜索。 就算是深海海底,那让玉夜觉得似有如无的莫名感受却依旧很是淡薄,淡薄到有些无从分辨,玉夜皱着眉头……到底是什么,这样让人无端端心底厌恶的气息…… 即便是那污浊的海水浸湿不了她的裙摆发丝,但是身处这样浓稠黑暗的海底,也依然不是一件会让人感到愉快的事,就算玉夜如今盈魂已失,不再有个人喜怒,也依然对这样的环境有着本能的排斥,就如同……就如同…… 玉夜突然睁大双眼,那始终被遮掩在思维深处的记忆如同捅破了一层薄薄的窗纸一般,陡然之间涌出了心头。 ——就如同,曾经身在被诡蜮异邪们侵蚀得面目全非的莲池那般…… 不!还略有几分不同……介乎于魔气和煞气之间的徘徊不定…… 足够细微淡弱,分辨起来就更加困难,但确实……与她记忆中的场景有所对应…… 终于浮现清晰的回忆和对应感受让玉夜刹那之间就提高了警觉——此处……不过是个不知何人遗落在凡间的法器秘境罢了,这般的法器,其实也不是什么太了不得的东西,对于凡人而言必定是平生未见,但是说穿了,应该也就是须弥芥子一类的器物,内中自有乾坤,在原本拥有者的手中,应当可以按心意改变体积,甚至缩小到只如一枚玉珠,内中的乾坤世界也不会受到影响。 而今从这法器外壳来看,应该算得上是半损毁,这才有了那般深埋地底的巨大体积,但是那从外部看来巨大的外壳,也依然不足以包容内部这般广袤的空间。 这只说明,这件器物的自身法力仍在,并未彻底消散。 那么,而今这处残存的淡薄的气息波动,究竟是这件法器自身的残留?还是……玉夜攸然探出灵识,锁定了龟缩在远处的那头相柳。 等她终于返回神阙宫的时候,凌华朱离二人已经等得有几分心焦,玉夜自选任天枢以来,就从来不曾再有过这样连一声交代都没有就擅自没了人影的时候,然而玉夜可以任性擅离,她两个却不可以。 天枢一职事务繁杂,玉夜若是无暇他顾的时候,神宫之中宫主的部分职权是直接下放给神卫代行其职的,玉夜不在,神卫就更忙碌,尤其是如今神阙宫中四名神卫仅余其二,就更忙了。 也曾有通过宫徽试图联系玉夜,但却并没有得到回应,不是宫徽没有回应,而是玉夜没有回应,凌华皱着眉和朱离面面相觑。 他两个足足等了三四天,玉夜才终于姗姗归来。 “大人,您独自一人去了何处?”凌华迎了上去,把玉夜从头到脚看了一番,这才略微放心:“可是天道谕命?还是甚事?您这般孤身离宫,让我和朱离二人如何应对?您……” 凌华没说完的话突然住了口——玉夜一脸凝重的神色,这在她而言,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般山雨欲来的神情。 “大人,发生何事?” “嗯,此次是我心急疏忽,没有与你二人说明。”玉夜倒是并不避讳:“下界中有人妄自召动了我的魂器,这才一时之间紧追了过去,没有留言交代。” 凌华朱离两个都愣了,妄动魂器?下界?怎么可能?谁有这个本事?不对……谁都不可能有这个本……不,慢着,难道是…… 第2章 你做了什么? 陡然之间猜到几分的凌华神色骤变:“玉夜大人……” ……是明炎岚羽他们两个身边的盈魂吗?那个她曾经也亲手抱过的,软软嫩嫩的小姑娘? 凌华几乎脱口而出。 玉夜却公式化的说完那一句算作是对自己去向的交代之后,当即就毫不停顿的接了下去:“去禀告中天众位长老,说我要以天枢身份,前往阎魔界。” 两个神卫都愣住了,前往阎魔界? “玉夜大人。”朱离眉头微皱:“阎魔界曾对大人心怀不轨,如果有事要传达,不妨让我或凌华前去通传即可,大人何须亲自……” “无妨。”玉夜说道:“此事我必须亲临,去禀告众位长老即可,由中天向阎魔界通禀拜访消息,就说……我要与阎魔界魔君一晤。” 听她这般说,朱离眉头略松几分,不再反对。 ——由中天长老传达会晤意向并等待回复,这就是公事,就不说他作为神卫于情于理都没有阻碍宫主公务的权利,就算是中天长老,想必也都不会太过阻挠,毕竟这是正经公干,阎魔界那个魔君再怎么心怀叵测,也不至于在这般情势下就会行不轨之事,这可不是什么一见钟情诚心求娶就能说过去的事了,公务之时骚扰天枢,这足以引来整个昊天神界的公开敌对。 而现今的昊天神界,也已经不再是内有莲池忧患自顾不暇的那个时期了,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魔界都不可能真的无脑到这个程度。 就连中天长老也确实是这般想的。 虽然不乏有长老对于玉夜为何要突然拜访阎魔界而感到不解和好奇,但玉夜却并不愿对此多做说明,只说心中有疑难之事,需要前往魔境求证,至于具体对还是错,待她核实之后自会向长老们说明。 她这般坚持,众位长老也只得放行,毕竟玉夜现今已是天枢。 天枢这一职位本身就意味着许多时候都是代天行事,天道预示又本来就是十分玄奥的事情,有的或许可以通过言辞与人解说清楚,有的,则不能。 就连玉夜本人,在任职天枢至今,都不敢说自己能够彻底领悟每一处预示究竟是牵扯何事?多大范围?多久之后才会发生?若不处置则会是什么后果? 这些所有一切,有的玉夜能看得透,有的却连她都有几分迷惑,但无论如何,她以及旁人的如何看待,都不能成为聆听到了预示却不去着手进行的理由。 就如同她曾经回答岚羽的质询一般—— 天理既理,不容置疑。 但是这一次……却是为了玉夜自己心底的疑惑。 天枢要驾临阎魔界,这对于神界魔界而言都是大事,相对于神界,魔界更是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这神子按理来说经过此前被扣留强娶一事之后,对于魔境七界都可以说是恨屋及乌,再说,本来二界平日也是根本没有什么往来的,而今这般毫无预兆的决定出访,呃……算是哪一出? 然而,不管他们怎么想,既然昊天界将一套礼节做得足足的,他们也就没有拒绝的理由,本来就跟神界无冤无仇,虽然上一次的事件差点导致两界结怨,但这不是差点么,毕竟也没真的怎样,而今既然天枢神子意欲来访,那不妨趁机缓和一下两界关系,最好能够尽释前嫌。 倒是被点了名是本次拜访对象的闇罗本人有几分诧异,皱着眉头摸不透玉夜的来意。 “魔君大人不妨允了便是。”箓溟劝道:“毕竟是中天神谕,又没有明面上的仇怨。”——上一次的扣留神子索要莲池,最后也不过是归咎为私事——“具体她来究竟是所为何事,想必来了便知。” 昊天神界的公函算是依礼而行,并无挑衅或逾矩的地方,并没有拒绝到访的理由,这是其一。 其二,既然是来访,总不见得还在自家地盘上不敢见人吧?那神子就算已经是现任天枢,但终究她不是玄尊,若是玄尊,箓溟那是绝不敢说阎魔界能够有应对的能为,但这个神子……她到底不是玄尊…… 对于心腹手下内心的想法和考量,闇罗自是了然于心,却只是瞥了他一眼:“箓溟,你有些轻敌了。” “是。”对于魔君并不严厉的斥责,箓溟只是十分恭谨的垂首应是。 “那神子能从一降生就被奉为天眷之子,就是不可小觑的人物,即便是她年纪尚轻,阅历不足,也一样不是可以轻视的人物。” “上一次能够轻易将她扣留软禁,不过是有赖于彼时她原本就有伤在身,流落于饿鬼道之时根本还昏迷不醒,事后又被锁了灵台,这才不得不乖乖听命,否则哪里会那般容易得手?”闇罗轻哼了一声:“有自信是好事,但是箓溟,不要妄自尊大,轻敌,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箓溟再次肃容应是。 短时的默然之后,箓溟道:“那这神谕公函?” “应了。”闇罗冷笑一声:“不管她来是所为何事,既然礼节到了,应允便是。” ——总不见得是要以天枢身份来清算前仇的才是吧? 对于这一次的出行,玉夜似乎颇为心急,在收到阎魔界回复恭迎的信函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的,驾临阎魔界。 她的这一次出行,不仅仅凌华朱离两人紧跟左右,甚至中天长老还派了一队天权卫随行护送——毕竟曾经和阎魔界的魔君有过龃龉,不论上次那件事最终定性是公还是私,都不可能在明知魔君对神子有着不明意图时还这般大意。 对于昊天界的这般阵仗,阎魔界也说不出个不字来,本来当年之事如果真直白的说的话,确实是他们无理,不过是借着心悦神子的名义遮掩一二,说出去好听点罢了,实际上就是扣留拘禁,而今人家防范于未然,魔境中人虽觉得脸上有点不好看,也只能忍着。 倒是阎魔界的魔君闇罗比较无所谓的态度,反正他也不是真的心仪神子,借口罢了,范不着当真。 然而等到真的见了玉夜的面,闇罗却终于愣了神。 “你……”闇罗上下打量着旒冠云肩的玉夜,冷冷的眯起眼:“你……做了什么?” 第3章 入内的条件 甫一见面就是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质问,玉夜微微皱了皱眉:“魔君何意?” 闇罗却又停了话头,死死盯了玉夜半晌,直到朱离忍不住跨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闇罗这才回神,看着眼前这名算得上是‘重逢’的神卫,只冷笑了一声:“怎的?自己要来本座这阎魔界,却又怕本座吃人不成?” 说着嗤笑一声:“既然如此,不如请回,本座正好也免了接待。” 凌华在后面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头——这魔君态度好生奇怪,就算是双方相见,记恨前仇,也该是她们这边记恨才对,这魔君当初软禁玉夜索要莲池,还是多亏了明炎一番筹谋安排,这才最终将玉夜偷梁换柱出来,甚至最终还是玄尊出手,这才彻底解开了玉夜被禁锁的灵台,而今再见,玉夜这边一个字没说,他反倒口中句句带刺?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这般狭小的气量心性,也不知是怎的当上魔君的?难道纯是靠以武服人? 就连向来沉静的朱离都有几分不悦,望向闇罗的目光骤冷。 玉夜也有几分诧异,不解的望了一眼闇罗,却终究没有说甚,只示意朱离让到一旁,这才道:“我此番前来与往事无关,也请魔君公事公办,勿再过多牵扯才是。” 公事公办么?闇罗双眼微眯,打量着玉夜,良久却是呵了一声,虽然终究也是让开身形很是敷衍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却也就仅此而已了,既不让座,也不奉茶,更不曾有甚礼节性的客套和招待,在正殿之中立定脚步之后便就冷淡的开了口—— “也好,那,天枢莅临,却不知是要与本座商讨何事?” 他问的直接,玉夜这边也并不拖延:“此次前来希望魔君可以容我一探那处秘境之湖。” 闇罗本就已经冷淡的神色瞬间冷若冰霜,原本带着几分轻视之意的目光骤然死死盯住玉夜,半晌,才冷笑一声:“哦?却不知天枢大人凭甚要求进入本座的秘境?” 玉夜怔了怔,似是没料到会被拒绝,也终于皱起了眉头:“不知魔君要如何才能让我一探秘湖?” “如果……本座说如何都不可以呢?”闇罗冷冷的回了一句。 玉夜就算再是体会不到何为气恼,此刻也能知道这魔君是在故意为难,神情不由也冷了下来。 闇罗紧紧盯着玉夜神情,轻嗤了一声:“怎么?天枢大人,难道还想持强硬闯本座的阎魔殿不成?” 他这话问得无礼之极,然而玉夜却竟然出人意料的点了头:“然。” 一个字出口,连垂手立在一边的箓溟都不由上前了一步,凌华当即微微侧身,直面箓溟,做好了时刻应变的准备。 玉夜却似是对这已经隐有剑拔弩张之势的局面并不在意,只自顾接下去道:“我此番前来确是为了要一探秘湖,却也并无妄动干戈的念头,不过是心中有所疑虑,期待可以寻求个解答罢了,想来对于魔君应该也不算甚难为之事。” 她话音顿了顿,这才接下去:“如果魔君通情达理,允我入内,我可担保,不会对阎魔界有任何妨碍,但若魔君不允……” “呵……不允如何?” 闇罗冷哼一声。 玉夜却依旧神情自若:“那我确实只能强入了。” 这一句听得就连阎魔殿中侍立的魔界侍从都有几分色变,箓溟刚想开口,闇罗却冲他一摆手,自己目光却始终紧盯着玉夜:“神子就这般有把握,仅带这些人,就能在本座阎魔界中为所欲为么?”言罢,目光阴冷的扫了一眼凌华朱离,以及因为气氛不对而已经靠近了距离紧紧围守在玉夜身后的一众天权卫。 “我相信魔君应该并不真的想要与神界妄起争端才对。”玉夜眉头微皱,话音却依然平淡:“于情我已保证查探之余不会有任何不当举动,于理我此番也是诚意前来当面言明,阎君应该并没有非要阻挠的理由才对……我也不知为何阎君会这般抵触,就如同……” 玉夜一字一顿的说道:“阎君的秘境之中,有不能为人所知的……东西?” 短短一句怀疑,听得闇罗心中陡然火起,作为愤怒之君,他本来就是易怒之人,冷笑一声,电光火石之间就已是闪身欺近,抬手就想去扣她下颏,一旁的朱离眨眼之间重新挡在玉夜身前,破军枪虽未出手,但却仍然体内丹元催动,出手之间已是带起了强劲气机,直接将闇罗这一扣化消无形。 他二人这一兔起鹘落已是一个来回,一旁的箓溟作为闇罗手下,自是寸步不肯相让,身形一晃已握住了蛇纹透甲矛,却尚未来及近前便被一道银色月华逼住身形,凌华的噬月也已是运出灵台。 几乎是刹那之间,这阎魔殿的正殿之中,已是剑拔弩张,邪虬魔蟠两人虽然曾经是朱离的手下败将,但此时此刻仍然不肯退让,两人各自领着一众魔界侍卫与天权卫们彼此对峙。 玉夜本人此时却依旧神色淡漠,闇罗冷冷看了她一瞬,却突兀的又收了手。 “天枢大人这番言辞,就未免太过无礼了!” 开口的是箓溟。 “这般毫无凭据的指责我阎魔界秘境之中有异,张口便要强入,若我阎魔界不允,便是要扣上个居心叵测的帽子,若是允了,天枢大人寻不出异样的时候,不知却又是要怎样的说辞?” “别说我阎魔界并不曾有甚所谓的‘异样’,就算有,又与昊天神界何干?”箓溟一双异色眼瞳中也是带了嗔怒:“我阎魔界如何行事,自有魔境评判,却不知神界是以何名义来此寻衅?” “这岂非是昊天界故意要以莫须有的借口来寻我魔界开启战端?” “箓溟。”闇罗此时反倒似是去了几分怒意,淡淡一句便止住箓溟的责问,箓溟默默的一躬身。 “天枢大人这番要求,确实就如同箓溟所言,无礼之甚!”闇罗重又将手负于身后,冷冷的望着不肯退让的玉夜:“却不知天枢欲以何物换得入本座秘境的资格?” 玉夜眉头微蹙:“你要何物?” ……这魔君难道还在惦记昊天界的莲池不成? 玉夜心中思酌着。 若是旁的,倒也并无不可,只是莲池的话……看来此行却是真的要动干戈了才是…… “我要……”闇罗一语顿住,双目如电的在玉夜面庞上一转,忽的一勾唇:“天枢神子的另外两个神卫何故不来?难道是自知将本座得罪得不轻所以缺席暂避不成?” “那……便就要他两个好了。” 闇罗饶有兴味的盯着玉夜:“神子可愿将他二人交与本座作为赔罪?” ================ 作者菌:玉夜这样要求确实很无道理,就如同米国当年用怀疑有大杀器的说辞侵略某伊差不多,所以气着了闇罗妥妥的,摊手,玉夜自己是气不着了(~ ̄▽ ̄)~ 第4章 被许可的私斗 闇罗的要求很显然出乎了玉夜的意料,不说是她,就连箓溟都是一怔,上次前来以偷天换日之巧计救回了神子的那两人…… 一个火焰修为和领悟已臻化境,一个则是……欠揍得让人牙痒痒…… 箓溟心中也对这两人印象深刻,今日一碰面,自然也早就留意到了此行之中并无那二人的身影,但是,虽然留意到了,箓溟却也并未太在意,未跟随左右,无外乎就是心知有过龃龉避免前来,或者是另有他事,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然而闇罗的这一句要求,却将他都听得有几分不解。 ……魔君要那两个神卫……做什么? 难道真是对那次的计差一筹耿耿于怀?以至于不取那二人的性命就不舒坦? 可……阎君分明并不是那样的心性…… 虽然为魔者,睚眦必报是必然的,但这般的彼此智计相争,又算得上是他们这边挑起的在先,通常这般情况也就没什么值得耿耿于怀的才对,自然,那两人从那之后算是在阎魔界挂上了号,今后若再遇到,自然不会再有轻敌大意之举,这样的关注点自然是理所当然,但要说是恨欲其死则是不符合闇罗平日一贯的为人的。 有智谋有头脑的人,值得拿来作为对手,甚至可以给予相应的尊重,这是正常的。 但现如今突兀的向这天枢神子开口索要那两人的性命,这……就不像是他家魔君大人会干出来的事了。 毕竟,这是不可能被应允的要求! 这神子作为神宫宫主,又是现任天枢,哪里会可能开口将自己神卫送人惩处?就不说是天枢了,就算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会应允这般无礼的要求,否则凭什么服人?没有任何一个上位者会在自己下属舍生忘死的拼搏了一番之后转脸将其送与对手换取好处的,就不说是他们不齿这个,就连人界中那些低微的凡人都是不齿的! 但凡有点心胸和头脑的都不会同意! 