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CP三万岁》 第一章 伊始的死亡 前言 先天五太,至太极,阴阳不分,盘古生于混沌亦初开混沌,力竭而陨身死即为盘古大陆,太极生两仪,两仪交感生先天之神只。 两仪逐生四象,四象即生八卦,八卦通万物生灵,大地莽荒,陷无垠黑暗,钟山之巅,盘踞创世神只龙之始祖,烛阴,衔火精以照天门,睁眼天明,闭眸为夜,掌管世间岁月。 后经万世诸神并起,造万灵之宗,三界渐成,天地人三足鼎立,后大道生昊天,其掌天道之序,窥创世三祖之权,欲罪雷泽一族,遂烛龙大怒,引先,后天神大战,天地陷入永夜。 鏖战持续千年,后三祖之一斗母携诸星加入战局引爆元神,烛龙败,匿于钟山崖底,后被押至北地极寒之渊,途中挖右眼悬于天际,以照永夜,后世称其为——玄烛。 楔子 “姐姐,你的笄的真好看。” 红坟从没想过,龙骨笄会有掉落的一天。 也不曾料到,居然有人类能够触碰到它。 小孩儿长着一张性别难分的可爱脸庞,小小的虎牙掺和着稚嫩的笑脸,整个人看上去像只长了腿的叉烧包,他朝她递还发簪,惨白的龙骨笄不断向外散发乌烟,笼罩在其肉肉的手上。 “谢谢。” 接过这柳条般细长的圆锥物体时,乌烟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小也,小也!你在哪呢?” “爸爸!妈妈!我在这儿!” 小孩儿在听到父母的呼唤后,笑得更甜了,随即转过头,全力冲刺进前来迎接他的双亲怀里。 “小也不乖,乱跑小心遇见大灰狼!”小孩儿的父亲提了提厚重的眼镜,轻柔地刮了下小孩儿的鼻梁, “不会哒,小也很乖哒!做了好事耶,拾金不昧!大灰狼舍不得吃我!”小家伙鼓起腮帮。 “是吗?拾金不昧呀?小也真懂事!讲给爸爸妈妈听听?” “我刚刚……” …… 驻足在原地的女人望着一家人在欢声笑语中渐行渐远,微微蹙眉。 “怎么?想管一管?”空灵的浑厚嗓音顿响在半空中。 女人稍稍一怔,叹息:“没有,只是……”话在口中难以咀嚼,索性,就先囫囵咽下去罢了。 “只是觉得惋惜是吗?” “嗯。”女人点点头。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这是命数,你我管不过来的。” 将龙骨笄重新插回脑后的丸子状发髻中,隐下内心浮涌而出的那些莫名情绪,踱步至街道拐角处,右手拇指与中指轻轻合拢,当摩擦还未开始,响指没能如约出现,一声震耳欲聋的碰撞声伴随着人群的惊呼,齐齐窜入女人的耳畔。 车辆的安群气囊向外泄着气,安全栓被撞出好几十米远。 “我的天哪,一家三口全都被压在车底下了!” “车子被挤在路牙边,打不开门啊!锁死了!” “快拨120!快——!” 过路的人们对眼前的车祸进行着抢险,有人报警,有人搭把手想要将翻车后的车门打开,副驾驶车窗内,母亲维持着紧紧抱住自己孩子的动作,手臂形成了扭曲的形状,尺骨在巨大冲撞力的作用下,生生戳了出来,露出森森惨白;父亲的头埋在安全气囊内,鲜血洒满了整个挡风玻璃。 “救救他!求求您!救救他,救救我的孩子,他还有呼吸!” 是谁在用力拉扯女人的衣摆? 低头俯视,一团湛蓝色的光芒正歇在女人的衣角处,是她,年轻的母亲,车内的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迟迟未能了结的执念,促使她没来得及真正离开。 “呵!退下!”不知从哪吹来一道强劲的气浪卷着叱喝声,将蓝色光团震出很远。 蓝光在远处不敢造次,瑟瑟哭泣,声音听来凄厉至极也悲恸至极。 “别这样,阿祈,她只是想救她的孩子。”女人抿了抿唇,担忧地望向不远处的拥挤人群。 空灵的浑厚嗓音仿若来源亘古:“命数已了,再生执念则为怨。” 女人紧握双拳,声音仿若来自极寒冰渊:“我也是怨……”说罢,冲向了被人群圈住了的车祸现场。 第一章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这里好黑啊……小也好怕……不要丢下小也一个人……呜呜呜……”漫漫的长路,走来时,脚跟沾满了泥泞,拖累了步伐,他不敢停下,生怕错过了爸爸和妈妈;黑色浓雾迷住了眼睛,他摸瞎其中,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哭泣着。 前方微光亮起,小孩儿嚎啕着扭在一起的五官因此瞬间舒展开来,迈开步子,大步朝前狂奔而去,光芒越来越刺眼,他无措地伸出手遮住眼帘。 模糊中,是谁赤瞳玄发,明明浑身散发着令人胆颤的戾气,却让他感觉温暖无比?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一双桃花眸噙着水雾猛地睁开,涣散的视线渐渐开始聚焦,直到恢复瞳孔黑宝石一般的摄人光彩。 “怎么了大明星,又做恶梦了?”一旁,身着过膝长袄的助理正在热着奶茶,见自家老板突然惊醒,为其端上热腾腾的饮品。 “我睡多久了?”接过热饮的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估摸着十七八岁的模样,睡袍明显大了一圈,沐浴过后未干的碎发微微卷曲,右额七开位置分离,琐碎的刘海下,藏着双摄人心魄的眸,瓣状流线形像是落入平静湖面上惊起微微涟漪的落花,当中映着一整个春季的烂漫;他的轮廓不似传统意义上的棱角分明,而是柔和得像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绝尘女子,若不是他唇角的娇媚弧度抿开了若有似无的桀骜,没有人会怀疑他是为魅惑而生的载体。 要问这张脸有多精致?大抵令微博大几千万粉丝自发众筹为他的脸上保险这种事也算是空前绝后了,倾国倾城一点不夸张。 问谁的名气这么大,拥有这样的影响力,就算是街边小吃店双耳不闻窗外事的小贩都知道他的名字——明泽也,全国人民见证他从小小童星长大为国名弟弟,近年来颇有些向国名老公发展的趋势。 助理想了想:“三个小时了。” 热饮只是起到了捂手的作用,明泽也并没有打算喝它,他握住纸杯,思绪飘散。 眼前的人可是千万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他光是熬个夜自己这个做助理的都能被粉丝喷至祖宗十八代,就差寄来恐吓信了,有先例在先,助理可不敢放纵这位顶级流量深更半夜陷入沉思,随即讪讪道:“泽也,你不能因为做恶梦就不睡觉啊,咱明天要出席好几场活动,另外还有朴导的戏呢,虽然您就只是露个脸说几句台词,好歹得休息好,不能有黑眼圈什么的!” “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我指手画脚了?”明泽也的眉宇染上愠意,不耐烦的口吻随即袭来,他习惯性摸了摸床头,心下一沉,当即黑了脸:“你拿我手机了?” 助理战战兢兢从口袋掏出新款plus,可怜兮兮地说:“雅梅姐命令的……她说你总喜欢半夜醒来刷手机,就让我趁着你睡觉把手机藏起来,等白天再给你……” 没好气地一把夺过手机,美丽少年没赠送过多少好脸色给这位新来的助理,或者说所有的助理他都未曾给过笑脸,换了一批又一批,任性挑刺,就连对方脸色长了颗青春痘也能成为他开人的理由;索性后来经纪人刘雅梅准许新来的助理在自己被这位活祖宗刁难时报出她的名字做挡箭牌,毕竟明泽也是她从小带出来的,将他从默默无闻的小豆芽培养成了如今年入上亿的顶级明星,她算是半个母亲,想着明泽也多少都会卖她一点面子。 只是刘雅梅低估了这位“祖宗”的劣脾气,面对经纪人名字确有收敛,但他并不会放过这位小助理,拿回手机,打开微博,刷了刷数以万计的留言,手机的光亮映照进他通透的眸子里,熠熠生辉,许久,明泽也开口:“我想吃莉莉烘焙屋的蓝莓甜甜圈,去买。” “可……可是……”助理抬手看了看腕表,为难又扭捏地说:“他……他们家现在这个点已经关门了啊……” “总之,甜甜圈在,你就在,我吃不到,你算是失职,去找刘雅梅领完这个月工资就可以滚蛋了。”明泽也唇角荡开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他头也不抬地望着手机屏幕,刷完手机又将其横了过来,点开了即时对战类的游戏。 “我!我这就去!”大明星没有给时限简直就是大发善心了,比起熬夜在外等莉莉屋开门,失去工作明显更加可怕,小助理想都不用想,便立正yessir,急急忙忙套上围巾出了门。 冬日的夜,寒气逼人,霜与风混合在一起打在人脸上瞬间能起个红印子,呼出的白雾打在镜框上,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牙,小助理踉跄了几步,搓搓手,打算拦辆车。 孤寂的周遭,黑得让人透不过来气,欧式路灯的光源一投射出来就被黑夜吸收了似的。 萧瑟的寒风卷起万籁俱寂下空洞的回音,路灯忽明忽暗,隐约间是谁的呼吸声透着负重的叹息绕过耳侧鬓发钻入耳朵,敲击的金属音像是幻听,似梦似真;小助理有些心虚的往路灯下靠了靠,一边踮脚一点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远光灯进入视线时,蜷缩在路灯下的人才稍微松了松神经,夜跑的士司机不文明的灯光此时仿佛圣光降临拯救了黑夜中瑟瑟发抖的他,小助理怏怏伸出手,然而这辆明明标示着空车的的士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灼目的大灯烘烤着视网膜,小助理下意识遮住眼睛,随之,他便在自己的指缝间瞧见了一张女人惨白的脸,她面目狰狞,嘴角张开到夸张的弧度,两个眼球像是假的,秃噜在眼皮之外,死死瞪着他。 车辆加速驶过。 还未来得及惊声尖叫,“砰——”的一声,鲜活的血肉如刀俎之上被剁碎的烂泥,呼啸疾驰过后,是谁如同沙包似的被撞出了好几十米,落地之际,惊恐木讷的表情被永远地定格在了血淋淋的脸上。 腥红的液体滋出长长的轮胎印,融入了这一片繁华。 声色犬马的都市,五光十色的上层建筑,每个人都有做不完的事,没有人会关心世界上是不是会少一个人,别人的故事,无痛关痒,哪怕,事有蹊跷。 第二章 全民爱豆 初晨的阳光说不上多明媚,但也足够一洗腊月的贫瘠,扰人清梦的多半不是落地窗外梧桐小道的徐徐落叶,而是不合时宜,不符地点的,警笛声。 睡美人被惊醒,他下意识以为又是哪位不知死活的私生饭嫌命长找到了他的住所被报警抓了,‘妈的,破别墅防盗系统这么差吗?’没好气地想着;明泽也搬家的次数手指脚趾加起来都数不过,起床气大到足够给火箭提供燃料的他,一个鲤鱼打挺,披上件外套臭着一张世界人民欠我流量的脸就冲出了卧室。 匆匆至楼道口,思绪还暂留在私生饭找到家门口了自己是不是又要搬家这件事上没抽回来,便见大厅里坐着几位身着藏蓝制服的警察,他们的对面则是自家经纪人,刘雅梅。 “醒了?”不得不感叹这位女强人的洞察力,仅用余光都能瞄到自家个儿孩子,她站了起来,给三名警察知会了一声:“我去把泽也叫过来。” 睡眼朦胧的人还没来得及询问情况,便被踱步而来的女人推进了楼道拐角,劈头盖脸一顿教训:“你怎么回事?大半夜的让小杨出门干什么?这些年做了这么多出格的事,哪件不是我给你擦屁股?还没学乖是吗?你要亲手毁了现在的人气吗?你知不知道这个圈子里多少人巴不得把你从王座上拽下来!是人是鬼都想看你的笑话!你有没有一点点自觉?放眼整个娱乐圈,有谁能做到十八岁坐拥如此财富与知名度?你知道感恩嘛你!” “吧啦吧啦。”明泽也挠挠耳朵,随后双手慵懒地插肩,不忘翻个白眼。 “你!”刘雅梅知道少年人是有叛逆期的,她曾一度期盼眼前人的这段日子能晚点到来,却没能料到他稚嫩的脸刚张开,风华正茂的第一天就开始了,明明才三十出头的她,硬是被这位祖宗熬出了白发。 “啧,每次训我都说一堆有的没的,烦不烦,对了,小杨怎么了?”美丽的少年人轻啧一声,帮这位气得脑缺氧的女人把思绪拉回正题。 刘雅梅没好气:“死了。” “……刘姐,这种时候开玩笑?合适吗?”美丽的人儿没能阻止自己玄色的瞳孔渐渐放大,口吻上却不肯承认内心的不安。 “楼下坐着三位警察,门外堵了数不清的记者,这种时候了,我有心情跟你开玩笑?”刘雅梅怒视眼前人。 前者收敛唇角的弧度,眉头紧蹙,愣在原地过了许久,“操。” “听说是被出租车撞死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你赶紧穿上衣服跟我一道下楼做个笔录,公司已经帮你发了哀悼微博,小杨那么晚出门是因为给你买安眠药,正好你最近睡眠也不好,他也因为放任你熬夜被粉丝谴责过,打张苦肉牌,你就这么说。”经纪人揉了揉睛明穴。 “……”桃花眸曼妙的线条此时缓缓垂下,长长的睫毛遮盖住了眼角那点愧疚。 明泽也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多年早就修得里外两套性格,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深谙官话甩锅技能;只是不管多年少老成,终究还是个刚成年的孩子,面对人命,依旧会惴惴不安。 警察在询问明泽也的时候,多是些昨晚夜里出门前的情况,他该怎么说?是因为自己的恶趣味吗?谎言被过滤地多了也就是实话了。 明泽也瞳孔闪过黯淡,淡淡开口:“昨晚他跟我一起对戏到很晚,我每天都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他见我抽屉里安眠药已经吃完了,提议要帮我去附近24小时医药店买些回来,本来我打算和他一起去的,可是最近行程太满,实在没有那个体力,也怕被私生饭认出来……”少年浅浅的唇色晕开一抹苦涩的笑,顿了顿继续道:“你们应该知道,我出门的后果,以前也麻烦过你们……做这一行的,像是豪华笼子里的金丝雀,根本没有自由可言。” 并未经过任何化妆的明泽也在警察眼里看来,只是个单薄清瘦,眉清目秀的少年,他过于白皙的肌肤似乎长年营养不良,连手臂血管都能看得清,他嘴角微微抬起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亲和力十足的同时亦能击碎人们心中的疏离壁垒,尤其是这双噙满无辜的眸子,当中散发出的委屈着实让人难以继续苛责下去。 三位民警面面相觑,随后又问:“那他平时有没有跟什么人结过怨?” 明泽也一怔,心下疑惑警察为什么会这么问,正当他要开口之际,刘雅梅抢话道:“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毕竟他也才刚工作两个月。” “那行,问题也问的差不多了,我们就先走了。” 三位警察起身,方要告辞,明泽也突兀地拉住了当中那位做笔录的警官:“为什么这么问?”内双的眸子一改方才水灵灵的委屈状,此时看来多了份求知的急切。 刘雅梅狠狠将少年人的手打了下来,眼白里满是“你多管什么闲事?”的刀子,“不好意思,小孩子好奇心太重了。”经纪人悻悻赔笑。 警察表示无碍,转身之际,居然又被这位“小孩子”给黏住了。 负责做笔录的警察挨不住这位顶级流量探究的神情:“通过现场证据,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是一起仇杀。”语音刚落他得到了自家队长名为“闭嘴”的表情暗示,当下住了嘴;天知道这孩子的瞳孔到底多能魅惑人心,也怪不得自家刚上初中的闺女被他迷得七荤八素。 “仇杀?”明泽也重复前者尾音,不由分说瞪大眸子继续问:“难道是因为我吗?” “泽也!”刘雅梅在一旁听得火冒三丈,立即制止了他的疑问;这孩子是傻了还是懵了,正是要脱干系的时候,他非得给自己身上套点什么,这种事情,本就出自他身边,再不撇清怕是跳进银河都洗不清了;“你累了!该去休息了!”呵斥前者,转而柔声对三名警察道:“不好意思,三位,下午还有通告,能挪用的时间就这么多了,你们看,外面的记者都快挤进来了,这样对我们家泽也影响也不好……” 对于公众人物,公安机关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他们点点头,相继离开。 “喂,小王,赶紧进来化妆!人太多挤不进来?我再给你三分钟,进不来就直接滚!”刘雅梅没好气地掏出手机对着电话那头的人一顿操作。 几名化妆师屁滚尿流从门缝中挤进来的时候,隐约能听到外边保安们的呵斥,各类网落平台,自媒体,娱乐报记者争先恐后往前冲涌,生怕错过这天大的新闻,即便一切水未落石未出,头条却早已被“明泽也助理去世”占据,网友们争相猜测,好一派你方唱罢我上场的以讹传讹,不过一夜时间,故事已经上百个版本。 待到别墅里的人顶着一张忧容出现在各类记者面前时,闪光灯开始前仆后继打在明泽也的脸上,作为三栖的超一线,他拥有着对脸部无与伦比的控制力,这也是提名有史以来最年轻影帝的最好证明,即便内心已经燎原,面上却能找到最适合镜头的表情。 “请问您有什么话想对您助理父母说的吗?” “您对深夜为您买药的助理心怀过愧疚吗?” “据传您患有严重的抑郁症,需要靠安眠药入睡,精神状态非常不好,会不会这次的意外是您一手导致的呢?” “请问你这是在为这次的新电影《破窗》造势吗?据说电影里你扮演一名表面人畜无害实则心理扭曲的问题少年,完美的表演是否有现实的影射呢?” “听闻您从前与诸多助理不和,此次意外真的跟您没关系吗?” 一时间,堆积的揣测,疑问,臆想,呈排山倒海之势向少年袭来,他嘴角的弧度渐渐开始凋零,明明该习惯的,这些媒体无礼的脑洞;刘雅梅一边为明泽也奋力辩驳,一边替他排开人群,谁知刚走两步,这位处在风口浪尖的人停了下来,面向网络媒体的镜头惨然一笑,配合没有唇色的妆底,虎牙忽隐忽现,怜人极了,他轻轻开口:“如果所有的揣测都是出自对他的惋惜,那么我愿意接受你们每个人抱有不同目的的责难,但,生而为人,现在最该做的,是让逝者安息,身为他的老板,我有责任,承担悲伤;但我没有义务承认流言。” 一句肺腑之言,回应了在场所有的妄自揣测,少年的眸子清澈见底,那里面倒影出记者们不同的嘴脸。 ‘好一招以退为进,泽也,还真是小看你了!’刘雅梅向自家大明星投去赞赏的目光,果然还是那个私底下恶劣至极,明面却是个三好学生,文雅又稳健,从没让她失望;他是处在顶端的人,有多少喜爱,就会有多少无脑黑,出事了,围观者众多,大家都抱着热闹越大越好的心情隔岸观火,也并不介意添油加醋,于是乎,他总是会因为一件件很小的事情被推倒风口浪尖,反倒是历练了他出了大事时不再惊慌失措面对媒体时的镇定自若。 保姆车驶来,少年在保安们的簇拥下,留一袭高挑背影,供众人追逐。 “刚刚说得不错。”将车门关上后,刘雅梅拍了拍明泽也。 前者只是冷哼一声,将座椅调至平躺,若无其事掏出手机刷着微博,他一上车便收敛掉的忧容此时被面无表情所取代,不断上扬的各类新闻五花八门,最终少年骨节分明的手稍稍顿了下。 《十八线小网红进军娱乐圈不成在家中自杀,疑似不堪潜规则。》 明泽也微微蹙眉,心下又是哪家无良主编随意撰稿,连对死者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本想继续将这条新闻刷过去,却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第三章 邋遢的她 一张打着马赛克的照片首先映入眼帘,报道称这位网红遗书中有写到:“我真的好累好累,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活的真不对,活的假也不对,在你们眼里,我连口红型号没说对都罪不可赦。有些东西,一旦伸进一只脚,就会坠落进深渊,躲不掉的……我试过了,不论用何种方法……现在,轮到最后一种了。” 娱乐圈是一张附着粘液的大网,涉足它很难,但只要一踏进来,就怎么也抽不开身,若是想,便要生生撕去一层皮,那还是有影响力的人,若是一些小角儿,便是怎么也上不去,更别提怎么下了;这是驶向名利尽头的豪华列车,只有头等舱的人能率先拿走所有美丽风景,接下来的贫瘠由虾兵蟹将分摊。 这位小网红大抵同很多女星一样都梦寐以求得到头等舱的眷顾,只是她不曾料到,自己是死后才进入到这位头等舱vip的眼中,明泽也不动声色微微叹息,可悲的人各有各的悲哀,他破天荒地在搜索栏里搜索此事。 百度结果出来了,“楚凝屿……”‘很好听的名字。’配上笑颜如花的元气艺术照,本该是活力四射的感触,大抵是心理作用,明泽也怎么看怎么觉得照片上女人的笑脸阴森可怖,他匆匆关掉了界面。 车上安装了高档的音响系统,此间传来稚嫩淳润的歌喉,少年闭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像是歇在湖边兰铃上的蝴蝶;年幼时进军娱乐圈,他以动人嗓音名冠同届,更是一路好运连连,凭借姣好面容被公司签下,首先是唱跳歌手的身份,后来是小荧幕,最后是大银幕,直到如今雨露均沾且每一页都是巅峰。 “真怀念你还没变声时候的嗓音,软萌软萌的。”刘雅梅是看着明泽也长大的,某种时候她眼里的他几乎弥补了自己没有结婚生子的遗憾。 “无聊。”美丽少年冷冷瞄了一眼刘雅梅,随即转过身继续闭目养神。 被命运的眷顾的人,似乎不需要跋涉,只需要抬首,挑眉,苦笑,流泪,就能完成他人声嘶力竭,鲜血淋漓换来的掌声;优雅从容地完成每一处导演的任务是明泽也的日常,很多事情对他来说已经轻车熟路,他并不是那种体验派演员,反倒是属于技巧一类,偏向方法派;比如说,他近日来的冷淡,镜头前镜头后都维持在了同一种精神状态上,便是他惯用的入戏技巧。 “咔!很好,就是我要感觉,尤其是你抬起眼帘时的无力感,介乎苦情与绝望之间!”导演起身为美丽少年喝彩。 前者错开女演员的脸,腼腆又谦虚地鞠躬:“谢谢导演,还需要努力。” “前途无可估量啊!”导演心叹后生可畏,这般有实力又这般谦虚的小鲜肉还当真不多见。 结束了白天行程的大明星显得有些心力交瘁,回到房车喝了杯鲜榨果汁稍作休息,想起入夜还得去录个综艺,机械的面部表情顿时卡壳,少有地露出了一抹少年人该有的不耐烦模样,但随即便被车外的一阵嘈杂惊回原有的沉稳。 连出去问问什么事都要自己来,近期还不能找新助理来奴役,某大咖觉得自己的命当真苦不堪言,他黑着脸悻悻打开车门,瞬间被一只软绵绵的黑色不明物撞了个满怀,不堪负重朝后倒去。 “ci……”操字的前半部分读音还在嘴里喊着,某人想起这里是剧组,该有的儒糯模样哪怕摔个狗吃屎也得揣着,舌头急急拐了个弯:“是谁!” 挪开脸上温热的物体,定睛一瞅,是只黑色的大猫,它正炸毛怒目圆睁,颇有种将美丽少年吞入腹中的气势,于是乎,人与猫,两双大眼睛相互张望着彼此,比试谁的眼睛更好看,当黑猫因恼羞成怒比不过这个人类的时候,爪子开始奋力在空中抓挠,猫的前肢拥有伸缩的能力,首先遭殃的是少年高挺的鼻梁,一道红印子在白皙的肌肤上绽开来。 “!嘶——”少年疼得一个激灵,将黑猫丢了出去,捂住鼻子,狠狠瞪着这只暴怒的小东西。 前者轻敲落地,它似乎并不打算放过这个眼睛比它还要像宝石的人类,后退着力,打算一跃而上,破坏掉眼前人的美貌。 “我警告你别过来啊!”明泽也胡乱从房车里掏出个养生槌,瞅了眼自己都觉得辣眼睛,但作为武器还是有点用的。 一人一猫,对峙着,好在没有旁人经过,大家都知道明泽也在钻研剧本的时候喜欢安静,除了那些恬不知耻的小明星不知这不成文的规定外,大多数时候他都能独自度过在房车内的时光,只是此时,不速之客从以往的人变成了动物。 黑猫一跃而起,尖锐的爪子直指美丽男孩儿的脑门,空中时,杀心顿起,明泽也没能瞅见这只莫名其妙炸毛的猫儿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冷。 秀才遇到兵,如同少年遇见猫,见那黑色物体即将自由落体到他身上,明泽也怂了,所以说他讨厌动物,真的讨厌,养生槌紧握在手也阻挡不住他做人先遮脸的怂劲。 “真象幻象皆庄严,破!”随着一声中二度爆表的女声响起,明泽也透过指缝瞅见了一束红光稍纵即逝,紧接而来的猫儿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 “什么鬼……”讷讷放下双手的美丽少年,被眼前这一幕慑住了。 眼前这算是什么画面呢? 一大堆猫毛散落在地,视线往上一抬,吓得他差点自毁双目,一个可以暂时定位成女性的玩意儿,结饼的长发过腰,长期没有修理的凌乱刘海扎在眼窝旁,最可怕的不是她邋里邋遢,蓬头垢面的脑袋,而是这大红配大绿赛狗屁一般的审美,是谁告诉她淡红棉裙子下面一定要套个肉色打底袜?明显还是加绒的那种,绿得即将滴油的原谅色外套上,裹着个大红方格围巾,是十几年前的街摊款吧大姐!如果说这种画面是对一个在时尚圈拥有绝对席位的人毁灭性的暴击,那么她嘴里正在咀嚼的又是什么?这满地的猫毛又是什么? 受惊吓不浅的大明星一把拧住自己的大腿,他知道现在不可以翻白眼两眼一抹黑晕过去,也顾不得鼻尖上的小小血痕对自己花容月貌有何影响,即便小腹传来一阵尿意,他也必须坚守住,今天抬不寻常了,他绝逼水逆! 尚可称之为雌性的邋遢少女吞咽下口中食物后,幽幽将头转向了此时此刻想要化身为背景板的大明星,可无奈不论在任何人的眼中,他都是最抢眼的那道风景。 “你别过来!”眼见脏兮兮的少女缓步靠近,少年鼓起勇气再次举起养生槌,双手交叉在胸前作阻挡姿势。 脑海闪过因曾经不听同为训练生的朋友们劝而去看的午夜凶铃,而吓的愣是一个月不敢一个人走夜路的画面,至今不敢回忆那电视机里井口前的白色身影,而此刻活生生的,品位贼差的贞子,正一步步朝他挪近。少年再次选择紧闭双眼。 伴随着脚步,呼吸的靠近,没有预想中的痛楚,也没有任何的触碰,甚至闻不到少女身上他猜测的难闻气味,反倒是一股红梅应雪的淡香钻入鼻子,少年怂怂鼻梁,该死,这味道真好闻。 “你……你要干嘛!”猛地睁开眼睛,是少女脏兮兮的手呈弹人脑瓜崩状的手势,少年足量的眼白以示自己的惊恐,水汪汪的卡姿兰大眼睛在做最后无声的反抗,纵使惧怕如此,也依旧不曾想过要对一个女孩儿动手。 “别动,你身上有怨梓。”少女的声音像是落雪堆满院时,挂在走道里无风自摇的风铃,干净的声线有一股子说不出的纯粹与温柔,尽管她的话实在难以理解,大明星也还是照做了。 中指轻轻弹至大明星的湿发刘海前,明泽也顿时瞬感疲倦的身体轻了不止一星半点,先前心力交瘁的状态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活力,这才对嘛,这才是平日里属于自己的追风少年的状态。 哑口无言的大明星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接下来的情景,原本想道谢,却突然见脏乱女孩儿神经质地对着空气讲话,内容如下: “我知道,可是我很饿,怨梓不驱会走霉运的,这不叫多管闲事,是助人为乐,明星也是人,啧,你是不是酸他长得比你好看?像你本尊?你秀逗了吧?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样子!你别碰见个帅哥就说像你本尊好不好,很没品诶!” “咳咳。”大明星轻咳一声,打断了少女自顾自的双簧,“我知道我不该打扰你……那个,我……休息时间到了,要去片场了……有缘再见!”他指了指纤细手腕上的名贵腕表,随后一步一步像只螃蟹似的横着挪出了自己专属地休息地。 瞅着少年启动光速逃离,目光流连在他清瘦的背影里若有思想:“我怎么觉得他……” “面善?”不知何处传来只有少女方才能听到的雄浑嗓音。 “不不不,他身上有种味道……”少女舔了舔嘴角,转而丧气一叹:“可是我不能吃生灵,只能蚕食同类,算了,还是继续翻垃圾桶吧,指不定又能翻出个俯身在动物身上的怨呢!”如此想来,或许今晚能吃饱咧。 第四章 片场里的他 回到了片场的明泽也,理了理情绪,想着或许刚刚那姑娘只是个入戏太深的某个小演员,随即撇开方才的一系列稀奇古怪,迅速进入到了状态,这是演员最基本的素养,任何情况下都能避开一切,融入到戏剧之中。 反光板折射出亮光,打在年轻的演员们身上,人工雨水从天而降,淋湿了两位娱乐圈顶级的话题明星,他们的合作仿若是水到渠成,众望所归;但所有人都有个共识,只要与明泽也搭感情线,势必要做好被万人唾骂的心理准备,第一,他是粉丝们眼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妈妈粉眼里的他始终还只是个孩子,女主角也更像是得不到婆婆欢心的笨媳妇;第二,长大后的他把一大部分的妈妈粉阿姨粉转变为了女友粉,千万人一边叫嚣着崽子长大了,一边又忍不住乱了伦,喷女主说到底也是被酸的,好在现在的粉丝都算是理智,若是活在韩流鼎盛的初期,大抵是要被anti的。 “终场,七镜,天桥,雨中诀别,action!” “收手吧!宇,不要再执迷不悟下去了,现在就去自首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暴雨倾盆,泪水融化在冰凉的雨水里,女孩儿用力拉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最小号的男生校服套在他身上居然也是松松垮垮的。 少年先是不安的往后退了一步,探向女孩儿的眼中闪烁着疑惑,不解与惊异,明泽也太会利用自己的眸子演戏了,镜头后的导演一脸不可思议地紧盯屏幕,他到底是如何做到仅仅一个伤情眼神便能令在场所有工作人员心疼的? “呵……收手?”明泽也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唇角裂开一抹不予置信的干涩笑意,若有似无,“事到如今我还怎么回头!刘洋铭,伊琳燕,他们都是我推下去的,你觉得,自首能救得了这里吗?”少年狠狠戳了几下心口,将口中苦涩难掩的啜泣咽了下去继续说:“悦悦,事到如今,只有我也从这里跳下去……你才能……自由。”一字一顿,一顿一痛。 少年的台词在淅淅沥沥的人工雨中被放空到了极致,好像他真真如剧中所扮演的金宇一样,为了报复校园霸凌者,忍辱负重,精心设计每一场谋杀,当初是为了解救女主角悦悦,如今,或许当中不知不觉夹杂了些许污秽,原来欺凌带来的快感不是假的,他从另外的角度上来说,也成了霸凌者,他也终是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欺凌,那校园里的小型社会里,同样有附庸者,谄媚者,而这些虚情假意是会让人上瘾的;愉悦感与愧疚感相伴而生,待到醒来之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说罢,少年不顾女孩儿的阻拦,爬上了天桥的栏杆外,大雨令他的动作略显笨拙,而差点滋出去的踉跄动作吓的副导演差点喊停,而导演却强行让各路摄制组继续工作,这种预料之外的场面是他梦寐以求的,除了他所有人都在担忧明泽也的安全。 刘雅梅早就在一旁泪如雨下,她太爱看自家崽儿演戏了,看到他打滑的时候,急得差点冲进镜头,在瞥见明泽也示意她退下的眼神时,她知道,她的大明星和导演都在渴望同一个场景。 “不,不,不要……不要丢下我!宇,我求求你,下来好不好!”女孩儿声嘶力竭,拼命往回拽着少年,他明明看起来如此单薄,为什么却拽不动他呢? 少年的刘海遮掩住了熄灭了心火而毫无求生意志的眸子,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女孩儿的脸颊,悠然一笑:“别哭,能保护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如果时光倒回,我还是会选择为你这么做……你……自由了”少年顿了顿,看向雨中天桥下的车流又缓缓呢喃:“……悦悦,你自由了……” 是无望,是绝望,是欣然,是接受,是馈赠,到底是何种因素,能让少年松开的手如此决然,神情却是如此安详? 语毕,伴随着一声闷哼落地,少年死死压抑住了撞击到软垫时脚腕处轻微的“咔嚓”声,这不是一开始试戏的厚度,有人故意将垫子抽走了一部分,锥心的疼从脚腕传来,他紧紧蹙眉。 “啊!”最后的镜头,是女孩儿在天桥上放声哭泣,那滂沱大雨,不知是她的泪,还是少年的泪。 “咔——!” 伴随着导演满意的声调,两位大明星的工作人员立即上前为自家崽儿裹上毛巾,递上暖茶。 “泽也!”暂当助理的刘雅梅跟着群副助理一道上前,在瞥见少年湿漉漉的脸上藏匿的隐忍表情,又探了探他脚底下过于薄弱的垫子,用力攥住了拳头。 “我去找导演!”没有任何迟疑,刘雅梅一定要找出那个抽走垫子的人,用他的血肉补偿自己的崽儿。 少年一把拉住女人,“别,雅梅姐,算了。”这种事情,还少吗?从小到大,连片场饮料都有人投毒,导致他两个月不能开口说话,来源到底是谁有差吗?正处多事之秋,还不准他人落井下石吗? “睚眦必报,你忘了你以前怎么跟我说的?”刘雅梅突然有点不信这话是出自明泽也之口,但又不得不去理解他,似乎凡有大义面前,少年看得都比她通透。 “这回是真的没意思了,回去敷敷就行了。”找了人,通告了媒体,然后呢?被人指责现世报?他早已度过了炒作阶段,王座之上,珍惜羽毛,拿出作品才是正确的选择,如今早有头条压在身上,再卖惨也只会适得其反;湿淋淋的少年抿了口热饮,叹息一声:“估计明天还有补拍,今天早点回去。” 只要是工作的时候,眼前的少年成熟地根本不像刚满十八岁的模样,深谙娱乐圈规则的模样让人心疼。 “唉,好吧,我去把你的私人医生叫过来。”女人叉腰,拿出手机,寻找电话薄中的号码。 果然如明泽也所讲的那样,明天还有一场补镜,少年跌落至桥底死时状态需要补拍,将后续一系列事情交代清楚后,少年强忍疼痛,装作正常模样众人面前回到了保姆车内,一路装腔作势疼得他冷汗直流,绝美的容貌因此镀上了曾薄汗,加之方才淋了雨,终是不负众望打了个喷嚏。 第五章 她名——红坟 回到别墅后,星空被鸦色的块状云遮住,早晨天气预报里的大雪即将来临。 雪花晶莹剔透,一片一片,像是舞台上泡沫机吹出的泡沫,天空郁郁,也像是站在聚光灯里展望乌压压的台下,空旷的别墅,连拖鞋的回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少年用力扭了扭脚踝,很糟糕,疼痛一点也没有缓解。 大雪很快遮掩住了地面上的血痕。 从别墅延伸出来稀疏的脚步,是少年身着单薄的外套,拎着瓶已经喝了大半的威士忌,刚满十八岁,他便会饮酒了,没有告诉任何人,通常只有夜深人静,大家都离开的时候才会从酒窖里偷偷拿出来。 “呼……天真冷。”褪去光芒的单薄少年行至路灯旁,扫了扫花坛上的雪,坐下时不经打了个冷颤,吸了吸鼻子后缓缓对着暖橙色灯光下的路面喃喃:“抱歉哥们儿……”邀杯空气,随后狠狠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不知是不是酒精后劲的作用,总隐约能在空气中看到蓝色的点状物,模模糊糊的,眨眼间又没了,明泽也揉了揉右眼,隐形眼镜略有偏移,不偏不倚刚好露出淡色瞳孔,视线不小心落在蓝色点状物上,这一看将少年吓一激灵,哪是什么点状,分明就是一团湛蓝的火焰漂浮在空中,在路灯下来回游荡。 “啧,又来了!”少年随即低下头安置好跑偏的隐形眼镜,瞳孔异色,算是自己个人形象里最不堪人知的缺陷,他拥有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眸,眸中水光潋滟,玄色瞳孔像是高超的水墨画大师为他点上似的,当然,这是粉丝们的一致感触,真实情况只有一半,他的右眼天生失色,瞳孔像是被漂白了似的琉璃,勉强能辨别出眼白,病态又可怖,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这只眼睛总能看到颜色各异的火焰荡在空中。 ‘大明星……我死得好惨啊……我好冷啊……来陪陪我好不好……’ 空洞的声音忽地传来,阴冷从毛孔里渗进了明泽也的皮肤,他晃晃脑袋,想要甩去自己脑海里的臆想声;静谧的雪夜也在潜移默化,以至于少年没能早早地察觉到此时已然寒风四起,风声掠过耳畔,骨笛一般尖锐。 声音再次袭来,幽怨至极:“大明星……明泽也……我好冷啊……” 少年一惊,酒醒了大半;“谁在装神弄鬼!滚出来!”恐惧的时候大吼大叫唯一的好处是给自己壮胆,积雪明明能够消音,可明泽也居然听到了自己的回音,而那声音好似出自另一人之口。“做什么不好非做私生饭!给老子滚出来!”少年朝街道拐角怒斥。 回应他的依旧是诡异的回声。 ‘做什么不好~非要做私生饭~给老子~滚出来~’ 明泽也只觉一阵电流划过头皮,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的汗毛全全直立起来,呼吸随之重了起来,他握紧手中酒瓶,内心盘算着现在跑回别墅需要几分钟。 随着重新被隐形眼镜自欺欺人隔离在外的蓝色火焰越来越靠近,那刺骨寒意一层一层爬上少年的身体,本就衣着单薄,踩着拖鞋出门的他,冻得直哆嗦,都说害怕的时候浑身的血液会涌到双腿上,以便于逃跑,可明泽也分明觉得自己的脚被什么给绊住了,怎么也迈不开,连呼吸都快被凝结。 “咚——咚——咚” 明泽也数着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即将冲破胸膛。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散!” 铿锵的女声,淡淡的尾音卷着不易察觉的疲倦,说不出的熟悉,落音之际,少年只感一阵气浪,将自己震出了好远,踉跄几步勉强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转睛之际,一坨红配绿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跟前,‘感情她穿着剧组道具服出来的?’少年内心不免一阵猜疑。 “你……”还未等少年开口,蓬头跣足,衣衫丑出天际的女孩儿先发声,她皱起眉头,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个帅小伙。 明泽也被前者人体x光从头到尾照射了一遍,若不是念在女孩儿突兀出现救了他,少年指不定操起了自己收藏在本本里的厥词就是一顿伺候,“这话应该是我说,怎么哪都有你!”救命,这少女辣眼睛的衣着打扮比鬼还令他恐惧。 “我到这儿,是因为这个咯!”少女握拳在明泽也跟前晃了晃,前者自然看不到她手心里的灼目蓝光。“抱歉,忘了。”她又自顾自挠挠头,朝身边小声嘘道:“他这体质也太容易招怨了吧,真够羸弱的!嗯……感觉跟着他我能吃饱的样子……” “喂,你一个人在那嘀咕什么呢,我全!都!听!到!了!”少年没好气地盯着女孩儿自言自语,语调急转而上。 “呃……我们的对话被发现了!”女孩儿朝空气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这货……是个白痴吧……横店五十块钱能演一天的那种白痴?’少年眉角抽搐了下,好奇心微微泛起,揉了揉右眼,隐形眼镜偏移出的视线落在女孩儿身侧;一团金色的光芒正熊熊燃烧,光辉映在女孩儿的脸上,照出她姣好的五官。 “你……身边……是什么?”明泽也被吓得连着后退了几步,即便从小到大他见过太多悬浮在空的湛蓝乃至深色的光团,却从未见识过这般耀眼的金光,他好不容易控制住表情,战战兢兢问道。 少女一怔,朝空气挤眉弄眼的表情瞬间沉淀下来,正色面向这位好看到出奇的男孩儿试探性地问:“你……看得见阿祈?” “阿祈是什么东西?”明泽也皱眉。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金色的光。” “那这个呢?什么颜色的?”少女脏兮兮的手突然递到少年面前。 寒冷再次袭来,明泽也往后退了两步,缓缓道:“蓝……” “……”女孩儿沉默地望着明泽也不语,许久,大雪纷飞之际,她终于启唇:“怪不得。” “什么?”少年被前者没头没脑虎头蛇尾的话一惊。 女孩儿摇摇头没有回答,随即转过身,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拇指微曲,口中振振有词:“离缚而得自在义,释解方能脱三界,去吧。”语毕,左手轻轻松开,蓝色的碎光幽幽飘出她的掌心,瞬间瓦解在昏沉的天空里。 “你刚刚在干嘛?”明泽也指了指空中,咧了咧嘴角问。 女孩儿转过身,回答地理所应当:“送他离开啊!” “他?”离这世界上有鬼这个认知越接近,明泽也就越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是个神经病。 “一个穿过膝长袄,戴眼镜的瘦弱男人。”女孩儿陷入回忆。 “卧槽!你怎么知道我前助理死前的衣着打扮?难道……”少年倒吸一口气,惊恐地望着跟前的女孩儿,仿佛是在看什么怪物似的,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你就是潜伏在我家附近的那个私生饭?” “私生饭是什么饭?”前者无辜脸,很明显只有“饭”能进她的耳。 美丽的少年一拍脑袋,摆了摆手:“总之别在我家附近晃悠了,也别让我再看到你!” “你家?”女孩儿目光略过帅小伙,顿时,一栋几何形建筑物毫不客气地霸占了她的视线,一来看去欧式古堡般宏伟,二来庭院庄园占了足足整个足球场大小的地皮。某邋遢之人咽下口水,直指别墅:“这个大屋子是你的?” 美丽少年敷衍地点点头。 “你人看着不大,没想到这么有钱嘿!”不得不感叹世有金窝银窝,比不上眼前少年的巨窝;女孩儿眼睫扑棱,视线笔直落在少年身上,许久后,她忽地口吻降调:“我看你眉眼黑雾浓稠,近期定有血光之灾……”随即从绿油油外套隐形口袋中掏出一张空白符纸。 于是少年便见女孩儿咬破食指,在符纸上一顿鬼画符,他嫌弃的眉头皱起的深度足够夹上一本字典,这世界上还有人不讲卫生到这种地步,会有传染病的啊亲!直至这位女神棍将混合着她鲜血的符纸递送到眼前半晌,他都难以说服自己伸手去接。 “哦对了!”女孩儿又收回符纸,从另外一侧的隐形口袋掏出油性笔在符纸底部标注了自己的联系方式,“此符咒能替你挡怨袭,驱怨梓,好生珍惜着,别的富贵人家出天价哄抢我都没施舍过呢!”说罢,见少年不接,便踱步上前硬要他收下。 明泽也满脸嫌弃地朝后踉跄几步急嚷嚷:“你别过来!别过来!站那!”,前者盛情难却,他也只得悻悻伸出手,拇指食指小心翼翼捏住符纸的一角,生怕触碰到血迹。 少女努了努嘴,转过身打了个响指,再等明泽也探向她时,却早只剩下漫漫大雪飘扬天际。 “我去,溜得倒挺快,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嘿。”明泽也来到垃圾桶旁,正寻思着该怎么处理这沾满血迹的符纸,他身在娱乐圈,纵三观再不正,也到不了相信神神叨叨之类的怪谈,方才那少女透过面容上的污浊能探得她的眉清目秀,只是年纪小小的,便成了个神经病,怪可怜的。 ‘占有血液之类的东西,还是带回去焚烧了算了……’明泽也好歹算是环保大使,毕竟顶级流量都被上头要求过代言一些正能量的事,有些事情可以做做表面,而有些则是要被实实在在落实的。 血淋淋符纸落尾,黑色油性笔娟秀的字体钻入明泽也的眼帘,他有些好奇这繁复的字体,凑近一瞅,“……这都什么鬼字?江……不对,红?旁边土加三个鱼叉子再加个贝又是什么字?”好在阿拉伯数字能勉强辨认出是手机号码。 回到别墅,上楼打开电脑,各类繁体字查了个遍愣是没找着红姓后名的字样,直到查阅到了中山篆。 超极本清晰的屏幕倒影少年微启的唇,一张一合。 “坟……红坟……” 很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且诡异至极,可胸口怎么就突然怦怦直跳了呢,像是有什么要涌出来似的。明泽也轻轻揉了揉心口,这才隐下莫名的悸动。 第六章 黑雾怨(一) “人好歹算是个潜在客户好嘛?我怎么就不能给血符了?你可别又叨叨我那血多昂贵,好好好上古以来第一缕怨,万怨之祖,嗯嗯嗯,你说什么都是对的!我怎么就不自爱了?你知道不知道这个词不能乱用!哎呦你烦死了!” 绿灯点到即止,接踵而至的行人们将注意力全全转到这位自言自语的少女身上,她的行头像是上个世纪跳迪斯科成瘾的不良少女,裹着闪闪发亮的大衣,套着双过膝的大皮靴子,泡面头是她前些天烫的,毕竟先前一睹帅小伙满眼的嫌弃,再蠢的人都能意识到是自己形象的问题,于是乎,某巷弄中,找了家有些年头的理发店,请老师傅帮她烫了个和墙面七八十年代海报上当红女星一样的头,记得烫头间隙还与老师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到半夜。 公园的长椅上,泡面头少女正用前几年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小灵通津津有味玩着贪吃蛇,不知何时她身边落坐了个四五六岁的小女孩,手中抱着彩球,眸中光芒定格远方,不似她这般年纪的纯净,倒有些说不出的阴鸷。 “不撞南墙心不死是吧?”小女孩儿幽幽开口,那还未定型的稚嫩嗓音听来诡谲无比。 埋头贪吃蛇的少女嘴角微微翘起:“想让我死心只有一个方法,从她身上离开。” 小女孩冷笑起来,裂开的唇角大得很夸张,“哼,她如今的这番幸福生活本该是我的!我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难道不应该吗?” “你不属于这个世界。”少女惆怅一叹,不知是惋惜贪吃蛇终究作茧自缚,还是什么,她忡忡将小灵通宝贝地放回口袋。 “难道你就属于了吗?” “……” ‘还跟她废话什么?直接打碎她的灵识就好。’耳边飘来愠怒的声音,少女微微蹙眉:“不行,她们共用一个灵识,打碎了,本体会变成痴儿。” “囡囡!囡囡你在哪?”不远处,一位年轻妇人行色匆匆,焦急地呼唤自家女儿。 少女身旁的稚嫩脸庞突然展开笑颜灿灿:“妈妈!妈妈!我在这儿!”她朝自己的母亲招手。 年轻妇女一见自家女儿,眼泪刹时掉落了下来,“你这孩子!要急死妈妈吗!现在到处都是坏人!你要是被拐走了,妈妈可怎么办!”只见她紧紧拥住朝她奔去的小女孩儿,仿若要将其融入自己的血肉里。 似曾相识的画面闪过长椅上端坐着的人儿的脑海,似真似幻,晃晃脑袋之际恰逢年轻妇人的视线,当中有怀疑,戒备,和生人勿进的冷漠。 “姐姐再见~”临走之际,小女孩儿热情地朝少女挥手告别。 望着母女两远去的背影,又是一声叹息从少女口中飘出。 “七天之后,倘若生怨再不离体,届时新怨诞生,纵有大罗神仙,也难起死回生。”暖金色的光亮扑闪之际,当中走出一影淡色人形,只是它没有五官,胸口一盏钺形发出耀眼金光。 “我知道……”少女眉头紧锁:“大概只能从那位母亲入手了,怨由她起,解铃还须系铃人。” 入夜,某高档小区内,花坛丛窜进一缕朱色。 “众生自性清净功德,以此清净功德故,无不罪灭福生,惑去智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少女将一叠褶皱的符纸抵在眉心,口中喃喃咒语,且见血色微光迅速覆盖一张张符纸,令其顿生生命之感,排列整齐悬于半空。“去吧!”一声令下,各张纸片齐齐刷刷纷飞出去,一并朝着六楼六零四号公寓。 “你明知世间无佛……何苦每次费灵修用这些名门正派的东西?”空灵之音略夹愠意。 “难不成用我的怨梓吗?本术会引来他们……”少女额间缀上一层薄薄的汗珠。 “来又如何,诸多修灵人如今谨小慎微,叫得出名号的也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早没了当年他们师祖的气魄与能力,千年前你我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如今更是不惧。”扬起的音调形成一阵风,令枯木摇曳,败花荼蘼。 “他教我莫要再生纷争。”少女又掏出一叠符纸,边重复方才的动作边黯黯道。 “……”空气顿然只剩寂静,再无回应。 他是谁?是万年来唯一勘破眼前少女身份的人,千年前立于他石碑前,她生生哭啸山林,百万生灵陪葬,金色光束只依稀记得那人前半生绒丝鹤氅,软罗烟褂,大富大贵,后半生凄苦撂倒,青灯古佛,经轮旁郁郁而终。 “来了。”随着少女声落,六楼住宅靠右边的窗户劈裂开来,从中窜出一团鸦青色微光,不借着路灯根本无从判断它的方位,“阿祈,交给你了!”说罢,少女纵身一跃,顿时不见了踪迹。 “呵,小小缚生怨……”金光中伸出一只手臂,稳稳地拖住了鸦青色光团。 “杀了你——!杀了你——!杀——!嗷——!”鸦青色微光发出的声音像是指甲刮在玻璃上那般引人汗毛直立,好在名为阿祈的金光同它一样没有实体,更不会被尖锐分贝所伤,然而符纸结界之外的人就没这么好运了,在他们眼里这个花坛看起来和平时无异,经过时却会被怨梓殃及,当然还有伴随着一个月的霉运。 画面辗转至少女这边,她凝灵至六楼六零四,屋子里充斥着腥臭味,然而这屋子里的男女主人却并未意识到这一切,他们二人在饭桌前你一口我一口悠然自得吃着晚饭,偶尔会被电视里的小品逗乐,沙发上,小女孩儿正呼呼大睡。 雾状形态的少女在旁人眼中自是瞅不见的,她来到小女孩儿身边,掏出符纸,念出避缚咒语,将其按在了小女孩儿的额上,符咒随之消散进灵识,少女起身踱步至年轻母亲跟前,打算读取她的记忆跑马灯时,沙发上的小女孩儿骤然睁开了眼,发出“咯咯”的笑声。 “不好!”读取跑马灯时,需自身灵识进入到被施法对象的灵识之中,若强行撤出,即伤人精神,亦损自身灵修,少女心谙大势不妙。 为什么?方才不是利用祈福咒暂逼出缚身在女孩儿身上的怨了吗?怎地她周遭还有黑雾漫腾? 第七章 黑雾怨(二) “你一定很好奇对不对?”小女孩儿虽个头娇小但并不妨碍她目中无人,且见她仰起头,笑容乖戾可怖,双脚缓缓离地,竟飘了起来,荡至少女跟前森森开口:“红坟啊红坟,上古洪荒之时便已入世的怨祖,竟未想你也不过是人类的走狗而已。” “你不是先前那个缚生怨!你……竟识得我?你是谁?”少女暗了暗神色,面露警觉。 “呵呵呵……”小女孩儿娇嫩的面容上闪过扭曲的表情,一瞬又恢复成了初始模样,她笑得灿烂,指了指自己,“百年难遇的容器,足够我这一世好好成长了!” ‘凡尸解未能得道者,生怨之时,能夺他人肉身重生,稚子孩童灵识未稳,最易夺取,所以,古往今来,尸解仙多是阴损至极之辈……’红坟忽地记起百年前枯眉山老住持曾叮嘱过她的话。 “……为何符纸对你毫无作用?”再多拖延一会儿是一会儿,少女这般想着。 前者闻言忽地大笑起来,其hight—c般高亢的笑声回荡在这间陈列豪华的屋子里;“你混迹在人类之中是否年岁太久了?这帮修灵人把式漏洞百出,你也一并学了去?” 漏洞百出是不假,可这些都是经她自身改良过的,且不说眼前这小女孩儿身体里到底藏着几个怨,光是现在这个就相当棘手,当今21世纪,知她身份之人几乎全部薨逝,这一点出发,眼前人多是拥有至少百年修为之上的黑雾怨。 思维分两头,年轻妇人这边,红坟探到了她曾未婚先孕,因丈夫事业未有起步,二人决定舍弃这个孩子,现在被缚的小女孩儿是他们第二个孩子。 似乎有些事情已经明朗。 “放开我妹妹!” 破窗外,徒然升起一道鸦青,它身后,跟着一剪金灿灿人影。 小女孩儿咧着夸张的嘴朝后探去:“我道是谁,原来还是你这个自不量力的缚生怨……与我纠缠多日,你早已失去转世灵修,势必七天内烟消云散,怎地,想快点送死?” “你给我滚出妹妹的身体!”鸦青色光团不由分说冲向悬浮在空的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忽地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容,一双大眼睛里写满哀求:“哥哥,哥哥……” 鸦青色光团速度忽地降了下来,直到停驻在小女孩儿跟前一动不动,发出两声悲鸣,随即徒留柔和声线小心询问:“你没事吧……” “哈哈哈哈哈,我当然没事,我好的很!还真是感人至深的兄妹情啊!当初明明是来夺她身体的!”小女孩儿恢复了方才的阴鸷神情,飘到了年轻妇人身后。 红坟望着这一幕微怔,随即反应过来,朝小女孩儿扔出一页暗黄符纸。 “住手!”鸦青光团朝少女袭去,被金色人影阻止:“别动!她在救你妹妹!” “大象无形!”红坟食指中指并拢,在空中划出一道朱色,朝着符纸印去,“嘭——!”得一声,浓烟四起,白雾顿生,当中走出来一只长着巨大羽翼与犄角的老虎,它布满獠牙的血盆大口朝着小女孩儿孱弱的身体咬去。 “有意思,有意思,你终于动用本术了。”乌压压的阴影笼罩在脑门上,小女孩儿非但没觉着害怕,反倒觉着有趣:“上古四大凶兽任你召唤,又能奈我何?这副身子还给你们也罢,只是这动用本术的后果如何,万怨之祖,我等着看~哈哈哈,告辞。”青烟袅袅过后,便见小女孩儿迅速降落,最终跌落至柔软的地毯上。 “嗷呜——?”,伴随上下颌骨闭合,咬了一口空气的超级凶兽顿感疑惑,它朝身后的红坟探了一眼,颇有种狗狗做错事即将被主人惩戒的既视感,尤是那双犄后的飞机耳,着实不似方才凶悍可怖的怪物形象。 “没关系了,穷奇,回去吧。”上古四凶兽的体量与能力远不止此,招来此处的灵识不过其本尊的万分之一,既然方才那黑雾怨能识得穷奇,必知眼前凶兽灵识不过分身之一,她又为何放弃这百年难得的“容器”逃跑,根据方才缚生怨朝她袭击时她只能靠装成其妹妹来逃避攻击,或许说明了一件事,其实她根本无法与小女孩儿肉身融合。 ‘是因为一体三灵的缘由吗?缚生怨一直在阻挠她吗?换句话说……缚生怨一直在保护着这个享受着本该属于他的生活的后来者吗?’太多疑问盘旋在头顶,尤是这个遁逃之人的身份,着实令红坟费尽脑力。 目光落地之际,鸦青色的光团正落在小女孩儿身旁,安静地杵在那儿,他进不去小女孩儿的身体,红坟之前对他的妹妹施过避缚咒。 看来,一切都已经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了,泡面头少女取消了凝灵状态,打了个响指,将一直在吃饭的夫妻二人唤醒,这个屋子里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并无察觉,时间也只是稍纵即逝过了几分钟而已。 “你!你是谁!”彼此端坐的夫妻二人不约而同惊恐问道,随即男人探得自家破窗,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又穿着怪异,一大波超自然臆想开始肆意。 男人瞅见自家媳妇儿正掏出手机拨打110,战战兢兢拦下她:“老……老婆……别报警……”因为这种事情报警也没有用,且不说防盗窗被肆意破坏成这样,这突然出现的巨大动静他们只是吃个饭而已,一点都没能觉察到,并且眼前这位少女就好像凭空出现一样,从小接受唯物主义的他,在慌神的一瞬间,便想到了超自然现象,现在好像唯一的出路就是求饶了。 “女士……请问我们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男人尽量给自己堆一张笑脸,虽然假的不行,脸部肌肉一直在颤抖。 少女刚要说话,只听年轻妇人惊呼一声,立即起身奔至自家女儿身旁,抱起她:“鸾鸾,醒醒,快醒醒,不要吓妈妈!鸾鸾!” 小孩儿扭捏地缓缓睁开眼睛,像是做了一场大梦,睡眼惺忪:“妈妈……” 见女儿无恙,母亲沉下胸口的大石,随即碎碎念起来:“你怎么好好的睡到这儿了!着凉了怎么办!”说罢,轻柔地将小女孩儿抱了起来,放置在了沙发上,眼中不同口吻的责难,尽是一汪不见底的宠溺。 第八章 原来我叫楠楠 鸦青色的光团黯然地杵在妹妹与母亲的身旁一动不动,像个做错事等待母亲责罚的熊孩子…… 妈妈的笑,妈妈的担心,妈妈的关切……在暖橙色灯光的照耀下,从未如此清晰。 他依恋着母亲的温度,却知道此时母亲的爱并不是给他的,离开了妹妹身体,他似乎也没有了自欺欺人的资本了,在缚身妹妹的这些年里,他几乎以为,母亲的爱也有属于他的那一份。 金色人影来到红坟身侧:“他刚告诉我,黑雾怨是这三个星期前进入他妹妹的身体的,为了抵触黑雾怨的侵蚀,他耗尽了所有修为,七天内,会消失殆尽;最初他和他妹妹一直共享着身体,妹妹愿意腾出很多空白灵识容纳他,所以在智力上……于小女孩儿来说已经形成了永久伤害。” 闻言,红坟眉头微皱,朝着年轻夫妇缓缓开口:“你们……是不是,以前……还有个孩子?” 此话一出,夫妻二人身体顿时一僵,随即相互看了眼彼此,年轻妇人的眼睛下一瞬间就红了起来,男人抚了抚眼镜,用手抵住脑袋。 年轻的小情侣两,从小城市来到这个全国心脏的皇城里打拼,在最不恰当的时候得到了最不恰当的礼物,于是乎在百般争吵,冷战,甚至分手的一系列闹剧之后,女生在男生的陪同下一起打掉了这个礼物,过后小情侣两哭红了眼,他们约定一定要珍惜以后的生活,他们发誓一定要等到日子好起来再要孩子。 红坟的视线落在鸦青色的光团上,如鲠在喉,再次说:“是不是……以前……打掉了?” 妇人狠狠一颤,布满血丝的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痛楚,随后她语气略微颤抖:“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刚来x市,还没能立足,老天给我们开了一个不大,也不小的玩笑……”她顿了顿,看向一直坐在饭桌上无言的丈夫:“我们对不起楠楠,楠楠……呜呜呜呜……”那尚未谋面的孩子,原满心欢喜寻到了生命之源。 ‘原来……我叫楠楠……原来他们给我取过名字……’鸦青色的光团忽而闪动了起来。 “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应该跟你们……” ‘不要!不要说!’ 骤然被制止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红坟有些不解望向鸦青色光团。 光团剧烈裂动,随后表面的污浊渐渐退却,纯净的湛蓝光束缓缓取代了那些不堪的色彩,待雾气散去,当中矗立着一个小小的男孩儿,他发育的很好,白皙稚嫩的脸庞与其妹妹极其相似,一双炯炯大眼,倒影出红坟搞笑的着装,鼻梁像他父亲一样的坚挺,嘴唇倒是像极了母亲,柔和的线条与清隽的五官在他脸上很好的契合在一起,是个非常好看的小男孩儿呢,他淡色的眉宇间缀着哀求,‘求求您,不要告诉他们。’ 男人见怪异少女吞吞吐吐,继而继续问:“请问,是什么事情呢?” “呃……”红坟原本准备了一大堆说教词汇,可此时只能望了望虚无缥缈的小男孩儿,又瞅了瞅这对年轻的夫妇。 此时小男孩儿继而祈求道:‘拜托你,不要说出我的存在!会吓到他们的!’ “没……没什么……”红坟挠了挠头,侧过脸去,隐去心中那一抹稍纵即逝的感慨。 ‘谢谢您。’小男孩儿真挚地道谢轻轻鞠躬,随即转过身,走到了沙发旁。 他望着这张与自己无比相似的两旁,一时无言。 一声绵长的叹息过后,唯闻小男孩儿稚嫩的声音:‘鸾鸾,谢谢你,愿意跟我一同分享妈妈的爱。’ 尽管知道妹妹无法听到自己的言语,他还是想告诉她,他真的很感激很感激,当初怀着剥夺她生存权利的初心,不知不觉,被这位后来替代了自己的妹妹无私的奉献所感动。 妹妹傻乎乎乐呵着,也不知道她成天到底在乐些什么,又笨又傻,可到底还是因为他啊…… 小男孩儿伸出手,贴在妹妹额上:‘现在,我该把属于你的还给你了。’眼中弥漫着数不尽的温柔。 “喂!你……”金色身影忽地发声。 ‘神龙先生,我本来就没剩多少时间了,现在,就让一切都结束吧。’小男孩儿转过身来,双眼眯成了一条缝,那笑容好似歉疚,也好似欣然。 男孩儿的手渐渐化作零星蓝点,继而是身体,闪烁着飘向空中,在屋内灯光的映衬下几乎微不可见,他秉持着这抹心愿已了似的笑意直到最后,左边有颗虎牙,小小的,很是可爱,一阵风过后,连那笑容都消散于虚无之中。 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万怨之祖那一声叹息绵长又沉重,她的视线卷过空空如也的窗前,顺着荧光一直到夜空。 繁杂的工作又要开始了,女孩首先拿出符纸,借以凝灵隐身迅速贴在夫妻二人的脑门上,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周庄梦蝶,世事迥然,蘧蘧一叹,似幻非幻。”咒语响声一过,两个人都像是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似的,窗户不知何时已经被恢复原样。 而屋内,早已没了少女的踪迹。 一切仿若从未发生。 夜风袭过鬓发,拍在脸上痒痒的,少女不耐烦地朝空气自言自语:“我才不要重做发型,什么?我审美有问题?我看是你们所有人审美有问题!我不管,我就喜欢卷发!啊?我没故意不贴小女孩儿啊!对了!我好像真……忘了!瞧我这记性!”泡面头少女一拍脑门,懊恼至极,可她的唇角却微微翘起。 沙发上原本木讷的小女孩儿突然拉扯着母亲起身蹦跶到了阳台上指了指星空:“爸爸!妈妈!哥哥!是哥哥耶!你们快看!他让鸾鸾转告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鸾鸾!” 年轻的夫妻顺着小女孩儿的指尖朝夜空探去,一颗星星闪烁了一下,他们对视了一眼,眼角的泪不小心滑落。 今晚的夜空,出奇的晴朗明亮。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如果有下辈子,请不要再放弃我了,好吗?” 第九章 修灵人(一) 雷电交加,狂风骤雨,公交车站旁的垃圾桶被吹出好几米远,橱窗内滚动的生日演唱会宣传海报突然断了电,戛然而止于海报上俊美少年的颈部。 斑马线,机动车道,稀疏的行人,车辆一同构成此幅灰暗的油画,车站后,一家新开的美发店学徒正在到处发传单,大雨淋湿了他们的衣物,紧贴着瘦骨嶙峋的身子。 “我看,经理就是成心不让我们好过!哪有人这么大下雨天的出来发传单!?这不是摆明了折磨人嘛?!”其中一名灿金发男人躲进遮棚里,蹲在地上,边掐断手中的烟边不满地嘟囔。 “嗨,别说了,毕竟咱们是新来的嘛。”另一位同行学徒脸上笑笑,继续向朝路过的寥寥行人点头哈腰求赏光。 “轰隆隆——” 随着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震耳欲聋的响雷如约而至。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雷声像是开启了雨中这位学徒身体上的某种开关。 蹲着的男人见同伴一开始只是稍感不适,到此刻掐着自己的喉咙剧烈咳嗽,渐渐的,充血的面容开始青筋暴露,整个人看上去像是魔怔了一般,越是咳喘就越是紧掐自己。 “喂!喂……你怎么了!你你你松开!赶紧的松开啊!”男人急忙起身上前阻拦,也顾不得大雨倾盆,他从没想过这个比自己瘦弱的同事手臂力量会如此巨大,纵他使出吃奶的劲都没法掰开一分。 前者身体不住的颤栗,他的脸因缺氧快要滋出血似的,双眸不住的翻涌眼白,瞳孔在慢慢涣散,直到一半匿进了上眼皮里;“咳……呕……”最后,他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形同被剪短了吊线的木偶。 “嘀嘟——嘀嘟——” 一辆急救车划过雨幕,疾驰的残影似极了飘扬的招魂幡。 离美发店不远,约莫几百米,坐落着一座宏伟的建筑,于市区占地六十万平方米的超级消费中心,它正门入口上巨大的led显示屏正循环播出顶级巨星——明泽也生日演唱会的宣传视频;当中少年一改往日的纯净形象,似是要为新片做噱头,平日里含情脉脉的美丽眼睛画上了邪魅的眼线,妖冶似摄人心性的魅魄,狡黠的笑意绵绵下藏着点点性感,黑色衬衫里若隐若现的白皙,不赚走些粉丝们的鼻血誓不罢休。 于是乎,粉丝们一边叫嚣:“明泽也你变了!”“小也子你不娶何撩!?”一边又甘做花痴沉溺在他的盛世美颜当中无法自拔。 光是驻足在大门外观看荧幕的路人粉,便已是里三圈外三圈把门堵了个严实。 “好一派,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繁荣场面’。有的人没日没夜发传单回应的不过寥寥,有的人数秒的录像,便能空前绝后。” “你确定不是在酸这位大明星吗?嘶……奇怪了,我怎么看他有点眼熟咧?”泡面卷发的女生矗立在人群之后,倚靠着马路栅栏,盯着led屏自言自语。 “……你赠血符之人。”阿祈第一次觉得修出人形是有好处的,比如现在就可以用眼神好好鄙视身旁的女人。 “喔哦,就是那个拥有这么大——”女孩儿双手比了个手势“房子的明星啊?”没等阿祈回答她又开口:“他长这样的吗?” “你这记性……还……”阿祈空灵的声音突然一顿,似是欲言又止。 “嗯?”泡面头少女挠挠头。 “算了,毕竟活了上万年,那么点脑容量,能记住的讯息实在凤毛麟角,唉……”幽长的叹息传来。 “啧,你揶揄我的本事经历了上万年也不见长!哼!”少女朝空气做了个鬼脸,随后抬起眼帘,瞅了瞅大银幕中的人儿。 旁人沉溺于那倾国少年的绝色,红坟则是对荧幕中少年眉头间浓郁的黑雾颇感兴趣,不是缚身怨,不是怨梓,到底是什么,能缠绕少年如此之久?且并没令其霉运连连? 一种连她都无法驱散的残怨,这世间,真的存在吗?难道,那天,她驱散掉的怨梓只是沧海一粟? 想不通的事情不再想是红坟活了这么久总结出来的道理,及时行乐是她一直奉呈的行为准则,这不,刚拿到补贴金她就来挥霍了,虽然只有几百块钱,也足够好好吃上那么一顿了。 “咱们去江南小厨吃一顿吧!好想念水乡的味道呢,还记得从前秦淮欣茹楼里的小安姐,烧得一手好菜,后来我北上,直到她亡故,都没能回去一趟呢……”少女忆起百年前,没能来得及道别的岁月。 “……”身边的金光未有应答,他自是记得那段炮火轰鸣的年代。“别咱们咱们的,说得好像不是你一个人吃独食似的。”在少女抵达三楼寻得江南小厨的店面时,阿祈突然继续讥讽她。 红坟努努嘴,口型重复吃独食三个字,再次做了个鬼脸。 “据本台记者报道,今日凌晨,着名导演殳钿被妻子发现溺死在了家中游泳池里,警方正在全力调查中。” 正大快朵颐进食的红坟耳朵忽地“竖”了起来,挺起腰,仔细收听背后那桌客人手机里的新闻。 “最近死得人有点多呵……”阿祈幽幽道。 少女不舍地嘬了嘬筷子放了下来,腾出手一个个统计起来:“加上这个,应该有十二个了吧,没有规则,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会不会是‘它’?” “不会,那只黑雾怨之前很是脆弱,连着12条人命,根本不像出自它手。”红坟当然明白阿祈口中的意思;“到底躲在哪儿呢……”思绪之际,突吻空气中飘来一丝异味,少女警觉地窜了起来,朝前台丢了两张粉嫩的毛爷爷后,匆匆离开了餐馆。 “身后六点,前面十点,距离你七米有个拐角里也蹲着一个。”金色光束微闪,从中迈出一影,伴着少女一同奔跑。 “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找到我了,这里人太多,用不了凝灵。”红坟本想打个响指瞬身而散,身旁络绎不绝的人群却迫使她怏怏放开合拢的指尖。 第十章 修灵人(二) “注意前面!有个人类朝你冲过来了。” “?——唔!” 正在脑海规划逃离路线的少女忽地与来者撞了个满怀,猝不及防跌倒在地,对方也闷哼一声朝后仰去。 戴着个鸭舌帽,捂着口罩的人一溜烟爬起来,急急看向身后,转而又匆匆给被自己撞到的人道歉:“对不……”瞥见红坟,他话音未全,一双暴露在外的美丽眸子瞪大了一圈儿,“是你!?” “快点儿!就在前面!穿白色梭织外套那个。” “快!快跟上!” 一大群黑衣人乌压压朝这边赶来。 “快起来!”来不及叙旧,少年人一咬牙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将愣神的红坟一股脑拉了起来,少女被他生拉硬拽一齐朝来时方向狂奔。 红坟眼看着追逐自己的修灵人被少年不亚于世界级百米冲刺的速度擦肩而过。 “师兄,还追不追?”不远处蹲着的男生冒出了头,通过蓝牙耳机询问道。 “有人类在,先跟着,待那人离开,立即动手。”被唤作师兄的男人脸色沉了下来。 ※ 宫殿似的综合性消费场所,当中有数不清的暗门以及繁杂的安全通道,也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踹开了多少暗门,少年终于停下了脚步,扶着墙气喘吁吁。 ‘想追上我?笑话。’外号追风少年可不是白得的,多少综艺节目里配给自己的摄影师打底也是个运动健将,都知道他一跑起来能瞬间消失在镜头里,更别说这些酒囊饭袋了。 红坟自然是看不见少年脸上洋洋得意的表情,她暗搓搓踱步到少年身边,戳了戳他:“谢谢了。” 仿若是才想起身边还有个大活人,少年愣是吓了一跳朝后退了几步,悻悻发声:“你,你怎么还在这儿?” 红坟鼓了鼓嘴提醒他:“那个……呃……你拉着我来的。” “修灵人就在附近,但没有再靠近,应该是因为这小子的原因。”阿祈的声音响了起来。 “碰上你准没好事!”少年花瓣似的眸子半垂,靠着墙角蹲了下来,掏出手机刷了刷动态,随即眼白瞅人,没好气道:“头烫得跟个泡面似的,你的审美是不是没进化出来?” “臭小子!”金色光束好似听不得有人能比它更能揶揄红坟,吹起一道阴冷的风。 “嘶,好冷啊……”少年搓了搓双臂。 红坟疑惑地挠挠头,拎了拎卷发:“是吗?不好看吗?” “何止是不好看?”少年又朝女孩儿递出一缕轻蔑的视线。 “……”红坟有些丧气:“不说我了,倒是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追你?你欠人钱了吗?” “不是,就是想出来透透气。”少年眼神瞄向自己的脚尖,落寞的神情被压在口罩下。 “哦……好吧,虽然不认识你,但你确实帮了我,我看你额头有雾气缠绕……”说罢,少女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符纸继续道:“近期恐有血光之灾,我给你画道符,好保你平安!” “喂!你等等!”少年忙起身阻拦,少女却快他一步咬破了手指,在符纸上又是一通鬼画符。 “喏,给你。”她将符递送至少年跟前。 少年愣怔了一下,随即万般嫌弃地想:‘真没救了……’同时,阿祈脑海也飘过了这句话。 瞅了眼女人血淋淋的手指,少年不明状况的焦躁徒然而升,将裹住面容的装备扯了下来,芙蓉出水般的美貌染上了些许愠怒:“你能不能讲点卫生?你脑子是不是不好?” 面对突如其来的怒火,红坟微微蹙眉:“原来这么画符是不讲卫生啊……”如是地点点头。 “好好听人说话!”少年口气很冲,平日里粉丝面前温柔如潺潺流水的人设在这一刻蹦跶出了九霄云外,只剩无由来烦躁隐藏在身后。 “好,下回我用笔沾着血画。”红坟认真的点点头,随后对上少年眼中更甚的愠怒,试探性地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呵呵呵,呵呵呵呵,这世界上居然有记不住他明泽也脸的人!这打击不亚于指着他鼻子说他丑,只见少年愤懑地一把扯过红坟手中的符咒,也没顾得上自己的洁癖,竟当着前者的面,将其撕了个粉碎。 “你给老子记好了,老子叫明!泽!也!”语毕之际狠狠瞪了一眼红坟,随后重新戴起了鸭舌帽和口罩,错开身,走了出去。 是那巨大荧幕上的人,也是之前自己赠送过符咒的人,旁人口中熠熠生辉的全民爱豆,顶级流量,红坟这才恍恍然,记忆的迟到着实让她不好受。 “你怎么不提醒我呢?阿祈,你是故意看我笑话么?”少年离开后,红坟不满地哼唧。 随后,并未有任何声音回应她。 “阿祈?”少女又重重唤了声。 那伴了自己无数个世纪的声音此刻突然消失的一干二净,也正在这时,空气又荡起了异味,那是属于修灵人独特的檀烟味道,红坟轻轻抚了抚挂在心口处的鳞状物:‘阿祈,你怎么了……’ “她在里面!” “用诛怨椟!” “是!大师兄!” “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 伴随门外三人口中一气呵成的咒语,红坟能明显感到脑袋像是被谁用细绳子前后拽着用彼此相反的力气掰扯,疼得她脚跟一软,超前趔趄了半步,这次用以捕捉她的人,势必不是些菜鸟,能请得动诛怨椟的修灵者,至少已是宁橙灵以上的修为。 在红坟的记忆里,唯九百二十年前修灵各派联动派遣过橙级的修灵人捉拿过她,而这次却同时出现三位橙级。 “糟了……” 混沌的空气开始晕开褶皱,昏暗的甬道前方是安全出口,红坟面如金纸,蹒跚着扶住墙面往哪绿色字眼走去。 脑海忽地溜进一幅她许久未曾拿出来浅尝的画面,那是深藏在心底的宝贵;“诔儿,你我尘缘已了,莫要继续纠缠。”青山薄雾,氤氲缭绕,露珠浅浅,万籁俱寂,唯老鸹停歇枯木不住啼鸣。他双手合十,目光淡泊,着青灰麻衣,剃掉了三千青丝,一颗名为“清心”的戒疤,尤为刺目。 她活的越来越像人了,在极端的痛楚面前,竟会想起些凡尘往事。 第十一章 忆灵珠 “何神不伏,何鬼敢当!灭!”门外,又是一语决杀咒语袭来。 “唔!”红坟终是没能抵得住那强劲的热浪灌注进体内,翻腾的热血就这般不受控制涌出口腔。 “用本术!”不知何时,方才仿若消失了的阿祈突然出了声。 少女又惊又喜,含糊着口中鲜血唤了声:“阿祈!” “快!”金色光芒转而幻化成了人形,扶住了身形蹒跚的少女。 “不……不可以再用了……”红坟咬住唇角,以免太多血液翻滚而出,她想起那个人虔诚向佛的模样,清冷的眸子,空山雨歇,万古青灯,全是她一手造成;纵使过了九百多年,一闭眼,她依旧会梦到那如蜉蝣般的死尸堆砌地比山还高,她站在血河中央,无措地盯着自己沾满杀戮的手。 “犟!”阿祈怒嗔一声,驻足,手朝半空轻轻一挥,留下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符,巍颤颤的空气就这么平复了下来,“坚持不了多久,赶紧走!”阿祈的神力与修灵人同宗,源于天道,只多缓解术法,做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抵抗,若红坟不愿出手,他亦无法制止门外的三个宁橙修灵人。 “噗——!”胸腔内紊乱的血液冲了出来,随之而来的咳嗽将红坟整个人的力道都抽去了一半。 “站起来!”阿祈死死握住她的手。 “阿祈……阿祈,我走不掉了……”少女艰难地扶着墙,在金色人影的扶持下勉强撑着身形,她喘着粗气看向阿祈:“世有修灵人万千,紫灵者都在少数,何况橙灵,武,御,宁,息,溟,以此类推,外头那三个离大道仅一步之遥,又有诛怨椟在手……咳咳……我真的……没力气了……”源源不断的血水从少女口中翻涌而出。 “你给本尊站起来!红坟!” 脚步声越来越近,修灵人手中诛怨椟二重忆灵珠正源源不断往外倾泻,它们破开障眼法寻到了万怨之祖的气息。 阿祈眼前的红坟,与其说对付不过那群修灵人里的佼佼者,倒不如说困在了愧疚里无法自拔,她或许由衷的希望自己死在那群道貌岸然者的手里。 “诛怨椟本是用你的灵修凝结而成,你若不想死,他们谁能耐你何?你给我醒醒!无忱早就死了!秩城被灭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九百二十多年前的那天是她的劫,却不该成为她的罪。 万怨之祖的睫微颤,执拗地摇头:“是我……都是我的错……” “愚昧!”如果阿祈现在有表情,定是孺子不可教也的气急。“是他们杀了……初五,你才会……”话尽于低沉的叹息之中,阿祈知道自己又多言了。 “初五……咳咳咳……”是谁?万怨之祖怏怏抬首,目光里夹着点点闪烁,那当中是惘然的空白。 阿祈望向红坟眼中的懵懂,恍然中,时光仿若辗转回九百年多前,春风吹散梅林,落瓣十里,深处一隅,她立于孤坟前,吹奏一曲断肠,那哀怨的乐声刺破天际,连降数月的大雨,从此这片梅林再未芳菲过。 那时候,他总能听见她失神呓语。 “阿祈,你说,他去哪了?”放下锄头,观望再也不会盛开的梅园,她的眼神总是很远很远。 亦或是蹲坐在池边,凝望碧水倒影时:“呐……阿祈,为什么他的一生一世……不是我的呢?” 血泪滴落,荡起涟漪泛泛,腥红的色彩融入碧波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我想他,阿祈,我想他……” 有多少次,她哭累了,枕着孤坟便睡着了,酣然入梦时,她总是以为,坟冢里的那个人,会回到她的身边来;而醒来后又满世界去寻,最后绝望地回到梅林,窝在坟旁,放声痛哭。 孤坟旁的一树白梅,竟在二十年后长出了茜色花苞…… 用力甩了甩脑袋,惊觉是诛怨椟的忆灵珠入侵灵识才会导致自己跟着陷入了亘古的记忆里,“……他们来了!”金光心下不好,右手搀扶红坟,左手凌空结印。 “喂!你们几个做什么的?”门外颓然响起楼层主管的声音。 西服三人面面相觑,“哦,我们在找厕所……” 修灵人分神之际,诛怨椟中的锁灵珠瞬时化作泡影,而一直被其压制的红坟终是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她像一只重新回到水中的鱼。 ‘有机会!’阿祈眼疾手快:“幽幽翠竹尽是法相——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只听他口齿清晰道一语天机,竟在物理空间中幻化出另一位泡面头少女的模样。 待到不过半晌,外边着休闲西装的三个人打发走楼层主管后,推门而进,他们的步伐小心谨慎,这世间没有什么能令三个橙灵修为的他们如临大敌,除了万怨之祖。 “师兄!她死了?”当中一位年纪小些的男人见墙角匍匐着一具昏厥的身体惊呼。 “别动,小心有诈,传闻怨祖极阴险狡诈,你我尚小心些。”为首的男人阴鸷的眸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亮光。 “嘭——” 墙角的身体忽地化作一滩浓雾,三人立即捂住了唇鼻,面面相觑,异口同声:“被她逃了!” 湿润阴冷的空气飞速掠过脸颊,像是柳叶刀一片一片划在肉上,疼得少女难耐梦境,悻悻而醒,迎接她如梦初醒的光景,正是高空之中浑噩不清的阴郁天际,驮着她飞行的,是条赤红长龙,桀骜长犄,青面獠牙,雷雨晦冥之际,只闻它喉间低吼,声如牛,传进少女耳中,则又是简洁的人语。 “醒了?” 少女伸手轻抚阿祈尨茸的胡须,内疚地道:“抱歉……阿祈……” “咔嚓——” 闪电忽地劈裂天幕,将少女吓了一大跳,她知道,阿祈正生气着。 “……你知道的,诛怨椟内是我万年的灵修……那当中有太多负面的情绪……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祭出它来……来对付我……”红坟晃了晃神,那般诛心的折磨她不想再体会一次。 闻言,赤红长龙瞬时化作一团散状芥粒。 “喂,你怎么不说一声!”悬空下坠的红坟怒视身旁的金光。 “自己用凝神下去,蠢货。”阿祈没好气。 万怨之祖不满地嘟囔了声,响指顿起,乌云丛生,再无一物。 第十二章 生日演唱会 暴风雨如期而至,似是上天得知这世界居然拥有比他还多门徒之人的诞生,生了气,直直将天降之水倾盆而倒,用以浇灭这些名为“粉丝”的虔诚。 奥体馆像是一尊睡卧在城市中央的庞大石雕,各类激光灯在雨幕的折射下,散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拥挤的人潮涌向了城市的心脏,那里有个人,如降临于世的圣者,沐浴在圣光下,无条件接受信徒们的顶礼膜拜。 舞台的空中阁楼,他随升降机慢慢落地,着单薄白衫,半开衣领,当中垂出半条猩红缎带,说不出的妖冶,挑染白发数缕,脚步落在舞台之上时,他抬头,视线落进高举灯牌而形成了黄金海的后援色里,一望无际,优雅地举起话筒:“今天大雨,辛苦你们了。”温润清醇的声线,扬起观众席一浪接着一浪的欢呼,从左至右,居然整整花了好几分钟。 镜头落在他的侧颜,闪粉缀着点点星光,耀在大银幕上,无数人梦里的这张脸,如幻得不真实,精灵般明媚绮丽,天使一样纯净娉婷。 明泽也摆正耳返,朝身后示意了一下,随之,音乐声起。 “这个十八岁,有你们,我很开心,这是我的新歌,送给你们的礼物。”少年笑起来时,两颗小小的虎牙蹦跶了出来,那一瞬,忽如晴光灼灼,潋滟模样晃得粉丝们不由自主扬起高亢的声浪。 “海面的风很静, 逆游的漂流瓶, 渐渐破裂的声音, 传不进耳后的低语里; 童话云里雾里,讲浅显大道理, 我不懂你的求救信,任狂风暴雨淹没你; 尽头有帆船的云, 我面无表情,不愿踏进—— 装,要装得像在哭泣; 笑,要笑得死心塌地; 人潮淅淅,故事里,没有结局。” 冰冷质感的钢琴伴奏里,有意无意透露着一星半点的惆怅凄凉,加之演唱者动情的演绎,粉丝们沉醉在他悲戚的低吟中,心痛难忍,十八岁的成人礼,发布的新歌突然没了往常那种小男孩儿的梦境里绮幻的天真,转而变成了悲苦情歌。 妈妈粉,阿姨粉,后来的女友粉们,总有一种崽儿忽地长大要离去的抽离感,她们从未想过明泽也的喉,唱起这类歌来居然无比催泪。 少年换了一只手,继续款款唱吟: “有的人会唏嘘, 浪中泡沫光景, 像五彩斑斓的心,掏出来洗干净给你; 安徒生不答应,落完美的署名; 疯,要疯得内敛安静; 忍,要忍得缠绵肆意; 落款未及,迎不得happyending ……” 一曲终了,先是一阵无边的寂静,随后惊雷般的掌声与尖叫响彻奥体馆穹顶,台底下的保安们差点没拦住亢奋的粉丝。 少年半垂着眼帘,疲态的半片桃花眸投以乌压压观众区清冷的视线,荧幕上倒影出他灼若芙蕖出绿波的清新模样,他在摄像机到来之际完美的掩住了方才一刻的——厌倦。 其实他的生日不在今天,是公司定的,只是因为这天日子好,元旦假日期,粉丝们会很有空。 其实,他早就不喜欢金色了,可一朝定下最爱的颜色,他就只能一辈子去喜欢它,随着年纪的变化,热烈渐渐冷却,他想,他现在应该最喜欢灰色吧。 后台堆放着无数的皮卡丘玩偶,美其名曰粉丝们爱的礼物,实际上他并不喜欢皮卡丘,是公司为了给予众人记忆的图层形式而故意在综艺节目里透露出他私下爱看宠物小精灵,尤其偏爱皮卡丘。 实际上,他最喜欢的是命运高达和狂派变形金刚。 他的生日,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刘雅梅告诉他,她从孤儿院看中他的那天,就是他的生日,是哪一天来着? 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每站在舞台上,便有种身陷囹圄的错觉了呢?明明,曾经的自己爱极了在舞台上独角的滋味。 光影斑驳,舞台辽阔,少年纵思维在脑袋里燃烧,对外则是最完美的dancer,舞团们从暗厅急急出来就位,灯光随之暗了下来,升降台急急下降,底下一群工作人员像是忙绿的工蚁,为少年换装;bgm响起,律动的节奏开始在身体上跳跃,升降台再次还原,灯光忽地定格在了中央,少年身着运动质感爆棚的服装,一双荧光nike,预示着接下来的popping,尖叫声从此刻便未停下。 从popping到hiphop,转而urben,再到最后耗尽体力的breaking点燃了整个体育馆,少年如是不知疲倦的陀螺,舞动着生命力的那点灼热,每一个动作,每一粒汗滴,都是日夜不停鞭策自己的杰作,他曾被以前的舞蹈老师冠以同手同脚笨的像只猪,如今却是多舞种加身的专业级。 接下来的几首英文歌过后,便是万众期待的过生日情节,他太熟悉了,毕竟出道及巅峰,巅峰过后,那从未有过的生日,便成了成千上万人所关心的存在,去年,也是这般;于是乎,主持人推来巨大的塔式蛋糕,神秘嘉宾尾随其后。 他侧过头,冷冽的目光躲过摄像机,投向朝他踱步而来,与之年纪相仿少年人,只见那人清风徐徐,气宇轩昂,唇角总时不时展露些狡黠,整个人远远看去,颇有种飘逸潇洒。 此时,场馆内再一次引来高潮。 明泽也想也不用想,明天的热搜大抵又是什么,“时隔一年,曲奇少年再度合体”“白琛惊现明泽也生日演唱会。”“白泽女孩过年了。”云云。 