他家魔君大人与其提这样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没可能的条件,还不如务实一些…… 箓溟想到此处突然似有所悟。 是了,他家魔君想必就是不肯让步,所以才干脆提这样一个要求吧?这是魔君大人心中恚怒,故意不肯相让,弄来难为人的才是。 这样的话,今日事必就不能善了了……他心中想着,不动声色的给在另一方与天权卫们对峙的魔蟠邪虬二人使了个眼色。 闇罗还不知自己得力属下心里正在胡乱猜测,他的这一要求可以说是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不乏有带着几分疑惑的目光投射过来,然而闇罗本人却没有更改要求的意思,依旧是好整似暇的紧盯着玉夜的神情:“如何?将他二人交本座处置,本座就准你入内一探。” “魔君提出的条件,恕我不能应允。”玉夜神情未变,十分淡然的说出了并不曾出乎旁人预料的拒绝之词:“魔君不妨另作他想,换一个条件才是。” 然而面对她的拒绝,闇罗却丝毫不肯放松,逼问道:“哦?为何不允?” “他二人因为擅离职守,现已非我神阙宫神卫,不再与我相关,自然无法应允魔君的要求。” “哦——?不在职了吗?”玉夜出人意料的回答是连闇罗本人都有几分来了兴致。 “天枢大人既然这般说,也就表示若是本座前去寻那二人的晦气,乃至于取他二人性命的话,自然也是与天枢无干了的,对么?” 面对这样意有所指的问句,玉夜终于皱起了眉头:“他二人与魔君私下应该不曾有过往来,若是魔君欲以当日强娶一事未能得偿所愿而意图报复的话,我自是不会坐视不理。” “呵……若就是为了私怨呢?” 玉夜眉头皱得更紧:“却不知魔君何时与他二人有过私怨?” “都说了是私怨,自然是私下结怨,具体何时,何事,这就不劳天枢大人过问了,既然已经离职,应该就不予你相干了才是……还是说……”闇罗笑了一声:“神子要过问这不相干之人的私事?” 一旁的凌华朱离两人早就皱了眉,这魔君言语之中,处处透着不怀好意。 这般言辞步步紧逼,是要让玉夜表态不会对他向明炎岚羽二人寻衅而出手阻挠?凌华心中愈加警惕,低声道:“大人,留意他话中的圈套……” 玉夜却并没有多加思索,对于她而言,这也确实是不需要多加思索的事。 “若真如魔君所言,曾与他二人有过私怨,那自然不是我应当干涉之事。”玉夜虽然双眉微蹙,但出口的话语依旧清冷淡漠:“其二人已非我宫中神卫,私人恩怨纠葛,自然只是私事,并不与公务相干。” “玉夜!”凌华蓦然转头。 玉夜嗯了一声,望过去,凌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怔了半晌,默默垂下眼帘。 闇罗定定的望了玉夜良久,蓦然一笑:“呵,果然是……” 他话音顿住半晌,才又接了下去:“……比本座想的,还要无情。” 玉夜淡漠的看着他,神情中已经带上了一丝不耐——反复强调说是私事的是你,那么私人恩怨与天枢何干?三界六道中天天都有无数私斗,甚至灵智未开的畜生都在每日里争斗不停,天枢几时会干涉这种事,既然已经离职,那么不论是作为神宫宫主,还是作为天枢,都是没有干涉私斗的理由的,此乃公理,又有什么不对? 看着玉夜神情,闇罗只是哈了一声,似是陡然之间失了兴致,只意兴阑珊的一摆手:“欲入秘境一事,本座允了。” 说着,只冲箓溟做了个手势,止住了他尚未出口的话音:“但是,允你一人入内也就罢了,其他什么阿猫阿狗——”瞥一眼凌华,又瞥一眼朱离:“——免谈!” 阿猫阿狗——凌华朱离二人几乎同时上前一步:“不可。”“大人。” ========== 阿猫——凌华(委屈脸):←_← 阿狗——朱离(木头脸):→_→ 第5章 相似之处 “慌什么?”闇罗讥笑的瞥了两人一眼:“本座自然也是孤身一人引领入内的,怎的,神子身为天枢之尊,还怕本座设伏不成?” ……设伏么?应当不会……毕竟这是突兀提出的要求,这魔君没有先行安排埋伏的时间和机会……凌华心底思酌着,但是……身为神卫,却没有让宫主一人在有异心的魔界中落单的道理。 然而,不等她出口反对的言辞,玉夜已是颔首:“可。” “玉夜!”凌华愕然,那什么秘境,就有这般要紧吗?不惜孤身一人离了神卫也非要前往才行? 心中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此举会令神卫担忧,玉夜缓了语气转头道:“你与朱离,在此候我即可,我不过入内片刻,应是不会太过拖延。” 凌华抿了抿唇:“若有异常,请即刻催动宫徽相召。”见玉夜点头,这才后退一步:“请多加小心。” 闇罗在一旁冷眼看她们这一番叮嘱,轻嗤了一声:“非逼着本座允你入内,而今又搞出生离死别的模样来给谁看?”言罢不待玉夜应答,已是头也不回的大步迈向后殿:“本座的许可,可不是无限期的,过时作废!” 面对态度如此蛮横无礼的魔君,就俩朱离都冷了脸色,玉夜却只是微一摇头:“无妨。” 言罢,已是跟在闇罗身后自顾而去。 阎魔界这一处秘境的入口,依然是在阎魔殿二楼高台,只是秘境入口平日里并不开启,所以就算能够探知入口所在,但不清楚开启方法的话,也依然会不得其门而入。 玉夜跟在闇罗身后,一步迈入,眼前乍现的,便是那景色如旧的万顷碧波。 这景色对于曾被软禁于此的玉夜而言并不陌生,与那时身无自主之力时不同,秘境之中浓郁的魔氛扑面而来的同一瞬间,丹元气机已经自然流转,护住全身。 走在前面算是引路的闇罗停步,转身冷冷瞥着自踏入秘境之后就始终眉头微蹙的玉夜:“秘境已至,却不知天枢大人要查探何物?” 如同对他的言辞做出回应一般,玉夜周身神光骤盛,六片凰翎羽陡然之间浮现在她身后,六枚金色神羽如同一轮浩然明光,在玉夜身后组成一个耀眼的光轮。 这乍现的魂器和凛凛神威,让闇罗都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若非是不曾从玉夜身上感受到杀意的话,此时他的魂器只怕也要出手。 这是闇罗第一次亲眼得见玉夜的本源魂器,也不由微微眯起眼瞳,这是强者面对另一个强者之时最为本能的品评和估量。 然而下一刻,随着玉夜一声清叱,六片神光璀璨的本源魂器已是应声分属不同方位,破空而去。 本源魂器是每一个器主自身元神的延伸,随着凰翎羽分属不同方位激射而出,这碧波辽阔的魔界秘境的地形和样貌也立即呈现在了玉夜识海之中。 这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天地,除了那一望无际的莹莹碧波之外,所存在的事物似乎就只剩了远处那一座她曾经身不由己的逗留过不短时日的精致小楼而已,哦,还有此刻脚下这座狭长优美宛如玉带当空一般的九曲浮桥,除此之外,偌大的空间之中,似乎并无其他。 此时秘境之中并无他人,或许是因为她早已经脱困的缘故,原本曾经在湖心小楼中侍奉左右的那两名侍婢,也早已不在其内,偌大的秘境空间,唯有万顷碧波,随着和煦微风莹莹荡漾,令人心旷神怡的同时,徒留一片静谧。 这看似并无任何可疑之处的空旷秘境,玉夜神情却更加凝肃,心念动处,六枚已经在不同方位盘旋了一圈的凰翎羽各自皆是一个俯冲,金色的神器攸然没入了那万顷的碧波之中。 愈往深处,魔气愈炽。 就如同对抗这与魔氛并不同调更不相融的神魂之力一般。 然而此时的玉夜,早已不是当日被禁锁灵台任人宰割的禁脔,神魂催动间,六片凰翎羽如同六只金色雨燕,在碧波深处不断灵活穿梭,将内中所有事物、感知、乃至气机灵氛的流转态势,都一一反馈至玉夜识海。 这是一片非常广阔无垠的水域,与其说是湖水,依旧是一个‘海’字才更加贴切,不同于昔日明炎进入只是单纯催动灵识的试探,魂器挟凛凛神威的不断下潜,终于将这片连明炎也不曾有过深入了解的海中情景一览无余。 有若极渊一般的深海之底,水中弥散着稀薄淡弱的……煞气! 那是极为微弱,若非是仔细的有针对性的反复感应就几乎被忽略的煞气,丝丝缕缕的掺杂在浓郁魔氛之中,几欲让人无从分辨。 玉夜心中骤冷的同时却是疑惑更深。 她这里全神贯注探查秘境,一旁的闇罗却在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她。 “你剥除了多少?” 这突兀的一句问话,将玉夜思绪骤然拉回,然而她却并不理会闇罗的话语,开口便是一句:“这座浮桥,乃是后建?” 闇罗挑了挑眉:“是。” “那座楼阁——”玉夜冲着这座浮桥遥遥连通的远处那座雕梁画栋精致非凡的小楼示意了一下:“也是后建?” “是。” 玉夜眉头皱得愈紧,然而看在闇罗眼中,却完全不在意她的探查所得——原本这一处秘境平日里就是并不派什么用场的,虽然一度他曾想将此作为莲池新址,用来移栽昊天界那立足之本的蕴生之莲,但却被博衍出手给搅了局……此处也不过是因为魔氛浓郁,对于魔界中人算得上有益,因此闲来无事时偶然逗留罢了,要说真正有用的时候,还就是曾经软禁玉夜那阵子…… 是以,闇罗对于玉夜执意查探此处的用意根本不放在心上,先前拒绝她进入,也不过是……意在刁难罢了。 “天枢大人这般在意此处秘境,莫非是……留恋故居?”闇罗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冷不防近前一步,背在身后的手中悄无声息的已是握住一枚金环:“若是如此,本座很乐意神子再次入住些时日的。” 第6章 不可爱 他口中话语意有所指,然而玉夜却恍若未闻:“那处楼阁的基座……可是建在一处铜台之上?” 闇罗一怔,终于有了几分正色:“神子是如何得知的?” 玉夜默然片刻,深吸口气:“阎君若想知晓,不妨请先与我说一下此处秘境的来历和原本样貌细节吧。” 来历和细节? 闇罗皱了皱眉:“此处乃是上古秘境,存在时日已经不可考,哪里还有甚来历可究?至于细节……” “就如神子所见,除了楼台与浮桥之外,本座并无有过更多布置。” “最初之时,可有外壁?” “不曾。” “内中原本可有活物?” “不曾。” 玉夜一连串的问句终于勾起了闇罗的兴趣,略一沉吟,背后半掩在袖中的手里金环一闪而没,已经消失无踪。 “天枢一职有这么闲吗?神子不去公干,却对本座这处秘境盘问不休,究竟是所为何事?是否也该让本座知个底细?” 他这一语落地,玉夜却微一偏头,定定的望住他:“阎君身为魔境掌界魔君,难道从来不曾仔细勘察过阎魔界中的这一处秘境吗?” 对于玉夜的这一句质问,闇罗自然是有着不满的,但,不满的同时,还更有着愈加浓厚的兴趣:“本座自然知之甚详,就如神子所见,此处秘境是个绝佳的……莲池新址。”闇罗勾勾唇角露出一笑:“不知神子这般慎重,是否是在考虑要将莲池划于本座一……” 不等他这一句戏谑声落,玉夜就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阎君既然知之甚详,此处水域之中的隐约煞气难道阎君不曾留意?!” 煞气?! 闇罗挑眉。 随后却只是不甚在意的轻嗤一声:“那般稀薄到根本无需理会的煞气,有甚好关注的?神子而今任职天枢,难不成就是为了这般不足挂齿的事才跑来本座这阎魔界大动干戈?” 是的,不足挂齿。 闇罗作为掌界魔君,这一处秘境又早就被他另行构建楼阁和浮桥,又哪里会不知水中弥散的微弱煞气? 但确实,太过稀薄了,稀薄到了足以让任何人都不将此作为一件值得留意的事情放在心上! 为什么留意?有什么值得留意的?这淡弱到几乎快没有的煞气说不定哪天就真彻底散尽一丝无存了,有什么可在意的?就算没有彻底消散,就仅凭这一丝丝拼都拼不起来的气息,又有什么可惧的? 煞气这东西,说穿了就是与三界六道中自然形成的天地灵氛并不相融,若是煞气浓郁,成聚规模,那自然是要心生警惕并着手处理,不能放任不管,听任它侵蚀三界灵氛。 但……这般弱的,就已经没有理会的必要了。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和三界六道互为相冲,这样本身已经算是稀薄到几欲消散的煞气,不过是坐视它随着时间流逝消散殆尽就是了,做什么要特意理会?很闲的么? 听到闇罗这混不在意的一语,玉夜眼中已是蕴了冷意:“阎君既然明知此处秘境之中有不明煞气的存在,却又拟将此处作为莲池新址,向昊天界索要莲池,难道阎君就不知莲池若是染煞,将会蕴生出什么东西?还是说……” 她话音略顿,目光冷冷逼视着闇罗:“阎君的本意就是要让莲池在这染煞之地蕴生异物?!” “神子,这可就是诛心之言了!”面对玉夜这可以算得上是问罪般的言语,闇罗神情也终于冷了下来。 “若真能将莲池移至此处,本座自然会在移栽之前就将此处水域整理妥当,不仅仅是那点子煞气,同时还需要更进一步加重此处魔氛的喷薄汇聚,以达到足够供应莲池汲取蕴生的目的和需求……只不过与昊天界的商讨未成,这才搁置了罢了,神子身为天枢,就是这般莫须有的仅凭猜疑给人定罪的么?” 一语声落,不待玉夜再开口,已是再次近前一步,冷不防的抬手就撩起了玉夜一缕发丝:“神子如今,却是愈发的……不可爱了……” 几乎就在他话语出口的同一时间,一道粲然金光凭空乍现,电光火石之间已是化作匹链般的金色雷霆冲他撩住玉夜发丝的那条手臂直斩下来。 这是玉夜始终留存在灵台之中不曾全数调遣出去的第七枚凰翎羽。 玉夜这一击迅捷绝伦,但闇罗身为魔君却也并不是吃素的,撤步抽身的同时,手腕一翻,一道明亮剑光自下而上攸然跃起。 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剑光与凰翎羽金色神辉两相交锋,霎时这座狭窄曲折的九曲浮桥上两人立足之处作为圆点,一波凌厉至极的余威迅速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将那莹莹碧波激荡出偌大一片涟漪。 闇罗一击格挡之后并不曾有其他举动,甚至手中跃起的那一抹剑光也已在一击之后重新消散于无,对于他的退让,玉夜也没有不依不饶的意思,那一片凰翎羽迫得闇罗放手之后便悬停身侧,羽片之上神光莹莹光润,循环往复。 “阎君,请自重。” 玉夜神情冷淡——不要让自己真正处于手无寸铁的不利境地,这还是在她锻铸成功魂器之后明炎教给她的,她也从来都是一个聪慧的学生,七枚凰翎羽中,再是欲派他用,也起码会存留一支以备后用。 留有自保之力,这也是每一个修行之人一致认可的理念。 就连闇罗,对她此举都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若真手边寸铁不留,那才是蠢。 后撤了一步的闇罗并未再有其他举动,就只是重又负手而立,将玉夜从头到脚盯了几眼,似笑非笑的轻哼了一声:“神子,还未回答本座的问题。” 玉夜此刻心中仍在思考这一处魔界秘境和人界那一处彼此间为何会有这般相似和类同之处,以及两处秘境之中为何又会有细微煞气留存,这分处两界,本应各不相干的两处秘境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又哪里能明白闇罗这突兀一语问的究竟是什么,只皱了眉道:“什么?” “本座适才问你——”闇罗审视着她几乎不曾有过什么变化的表情:“究竟剥除了多少——” “——魂魄?” 第7章 何种心情? 玉夜根本不曾料到竟然会被问出这样的问题,更不清楚闇罗又是如何会得知此事,毕竟她割魂裂魄之事就算在昊天界也是仅有寥寥数人知晓,二界各自无甚往来,这魔君为何会知晓此事? 不等她想出条理,闇罗却又道:“怎的?天枢大人,这是不愿承认?还是在想着要如何欲盖弥彰?” 玉夜不由皱了眉头——这魔君此次甫一相见,便始终态度十分无礼且又生硬,饶是她如今并不会为此动怒,却也不代表她愿意为此承担莫名其妙的针对,当下也只冷冷答道:“魔君此问,不管从何由来,也都只是无关公务之事,恕我不予作答。” 闇罗目光冷了一瞬,却突兀笑了起来:“如此,那本座也就没有义务再解答神子的种种疑问了。” 玉夜眉头皱得更紧——这魔君—— “或者……”闇罗欲擒故纵的略一停顿。 “本座以此秘境的来历作为交换,如何?” “七情之中,神子剔除的,是哪一种?还是……哪几种?” 闇罗脸上带着笑意,眼神却冷厉如刀:“喜?怒?想必都已经没有了吧?其他的呢?还留了哪些?还是……” “……丝毫未留?!” 眼见玉夜神色冷漠,闇罗嗤笑一声,信手一招,靠近浮桥边沿的莹莹碧波登时跃起了一股清澈水流。 乍然腾空的清澈湖水在空中凝聚不散,一息之内就由上至下形成了平整光滑的一面水镜,清晰的倒映出玉夜的身形。 “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神子……哦,或许该叫你天枢大人?” 闇罗眼底深处隐约有着失望和厌恶一闪而逝:“比……呵,那个人,还要让人不喜!” 面对闇罗近乎于指责的言辞,玉夜竟是无动于衷,甚至懒于掩饰自己的毫不在意:“我此次前来,为的乃是此处秘境,阎君的喜或不喜,与我何干?” ——你喜欢我,与我何干?你不喜欢我,又与我何干? 就不说玉夜如今一己好恶已经无存,就算是曾经的她,都是绝不可能会在意闇罗的喜欢或不喜欢的,又何况是现在? 闇罗目光如炬的凝望了她一刻,动念之间,那面水镜攸然消散,哗啦一声退回了一阵无序的水花,落回了湖中。 “确是……与你无关。”闇罗看似平淡的话语之中,潜藏着山雨欲来的恚怒:“那么本座这处秘境,想来也应与你无关才是!” 这般赤裸裸的有意刁难,就算玉夜已无喜怒,也依然不可能无所觉,黑琉璃般剔透的双瞳微微眯起,审视着这个从一见面开始就阴阳怪气处处为难的掌界魔君。 “你欲如何?” ——她没有生气。 作为魔境七君之中的愤怒之君,闇罗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分辨出了玉夜此时的情绪并无波动,她没有生气,她只是在异常冷静的应对而已,闇罗顿住一瞬,呵了一声:“你的心绪情感,剥除了多少?” ——与你何干? 玉夜对这魔君孜孜不倦在这个问题上的穷追不舍并不理解,但……若能以此换得此处秘境的信息情报的话……玉夜异常冷静和迅速的做出了评估的答案…… “全部。” 短短两个字,听得闇罗愣了神——全部? “全部的意思是……?” “荒魂,盈魂,各属分掌,我已将盈魂剔除元神。” “你——”闇罗神色复杂的望着神情之中没有丝毫波澜的玉夜,良久,却陡然浮起一丝嘲讽:“呵……你们这些天枢,还真是……如出一辙!” ……不,不仅仅是出入一辙,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饶是闇罗满心厌恶这种在他眼中跟自残没区别的事,心中却也依然感到震惊。 将整个盈魂剔除己身,这相当于舍弃了半数的元神! 元神那是能乱动的东西么? 可这神子不仅仅乱动了,而且……闇罗心惊的同时体内魔元催动,神魂气机当即就朝着玉夜笼罩而去。 尚未探到,就被尽数挡了回来。 两人身形谁都不曾有过移动,然而各自丹元气机碰撞之际,四周偌大一片湖水都在同一时间动荡不休,数圈波纹疾速扩散开去。 玉夜眉头微蹙,目光冷然:“魔君何意?” ——而且她竟然未伤己身?! 不……或许伤及了……但……闇罗心中品评着……必定很轻微。 轻微到不论是日常行动还是对敌,都……不受影响! 要达到这样的程度,就必须在剔除魂魄的同时,力求不伤损散失本源之力,这可比简单粗暴的将荒魂盈魂分割清楚要难得多了! 割魂裂魄何等极端之事?敢在自己元神上动手,仅仅是这份胆量心性和忍耐之力都不可想象!毕竟,剔除魂魄时所要承受的,是来自于魂魄本身的剧痛!不可能被任何术法、丹药、和手段能成功缓解的剧痛!意志力稍微薄弱些的,直接崩溃疯狂都实属正常,又怎么可能还能精准计算和控制本源之力的不被伤损破坏? ……难怪她被整个昊天神界奉为神子! 何等令人歆羡的天资和心性! 又是何等令人无语和惋惜的行事…… 闇罗默然盯了玉夜半晌,终于分不清是叹息还是讥讽的长出口气:“呵……倒是不愧神子之名……” 他这一语嘲讽,在玉夜心中甚至不具备需要理会或在意的价值,只冷淡的望着有一丝怅然也有一丝惊愕同时又有着一丝不屑的闇罗—— “魔君可否告知此处秘境的来历详情了?” 闇罗望着玉夜,神情之中的叹息和怅然之意渐渐散尽,再开口时,脸上已是只剩了嘲讽:“呵……本座先前不是说过了吗?” 他话音故意停顿一刻,嗤笑一声:“——此乃上古秘境,来由已经——不可考。” 玉夜冷冷的望着他。 “怎么?神子是在思考本座这般戏耍你的用意?以及要如何才能让本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闇罗讥笑一声:“总不见得……天枢大人是动怒了吧?” “本座到真的很好奇,对于已经不懂何为怒意的你来说,此时此刻,究竟是何种心情?” 第8章 大道无情 有一点,闇罗说的没错,那就是,玉夜此时此刻,确实正在计算和估量。 对于如今的玉夜而言,闇罗种种挑衅和故意激怒她的一系列言辞和做派,都只是莫名其妙的敌对之举,有敌意,却又并不浓厚到足以让她为此出手。 至于这份莫名的敌意的来由……玉夜思绪之中快速过了一遍——应该并不是她清楚的事。 或许是这魔君无故刁难,也或许是她有不自知的地方促成的,但……在她而言,她对此目前没有答案。 而且就算她开口询问,这魔君也未必会真的给出解释…… ——魔界之行,到此可也。 这一处秘境,已经证实了无论是内中布局构造,还是那隐约蕴藏的淡薄煞气,都已经印证完毕,单凭这处秘境本身,已经没有更多可以挖掘的信息和情报。 这魔君又几次三番意图刁难,并不具备有如实告知的可能性。 当然,也不排除他本身已经说了实话——上古秘境,不可考。 那么,就已经没有继续在魔境逗留的意义。 若他故意不言,与他继续言辞交锋就没有必要,抱定了念头不开口的人,难不成刑讯逼供?但是对方是掌界魔君,很显然,不可能。 若他确实不知,那就更没有继续听他信口开河的必要! ——这是十分冷静客观的估算,完全不掺杂丝毫个人好恶在内,冷漠,公式化,却出奇的客观和有效。 就是在这样完全不掺杂任何个人好恶以及心绪情感的状态之下,玉夜对此事的判断非常迅速而又精准,不过是一息之间就已经得出了应有的结论—— ——阎魔界,已经没有继续逗留的必要。 玉夜心念动处,散播出去四处探查感应的凰翎羽瞬息之间已是回归她的灵台。 “既然魔君无意坦言,那么我便就此告辞了。”玉夜淡淡的冲闇罗微一颔首:“若魔君今后有想起任何于此秘境有关之事,可随时遣人报知与我。” 她这一语出口,闇罗神色更冷——他到宁可看到这神子怒不可遏或者干脆出手泄愤! 结果她却仅仅就只是毫不浪费时间的告辞而已。 真的是……比博衍,还要让人不爽! 博衍虽然也一样不会再懂什么叫生气,但其他情感,他是保留了的,而这神子…… 呵…… 就连先前他当面表示要去出手对付她的神卫,她都已经只会从公私与否的角度去考虑是否该阻止了! 无情,彻彻底底的无情。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当初她被软禁在此秘境中,那名神卫由他陪同入内相见的时候,两人彼此间的互动还是极为熟稔信任的,能自然流露这样感情的人,不可能仅仅只是个下属那样简单的关系,必定是极其信任,亲密无间。 一个能开口教训神子的人,又怎么可能仅仅只是上下级的关系? 箓溟都不敢这样跟他说话! 毕竟箓溟才真的只是他的下属,而非是他的密友。 其实即便是箓溟这样的得力手下,彼此相处久了,也不可能会真的只是从属关系而已,身为领袖,对下属自有要求,身为真正有能力有见地的臣属,也自然不会什么人都跟随,必定是上下之间两两相得,上位者对于下属的心性和能为都欣赏,而臣属之人也对上位者的心胸能为都钦佩,这才会保持从属关系,而后时日久了,那自是日久见人心。 而如今很显然……这神子已经不知道何为人心。 或许她仍会从上位者的角度思考类似的事情,也仍然知道要服众,要保持和维护从属关系,但……这就仅仅只是毫无情感的理性逻辑而已。 对于那两个在她心中已经不是她下属神卫的人,则冷漠得让人……无言以对。 为什么不呢?不再是她的神卫,不再在她手下任职,那么其人,其事,除非有关公义,否则就已经没有再给予关注的必要…… 闇罗长出口气,神色复杂的望着玉夜:“本座真想知道……若是那家伙看到如今你这副样子,会是如何感想……” “旁人如何看我,与我并不相干。”玉夜一语说完,已是转身欲走。 同这魔君已经没有磨耗时间的必要,然而刚刚迈出一步,就听到闇罗的后面一句:“你以为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真能胜任天枢吗?” 玉夜脚步一顿。 “你究竟害怕什么?”闇罗定定的望着她:“不过是个天枢罢了,为什么做到这种地步?不惜戕害自身?” “中天那些老东西,究竟都给你灌输了什么狗屁概念?” “无情之人,如何能对众生有情?如何能聆听万物苍生的喜怒哀乐?如何能真正懂得何为慈悲?何为忧急?” “区区一个天枢罢了,便是不做,又能如何?” “竟值得你们一个两个的,为此剔除魂魄?!” 玉夜冷淡的回首:“阎君所言,并非是天枢职权范畴。” 她顿了顿:“至于我如何行事,任职天枢是否称职,也自有中天众位长老以及冥冥上天评判对错。” “就不劳阎君费心了。” 一语说完,那神光萦绕的纤细身影,已是不再停顿,毫不犹豫的步入了笼罩在秘境出入节点上的团团迷雾之中。 ——慈悲吗? 只可惜,身为天枢,注定要行无情之事! 就如同那些无辜亡于凶兽之口的凡间孩童,无辜吗?可怜吗?但是天命如此,她们的性命生死换取的,是人界王朝气运走势的正常延续,面对如此的事情,她有什么权利大发慈悲?难道就为了慈悲和不忍就出手干涉,扰乱人界王朝运势么? 这才真的不是天枢应该做的事! 所以,无情反而轻松! 玉夜自己冷静评估的时候,她也知道自己若按原先的心性,可能真的会出手诛灭凶兽,和那蓄养凶兽心怀不轨之人,毕竟他手上沾染的无辜鲜血实在太多。 但,若真的那样做了,这一代的凡间王朝,注定不会再有三百年的国运。 冥冥天道就是这般微妙。 第9章 大局和居心 虽然慕容裴行的是恶事,但……他点滴窃取积蓄的龙气,却是会在王朝运势真正岌岌可危之时回归本源,促使龙气重振,盛世延续的。 这就是为何当时得知了一生结果的慕容裴会心血冲荡难以自抑的缘故。 多么讽刺! 拼尽平生的智谋和手段,只为了终结那大夏运势,却竟然是反过来给几乎崩塌的贺氏王朝续了命脉做了嫁衣,一生心血,最终却成就了最痛恨的人。 若没有慕容裴和那头相柳,大夏王朝虽然会避免前期的残喘衰靡,但同样的,也就没有后续的中兴之势。 此乃天意。 天意不可违。 三界六道,万物苍生,无一不是赖天而生,有什么资格能开口说要有违天意? 那些动辄就要逆天的,不过是见识浅薄,略修了一点皮毛,甚至连皮毛都没修成,就叫嚣着要不服天命了。 天道,乃是三界六道所有事物真正的温床,由天道衍生的万物之则,也是万物苍生存在之本,她作为天枢,更是不可能违逆天道运势。 天道安排了慕容裴和那相柳的用处,那么,那些孩童,再是无辜,再是可怜,也不过是死得其所罢了。 她要着眼于天道大势,就势必没有滥发慈悲的资格。 徒留不忍,除了给自己平添愁绪之外又能如何? 是以,对于闇罗的诘问,玉夜连同他解释的心情都没有! 若是如此发问的,真的是个弱者,那也还罢了,毕竟弱者……要触摸天道意志和万物之则,都是不可能的事! 但闇罗是谁?魔境七界之一的掌界魔君!他怎么可能会是弱者?! 不可笑么?好歹也是魔境七君之一,不可小觑的强者人物!却竟能口出这般荒谬幼稚的话来! 违抗天意,不遵天道运势,带来的将会是什么后果?! 难道真的仅仅是凡间王朝改朝换代……最多死几个凡人……那般轻易的么? 三界六道,相辅相成,就算是界障阻隔,也依然是彼此之间有着微妙协调的,根本不可能仅仅一方剧变,其他无恙!这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 届时彼此牵连相扰,会为止剧变的又岂会仅仅一个人界? 究竟会造成多大的影响根本没人知道,就连天都不知道——天道运势规划的轮轨全部推翻,需要重新拟定,这是说推翻就推翻的? 由此可能会产生的恶性后果玉夜自己都不敢想。 而闇罗出口的诘问也才真正引起了玉夜的不满,一方强者,魔境七君,在三界六道之中都是数得上的至强之人,竟然这般……没有大局观! 不……或许不是没有,而是他根本不在意什么大局不大局。 这就更让人不齿了。 玉夜冷着脸踏出秘境入口,并不理会把守在入口之外的箓溟,自顾回到正殿之中,冲翘首以盼的凌华朱离颔首道:“事务已毕,无需再留,即刻回转昊天界。” 直至此时,见了她安然回转,两个神卫这也才松口气,一行人也不管那魔君还留在秘境之中不出来送客,只对随后而出的箓溟略作告辞之后就带着天权卫扬长而去,整装回转昊天神界。 箓溟作为并未跟随进入秘境的人,并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眼看这神子出来之后面上神色似是有几分不虞,又不见自家魔君一同踏出,心中不免有几分踌躇,纯粹是礼节所需,短暂送了一程之后立即回转,直奔秘境而去。 作为阎魔界中唯二可以自由出入此处秘境的人,箓溟甫一进入,就看见他家魔君正立在白玉九曲浮桥上望着万顷碧波正不知道在想什么。 心中倒是略松口气。 如此,便就不像是有大动过干戈的模样…… 虽然就算动干戈,箓溟也不觉得自家魔君就会战败——但毕竟闇罗之前说的对,轻敌从来不是好事。 这个神子,已经不是当日被禁锁灵台囚于此处的那个了,而今的玉夜不仅仅神完气足,更还已经任职了天枢,这就不可小觑。 天枢!那是玄尊博衍曾经担任的职务,仅仅是玄尊二字,就足以证明能够胜任此职之人的能为不可能弱! “魔君大人。”箓溟快步近前,恭声道:“神子一行已经辞行而去,返程昊天界了。” 闇罗立定不动,良久之后才呵的一声冷笑。 自有天道评判,不劳他费心么? 也是,自己瞎操的什么心! 箓溟跟随闇罗时日已久,见他神色就知道今日与这神子会面,必定不可能相谈甚欢,说不定……动过手都未尝可知。 然而……动手这件事……原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才对…… 箓溟垂下眼帘。 在接到神谕公函的时候,闇罗原本就已经盘算过等天枢驾临的时候再行扣留的! 彼时箓溟曾经反对,毕竟,已经是天枢,他都不曾料到自家魔君会这般胆大妄为,竟然敢将念头打到天枢的身上。 但他却更知道,魔君并不是个会无的放矢的人。 他能做此打算,就必定有得手的把握!并且,成功的可能性还不会低! 对于闇罗手中究竟握有什么底牌?竟然真的敢将念头打到天枢身上?这一点,箓溟本身其实并不清楚,他只是出自于对闇罗绝对……或者说是盲目的信任才会做此想——魔君既有这般打算,必定是估量过可行性的。 考量过后,觉得可以一试,才会动念,否则以魔君的心性,必定不会贸然行事。 闇罗是易怒不假,但易怒却不意味着他就会草率冲动,有一种怒意,是愈愤怒愈会尽力筹谋,以求万无一失的…… 而且……这神子此行前来的目的,竟是送上门来的好下手! 若是为了他事,众目睽睽,不仅仅天枢本身是个强敌,就她随行的神卫,和那一队天权卫,若要动手,就不可能太过轻松,即便最后能得手,也不可能毫无损失。 然而这神子此次前来,竟是自己开口要入秘境! 这和自己亲自步入牢笼也没什么太大区别了。 第10章 意味着什么? 故意只允她一人入内,将她随行之人尽数挡在外面,若是再能寻到一个出其不意发难的时机,甚至有机会悄无声息的就能将她重新软禁起来。 这样可以算得上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却怎的……? “魔君大人。”箓溟低声道:“为何不曾动手?” “本座对她没兴趣了。”闇罗哼的一声冷笑:“如今她这样子,看着就让人觉得面目可憎!” 呃?! 箓溟听得一头雾水。 我的爷,您原本也对她没兴趣的吧?!不是为了向昊天界索要蕴生莲池才意欲扣押她作为交换的吗?难道说……自家魔君竟然一直是对那神子‘有意思’?才会……箓溟心中抖了抖……难不成……当初阎魔界差点多了一位女君这件事……竟然是想要假戏真做的不成? 可……现在又没兴趣了是指哪样?魔君大人热情过去了的意思? 这算是情不知所起不知所终的最好诠释么? 箓溟木着脸,觉得跟随在闇罗身边这么长时间,竟然头一次有几分对他家魔君无语了起来。 闇罗并不知道他这个心腹手下脑子里正在把他往始乱终弃上面想,毕竟箓溟还是很惜命的——心中编排了半天,脸上分毫都没露,依旧是诚诚恳恳鞠躬尽瘁的可靠脸。 他这边心中正上演着人间话本中写的那种戏码,耳边却突然传来闇罗的吩咐:“去查查当初那两个神卫究竟是何故离职?现今人又在何处?” 嗯?箓溟有几分不明所以,查那两个神卫做什么?难不成魔君还真的是气不过当初中了圈套,势必非要讨回那一场么?不杀不足以平怒? 不过心底再怎么猜测,魔君的吩咐,他都不可能不执行,虽然心中对于魔君为何对那两人感兴趣一事有着几分不解,却也并不妨碍箓溟恭声应是。 “魔君大人,那神子此次来访,究竟是所图何事?” 闇罗轻哼一声:“她对本座这处秘境感兴趣。” 箓溟闻言下意识的放眼忘了一圈四周,嗯,水色怡人,碧波万顷,除此之外……箓溟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索性问道:“此秘境对于吾等天生魔体之人而言算是极佳的宝地,但神子毕竟没有魔元,她对此处秘境感兴趣又是看中了哪一方面?” 