是的,和很多走红渠道一样,明泽也也是组合出身,曾经他参加过公司举办的少年团培养计划,一大群全国各地选拔而来的孩子们将会以很多种形式的组合通过几年练习生岁月出道,当时实力中下游的他,以姣好的颜被上面看中,递交给了当时已经颇有名气,音乐舞蹈的全才,比他稍年长两岁的braylon白琛。 单飞之前,他们两个曾是无数同人女眼里的最佳cp,曲奇是他们的组合名,二人分别以清俊加之甜美的模样征服旁人,上头便以“曲奇”来定义他们,而白泽,是同人圈如雷贯耳的高人气cp,那时候,明泽也一直不懂“炸毛受”“仙女受”是什么意思,包括什么“标记”“omega”之类的。 直到去年他们二人刚刚结束了一场巡回,翌日的公司二楼员工通道里。 第十三章 白泽cp(一) “小也,我喜欢你。” 晦暗的氛围,荡在空旷的楼道里,一声声回音听来尤为恼人,略微高出一些的白琛,有些踌躇,又有些害羞。 “哈?什么?”明泽也咧着嘴,单个儿小虎牙探出头来,大脑处理信息的速度明显慢了,光是这句表白愣是经过层层过滤也没能被解读出来。 前者深邃的目光忽地染上意味不明的情愫,他试探性的超前迈出一步,将明泽也推靠在墙上,对上他的唇狠狠吻了下去。 “唔!?我操!”少年没有任何犹豫的咬破了白琛的唇,奋力推攘,前者不顾唇边血渍,亦以全力禁锢少年,甚至开始动手摩挲他的身体,口中不住呢喃:“我真的喜欢你……小也……从第一眼就喜欢你了!可不可以接受我!” “我接你妈的受!你给老子起开,操你妈的白琛你给老子起开!”明泽也憋红了一张脸,整个人注入了氢气似的,因为下一秒他就要炸了,同为男生,白琛并未占多少优势,被其全力一攘,急急朝后踉跄而去。 许是这么一推,白琛转而冷静了下来,喘着大气望着恼羞成怒衣衫不整的明泽也愣了愣神,“对……对不起……”他颤巍巍开口。 “滚!”明泽也一只手撑着大腿,另一只手指着安全门,大吼:“你给老子滚远点!别让老子再看到你!” 望着白琛颓然的背影,明泽也终是明白粉丝笔下的那些词汇了,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这些东西本该是善意的,是这个组合高人气的附庸品,是他们二人成为现象级组合的衍生物,少年不是没看过那些同人网站上扣人心弦的同人作品,有一些只是用了他们的名字讲述完全不同的故事,他想如果自己是女孩儿,也一定羡慕当中的情节。 何其有幸,白泽cp成了众多创作者的意象与灵感,于他们两而言,彼此相互扶持的羁绊成了普罗大众的审美对象。 可白琛,却不知何时成了书中人。 如此,二人该怎么继续相处?一想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夹裹着隐晦的情愫,少年便止不住地恐惧,身体也会犯恶心。 小时候,好多人夸他好看,他曾是欣喜的。 现在,他厌恶自己的脸。 记忆不曾拉扯多远,蛋糕抵达跟前的时候,少年已悄然恢复了笑意绵绵的脸,他知道粉丝们最期待二人的拥抱,于是乎,他主动上前拥住了白琛,后者搂住他腰的手,有些用力过度,但很快放了开来。 分别之际,白琛于他耳畔暗暗道了句:“你比以前更美了。” 明泽也忍住身体不自主的反胃,他投以白琛警告的目光,似是在说:“小心祸从口出!”恍惚之际,他仿若看到了什么东西飘忽在白琛身侧,心下甚是困惑,借故揉了揉眼睛,将隐形眼镜挪了挪,随即抬首,一道乌墨色浑浊不堪的光,忽明忽暗,盘旋在白琛的脑袋上,吓得明泽也朝后急急退了两步,好在主持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并打趣道:“泽也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一看到白琛就平地摔,哈哈哈!” 随其话落,场馆又再次迸发出高亢的呼唤。 ‘到底是什么东西……’少年眉头紧蹙,缓缓踱步至蛋糕旁理了理情绪,拿起话筒,给自己挽起极为官方的笑:“见到阿琛我很开心,感谢他的到来。” 主持人的话筒递到白琛跟前,前者礼貌又官方地回应:“小也长大了,也比去年更优秀了。” “谢谢。”明泽也一时间有些词穷,粉丝们似乎不满他这般疏离的回答,他不得不再次举起话筒:“是比以前长高了些。” “也更帅了。”白琛笑了起来,扑面而来的俊逸惹得粉丝有一阵尖叫。 “……”少年抿唇,调适表情,艰难堆砌更甚笑意:“是,比你帅。” “哈哈哈,关系还是这么好呀二位,帅帅帅,你们两都帅!”主持人将两只崽儿朝彼此推了推,意思是关系好就别站这么远。“白琛近期工作上有什么安排吗?二人有合作的机会吗?我想这是粉丝们最期盼的事情了!”主持人好奇问道。 白琛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明泽也,暖笑:“其实,我们两个行程都挺满的,但我很期盼将来能和小也合作,分开的这些年,我挺想他的。”话音落下,台下又是一阵尖叫。 明泽也很想问问主持人冷不冷,光是站在白琛身边一会儿,身体已经不住瑟瑟发抖,当所有人目光所及轮到他发言时,少年巍巍道:“嗯,我……也是。” 果不其然,生日会结束后,头条热搜瞬间被“曲奇少年再度合体。”霸占。 演唱会散场后已经是深夜,少年从后台换好衣服出来,还有大批大批的观众在感受余味久久不愿退去,手机响起,是刘雅梅的来电。 “喂,哦,嗯,好,知道了。”许是今天做了太多虚假的表情,面部肌肉有些酸疼,舞台下的少年已经懒得在做任何表情了,与自家经纪人的对话也是懒懒散散,力不从心的样子。 保姆车已经停在后门口了,刘雅梅打电话催促少年加紧步伐,要不等粉丝找到后门,他们就走不掉了。 “雅梅姐还是这么一如既往地关心着你。” 正当少年准备小跑着离开,身后忽地传来幽森森的声音。 明泽也不禁倒吸一口气,转过头,刚好对上白琛阴鸷的眼神。 “你不是走了么?”少年冷下语调,反问。 白琛舔舐了下削薄的唇,将琐碎的发撸到脑后,神情郁郁,说不出的乖戾,他迈开缓慢的步调朝着少年一点点靠近,“不舍得啊……”他深深吸了口气:“两年了啊,想见你都快想疯了。” 少年不是没看到白琛眉宇间的攻击性,他下意识一步一步朝后退去:“你想干什么!你特么正常一点!老子是个直男!”嘴里趾高气扬,身体却是秉承着主人的脾性,怂。 “小也……”前者贪婪地吸食着空气里属于明泽也的气味,随即以非正常人的速度,窜到了少年身后,残影还留在原地彷徨,仿若变魔术,明泽也瞬间愣在原地头皮一阵发麻:“你……你是什么东西!” 白琛暧昧地笑了起来,捏起少年柔顺乖巧的发,宝贝地把玩着,不做回答,只是自顾回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也是穿着白衬衫,像个套着大人衣服的陶瓷娃娃,领子搭扣系错了,我帮你重新系好扣子的时候,就在心里默默发誓,以后,我一定要得到你。”他忘不掉初见少年时,他天人般的模样。 “你他妈!”明泽也的厥词量着实有限,多数都是为了充大爷在网络学得那么几句,天知道如今这些词语早已没了威慑力。 第十五章 白泽cp(三) 少年一口一口喘着粗气,那太过热烈浓郁的温度在冬日的仓库里,辗转成了晶莹剔透的雾气,清瘦的身体剧烈颤动着,胸口为了得到更多的空气,大幅度升降,那弧度,像是搁浅在沙滩上的美人鱼在奋力渴求氧气,一边是冷,一边是热,少年分不清,很快,汗水浸染了他柔软的发,紧紧贴在额上,禁欲脖颈上显出些青筋,他费力的睁着眼睛,用理智抵抗着身体的反应,过分好看的眸中,氤氲浅浅,晕开了太过混沌的涟漪,薄汗缀在鼻梁上,不住撕咬后的唇,娇艳欲滴,小虎牙忽隐忽现,为此番罪恶画面平添一抹绮丽,九天上的人儿,不过如此罢了。 白琛一边为自己的好眼光而骄傲,一边急不可耐地扒开少年的运动裤。 “不……不要……住手……”原本是严厉呵止的话,等出了口,却成了另一种绵软无力的欲拒还迎。 白琛笑得暧昧,“不乖!”说罢,他粗暴地扒开了少年的外套,撕开了那碍事的t恤,雪白的皮肤一下子暴露在寒冷之中,冻得明泽也一阵冷颤。 突然,一张黄符从仓库大门缝隙里跐了进来,随之半空卷起一阵红梅清香的回旋风;“他说住手,没听见吗?” 突兀的声音,含着点愤懑,响起在施虐者身后。 施虐者原本还是一脸等待享受嘴边肥肉的表情,随即在下一秒,诡谲森森;他缓缓转过头,朝着矗立在乒乓球桌上的少女目露凶光。 “呵,一年修为的缚身怨居然有如此大的能量……”红坟才不承认这货到底有多难找,多会收匿气味,若不是阿祈感受到眼前这位俊美受害者不同寻常的气息,她们也找不到这儿。 说起这位衣不蔽体,眉头深锁的美丽少年,怎么有一股子熟悉感呢?好像在哪见过似的。少女仔细想了想,最后挫败地发现还是先解决掉眼前这只缚身怨比较实在。 “找死!”白琛原本低沉雄性的嗓音瞬间覆上了一层弦外之音,像是加持了声音特效,只见他身形一移,张牙舞爪朝着红坟袭来。 少女脚尖轻轻一踮,轻松以比其更甚的速度转移到了一旁平衡木之上,抱肩道:“原来是一只老色狼,又邋遢又恶心,居然缚到人家帅哥身上,真是罪过啊罪过!”少女顿了顿,食指轻点黄符:“惑去智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吟福咒相对是施在人类身上的,它会反作用于附身在人身上的事物,以好运,挡厄运;比起修灵盟会里那些强制性扯出缚身怨的手段好的多,在红坟这里,没有所谓来自正义的二次伤害。 于是乎,白琛脑门突然肿胀异常,不消半刻从中窜出了个东西,随即他便像个失去吊线的木偶,无力地瘫软在半空之中,“接住他。”红坟对阿祈道,只见金光闪烁之际,当中走出来一抹身影稳稳地接住了昏睡的无辜者。 方从白琛脑袋里窜出一团乌墨色光团,它像是充足了气的篮球,到处蹦跶,红坟从口袋里夹出一张人形符纸,在她手中,仿若有了生命,随后,人形纸片朝着那乌团飞去,紧紧贴在了它身上,随后,被定格在半空动弹不得的乌墨色脏兮兮的光影终于安静了下来。 红坟探得一个身形佝偻,油脂堆满身,几乎是个横着长的秃头中年在乌团中气喘吁吁,“噫……”少女发出一声由衷的鄙夷,还好,还好,自己来得及时,没能让他染指这位美少年,一想到他那彪悍体型压在少年身上,虽然借以英俊外壳,但本质是一样,便觉得恶心。 小纸人一口咬住乌光,随后,红坟点点手指,那光束遥远的跑马灯开始在她眼前上演:猥亵儿童,被关了几年以后出来刚巧碰上家里拆迁,捞了一大笔钱,高档场所挥霍之际,看上了常常出没在这里的白琛,几次设计接近未能得逞,后在一次开房时兴奋过度犯了脑血栓当初死过去,一直游荡在酒店,直到再次碰到白琛,随即缚于他身体里。 奇怪了,那时候他明明是蓝光,换句话说,即便有些小恶,光束有瑕疵,也还是普通人的灵,不至于是现在这般十恶不赦的污浊颜色,红坟的疑问没有持续太久,接下来她找到了原因:原来在缚身一年的时间里,他利用了白琛大明星的身份,进入了一种糜烂生活里,玩弄女明星,将她们当做高级妓,随后猥亵逐梦的少年少女们,对于那些不服从自己的工作人员大打出手,不惜将那些名不见经传又不屈服的小明星搞得家破人亡。 太过丧尽天良的事情一桩桩一幕幕摆在眼前,却是用他人躯体所做,躲在优秀的躯壳里,行卑劣阴谋之事。 这当中唯一的干净,大抵就是这位名为白琛的大男孩儿心中拼死守了多年的暗恋,原本刚缚身的那天,这污浊之怨煽动过他去告白,却不想,不小心被其反噬做出了越轨举动,清醒过来之际,心尖儿上的人愤然离去,从此,再不能以兄弟之名守护他的天真,从此,只能借以粉丝的话安慰自己,合则千秋万代,分则各自为王。 到现在,整整四年了,从初次相见,到生日会上他淡薄微凉的视线,这份拼死保留的炙热感情,差点毁在这么只蛆虫手上。 红坟叹息,瞄了眼昏迷不醒的白琛,一时间,记忆滚滚,两千多年前魏圉还未成王,阿珏也是这般捧他于心间,足足暗恋了五六年,好在龙阳恩宠得来不易,更久不衰,也算是成全了这千古流传的美丽故事。 爱本无错,恰是同性罢了;只是这白琛便没了阿珏的好运,他心上人,妥妥的钢铁直男。 见钢铁直男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红坟没任凭思绪缱绻,并拢双指念叨:“万千轮回,束送穷泉。”不消一会儿,乌墨色的光在一声痛苦的嘶鸣声中,没了踪迹。 少女来到少年身边,只见他意识模糊,半眯着双楚楚可怜的桃花眸,口中呓语连连。 第十六章 白泽cp(四) “别过来!别过来!” “走开!” “救……救命……” 少年颓然抓挠着空气,晶莹的汗滴划过潮红的面容,每一口吸进肺部的氧气都像是钳着刀片,疼得他连连咳嗽。 “别怕,他已经不能对你做什么了!”红坟挥一挥手,束缚住少年的四根绳子齐齐断裂了开来。 就在束缚消失的一瞬间,少年像只冲出牢笼,伤痕累累的豹子,龇牙咧嘴,翻过身将猝不及防的红坟牢牢压制在身下,他的虎牙化身獠牙,看起来有些可怖,又有些可怜。 阿祈欲上前暴力地掀开少年,则被红坟阻止:“他现在神志不清,不要粗暴待他。” 当柔软的唇降落在脸上,那无规则,粗浅又笨拙的细吻像是绝望悬崖边声嘶力竭的求救,每一下,红坟都在少年眼中探得哀伤,他受不住药力的控制,却也无比谴责自己的失控。 任由少年粗鲁地扒开自己过时的衣着,少女轻柔地抚上他湿哒哒的脑袋:“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淡色暖光微微亮,那温柔的溪流从少女的手上融进少年的脑袋里,满身戾气的少年忽地安静了下来,虚喘着凝望少女清秀的容颜,只见她咬破食指指尖,口中念叨着什么,在自己眉心处轻柔摩挲;少年深层意识有些疑惑,这个女孩儿,真的太奇怪,每次见到她,她都要咬破手指,送自己一点血,真不讲卫生啊…… 顿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心安携着浓厚的倦意袭来,眼皮下一秒千斤重,少年再扛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身体落入了一席柔软温热中。 “你万年修得肉身,食昆仑芝,饮瑶池雪,太霄炼丹炉都炼不出你这一身宝血,每次都这么无偿浪费,这小子几世修来的福,不给你颁个证书都对不起你这热心市民。”阿祈一旁冷着脸,望着红坟暗沉的血液渗进少年的额间。 少女愣愣神,随后敷衍:“可能因为他长得好看吧……”她刚刚也在心中这么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没救了。’阿祈懒得再开口。 红坟将少年轻柔地放在软垫上,将一切恶意的施暴工具丢进了垃圾桶,脱下外套裹住少年单薄精瘦的身躯,摇摇头自言自语:“明星还真蛮可怜的,纸片人似的。” “他们活得可比你我,乃至这个世界大部分人都好。”可怜,不存在的?顶多吃饱撑的。 阿祈见过太多的上层建筑自诩烦恼,若是让他们过上食不果腹的日子,大抵每天也没这么惆怅。 人类满足温饱后,总习惯闲来无事给自己找点烦恼。 “也是了……至少成功如他,物欲早已超额,说起这个,咱家是不是没米了?”红坟突然想起来,自己租的那屋地下室米缸里,最后一勺糙米在上个礼拜的时候就已经吃完了。 金光闪了闪,当做回应,随即它又再次开口:“这个白琛怎么办?” “我已经抹了他关于缚身这段时间的记忆,且有吟福咒加持,无大碍了,你将他送回家中。”少女想了想,继续道:“早知道之前不吃大餐了,现在全身上下就剩几十块了,一袋东北大米要九十多呢,又不想吃糙米了,唉……” “散称。”阿祈空灵的声音顿时充满烟火味儿。 “诶,我差点忘了,好啦好啦,你负责送人,我负责买米,溜啦溜啦!”说罢,只见金光驮起白琛,化身芥粒,遥遥天际多了条赤朱蟠龙,随着阿祈的离去,少女也伴着一声响指消失在了仓库中。 …… 给记忆开一道闸门,白琛知道,那里边全是一注关于“明泽也”的洪流,汹涌澎湃,又潺潺而流,覆盖住自己的少年时光。 他是公司里的第一批养成计划,早在那一帮孩子来公司前就已经在各大卫视通过综艺节目混了个眼熟,加之自己外籍的身份,从小才艺傍身,很快赢得了一大群阿姨粉的青睐,许是在国外成长起来的孩子早熟的快,意识形态里总灌着前卫与奔放,所以喜欢上朝夕相处的明泽也是那么顺理成章的事情。 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吧,顶着个西瓜太郎的脑袋,大大的桃花眸里,倒映着公司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他有些胆怯又有些憧憬,白白的,肉肉的包子脸,说不出的可爱。 “你好,我是braylon,你也可以叫我白琛。”同样不算成熟的白琛,首先朝他问好。 “你,你好……我叫明泽也……是……新来的……”小家伙微微颤颤地介绍自己。 “第一天来公司?别怕,以后我带着你。” “咦?真的?谢谢你!”圆滚滚脸蛋上融开一缕灿烂的甜笑,小虎牙熠熠闪动。 十六岁的braylon是惊异的,他觉着跟前这个小团子脸上好像会发光似的,如果不是有先头养成计划成员的资料,他大抵会误认为明泽也是个小女孩儿。 当年少成名的白琛带着明泽也出道时,那铺天盖地的辱骂声曾遍布公司的官方微博底下,不堪入眼的词汇刺痛着小小年纪的明泽也,那时的他总低着头,包括录节目时,也总不敢目视摄像头;怯场,胆小,稚嫩,没有人愿意看意气风发的白琛身边站着个豆芽菜。 “他根本不配跟braylon比肩。”“简直就是扯我们家琛的后腿!”“公司到底是什么眼光?怎么会选个这种货色跟白琛做组合?” 幕天席地的质疑压得明泽喘不过气来。 一次在练习室里,连轴跳了七八个小时的小小身板如失去傀儡线的傀儡娃娃,晕厥过去,再次醒来时白琛蹲守在他的身边。 “小也,不要怕,有我在呢。”他替他擦拭额上的汗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白琛很少发誓,但那天,这个誓言,被他牢牢记在了心里。 那天以后,他们一起练舞,一起学习,一起朝着更高更辽阔的舞台攀爬。 苒苒岁月,终是不负刻苦甚至是自虐的努力,当网络上出现第一句:“明泽也好帅啊!”的时候,白琛知道,两年的黑暗期后,他的少年终于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耀。 粉丝们说,王不见王,而他知道,自己只是匍匐在他脚下的使徒;他美得太耀眼,圣洁如同天堂不慎跌入凡间的天使。 …… 少年人,总会在自己不算大的天地里寻一处栖息地,那里安放着自己所有的希冀与梦境,白琛知道,从那一天起,明泽也就是自己存放桃花源的梦境。 第十七章 个人ep 临近大寒时节,全民爱豆趁着天寒地冻,发布了他的个人ep,当中的《我谢谢你》,不到一个小时席卷各大音乐排行榜,一如既往在眨眼间蹦跶到了人气巅峰,人口相传这首由他个人编曲作词的单曲是用来diss那些无脑cp粉的。 虽然mv是赶着时间做出来的,却也是大片质感。 闹钟叮铃铃,扰人不得安宁,少年人狠狠拍碎了闹钟后顶着鸡窝头起身,此时强烈的节奏响起,明泽也甩门进卫生间再次打开门之际,音乐骤停,画报一样的人儿,省电模式旋转舞步,音乐再次响起,他瞄了一眼镜头,慵懒倦怠地开口: “推开门,头很疼,装模作样有精神; 化了妆,酷得很,蜂拥而至的苦闷, 也许淋场暴雨,得场大病,脑袋才会清醒; 或许不经意光阴,前仆后继,为我埋下伏笔。” 镜头一转,少年换了身燕尾服行头,跨步至一处小小舞台上,身后一群伴舞戴着小丑面具跟着他一起齐舞。 “谢谢你的段落不俗气; 点睛之笔请多写几句; 好让我有故事可演绎。” 俊逸非凡的少年深深吸了口气,画面骤然换成了他身着女性服饰的模样,病态的妆容看上去颇为妖娆可怖,他原本醇厚的声线瞬间高了个k,惊声尖叫般尖锐却又诡异得好听: “扮王子,扮骑士,扮alpha; 等不及,抱怀里,做玛丽; 苏——苏——苏不苏要看你~ 听——听——听不听没关系~” 副歌部分是控诉也是唾弃,他希望别人能听出来,也渴望无人能懂,不够隐晦终将为自己带来灾难,转过身,镜头继续旋转,原本妖冶的装束瞬间变成了纯净的天蓝色毛衣套在白衫之上,少年人身上说不出的纯粹明净,此时远处袭来一辆保姆车,画面里,成千上万的粉丝跟在其后,匆匆上车,明泽也虚喘着望向镜头。 “通告威慑,不敢搪塞,畏言瑟瑟; 疲惫藏进,保姆车里,热烈戏剧; 金钱利益,奢侈品,统统攘进,生活才能尽兴; 浮夸遮掩,潜关系,明明不懂,但要学着跟进;” 少年疲惫地闭起眼睛,痛苦地低语,镜头语言里,苦涩与无奈并存,他紧蹙的眉头,揪起了所有正在观看此mv粉丝们的心,只见他颤抖着抬起双手,用力扯住自己的唇角,费力地在自己完美五官上扯出一抹扭曲的笑: “谢谢你,给我多加一笔; 臆测的情节还真是有趣; 多让我读几句,记几句,” 此时,音乐声停驻,明泽也的笑容也渐渐无力,随后他面无表情地望向车窗外,手指晃荡着节奏,强光突然照进车里,他微微抬手遮挡光线,唇边荡起笑意,高亢的副歌再次响起: “演贵族,演上流,演ceo; 只为你梦中的女主玛丽; 苏——苏——苏不苏全看你~ 听——听——听不听没关系~” 在过于强烈的白炽灯光照射下,少年像是只无处遁形的妖异,随后,璀璨的世界一晃而过,激烈跳动的节奏划过天际,镜头终归保姆车,只剩下空空无人的座位,以及一张惨白的留言条之上,赫然写着: “我谢谢你。” 路灯闪烁,灯光摇曳,一辆超跑疾驰而过,留下仲夏夜之梦,无人探究。 end。 于是乎,蝉联三天热搜第一的“明泽也新歌暗讽同人。”明晃晃数据在始作俑者眼前荡来荡去,刘雅梅捧着pad,难掩兴奋,就差蹦起来捧着身旁这位懒散小祖宗乱亲了。 俊秀少年慵怠地抬起眼帘,目光凝滞在这位一半养母一半经纪人身份的女人身上,不消半刻又在女人转过身看向他时匆匆撇开视线;“一年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天真,是不是还以为你今天的成绩是来自于你的勤勤恳恳?刘雅梅陪了多少人,才让你得到那么多机会,你心里有过数吗?”过于露骨的话,还在耳畔嗡嗡作响,太多疑问与踌躇酿成了苦涩的咖啡在胸口来回浇灌。 “你看评论了吗?粉丝们都说你很真实。”女人兴冲冲坐到了明泽也的身边,将平板递到他跟前。 前者微蹙眉头,接过平板,瞄了一眼当中内容,微博评论以及各大网站的粉丝控评都做得很全面,他又怎么可能听到真实的声音?来自于社会四面八方的褒奖曾经一度让他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前几个星期前与白琛的惊魂一夜,令他至今未能走出余震。 “雅梅姐……你……”少年将平板放到茶几上,双手交叉,在女人等他下文的好奇视线里,愣是憋了很久:“以后少出去喝酒,伤胃……”语毕,明泽也泄气地倚靠在沙发上。 刘雅梅眼睛一亮,眼角多了条褶皱,她不动声色转过头去吸了吸鼻子,又回过头:“哎呦,我家小祖宗居然有一天会关心起别人?”自眼前人被她带进娱乐圈以来,私下娇纵跋扈惯了,明明最开始非常的乖巧懂事,她一度以为这样的转变只是因为这个圈子本就是抹人本性的斗兽场,后来也就不当一回事了,反正他好好的就行,没想到,今天,这孩子会突然关心起她的身体健康来,就像是一阵春风卷进她充满铜臭的内心。 “我去睡了。”少年脸色又沉了下来,怏怏起身离开客厅。 刘雅梅摸不清楚明泽也这阴晴圆缺的个性,目送他到二楼后,拿起pad继续刷微博评论,顺带回复几个后援会会长们的消息;客厅立式的钟摆在一阵青铜敲击声中迎来了午夜,女人打了个哈欠,在即将退出页面之际,被微博热搜第二的消息摄去了注意力,随即点开查阅。 “曾参演过电影《出师未捷》中少女黄月英一角的女演员胡某某被发现死于酒店当中,初步判定死亡原因为心脏骤停。” ‘《出师未捷》……是泽也参演过的第一部电影,我记得他演的是刘婵来着?’作为明泽也的经纪人,刘雅梅只会自然而然地记起自家艺人的角色,要说这部电影当初给她印象也算是深的,国内大师级导演以及超一流的拍摄环境与制作水准,讲述的是诸葛亮北伐到含恨而亡的纪实历史巨制,在电影界初出茅庐的明泽也当时为了饰演这个后主,私下里当真是花了好一番功夫的。 ‘黄月英……’女人脑门亮光一闪,‘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垫了鼻子的小姑娘……’说起来,当初在片场的时候,她总是有事没事来找明泽也商量剧情,尽管他们之间的角色八竿子打不着,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很“上进”的女孩儿。 刘雅梅也没有多感慨什么,只是惋惜青春的生命如此易碎,关了pad,伸了个懒腰,起身时稍稍愣了下,转而又看向了pad,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自顾自摇摇头:“是错觉吗?为什么总觉得最近娱乐圈一直在死人?”不自觉抬头瞄了一眼房门紧闭的明泽也那屋,暗暗叹息。 第十八章 报废汽车坟场 偌大的直辖市,繁荣的经济像是一张大网,掩住了所有晦涩不堪的东西,也成了城市边缘地带一墙之隔贫民窟的遮羞布,这块鸟不拉屎的地界是声色犬马世界里的盲点。 破旧的钨丝灯在年久失修的铁门前忽明忽暗,透过大门望过去,不远处坟包一样鼓起的小丘着实令人胆寒,实际上那是堆砌起来的废旧汽车,当中掺杂着些木质烂家具所形成的,仔细瞅瞅,它当中居然住了人,不仅住了人,还是作为廉价住宿屋外租给的别人,亮着的昏暗灯光下,缺钱又缺心眼租客在这里生活。 这座城市如同拥挤的蚁巢,只有攀爬到最顶点位置的工蚁才能呼吸到干净的空气,其余的工蚁都是些垫脚石,生存在夹缝中苟延残喘,随时做好死后成为蚁后营养品的觉悟;住在这种宛若坟场的报废车垃圾场里的人,用脚指头想也是被时代抛弃的人。 一下雨,积水就会顺着管道缝隙淌进屋子里,原本就处在半地下的缺心眼住户只得拎着大包小包利用符纸悬在半空,静待潮湿散去。 旧电视陷入雪花之中,许是汽车顶上的天线又进了水接触不良了,缺心眼住户用力拍了拍这四方状盒体,画面忽地蹦跶出来,不到两秒又陷入了一阵雪花中,少女的笑容一下子被灌了铅似的拉下脸。 “让你别都捐,先买套房子落脚,你非一文不剩全送出去,连累本尊也住在这种地方,活该看不了电视。”跟着缺心眼住户飘在半空的还有一簇金光。 心情沮丧的少女愤懑地对着自己的脑袋一通发泄,抓耳挠腮过后唉声叹气:“以前我住土包里……成天面对蛆虫蚯蚓,偶而也有小蛇田鼠过来拜访,挺热闹的,人类的房子有什么好……”饶是一股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口吻充斥话语间。 “来,你钻个坟包我看看?”阿祈没好气。 “我现在人身怎么钻!待我回到灵体再钻!”少女嘟起嘴。 光色光芒忽地一闪,趋于白色的耀眼光芒灼得缺心眼少女睁不看眼,当中走出一影人形,狠狠敲了下少女的脑袋,怒道:“跟我杠是吧?差点又被你带偏了!下回干完活先考虑考虑自己!穷得揭不开锅还天天救济别人!” 少女吃痛地捂住脑袋,委屈地小声反抗:“这里房价这么贵,几百万买不到公厕大小的房子,反正也攒不到那么多钱,还不如全送给需要的穷苦之人!” 自从九百多年前那件事后,她总是用一样内核的言语,借以时代的更迭编出无数借口来粉饰两袖空空,有一锭银子就送一锭银子,有万两黄金便给万两黄金,时光恍然到了如今,人类一代代更替不休,倒是她亘古不变一直在赎罪。 原本想要再次敲击少女后脑勺的手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金色人形叹息绵长:“红坟,已经够了,无忱或许从来就没想过让你这般过活。” ‘无忱’二字像是骤然钻进神经末梢的电流,瞬间将少女整个脑髓都炸得噼里啪啦响,只见她巍颤颤抬首,瞠目凝视金色人影,一字一顿:“不,不是的,他恨我。” 那段揪痛的浓疮里,是他闭目请她离去,双手合十口中阿弥陀佛,竟比那天山之雪还要冰冷,她长跪寺前,终日受佛经圣光折磨,只为再见他一面,而阶生青苔,燕飞燕归,直到那个人圆寂,她都未能再见他一面……还不够,这般蝼蚁的日子定要待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才算过完,那笔千万人的账,也才算还完。 “你就没想过,他或许只是无法原谅自己而已,在那件事没发生之前,青灯古佛便已是他的选择。”阿祈的声音没有起伏,从头到尾,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少女像是搁浅的鱼,大口喘着粗气,随即否定:“如果没有我的出现,一切都应该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的…大家都会快快乐乐的,如果不是我,轶城就不会……”红坟颤抖着伸出手,目光如刀,落在掌心之上。 “轰隆隆——!” “咔——咔——” 外头暴风骤雨,雷电交加,废旧车辆如同海浪中的孤帆,没有关好的车门在风雨的摧残下发出碰撞声;思绪在这一刻断了开来,红坟也顾不得脚底下积水漫漫,讪讪抱腿蹲到墙角将脑地抵在膝盖上。 “我困了,阿祈。”少女疲倦地撑着眼皮朝半空中的金色人影道,言下之意,二人心知肚明,红坟一旦入睡,报废车场的结界就会消失,需要阿祈续上,以免修灵人觅得她们的方位。 “唉,睡吧。”金色人影摆摆手,意为剩下的交给我。 从何时开始的?这样落魄的生活……阿祈不知该叹息时代的变迁,还是该嗤笑天意弄人。 待女人伴着微鼾沉沉睡去,金光闪闪的人影黯淡了下来,随即在他周身芥粒状的光芒凝聚了成了血肉之躯,高挑挺拔的男性躯体在一阵耀眼光束中缓缓走出来,过腰的玄发,披散在未有遮瑕的身体上,婴儿般白皙水嫩的肌肤吹弹可破,尤是这张妖冶异常的脸上桃花瓣状的一双眸子里,倒影着红坟蜷缩的身影。 拿起毯子,轻轻盖在少女身上,“还给我……无忱……”少女梦中呓语,换了个姿势又睡了过去。 电视机一直在“沙沙”作响,待男人走进时,却突然找到了无线信号,画面吞吐着不协调的音调急转而来,几秒钟后正常了,定睛而去,正播放着某位大导演的电影,而当中汉后主的模样,与老旧电视机前的长发男人,如出一辙,只是后者的轮廓更为深刻立体。 男人给自己裹上薄毯,伫立在门后,抱肩倚靠墙面,缓缓闭起云轻星粲的眸。 “滴答——滴答——” 屋檐顶由几梁圆木胡乱堆砌而成,连起码的物理常识都未有涉及,男人细长的耳廓轻动,那些沿着檐壁滴落进屋内的水滴声是扰人清梦的好手,也是催人困顿的乐章,并不打算理会这些时而规则时而无章的声音;屋外风雨依旧大作,报废车坟场敷衍的排水系统早早瘫痪,泥泞的地面积起鱼塘般大小的水洼。 第十九章 夜探报废汽车场 忽闻结界异动,闭目养神的男人警觉睁开眼睛,凝了凝神,朝门旁的田式玻璃窗向外探去,与常人在黑暗中探不得人影的眼睛不同,男人瞳孔里远超人类视锥细胞的比例,能令他在漆黑的夜里捕捉到微妙的影像,原本枣核状的瞳孔蔓延扩散开来,凝视远处时,如变温动物一般敏锐;比起人类更加细长的耳朵捕捉到两个冒失闯入结界内部的女孩儿。 听她们之间战战兢兢的对话: “善浓,咱……咱们……回去吧。”身着高中生校服的两个女学生,躲在前者身后的人紧紧攥着前者的袖子,满脸惊恐地劝导。 走在前面名为善浓的女学生留着一头干练的短发,打着伞,一步一步小心翼翼避开积水泥泞,大风卷着雨水打湿了她苍白的脸颊,她强忍着内心怯懦回应后者:“你觉得我们回去,赵亚力会放过我吗?” “可是这块废旧车坟场住着万怨之祖只是都市传说而已啊……”后边扎着个马尾辫的女孩儿费力扯了扯前者,继续道:“要是,要是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女孩儿怕地直哆嗦起来。 “就算是死在这,也总比成天活在她们那群人手底下强。”短发地女孩儿何尝不怕?这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铁门前的路灯如同深海里琵琶鱼额前的亮光,等待她们的仿若是那海怪的深渊巨口,每往前一步,她便觉身上凉一分;“我一定要找到她,让她帮我们杀掉那群人!”女孩儿握紧手中的伞。 ‘抱歉,万怨之祖并不是都市传说……还有,她也并不是你们口中的复仇女神……’阿祈垂下眼帘,瞥了眼蹲坐在墙角睡得正酣,口水直流的某万怨之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打算施法掩去出租屋的方位,虽然有些对不住这两位小姑娘的雨夜拜访,但有些事情,还是终年埋藏在地底比较好;正当绝尘男人伸出长着尖锐指甲的右手时,忽而闻见湿乎乎空气里掺杂了点轻微的修灵人气息。 阿祈原本明眸惺忪,饶是对待两只迷路小松鼠,哪知她们身后却跟着不速之客,彼时瞳孔剧烈收缩,将视线递增到报废车坟场栅栏门前,摇晃的钨丝灯之下,赫然矗立着一位长麾中年人,他正操纵着手中的法器,对着坟场方向振振有词念叨着什么。 于是,原本已经快收敛的天气呈出更甚的倾盆大雨,狂风席卷而来,将坟场内凌乱的电线杆吹得轧钆作响,乌漆嘛黑的周遭探不进一点城市的烛火,就在两个女孩儿三四米处外,一根年代久远的电线杆摇摇欲坠,方位直逼她们落脚之地。 “善浓!”一直躲在前者身后的女孩儿见风雨更加肆虐,心中对于未知力量的恐惧终于战胜了在校园里的惶恐度日的心理准备,停下脚步,死死拉住短发女孩儿。 “就在前面了!你松开我!”短发女孩儿也顾不得那么许多,来之前曾被高人指点,得知世上确实存在着万怨之祖这样的传说,只要再往前走几十米,就能看到那个烂屋子了,不管是不是真的,她都要试一试,她宁愿死在当下,也再不愿回到学校面对那群人冷嘲热讽嘴脸。 奋力甩开身后人的束缚,女孩儿抹了一把被大雨浸湿的脸,随即将伞留给了自己这位胆小如鼠的闺蜜,自己冒雨冲了出去。 看来,这两个女孩儿是被人做鱼饵了,“啧。”嗤语之词流连在齿后,阿祈套起吊挂在一旁的雨衣,双指并拢在半空画了个圈,随即出了门。 电缆一根一根断裂开来,在夜幕里划出高压电伏的银白色亮光。 “万怨之祖,帮帮我,帮帮我……”女孩儿疾驰在暴雨之中,口中默念信仰,她并没有挽大厦于倾的能力,也没有挣脱枷锁的力量,更加没有逃离现状的果敢与勇气,身在炼狱,却要在那些故意看不见她灾难的师生面前装作身在天堂。 高压电缆落入少女必经之路的泥潭里,她怀抱着心中好不容易鼓起的破罐子破摔的那一点勇气,即将踩进真正的死亡里。 雨滴掠过眼前,透过这明澈的雨水,女孩儿仿佛看到了风雨大作忽而慢了下来,直到定格;身体蓦地一轻,是谁强有力的胳膊挽起了她的腰?人在意识到某件事的时候只需要四分之一秒的时间,而女孩儿发现自己居然要费好大的力才能感知周遭这迟缓的动作;她转动眼球,视线落进带动自己移动,身披褐色雨衣的俊美侧颜中。 “明……明……泽……”女孩儿口中下意识呢喃出她们这个年纪最广为熟知的名字,然而一切的不明所以最后都落入了一场无尽的梦里。 阿祈将两个女孩儿送至离废旧车坟场几公里开外的市区一家24小时便利店遮伞之下,抽身离去。 站在废旧车坟场做法的地中海中年人喘着粗气继续操纵手中的宝器,他对自己的计谋是绝对有信心的,但为什么都到现在了,还逼不出万怨之祖,难不成曾经从上头打听来的,关于那位传说中戾气颇重的始祖怨从不坐视无辜受害的消息是假的? “没想到这万怨之祖这么沉得住气。”中年人舔了舔嘴角,继续耗费精气神操纵坟场内的天气。 已经抱肩伫立在这个中年人身后半晌的阿祈着实看不下去了,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露出两颗犬牙为本身绮丽的容颜平添了几分少年感,“老东西。”咳咳不对,说起这个老东西,没有人比得过他和红坟,男人轻咳一声改口:“没想到修灵盟会会派出你这种庸才,还真当万怨之祖是软柿子?” 拿着器皿的中年人一怔,原本伛偻的身形忽地板挺了起来,机警地回过头,对上身披雨衣长发男人的盈盈笑脸,探清来者面容后,巍颤颤指了指男人:“你!你是那个……明星?”‘没想到当真有高手大隐隐于市。’修灵人竖起风衣的衣领,暗了暗眼神:“修灵盟会,哼,待我活捉了万怨之祖,这世间再无修灵盟会。” “呵,蝼蚁,口气倒不小。”男人冷笑,随即亮出了尖锐的利爪,寒光瑟瑟。 懒得和利欲熏心的蝼蚁说话,这些人灵识散发出的腐臭腥味着实令人作呕,本来阿祈打算活屠此中年人,将其生怨带回去给红坟当明天的早餐,如此腥臭,还是让其烟消云散比较好。 第二十章 斗法不如上学 中年人举起手中深碧色木鱼状器皿,它的牙口镶有青铜片,通体红褐且镌刻有密密麻麻的梵文。只听中年人急急叨念咒语,不消半刻,“卍”字符闪着乌金亮光飘了出来,在夜幕中如同渔网般倾撒开来,笼罩在阿祈的头顶。 “哦吼,无忱的生前物。”阿祈眉梢挂上几分思量,饶有兴致抬头看了看。 “住口,魑魅魍魉休得对翰元祖师无理!”中年修灵人严声呵斥跟祈轻浮的口吻。 “翰元祖师?一个骗子罢了,他用以创立门派的强大灵修源自何处你们可知晓?不过嘛,他也算是个天才,怎料法器落到了你这种慵蠢手中,可悲啊可悲。”阿祈惋惜地摇摇头。 “你给我住口!”中年人气急,再次默念咒语,巨大的渔网状“卍”字顺音旋转,从中掉落出乌金色的液体,滴落至俊美男人的手背上时,“嗞——”宛若硫酸腐蚀鲜肉时发出的声响,在阿祈皮肤上留下一记斑驳。 “……”阿祈瞅了眼中年男人,脑海不知闪过了什么念头,微微蹙眉,瞄了眼手背上的血肉模糊“啧,麻烦。”尾音未落之际,身影消失在了“卍”字之下。 “不可能!翰元祖师的佛光普照竟被挣脱了!?”中年人不予置信地扭了扭眼睛。 “我不想杀你了,趁我没改主意之前,滚。”待低沉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时,他的身影已是伫立在不远处的废旧车顶上,阿祈深邃幽暗的瞳孔折射出凌冽的寒光,中年修灵人仿佛在他身后看到了一张血盆大口正向外散发着热腾腾的腔气,朱色鳞片比鲜血还要腥红,森森獠牙闪过寒光。 这是何等凶悍的威慑力,能令身为人类的中年人感受到已经退化了千年的生物本能,那不寒而栗的恐惧感一波又一波袭来,再不甘屈于人后,也敌不过本能驾驭的身躯,修灵人颤抖着转过身,正欲逃离,身后传来一声:“慢着。” 阿祈慵懒开口,暗金色瞳孔闪过光亮:“把器皿留下。” “这……这……”地中海的中年男人无措瑟瑟。 ※ 翌日的天际一贫如洗,鱼肚白的地平线升起苒苒朝阳,男人趁着启明星还摇挂在苍穹,天还未全亮,寻得一处煎饼摊子。 “两烤肠,一串里脊,脆饼多来两张,甜辣酱都要,香菜和葱也全放。”学着平日里红坟的模样点了套煎饼,老板娘本不打算做这个人的生意,只可惜这人礼貌的笑容充满了旁人无法拒绝,拒绝则无地自容的神奇魅力,于是乎着了魔似的点点头接下这单生意,起火,倒油,摊饼…… “你看,那人没穿鞋子……” “邋里邋遢的,怕不是哪家疯人院跑出来的?” “绕着走绕着走……” 路过的上班族们打量的目光里满是摒弃的意味,可当身着雨衣被他们称之为疯子的男人稍稍转过头来时,所有人都惊呼了起来,有的甚至拿出了手机。 “明泽也!” “卧槽居然是明泽也?活久见了吗我?” “我的妈呀!” 小姑娘们班也不上了,公交地铁也不挤了,捂着嘴原地打颤,有的甚至哭了起来,有生之年居然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偶像,也有的男生脱下自己的鞋子朝阿祈扔了过去。 “泽也!是不是通宵拍戏了啊!注意身体啊!” “别那么辛苦泽也!多穿些衣服呀,别着凉了!” “我们请你去吃麦当劳早餐吧,别吃路边摊了,不干净,对你嗓子不好的。” …… 周遭的人越围越多,从一开始的憎恶到此刻的关爱,这张脸到底是时代的宠儿。 长发男人冷笑了声,无奈地摇摇头,拎过摊贩递过来的鸡煎饼,将帽子戴好,匆匆转过身疾跑而去,身后拥挤的人群拿着手机一路追赶。 于是乎,这一天的热搜是“明泽也没穿鞋。” 早晨醒来的刘雅梅睡眼惺忪,端坐在餐桌旁正喝着牛奶,惯例点开热搜,随即一口老奶喷洒到了热腾腾的双人份早点上,吓的保姆蔡妈愣在原地不敢作声。 “明泽也!你给我过来!” 于是乎,某位无辜的十八岁顶级流量,顶着张懵懂脸呆毛竖在脑袋上,背着手被自家经纪人足足训了一个小时,糊里糊涂不知道被训的原因是个啥。 直到洗漱完毕,点开手机讯息,少年才觉事有蹊跷,热搜配图的褐色雨衣他一点印象没有,且不说这打扮穿着,就今早出门买煎饼这件事来对他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作为歌手,又作为还在发育期的少年郎,他吃的每一份食物都是刘雅梅按照营养师搭配的比例严格食用的,这逆天大长腿,以及还在发育期便已经窜到一米八以上的身高,都是科学的结果。 “到底是谁,恶作剧吗?”今天早八点要飞往欧洲参加时装周,化妆师早早的来到了别墅为他化妆,本就艺术的脸颊,精心修饰过后宛若画报般每一帧都是典藏,少年将自己丢给这群人,随后面无表情地思索着这乌龙事件。 这件事虽然很乌龙,可路人评论居然清一色叫好,当中难免有说炒作的,但也是少数,毕竟,像他这种级别的明星已然不需要这般作践自己用以炒作了,大家也明白其中道理,更多的是觉着明泽也敬业又接地气,圈了好一波的路人好感;刘雅梅也在看到了实际效益以后并未再多加责怪自己家这个小祖宗,只是叮嘱他不要再吃路边摊。 明泽也内心大写的冤枉。 世有动辄千百万的顶级上层,也有小到元角的鸡毛蒜皮。 “阿祈!现在是用钱最紧张的时候!你你你你你,居然给我买十块钱的煎饼!”少女随口头多有责难,嘴上却没停止对煎饼的啃食,一边嘟囔,一边咀嚼,不小心是呛了几口。 此时早已幻作金光的阿祈降下语温:“知道没钱?那你还不赶紧滚出去干活?” “没活呀……”少女挠挠头。 见某缺心眼万怨之祖垂头丧气,阿祈沉思了会儿,问道:“你,要不要去上学?” “……嗯?上学?私塾吗?”红坟眨巴眨巴眼睛。 “差不多一个意思,不过以你现在的无知程度,大概比不上人类的小学时代。”阿祈如实吐槽红坟的学识,要说她古汉语确实惊人抵得过那些个专家学者,但毕竟是亲历者,然而这项技能在当今社会可以说是百无一用。“喏,这里是学费。”金光一闪,一皮袋子的粉色钞票静静躺在少女跟前。 “我嘀个老天爷呀!”红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这一袋钞票,咽了咽口水。 “给我忍住!”见少女眼里一闪而过抢劫犯般的渴求目光,阿祈便知她下意识又要把这么多钱捐出去,在她还未来得及萌发此念头时,他先打断了红坟的思维,严肃开口:“过两天开学,便去学校报到,给本尊好好地学听到没有!废物之祖!”‘没想到无忱的法器还挺值钱的。’ 秉承着给大佬磕头的优良传统,红坟差点没双脚着地,连阿祈一如既往的埋汰都是如此悦耳动听,少女猥琐地嗅嗅金钱的味道:“我们,去吃一顿好的吧,然后再考虑去哪个学校……”摩拳擦掌中。 ‘明明刚吃过……’“少吃点凡间五谷,对你修为百弊而无一利,学校我已经替你选好了,xx市第四中学。”‘前几天看新闻时轰动全市的开学季,第四中学赫然在列,而这所学校的校长正是昨晚坟场外的那个中年人,那两个女孩儿校服上的校徽也是第四中学,这一切便解释的通了,见他提及修灵盟会时愤懑的表情,说明第四中学暂时是安全的,而这样一个能让人绝望到寻找都市传说来报仇的校园,当中年轻的生怨将会何其稚嫩美味呢?若不是昨晚认出了这个庸才是第四中学的掌舵人,他可不会轻易放他离开。’阿祈的算盘打得“啪啪”响,而一旁的少女对其一无所知,依旧沉浸在接下来要吃什么好的幻想里。 第二十一章 雾霾当空飘,我要上学校 虽说红坟唇红齿白,好一派青春靓丽的长相,无奈审美实在跟不上时代的步伐,老老实实的马尾辫着实看不出什么突出特点来,要说这唯一的可取之处大概就是她衣服架子的身材,以前穿衣服总是往大了挑看不出什么,现如今套上校服的西装小外套才感慨这千年的风霜雨雪没少雕刻她的腰身,胸围更是比真正十七八岁花季少年足足大出两圈。 落坐在这座城市西南角上的第四中学是这所城市士族名门之后的聚集之地,私立学院,设有雄厚的教育资源,又与国外的各大名校合作,算是直通快车前的过站,按照阿祈所想,这种学校多是钱多便能上,所谓的贵族学校大致如此。 开年的风带着春的泥藻香,报废车坟场里归鸦盘旋,有些停歇在东倒西歪的电缆上疏离羽毛,有些伫立在高砌的车塔上俯视这片荒凉,于这个城市,天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阳光穿不透雾霾,经过层层过筛,到达人们眼中已经病态的惨白。 路上行人不断,每个人都戴着口罩,漠然木讷的神情像是相互复制粘贴一样;红绿灯亮起,连步伐都如出一撤;开学的前两天,红坟被阿祈连哄带骗领到街角老师傅那里将泡面卷烫直了回来,她望着镜中黑长直的自己,一时间百感交集,眼中泛起泪花,她本想好好附和人类,这下又回到从前那般戾气纵横的模样,她随手给自己绑了个马尾,刘海遮眉,那凌冽的戾气消失了大半。 匿藏在人类之中经年,怎么也都轻车熟路,南环路上的第四中学遥遥杵在眼前,名家手笔的校徽看起来典雅又内涵,欧式栅栏大门前的一段路被围的水泄不通,新开学,各自家庭都开着自己家的豪车过来彰显家庭实力,那些个家长恨不得把自家的存款数额打印在脸上,弄出些令人咋舌的排场来也是这所学校每每放大假过后返校季节的风景线。 而像红坟这般规规矩矩背着个双肩包,校服穿得整整齐齐,独自拉着行李箱,又没有任何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背景板来送她上学,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好好学生加软脓包的格调,换句话说,在这一刻,她的格调成就了自己在这所学校社会地位低下的最初凭证。 这所名声在外的私立学校,是以语言见长,既是国外各大名校的过站,势必是培养各种国家语言的前提所在,当初与阿祈讨论学哪个国家的语言,两人以抽乌龟的形式最终抽到了韩语,嗯,就是那个思密达。 “我不想学蝌蚪文啊阿祈……”还记得当时红坟无力瘫软在榻上,耍泼嚷嚷道。 “自己抽到的怪谁,赶紧起来收拾东西滚去学校!”金光闪闪当中迈出一只腿,一脚踹在了少女的背上。 于是乎某坟顶着背部隐隐作痛的脚印子悻悻来到了第四中学大门前。 “韩英2班……”望着阿祈写给自己的学号与分班信息,又挤过人群窥探竖立在花坛旁的校园班级分布图。 韩英,顾名思义是韩语与英语两种语言的组合学习,它们替代了普通高中里的化学与物理,跟着记忆中的校园地图,红坟很快穿过塑胶跑道,来到了四栋连着的白色大楼前,大楼的绿荫带旁大家正排着队找自己的班级的主任报道。 红坟很快找到了与手中入学通知书接壤的班主任位置,他坐在最左边,桌上摆着“陈永胜”字样的立牌,嘴里掉了一根烟灰半掉不掉的烟,戴着厚厚的方框眼睛,双夹凹进去,面目铁青,乍一看像个长着人皮的骷髅,来到他跟前时,一股浓郁的酸臭味萦绕在旁,红坟暗了暗眸子,忍住捂鼻的冲动,朝这位老师递上了自己的入学通知书。 “红坟?”叼着烟的人挑了挑眼镜,他敢说,他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不会起名字的父母。 红坟当然知道他眉宇间的讶异来源何处,索性现在社会不兴字了,以往她上私塾时,总是名红坟字墓诔地介绍自己,惹得课堂一阵惊呼,这古往今来先生们的表情还真是相似呢。 “红墓诔,红墓诔,害人摄魂夺命鬼……”耳边幽幽飘荡起了九百多年前,盛传一时属于她的歌谣,人心惶惶,谈虎色变,她是怪谈志异里人们口诛笔伐的大反派,而那些流传在今的很多英雄故事里,好多好多的终极boss都有她的影子。 “教室在第一栋楼第一个入口左边第一间,上面有标牌,进去先自习。”老师掐掉了嘴里的烟头,朝着红坟指了指身后。 顺着“骷髅”指得道,红坟拖着行李箱来到了二楼第一间教室,说实在的她是个很怕社交的人,她世界的格局要远比现世高得多也深的多,那些世人所追求须臾而过的东西于她来说更多得是不理解,就像旁人不理解她怪异的举动与无知。此刻教室里三三两两的学生们正交头接耳聊着天,有的哈哈大笑不顾旁人,有的埋首交流着这个新年自己收到了多少零花钱。 红坟前脚走进教室,后脚“骷髅”老师便跟着一道进来,拍了拍手。 “这是这学期新来的转学生,名字……呃,你自己介绍吧。” 拖着行李箱的红坟瞥见这位老师站在她跟前来居然还赶不上她高,真真营养不良啊喂,她接过“骷髅”递来的话头,迎着一整个班同学们地打量,清了清嗓子开口:“我叫红坟,坟墓的坟。” 一时间,原本还叽叽喳喳的班级里,鸦雀无声;随即便爆发式面面相觑议论了起来。 红坟被安排在中间倒数第二排的位置,这是个很微妙的座位,靠墙靠边它临近后排家大业大的学渣们的势力范围,与前排好好听课的学生们相隔甚远又藕断丝连,而在最中间,便如同四面环水的孤岛,求助无门。 坐下时明显能感受到屁股底下的尖锐,后排的几个人捂着嘴发出窃笑,在他们看来,这个恶作剧很成功,红坟面无表情隐下心中的冷笑,钉子在接触她的一瞬间便已入橡皮泥般瘫软成了坨铁泥;她并不在意这群人对她过分的欢迎,倒是与她相隔一个走道,倒数第三排的女孩儿脸上的担忧与愁容吸引了她的注意。 女孩儿扎着个麻花辫摆在左肩,是那种日漫里常见的“少女你这发型很危险”的典型,花季年纪为她带来的不是笑语不断,而是一眉宇间的惆怅。 第二十二章 新来的转学生 “先自习。”“骷髅”老师站在讲台上敲了敲教棍,待闹哄哄的学生们安静下来后匆匆离开了教室。 镇压着众人的雷峰塔走后,班级里又重新回到了一开始的闲散,这时候,大家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瞄向了红坟的座位,她们在等,等这个班里最大的龙头事先会一会这个转学生是否善茬。 只听尖锐的座椅刮动瓷釉声响起,坐在红坟身后斜对角的一个男生打扮的胖女生站了起来,她脸上的五官被一道道褶皱的肥肉挤在一起,几粒青春痘很会挑位置,长在了她的鼻梁中间,颇有种迪士尼漫画里邪恶妇人大痣红鼻头的意思。 “喂,新来的,感觉怎么样?”只听她喉咙里埋着油脂似的嗓音响起,当中附着轻蔑。 红坟蹙了蹙眉,心下暗叹阿祈真真会给她找事情做,她装模作样朝女生笑了笑:“挺好的。” 后排的一众人瞅这个名字吓人的转校生脸上连一点波折都没有,他们都知道这个座位赋予她身体的伤害,眼中没有关心她是否受伤的关切,只有为什么她还能好好坐在那面带笑容的疑惑,太离奇了,他们还以为又有一场好戏看了。 “哦,这样啊。”胖女生砸吧砸吧嘴巴,随手拿起书桌上的一本蓝红相间的《现代韩中中韩词典》。“那这样呢?”她作势举起笨重的词典,随即被她跟前的短发女生拦了下来:“肉肉,她只是个新来的。” “你什么意思陈善浓?”被称之为肉肉的肥胖女生凶神恶煞地盯着她前排的女生,后者在她积威下颤抖着松开了她。 随即,巨大的抛物朝着红坟的胸口砸来。 该说她聪明好,还是奸诈的好,打女孩儿先打胸,让其痛又令其哑,因为胸部是不可言说之地,她既施了暴,受害者也哑巴吃黄连,此等恶毒用心,对于一个新来的人,是不是有点过了? 本想徒手接住词典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却在词典距离自己几公分时,被突如其来阿祈的声音喝止:“不要反抗。”红坟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从前这只臭龙把她当犊子一样护着,旁人不得动自己一根汗毛,怎么此刻……思绪在脑中抽线,还未断便迎头吃了一记重重的冲击,词典坚硬的棱角撞击在了锁骨之上,转瞬便形成了一道红斑。 整个班的人都倒吸一口气,坐在最前面的几个班干部相互凝视一眼,交换着着彼此眼中的信息,随后不约而同地叹息摇头,随后纷纷转过头,继续看书预习这一学期的课本知识。 红坟眉梢染上不悦,她视线略过之前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女生,只见她咬着唇,双手不安地颤抖着,她的表情与她身边的人比起来如此突兀,万怨之祖原本不由自主燃烧的血液突然冷静了下来,心下也罢,阿祈让她这么做,势必有自己的道理;随后红坟起身,捡起了词典,走到这个“肉肉”实际上更像个太岁的胖女生跟前。 “手滑了?”她将词典递给她,虽不做反抗,可她生而嫉恶如仇,怎么都无法装怯懦。 前者在红坟的眼中探得了不以为然,仿佛刚刚的袭击是砸在了别人身上,她不喜欢这个转校生的态度,不过无所谓,她既然没反抗就只是个软柿子,所有新人一开始都会保持点尊严,就像坐在她前面的陈善浓,还不是最后成了她的狗? “对,不好意思啊,新来的,手滑了。”胖女生裂开嘴,笑了起来,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旁人看,天真,憨厚。 此话过后,整个班级都像是没看到刚刚发生的一幕,全都自己跟自己的小团体聊起了天,只是她们的余光会不时落在红坟身上,她们想在她的脸上看到委屈与眼泪,而事与愿违的是这位新来的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因是寄宿式私立学校,宿舍的条件还算不错,每个人分发一个长条衣柜,这所学校设有普通高中,与语言学院一墙之隔,比起他们每个楼层共用一个厕所澡堂,语言学院每个宿舍都配有坐便器与淋浴,连阳台都有,每四人住一间,非常宽敞,红坟被安排在一处一直只有三人住的同班寝室里,她们个子较矮,学习算中上,皮肤黝黑戴着牙套,两只眼睛瞪起来比牛蛙都大的室长,以及一个长期哮喘,看起来尤为娇弱的眼镜女,一个接着假发面上粉底能糊墙的妈宝女,为什么叫妈宝女呢?因为她连衣服都不会洗,每天晚上都给妈妈打电话控诉这所学校的贫瘠,并且总是布偶娃娃不离身,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红坟一直与这三人仅作为室友而交际,说的最多的也只是些称谓,她本来以为她们没什么攻击力,可她错了,后来发生的那件事,在逼死同班同学的这条路上,她们是如此的不遗余力贡献出自己微弱的力量,当然这只是后话。 “你为什么不许我反抗?”宿舍阿姨带领红坟熟悉了房间后便留她一个人呆在宿舍,见宿管走远,少女愤懑地松开拖箱,一屁股坐在硬板床上质问身边的金色光束。 “这学校有古怪。”金光中走出一影人形,同红坟一道坐榻上,他抚了抚下巴,认真道。 红坟挑眉:“什么意思?” “校内有怨。”阿祈回想起踏入到这所学校的一瞬间所感受到的四面八方散乱的怨梓飘散在空气里,幕天席地,常人看不见摸不着,红坟本身乃灵识怨体修得肉身,自身也会无意散发怨梓,势必会盖过那些无力萎靡的怨梓,所以她本身没什么察觉,而天生神兽的阿祈则能感知比分子还要小的怨梓。 “这栋学校,风水极好,乍一看它的各种建筑颇像八卦,怎么会有怨?”红坟起身,从阳台眺望整所学校,宿舍楼与教学楼隔着十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小树林。 “这就是问题所在。”阿祈双手抱肩,倚在上下床的爬梯上继续道:“我怀疑有人在这个地方镇压了大量的生怨。”只有这个猜测能解释出阿祈所感受到的来自于不同怨身上的怨梓。 第二十三章 明星插班生 “……难不成是有谁在做什么?”红坟托起下巴,随即思维一转:“诶诶,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不许我反抗!你怎么就扯到怨梓上了?” 金色身影挥手给了红坟一粒栗子,轻轻敲击她的脑门,严肃道:“蠢货,不装成羊,你怎么知道这个学校藏了多少只狼呢?站在强者的位置,如同站在山峦之巅,放眼天下,尽是云里雾里。”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法反驳……”‘可是受罪的是我好不好!’红坟咬咬牙,隐下心头的愤懑,从诞生于蛮荒到如今现代化的世界,她最最不能容忍得便是恃强凌弱,屠杀善良。当她生于悬崖地土丘坟包里,灵识尚且微弱时,她曾询问过泥中蚯蚓,洞中蛇蚁,她的来处,可七嘴八舌,有的更是天方夜谭,她寻不得一丝丝关于自己来处的线索。 后来,一位青碧流苏,仙风道骨的老者站在土丘上甩了甩拂尘,念叨: “生前苟为人,死后执念魂,怨生。” 红坟一直记得这句话;她知道自己生前定是受尽屈辱,才在死后迟迟放不下,天地间法则乃是人死灯灭,灵识返回初生模样,重新归于天道轮回,而她灵识虽已空白,执念却一直都在,于是乎成了跳脱三界之外的新物种——怨。 待修成灵识体,她飘乎天地间,去寻那缥缈无迹的老仙人,最终在昆仑之巅寻到了他,老者本想渡她,却在不经意间窥得天机后道一声“罢了。”随后为其赐名——墓诔。 她跟着老仙人修行,得肉身之际,老者赠予其一块龙鳞,不多言;后天地大乱,老者行走世间济世救民,身死前告知了部分红坟的来处。 “蛮荒天地,入夜无月,有一绯衣女子,遭万般欺辱后愤恨投崖,肉为万虫食,骨随秃鹰动,唯一缕残念,迟迟不愿回归天地,竟在百年后,重凝灵识。” 为什么厌恶霸凌者,因她便是死于霸凌,即便是万年之后,人类欺凌弱小的本质却从未改变。 红坟缓了缓急促的呼吸,揉揉脑袋:“好吧,好吧,都听你的。” 开学的第一个夜晚,这三个人不冷不热与红坟打了招呼,在她们眼里这位新来的人已被划入了羊群,她们最好不要跟她有什么瓜葛。 “常馨。”妈宝女。 “蒋媛媛。”牙套妹。 “刘萍。”眼镜女。 她们口吻平平,不冷不热,红坟勉强能对上她们的特征标识,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记住她们,临近睡觉之际,她忽地很好奇白天那个一脸担忧望着她的清秀女孩儿的名姓。 “那个,请问,靠近过道窗这边跟扎条麻花辫的女孩儿叫什么?” 体育生的蒋媛媛没能及时改掉自己心直口快的毛病,红坟刚问出口,她便立即回答道:“易小月。” ‘还真是很简易的名字呢……’比起这三位,那个女孩儿的名字要好记的多,她朝睡在自己下铺的蒋媛媛道谢。 第二天早操,校长顶着一头地中海站在演讲台上发表开学祝词,底下的同学们却一个个心猿意马。 “诶你听说了没,明泽也要备战今年的高考,你猜他选了哪个学校?看你这痴呆样猜不着吧!他选择了咱们学校就读!” “哇,不可能吧?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真的吗?” “真的,我在我爸办公室里看到过明泽也的入学申请,素颜证件照也帅到逆天啊,皮肤超好的耶!” “我去,我现在在梦里吗?”听闻重磅炸弹消息的女生捏了捏自己的脸。 “我家崽子要来我的学校读书?我的妈呀?”另一个附近的女生尖叫了起来。 消息一经教导主任女儿的口中传出便如同湖面晕开的涟漪,一波一波涌动而出,从一开始一小群人的哗然到几乎所有人都得知了这个小道消息仅仅过去了五六分钟,待消息传递到红坟耳中的时候,全场已经没有人在意校长的祝词了,私底下的各类讨论,猜测的声音已然盖过了台上校长的话筒。 台上,校长的话筒发出一阵锐利的啸叫划过全体师生的耳膜,随后他清了清嗓子:“咳咳,这里,还有个事情要宣布一下,明泽也同学将作为插班生进入咱们学校高三年级冲刺1班学习,大家呢,控制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把精力呢都放在学习上!不要去追星!不要去影响别人!耽误自己!现在你们处在人生的转折点上……”校长的苦口婆心在宣布完这通重磅消息后显得毫无价值,整个操场顿时沸腾了起来,好多女生一时没法反应过来,齐齐瘫软在地。 校长冷眼俯瞰操场上激动不已的人群,嘴角不自觉抽动了下,表情从一开始的苦口婆心骤然换为阴鸷可怖的幽森,‘明泽也……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胁迫我接纳万怨之祖,如今自己也大张旗鼓来此就读……你葫芦里到底埋了什么药。’中年人咬牙切齿,紧握话筒的手青筋暴露。 黝黑的保姆车行驶在城市高速上,刘雅梅帮着俊美少年衬了衬里衣,私立学校的校服偏英伦,校徽小西装加白衬衫领带,论谁都只会道一句平凡的校服明泽也穿上则是有种即将走红毯的既视感,用刘雅梅的话说,他就算套个麻袋在身上,别人也以为是今年的潮流。 “确定就在四中考电影学院了?志愿也不改了?”刘雅梅拿起空余座儿上的各类高级中学的资料,在临近第四中学之际,最后再一次确定眼前人的决定。 明泽也照着车窗理了理安静躺在额前的不规则碎发,车窗上倒影出他少年人青涩乖巧的面容,望着这张脸,他有些恍惚地点点头:“不改了。” 为什么选择第四中学?是因为他小时候路过这所贵族学校的时候,高高的围墙里,盛开着一树樱花,那嫩粉色的花瓣,饶是他黑白记忆里为数不多的色彩,18岁的年纪,他已经拥有了一切,梦想的彼岸是什么?于他来说是无尽的荒漠,上电影学院或是戏剧学院,接受更为全面的表演教育对他来说是必然的,鬼知道那影帝头衔到底掺杂着多少滤镜,在这个全民看脸的时代,他倾国的面容固然是老天赏饭,可他就是愿意往表演的艺术殿堂再深一点,再近一点……他总觉得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人们或许并不会记得他的长相,而那些被留下的演绎艺术,才是他来过这世上唯一的痕迹。 “你的决定,我会支持到底,但你给我记住了,不许在学校与异性同学有太多接触!如果被爆出来,会影响你。”在国民眼里,明泽也是顶级流量,也是优质明星,早恋这种事本就不该发生在他身上,哪怕他已经十八岁。 俊美少年嗤笑一声:“呵。”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保姆车驶进校内,刚巧早会已散,学生们全全进入了第一堂课。 ※ 原本普通高中与语言学院有一墙之隔,但学校有这样一条规定,为了促使高三学生拥有更好的学习环境,且将语言学院第二栋教学楼的最高层第五层划为他们的冲刺教室,当中宽阔的环境与雅致的装潢无不展现出这所贵族学院的用心。 明泽也的教室在五楼最左侧,当他出现在楼道长廊时,与之相对的第一教学楼的各大教室玻璃窗上扒满了学生,一层还有许多打开窗户跳出来大喊“明泽也我爱你!”的学生们,而俊美少年也只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脸,匆匆离开了长廊。 在明泽也进入到冲刺1班后,能明显听得到来自于第二教学楼五层的欢呼雀跃,连带着整个教学楼都颤了颤。 第二十四章 易小月 “易小月,作业拿过来给我抄抄。” “……好。” “我今天有约会,晚自习下课你替我一下,易小月。”当日值日生瞅了眼黑板右侧的值日排班表。 “好的。” “易小月,一会儿口语课帮我喊个到。” “……嗯。” “诶诶诶,易小月,数学作业帮我写一下……” “哦……” 从早读到中午之前最后一节课,红坟一直盯着这位班级里的“红人”若有所思,圆珠笔被她无意识夹起来在指尖来回转动,忽然椅子往前狠狠一跐,红坟能明显感到胃部与课桌相撞时传递而来的刺痛,圆珠笔顺势掉落在地上,被名牌球鞋踩碎。 红坟后槽牙动了动,撇过脸不去理睬始作俑者。 女生嚼着口香糖,染着一头酒红色的齐肩发,大大的眼睛贴着夸张的眼睫毛,当中闪粉点点,校服半耷拉在身上,露出里边别出心裁的系领带方式,深蓝格校服过膝裙被她改成了日式超短裙,而过膝的是她卡通的长袜;如果不是在这种场景里,红坟多半会感叹现代小娃娃当真会打扮,她隐约记得谁吐槽过她没有进化出来的审美,倘若大家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她一定向身后这个踩烂她圆珠笔的人好好学学。 超短裙女生见插班生对她的行为一点反应都没用,被无视的不悦刚要发作,:“喂!你撞到我了!” 红坟没好气的笑了下,‘到底是谁撞到了谁?还把我的笔给踩烂了!’ 相隔一条走道儿的易小月突然起身惊呼:“红坟!班主任不是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吗?你怎么还在这儿?” 红坟眉梢轻动,眨巴眨巴眼睛:“哦,我忘记了。” “快去吧,陈老师最讨厌不守时的学生。”易小月捧起国贸课的作业本,递送红坟一个跟着她的眼神。 易小月与红坟一唱一和离开教室,唯留使坏的人愣在原地凌乱。 “刚刚……那个”易小月个头与红坟所差无几,只是身形稍显瘦弱纤细,她用下巴示意了下红坟的腹部,“还疼不疼?” 前者一怔,想起来刚刚以人类身体来说应该会痛,随即装作很疼的样子咧咧嘴:“有点。” “那个人叫王雅莉,她跟你一样也是插班生,不过是上个学期转来的。”易小月无奈地笑了笑,随后轻叹:“她挺懂这样的规则的。” 言下之意,那个叫王雅莉的女生转过来并未遭受过红坟这样事情,或许一开始是相似的,但她仿佛深谙此道,很快便与班里后排的人交好起来;而红坟则在转来的短短一个星期里,遭受过课桌椅损坏,课本挂在男厕,以及上完课身后沾满了口水纸团,这股势头似乎也慢慢转移到了寝室里,三天两头丢袜子,而最近连钱包都被人偷了,那天,她听说这所学校的早餐煎饺很好吃,馋虫上脑,一问价格居然需要十块钱,口袋里的五块钱明显是不够,于是她便匆匆回到宿舍拿钱,等待她的是衣柜与自己出门前微妙的不同。 将口袋里的符纸扔向半空,她只清念一字:“显。” 以衣柜为第一视角的画面映入眼帘,先是常馨墙面似的脸,随后便是牙套微微露出来的蒋媛媛,刘萍跟着她们,表情怯懦又不安,但最后还是决定顺手拿走红坟的手表,随后常馨又悄悄往红坟被套里塞了些什么…… 看完这段“vcr”,万怨之祖舔了舔干涩的唇,随即扯开了自己的被褥。 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红坟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极力寻思这几个小姑娘到底是从哪里挖来这么多蚂蚁的? 为了作弄别人,还真是用了心了,内心不由为她们竖起了个大拇指,辛苦了呢;也难怪昨晚睡得那么安心,说起来,她确实有点怀念曾经与蛇虫鼠蚁相伴的日子。 只要未曾涉及无辜的人命,何况这些作弄都在她身上,本就不痛不痒,红坟也懒得去计较,虽然有时候瞅他们牛鼻子拽上天时,暴脾气上来也挺想抽了这几个人灵识做点心的,但也只是这么想想便罢。 “红坟……红坟?是不是不舒服了?要不要去医务室?”回过神来时,刚巧对上易小月担忧的目光,红坟只觉这小女孩儿瞳孔里藏着一条逆流而成的漩涡,乍一眼便能陷进去,她揉了揉心口位置不住的悸动。 “我没事,对了,你今晚是不是要做值日?”回想起易小月答应替别人打扫卫生的事,红坟转了个话头。 只见易小月潦草收回视线微微颔首:“嗯,这一个礼拜都是我。” “啊?那个小丫头……不是,那个同学不是说了只让你替一晚吗?”问题冲出口红坟便后悔了,因为她瞬时便想到了答案。 女孩儿璨若星河的眸子顿时黯淡了下来:“这是韩英2班的规则,你刚来,不懂。”说罢,易小月唇角染上若有似无的苦涩。 规则是所有人默认的行为准则,也可以是房屋里的大象,即便明知道突兀,只要习惯便也可以不管不顾;只要是所有人都遵守的,哪怕是错误的,也一定会存在下去,把累活全都交给易小月,就是这样一种荒唐的规则吗? 红坟轻“啧”一声,眉头微蹙,试探性问道:“要不,我陪你吧?” “诶?”前者一脸不确信,眼中原本熄灭的火苗明晃晃窜了起来:“晚自习下课后打扫完回到寝室都十一点半了,而且教学楼和宿舍楼之间隔着一大片树林,夜路挺让人害怕的……”这话乍一听,似乎是某种劝退,然而配合女孩儿满脸期待又变成了另一番意味,她的言下之意是‘不许后悔啊,不能后悔啊,我害怕走夜路!我需要人陪!’ 易小月变脸似的从方才的颓然到此刻的满脸希冀不过用时几秒钟而已,红坟受不住她过于炙热的视线挠了挠头:“你刚帮了我,我当然要知恩图报不是?” 闻言,易小月欣然地笑了起来:“谢谢你,红坟!”明眸皓齿,暖意顿生。 第二十五章 松动的封印 陈永胜陈老师是数学组的组长职位,他的办公室在五楼临会议厅与厕所中间的方位,红坟装模作样来到他办公室门前游荡了几圈,随即钻进五楼的女厕,静静等待上课铃响再回班级。 “我感觉把明泽也放咱们班简直是害咱们……我都一个礼拜没心思做题了……” “是啊,光是想想那个大明星坐在我身后,我上课连腰都不敢弓着,整堂课下来腰酸背痛的。” 红坟蹲在靠窗的最后一个坑里,身旁三三两两上厕所女生嘴里讨论的事可谓相当有趣。 “没想到他成绩这么好,还以为他就是那种只有外表的明星呢,挺想知道上帝给他开了那么多窗,到底关没关他的门。” “确实没想到,不是说这种顶级流量行程繁忙吗?居然还有空读书……我估计他来咱们学校就读也只是求个冲刺氛围,要么就是炒作,他那么有钱,教育资源一定不会差,成绩好是必然的。”戴着厚厚圆框眼睛的女生一面瞅镜子一面头头是道分析给她身后还在蹲坑的同桌听。 “哗哗哗——”里面的另一个女生踩了下抽水板,随后出来应声继续道:“他平时也挺有礼貌的,对咱们也挺平易近人的,一点儿都没明星架子,你说他是不是端着啊?” “谁知道呢,反正我不信这世界上有这么完美的人。”前者努努嘴,洗完手后甩甩手,水渍飞溅。 后者也跟着一道洗洗手,两人又扯开别的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离开了女厕。 原来这世界上也不是所有女生都会被明泽也吸引,其实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抱以看戏看绯闻收集谈资而去关注他的,当然,他的粉丝数量庞大到足以匹敌两大一线城市的居住人口,然而这个国度更多的是路人,就像这些高三女学生们一样,实际上现实生活中,人们明白明星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生活的压力无时无刻不在鞭策他们清醒。 “怎么,想去看看?”见红坟陷入沉思,这一个礼拜都没发声的阿祈突然亮起他深沉的声线。 已经习惯阿祈神出鬼没的红坟颔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总觉得有事要发生。”边说往高中1班走去。 “喂喂,别扯开话题,你明明就是被他吸引做了他颜粉!”空灵的声音突兀扬起声调。 跻身每个课间准时打卡的一众人群里,好不容易掐出点缝透过窗户向高三1班窥去,明泽也是那种一出现就会令周围人黯然无光的特殊人种,换一种说法便是身在人群也能第一时间摄去他人目光的人,他无妆时的肌肤也像是浸透了牛奶一样,许是明星在外表的打理上是耗费巨大财力的,平日里要么韩式中分碎发苒苒,爱心刘海的模样露出小半个额时说不出的青春洋溢,要么就是颁奖典礼上的大背头稳重俊美之余缀上半点禁欲使人欲罢不能,如今没了造型师的加持,碎发乖顺地躺在额头,微微岔开,露出眉眼,侧面看过去,却有种与荧幕上截然不同的温柔与清爽。 到底是如何精致的人,才会让人觉着不为他耗费几十万字的笔墨都算对不起自己观望的那一眼? 一股锥刺般的疼痛钻进太阳穴,红坟晃神之际画面瞬间跳转,教室不再是教室,而是一处晶莹浮空,璀璨镶壁,如梦似幻的瑶光山洞里;而教室里天人一般的他则变成了乌亮长发没入潭底的谪仙,也刚好是这样的距离,他半倚在祥云玉阶上,微酣着,长长的睫在羊脂玉般的脸上投下蝴蝶翅膀似的阴影。 这样的画面遥远又陌生,每次不小心触及便会触动诛心劫,心口烈火般煎熬,红坟额间青筋暴露,拼命咬住的后牙槽“咯咯”作响。 “你气息紊乱,怨梓正在外泄……啧!”阿祈环视众人不明所以地自禁裹紧校服的动作,急急念叨:“万变犹定,神怡气静!虚空甯宓,浑然无物!” 一道细微的金光钻进红坟耳中,携带着阿祈灵修的宁心诀立竿见影,后者渐渐平静了下来。 “抱歉,阿祈……我刚刚……”红坟语噎,待脑海画面重新凝结之际狠狠甩头,不再回忆,只又道了一次歉。 阿祈玩味:“你该说抱歉的对象不是我,是他们。”顺着阿祈话中指向,红坟朝周遭围观明泽也的人群探去,每个人眉心不约而同挂上了点点朱色雾气。 “你的怨梓可是直接跳过霉运指向血光之灾的,真想看看这群人谁能抗得住,再有命来这里偷窥别人~”如果此刻阿祈拥有人形,必定是抱肩看戏的吊儿郎当态度。 前者没有理会阿祈的打趣,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口中轻喝:“散!”语响之际,众人眉间漂浮的血光之气全全消散而去。 阿祈了无趣味地砸吧嘴。 “上课了,回去了。”红坟冷下脸,声音仿若南极越过西伯利亚的极寒之风,吹过阿祈的耳畔。 “喂,干嘛这么生气?你不是天天问我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吗?怎么?你可以擅自窥视被封印的记忆不是挺好的嘛?快告诉我,方才看到什么了?”阿祈一路追问。 大步流星的红坟骤然停下脚步,咬咬牙,咽下胸中诸多疑惑,她才没有“擅自”偷窥,是那记忆“擅自”自己找上门来的,距离上次窥探已经过了近千年了,她就算再蠢,也不会与天道作对,那焚心印的苦她吃了万年,早就惊弓了。 “阿祈,不是我……”红坟喉间隐约啜声缭绕。 钻牛角尖的某金色光团听前者口吻,心下瞬间没了气,“难不成,诛心劫历经万年封印松动了?” “若是松动,怎焚心印还会这么尽忠职守……”都还没来得及窥到洞中那神仙的模样,她便被蚀骨的痛楚赶了出来。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那便是记忆意象的本体就在刚刚的现场……’阿祈懊悔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 “什么?”红坟问道。 “……那个可能便是……你自己的力量越来越弱了!”金色光团抹去心中的不安,另找话题搪塞红坟。 “……”红坟紧蹙眉头,抚了抚下巴,随即挑起灵修之力,发觉丹田处酸疼不已后不想承认却又略带哭腔地认同道:“还真是……” ‘还好还好,还是一如既往的蠢……’阿祈怏怏地想。 第二十六章 送他的礼物 高中时段的孩子们很少能欣赏到月朗星稀的天空,因为他们每天都要埋头在繁重的学业当中,每一刻都得赌上未来拼搏在奋斗的最前线,好的大学是大部分好工作的前提;而这个问题,在语言类学院倒是不怎么常见,他们大部分拥有殷实的家境,甚至多数都是富豪家庭,钱能买来很多东西,比如这辆国外大学的直通车——第四高中。 晚自习在一片困意潦倒的氛围当中迎来了尾声,教室后边的几个人瓜子铺排成了地毯浑然不觉,红坟装作埋首作业,余光却一直停留在自己座位周遭那些课桌腿上相互绑着的细线上,心下:‘还能再幼稚点么’。 “陈善浓,一会儿厕所卫生交给你了撒,我们去二食堂吃个夜宵先,你回来的时候记得在小卖铺带点纸巾和洗手液回来。”肉肉冷着脸以命令的口吻对着自己前面的短发女生道。 只见前面的女儿双拳紧紧攥在一起,随即又松开,回道:“好的。”声音像是灌了几斤沙子。 五官被挤成凶相的肉肉,她的大名叫王艳,或许她自己觉得这个名字与自己太不衬,才命令全班人只准叫她肉肉,她左边靠窗位置,一位之前不怎么参与她们话题的女生忽然开口:“肉肉,宿舍还少洗发水,护发素也用差不多了,你跑一趟算了~喏,给你钱~”只见她半垂着眼帘,那微微上翘得丹凤眼颇有种古代美人儿的气质,她满不在乎地朝王艳递出粉钞。 “干嘛呀倩倩!我能跟你要钱么?”王艳凶神恶煞的眉眼少有地舒展开,她将前者的钱推了回去,随即又换上居高者的姿态拍了下她身前的陈善浓,那过于厚实的手击打在前者弱不禁风的肩膀上,发出闷响:“听到没!还有洗发水和护发素!要最好的那种!记清楚了没!” “记清楚了。” 看不清陈善浓脸上的表情,只见她掩着脑袋,拼命压抑浓重呼吸导致身体微微颤动;红坟有些不太理解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她撇过头,视线向后座飘去,却也看进了王艳的眼中。 “看什么看!”王艳一推桌子,站了起来,教室一时静谧了起来,同学们齐刷刷将目光投向肉肉,也投向了红坟。 ‘这找茬找得也太明显了吧。’红坟正苦恼找些什么理由搪塞过去,便见五楼散堂,高三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教室里走出来,而长廊上也一如既往地排起了小型粉丝见面会的长龙。 “我在看明泽也。”红坟淡淡道。 得亏一阵欢呼声震啸教学楼,那正是粉丝们翘首以盼的爱豆从教室里走了出来,只见他单肩背着包,戴着口罩冷着眸子行走在拥挤的人群里,他身旁的保安换做了各个年级的老师们。要说为什么每个班的自习课都没有老师把守,那是因为他们“兼职”做保安去了,屡禁不止的追星行为着实为这所学校带来了灾难式的变化,然而教师们的加班费也涨了上来,有些事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乐此不疲。 “明泽也放学了?”后排座的一圈女生齐齐起身,跟着肉肉一道转过头看向窗户,随后争先恐后地往教室后门跑去,班上顿时炸开了锅,有些坐在前面的女孩们也快按捺不住自己的腿了,随着一声“叮铃铃”所有人像是解开定身符似的,将早早就收拾好的书本文具光速抽出抽屉,一个个急冲冲狂奔了出去。 望着瞬间空了的班级,红坟再一次感叹明泽也这位全民爱豆的疯狂人气。 教室里徒留几个值日生与守着和易小月约定的红坟,只见陈善浓悻悻起身,背起书包,红坟依旧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擦肩而过之际,许是内心浮现太多不好的预感,红坟伸手拉住了陈善浓:“跟宿管申请换个宿舍吧?” 前者一怔,讷讷转过头盯着红坟许久,不禁浑身颤抖了起来:“你懂什么!她们背后有赵亚力!”她大吼,随即挣脱开了红坟,失控地跑了出去。 “……”红坟凝望背影消失的教室门口,不知该作何反应,‘赵亚力又是谁?’越来越乱了。 “怎么了红坟?”正扫着瓜子壳的易小月扫到红坟这排座位,见其愣在座位上发着呆,随即问道。 红坟应声摇摇头:“没怎么,我帮你一起打扫吧。”说罢,起身拿起教室后边的扫帚帮易小月分担。 本来值日生带厕所有四个人,可全班默认易小月值日即便自己不在她也能默默完成,从一开始对她被肉肉针对的略微同情到后来渐渐麻木不过用了三四天而已,人最大的能力就是会为自己的愧疚找个借口让其离开。 两个人终归节约了一半的时间,女生宿舍门禁之前完成了所有的保洁。 红坟拎起背包,瞥见易小月正在往包包里塞着什么,乍一看……某款经典生存类单机游戏的人物手办礼盒? “没想到小月你外表看清来娴静温柔,实际上是个游戏迷?”红坟嘴角挑起一抹笑。 被抓到现行的人儿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手上一抖礼盒掉在了地上,急忙要捡起来的时候,没想到身后的人比她快了一步。 红坟捡起礼盒,本想递还给易小月,却在礼盒中央位置瞥见一页便利贴,上边字迹娟秀:“明泽也收。” ‘所以,连易小月也……’红坟垂下眼皮,再一次感叹所谓爱豆明星对普通小姑娘的吸引力,“哇,小月你喜欢明泽也啊?”某万怨之祖忽起调戏之心。 前者刚一开口,后者便以人眼可见的速度瞬间红了脸,熟透了的番茄似的,好不可爱,只见易小月低着头,不敢正视红坟,也不敢接下“铁证”礼盒,最后认命地点点头。 “这礼物花了不少钱吧?”曾经大屁股电脑普及的时间,某万怨之祖染上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网瘾,要说这些游戏角色,她自然是有点眼力界儿的,游戏周边,尤其是手办,应是普通人眼中奢侈品名牌包的价格。 易小月扭捏地用手指比了个三:“三个月的生活费。” “……多少?”先不说多少钱吧,就冲着这省吃俭用饿肚子只为给偶像送个礼物,实际上偶像可能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这件事,就够傻了。 “九千……”女孩儿扬起可怜兮兮的面容,大眼睛扑朔扑朔。 一道晴天霹雳将红坟整个劈成了焦糊状,只见她冒着脑门袅袅青烟,眼角下垂,拉扯出眸中血丝,颤抖地捧着手里的礼物盒再次问道:“多少钱?再说一遍?”最后语调足足高出好几个八度。 “这礼物是托我堂哥从国外带回来的,九千美元。”易小月无辜地眨眨眼睛。 第二十七章 这什么偶像剧? “咔嚓——” 又是一道堪比天雷劫的闪电劈中了红坟。 ‘突然好想哭……’红坟红着眼睛咬住下唇,不准喉间名为“嫉妒”的情绪染指她在易小月面前树立的好形象,内心却是一再上演将明泽也就地正法的操作;明星真好啊,光是站在那儿就会被各种礼物淹没……而她,蚕食同类,保护人类,还得日防夜防人类的偷袭,想想就好心酸啊,那些被她拯救过的人类,清醒过来不但不感激还会怀疑她是个神棍,没放狗咬她已是尊重了,礼物什么的,想都不敢想……‘我也好想要礼物啊……钱的形式就好了……不用这么累么扒拉的挑礼物……一顿好吃的也行啊……不求高档酒楼,路边摊也是能接受的!啊,肚子好饿,好想吃饭……’ “看你这表情,又馋了?怎么瞅见个手办都能开个食物的脑洞?”阿祈见红坟面上神态切换神速,估摸着又寻思什么去了。 红坟猛地将即将滴落的口水吸回了腔内,没有理会阿祈的揶揄,神乎其技地回到之前与易小月探讨的话题中来:“这么说,是明泽也喜欢打游戏?” “诶?你不知道?”易小月不可思议地望着红坟:“他爱打游戏是饭圈都知道的事情啊!” “我……我是新粉……”红坟干笑了两声,胡编乱诌道,心下:‘女孩儿的友谊有时候就是建立在对同一个爱豆的喜爱上的。’ “红坟真有眼光~”女孩儿唇边荡开了一抹惊喜的笑:“这周末泽也新片《破窗》上映,我们一起去贡献票房吧~”易小月握住红坟的手,晃了两下,是邀请也是请求。 “呃……好。”红坟秉持自己敷衍的笑直到关灯关门,走出教学楼。 太阳能路灯的照光透射力很狭隘,顶多只能照射到一丈远,于是乎排排路灯虽然都亮着,却也没能为红坟易小月照亮前路,若皎月当空也好,只是今晚难得一轮血月摇挂天际,与忽如其来的萧瑟夜风相互辉映,一幕月黑风高杀人夜的场景当真吓坏了易小月,一路上她紧紧缠着红坟的手。 “真是个单纯的小姑娘,这世界上最恐怖的灵异就在你身边,居然有闲心怕那些草木摇曳里的小妖小怪。”阿祈朝着易小月一声嗤笑。 红坟半垂眼帘,回击阿祈口型:“闭嘴。” 虽说初春乍暖还冷,但这低气压的冷风却也着实有妖,但并不是什么大事,这所学校本就是一所镇压式的八卦阵,空气中残存着大量的怨梓,所以这所学校里的冲突事件要比一般的学校多得多。 “怨梓傍身,不慎也不剩;按理说,这么大规模的怨梓,在这里上学的人应该都没什么前途可言,但为什么除了些校园霸凌事件,所有人都安好无事?那些毕了业的在各方面的成就也不低。”阿祈消失的那一个星期,便是出去调查了第四中学散落各地的毕业生们,他着实不认为那个秃头校长拥有这种忤逆天道的实力。 红坟若有所思,随后摇摇头。 树影沙沙,易小月一个激灵躬身躲进红坟怀里,红坟淡笑:“这学校你比我熟,怎么比我还害怕?” “就是因为比你熟,才知道这所学校的恐怖!”易小月努努嘴。 “哦?”红坟眼中一亮。 “其实……我也是当传闻听来的,他们都说,这桂花树林里,前年吊死过人!”刚语毕,易小月便双手合十拱着红坟的手臂晃了晃:“莫怪莫怪!” “是……自杀还是他杀?”红坟深深望了一眼月光下形态诡异的桂树林。 “据说是个网文小说家……年纪轻轻的已经名声大噪了,最后爱上了自己的笔下角色上吊死了……”易小月声音很低很低,生怕惊扰了这片林子。 “为什么爱上自己笔下角色要去死呢?”这是什么逻辑?红坟一头雾水。 易小月附耳讳莫道:“她那个笔下角色是以泽也作为原型写的,那时候不是流行白泽cp嘛,她被那群cp粉网络暴力最后不堪压力选择了上吊……” ‘这个……还真是……不太理解文人的世界呢……’红坟原想再问些什么,忽听阿祈一声嘶鸣,骤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红坟!”易小月此刻念出红坟的名姓倒是把自己吓的不轻,她颤巍巍扯了扯前者的袖子。 “没怎么,就是突然尿急了,我们赶紧回去吧!”