秘境之中魔氛浓烈,对于他们身负魔元的修魔之人是极其理想的蕴养之地,不论是闭关修行,还是养伤,亦或是破境冲阶,在此都是极有益的。 但神子又不是魔修,不修魔者,体内丹元气海的形成方式和根基都与他们有所不同,虽说不是不能转化魔气汲取淬炼,但确实很费时费力,得不偿失,基本没人会用这么鸡肋的修行方式,转化淬炼之后得到的气机灵氛甚至可能还比不上为了转化而消耗掉的多。 但是除了魔氛炽烈之外,此处秘境之中也就真没什么其他了,又有什么能引来那神子的关注? “听她的话音……”闇罗笑了一声:“应是不知何处还有着与本座这里一模一样的一处秘境……” 箓溟惊讶一瞬,皱了眉。 “这才让她为了求证,来此处与本座印证一番。” “这……两处一模一样的秘境的话,也确实引人好奇,却不知魔君可有探听出另一处的所在位置?” ——若真是一模一样,那还真罕见,确实是值得探究的!箓溟心下思酌着……这一处秘境究竟是如何来历,连他都不清楚,至于魔君大人清不清楚,他没问过。 秘境这种地方,自成一方天地,又不算是完善到可以自成一方界,这才是秘境的范畴,这类所在,有人力而成,也有天生而成,若是遇到强者大能一力开辟创建的秘境,多半都是作为居留之地,内中必定构建极佳,灵氛浓郁,宝物众多,这样的地方,一经发现,那就是可以引动许多人觊觎并为之争夺的。 就这一处秘境而言,内中浓郁炽烈的魔氛,也一直是魔境众人向往的绝佳的修炼场所,若真有另外一处可以于此媲美的秘境的话…… “那神子可有透露彼处秘境的位置?” “不曾。”闇罗漫不经心的一笑:“不过从她话中听来……另一处,似乎是有着外壁的,并且……里面有活物!” 活物! 箓溟皱了皱眉头。 阎魔界中的这一处,里面可是什么玩意都没有的!别看这波光粼粼的场景赏心悦目,其实水中连条鱼都没,闇罗也始终不曾有再行布置的意思,当然,箓溟知道原本他家魔君是想将此处作为莲池新址,这才要保持水体纯净,不让其他生灵污染占据分享魔氛的意思,不过…… 箓溟想了一刻也就丢开了手,另有秘境于此相同,虽然确实能引起一些兴趣,但又不知在何处,就不容易到手,而且说穿了,也不是什么惊天的秘宝,就连这一处秘境,既然没有能成功得到莲池进行移栽,那也不过就仅仅只是个对魔元有益的修行宝地罢了,其他更多的……也就没有更多的了。 若是移了莲池,那自然就是重中之重,任何密藏宝物都不可能比莲池贵重,但如今又没得手。 却不知那神子专程为此跑来一趟,又是为了什么?还是说,这其中有什么他们自己没有留意到的重要之事? 这一点,就连闇罗心中都在揣测,而他二人其实猜的不错,玉夜确实心中隐隐有着不祥的隐忧。 虽然至今她还说不清楚这份不祥和担忧究竟从何而来,但……那两处秘境若说彼此之间毫无关联,她是怎么也不信的! 那样如出一辙的无垠水域,内中铜台,以及已经几欲散尽的稀薄煞气…… 三界六道,初分之时并无仙妖二界,而是只有人三界,外加一个归墟魂海,这是所有修行之人彼此皆知之事。 而今,这样来历不明,却又时日久远的未知秘境,竟然魔境人间各有其一?!那……昊天界中,是否也…… 玉夜心中猛然怔了一下,心跳骤然有几分加速,身边凌华立刻望了过来:“玉夜?可有不妥之处?” 玉夜缓缓透出口气:“并无。” ……她需要静下心好好想一想,为何会有这般的想法,以及……若是想法成真,昊天界中也有这样一处所在的话,又是…… ……意味着什么! 第11章 为何而生? 心底不断涌动的莫名危机感连玉夜都不知道究竟发自何处! 两处秘境罢了,空无一物,其实闇罗的不以为然也是不无道理的,虽然有着些微煞气弥散,但真的……太稀薄了,若按常理来说,确实无需理会,坐视不管根本不会出任何问题,可……玉夜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是心中清楚,不能对此坐视不理,必须查个清楚,并且……找出其中的关联! 其实这两处秘境,除了无边水域和其内的铜台之外,也就没有其他相似的地方了。 人界的那一处,外壁基本尚还完好,虽然具体年代已经无从查证,但仅从那外部埋藏的岩层年代也可以推测,必定极其久远!甚至可能比‘上古’二字还久也说不定。 而魔境中的这一处,听闇罗的意思,却是根本没有外壁存在! 是本就没有?还是曾经有过但是年深月久已经崩解了? 玉夜眉头微蹙——闇罗的态度实在是……摆明了不管他知道还是不知道,都是问他也白搭。 目前看来,两处秘境,除了一处有外壁,一处没有之外,其余并无不同之处…… 哦不! 还有那头相柳! 玉夜蓦然停步,凌华朱离都望了过来。 人间秘境之中的那头相柳,玉夜是查阅过它的识海的,毕竟,一头上古凶兽竟然会被囚在那样一个有着微弱煞气之地,若她没发现也就罢了,既然发现了,自然是要查个清楚。 那头相柳并未进阶,在天枢神子威压之下几乎算得上是归降乞命,玉夜并没费什么气力就从它识海之中获知了它的经历…… ——又是玄尊! 这头相柳基本算是尚未长成的时候,就被玄尊察觉了存在,为了避免这样的恶兽危害世间,就出手擒捉了它,九首之兽,而今仅余八首,也是彼时被玄尊直接斩去了其一,这才是现在这般模样。 而后,玄尊便将它囚于了人间那处秘境之中,虽说是相柳这样的凶兽,直接诛灭才更省事,但想必玄尊囚禁它的时候就知道它出不来了,这才会如此行事。 从那头相柳识海之中获知,原本那处秘境之中除了淡薄的煞气之外,也还是有着正常灵氛的,只是天长日久,早已被它这个囚徒汲取殆尽,若非是有慕容世家无意之中探得地底那一方天地,又因缘际会偶然神魂入梦,被它假意利诱,或许那头相柳此时已经因为得不到灵氛补充衰竭而亡了也不一定。 算是靠着慕容世家数百年来点点滴滴给它窃取的王者之气,这才苟延残喘至今,对于那头相柳而言,有朝一日能够脱困而出,是它最为迫切也是唯一的目的! 之后,就是慕容裴心生怨恨,开始进行魂饲,并几次制造亡者凶案夺取生魂和死魂。 这就是那头相柳并不复杂的生平。 玉夜却眉头皱得更紧。 为何是相柳? “大人?”见她皱眉思索,凌华朱离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出声问道。 “对于相柳,你们知道多少?” 嗯?相柳? 两个神卫对视一眼。 “凶兽,食一切人兽,天生腐化污浊之力,危害极大,是以理应见之既除,战力尚可,但无九婴的再生之力。”朱离一板一眼的答道。 “朱离说的就是典籍所录。”凌华附和了一句,随即却又疑惑:“这东西……不是灭绝了吗? 因为太过恶名昭着,真的是到人人喊打的地步,所以三界六道之中已经很久没听说过还有活的相柳了……难道是还有没除干净的? 这种凶兽,虽然也占一个兽字,但毕竟不是普通野兽,而是极其强大的天生异兽,像这类的东西,一只活很久根本不是问题,或许躲避追杀,或许因故休眠,更或许干脆就是有遗漏尚未孵化的兽卵之类,三界六道何其广袤,潜藏一隅的话,漏网到现在也不是没可能。 ……是的,应该灭绝了才对。 本来就连玉夜,也没想到居然还有相柳存活于世。 但这却并不是她心中疑惑的原因。 玉夜出神了片刻,眉头愈皱愈紧:“相柳,如此恶名昭彰,根本不能与其他生灵共生或依存,所过之处生机全无,这样的异兽……”她终于抓住了心底真正的疑惑:“天为何生它?” “这……” 凌华朱离二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天道之下,生灵亿万万,细如微尘,大若宇宙,一花一叶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不论是低微如孑孓,还是他们这些天赋神格的神界中人,无一不是天生天养,天为何生相柳?这个问题就如同天为何生蚊虫虎豹乃至其他任何一种东西一样——从来无解。 或者说,从来没有人考虑过。 为什么要考虑呢?多么无稽,这难道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吗?所谓惯性思维就是如此。 可就是这样无稽的问题,真正思考起来的时候,方才愕然发现——确实,相柳的存在于其他万物竟是毫不相容!更遑论彼此依存或生息了! 仔细想来,这确实与三界六道其他生灵彼此之间相依相存的链条关系格格不入。 天生万物,而万物皆有灵,彼此之间都是互生关系,小到孑孓,大到玄武巨龟,竟然只有相柳,是完全不给其他任何生灵提供生存必须空间的。 狼会吃羊,这不假,但狼对于羊而言就真的仅仅是毁灭关系吗? 并不。 狼的存在,虽然是已羊为食,但同时,狼也确保了一定范围内羊的种群数量不会无限的膨胀,只有羊的数量保持在合理范围内,才能让栖息地的丰美水草不至被啃食殆尽,羊自己也才能得到生存必须。 这,就是虽然相互制约,但却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 可是相柳?相柳对于其他生灵而言是毁灭的终端,而它之后,并没有一个合理的循环,可以再衍生催化出后续的链条关系。 不论什么生灵,哪怕是没有灵智和感知的水脉矿藏乃至天地灵氛,遇到相柳,就是全部的终点了。 那么,相柳到底因何存在?! 天道诞生相柳的目的又是什么? 还是说……根本就不是天道诞生的相柳! 第12章 一字之差 猛然翻上心头的这一句猜测,让玉夜自己都猛然怔住,这是心头豁然开朗之后紧跟着却又让人不寒而栗的猜测。 是了……相柳,并非天生之兽的可能性竟是极高! 玉夜抿唇,加快了步子——神阙宫中藏书众多,内中许多上古典籍,她倒要静下心来仔细查查,这相柳最初的记载究竟是什么! 谁记录的最初的相柳?是出现在何处?何人所录?彼时相柳的形貌习性和其天赋是否与现在一脉相传,还是有所不同?这些都是极其重要信息。 除此之外,秘境之事也需要彻查! 对于秘境,玉夜直到现在,心中都依然没有一个合理的怀疑目的——她自己都说不上为何会这般在意那两处秘境,虽说其中有着淡弱的煞气,但已经稀薄到并不足以还需要关注了,然而玉夜心中却始终萦绕着不安的感觉,对于这样莫名的感受,玉夜向来是不会选择无视的。 追查,查出根底,然后看看到底不安的究竟是什么!随后才可以采取合理的应对方式,彻底消除掉不安的源头。 这才是她一贯的行事标准。 回到神阙宫的玉夜一头扎进了这座神宫从太古时期至今收藏的典籍之中。 凌华想到她路上问过相柳,想来是要查相柳之事,问过之后果然是,便就帮她把有对相柳有过记载,哪怕仅仅只言片语的,都尽量翻了出来,这些东西平时不显,然而真正堆到一处的时候,这才发现,竟然还是好大一堆。 纸卷和玉符都算是时间不算久的,竹简木简的更早一点,除此之外龟甲石板、陶板,以及骨片制作的骨简,幸而昊天界中人天赋神格,得天独厚,术法保护之下这些根本难以追寻年代的东西依旧保存得完好,否则恐怕有的东西现今已经想查都没处查了。 玉夜足足看了一整天,这才找到了这一堆东西之中年代最为古老,可以算是最早记录相柳的文字记载。 【极北冰渊,腐水之泽,兽焉九首,与九婴似,上□天□□兽,是食人,□□大凶。】 这一行斑驳残缺的记载,甚至连文字都已不全,但是从腐水之泽和与九婴似,这几个字,也足矣推断出记载的就是相柳。 这是一片已经缺损的骨片,下面还刻绘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相柳的简图以做示意,不过已经缺损了大半,图纹也极其简单和抽象,不标注是相柳的话,仅从图上很可能看成是九婴,甚至……是章鱼,可见其简陋。 玉夜皱眉盯着这片封存在玉符之内,根本已经不能碰触的残骨——上□天□□兽——这是这简陋记载里最关键的一句话,然而,却已经残损得无法辨认。 罢了……就算能辨认,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这类典籍,不过就是年代久远,但真追根究底,也无非就是前人的见闻记录,甚至其中还有推断猜测,以及凭空假设,本来也就是不能尽信,可以考据参阅,不能奉为圣旨纶音。 然而这样一来,却又该向何处寻求解疑? 这是那种心中明知有问题,但却就是缺乏揭开问题关键的信息和思路,这种感觉十分的堵心。 因为束手无策,所以就更是不虞。 “玉夜?”凌华见她眉头紧皱,不由出声道:“观你此行归来就始终心事重重,可是有事难解?” “凌华,若依你看来。”玉夜白皙的指尖轻轻点在由玉符浮现而出的内中骨片的图纹上:“这一句,该当何解?” ——上□天□□兽。 “上古天生异兽?”凌华的回答几乎是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答案,也是几乎不需要思考,下意识就会回答的答案。 “若是……”玉夜缓缓的叩着指尖,终于出口了心底那令人不安的猜测:“【上古天外异兽】呢?” 天外?!凌华惊讶了一瞬,但确实,这样确实也能解释得通。 天生,天外,一字之差,却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上古天外异兽……”凌华喃喃了一句,心中猛然也是想到了什么:“若是天外,倒是能解释为何相柳不能与万物苍生共存了。” ——并非此方天道所生之物,自然不能相互依存,它的存在本来就不在天道自我构建的环节之内,那当然就是只能成为破坏者,无法成为存亡关系中的一环。 如此一来,确实,就能解释得通了!而且,非常合乎逻辑! 诚然,这样的解释,目前为止都仅仅只是猜测,毕竟是‘天生’还是‘天外’并不可考,而且就算是‘天外’,也依然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最多证实了相柳不是天道衍生之物——可那又如何呢? 本来相柳就已经灭绝了,嗯,除了人间秘境之中的那只之外,其余至今不曾再有发现过其他漏网之鱼,而且根据玉夜曾经追寻过的慕容裴的命线中,那头相柳后续未能成功脱困,而慕容裴自己,却是死了的,没了人为它供养,它就算不死,也并无可惧之处。 三界六道之中,或许它就真的是最后一只相柳。 对于这样濒临死绝的物种,就算真的是天外异兽,也不足为惧,毕竟,它们马上就要死绝了。 若是天生,或许还有施以援手让其存续的价值,但本身就是天外,算是入侵,这就彻底无需理会,坐视其灭亡就是。 玉夜长吁了口气,相柳一事,她心中已有猜测的方向,那么,暂时搁置可也。 接下去,就是那两处秘境了。 “小镜!”玉夜突兀的扬声:“昊天界的地图拿来。” 不待她话音落地,她和凌华面前便悬空浮现了一幅几乎上接书殿穹顶,下触晶石地面的庞大地图。 繁复的线条和标注交织构造成一份极为精密的图像,每一根线条都微光浮现,凸显在空中,无比清晰。 玉夜皱眉看了一时,却仍嫌这份地图不够细致:“小镜,要更精细的。” 话音甫落,原本悬空垂挂的地图陡然之间就是一个水平翻转,从书殿内部直铺满了整个神阙宫,所有建筑花树均被微光线条穿透而过,黄昏的夕阳光线映照之下,一份荧荧微光组成的沙盘地图填满了全部的空间。 山川,湖泊,河流,江海,一切人力建造的造物,和自然天成的的景观,所有细微之处尽皆纤毫毕现。 玉夜轻出口气,仔细的按照这份在外人看来如同奇妙幻影一般的莹光沙盘中搜寻起来。 第13章 不存在其实更好 玉夜也说不清楚为何她会对那两处秘境如此在意,这种只存在于直觉上的隐约揣测甚至缺乏足够的逻辑支撑来宣诸于口。 为什么在意?两处秘境罢了,甚至内中可以算得上空无一物,没有秘宝,没有矿脉,也就是魔界中的那处魔氛浓郁,算得上对魔境众人颇有裨益,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对于这样几乎算得上是空无一物的秘境,在意它的理由是以什么? 玉夜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向人解释,毕竟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份在意和为之耗费时间心力的举动有几分无稽。 但不论是为了消除她心中的不安,还是为了证实她心中的怀疑,这都是她必须查证清楚的事,玉夜自己很清楚,若是放任不管,任由这一份隐约疑虑不断发酵的话,将来必定会影响到她! 不论是作为她个人,还是作为天枢,她都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 不过,虽然认定了要查证清楚,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昊天神界,整整一方界,而且是天地初成之时最为古老的原生界轮,广袤无垠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它的疆域。 就如同对于没有修为的凡人不可能找到人界的界障边沿一般,上穷碧落下黄泉,天外仍有天。 对于普通凡人而言,现如今他们的认知或许以为脚下大地就是世界的全部,海水之外便是世界的尽头,然而等到有朝一日他们到了海水之外,才会发现所谓的世界尽头并不存在,存在的,仅仅是另一方大地或另一片海洋罢了。 昊天神界也是如此,单就这一方界轮而言,按九渊神镜目前构建出来的莹光沙盘,这整座神阙宫范围都装不下,玉夜再是细心,也不可能一寸寸的查找完全部的地图。 是以,她向凌华朱离二人仔细描述了自己所要查找目标的细节和特征,甚至用复刻之术向他二人展示了人界之中那一处铜台和腐浊之海的构造和布局。 其实那布局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就是海洋当中一处阔大的圆形平台罢了,这样的地貌,说实话,极其难找。 或者说,在众多与之类似的地貌之中,很难分辨究竟要找的是哪一处。 更何况,九渊神镜所收录的神界疆域地图确实已经详实无比,并且随着每一处变化和发现实时更替,但……这也并不意味着绝对无遗漏。 秘境,本身这两个字就是秘密之境的意思。 不是所有秘境都已经被人发现了的! 九渊神镜再是天下无双的至强灵枢,它也不可能会知道已知地图中尚未收录的秘境在哪,它所能呈现的,只是迄今为止能够描绘出的所有细节而已,已知的,都在其上,但未知的……却依旧未知。 “玉夜,这样的秘境,若是尚未被发现的,又要如何寻找?”凌华朱离加上玉夜自己,三人一起仔细筛查了许久都一无所获。 玉夜怔了怔,良久才轻出口气:“找不到……也是一种结果。” 昊天界中有此秘境,虽然可以成为她心底隐约不祥感的佐证,但……玉夜宁可找不到。 若真的神界之中也有这样一处秘境摆在那,那么这其中究竟能证明什么?玉夜觉得自己不敢继续联想,她有种直觉,若真的找到了,只怕这背后会隐藏着她根本不乐见的事情。 ……宁可不存在。 大约是她心中的想法得到了回应,三人反复搜寻查证了足足一天一夜,在现今已知的疆域地图和所有已知秘境之中,并没有发现有类似的所在。 其实也不是没有吧,就譬如有几处很难分辨的地方,基本都是广阔水域之中的孤岛之类,光靠地图沙盘根本无法辨认是或不是,像这样的地方,玉夜都是当机立断亲自前往实地彻查。 有着九渊神镜给出的详尽地图,纵然是未曾去过的陌生之地,也可以通过遁阵瞬息而至,查证起来并不困难。 最终排查结果——就仅仅只是布局类似而已,实际上并不是相同的秘境。 没有陌生繁复的符文密布的铜台,更没有那隐约而又淡弱的煞气。 相似的孤岛,就仅仅真的只是孤岛而已。 对这样耗费了心力仔细排查的结果,玉夜并不觉得失望,相反,她心中原本绷紧的那条弦终于放松了下来。 没有的话,说明原本她连假设都不敢仔细去设想的猜测是不正确的…… ……这就好。 “玉夜,你在怀疑什么?”凌华对于玉夜这样大动干戈有着几分不解。 一处秘境罢了,就算内中有着相柳,但既然已经证实是后来关押进去的,也就并不能作为疑点来源值得这般劳心劳力,甚至还不惜专程跑去阎魔界一趟。 毕竟,仅从秘境布局和内中情况来看的话,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一处广袤空间,一处铜台,而后却也并无其他,空无一物的秘境,什么都没有。 如今这是昊天界中并无同样的秘境存在,可就算是有,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这种时日久远的上古秘境,几乎算是无从考证的存在,所谓大道初成天地初分时期,但又哪里去寻那般久远的佐证?不过都是传说中罢了,三界六道何其广大,至今没有答案或迄今为止人力尚无法考证的事务简直不胜枚举,又哪里会是提出疑惑就能有解释的? “凌华,人界和阎魔界这两处已知的秘境之中……”玉夜低声道:“有煞气留存。” “什……”凌华愣了。 在经过了临渊之战,以及紫坤莲脉险些被异鬼侵占那一系列恶战之后,而今煞气两个字,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和警惕。 也因此,凌华心中终于恍然。 ——难怪玉夜会这般重视! 就连凌华自己,在冷不防听到煞气两个字的时候,心中都是猛然一跳! “分处两界,内中布局和构造却几乎如出一辙,又都有淡弱的煞气残留,凌华,你觉得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14章 被埋藏的记忆 “难道是……”凌华皱着眉沉吟片刻:“有没有可能,是临渊之战时被诡蜮异邪入侵之时带入的?” “不可能。”玉夜摇头:“那两处秘境存在的时间,远比临渊之战要久远得多。” ……就不说人界中尚存留外壁的那一处秘境所埋藏的四周都是上古时期才能形成的岩层,就仅仅是阎魔界的那一处,若是临渊之战时期才出现的,魔君闇罗又岂会不知? 那处秘境的出入节点可就在他阎魔殿后殿楼阁之上,这若真是异邪潜入设置的,闇罗还做什么魔君?有被诡蜮异邪摸到枕头边都不自知的魔君吗? 开什么玩笑! 凌华也住了口,阎魔界中那处秘境确实是始终有被闇罗掌控在手中的,如此看来,她之前的猜测也确实不成立。 “可……这样的存在时间,却又说不通啊?”凌华想了半晌,眉头也是愈皱愈紧:“诡蜮异邪的出现,最早就是临渊之劫,那两处秘境若真是上古时期就存在至今,内中煞气又是从何而来?” 临渊之劫还是玉夜当初在他们四个神卫辅助之下方才费尽心力的提前预知的,从她预知之后,方才是真正入侵开始,在那之前,整个三界六道之中甚至没人知道在天契律障之外,还有着那般强悍嗜杀的生灵存在。 简而言之,在临渊之劫之前的时间线上,是根本不应该有煞气存在于世的。 本来就不是此方天道诞生的气蕴,最早现世也就是临渊之劫中被异邪中至强的大能蚀破了天契律障,这才随着异邪涌入而一并带入天道之中的诡蜮邪氛,在那之前,放眼整个三界六道之中,都是绝不可能有丝毫煞气出现的才是。 可就在那两处存在时日远比临渊之劫要久远得多的秘境之中,却竟然出现了! 这就是凌华也无法想通的地方。 “玉夜,有没有可能……是秘境虽然存在久远,但内中煞气却是后入?” 玉夜抿着唇想着凌华所言的可能性。 虽说仅仅从时间上来说的话,确实不能排除会有这样的可能,但若真是上古秘境在临渊之劫之后被漏网异邪有偷偷入侵的话…… “我查阅过那头相柳的识海,并不曾有过相关的记忆。”玉夜喃喃道。 除了相柳,还有闇罗,虽然闇罗的识海玉夜没有翻看过,但难道他是蠢的吗?自家后院一样的秘境,临渊之战之后陡然之间出现了原本不曾有过的煞气,这魔君得是多大心,才能放任不管不去彻查究竟? 所以这个假设成立的可能性简直近乎于零。 凌华此时也反应了过来,确实……既然其中一处秘境是有与掌界魔君有牵连,那除非是闇罗通敌,否则这样的可能性就不存在。 “玉夜是怀疑,昊天界中或许也会有这样一处染煞秘境的存在?”凌华终于明白了玉夜心中的隐忧,虽然她仍然不是很理解为什么玉夜会有这般联想。 察觉两处秘境之后予以彻查,这是正常人都会做的事,但……由那两处秘境的存在进而觉得昊天界中也会有这样一方秘境,这就……纯属臆测了。 玉夜默然良久,方才低声道:“莲脉一役之后,我从阎魔界脱困而出之时,玄尊从我识海记忆之中抹去的……就是魔界秘境之中留存有煞气之事。” 一句话把凌华朱离两个都听愣了。 彼时玉夜被明炎安排几人一番偷梁换柱之后才终于得归,而后确实玄尊有曾莅临神阙宫……或者说,闯入二字更恰当点。 就在玄尊走后,玉夜醒来便就言说自己有忘记何事,却竟然就是此事吗? 人的记忆是非常微妙的,抹除二字,其实并不可能,不过就是强行覆盖住那一段记忆内容,而后加以禁锁,这样便能使人遗忘,不再记起。 这样的记忆封锁,若施术者和被抹除者之间能为相差甚远,那除非有外力作为诱因,否则一辈子也不可能再想起,都很正常,但若有外因,那么想要诱出真正的记忆,重新忆起,也并不是做不到。 就如同而今的玉夜,原本在她而言,她确实不会无端就记起被玄尊锁住的记忆内容究竟是什么,但……她却阴差阳错的,被盈魂引入了凡间那处秘境! 作为曾被软禁在阎魔界秘境之中颇长一段时日的玉夜而言,那样如出一辙的格局分布,和那内中弥散的隐约煞气,几乎是立刻就诱出了那被埋藏在识海深处的记忆真相! ——与此相同的秘境,她曾进入过,格局布置几乎同出一源,而且……有煞气存留! 原本,她身在其中的时候,还曾心生警惕,但因为彼时她自己也始终不曾有想明白,这才决定一旦脱困,必定要与明炎好好探讨一番,毕竟是牵扯到煞气的存在,不可能会就此放过不查。 然而脱困之后,脑中还记得曾经有事是要与明炎商议,但却就是忘记了究竟是要商议何事! 而彼时能够下手,也有能力下手的,只有闇罗和玄尊两人。 比起闇罗,玄尊的嫌疑才是最大的。 毕竟玉夜彼时不曾让闇罗察觉到她有心中起疑,何况自她察觉到煞气之后,虽然尚未脱困,但彼时闇罗也确实没有机会,否则她不可能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 玄尊博衍,才是真正有能为并且也确实曾闯入神宫与她近身之人! “若仅仅只是两处并无牵扯的秘境,内中煞气又确实稀薄到不足为惧,玄尊为何要锁住我的记忆?不让我发现此事?”玉夜只觉这些零零碎碎林林总总发现的枝节细末有如一团乱麻一般,仅仅将她缠在其中,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心底却仍旧捉不到关键之处:“若是无关紧要,又为何要如此行事?这说得通吗?” ——确实说不通,也确实……很像是为了不让她发现什么,这才干脆抹除了她的记忆。 可究竟是什么呢? 为了遮掩什么?还是为了保护什么? 究竟是什么事情这般隐晦,不能为人所知? 第15章 幽水溟渊 “玉夜是猜测,昊天界中,或许也有这样一处所在?而玄尊正是为了不让你心生疑虑,进而追查,这才……?”凌华喃喃的说道,神情中有着几分难以置信。 “玉夜大人。”从始至终都保持缄默不曾有出声过的朱离,默默聆听了她二人的谈论许久,此时突然说道:“抛开布局不谈,昊天界中目前已知的有煞气留存之地,应当便是幽水溟渊。” ——什么?! 玉夜和凌华二人,猛然之间就都怔住了。 “慢着,幽水溟渊并不是……”玉夜下意识的反驳了半句。 幽水溟渊那里曾经是临渊之劫的时候为了封补天契律障所选定的封障大阵所在位置。 也就是在那最后一役的时候,那只修为强悍到足以蚀破天契律障并构建出一条通路的异邪……赤君崖烛,曾现身狙击。 为了封障,也为了将它狙杀,玉夜和众位长老为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才将它诛灭在幽水溟渊之内! 而后直到千余年之后,玉夜重修回归神界,这才有了发现楼阳长老竟然被其侵吞了元神魂魄,以中天长老的身份潜藏在昊天界,并持续侵染莲池灵脉……这才有了后续的莲池之战,也才能有赖于玉夜冒险惑敌才能最终成功的那一场惊天战役…… 幽水溟渊,是赤君崖烛肉身陨灭之地! 作为那样一个曾经强悍到连玉夜都不可能是它对手,是集合九位长老之力,甚至两位长老付出了自爆元神的代价,拼尽了所有气力,最终才争取到一线契机从而取胜的强悍到令人心惊的敌人,它的身陨之地,有煞气未散,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并不是……”玉夜突然愣住,尚未出口的话音消失在唇边。 “确实不是。”朱离肃声道:“但,昊天界中,排除那些尚不为人所知的地域和秘境之外,目前知道的有邪煞之力留存的,就是幽水溟渊,玉夜大人,那里是唯一的已知之地。” 朱离一语中的! 幽水溟渊,那一场临渊之劫最后战役的终结之地! 甚至彼时为了护卫身在内中进行封障的玉夜和众位长老,镇守在幽水溟渊出口处之外的己方人马全数覆没,那是面对源源不断疯狂涌入的诡蜮异邪们,和此方天道集三界六道精锐人马彼此之间,异常惨烈的一役。 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忘记那一场惨烈的厮杀,那是赌上了这一方天道之中亿万万生灵生死存亡命脉延续的最终之战。 几乎无人生还。 就连朱离自己,在那一场让人绝望的恶战之中,曾经身陨的。 他和岚羽两人,若非是玉夜从归墟魂海之中夺回了他们的魂魄,又抽取自身元神为他二人构造魂印,此时此刻,早就没有他的存在了。 并不仅仅是朱离,昊天界所有人,已经三界六道之中所有知晓临渊之劫的人,都对那一场封障之战心有戚戚,是以,朱离这一语,有如旁观者清一样,直接戳中了玉夜自己并不曾有想到过的地方。 ——幽水溟渊! 而且,该地叫做幽水溟渊,自然少不了一片广袤无垠的森寒水域! 可……玉夜不记得幽水溟渊中有甚平台或与平台相似的孤岛。 然而这并不妨碍玉夜迅速做出决定要去幽水溟渊探查一番,不管那其中的煞气是不是赤君崖烛身陨之后长久不散,还是如何,朱离说的对,现今,那里是整个昊天界中唯一已知有煞气存留的地点! 站在幽水溟渊入口之外,一行三人的神色都有几分肃然。 最终之战的时候,这处入口之外用尸山血海来形容丝毫不未过,时至今日,纵然战场已经打扫干净,尸骸也早已经妥善收殓,但这一处昔日的战场仍然灵氛湍流激荡。 那是昔日大战之时被鏖战双方各自催发到顶点的修为和战意动摇到了此地时空构建的根基所造成的影响,至今依然紊乱动荡。 这一处战场,甚至迄今为止都还能感受到血腥之气,那是浸透了整片大地,甚至千年雨雪也未能洗净的数之不尽的强者在此悍勇拼杀宁死不退的坚韧和牺牲。 甚至在大战过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此地还存留着许多因为杀敌的意念太过强烈而死后也不能进入归墟轮回转世的残缺魂魄。 还是战后由三界六道各有参战的部族不约而同的派出术师修士来此祭祀悼亡,安抚战魂,昊天界也数次由中天长老主持祭奠,告慰亡灵,这才渐渐弥平了这一处战场上徘徊不散的众多亡魂。 而更多的,甚至连魂魄都已经消散,毕竟彼时参与那场最终之战的,无一不是三界六道中的强者,修为到达一定地步的人,可以引动的天地法则也就不可小觑,强者与诡蜮异邪彼此之间的拼死争斗,已经不是普通的两军对垒,这样级别的战役之中,元神残缺,魂魄无存,都简直不能更常见,身死魂消之人更是不知凡几,徒留不能继续杀敌的一腔执念,其余已经不复存在。 这样残酷血腥至极的战场旧址,没有人愿意靠近,除了时至今日依旧会定期有安排祭祀在此慰告亡灵,一点点的净化战场之外,可以算得上是渺无人迹,一片荒芜。 经历过无数强者在此血洒疆场之后,这一处地域早就成了寸草不生的一片荒漠,甚至时至今日,砂砾之下还不时会在朔风侵蚀之下露出早已腐朽的残破碎片,破碎支离,认不出是护具还是兵刃。 就仅仅是入口之外这处昔日的战场而今的荒漠之中,就已经是煞气团团弥漫,毕竟,那一场惨烈的鏖战之中,死在此处的诡蜮异邪也是不计其数。 那是根本无法统计,也无人统计的杀敌数量,这一方天地原本就被扰动的灵氛湍流和邪煞戾气想要彻底消弭平复,恐怕不是件容易事。 饶是玉夜而今已经只剩荒魂,真正来到此处,仍是肃穆而立,心中默诵了一段祭文,这才迈步走向那大战之后便划为禁地,再不曾开启过的幽水溟渊的入口之处。 彼处,曾是她与众位长老拼尽全力不计代价的封障之地。 彼处,也曾是明炎等人浴血奋战至死不退的死守之城。 第16章 难如登天 幽水溟渊算是一处开放式的秘境所在,所谓开放式,就是入口并非隐而不见,需要通过咒阵或者特殊节点才能出入,幽水溟渊的入口,直接就是一处峡谷的谷口,两侧山峰参天入云,陡而锋锐,两峰之间,天然形成一处狭窄的瓶口型地势,由此进入,便是有着溟渊之称的万顷波涛。 虽然入口开放,但幽水溟渊其实仍然算是秘境,它真正得名的那一处广袤水域,从外部峡谷上望去,其实不存在。 若不通过那狭窄双峰之间的瓶口入内,而是想用取巧的办法,譬如遁阵,或凌空之术等等,那么此处呈现的,就仅仅只是一个普通山谷,面积不大,荒草野林,偶有鸟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似这样的开放式秘境,三界六道之中也有两三处相似的,这一类的地方多半是天地灵脉自我进化成真正秘境,或……正在由秘境退化而成,这一过程几乎是人力不可能记录和目睹的,休说是千年万年,便是几个纪元过去,这类地方也依旧难以发生什么明显到能够前后对比出有所不同的改变。 正因为幽水溟渊是这样罕见的开放式秘境,当年众位长老和玉夜才一致将此处选为封障大阵所在地点。 真正的秘境,内中虽然自成天地,甚至有的秘境的完善程度可以媲美真正一方界轮,但秘境的一个秘字,就代表着它们内部灵氛流转阴阳交汇自成一体,与外界灵氛并不相通。 那样的秘境,虽然若要防守起来更为容易,但却并不能作为设立封障阵式的地点。 