边说话之际,前者边并拢左手食中指在空中比划了两下。 “好!”易小月将书包往上提了提。 “跑起来!忍不住了!”红坟带着易小月小跑着朝宿舍而去,身后紧紧跟随着一道幽暗的光。 眼看着怨梓组合而成的链条直奔易小月的后脑,红坟呵道:“阿祈!” “吼——”震耳欲聋的龙啸声在旁人听来却是轰隆的雷鸣,抵达传达室的易小月喘着粗气平复呼吸:“还好我们跑的快,红坟,没想到今晚有雷雨!”转睛之际,哪还有什么红坟,女孩儿好奇的朝门外探身,却被宿管老师拦住。 “诶诶诶,你哪个班的?这都几点了还想出门?” “我……那个……老师,你有没有看到跟我一起回来的女生?”易小月环顾四周,寻找红坟的身影。 “早上去了。”宿管老师可没有义务帮她看到谁,随意敷衍道。 “好吧……跑得真快,呼呼。”女孩儿捂着嘴偷笑了两下,果然人在三急的时候是拥有无限潜力的,易小月缓步回到自己空空如也的宿舍,将窗户关了起来。 ※ “刚刚那个是?” “结界。” 飞跃在桂树林上的少女取出口袋里的黄符,朝前方扔了过去,口中喃喃:“真象幻想皆庄严!现!” 符箓一改纸张的物理定律,一张张似乎拥有自己的生命,在半空中圈出一地,各自按照严格的规定距离画出规则的法阵,随着金光散去,空气中瘴气一般的芥粒状怨梓消失的一干二净。 茂密的桂树林打开了不大不小的豁口,红坟朝当中走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草地绵绵,当中并肩躺着两剪人影。 “泽也,谢谢你陪我看月亮。”女孩儿窝在少年身侧,少年枕着双手看星星,她看着少年。 “傻瓜,干嘛说谢谢。”少年唇角挽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如果还有以后就好了。”女孩儿眼中刹那失落。 俊俏少年不以为然:“当然有以后了,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陪着你。” “能遇见你,真好。” “这句话,应该我来说。”少年斜过头,凝视女孩儿,一字一语尤为认真:“能遇见你,真好。” 这是什么偶像剧情? 掀开怨梓浓雾的红坟,被草坪上惬意躺着的两个人吓得不轻。 第二十八章 招怨体质 “别大意,此缚地怨戾气极重。”阿祈化作一道人形金光摇了摇头:“这个明泽也,还真是召怨的体质,刚来学校就跟个女怨好起来了……” 缚地怨,顾名思义便是死后流连在自己死亡之地的怨,怨梓乃为实体,时而是毒瘴,时而是多出来的树木。 与那缚地怨并肩看月亮的不是别人,正是众人心心念念的大明星明泽也,只见他眸中流光闪烁,像是钳了一整个宇宙的星空,小虎牙齐齐露在外面,说不出的青涩与俊美。 “不会再有以后了,今天就该分别了。”女孩儿清秀的脸上缀满了失意,她抬手,在半空轻轻一划,所有的美景瞬间恢复原状,草丛变泥泞,皎月渐腥红。 “不会的!我们不会分开!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你!”俊美少年“腾”得一下窜起来,抓住女孩儿肩:“别赶我走!” 女孩儿抬首,淡淡看向已经悄然出现在二人身后的红坟。 少年木讷地顺着女孩儿的视线转过身,只见有人缓缓从桂林里走了出来右手指缝里夹着黄符,一半落在血色月光里,另一半隐在黑暗之中,夜风袭过,她长发飘飘,眼神犀利,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你是谁?”明泽也注目来者。 ‘我是谁?说来话长……’红坟咧咧嘴,不知从哪讲起,干脆就不讲了,伸出手以黄符为武器,指向少年身后的女孩儿,朝其问道:“为什么是他?” “喂,你别无视我!”某个被无视的明星抗议道,刚抗议完他便疑惑地挠挠脑袋,他质问自己为什么突然脾气暴躁了起来,一点都不符合他的人设。 站在少年身后的清秀女孩儿睫毛微颤:“为什么不能是他呢?”女孩儿轻柔地挽住明泽也的臂膀,“这世界上,没有比泽也更优秀更温柔的男人了吧?” “温柔?”红坟眉心蹙成一个“川”,明泽也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怎么都不可能和温柔沾边吧? 面对红坟的人体x光,明泽也刚刚压下去的躁脾气瞬间又被点燃,瞪着双桃子眼:“你这什么口气?” 红坟抿嘴轻笑了下,虽然与这位明星交际不深,但觉着这才是他该有的模样,而不是刚才在树顶看到的那副深情款款;少女打算继续无视他,继而朝他身后的女孩儿冷下语调命令道:“放了他。” 少年额上起了点点青筋,他讨厌被人无视!‘不不不,不能生气,话说为什么我会生气呢?’明泽也晃晃脑袋:“我不管你是谁,你休想把我们分开。”‘诶?我在说什么,我现在在拍戏吗?’少年心中某处像是开了一道裂缝,从中飘出了一声自我怀疑,但很快被掩埋。 “这小子灵识被控制了。”阿祈的声音飘过红坟的耳畔,红坟了然地点点头,随即叮嘱了阿祈一些事情,随后从另外一个口袋掏出朱砂黄纸,对着明泽也以及他护在身后的女孩儿大声说:“我不介意用一些非人手段分开你们。” “来啊!有种就杀了我!我死也不会让你分……”话音未落,阿祈不知何时窜到了少年身后,金光中伸出一只手,狠狠劈在少年的颈部,下秒他便如断线的傀儡,整个人瘫软在地。 阿祈瞅了眼明泽也,冷道:“聒噪。” “你们!”女孩儿尖叫着后退了两步紧紧盯着昏厥的少年,“我这次……本打算跟他道别……”她眼角滑出了点点泪珠,“我从来想过伤害他!可你们!你们居然打伤了他!”女孩儿周身朝外溢出蓝色芥粒,一波一涌,如同海浪湍流不息。 满空的怨梓遮天蔽月,红坟陷入蓝色的浓雾中伸手不见五指,她朝浓雾中央渐稀模糊的说道:“你跟他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是对他的伤害,人与怨,本就是冰与火。”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你又在做什么?”湛蓝浓雾从四面八方传来诡异的回应。 “……”红坟握了握手中的朱砂黄符,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随后将黄符抵于眉心处:“伐如弦出!”语落,符咒化作一张通体碧红的弓箭,隐隐约约泛着层戾气。 “你到底是怨还是修灵人,身上充满了怨的腐朽味,又充满了人类的臭味!”语毕,缚身怨化作一团湛蓝色的光芒:“不管你信不信,这两年来我从未害过一人……包括……他……”声音渐稀远去,浓雾越来越稀薄,视线也越来越清晰。说到底,没有任何怨不惧怕这一道伐怨令。 “先把明泽也带出去。”红坟闻言眉头更加紧蹙,箭在弦上瞄准着蓝雾中央却最终任由其过了诛杀效力,在空中慢慢燃烧殆尽,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少年带出去为妙。 “怎么不追?还是……你不忍了?”将明泽也扛在肩上的金色身影慢下脚步,转过身问一直呆愣在原地的红坟。 前者吸了吸鼻子,望着渐稀渐薄的蓝雾,本该抛符去追,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她的灵修是干净的,她没有说谎,或许她一直在等明泽也,她的男主角的到来……” 红坟愣怔在原地许久,最后叹息道:“无忱说,人未诞生之际,与初亡之时,是同样的雏灵,生死,本就是一体,都无知无觉,无悲无喜,没有记忆,没有感情……为什么会有怨呢?而我又为什么会诞生于世呢?还是说,怨也是天道循环,怨……是否……”无措地望着自己的手掌心,动作如同九百多年前血海之中浑身戾气的那个万怨之祖红墓诔;她又望了望被阿祈抗在身上的明泽也,继续说:“也有资格……去喜欢呢?就像易小月,像那些千千万万爱着他的人一样……” “红坟,你这个想法很危险。”阿祈很少叫她的名姓,平日里多事蠢货笨蛋居多。 少女笑了起来,眼角忽地生出苦涩的褶皱,与她外表看起来的年纪显得尤为突兀,“是啊,对人类来说……特别危险。”越笑,眼角越湿,越湿便越笑,与普通人天壤之别的脓血之泪,划过脸颊,在白皙的面容上开垦出两道腥红的栈道,遥遥看过去,可怖至极。 阿祈将明泽也放置在桂树旁,走到少女的跟前,覆上她的脑袋,柔声:“是对你来说,红坟。”‘每一次你都会飞蛾补火,每一次都筋疲力尽,每一次从泥土中爬出来灵识都会多一道禁锢。’阿祈深深叹了口气,龙息引来大雾,天空乌云遮蔽,血月藏匿其中,不久后,大雨降临,洗刷掉了红坟面上的血渍。 第二十九章 教室一夜 保安的电筒在楼道间闪来闪去,红坟一边躲着灯光,一边将韩英班教室门轻轻打开,将昏迷的明泽也塞了进去,随后也一并钻进教室;若说红坟自己还好,她凝神回宿舍,可还带着个拖油瓶明泽也,若将他丢在树林里,明天准保上头条,随之这个学校就会被其粉丝攻陷,带回男寝也不妥,她是个女的啊!带回女寝就更不妥了,他是个男的啊! 算了,今天就在教室里将就一晚吧。 想来查寝那一块明天再受罚吧,她现在很困,管不了那么多了。 天气预报上没能觉察到的滂沱大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晚,仿若为了洗净世间铅华。 翌日。 暖橙色的晨曦透过玻璃窗照射进韩英二班教室的黑板上,折成好看的光与影的几何图形,教学楼外排列的香樟树抽出嫩芽,树上麻雀叽叽喳喳扰人清梦。 “唔……!?”生活作息定在平旦醒来的少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瞳孔照映空旷教室半晌,忽闻浅浅梅香,懵懂地朝身旁探去,随后,屁股滑行,生生朝后退了好几米直至撞到课桌椅痛得闷哼一声,他瞠着双桃花眼不明所以望着身旁埋头双臂间的少女,喉间卡壳:“这……什么情况?!” 巨大的碰撞声将红坟吵醒,她亦在醒来时万般迷茫,抬首定睛明泽也一脸见鬼表情,昨晚的记忆才如风穴旁的空气,急急灌入脑海里,讪讪咽了口吐沫,不知该如何作解释之时,少年眯起眼睛打量起她。 “是你?红……”明泽也手在半空指了指,“坟?”“你怎么在这儿?”话音未落,明泽也瞅了瞅自己身上的校服,瞄了眼跟前少女身上的服饰又道:“你在这里上学?” 某万怨之祖木讷点头。 只见大明星嘴边轻轻飘出一音“啧”嘴里碎念自己可能霉运缠身云云,他拍了拍裤腿,准备起身,哪里知道刚一起来浑身上下每一处骨络都像是被人拆了重组似得酸疼难耐,不堪疼痛又一屁股坐回到了地面上。 红坟急急上前扶住少年,心头泛起些许同情,昨晚他吸入太多怨梓,副作用可想而知,“别动。”说罢作势咬上右手中指。 记忆里这熟悉的动作,熟悉的配方吓得明泽也忙不迭制止了怪异少女的怪异动作:“诶诶诶,你给我住嘴!你能不能别一见到我就咬破手指?咳咳——讲点卫生好不好?”身上没力气,说话激动时呛得胸腔剧烈咳嗽,心下:‘nnd,老子醒过来在陌生教室已经够惨了,难不成一整晚都跟这个怪胎待在一起?’少年眉头紧皱。 红坟没有给明泽也反抗的机会,稍停见少年陷入思绪中,便趁其不备匆匆咬破中指,浓稠的血液顿时翻滚出来,呈出一粒好看的血珠。 “喂!你!别……” “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病者痊愈。”避开前者胡乱抬起来遮挡前额的手,迅速将血液点在他的眉心处,类似朱砂点在额间的曼妙,这番模样,倒是令红坟不禁咋舌,万年来,她见过太多太多的风华绝代,眼前的明泽也,也是排得上号的。 少女简单易懂的咒语结束时,明泽也感觉自己方才身披笨重铠甲的负重感被突然抽走了似的,关节处的酸痛感就这样神乎其乎的没了,取而代之得是胸腔口鼻顺畅的呼吸和浑身上下轻盈飘飘的感觉。 “又为这臭小鬼浪费血。”阿祈一旁冷言冷语。 原本想要发作的少年不置可否地愣了愣,冷冷排开少女的手,躲过其关切的目光,别扭起身,不言不语,没有道谢也没有洁癖原则的责骂,只顾着浑身摸索什么,最后在裤子口袋里摸出了消毒纸巾。 “喏。”少年朝红坟递出纸巾。 红坟一怔,“诶?” 见少女许久未接,明泽也不耐烦地再次轻啧一声,自顾自从中抽出一张,蹲下身,牵起红坟的手,与其说牵,更确切的是用拇指食指捏住红坟的校服袖顺带将她的手提到面前,随后将纸巾覆了上去,眉头越锁越深,仿若眼前是坨便便。 “红坟是吧。”少年一边隔着纸巾一边擦拭。 少女郑重其事应道:“嗯,是我。” “身为私生饭,至少有一点私生饭的自觉好不好?” “啊?” 明泽也抬起眼帘,注目少女呆滞的脸:“偷窥我也好,买我的行程跟踪我也好,但能不能别每次都弄伤自己?你想想看,你父母支持你这么做么?” “诶?我……没有……父母……”红坟腾出另一只手窘迫地挠挠头,心下天为父,地为母这种话说出口实在太装哔还是不说为妙。 大明星骤然停下手中的动作,随后蹙眉深深凝望跟前的少女,“你也……没有……咳咳……”意思到自己情绪过了头,少年隐去心头的一阵莫名情绪,‘怪不得每次见她都是神神叨叨的,原来根本没有人管她……’清了清嗓子:“总之,你把我绑这儿这件事我不打算计较了……” “这小子是有多自恋!?”阿祈嘴角抽搐,却见红坟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他听下去。 “我很感激你这么喜欢我,但这么做真的不对,是违法的知道吗?我不希望我的粉丝因为喜欢我这件事而进局子,私生饭也不行,懂吗?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平平安安的,快快乐乐的听我的歌,看我的电影,如果有能力也可以买票来看我的演唱会……我想作为一个闪耀的人出现在你们面前……可以吗?”有太多的人对他做过太多过激的行为,从而被法律勒令终身不能接近他,每当有这种事发生,他总觉着是自己的责任。 ‘他在纠正爱豆与粉丝的距离……却把责任拦在自己身上……’红坟突然回想起昨晚那只怨挽着少年手臂时说的话,唇角不自禁晕开笑意,她对上明泽也的桃花眸柔声说:“我知道了,下回不会再这样了。”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还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明泽也闻言起身,理了理额前碎发,“那我就先走了,马上早读了,你也快回寝室洗漱一下吧。”说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教室门,跑出了韩英2班的教室,刮起的过堂风将讲台上的纸张掀翻在地。 某位愣在原地凌乱的万怨之祖怀疑这位大明星可能也会凝神瞬移之类的术法。 “你确定这小子刚刚不是在演戏?”阿祈凝视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是!我敢笃定!你看他刚刚的眼神多真挚啊!”红坟咀嚼回味方才少年眼中折射出来的温柔。 “你可别忘了,他17岁就获得了影帝头衔。”‘当初无忱也是这般动之以情,将你骗入世历经人世沧桑。’天知道,这世间最蠢的不是脑子缺根弦的傻子,而是传说中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的万怨之祖红墓诔。 第三十章 喜迎校庆 经过昨夜一整夜的大雨洗礼,塑胶跑道上的湿气还未完全被朝阳烘干,绿荫操场上浸满雨露,粒粒晶莹光芒组合成大片的琉璃色,青草与泥泞成就的清香萦绕在每一个参加早会的学生们鼻尖。 ‘超困——!’ 教务处主任催人入眠的演讲简直可以录下来作为平日失眠特效药,红坟站在韩英2班的人堆里摇摇欲坠,好几次趔趄差点撞到前面的人。 “下个礼拜的校庆,我希望每个班都能踊跃参加!” 一阵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就着主任的尾音响起,随之他清了清嗓子又说: “当然了,除了高三冲刺班以外。”无情打破了众人的希冀。 一阵阵哀嚎与沮丧的萎靡取代了之前兴高采烈的热烈掌声。 简而言之,所有人最期待的从一开始就只是高三冲刺一班的明泽也,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一场演唱会门票千金难买,只要开售就会堵塞官网,等页面跳转后就会发现门票已经被抢光了;而校庆若是能盼得他登台,第四中学简直赚到了,平日里商业演出的出场费百万,但若作为学生登台,免费。 得亏冲刺班除了晨跑不需要参加早会早早回到了班上,要不然明泽也就会看到整个学校的人因为得知校庆看不到他登台而哭爹喊娘狼嚎一片。 韩英2班的韩语老师个子不高,又是个罗圈腿,却独独长了一张娃娃脸,三十多岁看上去竟像个大学刚毕业的样子,她很喜欢红坟的韩语发音,上课总是有意无意叫她起来回答问题,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这位发音极其标准的学生除了发音其余一无是处,语法语法记不住,单词单词不认识。 天知道这些发音对红坟来说只是古语当中的某个音节拆开来念就行了,她在每个韩语字后边标注了上古各类文字,除了她无人能读懂。 除了语文,历史,别的科目的老师于这位看起来满堂课认认真真听讲学生只能是望洋兴叹,只道一句着实天赋不够;然而一到语文课,红坟便会实力发挥她的特长,比如纠正语文老师的错误历史观,或是纠正几个历史上的错案,一副老学究做派着实不符她外表呈现出的少女模样。 熬到两节课后的大课间,红坟起身抖了抖后背上的瓜果壳,在这个学校的一个多星期里,她每一次站起来身后都会掉些什么下来,久了便惯了,更不想去计较什么,正在这时,教室前面走进来一位男生,皮肤黝黑,脸上坑坑洼洼,明显串班来得,他目光扫视过来,最终定在后排。 “陈善浓,出来!”男孩儿的声音听来有些沙哑,但穿透力却很强。 红坟眉头轻拧,心下‘这就是陈善浓说的赵亚力?’转过头,望向齐肩短发的陈善浓,见其浑身颤栗不止,巍颤颤起身,不小心书桌磕碰到了膝盖也不敢作声。 目光随着陈善浓缓步的走出教室,只见男孩儿一把粗鲁地揽过女孩儿,俯首在她耳边暧昧地说了些什么,红坟能明显感受到女孩儿骤然地一怔。直到上课铃声响,那抹走出去的人影都没有回来;红坟望着王艳前座空空的座位出了神。 “报告……” 商贸课老师在讲台上声情并茂,下边的学生则各自为营偷摸交头接耳,看上去都在认真听讲,可就是有“哄哄”声不绝于耳,当陈善浓赫然出现在门外的时候,整个教室奇异地全全安静了下来。 “进来。”已经习惯了各班学生迟到早退的商贸老师没好气应道。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浇注在陈善浓身上,盯着她跛着腿踉踉跄跄回到座位上,随即面面相觑,交流彼此之间的默不作声。 “贱的,跟谁交往不好,非得跟赵亚力交往。” “这不不是活该嘛!” 红坟耳廓动了动,视线环视前排几个交头接耳的好好学生,从她们的口型中,那些关于“赵亚力”的神秘人物浮出水面;原来之前串班的学生算是他们的直系学长,高二韩英1班的一个男生,他并非赵亚力,但也与其关系不错的样子,但怎么说陈善浓都是他朋友的女友,课间那番举动是不是太逾越了? “不要脸,以为自己攀到了赵亚力就了不起了?本质上还不是辆公交车,谁都能上?”讲台后两排中间位置,一个女生竖起课本,不是别人,正是与红坟同个宿舍的常馨。 她的同桌拍了拍她:“嘘,小声点,别被她听到了,小心她告状!” “怕什么?人家要是真喜欢她就不会让她做那些事情了!”女生白了一眼身后,对其嗤之以鼻。 这些谈论声不大不小,恰好全全飘进了陈善浓的耳朵里,她面无表情从抽屉里取出国际商贸的课本,翻阅到黑板上标注的课程页。 红坟眼帘缓缓垂下,左手撑着下巴,右手食指在半空划出“一”字形。 “咳咳咳咳——唔?咳咳咳咳咳——”那躲在课本下窃窃私语的女生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怎么了你?”同桌为她顺气,却始终不见好转。 过了半晌,连讲台上滔滔不绝的商贸老师都察觉到了咳嗽声,“呛到了……咳咳咳——”女生在老师视线的洗礼下怏怏低下头,好在,喉咙也刹时不痒了。 “呦吼,听不下去了?”阿祈饶有兴致看着讲台下前排的女生。 红坟叹息,不理会空灵的声音,换了个手撑住下巴,面朝另一边,恰见易小月看向她这里,朝她招招手,随后悄悄从书本里抽出两张电影首映票小幅度晃动,意思在说:“你看你看,电影票我都买好了!” “真有意思,这个易小月是讨好型人格吗?”阿祈顺着红坟的视线看过去,瞅见小丫头片子呲个大白牙朝红坟笑得很傻。 万怨之祖下意识给了阿祈个白眼,随即含笑朝易小月点点头,意思是:“ok,明白。”被人请看电影这种经历,红坟翻了记忆大半天都没能找到类似的,挫败的发现这似乎是有生之年第一次。 第三十一章 跳楼 午休铃声有特殊魔力,令同学们条件反射口齿生津,教学楼像是拥挤的蜂巢,学生们哄散而出,朝食堂奔跑而去,他们都知道去晚了好吃的菜就没有了,大食堂的菜品便宜,但好吃的不多,小食堂在大食堂后边,装潢比大食堂精致的多,像个小饭店似的,当中菜品也多是精品,只是价格要翻了几番。 “红坟,你怎么不去吃饭?”下了课,易小月来到还在座位上发愣的少女身旁。 ‘没钱了……’某万怨之祖幽幽叹息,视线不偏不倚落在某个桌椅抽屉上摇摇头:“肚子不饿。”‘饿死我了!饿死我了!’商贸课她还冒冒失失施了法,此刻她仿佛看到轮回之门正在朝她缓缓挪过来,一种即将踏入湮灭的既视感袭来。 “哎呀,人是铁饭是钢!起来嘛!我请你吃小食堂!”易小月见前者愁眉不展,生拉硬扯将红坟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一听到这句“我请你。”某只被饿成人肉干的万怨之祖努力撑起眼皮,黯淡的瞳孔瞬间倒影出易小月充满圣光的模样,“真……真的?”用力吸了吸口腔深处的唾液,以防其喷涌而出。 “那是当然咯~走吧~”易小月架起浑身无力的红坟走向小食堂。 红坟突然觉着这个小姑娘的身影怎么看怎么光芒四射。 蒜苗牛肚,糖醋排骨,麻油白切鸡,红油大虾…… “嘶溜——!”第九次将腔内澎湃而出的口水吸回,红坟好不容易挪开目光望了望易小月,撑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似乎在问:“我可以开动了吗?” 得到前者颔首回应后,红坟解开校服拉链,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露出的傲人身材倒是看傻了易小月,这回轮到她咽了口吐沫:“哇塞,红坟,你吃什么长大的?” 不闻前者言下之意,红坟一手操起排骨,一手握住大虾,嘴里还叼着白切鸡,囫囵回答道:“时有琼珍食之,偶捕虬胆,岁除夜老头儿也会做些北海鱼脍来吃。” “咳咳。”阿祈的在一旁轻咳,以示红坟说太多了。 被美味食物冲昏头脑的红坟忽地一怔,满手油停驻在半空,偷瞄易小月一脸不解,嘴角一抽,皮笑肉不笑地赶忙改口:“吃百家饭长大的。” 原本只是想问问眼前疯狂扒拉食物的少女如何练就这一身曼妙三维,却没想到她会错意道出了自己的身世,易小月忽感鼻梁一酸,眼底泛起点点湿润:“对不起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干嘛道歉?”红坟咽下一口牛肚,朝易小月递上剥好的虾肉:“吃菜吃菜!” “好!”比起红坟饕鬄进食般的生猛,易小月则是非常优雅,旁人看来二人举止可谓天差地别。 “对了,小月,我想问你个问题。” “你说。”易小月抿了一口果汁,应道。 “赵亚力是谁?”红坟从饭桌纸盒当中抽出几张纸巾胡乱擦拭手掌心,随后正色问道。 易小月为难状挠挠头,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你知道咱们xx市的市长姓什么吗?” ‘何故提起市长?难不成那个赵亚力……’红坟眼珠一转:“赵?” 前者轻轻颔首,小声喃喃:“他是这所学校的风云人物,谁都不敢惹的大哥大。” “之前那个串班的人是?”‘果然社会背景是决定一个人在他所处环境实际位置的决定性因素,没想到仅仅只是个高中,便已如此现实。’ 易小月咬了咬筷子,不知该怎么向这些残羹下手,干脆放下筷子,专心回答起红坟的问题来,“哦,那个啊,是教育局副局长的儿子。” ‘全是些有大背景的人啊……了不起了不起……’红坟兴味索然地挑了挑只剩几个蒜苗梗的餐盘:“所以,陈善浓与他们之间……?” “贡品。”前者尾音渐落,后者凝视玻璃门幽然出声。 这个不算新颖的词汇引起了红坟的注意,她纵使是个死宅,也懂得这类词语与人际交往沾不上一点关系,何以被易小月脱口而出? “什么意思?”万怨之祖擦了擦嘴角的辣子,目光暗了暗。 易小月忽地凄楚一笑:“陈善浓很漂亮不是嘛?”眼睫颤动:“又没什么家世背景……能进到这所学校,完全是因为那个不管事的班主任陈永胜。” 红坟“腾”地站起来,盯着易小月,得见其深深吸了口气继续道:“上个学期,陈老师也只是个数学老师而已……这个学期就已经做到了组长的位置了,相信不久后,主任什么的,也不远了。” “陈老师是陈善浓什么人?” “叔叔。”易小月回答,“她……”刚要继续说些什么,被一阵突兀而尖锐的鸣笛声打断。 “嘀嘟——嘀嘟——嘀嘟——” 小食堂二楼正在用餐的同学们闻声一个个都跑到长廊上朝楼下探去,红坟易小月也一同转移了视线。 “教学楼失火了吗?怎么有消防车开进教学区?” “不是不是,我听说有人要跳楼啊!” “不会吧!快去看看哪个班的!” …… 身旁经过的女生群们激烈讨论着此次突发事件,红坟没有在她们脸上看到应有的悲天悯人,而是类似传闻八卦的小兴奋,在大多数人平凡又繁重的高中生涯里,似乎已经形成了对外界刺激麻木了的意识,连同死亡,也带不走她们被题海,被未来希冀的压力所异化了的情绪。 “这个世界,怎么了?”万怨之祖双眉几乎连成了一条线,她迅速起身,以非人类的奔跑速度赶向了教学楼,易小月跟在后边喘着粗气,直感叹红坟定是田径运动员出身。 五楼,说高不高,说地也不低,尤其是站在天台上往下看,人群密密麻麻像是五彩斑斓的块状拼图,第一栋教学楼是高一与高二,以此类推,第二栋以长廊相连的大楼则是高三,第三栋楼是各类文化社,每栋楼之间的间距刚好像个小花园,女孩儿遥望与一栋楼遥遥相对的广阔桂树林海,仿若深绿色的涂鸦喷涂在这所风景如画的校园里。 春风说不上刺骨,却也是冷的,尤是站在高处,令女孩儿有些后悔没多穿些衣服出来,齐肩的短发被风吹开,露出耳根颈上令人心惊肉跳的伤痕,当中有还未愈合的烟头烫出的圆形状,有青紫黑交织出的污浊吻痕,也有指甲划过的细微长条。 “善浓啊,你再等等,等叔叔今年当上德育主任就让你转校好不好?” “赵亚力再怎么混账也是你的男朋友!也是你当初同意了的!” “换宿舍是不可能的!王艳李倩我看她们平时对你挺照顾的!你怎么就不能念点别人的好?一有点小事就来找我换宿舍?” “陈善浓,把衣服裤子脱了,转两圈给他们看看~” 凉风卷来无数令人厌恶的声音,徘徊在耳畔久久散不去。 如果这就是人生,那可不可以选择不要继续下去呢? 只要从这里跳下去,一切是不是就,结束了呢? 有时候想想,从小到大所遭受的也与在这里经历的没有什么差异,自己还真是懦弱至极,做不到在沉默中爆发,只能做到灭亡。 第三十二章 拯救 楼底下,各个班级的同学们汇聚在一起,仰望一楼天台上的单薄女孩儿。 “做什么秀呢?要跳就赶紧跳!” “想火想疯了吧?要是真的想跳楼选个没人知道的时间直接跳不就行了?这么哗众取宠怎么想都是假的吧!” “你倒是跳啊!” “真够矫情的,还学人家跳楼,这年头什么奇葩都有。” 众人拿出手机,有的拍照发朋友圈,有的发短视频在那些app上,留言自杀的最新动态请关注xxx,还有的甚至开启了直播。 赶到人群外围的红坟望着这些围观者们不自禁握紧双拳,骨节“咯咯”作响。 “是善浓!”随后赶来的易小月惊呼一声,紧紧捂住嘴,想都没想便冲向教学楼,想要爬上天台,却被消防人员推攘了出来。 “让我进去!我是她的同班同学!我们是一个班的!”易小月不服气,又一次冲向警戒线,瘦小的身躯自然拗不过消防员。 红坟单手接住朝后踉跄的易小月:“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的,先别急。”另一只手摸到口袋里的小纸人。 消防队长举起扩声器,“嘀——”的一声啸音划过众人耳膜,同学们齐齐捂住耳朵,而后便听到当中响起了苦口婆心劝说的声音:“咳!上面的那个同学!天台非常的危险,想想你的父母亲人,她们泪流满面的样子!把你生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站在那里的!” 第一段话告一段落,而天台上的身影一直未有所动,她仿佛只是在欣赏这所学校的美景而恰巧站在栏杆外而已。 “赶紧跳呗!我们还要赶回食堂吃饭呢!菜都凉了!”另一个不同腔调的女声透过扩声器响了起来,当她反应过自己离消防员太近时遭受到了消防队长的一记白眼,立马悻悻住了嘴。红坟凌冽的视线投向了这个女生,很巧,是她宿舍的那个有先天性哮喘病症的刘萍,刘萍忽觉寒气逼人,不自觉拎起校服领子。 “同学!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跟叔叔们说,叔叔们会为你做主,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要轻易输给自己的负面情绪!”扩音器还在继续开导天台上的人。 天台上能清晰的看到天边的云彩,白鸽成群晃晃作响,阳光不算刺眼,照在身上暖暖的,陈善浓放开一只拉着栏杆的手,擦了擦眼睛的晶莹,吓得楼底下一众人以为她要纵身而下,红坟更是掏出了小纸人,咒令即将破唇而出;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必须得做点什么。 转睛之际,突然看到韩英2班靠花园的窗户被谁打了开来,一剪身影不费吹灰之力轻巧翻墙而进,正蹑手蹑脚朝楼梯走去,随后风一般三阶一跨迅速跑了上去。 巨大的气囊已经充好,怕就怕天台的人突然变换方向跳下来。 陈善浓望着乌压压的人群,嘴角泛起点点凄凄,倘若另外一只手松开的话,她是不是就可以得救了?她总是没有改变自己的勇气,而最后的最后,至少要有一跃而下的勇敢吧,闭起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再次睁开之时,那颗从未坚定的心,这一刻无比坚硬;忽然,女孩儿探得拥挤人群里跻进一抹熟悉的身影,他如破冰之轮,排开人群,来到消防队长的身边,趁其不备,一举夺过扩音器。 “别跳!” 当那令人如沐春风般温淳的声线响起时,乌压压的人群炸开了锅。 “明泽也来了!” “快看,是明泽也!” “哇塞,我居然离他这么近,妈呀……他真的好帅……” “快看快看,他的皮肤好好哦!”“真的耶!” …… 女孩儿凝视楼底下的少年,原本松开栏杆的手又握了回去,是他……那个大明星,说起来,如梦似幻,每当自己陷入梦魇,总会想起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这位大明星俊逸非凡的侧颜,那一股令人心定的力量说到底只是梦境里自己的臆想罢了,陈善浓从不追星,有时候她也想不通那无比真实的意象,到底来源何处。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对这个世界绝望,但你相信我,只有活着才能得救,只有活着才能看到黑暗被驱逐的那一天!”在《破窗》之前,少年根本不懂校园里那种霸凌于人身心的摧残,直至拿到剧本的那一刻他都不敢相信这部电影是根据现实事件改编的,读完剧本,他深感到一种被人用塑料袋套在脑袋上的窒息感,他问过很多有过校园霸凌经历的粉丝,她们,不愿提及,更不愿再次想起,哪怕时隔多年,那孤立无援的绝境也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陈善浓泪流满面地朝着人群嘶吼:“你懂什么!?你是个大明星!众星捧月的大明星!大言不惭地说出这些话!你什么都不懂!” “是!我是不懂!”明泽也咬着牙回应:“可我知道什么是绝望!”绝望是车辆巨大的碰撞声,是孤儿院里的滑滑梯,是陌生城市里街角的红绿灯,是权色交易时交易者脸上的笑意,是被人簇拥在红毯之上人声鼎沸时内心深处的刹那寂静。 明泽也吸了吸鼻子,继续喊道:“如果可以,请你活下去,我可以唱歌给你听,可以跳舞给你看,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无足轻重,也改变不了你对这个世界的失望,但我希望你明白,这个你失望的世界上,还存在着希望你平安的陌生人!” 原本哄闹的人群,不知何时因明泽也的这段肺腑之言全全安静了下来。 那些将手机对准了明泽也的人,也不再关注直播间粉丝的数量,默默地放下了手机,人群里,有些女孩儿竟小声啜泣了起来。 樟树旁的易小月目光锁在人群里高挑的少年身上,又望了望楼顶上的陈善浓,红了眼眶。 天台上的女孩儿忽地蹲在栏杆外嚎啕大哭了起来。 “别哭了。” 区别于来自稠人广众的声音颓然响起,女孩儿急急转过头去:“你!?你怎么上来的?”瞅了一眼反锁的天台门锁,女孩儿惊恐问道。 红坟理了理凝神时被吹散的鬓发,答非所问:“很抱歉,我不是复仇女神。”对上陈善浓疑惑的面容,少女继续道:“当然,也没有办法帮你杀掉那些人。”说罢,掏出口袋里的纸人朝空中撒去:“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幽幽翠竹尽是法相。”纸人如获生命,脱离了物理常识,悬浮在空中。 “你!?你是……”女孩儿瞠目结舌,眼前这颠覆了她十几年岁月的常识吓得她脚上一滑,朝后仰去。 前者眼疾手快,凝神瞬移到了女孩儿身旁,将惊魂未定的她横抱着悬浮在半空之中,宁心决缓缓从红坟口中飘出,女孩儿眨眼间沉沉睡了过去,红坟望着女孩儿安静柔和的睡颜,温柔呢喃:“但是……我会保护你,睡一觉吧,辛苦的孩子。” 纸人结界外,众人看到的一幕则是陈善浓木讷地自己跨回了栅栏里边,打开了天台的门,消防人员冲了进来,为女孩儿裹上毛巾。 楼底下响起一阵延绵不绝的热烈掌声。 今日头条,“明泽也救人。”副标题“论优质偶像的素养,大爱无疆。” 忙着为明泽也新电影宣发的刘雅梅抽空点开头条,助理端给她的咖啡刚抿了一口便全全喷了出来,“这臭小子!上个学都要给我惹出点新闻出来!” “刘姐别生气,现场视频我看了,泽也真的救了那小姑娘一命。”助理一旁解释。 “我看看。”刘雅梅拿过助理递过来的手机,点开视频。 抖动的录像里,没有美颜,没有滤镜,除了瞥见自家崽子黑眼圈有点重,其他一切还算ok,一边寻思着要不要跟校长商量着让泽也回来住,一边担心这小子平日里有没有好好吃饭……各路思绪汇集,最终被录像里他的一句:“但我知道什么是绝望。”摄去了全部意识。 直到最后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在助理的提醒下才蓦地松开了手机,刘雅梅抹了一把眼角,悻悻道:“小兔崽子,长大了,能耐大了,还敢去劝轻生的人!亏得成功了,倘若人家从上边跳下来,那另一种报道也足够将他封杀!不知轻重!教过他几万次了,就是不听!”嘴里数不清的埋怨,心下则是道不明的心疼,他小小年纪,身在同龄人的最巅峰,却也尝过远比霸凌还要凄楚的过往;可他还是熬过来了,一步一个脚印,满身荆棘痕。 第三十三章 小名墓诔 “阿祈……你说,这第三产业的收入是不是有些夸张啊?” “大概是因为网络普及的原因吧。” 周末imax影院门口,售票机与柜台早早的排起了长龙,休息区被全面抢占,大部分都是年轻的女孩儿们,多数留着空气刘海,戴着韩式金属框眼镜,红坟再一次感叹他国的文化输出渐稀影响国内年轻人审美这件事;易小月取完了票,又兴冲冲跑到食品区挑了一大堆零食,不忘临走前点了两桶爆米花。 为了陪易小月来看明泽也的新电影,红坟是做了功课的,比如此类电影涉及到了校园霸凌,电影名《破窗》也是来源于着名的犯罪心理学理论——破窗效应:指的是环境中不良现象若是被放任,变会诱使他人效仿,变本加厉,电影的梗概很清楚,校园霸凌洪流之中的一对相互拯救,却最终迷失的少年少女。 这样的电影,真的适合吃爆米花吗? 果不其然,易小月买来的所有的零食最后都落入了红坟的肚子里,而易小月则光顾着在从头哭到尾,尤其是明泽也演绎的男主角金宇从天桥纵身跃过茫茫车流,电影最后的画面是他噙满未滴之泪,凝视镜头的释然笑容,背后鲜血开出了娇媚花朵,染红了他单薄的身躯;到这里,小姑娘差点哭断气,得亏红坟一旁帮她顺气,然后,整个电影院里的人,不约而同都发出了大小不一的抽泣声。 红坟拍拍自己吃撑了的肚子,两手一摊,的确,不得不承认明泽也的演技确实非常好,一开始进入到校园里唯唯诺诺的青涩模样,再到遇见女主倾心于她时的小心翼翼与羞涩也拿捏得十分到位,陷入霸凌的渐渐黑化也都完美到无可挑剔,可为什么,自两个人在夕阳渐落的教室里相互依偎取暖时的拥吻咋就突然令她胸口结郁了呢?以至于这股不爽伴随到了电影的最高潮处——金宇的自杀;红坟甚至觉得此画面有些大快人心,默念谁让你们秀恩爱,死了吧? 阿祈探得万怨之祖与普通女孩儿大相庭径的观影感受,在一旁讽刺道:“你也太铁石心肠了吧,是不是女的?” 红坟扬起一抹假笑呵呵了两下,口型比了个“闭嘴。” 片尾曲悠悠而起,伤感的钢琴前奏配着映射电影内容的歌词,又惹得易小月一阵暴风哭泣,直到出了电影院,小香肩还一抽一抽的,红坟在一旁啧吧啧吧嘴,还别说,这家电影院的爆米花是真好吃。 “呜呜呜呜呜呜呜……”某哭包顶着双红肿的眼睛质问红坟:“你怎么都没哭啊!呜呜呜泽也太可怜了!我不想他死!呜呜呜!” “我……可能,泪点比较……高吧?啊哈哈”红坟打哈哈,敷衍地笑笑。 “呜呜,红坟是个假粉丝!呜呜呜!”小拳拳捶你胸口! ‘被你说对了……’少女鼻孔张了张,憋着笑意不敢作声,清了清嗓子:“说实在的,之前他救陈善浓的举动被发布到网上,也算是为这部电影炒了话题,估摸着至少也是个单日票房冠军吧?” “诶?我查查!”好在易小月单纯,很容易就被红坟带偏了思绪,她急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查阅,没想到果真被红坟一语中的,《破窗》确实取得了非常优异的票房成绩,像这种小成本现实主义题材的电影一般都是那些好莱坞电影的手下败将,没想到硬碰硬的第一天便碾压了过去,明泽也的票房号召力可谓恐怖。 看到此消息,所有的不开心都烟消云散了,易小月挂着泪痕的脸上鼓起一盏圆滚滚的笑:“走,红坟,请你吃东西!”说罢,挽起少女的手,一蹦一跳朝三楼扶梯走去。 此时红坟眼角才忽地泛泪,她好感动,她真的好想叫易小月一声“爸爸”。 五分熟牛排,鲜嫩多汁,配上黑胡椒浓郁的椒香,入口时肉汁中夹裹着点点鲜血引爆味蕾,红坟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直立了起来。 “好吃吗?”易小月将自己盘中的牛肉切下一大块放到了红坟盘里。 “嗯嗯嗯!”红坟捣蒜般点头。 “真好啊,吃这么多都不胖,胸还这么大,我就不行了,多吃就发胖,该配不上我们泽也了!”前者放下刀叉,嘟着最比划自己的腰围与胸围。 阿祈在一旁冷不丁吐槽:“这姑娘是不是想太多了?” “去!”红坟朝空气嗤气,而后对易小月喃喃:“不胖不胖,配的配的。” “真哒?”小家伙笑起来时脸蛋圆鼓鼓的,说不出的可爱。 “嗯嗯嗯!”继续点头如捣蒜。 “以后我叫你小红好不好?”易小月咕噜了一口奶茶,然后说。 “噗——”正往嘴里猛塞通心粉的红坟一下子喷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我还小明呢!明泽也……小明,哈哈哈,你两还真是天生……”阿祈爽朗的笑声响起,若是人形,定已经笑弯了腰;然而在他后半段的话音还未落地之际却戛然而止,连同着笑声也销声匿迹。 好在,埋头牛排的万怨之祖并未发现阿祈嗤语里的不妥,除了惯例的一记白眼,没有任何反应。 前者见红坟反映这么大,眉梢挂上点忧容:“不好吗?” “好好好!”‘每天这么请我吃东西,叫我什么都行!’红坟心下不就一个代号嘛,叫她儿砸闺女都行! “算啦算啦,坟坟,叫你坟坟怎么样?”易小月瞥见红坟脸上一闪而过的纠结,随即改了另一个称呼。 见女孩儿过于执意自己的小名,只是为了与自己亲昵一些,红坟将口中食物吞咽下去,放下刀叉,认真道:“你想知道我的小名?” 这回是前者捣头如蒜。 “墓诔。” 红坟用手沾了沾冰水,在原木桌上比划来比划去,最终形成了易小月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字体,繁杂的两个字看着无比秀气,但却是她认知上的拦路虎。 “这什么字啊?” “坟墓的墓,诔文的诔。”红坟认真解释。 第三十四章 神秘男人 易小月艰难地捡起自己的下巴:“红坟啊,这名字到底是谁给你取的?不是坟啊,就是墓的,都是些丧葬用词,多晦气啊!” 少女抿唇,嘴角挂上一盏淡笑,低头一边切牛肉一边说:“我自己起的。”切好一块放进口中咀嚼,随后又道:“醒来的时候,我只依稀记得自己姓红,身边恰好有座孤坟,就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那你……的亲人都……”易小月揪住衣角,拼命压抑心中不由自主涌出的心疼。 “不记得了。”红坟摇摇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易小月豆大的泪滴汹涌地滚落了出来,吓的吃牛排的人赶忙丢下刀叉,慌忙起身捂住女孩儿嘴。 “你怎么又哭了?”‘小丫头是水做的?’类似这样的疑惑在万怨之祖的心心里回荡。 易小月抽泣道:“小坟你太惨了……呜呜呜……” ‘所以白告诉你墓诔两个字了吗?居然又自作主张改了个小名……’红坟只感到脑袋两个大,“不惨不惨,这不是胸部发育还挺耐人寻味的嘛,是吧,呵呵。” “唔……对……话说你的胸到底是怎么长的?”小家伙又被红坟带偏了思绪,扭了扭眼睛盯着红坟的胸问道。 “这丫头,没救了……”阿祈眉角抽动。 人潮涌动,敲魂铃响,八卦符动,空气里顿时弥漫起檀香,红坟鼻尖微嗅,心下一声“不妙。”没有学校的庇护,她的怨梓就像是暴露在雪地里的黑鹿,大意了,心思一直在易小月身上,有一刹那,她当真以为自己是人类…… “阿祈,你怎么不提醒我?!”红坟暗呼身旁的金色光束。 “我就是想看看没有我,你能觉察到他们到哪一步?没想到近在咫尺才感知出修灵人的存在,史上最废反派舍你其谁?”光束化作人影,抱肩而立,口吻一如既往直戳红坟痛楚。 “小坟,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慢慢吃,我肚子有点疼,得上个厕所先。”说罢,红坟扯了扯领口,不顾身后人的重重疑惑,跑出了餐厅。 “又像上次一样!一三急就跑没影。”易小月嘟囔两句,拿起吐司啃了起来。 照例去明泽也微博下打卡,然后又刷了刷他的其他活动,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一直不见红坟回到位子上,餐盘里还剩一大块牛肉已经放凉了,正想让服务员过来拿去热一热,一抹身影来到了易小月对面,坐了下来。 “回来啦,小……你是谁?”女孩儿本打算好好叨叨红坟的如厕时间,抬起头,却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不是红坟,而是一位西装革履,身形长挑的成年男性,他五官俊拔,深邃的琥珀色瞳孔里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汪洋大海,最吸引人的是他长发后束,浅浅散散的鬓发竟一点不影响他的俊挺,反而凸显出一种忧郁的高逼格气质。 ‘型男诶……’眼前这位视线落在桌上水渍印上的男人给易小月一种面对崇山峻岭的感觉,压抑又庄严,她不自觉吞咽口水。 男人没有回答女孩儿的话,自经抚上原木桌上的繁复字体,随后开口:“你和她,是同学?” 易小月不是第一次听到好听的声音,但这种仿若源自曲径幽谷里埙声一般凝重而富含磁性的声线她倒是首次涉及,何等令人宁静的声音,光是听着便能在脑海形成一幅白衣飘飘的男子垂眸吹埙的名画。 “呃……对……”女孩儿木讷地点了点头。 “墓诔。”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覆上娟秀的水渍字形,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里似乎隐藏着深深的怀念。 “您……认识红坟?您是她的亲人吗?”易小月颤巍巍问道。 男人垂眸不语,轻轻摇头,随后起身,对女孩儿缓缓道:“不要告诉她,见过我。” 易小月如同读取了命令的ai,呆愣着点点头,待她清醒过来时,眼前早没有了英俊男人的身影。 红坟气喘吁吁回到位子上的时候,已经是在两个钟头之后了,客人来了一桌走了一桌,服务员来热了牛排一次又一次。 “我回来了!” 易小月颓丧着脸幽怨地仰视红坟:“你便秘这么长时间啊?小坟!五分熟牛肉都快热成十分熟了!” 红坟双手合十,“抱歉抱歉,一不小心在厕所睡着了!”跟这群修灵人玩捉迷藏玩了整整两个小时也是够够的,且阿祈提醒过她,这些人当中有个人灵修极高,已达到溟橙神通的境地,也就是那些话本戏言里的,位列仙班。 按理说当代修灵名家阿祈都是有所耳闻的,然而此次的这个人阿祈却闻所未闻,且不说其拥有至少千年的强大灵修,找到红坟应该易如反掌,可就像是故意的一样,跟在一群庸才身后被红坟耍的团团转,到底是为什么?隐藏能力吗? “还是先回四中为上。”阿祈献策。 万怨之祖点点头表示认同,随后叫来服务员将剩下的菜品打包,服务员与易小月如出一辙的幽怨表情让红坟不明所以许久。 摩天大楼高耸入云,灯火熠熠的环路如同盘旋在城市森林的巨蟒,蛰伏于这座皇城吸取人潮的精力,还以他们麻木的肢体。 一影高挑迎风矗立在led巨屏广告的楼宇间,车水马龙倒影在他幽郁的眸中幻彩异常,俯瞰整个城市,当中多少灯红酒绿,又有多少纸醉金迷? “祖师,我们不追了吗?”突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男人的静思,他淡淡瞥了眼身旁跪着的几个人,颔首。 “可!机会难得啊!”跪拜在地的人有些不甘心。 其身边跪着的另一个人赶忙严声呵斥道:“师弟!不可造次!” 前者立马闭嘴低下了头。 男人面无表情地轻抬眼帘,视线落在远处如同砂砾般大小的的士上。 “唔?!” “怎么了小坟?” ‘为什么会徒然生出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脖子凉凉的……’“没怎么……”红坟转头朝车窗外探去,印着某手机广告的巨型led海报窜进视线。 “啊!你在看泽也啊?我也要看我也要看!”小丫头也望向车窗外高楼大厦上的巨型荧幕广告牌,眼睛“卟啉卟啉”地闪:“哇呜,我们家泽也简直就是神仙下凡……” 第三十五章 探望陈善浓 若不是易小月的提醒,红坟根本没发现海报中拿着手机桀骜着俯视镜头的人是明泽也,一瞅小家伙的花痴状,强忍翻白眼的冲动敷衍道:“对对对,神仙神仙,可能人家上辈子确实是个神仙,这辈子才享受到了这种宗教式的崇拜。” 前者乐呵呵附和:“说不定我上辈子也是积了福,这辈子才有机会跟他在同一个学校里学习,一想到我们呼吸着同一天空下的空气,我就觉得好幸福~”易小月双手叠握在胸口,红坟见其这番心驰神往,一时语噎。 ‘若是那九重天的神只也能得如此万人空巷,想必也不会如今这般退避三舍,只管天道枉顾人伦了,人世间这些个明星们,以凡人之躯受民众香火,虽折寿,物质生活倒也赛神仙。’金色光芒闪烁,空灵的声音里透露着若有似无的无可奈何。 阿祈见证了时代的变迁,一代代的人类,从远古时期的图腾崇拜,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蛮荒大地充斥着祭祀的庄严;再到如今信仰缺失,绝对的物欲至上,人们透支着一颗颗千疮百孔的心,抱着冰冷的金子,耻笑神鬼命运,不过寥寥数千年;庙宇尤在,却又有何人祭拜呢? 当人类朝天空发射出第一颗人工增雨弹的时候,掌布天空的神灵便消失了;当人类开山凿石,在曾经的川流湖泊上建起一栋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的时候,一方山神土地也蒸发在了柏油的臭气里。 如今,人类拥有了dna工程,创造与进化的秘钥或许早就不在九重天的手中,可想而知,轮回之门的发掘,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当他们知道自己口中的灵魂,只是五感与记忆交织而成的灵识的时候,所谓人生不过是将这些灵识清洗过一遍又一遍的轮回、分裂而已,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车窗外各式各样的建筑物一闪而过,灯烛灼眸,有一瞬间,红坟觉着她或许生活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然而当她瞥见到那幅巨大横幅海报上少年内双的桃花眸中璀璨的耀光时,这想法又很快消散开来;怪,是她,而不是这个世界。 脑袋抵在车窗上,红坟突然饶有兴致地问女孩儿:“如果,他不是明泽也,只是个普通人,就像他演的金宇,你还会喜欢他吗?” 易小月努了努嘴,长“嗯”了会儿,随即摇了摇头,只道了一句不知道。这是个伪命题,就像明泽也不可能不是明泽也,他也不可能是金宇,即便是用如果,女孩儿也想象不出“金宇”出现在自己眼前时,自己该是怎样的反应。 ‘人类还真是聪明啊,用镜头凝聚与放大个人的优点,以此吸引成千上万的人……’红坟笑笑,不语,再次转过头探向窗外。 “司机师傅,到前面水果超市下车。” “听您吩咐嘿。” 拐个红绿灯,岔路口下车。 “老板,来两盒车厘子。”一进水果超市,易小月直奔柜台。 “一共七百二。”导购员抱来两盒进口包装的樱桃。 “ok。”女孩儿掏出手机扫码付账,转过头:“愣着干嘛呢小坟,快来快来,我们一人抱一盒。” 某万怨之祖努力捡起下巴重新组装好,一步一挪接过导购员手中的小盒水果,刚要开口问,易小月抢来话头:“陈善浓喜欢吃樱桃,一盒给她送医院去,一盒咱自己吃。” 天知道易小月付账时候的背影有多帅!红坟觉着自己快爱上这个小女孩儿了。 医院离水果超市两站路不到的路程,两个女生怀抱两盒樱桃来到了医院二楼,陈善浓被安置在住院部三楼边角僻静的病房里,从探视窗口朝里边看过去,她正乖静地倚靠在病榻看书,榻前坐着年迈的奶奶。 “笃笃笃” “请进。” “陈善浓同学,我们来看你啦,奶奶您别起来,我来放就好!”易小月将手中的樱桃放在了陈善浓的床头柜上。 “是你……们?”身着病号服的齐肩发女孩儿抬头看向来者,视线瞄向红坟时稍稍一怔,原本平静的瞳孔渐渐瞠大。 红坟自然明白陈善浓眼中的恐惧,说来这事儿得怪某金色团子,那天爬楼的时候,阿祈告知她,陈善浓曾去过报废车坟场找过万怨之祖,求她帮她报仇云云,只是他觉得太荒谬,便将人送了出去。 于是乎某万怨之祖在救人的时候一不小心装了个哔,这件事就这么着儿了。 “站着多累啊,赶紧儿找地方坐坐。”老者陪护孙女多天,头一次看到同班同学来探视自家孙女,本来以为孙女的那句:“我在学校没有朋友。”是开玩笑的,后来见没人来,渐渐信了,现在才得知原来她还是有朋友的,且应该是好朋友,要不然怎么会知道自家孙女喜欢吃樱桃? “好咧,奶奶您别忙,我们一会儿就走啦!”易小月见老者起身给她们倒水,赶忙上前阻止。 “要走就赶紧走。”一句话,冷不丁打乱了病房里的氛围,回头看,正是病床上的陈善浓。 “怎么说话呢!浓浓!” “呃……”易小月的笑容半挂不挂在脸上,难掩尴尬地挠挠头:“好吧……那我们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转过身想要拉红坟出门。 “枯井里的日蚀。”红坟纹丝不动杵在原地,瞅了眼陈善浓手里的书若有所思:“芬兰青年作家斯蒂芬霍普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怎么,你也喜欢他?” 身穿惨白病号服的女孩儿手指尖渐渐泛白,咬咬唇,撇过头。 “少年天赋异禀被视为异类赶出了村子被迫满世界冒险最后被巨龙预言家乡即被洪水淹没,赶回去拯救村子却被当成妖言惑众丢弃到了一口枯井里……”红坟装模作样回忆书中内容,实际上她完全是听阿祈在一旁口述,照着念出来的,她才没看过这类小众的书籍,倒是阿祈比较爱看这类揭晓人性的书。 “不,是少年自己甘当祭品跳进枯井的。”陈善浓反驳红坟。 ‘终于正常说话了,呼~’红坟抹了一把额角,将自己手中的另一盒樱桃摞在床头柜上:“小月说你喜欢吃樱桃。” 前者睫毛微颤,抬起眼帘凝视易小月,清冷口吻稍稍回暖:“谢谢。” 闻言,易小月眉宇间的委屈瞬间消失地一干二净,绵绵笑意又重新爬满脸颊:“不谢不谢,你吃完了告诉我,我再去给你买!” 陈善浓不动声色隐下唇角若有似无的弧度。 几个人有的没的尬聊了半晌,更多地是易小月一旁声情并茂地讲述明泽也新电影里的内容,讲到动情之处差点又飙出眼泪,为了防止她嗷嗷大哭影响陈善浓休息,红坟只得早早拉着她告别陈善浓。 临出门之际,红坟回过头,恰巧对上陈善浓目送她们的目光,后者小鹿般受惊,收回视线。 “我觉得,你和书里的少年很像。”留下这句话,红坟拉着易小月离开了医院。 二人走后,陈善浓洗了几个樱桃。 入口“好酸啊……”可是,被人关心的感觉,却很甜很甜。 明泽也说得真对啊……这些微不足道,却足够点亮生命的小小相遇,如果死了,便怎么都无法经历到了,身在囹圄的她,也可以拥有自由吗? 第三十六章 萧霖霖与楚凝屿 “某一线小花被发现死于其圈内男友浴室内,警方初步判定其男友为第一嫌疑人。” 回学校的途中,易小月点开实时热搜:“咦?怎么又死人了?我去,是萧霖霖?!”一个激动差点没握住手机。 “萧霖霖?”红坟偷偷瞄了一眼。 “就是现在超火的那个!那个那个……我想想我想想。”傻丫头脑袋一时蹦不出死者生前演过的戏,干着急 原地打转颇为可爱。“《囚徒大小姐》!《ai梦境》!还有那个那个,《霍桑的秘密情人》!对对对,这三部网剧爆火,女主都是萧霖霖,今年刚出的那个《囚徒大小姐》还在视频网站上周播呢,我一直追来着……”易小月的记忆如泄洪喷涌而出。 “喔……”某万怨之祖嘴型呈现一个“o”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早年的时候她好像跟泽也白琛一起当过某综艺节目的常驻嘉宾,那时候泽也与白琛的曲奇少年组合已经火遍全国了,可萧霖霖还只是个无名无姓的边缘人物,当时我还以为她是个素人呢~”只见易小月在手机搜索栏里打出了一串什么少年少女冲冲冲的尬俗综艺名,图片缓缓加载出一张集体照。 豆丁时代的明泽也留着一袭西瓜太郎的发型,圆圆的正太脸与现在俊逸的面部线条大相庭径,唯独不变得是他那双噙着万千璀璨的桃花眸,他站在那些大腕前辈们的身侧,颇有种亲子节目的既视感,而与之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右边边缘,两个没被灯光师傅照顾到的小姑娘手拉这手凝视镜头,青涩之余满含对未来的希冀。 “喏,这个就是萧霖霖。”易小月指了指倒数第二个女生。 目光落在照片上的时候,一阵寒风卷起了红坟的鬓发,一团乌漆嘛黑的浓雾笼罩在照片上两个女孩儿脸上,尤其是,萧霖霖身旁的女生。 “这个人是谁?”红坟定睛照片边缘,心下感到事情有些蹊跷,她指了指另一个女生。 “这个?嗯……我瞅瞅……”易小月瞅着画面有些模糊,随即眯起眼睛,低头贴近手机的一瞬间,被红坟一掌掴在了脑门上,疼得直嘟囔:“你干嘛打我!”委屈! “离手机远一点,小心近视。”‘小心染上怨梓。’万怨之祖操碎了老妈妈的心,照片这东西,本就是怨传递怨梓的媒介之一,留得住影像更留得住怨恨,话说,这乌色怨梓,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说不出的熟悉,却怎么也没法儿想起来。 “哼!”小丫头知道前者是为了自己好,但脑袋是真疼,好在她最不擅长计较,三下五除二便忘了这茬,兴冲冲跑去搜索照片边缘女生的资料。 “楚凝屿……”搜索出这三个字时,易小月一拍脑袋:“就是那个自杀的女明星!受不了网络暴力的那个!”话及此处,女孩儿差点把手机丢出去,这什么节目组,太不详了吧?连着死两个嘉宾? “我看看。”红坟拿过易小月的手机,翻阅屏幕,点开微博直通车,这位18线女星的最近一条状态是去年八九月份的,“我好累,真的真的好累。” 自杀状态有两种,一种看上去与平常无异,甚至还能与亲友说说笑笑;一种则无时无刻不透露着悲丧,点开这个楚凝屿以往的微博动态,几乎都是开心的自拍与正能量传播,何以走到最后的田地?那些动态底下鱼龙混杂的评论露出了端倪。 “拍戏的时候表情都没自拍丰富。” “可别再发自拍了成么,每天打卡喷你很累的。” “这圈子真不适合你,耍心机都不带打个草稿。” “这些本该是正能量的事情,经过你的嘴,我觉得恶心。” …… 每一条动态下,几乎都是清一色的贬乏,若只是一些讥讽也就罢了,更多是不堪入眼的厥词组合成的华丽词句,甚至一度点赞过多窜上精彩评论。 没有公关,所以没有洗白团队,没有粉丝控评,更没有一个人敢说句中立的话,因为即便只是路人视角,也会被一大波黑粉围追堵截。 楚凝屿最后一条“我好累”的微博动态下,居然赫然留着这样的评论: “那就去死呗?多大点事儿?” “死了好,双耳不闻窗外事,解脱去呗。” “就你辛苦?就你累?那些超一线们每天各种赶通告,只睡一两个小时怎么不见她们喊累呢?活该你火不了!” 有些人,一颦一笑都是人们话题的中心,常年霸占着众人视线,而有的人摸爬滚打多年,却只有在身死之后才能上一次热搜头条,至此也只是作为人们口中的笑谈。 照片记录下主人翁灿烂鲜活的生命,却无法挽留分毫;乍一看,楚凝屿的照片写真里,隐隐飘出一丝凄凉。 “她为什么会被黑的这么惨?”纵是空穴来风,也必定会有某种微不足道的理由。 易小月想了会儿,不确定地说:“我记得好像是某一年的慈善晚会抢了哪个人的c位来着……后来就一直被人诟病有心计啥啥啥的……”说实话若不是上网科普了下,女孩儿是真不晓得一群明星站在一起拍张照连位置都如此考究。 瞅了眼楚凝屿的自杀时间,也就是发布了最后一条微博动态不久后,娱乐圈便刮起了死亡的旋风,仅仅是几个月的时间,已经有将近20位咖位大小不一的圈内人士以各式各样的方式死去,看来这事儿,势必与这个楚凝屿脱不了干系。 “想什么呢?小坟?”易小月见红坟拖着下巴发呆,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红坟回过神,顺势撒了个小谎:“我在想,如果你能有机会亲手把你的手办交给明泽也就好了。”‘顺便问问娱乐圈里,她们这些平民粉丝只知其一而不知的其二。’说不定能查出个蛛丝马迹来。 小家伙脸上一红,扭捏起来,“现在他正全力准备高考,我们这些粉丝不应该去打扰他的学习。”嘴里一个意思,心里却是狂点头赞同红坟的话,只是苦恼根本无从接近那个明明与她们身处一个校园,却远在天边的人。 红坟似乎听到了易小月的心理活动,有意无意点她:“或许,校庆晚会后台可以找到明泽也。” “诶?校长不是说冲刺班不参与校庆吗?”前者的欣喜若狂来了个急刹车。 “他会参加的。”红坟没由来地笃定。 “为什么?”易小月更加疑惑了。 因为他答应过陈善浓,要为她唱歌,跳舞,即便那时只是为了劝她活下去。 红坟故作高深:“别问,再问就人品。”轻轻刮了下女孩儿的鼻梁。 “那是,你别看泽也他年纪跟我们差不多大,人家可是全国十大优秀青少年之一呢,之前地震,他为灾区捐了五千多万咧!”要说这人品,可是明粉儿们最自以为豪的事情。 “呵,五千万,于他这种级别的明星来说不过是些流动资金而已,某人可是砸锅卖铁差点卖身捐出去整整一箱黄金。”阿祈的话听不出是揶揄明泽也还是红坟,又或者两个一起。 红坟白了一眼空气,扭过头大步流星朝学校走去。 “诶呀,小坟你慢点,你等等我,你快告诉我嘛,为什么泽也会参加校庆?你是不是从哪里打听到了什么?快告诉我嘛~求你了~”小丫头跟在红坟身后一蹦一跳。 第三十七章 被迫登台校庆 与其说是校庆,简而言之不过是每个班推出个节目出来轮流表演,媒体教室每天都有班级排练,当中独独不见韩英2班。 为此陈老师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在班里组织起一波选拔,而最令人失望地是这个班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这次校庆,大家自由散漫惯了,心思也没法到一块儿去,只有易小月兴致冲冲跑上台唱了首一言难尽的歌,若不是查阅歌词,谁都不知道她唱的是明泽也出道时那首火遍全国的歌曲,可见其音调跑偏出了银河系。 “要不就让新来的想个节目呗。”王艳举手提议道。 一时间,原本哄闹的课堂瞬间鸦雀无声,大家看好戏似得将目光全全投向转着圆珠笔思考事情,意识飘出韩英2班的红坟。 “小坟!小坟!”易小月朝红坟挤眉弄眼,前者却依旧陷在眸中思绪里出不来。 “红坟,你有没有什么想法?”陈永胜也将话头对准了正转着笔的少女。 “啪——” 圆珠笔失去平衡掉落在书桌上,某万怨之祖一惊,抬起眼帘,目光扫过全全关注着她的同学们,最后定格在易小月的脸上。 “咳咳,红坟同学,请你站起来。”班主任清了清嗓子。 易小月一拍脑门,满脸恨铁不成钢,心头直犯嘀咕:“完了完了,陈老师最讨厌学生开小差了。” 少女悠悠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对上陈永胜陈老师的骷髅脸,呆滞问道:“怎么了,老师?” “班里同学推选你校庆时上台表演节目,你准备一下。”某班主任原本还想询问一下红同学本人的意愿,心下这货原来一直在开小差,立即便定了她上台表演节目,连缓和的机会都没了。 随后同学们在王艳的带头下漫不经心地鼓起掌,环视一周,没有一个人脸上不写着幸灾乐祸。 “……好。”迟疑稍纵,红坟却一脸了然地答应了下来。 这倒令始作俑者王艳与陈老师都吃了一惊。 “这两天想好了节目内容就去找六班的朱老师报备一下。”陈老师往窗外指了指。 “噢。”应声点头,被准许缓缓坐下,某万怨之祖又继续我行我素转起了笔。 下了晚自习,易小月赶忙来到红坟跟前,兴冲冲问道:“小坟你准备唱歌还是跳舞?” 红坟一边收拾作业书本一边回答前者:“我不会唱歌。”不是红坟自谦,她的唱功与易小月可并称天下无双,“更不会跳舞……”比起那跟随音乐律动,她实际上更擅长意境合一的舞剑,只是当代社会,根本没人愿意静下心来欣赏这些。 “那你……”易小月挠挠头。 “还没想好。”红坟瞪着双死鱼眼看着易小月:“无所谓啦,反正再好也好不过明泽也,再坏最后也有明泽也点燃全场。” “你怎么就这么笃定他会参加校庆呢?这两天他都没来学校,微博上透露他去国外参加春季时装周了。”女孩儿一屁股扎在红坟的前座,撑着脑袋叹气。 “别想了别想了,赶紧起来打扫卫生。”红坟身先士卒,拿起扫帚一顿操作。 一个礼拜之后的校庆如期来临,上午虽然照旧四节课,但整个语言学院的同学们都在心猿意马当中,午休过后的第一节课,各个班级开始蠢蠢欲动,在纪委老师们的指导下,从教学楼一号楼第一排的第一个班开始井然有序地排出队伍的长龙朝校体育馆前进。 临韩英2班入场,陈永胜来到排在后排的红坟跟前。 “我听朱老师说你没参加过彩排,怎么回事?”居然真的只是过去报备了一下节目,练都没上台练过,眼前这小姑娘真的不是上天派来给他丢人现眼的吗? 后排的几个人相互耸耸肩,眼中勾起戏谑。 红坟一怔,恰尤其是地认真说:“我忘了还有彩排这件事。” ‘喂喂喂,这货真的不是用来整我的吧?’陈老师凹进去的面颊骨着实做不出什么善意的表情,眼神冷下来时尤为吓人,红坟挑挑眉,不去看他青胡拉渣的面容。 “我去跟朱老师商量一下,把你的节目调到最后,趁着别的班上台表演你好好在后台练练。”陈永胜拧了拧睛明穴,一会他还得去医院接自己那不懂事的侄女,当真琐事连连。 为了避免班主任气出病,红坟只得点头答应,遂跟着陈永胜一道去了体育馆中央临时搭建的舞台后边。 “小坟,小坟,帮我把这个送给泽也好不好。”想起自读课后易小月塞到自己手中的手办,红坟掏出斜跨书包里精致的盒装手办,她很想让易小月自己亲自递交给明泽也,至少也该圆一下近距离看到明泽也这个心愿,哪知道傻姑娘只摇摇头对她说:“我是他的粉,就该站在粉丝的距离看他,舞台属于他,观众席才属于我。” “真是个傻瓜。”红坟凝视盒子里惟妙惟肖的人像手办,嘴角不自觉扬起暖洋洋的笑意。 毕竟是临时搭建的场地,后台的简陋堪比毛坯房,各个班有节目的同学们都是自己带板凳带化妆品,这么一圈扫视下来,只有红坟规规矩矩穿着校服,面上粉黛全无。 看这些班级的架势,有cosy舞台剧,也有乐器表演,古筝啦,钢琴啦,还有齐舞的,solo的,更有披着大褂说相声的,红坟只道一句现在的小孩子当真才艺满满,一浪高过一浪;较之他们,手里仅握着一只陶埙的红坟实在相形见绌。 “果然拿不出手……”红坟深深看了眼手中朱砂色的陶埙,叹息。 “你灭自己威风的本事还真是与日俱增,吹了几千年的的埙,居然在一群小鬼头面前怂了?”阿祈化作金色人形抱肩伫立在红坟身旁。 “就是因为吹了好几千年了……才害怕比不过他们。”她并没有出众的才艺,顶多是活的年纪大了,会的东西也千奇百怪。 “你不是说过,吹得再好也没用,吹得再烂也没关系吗?”‘果然是自我安慰吗?’阿祈揉了揉红坟的脑袋:“能听到你的埙声,是这些蝼蚁们的荣幸。” “噫,把手拿开,都起鸡皮疙瘩了!”少女装模作样抖了抖。 “切,下回再犯玻璃心本尊可不管你了。”少有地被某万怨之祖嫌弃了回的阿祈鼻孔抬得比天高。 第三十八章 大明星游戏迷 首先上台的是高二日语班的学姐,据说德育老师们都很喜欢她,仅一眼便能嗅出她身上的优雅,一看就出身名门,她的歌唱方式也并非流行,而是美声,矗立在灯光之下,犹如月光女神一样美丽动人。 台下一波接着一波的掌声不间断。 再后来的相声小品虽然照搬着电视里的那些老段子,胜在用心的演绎,也逗得台下的同学们发笑连连,最后来是古筝独奏,顶灯洒下来,演奏者像是裹着一件白色长麾,舞台上飘起干冰,烟雾缭绕,颇有意境,红坟稍微有些后悔没有去彩排了,舞台效果实际上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到了舞蹈类节目,英语四班的几个女生开启了整个会场的高潮,平日里矜持文雅的女孩儿们在舞台上迸发出了无穷的力量,惹得四班男生们一阵又一阵的疯狂欢呼,舞台,当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再后来是一大段冗长的cosy剧,在席的同学们仿若看了一段情节跌宕的小电影,一个个被代入到了二点五次元里,不可自拔。 “你怎么还没开始练呢?”朱老师受陈老师的嘱托,赶忙将红坟从后台门口拖进去练习节目。 “呃……”天知道某万怨之祖只想钻进观众席好好看节目,“我……我怕埙声影响到别的同学的发挥……”蹩脚的解释。 “啧,来来来,跟我来这边。”朱老师看了下节目单,还好,还有好几个节目才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毫无准备的女同学。“你赶紧多练几遍,还有半个小时不到你就该上台了。”老师当真是操碎了心。 红坟发现假笑应付终归不算个事,只得在朱老师的镭射眼之下,讪讪举起陶埙靠近唇边。 节目过半,原本安静欣赏节目的观众席不知从哪里开始了一段嘈杂的暴乱,直到整个靠门的排列座位上的同学们全全起身朝后台望过去。 “明泽也!我看到了!是明泽也!” “啊!——!明泽也来了!——!” “我不是做梦吧!明泽也来参加校庆啦?” “啊!——” “真的是他,我没看错!天哪——” 人群的中的尖叫声一度盖过了舞台上拿着麦克风表演节目的表演者,他们不明状况暂停表演,便见一抹身影正迅速往后台赶,身后跟着一群高大威猛的保镖们,竭力阻止人群的暴动,忙得不可开交。 后台正准备上台的同学们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捂着黑色口罩的男孩儿窜了进来,刚要上前询问便听外头高亢的呼唤声里撕心裂肺的“明泽也”三个字,也跟着不知所以地激动了起来,顾不得还未完成自己的装束,纷纷拿起手机,各种拍照。 少年发誓,这是他表演生涯里,最简陋的后台,他当然不奢求什么沙发冰箱之类的,至少得有个化妆台吧?然而随便躲进一间毛坯房内,才惊觉这里除了混凝土,便只有临时组装的镜子。 ‘什么声音?’ 像是山涧拍打在布满青苔顽石上的清脆,又似寒风四起,枯枝摇曳在悬崖断壁上的萧瑟,是绵延山峦,也是无垠辽阔,何等朴拙,又何等空灵;就好像一坛深埋地底千年的兰陵美酒,其厚重的醇香,只是闻上那么一闻,便已沉醉其中。 “埙声……么?”寻声拐过几处承重墙,得一影孤寂寥寥,矗在没有窗户的窗边,幽幽吹奏这一曲渐稀的哀伤,她着一袭校服,长发被窗边风扬起,恍惚间,两层画面重叠,朱袍绯裘,长发落地,人鱼脂灯忽明忽暗…… 戴着口罩鸭舌帽的少年用力甩甩头,许是从一下飞机一边躲避接机粉丝一边往学校赶,连调时差的时间都没有给自己,身体太过劳累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谁!?”埙声戛然而止。 红坟利索地转过头,视线里颓然出现了个脑袋除了眼睛其他部位都被严严实实遮住的少年,着青灰衬衫外套一件薄薄的白色外套,淡色的卷脚裤下一双限量aj饶知他身份不简单。 一如既往没等少年出声,红坟便尝试性地问:“明泽也?”还真是应征了那一句“蓦然回首,那人便在灯火阑珊处。”说不惊喜是假的。 明泽也有些泄气,他还指望眼前人多么绮丽不凡呢,没想到居然又是这个名字古怪,性格更怪的神棍私生饭,人生当真何处不悲剧,她居然一改跟踪,提前得知自己的行程安排来了个守株待兔,真是奇了怪了,从欧洲飞回来刚落地他是临时改变行程的,怎么她就是这么无处不在呢? “怎么又是你……”少年的声线隔着口罩听来有种混沌的疏离感。 “不好意思啊,又是我……”红坟嘴角抽搐了下,随即蹲下身搜刮一旁椅子上挂着的挎包,从中掏出个礼盒。 少年见此,以为少女又要准备朝他喷血,赶忙一个急退抵住混凝土墙面,双手在胸前打了个大大的叉以示拒绝。 “这是一个,真心喜欢你的小粉丝为你精心准备的礼物。”红坟想起易小月的笑脸,温柔地朝明泽也递上礼物。 “克莱尔!?”见到人物手办时,红坟能清晰的看到少年眼中稍纵即逝的惊喜,但也只是一瞬便过了,恢复了以往的半垂的冷眸模样。 明明,这双眼睛,正处在热忱的年纪里,却比任何人都要早地学会了隐藏情绪;明明可以做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又不时会透露出一些少年人孩子气的模样,这样劣迹斑斑的伪装,却让红坟觉着眼前的人,似乎有些可爱。 少年许久不接礼物,可视线却一直落在上边。 “你要不要,不要我扔了。”红坟佯装做出扔的动作。 “喂!”少年急切地发出一句单音节,眉宇缀上若有似无的愠怒,许久的缄默后,他视线悠悠扬扬地飘忽起来,装作漫不经心的伸出手:“给我。”如果没有面罩,一定是死傲娇的模样吧,这一点倒是和阿祈有点像。 少女抿抿嘴角快要溢出来的笑意,将礼物递给他。 明泽也一接过礼物便兴致勃勃开拆,价值连城的精致手工艺术展露在眼前时,少年喉间不由发出一阵微不可闻的惊叹:“官方只出了五个克莱尔的限定……地区只限美国……我在steam上问了很多人,根本没有一个愿意出手的。”他摘下口罩,两颗虎牙不小心伴着笑容露了出来,俊美绝尘的容颜一下子镶满了夺目的阳光。 ‘原来你是这样的明泽也……’多想易小月也能看看她心尖上的少年啊。 第三十九章 严重的低血糖 被冷落在一旁的包装盒上贴着易小月的便利贴,红坟将其撕了下来,递到只顾着捧着手办的人儿跟前,“送你礼物的这个女孩儿叫易小月,人家可是攒了好久好久的生活费给你买的。” 在听到红坟的这句话后,原本陶醉在心爱礼物里的明泽也突然冷下脸来,“什么?生活费?”微微拧巴的眉宇暴露了他的心情:“算了算了,拿走拿走。” “对了小坟,千万不要在泽也面前邀我的功,他是那种舍不得自己粉丝不好的爱豆,你要是说了,他再喜欢也不会要了。”易小月千叮嘱万叮咛的话后知后觉回想在脑海里,红坟徒升一种想把自己嘴封起来的冲动,她不自觉鼓了鼓腮帮,眼珠提溜提溜地转,赶紧补救! “咳……”挠挠下巴,某只做了画蛇添足事情的万怨之祖降下语调:“易小月是我的好朋友,她呢,特别害羞,也特别善良,做不出我这种私生饭的事情,所以就把礼物托我送给你,我知道这礼物特别的贵,放在二手交易网上铁定上万,你不要的话,我就去卖掉,然后回去告诉她,你收了礼物;这样呢,我自己拿了钱,很开心,她以为你收了礼物,也会开心。”某万怨之祖扬起一抹贱兮兮的表情,继续道:“你看,双赢了呢。” 话音落尾之处,明泽也朝跟前少女投出一抹鄙夷的目光,眼白里满是捐弃,他简直难以置信世界上会有这么明目张胆的坏人:“怎么会有你这种人?这个易小月到底是倒了几辈子的霉,摊上你这种朋友?”说罢,少年立马夺过红坟手中的克莱尔手办。 红坟在心中比了个v字手形。 观众席里的易小月狠狠打了个喷嚏。 ※ “喂,你,出去。”明泽也放下背包,朝红坟指了指毛坯房的房间门,命令道。 现在出去,恐怕对明泽也有所影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明天的头条又该怎么写?越是身处高位,便越不能有负面绯闻,乐极生悲否极泰来是娱乐圈不变的恒规,明泽也处在乐极位置多年,比起那些粉丝,暗地里或许有更多的人在等待他所建立王朝的陨灭。 红坟没有理会明泽也的逐客令,思绪再三,朝没有玻璃的窗口走去,朝外边探了探,不高,也就七八层楼的样子,跳下去,再绕回来,一切ok。 掀起袖子,双手撑住身体,脚尖准备发力。 “1,2,……” “你干什么!?” 刚准备起跳,却突然被一坨重物生生拉扯了回来,两个人重重摔在了水泥地上,扬起一层薄尘。 “你神经病啊!”少年爬了起来,掀起帽子狠狠地上,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白皙如羊脂玉的脸上,瞬间被血气灌满,呈现出一种浅朱色,桃花眸被其主人瞠得很大,碎发胡乱扬起,猛地看上去,活像只炸了毛的孟加拉小虎猫。 由是方才甩力实在太大,实实在在跌在了少年身上的红坟没觉得哪里磕碰到,却能瞥见少年手掌朝地时跐过地面破掉的一层皮,血肉模糊。 “闯祸了吧。”阿祈幸灾乐祸的声音不似从前,反倒也灌进了点愠怒。 万怨之祖顿感心口郁郁堵塞,他替少年考虑到那些绯闻,却忘了他也是个见不得旁人自残的老好人…… 想解释什么,可什么于少年来说都是苍白无力的辩解,红坟咬了咬唇,缓步至少年跟前,想托起他的手看看伤势,前者连忙错开她的手,百般厌恶:“你离我远点!”他看向她的眼神,当真将她比作了神经病。 红坟无奈叹了口气,将手指递到嘴边,咬破,随后再次靠近少年,想要将冒出来的血液涂抹在他的伤口之上。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让你离我远一点!你知不知道血液会传播疾病?你到底是哪根经拿搭错了?”明泽也有种对牛弹琴的挫败感,但更多地是心中不可抑制的愤怒。 “我的血可以医腐尸,活白骨。”红坟确实是实话实说,想当年万怨之祖的一滴血乃是天下寻丹觅药者们梦寐以求的炼丹神物,多少人对她趋之若鹜。 少年忽然感到右眼奇痒难耐,随手用力揉了揉,错位的隐形眼镜刚好透出一些他右眼瞳孔的琉璃色,他看到了眼前少女身上正源源不断朝空气里散发着腥红的芥粒,长发挥舞在半空中,压迫感巨石阵似的将他困在原地,突然间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朝后倒去。 “停手,红坟。”阿祈空灵厚重的声线传来。 万怨之祖如梦初醒,停下脚步,望着眼前的一幕微怔,她迷惘地抬起眼帘,无助望向空气中的金色光团:“我……我不是有意的。” “面对他,你连怨梓都没法好好控制了吗?”阿祈的尾音里透露着点点奈何。 “什么?”什么意思?红坟听不懂阿祈的话。 “即便是澄明之境,也没办法逆改么……” “你在说什么?阿祈?我怎么听不懂。”红坟眉头拧出好几个褶。 “没听懂是好事,等有一天你懂了,也就完了。”金光重重叹息,随后言归正传提醒道:“趁着他晕了,先治好他的手伤。” “好。”话不多说,红坟赶忙将还未干涸的血涂在了少年的手掌上,奇迹顿时应召而来,那些破裂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符合,最后,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恢复了初始的白皙。 “阿祈,他为什么会晕?”红坟用力摇了摇少年,他紧闭双眸,长长的睫毛微颤,像是陷入了梦魇。 “还不是被你的怨梓给压迫的。”那种分量的怨梓,没猝死就算是烧高香了,“你怎么会无缘无故释放怨梓?” “我不知道…”少女歉疚地望着明泽也天人一样的面孔,心中道了一万个对不起,正寻思用什么方法叫醒他,忽而见到少年白色外套里衬衫口袋露出了一盒含糖量超高的巧克力包装。 好奇地拿出来,顺带着扯出一张小小的字条。 “如果他晕了,就给他吃颗巧克力,他有严重的低血糖,请救救他。” 从一下飞机到现在,一口食物没吃,只为了赶上这么一个自己定下的约定。 红坟小心翼翼倒出一颗巧克力豆,将少年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掰开他的嘴,给他喂了下去。 第四十章 怨祖的嘴遁 过了不到一盏茶凉的功夫,少年羽扇般的长睫轻轻张开,一双晕开湖面涟漪的桃花瓣,重新恢复了光亮。 “你……怎么还在这里……咳咳咳……”明泽也费力地坐起来,他才不会承认是好闻的梅香唤他醒来。 红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朝后退了两步,深深鞠躬:“对不起。” 少年一怔,视线别扭地瞥向别处不做声,用手撑着身体时想起手上的有伤口,刚打算咧嘴承接血肉模糊的疼痛,哪知道一点都不疼,他立即翻来覆去查看伤势,什么情况!?没有伤口? ‘奇怪,是我的梦吗?可为什么会这么真实?’,少年偷偷瞄了一眼红坟,又继续疑惑‘我低血糖这么严重了?’眉心纠结不散,明泽也缓缓起身。 “那个,一会儿我先出去,我得表演两个节目,之后……你要跟我一起吗?”少年视线飘忽,挠挠头。 “啊?”红坟暂别理解力。 “你刚刚的埙声,很好听。”是那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好听,就好像,埋在血液里的共鸣,一时让他失了言语。少年又问:“刚刚你吹得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太久不曾有人询问过她的埙声之调,一时间竟要细细回想,“钟山。”她回答。 “如果你不介意,我有一段urban需要你的埙声,最后一个节目,我们一起吧?”少年温润的声线衔来太多太多真挚,红坟晃了晃神,不知该如何拒绝。 或者说,根本无法拒绝。 少年利索地褪下外套,转过身矗在镜子前整理额前的刘海。 空气一时间凝滞,红坟深深吸了口气,来到明泽也身后,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开口,少年放慢了手上的动作,注目镜子里少女踌躇的模样,等她半晌不见她开口,率先问:“有事?” “我想向你打听个事儿。”红坟光是思量该用“您”还是“你”就想了半天。 “如果你想问我的私事,无可奉告。”少年继续整理自己的发型。 “不不不,不是……”红坟舌头不合时宜打起了结,“那个……我想问……你那个圈子里,这几个月频繁死了的这些明星导演,私底下……有没有什么,不良作风?” 少年闻言,身子骤然一僵,随后不动声色掩下眼中闪过的惊愕;“抱歉。”转过身,朝红坟耸耸肩:“无可奉告。” “刚刚就不该叫醒他,直接读他的跑马灯一切便明了了,多此一问。”阿祈对红坟这种探结果讲究伦理手段的迂腐一万个唾弃。很多事情明明只要她想,使些小手段便能唾手可得,她却偏偏要走康庄大道。 红坟顾不上阿祈都的冷眼,上前一步:“明泽也,这件事非同寻常,如果不制止,还会有更多的人死于非命。” 少年眉梢上扬:“你是警察还是侦探?警号多少?职业证掏出来?如果你只是个高中生,就应该好好学习,娱乐圈的事情少去管。”因为娱乐圈是场俄罗斯轮盘赌,当中有最璀璨的光芒,也有最糜烂的黑暗,谁都不知道下一个该轮到谁。 语毕,明泽也不再看红坟,自顾自扭了扭脖颈,掰了掰双臂,为接下来上台做热身。 与此人当真难以交流。 红坟胸口起伏,咬了咬唇道:“你知道蜘蛛侠里的一句话吗?” 少年瞥了眼红坟,不说话。 “如果,你明明有能力去阻止悲剧,却对其视而不见,那么这场悲剧,将是你的责任。”参差不齐的刘海遮住了红坟的眼眸。 “别拿我以前对你说的话来教育别人啊喂,你根本没看过蜘蛛侠拜托!”阿祈白眼翻到了体育馆外。 明泽也神色渐渐严肃,眸中光线恍惚,许久过后,他喃喃回应:“我的经纪人从不允许我关注这些事情,实际上对此我只是一知半解。” “我去?居然对他有用!?”从某种角度来说,明泽也相当天真。阿祈额角蹿下两道黑线。 “那你知道楚凝屿吗?”红坟急忙又问。 少年在脑海搜寻了好长一段时间,不确定地问:“自杀的那个女孩儿吗?”他记得他看过她的照片来着。 “她以前跟你参加过同一档综艺节目。”前者提醒道。 “……”他参加过的综艺实在太多太多了,嘉宾如流水一样淌过,除了因为楚凝屿自杀这条热搜,他便再无其余印象,少女给的这条提醒不过是将思索范围从银河系降到了太阳系。 红坟见明泽也好看的眉宇纠结在一块儿,知道自己明显为难了他,也好,少年虽身处高位,却被保护得很好,很多事情,不知道便罢了。 “这些莫名其妙的死亡,跟楚凝屿有关?”少年试探性地问。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这几个月里,第一个死去的明星。”红坟习惯性地托住下巴。 明泽也流线形的眼角微微颤动,抬手看了下腕表,“我该上台了。” 闻言红坟将话题收了回来,而少年心中却埋入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舞台上,大队长及三个主持人正说着祝贺词,什么“这届校庆圆满成功”“感谢大家的努力”“之后会评选出优秀节目进行嘉奖。”云云。 观众席从半小时前的轰动,到现在的哄乱,一刻不消停,说起来也是正常的,大家伙都见到了明泽也进了后台,若不能看到他的表演,没有人肯死心承认舞台即将落幕。 “哗——” 舞台顶灯剧烈闪动,一下秒却又突兀熄灭,归于寂静。 观众席瞬间爆发出高亢的尖叫。 “喂……喂……”麦克风传来试音,那是所有人期盼的动静,舞台下,各个班级的同学们齐齐起身欢呼,一时间人声鼎沸。 “喂,喂喂喂,陈善浓,陈善浓同学来了没有?”舞台依旧没有任何灯光,只有透过麦克风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温柔声线在盘旋。 观众群“唰”的一声将目光全部投向了一年级韩英2班。 刚被陈永胜带到体育馆还未将座位坐热乎的陈善浓迎着众人羡慕嫉妒恨的视线,傻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第四十一章 他的节目单(一) 轻柔的音乐声先于灯光笼罩下来。 