而幽水溟渊作为开放式的秘境,它有真正的内外相通的入口,内外灵氛可以相互交融,在此设阵,不会被秘境的界障阻隔从而产生偏差和失误。 与此同时,它又只能通过入口才能够真正得入其内,其余方位,不论何处,都不可能攻入。 这是绝佳的设阵和防守地点。 内中区域广袤,并不狭窄到不敷使用,入口处又相对而言十分狭小,易守难攻,只要守住那唯一的出入通路,内中人员便可安全无虞,而且,就算对方是有着能够开山裂石的大能,也不可能从其他方位进入秘境。再是能为强横,也不过就是未经入口所在,从而进入那没有进入价值的荒芜山谷而已。 没有比幽水溟渊更为理想的封障之地,当年若非是异邪之中有着赤君崖烛那样至强的大能,修为强悍到了足以撕开空间障壁构架出时空曲洞的话,这一处封障之阵在外面守军彻底覆灭之前都不会被人打扰。 这是玉夜等人自那一场惊天战役之后首次重返幽水溟渊,籍由那宛若两支矗立的刀锋一般的秘境入口踏入其中,扑面而来的,就是几乎能够摧毁一切的罡风。 幽水溟渊之内,原本曾经是森森水域,万顷波涛,但是作为曾经的封障之地,经历了那一场引动了天地异象的大战之后,此地就再也不复当年的样貌。 在那一场大战之中,抛开作为封障基础的极曜敕天大阵引动汇聚的天地灵氛不谈,仅仅就是玉夜和众位长老各自催发到顶点的丹元气机和灵识神魂,就已经将此地的时间、空间、水系、疆域,甚至包括这一片秘境范围内的万物之则,都尽数搅扰成了一团乱麻,甚至被斩裂破碎的都不计其数。 如今的幽水溟渊之内,是一片狼藉残破到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秘境空间。 内中的景象早已不再是人所常见的无垠水泽,这一方秘境之中的景象根本就可以称得上是末日般的支离破碎和混乱无序。 无处不在的凛冽罡风之中夹杂着根本无法分辨到底是从何方而来的水渍,混乱吹拂的时候如同暴雨一般,但由于法则混乱破碎,打在人身上的,时而是如刀的冰棱,时而又是沸如岩浆的滚水,原本应是无尽长空的半空之上突兀而又莫名的有着偌大一片恐怖的漩涡,如同一个黑洞一般,不停从四面八方汇聚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海水和乱石,奔腾翻卷的被吸入漩涡之内,而后,不知所踪。 原本生存在幽水溟渊之内,习惯了冰冷水域的许多水中生灵早已灭绝殆尽,偶尔在因为法则条例的混乱失效而紊乱颠倒的半空,会看到有着巨鱼的骸骨,被混乱横空的激荡水流冲卷着一掠而过,转瞬消失。 这一片曾经无数水中生灵的栖息之地,亦曾经是偌大一片平静辽阔的水域,现今已经支离破碎到这般境地,不仅仅没了足够平稳的立足之地,更还要时刻提高警惕,留意着那无处不在却又并不固定的空间裂隙,同时还要注意躲避根本没有固定方向的小如砂砾大如山峦一般的乱石或碎冰。 当初那因为足够平静和广阔才在水面之上设立的极曜敕天大阵自然也早已经不复存在。 现如今,这里就仅仅只是一处已经没有任何生灵的紊乱时空罢了。 这样不稳定而又危机四伏的空间对于任何入内之人都是一个考验,就不说从那最终一战之后昊天界就将此地划为了禁地,不允许任意进入,而实际上,也根本没有人想要进入。 来这里做什么呢?已经算得上是不存在任何事物了。 即便是来此祭扫那一战之中无数英魂的人,也不过是在秘境入口之外的那片血气弥漫的战场上进行祭仪罢了,玉夜和朱离凌华一行三人,还是千余年中首次踏入这曾被命名为幽水溟渊的秘境之中。 扑面而来的,就是历时千年之久,至今仍是让人窒息的浓郁煞气。 作为在异邪之中都是至尊强者的赤君崖烛曾经的身陨之地,邪煞之气至今仍然飘摇东东,浓郁不散,与已经紊乱到没有秩序可言的灵氛湍流彼此掺杂交织成一片乱流。 凌华朱离二人甫一入内,就皱了眉,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催动神格,登时在这片混乱到难以言喻的秘境之中撑起了一片较为平静的空间,将那凛冽朔风和暴雨乱石都挡在了一定距离之外。 玉夜望着这片已经根本谈不上还存留着‘地貌’二字的秘境空间,心中不由微沉。 ——虽然已经设想过此地必定狼藉不堪,但实际进入其中,仍然是混乱得让人心生惊愕。 这样几乎已经支离破碎的秘境,想要在此处寻找任何线索,恐怕都已经是……难如登天了。 第17章 扑朔迷离 这样混乱的空间之中,想要搜查煞力就成了一个笑话——异邪中的大能身陨之地,煞力无处不在。 凡是入侵到天契律障之内的诡蜮异邪,一经战死,其躯骸立即便会崩解消散,就如同曾在莲脉之中肆虐的厄兽一般,冰雪消融。 肌肉,血液,骨骼,脉络。 纵然诡蜮异邪们不是此方天道诞生的生灵,但纵观它们的身体构造,也无外乎是与之大同小异的这些组成部分,再是诡异的形体,拆解开来,莫不如是。 活着时可以发挥出强悍到可怖的血肉之躯,一旦魂魄离体生机湮灭,它们几乎是毫不停顿的就会开始溃散消融,每一只死去的异邪都会最终消散成大片大片浓郁到令人厌恶的煞气。 崖烛作为在好战且又嗜杀的诡蜮生灵之中都有着赤君威名的至强者,它的能为岂能小觑? 就连彼时的玉夜,若是单打独斗,都必定不是它的对手。 甚至当时集合众位中天长老之力,都难以将其擒获。 最终是两名冥虚之境的长老舍身牺牲了自己,自爆了元神,这才终于给崖烛造成了重创,同时也给玉夜那夺命的一击创造了机会。 若非是长老们的舍生取义相当于以命换命般的决绝,再继续同它缠斗的话,那一场封障之战,最终是否真能取胜都是个未知数。 这样强悍到可怖的对手在此消亡,此地煞气浓郁得几乎可以媲美当年被骸母侵占的莲池脉眼。 在这样的环境之内,哪里还有可能从是否有煞气留存来进行搜寻和辨认?! 玉夜眉头皱得死紧,凌华苦笑道:“想来……这煞气是无需再寻的了。” ……遍地都是。 在此,煞气已经不能够作为目标线索,那么唯一还能够成为核对线索的,就只剩了铜台。 万幸的就是,幽水溟渊之内若真的曾经有过那样一处铜台的话,不管如何损毁,总还是多少都会有些残留才是。 搜寻所耗费的时间,远比玉夜设想的要久的多。 这一方秘境之中,而今能够称为变数的混乱地带实在多不胜数,远比阎魔界中那片魔境秘湖要麻烦得多,纵然凰翎羽锐利轻灵,但也因为需要频繁躲避灵氛乱流和时空裂隙以及各式各样毫无规律的障碍而颇有几分步履维艰。 其实若以玉夜现如今的修为境界,直接强横的扫荡一番也不是做不到,但是这一方秘境经过了那惨烈一役之后,构架已经不甚稳固,岌岌可危的秘境空间经不起再肆意妄为,玉夜也不想将这一方亘古时期存留至今的罕见的开放式秘境就此损毁无存,也只好额外多加几分小心。 搜寻的最终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这一方已经算得上是危若累卵的秘境之中,没有寻找到有铜台的存在,或者铜台的残基、碎片,那样一片面积不小的金属祭台,几乎不可能会被破坏到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存,所以……此处其实与人界魔界中的那两处秘境是没有牵连的了? 玉夜心中有几分狐疑。 搜寻不到,其实是好事,她从心底不愿见到昊天界中也出现那样一处秘境所在,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找不到,才是最好的结果。 可现如今,真的找不到,玉夜心中却并不觉得如何轻松。 ——是昊天界中真的不存在那样一处所在? 还是自己有所遗漏,没有找对方向? 亦或干脆就是尚未被人发现并公诸于世的隐秘地点?所以才如何筛查都无果? 作为本就已经只剩荒魂,只会用纯粹理性来考虑问题的玉夜自己心底很清楚,直至目前为止,她所能确定的,也仅仅就是幽水溟渊这一处罕见的开放式秘境,与那两处秘境之间没有关联而已。 最多,还能扩展到如今已经被她搜寻过的已知地点中,并没有那样一处秘境存在。 但没有搜寻过的地方,是否隐藏着迄今为止都不为人知的一处秘境,这是根本没有办法去确认的。 就算她现如今已经是天枢,也依然不行。 三界六道之内,再是至强至尊,也无人敢说自己全知全能。 不要说是玉夜,就连玄尊博衍,恐怕也不敢这般言称。 “玉夜。”见她出神良久,凌华不由唤道:“昊天界中,没有相同的所在,我觉得才是合情合理,否则那样内中明显有着人力构造,却又迄今为止不为人所知的上古秘境,三界之中竟然各有相同的处所,这才真正是处处疑点之事。” “而今昊天界中搜寻无果,我觉得才更合乎情理逻辑。” 玉夜挑眉:“为何?” “相似的秘境既然内中有人力造物,就不会是天生天养,必定是为人所建——起码内中祭台,是人力建造。” 玉夜颔首,继续聆听。 凌华反而轻松了几分,一摊手:“可昊天界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入的地方啊。” 玉夜一怔,不由自主的咦了一声。 “灵台之内没有神格烙印之人,除非有中天云坪特发的敕令,否则焉能踏足昊天界?” 玉夜眉头微皱,凌华的假设,也确实提供了另外一种思路。 秘境纵然可能是天成,但内中祭台必定是人力造就,若是造成那秘境生成的并非人力的话,那也必定是后续有人发现了秘境所在,并入内建造而成。 昊天神界是三界之中得天独厚的天成之界轮所在,不可能有人能够在不具备神格加持的情况下偷偷潜入其中。 ……所以……若真的是有人后建的内中祭台,昊天界中没有那样一处所在,也是……很有可能的了? 不但可能,而且细细想来,还很合乎逻辑。 然而玉夜依旧秀眉紧蹙:“但是,若是无关紧要,玄尊又为何要封存我识海中的记忆?” “这……”凌华对此也是茫然,不论怎么看,于情于理,玄尊都没有理由要特地抹除玉夜对此事的记忆才对,可偏偏,他就是如此做了! “这已经不是玄尊第一次在我识海之中动手脚了。” 第18章 诱因不足 玉夜冷冷的一语听得凌华朱离都愣了。 “就是在此地,幽水溟渊之内,封障过程之中,玄尊曾经现身于天契律障之内,与我一同封障。” “什……”就连朱离都愕然:“可人人都道彼时玄尊根本不知身在何方,又怎会……” 玉夜轻哼一声,话音之中淡淡的透出一点讥讽的味道:“原本我也一直以为临渊之战,玄尊避而不出的。” “直到天枢试炼之后那一次突兀的天契律障出现问题,我方才在封障过程中回想起来——” “临渊之战之时,就在此地,幽水溟渊大阵之中,玄尊曾经现身天道,与我一同封障。” 时至今日,忆及此事,玉夜仍然耿耿于怀:“然而封障甫一完成之后,玄尊竟就抹去了我的记忆。” ……彼时玉夜早已是强弩之末,就不说是那样筋疲力竭的境地,就算是她神完气足,在当时而言都仍只是一个刚刚褪去莲印不久的小姑娘,再是因为天赋惊人而被奉为神子,她也还没有得到足够的成长和历练,若非是玄尊关键时刻现身相助,她连那一次的封障都撑不下来。 又怎可能还有余力在封障之后再留意提防玄尊突兀之举?! 更何况,彼时的玉夜对于玄尊其人,还根本就没有任何应有的警惕性! 作为从幼时就与其他人一样对玄尊始终保持崇敬之心的玉夜而言,见到这传说中至高境界的强者,心中只有欣喜和激动,又怎么可能会想到玄尊会无故抹除她的记忆? 彼时她既无抗拒之心,也无抗拒之力,面对玄尊那样能为的强者,她不过是个已经精疲力尽可以随意摆布的鱼肉罢了。 这是玉夜从未宣诸于口的事,即便凌华朱离作为她的神卫,可以算得上是最为亲近的关系,也依然是从来不曾知晓此事,此时此刻乍一听闻,两人亦是面面相觑。 “可这……”饶是朱离安静惯了,此刻也不由喃喃道:“没有道理啊……” 玉夜轻哼了一声。 纵然她已经不会动怒,但并不表示她就真的连一丝芥蒂都没有。 而且最让她不能接受的,就是甚至到了现在,她依旧不能确定玄尊是否仅有那两次在她记忆之中动手脚。 她目前仅仅能够记起阎魔界秘境之中存在的煞气,以及当年那一次封障,冥冥天道之中,玄尊若仅仅只是现身封障,为何要对她识海做手脚? 对于魔境秘湖的隐瞒,或许还是因为内中浅薄的煞气不愿被她察觉,但是封障那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这一点,时至今日,玉夜都依然不知道。 若说是对她心有杀意,但迄今三次与玄尊会面,也仅仅是天枢试炼那一次中,玄尊有清晰表露过对她的杀机。 不得不承认,就算玄尊认为她该死,但在那次封障之中,以及她刚从阎魔界返回神宫,灵台尚被禁锁的时候,玄尊都不曾对她出过手。 那么,既不是想要杀她,在那次封障之中玄尊又是因何要消除她的记忆? 这样的举动,若说没有缘由,那是说不通的。 可究竟是因为什么? 玉夜死死皱着眉——她就知道,玄尊在她识海之中动的手脚,没那么容易被冲破。 迄今为止,对于那一次封障,玉夜的记忆依旧模糊,在此之前,她原本只以为这是因为彼时自己神魂实在太过疲惫,这才意识不稳,可而今细细想来……却是极有可能是依旧有什么事情是被玄尊给特意从她脑海之中抹除掉的! 她能够记起魔境秘湖中的煞气存在,是有赖于盈魂无意中的举动,将她带入了凡间那处秘境之中。 她能够记起封障时玄尊曾有过现身襄助,是上一次天契律障破损之处蕴含的玄尊本人的神魂之威,才能诱起她对于在同样一件事上感受过的相同神魂的印象。 两处诱因,各有关联,但……她至今也就仅仅只想起了这两处疑点罢了。 在此之前,就算心中明确知道必定是因为什么事,玄尊才会封障之时出手干扰了她的识海,她都依旧无法记起究竟何事。 这就是修为境界上的压制。 即便现如今的玉夜已经任职天枢,但是但从修为上比较来看,她依然没有达到玄尊的境界高度。 或许在将来,她能够真正成长到可以不借助诱因,仅凭自身修为就能够清晰碰触到玄尊在她识海之中设立的屏障并予以冲破,但很明显,现在的玉夜还做不到这一点。 此时此刻,即便玉夜再是不甘心,她也无计可施。 这是最恼人的! 凌华朱离也是相对无言,时至今日,他们方才是第一次知道那传说中如同高山仰止一般令人无比崇敬的玄尊大人,竟然曾经有毫无缘由的针对过玉夜。 呃……或许不是毫无缘由,但就算是他们二人,也依旧不清楚玄尊这样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玉夜,承天而生,尚未降生就被九位中天长老奉为天眷之子,从她幼时就悉心教诲,直到如今,玉夜天资和心性确实也没有让人失望,虽说她如今单论修为而言,依旧没有达到玄尊的境界,但玄尊当年在她现在年纪的时候,却还并未开始崭露头角,单从这一点看来,玉夜的天赋确实好得令人咂舌,如果给她足够的时日加以成长,她将来的造诣必定会在玄尊之上。 然而玄尊这样几次在玉夜识海之中设立屏障,封存她的记忆片段,抹除她本应知道的种种事情,就算是凌华和朱离两个而今听着,也确实觉得必定不是简单的事情,也难怪玉夜对此不能释怀。 任是谁被别人在自己识海之中这般任意而为,想必都是不可能会不介意的! “玄尊此举……想必另有用意……”凌华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得安慰道:“日后若有机会得见玄尊之面,不放当面问清楚也就是了。” 当面? 玉夜默然无语,时至今日,尚无人知晓玄尊已经破障而去了,并且,至今未归! 她而今已是任职天枢,天契律障是根本不应该出现缺损的,一旦出现,不论是由内还是由外,就必定立即到来天道示警,她就肯定会知道,时至今日,天契律障并未再度出状况,就只表示玄尊至今不知所踪,并未归来。 那他破障而去究竟是做什么去了?去了哪里? 玉夜对此连猜测的方向都没有。 更遑论…… 【你们是被放弃的那一半……】 什……玉夜猛然捂住额头。 【……注定成为饵食。】 第19章 这就是差距 玉夜识海之中宛若惊雷一般骤然响起的一句话语让她心中骤然一凛,却在没来及听清的短短一个瞬间就又消散于无,玉夜下意识的想要捉住这一句在她而言根本就是突兀出现的陌生言语,却不料随即识海中就是一阵剧痛。 这是源自于自身脑海中的痛楚,根本不是外力所致,识海之中,有什么正在翻腾涌动,不断试图冲破一层在此之前根本不曾被玉夜所知的壁垒屏障。 玉夜咬牙捂着额头,拼命试图重新捉住那短暂一瞬间掠过脑海的陌生语句,但却难以冲破那始终阻隔在她的自我意识和她所追寻之事之间的无形障碍。 “玉夜!” “玉夜大人!” 面对猛然之间面露痛苦之色的玉夜,凌华朱离二人心惊的同时当机立断一手扶住她,一手已是扣出遁印撤出了那片混乱破碎的秘境天地。 对于两名神卫的后撤,玉夜并不曾试图阻止,或者说,她此刻没有考虑其他任何事的余力。 识海之内那突兀掠过的一句仅仅是话尾语音都让她灵台有几分震动的陌生言辞之中,包含的是可怖的凶戾,以及足够惊心的嗜血和贪婪。 然而就在玉夜想要捉住这一句陌生言辞追寻下去的同时,她的意识就突兀的碰撞上了一面此前甚至并不察觉有过存在的坚实壁垒。 