所有人又齐刷刷回过头注目舞台。 柱光猝然亮起。 那立于舞台中央的挺拔身影,与追光灯银白色的光束融为一体,乍一眼,仿若翩翩临世的神灵,他白皙的面容反射出的璀璨居然比平时演唱会时撒着荧光粉的模样还要夺人眼球。 麦克风握在手中,轻轻靠近唇边。众人屏息以待,只为听得清楚这廉价舞台上最昂贵的表演者为他们带来的无偿演出,没有人不觉着眼前舞台上的少年是宛若梦境一样的存在。 “goingouttonight changesintosomethingred hermotherdoesn''tlikethatkindofdress everythingsheneverhad she''sshowingoff。” 当少年温醇声线响起,观众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欢呼声,他将麦克风换至另一只手: “drivingtoofast moonisbreakingthroughherhair shesaiditwassomethingthatshewon''tforget havingnoregrets isallthatshereallywants。” 副歌一改轻调,换上明朗节奏: “we''reonlygettingolderbaby andi''vebeenthinkingaboutitely doesiteverdriveyoucrazy justhowfastthenightchanges everythingthatyou''veeverdreamedof disappearingwhenyouwakeup butthere''snothingtobeafraidof evenwhenthenightchanges itwillneverchangemeandyou。” 少年轻轻舔舐唇角,目光落进韩英2班,劣质的舞台灯光为其蝴蝶翅膀似的的睫度上一层银华,他继续吟唱: “chasingittonight doubtsarerunningroundherhead he''swaitinghidesbehindacigarette heartisbeatingloudshedoesn''twantittostop movingtoofast moonislightingupherskin she''sfallingdoesn''tevenknowityet havingnoregretsisall thatshereallywants。” 缓缓闭上眼睛,扬起手: “we''reonlygettingolderbaby andi''vebeenthinkingaboutitely doesiteverdriveyoucrazy justhowfastthenightchanges everythingthatyou''veeverdreamedof disappearingwhenyouwakeup butthere''snothingtobeafraidof evenwhenthenightchanges itwillneverchangemeandyou……” 尾音温柔绵长,似轻哼似低吟。 各个班级的同学们全都竖着耳朵聆听这番天籁,分心一秒都是损失。 音乐骤降,独留少年和煦的嗓音继而娓娓而唱: “goingouttonight changesintosomethingred hermotherdoesn''tlikethatkindofdress remindsherofamissingpieceofinnocenceshelost。” 他的换气声嵌入曼妙的节奏里: “we''reonlygettingolderbaby andi''vebeenthinkingaboutitely doesiteverdriveyoucrazy justhowfastthenightchanges everythingthatyou''veeverdreamedof disappearingwhenyouwakeup butthere''snothingtobeafraidof evenwhenthenightchanges……” 少年睁开眼睛,玄色瞳孔倒影出体育会场里同学们脸上的陶醉,而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陈善浓,接下来歌曲尾声伴着明快的节奏,是对那个勇敢跨过死亡的她,最最用心的叮嘱,更满含希冀: “itwillneverchangebaby itwillneverchangebaby itwillneverchangemeandyou……” 我们只会随着时间成长,你有没有曾经因为夜晚的无常变幻而烦恼? 害怕你曾经梦想过的一切在醒来后灰飞烟灭? 但你真的不用为此感到害怕, 因为不论怎样, 这一切都不会改变。 有些事永远不会改变, 生活如此艰辛,但它依旧无法将我们改变。 第四十二章 他的节目单(二) 一曲终了,大家似乎都还沉浸在明泽也动人的歌声里,陈善浓忽感面颊微凉,伸手触碰到湿漉漉的眼角才惊觉自己居然听哭了。 舞台上的少年朝调音老师丢过去一个u盘,“第一首。”比了个ok手势。 “接下来,嗯……由于我擅自篡改了节目流程,占用了大家的学习时间,最后一个节目我想请还没上台的韩英2班,红坟同学一起完成表演。” 后台的朱老师朝她身边,拿着埙忐忑不定的女同学瞅了一眼,“这回我可救不了你了,你要是吹不好,丢得可不仅仅是学校的脸,这个明泽也粉丝少说千万,不好好吹的话,视频一旦上传,你难免被人肉。”这不是危言耸听。 红坟哭丧着脸点点头。 一步一步,朝着白柱灯光走去,宛若走向刑场的既视感使得某万怨之祖千年未曾紧张过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她隐躲在喧嚣里数年,曾最恐惧立于人前。 观众席有些许不满的声音,但却被一波高过一波的欢呼声掩盖在声浪里。 翩翩少年朝无措的少女绅士地鞠了一躬,随后邀请她来到跟前,他朝她耳语,她蹙眉点头。 底下又是一浪高亢的呼声。 明泽也朝身后调音台比了个“1”字手形,舞台灯光在这一刹那全然熄灭,一切归于寂静。 随后,前奏里“滴答滴答。”的钟摆声响起。 一束追光灯蓦地打下来,洒在了垂首束手的少年人身上。他像一个还没充好电的纳米仿真机器人,拥有最最比称的躯体,最符合人们想象力的面容,是人类梦寐以求的ai。 音响中顿起节奏感极强的电音,摩尔定律所阐释的物理定律运用在这新兴音乐之上也是如此契合,为此增添了无可比拟的科技感;少年也顿时化身为音乐科技里的精灵,每一个节点应声踩下节奏,每一处电路干扰滑行的舞步,血肉之躯如同机械零件一般完美地完成着指定命令。 与之相比,先前上台的那些舞蹈节目,堪比啦啦队体操。 尖叫声不绝于耳,矗立在舞台左侧黑暗里的红坟怀疑自己的耳膜已经被震破了,她注目独享追光灯的少年,他的舞姿绝不拖泥带水的干净利索,这是何等扎实的舞蹈功底,明明才十七八岁,与台底下的观众同龄,却已经领跑在所有人的前面,受人憧憬;多么耀眼的人啊,怪不得易小月会如此喜爱他,怪不得他是全民爱豆。 电音在少年戛然而止的定格动作里骤然停驻,追光灯瞬间从银白转化为了血红,与此同时,另一处顶灯打了下来,洒在了呆呆杵在舞台上的红坟身上。 “喂,该你了。”少年悄悄朝早已看傻了的红坟瞟了一眼。 “……”如梦初醒的少女随即举起陶埙,抵在了唇边,与此同时,几个后台工作老师赶忙将话筒架子拿上台来放在了她的跟前,红坟几乎怀疑这群老师是不是也同她一样陷在少年的身影里无法自拔。 “这个韩英2班的女生行不行啊?” “为什么明泽也要选择跟她一起表演……” “没化妆也没穿演出服,她到底要表演什么啊?” 一圈听下来,全是周围同学们清一色质疑的声音,易小月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担忧地望着舞台血色追光灯下的红坟。 当古老而厚重的音质飘荡在体育馆的拱顶,余音袅袅呈3d环绕覆盖在每一个同学的耳畔,一时间所有的议论纷纷都被掩埋,场馆里,静得只剩下舞台上陶埙独特的孤寂声,似晨钟如暮鼓,是雪落的声音,也是蒲牢的嘶鸣声划破天幕。 少年凭借着极敏锐的乐感,在红坟萧瑟寂寥的埙声中缓缓扬起脖颈,手臂如同鹤翼与之音调里的婉转上演一段力与柔的交融,演奏着陶埙的少女视线掠过明泽也飘逸的身姿,鼻梁微微一酸。 曲终。 少女凝望少年,少年亦朝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观众席先是一阵嘈杂,随即爆发出雷霆般的掌声,经久不衰,足足维持了五六分钟。 现代最前沿的音乐科技与天地间最古老的靡靡之音相互结合的舞台表演,在这不算大的校体育馆内,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大魅力,每一个看过四中学生上传视频的人,无不感叹明泽也的创造力。 好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停歇在这位大明星的身上,本该被一众真爱粉“撕票”的红坟倒是没有受到多少殃及,顶多那些视频评论下边会有些酸溜她的人,说什么她的埙哪里哪里吹错了,哪里哪里音不准了,实际上她们或许连这首埙曲叫什么都不知道,当然她们也不可能知道。 “阿祈,我好像,认识他……”直到讷讷下台,视线依旧无法从万众瞩目的少年身上挪开,目送他在保镖的护送下提前离场的背影,红坟幽幽呓语。 “应该,没人不认识他吧?在这个互联网全面普及的时代,突出的人永垂不朽,平庸的人葬身人海。”金色光芒中飘出冰冷的言语。 “我说的不是这个。”‘与他是不是明星,互联网不互联网的,一点关系都没有。’红坟揉了揉太阳穴,只要一想起少年方才配合她埙声的舞蹈,她就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有成千上万只风铃一齐随风摇荡,生生逼得她从记忆里退出来。“算了,现在不是研究这些事情的时候……” 阿祈当然明白红坟口中所说的认识是什么意思。 只是于她,这种认识最好永远不要企及。 “小坟!” 易小月从背后拍了下陷入沉思的少女,前者一愣,转过身,探得小姑娘笑嘻嘻的脸上挂着两道若有似无的泪痕,她眯起眼睛:“看个节目你都能哭?” “唔?呜呜……被发现了……”小姑娘千藏万掩没想到还是被前者发现自己哭过的痕迹,不满地吸吸鼻子,嘟囔道:“还不是被咱们明爷给感动的嘛,没想到真被你说中了,他一下飞机就急匆匆赶过来为善浓表演,我真的好羡慕善浓啊!呜呜呜呜……” “我看她是被嫉妒惹哭的吧……”好在易小月听不到阿祈的冷嘲热讽。 红坟发觉最近自己翻白眼的频率是越来越高了,她恨铁不成钢地将手搭在小丫头肩上,“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听完不许哭!” 小丫头哈舌点头,洗耳恭听的样子给红坟一种小狗狗的既视感。 某万怨之祖清了清嗓子:“他特别喜欢你送的礼物,让我跟你说谢谢。”心下这下小丫头该开心坏了吧。 没想到一转睛,小丫头竟是一脸眼泪鼻涕,瞠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红坟,夸张地哽咽:“真,真的吗?也哥真的这么说的吗?” ‘一会儿一个称呼……’红坟被易小月过热的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赶忙怏怏点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值了,这几个月的饿没有白挨……呜呜呜……”小丫头哭得嗝更凶了。 “这丫头花钱如流水,什么时候挨过饿了?”阿祈掏掏耳朵,剩下的无情吐槽被红坟的一记千年老白眼给瞪了回去。 “乖啊,别哭了别哭了……”从刚认识易小月见她梨花带雨时的不知所措到如今对她老泪纵横的习以为常,红坟只叹眼前的小丫头身体一定连通着大海。 一边给易小月顺着气,一边领着她走出体育馆大门,刚跨下第一个台阶,身后传来疲倦又急切的声音:“请等一下!” 回过头,正是原地踢着石子等待红坟易小月多时的陈善浓。 第四十三章 关盈盈失踪 “咦?善浓!你在等我们啊?”小丫头瞬间将哭泣这件事抛却脑后。 见易小月扑过来,短发女孩儿急急朝后踉跄几步,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前者的熊抱。 红坟觉察出陈善浓眼中藏着某些隐晦,拎起易小月的衣领,将她拉开,正色问陈善浓:“出什么事了?” 陈善浓咬了咬唇,如鲠在喉。 “你说。”红坟朝犹豫的女孩儿点点头,示意她不论多大的事情,在自己面前都不必踌躇。 “请……请你救救日英3班的关盈盈。”前者急切求助。 在陈善浓眼里,红坟与真正的万怨之祖的形象是连接在一起的,虽然眼前的红坟曾救过她的性命,但她还是对她心生万般恐惧,只因为不久前她几度悲绝向闯进校长办公室吐露自己想转学的心思时,无意跌进一地暗厅,当中赫然挂着一幅红衣飘飘的长发女子倚靠着槐树,半垂眼帘,目光慵懒,吹奏着陶埙。 混合了西洋描实与东方写意的高超绘画技艺,不仅仅勾勒出画中女子的神韵,竟也描绘出她的半缕魂似的,看起来诡谲至极;好不容易从画中抽出意识的陈善浓只觉周遭寒气四溢,汗毛竖立,鸡皮疙瘩一层接着一层地起;后来校长阴森森走了出来,问她敢不敢报复,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所以才有了后来雨夜闯汽车坟场的事情。 如果说之前只是半信半疑红坟拥有超能力,那么今天,当陈善浓看到舞台上血色灯光下吹埙的红坟,画中人与之完完全全重叠在了一起,她算是相信了这世间存在万怨之祖这件事,并且,这位传说中的人物,是她的同班同学;但凡靠自己有一丁点办法能救关小盈,陈善浓绝对不会找红坟,她看过类似于地狱少女这类等价交换的帮助,明白天下没有无偿的拯救。 “关盈盈?”红坟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就是上次,跟我一起去报废车坟场……唔!”未等陈善浓说完,红坟急忙捂住她的嘴。 “知道了知道了。”要是被别人知道她住在废车场,她在学校就真废了。 “什么报废车?”易小月听得云里雾里。 红坟朝陈善浓示意了一下,前者轻轻颔首表示明白。 “她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住院的时候打她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今天三班的人跟我说,她已经好几天没来上学了……”陈善浓胸口起伏不定,呼吸急促。 “是请假回家了吗?”易小月挠挠头。 “不,不可能,她与家里关系不是很好,而且没有手机关机的习惯!”陈善浓焦急反驳道。 红坟摩挲下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知道了,晚上还有晚自习,这样,你先回宿舍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一提到回宿舍三个字,陈善浓眼里的光芒瞬间消失殆尽。 易小月咬咬唇,轻轻用食指点了点看起来颓然的女孩儿,小声道:“善浓,你要不要搬来和我住?” “诶?”短发女孩儿一怔,眼中不自觉恢复了点光亮。 易小月低垂目光,继续唯唯诺诺:“我……一个人住在四楼,如果……不介意的话……” “一个人住在四楼?”陈善浓与红坟同时惊愕问道。 “嗯……你们不知道吗?”见二人吃惊的表情,易小月有种不被关注的挫败感,她理了理情绪继续说:“以前我住313,就是现在小坟住的那个宿舍,后来她们跟宿管阿姨说我总是偷她们的东西,然后……就被赶出来了……”小丫头偷摸瞅了瞅两人面上的表情,急忙摇手:“我真的没有偷过她们的东西,只是那时候太喜欢明爷了,总是半夜刷他的动态,偶尔影响到她们休息而已!” 红坟抿唇,典型的一副憋笑模样,偷东西?这丫头怎么看都是个隐形豪门,心大不说,还乐善好施,论小偷,怎么也论不过313那三个小姑娘。 短发的女孩儿眉头深锁,她明白什么是霸凌,什么是人多势众,孤立是女生们惯用对待不合群女生的伎俩,在她们眼里,不存在欺不欺负这个词汇,只存在自己顺不顺气这个状态,而且,共识是女生们能聚拢在一起的秘籍,懂得运用领衔共识这一秘籍的女生,在女生圈里拥有绝对的高段位置。很可惜,易小月傻到只会付出,而不会算计;而她自己,虽然想得通这当中道理,可唯独做不到,她一想到自己脸上满是谄媚的表情,就犯恶心。 只是,四楼,这充斥着恐怖校园传说的地方,她们真的忍心让易小月这么个小姑娘家家住在那儿吗?要知道,自从多年前有个女生在四楼自杀后,那里一直被作为整所学校的禁地而存在着,一想到深夜打扫完教室的易小月踩着阴阴月光回到空无一人的四楼宿舍,那昏暗的走廊,光是想想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陈善浓都浑身冒寒泡。 “三楼宿舍空床位那么多,为什么要住到四楼去?”红坟很明显不明白易小月的遭遇,问出了个形同揭开她伤疤的问题。 小丫头低着头不说话,倒是一旁的陈善浓开口说:“没有宿舍愿意接纳她……”全楼层女生达成共识,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话音刚落,陈善浓便见万怨之祖的后槽牙“咯咯”作响。 “没事的啦,我都住一个学期了,除了偶尔电压不稳,灯泡忽闪,厕所里水龙头会偶尔自己打开,以及一到深夜就寒气逼人以外,其他都很ok的!”小丫头重新拾回元气,抬起头,朝陈善浓扑闪扑闪眼睛。 “噫!”短发女孩儿被跟前心比天大的易小月搞得无言以对。 “在那种地方住一个学期居然一点毛病没有,这姑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个人才,可能傻子有天生隔绝怨梓的能力。”阿祈实力吐槽。 “谁在说话?”陈善浓忽闻一阵窃窃低语。 短发女孩儿此话一出,吓得红坟与阿祈瞠目结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什么情况?”阿祈不予置信。 “是谁!出来!”陈善浓环视四周,以为隔墙有耳在偷听她们的谈话。 万怨之祖抚了抚自己的小心脏,只做了个让阿祈闭嘴的嘴型,心下难道这个陈善浓天生拥有高超灵修? “你幻听了吧善浓?”易小月竖起耳朵半天,只听到风声卷过桂树林的摇曳声,“别一惊一乍的怪吓人的!” ‘跟你在四楼的经历,这算吓人吗?’陈善浓心下打翻了一瓶名为吐槽的杯子。 “是啊,你幻听了。”红坟附和道。 见万怨之祖亦没闻着这诡异的低语,陈善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大概真的是自己幻听了吧。 瞅着短发女孩儿似乎已经相信了问题出在自己那儿,红坟赶忙顺着之前易小月提出的话题继续说:“你现在的那个宿舍,舍友是王艳李倩吧?” 前者点点头,神情恢复了之前的黯淡。 “我有个建议你愿意听吗?”红坟拿出万怨之祖的沉稳模样。 陈善浓见状,洗耳恭听。 “我建议你搬去与小月一起住。” 第四十四章 陈善浓的秘密 还以为是什么好建议,比起那些实打实看得到作弄与孤立,四楼恐怖的气氛以及易小月口中的怪异连连才更加可怕好嘛?短发女孩儿的表情写满了“不敢苟同”四个字。 “好呀好呀!善浓搬来跟我一起住!我终于有伴咯!”易小月牵起陈善浓的手拼命晃荡,前者一脸皮笑肉不笑。 红坟当然知道陈善浓在担心什么,随后挺起脊椎说:“我也搬过来一起。” ‘你才是最可怕的好不好!’陈善浓内心叫苦不迭。 “哇呜!小坟也一起吗?我好开心啊……”小丫头好不容止住的泪光似乎又有冲出眼眶的预兆,她吸了吸不受控制淌出来的鼻涕,狗狗眼眨巴眨巴凝望红坟。 “你给我止住,再哭我就不搬了。”红坟威胁道。 “呜呜呜!”易小月抗议性地呜咽两声,笑颜逐开。 …… 元气女孩儿一蹦一跳朝前奔去,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人脸上则没有她脸上单纯干净的笑意。 “怨祖……大人……”私下无人之时,陈善浓不知该怎么称呼身旁这位散发着淡淡梅香,看起来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少女。 被唤作怨祖的少女唇边荡开一抹弧度,她失笑着摇摇头:“叫我红坟就好。” “红坟……大人……”不加个“大人”二字,着实开不了口。 “把我当做普通人,也不要在易小月跟前透露什么。”红坟柔声叮嘱。 “……好,好的……”陈善浓摇摇头,脖子上的陈年疮口引得红坟一阵眉头紧蹙,“……关盈盈的事……拜托您了!” 闻前者原来一直放心不下自己好友的事,红坟如是点头:“我会去找她的,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你,刚出院,不能再回到原来的那个宿舍了,会比以前被针对的更厉害。” 前者眉宇一直未能疏散,且一直沉默不语,想来以她对神怪的嗅觉,定是害怕易小月口中的那些四楼不自然的现象,这世界上或许也只有易小月一个人会对那些灵异事件抱以马大哈的态度了。 “我不是说了嘛,我也会搬过去一起住的,有我在,没有任何事物胆敢造次。”红坟尽量给自己堆上一抹值得信赖的笑容;她是谁,万怨之祖好不好!所有的牛鬼蛇神都是她的祖孙。好吧,事实上并不是这么理解的,所谓的万怨之祖,不过是天地间形成的第一只怨而已,许是平时这时候阿祈会惯例戳她痛楚,突然闷了声,有些不习惯,倒自己吐槽起自己来了。 陈善浓眉宇依旧深埋担忧,迟迟不愿舒开。 “难道,你害怕的是我?”红坟原本只是开个玩笑随意找个话题,没想到前者被戳中心思似的浑身一颤。 阿祈差点在一旁憋笑憋死。 “对……对不起……红坟大人!我……”陈善浓慌忙解释,却忽地被红坟揽住肩往自己怀里一带,整个人僵在哪儿一动不敢动。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就绝对不会伤害你,同理,小月也是。”是笃定,也是约定。 女孩儿木讷地抬起头望向万怨之祖的眸子,在当中探得熠熠光亮,许是夕阳渐渐落入地平线,校内点起了路灯,杵在路灯之下,她仿佛在红坟脑后看到了耀眼的圣光,有生之年,第一次觉着,原来女生,也可以帅成这样。 “嗯!”陈善浓终于舒展眉宇,笑了起来。 ‘小月说的不错,这丫头果然很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仙子下凡似的。’红坟轻轻揉了揉陈善浓的脑袋,不动声色用指尖划破食指,一滴腥红落入女孩儿的脖间。 “嘶……”陈善浓感受到凉意,缩了缩脖子,她疑惑地望向天空自言自语:“奇怪,下雨了吗?” 那些陈旧可怖的创口正慢慢褪去,还以女孩儿原本光洁白皙的天鹅颈,只是她自己并未有任何察觉。 “你们干嘛呢?慢吞吞的!我先上楼洗澡咯!六点供水就结束啦!不等你们咯!哼!”小丫头回头,见陈善浓与红坟慢慢吞吞散步似的跟在她身后,于是乎做了个鬼脸,加快脚上步伐,一溜烟窜进了宿舍楼。 ‘得赶快把自己乱糟糟到处堆放的东西收拾好!给她俩腾出床位来!’ 如此想着,小姑娘笑得更甜了。 ※ 宿管是黑着脸将四楼的钥匙分配给陈善浓与红坟的,她真的不明白小孩子家家的到底有什么调和不开的矛盾,都是些小打小闹小玩笑,怎么就宁愿去睡死过人的四楼也不愿意在集体里好好表现。 “现在的小孩子啊,是一点集体意识都没有,垮了垮了。”宿管阿姨如是这般念叨。 四楼404迎来了开学以来最热闹的一晚。 “当当——当当!快看,我把你俩的床位整理好了!”易小月兴冲冲整理好床位之后不忘给两位新舍友装点一下,掏出自己珍藏多年的明泽也写真海报贴在墙面上。 先忍俊不禁的是陈善浓,她环视这个几乎被明泽也各种pose海报贴满如同其个人会展的房间,努了努嘴说:“可惜了,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哪里可惜了?可惜了什么?”小丫头疑惑三连。 “可惜我不追星呀~再好看的脸,在我眼里也只是皮囊而已~”自打逃离了王艳李倩,陈善浓变得开朗了许多,她双手背在后边,挑了个靠窗的床位坐了下来。 “哼,饱汉不知饿汉饥……”易小月小声嘟囔。 这两人,一个在外看起来温婉和善,一个高冷寡言,没想到私底下小孩子品性还挺重的,好事好事,红坟突然觉着眼前这两丫头说不出的可爱。 “那我就睡这张床吧。”红坟将行李往靠门位置的床位上一丢,一屁股坐榻上,懒洋洋倚靠铁架,闭目养神。 见红坟此状,与画中女子如出一辙的表情,陈善浓更加确信了那日校长对她说的话。 …… “万怨之祖虽食戾浊,修的却是天道,她不会伤害你的,借机接近她,取得她的同情,只要得到她身上的龙骨笄,别说你爸爸的债务,你叔叔坐上副校长的位置也指日可待。”秃头男人的眼镜反射着窗外的光,她看不清他的眼神。 “龙骨笄……是什么?”光是听名字就浑身犯怵,女孩儿根本无从想象。 “这个拿着。”没有回答女孩儿的话,校长从办公桌中间抽屉掏出了一个样式古老的锦盒,打开之后,一颗绛紫的透明珠子出现在眼前。 “这是……”这珠子鹌鹑蛋大小,四周隐隐约约闪着青芒,乍看上去一股子说不出的妖异。 “告诉你也未必知道,这是夜鸩王的眼睛。”中年男人理了理自己头顶寥寥几根头发,继续道:“透过它你可以看到龙骨笄。”说罢,他戴起手套,小心翼翼拿出锦盒里的“玻璃珠子”,放到陈善浓跟前,示意她透过珠子凝望窗外。 女孩儿半信半疑照做,透过这颗透明珠子看向窗外,随即被吓得从凳子上狠狠摔倒在地,她惊恐地愣在那里,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告诉我,看到了什么?”校长一副“没见识的样子”。 “蓝色……全是蓝色的沫子飘在空气里……”就像看得到的细菌,蠕动,分离,消散,再生。 “这就是真正的世界,当然,你我等凡夫俗子看不到这些,同理,龙骨笄也不是我们肉眼能识的东西,传言它状如锥,形如柳,通体皎白,待你取得怨祖信任,可以在她身上寻得。”校长小心擦拭鸩王瞳,将其重新放回锦盒里,随后连着锦盒一同交给了陈善浓,并叮嘱:“这是救你爸爸唯一的机会,好好珍惜。” 女孩儿浑身颤栗地看了一眼这个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男人,此时他的脸上,竟赫然敞亮着贪婪。 第四十五章 夜半怨临 “善浓!善浓!” “呃,啊?” 回过神来,易小月两颗杏仁儿眼眨巴眨巴,正委屈趴趴盯着她。 “怎么了?”她问。 “小坟睡着了……”小丫头轻轻指了指倚着铁柱发出轻微鼾声的人儿。 陈善浓做个了嘘声,从自己的行李当中扯出一件小毯子,起身来到对面为红坟掩上。 “我有一件事儿要给你交代一下……”刚要回身,陈善浓被易小月一把拉住,小丫头附耳:“一会儿十一点的时候,楼道里会有脚步声,你别害怕哈,顶多半个小时,就没了。” 短发女孩儿一脸“你丫的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就不来这儿了!”追悔莫及的表情,她不得不怀疑易小月每天经历这些是不是已经得了失心疯,这心得多大?才能习以为常这类灵异事件? 转而一想,陈善浓将目光移至熟睡的红坟身上,易小月还以为她欲将这件事告诉红坟,赶忙制止道:“这事儿千万别告诉小坟,她最怕这些了!” “什么?”陈善浓以为自己听错了。 “上回小坟陪我一起晚自习留下来值日,那天刚好血月,还起风了,小坟吓得推着我拼命往前跑,刚回到宿舍她就借故上厕所溜回宿舍去了,所以这事儿啊千万不能跟她说!”小丫头说得头头是道,倒真像是那么一回事儿。 ‘这丫头不光唱歌跑调,记忆力也是。’阿祈一边瞅着小姑娘神经兮兮的模样,一边差点为她鼓起掌。 陈善浓眉角抽搐了两下,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寝室十点半熄灯断网,四楼独得宿管老师“恩宠”,十点没到就熄了灯,两个小丫头早早洗漱完毕钻到了榻上,月光不算明亮,透过阳台的落地窗撒进屋子里时为整个房间度上一层几何状的萧冷惨白,陈善浓脑袋里一直回想着易小月先前跟她说的话,此刻有些后悔为什么没选与易小月连在一起的床,而是自己靠窗单独一床,她裹着被子里三层外三层,生怕露出一丁点皮肤出来,被褥里的氧气被她消耗得差不多了,剩下二氧化碳烤得她热烘烘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月光也渐渐偏离,惨白的几何状越来越大,阳台上晒着的衣服似极了上吊者的身影,迎着风来回飘荡,衣架拍打栏杆,发出恼人的碰撞声,陈善浓在被窝里点亮手机,时间越往十一点靠,她越颤抖地厉害。 23:00整。 竖起耳朵,门外并没有响起脚步声,陈善浓心中利用滑轮原理吊起来的大石头被她渐渐放了下去,刚打算从被褥探出头。 门外颓然响起:“笃笃,笃笃,笃笃——” 松懈的肌肉瞬间紧绷,陈善浓只感一道电流划过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最后在头顶炸了开来,心脏下秒不受控制地剧烈打鼓,心里滑轮吊着的大石头一个劲得向下沉,她只感觉身上所有的温度被这一声声循序渐进的脚步声给抽走了,手指头冻得伸都伸不直。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停在了她们的宿舍门前,透过门锁心往里面窥探。 被窝里的陈善浓只想用手机敲晕自己,404寝室的床榻上,两坨小土丘一样的杯子下边,躲着两个即将神经衰弱的小丫头。 屋子里的寒气越来越重,气压低得连呼吸都像是在往肺里送刀子,每呼出一口气几乎能看到交融的温度化作的白雾,屋顶上甚至能看到冰花子。 黑暗中,一双如鹰的眸蓦地睁开。 “我只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少女的声音比空气还要寒冷:“离开,或者被消灭。” “六年。”阿祈探得此青褐光团生怨年份。 悬浮在半空中的青褐之光忽而一闪,凄厉笑声刺痛耳膜。 “生前是个哑巴。”化作金色人形的阿祈如实相告红坟。 “不能在这里。”少女轻快起身,踮起脚尖凝神至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青褐光团身边,一道强劲的过堂风吹过,404室内早已没有了任何寒冷,也没有了红坟的身影。 忽闻脚步声骤停,陈善浓悻悻探出头来,先是瞄向宿舍门,随后小声呼唤对面床铺上的易小月,谁知后者的被褥里早已传出鼾声,她随即又望向红坟的床铺。 “红坟……大人?”试探性地嘘声叫道。 可哪儿还有红坟大人呢?借着月光,只探得其尚未捯饬过的榻子,以及空空如也的床铺。 “原来……都是真的……” 直至这一刻,陈善浓那早已崩塌了的世界观,才得以重塑;她颤颤巍巍从针头底下掏出锦盒,拿出了那颗绛紫色玻璃珠。 “夜鸩,食世间万千毒物,自身亦是剧毒,夜鸩王瞳,窥天道,诛邪魅,可伤拢戾万怨三重。”校长的话似乎能透过萧冷的月光重达陈善浓耳畔。 有的人心事重重,而有的人则身陷战斗之中。 红坟很少见到一上来就对她拼死攻击的生怨,每一次都杀心重重,竭尽全力;可终究破绽太大,都被她轻松化解。 “小心。”自杀式攻击袭来,满含怨梓,虽侧身躲了开,却不料青褐怨似开了不知疲倦的马达,急急刹车直击红坟脑后,阿祈的金色光团与之碰撞在一起,金色与青褐色的怨梓芥粒荡起校园里无数湛蓝芥粒,远远看上去像是海洋里无风自起的波浪。 红坟掏出口袋里仅剩的一张纸人,低吟咒语,将其抛向空中,纸人宛若获得生命,一溜烟蹿到了青褐光团身边,光团仿若被按了遥控,停驻在半空一动不动,石化了一般。 “伤敌一百自伤三千,这怨疯了?”金色人形光影揉了揉被撞疼了的手臂。 红坟略懊恼自己自从来到四中上学就没再制作过纸人符咒这件事,她瞬移到乖乖束手就擒的青褐色光团跟前,定睛朝当中探去。 “死哑巴,成天支支吾吾,听得我耳朵都长老茧了!” “赶紧搜搜她身上有没有钱!” “嘿,还敢挣扎?把她衣服扒了!” “丫的敢挠我?哥几个给我按住咯!” “老子今天就大发慈悲好好玩儿玩儿你!” 丑恶的嘴脸,叫天不应的撕心裂肺,被贯穿后的残破身体。 那之后,一根晾晒绳,结束了被人嘲笑侮辱的一生。 …… 第四十六章 青少年犯罪 “唔!”红坟从青褐怨记忆里急急退了出来,没控制好惯性,朝后仰去。 “看到什么了?”阿祈拉住红坟,见其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好奇问。 前者胸腔起伏不定:“青……少年……犯罪。” “六年前,好像对青少年犯罪不是很重视的时代……”金色光影若有所思。 所以一个哑巴,只能通过死亡,来控诉这个世界的黑暗。 “奇怪了,如果按照易小月说的,她每天都能听到脚步声,但她身上却没有被怨梓侵袭过的痕迹,说明这个青褐怨从未伤害过她,只是每天在走廊上重复死亡的过程而已,为什么今天……会有如此强大的攻击欲?”当怨想要吞噬人类灵修的时候,会散发出寒冷的低气压。 人类是不了解“灵修”这个词的,按照字面意思,一般属于修灵门派或是红坟这种怨的范畴内,但“灵修”从人类一出生就开始了,可以解释为灵识的修炼,灵识,乃是五感与记忆的结合体,一旦入世,所见所闻,思绪,考量,三观,见识,成长,都算是在修灵,最后会形成“灵修”,有些怨喜欢吞食学问大,经历广的人的灵识,就好比《西游记》里妖怪们都喜欢唐僧肉,只因为他是得道高僧,食得他的血肉,会大涨灵修。 生怨擅缚身,一旦上了人身便成了缚身怨,会在往后的日子里逐步吸食人的灵修,一开始霉运缠身,后来痴呆,最后因为无法避开霉运继而死亡。 也有些生怨不喜缚身时间太长,会直接攻击人类,犹是人类见不到怨,只会感受到彻骨的寒冷,因为怨喜好将人冻死,只因为人在临近冻死的临界点时,会感觉到睡意,意识一边模糊,一边清晰,那时候人生的跑马灯会在脑海上演,对怨来说,可谓饕鬄大餐。 按照刚刚这只怨的行为举止,它是有意将屋子里的人全部冻死的。 “怎么说?灭还是渡?”阿祈可没红坟那么多疑问,他不关心怨形成的原因,他只知道天道者,灭一切不合理的存在,但他理解红坟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那种心境,因为每一次,她都是在亲手送走自己的同类,所以她一直都想问一句为什么。 “渡……”即便眼前的怨已经从湛蓝变成了青褐色,就像那些小说家故事里,纯洁的灵魂沾染上了污渍,不再干净,或许已经失掉了进入轮回门的资格,但在万怨之祖眼里,这不是它的错。 “离缚而得自在义,释解方能脱三界……”万怨之祖双指呈直,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弧,靑褐色的光团像是被花洒冲刷干净的脏皮球,露出了原有的岑亮蔚蓝,一张干净清秀的脸,渐渐探出了光束。 六年前,她是校三好生,以第一名的成绩受到了大家的尊重。 可当大家发现她是个哑巴之后,那些冠以身上的光芒被这个缺陷全面掩盖。 她短暂人生的跑马灯里,充斥着太多因为这项残缺而不得不面临的困境。 红坟突然想起了明泽也的那部电影《破窗》。 当一个完美的人有了瑕疵,人们会不遗余力地将你拉下神坛,那时候的你卑如泥尘,连个普普通通的人都不如,而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因为你身上那个小小的痕迹。 “去吧,去往轮回之门,将这一世的不堪记忆全部洗刷干净,重复了六年的执念,就在今天忘却吧……那些欺辱你的人,早已将你遗忘,那些罪恶,早已消散……放过自己,放过自己……程琳。”红尘在青褐怨的记忆里看到了她课本上的名姓,温柔念出她名字的时候,清秀的面容缓缓睁开眼睛。 “谢谢你。”湛蓝色的怨梓渐渐开始消散,传来轻柔且空灵的道谢声。 待宝蓝色的芥粒消失殆尽时,当中又传来细微的叮咛:“小心……小心……” “是我听错了吗?小心?小心什么?”阿祈扩耳以求聆听得清,最后却只能任夜风吹痛耳垂。 “回去了。”红坟垂下眸,转瞬消失。 “‘回去了!’切,每次送完怨就这副样子。”金影学了学着前者沮丧的模样。 回到四楼阳台时,月亮已经西垂,看上去比十一二点的还要大一圈,皎皎银华洋洋洒洒,覆盖在整所校区,任由夜风扬起鬓发不时抽打面颊,万怨之祖靠在护栏上,拱着腰望向月朗星稀的天幕。 “阿祈,你看这月亮,像不像……”想好的比喻,临说出口之际,却又收了回去。 “像什么?”金色人影背倚护栏,抱肩凝视夜空里的玉盘,等待前者的后话。 “好像……”像什么呢?“眼珠……”记忆里不知是谁琉璃色的瞳孔,说不出的瑰丽。 “你找不到形容词了是不是?”阿祈没好气。 “嗯……”少女如是点头。 前者摇摇头,“回去睡吧,你累了。” 阿祈话音刚落,红坟便打了个哈欠,她伸了伸懒腰,“是啊,又饿又累,我去睡了哈……”说罢,蹑手蹑脚拉开阳台落地窗,偷摸回到了床榻上,刚沾到被褥瞬间就进入了梦乡。 目送红坟上榻,金色光影重新凝视悬于夜幕中的月亮。 “她说得没错,玄烛就是眼珠子。” 阿祈的声线里缠绕着数不尽的惆怅,就像这寥寥月色,照万家灯火,观人世百态,独挂在辽阔天际,不得解脱。 静谧的夜,有陷入美梦的人儿,有满腔心事的人儿,也有躲在被窝借着非凡工具不小心窥探秘密的人儿。 周末的学校如夏日的燕巢,成年后的雏燕争相恐后朝外狂蹿。 校门口有几处摊子,包饭与煎饼做的都很好吃,每临月底四天假期,小贩们准时守在东校门,木桶中白米饭的淡香被教学楼间隙里的风携到校内。 关盈盈失踪的第九天。 学校似乎有意掩盖日语班这位女同学的踪迹,大家伙对她的莫名缺席没聚焦太多关注,红坟再次来到了日英三班的走廊上。 “显。”轻轻摆手,虚幻的影像开始在眼前上演,比摄像仪更加真实清晰的场景重现。 往常一样的上学放下,可能因为与陈善浓相熟,她在班上没什么朋友,大家伙有意无意疏远她,日期来到失踪前两天的傍晚。 关盈盈一如既往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一个平日里与她几乎没有交集的女生急匆匆跑到她的跟前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能看到关盈盈的表情明显有所变化,只见她十万火急朝外跑去。 第四十七章 挨揍的大明星 影像消失在后门,红坟以同样的方式重复先前的动作,尤是女孩儿跑得太快,复现影像消失一段现一段,来到楼梯拐角处,女孩儿被一群男生拦住了去路。 “诶?赶着去哪儿啊?”一个剃着小平头的男生身后跟着个微胖的男孩儿,他拦住急着往下冲的女孩儿。 “让开,我有急事!”女孩儿挡开男孩儿的手臂。 刚迈开步子,她被寸头男生给实实拉住,男生形象虽像个劳改犯似的,可他五官很是端正,甚至可以说英俊,耳朵上的耳钉不时闪烁。 “告诉我一件事,就放你走。”男生的声音干净利落,透着点压迫感。 女孩儿低着头,红坟看不到她的表情。 前者不语,后者自顾自发问:“陈善浓跟那个明泽也是怎么回事?” 关盈盈一怔,这事儿,她怎么可能知道?她只能摇头。 男生嘴角挑起轻蔑的笑意,歪着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熟练地打响金属火机,顿时烟雾缭绕在这所明令禁止抽烟的校园拐角里。 “找个戏子当靠山?”男生仰着头吞云吐雾,他狭长的眸子里倒影着烟雾,而自己吐露出的这句话似极了天大的笑话,后一秒,他唇角的笑裂地更深。 “善浓私下里从来没有接触过那个大明星……”很明显那天的情况只是明泽也悲天悯人而已,根本不会有人往那个方面想……女孩儿偷偷窥了眼男生的神情,随即吓的将头跟低。 男生冷笑:“呵,狐狸精就是狐狸精,没得好了啊……”眼中闪过嗜血的光亮。 红坟瞅着这一幕,不禁好奇这个男生的身份,而后她在关盈盈离开拐角后的自言自语里恍然大悟。 原来他就是赵亚力,怪不得浑身的不训。关盈盈的身影又消失在了影像里,红坟刚抬起手准备寻她,身后传来了几个男生的窃窃私语。 “力哥,要不等这次月休,哥几个堵一堵那小子?” “娱乐圈就没一个好东西,到学校里还不安分,敢打我们力哥人的主意!不给他个教训,他还真不知道这学校谁的姓!” “……”男生视线扫过眼前这些平日里附庸他的人,面无表情地颔首。 影像在施术者心神不宁时“滋滋”两声彻底消失。 月休是这所封闭式私立高中的独特放假时间,一般定在每个月的月末,如果真的是这样,红坟大概不会在意什么,因为作为明星的明泽也一定会比任何人都早的离开校园,堵不堵得到他都是个问题;只是恰巧普高部与语言部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休息方式,尤其是普高部高三的冲刺班,他们的休息时间非常少,大部分休息时间都是用来补课,复习,备战还有几个月即将迎来的高考,大的不说,近期也面临着月考。 所以,当前月休的第一天,他们百分之百能堵到明泽也。 现在是午休时间,二栋教学楼五楼早已人去楼空,他现在会在哪儿? “阿祈!找找明泽也的气息……”待脱口而出的要求钻入自己耳朵里的时候,红坟是惊讶的,连同金色的人影也不由一怔。 “你……什么时候主动管起那臭屁小子的事来了?”阿祈没按红坟的要求做。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阿祈……”万怨之祖揉了揉太阳穴,眉心的“川”被挤出很深的沟壑。 龙息呼啸而过,卷起郁郁葱葱的树叶,旁人眼中,只是一阵稍微大的春风。 “提醒你一句,他状态不是很好,或许已经被揍……”凝滞的空气飘来空灵声线。 “在哪?!” “五楼,男厕所。”话音未落,眼前早没了少女的身影。 ‘……居然不顾摄像头就用凝神……’还好摄像仪是自动旋转的,阿祈绵长的叹息声里,藏着真正的“不好的预感。” 万怨之祖是个不太会交际的人,她自己是这么定义的。 所以瞬间落地在五楼厕所长廊外的时候,她连顺畅的呼吸都没能找回来,嘴角几乎要被咬出血来,踌躇万般,也踏不出一步。 “咳咳咳——咳咳——”水龙头被谁打开了,源源不断的自来水大功率喷涌而出,这当中还夹杂着咳嗽声。 原本下定决心冲进男厕所的红坟被这声声咳嗽劝退,脚步又回到了初始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戴着口罩鸭舌帽的少年缓缓从男厕走了出来。 印象里他虽削薄却也高挑,跑起来能卷出一团小旋风,算得上矫健,但此时他身形竟似老者般伛偻,捂着肚子,虽极力想要保持挺拔,趔趄之余,透着点疲乏无力。 扶着墙面一步一步挪,直到视线落进矗立在厕所外局促不定的少女身上,他那双半颓的桃花这才绽放出些许惊愕。 “你!?你怎么在这里?”少年不予置信地瞠目,温润的声线隔着口罩,撒上了点点窘迫。 红坟紧贴裤缝的手不自觉握紧:“对不起,来晚了。”她欲上前扶住少年。 明泽也不懂她口中的来晚是什么意思,费力地挪开身子避开少女的搀扶:“我没事。”视线飘忽在半空,寻不得落脚处,于是,干脆撇过头不去看她,没有任何男生喜欢分享自己的落魄,面对突然出现的红坟,少年打从心里拒绝。 “口罩脱了我看看。”不顾少年的抗拒,红坟执意搀住了他。 哪知这样的举动又燎着了少年的逆鳞,他瞪着双大眼睛警告红坟:“我说了我没事,你离我远点好不好?你再这样我报警了!”少年想要往前走,却发现少女的力气大到惊人,掰扯半天愣是没挪出一厘米。 这非暴力不合作的性子到底是跟谁学的? 万怨之祖没多少耐心,一只手扣住少年,另一只手快准狠扯下少年的面罩,动作之快,某大明星愣是没反应过来。 “我操!” 伴着少年厥词被爆出口,他唇角的殷红,面颊骨上的青紫,在其羊脂玉般的肌肤上留下了大小不一的斑驳。 “你有病吧你!”少年从红坟手中急急夺回面罩,怒目圆睁时,左眼额骨明显有肿块。 “疼吗?”红坟蹙眉问。 明泽也戴口罩地手在半空一驻,眼神瞥向别处,语气比起方才稍稍回暖:“不疼。” “除了脸上,别的地方呢?”视线扫过少年一直捂着的肚子。 明泽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屡次出现在自己最窘迫时的少女面前忽然没了脾性,他目光闪躲,“没,没了……” 少女挨不过跟前人祖传的别扭,半开玩笑地说:“真正的校园暴力要比电影里来得更真实吧?” 这话在明泽也耳朵里却多了一层讽刺的意味,他反驳:“电影是把真实搬上了艺术层面,着重点不全全放在暴力上,也有思考暴力本身的来源。” 对于自己的工作,明泽也出乎意料的执拗。 ‘有兴致杠,说明脑子没被打坏。’红坟浅笑,“受教。” 也不知道怎么来到天台的,好像是两个人共同的默契一样,又好像是跟着她的步调一路来到了顶楼铁门前,因上次陈善浓的自杀事件,铁门被焊死了,但少女却轻而易举打开了。 第四十八章 天台上的坦然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但也不坏,天空阴沉沉的,看不见太阳,但也不冷,从天台眺望整所学校,大片大片的绿荫与建筑物比例协调,赏心悦目,就好像是人精心设计的现代化园区,一条人工凿出的小河隔开普高部与语言部,视线倘若再往河对岸飘去便能探到一颗白种樱花树含苞点点,也许就在这几天,它会盛情怒放。 红坟凝视少年眺望的侧颜,忧心嗫嚅:“其实……我的血……呃……” “你可别再咬手指了,算我求你,我以前不晕血的,因为你我都快得晕血症了!”明泽也回过神来,后怕地与前者弹出一段距离。 “抱歉……”红坟露出难为情的表情。 “没事儿,你这不是提前征我意见呢么,说明你已经在改了……”少年嘴角挂起一抹淡笑,随后摘下鸭舌帽,被压顺的刘海随风向后扬去,露出光洁的额,他似乎很享受天台的风,闭起眼睛,长长的睫毛投下剪影。 如果易小月能看到他这番模样就好了,即便挂彩,似乎也只是在俊美非凡的脸上添了几笔油彩。 “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实际上连刘雅梅都不能告诉,少年撸了撸肆意的碎发,叮嘱红坟。 红坟靠在栏杆上,这个位置,是当初陈善浓所站的地方,她凝视少年脸上的淤青问:“为什么呢,施暴者难道不应该被大众谴责吗?你是个公众人物啊……” 少年浅笑:“就是因为我是公众人物,有太多的人关注着我,我得对那些喜欢我的人负责。” 红坟歪歪脑袋:“不懂。” 明泽也凝视远方,轻轻叹息:“做我们这行的,尤其是名气大了之后,做任何事情都必须小心,那些负面的东西,是不可以暴露在公众的视野里的,比如,我受伤了,她们会调查我为什么受伤,首当其冲的是我所在的第四中学,如果粉丝们声讨到四中来,高三的那些同学们还怎么学习?” ‘这孩子……三观倒是出奇的正。’红坟还以为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们,只懂快意恩仇,同赵亚力他们一样;“那你……”思来想去还是强迫他喝血吧,要不然这一身的伤没一段日子可好不了。 许是红坟的目光太过露骨,“喂,别这么看着我,一副图谋不轨的样子!”少年嫌弃地咧咧嘴。 “这个你放心,论图谋不轨,我对你们这种小豆芽没兴趣,我喜欢壮硕大叔。”红坟被前者逗笑,将强迫他的念头压了下去,顺势开了个玩笑。 哪知前者双颊忽地飞过红霞,气急,支支吾吾:“什么!……小豆芽!?我才不是小豆芽,我!”后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憋得满脸通红。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微风卷起少女的长发,她笑时不做掩,眉宇舒展,皓齿朗朗,这番不做作的样子,说不出的爽朗真实。 少年望着这一幕,嘴角也不自觉挂上笑意。 “这个给你。” “这是?” 临别之际,明泽也丢给红坟一个拇指盖大小的u盘。 “是这段时间亡故的圈子里的那些导演前辈们的生平资料。”自那天校庆过后,少年回到住所可没少背着刘雅梅打听这几个月相继过世的那些大腕们,他原先是不信红坟的,在他眼里她顶多算个神棍私生饭,可当调查过后,他才发现红坟说的一点没错,确实是在楚凝屿死后才出现了这阵死亡之风。 “诶……?”他信她? “别这么看着我,我只是……也很疑惑……现在的圈子人人自危,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死的是谁,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试着相信你这个神棍。”少年实在拗不过红坟眼中熠熠发光的视线,蹩脚解释道。 “谢谢你,这个。”红坟举了举手中的u盘,“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是嘛……”少年挠挠头。 “你的脸,上课什么的没关系么?”刚要转身,红坟想起了明泽也的花猫脸。 少年一怔,摆摆手:“戴口罩就行了。” “我那儿有一盒药膏,专门治跌打损伤,下回给你拿来。”哪儿有那种药膏,想来随便买个乳霜什么的滴几滴血进去就行了,红坟突然有点佩服自己。 “行。”只要不被“被迫输血”就万事大吉了,下回什么的,就等于说‘我没有,你别等了。’只是客套客套,少年假笑应着。 望着少年明明身形趔趄却佯装潇洒地大步流星离去,忽而想起校庆时他血糖过低而晕厥的样子,红坟忽感心头被烧开的辣椒油给滋了一圈。 算了,这些都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情,人家是大明星,什么私人飞机私人游艇想买多少买多少,全世界各个国家到处飞,其中快乐应是她想象不到的,想必这些小伤小痛于他早已司空见惯,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做那几千万粉丝当中的一个呢? 可就是,有那么点点在意不知不觉在心头画地为牢。 在阿祈的指导下,某与时代脱轨的万怨之祖终于学会了开网咖的机子,插usb等一系列高难度动作,来不及为自己又学会一项现代人类必备技能而高兴,这些黑白资料之中太多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结成痂堵在红坟的脑海。 “某某疑似第三者插足……” “某某某被包养了四年……” “某某嗜赌成性,欠下天价债务……” “流连风月场所,某导演美其名曰寻求灵感……” “与多名一线女演员发生xx被证实……” 实在看不下去的某坟立即关掉了屏幕,按着桌子喘粗气,心下不住的唾弃贵圈真乱。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群人到底因何而死,难道说楚凝屿的自杀只是个巧合? 天空鱼肚白时,红坟从网咖里出来,顶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举步维艰,与整个城市清早的忙碌格格不入。 “老板,来俩鸡蛋灌饼,不加肠儿,辣子多放点。”来到一处早餐摊贩前,摸出口袋里皱巴巴的十块钱。 “两套十二块钱。” “那……那另外一个不用加鸡蛋……”光吃一张饼根本不够饱,面对飞涨的物价,少女只得妥协。 就着热乎的灌饼,蹲在地铁站路口大快朵颐的红坟颇有种初来乍到这座城市的茫然感,想着吃饱了得赶紧寻找关盈盈。 第四十九章 陈善浓的回忆 仅凭着一点事象中存留的灵识即便能磁场重现也很难追踪到本尊的踪迹,毕竟人只有在重要的场所才会残留灵识,影像会在没有灵识的地方断折开来,而关盈盈的身影便是在六环外的一处不知名郊地广场上消失的。 从二环到六环外的郊区,着实费了点力,刚吃完东西的肚子这就开始“嗷嗷”闹腾,细想起来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捕捉过生怨了,红坟有些厌恶自己这野兽习性的体质。 “血腥味。”放眼视觉扫描整个广场,这里应该是规划进新区建设的地界,拆迁办碾过,徒留一地残垣,空气里弥漫着腥臭味。 就好像广场下边曾是一处宰猪场。 越是靠近广场的中心,红坟越觉气味刺鼻,她难耐地拧着鼻子,“真够臭的,那些成天嚷嚷环保的人怎么不来管管。” “对人类来说这气味几乎不可闻,自然没有人考虑你这种狗鼻子的感受。”金色光团浮在半空冷不丁讥讽前者。 被怼也不恼,只扇扇鼻子周围的空气,“所以你到底瞅没瞅出异常?”趁着这家伙事后诸葛的毛病没犯,赶紧先开口问他。 “没有。”何止没有异常,连颗怨梓都寻不得,可就是因为太正常,才会显得很异常。阿祈显出人的轮廓,半蹲在地面上嗅了嗅,暗暗道:“不过……有新鲜血液的气味。” “哪儿呢,我闻闻。”二话不说,红坟半撅着屁股贴面一通乱嗅。 要论这狗鼻子的功夫,红坟确实不如阿祈,要不怎么说人家是上古生物呢,她愣是扫地机器人一样来回嗅,也分辨不出新鲜与不新鲜血液的区别。 可即便是闻出了新鲜血液,也不足以证明什么,以她们不同常人的视角都觉察不出什么端倪,只能暂时说明,这里,要么什么异常都没有,要么就有天大的异常,大到连万怨之祖都感知不到。 “你记不记得,陈善浓托你这件事的时候……”阿祈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丝那个短发女孩儿的怪异:“她说的是救救关盈盈,而不是找找,或者别的词汇。” 话及于此,红坟敛住了不正经,“她难道知道些什么?”如此想来,那天陈善浓蹲守在门外神情焦急,按常理来说她刚从医院回来,即便是打几次电话不通,也不该用“救救”两个字,或许关盈盈失踪这件事她至少知道点内情, “这里很诡异。” “可这里干干净净,连怨梓都没有。”红坟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水泥浇注在钢筋上的残痕,偶尔扬起的风吹起废墟的尘,能呛得她一阵咳嗽。 随之而来一阵沉默,绵长的龙息叹过这片名为“小兴广场”的残垣,除了吹动缝隙里艰难求生的杂草,以及漫天的灰尘,一概与原先无异。 “今儿就到这儿吧,先回去再说。”红坟瞄向远处倒挂着的广告牌,细想起来,七天前,是新月初升的太阴之日,胸口泛起一丝丝凉意,却也很快掩了过去,希望关盈盈一切安好。 回到学校里,很快在宿舍阳台上找到了晒衣服的陈善浓,踮脚晾衣服时,被突然出现的红坟吓得脚底打滑差点从阳台上摔下去。 “小心。”前者轻松将她后仰的身位拉了回来。 惊魂未定的陈善浓喘着粗气:“红……红坟大人……” 小丫头的视线里满是惊恐,红坟内疚地说:“红坟就行了,有个事儿,我想问问你。” 女孩儿不合时宜的一颤没逃得过阿祈的眼睛,随即便见她恍惚道:“什……什么事?” “关盈盈失踪的内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红坟这般想着。 以阿祈的角度来看,在听到红坟这么问出后,明显能看出陈善浓微微松弛的身形,就好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而后又重新挺直了身板战战兢兢起来,“我……我……”典型的有口难开。 “你真的知道?”红坟眼睛一亮,双手覆住女孩儿的肩。 被前者炯炯视线盯得浑身寒气瑟瑟,陈善浓颤巍巍开口:“是……我知道……”她急急吸了口气:“这都是赵亚力在背后捣的鬼!”怒喘的尾音夹裹着对当中名字的痛恨。 ‘赵亚力,那个寸头打着耳钉的少年?’红坟在关盈盈的灵识中见过他,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不良又颓败的气息,蓬勃年纪里开出的荼蘼之花,即便只是一眼,印象也是深的。 见万怨之祖面露疑色,女孩儿拾掇起情绪,神情暗了暗继续道:“你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 红坟点点头。 陈善浓唇角勾勒起苦笑,幽幽开口:“我和盈盈是在上个学期的入学仪式上认识的,兴趣爱好很像,总有说不完的话,分班了才知道我们专业不同,她家是中日合资的企业,父母便给她报了日英,我本来以为我们会一帆风顺,像小说里那样平安美好的地度过所谓人生中青葱的三年,但是没想到,刚一个礼拜之后,我所在韩英班就开始了阶级划分,起初,是以家庭背景做区分的,我,因为叔叔是这所学校的老师而被放在了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她们需要一个好学生里的探子,很不幸,我和易小月都是这种角色,加之我又被分到了她们的宿舍,就自然而然的混到了那个集体里……” 女孩儿将目光瞥向阳台之外的校区风景里继续说:“别人附庸她们得到的是虚假的友情,而我附庸她们得到的却是被当做交易品,你知道,每一个班级里的小团体会在整个大校区里继续找势力攀爬,就好像只要找到了这个学校里最大的靠山,她们便可以任意霸凌任何一个人,于是,赵亚力出现了,他爸爸是整个x市的管理者,没有人敢对他露出难色,包括校长,包括那些道貌岸然的德育老师,为了接近他,我被她们美化成他的暗恋者,一次一次,一次一次厚着脸皮,在所有人鄙视的目光里暧昧地靠近他……在其他人眼中,我是一个为了钱为了权毫无底线,不择手段的人……” 第五十章 寻灵梓中的赵亚力 陈善浓吸了吸鼻子,紧紧抱住自己,来回摩搓手臂,好像是在极力的安抚自己继续说下去:“呼……后来,赵亚力接受了我,而她们也如愿地搭上了这根校园里最大的树,我是桥梁,连通着他们;其实一开始,赵亚力对我很好,好到几乎让我真的以为他是我的男朋友,可是,也仅仅过了两个星期而已,他的真面目就暴露了出来,他原来是那种一直喜好玩弄她人的恶魔,他比她们更能换着花样羞辱我……”话及于此,女孩儿闭起了眼睛,那一幅幅不堪的画面,她不敢去想,过了许久,许是平复了情绪,她继续说:“而那时候,跟我关系最好的盈盈站了出来,由是她的家里与赵家人有些来往,赵亚力没有对她怎么样……可是后来,她还是一次次被赵亚力手底下的人叫去,他们对她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一回她回来,双眼腥红,一定是受了很多的折磨,她不肯让我看她身上的伤,也不准我报警……”越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被哽咽取代。 女孩儿脸上堆砌起浓厚的愧疚,泪水不断划过面颊,她真的难以想象这一次关盈盈又会受到多大的凌辱,这么多天,她到底在哪儿? 听完整个故事,虽说脉络不是很清楚,多半是陈善浓的个人视角导致的,但至少知道了她被霸凌的原因,可以说是毫无原因;红坟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怎么开口劝慰眼前的女孩儿,只坚定地向她保证一定会寻回关盈盈。 红坟走在校园里,随意找了个长凳坐了下来,感叹道:“现在这群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人与人之间的攀比,以及利益联系永远不会消失也永远不分年龄场合。”可悲的是人那些身在利益链中的人明明知道自己的位置却无法挣脱,清醒的遭受折磨。 正对着长凳的教学楼闪过一点红芒,万怨之祖机警地看向空旷的教室,“奇怪……” “怎么了?”阿祈问道。 “我总感觉有人在暗处看着我……”这种不好的感觉自从上回从电影院回来之后便一直如影随形。 “人生三大错觉,有人在看我,有人在关注我,有人喜欢我,你觉得你属于哪一个?” 红坟却没心思理会阿祈的嗤笑,拾起开衩的发梢一圈一圈绕在食指上边把玩头发边喃喃自语:“从寻灵梓的影像来看,关盈盈的出走完全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除了教学楼拐角遇见了赵亚力,就再也没和其他人接触过,基本可以排除绑架,她一路从学校到六环外的郊区‘小兴广场’要么坐公交要么乘地铁,井井有条,似乎是为了去那个地方找什么东西?”最让红坟好奇的是,在陈善浓的口中关盈盈是被霸凌的人,理应面对赵亚力等人时会表现出怛惧的情绪来,然而从之前的影像上看来,不管怎么样她脸上都太多镇定了,甚至在镇定之余稍稍携带着点幽怨与愤懑…… 脑子里那名为思绪的神经梢一时间齐齐“噼里啪啦”放烟花似的炸了开来,留下一片空白,许是入了春家雀成群结队栖在身后的树梢上“叽叽喳喳”没完没了,某万怨之祖终于忍受不了这恼人的叫声,凶神恶煞转过头朝香樟树吼道“吵死了——!” “唰——哗啦啦——”栖息在枝头的各类鸟儿逃命似的飞离香樟树,乌压压一大片飞走后,世界终于清静了,甚至可以称得上静谧,徒留徐徐微风,讨好似的安抚长椅上的少女。 “招你惹你了?”阿祈凝视这些落荒而逃的麻雀,挑了挑眉。 “哇呀呀呀!不管了!”抓耳挠腮对着自己脑袋一顿操作的万怨之祖蓬头草面地立下g:“丫的找不到关盈盈下个月我不吃饭了!”挺胸抬首,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阿祈冷着脸鼓起掌来,顺口道:“有志气。” “好!就从赵亚力开始!”既然四面八方的线索都指向了那个板寸少年,若不去找他反而有些对不起这些线索;红坟一拍大腿站起身来,颇有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既视感。 做贼一样蹑手蹑脚一步三回头避开摄像头来到德语二年级1班,这边是赵亚力所在的班级,环视一周,确定无人之后,红坟袖间蹿出张黄符,鲤鱼打挺似的在空气里挪着前行,在得到前者一句“显。”后突然消散在了空气里。 泛黄的空气笼罩住了整个德语二年级1班的教室,这是化作寻灵梓的黄符在找到残存灵识后根据灵识重塑现场的前提工作,随后根据融合残存灵识重新在施术者眼里交织出曾经发生的事,这便是“一纸寻灵寻四方”的修灵盟会招牌术法。 午休后的第一堂课,教室里弥漫着倦怠,同学们看上去精神不振,萎靡异常,一个个没睡醒又不得不竖起耳朵听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念催眠经,与之场景不同的则是后排最后一座靠窗的板寸头少年,他翘着二郎腿,一直看向窗外,课椅脚与地面呈45°来回吱吱呀呀,像个摇摇椅一样托着他,而他也似乎很擅长掌控这样的平衡。 寻灵梓重现出的第一场清晰画面定是平日里最常见的,红坟顺着少年的目光向外探去,恰好落在她平日里上课的韩英一年级2班教室,而落尾处,正是靠窗的短发女孩儿。 女孩儿上课有些不用心,昏昏欲睡勉强用手撑着脑袋,手臂支撑不住时脑袋颓然砸到课桌上被惊醒,这时红坟收回视线回眸赵亚力,顿见他唇角不自觉勾勒起微乎其微的弧度,午后的暖阳懒洋洋地洒在他身上,乍眼一瞅居然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喂喂喂什么情况……”若不是脑海里突然想起陈善浓提及板寸少年时发指眦裂的表情,红坟几乎以为眼前这一幕是哪部青春校园偶像剧里的剧情。 继续观察影像,当少年发觉自己因为女孩儿的笨拙而有所动摇时,很快便藏匿起不小心透露出来的温柔,取而代之拧在一起的眉宇多少掺进了些些故而为之的淡薄。 “哎呦喂这又是什么情况啊……”光是透过赵亚力的这几个微表情,红坟的脑洞可以扩展到半人马星座去了。 阿祈冷不丁说:“关盈盈从来不让陈善浓看伤口,或许她身上根本就没有伤口。” “嗯?什么意思?”这倒是有趣了,关盈盈身上从未发生过霸凌事件? “很简单,她喜欢赵亚力。” 第五十一章 跟踪赵亚力 “嗯……喜欢赵亚力……简单……”红坟确有其事地点点头,反应过来时一声:“啊?——你没搞错吧?这画面里哪有关盈盈?你要说这场景里的赵亚力喜欢陈善浓我倒有点相信……”说罢,红坟仔细盯着板寸少年,探究一番他的表情后疑惑地啧吧嘴:“可是……没可能啊?他们都说赵亚力只把陈善浓当玩具……善浓也跟我说赵亚力是个性格恶劣的人……” 阿祈冷着腔调:“很多事情,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 万怨之祖习惯性摸了摸下巴,不置与否问身边的金光:“要不咱……跟踪跟踪?” ‘可算开会儿窍了……’ “不行不行,这是非法的,算侵犯了他人隐私权了……”话刚问出口又自己立马否定。 ‘得,白夸了。’“我觉得你的诞生是为了试探这世界最为荒诞的底线在哪的……”终于没忍住,阿祈化作人影给了某迂腐者重重一粒栗子。 “噢唔!嘶……”脑门疼痛来袭,红坟下意识揉了揉脑袋,寻灵梓在施术者的临时撤离下融成泡影,1080p全息画面匆匆结束。“你到底是夸我还是损我!”这货,戏谑别人的技术越来越高了,她居然听不懂。 “傻子才会觉得我这是夸奖。”这学可真是白上了。 “刚想到哪儿了?全被你给打乱了!啧!”少女欲准备二次布阵,却被金色人影一把拉住,闻其郑重言道:“跟踪赵亚力。” “可……”某怨祖依旧徘徊在纲纪上钻着牛角尖。 “跟、踪、赵、亚、力!”阿祈一字一顿,不再给前者置喙的机会。 拗不过阿祈的红某人只得悻悻操起一叠黄符洒向半空,天女散花般规则地排列出前行的方向,随后又一同没入了空气里。 “无为有处有还无,走你~”话音落地,一条银朱色的细长流动性液体状物体若隐若现浮在半空之中,当中脉络跳动,仿若人体内的血管。 这是一条通向赵亚力的血灵,原理与寻灵梓是一样的,捕捉人类留下的灵识残骸,将其有条件的利用起来。 若说这偌大的皇城没有点国内外着名的高端夜店是不可能的,什么cargo啊,coco,这种一看就充满视觉爆发的单词着实是将这类解放人类天性的场所囊括得很全面,越是临近这喧嚣的场景,血灵就脉动地更加有张力,就像是人在剧烈运动时蓬勃的心跳。 一百米开外,遥望整个街道像是气泡里的龙宫,如幻如实,连夜幕都被涂上了夜光漆,夜店的建筑并不高,但落地面积却是很大的,白墙红耀,巨大的矩形门上简约的文体“mix”,外表简约得就像是一处现代文化馆,当中包含的匠意心曲倒是符合年轻人的审美。 豪车从街道的起始排到白色建筑的跟前,红坟有种来参加车展的错觉,当然她也是唯一与这里不相称的景色,来往人群或奇装异服,或打扮暴露,或时尚前卫,他们无疑与此番夜景融为一体,门口这与之格格不入的一影小西装校服的红坟很快就引来了保安的注意。 “小朋友,这里是夜店。”首先是名拿着警棍的保安上前拦住了红坟的去路。 血灵呈越发膨胀的趋势深入夜店,红坟瞄了一眼大门旁的两座巨型q版人物雕像,寻思着正门没法走的话一会凝神至那小人身后再钻进去。 “不好意思啊,叔叔。”红坟装腔少女,礼貌的笑笑,悻悻转身离去。 两个保安相互望了眼摇摇头,直径离去。 来到巷口的拐角,食中指紧紧并拢,响指落地,踪影不现,而不远处的mix入口,多出一影高中生,q版雕塑的视觉盲点里,忽隐隐透出了一闪红光,它尾随着少女一路走进一场声色犬马之中。 “嗯?”红坟下意识回头。 “怎么?”阿祈顺着前者视线探去,龙的视锥不会放过任何污秽,然环顾四周,除了出入的人潮,根本探不得一丝异常。 有些地方,太过平常所以怪异,就像六环外的“小兴广场”;有些地方则是太过怪异而显得平常,列如欢呼雀跃的舞池。 “没……没事……”怨祖咬唇,眉心拧成了一个结,她不喜欢这里,这里充斥着太多的热烈与晦暗,在她看来,这里每一个随着音符跳动的人都疯了,他们癫狂到想要把自己身体上的每一粒液体蒸发;而这些五光十色的灯光更是将原本就迷宫一样的路线照射的更加扑朔迷离,每个人都是迷途在此的羔羊。 舞池里的散台各自围城连接成了一个硕大的迷宫,人们穿插其中,挥洒白天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澎湃,dj师打碟的节奏时快时慢,他握着半个耳机,时而监听耳机内,时而进行cue点,将混音做到极致,他着一袭时尚机械连体工服脱了上半身,白色t恤露出等称的三角肌,手臂上纹着的英文与图案在凹凸有致的紧实肌肉上来回穿梭,身体偶随节奏律动,每一处的停歇刚巧是节奏的卡点,他的双手如同舞蛇人手中的魔笛,控制着偌大舞池里人们的行为。 血灵在舞台的中央炸裂了开来,环绕在这名dj师的周身,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鲜腥戾气萦绕在整个舞池的上空,而随着红坟视线的落地,才终于看清了站在舞台上掌控整场音乐的人是谁。 炫彩灼目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许是他的单眼皮作祟,看上去半垂着慵懒的眸藐视众生似的环视舞池乌压压的律动,随后又伴着节奏低下头调适混音,红坟从未想过他的板寸头是如此适合夜店,那般野性十足,耳钉时而煽动光线,野性中又不知不觉添了几许兀傲,虽身在酒林肉池,却有一双通亮洞明眼睛,饶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出世感。 “这个赵亚力……不是一般人。”从关盈盈的影像里,匆匆一瞥便知此人非池中物,尤是如今血灵的尽头,他站在舞台上桀骜众生的模样,太诡异太不寻常。 “你打算怎么办?”阿祈问。 红坟摇摇头,嘴皮子上起得一点点皮肉都快给她咬烂了,就快开始啃手指头上的倒刺了,“只能……等他下台拦住他了。” 如海鱼入泥泞的红坟在人群之中来回趔趄,像是足球场上众人角逐的球,被人挤到散台差点磕碰倒人家昂贵的酒水,又忽地被人撞到了舞池的中央,若不跟着同一个节奏扭动身体,很快又会被踹到另个方向,于是乎,人们各显神通地传球,最后射门,红坟整个人被推攘到了舞台下,巨大的音响低音炮差点把她的灵识震出身体。 舞台上的少年扫过一眼跟前熟悉的校服打扮,陌刀眉微挑。 第五十二章 夜店里的赵亚力 随手播了一首michael的混音曲,板寸的少年扭了下脖颈,从高高的舞台上轻挑地一跃而下,视线甚至没落在抱着脑袋分不清方向的红坟身上,随手拎起这颗“球”大步流星朝舞池外走去,他的待遇与手中“红坟球”可谓是天壤之别,但凡他行之处,跳得再疯的人群也会为他让道,他就像是舞池里那块最大的同极磁铁。 作为一颗“球”,红坟也算是尽忠职守,一直到听不到音乐她才颤巍巍放下护着脑袋的双手,昏暗的灯光下,赵亚力正背着光打量她,柳叶似的眼睛似乎长了棱角,乍看上去由内而外的凶,若是一般人,早就被他“近身者死”的气场吓得屁滚尿流了。 红坟的假笑看起来尤其敷衍,实际上她有在很努力堆砌假笑,然而区分他人是否真笑与假笑看眼角就行了,有褶子便是真的,没有便是假的,只是一眼,赵亚力就识得当中区别,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红坟的眼神往下更冷了一层。 好吧好吧,招了吧招了吧,这孩子在社会场所实在太吓人了,清俊的五官仿若被淹没在了末世纪的冰原里,到底是什么让他在这青葱年纪下锻造出这么深沉的表情,万怨之祖发现自己实在是拿现代的孩子们没有任何的办法。 “赵,赵学长您好……我……我有事儿找您……”‘妈耶,吓得尽说些敬语了,这孩子怕是要折寿啊……’红坟唯唯诺诺耸肩。 “说。” ‘您那天拦住关盈盈问陈善浓和明泽也事情的时候可没这么节约音节!’少年的语速着实太快,仿若多说一个音节嘴皮子就会被烫破,红坟只得继而讪讪道:“那个,关盈盈已经很久没有来学校了,不知道这件事您有所耳闻没?”‘啧,我怎么老说敬语!?’红坟懊恼自己用惯了高中生身份差点没走出来。 “没有。”少年眸子少有地闪了一下,不同于夜店的那种光。 ‘撒谎。’红坟挺起因少年气场而不自觉拱起来的颈椎,直视进他凌冽的目光里,一改方才的小白兔模样,清了清嗓子道:“我记得,你曾多次单独跟她见面,你真的不知道她的去处吗?” 话音刚落,少年警惕了起来,他神情暗了下来,过了变声期的他嗓音听来尤为浑厚有力:“你是谁?” “一年级韩英2班的一个学生而已。”红坟歪了歪脑袋,视线却一动不动压迫在少年身上。 “我劝你少管闲事。”说罢,少年转过身,踱步而去。 “是陈善浓拜托我的,关盈盈对她来说很重要。”红坟想要赌一赌,赌那画面里赵亚力眼中的人是谁。 闻言,少年的身形明显一怔,随即停下了脚步,事实证明她赌赢了,没错就是陈善浓,他果然在意那丫头。 少年没有转身,只是矗在那儿一动不动,耳垂上的耳钉一闪一闪,“我不知道。”沉闷的声线钟鼓似的厚重。 ‘不像撒谎……’“那你……知道关盈盈喜欢你吗?”你不知道,他不知道,天不知道,地不知道,这人儿还怎么找?赵亚力这么关键的人物也一问三不知?红坟病急瞎投医,干脆把阿祈告诉她的捅娄出来,至少得迫使跟前的人对此事重视起来。 闻言,少年转过身,挺拔高挑的身姿再一次挡住了光线,他身形的阴影挡住了红坟的视线,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随即便听闻他问:“你到底想怎样?” “你说你不知道,我信你,但作为关键人物,你必须跟我一起调查这件事。”如果能利用赵亚力的人际关系,那可谓如翼添虎。 少年嗤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狷邪的弧度,饶有兴致地俯视跟前刘海几乎掩埋住了眼睛的普通少女,一字一顿问:“凭什么?”这女孩儿应该就是韩英一年级2班这学期转来的新生,怎么看怎么初生牛犊,对他都敢颐指气使。 “陈善浓因为你跳楼,学校的霸凌风气因为你而盛行,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应该赎罪吗?”红坟义正言辞。 阿祈简直要为红坟颁个正义侠士的奖牌。 少年微微一怔,随后“噗”的一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笑得眼角湿润,笑得差点弯下腰。 红坟却眉头紧蹙盯着少年浮夸的笑脸,明明他的眼睛里满是不自主的凄悲。 赵亚力是怎样的人,这个问题在很多人身上能找到答案,学校里的人都惧怕他,他是所有霸凌者中最强悍的存在,是四中“政权”的中心,答案如此明了,但为什么在关盈盈影像中他仰着脑袋抽烟时眸中会匆匆掠过凄楚,在舞台上掌控全场音乐时即便是在那么震撼的场景里眉宇之间也化不开浓郁的孤寂。 笑声最后渐渐淹没在缄默里,红坟待他收敛完笑意之后再次开口:“你知道你跟明泽也差哪儿吗?” 在听到“明泽也”三个字时,板寸少年明显呼吸一滞,脸色比这昏暗的厢廊黑了不止一个色调。 红坟装作看不到少年冷冽的目光,伸出手指了指少年结实的胸膛。 “这里。”在心脏的位置稍作停留。 “没错,他是戏子,但他要比那些以欺凌弱小来宣扬自己存在的人好得多,他力所能及地保护着所有人,哪怕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人存于世,与其忙着宣泄不满,不如做些曾经自己认为愚蠢的事,当你做了,你就会发现,其实真正蠢的,是自己。”话落,红坟迎向少年的视线,在当中探到了一闪而过的微光。 这道微光像是冰面上的一道裂缝。 板寸的桀骜少年挑了挑眉,嗤气冷哼一声,“看来王艳她们没拿你怎么样,居然能站到我面前来讲这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 “不过一群小孩子的伎俩,校园霸凌,对于我和明泽也这类人是完全没用的。”暴力,孤立,对于心智尚在发育的正常花季少年少女来说是致命的,然而于早就身处在荆棘丛林里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挠痒痒。 赵亚力皱眉凝视眼前的少女,当中有打量,也有疑惑。 她知道明泽也被他手底下人揍了?既然知道了是他的人揍的,她又怎么还有胆子找他? 这姑娘,神秘得过头了。 第五十三章 僵尸酒 “三句话不离明泽也,啧啧啧……”阿祈在一旁不住摇头,语气里满是女大不中留的无奈。 “说说,你想让我怎么帮你?”诸多的疑问最后化为一声叹息,少年稍稍放下了些居高者的姿态。 深深吸了口气,红坟正色道:“我希望你能在回到学校后发动手底下的人帮着一起寻找关盈盈,人越多越好。”校方有意隐瞒关盈盈的失踪,以赵亚力的能力一定能探得当中一二。 “就这个?”少年还以为她会狮子大开口,这么听下来反而有些大材小用的落差感。 “就这个……”看少年略显失望的脸,红坟差点厚着脸皮脱口而出如果可以请我一顿全聚德也行之类的话。 “可以是可以。”少年脸上一闪而过狡黠,他摸了摸鼻梁:“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红坟顾不得窃喜,眨巴眨巴眼睛问。 赵亚力忽而戏谑的眼神里似乎暴露了什么,他指了指身后的舞池散台,“我这儿有个规矩,请人办事得喝酒,也不为难你。”少年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比了个五,满脸堆砌着“想请我办事,你还嫩了点儿。”的表情。 原来难点在后头,怪不得答应得这么顺溜,果然改不了了啊!霸凌者的姿态! 红坟气得差点将自己怨梓全栽到眼前人身上。 “喝就喝!”谁怕谁!‘老娘喝兰陵酒的时候你们这群渣渣还不知道在哪片空气里飘着呢!’ 再次回到音乐声震耳欲聋的舞池里。 来到吧台,少年轻车熟路与调酒师交换了个眼神,“zombie,五杯。”说罢,舔舐了下嘴角,转过身挑衅地望着乖乖女模样的红坟道:“知难而退不丢人,学妹。” 一杯杯驼色液体被装扮地很好看,排列整齐等待某万怨之祖赏嘴。 红坟瞅了眼板寸少年眼角的狡黠,权当这是年轻人的恶作剧,端起科林斯杯想也没想就给自己灌了进去,薄荷的气息瞬时在口腔里游走开来,朗姆酒独有的甜润加之凤梨的微酸,意外的像果汁耶? 没有喝洋酒经验的万怨之祖还以为眼前被装饰地很好看的酒水只是徒有外表的饮料而已,要说醇香比不过燕国汾酒,论烈更不是赵酒的对手,就连甜味也逊色醴酒太多。 “吨吨吨”五杯下肚,红坟满足地用舌头搜刮一圈唇边的残渣,笑眯眯对少年说:“小板寸,嗝,话要算数!” “完了……”阿祈黑了脸。 “学妹酒量不错。”少年嘴角咧开的弧度大了些,抬眉时的褶皱覆上了一层恶作剧得逞的得意洋洋,“行,这事儿,我应了,你可以走了……”赵亚力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就,完事儿了?’红坟半懵地眨眨眼,来回转换的灼目灯光打在少年脸上,一股子晦暗的笑意张扬开来,晃晃脑袋,转身离去。 “就这样放任她一个人走?不太好吧?”调酒师继续手中为客人调和酒水的动作,目光随着淹没进舞池的少女收了回来,转而看向倚着吧台点烟的少年。 “有什么不好的?”少年吸纳间烟雾缭绕,“我看她挺能喝的,五杯下去也没事儿……” “那是她喝太快了……看着吧,不到出门,准倒。”调酒师对自己的手艺是绝对自信的,这俗称“失身酒”的僵尸鸡尾酒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混入狂欢人群的少女如同跌入怒海狂涛里的孤帆。 “阿……阿祈……你,你快瞅瞅四周,有没有修灵人在施法……我…怎么感觉看东西重影呢?”天知道舞池里舞动的人群魑魅魍魉般可怖,抬首探去一个个拖着三四个影子。 “你醉了。”金色光影叹息声绵长。 ※ “呕——!咳咳咳——!” 胃部传来强烈的不适感,脑门更像是被一万只手来回蹂躏,说不出的肿胀晕眩,视线被灌了铅,只要睁眼,保准天旋地转。 直到干呕到肺部传来阵阵钝痛,某只传说级别的人物才清晰的认识到,自己可能与现代洋酒不对付。 “小兔崽子!赵亚力!”红坟边擦拭唇角的残沫边对那板寸少年咬牙切齿。 脑袋越来越沉,沉到万怨之祖也难以负荷,踉跄几步双脚打结,自己被自己磕碰在地,随即抱着植物盆景又是一顿干呕。 “诶诶诶,你不是刚刚那个小朋友么?怎么混进来的?”保安晃着警棍一把将烂泥儿一样的高中生拉了起来。 “老刘啊,这咋办,这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去的?被经理知道咱们得完蛋!”另一位保安认出了跟前的女孩儿,立马慌乱了起来。 “你先别急,我有个办法……”思绪了下,“这样,咱哥俩把她扔到后面那条街上去!” “那要是被人捡尸了怎么办?”前者大惊失色。 “一个姑娘家家的不学好,喝得烂醉如泥,咱两不管她也得被捡!”保安将警棍插进套子里,“来,搭把手。”抬起女孩儿双肩,示意同事跟他一起。 前者踌躇了会儿,最终拗不过饭碗这件大事,托起女孩儿都得双腿,二人架着她来到了夜店的后边,网状栅栏有一处刚好容纳人进出的口子。 “老刘,咱把她放垃圾桶旁边吧……”但愿垃圾桶的臭味能替女孩儿避开那些崽子们的扼手。 “行,就搁这儿。”两位保安也算手上有些分寸,轻抬轻放,将烂醉的女孩儿放置在了塑料垃圾箱的旁边后便匆匆离去。 泔水味混合着霉馊味入侵女孩儿的鼻子,人迹罕至的后街马路也算宽敞,只是这里地理位置偏僻,很少有车辆通行,多是些外地打工者的栖息地。 “无忱……无忱……还给我……”醉酒少女痴痴呓语。 “醒醒,蠢货。” 金色光芒里伸出一只手来回拍打少女的脸庞。 “别闹,小跛子!”不耐烦地打开阿祈的手,挪了挪身子,重新给自己找了个安逸的睡姿。 金光里的手骤停在半空,随后紧紧握拳,发出了“咯咯”声。 “九百多年了,没想到……”阿祈的叹息声如闷雷轰轰,顿时卷起寒风阵阵。 遥望夜空,繁星点点。 都说都市里的夜幕是寂寥的,可为什么此刻看上去会这么的美,诸星荟萃,是好事,还是坏事? 许是喝酒前没有垫饥物入肚,某万怨之祖又被一阵反胃给强行拽了起来抱着灯柱子干呕。 第五十四章 夜店后门的车祸 “喵~喵~” 一只小花猫从垃圾桶里窜了出来,软糯的叫声透过层层静谧传递到红坟耳朵里如惊雷般。 酣醉的人儿“噌”得一下转过头来,两眼放出骇人的光。 “喵?”小猫儿歪了歪脑袋。 “今天的晚餐,就决定是你了,小东西!”万怨之祖再也控制不住捕食的原始欲望,踩着趔趄的脚步靠近小花猫。 “喵!”终于看懂了这个所谓人类眼里名为“捕猎”的光线,小花猫炸起毛,迅速逃离了垃圾桶,跑向了马路中央。 “别跑!”扑了空的红坟转身速度实在不如长了尾巴的动物,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菜叶朝马路上追去。 偏僻的小路是躲避粉丝最佳的路线,某位大明星的保姆车司机难得感受到畅通无阻的快感,踩着五十码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 “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这次的这部剧对你会不会有影响?”刘雅梅心疼地望向窝在座位里长发翩翩的少年,他随着车辆的颠簸而颠簸,眉宇间收拾不净的疲惫,剧组收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刘雅梅赶到的时候,他甚至没来得及卸妆就趴在导演身后的工作桌上睡着了,后来迷迷糊糊上了车,浑然没顾得上这一身古装行头。 少年无神地望向窗外,倦怠开口:“你接都接了。”言下之意的半分责怪被他很好的藏匿起来,当中有多少无奈他不想多说,也懒得说,从小到大拍的戏,接的活动,几乎都是公司的决定,即使到现在,娱乐圈盛传他坐拥无数资源,实际上他却根本无从自主,公司上层总以他还小这个理由,驳回一切。 