这突兀的动荡瞬间就让她识海之中一片巨震,玉夜不由自主的轻哼了一声,随即死死咬住牙。 ——这就是玄尊在她识海之中设立的屏障! 长久以来,即便是玉夜清楚的知道玄尊若要封锁她的记忆,就必定会在她识海中有所动作,她甚至自己无数次的一寸寸翻查过灵台识海,都始终不曾发现的关卡和制约在这一时刻终于显露出了行迹! 随即,如同它是毫无征兆的陡然出现的那般,迅速淡弱消隐。 ——不行! 玉夜软软的靠在凌华身上,将全部心神死死咬住方才那莫名浮现又莫名淡出的那句陌生的言语,自我灵智将识海之中掀起滔天的怒浪,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着那坚不可摧的无形屏障。 玉夜心里很清楚,在这一处铜墙铁壁般的屏障之后的,恐怕就是她被玄尊强行隐藏起来的记忆片段,只要她能够冲破这一处阻碍,她就必定能够回想起那些被她遗忘之事究竟是什么! 前提是……她能够冲破才行…… 玄尊博衍,三界六道之中顶尖的至强者,修为境界无人可及,上天下地第一人——这句话用在他身上丝毫不未过!玄尊出手设立的封锁屏障,是那么容易冲破的么? 甚至在今日之前,任凭玉夜如何在自己识海之中反复搜寻,她根本都不曾有找到丝毫端倪。 若非是适才那突兀泛出识海深处的一句惊心之语,连带将这一处秘而不见的紧闭门扉陡然带出的刹那,此时此刻,玉夜仍然搜寻不到这隐藏在她识海之中的屏障所在。 玄尊不仅仅出手隐藏了她识海中的记忆,而且在那之后,他连自己一手设立的壁垒都隐藏掉了。 那短短一句偶然浮现的话语将这无法察觉的屏障终于凸显成型,也才终于让玉夜察觉到它的所在,并转瞬之间就开始了识海之中的冲击。 如果玉夜不能抓住这宝贵的机会,在它重新隐匿于无之前,将它彻底突破的话,那么,等待着她的,将会是又一次的失去线索踪迹。 只要这一封锁屏障仍在,她就不可能真正回忆起被锁在其内的任何记忆。 玄尊的能为,使得屏障异常坚固,即便是现在,曾经突兀在识海中一掠而过的那短短一语,也已经又一次渐渐模糊,任凭她如何想要紧紧抓住都是徒劳。 适才还如同炸雷一般突兀响彻脑海的话音,就在这短短一瞬之间,已经重新淡化模糊了行迹,这是在头脑清晰意识明确的条件下被迫眼睁睁的看着明明已经响在耳畔的回忆再次消融散失。 无论如何努力也抓不住的无力感。 【放弃……注定……】 短短几息的时间,适才响彻识海的话语已经重又模糊了语句,玉夜的识海之中已是翻卷奔腾起了滔天巨浪,不甘而又徒劳的一次次冲击着那随着话音一同重归于无的壁垒。 “玉夜!” 她识海之中不断攀升的剧烈波动让凌华朱离相顾失色,凌华用力扶住她,想要以己身灵识探入她识海之中予以抚慰,却根本无法成功。 玉夜此时此刻连开口解释或说明的时间都没有,在自己识海之内的这一场无形的对抗早就让她无心旁顾,识海中这样的巨震就算是她,也依然不可能若无其事。 这不同于战场对敌,也不同于破境冲阶,这是对于她自身灵台识海的冲击和震荡! 神魂承受的疼痛和震荡几乎可以媲美于她那一次割魂裂魄时的剧痛。 然而就算是玉夜几乎是无视那令人发狂的晕眩和痛楚,倾尽全力想要冲破那道无形壁垒,却依然没有成功。 只能任凭那道曾经在话音响起的同时就骤然浮现的屏障,又随着语音的模糊消散而一点点的消失在自己脑海之中。 ——不甘! 这还是玉夜自剔魂以来首次再有这般的强烈情绪,就连盈魂已失都不能阻止这充斥胸臆的不甘于不平。 没有任何一个修行之人会能够忍受有人在自己识海之中这般肆无忌惮的持强妄为,这是极度的羞辱与轻蔑。 以及那被强者轻而易举就做到的修为压制,让人产生了无力的绝望的同时,似乎是被赤裸裸的嘲笑着修为境界的软弱不足。 纵然是玉夜如今已经不会产生愤恨和激怒等等情绪,但她依然会难以释怀。 但……事情的结果并不因她是否心有不甘而改变,在她自己的识海之中,她甚至连那无形屏障的存在都捕捉不住,随着那壁垒的渐弱消融,她凝聚了自身灵识的全力冲击也终于彻底扑了个空。 失去了原本应该存在的目标物,识海之中的滔天怒浪也只能渐渐被迫平息,而此时此刻,玉夜已经彻底将那一句曾经短暂浮现出识海之上的言辞话语重新遗忘在了脑后。 那短暂的话音,就如同海水之中虚幻的泡沫一般,仅仅浮现了一息,便就再也没了踪影,甚至于,她曾经反复将它的模样刻画在脑海中,都没有用。 浪花轻轻一拂,就不见了。 第20章 捷径 自玉夜选任天枢以来,就再也不曾尝到过这样不甘愿的同时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此时此刻,盈魂的缺失反而成了抑制她情绪激荡的最佳良药,玉夜一边尽力平抑着识海的动荡,一边缓缓站直身体。 “玉夜!你为何识海突然如此激荡?”凌华并不放手,依旧稳稳的扶着她,也是直到此时,凌华方才能试探着将灵识探入她的识海。 玉夜没有拒绝凌华的的探入,对于刚刚经历了一场几乎伤损到她灵台的激烈冲击之后,擅长精神系的凌华可以有效的帮助她稳定识海。 凌华的灵识触角甫一探入玉夜的识海之中,几乎就被那动荡激烈的混乱波涛给惊了一跳,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在玉夜灵台内感受到这般猛烈动荡的时候,极罕见,也极不寻常。 “我适才应该短暂回忆起了什么关键……”玉夜低声道。 “是什么?”凌华一怔。 玉夜抿着唇默然许久,最终垂下眼帘:“……不记得了。” 凌华和朱离面面相觑。 玄尊博衍一手封锁压制的记忆片段终究在短暂的一瞬浮出之后再次沉寂,不知所踪,纵然是玉夜反应足够快绝,刹那之间就调动灵识直扑了上去,也依然未能成功突破玄尊设立的禁制,只能满怀遗憾和不甘心的,任凭那乍现的一语重新淡忘出了脑海。 玉夜心中也是闷闷,那种明知目标就在眼前,自己却终究无能为力的感受,实在不是什么美好体验,若是换到玉夜剔魂之前,这样充斥心胸的焦灼和不甘足以使她愤恨不平恼怒于心,而今纵然不会再生愤恨,但是对于玄尊的行事,她仍然耿耿于怀。 ——玄尊其人,不愧是三界顶点,即便她现今已经成功选任天枢,今日经此一事,也足可让她又一次的体会到她和玄尊修为上的差距。 只怕在短期之内,她都不可能冲破玄尊设立的这一道死死压制封锁住她记忆的壁垒。 这是玉夜对自己无比清晰的认知,再是心中焦灼和无奈,她现今也都没办法。 凌华怔了片刻之后也是无奈苦笑,玄尊那样的人,若是亲手设下禁制,那确实……不可能轻易被人冲破,即便是有着神子之称的玉夜,现如今也并没有达到玄尊的修为境界,被其压制是很正常的事…… “罢了,玉夜你也休要太过介怀,毕竟再是强行封存你的识海,假以时日,总有破除禁制的那一天。”凌华温声道:“在那之前,也休要太过执妄,否则心境受阻,那才是不乐见之事。” 凌华这话说的算是很明白——凭玉夜的天资,她终有一天必定会到达玄尊而今的修为境界,到了那时,自然一切禁制和屏障都不足为惧,而在那之前……反正急也没用,不如静下心来,不要被扰了心境。 玉夜心中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作为识海中被这般目中无人的下了禁制的当事人,这种可以说是蛮横无礼的事也真不是轻飘飘一句就真能当做不知道的。 更何况,对于此事,她不知为何,心中焦灼感非常重。 那是脑海之中不断有声音催促她尽早、尽快、弄清一切关联始末才能安心的急躁。 然而……纵然玉夜费尽心力,也依然徒劳。 那云天乍破一般的话语此刻她已经记不起来,唯有方才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惊骇和浓浓的危机感仍在心头徘徊不散。 那短暂一语中驱之不散的血腥戾气,足以让任何人心头凛然。 玉夜尽量平静了自己心神,刚要迈步离开此地,却突然之间整个人怔在原地! ——慢着! 并不是无法查询到! 玉夜不由自主的呀了一声,攸然握紧了双拳——适才脑海中短暂掠过的那一语,虽然已经无法记起言语内容,但那凶戾到无法惑忘的语气和杀机……难道是…… “先回神阙宫。”玉夜不待凌华朱离出声询问,就已是直接开启了遁印,光华闪过之后,这一片荒芜苍凉的秘境入口之外就只剩了随风飘散的一语—— “我要静心暝观几日。” 玉夜适才陡然之间突兀想到了一件事——当日那一场封障之役中,蚀破了天契律障,构建出时空曲洞,直接绕过秘境的壁垒和守在入口之外兵马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在诡蜮异邪之中强悍无比的大能——赤君崖烛。 虽然幽水溟渊入口之外的那一场惨烈厮杀,可以用尸山血海来形容都丝毫不会言过其实,但实际上……真正踏足幽水溟渊之内的,只有崖烛! 那么,那一句蕴含的杀机足以让人惊心动魄,却唯独想不起内容的语句……也极有可能是崖烛留下的! 不……只可能是崖烛留下的! 除了它之外,那一场最终之战中,并没有第二只异邪成功突入了被层层防守的幽水溟渊! 只有崖烛一人! 那么,彼时自己与众位长老合力与崖烛对抗的时候,崖烛若有言辞…… 纵然玉夜已经缺失了盈魂,此时此刻,心跳仍然不受控的陡然加快了频率。 那不是恐惧或兴奋,那是陡然之间揭破了关键所在的最本能的机体反应。 崖烛的元神侵占了楼阳长老之后又受到重创,彼时它侵夺的形体无法继续维系,它那时,想要侵夺玉夜!是玉夜假意示弱,借助凭神之契的契约之力,将崖烛的元神彻底吞噬磨灭,至此,方才真正消除了这一强悍到令人心生惧意的异邪大能! 那个时候,虽然崖烛的元神因为煞力浓郁难以消解,只被玉夜粗略解读了一二,但……那是崖烛自己的神魂记忆! 纵然有绝大多数记忆篇幅是玉夜未能成功读取的,也终究是…… 玉夜长长出了一口气,唇角勾起了罕见的一丝笑意。 玄尊博衍确实能为至强,在她识海之中设立的禁制她现今也确实无法冲破,那么,她不去冲破也罢! 作为那一场鏖战的参战双方,她的记忆读取不了,还有赤君崖烛! 第21章 死后的手段 崖烛的记忆!崖烛的全数信息,在被玉夜借助凭神之契一举吞噬之后就始终封禁在玉夜灵台之内的一隅,玄尊在她的识海中动了手脚,总不见得也在崖烛的识海中抹去了记忆吧?崖烛作为异邪领军之人,力战身死,到玉夜和众位长老略作喘息之后开启极曜敕天大阵进行封障,其后才是玄尊现身? 不……或许玄尊之前就已经现身了。 但那又如何?崖烛已经身死,他难道也将崖烛的记忆封禁了吗? 玉夜冷冷的呵了一声。 这到真的是阴差阳错了。 想必玄尊也没有预料到,崖烛死后元神竟然夺了楼阳长老,又在千年之后被她籍由凭神之契给收入了囊中…… 那一场鏖战,她和崖烛是对垒双方,她想不起来,还有崖烛可以想起来,异鬼身亡之后魂魄根本不是可以轻易能够追踪摄取的,想必崖烛还活着的时候,玄尊也不可能像对待自己这般,轻易就能肆意妄为,那么,崖烛死后,魂魄又无迹可寻,它的记忆之中必定是没有被改动过的! 作为诡蜮异邪之中站在最顶端的寥寥几人之一,赤君崖烛的元神对于玉夜而言确实是至强至凶的存在,保留它的元神是极为凶险的一件事。 异邪生存的诡蜮之中,有限的甚至于可以说是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得那一方天地中的生灵无比悍勇,信奉杀戮至上,自幼便好战嗜杀,所求的一切都可以靠铁血手段争夺获取,仁慈二字在诡蜮之中是和弱者一样受人嗤笑鄙夷的,在这样一方天地养育的亿万生灵之中,赤君崖烛,能够被尊为五君之一,本身就代表了它修为至强,心性也必定是顽强凶悍。 将这样一个元神魂魄囚禁起来,就算是玉夜,也不觉得是件妥帖的事。 它的性情之中就没有妥协求生这个认知,即便是短时之内受制于人,它也必定会留意一切机会,伺机反扑。 更何况,以崖烛这般强盛的元神魂魄,即便是有凭神之契作为约束和制压,玉夜也不敢就那般大喇喇将它拘禁在自己灵台之内。 在自己识海之中扣押那样一个莫大的隐患,玉夜再是如何也不会大意到那个地步。 然而彼时又没有其他的拘禁办法,异邪魂魄一旦身死成为游魂,根本就是无踪无迹难以追寻。 能趁着它一时大意,凭借契约将它自动诱入陷阱一举擒获已是侥幸了,任何有可能会发生变故的机会都不能有,否则就是纵虎归山,再想逮住……就痴人说梦了。 是以,在凭神之契成功发动的那个时刻,玉夜就异常干脆的覆灭了这根本留不得的隐患! 趁着崖烛的元神被冥冥天道根据凭神之契发动的禁制,以及她自身元神的猛烈攻势,玉夜将崖烛的魂魄读取了一遍记忆之后异常干脆的直接销毁了! 根本没有丝毫犹豫,就在她自己灵台之内,将崖烛疯狂嘶吼咆哮并且仍在试图攻击她元神的魂魄给撕了个粉碎! 留着,就是祸端,迟早它会再度生事! 毕竟,在诡蜮异邪的认知当中,没有什么是比战败乞降更加耻辱的了,要么战胜,要么战死!俯首乞命?这在它们而言是远比死亡更加难以接受的事! “我要静心暝观。”玉夜甫一回宫就脚步匆匆,直到步入寰宸殿中,这才猛然停住脚步,抬头凝视着寰宸殿内静默矗立的九渊神镜高大惊天和深邃悠远的镜面,深吸口气,缓缓平息了下因为突然之间想到了可行的办法而有着几分振奋的心律。 “也该是好好的看看,那些异邪们记忆中的秘辛了……” 凌华朱离二人直到此刻,方才恍然明白玉夜这是要做什么,凌华犹豫了一瞬还未开声,朱离已是皱眉道:“大人,此举或有凶险,还是……” “无妨。”玉夜摇头道:“崖烛的元神魂魄已经消散无存了,挟带的煞气在当时就已经尽数转移给了骸母,死得透透的,不会再作祟了。”玉夜自她剔魂之后罕见的调侃了一句。 朱离闻言没有再次出声反对,只是神情依旧不是很赞同的样子,还是凌华一语说出了她二人心底的隐忧:“诡蜮生灵狡诈多端,又手段隐秘不为我等熟知,这样生性妖邪残暴的生灵,玉夜,并不能排除它们记忆之中是否有残存神念,或其他我等不知晓的隐秘手段。” ……至强的高阶上位者的威能岂可小觑?种种手段根本就是防不胜防,而且极有威力,就不说是了解甚少的诡蜮生灵,就算是他们这一方天道轮轨中的强者,能够剥出一丝神念附加或隐藏在何处的话,也是根本难以防备的。 修行至高阶境界的强者,剥出的神念甚至可以无视生死,在本尊身死魂消之后依然可以留存于世,并且留有本尊的意念和特性。 而且也不是没出现过例子——强大的仙妖已经身死之后,洞府或者随身的器物上面依旧附着着一缕神念,多是用来传承技艺学识或者干脆就是留一缕神念看顾后人都不罕见,这类情况下,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残念,但却一样有着本尊的记忆和见识和心胸性情,甚至还可与人侃侃对谈,虽然不可能与本尊那样智慧渊博,但也已经足可以将要传承的口诀技艺讲述清楚,还能回答简单的问题,有更为强大些的,残留的神念更为茁壮几分的话,被当做是本尊生魂也是有的。 这在三界六道中也不是没见过,强者大能化生之前在自己洞府留一缕神念,日后有人得了机缘的话,可以甄别根骨材质,甚至挑选人品性情,从而根据结论再决定是给予指引帮助还是给予惩戒。 而诡蜮邪灵作为根本不是此方天道生灵的存在,它们具体有什么手段和本事,是不是也有这般可以留取神念,亦或是其他甚更为隐秘的手段,这在目前而言都还是不可知的。 玉夜见他二人都是一脸的不赞同,又道:“诡蜮邪灵的记忆构成与我方天道生灵差别巨大,莲池一役之中我曾尝试解读过,可惜彼时仓促,只读到零散之极的碎片罢了,而今既然心存了疑虑,搁置不管才不利于心境平稳,至于邪灵们还有甚手段我想应该都不足为虑。” 玉夜的琉璃双瞳清冷的眯了起来。 “毕竟,崖烛已殁。” 第22章 别无选择 崖烛已殁,对于玉夜而言,就基本上不足为惧。 作为玉夜,对这一点把握还是有的,天眷之子,现任天枢,她有她的底牌和骄傲,即便是现如今纯粹理性客观的她,这一份傲气和傲骨也是依旧存在的。 凌华朱离所担心的事情,玉夜自己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而且,是严谨精密的做过假设。 不排除崖烛身死魂消之后它的记忆之中依旧埋藏着凶险和危机,但……小心应对,应该可以无惧。 这不是自大或者盲目的自我抬高,这是玉夜冷静理智的自我评估。 或许会碰到阻碍,或许会遇到隐藏的危机,或许读取本身就很艰难,但这些,并不是她应该退缩不前的理由。 凌华望着她的神情住了口,玉夜认定想要做的事情,从来都不是那么好劝止的,若是从前,明炎在的时候,或许还能从各个方面分析弊端,力劝她打消念头或者推迟行事,可现在…… 本身玉夜剔魂之后就威势愈重,越来越有上位者的行事风范,而且明炎现如今人也不在…… 唉…… 心知根本无法阻止的凌华在心底长叹一声,只得道:“我二人给你护法,若有不对,也好从旁协助。” 玉夜嗯了一声,没有拒绝,她也知道对于凌华他们而言是不可能不担心的,只是……她的决定不会因他们是否担心而改变…… 静下心来的玉夜,灵识内观识海,小心而又谨慎的展开了那从莲池一役之后至今都始终被封存,不曾再度有过接触的崖烛的记忆内容。 这是玉夜彼时为了伪装崖烛,从它魂魄之中强行剥除的记忆,原本按照崖烛的神魂强度,即便肉身已亡,玉夜也难以做到这一点,但崖烛一步踏错,竟然会选择使用凭神之契来侵夺她,这就实在是……太蠢了! 如果崖烛不是诡蜮异邪,就只是此方天道中的强者,那么于它而言,凭神之契确实是极佳的利器,就算是玉夜,想要抗衡这天道予以监管的契约都不容易……不,是非常难。 那毕竟是约定俗成的既定契约,就如同咒文公式、法则条律一般,一旦发动,就是必定会产生契约之中规定的结果,不会有丝毫偏差。 玉夜或许能够用自身元神予以反抗,但必定极难。 改变契约条例,就如同改变五行相克一样,不仅仅难以做到,而且会激怒冥冥上天。 若是不愿,就不要念诵契约条文,不要订立契约,一旦念诵,心中祈愿许诺完成之后,这就视为自愿,自愿订立的契约,想要在契约生效之后再予以推翻?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天道的冒犯和蔑视。 撕毁契约,不愿履行,这对冥冥上天就是故意挑衅,天道对此会做出的回应和惩戒必定都是异常严厉的!天道至高,不允许有人轻易践踏,冒犯天意者,死不足惜! 但崖烛……是异域邪灵,它就不是这一方天道轮轨之内蕴育诞生的生灵! 来自于外界的它们,本身入侵界障这一行为都是不被天意允许的,凭神之契这一被此方天道允许下位者使用并以此请动神明凭寄己身的契约条例之中,根本就不包括它们在内! 不,是天道之中所有法则、律例、公式,契约符文等等……都不包括它们! 对于一个从肉身到元神,一切构成都与此方天道格格不入的入侵者来说,玉夜才是天道认可的神明,凭神之契发动生效之后,祂所保证并予以加持的,自然也不可能是诡蜮异邪的魂魄。 这一点,就不要说彼时崖烛早已不人不妖不鬼,就算是它刚刚入侵界轮,并未身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是以,当时的玉夜纵然是已经有伤在身,但在得知崖烛竟然是欲使用凭神之契来夺舍侵占,能忍住不抽嘴角就已经是不容易了,之后就是装作不愿,假意顽抗一番,而后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念诵凭神之契的契文,将崖烛的元神诱入了自身识海。 再然后……就是毫不留情的撕碎了崖烛的魂魄! 你已将自身全数祭献于神明,神明要对你做什么,都不过是……随心所欲罢了! 若没有凭神之契的加持,崖烛那样强盛的元神魂魄,纵然玉夜始终在保持自身元神不被削弱,但真正争夺起来,必定是一场凶险至极的苦战! 并且说句实话……玉夜彼时并没有完胜的把握。 或许能够在通过这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之后能够最终取胜,但必定不可能全身而退,而且恐怕付出的代价也会极高。 对于那个时候的玉夜而言,元神一旦伤损,也就……没有现如今的她了。 但是即便是现在,凌华有一点说的也没错,想要读取崖烛的记忆,确实极难。 诡蜮异邪,终究是与此方天道生灵万物格格不入,这样的困难,彼此都存在。 否则当时崖烛和獬端靟也不会理解错误,将凭神之契当做了可以节省时间和神魂之力的捷径来走了,那个时候它两个一个侵夺了中天长老,一个侵夺了神宫宫主,若真能彻底吞噬元神融合记忆,怎么可能会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摆明了就仅仅只是一知半解,然后……就自己想当然了…… 这也是为何会在莲池一役之中,玉夜竟会漏算了骸母源晶竟然可以自毁的原因! 她那个时候早就尝试过从崖烛记忆之中获取信息,但始终只有零散的片段,费了极大的力气,才从中分析出了那零落一点点的有用信息,这也才能伪装成功,骗过了獬端靟,但并不是能够将崖烛的生平一览无余,它毕竟在异邪之中都是顶级的强者。 它的记忆对于玉夜而言,极难读取和理解,绝大部分都只是混乱无序的画面和嘈杂一片的声响而已,玉夜在战役之中,乃至战役之后,都曾无数次尝试过想要彻底将那一团乱麻般的记忆内容拆解清楚,毕竟若是能够知道详细,那就是迄今为止无比宝贵的对于诡蜮之境和邪灵这个整体的最直接也是最深入的了解和情报,无比珍贵的信息! 但……基本都是无功而返,就如同异邪们对于自己侵夺成功的魂魄记忆一知半解那样,玉夜无数次的尝试,至今对它们也依然一知半解。 否则又怎么会将这珍贵的情报信息封存到现在? 但是如今……玉夜缓缓的吐纳了片刻,让自己心律和灵台都迅速平缓沉静下来……她必须要再一次试着解读才行了。 毕竟,这是现如今唯一有可能会知道关窍的途径。 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第23章 归墟动荡 那一团陌生之中满带着异样波动的记忆被玉夜小心谨慎的封存在灵台一隅,甚至为了避免弄出什么纰漏,还特意加设了好几层禁制,一层层灵识包裹之下,仿佛一只等待破壳的兽卵,静静的蛰伏在识海之中。 拆解阅读崖烛的记忆是一件需要精神高度集中,不容半点错漏的事——毕竟,玉夜也要防备它记忆之中有甚不妥之处。 是以,不同于往日的内观,这一次玉夜的灵识直接以具象化的姿态出现在识海之内。 足下就是波澜壮阔的无垠水域,浩瀚而深邃,这是自身的灵台识海,只属于玉夜一个人的广袤世界。 不需要任何术力或任何行动,心中不过念头一闪,那颗‘兽卵’已在眼前,玉夜深吸口气,一层层解除了禁制。 随着最后一层禁制彻底解除,那曾属于崖烛的记忆画面瞬间便铺陈在识海之中,对于玉夜而言,诡蜮异邪至今仍是一个从魂魄构成到血肉诞生都十分陌生的群体,与此间天道格格不入的法则依据和基础架构,让玉夜和崖烛双方彼此之间都互不相融,这还不同于彼此对敌只要奋力击杀就行,此时崖烛的记忆对于玉夜而言还根本就只是一团色彩斑斓模糊变幻的光影和噪音,连真正能够成型显现的画面都不多。 玉夜叹口气。 她是天资聪颖不假,但要她短时间内理解和掌握另一处陌生的天道轮轨中的规则…… 不仅仅是理解掌握,而是理解掌握之后才能开始解读。 之前莲池一役之中她仓促之间抽取到的片段记忆,对于崖烛这等不知存在了多久的强者而言,只是凤毛麟角沧海一粟罢了,而今摆在她面前的,是崖烛从诞生到消亡的漫长一生,具体有多么漫长,要看崖烛生存了多久,越是寿元悠久,记忆信息就越是庞大。 若是如同玄尊那般,几个纪元,就不要说还要解读拼凑了,光是从头到尾看一遍都会累人。 而她现在光是想要解读都很吃力。 首先她要能够完整的将这一片现如今根本就是变化迷离的记忆解读成功,然后再将片段按照解读出的正确顺序完整拼凑在一起,不能有错漏,之后……才是崖烛的一生记忆,这是极其恐怖的工作量! 但,也是极有价值珍贵无比的诡蜮情报! 这不同于审讯拷问出的只言片语,若能解读赤君崖烛的记忆,就是从头至尾的阅览了它的一生,而它一生中的学习,修行,所到之地,所行之事,包括崖烛本身的种种领悟,全都蕴藏其中。 这相当于诡蜮的最佳说明。 一份无比详实的地图和字典一般。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么…… 玉夜自己也心知这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完成的事情,她本也没有打算一次就彻底将崖烛的记忆完整解读并梳理通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只能分期,分批,一点点的搬山填海,必定是非常繁复而又耗时漫长! 唉,罢了。 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 玉夜这边专心致志的沉浸在自身识海之中专心解读崖烛的记忆和生平,不知过了多久,识海之中却突然迎来了凌华的神识。 玉夜在此之前是许可凌华朱离从旁护法的,在感应到凌华的神识轻触之后并未加以阻拦,直接对她开放了识海。 “玉夜,请醒来。” 虽然心知自己暝观之时若无急事,凌华朱离根本不会试图干扰,此时进入必定就是有事,但凌华显而易见的匆忙和严肃还是让玉夜一怔。 “发生何事?” “接到中天云坪的传讯示警,归墟魂海之内出现异常。” 归墟魂海异常?! 这突兀的消息把玉夜都听愣了。 归墟魂海虽然也是亘古时期三界初立之时就自成一界,但……那里可以说是最平静最安稳,从来不用人操心的方界了。 毕竟归墟之中除了数以亿万万计的魂魄之外就没有别的。 三界六道之中最为独特的存在。 就不说山川湖泊日月星辰,就连五行构成,阴阳轮转,这些都统统没有。 魂海的一个海字,也不过是形容那数之不尽的元神魂魄构成的一个形象描述罢了,并不存在真实的海洋或者水域。 甚至也不存在凡人之中普遍流传并相信的九幽地府,十方阎罗。 更不要说传得更有鼻子有眼的什么奈何桥孟婆汤了。 倒是有这般信仰的人,死后魂魄纳入归墟,在记忆被浸没洗涤干净之前,会因为自我意识的强烈波动而自我生成一些幻像,这才被极小概率的尚未气绝就生魂离体的少数人当了真,一朝得以魂归,便宣扬开去,愈传愈真。 这其中也不乏仙界的推手,将此传闻广泛宣扬,甚至有时还会出手弄出些地府官差阎罗判官之类的形象去现个世,总归也是为了教人向善以积福德,除了有时被妖界魔界之人会觉得这是闲的发慌弄出来的乐子之外,到也没人会执意破坏或者拦阻。 这才一来二去的在世人之中有了似模似样的十八地狱和各种刑罚的传言。 但实际上……归墟魂海,就仅仅只是魂海罢了。 苍生万物身死之后的魂归之处。 除了魂魄,别无他物。 就不说得到消息的玉夜一时发怔,就连负责传达的凌华都很懵。 “据说内中发生了不寻常的波动和震荡,但具体是什么,尚不可知,已经有两位长老以元神入内查探了。” 竟然惊动了两位中天长老元神入内!这说明实际发生的情况要远比这轻描淡写的一句魂海之内波动异样……要严重! 原本盘膝坐在识海那浩瀚波涛之上的玉夜当即就起了身,瞥一眼迄今为止只解读出了只有极少画面的崖烛的记忆内容……罢了,崖烛已经身死魂消,这一份记忆总是跑不掉的,还是先处理正事要紧…… 重新整理并封印好识海中未知记忆的玉夜,甫一退出暝观之境,就马不停蹄的赶往了中天云坪。 归墟不能出问题,那里是天道轮轨之中所有生灵魂归之地,但凡生灵,哪怕未开灵智的,都是死后归于魂海,洗涤澄净之后,再入六道投生,这是三界六道中的重中之重,是整个天道阴与阳中的阴,魂海若有失,就不仅仅是影响哪一界了,三界六道中所有大千世界,无一能够幸免! 归墟,是天道本身的轮转之地! 不能有失! 第24章 始焉 玉夜从她接到传讯,到她去往中天云坪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其实她甫一自暝观中退出之后,就同样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异样,作为现任天枢,她对此的感受甚至更加直观和具体一些。 那是极其轻微,却不停在嘶吼的亿万魂魄的不安的波动! ——归墟之中果然出了问题,并且,问题可能还不小! 这异样的感受显然除了她之外也已经有人似有所觉,匆匆赶到中天的时候,甚至已经有几名神宫宫主也先后赶来询问究竟,而此时,也已经又有两位长老进入暝观,以自身元神步入归墟探查。 “天眷之子,你去了何处?”邑疏长老见了玉夜,不由有几分皱眉。 就不说玉夜如今是现任天枢,就在她未任职天枢之前,这等已经传递到神界之中的异样波动,按理也应该是神阙宫主首先察觉并作出反应的才对,而今她却姗姗来迟。 “抱歉,是我失职。”面对指责,玉夜并不辩解,同时一摆手止住凌华的话头:“我之前入了暝观,不知外物,是我不察之过。” ……没什么好辩解的,这确实是她突然决定仔细验看崖烛的记忆,明知会耗时极久也依然决定专心解读,这才导致归墟发生动荡之时她应对不及,所为的也不过是想要追寻她自己心底的疑虑而已,确实算得上一声误了公务,推脱不得。 是以玉夜也不想多做解释,干脆的低了头。 不过此时终究不是追究或辩解的时候,钧越、腾驭、青霖、始元,四位长老已经进入归墟探查究竟,就连邑疏长老责备了一语之后也不再多话,只寥寥数语交代了一下察觉到异样的时间等等,玉夜毫不耽搁的也立即进入了归墟魂海。 归墟之内,魂海苍茫,这偌大的整个方界都是不容活物进入之地,就连玉夜,也依然只能元神进入。 其实严格来说,生魂想要进入归墟,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就算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也不过只能偶入一时,随后就会被排斥而出。 但是昊天界中人生而具有天授神格加持己身,籍由暝观之境元神跨越界障进入归墟,还是并不如何吃力的——只要不做妄为之事,就可以全身而退。 当年临渊浩劫之后玉夜亦曾进入归墟,彼时是为了寻找并带出岚羽朱离二人的魂魄,归墟魂海之内,除非涤净了过往重入命轮,否则,亡魂可进不可出,那时就算是玉夜也几乎被陷在内中出不来,险些被强行滞留成为这魂海中的一员,不可谓是不凶险,这一次再入归墟,虽说算不上驾轻就熟,但到底也算不上陌生了。 然而此时呈现在玉夜面前的,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舒缓平和的魂魄之海,一望无垠的魂海之中,无端端起了湍流,无数莹莹魂火涌动激荡,将这片承载了三界六道所有魂魄的所归之地搅扰成一团乱麻。 魂海之中容纳承载的,不仅仅是完整的魂魄,还有轮回甚久,渐渐磨灭了魂光的散碎魂光。 这类魂魄,有的是轮回了太多次,种种原因下被渐渐削弱了魂魄本源,或是有被人直接伤损过元神,本源不盛,还有部分,是仙妖这类强者出手时直接损毁了元神的,这类的魂魄,本源微薄,或干脆就是自身本就残缺,进入归墟之后难以一再经历洗涤,再被魂海中难以计数的亿万万魂魄的魂光一扰,自身也就无法维系,组成魂魄本身的自我本质销蚀殆尽之后,散为散碎的魂光,如同散发着微光的海水一般,将无数完整的魂魄之火浸没其中。 而现在,这浩瀚缥缈到足以震撼入内的任何人的魂光之海中,不论完整的元神魂魄,还是已经散碎成莹莹海水的,刚刚入内还带有异常强烈生时记忆和性情的,或者是已经涤荡干净了过往记忆的,这整整一方界轮中的无垠大海,正在动荡翻腾,无数魂火时而汇聚为一处动荡奔涌,时而又冲开乱流散失了行迹,放眼望去,竟是此起彼伏的一片混乱! “这是怎……”玉夜尽管只是以魂魄之姿入的归墟,此时面对这莫可名状的混乱动荡,仍然陡然心惊! 这里是三界六道之中,所有生灵的归属之处,此处为何无端端动荡成这般模样?! “玉夜!” 先行进入的四位长老元神在她一踏入归墟就立即赶了过来,“因何此时方至?”青霖皱眉道。 “是我因故耽搁了,愿由长老责罚。”玉夜敛目垂首。 青霖虽然素来严苛,但并不是个不知道轻重缓急的,见玉夜认错愿罚,也就不再耽搁,只道:“魂海之内吾等已经粗略查探过,似是界障出了纰漏!” 界障? 玉夜心中一凛,心念催动间,由灵台铺陈开来的浩瀚神辉转瞬之间就弥散了无尽的魂海,搜寻着构建成归墟这一界轮的障壁裂隙。 现任天枢的绚丽神辉刹那间照亮了这片自成一界的广袤海洋,粲然流丽的神格辉光将那偌大一片魂光之海几乎映衬失色,然而玉夜却死死皱着眉头。 ……并无裂隙…… 不对! 慢着!!! 玉夜铺展开的神识在极速探查之后本还有些茫然,因为她并未有发现何处有了洞隙裂痕,就在心中困惑刚刚升起的同时,她猛地就瞪大了双瞳。 ——确实没有裂隙!是这整个归墟的界障在缓慢崩解! 玉夜心中巨震,不由失声:“怎么可能?!” 几乎与此同时,在无比遥远的彼方,时空都不曾延伸而至的彼端,一片黑色的流火之中,缓缓睁开了一双赤瞳。 【呵……】 随着这样一声音调转合之中带着几分异样起伏的轻呵,那一片广大的黑炎中有人缓缓睁开了一双赤色的眼瞳。 赤红如血的瞳睛的外围是黑色的眼球部分,诡异莫名而又带着莫大的压迫感,甫一睁开,那广无边际的黑色流火纷纷臣服退避,显露出前方一处微光之地。 【好像,开始了。】 拥有这一对赤瞳的主人缓缓靠近了那微光之中轻缓起伏的一抹金色魂火。 【比吾想的,还要迫不及待。】 这一语冷锐无情的低语,让那一抹魂光陡然之间颤动不休。 【莫急,吾会赐你机会——】 一只指骨长而尖锐的奇异指爪漫不经心的攥住了那不断跃动的魂光。 【——让你,亲眼见证的。】 ——【第八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