刘雅梅自责之余轻轻叹息:“你高考这段时间不能完全销声匿迹,观众,粉丝她们信誓旦旦说着要等你,可你别忘了,她们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健忘的人,与你同龄的这一批孩子现在混得都不差,公司又继续在培养新人,你若不进,必然会退……”惯例,少年又再次在自己的苦口婆心中蹙起了眉,可刘雅梅没有放过他,继续说:“一旦在娱乐圈火了,就必须要比从前更加废寝忘食,就像一只射出去的箭,根本没有回头路,因为那些人山人海,那些簇拥欢呼,不是白来的,你必须要比从前更优秀,才能留得住那些见异思迁的粉丝。” “……”少年闭起眼睛,长睫微颤,沉默了半晌,最后重重叹息:“我知道。”这次的戏是仙侠类小说改编,大ip,少年冒险的玄幻故事里,总少不了漫天的威亚,少不了武打动作,他是正处年少,也有大人们说的青春活力,可也有用完的那一刻,比如本来好好的在剧组里拍着戏,却又被公司安排到了各大电视台的综艺里露脸,于是他不得不在剧组以及各大城市之间来回飞,也有的摄制组跑到了国外录制,那么他也得跟上……单薄的身体,在穿上最小号的戏服时,连道具师傅都惊叹他纤细的腰身。 刘雅梅视线飘过俊美少年面上被粉底遮掩了些许的痕迹,忽而想起自家崽儿在试戏时暴露在导演编剧面前,脸上各色的淤青,那天真把她吓得够呛,可也正是这些伤口,让他赢得了这部大制作,用导演的话来,明泽也身上有股执拗的青春气息,即便是受伤也只会自己扛着,冲着这点,几乎与戏中的主角契合,而这部剧的文本作者只说了一句话,“当我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我书里的北辰仇活了。”有时候,刘雅梅不得不感叹,自家这只崽儿在事业道路上令人妒忌的顺风顺水。 该问的还是要问的,这孩子是不是在学校跟人打架了?“对了,你脸上的伤……到底怎么来的?是不是在学校……”之前一直沉默,现在该回答她了吧? “不是……” 透过车窗,能明显发掘少年眼中盘旋的光亮,知明泽也如刘雅梅,怎么会看不出他的隐瞒。 “哗——!” “你给我说实——!?”刘雅梅继续发问之际,保姆车突然一声尖锐的刹车,随之而来的惯性将差点将她甩出座位,同样震惊的还有身旁的少年。 二人目目相觑。 “咚!——” 刚停下,车顶像是被什么重物给砸到了,紧接着司机以及坐在副驾驶的刘雅梅助理被顺着挡风玻璃滚落下来的“尸体”吓得惊声尖叫起来。“死人了……死人了……我撞死人了……”反应过来的司机凝视玻璃上弥漫开来的血液,愣在原地瑟瑟发抖,嘴里重复着同一句话。 “怎么了?”刘雅梅最先探身前来,亦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报警,而是联系公司,拨通电话的一刹那,便听车门被打了开来,“泽也!你回来!泽也!你给我回……喂,柯总,我们这里出来点状况……”与顶头上司交涉问题时,刘雅梅顾不得小孩儿的行径。 火急火燎下车的少年踩着略微蹒跚的步调靠近车前盖,仅仅只要一眼,他便认出了四中的校服。 刘雅梅助理急匆匆下车拦住了欲上前查探情况的明泽也,“泽也,泽也,你听我说,这事儿跟你无关,是肥仔的事情,你赶紧回车里!赶紧的!” 少年侧身躲开助理的推攘,沉着喉间的寒冷道:“肥仔是我的司机,这就是我的事!”那平日里含情脉脉的桃花眸,此时像是钳了刀片。 “泽也!这事儿你不能摊!”刘雅梅说过,明泽也不能有半点负面新闻,她的助理自然也深谙这个道理,用尽全力阻挡着少年靠近车前盖。 “滚开!” 一声嘶哑的怒吼,在空旷的街道来回碰壁,最后消失在了黑夜里。 在车上的刘雅梅与助理同时愣住了。 “啊,没怎么,不是,不是泽也,没有什么矛盾……”刘雅梅悻悻给电话那头的boss解释状况。 “愣着干什么!过来帮忙!”小西装,短裙,是个女孩子……少年小心翼翼将黏在挡风玻璃上的女孩儿抱了下来,女孩儿额前的鲜血侵染上少年千草色的戏服。 第五十五章 带她回去 …… “姑娘……” “姑娘……醒醒……” 谁的声音,就着潺潺溪水,伴着和煦暖风,和着草木清香,好听得如同太虚境里常年悬浮在九重天上的埙声,不忍他声音越来越焦急,于是花魁缓缓睁开了眼睛。 灼目的烈阳里,钻进一个看起来瘦弱单薄的采药少年,他着麻色布衣,身后背着竹篓。 见她无碍,他笑了,明眸皓齿,琪花瑶草。 两颗小小的虎牙,居然能绽放出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笑容。 花魁阅人无数,勘破人心,却在此刻一不小心跌落进少年人干净的眸子里。 …… 红坟感觉自己被晃得胃部翻江倒海,匆匆撑开眼皮,视线糊了很久,满世界腥红,她费力地抬手扭了半天,才终于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他着千草长麾单边雪绒落肩,顶冠镶玉鬓发静静淌于印有祥云的淡色里袍上,尤是他忽而抬起眼睑时的惊错,眸中流光烁烁,卷起十里芳菲,记忆刹那斑驳,万怨之祖恍惚唤道:“初五……” “红坟?怎么又是你?为什么哪儿都有你?什么初五?我还初六呢!”接下来,红坟的臆想被少年人谴责的质问给破坏得七零八散。 下车观望的司机死灰色的脸随着红坟睁开眼睛瞬间恢复了点血色,他兴奋地窜起来大呼小叫:“嘿嘿!哈哈哈!醒了!我没有杀人!我没杀人!我没事儿!” 脑门凉凉的。 红坟闪躲少年凶神恶煞的眼神,伸手摸了摸额头,湿哒哒的,黏糊糊的,贴近一看,好家伙,全是血。 一时间,从酒吧出来后的记忆全部断片,再怎么回想都探不得一点点头绪,心中只暗吼赵亚力那兔崽子害她,那五杯根本不是酒,是毒药! 万怨之祖努力给自己堆出一个善意的笑,学着易小月讪讪道:“明爷,也哥,这次我真的没有跟踪你……” 低头瞟了眼少女怂么吧啦的样子,这条街的前头是mix,而她身上酒气熏天,事实证明还不如跟踪他呢,明泽也眉心拧成个结。 瞅着少年俊逸非凡的脸上转过好几个表情,红坟以为前者又要开始发飙,急忙可怜兮兮拽了拽他的袖子:“明爷,您能放我下来了吗?” 这小子看着单薄纤瘦,没想到手上力道还挺足。 少年没照做,只摆着张臭脸问道:“现在头晕不晕……说实话!”特意叮嘱少女不准撒谎。 红坟抿唇,点点头。 “看东西重不重影?”继续毫无表情发问。 ‘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二次点头。 “嗯,脑子撞坏了。”理所当然得出答案。 少女眨巴眨巴眼睛,不置与否。 “你干什么泽也?”此时刘雅梅下了车,瞅见少年横抱着“尸体”往车厢门走来,连忙制止。 “干什么?当然是送她去医院!”够了,真的够了,就不能让他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吗?闯了祸能不能由他解决一次?而不是美其名曰公司出面解决,少年口中吐露出的回答几欲咬牙切齿。 “不行,这事儿已经跟公司说了,他们会派车来接她去医院的,你不准去!”凡是影响明泽也声誉的事,在刘雅梅这里一定是言令禁止的,她插肩站在车门前挡住了明泽也的下一步动作。 红坟能明显感受到少年胸腔的起伏弧度,以及他渐渐错乱而粗重的呼吸声,此情此景,她明白自己似乎成了这群人矛盾的中心。 “那个……”少女谨小慎微的声音幽幽飘了出来:“其实……我没事儿……我可以下来自己走回家的……” “闭嘴!”少年朝某万怨之祖冷斥一句。 红坟讪讪抿唇做闭嘴状。 完了,非但没有缓和跟前这两人剑拔弩张的氛围,反而使得抱着自己的少年浑身战栗了起来,炸了毛似的,关于怎么能摸到电视里的这位大明星逆鳞这件事,红坟可谓是颇有心得。 “我再说一遍,送、她、去、医、院!就、现、在!”少年咬着牙一字一顿,生怕在场的人听不清,他执拗的视线落进刘雅梅眼中。 鬓角几根白发的女人从未见到过如此暴戾的明泽也,纵使以往调皮恶劣,却也总是玩味的,可今天,却异常认真了起来;忽而想起之前某个公司高管无意间说的话:“泽也真的很善良啊……尽管平时喜欢作弄别人;实际上小杨的死,他一直都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自己从小看着这孩子长大,居然还不如旁人看得通透,或许她一心想要保护他,才会一直忽略了他真正的想法。 刘雅梅凝视少年疲惫的脸上堆砌起的倔强,心头不由地一软。 真是败给他了。 “……总之,医院无论如何都不准去,先把她带回别墅,我把你的私人医生叫过来给她看看……”这是刘雅梅最后的底线,公共场合是绝对不准许他踏入的。 红坟不动声色拉了拉少年戏服玉带。 眼前这个女人,着实是关心他的,既然已经退了一步,他也不该再继续犟下去了。 明泽也瞥了眼红坟祈求状的眼神,又迎上刘雅梅不容置喙的神情,终是妥协地叹息一声:“你最好现在就打电话,让他去别墅等着。” 女人稍稍挪开了身子,给少年放行,随即拨通了少年私人医师的电话。 红坟第一次坐在这么明晃敞亮的车子里,空间大到令人咋舌,背后的座椅何止是用舒服二字来形容?简直软到可以融进骨头里了,少年坐在她对面,就这样面无表情瞪着她。 万怨之祖被某位大明星的视线掴得一动不敢动。 在叮嘱完私人医生一些事情后,刘雅梅也上了车,坐在了原来明泽也的位置上,“肥仔,开车。” 保姆车启动了起来。 而那道跟着红坟的暗红色光芒一路尾随而去。 车外暗潮涌动,而车内却一路无言,气氛低得简直可以现场下雪,就差套个滑板就可以滑雪了。 副驾驶座的刘雅梅助理首先开口打破这逼人自裁的氛围:“那个……你是咱们家泽也的粉丝吗?”挡风玻璃上还残留着血迹,助理是佩服这个女孩儿的,血流成河成这样,居然跟个没事人一样,莫不是练过铁头功? 红坟对上明泽也的目光,桃花眸示威地瞪了瞪,仿佛在说:“你给我好好回答。” 万怨之祖努努嘴,“我们全校都是他的粉丝。” 见少年恢复最初的面无表情,看样子他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 第五十六章 大明星的别墅 “诶,你最喜欢咱们家泽也演过的什么角色?”助理来了兴趣,转过头笑嘻嘻问满脸鲜血的红坟,毕竟平时保姆车里就这么几个人,第一次有粉丝光顾保姆车,这体验算得上新鲜。 这可难倒红坟了。 少年也轻咳一声,示意助理少说话,而助理选择完全忽视。 “金宇吧……”红坟咧咧嘴,准确地报出少年在《破窗》里所扮演的角色,内心烧香拜谢易小月带她看了那场电影。 “咦?为什么?”助理继续发问。 “你有完没完?”明泽也转过头,怒目助理一脸八卦的嘴脸,“她都被撞成这副鬼样子了,你还有兴致问这些?”莫名地暴躁来源并非助理,而是明泽也察觉自己居然有点在意红坟对自己的评价。 原因从何而来,无从而知。 “为什么?嗯……大概因为他把可恨之人的可怜之处拿捏的很好吧。”语毕,红坟看了看少年。 少年面上闪过匆匆的慌乱,但很快被掩埋,他心下这算什么评价?还不如不说。 助理是善言的,而红坟也没有让氛围再回到一开始的样子,两个人有一句每一句围绕明泽也展开话题,而她们口中的少年则是青一阵脸红一阵脸。 活脱脱过年两个老阿姨在谈论自家儿子的既视感,二人权当本尊不在。 然而没有人察觉到副驾驶的助理在交谈声中渐渐变暗的神情。 还记得第一次经过这幢建筑物时所感慨它全然不顾传统建筑的对称布局与吉祥色调,在红坟的印象里,别墅太过现代化的风格就像是两盒旅行箱堆砌在一起,说得好听点是艺术,不好听就是完全破坏了这道街区的风水。 保姆车驶进车库,明泽也刚要起身横抱红坟一道下车便被刘雅梅拦了下来,“这事儿让肥仔做,你赶紧去卸妆,媛媛,去帮忙。”不动声色打下少年伸出的手。 也罢,只要有人驮着这个邋遢女神棍下车就行,少年点点头,头套竖冠后的长发由是弯腰倾泻而下,配着雪色狐裘,千草素袍,说不出的飒爽英姿,红坟差点以为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那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熟稔,怎么也挥不去。 身型壮硕的司机满怀歉意前来抱红坟下车,某怨祖忍着浑身散架似的疼:“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我可以的!”我是红坚强!先前是美若天仙的明泽也,现在是彪形大汉虎头虎脑的司机大哥,谁受得了这种落差? 少年跟着刘雅梅助手离开了,留下刘雅梅原地打量红坟,她的镭射眼狠狠扫过蓬头垢面的少女,红坟只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她的视线扒拉个干净,就差内裤也脱了。 “把你手机拿出来。”刘雅梅冷不丁开口。 “啊?”红坟式迷茫,要手机干什么? 干练的女人边掏手机边冷冷地说:“你们这类粉丝,不惜一切代价接近明泽也,不就是为了能得到他的关注么?我也真是佩服你们,为了他你们可以连命都不要,呵,虽然我同意你进别墅,但他的私生活不能暴露,把手机交给我,再进去。”女人伸出手,向红坟讨要手机。 ‘原来是担心粉丝拍照……这个经纪人当真为了保护明泽也费尽心思……’其实她大可不必担心,因为红坟的小灵通根本就没有拍照功能,于是,当一坨过时的机型被递到刘雅梅手上的时候,能明显看到她额头上的青筋。 “你耍我是不是?”不仅是刘雅梅,连一旁的司机都看呆了。 红坟忙乖孩子摇手:“不是不是,这真的是我的手机……我平常就只是打电话看时间而已,所以……”其实我根本就没钱买手机,某些人面上装劣质无辜,心底倒是为此大言不惭。 刘雅梅几乎是用尽职业生涯里所有的体面才好不容易忍下揍人的冲动,握着小灵通的力道差点让红坟以为自己这个宝贝手机即将寿终。 跟在二人身后,走过一道暗门,前方豁然开朗。 “妈呀……”这客厅真的不是某处的私人展览吗?几乎所有可以挂海报的地方都或贴或挂着少年的照片,形色各异,有街拍,有杂封,也有摆拍,有小时候天真无邪的笑脸,也有成年后微蹙的眉宇。 红坟承认明泽也的脸确实称得上艺术,可,这么多自己的照片,平时住着难道不瘆得慌吗?比如晚上想要喝水下楼一开灯“腾”的一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自己,难道不会吓一跳吗?还是被自己吓一跳的那种。 然而下一秒红坟就把喝水这个问题排除脑海了,因为几乎所有的生活器皿全都在二楼,一楼纯粹是个工作室。 一眼扫过去,除了起码占八十平一看就知道做工精细的沙发茶几,上边胡乱撒落各类五线谱子;抬眸,好几架钢琴电子琴鳞次栉比排排摆,架子鼓旁,吉他更是散落有致,沙发上一把,地毯上一把,巨大的曲屏液晶屏前也躺着一把,红坟怀疑二楼厕所或许也能掏出一把古典吉他来,但凡是录音室有的器具这里是一应俱全;视线往左边屋子跟进,好么,私人舞蹈室,光从玻璃门外就能窥到这间练习室至少占了整个别墅客厅的四分之一,而后它的旁边屋子,红坟一边捡起自己的下巴一边数着当中的大型机械摆件,是健身房没跑了,怪不得那小子看起来单薄手臂上的劲倒是不小,感情家里有健身房…… 不忍心再看去了,某万怨之祖忽而回想起自己那堪比狗窝的小土丘,那来自于绝对上流的暴击戳得连咳不止,若再继续刘姥姥般打量,怕是要吐血三斤,当场暴毙。 人比人,能怄死人。 “换上。”刘雅梅拿了一双一次性拖鞋放在红坟跟前,眼中多少夹着对红坟没见识模样的捐弃。 “谢谢您……”红坟点头哈腰接下拖鞋。 ‘这是面对一个身受重伤人的态度吗?你就不该醒得这么快……’阿祈横眉冷对刘雅梅。 干练的女人继续发号施令:“去那边坐着,一会医生就来了。” “喔,好的。”挠挠沾满血渍的发,乖乖坐上沙发的一角。 完全处于下风啊喂! 第五十七章 存活几率百分之三 待明泽也卸完妆洗完澡出来,他专属的私人医师正迫使红坟维持一种张着嘴的姿势供他观察。 “来,张大点。”医生戴着厚厚的眼镜,按着手中的激光电筒一闪一闪,明泽也擦了擦额间碎发,他怀疑自己这位医生是牙科出身,至少得先给她擦擦脸上的血吧,都快成渍在脸上跟刘海结成饼子了。 “这里疼不疼?”医生按了按红坟脑门上的几个穴位。 随着少女一次次摇头,众人脸上凝重的表情也在一层层剥落,尤其是司机肥仔,那颗几乎钻出喉咙的心这才小心翼翼吞了下去。 “高医生,怎么样?”刘雅梅问道。 男人往上戳了戳眼镜,清了下嗓子:“现在看来一切很正常,具体呢,还是要去医院检查的,不排除颅内出血与脑震荡的可能。”男人欲言又止。 “怎么?”女人察觉到了他的意为尽。 医生“嘶”了声,如实吐露内心疑惑:“按肥仔的描述,当时她是被你们撞飞然后从车顶滚下来的……” 刘雅梅瞳孔瞠大,转过头用死亡镭射眼凝视一脸虚汗的肥仔,可怜的肥仔差点没把持住身形跪下来大喊我错了,我该死,都怪我! “正常情况下,我是说正常情况,三十码就能撞死人了,你们五十码的速度在那种情况下……我的意思是……按肥仔得描述来看,这个女孩儿的存活率在百分之三以下。”百分之三都是客气着说的,绝无生还可能才是事实。 当然不排除有的人天赋异禀。 大厅被分割成两道风景线,一道是以高医生为首的操碎心团队,一道是明泽也高挑的身影来到少女身边,湿漉漉的发还在继续滴水,他顾不得地毯上开出的水渍之花,而是将干净的毛巾递给了红坟。 “诶?不用不用。”红坟掏出口袋里的黄纸,在少年眼前举了举,血什么的,是完全不能浪费的!:“我用这个擦就行——唔!” 不等少女把话说话,少年阴着脸用毛巾捂住她的脑袋。 这货没得好了啊!都这种时候还想着符纸什么的! 少年忍着脑门上的“井号”冷着脸擦拭某个不安分的脑袋,很想将其拧下来,可是不行,她是伤者,啊,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女生? “啧……”尽管很小心替红坟擦血渍,却也不小心沾到了手上,明泽也嫌弃的发出一声嗤气。 红坟透过毛巾的缝隙,探得少年脸上迅速好转的淤青。 ‘倒是用另一种方式让他恢复了,没白被撞。’万怨之祖唇边扬起莫名的笑意。 她的小表情没逃得过少年居高临下的视线,头顶传来其冷哼:“你还乐?敢情脑袋真被撞坏了……” “我没乐!”红坟扳正自己的表情。 血渍一点点被擦拭干净,明泽也在少女脑门上找了大半天都没找到伤口在哪儿,难不成这姑娘当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转而一想,再了不得也不能大半夜出去喝酒,这幸亏什么事都没有,如果她当真被撞死了……想想就背脊发凉,少年一撩手,掀开毛巾,对上红坟的仰望的目光:“你为什么喝酒?”话刚出口便惊觉自己实在管太宽了。 “因为关盈盈失踪了。”红坟如实回答。 关盈盈是谁?她失踪跟她喝酒有什么必然联系吗?不懂当中曲折的少年一头雾水,难不成是他离开学校的这些天发生了什么吗? 见明泽也眉宇拧在一起,红坟解释:“我一开始觉得这件事跟霸凌有关,就去找了赵亚力,他说如果我喝的了五杯酒就帮我。” “……”赵亚力,是那个留着板寸头,老天第一我第二的桀骜少年,明泽也想起他手下的一群人围着自己暴揍时,他在他们身后懒散地点着烟眯着眼睛盯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自己。 “怎样的酒?什么颜色?”少年没放任挨揍的记忆多流窜,说起来,身上那些淤青倒是不怎么疼了,他下意识询问红坟口中的那五杯酒。 万怨之祖想了会儿,脱口道:“淡褐色的那种,喝起来味道还挺不错的。”砸吧砸吧嘴。 “zombie……”明泽也眉心的结越来越结实。 “对对对!就是这个!当时赵亚力就是这么对调酒师说的!”惊喜少年能准确无误推断出自己喝了什么。 ‘到底有没有常识……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还能笑成这样?不可理喻!’瞅着红坟满脸的“你真厉害,这都能猜得到!”的傻笑,少年彻底埋掉了自己的耐心,只见他狠狠将毛巾拽走,沉着脸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诶?明……”红坟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怎么这人说翻脸就翻脸?他那甩脸子的频率当真令人捉摸不透。 少年的背影是决绝利落的,绝不接受任何挽留,某怨祖只能噘着嘴一再反省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能让他气成那样?最后只得望洋兴叹一声,现在的孩子啊,一个比一个犟,一个比一个难搞。 另一边在交代完诸多事宜后的刘雅梅看向心猿意马的红坟,开口道:“一会儿呢,让媛媛带你去清洗一下,明天你跟我去一趟医院。”习惯性不容置喙的语气。 “那个……我真的没事儿了,现在就可以离开的,你看。”少女站了起来原地转了两圈,“我之前昏迷只是因为喝醉了而已!”一脸煞无其事。 “不行,既然已经答应了泽也,我就不能食言。”刘雅梅心下可不能不顺着楼上那位小祖宗的意思,虽然自己百般为他好,但也只能循序渐进,这些天他一直在铆足精神来回轴转一刻没停歇,万不能因为这个四中小学妹乱了心情。如此想着,她转而对身边的助理叮嘱:“带她去洗洗。” 小助理得令拉起红坟就往客用浴室跑。 ‘这都什么事儿啊……’某万怨之祖哭丧着脸被这个叫做媛媛的女孩儿拉进了浴室。 打开花洒,凉水惊起一阵鸡皮疙瘩。 被刘雅梅唤作媛媛的女孩儿只开了盏镜前暗灯,几乎是将红坟拽进淋浴间的,昏暗的光线下她一半脸潜在阴影里看着有些不真实。 第五十八章 真正的私生饭 瞅着这个戴着厚厚眼睛又留着一头厚厚刘海的小助理表情从一开始的灿烂到如今的冷漠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而已。 她将红坟的脑袋按在花洒之下,搓洗血渍时动作有些蛮横。 “喂你?!咳咳——”呛了口水的少女咳嗽连连。 “可以啊,还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呢……”小助理不顾前者的挣扎,一边拿下花洒冲怼少女,一边咬牙切齿道。 一肚子气刚好没地撒,红坟嗤气一声便要起身发作,却又被某团看热闹的金光给拦了下来。 “装作挣扎的样子问她为什么这么说。”金光盘旋在忽而狰狞地小助理身后。 ‘阿祈啊阿祈,如果有一天你消失了,不用怀疑,一定是我干的!’红坟白眼翻到了眼皮顶上差点没翻回来。她这一身铮铮傲骨,下一秒软塌了下来。 “咳咳咳,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咳咳,你放开我!”在学校里是不反抗,但没有故作软弱过,红坟有些怀疑自己的演技是不是到家。 “听不懂?呵呵,别装了,为了接近泽也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连命都不要地往车上撞!我在群里说过!没有我准许,谁都不准堵他,这次我没给你们透露他的行踪,说!到底是谁透露给你的?”助理的手劲越来越大,连同着表情也扭曲了起来,她将水量开到最大,血水缓缓淌进下水道。 “哦吼,信息量有点大。”阿祈捋了捋小助理的话,随后叮嘱:“你说你只是碰运气蹲到的,没有人告诉你。” ‘什么群,什么行踪,什么玩意儿?蹲什么?’红坟忍受着助理长长的指甲钳进颈脖里的疼痛感,呛着水费力回答:“我……我只是来碰碰运气的,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泽也是我一个人的!你们都给我记住!他是我一个人的!”助理的表情越发扭曲张狂,她怒视这个被自己欺在花洒下的其他私生饭,恨不得将她塞进下水道里一起冲走。 “呵……”金光闪了闪,对这名小助理刮目相看,原来这才是私生饭的最高境界,卧底在自家idol身边。 “笃笃……”磨砂门外,出现一影高挑;“喂,洗完了没?”少年温纯声线里夹了点焦急。 “呵,正主来了。”矛盾正主的来临,能将这件事推到哪儿呢?阿祈很喜欢看生活里充斥着戏剧性意味的场景,尤其是那些荒谬的,因为每次他都会被人类的冠名堂皇惹得哈哈大笑,只是这一回风平浪静得令人咋舌。 “就,就快好了!”一改方才的凶狠口吻,换上了无比纤细软萌的声线的小助理急忙关掉了花洒,将一直遭受她非人对待的少女拖了起来,拧住她苍白的面容小声在她耳边威胁:“知道你出去后应该说什么话了吗?” “……”红坟瞄了一眼小助理脸上的狞容,点点头。 回到客厅,明泽也已经换上素色睡衣,正喝着每日例行的牛奶,司机和医生已经走了。 助理媛媛乖顺的回到了刘雅梅身边。 少女扯了扯湿透了长发,水珠顺着额顶滚落,她将鬓发挂至耳后,迎着少年投来的目光干涩地笑了笑。 “过来。”少年朝她招手。 茶几下垫着名贵的绒毛毯,许是怕沾湿了毯子,少女停驻在毯子外,不再上前。 “过来啊!”明泽也放下手中的杯子,皱起眉头,他的耐性可没有电视剧里扮演的那些男主们好。 “我就不过去了,头发湿的。”少女像座雕像拧巴在原地。 以前总是有无数个理由靠近自己,现在倒是矜持的很,少年轻嗤一声,起身拿起身边的睡衣:“衣服换了吧。” 说罢,一袭与少年身上相差无几的素色睡衣被扔向了红坟,前者只得慌忙接住。 “泽也?”刘雅梅质问的话还没出口,小助理媛媛倒是先站了出来:“你怎么能让她穿你的睡衣呢?” 明星的私人物品,一直是私生饭的心头好,进圈子工作这么久,就连少年喝剩下的矿泉水都一直珍藏着,可却从没得手过他的任何一件贴身物品,而眼前的少女一来就能穿上明泽也的睡衣?巨大的落差感迫使她泛起酸意。 “不穿我的难道穿你的?”少年置笑。 “穿我的。”刘雅梅一直抱肩的手放了下来,她正欲往二楼拿衣服去,却被少年拦了下来。 “有差吗?”不觉得,你们对我,过度保护了吗?少年的眉宇再次陷入了纠结,他最想说的话,终归没能说出口。 面对少年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刘雅梅一时间失了语,今天的很多事情都好似出了格,面对人命,她首先想到的是明泽也的名誉,而跟前,只是一件睡衣而已,她更是在意到,这个少女会不会对明泽也有什么龌龊的想法……可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呀,这些事情多如山堆,那些私生饭们成堆成堆的扎根在各大活动结束时,她们一面撕心裂肺让少年好好注意休息,一面却用闪光灯灼痛着他的眼眸;一面打着爱的旗号,一面以各种奇葩另类的方式接近少年……而她,早就草木皆兵了啊…… 若是为了保护一个人,将他锁在四面环海的孤独堡垒里,告诉他这世界到处都是食人鱼,还有魅惑人心的塞壬,明知他对外面的阳光充满了希冀,却还是要一次次阻断他的念想,这样的做法,真的对吗?每当出现这样的动摇,刘雅梅都会以若想要跻身巅峰,这便是代价来说服自己,也用这样的思维,继续锁住眼前这个明明疲惫不堪却还是一直在狂奔的少年。 其实他要的并不多,他不过是想自己能做主一些事情,比如把自己房子借给这个被他们撞了的女孩儿住一晚,再比如,把自己的衣服借给她穿,这些简单到普通人都会做的事……就像他从前的那些无理取闹,不过是以一个小小的请求作为原点越滚越大的,而刘雅梅,一直都是冠以为你好的名义逼迫他继续原地挣扎。 女人忽感自己的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才惊觉泪眼朦胧,她转过头去闭起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媛媛你先回去吧……我累了,去睡了。”原本还想叮嘱些有的没的,但话已至此,索性就随了他吧…… “可是!亚梅姐!”小助理被下了逐客令,气急没控制好声调,声音荡旋在客厅里尤为高亢,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逾越,她降下音调一如往常唯唯诺诺地说:“她……住这里……真的没关系吗?”她跟了刘雅梅这么久,可从来没得到过留宿明泽也别墅的待遇,越想心中越是愤懑。 刘雅梅揉了揉太阳穴:“一晚而已。”说罢,头也不回地朝二楼走去。 少年挑了挑眉,走到助理跟前官腔道:“辛苦了,回去的路上小心。”做出请的手势时笑得如同采访节目上的那般迷人且……虚假。 第五十九章 最初的心动 小助理不情不愿离开了别墅,走之前不忘将视线一直锁在一旁抱着睡衣愣神的红坟身上,那几欲将人瞪出窟窿来的眼神没被前者收进眼底倒是有些对不起她竭尽全力的杀气。 助理媛媛走后,待听到大门被安全锁上时发出的“滴滴”声,少年立马收敛了面上的笑容,转过身,怒目此时已经浑身湿透的少女。 “你是反应迟钝还是脑子本来就有坑?她那么对你,你连反抗都不会?”少年的脾气从来就不小,尤是现在,就差指着红坟鼻子一顿训斥了。 “诶?”红坟的这声疑惑有两个意思,一是明泽也为什么知道浴室里的事,二呢,他又为什么因为这件事对她发脾气。 第二个原因其实也容易理解,从以往对其的观察来看,少年好像特别同情弱者,但他却总是表露得劣迹斑斑。 洗过澡回到二楼房间之后,少年有短暂地将右眼的隐形眼镜摘下来过,没人知道他的这只琉璃色眸子除了能看到一些常人无法看到的光芒,也拥有透视的能力,若不是扫了一眼一楼,他或许打死都不相信那个平日里战战兢兢的小助理是这种人。 “诶诶诶诶?就知道诶?对我就粗暴蛮狠,对别人就被按着锤是吧?”少年最受不了红坟这可怜兮兮的模样,身为私生饭的那种蛮干劲都哪儿去了?他一脸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食指狂戳少女的额。 红坟条件反射地一把抓住少年细长的手指,往上稍稍一提,便听少年“哎呦”一声。 “疼疼疼!你轻点!嘶……”明泽也的表情很荣幸地从“你就是一坨烂泥。”变成个“姑奶奶我错了。”的怂萌模样,因痛咧开的嘴角露出颗小小虎牙,配上褶起的包子脸,说不出的可爱。 可爱?这个词不应该用在明泽也身上,论颜,他俊美无比,娱乐圈更是无人能出他左右,论气质,虽是儒糯,但总还是有一股子的男子气概,尤是在镜头前,举手投足间的眉宇通常都流连着一股子傲气,许是这与生俱来的贵公子范儿才使他拥有不同于成年男性的另类霸道。 可红坟就是觉着这家伙着实可爱,觉得他身上有一股亲近劲儿,总感觉只要一靠近他,虽然状况百出,却通常很暖,暖到心坎儿里的那种…… 见不得少年继续嗷嗷直叫,红坟松开了他的手,顺便揉揉自己被这只纤长的食指戳得通红的脑门,问道:“所以你催门,是在救我?” 不满地嘟囔:“废话。”少年又给自己倒了半杯牛奶,端着杯子倚靠在沙发上,俨然一副等着红坟说谢谢的模样。 闻着新鲜牛奶的味道,某只万怨之祖啧吧嘴,如其所愿,道了声谢谢,随后坐到了少年的身旁。 “你干嘛?”这货,怎么又离他这么近?在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不介意红坟靠近自己,甚至觉着她身上的梅花香很好闻时,明泽也被这个想法惊得连连朝后退去。 “能不能……给我喝喝?”少女如饥似渴盯着牛奶许久,看不到明泽也脸上见鬼的表情。 二话不说,“拿去!”少年几乎是将杯子塞进红坟手中好逃离她的身边。 “吨吨吨”。 由是老牛豪饮,那些不拘小节的牛奶顺着少女湿漉漉的颈部流向了白皙的胸口,小西装的扣子在浴室挣扎时不知何时松开了几颗。 明泽也在瞅见这幕时,不自觉喉间一燥,急忙转过身去,‘这发育得也太好了吧……’心下红坟与年纪完全不符的身材,若是出在娱乐圈那些个女人身上,他大抵会置喙两声,不过以与他同龄的女演员来讲,观众和导演都还是喜欢她们身上的少女气息,干瘪的,青葱的躯体,以及不施粉黛的水嫩脸庞,若论他身后这种类型的,倒是第一次见。 少女稚嫩的禁欲脸,加御姐的身材,就18岁的年纪来讲,可算是神乎其乎的发育轨迹了。 “可不可以……再来一杯!”差点将杯子摔碎舔干净的红坟擦了擦嘴角。 “你,你自己倒。”少年不敢回头,对他来说,这场面已够的上限制级。 红坟得令,一把抓过牛奶盒,仰头又是一顿咕噜。 “嗝——!”满足地打了个水嗝。 “你赶紧去换衣服去!”小西装加散扣的场景是在太过香艳,从小被保护成正人君子的明泽也可受不住这些,他急忙命令少女将校服换下来。 吃人嘴短,万怨之祖只得不情不愿拿起睡衣朝卫生间走去。 待卫生间的门再次打开,那与少年身上所差无几的衣着穿在女性躯体上倒有种令人惊异的感觉,就好像身处孤岛城堡里戴着镣铐的人儿,看惯了鸥鸟划过天际,听惯了海浪拍打礁石,却有一天,闻见了一阵敲门声。 明泽也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明状况揉了揉胸腔被震得略疼的地方,视线又不知该如何置放,嘴上倒是不饶人:“切,真丑。” “同样的衣服我当然没法穿起来像你一样好看,不过,还是谢谢你借我衣服穿。”红坟鼓了鼓嘴,心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被夸了,美滋滋。 少年扬起眉,瞅着少女还在滴水的头发,眉心又不自觉微蹙起来,“你怎么不把头发吹干?” “吹干?”怎么吹干?出去吗?怪冷的。 “啧。”又是这副懵懂表情,少年直径走绕过少女,从一楼浴室里的柜台下掏出一把吹风机,随后回到沙发前,“愣着干嘛?过来。” 红坟觉着少年的这句命令一定被施了法,要不然她为何如此听话地走到了他的跟前? “蹲下。”又是一语命令。 万怨之祖只叹大事不好,自己大抵是中邪了!竟对他的命令无条件执行了起来。 “嗡嗡嗡——!” 嘈杂的暖风吹来时,红坟抖了个激灵,脚下条件反射几欲站起来时,却被少年按在原地,由是他的这句:“别动。”太过温柔,就好像一束晨曦,驱散了霜降的寒冷。 他微凉的手偶尔掠过脖颈耳根,惊起红坟不似常人体温的躯体一阵阵星火燎原。 是什么声音,来自于身体的某处,一阵一阵,恼人异常。 阿祈的龙息卷起地面上散落的乐章,那幽远绵长的叹息,终究还是没能盖过吹风机的声音。 第六十章 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个给你。” 红坟拿起少年丢置在茶几上的资料翻阅起来,“嗯?”资料上是些陌生人的生平。 “近期娱乐圈的死亡名单。”明泽也整个人窝进沙发里,神情略有郁雾。 “这么多?”红坟一怔,立即认真读阅起这些高层名媛们的身前事迹。 半晌过后,唯闻少年深深叹了口气。 “被你猜对了,现在的娱乐圈确实陷入了死亡的笼罩里……”警方如今正极力打压圈内传出的风言风语,就连微博上兴起的揣测明星的死亡疑云也被一大部分的水军带出了人心惶惶的节奏。 毫无规则,就像是掷骰子,好些知道内部消息的艺人们纷纷卸下手头工作去了国外避难。 “死状各异……”有出门被车撞死的,而司机也只是恰巧疲劳驾驶而已,也有被粉丝尾追跌下扶梯的,更有拍戏淹死的……翻阅到最后,红坟困惑了起来:“这些人当中也不止有明星爱豆什么的,居然有地方台的工作人员?” “对,也死了几个综艺导演和编剧。”少年坐了起来,眼睛有些充血,疲态一览无余。 “这些综艺……你有印象吗?”红坟本想让明泽也回二楼休息,可手中资料记录的人命一条一条重若千斤,她不得不继续问。 少年闭起眼睛摇了摇头:“有两个我参加过,但具体的不记得了。”从出道到现在,明泽也大大小小的综艺参加次数不下百次,早已将当中个别的细节忘得一干二净。 “去休息吧。”丑时已过,少年人该早歇息。 “不了,两小时后就得出门了。”明泽也勉强睁开眼睛,瞄了一眼红坟:“倒是你,我走了以后,你乖乖跟着亚梅姐去医院,别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刘雅梅不是他,不会包容跟前少女的僭越行为。 这是人类的作息方式吗? “你……这么连轴工作……不累吗?”红坟环视客厅,好似看到平日里抱着吉他谱曲的少年思绪枯竭时的焦躁,舞蹈房内练舞练到筋疲力尽时的喘息,而好不容易到了假期,却要一整天泡在健身房以及私教课上,每一晚都得背英文单词,因为第二天公司聘请的外教老师会抽查…… 明泽也轻笑起来,挽起的唇角弧度尤其好看,他说惯了。 有时候一个人一直在狂奔,累了,乏了,会忘记该怎么停。 红坟隐藏好那心底探出头来的小小情绪,再次埋首在资料里,过了许久,她再次搭话:“你害怕吗?” “害怕?”少年挑眉。 “我是说,你们圈子里现在应该人人自危了吧,你不怕下一个轮到你吗?”红坟凝视少年闭目养神的样子。 闻言,明泽也浅浅一笑,温润声线轻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怕不怕,有时候我很恐惧死亡,有时候却很期待,对我来说,死或许是另一种团聚的方式。”大厅的灯照耀他的面容熠熠生辉。 ‘死亡之后是没有团聚的,你会忘了你在这世界上的所有,会回到生命最初始的形态,如果你运天道,袭承今生的福报,或许不用遭受灵识裂变的痛楚,保持完整的今世灵识跨过轮回门去往下一生。’ 少女不忍拆穿他心中的希冀,抿了抿唇:“你还真是与众不同……” “那是,明爷我要是跟你们一样,那还怎么做idol?”少年理所当然认为红坟在夸他,小辫子又翘了起来。 红坟没有理会他的辫子到底翘到了哪儿,只淡淡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明泽也不正经的笑意渐渐收敛,轻哼一声:“告诉你,本大爷命大的很,怎么?你难不成还打算送我符纸什么的?” 前者摇摇头,“你不喜欢那些。” 少年给自己垫了两层鹅绒枕,重重倚了上去,露出满足的神情回道:“算你识趣儿。” 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着实珍贵,红坟没有再继续找少年攀谈,而是自己一个人细细研究起资料来,直到落地窗外晨曦朦朦,鸟鸣声叽叽喳喳。 闭目养神的少年不耐窗外的鸟叫,将头卧到了另一侧,埋首抱枕堆里。 红坟来到落地窗前,狠狠朝别墅外高耸的树木瞪了一眼,顿时,鸟散而去,换得耳畔清明,少年的眉宇也渐渐舒展开来。 刚驱散鸟群不多久,闹钟又响了起来,少年如枕戈披甲的出征将士,在听到号角时“腾”得一下杵了起来,边搓揉眼睛边问几点了。 红坟瞅了一眼挂在墙面上的巨大时钟,“才五点……” “才?”少年大吃一惊,懊恼自己昏睡过去不知时间匆匆,赶忙飞奔至二楼洗漱去了,洗了一半探出个脑袋来到楼层过道上对着底下的红坟叮嘱:“一会儿要是有人来,你就说你是新来的助理!” “呃……喔……”少女讷讷点头。 正当少年火急火燎洗漱之际,二楼另一侧的主卧门被打开,刘雅梅穿戴整齐从当中走了出来,她先是瞄了一眼楼底,又回望动静不小的二楼洗手间,摇了摇头;随后大厅的玻璃门被谁拉了开来,走进来一位风尘仆仆的妇人,她观望红坟许久疑惑道:“请问……您是?” “我……那个……呃,是新来的……”面对妇人的打量,红坟只觉手足无措。 “她是新来的助理。”刘雅梅扬着语调从二楼下来,又嘱咐:“蔡妈,一会儿做一份早餐就行了。” “诶?小也又要开始节食了吗?”妇人换上忧容问。 “不是,是我不太想吃,最近身体有些不适。”女人精致的妆容下掩着体虚,她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端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后打开平板,惯例阅览微博上有关明泽也的讯息。 “好的,那……这位助理小姐……好像没吃早饭,我也给你准备一份吧。”妇人见红坟身着睡衣,心下她许是在别墅里过了夜。 “她不需要。”刘雅梅头也不抬回绝蔡妈的提议。 妇人无奈,只得点头应下,匆匆上了二楼。 少女很想脱口而出她需要,只是刘雅梅本就不喜欢她,若是提出异议,一定会被怼死的,何况,她面露乌肿之色,近期恐有灾劫。 第六十一章 溟橙修灵人 “你一会儿得跟我去医院检查,不能吃东西。”许是听了到少女腹中“咕噜”,刘雅梅解释道。 “雅梅……雅梅姐……那个,其实我已经好了,真的不用去医院的。”红坟挠挠头。 “我姓刘,你可以叫我刘女士。”女人抬首,冷冷瞅了一眼这个说话结巴的女孩儿。 “刘女士!我真的没有关系了。”为了证明自己已经痊愈,红坟原地转了一圈。 刘雅梅再次抿了口咖啡,当中苦涩的味道忽而令她有反胃的冲动,眉宇拧到了一起。 “您没事吧?”眉心的乌色越来越重了,红坟上前一步,蹲下身来,握住女人的手,搭住了她的脉。 “你干什么!?放开我!”刘雅梅惊呼。 “火邪从君,日夜难眠,日久伤阴,亏及血分,左寸浮数,郁虚同现……”女人脉象虚浮,精力疲覆,是阴亏之症,加之常年操劳,身体尤是虚弱,要是一直放任不管,会危及生命。 “你嘀咕什么呢?”这小女孩儿怎么神神叨叨的?而且手上的力道怎么这么大?她费了半天劲怎么都扯不出自己的手腕。 “您近日是不是总失眠,白天的精神也不好,伴有脱发的现象,胃口明显减退?”红坟抬首对上刘雅梅一脸被言中的表情。 女人讷讷点头,心下跟前这丫头难不成是个中医世家的? 红坟若有所思,叹息道:“若再这么继续下去,您的性命顶多再撑个三五载……”这种病说到底是累出来的,治好也简单,养就行了。 “啊?开什么玩笑!?”这丫头唬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女人甩开红坟的手严厉道:“别在这里危言耸听,我身体好的很!” ‘呵,愚蠢的人类。’一夜未有动静的阿祈此时嗤笑了起来,这番话论谁说给她听她都不会信的,生活这般豪华奢侈,谁会信自己的生命在不久后到头? ‘她的心力交瘁,多半是因为明泽也吧……’红坟蹙眉看向二楼。 “行了,我看你有点中医的雏子,就不跟你计较了,这个医院呢,咱们还是要去的,这是对你自己负责,也是对泽也负责,你当真没事的话,也好叫泽也放心。”刘雅梅没心小到跟一个小丫头嚷嚷,手机正好响了起来,她起身到一旁接了电话:“多带一套女生服饰来,嗯,我有用,麻溜点儿的,泽也等着呢。” 肥仔的保姆车停在别墅庄园外时,少年也正好下楼,藏青色的高领毛衣恰巧掩住了他的一袭疲态,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套在了身上,f的春季新款篮文休闲鞋的鞋带还没来得及系上,便又匆匆上楼找蔡妈拿吃的,随后嘴里叼着片全麦面包来到红坟跟前。 “想吃么?”将面包在少女跟前晃晃。 红坟诚实地颔首,视线紧随明泽也手中的面包。 “想得美。”说罢,少年三两口将面包塞进了嘴里,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似极了仓鼠藏食的模样。 瞅着明泽也一脸恶作剧得逞笑眯眯地跑出了别墅,某只被其恶趣味逗愣的万怨之祖怒目他如风的身影,心下以后别被她抓住他饿肚子的机会,定是要馋死他才罢休。 市人民医院人满为患,又跑了几家二流医院才终于完完整整把体检检完,得出的结论何止是傻了刘雅梅的眼,也傻了红坟的眼。 “轻微脑震荡。”五个字标注在检测表第一栏。 二人一个惊讶于撞成那样只是个轻微脑震荡。 另一个则打死都不相信自己这铜皮铁骨居然被撞出人类的病症。 临分别之际,刘雅梅给了红坟一沓钱,也算是给她的补偿。 刚走出没两步,身后女人低沉的嗓音响起:“还有件事儿,我希望你以后离我们家泽也远一点。” 少女转过身,凝视女人脸上不容置喙的严肃许久,郑重点头:“等这场死亡风波平息后,我会的。” 女人抱肩:“你什么意思?” 红坟不再多言,淡笑着摇摇头离开了,徒留刘雅梅站在人迹错综的医院门口重复琢磨她的话。 混迹在人群里的万怨之祖幽幽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会脑震荡呢?” “拜托,你不仅是天地第一缕怨,也是第一个修得肉体的怨,天地万物以人为灵,越来越像人类难道不是你的梦想吗?”阿祈习惯性地给红坟偷换概念。 “嘶……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我怎么……诶?你别老一口一个怨好不好!”顺利被阿祈带偏而浑然不觉。 回到学校已经是太阳西垂的时间,宿舍里空无一人,易小月回了家,陈善浓也总泡在图书馆,百无聊赖的万怨之祖将自己摔在了铺子上补觉。 醒来已是凌晨,红坟迷迷糊糊瞅了一眼对面床位,陈善浓已经熟睡,而她照例往枕头下摸了摸,才惊觉自己的小灵通落在了刘雅梅的手里。 ‘啧,又要跑一趟。’不情不愿穿衣服。 “不要出去。”阿祈突然说。 “怎么了?”套了一半的外套耷拉在一边。 “有异常。”金色光束飘到了阳台上,示意红坟前来观察。 如细胞状的怨梓正有意识地朝着某一处集中而去,平日里它们漫无目的弥漫在学校的各个角落,就像是填充的泡沫,如今却似乎被人为驱赶一般。 “怎么会这样?”红坟捧起流动的怨梓,它们如流水一般迅速趟过手指的缝隙,朝着既定方向继续前行。 “……学校外,有个溟橙。”阿祈眺望远处,一盏大道修为的高阶修灵人正翘首与之相望。‘怎么会是他?!’阿祈大惊,直直朝后仰了几许。 万怨之祖手心滋出冷汗,溟橙灵修,已得大道,换句话便是早已神游太虚,位列仙班,这世间,居然有这般修为的修灵人,四中的庇护,在此类修灵人眼中,形同虚设。 红坟紧紧攥住衣服口袋里的黄纸符,正当她打算询问阿祈她们该如何逃离时,一道凌冽的红光以迅雷之势朝她袭来,躲闪之际,脑袋传来剧烈的疼痛,偏移身形趔趄而去,倒向衣架时向半空撒出黄纸,结界将她与宿舍楼隔离开来。 第六十二章 焚灵序规 未有半分喘息之机,又是几道红光齐齐朝她射来。 “小心!”阿祈挡下两支尖锐如箭的光束。 “唔!”脑袋与身体的协调不知何时如此脱离,反应过来之时,一道光箭已钻进了红坟的左肩。 “没事吧?”阿祈瞬时化作人形,扶住了挂彩的红坟。 前者喘着粗气:“……是……诛怨椟的三重降怨令。”根据怨的形态而改变自己的攻击方式,是诛怨椟三重以上杀招的特点。 “又是诛怨椟!”校门外,至少两名武橙做打手,剩下的七人在御橙以溟橙为中心摆了诛杀阵,全全死门,配以诛怨椟……看来这一次,修灵盟会已经做好准备消灭万怨之祖。 “会死,这回真的会死……”红坟捂住左肩,但降怨咒早已融入身体,源源不断的血液染红了她的衣着,以古往今来审时度势的经验,这回,她将面临死局;凝神流窜这种低阶的身法在真正的术法面前,简直不堪一击,该怎么逃? “我不会让你死的!”阿祈一咬牙,“嘭——”的一声,一只赤面獠牙的巨龙曲折着身子:“上来!” 万怨之祖艰难起身,扒着龙鳞坐到了它的背上。 赤龙扶摇直上,直冲云霄,垂直九十度的倾斜让红坟几欲从龙背跌落。 “砰——” 看似广阔夜空实则穹顶遮月,迎面而来的强烈撞击将巨龙背上的人摔向远处。 电脉蜿蜒而来,锁链一般困住了赤龙,它在炎火四起的高空里痛苦长啸。 而结界外的过路行人,只当是飞机跨过上空。 “阿祈!?” 红坟坠落之际掏出一张黄符,“大音希声!”咒语落下,纸张如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瞬时折叠成纸鹤,传音符中赫然记录下了她的话:“道师闻言,墓诔顺应天道,九百年来从未伤天害理,何故如此相逼!” 少女的话被原封不动带到了校门外的武橙耳边,几个人相互眼神交流,随后由一名宁橙动用道门术法隔空传音:“数月来,亡故者不下百人,如此规模的死亡,只为血祭万怨之祖,尔等还要如何狡辩?” “祭我?”落入桂树丛里的红坟困惑了起来,她凝视高空中被炎火灼得痛苦难耐的阿祈,急急解释:“我并不知道这件事!且我只知人类上层圈中频出死者,敢问道师,此事可有关联?” “巧舌如簧!”几个武橙齐声呵斥。 若不是仗着他们身后的溟橙与诛怨椟,这番不敬词句,一定会被红坟狠狠教训,纵她以万年前死时姿态存活在世,却也与天同寿,是这群人的老祖宗。 “三天!我只要三天的时间!我必将真相寻出来!……求道师们给我一次机会!我红墓诔在此立咒,若三天寻不出真相,必遭灰飞烟灭之果!”红坟咬牙凝灵修于掌中立咒,猩红的微光扑棱了两下,熄灭在了手心深处,留下一道火苗的印记。 轮回门之外的悟道修灵者,或怨,若以自身灵修立咒,相当于将死亡宣判书篆刻在天道之上,即是昊天降世,也必遵守,这是盘古劈开混沌之后,三位创世神共同定下的太始之规,其名——《焚灵序规》,其印——《断念炎》 “师祖,该如何处置?”几个人齐齐拜向最高处的长发男人。 只见男人唇角晕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云淡风轻的脸上掠过丝丝诧异,随后轻轻颔首,算是应允了校内红坟的请求。 她给自己定了三天,即时生效,若这72小时一过,她没有找到真相,等待她的只有消失,连灵识都会在太阳底下被烧得精光……九百多年了,她果真没有多少改变,不论何时,都对自己绝不留情。 男人的长发随风而扬,他瞄了一眼苍穹结界上的巨龙,朝它说了一句只有它能看懂的嘴型,而后,轻轻抬手,火炎的束缚骤然消失不见,精疲力竭陷入昏厥的阿祈失重向下坠落。 “阿祈!”红坟一踩地面,腾空而起,朝赤龙扔了数张黄符,阿祈在金色的光芒中逐渐缩小,最终化为了一块小孩儿巴掌大小的鳞状物体,少女小心翼翼将阿祈放在心口,抚了抚其柔声咛语:“辛苦你了,阿祈。” 饶是知道万怨之祖没有给自己退路,修灵人们也都知趣地散了。 待那一股子来自于诛怨椟的压迫感逐渐消散,被红坟憋在胸口的一口热血这才涌了出来,“唔!咳咳咳咳——” 这世界上最大的笑话,莫过于自己被自己所伤。 那椟中炼化的七层咒令无一不是用她的灵修所铸,而她,却有一天深受其害。 万怨之祖喘着大气自嘲地笑了笑,琐碎的记忆里,她仿佛勘到了一丝丝往日的因果,那是暴雨连绵数月的一天,有个人,闯入了她的梅林,义正言辞问她,想不想结束这样的日子。 结束这行走在人世解读人类心中晦暗的岁月。 她说,想。 因为不论多久,人们总会一次一次地重复同样的错,重复同一种因果;她存世的时间实在太过长远,那些本不算矛盾的矛盾在一次次同样的心思面前一次次循环,就像是一个圈,永远不会停歇,她累了,她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都说人世精彩,于她而言,不过是你方唱罢我上台的戏,一代人换一代人继续唱下去。 那个人提出了一个办法——邀她献出自己的灵修,由他,代她继续完成天道。 她想都没想,便同意了,她要的代价是,他带她体验一遭人世的幸福。 “怎样才会获得世人的爱呢?” “要么做花魁,要么做菩萨,你选一个。” “菩萨?哈哈哈哈哈,条条款款的清规戒律本怨祖可受不了,就花魁吧,全天下最美的花魁!” …… 许是人类的所谓的“脑震荡”将红坟那些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给撞翻了,它们游离在封印之外,强行钻入到了主人的脑海里,容不得她半点拒绝。 红坟捂着左肩蹒跚而起,环视整所四中,又重新回到了被怨梓填充的模样,就好像身处海洋馆,四面八方一片蔚蓝,许是感受到校内有大怨气息不稳,转眼间,那些怨梓又开始朝着红坟跟前游动,若平日里,怨梓这类东西,如空气无异,可红坟如今早已没有力气遮掩自己的气息,那些数量巨大的怨梓会如同蚂蚁噬象一般将她吞噬殆尽…… 收回结界,沉睡的人儿并不知晓方才外头的天翻地覆。 降怨令在身体里胡乱逆行,没走几步万怨之祖便摔倒在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起来撑住身体,轻轻握住手中最后一张符纸。 “带我去个安全的地方……”已经无法再继续凝神的红坟,将自己全部的希望与气力关注在了这一张皱巴巴的黄纸之上,“千里之遥……跬步行之……”咒语响起,脚下泛起泥色光亮,语落之际,校园空空荡荡。 第六十三章 再次往他车上撞 “酒店套房已经订好了,别瞎担心了,知道了,知道了,挂了。”保姆车里的俊美少年不耐烦地挂断了手机通话,随手将手机丢到了后座。 “泽也,明天也是五点接你吗?”司机肥仔望了望后视镜中闭目养神的少年,问道。 “明天不用来接我,剧组转场,得空休息一天。”自从没了助理,明泽也不得不自己记下那些翘首以盼来的宝贵休息时间,公司给刘雅梅安排几个新人带,她就算是如来佛祖也分身乏术,少年想着自己的耳刮子可算是得以休息一天了,如此这般想着,翘起二郎腿悠然自得地晃荡了起来。谁知他口中刚哼上首不知名的小曲儿,保姆车一阵急刹差点将他的脑袋塞进副驾驶座儿里,紧随其后,“砰——”得一声巨响刮入耳蜗里。 少年几乎是颤栗着把脑袋从前座上挪开的,他能听到自己的手关节在“咯咯”作响,帅气的发型被压得扁平。 “我……我……我又……撞人了……”司机肥仔一如之前,呆滞在方向盘前瑟瑟发抖。 “你他妈会不会开车?!”明泽也再控制不住大放厥词的冲动,抬起修长的腿隔着座椅临门一脚重重踹在了肥仔的屁股上:“还不赶紧滚下车!”少年在遇到自己比较注重的事情时,脾气总是一点既着。 得亏是凌晨,剧组拍摄地点又是在距离繁华地段几十公里的山坳里,也得亏没上高速,少年迅速拉开车门,踱步上前。 肥仔俯视俯卧在车台前的女孩儿一时失了言语,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像是得了帕金森的雕像一般杵在原地。 明泽也狠狠瞪了一眼窝囊废一样的肥仔,探下身拍了拍面部着地的女孩儿。 “喂,喂,你……还活着吗?”心下忐忑不安的少年忘了怎么组织语言,这老天爷是不是嫉妒他过高的人气,动不动就天降“大任”于他?这还是他承受能力足够强,要是一般人早就崩溃了。 “尸体”少女突然急促咳喘起来,诈尸一般的剧情翻转让两个大男人都吓了一大跳,肥仔那一嗓子海豚音差点将明泽也耳膜给震破了,少年缓缓神,再次向前探去,瞅着女孩儿渐渐稳住了呼吸,那吊在心口的大石头才放下,他平复着心口:“还好还好,还活着……”哪知他刚放松神经,“尸体”血淋淋的手便一把攥住了他……肥仔用他的肉眼看到了少年突然“噌”起的碎发,若是明泽也留一头清朝的辫子,想必也能竖得笔直。 “这……这是……哪儿……”虚弱地人艰难吞吐地问。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明泽也靠近少女,浓郁的血腥味差点让他呕出来,他忍了好一会儿,捏着鼻子回答:“山沟沟里!” 少女许是放松了警惕,攥着少年袖口的手也渐渐松了开来。 “你,过来,搭把手!”明泽也没容忍自己肆虐的洁癖,忍着内心的叫嚣,将浑身是血的少女搀扶了起来,肥仔愣了愣神,跟着上来一道儿将尚存一口气的少女抬上了后座。 凑近一闻,那腥人的血中,幽幽飘出丝丝梅香,明泽也从物品箱里抽出几张消毒湿巾,擦去了少女脸上的泥尘,待看清她惨白的面容时,“红坟!?”,随即被吓得“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好死不死被车顶撞到了头,疼得某大明星眼泪汪汪。 被跟前人划破天际的嗓音吵醒的红坟费力地睁开眼,保姆车上的堂堂灯光闪得她眸子一阵灼痛,适应了好长时间,才看清了目瞪口呆在原地的俊俏少年。 “明……明……” “得得得得,祖宗!别明明了,还红红呢,你赶紧闭嘴休息吧!”少年翻了个白眼,赶忙阻止这位念他名字都气若游丝的少女,随即关上车门,对肥仔叮嘱:“手机导航,找个附近的医院。” “不……不能……去……”红坟干裂着嘴唇艰难吐露:“你……不能……” “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里管得了这些?肥仔你愣着干嘛?开车啊!”见司机杵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明泽也又是一脚踹过去。 司机肥仔如同按了启动按钮的ai,立即迟钝地执行少年的指令。 “不……行……”红坟再次攥住少年昂贵外套的袖子,泛白的指尖染着鲜血,一寸寸朝少年的手挪动着:“我……没事……真的……”她咽了口吐沫,被呛得连连咳嗽,见少年眉头紧蹙却无动于衷,她想到了离开。 随后,明泽也见红坟虚着身子试图打开正在行驶的保姆车门。 “喂,你有够没?老实坐着!”少年环住红坟,将她强行压制在作为上。 若少年将红坟送进医院,第二天他会被整个网络口诛笔伐,那铺天盖地的揣测会将他整个人淹没。 万怨之祖本没有闲心担忧别人,可内心却如此坚定拒绝去医院。 “我要……下车……停车……停……”红坟凝视少年染上焦灼的纯净目光。 “啧!去酒店!”明泽也受不住红坟的牛脾气,泄气道。 半晌,“谢……”红坟勾起一盏惨笑。 少年丧气地跌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抬手撑着脑袋,余光飘向浑身是血的红坟,一时间万种猜测海啸般咆哮而来,难不成她是美少女战士?从一开始出现在他面前时就在跟外星魔法生物干仗?还是说她是藏匿在人群里的清道夫,保护着人类的和平发展?可为什么她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呢?自己明明远在他地,她都能跟过来往车上撞…… 太多关于眼前少女的未解之谜在脑袋里形成一座座相连的山脉,堵着明泽也的思路不让他前行,最后他只能挫败地叹息一声,揉了揉太阳穴。 回到酒店时,借着行李推车将少女掩在自己的行李下,又由肥仔的庞然身躯作为遮挡,避开了几个好奇心极重的前台,踩着摄像头的盲点上了电梯来到了自己的所在套房。 临司机出去之际,少年叫住了他:“肥仔,这件事,你知道怎么处理吧?” “天知地知!”这块儿,虎背熊腰的司机倒是反应灵敏。 第六十四章 我给你换了衣服! 送走了肥仔,少年回望沙发上昏睡的红坟顿时束手无策起来,愣咬着手指在套房来回饶了好几圈,最后闭着眼睛褪去红坟鲜血淋漓的外套,口中还不忘碎叨叨:“臭丫头,你就是血光之灾本灾吧!每次见你都给老子惊喜……老子这辈子从来没伺候过别人,丫得全用来伺候你了!” 待褪去了少女的外套,又费力地将她架起来,驮着她举步维艰来到浴室,调适好温度后,用毛巾沾着温水小心擦拭少女身上的血渍,当左肩上一处大拇指甲盖儿般的创口外翻皮肉贯穿整个肩胛骨时,这位出道时受尽黑粉嘲讽,以及被私生饭害的连家门都出不了也从不流泪的大明星顿时红了眼眶;他抿唇将头瞥向另一处深呼吸了几次,而后吸了吸鼻子,回过头来继续为少女擦拭身上的血渍。 “你是地球卫士还是咸蛋超人?小姑娘家家的,不好好在学校里上学,成天跑出去鬼混,该!”嘴上饶不过红坟,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温柔。 得亏怕明泽也外地拍戏时栽跟头又或是从威亚上掉下来,刘雅梅在他行李里备了份医药箱,虽然他一直很想跟刘雅梅说能不能盼点他点儿好,可此时还是由衷感激刘雅梅的;虽然包扎手法堪比包粽子,但总归是将少女伤口的血止了。 明泽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正人君子,成年以后该看的毛片他一点没落下,可如此就再没别的了,圈子里美女如云,暗恋他的不在少数,可就是没有人愿意明目张胆地追他,总说他太过耀眼,要等到跟他一样出名两个人才有资格谈恋爱,于其说是怕自己不够优秀配不上他,倒不如说那些女孩儿怕被他的粉丝围追堵截扔臭鸡蛋。事实上,他并不是粉丝们口中的禁欲的优质少年郎,什么不到28不谈恋爱,青葱岁月里的某个瞬间他当然会情窦初开,可那也仅限于淡淡的好感罢了,因为只要他有意愿靠近哪个姑娘,哪个姑娘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亦或更严重,有时候他也挺羡慕少女漫里那些个动人心弦的爱情故事的,那些霸道深情各类性格的男主他也演过不少,可说到底,故事并不属于他;也会想象往后自己的那一位是个什么模样,比他好看的可能指望不上了,只愿有个有趣的灵魂,别像自己演的偶像剧里那些千篇一律的羊癫疯女主一样就行了。 脑袋里一大堆杂草丛生,愣是没有哪一条自我麻痹能令少年厚着脸皮解开红坟里衣的,再次做了万般的思想准备后,他红着脸褪去红坟里边的衣服,闪电般迅速为她穿戴好睡衣,随后到一旁大口喘息,要知道他那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全全当下铆足一口气完成的。 费劲巴拉将红坟扛到床上安置好了后,某位大明星擦了擦大汗淋漓的脑门,他气喘吁吁望着红坟安然的睡颜:“丫的,练六七个小时的breaking都赶不上这么累的!睡得跟死猪一样!明爷我欠你的吗?”不满地哼唧一声,少年从柜子里掏出备用被褥,怏怏睡到了沙发上。 睡前刷了通微博,什么为泽也高考加油,或者是期待泽也的北辰仇之类的消息一直霸占着首页位置,兴致平平地关掉微博,随后转过身瞅了眼熟睡的红坟,无奈地啧吧了下嘴,睡衣很快爬上意识,少年保持着拿手机的姿势睡了过去。 “啪——” “唔!嘶——” 被手机重重砸醒疼得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的少年滚到了地板上,一连串的痛楚让他不知该抱着脑袋揉好,还是先安慰下自己强行着陆的屁股好。 来回打滚时,唯闻一串笑声。 少年一愣,抬头对上床榻少女的视线。 “你醒了?”明泽也心中一喜,随后才发觉自己不该为此欣然,立马就敛了两颗小虎牙,给自己换上一张不耐烦的模样揶揄道:“舍得醒了?还以为你会睡到投胎呢!” 倚在枕头上的红坟忽而有种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的既视感,阿祈明明受伤休息了,她却逃不掉被嘲讽的命运…… “你的睡姿让我怀疑你是不是练过,哈哈哈……”红坟赶忙扯开话头,将其往少年身上丢最合适不过。 明泽也一怔:“你!你醒多久了?”丫的这货不会一直偷窥他睡觉吧? “没多久,你举着手机睡着的时候我差不多就醒了。”红坟想了下。 从头窥到尾啊! 少年“嗖”的一下站了起来,他才不能窘迫,他得让她先败北,于是乎某位明星扬起调子:“你昨天的衣服我帮你脱了,上面全是血。”语毕,他紧紧盯着少女的面部表情。 红坟以为少年在邀功,她掀开被子瞄了一眼自己干净的睡衣,随后浅笑着点头:“嗯,谢谢你。” ‘喂,这丫头脑回路不正常吧?是被撞的吗?按常理来说不应该是掀开被子一看衣服被换了赶紧站起来一个巴掌呼过来保贞操吗?’少年想兴许是自己说得不够全面,又道:“你里面的衣服,也都是血,我也帮你都换了。”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快看,我就是那个色狼,快来打我快来打我。” 然而,少女接下来笑得更欢了:“谢谢!” 大明星差点一个没站住又摔倒在地,不对不对,这丫头的脑子保准是被撞残了! “我一个男的给你换衣服你表示一下啊喂!”明泽也孩子气地全盘托出,本想着让红坟窘迫,自己倒是先被她过分的镇定弄得恼羞成怒。 红坟愣了愣,恍然大悟,掀开被子一本正经端坐着,郑重其事:“噢——!辛苦你了!” 某位叱咤娱乐圈的大明星两眼一翻,倒在了沙发上,“没救了……没救了……” 气氛一时凝滞,沙发上的人儿和床榻上的人儿都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因为都自知正常人铁定疑云重重打算问个底,可又都不想像正常人一样询问或是解答关于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大半夜满身鲜血出现在山坳里,所以才会一时静谧。 “喂,你干嘛?”眼瞅着床榻上的少女费劲起身朝门口走去,倚在沙发上的少年急了,匆忙起身先她一步捂住了门把。 红坟眼睑微颤:“我……该走了。” “走?”少年上下打量红坟,“先不说你的伤,穿成这样你怎么走?” 万怨之祖气咽声丝:“无碍的。” 第六十五章 如果我能活过三天 这臭丫头是老天派来点他炸毛线的人吧?少年没好气地插着腰质问:“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度假酒店?外面全是摄像头!你确定你要正大光明穿着睡衣走出明、泽、也、的房间?”提及自己的名姓时,尤其拉高了声线。 这倒提醒了红坟,她确实不能从正门走,于是她环视四周,来到了落地窗式的阳台门前。 “不是吧!又来!”明泽也深感自己寿命会因为红坟而骤降,直径窜到了少女跟前挡住了她:“这里是七楼!不要命了你!?” 若是平日里,看明泽也生气倒也是种享受,毕竟他这内双桃花眸瞪得圆溜溜时着实可人,可此时他的脸上尽是一汪焦忧,红坟只得实话实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每耽搁一分钟,都是在寻死。 “什,什么意思?”瞅红坟面如金纸,少年问。 “……”凝视少年眼中由衷的疑惑,万怨之祖却又摇了摇头。 “你说啊!快急死我了!”明泽也挠挠脑袋,帅气的发型顿成鸡窝。 如果,这一刻,红坟选择继续沉默下去,或许对明泽也来说是一件好事;可此时的她太过无助了,阿祈身受重伤化为原型,偌大的天地,惶然只剩她一人。 红坟不去看少年探究的神情,在少年几乎以为自己问不出什么的时候突然幽幽开口:“不仅仅是你的圈子,从第一个人离奇死亡开始以来的这几个月,已经有大好几百的人送了命。” 闻此言,少年的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收缩。 窗外刮起了风,窗户“啪啪”作响,红坟轻叹一声:“三天,我给了自己三天的时间把幕后真相找出来。” “不是,这事儿难道不应该是警察管吗?你个小丫头怎么总爱往这里头钻?”难不成这姑娘是哪里来的卧底?以前港片喜剧电影里总能看到一群人卧底在高中,画面顿时在脑海中回播。 “他们会管,也会结案,可有些死亡,根本没有答案。”红坟径直走到落地窗前,望着一地落叶,喃喃自语:“其实我也不用这么急的……”就这么等时间慢慢流淌,三天后烟消云散于她来说也是种好的结局。 “这么大规模的死亡,三天也太短了,查不出来怎么办?”少年又问。 “消失。”天道执法,已经超脱了“死”的界定,消失则更为准确。 少年一怔:“谁消失?你消失啊?别逗了,你个大活人怎么消失?现在是法治社会好不好?” 红坟没有再说话,半垂着眼帘抚上玻璃门。 “喂,别这么丧,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要我做得到,尽管开口。”少年拍拍胸脯,来到红坟跟前,将她扳过身面朝自己,柔声道。 万怨之祖一愣,不置可否,望向少年眼中的认真,结结巴巴开口:“可……可以吗?” “当然,明爷向来说话算话,童叟无欺!”少年的面容熠熠发亮。 明泽也身上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就连身在黑渊的人都能被他的光亮所照耀。 ※ “对,没错,再送十份,要全家享那么大份儿的!尽快!” 挂完电话,少年一脸“你是不是耍我”的表情朝蹲在床上啃着澳洲龙虾,喝着蛤蜊浓汤的红坟狠狠翻了个白眼。 原来这货要自己提供的帮助就是,请她吃饭。 ‘没想到我明泽也有一天会沦为钱包!’一边在旁翻整行李一边愤愤朝大快朵颐的人儿丢刀子眼,少年俨然一副怨妇模样。 “拧呀卟呀欺……”少女嘴里塞地满满当当地朝少年递出一片黑椒羊排,发出的音节也被食物给撑爆了。 少年揉了揉从大餐送进屋子里时就开始咕噜的肚皮,撇过脸去:“不吃。”他当然听得懂她嘴里含糊不清的言语,果断拒绝! 可怜他明泽也,居然有一天沦为暴饮暴食的背锅侠,可想而知被爆出后又会在社会上引来什么反响,标题他都想好了,“明泽也深夜暴食疑情场失意?”又或是“《启黎传》拍摄期间男主明泽也酒店狂吃大餐,疑似剧组克扣演员伙食?”只有他想不到的,没有网友臆不到的,一个头瞬间两个大。 好不容易吞咽下食物的红坟好奇地问少年:“我刚刚都听到你肚子叫了,为什么不吃?”眼前的这些于红坟来说可谓是饕鬄大餐,她难以想象这世界上居然有人能拒绝这样的美食,简直就是罪过! 明泽也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随即故作冷脸:“狗耳朵吗你?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喜欢暴饮暴食?” “暴饮暴食?”红坟努努嘴,自己这般状况的确诚如其所言,她表示同意地点点头,然后继续啃鸭腿,她决定不告诉少年自己多少天没吃过饭了。 “叮——”门铃响起。 少年戴上口罩竖起衣领去迎送餐员,随后将餐车推倒了少女跟前。 “喏,不许浪费。”这是女孩儿的食量吗?哦不,这是人类的食量吗? 伺候好臭丫头吃饭,少年悻悻坐到了沙发上仰头侧视她狼吞虎咽的模样,“我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女孩子吃得有你多的……你,是人类吗?”觉着这画面挺有喜感的,瞅着瞅着,眼帘有些沉重,明泽也扭了扭眼睛半开玩笑地说。 红坟稍稍一愣,放慢了啃食的动作,“我……”如鲠在喉不知如何作答,有关她是不是人类,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 明泽也以为前者因为自己说她能吃而感到羞愧,随即浅笑着说:“吃你的,别停,我只是好奇问问而已。” “喔……”还好,还好,没继续问下去,红坟这才放心继续手里的动作。 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少女以为耳根子终于清静了些,没想到明泽也又开口:“我以前……嗯……就是我刚出道不久的时候,曾在某个剧组里碰到过现如今很红很火的女演员跟大家吃过饭之后躲在房车后面催吐……而她的人设是——怎么也吃不胖的吃货。”镜头前有多靓丽,镜头后就有多荒诞;明泽也疲倦地笑了笑。 “当明星,还挺惨的。”红坟耸耸肩。 “惨?一点也不。”少年冷哼:“我们得到的一切,或许是旁人几辈子都得不到的,这代价,算轻的。”明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我们”这个词。 “那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前者没有回答她,红坟侧眸,余光扫了眼有些犯困开始不住打盹的少年,嘴里的咀嚼动作不自禁放轻了许多。 …… 再次醒来时,身上盖着毯子,而床榻上,早已经没有了红坟的身影。 少年起身,唤了声少女的名字,空荡荡的套间没有传来回应,来到餐车前,残渣冷羹上放着一张字条:“如果,我能活过三天,以后一定给你当牛做马来报答你。” 阳台玻璃门缝隙窜进主卧的风着实寒冷,少年紧裹着毯子,遥望窗外乌云遮月,狂风大作的夜色。 第六十六章 场务王崇 “咳咳……噗——!”胸腔挤压出的鲜血喷涌而出。 天幕浑浊,夜风穿梭在竹林,少女赤足蹒跚沿着崖壁前行,手中紧攥被揉成一团的绢帛。 鹅绒黄色的绢帛上赫然标注着一句死亡信息。 ‘北斗双十里,寅时过半,《启黎传》剧组场务王崇,卒于电。’ 记得自己胡吃海塞的时候,什么东西打在阳台玻璃门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转睛之际,暗影一闪而过,她紧随其后追了出去,却寻不到其踪迹,打开包在石子上的布料时,红坟陷入了极度的困惑,瞅了眼屋内的挂钟,已是凌晨。 ‘往北二十里,有个叫《启黎传》的剧组正在拍戏,里边的场务王崇会在四点的时候,触电而死。’这是什么,预言吗?红坟咬了咬唇,暗下心思不管这张字条出自什么目的,她都必须去现场。 尖锐的石子划破脚底板,将少女的神思拉了回来,她没顾得上足下的疼痛,而是揉了揉肩上的伤,三重降怨令打入身体里足够消去她大半的能力,每一次用凝神移动一段距离便会吐血不止,但若不用,一个时辰的时间她又怎么拖着这副身子赶到剧组? 皇天不负有心人,沿着正北路线一路连着凝神数次,遂抵一处林子,林中光亮斑斑,附近多是些人工搭建的物件,有草棚,有马厩,更有随地的塑料废品。 木屋跟前,各类机器,各个部门紧张配合着熬夜工作,举着打光板的人哈欠连连,被副导演一顿念叨,随着场记打板一声“action!”镜头后的画面好似进入了现实里的平行世界。 “不行,阿仇不会同意你独自去象梧山的。”女人一袭青莲濯濯,裙褶漪漪。 古装女人身后伫立一位高挑男人,袖缚缠绕双臂,束发于冠,说不出的干练,他右手持剑,上前来挡住了女人的步伐,“七星绫在你我手中根本发挥不出任何的效用,如今北辰仇身陷囹圄,耽搁不得多少时间了!你身上还有伤,此事只能由我来完成!” 男人苦口婆心规劝,女人则一再动摇,原本不做容许的态度忽而转变了很多,镜头前的他们非常专业,导演也连连点头,以为可以这么顺顺利利的拍摄下去,竟未想到突然有画外之音窜了进来。 “王崇!谁是王崇!告诉我谁是王崇!” 举着打光板的男人不自觉被自己名字摄去了注意力,朝机器后边探去,而他的动作起了连锁效应,将情绪里的男女演员们也都带了出来。 导演瞅着画面里的俊男美女勉强集中注意力的样子愠怒起身喊了句:“咔!”正当他欲上前教训这位场工的时候,突然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匍匐在桌上,瞬间暴跳如雷:“谁啊!是谁!?” 身边的副导演以及工作人员们面面相觑,将视线落到了一影穿着睡衣赤足跑进场内的少女。 只见少女心急如焚,在各路工作人员中间逮着谁便问:“你们谁是王崇?谁是?王国的王,崇拜的崇!快告诉我!” “场工呢?都死哪里去了?这么大的幺蛾子看不到是吧?”副导演举着扩声器大喊。 举着打光板的人讪讪愣在原地不敢动,更不敢承认自己就是少女口中的那个人,随后负责推动滑轮车的工作人员一同上前架住了少女。 “几点了!快告诉我几点了?”挣扎的人儿忍着肩上的剧痛,扯着架着自己的人焦急问道。 一名好心的场工回到:“快四点了。”本来可以早点收工的,这下完蛋。 “具体时间!具体的!”红坟拉扯着好心场工的袖子问。 前者不耐烦地看了看手表:“三点五十九。” 话音未落,红坟赶忙挣脱了这几个人,正当场工们讶异一个小姑娘居然有如此大的力量时,女演员身后的电缆正“滋滋”冒着电花儿,举着打光板的人正脚踩着它的前端。 “没有时间了!”红坟再顾不得旁人,举起自己的右臂狠狠咬了下去,鲜红的血液瞬间冒了出来,她抹了一把牙齿印上的腥红,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簪象牙白的色彩,“其名王崇,其命旦夕,找到他,龙骨笄!” 皎白的圆锥物像获得生命一样,“嗖!”得一声飞了出去。 片场众人只觉一道凌冽的风划破空气,而这阵风扬起的气流将打光板吹了起来,举着它的人差点没抓得住。 时间滴答,电缆上的电流像是交织在一起的小蛇,正以飞快的速度朝前移动。 “小心——!” 王崇今天是第一次来现场做场工,平日里他顶多负责帮剧组跑跑腿什么的,能得到近距离面对着名演员的机会于他来说简直就是白日做梦,然而这样的好运就是降临了,因为前一个负责这类事务的人家里有急事先离开了,副导演就临时点到了他来替班,他想着自己一定要好好完成工作,这样或许能得到副导的赏识,以后都让他来现场,直到这个赤足睡衣的怪异少女出现时,他都是这么想的。 少女朝他飞奔过来的时候,他仿若置身异时空,眼前的一切都清晰无比也缓慢无比,就连女演员鼻子上细微的毛孔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也就只有几秒钟而已,在他的脸部还没承受到巨大的冲击力之前,他至少觉得今天自己的表现还算可以,对明天,充满着希望。 柔光箱旁用以探照男女演员清晰面容的布光灯突然跳闸,整个片场瞬时黯淡许多。 工作人员们到处检查跳闸原因,力求将现场恢复,一时间,片场乱哄哄的,熬夜拍戏的两位演员也疲倦地回到了自己的房车里休息。 “你,还有你,拿着钱给我滚!” 树林外,戴着贝雷帽的副导演将几张毛爷爷扔向耷拉着脑袋的男人,男人委屈地拉扯前者:“副导,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副导!我真的不认识这个女的!副导你相信我!” “滚!”副导演对男人嗤之以鼻,躲瘟神似的抽回自己的袖子,临走之际朝男人身边的少女脚底下吐了口痰,“晦气!” 王崇捡起地上的钞票,愤怒地瞅了一眼身旁的少女,见其单薄的睡衣上多处血渍,又赤着脚,那股子即将脱口而出的指责又瞬间咽了回去,最后沮丧地问她:“姑奶奶你到底是谁啊?我不认识你啊!” 红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的话,五脏庙正面临非法拆迁,胸口好似被千万只嗜血乌鸦来回叼啄,刚一张口,泄洪般的腔血倾泻一地,染红了二人脚边的花草。 “我去!”男人朝后弹开两步,一脸不予置信道:“不是吧你?剧组血浆你也偷?” 少女喘着粗气凝视王崇许久。 “干,干嘛?你这什么眼神?怪,怪吓人的!”少女一脸阴郁,眼神深沉莫测,浑身散发着“贞子”的气息,令人顿生胆寒之感。 红坟收回视线转过头去,眼睑低落:“你走吧。” “我跟你说啊,以后千万别让我碰到你了,为了你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我连工作都丢了!唉,又要去别的剧组重新开始了!都怪你!”男人临走之际,总觉得不叨叨几句都对不起这一晚发生的事儿。 “对不起。”少女幽幽开口道歉。 男人有种一拳头打在海绵上的感觉,噘嘴道:“道歉有用要警察干什么!哼!真够倒霉的!”丢下这句话,失业的场工甩手离开。 待男人骑着小电动车的身影越来越远,红坟像是被扎了孔的皮球,瞬间泄了气,瘫软在地,剧烈咳嗽起来。 第六十七章 女一号洛子衿 擅动龙骨笄的代价是巨大的,体内好不容易平复的降怨令又开始乱窜了起来,肆无忌惮地破坏身体里的器官,发出肉耳能识的蠕响,万怨之祖恢复的能力几乎消失殆尽,平日里体会不到的痛感海啸一样席卷而来,强忍着痛楚几欲晕厥:“咳咳咳……”唇角滋出细条腥红。 视线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如此繁复,直到脑袋越来越重时,一块小石子径直砸向了倚靠在树旁的少女,若是以往,别说是石头,就连飞针也都捉不到她万怨之祖的身影,可此时她只能笨拙而狼狈地接下这一袭,石子颓然打在脑门上,留下不深不浅肿印。 “咳咳……到底是谁……滚出来……咳咳……”红坟勉强堆砌起的机警张口之际便已土崩瓦解,她撑住自己勉强起身环视四周,回答她的只有不停歇的山风,树叶瑟瑟,摇曳不定,早已没有丢石子的人的踪迹。 再次跌回树下,打开包裹在石子上的绢帛。 “今日巳时,未几,《启黎传》女一号洛子衿,卒于坠。” 仔细斟酌字里行间透露的信息,少女忽地皮笑肉不笑了起来,朝她投递石子的人似乎为了防止她像刚刚一样无头苍蝇似的找事主,这回连“女一号”都标注出来了。 是谁呢? 到底是谁在背后用这样的方式指引她? 如果这一切都是能被预判到的,亦能被阻止,是不是代表着这些事主们身上有迹可循?他们,是不是这阵死亡风波殃及到的人呢? 一时间,困惑,无助,孤独化作四面八方而来的冷风,吹疼了红坟的脑门。 关盈盈该怎么办,两天以后假期就结束了,答应了陈善浓要帮她找到关盈盈的,也不知道赵亚力守不守约,一大堆事细线一样勒住了万怨之祖的脖子,令其喘不过气来。 万怨之祖忽而轻柔地抚摸起挂在胸口的鳞状吊坠。 “阿祈,我都快忘了……”嘴角荡开若有似无的弧度,喃喃之音里裹着道不明的怀念:“没遇见你之前,我是怎样行走于人世间的了……” 习惯于阿祈冷不丁的嘲笑,从前即便是身处险境,遭遇万般磨难,作战时也会有金色的光束时不时毒舌一下,只要有他在,再困难,也只当儿戏;没有阿祈的陪伴也就只过了小半天而已,却令万怨之祖觉着已经过去了百年,时间恒长到令人畏惧……早就听阿祈不止一次说过自己这个万怨之祖只剩头衔了,弱得像个刚刚死去的怨。 是啊,如果不是她太羸弱,阿祈又怎么会被幕天结界打回原形呢? 一滴,两滴,直到垢面上两道血色的泪痕开垦出可怖的模样,红坟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阿祈不喜她这般,以往总是以龙息招来雨水为她清洗。 红坟胡乱擦拭脸上的泪痕,过度的歉疚与身体的剧烈疼痛促使她陷入了亘古的黑暗之中。 如果,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在小土丘里捉田鼠吃的一架白骨就好了,没有走一遭这人世繁华,自然就不会背负起天道重重,更加不会罪恶滔天。 昏厥之前,万怨之祖是如此虔诚地想着。 ※ 如若不是错将红坟脑袋当窝的几只麻雀叽叽喳个没完,或许她不会醒来这么早,天灰蒙蒙的,空气里充斥着氤氲,预示着今天会降雨,树荫下的少女蹒跚而起,来到了拍摄地点, 休息棚与基础机器设备都没有拆,说明这里还有戏要拍。 “九点钟,饰演女一号的洛子衿会摔死。” 少女踉踉跄跄到处检查,或是哪里有暗壑,又或是木屋地板结不结实,顺带着林子后边儿的半峦山涧也一并勘探了半晌,待回到拍摄地点,已经有几个场工陆陆续续赶过来搭建拍摄器材了,摄像组的人也紧随其后。 眼见工作人员熙熙攘攘,红坟躲进了小木屋里。 场景被重新布整,忽闻鸣笛声,远处驶来几辆商务suv紧随其后一辆大巴和几辆房车,车辆停驻在几十米开外的开阔地带,首先下车的是以导演为首的一众剧组人员,而后大巴中咖位不等的演员化妆师们也下了车,最后则是房车里处在一线商业位子上的流量主演。 洛子衿很容易辨识,毕竟是女一号,她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来到片场,着一身梅染退红相间的轻纱裘,长发飘飘,遥看之下,如是怒情在此番空谷里的骨红照水。 导演当真会找地方,这片林子后边半卧小山,尔中山涧流淌,除了现场收声很嘈杂,其余几乎完美,原不原声无所谓,他们有后期配音。 “什么嘛,今天又是我一个人?”化妆间的女孩儿托着下巴,沮丧地望着镜子里天仙下凡似的面容。 女孩儿身后的助理掀开剧本,“今天这几场是您和男二女二搭,毕竟北辰仇现在身受重伤被关在阳爻殿里,接下来几乎没有他的戏。” 前者不满地嘟嘟嘴,揪起发梢发起牢骚:“还女一号呢,这戏开拍以来,男女主连面都没见几回……明泽也那家伙,私下里也不找我对戏……”越说越来气,饰演男一号北辰仇的俊逸少年每当休息时总会跑没影。 “人家毕竟今年就要高考了嘛,时间本来就不怎么够用,能每场不落的来已经很难得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傻,别家古装剧谁不抠图替身什么的,他那么大的咖,打卡一样来剧组,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顿了顿,想起圈子里的某些事,继续说:“你还记得华隆娱乐旗下的那个许铭奇嘛?现在超火的,动不动就有新作品上线,平均两个月就能完成一部戏,人家多聪明呀!”助理很是羡慕那些只要靠几张静态表情就能拍完整部戏拿天价片酬的明星。 洛子衿透过镜子怒目自己的助理,置气一声:“你才傻!”随后,她拿起梳子边梳发梢边说:“你根本就不懂!那种一两个月出来的东西根本就不叫戏!” 助理暧昧地挑了挑眉,瞅着自家明星脸上徒生红晕:“呦呦呦,我傻我傻,怎么?现在不发明泽也牢骚啦?” “你这个八婆!”洛子衿恼羞,拍案而起,朝着自家助理欺身而去。 第六十八章 洛子衿的心思 木屋外,天空不知何时淅淅沥沥起来,谷雨时节南方多雨,这样不仅可以节省人工降雨的成本,也令镜头里的画面趋向真实,尽管山地道路崎岖,泥泞青苔打滑对摄影组来说也是一大考验。 趁着道具组的工作人员不注意,红坟聚灵凝神,隐进了道具房里。 衣架上挂着各类绮丽炫华的衣袍,锦绣绫罗,绸缎直裰,鹤氅布衫,有出自绣坊的高档定制,也有粗糙的淘宝款。 ‘非常时期,借贵组衣物来穿,得罪了。’ 褪下酒店里的睡衣,挑了一件被丢置在衣架下边塑料袋里的粗布衫裹在身上,将长发扎成马尾,颇像剧中逃荒的难民,欲出门之际,忽闻脚步声临近,红坟急匆匆躲进门旁的箱子后面。 “还有两场戏就要转场了,听说孙导觉得后山景好,又加了一场男主逃出阳爻殿赶来救女主掉崖的戏,场工已经在后山布置威亚了……” “可我听说之前人家已经连着拍好几宿了,白天还得赶通告,这好不容易轮他休息一天,还得给女主加戏?”对话中的另一人有些同情被导演一通电话又召回片场的男主角。 “你没看刚刚制片的眼神,就差扑过去咬断孙导的喉咙了,啊哈哈哈!” “那可不是?这一场戏下来又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门被推开,四只脚来来回回选了几套裘绒长麾,小心翼翼捧着,当中一个人四处寻了一圈,疑惑地问身侧的伙伴:“你看到昨儿我带过来的那件粗布麻衣了吗?” “咋地了?” “就剩个袋子了……”弯下腰捡起塑料袋晃了晃。 躲在服装箱后的人闭住呼吸朝后仰去。 “哎呀,别管啦,应该是道具那边拿走的吧。” “真是的,说都不说一声!” “诶,没事啦,一会儿问问。” …… 待二人出去,红坟从衣箱后幽幽探出脑袋。 “掉崖的戏……卒于坠……” 不能再躲在这里了,闻她们所言,得上后山找一找场工布置的现场,提前埋伏在那儿,想及于此,红坟立即动身上山。 雨越来越小,最后化作烟雾缭绕在山林间,上山的小路布满了藤蔓,当中残破阶石伴生青苔,她好几次跐溜出去。 半山顶断崖旁,红坟找到一群穿着雨衣如火如荼搭建现场的工作人员,她侧身卧藏进石墩旁。 “子衿啊,我给你讲一讲,一会呢,你与一伙黑衣人火拼之后,被推下了悬崖,诶,就是这个样子,你看啊!”导演丢下伞,拿着剧本有模有样捂住胸口朝后踉跄而去,给年轻的女演员先打个样。 一旁的洛子衿学着孙导的样子,忍痛朝后仰去。 “对对对,就是这样。”导演见其一点就通,颇有灵性,连连点头,“然后呢,威亚会把你吊在崖壁旁,别怕,只是一小会儿,这时候你大声呼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感一定要表现出来……” “孙导!孙导!电话!”副导送来导演的手机。 被打断的孙导臭着脸接起电话:“喂?喔,是泽也的司机啊?怎么了?车胎爆了?”抬首看了看手表,“七点半才能到?这个……没事没事!本来今天他休息,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才是!哪里哪里!”光是化妆就要一个多小时,这小子真会出幺蛾子!居然自己不亲自致歉而让司机代言,耍什么大牌呢!导演没好气地想。 在导演接电话时,洛子衿尾随着他接电话的口吻时而担忧时而欣喜,刚开始她还以为明泽也不来了,原来只是车胎爆了,又能见到他了,真好。 女孩儿特别珍惜与明泽也的对手戏,虽然寥寥无几。 在剧中,是北辰仇先对蓝寒烟动了心,一直死犟着不承认,但平日里会不自觉将目光汇聚在她身上,明泽也简直把北辰仇的隐忍演出了极致,有好几次,她流连在他深情的视线里难以自拔,如果不是导演一喊“咔”时他瞬间松弛下来的情绪,洛子衿差点相信这个少年真的暗恋自己……之后她望着少年下戏后疲倦的身影出神,年轻一代的演员里几乎无人演技能出他左右,影帝当真不是人气堆砌的结果,他是真真切切磨炼过自己,真是令人妒忌的天赋啊,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个只会唱跳的明星爱豆…… 后来,洛子衿用了助理的微博小号到明泽也全球粉丝后援会的主群里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明泽也谈过女朋友吗?” 一时间刷屏一样的消息冒了出来:“没有,不可能,从没有。”之类的。 “那他为什么演戏的时候能那么深情?”她又问 “因为他有天赋。” “因为他是天才。” “他就是天生的优秀,没办法,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优秀的人做什么都优秀。” “泽也成为影帝不是因为我们投的票,而是评委们的认可,你说吧,他天赋是不是逆天?” “你是没看到他生日会上唱情歌的时候,我心都快痛死了,他怎么可以那么情深似海?” “我的爱豆实在是太优质了!我要把爱他这个使命传给我的子子孙孙们!” 群里的讨论瞬间跑了题,全全变成了粉丝们对明泽也的夸赞。 彩虹屁是一通接着一通,天花乱坠,精彩纷呈,洛子衿差点没出的来。 她打算退出微博的时候,有个还算理智的粉说了这么一句: “因为泽也有很强的共情能力,这大概是一个好演员的必备基础吧,他能感受到别人的痛苦,丰富的情感与想象力代入又是共情的养分,就像你看一部电视剧,被他人情感感动哭,而他则会把这份感动转化成自身的创作。” 而后有人接着话头继续说: “没错,加上他真得很认真对待每一个角色,才会有现在的成就,还记得他刚涉电的时候,饰演刘禅,只是个配角而已,他读完了几乎所有关于三国的书籍,仅是关于刘禅三国志这类史书里的形象,他就写了一大篇人物见解,那时候他才16岁啊!” 原来,他是这样一个认真的人。 洛子衿从前特别不喜欢唱跳明星转行做演员,她觉得是他们带坏了整个演艺圈的风气,而今,她第一次对一位超一线流量明星改了观。 有的人陷在思绪万千里无法自拔,而有的人则在半路上突发状况。 第六十九章 北辰仇 正常行驶的保姆车并没有如他的车主所言爆了胎,而是飞速驶进了一家偏僻的卫生院。 “医生!医生!” 只见一个肥头虎脑的男人背着个戴口罩的男生急冲冲闯进了这家不算大的医院。 “怎么了?”一名大褂医师上前询问,瞅了眼男人背上满头虚汗的男生:“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医生你救救他!”男人一手托着背上的少年,一手拉住医生恳求道。 “来,别着急,先把他放下来。”医生触了触了少年的手,冰得吓人。 男人缓缓将少年放在公共椅上,少年像只毫无生命力的纳米等身娃娃,瘫倒在椅子上,浑身不住的痉挛。 “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瞧着少年好似得了癫痫,浑身不住的战栗着,虚汗沿着脑额滴落在地,他身形高挑,却异常单薄瘦弱,瞧着口罩下毫无血色的面容,医生初步判断为晚期倾倒综合征,俗称低血糖综合征。 “今天早上五点我接到电话去接他,他说剧…呃,他有工作,我去找他的时候,就发觉他哪里有些不对劲,走路时身形不稳,还摔了一跤,我怀疑他低血糖犯了,就买了两块巧克力给他,但吃下去后非但没有好转,还吐了,吐完就更糟了,整个人倒在车里抽搐……”就差口吐白沫了,想起来就后怕,本想打电话给刘雅梅,可硬生生被少年给拦了下来,肥仔如热锅上的蚂蚁,握着电话单手方向盘,闯了好几个红绿灯才找到这家卫生院。 “这么说,你知道他有低血糖?”医生嘱咐护士推来轮椅,与壮硕男人一同将少年抬上轮椅推到了病榻上。 “是,我们身边的工作人员都知道他有低血糖,好几年了,说是只要一犯病吃糖或者巧克力就行了……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哪呈想今天会这么严重?”肥仔觉得当明泽也的司机比当国际刑警都要提心吊胆,这两天发生的事够把他吓出心脏病了。 医师无奈地叹息,这些医盲还真当低血糖不是病,医生给护士开了个单子,当中静脉注射百分之五十浓度的葡萄糖只能起到暂缓少年病症的效果,他将纸笔收回大褂时厉声叹了句:“长期的严重低血糖会造成脑水肿知道吗?是会对脑神经产生伤害的!”跟前少年的模样,很明显需要好好住院治疗的。 肥仔吓的不敢言语,只央求医生一定要救救病榻上的人。 后来结果出来,也算是放了肥仔的心,虽然情况同样不容乐观,高烧加剧了低血糖的病发,但至少不是医生说的那样可怕,半个小时后,明泽也醒了过来,第一句话便是问现在几点了,没等肥仔告知,他自顾自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看了一眼。 “快七点了……扶我起来。”少年的喉像被塞了棉花,嘶哑无比,他虚弱起身。 “可……你都发烧了……”肥仔不是不懂这位大明星的工作性质,可有必要这样拼命吗?都发烧了,就不能请假吗? 少年一怔,随即摸了摸自己满是虚汗的脑地恍然大悟:“我说怎么浑身没力气……死丫头,半夜偷跑,害得本大爷一晚没睡又发了烧……” “什么死丫头?你一晚上没睡?”司机在脑海里仔细算了算少年这些天连轴拍戏的休息时间,随后不予置信地瞪大眸子愕然道:“加上前天,你拢共睡了不到两小时,不要命了你?” “以前不都这么过来的嘛!”少年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虎牙从惨白的唇里探出脑袋,在肥仔看来,说不出的苦涩。 望着肥仔嗫嚅言语,欲说还休,明泽也费力起身,拍了拍他,“好了别丧着个脸了,别担心,少年人有用不完的力气,既然跟刘导约好了七点到,就不能失约,这不,还劳烦你一会儿多踩踩油门。” 明泽也的笑容是明媚灿烂的,有一股蛊惑人心的神奇,能让人觉着他真的没事儿似的,这股勉强的心安算是在肥仔心里落了根,他只得妥协,扶着少年回到了车子上。 车辆发动时,肥仔想起了昨晚,顺口一提:“对了泽也,那个女孩儿呢?” 明泽也微微一愣,“喔,她走了。” “什么?!”司机错解了前者话里的意思,手一颤,保姆车在公路上一滑,引起后边车辆的不满,随即传来“滴滴”声怒斥。 “想什么呢,离开!leave!不是死了!”跟随自己多年的司机自己吓自己的本事当真是一等一。 “她……没事儿了?”那女孩儿被自己撞了两次,不管原因如何,肥仔是自责的,尽管他一再遵纪守法,可有些祸事根本就避不开。 明泽也没有回答前者的话,只自顾自看向窗外潮湿的风景。 肥仔知趣地闭嘴,他知道现在明泽也最需要的就是安静的休息,他尽量将车子开的平稳。 片场雾气缭绕,待明泽也抵达的时候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周围青葱环抱,清新怡人。 化好妆的少年束发而冠,冠心镶一寸羊脂玉,青丝迎风而扬,剑眉遏制住了他桃花眸中过分的缱绻,却又为其添了一笔玩世不恭的佻达,恰是剧中北家皇族内敛的贵气在他身上若隐若现,山风徐徐,卷起他千草鹤氅,右肩上的雪貂绒更如映出他绝尘模样,玉带上挂着的和田黄玉与之穗子是他身上唯一的亮色,却一点不突兀,若逮着他问翩翩少年从何而来,他若回道映画而形,旁人也定是信服的。 洛子衿的助理拉了拉自家纯情小姑娘,打趣道:“诶诶诶,眼珠要掉了!” 前者反应过来,赶忙从明泽也身上收回视线,娇羞地推攘助理:“去你的!” “呦呦,害羞了还,我跟你说啊,趁着今天赶紧把他的微信号拿下!之前开机宴上你没好意思开口,今天可不能放过!”助理鼓励洛子衿不要收敛自己的好感。 女孩儿脸上染了酩酊,轻轻点头算是应了。 一直躲在石墩后的红坟探得少年踏风而来,心头颓升一股不祥的预感,而她知道,自己的这个预感每次都出奇的准。 第七十章 崖壁情深种 “早上好……这个,给你……”洛子衿不住地踮着脚尖,递水时不敢直视少年的眸。 明泽也俯视这位在他印象里笑起来甜甜的小姑娘,接过水:“谢谢。”察觉她目光总是闪躲,玩味一笑,故意问道:“呃……你是?” “诶?我,我是洛子衿啊!蓝寒烟啊!”女孩儿睁大双眼指了指自己,目光滞在少年视线里,当中不下心透露出点点伤心;哪有这样的人啊!虽然这部剧开机到现在她们的情感线寥寥,可终归是有对手戏的,她可是这部剧的女一号诶,自己为了了解他故意装成粉丝,他呢,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记住,一时间委屈爬满了心口。 “喔,洛子衿……”少年饶有兴致地点点头,微微俯下身对上她憋屈的眼神,挑眉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原来是我的女主角啊!”狡黠的笑在唇边荡漾开,得逞的小虎牙调皮地探出头。 ‘他,他的女主角……’“……”洛子衿感觉自己的脸瞬间被烤熟似的,那一句“我的女主角。”盘旋在耳蜗里煽风点火。 “一会儿上威亚,你怕不怕?”还真是不禁逗愣,少年抚了抚下巴,赶忙从恶趣味里逃了出来,正色问女孩儿。 回过神来的洛子衿听到“威亚”二字心里还是发憷的,随即抿唇颔首。 “别怕,一起飞的时候抱紧我。”几个工作人员过来为少年装护具,少年一边抬手,一边宽慰女孩儿。 洛子衿眼睛亮了亮,笑着点点头,小小的酒窝圈出一席甜美:“嗯!” 试飞了几次,空中效果还算可以,武术指导一旁纠正明泽也的打斗动作,化妆师在每次两人降落在地面上时过来补妆整理着装。 无人觉察到少年脸上过分的白皙,以及他咬着牙忍下的头疼。 万事具备,连盒饭都已经订好,就等着摄像机开拍,一众工作人员退至镜头后面,场记拿出场记板:“十六场三镜一次,崖壁救人,开始!” 伴随着一声清脆,所有的机器井然有序地开始运作起来。 一群蒙面黑衣人追逐着茜衣女子,女子边打边逃,直至再无退路,崖壁前停驻下来,她瞅了一眼崖下山涧湍急,又回过头,面上突然多了一念死至。 “把断水剑交出来!”为首的黑衣首领朝杵在崖壁前的女子讨要此次行动的最终目的。 女子紧握手中钳着九颗蛟骸珠的长剑,朝后跄几步,她将黑衣人口中的‘断水剑’挪至断崖之上,威胁吼道:“别过来!再靠近一步,我就把剑扔下去!” 黑衣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老大,断水剑能控流水,自不可能被冲走,她扔下去又何妨,蓝家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她!”首领身后的小卒眼里闪过冽光,他的建议未尝不可。 为首的黑衣人蹙眉考量了一会儿,随后朝身后的人比了个杀式。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女子大惊失色,佯做扔剑的动作,却起不到一丝逼退的效果。 几个人一拥而上。 吊着威亚的女孩儿往后一跐,整个人失了重。 “啊——!”一声惊叫响震山林,回音悠远。 镜头前的导演看得出她是真的被吓到了,但并没有喊停。 女子匍匐在崖壁上,艰难地向上爬,黑衣人越来越靠近她,她颓生放弃活下去的念想,而正在这时,这群的人后方莫名其妙有人接二连三的倒下,为首之人朝后一警觉一探,一抹清影正穿梭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将他的手下打到在地,他的武功路数一点都不像中原人,手上动作内敛干净,身形尤为飘逸。 “雪貂绒裘,和田黄玉……”首领见多识广,立刻根据此人的装束判断出了他的身份:“北……”称谓还没被全部念出来的电光火石之间,小罗罗们几乎被收拾了个全面,独独只剩下站在女子之前站过位置的黑衣人首领。 形势的转变速度快到令人咋舌。 “你,你是北家人!?”黑衣人栗栗危惧地问。 少年揉了揉手腕,不置与否地点头:“算……是吧。” “难不成北家也在对断水剑虎视眈眈?” “你还真是很会猜测,如果你觉得这是我来这里目的,就这么认为吧,我不否认。”少年的声音没有起伏,如风波静止的湖面。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反正完成任务回去也是死,倒不如有蓝家小姐陪着!”黑衣人自知不是跟前少年的对手,突然癫狂大笑,抬脚狠狠踩住了匍匐在崖壁上艰难维持平衡的女子手上。 女子痛呼一声:“你死到临头还大言不惭!姑奶奶才不会陪你这种人去死!” “是嘛?”谁知黑衣人跳向悬崖的同时拔尖朝女子的手刺了过去, “住手!”少年忽而大惊失色。 女子下意识躲避却从而失去了平衡,同黑衣人一道悬空于断崖之上急急向下坠去。 “寒烟——!” 在女子以为自己的生命即将迎来终结的时候,一只手紧紧拉住了她,尤是他口中那声急切又慌乱的呼唤,女子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在他口中听到。 女子望着少年一只手握着崖壁之上的碎石,另一只手攥住她,崖石割破了他的掌心,血液顺着石缝流淌,她的眼睛瞬间盈满泪水。 “放手,阿仇……放手!”女子哽咽祈求。 “不……放。”少年咬紧牙关,天知道他现在到底经历着怎样的天旋地转。 “你说过,就算我死一百次,你都不可能原谅蓝家……为什么,现在,又要拼命地救我……”泪水划过面颊,在一大片记忆的潭水里蜻蜓点水,蓝寒烟神情哀伤。 少年红了眼睛,却只是咬紧牙关不说话。 此时镜头后的执行导演有些焦急,他翻了翻剧本,蓝寒烟的台词过后紧接着就是少年的台词,“我救你是因为你和他们不同。”可悬崖壁上吊着威亚的少年却闭口不言,刚要喊“咔”却被导演拦了下来。 刘导仔细观察明泽也的表情,思量了会儿,他觉得此时少年的隐忍很好地阐释了人物内心的复杂矛盾以及完整的性格架构。 洛子衿是个很聪明的演员,一开始她以为是明泽也忘词了,但当特写镜头靠近少年时她偷瞄了一眼导演的神情当下便明了,遂继续念独白似的台词:“在你心里,我始终是魔头的女儿……对吧……”问句却是陈述,蓝寒烟泪流满面。 回答她的是一阵远空鸟啼以及紧紧拉住自己之人太过绵长的缄默。 许久,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对。”少年羽睫微颤,眼角流光许许。 闻言,蓝寒烟悲愤至极,忍痛挣扎了起来,“你放开我!你让我死!放开!” 第七十一章 坠崖 所有人都不同程度地陷进了这场虐爱之中不可自拔,两位主演自打板到现在一次ng都没出现过。 随着洛子衿的挣扎,令众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吊着她的威亚竟从滑轮上断了开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打乱了崖壁上二人的对手戏。 “啊——!”女孩儿吓的惊声尖叫,本能地用双手扣住了少年,那把剧中能劈开流水的“断水剑”掉下了山涧。 “出什么事了!?”导演“腾”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道具组的人急急忙忙赶来报告,说是钢筋日久,被滑轮的卡断了。 “快救人!快!” 在场的工作人员丢下手头的工作,全全冲向了崖壁。 “九点钟,坠崖。”石壁后的少女瞅了一眼剧组摄影机械上的时间,刚好与绢帛上的信息一致。见众人一拥而上救人,站起来的红坟又重新蹲回了石墩后面。 在电视里,通常断崖救人基本单靠男主的臂力就能一手将女主拉扯上来,但实际上,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是不可能将少说八九十斤的人拉回到崖壁上的,尤其是明泽也这样一边单手握壁一边单手拉人的体位,所以当女孩儿的威亚断了之后,她急速下坠的力道生生拉伤了少年的手臂肌肉群,明泽也只得放开崖壁:咬着后牙槽:“另一只手给我!” 洛子衿大哭着将另一只手递给少年,二人艰难地的紧握彼此双手。 谁知雨后崖壁满布青苔蕨痕,失去上身吸附力的少年脚下不稳,松石滚落之际,二人踩空,仅由威亚拉拽着。 “啊——!救命!救命——!”女孩儿花容失色,使劲攥住少年,不觉自己的指甲早已嵌进前者的血肉里。 “别怕!洛子衿,不要怕!”冷汗沿着鬓发滴落,少年极力安慰失控的少女,他亦用尽全力攥着她,威亚吊着他的腰身,将他整个人横在半空。 “呜呜呜呜呜!明泽也……呜呜呜……我害怕……呜呜呜……”女孩儿泪眼滂沱,她想自己这辈子都不敢再拍打戏了,脚下是万丈深渊,而自己一点保护措施都没有,唯一得救的希望是眼前的少年。 “不要怕,我说了会保护你的!”手臂上的血映出了戏服,少年咬紧牙关。 好在负责威亚的场工不敢掉以轻心,极力拉扯着绳子,被吊坠在悬崖之上的二人朝着崖壁缓慢移动着。 待惊魂未定的女孩儿被安全吊至崖壁之上,工作人员们个个惊出一身冷汗,洛子衿的助理冲开人群赶忙为自家崽儿裹上毛巾,小丫头早就乱了妆容,假睫几乎与下眼睑粘在一起,她裹着毛巾后怕地瑟瑟发抖。 明泽也叹了口气,正待他双脚快落地之时,明晃晃一声钢筋断裂的声响刹时而起,紧接着还未等他碰到崖壁,那断裂开来的威亚甩向了悬崖,而惯性拽着他尚未平稳的身形,朝后趔趄而去。 “明泽也——!” “泽也——!” 少年颓然伸出的手仅仅只触到了工作人员的指尖,随即迅速滑开,身后一股无形而庞大的力量正拽着他往后跌去。 视线扫过剧组人员,他们的表情都像见了鬼,脸上呈现出惊恐万状,人群后的洛子衿,瞠目愣在原地,眼角还挂着尚未从惊魂中干透的泪,明泽也觉得今天一定是他的倒霉日,就像早起时的晕厥,以及现在的天旋地转。 梦里边,他曾无数次悬空下坠,那失重的离心感太过熟悉,与现在一模一样。 耳边呼啸的山风打湿了他的发,反应过来的时候,心跳声几欲将胸腔震碎,原来自己,失足掉崖了啊…… 人群在崖前各色嚎唤,就像是一片阴影里沙沙作响的树叶,交错斑驳有些看不清了。 ‘明天的头条会不会是,‘某明星拍戏时失足掉崖惨死,剧组该如何保障演员安全?’的反思体报道?’少年唇角泛起丝丝苦笑,是了,这席卷而来的死亡之风,连他也逃不开。 黑暗中,巨大的碰撞声一次又一次激荡在耳畔,保险杠严重变形,防火栓里的水喷出好几米高,车辆被扭曲成一摊破饼,车轮滚向马路中央,“嘟——嘟——嘟——”父亲的手按在喇叭上,鸣笛声不绝于耳,母亲的怀抱依旧是温暖的,可她却停止了呼吸……往后的岁月里,少年一直在克服对于汽车的恐惧,直到十八岁的这一年,他被准许考驾照,他一如既往的一学就会,比任何同龄人都更快迈入了豪车俱乐部,但那几辆全款买下的超跑,如同等身模型被放置在车库里遥无开期。 原来,人在临死前,会有很多放不下的事,比如,还没来得及开过的车,也比如,太过浓烈的思念。 “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恍惚间,谁的声音回荡在风声里,就像绵延在心底最原始的那一份安心。 ‘臭丫头,你骗我……’少年闭起了眼睛,口中缓缓道出一句抱歉,不知是对刘雅梅,还是对那些陪他一路走来的粉丝。 ※ 崖上的导演一屁股颓然坐地上,痴了似的自言自语:“完了,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洛子衿顾不上自己,踉跄地冲向了崖壁,被助理一把拉住:“子衿!不要过去!危险!”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救明泽也!”源源不断的泪冲出眼眶。 “你冷静点!他已经掉下去了!”助理奋力拉扯住女孩儿。 “不,不,不会的,他没有,他一定会在崖壁上大难不死,就像我们刚刚那样!”洛子衿无力摊到在地,泪眼婆娑,一再否定助理的话。 “子衿,你入戏了……”助理心疼地蹲下身来凝视木讷地的女孩儿:“他不是那个武功高强的北辰仇,只是一个瘦弱的明星爱豆而已……” “呜呜呜呜呜呜呜……”女孩儿捂着脸,嚎啕大哭。 《启黎传》的剧组人员们,顿陷在一股巨大的悲痛之中,而当他们沉浸氛围里不可自拔时,一道暗褐色的身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跳了崖。 “刚刚,刚刚有人,跳下去了!”副导大惊一声,指了指悬崖。 “怎么可能?” “不可能,你看错了吧?” “当务之急我们得赶紧下山去找明泽也!”刘导突然站起来发话。 “快快快!动起来!不要管机器了!都给我下山!” …… 第七十二章 你也死了? “以吾心头血,承雷泽大道,泛杵凝其间,诸物皆滞转!”急急坠落的少女狠狠咬住手臂,鲜血朝上飘去,随即圆锥形的簪子再次出现在手掌心,只见她果决地将簪子刺向了自己的心口,“唔——!”闷哼一声,又急急拔了出来,入肉三分,扯出时已是赤红血笄。 将血色的龙骨笄抛向空中,少女长啸一声,“都给我……慢下来!”话音未落,眼前迅速流逝而去的风景突然慢了下来,连同呼啸的风也静了,此番神迹似的现象以飘忽在空中的龙骨笄为原点辐射开来,笼罩住了整个崖底,形成了一隅异时空结界。 少女如同身在太空,浮力将地心引力隔离开来。 “明泽也!”她到处游离寻找那抹清影,“听到回答我!”捂住不断有鲜血冒出来的心口。 最后,她在前方不远处发现了即将摔入山涧卵石之上的少年。 明泽也以为梦很长,长到他醒不过来,又或者直到有人来年在自己的墓碑前念出座右铭上他年少时的豪言壮语,才会被笑醒;但他却从没以为自己可以活下来,活下来的他走进了一处梅林,这里雾气缭绕,似乎终年都散不去,梅花正艳,顶着寒风猎猎散出阵阵淡香,他漫步在林子里,愈往前,暮霭便愈浓郁。 “醒醒,醒醒。” 谁的声音,像是从梅林深处传来似的,他寻梅而去。 当少年流线状的眼尾重新被缀上流光的时候,他看到了身着褐布麻衣的少女脸上绽开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有些涩涩的,奇了怪了,他以前怎么就觉得她丑呢?明明生的这般好看啊…… “嗨,没想到死了以后还能碰到你……”少年不得不重新定义一下何为“缘分”。 少女愣了愣,歪了歪脑袋,不知该如何向少年阐释现下的状况。 “这是什么?”少年被空中漂浮着的五光十色摄去了意识,它们像极光一样转瞬即逝却又转瞬而来,他好奇地起身,跳起来捕捉,却怎么也捕捉不到。 “是风。”红坟还以为明泽也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她自己身在何处,亦或是惊讶于自己身处一地莫名其妙空间,却没料到,他会好奇这些事情。 “风?”少年跳窜起来,又缓缓降落,“嘿?真好玩,原来死后的世界是这样的!”他玩得不亦乐乎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飘至红坟跟前严肃地问:“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红坟发出一音纠结,不知如何作答,少年又抢来话:“等等,让我猜猜,嘶……”他托着下巴思考半许,恍然指着少女:“难道!你也死了?” 前者的揣测理所应当地受到了后者的白眼。 少年咧咧嘴,目光不小心触及到少女心口位置的大片殷红,眉宇瞬间拧在了一起:“你被人暗杀了?”先前就觉得红坟神秘过头,也不是没脑补过她在做国土安全之类的事情,于是乎当看到她胸口血渍时,这个死亡理由是如此顺理成章。 红坟无奈一叹:“我没死。”然后一顿:“你也没死。” “不可能,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粉末性骨折都算是轻的……”少年垂下眼帘,半片桃花尤为怜人,他委屈叨叨:“本大爷我英俊潇洒一生,又是时尚圈里各类奢侈品的首席代言人,希望老天看在我生前是个体面人,赐我一具全尸……”双手合十拜了拜天。 若是从前看他苦恼,红坟大概是同情的,而现在,只想一巴掌甩过去。 左胸疼的厉害,红坟不动声色捂住心口,又来了,体内的降怨令与灵修相互碰窜,她沉下声线:“我说过,不会让你死的。” “说到这个我更来气,别总当自己是超人好不好,这种人力不可为之的事情你逞什么强?你不会是……为了救我死的吧?”少年瞪大瞳孔,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忙核实道。 “唉……”红坟虚弱一叹,她真的懒得再解释了。 后者见其这般模样,内心泛起一股子内疚,视线忽而被其身后翻转飘荡的红色物体吸引而去,走进一瞅,“诶?你身后怎么飘着个红色的发笄?还挺好看的……”少年好奇地伸出手…… 这世界上,居然有人能看到龙骨笄? 一时间,十年前那些被遗忘在脑袋角落里的画面突然一起跳了出来。 …… “姐姐,你的笄真好看。” “小也!你在哪?小也!” “求求你!救救他,他还有呼吸!” …… “是你?!”是那个一笑起来就褶成个小包子的小孩儿,也是她从车祸里拽出来不省人事的单薄身躯。 “什么?”少年用食指戳了戳飘在半空的龙骨笄。 “别碰它——!” 红坟厉声警告的话音未落,一阵巨大的震动晃得两个人头昏眼花。 ‘大意了!’想要继续施法维持空间,可龙骨笄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彩纷呈的梦幻世界如同龟裂的蛋壳,边缘穹顶开始渐稀剥落,从内而外开始土崩瓦解。 “怎……怎么了?”少年不知所措环视开始凋零的“死后世界”。“啊——”谁知道下一秒脚底便悬空了,地心引力重新回归,他如同被无数只无形的手拽了下去。 “明泽也!?”红坟扑身上前,一同被地心引力拽了下去。 “噗通——” 二人一同坠入崖底,好在曾有过缓冲,此时的高度距离并无实质性的伤害,只是山涧湍急,少年的脚在水中胡乱挣扎之际被尖锐的石块扎破,那真实的疼痛感让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还是活生生的。 “咕噜噜噜噜……”落入水中的万怨之祖不谙游泳,一个劲地呛水。 “红坟!”内心泛起万般愧疚的少年奋力逆流,好不容易拉住了她的手二人靠在了一起,他抬起她的下巴,令其口鼻尽量浮于河水面。 也不知道顺着水飘了多久,湍急的激流忽而渐渐平息,直到最后将两个人冲到了一处青碧环绕,鸟语花香的河岸前,少年没多少闲情逸致欣赏美景,踩着淤泥用仅剩下来的气力将少女拖上了岸。 第七十三章 斯提克斯河 “红坟!红坟!醒醒啊!”少年急促呼唤昏厥的人儿,拍打她的双颊直至通红都没能叫醒她,于是只能双手交叠,挤压她的胸腔,“你给老子醒醒,麻溜地醒过来!再不醒老子要给你人工呼吸了!要是被粉丝知道,你可是要被拿去祭天的!” “咳咳——!”不知是急救成功还是被少年的碎碎念给烦的,红坟猛地打了个搐醒了过来,她竭力推开少年,“噗——!”一大口鲜血从她口中涌出,洒向草丛野花,吐完血后又沉沉晕了过去。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少年呆愣在原地瞠目结舌,他咽了口口水,抬起自己的双手,上面沾满了少女的血液。 如果知道有一天自己会用到野外求生的知识,他一定好好完成之前一档关于荒野求生的综艺节目,录制那档综艺的时候他才刚进公司不久,还太小太小,迎接自己的只有骂声一片,于是公司决定让他去这档节目做常驻,这也是他的第一档综艺,公司幻想着让观众们看到他年纪虽小,却坚韧不拔的精神;可到最后坚忍不拔没看到,体弱多病的矫情却被众人一览无余。 拖后腿。 矫情。 孱弱。 体质太差,不配做偶像。 逼他离开曲奇组合的黑粉空前绝后的多。 这些回忆如今想来,荒诞地令人发笑,谁能想到,那根脆弱飘摇的小豆芽会长成今天这样的参天大树?少年一路跛脚拖着红坟,努力回想当初野外生存时剧组请来的生存专家嘱咐过他们的话。 “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丫的怎么这么重!”明明自己也是病号,手臂上还有拉伤,却要照顾别人,某位大明星着实心理不平衡,他想着之后回到xx市一定要背着刘雅梅大吃特吃一顿来弥补自己,对,就像昨晚红坟那样暴饮暴食。 寻得一处不算深的洞穴,将晕厥的人儿抵在石面上,少年踮着一只脚到处捡柴火,尤是一早晨的雨,到处都潮湿不堪,大半天也就几根断木而已,来到河边,凝视碧水中自己浑身湿哒哒的倒影,心下当真回到了古代,身上一穷二白什么工具都没有,到底是谁规定拍戏时不能带手机的,设立规定的人就没想到过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吗? ‘木屑稻草,钻木棍,垫木,嗯,齐了。’少年当真佩服自己的记忆力,器具齐全,开干。 十分钟。 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 除了时不时冒出点青烟,明泽也几乎怀疑以前钻木取火的古人一定是撒了个弥天大谎,好在他明泽也缺点很多,优点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坚持不懈,在一个小时后,宝贵的火焰终于窜了起来,他好不容易被体温烘干的里衣,再次被汗水浸湿,成就感涌入心田,少年嘴角挂起一抹骄傲的笑容,手舞足蹈半天瞄了眼昏睡的红坟后才发现自己当真傻得可怜,他能令整个世界为他鼓掌,怎一个钻木取火就让他欣喜不已? 好在是有了温度,能烤一烤衣物,少年二话不说搭了简约的架子,将这一身古装行头耷在上头,待差不多干了的时候,给一直处在寒冷里的红坟换上,反正是救人,这回他手上动作利索多了,毕竟前科还历历在目。 后者衣物还在半干之中,而她却已有了醒来的征兆,明泽也手忙脚乱撤下红坟先前的粗布麻衣给自己裹上。 “你醒了?” 睁开眼,视线混沌,一盏忧心面容映入眼帘,渐渐清晰。 明泽也眼瞅着少女的眸子骤然紧缩,遂见她颤抖着用力拽着自己,一口一声: “初五……”声音里夹着太过深沉而晦暗不清的情愫。 “初五?你上次也叫我初五?你前男友啊?”明泽也眉头一跳,表情有些玩味:“我跟你说,我微博下天天有几万条留言说我长得像她们的前男友诶。” 他笑了,虎牙探出头来,为他的笑意平添了两分丙火,瞬间便能融化人心;她喜欢看他笑,比自己路过的每一处山川大地都要瑰丽,为什么呢,为什么喜欢呢?因为他似极了初五啊,可初五……又是谁呢? 少女的脑袋如同存放粉碎机垃圾的纸篓,当中有太多无法拼凑的画面,回过神来的时候,眼角早已挂满了腥红的泪滴。 “喂喂喂喂,红眼病啊你?”少年急忙转过头去:“别看我别看我,我听说这个病看一眼就会被传染!” 红坟深深吸了口气,胡乱抹掉眼角的泪水,随即打量自己身上的千草色服装,“我怎么穿着你的衣服?”她好奇问。 “哦,我先烤得自己衣服,怕你冻着,就先让你穿上了。”少年脱口道。 所以他愣是在这山谷里忍着寒风等到第二件衣服烘干才……“谢谢。”红坟柔声道谢。 “我跟你说我可都记着的,你的每一声谢谢以后都得实际行动起来,你说三天以后给我当牛做马的!”明泽也坐到火堆旁,扬起声调理所当然地说。 闻言,红坟垂下眼睑,盯着噼里啪啦的火苗不语。 少年见前者情绪低落,挑眉:“怎么,你想反悔?” “还有两天了……”红坟抿了抿唇,“我说过的话,从来不反悔,因为人若不守信,会遭到天罚。” “嚯,还天罚?你这也太迷信了,你以为这世界上真的有斯提克斯河么?现在的确是诚信社会,但明修暗度,羊头狗肉的事情太多了,如果真的有天罚,还不得把老天给累死?”少年不以为然地笑笑,实际上他也没多把红坟的承诺当真,只是用来调侃她罢了。 “斯提……克斯……河,是什么?”红坟好奇少年口中她不明了的词汇。 “冥河咯,希腊神话里的。”明泽也见前者依旧求知地看着他,撇撇嘴:“传说众生朝其起誓,如果没做到就会被受到惩罚,跟你那个天罚挺像的,不是吗?” ‘原来,在别的国家,焚灵序规是由一条河执行的。’少女如是地点点头,随即笑着说:“你真聪明,什么都知道。” “切。”少年嗤笑一声,这不是废话么,清清嗓子:“那是当然!” 第七十四章 被交托的阿祈 “那你能给我再讲讲,那个什么希腊神话吗?”红坟颤巍巍站了起来,坐到了少年的身边。 “很费口舌的,大姐!”天知道明泽也叨叨一路,现在嘴里说不出的干涩,然见红坟眼中砌满了纯净的期待,只得挠挠头,悻悻改了主意:“你,你要听哪段?” “都行。”她在他黑宝石一样的瞳孔里,看到了篝火的窜耀。 少年点点头,凝视着从火堆里蹦出来的小火星悠悠开口:“古希腊时期,有个克里特岛,国王的儿子是个凶残的半人半牛怪物,国王每年都会上供童男童女给他食用,雅典城有个英雄叫忒修斯,他发誓要为民除害,于是远航之际与父亲约定若是成功归来时船头绑上白帆报喜,来到了克里特岛后,国王的女儿阿丽亚公主爱上了他,给了他金色线团,能令他走出怪物的迷宫;后来忒修斯成功了,为了报答公主,他决定娶她,可是岛上的人民却责怪忒修斯杀了他们的怪物王子于是开始追杀他……” 红坟眨巴眨巴眼睛,急切问道:“那后来呢?” 少年淡笑着摇摇头:“后来?后来忒修斯和阿丽亚一起私奔逃了呗!”捡起一块干木头扔向火里。 “呼——!幸好不算是悲剧。”少女如释重负地笑笑。 明泽也眉头微翘,轻轻颔首重复红坟的话:“是啊,幸好不是悲剧。”说罢,少年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你干嘛去?” “喝水啊大姐,渴死了。”指了指不远处的潺潺流水。 “你的脚怎么了?”瞅着少年跛着脚往前踮,红坟一把拉住了他。 少年莞尔,教她放心:“没事儿,多大点儿事儿啊,比起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破点皮而已,算什么事?” 原来他那些电光火石里与死神擦肩的种种,他全都记得,可他却不问红坟的来处,又或是那些明明在一般人眼里神乎其乎的事情。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即使不做贼,心也会虚。 明泽也转过身,唇边的笑意更甚,眉宇间却爬上一缕不解:“你希望我问?”他反问。 少女不置可否微蹙眉心,露出纠结为难的神色,半晌,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回答自己的身份。 “那不就得了。”少年轻笑着扯回手,朝河岸一蹦一踮而去。 红坟瞅着他跛脚的背影,忽而有些失神,好似在少年的身上探到了另一重身影,待少年一瘸一拐重新抵达她的跟前时,她也没能从晃神中出来。 “发什么愣,赶紧起来喝水,再不喝全流光了!”明泽也手中捧着清水微微荡漾,他尽量将手指间缝隙并拢。 万怨之祖一怔,立即反应过来,起身弯下腰俯面少年的手掌心。 像只小猫舔水一样乖巧。此想法在明泽也脑海诞生之际,吓得他一个激灵差点将掌心里的水全撒了,嘴上更是飘起了掩饰性的叨叨:“小爷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像这样费心费力照料过别人,要不是看你特地来救我,我才懒得管你!” 喝完水的红坟擦了擦嘴角,一脸严肃地说:“你的大恩大德,我都记得。”语毕,只见她从脖子上不知拿下了什么,托在手心里方瞧着像是鳞片形状的孩儿面。 “这个,你拿去……”少女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话在少年听来当中颇有不舍。 没想到自己的一个玩笑倒是让红坟认了真,明泽也微微一愣,目光不知如何落脚,“干什么?这什么东西?来历不明地我可不要!”奇怪,这块孩儿面明泽也总觉得在哪见过似的,可他却一时想不起来。 红坟深深叹息,“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传家宝啊?”少年推了推:“那我更不能要了!”这丫头还真是好骗的很,说什么都当真。 “不是……不是给你的……”前者吸了吸鼻子,继续趑趄嗫嚅:“我需要你……再帮我一个忙……” “诶,你红眼病又犯了……”少年伸出手指了指红坟眼中渗人的血色,趁前者转过头去擦拭眼角,一把将鳞状物坠子拿了过来仔细打量:“说吧,怎么帮?” “帮我保管它……”红坟的视线紧紧追随孩儿面。 “就这么简单?”明泽也还以为她想让他请个珠宝匠给她好好清洗保养一下这块儿孩儿面,毕竟上边满是血渍。 前者重重点头。 “可以。”一口答应下来,在身上摩挲半天也没找到个口袋,少年索性将坠子也扣在了脖子上。 忽而一阵鼻酸,有什么东西,凉凉的,滚过了红坟的面颊,终而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两道血痕,不浅不淡,与恐怖电影里的女鬼们如出一撤。 明泽也伸出手,拭去挂在少女眼角上的鲜红液体,随后放在指腹上来回摩挲,疑惑道:“原来重度红眼病患者哭的时候眼泪是红色的,嘶……要不下回我接个恐怖片,你去演女鬼吧?多省颜料啊……”少年佯装思考自顾自点点头,饶是觉着这个主意忒棒。 红坟咬唇,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侧过头抹去血泪。 “你知不知道,你哭的时候特别特别的丑,而且还特别的恐怖,老实说,你的那个初五是不是被你吓跑的?”少年眨巴眨巴眼睛,贱兮兮八卦地问。 “……”万怨之祖狠狠瞪了一眼这个碎嘴的大明星。 吃了前者一记刀子眼,少年人讪讪闭了嘴,半晌时间不到,他便听到前者沉沉道了句:“谢谢你。” 这一声道谢,少年听来尤像一句告别似的,当中灌着太多复杂的情感,沉得透不过气,他只道自己多想了。 山溪凉风卷起二人的褶摆长袖,也带来了人类的气味,红坟呼吸一滞,便闻远处一群人焦急的呼唤声。 明泽也自然同样听得到。 “泽也——!你在哪里?泽也!” “明泽也——!明泽也——!” “明——!泽——!也——!听得到吗——!” “导演,他不会已经……死了吧?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副导演咽了口吐沫,嗓子都快喊冒烟了,就是不见那个小鲜肉的身影。 “你胡说!明泽也不会死的!”没等导演发话,披着毛巾的女孩儿站出来否决道。 “嘿,这都从上游找到下游了,就算是个尸体也该找着了!”副导演深信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活的的几率等于零。 “你住嘴!”刘导厉声呵斥,“赶紧给我找!找不到他谁都别想下工!”此时此刻没有人比他更期盼明泽也活着,因为明泽也是全民爱豆,身上堆砌了太多人的关注,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不论轻重,都是对自己职业生涯的毁灭性打击,刘导几乎是呕心地懊恼自己为什么突发奇想在崖壁前取景,明明答应了人家今天休息的!这要是散播出去,自己也得跟着一块跳崖。 “明泽也——!你没死对不对——!你还活着对不对——!你回答我啊——!”洛子衿对着天空声嘶力竭,她的泪水从这场事故发生到现在从未断过,助理在一边心疼地劝她,可完全没有用。 “你一定——!还活着——!对不对——!”女孩儿不管自己的声带如同被火灼烧了一般疼痛,竭尽全力呼唤,而她的努力终于换来的结果。 一声不同于身后工作人员的空灵之音在山峦之间相互碰撞,最后传到了大家的耳中。 “对——!我还活着——!” 闻言,洛子衿捂住嘴,喜极而泣,差点没把持住身形朝后泄力倒去,“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呜呜呜呜呜!他还活着!” 刘导演激动地超前狂奔,边跑边喊:“你在哪——!你在哪——!” “我在这——!” 又是一声回音缭绕山间。 “红坟!你听!他们来找我了!我们得救了!”少年喜极,回首将好消息告知少女。 “红……” 哪里还有什么红坟的身影,就在少年刚刚回应剧组人员的时候,她便消失在了空气里。 明泽也的笑容凝在脸上,颓然垂下目光喃喃自语:“你让我怎么开口问你,这些早就超越了我认知的问题……” 绵长的叹息声,伴着风儿吹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泽也!”先是导演的身影映入眼帘,他的身后跟着一大群人。 “刘导。”少年着一袭粗衣麻布,伫在原地,身形有些不稳,他挠挠头,抱歉地对众人笑了笑:“让大家担心了。” 刘导抹了一把辛酸泪,吸了吸鼻子,“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泽也——!” 茜衣女孩儿蹿了出来,冲向了少年。 “唔!”少年感觉自己的腰部一紧,朝后趔趄了两步,受伤的脚受力踩在草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回过神来,正是洛子衿熊抱着自己,香肩一抽一抽的啜泣着。 “子衿!”‘嘿!这倒霉姑娘!怎么这么藏不住心思!’助理小姐姐一脸尴尬地看了看少年,双手合十晃了晃,仿若在为自家崽儿道歉。 明泽也眉头拧在一起,抬起手,悬在半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现下的状况。 “呜呜呜呜,我就知道你不会死,别人都说你从以前到现在就是没道理的火,都传你有神灵在庇护,果然不是瞎说的!呜呜呜!”洛子衿想到哪说到哪,她才不管自己的话有没有逻辑。 场面一度更加尴尬。 “……建国后,不兴这些封建迷信了,傻姑娘……”明泽也握住女孩儿的肩,轻轻将她推开,“别哭了,赶紧擦擦。”少年提起洛子衿肩上的毛巾,替她擦拭眼泪。 剧组人员们一个个如释重负地瘫软在地,导演更是大喊着放假一星期,让大伙收收情绪,毕竟,今天这种惊吓着实会令人产生心理阴影,副导此时拿出了电话,拨打了120。 “你干什么?”导演一把夺过副导的手机,瞅了一眼号码,厉声问道。 副导一愣,“叫救护车啊?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是开玩笑的!” “不准!”刘导严厉否决。 “可是……”副导演瞅了一眼明泽也,又瞅了瞅怒气上头的刘导。 明泽也目光一暗,嘴角换上了浅浅的笑意:“不用打急救,我没受多重的伤,之前一直挂在树上来着,自己慢慢爬下来的,就是脚底板挂了点彩,需要擦点碘酒什么的,让剧组里的医护人员帮下忙就行了。” 刘导余光扫过明泽也的脸,紧握手中的手机不再说什么。 第七十五章 无由来的恐惧 皎月当空,孤舟萧冷,泊舟湖心,有人负手而立,遥瞰一片山河朦胧,忽而湖面涟漪阵阵,微风抚过他的长发。 身后响起琐碎的声音。 “回禀师祖,事已办妥。” 现今的徒子徒孙手脚当真越发不利索了。 男人转过身来,一袭藏色西服,领肩雪狐缠绕,青丝披散,半垂着眼帘,挺拔俊逸的五官下掖着一副恬澹慵懒,他俯视一周,不做言语。 不闻为尊者下言,几个跪拜在地的年轻修灵人面面相觑,被众人喊做大师兄的男人再次开口:“不知……师祖,还有何吩咐?” 半晌,玉石之声悠悠而起,“她的伤势如何。” “禀师祖,此次诛怨椟启椟后第一次请到三重降怨令加之……她自缚焚灵序规……现下……恐已伤重。”跪拜之人不敢有丝毫隐瞒。 前者面无表情转过身去,继而凝视这一潭望不尽的湖面,“退下吧。” 跪地的几个人恭恭敬敬作揖,“是。”音未落,袅袅白烟,再无人影。 湖面无风,却荡漾起不大不小的波浪,孤帆船灯摇曳不止。 ※ 第四中学普高部的那树樱花,不知在哪个夜里开到了荼蘼。 敞亮的办公室里,颓然多出一影近几****恣行无忌的人,他到处高调寻找失踪的关盈盈,最终引来了校务处的关注。 “亚力啊,你听我说,关盈盈失踪这件事不能报警啊!” 比起翘着二郎腿嚼着口香糖,一脸无所谓坐在沙发上的人,几个围坐在他身旁的教务老师才更像是被叫进办公室学生该有的模样。 少年抬手冷瞅一眼时间,“再过一个小时,关盈盈整整失踪十一天。”咀嚼着口香糖的速度慢下来,他压低声线:“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也姓赵,所以不敢把学校怎么样?” 赵亚力的眼角是向上翘的,只要微微一斜视,便呈凶相,眼神尤为冷冽。 几个主任大惊失色,拿出毛巾擦拭冷汗,当中一位年过半百的德育主任低声下气地道:“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关盈盈失踪与校方毫无关系啊!” “毫无关系?全面封锁学生失踪消息是一所正常学校该做的决策?”少年咧开唇角,质问道。 “这,这是……校长的意思……我们,我们也只能照办啊……”冷汗越来越多,擦汗的动作越来越勤。 “呵,一群窝囊废。”赵亚力站了起来,手插着裤袋,冷嗤一声,踹开教务处的门,踱步而去。 待少年离开,上了年纪的主任们面面相觑,“要不是他老子,哪轮到他对咱们颐指气使?”“切,狐假虎威的败家子!”几个人不屑地挥挥手。 门外驻足的少年冷笑着摇头离开。 校长的办公室装潢很是古朴,与质朴不同的是,前者花费了巨大的人力与财力,站在黄花梨原木桌旁的赵亚力每次来这里,都会有不同的感受,比如,此刻他觉得赵家给四中的好处是不是太多了。 “亚力来了啊,来,坐坐坐,,巧了,我刚好沏了一壶上好的白茶,尝尝。”校长一贯笑脸盈盈地热情待客,尤其是对眼前这位“公子哥”。 伸手不打笑脸人是交际场上的通俗,赵亚力却不吃这一套,他拧着眉毛注视校长为他倒好茶又端到他跟前,忽而开口,声音如同冰原裂开时:“关盈盈在哪?” 校长为自己沏茶的手忽而一僵,凝滞在脸上的笑意像是画上去般虚假,他猜到会有人来问他这个问题,却怎么也没料到是眼前的这位少年,遂见他眼窝笑意更甚地回答:“我要是知道她在哪儿,还会封闭她失踪的消息?” “这么说,你承认是你封锁了消息?”赵亚力挑眉。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推了推年久松弛的眼眶,不否认:“不错,是我。” 前者倒是承认地挺大方,少年蹙眉:“为什么不报警?” “为什么要报警?”校长抿了口白茶,发出一声倾叹。 “人都失踪十一天了!你问我什么要报警?”赵亚力“腾”地一下窜起来,怒目这位平日里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男人。 只见校长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有些渗人,他抬眸凝视板寸少年,目光有恃无恐:“赵公子没想过如果消息传出去,会对学校有什么影响,换句话说,会对赵市长有什么影响?” 赵市长……又是这个名词。像是镇压齐天大圣的五指山,所有的脾气瞬间被一注凉水浇灭。 少年紧握双拳,“派人去找!” 谁知男人饶作无趣状,摇摇头:“不用找了,她应该在失踪的第一天就死了。” 赵亚力的呼吸伴随前者无关痛痒的音色一滞,难以置信地瞠目在原地。 校长嗤笑起来,“亚力啊,有些事情呢,你不需要问,也不需要知道,只要明白,这一切,都是你父亲的意思,就行了。”男人举起杯子:“比起你跑来问我这种小事,我倒是想问问,你怎么会突然关心起这种事?又或者说,是谁在背后鼓动你来调查这件事的?” 少年在校长眼中窥到了一闪而过的阴鸷,与之平日的形象大相庭径,而正是这股阴鸷,令他忽然有种这所学校藏着一个巨大秘密的错觉。 少年人的气焰被不惧他身份的人所扑灭,校长眼镜上的反光挡住了主人眸中的光线,赵亚力看不清校长此时的神情,只悻悻回答道:“我所认识的人失踪了,调查她为什么会失踪难道还需要别人的鼓动?” “哈哈哈,你不是这种人。”校长大笑,急转而下又刹住了笑意:“我是说,你不是那种多管闲事的人,我知道背后教唆你的人是谁,一年级新来的那个红坟,对吗?”秃头男人余光倾斜,停驻在少年的脸上。 论人生的阅历以及交际上的对弈,哪怕赵亚力是四中人人谈之色变的老大,但他也只是个少年人,再深沉的心思,也不敌一位深谙权谋的中年人;一股被人看透的惊恐袭来,少年佯装淡然:“我不认识她。” 局势从进门到现在,完全颠倒。 “不承认也没关系,亚力啊,还有一年你就毕业了,这整个四中说到底都是你们赵家的,何必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扯进一些无关紧要的秘密里来?这对你我,都不是好事,而且,你父亲,也不希望你如此。”男人的苦口婆心里,藏着些许有恃无恐。 “人存于世,与其忙着宣泄不满与懦弱,不如做些曾经自己认为愚蠢的事,当你做了,你就会发现,其实真正蠢的,是自己。”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赵亚力方觉自己的整个后背都湿透了,她想起红坟的话,无措地凝视自己的双手,这双欺凌他人时从不会颤抖的手,却在此刻无助地战栗着。 他在害怕,由衷地感到了害怕,而这股恐惧的因素是校长提及死亡时,那种习以为常的口吻。 从小到大,板寸少年时常感觉自己会身陷在一地沼泽之中,无处可逃,越陷越深,很多事情并不是按照他的想法去实现的,比如他并不想做大家口中谈之色变的老大,然而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一跃就到了顶端;这些旁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优越,从小就伴着他,不知不觉间,自己却成了它的囚徒。 第七十六章 再探小兴广场 满揣心思下楼时,少年碰到了刚从图书馆出来的陈善浓。 他们的视线交汇在半空,短发女孩儿率先撇开目光,低下头装作眼前什么都没有与之擦身而过。 赵亚力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已如以往,拦住了女孩儿的去路。 “你说过,月休的时候不会碰我。”女孩儿捧着书,浑身战栗,声线抖动着抗拒。 赵亚力望着眼前惊弓一般的女孩儿,竟一时有些恍惚,“对不起。”他的声音裹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内疚。 这份内疚,来自于对待关盈盈失踪不得不袖手的旁观,也来自自己强扭这份瓜以来所作所为的自白。 其实放手这件事,也是刚刚才做的决定,在认识到自己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时候,赵亚力被打败了。 少年松开了女孩儿,并绅士地为她隔离出安全距离。 陈善浓不知赵亚力又在玩什么花样,她余光掠过少年失意的脸,不多想呆,继而迈开步子时,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如果可以,别那么快跟那个明星在一起。” 女孩儿微微一怔,“什么意思?” “我放过你了,意思是你可以选择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了……”太过绵长的叹息,好似出自另一个人的口中,而不是这个曾在女孩儿身上实施暴行的丑恶嘴脸。 “你,你说什么?”陈善浓讶异,回过头,凝视少年清冷而无神的目光,他那份得天独厚的桀骜此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说,我放过你了……”少年咬着牙:“陈善浓,我放过你了……” 为什么能在这个暴徒脸上看到难过?大概他早就深谙玩弄的套路,陈善浓不予置信地冷讽道:“赵亚力,这又是什么新游戏?变着花样的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板寸少年蹙眉凝视陈善浓脸上的表情,他忽而看懂了什么,随即自嘲地干笑两声,失魂落魄转过身。 ‘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就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落在他的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管他呢,他怎样又与她何干?他就算死了,自己也只会是在他坟头高歌的人。 拐角处的少年,视线随着陈善浓从教学楼到宿舍楼,他听王艳说,她已经离开了她们的宿舍,搬去了四楼,四中的女生们之间里流传着一个传说,六年前,在过道上,一个女孩儿因为忍受不了校园暴力而自杀了,她的尸体挂在四楼热水间外好几天才有人发现,身上长满了蛆虫,死相可怖至极。 …… “原来你怕鬼啊!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我……我才不怕,鬼什么……的,都是假的!” “有本事跟我去鬼屋。” “去就去!谁怕谁!” …… 还记得那年开学,有个女孩儿跌跌撞撞,闯进了他的视野,她说她喜欢他,还说她并不怕他,问他要不要试着交往几天;少年觉得幼稚,便一再冷言冷语待她,可最后还是被她狗皮膏药一样的精神感动,尝试着开始交往,有一天,他给她讲鬼故事,她在一旁怕得瑟瑟发抖,他笑她老鼠胆子,她倔强否认,直到假期二人去了鬼屋,女孩儿被吓得全程抱着他不敢撒手的那一刻,他再也没能控制住那颗想要保护她的心。 那时候,她为了抵达他的身边,愿意走进鬼屋。 后来,她为了逃离他的身边,宁愿住进鬼屋。 赵亚力是个不怎么会表达情感的人,从自己有记忆的时候开始,父母每天都不着家,明明彼此早就貌合神离,却一再扮演模范夫妻,他就是在这样一个虚伪的氛围里成长起来的,嘘寒问暖是假的,离开了众人的目光,他便再得不到母亲的亲吻,环境优越是真的,父亲给了他最好的生活,可也从没给过陪伴,没有人告诉他接纳是什么,也没有人告诉他怎么处理喜欢与背叛,所以一开始与陈善浓刚交往的时候,他把自己能想象到所有的美好都给了她,笨拙地连真心都一道递了出去。 得知陈善浓当初接近自己只是为了给韩英2班的霸凌者找后台的时候,他第一次知道,心脏这么个器官,原来是会疼的,那么深切的疼,他本该明白欺骗是常态,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可他还是作茧自缚了,于是他只能把暴怒发泄在陈善浓身上,谁让她一开始就背叛了他? 看到陈善浓痛苦,他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难过。 烟头的高温在她的脖子上烫出了结痂,就像当初自己得知真相时按在手臂上那般,痛却解恨。 “力哥,力哥?” 手下的人推了推倚靠在圆柱上抽着烟陷入思绪的板寸少年,他的周围烟雾缭绕,脚底下一圈烟头。 “说。”少年声音低哑。 “是这样的力哥,我们问了几个关盈盈的同班同学,她失踪的那天,是她们班一个叫刘莹的女生把她喊出去的……”来者音量逐渐减少。 少年抬起眼帘,示意他继续。 “女生们之间有个人口相传的故事,说是请什么什么仙的,就能得到心上人的关注什么的……刘莹说关盈盈那天应该是去那个仪式了。” 闻言,赵亚力吐出一圈浓雾,随即掐断了手中的烟,“仪式在哪举行的?” “哦,她告诉我说是在六环外头的一处叫“小兴广场”的拆迁地。” 手下人办事也算是规整,赵亚力拍了拍来者的肩,道了句干得不错,便离开了学校。 校门外,停驻着一辆商务宾利,待板寸少年坐到了副驾驶后边,等待多时的司机恭敬地问道:“少爷,咱们去哪?” “六环,拆迁地。”少年瞅了眼车窗外乌压压的天气,心下只道这个城市像是现代化工业文明所有糟粕砌成的围墙,外面的人挤破脑袋想要进来,里面的人也早已泯然于盲目纷乱的现代文化里。 待车辆开上城市高速,司机突然开口:“少爷,夫人特定叮嘱这周让您回去吃饭。” “不吃。”少年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夫人已经很久没有回国了,这次是专门回来看您的。”司机已经在赵家工作多年,算是看着赵亚力长大的。 “没听清楚我刚刚的话?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少年面露不耐烦,盯着后视镜。 “唉……”司机接收到后视镜里少年的凶神恶煞,只得叹息一声,这一家子,个个神通广大,却根本无法拼凑成一个整体。 第七十七章 这样的一个家 抵达“小兴广场”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晚,低压的空气里漂浮着水汽,就好像随时都会暴雨临城,目光扫过这一片荒凉的残垣,赵亚力有些怀疑这些女生们是不是天生脑袋有缺陷,居然会相信这种无聊的都市传说,连生在高干家庭的关盈盈都逃不开。 ‘那是……’不远处一块石砖上,与周遭环境大相庭径的朱砂印记摄去了少年的注意力。 翻开层层掩埋,扬起阵阵灰尘,呛得少年连连咳嗽。 拿起石块,仔细打量,它的中央画有三条粗细相同的横杠。 视线的不远处,亦有同样类型的图案,且第一条杠被分割了两半。 照例这般环视下来,这些依次不同规则分割的线条最终围绕成了一个圈。 “这就是她们举行仪式的地方?”赵亚力将石块丢了回去,发现整个广场废墟上,大大小小堆着相同图案圈子的少说七八个。 “不用找了,应该是死了。”耳边回响起校长有恃无恐的腔调。 板寸少年紧握双拳。 “哗啦——” 伴随着第一滴雨,整个天空像是开了闸的堤坝,倾盆大雨如期而至。 “雨下大了,该回去了,少爷。”司机撑开伞,为矗立在废墟中的少年遮挡雨水。 赵亚力仿若被这些水泥碎块同化,呆愣愣杵在当中一动不动,半晌,他回过头注视司机问道:“那个人,他今天回来吗?” 司机轻轻摇首:“市长他政务繁忙。” “呵……政务繁忙……”少年喉间发出阵阵冷嗤。 车辆缓缓驶向西三环,界于二三环之间的一地城市公园旁,一栋栋豪华的建筑物鳞次栉比相互排列整齐,与公园湖水交相呼应,亭台楼阁,身处闹市的中心,却独得一份青山绿水,但凡进出这里的车辆,牌照几乎是鲜明黑白两色。 “夫人,少爷回来了。”保姆俯身朝端坐在沙发上的雍容女人耳语。 女人眼睛一亮,招呼身旁的几位大院里的同僚好友,“瞧瞧,光跟你们聊天都忘了我们家亚力该回来了,稍等着,我去迎他。”说罢,起身理了理衣服,跟着保姆来到大门外。 论长相,赵亚力绝对是偏向母亲的,尤其是母亲的这双丹凤眸,万种风情沉溺当中,她光是站在那儿,便是摄魂夺魄最生动的阐释。 见儿子从车里出来,女人嘴角绽开一抹欣喜,只是两年未见,他竟已生得这般清俊倜傥,只是他的造型着实有些不符合年长之人的审美,好在女人呆在国外的时间居多,对于当代年轻人板寸头打耳钉亦或是纹身或多或少能接受个几分。 “亚力!”女人撑着伞上前迎他。 嚼着口香糖的少年不动声色错开身,径直朝别墅走去,从始至终瞅都不带瞅一眼自己这位雍容尔雅的母亲。 “夫人……”司机朝女人微微鞠躬。 “老何,他……是不是还在怪我?”市长夫人抿唇,神情有些受伤。 “少爷生性寡淡,并不是特意在与您置气。”司机微笑着回答道。 内心泛起愧疚的女人如是点头:“但愿吧……” 来到客厅,几位父亲同僚的家属纷纷上前夸赞赵亚力,照着她们的意思,几乎快把所有的高帽都给他扣上了,少年透过她们滔滔不绝的嘴脸,似乎能听到她们的话里清一色无一例外都在反讽他一点也比不上他们自个儿的孩子,比如最左边的这个女人她一直在重复自己儿子在英国伊顿公学又获得了什么什么表彰,右边的这个也有意无意透露自家闺女普林斯顿硕博连读马上快归国云云…… 赵亚力被簇拥在原地俯瞰这群女人们各色的嘴脸不做声,直到母亲上前替他解了围。 “我家亚力还小,本来打算让他高中就出去的,他爸呀,硬是要他在国内读完高中,说什么一定要深谙祖国的一草一木,而后再师夷长技,总说太早出去,容易被国外的那些花花肠子迷乱了心智,这孩子呀,十七八岁的时候,意识形态最容易受各方影响……”女人的化骨绵掌打在这群人身上,不见血的同时勒令所有攀比鸦雀无声。 “夫人说的对!我家那口子,其实就是嫌儿女在身边麻烦!” “对呀对呀,都说这国外制度好,我就不见得如此!” “是呀,我家孩子现在一口一个美国人怎么想的,美国的自由形态一大堆天天在我耳边絮叨,现在我呀,别提多后悔当初那么早把他送出去了!” 女人们的变脸速度快到令人咋舌。 赵亚力见怪不怪,倦泊的目光扫过母亲担忧的脸,而后迅速错了开来。 好在饭点时间悄然到来,女人们一个个告辞散了去,偌大的客厅这才回归静谧,许是先前叽叽喳喳,此时与之对比着实清冷,市长夫人讨好似地朝儿子开口:“亚力,今天妈妈做了你小时候最喜欢喝的忌廉汤……”言下之意,是邀请儿子与自己一同进餐,吃饭这件事,本是一个家庭最基本的活动。 少年面无表情:“我只是回来拿几件换洗的衣服,你别想多了。”语毕,再次与女人错开身,直径上了楼。 市长夫人无措地站在原地,抚了抚自己的肩膀,隐去鼻尖的酸楚。 待赵亚力提着收拾好的行李下楼准备出门的时候,坐在餐桌前的女人忽然站了起来叫住了他:“亚力!” 少年微怔在原地,没有回头。 “就一小会儿好不好?陪妈妈吃个饭,好吗?耽误不了你几分钟……妈妈……明天就要走了……”作为市长夫人,即便名存实亡,可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于工作,于地位,她无外乎是人们口口相传的女中豪杰,但在自己儿子面前,她却是一个小心翼翼的笨母亲。 板寸少年似乎有所触动,转过身凝视女人脸上的祈求许久,“你自己吃吧。”他的话,像是一列冰锥,狠狠刺向了餐桌前的人。 说罢,少年的身影伴随着摔门声,消失在了瓢泼大雨之中。 女人再也控制不住失落的情绪,泪水无助地划过脸颊,她目送落地窗外混沌天色里的那俩轿车,开出门庭的刹那仿若消失在地平线上的孤燕。 第七十八章 朔方楼 “我市即将迎来梅雨天气,接下来的半个月都会处在阴雨天里,请大家做好防涝措施,出门注意交通安全。” 听着电台的天气播报,观望窗外天幕落地似的降雨量,一声叹息从少年口中幽幽地飘了出来。 “怎么了少爷?”司机瞄了一眼后视镜。 “没怎么,就是觉得很累。”少年揉了揉太阳穴。 “喔?” “老何,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很多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窗外,风卷走电动车上的帐篷,电动车主淋雨追出好远。 “您是在说生老病死吗?” “是,也不是……比如,我的朋友失踪了,而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甚至不知道该追寻真相,还是该就此罢手。”是不是在命运面前,人就像暴风雨中被卷走的雨挡,毫无自主能力? “您是在害怕吗?”被叫做老何的司机言辞犀利,刚好戳中了少年的心思。 “……”赵亚力本想习惯性掩饰,可却突然没了音,是啊,他在害怕。 “您害怕您朋友的失踪只是黑暗里的凤毛麟角,更害怕,最后牵扯出来您最不想知道的答案与结果,是吗?” 老何深沉的口吻让少年几乎怀疑他本职根本不是他们家的司机。 “是。”赵亚力不否认。 前者忽而浅笑起来。 “你笑什么?”透过后视镜,少年瞥见老何额上的褶皱。 “少爷您平日里总是一副端着枪口随时准备瞄准旁人的模样,没想到您还有害怕的一天。” 赵亚力闻言一愣,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我只是长得凶……” 车辆缓缓停在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拐角,正当少年困惑老何为何停车的时候,跟前递来了一张名片大小的金箔。 “少爷若是想知道真相,可以来这里。” 接过金箔,上头印着三个字“朔方楼”后边跟着一排复杂的繁体字,少年辨认不出当中信息。 反复瞅了瞅名片,“你是谁?”赵亚力机警地凝视驾驶座上的司机。 “我是赵家的司机老何。”司机的笑容很是真挚,看不出当中有任何的破绽。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少年语调骤降温度。 前者嘴角的笑容更甚,理了理领口的领带,“修灵盟会,何渡。” 赵亚力一直都记得那天,雨下得分外的大,大到就好像要把世间的一切淹没殆尽,在印象里,自家的这个司机话不多,但每一次开口当中都颇有真理,当有一天从他口中冒出了自己这小半辈子从未涉及过的词汇时,少年竟然会毫无理由地相信“修灵盟会”之类超脱他三观的事情,甚至真如他诉,只身来到了这栋早已荒废的破旧写字楼跟前。 闪电在天幕上划出一道口子,少年举着伞,仰望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怀疑下一秒滚滚而来的雷声会不会将其震塌,攥紧金箔,踏入台阶的瞬间,迎接他的忽而变成了另一番画面,这里天晴雨歇,甚至阳光明媚。 短暂的十七年见识,令少年处理认知之外的事物时只能选择咋舌哑然,他吓的赶忙朝后踉跄了几步,那些明媚的光线又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倾盆的大雨蓦地将他从里到外浇了个透心凉。 从外边看,破旧的写字楼入口前歪歪扭扭标示着“普索大厦”,而踏上阶梯的一瞬间,仿若走进了异时空,晴空万里,阳光撒落的写字楼前三个刚正笔挺的“朔方楼”楷书着实夺人眼球。 赵亚力回想起司机老何叮嘱自己的话——“少爷切记将此金箔带于身侧,若不然便寻不到这朔方楼半分踪迹。”伸出手,小小的金箔名片躺在手心里,板寸少年不自觉咽了口吐沫。 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 “嘶——!”是疼的,他不是在做梦。 步上阶梯,旋转门无人自转,少年一溜烟蹿进了大楼。 赵亚力自知不是个眼界低的人,至少比起同龄人来说,他算是矗立在顶峰扛旗的,但此时此刻眼前的堂皇世界,着实让他来不及合上嘴,佛罗伦萨大教堂亦或是圣保罗大教堂若有此刻眼前空间的半分磅礴气势,他愿意把名字倒过来写,人道有无垠的辽阔,而此建筑的穹顶才真正是无尽之渊,他身处这敞亮深渊的底下,像只井底之蛙。 “您好,请问您找谁?”与现实世界无异的前台,身着制服,右领标牌上注着几个数列,工号一般。 “我……呃……”赵亚力嗫嚅半许,差点找不回自己的语言功能。 “您是……赵启坤的儿子?”前台打量这位浑身上下痞气十足的少年。 从小到大听惯了赵市长之类的称呼,板寸少年差点忘了自己的父亲姓甚名谁,半天才反应过来,点点头。 “您的父亲如今正在闭关,若是找他,还请半月后再来。” “什……什么?”赵亚力发誓,他确实没有听错,若不是方才到现在自己的世界观正面临崩塌,重建,此刻他一定大笑三声骂一句:“讲你妈的人话!”然而,怎么看前台小姐都是个知书达理的正常人,“闭关”是什么意思?在少年有限的知识量里,通常只会出现在某种武侠小说里,那么现在从这个女人口中说出来的与之有何关联吗? “赵启坤正面临着紫气东来的破关阶,若是强行出来见您,会影响到他的灵修进度。”前台小姐依旧满目春风。 “紫气?破关?灵修?这什么跟什么?”少年人的眉心拧出个吉祥结,他觉得自己一定是陷在了某一场梦中梦无法自拔,直到他瞥见了大理石台柱旁的通缉令,才恍然惊醒。 通缉令上的照片很是模糊,就像糊了一层马赛克,但赵亚力还是认出了当中的人,她就是那晚出现在夜店里,扬言让他帮忙寻找关盈盈的少女,若非是她起头,自己也不会身在这里,照片的下面,赫然标注着—— “红姓,墓诔,现世用名红坟,万怨之祖,若非三橙齐出,见之须逃。” 少年指了指通缉令问前台:“万怨之祖……是什么意思?” 正当前台小姐欲将解释时,赵亚力忽见她们脸上的浅笑瞬间被萧肃代替,随后齐刷刷跪拜在地异口同声:“拜见翰元祖师。” 板寸少年还没来得及回首,身后便响起了低沉而不深暗,醇厚而不柔寡的玉石之声,字正腔圆道:“意思是……承袭天地大道诞生于世的第一缕执念。” 第七十九章 被逼交易 赵亚力回过头,来者长发披肩,如黑瀑倾撒,气宇轩昂之际却不见其有半分女子的娇柔,眉宇俊拔,嘴唇削薄,抿出一弧若有似无的笑意,却令人毫无亲近之感,只觉此人咫尺天涯般遥远,赵亚力天生不驯,很少对旁人产生尊崇之感,可对此人,他愤懑地感受到了内心不由自主的俯首;此人着一袭西装革履,却怎么都觉着他更适合广袖翩翩。 “你又是哪里来的江湖神棍?”少年的单眼皮跳动了两下,当他说出此话的时候,身后的几位前台骤然呵斥他住口。 “不得对翰元祖师无礼,还不速速跪下!” 少年冷哼一声:“老子长这么大,就没遇到过能让我下跪的人!”还祖师?人这模样不过比他年长几岁,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 “你!”几人怒目。 被前台称作“韩元祖师”的男人轻轻摆摆手。 闻令,女人们恭恭敬敬起身,行礼后散去。 “呵,你年纪看着不大,派头倒是不小。”赵亚力尽量让自己的反讽听起来正常些。 男人的视线落在少年身上许久,敛目轻咛:“你身上,有她的气息。” “她?你说的是那个一班的小姑娘,还是这个什么执念老祖?”赵亚力着实记不清这些莫名其妙的称谓。 男人抬起眼帘,目光直视少年身后某个点,像是眺望远处,正当赵亚力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男人重新回到了方才半倦半怠的模样,于他来说,帮忙二字听来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板寸少年有些好笑,摆摆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在夹缝里寻得最后一根烟,点燃,猛地嘬了一口,雾气腾绕地开口:“一个两个都要我帮忙,拜托,谁来帮帮我?” 少年话音刚落,蓦地感到一阵惊心的寒意窜过脑海,回过神来的时候,指间夹着的烟灰掉落在地,正对上男人微凉的眸子:“刚……什么情况?” 韩元祖师慵懒道:“需要缺失的父爱或者母爱,还是想要挣脱家族的束缚,亦或是,想摆脱怯懦无能的自己?说吧,作为交换条件。” “你!?”赵亚力“腾”得站了起来,狠狠掐断了手中的烟,咬牙切齿:“你对我做了什么!?” 板寸少年的凶神恶煞吓不到男人,他淡淡道:“探了一眼你的过往。” 后者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愣在原地许久。 未等少年开口,男人又说:“或者,这个女孩儿的失踪真相,能让你帮我这个忙。”语毕,韩元祖师食指在半空点了一下,空气瞬间凝结出一个圆点,那圆点迅速变大,如一滴墨落在宣纸上向外散开,最终形成了一面镜。 赵亚力想,这辈子所有的咋舌惊讶都用在了今天,尤其是当他看到眼前镜面里呈现出的“1080p高清视频”,差点没给这黑科技跪下。 “视频”里,也正如今天的天气,阴郁异常,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儿来到了小兴广场,这里荒芜一片,尘土飞扬,而她梦魇了似的到处寻找形状类同的砖块,随即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上面画出之前少年看到过的横条。 赵亚力“啧”得一声,用力摩挲自己的手。 “赵亚力!”视频里,一阵痛彻心扉的呼唤将观看视频的人吓了一跳。 板寸少年抿唇,摸了摸鼻尖,有些心虚地继续观看。 “为什么你喜欢的人不是我!为什么!”女孩儿泪流满面对着空气控诉:“我从十三岁第一次在你家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那时候,我不小心打碎了你家的玻璃杯,在我妈妈质问我的时候,我吓哭了,就在那个时候你故意又打碎一个,告诉她们这些都是你干的,后来清扫的玻璃的时候,你的手被划破一道大口子……我哇哇大哭,内疚地为你贴创可贴,你跟我说,傻丫头,哭什么,你告诉我一点都不疼,然后摸着我的脑袋叮嘱我,不要害怕大人,他们不过是长大后的小孩……” 视频前的板寸少年低下头瞄了一眼左手大拇指上不深不浅的痕迹。 画面里依旧是关盈盈撕心裂肺的哭喊:“为什么这些年你从来没有看过我一眼?我来到你的学校,来到你的身边,而你却偏偏喜欢上了我最好的朋友!你告诉我哪里不如她?她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我告诉过你,她是韩英2班用来跟你交涉的工具,她从一开始就居心叵测的!为什么在知道真相后你还是放不下她!就算用那么恶劣的手段!也还要把她留在身边!?你折磨她,羞辱她!痛得却是你自己!而我,连被你折磨的资格都没有!!” “关了!”少年再也看不下去了,勒令男人将画面关闭。 “别急。”男人倒是对此饶有兴致,这样的痴男怨女,忽然让他有些怀念。 “求求你,回头看看我,求求你……”语毕,马尾辫的女孩儿虔诚地跪拜在地,掌心朝上,额头撞地。“意随吾心,念随吾意,此献浊灵,承换吾果。” 女孩儿的声音渐稀变得空灵,随后唯闻空中嘶鸣起一阵刺耳的尖锐笑声,关盈盈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她不敢抬头,更不敢有什么动作,四面八方狂风大作,天降滂沱大雨,那些沾有她鲜血的石头滚落在地,形成了一幅诡异异常的五芒星法阵,而后,黑色的浓雾缭绕,浓雾被雨水冲净后,从当中走出来一位赤裸半身的女人,湿黏的长发裹住了她的上半身,她一步一摇,妖冶可怖,赤足碾过石子,走到了关盈盈的跟前。 诡异女子先是深深吸了口气,仿若跪拜在地的女孩儿是一笼食物,而后她森森开口,“吾乃万怨之祖,呈尔召唤临世,以灵换情,甚好甚好。” 看到了这儿,赵亚力忽闻冷峻男人喉间窜出一句微不可闻的冷哼,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窥到男人眼中的倦怠不知何时被一阵鄙夷取代;板寸少年在心中为此男人与万怨之祖之间的关系打了一个问号。 “越是纯粹的爱,灵识就越香甜,闻上一闻,甜中夹苦,这世间万般苦楚当中唯爱而不得最是销魂蚀骨~”妖异女子轻叹一声,随后捂唇笑得锐利。 “这就是万怨之祖?是个情圣?”赵亚力蹙眉注目画面里的女子,又用余光瞄了一眼通缉令,总感觉不像啊? 翰元祖师唇角勾起一盏晦暗的弧度,他摇首的幅度很小,但赵亚力还是捕捉到了,而后他言:“这世上,唯她不懂情为何物,画面之人,不是她。” “什么意思?万怨之祖也有冒牌货?”少年觉得自己的脑子即将卡壳。 前者不语,只示意赵亚力继续看下去。 画面昏暗的氛围里再次传来关盈盈的哽咽:“我只要,他回头看我一眼,一眼就好了……” “如~你~所~愿~”女人翘起尾音,随即张大了她夸张异常的嘴,就像是蛇类的下颚骨可以任意收缩一般。 “啊——!”而后女孩儿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赵亚力难忍血腥画面,紧闭双眼转过头。 眼角的湿润无措滴落下来。 翰元祖师挥了挥手,镜面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抱肩而立,目光落在颤栗的少年人身上,待少年恢复了情绪,开口提出了交换条件:“时间还剩下四十八小时不到,我需要你赶到南方罗云镇影视城,找到她,且帮她找出画面中的女子。” 板寸少年用臂膀擦了擦眼眸,吸了吸鼻子:“找到谁?” “红坟。” 闻言,少年瞄了一眼通缉令,挑眉:“四十八小时又是什么意思?” “是时限,记住,是找到画面里女子的时限。”男人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枚精致的怀表,浅浅瞄了眼时间。 “开什么玩笑?就两天的功夫我要在一座城里找人而且还得帮那个人找另外一只老妖怪?”怎么不干脆让他进游泳池里找两根头发?“既然你这么神通广大,又知道她所在的地方,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少年瞪了一眼男人。 前者面无表情开口:“如果你没有完成这件事,陈善浓,会得到与关盈盈同样的结局,这不是威胁,是提前告知。” “你!?”‘妈的!’某位四中大佬心中一万句厥词奔涌而来,他愤懑地指了指男人,这辈子他赵亚力最厌恶被人威胁,好,很好,他照办便是,少年一脸不刁宇宙的愤然:“好,老子就当为关盈盈报仇!” 待少年走出了“朔方楼”踩着阶梯一步一步下楼的时候,身后再次传来男人玉石一般的声线:“不必告诉她,我的存在。” ‘看来这货有不能出面的理由。’板寸少年剥了颗口香糖丢进嘴里,不屑冷哼:“呵,装逼。” 第八十章 寻坟罗云 罗云镇地处南方,长江中下游一隅,风景秀美古色古香的小城,怪不得这里会在后来被改造成影视基地,放眼望去就连天空的云朵都能让人感受到时光的凝滞,这里没有半分城市的喧嚣,一草一木皆如上京赶考的书生路过时的模样。 若说这唯一煞风景的存在,便是这位杵在闹市民宿大门前的少年人顶着一副:“你瞅啥?你再瞅一个试试?”的表情打量来往人潮,有好几个小姑娘被他吊着的丹凤眼吓得落荒而逃,嘴里直嘟囔着:这人黑社会的吧云云。 “客人呀,您别站在门口看了,这……都快把我们店的生意给吓跑了……”民宿老板赶忙邀少年进屋坐,可前者愣是抱肩矗立在原地,如同雕塑一般扫视每一位路过的行人。 在老板第三十多次的叹息声中,少年的手机响了起来,前者收回凶神恶煞的表情打开手机,陌生号码消息:“她在罗云城西汉官道旁。”ps:“若再影响周围人,后果自负。” 整理大厅的客栈老板忽而听到一声低吼,随后便见打着耳钉的板寸少年握拳收拾起行李箱,转过头黑着脸问他:“从这里到汉官道多长时间?” “坐19路公交到xx站然后转坐2路到xx站然后向西步行半里左右就到了……”老板讪讪回答。 前者额前青筋凸起,欲说还休之际匆匆转身离去。 你能想象一座小镇没有的士吗?不能。 当少年坐着蹦蹦三轮车,痛苦地抱着脑袋防止耳膜被那雷鸣般的引擎震破,噗呲噗呲抵达汉官道的时候,已是金乌西垂,天空偶有几只乌鸦飞过“啊——啊——”声好像在嘲笑这位皇城少爷第一次下乡的窘迫。 丢给三轮车司机几张红粉票子让其在原地等待,少年拖着行李箱往这条所谓的“官道”上走去,汉官道,顾名思义是汉代的官道,如今早已如同沙漠中响尾蛇挪过时般蜿蜒曲折,这条路很长,红彤彤的落日映照在地平线上,远远望过去颇有种黄河落日圆的浩瀚感。 找到红坟并不难,但若不是那条消息,就算花二十天赵亚力都猜不到人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如果不是这位倚靠在松木上的少女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板寸少年几乎以为她是某个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人,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草色长袍,披头散发昏睡在光天化日之下,少年踹了踹这位两天前在酒吧神采奕奕,此时却异常憔悴的人。 被踹的人先是不安的蹙眉,眉头拧成结也不愿睁开眼睛。 “醒醒,醒醒,执念之祖哦不,万冤之祖,随便了,醒醒!”踹是踹不醒了,少年索性蹲下身拍了拍少女的脸,两坨红红的印记证明他手上的力道不小,在他蹂躏下的某红姓少女九百二十年以来第一次想弄死一名无辜的普通人。 按照常理,虚弱的人苏醒定是缓慢地睁开眼帘,而红坟却是蓦地睁开双目,锐利的目光散发出蟒蛇捕猎时的乖戾寒气,始作俑者被吓得朝后跄去。 红坟打量来者,浑身不驯的气息萦绕而来,这才发出一声干涩的疑惑:“赵……亚力?你……怎么在这?” ‘说来这话就长了……’板寸少年撑起身,冷了冷眸子:“这你就别管了,有个事我必须跟你说一下,关盈盈,可能已经死了。” 红坟涣散的瞳孔猝然一滞。 赵亚力干脆将行李箱一横,坐在了箱子上,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点上一根,情绪稍作回暖,边吐着咽边开口说:“关盈盈的事先放一边,我迟早会查个水落石出,先说说你吧,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这幅样子了?”说罢,少年掏出手机,迅速在在手机输入几个字:一会儿跟我走,去车上说,有人在监视着我们。 万怨之祖眉头紧蹙,泛干的嘴唇吞吐:“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行吧,具体我就不问了,我看你身体现在有恙,先回酒店吧。”少年起身,将烟头弹出好几米远,搀扶起红坟,一步一跄。 临走过闪烁的烟头,少年狠狠踩了下去。 三轮蹦蹦车的噪音响起时,红坟有些后悔听从了赵亚力的话,这足以将她逼疯的嘈杂让她突生一种嗜血的冲动。 “红坟,我知道你的身份不简单,我们只有在此时此刻的情况下才能真正交流,平时会有人在无形之中窥视我们的一举一动,我现在需要你告诉我,朔方楼是什么地方?”少年正色附耳虚弱之人。 ‘窥视……一举一动?’红坟一惊,骤然回忆起前先日子一直觉着有人在暗处盯着她似的,脑后根凉凉的……原来,是真的……而当“朔方楼”三个字被少年提及时,少女整个身体不自主陷入了颤栗之中,她惊愕的抬首凝视少年,而前者赶忙附耳:“别做出特别大的表情!” 闻言,红坟点点头,学着少年的样子微微附耳而去:“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别管,告诉我就是了,他们一直在通缉你,我被指派来帮你寻找一位冒充你到处搞邪教的长发女人,我猜他们的意图是想要利用你找到长发女人,然后一网打尽,以坐收渔翁之利。”脑海中的猜想脱口而出,少年有些佩服自己的脑洞。 而万怨之祖凝视少年扑朔的单眼皮半晌不语,他若连朔方楼是什么组织都不知道便能猜测到如此地步,何等可怕的推测……待听闻有人冒充她此言时,与之前修灵人嘴里得知的消息画上了等号,她隐约觉得,少年的话似乎是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朔方楼,是修灵人隐于市的大本营之一,北方修灵盟会的总署。”红坟感激少年的坦诚相待,便也就答了他的困惑。 谁知听完红坟的这一通解答之后,赵亚力更加疑惑不解,他没有一个字听得懂,表情像是便秘一样难看,那陌刀眉又再次缠绕在了一起。 万怨之祖一瞅板寸少年这番模样,方知他原来什么都不知道。 可见他许是明白这世间有些超自然现象,也知晓红坟非人,却并不了解这些非自然背后的种种;就像他明白星空是宇宙,知道地球是圆的,但却并未体会过宇宙之浩瀚,地球之渺小。 第八十一章 灵识色义 “修灵人是什么?”何渡是修灵人,可何渡却没有讲修灵人何谓?只是神秘兮兮告知他若想知道真相便去朔方楼,谁知一到朔方楼,居然能从那些人嘴里听到自己那终日不着家的市长老子居然也成天修仙问道,世界观什么的,一天崩塌好几回。 修灵人是什么……这个问题,深奥到红坟不知如何开口讲,这涉及到人类对生命最本真的认识,她怕吓着他,只是唇角含笑回答:“他们……就像电视剧里那些修仙的门派,不食五谷,炼丹炼药,道法自然后,获一身感通万物的能力。”只是他们成门成派的初衷并非寻仙问道,而是不死。 “……”想起朔方楼里那个被称为翰元祖师的男人,仙风道骨的出尘模样还真有那么点像,赵亚力咽了口吐沫:“那你,就是电视剧里的妖怪?” 闻言,红坟笑了起来,道与魔,神与怪,人类深谙辩证规则,一切都有对立面,事有蹊跷便有妖,光怪陆离就是怪,谁能知,精怪魔兽,也是天道,甚至比那些妄图逃窜命数的修灵人更加符合这世间的生存法则,而一切都是以人类为标杆,伤害人类便是有害,帮助人类谓之正道……“大概,是的吧。”倘若不是,自己也不会在他们的通缉令上。 前者大方承认,赵亚力倒也不怕红坟会对他怎么样,她若害他,酒吧那晚就不会傻愣愣得喝那五杯僵尸酒了,且喝酒之前对他一阵好言相劝,板寸少年本就是百无禁忌的粗劣个性,就算是天王老子站在他面前,他也只淡定地将其当做怪异的普通人,只见他抚了抚青葱的脑袋,砸吧了一下嘴,懒懒散散靠在座椅上,翘起腿,闭起了眼睛:“48小时内找到那个长发女人,看来,这是他们修灵人的时限。” 红坟愣怔半晌,垂下眼帘:“不,这是我的时限。” 少年睁开一只眼睛瞄了一眼少女,哼唧:“你们妖怪不是能活很长时间吗?” 这一口一声的妖怪,真想爆捶这臭小子一顿。 忽而回想起篝火前湿漉漉的发微微卷曲着,红坟浅笑起来:“我向斯提克斯河起过誓……三天内找到元凶,否则,烟消云散。” 赵亚力“嗦”一下坐起来,一脸不予置信:“你别告诉我咱们国家和古希腊一个神谱体系?” 红坟难耐笑意泛滥,笑时扯动唇上的褶皱,疼得她又不得不捂住嘴。 板寸少年有些懵,但很快知道前者在开玩笑,于是又怏怏倚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他才意识到这位万怨之祖的后半句话才是真实的。 回到民宿已是暮霭沉沉,夕阳在地平线留着一尾不舍。 放置好行李箱,赵亚力瞅了眼时间,除却赶飞机来到这座小镇以及找到红坟,不眠不休颓然剩下36个小时了,从行李箱外侧取出一台超极本,键盘屏幕组装好后在搜索引擎上搜刮着一些看似真实却不着边际的都市传说,不时点烟,许久,整个民宿客厅浓雾缭绕。 换完装束的红坟则随意坐在沙发上,凝视落地窗外的院落出神。 “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不是说会消失么?”板寸少年抬眸,目光落在沙发上的身影时额间缀上点褶皱。 少女不紧不慢开口:“消失或存在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 就好像一台运作千年,记录着人类兴衰史的摄像机,即将迎来寿终正寝,红坟早就想过自己或许不会轰轰烈烈的从这个世界消失,而有可能是无声无息的,就在某个日出前,或者黄昏里,静静地化作烟雾,如同少年手指缝里的烟灰。本来答应了修灵盟会找出这一系列死亡背后的原因,可她实在高估了自己,在没有阿祈的情况下,她如同一只无头苍蝇,连最起码的飞翔都忘了,更别说体内的降怨令每每在她施法时出来横加干扰,三日时限越来越近,也许自己的消散于那群修灵人来讲算是好事。 “呵,对我来说差别大了,我不能让……她出事。”前者冷哼一声,吸了口烟,又埋首进屏幕中天花乱坠的陈年旧闻里。 红坟眉梢微触,不做声。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我看到你的通缉令上写着若非好几个橙灵一起,见着你必须得跑,这个橙的意思是不是高阶段位的灵修?具体什么意思,你能说说吗?”手头的一大堆建国后的异教类目翻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有任何的头绪,少年寻思着这类东西应当归在国家的秘密档案里,网络是绝对查不到的,顶多是些风言风语,于是干脆朝这个怪异的女孩儿问些问题,一来用以考察她的身份,二来更加了解这如神迹般隐匿在人群里的修灵人职业。 少女没有隐瞒:“橙灵,便是橙色的灵识,也可以说是修为。”这个人,光是从通缉令里就能猜到这么多的信息…… “还以为是个什么高深词汇,原来只是字面意思……”少年摇摇头:“还有呢?” “橙灵只是现代的一种称谓,是灵识通感天地,感知万物的得道者特有的修为,饶是不同修为的灵识脱体会变成不同颜色的光芒,橙灵的意思便是淡橙色的灵识,简单易懂,修灵盟会便以此作为隐语。”红坟面对赵亚力求知的神情,眼睑垂落,继续道:“即便是橙灵也有品阶,武,御,宁,息,溟,依次渐高,以溟灵为最终目标,便是你们口中的羽化升仙。”灵识不堕轮回,便是超脱了天道,所谓神仙,只是拥有凡人不及的能力而已,当代社会,于曾经的人来说,也是神迹,人神之间的区别,本就不大。 “这么说,橙灵之前,还有更低品阶的灵识?”少年来了兴趣,挑眉问。 “按照灵识的直观颜色分赤,黯,乌,靛,绛;靛是临界点,往前罪大恶极,往后福报绵绵。”红坟想起当初制定这些称谓的那个人,权当这些只是儿戏,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往后会诞生出修灵人这么一个庞大的社会群体。 少年叼着烟数着手指头,“哎呦呵,快赶上七色彩虹马的了,按照你的意思,这个靛,是不是就是我这种普罗大众?” 红坟目光落在赵亚力身后半晌,摇了摇头:“你是乌色的。” 板寸少年嘴角的笑意凝滞在脸上,随即冷嗤一声,摆摆手,“作恶能给自己灵魂上色?” ‘确实是这么个理……’红坟点点头,“虽然听上去像闹着玩儿,但确实是这样的,老人们所说的那些大道理,就是天道本身的一部分,但大多数的人只是当做耳旁风。” 第八十二章 天道乃人定 那些历史上的名人典故,早就在历年岁月里渐渐融入了天道规则里,谁说那是天的道,那是人类自己修的道,它是信仰,是人们口中人在做,天在看的那个“天”,大部分人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就像大部分人并不懂自人类诞生之初,在莽荒世界祭祀的那道无形力量,便是最初的天道,它会随着人类的臆测而变化,最终形成了规则,往后的岁月,人类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补充着这道规则,遵循者“道”一步步走下去。 静谧的空气悬浮在二人中间,许久,赵亚力扯了下嘴角:“你这样光明正大宣扬封建迷信,不怕被抓么?”深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赵亚力内心冰火煎熬,一边是多年来的意识形态在剧烈崩盘,一边是自己这些天所经历的匪夷所思一幕幕在脑海上演。 万怨之祖微微叹息,不再做言。 时钟滴答,屏幕后的人瞅一眼沙发上面无表情的少女,冷哼着起身坐到了她的身旁,将平板丢在她的身上,随即翘起二郎腿;前者疑惑地拿起平板电脑,动作有些笨拙,画面似乎跟她有仇,她往哪边看,哪边就翻转。 赵亚力生平第一次见到不会操作平板电脑的人,啧吧一声,帮她放好屏幕,用下巴指了指方向,红坟随着他的指引将视线落在一条不太瞩目的新闻上,《某因人命而罢工的烂尾楼内惊现诡异石阵》,点开这条新闻,照片里一块块不同石块上对应着规则又不算规则的血色长条。 “这……”红坟眉头紧蹙‘解离阵……’ “我在小兴广场里看到过这样的石块。”赵亚力抿了口烟,眯起眼睛望向朝他瞥来目光的少女。 万怨之祖歪了歪脑袋:“小兴广场?”废墟之地的画面窜进脑袋,“你什么时候去的小兴广场?” “来找你之前。” ‘为什么我和阿祈什么都没有发现?’难道是这几天的事?复而又看了一遍新闻照片里的阵图,没错了,是千年前曾用以祭祀的解离之阵,属祭邪戾之神,以交换祭祀者的灵识达到最终目的,怪不得会有人冒充她……这邪戾祖宗的名号怎么说都比一般的牛鬼蛇神响亮,思绪至此,看来有必要去新闻里的那栋烂尾楼一趟了。 见身旁的人突然起身,赵亚力掐灭手中的烟:“你干嘛?” 红坟指了指手中的平板:“得去看看。” “你等着,我订机票。”说罢,少年掏出手机。 万怨之祖望了一眼窗外,已是皓月当空,“不用了。”言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纸,上边的朱砂符颜色有些深,更像是干涸了的血渍。 “我靠,这什么玩意儿?你要干嘛?”赵亚力表情有些难看,这种公然在他眼前上演的封建迷信,确实有冲击力。 顾不上少年的疑惑,红坟紧握黄纸,幽幽念叨:“千里之遥,跬步为之。”语落之际,少女的长发无风自扬,房间里无故刮来一阵卷风,随后便见其脚下亮起赤色光芒。 目瞪口呆的赵亚力差点当场下跪,好在他百无禁忌,短暂的惊愕过后强制自己平静下来,荡着袭来的风喊道:“我也去——!” 红坟摇摇头:“不行,我的能力尚未恢复,一个人已经是勉强了!” 闻言,少女的身形由下半身开始渐稀消失在红色的光芒里,赵亚力一咬牙,奶奶的老子不吃不喝屁颠过来找你,你说消失就消失?眼疾手快拉住了红坟还没传送进法阵的右手,跳进了光芒之中。 “你干什——” 伴随着未能全然出口的质问,万怨之祖那放大的瞳孔消失在了房间里,赵亚力只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拉扯力将他拉进了一处看似扁平的空间里,还未看得清眼前流转过的画面,身子忽而腾空,回过神之际,迎接他得便是工地的光景以及地心引力。 耳畔风声呼啸,少年疑惑了半晌,才惊觉这要命的离心感正是自己飞速下坠的结果。 怏瞅了眼空空荡荡的脚底,“啊——!救——!命啊——!”即便再怎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面对这即将破相乃至可能残废的后果,少年还是本能地选择了诚实。 “噗——!” 巨大的跌砰声后,就像被十几米海啸淹没,又就像被人用十八般武器轮番狂揍了一通,少年明显听到“咔嚓”一声,分明是哪根骨头断开的声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叫嚣着钻心的疼,疼得他眼泪汪汪,心下以后再也不作死了,还未等他寻反应过来,天降一影,重重地摔在他的身上。 “噗——!嗷!咳咳咳咳……我操……这他妈……飞来横祸!”费劲巴拉地抬起脑袋瞅了瞅落在自己身上的不明物体,“大姐……明明是你先传的……为什么是我做人肉垫?”赵亚力觉得自己太冤了。 “咳咳——”红坟忽而猛烈咳嗽了几声,一大口血涌了出来,吓的她身下的赵亚力立即闭了嘴。 “什么情况?没事吧你?”板寸少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红坟扶着坐了起来,随后发觉自己的屁股墩子有些刺痛,心下这老天爷是真会让他受伤,若是盆骨断裂,回到学校还不得被那群兄弟笑掉头?话音未落,被前者递来一份刀片眼。 红坟擦了擦嘴角的腥红,“你知不知道刚刚很危险!”若不是他突然跳进传送结界里,也不至于让她超负荷施法,两个人在传送空间里连最起码的身形都保不住,这下好了,本就重伤的身体雪上加霜,即便是卸了焚灵序规,也已是伤及灵修的大问题了。 在赵亚力年轻的人生里,他很少予谁道谦,即便是作恶到灵识有了污浊,也从不觉得自己过分,此刻,他却抿了抿唇,口中飘出一句微乎其微的:“对不起。” 前者如同做错事等待家长责罚的熊孩子,这般模样倒是和红坟平日里见到的孤高桀骜的赵亚力大相庭径,原本准备了好一通斥责,忽而说不出口,她摆摆手:“算了,不知者不罪。” 第八十三章 烂尾楼祭祀阵 抬起头,乌压压的天空与罗云镇的月朗星稀夜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偶有夜风拂面,携着点异常的气味,说不上难闻,却也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 赵亚力点开手机的电筒,四处打量这原本用以建盖商业楼的地方,四处都是闲置的卡车,水泥砂砾也都是停工前才运来的,可以看得出停滞时间不是很长,从新闻日期上来看,距今只是短短数月。 “关掉电筒。”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红坟挡过少年,冲她比了个“嘘”的动作,“有人。” 后者点点头,二人一同隐进黑夜里。 烂尾大楼的东门,两个人影不太利索地从铁栅栏上一跃而下,其中一人不小心跐了一跤,小声叫唤起来。 “你一个人来不就好了,干嘛拉着我。” “哎呀,我怕嘛!” “既然怕为什么要来?” “还不是为了锻炼胆子?咱们市闹鬼的地方很多,但好像就这里最真实!” “……” 躲在卡车后边的红坟二人闻声悄悄跟在这两个鬼鬼祟祟的女孩儿后面,赵亚力实在不能理解现在女生的消遣方式。 来探险练胆的两个女孩儿来到空旷的一楼,仰望而上,整栋楼像极了没有长出皮肉的骨架。 “有人吗!”出于礼貌,打头阵的女生对着空空荡荡的大楼叫唤了一声。 随即,空灵的回应绕耳响起: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后边的女生只觉这场景毛骨悚然,她一直强壮谈定,此时此刻只想敲晕前者把她给抗回去。 “嘿嘿,没人耶!走,咱们上楼!”前者拍拍胸脯,向后边的女孩儿保证这栋楼绝对没有问题,后者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自信。 脚步声家裹着回音,红坟与赵亚力小心翼翼踩着二人的步调一同上了楼。 这两个女孩儿明显是冲着新闻里的灵异事件来的,来到了摆放诡异阵法的七楼,气喘吁吁地相互看了眼,似是给彼此打气。 “会,会不会有不干净的东西……” “应该……不会吧……” 原本心大的女孩儿面对凶案现场也犯了怵。 “先到这儿吧……下次叫上红……”后者话音未落,便闻前方一阵石头滚落的声音,吓得她呆滞在原地不敢出声,前者更是吓的连连朝后退。 “别怕,别怕,是风……是风……”拉过身后女孩儿的手,想要给她安慰,可打头阵的女孩儿却感觉手心里同伴的触觉干瘪又冰冷,顿时心底开始猛烈打鼓。 “你站在那干嘛?”距离前者身后两米多远的短发女孩儿疑惑道。 前者顿时开始哭腔连连:“呜呜呜,我,我……你……你快走……”举着手机不敢回头,身体定格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了?”后者上前一步,刚要询问,余光刮过同伴的身后,一张苍白诡谲的笑脸瞬间引来一阵惊声尖叫。 “啊——!!” 凄厉的叫声,划破城市的夜空。 “啊——!啊——!” “善浓!善浓!别怕!” “鬼啊——!有鬼!” “不要怕,那不是鬼,只是个纸扎人!” 手机摔落在地,光亮自下而上,照得突然出现的少年面色凄白,受惊的女孩儿本能地甩出一巴掌,实打实落在了来者脸上。 赵亚力顿感左脸一阵火辣辣的疼。 “是我!你看清楚,是我!”少年忍着疼,尽力安抚女孩儿。 “赵……赵亚力?!”女孩儿渐稀安静下来,颤栗地望着少年,她伸出手,抚了抚他的脸,有温度!是活人!待真正反应过来之际,她急急朝后跐跄而去,“你离我远一点!” 少年维持着握住女孩儿双肩的动作愣在原地半晌,随即蹙眉起身,是了,在陈善浓眼里,自己比鬼更可怕。 不远处,这场探险的始作俑者正抱着红坟的手臂嚎啕大哭。 “别哭了,小月,你们好端端的来这里干嘛?”作为韩英2班的学生,红坟问道。 “我提前回校了,嗝,看到你没回来,就约善浓一起出来逛街了,正好路过这里就想练练胆子,你胆子那么小……呜呜呜,我想练出胆子来保护……嗝……保护你!呜呜……” “呃……”红坟额间三根黑线比这夜空更黑。 “呜呜呜呜呜,谁知道,这里有个纸人!还做的这么恐怖!吓死我了!!呜呜呜!还好你们来了!”小丫头哭的梨花带雨,视线瞟都不敢往纸人瞟。 “这里曾经出过事故,有些丧葬用品也是正常的。”转过头,凝视纸人诡异的笑容,万怨之祖顿生一股恶寒。 陈善浓最先从这场闹剧里清醒过来,她理了理情绪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其实她更想问,为什么赵亚力会和万怨之祖一起。 板寸少年与红坟相互交换了个眼神。 “因为这里出现过……”红坟话还没说完。 “巧了,我们也是一起来探险的。”赵亚力抢过红坟的话头,随即不怕死地牵起她的手,清了清嗓子:“交往后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宣布的消息令在场的三个人都瞠目结舌。 红坟一脸哑巴吃黄连的哑然。 少年话落,朝三个女孩儿淡淡一笑,最后一个无奈的小表情落进红坟眼里。 万怨之祖只得苦笑着配合:“呃……对……” 陈善浓不予置信地呆滞在原地许久,她想起之前赵亚力对她说的,“我放过你了。”原来不是游戏,也不是谎言;忽而,那残破不堪心,不自觉抽痛了一下,也只是那么几分之一秒,如同被蚊虫叮咬过似的,与那些欺凌比起来实在微不可闻。 “不会吧!红坟,你确定你要跟这种不良少年在一起?”先提出异议的是某位擦干眼泪的小哭包。 “喂,我听到了!”少年的丹凤眼具备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威慑力,他朝易小月狠狠一瞪,小丫头立即闭了嘴,随即不老实的晃荡红坟的手,哼哼唧唧控诉少年。 待安抚好两个被吓得六神无主的小丫头,红坟围绕着这圈占地三十平米的阵法来回打量,赵亚力来到她的身边,附耳道:“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和我猜的基本一致,这是专门用以祭祀的法阵,祭祀者站在圈内,面朝东震之位,割肉引血,配以咒语,便能招来邪魅。”可按理说,这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命案,这些东西本应该被带回警局作为证物,为什么没有被带走?还是说,这是后来布置的?这周围,就像一开始小兴广场的场景,没有怨,没有怨梓,干净得什么都不剩,却唯独有些怪异的气味一直飘散在空气里。 第八十四章 城市大阵 少年回忆起关盈盈的召唤仪式,确实与红坟的阐述没多大出入,“这里应该被当做祭祀场了……从这些石块与地面的摩擦痕迹来看,应该是后来者搬运过好几次,且这些石头也并非这栋建筑的材料,更像是,从小兴广场的废墟里搬来的。”赵亚力轻声吐露心中的推断。 这家伙,这方面倒是出奇的天才,红坟点点头。 板寸少年突然想到了什么,再次凑近万怨之祖问:“你懂阵法吗?比如周易八卦什么的?” 红坟一怔,咬了咬唇:“不懂。” 前者一脸“你不是活久见吗?怎么连八卦都不懂?你怎么配得上祖这个名讳的?”红坟能从他表情里解读出很多的吐槽,只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当真什么都不会,就算会,那记忆也应该被封印了,虽然可以再学,可她真的很懒。 石阵旁端坐的两个女孩儿看着他们交头接耳,心中又是另一幅情意绵绵的画面,易小月各种脑补他们此时的对话,而陈善浓则一脸深沉,眼角掠过不易察觉的光亮。 “如果说,小兴广场的法阵与这里有所关联,我有个猜想,这整个城市会不会也是一个巨大的法阵?而远不止我们看到的。”赵亚力的眼睛暗了暗。 “那为什么新闻只报道了这一出?”红坟问道。 “我想这里应该是警方发现的第一处法阵,一开始只是当做普通的邪教案,后来发现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开始封闭消息,以防市民恐慌;我查过,一开始xx市出现莫名死亡的时候各大新闻都是抢着播报的,后来几乎不再出现报道了,应该是警方察觉到了此事的关联,发现极其棘手,人为控制了一切消息的流露。”少年托着下巴,思考着当中关联。 “……”若当真如少年所说,这一切的答案,远比红坟想象地要深得多,她到底是多愚蠢,在那群修灵人面前立誓…… 少年打开手机,下载了一张xx市的地图,随后用红色标识标注出了小兴广场的位置,与此地烂尾楼相连接,刚好是个斜半弧。 “接下来,应该是……这里和……这儿。”少年按照两点距离,划出了另外两处半弧,一处是xx市出了名的富贵之地,也是很多明星豪宅坐落的半山腰,当红色标识标注出了另一地,两个人不约而同面色凝重,相视一眼。 “第四高级中学。” 二人异口同声呢喃。 “我说,你两是不是太虐狗了!?大晚上的!都快亲上了!”易小月不懂身旁的陈善浓与赵亚力曾经的关系,她大声呵斥这种亲昵行为,可怜自己单身16年,根本不知道恋爱的滋味! 赵亚力绅士地往后退了退,随即反应过来,他跟她正大光明本就不怕旁人揣测,又何必多此一举?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是在意陈善浓的目光…… 红坟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易小月的话:“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好咧!”小丫头兴冲冲站起来,拍了拍身边的人:“回去啦,善浓!” 前者毫无反应,唯剩悠长的呼吸声。 “诶……睡着了……”易小月挠挠头。 许是先前的惊吓,令女孩儿不堪疲惫,竟在这栋昏暗的楼道里睡了过去,她知道,红坟的到来预示着安全,一旦精神松懈,自然满载倦意。 “我来背她。”赵亚力是这里唯一的男性,又长年锻炼,背起陈善浓不费吹灰之力。 待一群人离开了烂尾楼。 一直矗立在墙角的扎纸人嘴角诡谲的弧度更加扭曲。 ※ “以后不准带她来这种地方。”她怕鬼,只是不说而已。 回去的路上,少年严肃地叮嘱易小月。 “那,那是我们两的事情!”女孩儿小声抗议。 “你自己也不准去!” 赵亚力招牌式的凶相吓到了前者,她赶忙躲在红坟身后,嘟囔:“小坟,他他,怎么这样!这么凶的人你也受得了?” “当我不在是吧?”少年故意低沉语气,惹得小丫头一颤。 红坟淡笑:“听他的吧,毕竟他是学校的老大,他要是生气,咱们在班里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确实得吓吓这个粗神经的傻姑娘,那种地方实在太过危险诡异,她想都不敢想如果易小月也和关盈盈一样失踪,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得空做几道平安福给这群孩子们吧,她想,至少在自己消失以后,能有守护着她们的东西…… “切,这才多久!你俩就沆瀣一气夫唱妇随!重色轻友!”小姑娘置气。 万怨之祖只得无奈失笑。 抵达校园门口时,红坟停下了脚步,“你把她们送进去吧,今晚好好休息。” 赵亚力刚要开口易小月抢去了话头:“小坟不回学校吗?” “我还有事。” “我从家里带了好多好多好吃的给你……”原本想给眼前人一个惊喜,谁知回校扑了个空,易小月有些丧气。 “等学校开课,我就回来了。”红坟刮了刮小丫头的鼻梁,说着连自己都不确信的话。 “也好。”赵亚力与红坟相视一眼,“那我们明天见。” “哼,真不是个合格的男朋友,这么晚了居然还放心自己女朋友出门!还明天见?嘁!”易小月不怕死地嘟囔,这位学校里人人谈虎色变的大人物忽而成了自己好朋友的对象,他凶残可怖的形象一下子就降了好几个维度,小丫头秉承着绝不让红坟吃亏的真理怼他。 板寸少年用余光狠狠削了一通易小月,前者往后怂了怂,却也依旧保持着‘你不是个称职男友’的嫌弃表情。 易小月依依不舍告别了红坟,跟着赵亚力以及他背上的陈善浓往女生宿舍走去,一直趴在少年背上的女孩儿静静睁开眼睛,攥住了胸口位置绛紫色的珠子。 夜霭沉沉,遮住了车流涌动,掩盖了城市的繁华,同时也迷蒙了人来人往,少年们各怀心思,在这场不同程度的交易里,扮演着自己剧本里的关键角色。 第八十五章 明泽也的梦 尚容娱乐本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传媒公司,不知哪一年开始,频繁出动猎头从各大娱乐公司掘人,刘雅梅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来尚容之前,在她手底下诞生过许多一线明星,业内很多人不明白这位金牌经纪人为什么放弃自己在大娱乐公司的鲜花红毯,转而来到了这家新公司;其实这个问题并不复杂,原因是她看中了尚容的敢为人先,引进别国的造星工业,在全国盛行体系化爱豆的时候,他们选择了养成系,虽然一开始困难重重,收效甚微,甚至一度让公司面临外界的指责,但那时,白琛的到来,改变了一部分人的观念,这位全才少年如同星星之火,掀开了新型优质少年偶像的新章,比起那些眼花缭乱的成熟者的舞台,反而干净,稚嫩成了观众们的新好。 养成系爱豆的粉丝忠诚度要远大于那些体系化的训练生爱豆,因为这些粉丝感受到了自己爱豆的缺陷,愿意呵护着他一起成长,而不是从一开始站在她们面前就是完美无瑕的存在,遇到更加完美的人她们当然会选择跳墙。 养成系利用母性,给了粉丝以及她们爱豆成长空间,而工业化的练习生模式只是一味的炼化魅力值,可想而知,前者必然拥有大批量的固定粉丝,而后者只是昙花一现。 尚容娱乐从白琛开始盈利,而后出现的另一个人让他们得以暴利,以至于他们很快拥有了升级一线造星工场的经济实力,从而发展成了如今这般规模的上市公司。 明泽也所引起的轰动,可谓是现象级的,甚至有些人觉得应该用社会学去讨论为什么会出现这样长久的空前绝后。 这再一次证明了刘雅梅的眼界,当她第一次进入那所小小的,可以用残破二字形容的儿童福利院时,那大片凄荒的土地以及孩子们身上缺破的衣服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她很难想象,这偌大的皇城角落里,居然遗留着城市的盲点。 孩子们在绿白交印的墙边捣鼓着石块泥巴,也有的困在年久的滑滑梯上因不敢下去而哇哇大哭的,视线往远处去,一个坐在阴影阶梯上的小小男孩儿摄去了刘雅梅所有的注意力。 他顶着被风吹乱的西瓜头,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看向不远处的操场,肥嘟嘟的小手捧着一株干巴的狗尾巴草。 “小朋友,你在干什么呢?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玩?”刘雅梅来到他的跟前,蹲下身柔声问。 小男孩儿眨巴眨巴眼睛,摇摇头,随后将狗尾巴草捧到她的眼前,“虫儿,我在等虫儿。” 童言无忌虽无意义,但刘雅梅却有些好奇:“这狗尾巴草上没有虫子啊?” “有!”小男孩儿嘟起嘴,大眼睛里写满了女人不懂的执拗:“有好多好多的虫儿!我要等它们出来!” “为什么要等虫儿呢?”刘雅梅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眼睛,像是坠落凡尘的两颗星星。 “虫儿出来了以后,小红就会来接我了!”小孩儿嘴角忽而泛起一盏甜甜的笑,两颗小虎牙探出脑袋来。 好漂亮的孩子……刘雅梅不自觉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她想她不应该拆穿小家伙心中小心翼翼保护的希冀,尽管大人轻而易举就能透过孩子们的只言片语识得上一个大人在他们心里遗留下的谎言。 这株狗尾巴草已经干枯,连水分都没了,怎么还会有虫子呢? 她想,他等的人大概永远都不会再来接他了吧。 从福利院院长那儿得知了这个孩子的名姓与经历,据说他原本是富商家庭的孩子,父母死在一场车祸里,他被路过的好心人救了下来,后来送到了福利院,距今已经两个年头;平时很懂事乖巧,只是性格有些内向,不太合群,每天坐在福利院大门前的阶梯上捂着狗尾草。 刘雅梅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冲动的人,做决定从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只是这一刻她却对自己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这个孩子领出去,并且让他爬上天窗一览这世界的万千美丽。 于是乎,念头晃出脑袋的时,自己已经牵着小男孩儿的手,离开了福利院。 “我叫刘雅梅,以后,你可以叫我雅梅姐,未来,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当然,你要答应我,听我的话,一定要坚持不懈的勤奋努力……” …… “啪——,啪——” 夜风透过医院阳台未关紧窗子的缝隙吹进屋里,窗帘不住地拍打墙面,发出恼人清梦的声响,吵醒了趴在病榻前的俊美少年,他做了一个不长也不短的梦,梦里他看见了孤儿院的阶梯,看到了年迈的院长,还有自己。 起身将窗户关紧,回到了病榻前,少年看了看只剩四分之一液体的吊袋,帮病榻上的女人掖好被褥,又坐了下来,视线凝滞在女人苍白的面容上,忽而想起自己结束了一天工作回酒店时那通几乎让自己窒息的电话。 “泽也!雅梅姐晕倒了!” 八个字的通知,如同咒语一般在少年的脑海里盘旋,直到现在,他还心有余悸,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恐慌过,那通电话过后,他风尘仆仆不顾沿路因他而造成的交通堵塞一路赶到急症室,富有规律的检测仪响声,打在呼吸面罩上的白雾,无一不刺痛着他的感官,少年无助地在急症室外徘徊,逮着过路的医生护士便问患者情况。 还未到半个小时,各大媒体的记者便问讯赶来,医院的前后门都被堵住了,嚷嚷着吵吵着要采访少年,少年的存在极度影响了医院正常的工作秩序。 无奈,公司公关只得抛出明泽也经纪人病倒,明泽也从片场急忙回来探望的消息,一时间又是一大堆实时新闻热搜满天乱飞,尚容派人将少年接回,电话里上头呵斥他的鲁莽;到了后半夜,少年又换装偷偷来到了医院,坐在已经度过危险期的女人身旁,疲惫让他不堪困意。 第八十六章 被架空的初衷 待吊水见底,少年跑出去叫来了护士。 拔针时的疼痛将昏厥的女人扯醒,朦胧中,她探见了拉低着鸭舌帽的少年,以及他眉宇间化不开的忧容。 “泽也……”女人气若游丝开口。 少年闻言,覆住了女人的手:“雅梅姐——!”而后又怏怏挪了开。 “你怎么……来了?”她记得,今天本市没有少年的通告,他本该在外地,怎如今在自己榻前? “我……剧组这两天休假,我回来拿两件衣服……听说你病倒了,来……看看你……”少年从没觉得谎话如此难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刘雅梅心里忽而泛起一股欣慰,这小子居然能来看她,嘴角泛起淡淡的弧度,口吻却夹着丝丝训味:“打个电话让媛媛快递过去就行了,兴师动众跑回来,又得闹出点什么你才罢休?” 果然,又挨训了,即使刘雅梅病倒,也不会忘记训他件事,少年抿唇,撇开视线。 “你身边没助理,来回奔波累着了怎么办……”刘雅梅最担心的是少年的低血糖,她想都不敢想少年若是晕在了哪个角落无人救他的后果。 “……”按照从前,他多少要发出点哼哼以抗女人的独裁,此时却轻轻点头,道了一句知道了,声音听来有些低落。 沉默的空气弥漫在四周,最终被病床上的女人打破:“公司与xx视频联合出了一档选秀综艺,上面想让你做特约导师……” 话音未落,只闻少年伴着沉闷的叹息打断了女人:“我可以拒绝吗?” 刘雅梅微怔,视线染上不解与讶异,自打明泽也进入圈子以来,这是第一次明着推通告,以至于女人不知该如何组织下面的语言,她费力地撑起身子说:“只是特约而已,公司也考虑到你高考,录制时间并不需要很久……不过是按剧本过一遍剧情而已……” 这次的节目与往常无异,有人设,有话题,有剧情,最后只需要加上明泽也的流量便能迅速抢占各大头条,女人知道少年人偶尔会出现厌倦的抗议,以为只需要像从前一样给他灌输娱乐圈的生存法则就行了。 刚要开口,却被少年抢了先,只见他垂下眼睑:“我知道尚容想捧新人,我也知道我必须出现,或许在你们眼里我和工具没有任何差别,我只是想问问,我要成长到何种地步,才拥有拒绝的权利。” “咳咳咳——!”何等混账的话!刘雅梅闻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少年连忙探身上前却被她一手推开,“你知道为了你现在的成就,多少人违背尊严,道德,丢弃做人最起码的底线?你以为努力,坚持,就能换来一切吗?还有机遇你懂吗?天时地利人和才是一切的关键!你想要拒绝的,正是数以万计的人费尽心力想要得到!等有一天你失去这一切,就会知道现在的话有多么的幼稚可笑!”女人怒目少年,他天人的容颜渐渐被冰冷覆盖。 有些话,说了太多太多遍,早就失去了威慑力。 明泽也忽然觉得心口有些疼,或许是因为刘雅梅眼角的泪光,悲哀于她再次被自己气得不轻,他知道自己的这个要求永远无效,他最多只能坐回从前那个叛逆的孩子,恶劣,霸道,没心没肺,然后用幼稚的行为做出微不足道的抗议最后却依旧不能拒绝;许久,少年苦笑着凝视女人:“雅梅姐,你还记得我答应你进圈子时的初衷吗?” 榻上的女人再一次愣住了。 “你说,只要我爬上娱乐圈的顶峰,她就会回来接我。” 那年夏天,林荫大道车流涌动,女人牵着小小的男孩儿,沿着人行道路牙不知疲倦地走着,女人的脚后跟被高跟鞋磨出了血泡。 “我们要去哪里?” “去一个能改变你命运的地方。” 小男孩儿未曾掌握太多词汇,听不懂女人的话,于是开始抗拒她,“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去!你放开我!她回来看不到我会着急的!”女人的手像是镣铐,疼得他眼泪汪汪。 女人盘于脑后的发髻有些凌乱,拐角处,梧桐树下,她松开了男孩,冷冷地说:“你太渺小了,根本就不值得她再回来找你。”残忍的话说出口,刘雅梅心中泛起层层愧疚,“这个世界只有拥有价值的人才会被需要,没有价值的人,会被像垃圾一样丢掉,被人遗忘在角落里,就像你之前住的地方。” 吵闹执拗的孩童突然像吃了定身剂似的安静了下来,他听不懂女人的话却又好似听懂了一些,干净的眼眸泛起点点闪烁,“你……你骗人……”内心有所动摇,却依旧固执。 “两年了,她回来看过你吗?” 孩童摇头。 “你每天守着大门,看到过她的身影吗?” 依然摇头。 打碎一个孩子的梦境与希冀,是如此简单,重塑,也很简单。 她说:“当你站在娱乐圈的顶峰,价值被所有人铭记的那一天,她就会来接你了。” …… 即使是十多年后的今天,刘雅梅依旧记得年幼的明泽也眼里,折射出坚定时的模样。 “是的,我说过。”女人重重叹息,渐稀平息了心中的怒气,她活这么大,做事雷厉风行,很少有能够将她气到的事,明泽也却好像是为了颠覆“很少”这个词而存在的,三言两语便能点燃她的急脾气。 “我做到了。”美丽的少年人不再看脸色苍白的刘雅梅,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夜幕:“也明白了,你的苦心。” 刘雅梅瞳孔微微收缩,“泽也……” “雅梅姐,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你明白,有些东西,我一开始就不想要,别人怎么争得头破血流都跟我没有关系,你也不用担心,以后,我依旧会为了你们口中的价值努力,只是也希望这些价值可以换回一些我本该拥有的东西。”明泽也向下压了压帽子走到房门前,打开门,沙哑之声夹裹着点点颓然:“其实,我早就接受了,她不会再回来的事实……”他站在这座名利场的顶峰已经很久了,久到几乎被灯红酒绿架空了曾经的希冀。 一路星途坎坷,咬牙前行,不过是为了需要他的人。 如病榻上的刘雅梅,又如千千万万为他呐喊的陌生人。 “啪” 病房的门被轻轻带上,女人虚脱般长叹一声,眼角的泪水终是无措地滑落在枕头上,开出暗灰色的水渍之花。 第八十七章 演技从何而来 以前从来不觉得别墅这么空荡,即使所有的灯都打开如白昼一样,也只萦绕着夜的寂寞,散落在各个角落的乐章与创作多少为大厅带来了生气,褪去衣着,打开浴室的花洒,任由细水在氤氲中描绘出单薄的身躯。 鳞片状的吊坠躺在衣服堆里发出微弱的光线。 俊美少年走出浴室,凝望镜中惨白的自己,视线忽地落在心口处的一隅,他如梦初醒般扭了扭眼睛,紧盯镜子里自己的胸口,又低下头扒拉心口处胎记似的图案。 “?!” 明泽也一拍脑门,胡乱急切地从换洗衣物里摸索出了吊坠,“卧槽,我说这玉坠形状怎么好像见过似的,原来跟我的胎记一模一样!” 如同是完整拼图的最后一块,少年凝望镜中自己的动作,将吊坠与心口处的胎记比对,二者完美契合,太过诡异的巧合吓得他差点将吊坠当场粉碎,随后想起自己与他人的约定,只好作罢。 少年打开橱窗,拿出当中的隐形眼镜盒,紧盯着着镜子中的自己,微启朱唇,摘下了右眼玄色的隐形眼镜,露出了当中皎白的瞳孔,镜中的画面太过妖冶诡异;明泽也扭了扭右眼,胀痛感稍稍缓和,待他重新凝视镜面,忽而被身后金灿灿的光芒吓了一跳。 “什?什么鬼!”一个激灵差点没站稳,少年赶忙扣住洗漱池的边缘。 “呵,原来看得见我。”一语仿若隔着千重山般的空灵声响荡在浴室里。 大明星腿一软,往后趔趄一步,重重跌落在浴池旁,上半身光裸的肌肤接触到冰凉瓷面,冻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见俊美面容染上点点惊慌,明泽也伸出手指了指悬浮在空的金光:“你,你是什么东西!?” “我想我们应该见过,在你差点被你的小助理带走的时候。”金光闪了闪,缓缓飘至少年身旁,前者顺着他的移动往后蹉出好几米。 “……你,红坟身边的那道光?”回忆起初见红坟之时她那令人费解的妆容以及透过隐形眼镜缝隙里窥到的一些超自然端倪。 金光冷呵一声:“记忆力不算太糟糕。” 少年瞪着双圆溜溜的眼睛,瞅了一眼洗漱台上鳞状白玉,“玉佩……” “没错,那是我的本体,我叫阿祈。”金光顺着少年的话说道。 ‘阿祈……’明泽也默念这个名字,脑海翻腾起最初见到红坟时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的称呼,让人觉着她像个精神极端不正常的人。少年的心口隆隆作响,自打他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母亲便一直让他戴着隐形眼镜过活,那些透过隐形眼镜偏离瞳孔时缝隙看到的世界,总是比常人多出很多斑斓,尤其是在开演唱会的时候,他偶尔会将眼镜稍稍挪一挪,便能看到万千蓝荧汇聚一堂,如同置身在浩瀚的海洋之中,即便如此,他依旧会用有限的认知图层硬生生将这些画面解释成自己能理解的模式,比如,他用右眼天生视力羸弱这个借口骗了自己整整十七年。 明泽也用力晃晃脑袋,茫然地抬起头问:“红坟是什么?你又是什么?”果然,一味地逃避真相躲在自己的认知世界实在太过愚昧,少年眉头紧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金团敛光而凝,缓缓落至洗漱台上,“你可以把她理解成卫道者,也可以是怨念深重的鬼王,在你们人类的戏本里,她不是什么好角色。”阿祈很想看看自己这一通解释于明泽也来说到底直通他心中何地。 少年胸口起伏,“你呢?你又是什么角色?”口吻中夹带着本尊尚未察觉的愠怒。 “我是她的通灵,是她感知万物以来第一个共灵者。”金光凝视少年懵懂的神情,轻叹一声换了个说法:“看过日本动画吧?式神知道吗?” 明泽也干涩轻咳一声:“我明白……不用多赘述。”语毕,缓缓起身,不再畏惧金光,“红坟……为什么把你交给我……” “前几日我被幕天结界所伤,后不省人事,醒来时已在你身旁。”对于这个问题,阿祈也有疑惑。 又来了,听不懂的名词,少年随意裹了件浴衣,拿起洗漱台上的吊坠,“幕天结界?” “修灵盟会的最强结界,以天火铸炼,能掩世间灵体。” 听者挠了挠头,心下若不是自己正对着一团玄而又玄的金色光芒说话,他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某种臆想症,那些只出现在神话传奇里的字眼被吐露地如此稀松平常,一时间令他难以消化,于是乎等来到了自己的卧室,某位顶级偶像白眼刹翻,两腿一松,泄了气般瘫软在床,完全忘了每天睡觉前敷面膜的习惯。 ‘被吓晕了……’悬浮在空的阿祈空叹一声人类啊…… 明泽也是个睡眠很浅的人,他其实一直都挺留意有关于分分钟深度睡眠之类的消息,也时常跟着那些娱乐圈前辈们学习这招,只是怎么都学不会,每当他似梦非梦陷入沉睡,松懈了的大脑便会沉入一摊故事会里,浩瀚的画面海洋扑面而来,他走在其中,抚摸过的每一页纸张都是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 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能打破影帝年龄的记录,捧得桂冠?为什么明明才十七八岁演起戏来却如同经历千帆般内敛又偾张?粉丝们归功于他的天才,比如强大的共情与通感能力,别人不懂其中原理,但少年自己懂,这一切来源于从小到大脑袋里的胡思乱想。 除了那场车祸以及在福利院的画面在清醒后偶尔有些记忆,其他的一切明明那般真实,却在醒来后泡影般消失连记忆渣滓都没能剩下,有时闹钟突兀响起,他颓然起床时,眼角还挂着几滴湿润,心口一阵空洞;有时只感利剑贯穿身体般疼痛猝然醒来已什么都感觉不到,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醒;更有时会在拍戏或是录制节目时恍然走神,有些重叠的画面让他失措许久,后来明泽也将这一系列现象当做自己连轴工作的负面反应,毕竟像他这种赶剧组又认真钻研每个角色,多少会有些精神分裂吧…… “好好享受这一世繁荣吧……她不惜篡逆天道,褪永世灼耀,甘作蝼蚁行尸于世,为的是你不再那般孤苦……”阿祈幻化出与少年面目相似的残影,注目少年人无暇的轮廓半晌,唇口微动,嗫嚅一语连他自己都听不见的称谓。 第八十八章 洛子衿的拜访 手机是清晨响起的,明泽也顶着肿胀的眼袋,夸张的黑眼圈摸索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电话,“喂……” “泽也!媛媛在你那里吗?” “……她怎么可能在我这……”电话这头的少年轻嗤,除了刘雅梅这位经纪人时常留宿,他这栋别墅可谓杜绝女性的存在,毕竟这栋豪宅是当初刘雅梅亲自挑选的,她住着也无可厚非,随即细想,红大神棍也曾住过,算了算了,那家伙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更何况女性? “……”手机里一阵静默。 少年揉了揉眼睛,“怎么了?” “她可能失踪了。” 没有什么比一大早听到此类消息更加提神醒脑了,刚刚还半懵半醒状的少年人立马窜了起来,“什么?!” 电话是刘雅梅打来的,天还没亮,她就被杵在她病房门口的两位民警过于铿锵的语调给吵醒了,只见他们拦着门外的护士张口闭口关于媛媛的问题,待后来交涉后才明了媛媛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她家里人一急之下报了警。 “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你今天呆在家里哪都别去!” “不是,我……” “嘟嘟嘟嘟……” 那头传来挂断电话的忙音,少年人眼帘半垂喃喃自语:“还得赶回剧组……” 保姆阿姨来的很早,为少年做好了早餐,刚跑完步的明泽也浑身湿透地来到餐桌前扒拉了两口,又匆匆赶去洗漱,一旁漂浮着的阿祈忽而心生感叹,比起这无比自律元气满满的明星生活,红坟那狗窝里睡到天昏地暗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待少年胡乱吹了个发型,长长的刘海掩住过于璀璨的眸,换一身低调如同路人甲乙丙的衣服后,阿祈这才明白这小子大抵不会乖乖听自己那位经纪人的话了,待他刚按下地下车库的电梯,门铃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叮咚——叮咚——” 定睛而去,屏幕上一张精致小巧的脸正踮脚向前探去。 “洛子衿?!”少年头顶一串问号:“她来干什么?” 阿祈饶有兴致地瞅着门外小姑娘娇羞又期待的神情,心下这小子当真命里犯桃花;眼看着保姆蔡妈兴致冲冲地按下接听键:您好,请问泽也在家吗? “请问,您是?”毕竟是刘雅梅当初挑选的保姆,多少有些警觉。 “我是跟他一个剧组的洛子衿。”小姑娘提了提手里大包小包的登门礼品又问:“请问他在家吗?” 蔡妈转过头看向得打扮鬼鬼祟祟的明泽也,只见他疯狂摇头摆手,嘴型重复:不在,不在!保姆寻思这位不老实的主儿估摸着又要偷跑出去,想起刚刚收到刘雅梅叮嘱她盯着这个不安分主儿的短信息,蔡妈当即冲着门外的漂亮小姑娘说道:“在的在的,请进。”说罢,按下了开门键。 明泽也当即愣怔在原地歪了歪脑袋,不予置信地瞪着双桃花眸,眼中一汪不见底的疑惑,‘蔡妈你玩儿我呢?’少年人扯了扯嘴角,瞄了眼视频里踏着小碎步一蹦一跳的小丫头,神情略委屈。 “人家打扮得花枝招展来看你,你就用这副做贼的行头见她?”一旁看戏的阿祈突然出声吓的明泽也往后窜出好几米。 少年人抚了抚心口:“你能别突然说话么?我怀疑红坟的神经质就是被你吓出来的。”戴好隐形眼镜的明泽也自然看不见阿祈的位置,朝着与之相反的方向翻了一记白眼。 阿祈冷笑一声,一时间无比怀念红坟被自己吐槽时的呆滞反应,跟这个小鬼头比起来,她实在太可爱了。 大明星是要面子的人,自然不能以这副行头见人,趁着小姑娘徜徉在他豪宅颇远的花园路径上时,火速换了身休闲装,最近几个兴起的小众时尚品牌颇得他青睐,以线条缎带为缀,拼撞的色彩与不对称的款式大胆新颖,是他这种身兼流行重任的年轻人士首选;于是乎走进大厅的洛子衿第一眼便被这抹狷黠的身影所吸引,正巧他低着头捧着把吉他搥弦琴颈调适音调之际。 ‘装得一手好逼。’阿祈心道明泽也受欢迎不是没有道理的,有哪个小女生能拒绝如此神颜又如此多才多艺,还会装逼的男孩儿? 见来者停驻在原地迟迟不愿打扰自己,明泽也因怀抱吉他而拱着的腰是又酸又累,他理了理情绪,沉下温润语调看向洛子衿:“你怎么来了?” 丫头恍然惊醒,从崇拜中脱身,唇边晕开一抹甜甜的笑:“第一次登门拜访,有些唐突!”她将礼物递到少年跟前:“我是专门来谢谢你的!巧了,你昨儿刚走,剧组就转场了,这才得空来找你!” 女孩儿很是得体,字里行间满是修养与谢意,客套之余,能听得出隐匿其中的小小期待,这本该是娱乐圈司空见惯的事,每个有牌面的明星见面总免不了一阵官话寒暄,可她却付诸些许真心在当中,其实明泽也知道女孩儿转场之际需要补镜,多少会比他忙一点,她这番说辞也明显不想让他有负担。 “小事一桩而已,随便坐。”少年扫了一眼桌上朴实的答谢礼,价格不菲的东西他当真司空见惯了,倒是这些大包小包里还藏着几盒品相着实称不上好看的便当和一些瓶瓶罐罐,着实令人心暖。 ‘这俩人,看着挺配啊……’阿祈感受到了这对俊男美女间充盈的cp感,思绪着待这二人合作的剧出来,他定要追上一番。 “才不是小事,你救了我的命!”洛子衿知道,若不是之前明泽也拼死不撒手,她现在一定被归纳在剧组命案新闻中的某个头条里,只被人们当做饭后谈资议论着,她拿起礼品中的罐头:“这些,是我从老家带来的,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惯……听说,你们做爱豆的都会很严格的控餐……” 少年人眉梢微动,接过女孩儿手里泛着浓郁腌制品味道一看便知是些不健康的食品罐头,“谢谢你。”这小丫头,作为新晋小花,完全没有那些八卦里一副拒人千里的大小姐品性,反倒是淳朴地让人有些感动,尤她胆怯又期盼的模样,惹得明泽也心头一动,似有羽毛轻挠。 第八十九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 明泽也起身,拎起小姑娘的礼物交给了一旁的蔡妈,算是默认收下了,洛子衿不知道的是,少年别墅里好几间客房都被粉丝们或是前辈同僚送的或昂贵或奇葩的礼物堆满,公司更是每天都有属于他的礼品快递,她的这份礼物若搁在旁人眼里一定会被丢进垃圾桶,但好在当中一番真情实意被正主纳入眼中。 见少年收下礼物小姑娘才讪讪坐下,环视一周别墅大厅,最后将目光锁在了壁炉旁不远处的玻璃柜上:“咦?你喜欢克莱尔?” 闻言,少年睫羽微动:“怎么?” 洛子衿将明泽也略有惊喜的小表情藏进心底,莞尔说:“与重置版一道发售的限量款,我家里那个,是里昂。”扬起骄傲的嘴角,视线继续扫过玻璃展柜,女孩儿指了指柜中的怪物:“哇塞,连t002的暴君你都有!?我能拿出来看看吗?” “呃……”明泽也为难地挠挠头,于他来说这些手办可都是无价宝心头肉啊,平时蔡妈打开橱窗擦拭时他都会不厌其烦再三叮嘱要用最柔软的毛巾,而今面对洛子衿的请求,他在心中掂量半许,最后讪讪回绝了女孩儿:“年代比较久远了,还是别拿出来了……” “噗。”洛子衿掩嘴轻笑像株害羞草似的,她表示理解同时小声调侃道:“原来私底下的明泽也也是万千死宅之一……” “砰——砰——砰”明泽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雷鸣般震耳,他轻轻呼了口气,揉了揉心口,突然觉得眼前的小姑娘笑得当真好看。 高悬在吊灯之上的阿祈无奈地摇摇头:“装逼不成反被撩的典型。” 没有留洛子衿太久,毕竟在少年的别墅外有很多双眼睛,大抵随便聊了一个小时候左右,深谙交际规则的女孩儿便起身告辞了,二人相互关注了彼此的微博,那些成天泡在微博里的粉丝闻讯造势,一时间将二人互关的消息推上了微博头条,因二人同时出演《启黎传》的男女主角,制片方倒是乐得看这一波免费宣传。 回到保姆车上的洛子衿,臊红着一张脸,满脑子都是方才少年侃侃而谈时的笑意绵绵,以及那笑容里两颗小虎牙展现出的俊俏与慧黠。 “怎么样怎么样?好相处不?”助理八卦地探过身来问道。 洛子衿抿唇不语,面颊滚烫地点点头。 “我看你俩微博互关了,有戏有戏。”毕竟自家姑娘这般纯情,哪个能扛得住?助理得意地想着。 “对了,你怎么那么了解他?”女孩儿从兴奋里找回理智,转而问自己的助理:“你让我亲自做便当,还从老家带了腌制品,一开始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手……没想到他全收了……还有还有,你怎么知道他爱玩residentevil?”一大串问题冒了出来,还好在来之前做了这款游戏的突击记忆。 助理一时哑然,闪躲着小丫头的目光讪讪解释:“拜托,我的工作是什么?说得好听点不就是搜集情报嘛!明泽也那么火,随便问一个粉丝都知道他的习惯吧?” “也对,谢谢你~舒舒,你真是我的大军师~”洛子衿是单纯的,当然不会怀疑到助理话中微微的不自然。 前者干笑了起来,不自觉覆上牛仔裤口袋里的那张金箔名片。 坐落在城市边缘地界,人们眼中废弃残破的写字楼内,朔方楼星象馆,偌大的星轨不住的晃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一袭灰白长袍的小童急急忙忙跑向了他们敬之如尊的男人房间。 “师祖——!师祖——!大事不好啦——!雷泽星动!偏离赤灾轨道啦!” 身处星象馆长廊深处一隅幽竹幻境的长发男子大老远便闻小孩儿一路重复观测到的星象。 “聒噪。”男子轻轻抬手,长廊上闹人声响瞬间安静了下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即便嘴巴被缄咒封了起来,小童依旧急切地想要吐露自己观测到的惊天命轨,这毕竟是他上任星运官以来观测到的最大异动。 “我已知晓,退下吧。”还未等敲门,空中悠悠飘来师祖的回应,与之一同前来的是缄咒顿开。 “唔……好吧……”小孩子努努嘴,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去。 幻境之中的男子端坐在一处绿竹环绕的阴凉圆石之上,左手举着鲸骨樽,右手覆在古槐瑶琴之上,梅花断纹几许,琴轸有些许破损,若想调出曾经的音调,恐有些难,索性就这样撩拨吧,尽管在旁人耳中依旧行云流水,余音悠远。 竹叶青的味道他有些记不清了,以前他总爱与落梅一道入口的,甘醇之余淡淡的苦涩在味蕾里绽放,恍惚间有些像她,都曾徒留一席凉薄相赠。 “无忱,若待你凡尘陨落我还未寻得人世之情,你我之约,便不作数喽?” 男子视线略过身侧木屋篱栅旁,一影茜翎轻纱,惊世之容的人儿与他玩笑,转眼间又消失在清竹斑驳之中,待他目光落入别处,那抹娉娉袅袅的绝尘之姿又再次出现对他道: “只道是取自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为何我眼中全然不见此情深意笃,便只能看到世人离别之苦?‘情’之一字,你若骗我,本尊定当取你性命。”时常恐吓于他,不知何时成了她的情趣。 说罢,倩影再次消散于芥粒之中。 清酒入喉,辛辣之余尚未体味到半点甘美,是他忘了吗?竹叶青原本的味道?男子疲敝着垂下眼帘,“倘若我当初未曾与你立约,我无朔方,汝亦无情长……倒是宁愿你取走我性命,倒是宁愿你永勘不得世人俗情……倒是……不必由我来剪断此世孽缘……”指尖轻拨细弦,半卧之人长叹:“墓诔长歌,凄凄惨惨,天道何许,怨散泯然……” 路过长廊的几位女修窃窃私语。 “你听,师祖又在抚琴了……” “许是又思及那位故人了?” “切莫多言,师祖甚厌我等揣臆口舌,往后这话莫要再提……” “谨遵师姐之言。” 几名弟子匆匆而过,留下了只言片语飘进了男子的耳畔,他自嘲一笑:“已经这么明显了么……”‘原来执念深重的,不止是你啊……’ 一饮而下的酒,未来得及入口的晶莹顺着男人月光般皎洁的肌肤滑落,长发掩住了他的眸,衣领沁上酒香,他有些醉了,些许酩酊染上了面颊,挥一挥手,幻象散去,徒留一卧竹榻,在这现代化的屋内,显得突兀又孤寂。 第九十章 大打出手 赵亚力知道红坟的意思,她言明暂不回校大概是去往地图上祭祀阵的另一处,自己则应该顺着她的意思调查四中,只是赵亚力忘了告诉她,自己早已经被这所学校的掌控者给盯上了。 “亚力啊,这么大清早的?来普高部有何贵干呐?”晨曦斜照在校长的镜片上,掩住了他的眸色。 板寸少年抖了抖外套,一再强迫自己正视内心深处校长曾令他惊骇的神情,“我是来赏花的。”赵亚力礼貌地笑了笑,目光企及校长身后艳潋而开的樱花,这颗樱花树可谓是一枝独秀,在百花盛开的校园里,独辟一隅,只一颗便抵得过那些相继盛放的初春斑斓。 “噢?是吗?”校长笑起来的时候,森森白牙有些可怖。 “难不成呢?我总不可能来这里掘尸吧?”赵亚力也笑得很假,话里话外,影射出另一番意味:“毕竟,我没带铁锹啊。” 校长推了推眼镜,附耳少年:“机灵抖一抖没有关系,这当中厉害关系,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有些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亚力,你尚无修行根基,不要逼我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我想,你的父亲是不会愿意看到这种事发生的……”语毕伴着“咯咯”的笑声,中年男人宣示自己的非人手段,且并不畏惧袒露这些手段所要承担的后果。 又来了,这如同心底深处跋涉出来的冰冷,从下而上手脚冰凉,一半对未知的恐惧,一半对父亲的恐惧,赵亚力双拳紧握,他不想承认自己再一次被眼前的中年人威慑到了。 中年人见赵亚力浑身颤栗,满意地笑了起来,擦肩而过之际听到少年人低沉却不失敞亮的问题:“我很想知道,你所谓的那些手段,与朔方楼的翰元祖师比起来,是不是更胜一筹呢?”板寸少年在赌,赌那个之前交付他任务,且看起来派头不小的男人是否可以让他狐假虎威。 闻言,校长身形一驻,冷哼道:“小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脑海里算计着眼前人与朔方楼千丝万缕的关系,却独独漏了这个中年人或许跟朔方楼有仇这层关系上,待少年判断自己是否触到校长逆鳞而导致适得其反之际,秃头的校长浑身泛起了光,转过身来恶狠狠盯着他的同时口中年年念念有词:“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不妙。’少年咬咬牙,当真适得其反了,这货要么是修灵盟会的弃徒,要么跟他们是血海深仇;赵亚力本能朝后退了几步,中年人欺身上前,嘴里继续念个没完:“不要以为你是赵市长的儿子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弄你个半残我还是很有信心的!是否比那朔方烂尾楼更胜一筹,你大可以试试!” 一道气箭形成于校长的指尖,若不是几瓣樱花瓣被卷入其中,赵亚力根本探不到这道气流的尖锐轮廓,他想拔腿跑,但下半身像是被谁牢牢钳进了水泥地里,动弹不得。 “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这可是你自找的!”气流越滚越大,紧接着少年人的衣物也开始飘动起来,中年男人目光凶狠,瞄准着少年的大腿,扬起手便朝其刺去。 赵亚力咬着牙紧闭双目,刺痛袭来之际只感身子一轻,随即被什么东西狠狠拉扯着往后倒去,脚底下的束缚忽而消失,惯性迫使他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形之际,一抹清影钻进眼帘。 “红坟?!”少年人一惊。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万怨之祖,她握住半空之中螺旋桨似的气流,那骇人气流未曾伤她半分,她用余光瞄了一眼赵亚力,随后正色对上秃头校长的在气流中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为什么诉哗会在你手上?”拈气成器,正是当年无忱身陨后流传于世的戒状法器——诉哗 赵亚力瞅了一眼校长左手间的“婚戒”,这才隐隐发觉这枚戒指正泛着阴翠的光泽。 中年人冷哼一声,收手朝后踮了一步,气流瞬时消失无踪,花瓣悄然落在二人跟前,“我道是谁能徒手接过诉哗的气刃,原来是怨祖大人呵……”男人所谓的尊称没有半点尊崇,反而夹裹着些许讥讽。 “看来你应该一早就察觉到了我的身份,我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你的所作所为。”红坟深知今天是她的大限。 “抬手看看你的断念炎,就知道是不是我的所作所为了?”男人扬起语调,俨然一副万事尽在掌握中的不惧。 闻言,赵亚力便看到少女缓缓抬手,他比她高出些许,定睛而去,她的手掌上一簇火苗状的印记栩栩如生。 ‘断念炎并未消失,看来焚灵序规认定的罪魁祸首并不是他……’红坟握住掌心,怪不得了,此人灵修不过绛紫临因果福报之初,尚达不到纳人之灵的邪戾境界,可他对她却毫无畏惧,又知道断念炎的存在,不论怎么想他都不可能仅仅是个修福报的普通校长,红坟无意深究为什么他手头上有无忱的法器,只道:“你修得福报不容易,校内对自己的学生大打出手,就不怕折了灵识修为?” “哼,这小子作风凶悍,恶果当诛,即便杀了他对我的修为也毫无影响。”大腹便便的男人冷哼道。 闻此言,二人身后的少年身体一颤。 ‘所以,这个一校之长,一直都将这些霸凌看在眼里而始终无作为吗?’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得福报,炼化出绛色灵识呢?红坟转过头看向赵亚力,随后又说:“许是你知我命不久矣,但我尚未归散之际,你亦动不了他,若你执意阻拦,我并不介意临死前手上再多一条修灵人的性命。” 校长神色忽然凌冽起来,但他没有恼羞,只轻哼道:“我看你能护他到何时?”说罢,便消失在原地。 经此,赵亚力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才稍微缓和,他泄气一般大口喘息,随即迎着红坟的目光淡淡道:“谢了。” 红坟摇摇头:“你本来就是被我牵连的……”方才校长的话回荡在耳边,“他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板寸少年一滞,随即笑了起来,狭魅的丹凤眼眯成一线,少了平日里的嚣张跋扈,反倒多了点纯净:“不就是因果报应那屁大点事?做了就做了。” “以后别再做了。”红坟轻叹:“强大的人并不需要证明自己的存在,只有怯懦自卑的人才会时时利用暴力伤害他人。” 少年少有地沉默了。 第九十一章 毫无美感的轮回 “善浓是个好女孩儿,值得你好好待她,而不是一味用你的偏激和揣测去伤害她……”望着少年姣好的面容上裹着点点无奈,红坟再次开口。 赵亚力嘴角扯开一抹惨涩的笑意,打趣道:“喂,你这话说得,听起来跟遗言似的。” “你就当遗言听吧,虽然只短短跟你接触了几天,但我觉着,你本质不坏,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能劝一人向善,也算是在临死前修一轮福报了。”红坟半开玩笑莞尔。 “你倒是豁达,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以后也少在我面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听着扎耳朵。”少年扬了扬下巴,示意红坟的视线朝他下巴所指的方向探去,“你瞧那是什么?” 前者半懵着转过头,一颗巨大的樱花树灿烂又夺目,她不明白赵亚力让她看什么。 “这个花坛,你看出端倪没?”少年一把拉过红坟,领着她来到树底下。 土壤上落满了凋零的樱花瓣,赵亚力俯下身轻轻撇开些许,指了指泥土里的坑洼:“前几天下雨,泥泞还没干。”随后又按照相同的规律距离在后半弧又找到了一处凹陷,“这里的石头被人挪走了,我猜的不错的话,应该就是那秃子了,他比我来的早,又被我刻意说出的话激怒,若与此事无关才叫怪了。” 红坟摊开手心,轻轻摇头:“不是他……我曾起誓,只有找到真凶断念炎才会消失,此咒尚未消散,说明……” “蠢,他不是元凶,最起码是其帮凶,一再阻挠我找关盈盈,想来这当中一定参与了某些环节。”依次排开樱花瓣,少年又暗叹:“……老家伙,知道的还真不少……” 待少年将规则的圈形坑洼从花瓣中挖掘出来,熟悉巫阵再次出现在红坟眼前,她微蹙眉头,就好像有什么即将呼之欲出,却终归泯然于空白的记忆浪潮里。 “我一看你这表情,就知道接下来的话我也不用再问了。”赵亚力瞅着红坟一脸苦大仇深,轻笑了起来。 某万怨之祖一番羞煞,眉心一动:“古祭祀阵法之中的解离之阵,用以剥离祀主的灵识与肉身之用,且解离有诸多分阵,个中玄妙诡谲,剩下的,我也就没印象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无知,红坟当真是忍着剧痛在脑袋里搜刮了些封印遗留下的残羹。 诛心劫,是天道予不遵守秩序之物最基础的惩戒,活的越久,劫数越多,其实也不是太严重,只不过是将超然之物的记忆封锁而已,红坟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诛心劫,脑袋就像被一扇又一扇的门锁着,每一次苏醒,她只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自己活了好久好久,记得她定是要贯彻天道秩序存活于世,但究其何时触犯天道遭了诛心劫,却毫无头绪,每每自己推敲,却只能徒劳,并且伴有锥心刺脑的痛楚,一次两次,她便记住了,再不去自讨苦吃,也养成了想不通之事便随了它去,久而久之,蠢了笨了,不会思考了,若不是遇上赵亚力,她定然不会让自己头疼脑裂只为找一找这祭祀法阵的线索。 板寸少年了然一笑没有接话,松了松衣领,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只顾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烟,从中叼出一根,燃起火机,猛地嘬了一口才伴着烟雾缭绕发声:“你昨天查到什么了吗?” 红坟有些不理解少年突然转移的话题,但她依旧回答了他:“按照你画的方位,宝山半腰处找到一地残破的法阵,看它的样子,应该要比小兴广场的还要久远。” 赵亚力点点头,遂继续发问:“没别的了?” “嗯……”万怨之祖怏怏咬唇。 少年斜视红坟失落的神情,唇边晕开了他自己都没能注意到的笑意,他岔开话题:“能跟我讲讲人死后的样子吗?不是那些忘川水啊奈何桥的神话故事,我想听听你眼里的。” 前者又再次将话题扯往更远的地方,红坟本没有心情与他多说什么,可转眸之际对上他尤其清明的视线,不由自主便顺了他,回道:“人死后,灵识会脱离身体,自经飞向轮回门,按照今世的所作所为,定下来生的欢聚离别。” “没有孟婆汤?”这一点少年倒是惊奇。 万怨之祖摇摇头:“一旦身陨,灵识会立即趋向空白,只剩混沌五感,记忆化为灵修,参杂在灵识之中,供其飞往轮回门;如此便没有记忆了,人的阅历也好,参悟也好,最后都化作后世的机缘修为。” 赵亚力听着入神,忘了吐烟,呛了一口:“还真是……毫无美感的转世啊……那就没有对这一世有执念的人吗?……那些鬼啊,怪啊,什么的,也都是假的了?” “鬼,本指寓神明,也指一些超乎人们认知的现象,你所理解的鬼,我称他们‘怨’,那些不愿离开凡有执念者,皆为‘怨’”红坟解释道。 赵亚力目瞪口呆凝视红坟的侧颜:“所以你是鬼王啊?” 少年人丰富的想象力逗笑了红坟,她知道自己不该与他侃侃而谈这些有的没的,可千百年来,无人听她诉说,无人明白她的存在是什么,孤寂感让她倾泻地一发不可收拾:“也不是,祖的意思是第一个,你可以叫我天地之初,第一只鬼……” “我觉得我应该离你远一点,你身上会不会有什么怨气之类的东西……”赵亚力半开玩笑,身体向后挪了挪,随后一想,又挪了回来:“如果我死了,我也一定会留下来。” “那样我会除掉你的。”红坟浅笑,“不过,应该没有机会了。” “大家都是怨,干嘛非除掉我?”少年吞吐着最后一口烟。 “你们都是人,又为什么要相互伤害呢?”红坟看向少年,淡淡的口吻里并未携带任何的情感,只是疑惑。 赵亚力闻言半晌不语,挑眉点点头,最终又将话题绕了回来:“我有个计划,你要不要听?” 第九十二章 大战前的序曲 是夜。 衰飒索寞的校园小道里,一抹清影践行着机械的步调,一踏一顿。 他径直走出了校门,拦下夜跑的的士。 “小兴广场” 司机师傅载客诸多,却鲜少见有人夜里头去那报废的拆迁场的,他是皇城本地人,多少听说过小兴广场前几个月发生的命案,他好心提醒少年一句,却遭到前者冷眼相向。 将怪异少年丢在小兴广场门口,司机连车费都没敢要便匆匆开走了,看向天空,一轮血月挂于夜幕,只道是灯红酒绿杀人夜,平地无风魂自摇。 少年寻来几块大小一致的碎石,咬破拇指,卑躬虔诚地在碎石上画出条状血符,随后将其摆放成规则的圆形法阵。 “意随吾心,念随吾意,此献浊灵,承换吾果。” 献祭者匍匐在地,一字一语间浑然的果决。 乌云承袭大风之向朝着血月遮掩而去,大风卷起的砂砾打在少年脸颊上,而他不觉疼痛,只重复着先前的跪拜姿势,脑门重重磕在水泥地上:“意随吾心,念随吾意,此献浊灵,承换吾果!” 平地而起的风越刮越大,看架势几乎能将不大不小的碎石也一并卷起,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气,就像是渔船上夹着海洋腥臭的鱼腥味,又像是腐烂了好几天的动物尸体,伴着些许泥土的闷腥。 少年如同机械般木讷地磕头跪拜,口中呢喃着心中最深的渴求,他求一人之谅解,更求诸事之真相。 大约四十分钟后,地面上磕出了血印。 “哈哈哈哈——有意思~今夜便是施恩之夜,竟还有人愿以灵换情~” 忽而,空中荡起一阵尖锐异常的笑声,如工地上钻墙机般高亢难耐。 “汝本阵中人,却念阵外事,饶是献上这双重身份的灵识于本尊,倒也能令你满足心愿,只可惜只可惜,先前已然有人替你献祭,这倒教本尊如何是好呢?”一袭裸露的婀娜身姿伴着长发缭绕踏风而现,浑身湿漉漉黏糊糊,泛着腥臭味,像是刚从某只大鱼嘴里走出来似的。 少年呆滞着神情,望向踩着空气朝他而来的妖娆女人。 “呦,好俊俏的后生呐,怪不得有人愿以灵识换你的回眸。”诡谲的女人伸出惨白冰凉的手握住了少年人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手上粘稠腥臭的液体沾上了少年人的脸庞。“说说,你想换什么?” 被扼住下巴的少年眉宇间忽掠一丝不悦,却被他极好的掩盖过去,只听他沙哑回道:“我想换……真相。” 女人闻此言,饶有兴致地慵懒开口:“喔?什么真相?” “皇城无辜人的枉死。”少年蹙眉。 鬼魅之人松开了少年的下巴,发梢骤然生长,最终结成一张蒲团,她懒懒散散坐了上去,“还真是不懂风情的少年郎~有人替你枉顾性命,尔等却一心向道,愚人之问,罢了……”女人半慵眼帘:“吾便答于尔等,数月人命,皆因祭祀万怨之祖。” “……”少年目光凌厉:“不对,这不是真相。” “汝何以知得?”女人狭长的眼珠忽而一转,神情阴郁。 “从网络上爆出的第一起自杀案件开始,再到后来的娱乐圈内的死亡之风盛起,整个皇城都陷入了某种仪式当中,之前我不懂,直到今晚确认了你的存在。”少年乌黑的眸子闪着光亮,“如果我说的不对,你可以反驳我,接下来只是我的猜测……”少年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打开了相册中储存的各路五花八门的报道,点开其中一张女孩儿的写真,那天真烂漫的模样居然与眼前这位诡异的女子有几分相似之处。“那些死去的导演明星,都曾和这个自杀的十八线或多或少有些纠葛,你便是她自祭的目的,你的存在不是为了交换,而是为了复仇!” 闻言少年口中的十八线,本就惨白的女人脸色又灰了一层。 “为什么后面会出现无辜者的死亡?他们也并非无辜,他们的共同点是曾在这个十八线的微博下留下恶言的人。”少年直视女人惊恐的表情:“楚凝屿,你的复仇已经企及真正无辜的人了,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你是谁!?”女人惊叫一声往后趔趄而去,目视少年冷峻的脸庞惊觉着他比自己还要可怖几分。 “红坟!”少年没有回答女人,只是自顾自朝着身后空荡的石阶大声问道:“你的印记消失了吗?” 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少女颤巍巍伸出手,不予置信地凝视着手掌心渐渐消散的火焰印记,此时远处塔楼蒲牢钟响彻天地,午夜二十四时已到。 万怨之祖鼻尖一酸,她的性命,竟全然系在了这短短几句话之间。 浑身戾气的女人见居然有人能隐藏在她的阵法周围而不被自己发现,很显然此人修为之高远非自己能比,遂生退逃之念,却被突兀袭来的两道黄符挡住了去路。 红坟来到少年身边,见他脑门红肿不堪,一张原本不落窠臼的清俊面孔变得滑稽异常,内心翻涌起千言万语,终化为一句感谢,她转而看向跟前辈自己符纸挡住了去处的**女子,她的发长如藤蔓,绕裹在湿哒哒的躯体上,像是玄色的裹尸布一般。 “你是何人!?”女人原本尖锐的声音此时如同开了左声道,只剩下单薄气力。 “我是何人不重要,倒是你,大道自然,你该顺应天道而散,不该存留一缕怨念为非作歹。”红坟食中指并拢,在夜幕中划出一道繁咒,欲念往生咒时,被一旁的少年拦了下来,“怎么了?”红坟疑惑。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将红坟往后拉了拉,遂后便见被黄符控制住的女人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不顾束缚,生生咬断了自己的双手,逃出生天。 “师父——!师父——!救我!” 悬浮至半空的女子凄厉地叫唤着谁。 红坟这才明白过来,少年拦住她的意图许是猜测这个女人身后还有一手,她转而看向少年的侧颜,不得不讶异于他如此缜密的心思。 第九十三章 大象无形 女人的声音像是被大雁群抛弃的孤雁低嘶,可悲又可怜,半晌不见来人,她许是喊累了,悲悯惨笑,血泪纵横。 “所有人都抛弃我,连你也抛弃我!”忽而,半空中的女人愤懑起来,断臂在半空中狂甩,仿若一只被主人扯断了肢体的可怖娃娃,她长啸一声,“噬灵阵起!恩施半祀!即便是死,我也要你们跟着我一起死!” 话音未落,几束乌色的光亮从女人身上射出,红坟眼见其中一束飞快地钻进了身旁少年的脑门里,刹时少年两眼幽邃,身体像是被谁扯住了提拉绳,朝着诡谲的女人走去。 “赵亚力!?”红坟拉住少年,却被少年狠狠甩开。“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眼疾手快掏出黄符念出宁心决,往少年额上一贴,谁知黄符竟生生被玄色火苗燃烧殆尽,滚烫的黑火灼烧到了红坟的指尖,留下乌色的疤痕。 ‘怎么会……’万怨之祖望着这一幕目瞪口呆,不死心再次念叨:“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随即又被黑色的火焰灼到了手,“赵亚力你醒醒!”她探身上前,一把揽住少年的肩头,却被面无表情形同走尸的少年人一把推了开来,蛮力之大,万怨之祖所不能及。 “哼哼哼哼,哈哈哈哈,我知你修为极高,杀我易如反掌,可噬灵阵乃上古祭祀之法,虽戾邪异常被视为禁术,可它遵从交换法则,亦是天道循环!但凡与我以灵换情祀主渴求之人,皆会被我掌控,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血月之下,那抹断臂身影看起来暴戾至极。 也仅仅只是半个钟头,越来越多的人正往小兴广场而来。 “蔡妈,你先回……”少年大汗淋漓地从舞蹈室里出来,刚想叮嘱保姆早些回去,谁想脑袋骤然疼了起来,随即他眼睛一沉,扒拉下脑袋,全无意识地往大门口走去。 “行,擦完桌子我这就回去了。”保姆正擦着桌子,回头瞄了一样少年:“泽也,这么晚了还出去吗?”她一边解着围裙,一边急匆匆拦住了少年的去路,谁知下一秒始料未及,被少年力大如牛的力量推攘到了茶几边,若不是一股神奇的力量托住她的后脑,怕是会出人命。 “喂,小鬼头,你怎么了?”一直隐匿在少年脖子吊坠上的阿祈施法让蔡妈睡了过去,随后化为人形拉住了少年,竟未想他此时蛮力之大,连他这个上古巨龙都无法撼动半分;“这是……被控制了?谁人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阿祈费力掰开少年的眼睛,当中乌黑一片,无奈,阿祈只得跟着明泽也一路前行,为防止他引起路人轰动,把他化形成了普通的甲乙丙。 小兴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照着这样的阵仗发展下去,必得惊动旁人,红坟一把掏出所有的符咒扔向了半空,它们如同有生命一样,各自散开,围绕着小兴广场凝成一道结界。 修灵人的招式对此番阵法毫无作用,黄符已经用完了,红坟只得咬破右手拇指,在左手内壁划出一道潦草的符印,遂听她大吼一声:“大象无形——!” 只听“嘭——”地一声,万怨之祖忍受着召唤之灵从手臂内爬出的蚀骨之痛,半蹲下身子喘息,随后,一影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她的身后,青面獠牙,血盆大口,虎头之上缀着第三只眼睛,穷奇嘶吼,山摇地动,随后它扑棱翅膀,庞大的身躯冲向了半空中的断臂女人。 女人见巨兽直直冲向自己,施法将赵亚力的躯体挡在了自己的身前,谁知那巨大的冲击力忽而化作影响,消失的无影无踪,随即而来,控制赵亚力的那一根噬灵锁断了开来。 “什么?!”这是什么能力?竟能剪断噬灵阵的术法?女人眼看着少年脱离了掌控掉了下去。 “浮!”红坟费力地接住了赵亚力,将右手鲜血吐沫在他的额头,只见红光闪过,他完好无损地缓缓睁开眼睛:“红坟……” “你没……事吧?”万怨之祖定睛少年恢复如初的瞳孔,勉强一笑,体内的降怨咒因为她动用本术的缘由正肆虐而起,迸发在每一处血肉里,疼得她难以自持身形。 “你怎么了?”少年很快觉察到少女的颤栗的身体,立即起身扶住了她,解释道:“刚刚我一直听到关盈盈在叫我,然后就没有记忆了。” “你身陷在上古祭坛中。”红坟咬着牙凝视高空中俨然已经暴走的楚凝屿,“她为什么会知道这种阵法,又是谁教她冒充我的……” 赵亚力蹙眉:“抱歉,我实在……”少年有些自责自己只能调查出其一,却无法查出其二。 红坟苦笑起来:“若没有你,我早就烟消云散了,说抱歉的人应该是我,把你拉进这场漩涡里来。”红坟咬咬牙,起身,再次用血在左臂之中画出符咒,低呵一声:“大象无形!” 又是一只穷奇幻影应召而来,化作一团玄色巨兽冲向了半空中的女人,如同往复救助赵亚力一般,一名被楚凝屿控制的无辜者与祭坛断开了那条无形的锁链,红坟眼疾手快接住无辜者。 “唔——!”体内的降怨令愈发肆虐,难耐动用本术的巨大反噬,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万怨之祖口中涌出。 “喂!”赵亚力赶忙上前拥住身形瘫软的红坟,“什么情况啊你,怎么施个法术身体虚成这样?” “说来……话长……”万怨之祖喘着粗气说。 未等二人反应过来,断臂的楚凝屿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人。 “好徒儿,看来师父没有白疼你啊~”秃头的中年人来到诡谲女人的身边。 楚凝屿一惊,眼神中多了些许憧憬:“师父!您来救我了?” “徒儿缪言啦,此番能发动噬灵阵,乃是徒儿学会了自救之法。”男人装模作样揉了揉女人湿漉漉的头发:“待吸食完这群人的灵识,徒儿重生之日不远矣!” 女人欣欣然一笑,神情竟有些天真烂漫:“好!待我吸食完他们,便永生陪在师父身边!” 秃头的中年人脸上阴郁奸险。 第九十四章 小恶亦弑人 “……校长……”来者不是旁人,正是第四中学的掌舵者,红坟咬牙切齿。 赵亚力仰望血月当中,一影熟稔的身形扰乱了他的思绪,中年人手中,正抱着昏厥的女孩儿,他大惊失色:“善浓——!” 红坟寻着赵亚力的视线一同望去,没错,校长正端端抱着陷入昏睡的陈善浓,于此同时,结界外,另一个女孩儿正无助地叫唤着:“小坟!善浓!你们在哪儿?” “怎么样,这场同学会,还满意吗?”中年男人挑眉问矗立在底下的二人。 红坟唯闻身侧的少年后牙槽咯咯作响,眼底泛起阵阵戾气:“许广茂,你给我把她放了!” “亚力啊亚力,当初我是给过你机会的,怪,就只能怪你们这群少年人太不懂收敛锋芒了,容易割伤别人,更加会割伤自己。”语毕,中年人大笑了起来。 中年人太满意现在的场面了,这偌大的结界场不仅会耗费施法者大量的灵修,且愚蠢如万怨之祖,竟为了陌生人一再动用本术,想必此时此刻她早已空乏其身了,如今他手握这二人的软肋,局势怎么看,怎么倒向他这边,说起来也是他收的好徒弟楚凝屿的功劳,四中校长笑眯眯地看向这个迷恋自己的愚蠢女人,温柔地抚摸着她腥臭的脑袋,后者欣喜若狂地像只被主人安抚的小猫。 “救她……红坟……救她……” 待少年转过头来时,万怨之祖惊心于他眼中的腥红,他不善于求人,但他只言片语间满是祈求,他像只炸了毛的困兽,无力又暴戾。 纵使身体需要缓和一段时间平息降怨令,红坟依旧为了少年人的这番请求踱步向前,就着右手拇指即将干枯的血渍,在左手上画出了咒令,一影庞大的巨兽再次从少女左臂上爬了出来,煽动血色羽翼,冲向了高空之中的中年人。 许广茂的镜片闪过光亮,他未做抵抗,将昏迷的陈善浓抛向了半空,穷奇残影将女孩儿衔回了地面,赵亚力疯了似的接住了女孩儿,紧紧拥着她半天不语,他战栗的呼吸声极为不稳,那股子后怕劲一涌而上,差点将他击溃,随后便听他木讷嗫嚅:“没事……没事……我在的!善浓,我一直都在的!” “噗——”难掩胸口奔腾的热血,仿若将胸腔挤碎的疼痛咆哮而来,红坟背过身去,调整着呼吸,再次转身,眼角缀了点点寒冷,她直视校长:“怪不得你修为不减,原来这一切都非你亲手而为,没想到你如此深谙天道规则。”红坟不是没见过聪明的人,也不是没见过钻天道空子的人,只是眼前这个中年人,修为尚浅,城府却深得令她胆寒。 “彼此彼此。”中年人大笑了起来:“万怨之祖不也是天道之外的产物?一只存活万年之久的异物,竟与我谈论规则?” 闻言,中年人身边的女人脸色大变:“师父,她?她就是您让我冒充的……万怨之祖?” “是啊,乖徒儿,是不是很失望?怎么看她都只是个平庸无华之人,与徒儿比起来,可谓是天壤之别。”中年人嘴角咧开的弧度尤其渗人。 楚凝屿听闻师父的夸赞,惨白的容颜上居然染上了点点酩酊。 红坟轻叹一声,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目光直视断臂的女人:“楚凝屿,把他们都放了,不要再错下去了。” “怨祖大人,我哪里有错呢?生前我受人白眼,处处碰壁,他们都觉着我好欺负,屈辱之下我选择自杀,我听从召唤,复仇这群将我推向深渊之人,有何不对呢?我若有错,他们便没有错了吗?”女人尖锐的声音里裹着些许她自己并未察觉到的委屈,当她走进这个弱肉强食的娱乐圈,身边的每一个合作对象都好像是食人血肉的魔鬼,她一路磕磕碰碰,被推到各色人身边,陪吃陪喝还得陪睡,最后却被废物一样利用后扔掉,没有人替她说一句好话,没有人愿意感受她的真情实意,就连父母也唾弃她的自甘堕落,为了娱乐圈出人头地这个遥不可及的梦境,她付出了一切,然而最后令她上头条的却是自杀的消息。 导致楚凝屿自杀的并不是那些她遭受到的一切,而是网络上留在她微博底下令人寒心的恶言相向,轻生的念头只是一瞬间而已,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漂浮在半空无措地看向自己那具年轻貌美却无声无息的躯体,留下遗书控诉这个世界,却只被人们当做笑谈一笑而过,这无可反抗的生命之重,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推攘到了悬崖边,那些自诩正义的人啊,现实之中又是何其恶心的嘴脸呢?于是她听从召唤,将那些看似无辜的人全全钉在了审判的十字架上。 “在你复仇完最后一个人为止,你都没有错。”红坟苦笑起来:“冤冤相报何时了这种话我也说不出口,人类,必定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尽管这个代价很大……尽管这个代价无穷无尽……可你贪图重生,妄想吸食灵识重新诞生于世,这便错了。” 楚凝屿讶异于红坟认同她的复仇,转而否定了她想要重生的意愿,她的长发在夜空中飞舞:“我没错!我想重新来过何错之有!上天不曾公平待我!我自己创造公平哪里有错!” “你可知,这一世未得到的,下一世会判因果而来。”红坟惋惜地看向这个一错再错的女人,放手此生,得报来世,这个道理看似谁都明白,真真做到却又很难,任谁都不会轻易放弃以为唾手可得的东西。 “徒儿,莫要听她胡诌,她生而与天道同寿,从未体会过来世,如此大言不惭,实不可信!”中年人一旁提醒情绪激动的楚凝屿。 闻许广茂之言,楚凝屿冷笑起来:“差点信了你的胡言乱语!哼哼哼,我不信来世,我只信我看到的一切!”女人一甩长发,从结界外拖进一影光鲜亮丽的少年,瞅见少年的一瞬,遂见她眉眼绽开:“哈哈哈哈哈哈哈,快看这是谁?这不就是那个万人空巷的大明星吗?!啊哈哈哈!”当楚凝屿认清被自己长发捆住的少年人时,笑得有些癫狂。 第九十五章 夜鸩之殇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红坟简直要为明泽也招怨体质奋力鼓掌,她当真想不通这人何以如此之衰,却又星途平坦;红坟想都没想,再次咬破了右手,正当她想要画符之时,一语熟悉的空灵之音传进了耳朵。 “蠢货,这么继续烧本术,命不要了?” “阿祈!?”万怨之祖惊喜地抬眸朝半空望去。 “我在吊坠里。” “你没事了?”红坟嘴角点亮一盏由衷的欣然。 “灵修只恢复了百分之十,且无法腾出手帮你,听我之言,不要再用本术了!” “可我……”话音未落,红坟便听到赵亚力所处的位置传来一阵揪心的咳嗽声,转睛之际,正是苏醒过来的陈善浓。 踱步至二人身旁:“善浓,没事吧?” 苏醒过来的短发女孩儿无措地盯着眼前的两个人来回打量,随后沉默着摇摇头。 “那就好!”红坟终是放了心,转而对赵亚力说道:“你带她到一边休息,这里交给我。” 板寸少年点点头,小心翼翼搀扶起陈善浓。 许广茂在半空中轻咳了起来,“怎么?都到这份儿上了还不动手?你到底在等什么?” 中年人身旁的女人目光一沉,身后的长发毫无节制地疯狂生长,而发梢处都捆绑着神情木讷的无辜者,若是猜的没错,她即将打算吸食这些人的灵识。 红坟心下必须抗得降怨令半晌以召唤出穷奇纯灵本体,她抬手扯开脑后丸子状的发髻,长发随即散开,迎风而扬,好似寂海孤帆,唯闻她铿锵有力道:“以吾心头之血,承雷泽大道,白骨元体为祭,感召邽山兽穷奇焉!” 伴随着红坟的吟唱,飓风骤然,凌乱了在场人的视线。 ‘这是何等的灵修……竟能召唤上古巨兽!哈哈哈,我果然没有算错!哈哈哈!’高空之中的许广茂凭借着绛紫灵修难以支撑如此巨大的灵修风暴,险些跌落下来,他紧紧抓住楚凝屿的长发,全然没有痛苦的表情,脸上竟泛起了点点嗜血的快意。 飓风掀起小兴广场的残垣到处飞舞,广告牌被卷向高空,砂砾小石割破了在场之人的血肉,此间忽闻板寸少年惊吼一声: “善浓——!?你做什么!” 方从红坟体内钻出的黑影突然伴随着骤停的飓风消失地无影无踪,赵亚力未曾来得及拉扯短发少女袭向万怨之祖的手。 “唔——!?” “红坟——!” 这一地空间好似放慢了帧数似的,又好像模糊了,红坟只记得一双微凉的手,沾满着深紫色的液,贴向了自己的双眸,转瞬之际,万蚁蚀骨的痛楚较之降怨令有过之无不及地从双目灌入了全身,直到无措地跌进沙硕碎石之中,万怨之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看不到了,天地陷入了一阵黑暗之中。 红坟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急促又混乱,随后,有人将她扶了起来。 “红坟!红坟你怎么样?” 听声音,是赵亚力,万怨之祖艰难地抬起手,竟觉仅此番动作居然要耗费她浑身的气力,“赵亚力……善浓呢?她还好吗?” “我很好,红坟大人。”短发女孩儿阴鸷着眸子,凝视眼前苟延残喘的怨祖。 红坟嘴角扯开一抹释然的笑,还好这丫头没事,她又问:“刚刚怎么了……为什么我看不见……”诸多揣测都是红坟不愿细想的事情。 短发女孩儿望着自己戴着塑胶的手,绛紫色的液体冒着热烟,她冷冷低语:“夜鸩王瞳,可伤万怨之祖八分。” “!?”赵亚力怀中的红坟瞳孔骤缩,血泪源源不断往外涌,原本眼白之处尽数被染上了黯淡的灰色,仿若漫天的火山灰,笑容还挂在嘴边,万怨之祖却再无力气说什么。 “原来,你才是许广茂有恃无恐的原因……”一直沉默的赵亚力浑身颤动地厉害,说话时气息声过重,如同低吼。 短发女孩儿脱掉手套,没有回答少年,只是冷漠地瞥了眼天空,自经对着许广茂说:“龙骨笄已经祭出,你自己拿吧,希望你记得答应过我的事情。” 高空之中的男人露出满意的笑容,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 说罢,陈善浓转身欲离去,却被赵亚力拉住了衣角,她转过头,目光落进板寸少年布满血丝的眸中,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某种纠结的神色,只是这样的神色很淡,淡到旁人看来依旧冷漠。 “我想知道为什么……”赵亚力声线嘶哑至极,像是克制着某种即将迸发的悲怆。 女孩儿眨了眨眼,恬不为意,淡淡反问:“你不是很爱我吗?”言下之意,他以往欺凌她的时候曾调查过她的家庭,为什么会这么做,很难理解吗?如此弦外之音,她竟希望他能懂。 此爱非彼爱,却一句击中了前者的心房。 少年一愣,“对不起,以前的事情……”赵亚力竟然鼓不起半分责怪陈善浓的心境,他看着红坟奄奄一息,心中痛恨起自己的软弱;他忽然想起了红坟曾说过的话,强大的人不会欺凌他人,而是会选择温柔待人;或许从一开始,陈善浓就是最强大的那个,而自诩为霸凌者的自己,才是真正的弱者。 陈善浓回头望了一眼少年,又瞄了瞄陷入痛楚中的万怨之祖,嘴角掀起一抹残酷的笑意:“对不起?这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词汇用来投机原谅还真让人……”收起笑意,“感到恶心……”女孩儿尾音渐坠鄙夷,目光更是露骨的捐弃,扯回衣角,果决利落地转身离去。 赵亚力看着女孩儿决绝的身影消失在了小兴广场,听着她拦住前来寻找红坟与她的易小月,话语中堆砌起善意:“不好意思啊小月,红坟不在这里。” “呜呜,可是,我刚刚好像听到她的声音了耶?”结界外,单纯的小丫头疑惑起来。 “我找了好几圈了呢,也没找到她,你不相信我吗?” “没有没有,我当然相信善浓啦!那我们去别的地方找找吧?” …… 第九十六章 雷泽天劫 自打赵亚力有记忆以来,几乎没有什么哭的记忆,然而结界外两个女声消失的瞬间,他竟拢住脑袋像个孩子般无措地啜泣起来,他发现自己当真错得离谱,满心无处宣泄的愧疚,于陈善浓也好,于怀中虚弱的红坟也好。 万怨之祖艰难地抬起手,抚了抚少年人的脑袋,好似是长者安慰晚辈,嘴角的笑容带着万年之龄的慈祥,随后,她抬起无光的眸子,朝向记忆里中年男人的方位开口:“许广茂,以你的城府,定不仅仅是为了得到我的灵修吧,我想问问你,龙骨笄这件事情,是谁告诉你的?”若是此人只想得到她的灵修,那还好说,毕竟古往今来无数人对她一身骨血趋之若鹜;怕就怕有人觊觎她那一支能够篡逆天道的龙骨笄。 “呵呵呵呵,事到如今,大人这番惨样居然还有闲心关心此等小事?”许广茂朝身侧的女人摆摆手,松开了楚凝屿长发的束缚,飘到了赵亚力红坟跟前,踢了踢红坟的小腿。 “你找死!”赵亚力气急,愤怒地朝许广茂挥拳而去,却反被许广茂一个反手射出去的气流弹出好几米远,随后被楚凝屿的长发围束起来。“放开我!给老子放开!”愤懑之际,引得楚凝屿一阵尖笑。 红坟费力地坐起身,听力在眼睛陷入黑暗之中时似乎加强了些许,她闻声辨位,黯淡的眼睛始终朝向许广茂,“是的,所以临死之前,希望你能让我死个明白。” “也不怕告诉你……是从一个小小的黑雾怨那里听说得。”许广茂摸了摸下巴,瞅着这怨祖面对死亡竟毫无恐惧,心下她是否留了后招。 “……原来如此,是她。”是曾经自己解决过一次事件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看似弱小的黑雾怨,红坟本能地觉着是她在背后编织着一切,没想到还真被她言中了,与自己一样存活万年,且一直保留记忆,怎可以说不危险? 许广茂弯下腰,“龙骨笄该易主了,怨祖大人。”男人伸出手,在红坟身上摸索着。 忽然,万怨之祖神情一暗,决然抬手,攥着什么东西狠狠刺向了自己的心口,一时间鲜血淋漓,天地间一片灼目血色。 这一刻,红坟有些不明白自己的选择,回过神来,才知自己求死之志从未如此强烈。 “吾承天地,护大道身死不足惜,唯愿雷泽翻涌!赐劫于吾身,引爆混沌!” 伴随着红坟话音刚落,结界之外的天地云气翻涌,血色红月被悉数遮掩,一时间电闪雷鸣。 车水马龙,人潮涌动,风云变幻。 “不好——!她求了天劫!她要自焚——!” 一道闪电劈开了夜幕,像是要将天地之界拦腰斩断,高楼上的人们,拿起手机拍摄着这一幕惊天动地的画面。 许广茂一个飞身蹿出了红坟周遭,许是第一道雷劈在了结界之上,落下之时威力少了一半,电光火石之间,万怨之祖的周围焚烧起了灼白的火焰。 中年男人躲进不远处的一地废墟里看傻了眼,这是何等纯净的火焰,仿佛能将世间浊物燃烧殆尽。 ‘雷泽之力,焚烧浑浊,你是万浊之身,沿用龙骨笄的时候,万不可召其本源之力,否则反遭天劫诛杀,烟消云散,可明白?’耳边,忽然响起万年前童颜鹤发的老仙人叮嘱过自己的话,她以为这万万年,她都不必死得这么惨烈,没想到断念炎好不容易消失了,迎接她的居然还有雷泽天劫。 她比谁都乐意接受死志,居然害怕一道雷劈不死自己,龙骨笄为引,聚天雷于身,玉石俱焚。 “红坟——!”阿祈的声音突然传进耳朵。 “阿祈,龙骨笄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你明白的。”红坟欣然一笑,不知是向谁告别。 那束光,亮得刺目,就像是无边的黑夜突然被白昼照亮;恍惚间她似乎对其有些印象,或许在这孤寂岁月了然无常的某时某刻,她曾做过同样的决定。 “啊——!” 一声凄厉的痛呼响彻天地。 闻声而去,楚凝屿突然被一道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夺目光亮烧掉了一缕形同腕爪的长发,随后,那道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急速向上袭去,其之迅,仿佛眨眼,接触到光炎的刹那,断臂女人尖叫挣扎起来,浑身笼罩在一团金光之中, “师父!师父救我——!啊——!”惨烈凄怆,闻者心惊。 此事发生在须臾之间,天雷未落便见女人成灰,风来,飘散。 赵亚力目睹了这场骇人的秒杀,松开束缚的瞬间超前跐趔而去,未等他抽回注意力,天空之中一道刺目耀光劈开了混沌。 眨眼之际,那束秒杀了楚凝屿的不知名金光蹿向了红坟所在的地方。 天雷劈来。 “咔嚓——!” 断裂的声响振聋发聩,赵亚力赶忙捂住耳朵,一边的许广茂隐入废墟之中。 没有想象中天雷傍身的灼烧剧痛,也没有灵识被撕扯时的剥离之感,甚至感受不到一点点被焚烧的热浪,呆滞的红坟再一次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原来,天劫袭身没有一丝丝的痛楚。 万怨之祖苦笑,这算是天道赠予自己最后的温柔吗? 赵亚力从一阵耳鸣中回过神来,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起身,目光紧随红坟所处的地方,且见一影长着犄角的人形金光,半跪在地,掩住了身下的万怨之祖。 这是怎样的金色光芒,赵亚力一时难以形容,又或者说它根本不是金色,而是太阳般耀眼夺目的存在,恍惚间唯能从认识图层之中搬出金色来阐释此等圣洁的光芒。 金色的身影小心翼翼捧起浑身是血的万怨之祖,缓缓起身,废墟里的许广茂稍稍探出个头,瞬间被眼前的画面震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见璀璨光芒之中,矗立着一盏天姿绝尘之人,乌发瀑布般落地,淌在羽白色的衣摆之上,赤朱色的分枝犄角长在额头两侧,此异非但不觉得突兀,甚至此番看过去双腿几欲不自觉落地跪拜,神圣之感由心底深处蔓延开来,何人有此能耐,天劫之雷形同虚设。 天人凝望怀中红坟许久,徒叹一声,高山流水,天籁萦绕,仿若来自远古般缥缈虚无,空灵之余竟携着些许沉郁和无奈: “竟又如此狼狈。” 第九十七章 明泽也? 陷入梦境的红坟忽闻林中微风徐徐,山溪潺潺,置身于一派祥和天地,周遭风景全然如水墨晕在宣纸上浑然天成。 光影怀抱着红坟,将其放在了一地平坦石块之上,随后耀眼的光芒渐悉散了去,长犄芥粒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芳华殆尽,当中一名少年浑浑噩噩倒在了红坟的身侧。 “明泽也?”赵亚力喉间差点破音,他颤巍巍起身,踉跄来到二者身边,推了推陷入昏厥的少年,又瞅了瞅浑身鲜血的红坟,这下好了,徒留他一个人面对废墟之中的许广茂。 果然,一切影视剧里最后的boss出场时总是面带得逞的笑意,许广茂自然没有落下,从废墟之中抬起头来时,他明显知晓了此时局势是偏向他的,他一个瞬身抵达昏厥的二人身边。 板寸少年想都没想,只身挡在了红坟跟前。 “怎么?你想逞英雄?”许广茂满眼轻蔑,他是了解赵亚力的,别看他平日里嚣张跋扈,骨子里却是怯懦自卑的。 赵亚力的耳钉闪着微光,同他眼角的光如出一辙,他咬咬牙:“我从一开始献祭时,就没想过活着走出这里。” 他问红坟,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在她的讲述中,死其实也没那么可怕,不过是化作光芒到处乱飞罢了,他想,他其实并不愿自己死后也做一方执念为祸世人,如果可以,他其实很想忘掉今生的种种。 “既然你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秃头男人凝聚起气流之刃。 气流的刀刃卷着些许砂砾,朝着板寸少年刺来。 赵亚力闭起眼睛。 “唔——!是谁!啊——!?我的手!!” 一阵痛啸过后,板寸少年怏怏睁开一只眼睛,遂见秃头男人攥着手匍匐在地打着滚,牢牢套着“婚戒”的无名指,血肉模糊地躺在别地。 赵亚力想,今天一天看到的血液,足够令他患上恐血症了。 正当他不明状况之际,一语空灵之声余音袅袅:“‘诉哗’既是用的不顺手,自该早日归还。” 话音渐落,几簇身影凝结在许广茂身后的石阶之上。 赵亚力见一众西装革履身后矗着那位眉目俊拔的翰元祖师,他依旧那般云淡风轻,甚至都未曾将目光落在佝偻的中年人身上,而是从始至终定睛昏厥的红坟。 “翰元……翰元祖师!”许广茂捂着手规规矩矩跪拜在地,几欲匍匐靠近石阶上的男人,却被人拦了下来:“大胆!” “你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早点出手。”赵亚力紧蹙眉宇,一瞅老谋深算的许广茂见到男人时乖顺地像个宝宝,心里瞬间不是滋味,他言辞冒犯,引得几名西装革履凶神恶煞欲惩戒于他。 被称作翰元祖师的男人嘴角挂起一盏淡笑,勾魂摄魄,唯见他摆摆手,几名手下架起了跪拜在地的秃头,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我没有看错人。” 男人径直与赵亚力擦肩而过,以至于少年不明白他的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昏厥的这两人其中之一说的。 来到红坟跟前,男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触着她满是血渍的脸颊,他以一种几乎温柔缱绻的歉疚口吻对着少女细语呢喃:“是无忱来晚了。” 赵亚力再一次跌破眼镜,尽管他没有眼镜。 ‘无忱?’少年忽而想起白天在红坟口中听到的称谓,所以这两人是老相识?正当他疑惑之际,男人横抱起了石台上的万怨之祖。 “喂,你干嘛!?”赵亚力赶忙拦住男人:“她伤的很重,我得送她去……”在探得前者深邃冰冷的眼神后,少年匆匆将医院二字咽了下去,他指了指明泽也:“他怎么办?” “晾着。” 尾音未落,怀抱着红坟的男人消失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赵亚力总觉得翰元祖师的最后这句话里,透露着点莫名的嫌弃。 虽然男人这般交代,赵亚力却不能不管这位大明星,毕竟留他在此地只会徒增社会公共秩序的负荷,他想,他不能丢下这个生生抗下天劫之雷的人不管不顾,毕竟自己当初误会过他,还人多势众揍过他,内心多少有些歉疚。 赵亚力扛起瘦弱的少年,惊讶于其同龄人过于单薄的体重,竟比女生都要轻些,他摇摇头,只叹明星这种东西,当真害人不浅。 ※ 这是哪儿? 巨树环绕在清澈如镜的湖面,一旁远方烟雨山峦,薄霭朦胧,一旁却又是雷动云破,涂炭凄荒,寸草不生——何等奇诡冷峻的梦境,少年想。而自己则站在湖面上,明明脚底下叠叠浪涛,却不见鞋面有任何水渍。 恍惚之际,遥望的视线跌落在一盏柔和光辉之上。 只见那人敛祍而立,浑身泛着金白相间的光晕,一袭青灰丝绒轻纱,流苏缱绻,与之修长俊逸身影相称的如瀑长发落入水中,玄黑如夜,定睛而去仿若夜幕悉数沉入银河之底,他的手掌之上漂浮着一块孩儿面,如女子醉酒憨态之时面颊酩酊;少年蹙眉打量这位仿佛是光芒做出来的幻影,让他惊愕的是,此天人竟与自己有着相似的面孔,只是较之他更加绝尘不染,仙风道骨,轮廓似乎也更清冷。 “你是谁?”少年首先出声。 仙人之姿的幻影目光像是透过少年望向更加遥远的空间,又像是看穿了少年心底,他眉宇稍舒,露出柔和的笑意。 “我问你话呢!”谁允许这奇怪的幻影用他的脸笑得这么温柔好看?少年没好气。 仙人幻影只轻轻拂袖,忽然间大树参天,高耸云霄,天地变色,画面流转。 转睛之际,少年与他落于一处红梅之林,这里常年烟雾缭绕,风虽动,却吹不散。 “这……”这是少年陌生梦境系列之中印象最深的地方,无数次在这片梅林之中徘徊又最终回到原点,他紧皱眉头:“你怎么知道这里!”他急切地询问前者。 霞姿月韵之人没有搭理他,只直径往梅林深处走去。 “喂,你去哪!?”少年见唤不住他,紧随其后。 最后,幻影在一处小土丘前停驻下来,一只手负于身后,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 天色忽然黯淡,月影斑驳,原本盛开的红梅竟无风飘落,洋洋洒洒,不知何处传来阵阵埙声,就着如此萧瑟画面,平添了一份凄霜寒苦。 少年侧过身,方见土丘前立着根干枯的梅枝。 半晌,唯闻月光般皎洁的人儿一声叹息,伴着孤寂清寒的埙,愁绪万千让人与之一同蹙眉。 少年终于看清薄雾之中,隐隐约约可见的墓碑,繁复的瘦骨文字中山篆刻着几行字: “枯枝为墓,白骨成霜,落红祭魂,孤音送葬。” 天亮了,熟悉的闹铃声宛若从另一个次元传进耳朵里。 少年身后出现的空气漩涡将他驱逐出了这场太过凄丽的梦境。 所有的画面分崩离析,而最后,他隐隐约约听到谁柔声叮嘱: “照顾好她。” 他在跟自己说话吗?还是他其实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是在自言自语? 奇了怪了,这个人到底是谁啊?跟自己这般相像,又一点都不像。 “泽也——!” “醒醒啊——!泽也——!” “医生——!这孩子已经睡了五天了!” 身边叽叽喳喳的,烦死了。 “啧……吵死了……”睁开眼,尚未适应强光的视网膜传来一阵灼痛感,少年下意识抬手,却发现自己两个手都被缠着绷带,更夸张地是脚也被打着石膏…… ‘什么情况?’大明星明泽也自诩聪慧的脑袋一时间屡不清来龙去脉,怎么回事?自己不是好好地待在家里吗?怎么此刻被五花大绑在医院里?这浑身的酸痛感又是什么鬼? 我到底干什么?! 第九十八章 大战过后 天知道当刘雅梅接到小兴广场爆炸案受害人名单里还包括自家崽儿消息的时候,差点没直接魂归病榻让医院一条龙服务咯,她吓得拔掉身上的输液,一瘸一拐来到了皇城这家最好的外伤私立院。 这个小兔崽子居然背着她去新闻里的事故地点,某经纪人在来的路上心里暗暗发誓,等崽子醒过来,一定关他一年都的禁闭!谁知刚一见到急救室满身是伤的明泽也,她像是失去了所有力量支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完全不顾娱乐圈女强人的形象,哇哇大哭了起来,少年那气若游丝的模样,如同一柄剑,狠狠贯穿了她的心脏;她再也狠不下心责怪少年,只要他能醒过来,她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 不吃不喝不睡陪在少年身边,公司也派人过来探视过,让她注意休息,可刘雅梅就是不愿离开半步,而后很多很多的圈子同僚过来探望过,整个微博都因为人气王明泽也的事故而陷入了萎靡的状态里,真爱粉们哭瞎了眼,路人粉只叹天妒英才,而那些通道争夺流量的明星们也发微博表同情,只是他们真正的想法,无人可知。 白琛来过一次,也是这仅仅的一次被狗仔队拍摄到,以至于这家私人医院顿时被围的水泄不通,导致他忍痛不敢再来探视,只能让自己的助理有事没事送些昂贵疗养品过去。 明泽也私人病房的隔壁,躺着一位比他提早苏醒的寸头少年,他无奈地半倚在沙发上,遥想五天前,他本打算扶着昏厥的明泽也拦车去医院的,谁又知道刚走没两步,一阵巨大爆炸声袭来,能量所形成的热浪将他和少年以及几名被楚凝屿法阵招来的人齐齐震出好几米远,尘土飞扬,滚石散落,浑身磕碰挂彩,他再爬不起来,只迷迷糊糊看到火光四溢的灾难现场以及昏迷之前听到了消防车的鸣笛。 这条新闻屈居头条第二,论这第一自然是热搜体质的明泽也受伤的消息,一点开各大讯息网站就能查到,据说是因为打雷闪电劈中了小兴广场废弃的天然气管道导致的爆炸。 果然不是做梦。 天雷是真的,它真真存在于物理世界里,且也听从召唤…… 赵亚力垂头丧气的明白了一些事情,原来,这世界,真的要比他想象得更加玄妙无垠。 刘雅梅的眼神杀似乎有ap加成,一刀一刀伤人于无形,裹成木乃伊的明泽也几乎招架不住她无声的控诉,心里直发憷,最后只能开口道歉:“对不起雅梅姐,下次再也不敢了。”扒拉着脑袋,活像只被主人训斥的小奶狗;实际上明泽也心里那叫一个委屈,明明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自家别墅,怎么就莫名其妙昏睡了五天还浑身挂了彩? “蔡妈说你中邪似的直愣愣地出门,她拦着你,你还推她?”刘雅梅自认为看了不少关于青春叛逆的心理丛书,还以为可以多少了解一点明泽也这么大年纪的少年人心理活动,没想到她到底是一点都读不懂眼前这个看起来无辜至极的小崽子。 闻言,明泽也愣了几秒,大脑处在当机中,完全没印象!眉宇拧成了个死扣儿,半晌不说话,只嘟囔着询问蔡妈有没有事之类的问题,刘雅梅如实回答好在没有磕碰到哪,要不然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暴力倾向的罪名了。 第四高级中学的负责人,也就是许广茂校长的失踪消息是在明泽也出院回校模拟考的时候偶然从班上女生们的议论声中得知的,对于那个秃头中年人的印象总还停留在他厚厚的镜片后,阴鸷幽深的眼眸里,也许是拍戏拍多了,老感觉这种人一肚子的阴谋诡计。 这所学校变了,具体是哪里变了,明泽也说不上来,他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没事儿总一个人杵在天台上发呆,视线不受控制地下意识往韩英2班瞄,可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少女的身影。 就好像她跟着校长一起消失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学校头子赵亚力出现在他眼帘里的次数比往常多了好几倍,与之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那独特的丹凤眼总会斜视过来,凶相狰狞,总让某位吃个教训的大明星不自禁往后避一避,以免再被他手下围攻一顿。 自从医院醒来之后,阿祈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原本羊脂玉般的鳞状吊坠呈现出一种茜色,与梦境里那抹幻影手上漂浮的孩儿面如出一辙,少年只道是自己想多了,毕竟从小到大,他做过太多类似的梦,只当保管好红坟予他的这份灵物。 “红坟……”少年默念充斥着不吉隐晦的名姓,总会忆起几个月前,也是天台的这个位置,她明眸善睐,笑时双瞳剪水的模样;“你到底是谁……”明泽也从口袋钱包里掏出一小瓣纸,沾满了油渍,上头字迹娟秀写着一排承诺,但少年更愿意把他当做卖身契,毕竟,这是他花了好多钱的一顿饭换来的;思及至此,少年不在意地笑了起来,随后摇摇头自言自语:“明泽也,你怎么连这种过家家的话都信,没救了你。”少年调侃自己的愚蠢,却也好好地将纸条又收了起来。 高考临近,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变得紧张兮兮起来,尤其是明泽也所在的班级,高压的复习课程把每个人都榨成了人干,黑板上的倒数时间终于来到了0这个数字。 “明泽也高考。”的热搜一直占据榜首,好像粉丝们也在经历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战斗,一个个披甲枕戈,待少年无事一身轻地从考场里出来的时候,保安几欲控制不住特地从全国各地赶来的粉丝们,她们一拥而上,某位大明星差点又被送进医院,好在学校离民警站点很近,很快,几辆警车闻讯赶来,恢复了考场的秩序。 刘雅梅打来电话询问少年考试状况,明泽也说不上来,也不是考得多么轻松,不过应该够得上他报考的戏剧学院文化分,其实即便他不参加考试,也能被破格录取,因为他实在年少有为,也实在赢过了这社会绝大多数的人,如此成绩,早已不是考试能评判一二的了,当代社会所提倡的价值说,在他这里,早已超额完成。 第九十九章 暑假来临 《启黎传》明泽也的最后一场戏杀青在高考之前,这部剧的制作成本很高,后期制作需要很长的时间,预计的播出时间在年底。 喜闻乐见的暑假,伴着烈日与蝉鸣,汽水和冰棍气息悄然来临了,明泽也录制完某挡公司推人的选秀节目后,还未来得及休息,又进入到了五六十度高温的摄影棚里进行另一部大戏的拍摄,公司上层下了硬性规定让他在九月入学之前必须完成全部工作,于是暑假,对某位大明星来说,反而是讨厌的。 明泽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想要考戏剧学院了,因为学校也有硬性规定那便是大一新生不能接戏,对其他人来说这并不是多么值得庆祝的事,但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上苍的照拂。 原来自己不仅仅想在艺术上走得更高,也想走向更高点时,能稍微喘口气。 不多,喘一口就行了……他太累了,就像今天这么累一样,从摄影棚出来的时候,眼前天旋地转,空气里冒着黑点,熟悉的晕眩感袭来,他以为自己会直接倒地,却不巧落入了一袭柔软的怀抱里。 待少年缓过来的时候方才看清,是戴着口罩鸭舌帽的洛子衿……她怎么在这?身后三三两两走过来几名剧组的工作人员,少年一个激灵将女孩儿拉进一处道具箱缝隙里,二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彼此比夏天温度还要高的呼吸。 “泽也!”洛子衿羞红了脸。 少年立即做了个“嘘——”的手势,待几名工作人员走远,他才讪讪走了出来,“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呀!”女孩儿素颜时眼角处有些浅浅的雀斑,不明显,看上去却很是真实可爱,她举起手里的保温袋,“拍戏辛苦啦!天这么热,给你带了冰淇淋呦!” 拍戏拍到虚脱的少年眼睛一亮,接过女孩儿手中的袋子,哈根达斯,真是救了命了!道了声谢谢后少年拎起袋子就往自己的房车跑去。 “诶?”洛子衿怔了怔,瞅了瞅跟前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追风少年明泽也,原本准备的一顿子话题只发得出一声无措的疑惑……“我还不如……冰淇淋?……” 小姑娘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时,手机响了起来。 一看手机,是明泽也,立即就接了起来:“喂?”她难掩口中的期待,尾音翘挑。 “不好意思啊,你特地给我送冰淇淋,而我却不能送你。”电话那头少年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内疚。 洛子衿同为公众人物,自然明白少年在顾虑什么,猛地点点头:“我明白的!没关系!” “你下次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其实明泽也不喜欢那种被人突然逮到的感觉,这会让他感到被冒犯,了解他的粉丝都知道,他不喜欢拍戏的空暇时间被人打扰,只是对于洛子衿,他说得尽量柔和一些。 然而这一边却当做了另外一种意思,女孩儿在少年的话里解读出了她可以随时过来找他,也可以打他电话,且觉得他们二人的关系是不是已经进了一步?尽管明泽也从头到尾都没有吐露任何与她想法相关的话……“好!听你的!”女孩儿愉悦地答应了。 房车的空调开得有些低,很快就赶走了炎热,明泽也兴致寥寥地翻阅剧本,吃了几口冰淇淋便将其丢进了垃圾桶,作为爱豆,这么高热量的食物着实太奢侈了,尽管他年纪小,新陈代谢很快,但总归从小就被灌输“严禁过食,浅尝即止。”的思想,就算肚子再饿,也只是菜叶果腹,有时候连水果都不能多吃。 这般俊逸非凡,旁人以为的是天赐饭碗,实际上只是严格自律而已,一切光鲜亮丽,都势必代价高昂;形体是一位明星爱豆的最基本条件,男人女人,男孩儿女孩儿,都一样。 高考成绩终于可以在网络平台上查阅到了,就如同少年考试后的感觉,不算好,但也不坏,成绩在高考子弟之中并不出挑,却已远远超过了戏剧学院所需的文化分。 作为顺利高考后的公司奖励,少年的车库里,停着一辆是个人都会垂涎三尺的超跑——13款的道奇蝰蛇,这种车,在国内的罕见程度比彩票还稀有,少年却对此食之无味,除了车型和小时候爱看的汽车总动员里的主人翁模样相似,以及完美流线型于男性生物的天生吸引力以外,他确实对其兴趣了无,明泽也觉得自己可能还没有到那段为机械癫狂的年纪。 夏日里的夜风也是热的,就好像一个烧的滚开得热锅正源源不断朝外喷发着热浪,别墅的花园是刘雅梅当初请人设计过的,大部分都是金色的花卉,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自家崽儿的应援色是金色,也不至于把他的生活也都布置成这种夺目的金灿灿吧?明泽也好几次上网偷摸搜索idol能不能改应援色之类的话题,每一次都被无情打脸,有些东西别人觉得对你来说有意义,那一辈子都是有意义的,尽管你早就不在意了。 穿过这片争相开放的花卉园后,是一个不算大但却很精致的吕波利喷泉,也就是很多酒店前面摆着的会撒尿的小天使,这也是刘雅梅一手设计,与别墅相较之下就是两个风格,后现代与欧式格格不入,好在花园的各类园艺很好的解决了这种突兀,说道这园艺,怎么门口倒了个鹿雕?少年带着疑惑踱步至铁栅大门口,却不料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差点没撞到大理石壁上。 “我去?”明泽也回头往石子小道上寻去,待寻到差点将他绊倒的罪魁祸首之时,某位大明星发出了一阵高八调的惊声尖叫,那是他在舞台上怎么也飙不出的高音。 “什么情况,为什么我家花园里会有个死尸?!”少年双手胸前交叉,踹了踹露在十字路上的半截小腿,“不行,我不能报警,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啊……可是不报警被发现后,我下场岂不是更惨?”明泽也有限的生命里为什么总能目睹死亡这一点,他本人怎么也想不通。 第一百章 失忆的她 正当少年拨通了刘雅梅的电话,想要通知她到场时,“尸体”忽然动了起来,并且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呻吟,而此时电话那一头的女人一脸黑线。 “兔崽子你到底在看什么!?”刘雅梅老泪纵横,到底明泽也是个十八岁的成年人了,有些需求当真是不可避免的,此时给她打电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雅梅姐,你听我……” “嘟嘟嘟嘟——”刘雅梅手底下的工作可不比明泽也少,除了他,她还得带好几个新人,想都没想立即掐断了少年的电话。 “解释啊……”明泽也无助地举着电话,见了鬼似的看向诈了尸的尸体,闭起眼睛双手合十:“姐姐,奶奶,阿姨,伯母,您大人大量饶了小的吧!”就差跪下磕头认亲了。 “尸体”着一件白净长麾,披着散乱的长发,与日式电影里的恐怖意象分毫不差,她幽幽起身,扭曲着身体挪到了少年的脚边,拉住了他的裤腿。 “救……救……” “尸体”口中含糊不清,嗫嚅着某种求生意志,传进明泽也耳朵里却异常清晰,他猛地一怔,当即俯下身来,将“尸体”翻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张熟悉的脸,面上挂着他熟悉的血泪,还有阵阵只属于她的清冽梅香,少年曾多次向自己所代言的香水品牌询问这种让他心旷神怡的梅花香味,可全全无疾而终,以至于他自己有些分不清,对于红坟消失后的惆怅是来源于将她当做朋友,还是因为舍不得她独有的冲淡梅香。 “红坟!?”明泽也没注意到自己口吻里的急切。 前者身体微微一颤,随后费力地拉扯少年人的臂膀,像是好不容易在溺水时拉住了那根稻草。 明泽也二话不说,横抱起“尸体”就往别墅疾步而去,“别怕,别怕。”少年下意识柔声宽慰,许是因为他感受到少女颤栗的身躯,以及手臂被其紧紧攥着的力道。 小心翼翼地将少女安置在沙发上,明泽也覆手她的脑门,温度高到仿若被灼伤了似的甩甩手,二话不说,大步流星跑到二楼取出冰块放在了一直说着呓语的少女额上。 一边查阅手机关于降温的做法,一边到处奔忙,大晚上将保姆蔡妈的手机给打了个爆,才最终学习到了如何做一碗粥。 在第六次开锅的时候,少年人终于端出一碗清汤寡水的稀粥,放到了茶几上,负手贴在少女额前,那渗人的温度终于褪去,幸好…… 明泽也叹息一声,他推了推少女,“红坟,红坟……” 没想到前者像是被打了鸡血似的,猝然睁开了眼睛,猛地坐了起来,“你是谁!?”她厉声质问,站起身来,脚下一个不注意跐到了茶几上,瞬时膝盖被磕出了一个红印子,随即身形不稳朝后趔趄而去。 “喂,你——!”明泽也拉住了她。 “别碰我——!”少女惊慌失措地甩开少年,却因为惯性朝后重重摔去,碰倒了少年人壁炉旁珍贵的限定手办,残垣断壁一地,然她似乎又被自己的莽撞吓到了,慌慌张张跪下身在地上摸索着什么,膝盖与手指被碎玻璃划破,可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挣扎着朝角落爬去,最终她像是终于找了归宿似的,环抱着自己,坐在了少年的钢琴之下,神情木讷地瑟瑟发抖。 目睹这一切的明泽也嘴里泛起了一阵血腥味,他扫了眼一地的狼藉。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朝少女迈出第一步的,受惊的人听闻玻璃碎渣清脆的响声时,从脑后拔出一根牙白色尖锐物指向半空大吼:“别过来——!” 明泽也觉得自己应该疑惑,也应该在花园里的时候就按下手机里的安保系统;他忍着心中泛起的暗涌,不知是否太过心疼自己这些魂归天际的手办还是什么,那股暗流混在血液里,流遍全身,以至于手脚忽然冰凉,他放慢了脚步尽量不让自己出声,来到了少女的跟前,凝视她无神的瞳孔半许,随即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少女的眼睛仿若定格在脸上用胶水粘着的黑曜石,没有光芒,没有焦距,涣散着混沌一片,连眼白,都是渗人的灰色。 沉闷的叹息声近在咫尺,少女往后缩了缩,“我说了别过来——!”作势挥舞手中的小簪子。 明泽也轻巧地躲过红坟漏洞百出的攻击。 她瞎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忽而觉着眼前的她似极了一只受了重伤的花豹,浑身暴戾,獠牙渗血,乖戾的背后却充斥着同样暴露在外的软肋。 定睛而去,红坟举着尖锐物体有些眼熟,明泽也并没有多想,古装戏他拍了很多,这种看上去有些年代感的事物也多是现代人复古潮流中的一粟,引起他注意地是红坟手臂上一处涅色的浑糊倒三角,仔细看,似乎是某种奇特的符号。 红坟朝着并不能确定方位的半空挥舞手中的龙骨笄,她此时此刻没有半分灵修,脆弱地像个从未经世的人类少女。 正当这位失去了全部灵修,宛若被人斩断双翼的万怨之祖处在绝望崩溃边缘之时,她紧握着武器的手忽而被谁轻柔地握住了,微凉的温度传来,却烫得她不知所措。 “我的声音你难道听不出来吗?红坟。” 少年温醇的声线里似乎灌着杨枝甘露一样,洒在她崩裂的情绪之上。 少女一愣,随即瞪大双眸,不予置信地试探问:“……初五?你是初五!?” “……”明泽也真的很想问问这个世界上哪个傻缺会给自己取名字叫“初五”的,他还初一呢,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极力控制想要暴走的情绪,大明星明泽也可曾受过这样的罪?如此有标识度且是国民偶像的自己,怎么就一而再再而三的被眼前这货当做前男友了呢?可悲可叹! 很想拒绝她满脑子异想天开的希冀,但少年却在目睹她堆砌起万分期许的神情时,忽然哑然。 “是你吗?初五?”少女反复又问。 年纪轻轻的影帝明泽也,第一次在生活中心甘情愿地戴起了角色的面具,他微蹙眉宇,流连出些许无措,却最终化为拥抱,将红坟纳入了怀中,他想,她或许真的很喜欢很喜欢那个叫初五的人,如果这个角色能让她安静下来,扮演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半晌,尤听少年轻柔的声音响起。 “是我。” 第一百零一章 莫名其妙的一夜 接下来,红坟果然安静乖巧了很多,放下了一切的戒备,任由少年领着她来到浴室里,温热的毛巾掠过脑门,她朝少年扬起憨笑,尽管看不见,她依旧朝着心里猜测的少年方向露出瓠犀皓齿。 明泽也透过镜子瞅了眼少女一脸憨傻的模样,失笑摇了摇头,“来,把手伸出来。”这保姆的活儿,明泽也算是做得彻底。 “喏~”少女乐呵呵地递交出自己布满干涸泥泞的手。 “奇怪,你那个小发簪哪里变出来的?这会儿怎么又没了?”明泽也一边帮红坟擦拭泥印,一边好奇地问道。 “秘密!”红坟撅起嘴,做了个嘘的表情。 ‘真没想到她还有这一面……’挑了挑眉,追问无趣,擦完手,洁癖症发作的少年看不下去少女结饼的长发,遂发令:“趴下,洗头。” 红坟二话不说乖乖趴下身子,将脑袋递了出去,颇像菜市口等待刽子手执行斩杀的囚犯。 忙活完,让少女正立在镜子前,高出她一个头的少年用毛巾蹂躏起她湿漉漉的脑袋,直到被虐者喉发出丝丝抗议他才插上电吹风。 当“呜呜呜”的热风袭来时,原本乖巧的红坟扭捏起来,她有些抗拒电吹风发出的声音,太吵了,脑壳疼;万怨之祖有一些动物的习性,比如受不了嘈杂的声音。明泽也可没那么好的耐心,嗓子一沉吆了句站好,前者乖乖重新站起了军姿。 “在这等着,我去给你拿睡衣。” 听到少年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红坟揉了揉饥肠辘辘的肚子,悄咪咪地来到了之前洗头的地方,她记住了那好闻的牛奶味洗发露,二话不说摸索着打开瓶盖“吨吨吨”地给自己全灌了进去。 待少年捧着平日里换洗的睡衣回来时,刚巧瞅见一脸满足的人儿接连打了几个饱嗝,嘴里接二连三冒出七彩泡泡,再定睛一瞅,她手中竟握着瓶空空如也的洗发露。 “吐出来——!” 一语高亢划破天际,惊起屋外树木上归歇的鸟儿无数。 待明泽也黑着脸粗暴地牵着换好衣服的红坟出来时,茶几上的粥已经凉了,他再三叮嘱红坟呆在沙发上,若是敢乱动一定把她赶出去,得到前者郑重发誓后才悻悻跑去二楼热粥;他端着粥来到大厅时,红坟已经两眼打架意识开始模糊了,她努力驱赶瞌睡虫,像只极力保持清醒等待主人回来的小狗。 少年轻叹一声,摇摇头,刚想回头给她捧被褥,迈出阶梯的一瞬间就被自己这莫名的圣母心吓了一大跳,什么情况?从开始把这货从花园里捡回来到现在为止,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一条龙服务?这货明明当初向自己保证活过三天就给他当牛做马来着,怎么此时此刻本末倒置得如此彻底?‘凭什么?凭什么每次都是老子给她当保姆?’ “喂,你给小爷醒醒!”明泽也才不会怜香惜玉,他用力推攘红坟。 前者在少年的暴政下恍然一怔,木讷地朝着看不见的半空笑了起来。 ‘笑得这么痴汉,活该你前男友跑没影!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明泽也啧吧一声,心中如是想着,他放下手里的粥,冷冷开口:“今晚你就在这里睡,晚安。” 刚转过身,某位大明星的手就被一只爪子拉住,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初五。” 这声呼唤,不知怎地,直捣少年内心深处,重重敲击在他的心鼓上。 唯听红坟郑重其事地再次开口:“晚安。” 她说,初五,晚安。 这一声最平常不过的礼貌用语,在明泽也听来却有种告别的仪式感,这丫头上回也是这样,三天,只是个时间词,可留下的纸条读起来却有种生离死别的凝重,最最平常的事,到了她口中重新复述的时候,便会染上某种不知名的沉重,明泽也不喜欢这种感觉。 ‘麻烦!’少年腹诽一声,揪着红坟的衣领,将她强行拎了起来,“我想过了,你还是跟我一起睡吧。” “诶?”少女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 “该做的不该做的小爷我都为你做了,回头你要是被我的粉丝祭天,你别怪她们,你一点都不冤!”边碎碎念,边将红坟拎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少年的卧室非常宽敞,甚至比一般的双人住屋还要大,也同样有沙发茶几,他将红坟丢在卧室的沙发上,随后命令道:“老实点儿睡觉。”‘不准半夜对我动手动脚’这句话少年咽了下去,毕竟眼前的少女是个瞎子,想要动手动脚,得先看得见才行。 说罢,少年径自去洗漱,半道儿洁癖症再次发作,又一次强制性地拎着红坟到二楼卫生间跟着自己一道儿刷牙漱口,愣是教了少女半天才算完,最后满意地回到卧室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某位大明星生平第一次沾枕秒睡。 翌日。 明泽也的生物钟是常年早睡早起培养起来的,发育阶段的人最忌熬夜,他一直都步行在最好的成长轨迹里,与那些同值青春年少却陋习无数的少年人可谓天壤之别,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起床气吧,毕竟血糖低的人,脾气都不怎么好;于是乎当他感受到鬼压床般的窒息感时,直接省略了半懵状态,瞬间清醒。 ‘为什么这货会压在我胸口上……’一大早的好心情,消失殆尽。 某红姓少女半跪着身体在床下,脑袋扒拉在少年的胸口。 又是一声高八度长啸从别墅传出,屋顶上停留的鸟儿扑棱翅膀飞向遥远的地平线。 “你是不是想谋杀我?嗯?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昨晚我怎么跟你说的?来来来,你重复一遍我听听?”少年顶着一脑袋鸡窝头,全无形象地训斥始作俑者。 怂兮兮的少女揉了揉脑袋上的包,怯怯道:“老实点睡觉……” “你老实了吗?”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 前者摇摇头,低下头嘟囔:“对不起,初五……” 太过真诚的道歉,竟让明泽也一时没了脾气,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心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且不说自己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红坟这样瞎着,智商还化整为零……思及于此,某位大明星眉头拧成了个蝴蝶结 第一百零二章 奶油泡芙 刷牙时,少女依旧情绪低落,明泽也瞅着她不说话,突然反思起自己先前的态度,想让他道歉是不可能的,他又没有错,看样子只得换个方式逗逗她,于是他自顾自讲起了笑话:“从前有个病人一边吊着点滴,一边大笑,护士问她为什么笑,你猜那病人怎么回答的?” 少年胳膊肘撞了撞红坟,前者一嘴泡沫思绪了会儿,照例摇摇头。 “真够笨的,听着,那病人是这么回答的——”明泽也装腔:“我,我笑点滴啊!(笑点低)啊哈哈哈哈哈哈!”语毕,红坟未曾有半点波动,甚至不太理解,而讲笑话的人倒是被自己逗愣得前胸贴后背。 待明泽也恢复好情绪,擦了擦眼角飙出的湿润,瞅着镜子中的少女依旧苦大仇深的表情,怏怏收敛笑意,不耐烦地说:“喂,一大早闷葫芦似的,你在跟我赌气?” 闻言,少女鼓了鼓腮帮,“没有。” ‘明明就有好不好!你这表情完全出卖了你!’明泽也眉头一抽,抿了口漱口水,咕噜两下吐掉之后,心下懒得管你四个大字便径直离开了卫生间,留盲人红坟一个人在里边。 少女慢慢摸索着墙壁磕磕碰碰出来,一时间四周静谧出奇,她寻不得任何方向,慌张唤了声:“初五?” 没有人应答。 “初五——!?”心中焦急万分,正当她继续开口时突然听到门外响起了动静。 “我回屋研究剧本了,饭点不用叫我。” 开门关门的声音过后,红坟闻到了浓郁的奶香味。 “吃吧。”少年温润的声线响起。 一盒奶油泡芙被递到了红坟的手里。 “咕——”天知道红坟的肚子已经瘪到背了,她顾不得道谢,急切得拆解包装盒,却差点将泡芙洒落在地,少年眼疾手快,接住泡芙,嘴里碎念一句:“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随后领着红坟坐到了沙发上。 “张嘴。”少年撕开一小块泡芙,命令道。 红坟吸了吸口水,乖巧懂事地张开了嘴,蓬松焦香的脆皮包裹着奶油,入口时晕开了一波又一波美味的信号,迫不及待地抿唇享受,却忘了递送泡芙的手,将其一并纳入了口中。 柔软的嘴唇掠过少年的指腹,他触电似的将手缩了回去,尾羽般长睫扑扇两下,难掩心中徒增的异样,他努力平复情绪,在少女单纯渴求食物的神情下,再次小心翼翼喂她。 “真好吃!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这东西,吃一辈子都不会腻的吧,红坟由衷称赞道。 ‘莉莉屋的招牌甜点,能不好吃嘛!’少年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冷嗤一声:“这世界上好吃的东西多了。” 红坟听不出少年言中的揶揄,脸上绽放出了憨憨的笑容。 ‘终于笑了……’明泽也心口的大石头可算是放下了,尽管他不知道这块石头是何时压在心上的。 蔡妈有些纳闷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今儿一大早刷卡进屋差点被这一地狼藉吓得报警,那些平日里被明泽也宝贝成什么样儿旁人一下碰不得的手办七零八落散落在地,而其主人破天荒平静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淡定地从冰箱里拿出甜点回卧室,并叮嘱自己别打扰他……这小祖宗是不是脑抽了? 这栋别墅的主人可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径直在自个儿卧室里来回徘徊,手里捧着平板,平板页面上并非平日里的微博新闻,或是打榜讯息,而是一连串关于失明病症的诱因,而他始终查不到类似红坟那般眼白泛灰的症状。 “头抬起来。”少年有模有样学着视频里介绍的在家检查眼疾的方法将红坟脑袋抬了起来,利用手机电筒照射出光源,结果令人头大——病患感受不到一丝丝的光亮,瞳孔毫无收缩迹象。 ‘连光源都感觉不到……真是瞎得彻底……’明泽也的叹息声传进红坟的耳中,她歉疚道:“让你费心了,初五……” 少年窝进沙发里,双手抱肩,视线落进红坟无神的瞳孔里,思绪辗转万千,脑袋里下起了一场名为疑问的流星雨,流星拖着长长的星尾,划过原本静宁的夜空。 “红坟?”少年忽然严肃唤她。 “嗯?”少女舒眉应答。 ‘你为什么会在我家花园里?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伤的?还有……你为什么失踪了那么久?’太多的问题堆积在唇齿间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在娱乐圈这些年,明泽也学会了不苛求自己不想知道的答案,很多事情他一开始总想弄个明白,后来才知道,明白了也没有用,并不会对最后的结果有任何影响,反而落得个糟心的过程,那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他年少时明明知道白琛看向他的目光过于炙热,却一再装傻充愣,也正是这样的装傻,才让他们安然无事并肩走过两年,是了,只要他装作什么都不懂,只要他不闻不问,生活就会像白纸一样纯净。 “我下午得去工作。”本想叮嘱她好好呆在房间里,可又想起蔡妈这位潜伏在他身边的刘雅梅间谍,肯定会来打扫他的房间,万般无奈之下话在嘴里拐了个弯,“你……跟我一起去……”语毕,明泽也揉了揉太阳穴。 “会影响你工作吗?”红坟脱口问。 ‘会,当然会!可我有招吗?’“你听我的就行了。”明泽也不耐烦地回答她。 “那我可以在你身边陪着你吗?”唇角咧开真挚的笑容。 少年扶额:“当然——”见少女满脸希冀,毫不犹豫扑灭:“不行!” “那离你远一点呢?”不死心地又问。 “不行。”照旧冷冷否决。 红坟咬唇:“那我……”说好一起,这算哪门子一起? 见不得她一脸委屈,明泽也不耐烦:“到了再说!” 午后,保姆蔡妈一般都会在花园里修整花卉,正好挡住了出门的路线,少年只得随便找了个借口支开了她,比如外头的泳池已经许多天没换水之类的,需要彻底洗刷,于是乎在蔡妈纠结的眼神里,某位明星在心中比了个大大的v字。 第一百零三章 落水 摄影棚的气温高达五十二度,光是站在里面一会儿就能让人感到置身在蒸汽房里,更不用说穿了那么多戏服,汗流浃背自不用说,最为麻烦的还是糊妆,或是头套开皮,这不,演着演着,女主角的头套又松了,在一声“咔”下,全体工作人员休息,女主角补妆;当合作的演员们一个个钻进自己畅快的保姆车里享受空调时,明泽也只能找一处偏僻的地方坐下来悲催地吹着小电扇,十八线演员的苦,他算是在一天里尝了个够。 天知道为了掩人耳目,明泽也特地放了肥仔那几个轮值开保姆车司机的假,自己则是捣鼓近一个小时扮成个路人甲乙丙,带着某位盲人来到了影视城,他正从一堆器材缝中寻找红坟的身影时,“泽也!”导演不知何时站在少年身后。 明泽也一个激灵回过头,“导演?怎么了?” “怎么回事啊,怎么在这儿休息?快快快,到我车里去吹会儿空调!”眼看着这位大明星一直忍着的高温的烘烤,导演忍不住心疼,毕竟,这小子若是往后身体抱恙,对剧组来说可谓是大灾大难。 导演盛情难却,少年本想推脱,可往他们这里投来的视线越来越多,只得神色纠结地客气应下。 黑暗之中的红坟一直蜷缩在某处箱子缝里,那些塑料金属的刺鼻臭味在高温的加持下更加难闻,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出去,却又想起来时明泽也的话:“在这里乖乖等我,不许乱跑,不许乱动。” 另一边,导演的车内,副导演正拿着剧本帮明泽也对戏,要说这戏明泽也已经烂熟于心了,对戏过程中全程心猿意马,眼神一直往车外钻。 两小时早已超额,不知不觉已经将近双倍的时间了,女主角的头套却一直不见修复,总是在拍摄过程中倒向一边,拍摄就这样一直处在僵持的阶段。 忽然,场工那边传来消息:“副导,有个人掉进绿幕水池里了。” 绿幕水池也就是后期的山河湖泊,底部,和四周都是绿幕构成的深水池,说浅也不浅,毕竟要为拍摄提供空间,对于会水的人来说不值一提,可不会水也同样致命,副导演刚准备喊“咔”暂停下来骂人,一抹身影却在此之前蹿出了镜头,一阵风似的撩过工作人员们的视线,连刚同他对戏的女演员都懵了。 “泽也!?”导演瞅了一眼镜头里消失的男主角,急忙“咔!”地一声,暂停了所有的工作。 绿幕水池就在器材的隔壁,也就相隔几步路。 会不会不是她,也有可能是剧组人员不小心滑进去的?可如果是她呢?她根本就不会游泳。 “噗通——” 负责打扫清理的场工,忽感一阵风过,遂听水落的声音,惊起一簇水花,他急急忙忙赶到水池边,便见这位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大明星焦急地浮在绿幕水面,如同跌入热锅的蚂蚁,大喊道:“红坟——!”紧接着,剧组人员,包括导演一并来到了水池旁。 “红坟——!你在哪!”少年深吸一口气,又再次闷进水中。 副导演差点急的原地跳起,呵斥身边几个会游泳的工作人员赶紧下水救人,“愣着干嘛!赶紧下去啊!”说罢,几个人褪去衣裳,纷纷入水。 “人已经救上来了!”不知是谁,在人群中解释道,随后,一个浑身湿透的场工排开人群,连连点头哈腰:“对不起对不起,我布置机器的时候不小心滑进去了,劳烦各位特意来看我……” “泽也!泽也!赶紧上来!”导演紧盯水面迟迟不见少年的身影,急的差点两眼一抹黑晕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明泽也才从水面探出头来,喘着大气环视四周。 导演终于将嗓子眼的心吞回了腹中,“泽也,人已经获救了!你赶紧上来,别感冒了!”工作人员给少年递去毛巾,少年瞅了一眼人群之中同他一样浑身湿透的场工,失神地点点头。 果然不是她。 没事就好。 为什么要担心她? 明泽也一边擦拭头发,一边谴问自己。 原计划两个小时的拍摄,硬是拖到了晚上饭点,散场时,摄影棚外雷雨大作,夏日里总是多雨的,一会便滂沱了起来,天幕般冲刷地面,泛起蘑菇状的小气泡,不需太久,便因地势汇聚成溪流。 一一道句辛苦,跟着人群一道出去,又在人迹消散后,折了回来。 翻开一众器材箱,在一处缝隙里,蜷缩着一影熟睡的身影,原来她一直在这里,听自己的话,一动也不动,远远看过去,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形同小小的孤坟。 “红坟,醒醒,回去了。”少年轻轻推了推熟睡的人。 如梦初醒的人懵懵懂懂抬起头,“初五……”她扭了扭眼睛:“你忙完了?” 少年垂着眼帘,慢慢搀扶起身形不稳的少女,并未回应。 “咕噜” 红坟扭了扭肚子,砸吧嘴,没好意思开口自己已经饿了好久的胃。 “饿了?”明泽也的桃花眸稍稍晕开了点色彩,他以为自己会嫌她麻烦,却意外地认真思考了下摄影棚附近有没有哪些餐厅勉强可以入口的。 前者轻嗯一声。 少年戴上口罩,压低鸭舌帽,牵起少女,一同走出了摄影棚。 倾盆大雨哗哗啦啦,可以掩盖很多隐晦的声音,比如,由二人身后不远处传来相机的“咔嚓”声。 “雨真大。”红坟伸出手,冰凉的雨水打在指尖。 明泽也查了查天气预报,手机显示今天一夜都将处在绵延大雨里,这还不算糟,没带伞这个问题才是最让人头疼的,是该等雨小再走呢?还是该冲到马路旁拦车呢?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拦车。”少年做事一向选择最实务的,他叮嘱过红坟后便一头扎进大雨之中,很快就没了影。 被留下的人渐渐冷下脸,转过身,无神的瞳孔平视巨大吊棚内,雨水打在棚子上发出鼓声阵阵,半晌,红坟开口:“虽然我看不见,但我可以感受到你的存在,你是谁?”空旷的摄影棚传来少女的回音。 只听棚内传来一阵嘈杂,不一会儿从中飞速窜出一影黑,举着摄像机飞速跑走了,红坟本想着拦住他,无奈其奔跑的速度实在太快,滑溜的泥鳅一样进入雨中便同回到泥沼。 第一百零四章 别丢下我 雨幕干扰人的视线,更会干扰在雨中奔跑的人的步伐,已经来到马路边的明泽也骤感身后一股横冲力量直撞腰际,还未等他反映过来的时候已被撞倒在地,尤是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始作俑者也摔在一旁垃圾桶边,拍摄器材零零散散一地,瞅见名贵的单反摄像头滚进水洼里,少年赶忙起身扶起撞倒自己的人,“没事吧?下雨天走路小心些。”他捡起摄像头递还给他。 被扶之人同明泽也的装束差不到哪去,也是戴着口罩鸭舌帽,只是他眼神过于飘忽闪躲。 “你……”少年心生警觉,递还的手渐稀握紧,前者忽感不妙,飞快地夺走明泽也手中的单反,撒腿往马路对面跑去。 “别跑!”反应过的明泽也拔腿跟了上去“站住!”是狗仔没错了,影视城的这一隅摄影棚,除了剧组人员,平日里人迹罕至,这么晚还不走又拿着相机的人,用脚指头想都是狗仔,这是明泽也最最熟悉不过的名词。 狗仔的身手很是矫健,轻松翻越栅栏后很快就消失在雨幕里,紧随其后的明泽也被突如其来的刺目大灯照得眼前一片花白。 疾驰的私家车,尖锐的刹车声,闷响的碰撞,以及被大雨冲淡的血浆,一切来得实在太快,待重新找回视线时,栅栏这头的明泽也整个人怔在原地,桃花眸瞬间染上了惊恐的波澜。 私家车车主冒雨而出打探情况,瞅了眼十几米开外匍匐着一动不动的身影,道了一句“草你妈的!”环顾四周后,驾车匆匆离去。 这里没有摄像头,甚至连路灯都时常短路,大雨模糊了整个天幕,雨刷可以刮掉雨水,却刮不掉血液,这辆私家车有可能会去自首,也有可能从此消失不见,只是明泽也实在管不得那么多,他跨过栅栏,来到狗仔身边,源源不断的鲜红从狗仔的脑部流出,他致死都抓着单反相机,他就像一尊被雨水冲烂了的泥像,畸形的姿势,毫无生气的肉体。 死亡,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 透过右眼的隐形眼镜,隐约可以看到熟悉的深蓝色光团苒苒升起,在原地飘荡,像是对身体的恋恋不舍,又像是迷失在暴风雨中的落叶。 明泽也拨通了110,“喂,我要报案,我目睹了一场车祸,车牌号xxx……” 大风顿起,卷着雨水打湿了矗立在摄影棚前的万怨之祖,她闻见空气里隐约的血腥味,又听到谁的脚步声太过沉重。 少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魂不守舍地荡回到了摄影棚前,他看到红坟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对不起。”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地像是沉入了水底,似乎是对红坟说的,又不像是对她说的。 “怎么了?”隐约能察觉到少年不稳定的情绪,“发生什……”红坟朝着少年的方向追问,没等她语毕,身体迎来一袭重量,随后湿漉漉的脑袋无力地垂在了她的肩上。 浑身湿透的人儿本应该冰冷,此时此刻他的额间却异常滚烫,红坟颤巍巍伸出手拥住了少年,“你发烧了!”她惊呼。 “是啊,一天湿身两回……谁扛得住啊……”明泽也自嘲地笑了笑,虎牙浅浅,却没能为他悲切的神情增添亮色,他只觉得浑身力气都像被抽干了一样,视线远比身在雨中还要模糊,他拼命呼吸着红坟发间的冲淡梅香,那颗被可怖记忆占据的心,才稍稍回了点暖。 “两回?”确实啊,一天浑身湿透两次,平常人都得感冒,怀里的人瘦的只剩一副骨架子,加之连轴工作,抵抗力自然羸弱异常;红坟本以为自己支撑不住少年人的体重,却未曾想他是如此轻挑……还有一回是什么时候呢? 明泽也没再说话,只是重重吸了吸俨然已经塞住的鼻子,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自己感冒了,也发烧了,要不然脑袋不会这么浑的,上下眼睑像是粘了磁石似的相互吸附。 “初五,你太瘦了,该吃些好的补补。”红坟由衷觉得男子不该像怀里人一般如此孱弱。 倦怠边缘的少年嘴角融开一抹弧度,他扬起戏谑的口吻:“这么说,我以前很壮吗?”突然很想见见她口中左右不离的那个“初五”,于是少年来了套她话的兴致。 闻言,红坟微微一怔,摇了摇头:“不,你和以前差不多,只是……” “只是什么?”明泽也微微抬起眼帘,更好奇了。 红坟浅笑:“而今听你步伐衡称不再跛脚,猜你天疾似是被治好了,且性子比从前更加开朗了些……” ‘我去,小跛子跟初五是一个人啊……你丫什么眼光,看上的人不仅身有残疾,性格还很糟糕……’明泽也在心里为“初五”此人侧写,最后得出的结局是,丑,蠢,陋。 “嗯……”少年闭起眼睛,困了,乏了,鼻音拖沓回应半许。 “别睡,初五,你身上还都是湿的,该想想办法回去……”感觉到身体越来越重的负荷,红坟摇了摇昏昏欲睡的人儿。 明泽也费力地撑开眼睛,掏出手机,却发现屏幕黑不溜秋,不论他怎么开机都毫无反应,是了,昨晚忘记充电,今天又进了水,质量再好也撑不过一天,他晃了晃手机,自暴自弃地说:“看来今天我……必死无疑了……”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红坟闻言紧紧抱住了明泽也。 明泽也转而淡淡开口:“红坟。” “我在!”少女急切地回应她。 “我累了。”少年叹出一口绵长的气息,像是排尽了身体之中所有的活力,随后他嗤笑:“你知道吗?等这部戏里的角色杀青,接下来的暑假里,我还有五场演唱会,九个代言,三部剧的宣传,十二个城市的活动……这当中并不包括各大卫视的节目汇演中露脸,也不包括杂志写真……” “……”少女听不懂这些词汇,却能感受到当中令人精疲力尽的繁程。 “累得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连停下的资格都没有;但看到旁人为了我人声鼎沸,因为我万人空巷的时候,我又在想,这就是我的,一切都只属于我……我原本以为我已经站在了所谓的人生最高点,也应该获得了别人穷尽一生都得不到的眼界与体验,可是为什么还会觉得很空呢……”少年皱眉抬起手,戳了戳胸口,“为什么这里空荡的感受会越来越频繁,就像是……永远得不到满足一样的空,这个洞,该怎么补……” 不同于少年湿哒哒脑袋上滴下来的水,他说话间歇中落在红坟手背上的却是温热的泪。 “不知道……我不知道……”红坟咬了咬唇,她没有经历过明泽也的人生,自然不会知道他想要的答案。 “呵……”少年吸了吸鼻子,“是不是人一旦得到了一切,就会想要更多的一切?我居然奢望能在娱乐圈里讨要一点自由……我居然……还期盼着她能来接我……我居然,还不满足现在所得……我居然在看到那个狗仔被撞了以后,第一个想到的是拿走他相机里的胶卷……”如果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你的名声大于天,即使自己再怎样抗拒这样的意识,也会在实时抉择的那一刻,第一反应保护自己的名声。 明泽也哭了。 确切的说是极其低沉的啜泣。 红坟没由来地一阵心搐,她加大了手里的力气,紧紧环着如同稚子一样脆弱不堪的少年人。 旁人眼里多干净的少年,少年眼里就多龌龊的自己,世人只知其一,而无人知他的其二,世人以他为明灯,他却一再迷失在人生里;聚光灯下是神,聚光灯下精神却贫瘠地连稚子都不如。 “哭吧,哭出来或许会好些。”红坟轻拍他瘦弱的肩。 “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回到十三年前……”少年本就没有多少力气,哭着哭着便也乏了,最后只小声哽咽:“如果她没有救我,我是不是也像那个狗仔一样了无生息地离开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让我跟他们一起离开……为什么教我好好的活,为什么给我承诺,又为什么放弃我……” 原来少年人心口最深处的执念,是被人抛弃的痛楚,无论多么年少有为,都无人与共,无论捧得多少奖杯,再无亲人喝彩。 “别丢下我……”意识的最尽头,少年如此虔诚地吐露希冀。 睡梦里,是谁一声又一声回应他所有的期许,又是谁紧紧拥着他传递着微不足道的温热,就像是无尽的暗夜里,颓然出现的一簇篝火。 困在城堡里戴着镣铐的少年啊,终于听到了一阵开门声。 第一百零五章 新的任务 这个人看起来脾气非常的不好。 这是经过少年身边的人统一得不能再统一的印象,或有三三两两的女修灵人小声议论着他不凡的外貌下露骨的凶相,又或是小灵童绕开时不住颤抖的小肩,无不间接表明其凶悍的气场。 赵亚力靠在朔方楼变幻莫测的天梯旁抽着烟,蕨类植物的盆景被他吐出的二手烟熏得蔫黄,吞云吐雾间,恍见少年人微长的发被扎在脑后,形成了个小揪,侧旁看过去,较之从前的寸头,不过是从彪悍的桀骜转化为了肆意的纨绔,其丹凤眼中一如既往透着高人一等的傲气。 在医院里养了两月眼看着板寸变碎发再到后来一把可以扎起来,赵亚力干脆放任它的生长,后回到学校差点被班上同学以串班的罪名拒之门外,若不是他一贯的瞪眼就能吓死人,几个不要命的人认出了他,这才平复了骚动,手底下的人说他较之从前看起来柔和了些许。 柔和,怎么可能?小辫一扎,该狂还得狂,该看不顺眼的人继续挨揍,这学校,离得开校长,离得开任何一个任课教师,就是离不开他赵亚力这位远近闻名的校霸。 有人说赵亚力真的变了。 比如他不再放任手底下的人收保护费了,再比如,他也不准所谓“孤立”一词的存在,但基本上爱揍人的毛病还留着,依旧凶神恶煞,连食堂大妈都不敢打菜时缺斤少两;最大的变化,是他放过了韩英2班的陈善浓,不再三天两头派手底下人传她,也不再堵人询问她近来的情况,如此,才真正表现出一个分手的前男友该有的样子。 有些同人女注意到校霸目光看向那位大明星高考生明泽也时复杂的打量意味,她们统称学校里两大男神的cp为霸草,顾名思义,校霸和校草的故事,好在同人文在校园网里流传没多久,就被赵亚力本人连网站一块儿给弄瘫痪了。在此风气的影响下,很多人都说赵亚力弯了,更有甚者连身边的哥们都鼓励他去追明泽也,毕竟那位超级明星实在美得让天底下人趋之若鹜;天知道赵亚力只是每次驻足看向明泽也的时候,都试图在他身上寻找另一个身影——那天替红坟挡下天雷的神秘谪仙。 久而久之,连明泽也本人都察觉到了赵亚力过于探究的目光,而后解读出猥琐的意味,敬而远之了去。 一个字,冤,两个字,贼鸡儿的冤,赵亚力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窥探到这些超自然现象的真知呢? 于是这天他再次获得了与那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翰元祖师见面的机会,自从他完美完成了帮助红坟找到真凶的任务之后,朔方楼的几位高阶橙灵似乎对他格外的青睐,话语间透露着想要收他为门下的意图,只是被赵亚力以同样隐晦的口吻给拒绝了。 谁都看得出这位清俊少年灵识污浊,谁都认为他最适合静下心修灵,盼得下一世的好因果,而赵亚力却不以为然,就算灵识是黑得又能怎么样?他见过神迹,知道这世界存在着一股操控命运的力量,可他就是不愿意相信因果,于他来说,因果不过是责任的一种方式,他既然灵识污浊,那便污着吧,这就是他要承担的,他并不为自己开罪,再者,下一世的那个人,没有此世的记忆,什么都没有,根本就不再是自己了,承不承担因果,交给他去思考,跟自己无关。 万怨之祖逃走了。 这个消息是从翰元祖师的小灵童口中得知的,而翰元祖师自此后便一直把自己关在幽竹幻境里不愿出来。 “幽竹幻境”可以用现代的科技手段全息投影来解释,可以说它是假的,但却并不是光学上的投影那么简单,当你真正走入其中的时候,当中鸟语花香,闲淡阔疏的环境立即就能将你拖入到“这就是现实。”的认知当中,踏入水洼中溅起的泥泞是真实的,微风吹来阵阵竹香,丝丝醉意也是真实的,阳光被翠竹剑叶网成诸多斑斓,赵亚力抬头看了看日光,这根本就不是光学影像能塑造出来的意境,实在太过真实,若不是推门进来之前他还身处在一栋建筑物里,铁定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了时空。 木屋有些破,稻草屋顶破出好几个洞,栅栏也似乎上了点年头,多是被白蚁啃食的痕迹,屋子旁巨大的圆石上坐着那位灵童口中“不愿出来”的男人,只见他胸口半敞,亵衣凌乱,长发更是呈现出一种半湿半干的状态散在肩头,一看就是喝酒时不小心撒上去的。 如果这幅画面中酩酊大醉的人儿转个性,女儿身,赵亚力大抵是惊艳的,只是,直得不是能再直的他权当翰元祖师醉酒撒泼了。 “来了。”举樽痛饮的人目光未曾有过半分涣散,只待前者停驻在木屋门前时,突然开口,语调平淡。 赵亚力视线扫过男人身边零零散散的酒坛子,眉梢微挑:“这楼里没人能进来,而我却可以,您老人家给我开路的原因……”少年的顿了顿,眯起眼睛问:“不会是让我把红坟找回来吧?” 圆石上衣衫不整的男人给人一种即使他再失态也庄严神圣的既视感,他握住樽杯的食指轻轻一抬,不知从何处落下一个木盒子,少年慌慌张张接住,上雕花华美,材质也非凡物;“什么玩意儿?”赵亚力不解。 男人懒散仰身石榻,“当中装有她的灵修。” ‘这货说话怎么老半吊子?倒是一口气把话说完啊!’赵亚力翻了个白眼:“然后?” “找到她,还给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赵亚力仔细打量木盒,挠挠头,这玩意儿,居然能装下那些缥缈无常的东西?随后他摇摇头冷哼一声:“真当我是你们朔方楼的人?老子可不白干!”凭什么这位翰元祖师总对他颐指气使?他看起来就这么好欺负? 第一百零六章 夜鸩毒龙涎解 “说吧,想要什么?连着上回的奖励,只要你说出口,我都可以满足你。”男人边斟酒边说。 “真相。” 于赵亚力来说,从小便物质无需,拥有一切的他自然不会有这方面的需要,而经历了之前的事后,情感上也趋于不需,唯有这一切的真相让他稍微挂点心。 “哦?”翰元祖师少有地扬起音调,视线余光掠过少年炯炯神情,“关于谁的真相?” “许广茂。”少年脱口而出,“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有你的‘法器’。”还有,他与自己的父亲到底有没有人命上的关联,他和陈善浓又到底做了怎样的交易?很明显,他的身份根本远不止四中校长这么简单。 男人挥一挥袖,换了个姿势慵懒地往前靠了靠:“他是我的后人。” 闻言,赵亚力惊愕出声:“什么?!” 前者摇晃杯中残酒又笑道:“也可以说不是。” “你能不能把话一次性说完!”少年再忍不住此人挤牙膏似的说话习惯,可怜自己的心脏正承受过山车一样的冲击。 朔方楼的人都知道,翰元祖师平日里少言寡语,交代事情多是一个眼神或是手势,而此番木屋外的少年人根本读不懂他眉宇间的情绪,只得一再出言:“细数他祖上四代,曾被我的后人收养,继承我法器这件事,不奇怪。至于你心中想问的真正问题,该自己去寻答案。” 被看透心思的赵亚力不自觉舔舐唇角,遂立即撇开话题:“对了,红坟的眼睛怎么办?” 饮下杯中残酒,男人忽而神情落寞起来,沉默半晌,忽而幽幽开口:“夜鸩王瞳,剧毒之尊,唯龙涎不治。” 闻言者眉头一挑:“这个龙涎……现代话是不是龙的口水?”咧咧嘴,这可真够重口味的,沉默半许,赵亚力一敲脑袋:“不对,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龙?那不就是古代人民的一种图腾崇拜嘛?”先不管是不是唾液,龙这种生物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从小到大所形成的观念一直敲击着赵亚力的思维。 前者朝少年投去一丝意味深长的眼神,不再言语,举樽痛饮后摆摆手,赵亚力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与竹林剥离,待他本人察觉之时,已站在朔方楼的大厅外。 “我操!?”这什么鬼法术!大变活人?不过毫秒之差,眼前的风景却已天壤之别,幽深竹林秒变堂皇大厅,身旁的人来来往往,或衣冠楚楚,或道袍加身,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他们的样子看上去似乎早已知晓自己此生所求,而少年人却是这里唯一茫然的存在,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出生在这个世界的意义在哪;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少年将木盒放进口袋,离开了朔方楼。 司机何渡透过后视镜看向赵亚力:“少爷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可是朔方楼没有给出少爷满意的答案?” 赵大少爷冷嗤一声:“答案?那模棱两可的回答也好意思叫答案?老子当然不满意!”说起来就来气,既然那个许广茂算他翰元祖师半个后代,也就是说那些人命他要负起一半的责任,能力如此强大却无作为,简直就是在犯罪;害了红坟丢了半条命,最后还腆着个脸跑来带走她,带走也就算了,伤也不给人治……赵亚力暗叹一声,回想起几个月前樱花树下的画面。 …… “什么?你要自己作饵?我不同意。” “如果不用这个方法,我们永远都别想抓个正着。”少年低垂眉眼:“你手上的断念炎今晚就是期限……”‘如果不冒险就只有等死。’ “那我也不能让你去送死。” “我脑子转的这么快,当然不会那么容易翘辫子。”讪讪一笑,刚若不是红坟及时赶来,说不定真就翘辫子,这大话说出来连赵亚力自己都不信,他补充道:“再说了,即便我死了,就像你说的,也不过是轮回的一种状态而已,怎么你比我还紧张?”凝望红坟一脸踌躇,少年笑出了声。 万怨之祖沉默着撇开目光,“那不一样……那是……”在祭祀阵法中消失的灵识不会飞往轮回门,而是供祭祀对象食用,若祭祀对象不殒身就意味着祭祀者永远告别了轮回机制。 赵亚力打断红坟,捏着烟的手弹了弹烟灰,“有些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活在怎样的世界里,相较之下,我是幸运的。”少年顿了顿,拍了拍一脸忧容的人儿,浅笑道:“我既然已经做出决定,你就只有配合的权利,没有商榷的余地,毕竟,我好歹是个校霸。” 太过冗长的缄默只剩风偶尔掠过,不知道思量了多久,红坟才缓缓应下:“我会……尽全力保护你的……” “嗨,虽然您老人家能力强大,但好歹是个女孩儿,保护这种话,怎么都该由男人来说。”赵亚力的大男子主义深入骨髓,但他并不觉得这样的思维是错误的。 红坟莞尔一笑,倒可称得上凄美,她真挚道:“谢谢你。” …… 那声谢谢恍犹在耳,人却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城市里,夜深人静的时候,脑海总会不经意间浮现那场惊险至极的对峙里,她浑身是伤却依旧护人于身后的模样。 有时候赵亚力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比如当初为什么疯了似的让她救陈善浓,他无法责怪陈善浓与校长的勾结,却一再自我讨伐。 车内不知何时响起了温润悠扬的嗓音: “平静的生活像是没拆封的香水, 墙角的球鞋不知何时落满了灰, 我们在琐碎的生活里支离破碎, 就着酸甜苦辣慢慢入睡, 醒不来,总也醒不来,学会打破梦境, 勘探世界之外……” 少年微蹙眉头倾听歌词,最后开口:“这谁的歌,还蛮好听的,什么名字?” 司机想了一会儿:“哦,这是那个,那个现在最火的那个,谁来着?对,明泽也,就是他。这首歌好像叫《倒下》,我女儿很爱听……” 没等前者说完,赵亚力严声打断他的话:“关了关了!什么烂歌!”语毕,少年眉间挖出一条运河,手肘撑着车窗扶额,一张臭脸摆在展览厅可算做后现代主义的代表雕塑。 何渡瞄了一眼后视镜里赵亚力一副吃了屎的表情,关掉了歌曲。 第一百零七章 私生饭入狱 赵亚力自认为不是个讨厌他人的个性,当然这只是自认为,毕竟这位大爷看谁不爽就会上拳头,明泽也这个人恰好戳中了他的小性子,长在了他的痛点上,他当初先是在校庆时公开撩陈善浓,随后红坟直接拿他与自己对比,又直线把自己比了下去,最可气的就是身边的女同学一聊起他就会没完没了,聒噪到他想杀了这种小鲜肉明星。若不是自己曾是那场神迹的见证者,一定会毫不吝啬再赐他几顿揍。 等等,神迹? 脑海闪过一抹仙姿佚貌的光影,且他额顶上巨大的“鹿角”曾给赵亚力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思及此处,赶忙掏出手机察觉资料,一张张人们想象中的龙角模样的照片刷过,少年停下手里的动作,怔怔抬起头,不予置信地喃喃自语:“我操……这世界上真他妈的有龙……” 开车的何渡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少爷,这个世界远比你想的要神异奇谲得多。” 赵亚力眼神飘忽不定,最终锁向车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神色木讷道:“是啊……还有什么比tnnd的搜集明泽也口水更奇谲的事呢?”光想一想都觉得浑身恶寒。 找到明泽也的所在之地并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有关于他再次住院的消息上了头条之后,网络疯传“尚荣娱乐压榨旗下明星”之类的话题层出不穷,粉丝们大有将这家娱乐公司大卸八块的冲动,其股市瞬间下跌,不过好在此公司拥有全娱乐圈最顶级的几位流量明星,暂且也只是伤到了皮毛。 凭借着“赵市长之子”的“美名”威慑力,皇城这家最大的私立医院也面向赵亚力开了门,只是明泽也的安保工作做得实在完美,要不是废了一通力气假扮成医生,那些个戴墨镜的彪形大汉保准把他揍成肉饼。 看了半天的病例,才从中知晓这小子有很严重的低血糖,淋了雨之后又得了急性肺炎,且不说之前天然气爆炸事件伤到了元气,时间间隔这么短又进了医院,赵亚力不禁同情起这位所谓顶级明星,完全是在被自己的公司榨花生油一样榨剩余价值……来到病榻前,三三两两的医用仪器发着规律的声音,大明星呼吸机里白雾频率均匀,过于白皙的脸色比这医院素服都要煞上几倍,某位平日里在校园里吆五喝六的校霸看不下去了,啧吧嘴叹息一声。 这可难倒自诩聪明才智尚高正常人的赵亚力了,该怎么取明泽也的口水呢?眉头拧成了个麻花绳,这直接拿掉呼吸机所导致的后果他可承担不起,然除此以外呢? 正当赵亚力冥思苦想之际,病榻上虚弱的人儿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孔里倒影出这位“医师”不专业的身形,仅仅一眼,明泽也就认出了他。 “你……你……”隔着呼吸机,少年温纯的声音有些失真。 “嘘嘘嘘——!”假医生张皇失措地弯下身阻止明泽也的出声。 谁知榻上的病患并没有听他的,而是竭尽全力伸出手抓住了他,“警察局……红坟……” “什么?”凑近少年又问。 “红坟……在……警察局……她眼睛……”越是急切的想要表达什么,就越表达不出什么,孱弱的少年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你是说红坟在警察局?”赵亚力眉头一紧,试着解读少年的话。 病榻上的人儿费力地眨了眨眼。 “为什么她会在警察局?” 面对“假医生”的问题,明泽也想起了雨夜之后的那个清晨,赶过来的场工们被摄影棚大门前的画面吓得说不出话来,随即打电话报了警,后来红坟以私生饭故意限制偶像人身自由的罪名被带走了,而自己则在半昏半懵之间一急之下晕了过去。 正当明泽也想要解释的时候,几个保安雷厉风行的模样窜进眼帘,接下来便见他们架走了装模作样站在床前的“假医生”。 “我操,给老子撒开,听到没有——!” 偌大的私立医院,唯剩气急败坏的呛声回荡在长廊里。 愤懑卸掉伪装的少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嗤哼一声离开了医院,心理极度不平衡地想着他日别让他查到,若是查到这几个保镖出自哪个安保公司,一定把他们通通解雇滚回老家挑粪去。 从小到大虽然一直对自己的身份满怀芥蒂,然到了真正用得到的时候,却也多谢自己投了个好胎,警察局里的那些基层自然对他脸生,然而那些个有点官衔在身的老滑头倒是对他有些印象,一旦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他们脸上微妙的表情肉眼可见。 “这个红坟,是个实打实的黑户,信息部门那边也搜不到任何关于她的记录。”副局长一脸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翘着二郎腿,怎么看怎么里里外外不良少年的赵亚力,尤是他扎了个翘辫子,两侧耳钉闪烁,当真败家子儿的标配。 赵亚力懒得管这些高官俸禄对他印象怎样,直截了当回道:“一句话,放不放人。” “这……赵公子您实在是为难我们了,此次案件受关注度极高,别说我不能放人,就算放了人,我市等公关形象一定会被舆论淹没,到那时,令尊也难保不受影响……”到底是混迹官场的人,说话看似留有余地,却句句严拒,最后顺带着那尊克制孙猴子的大佛也给搬了出来,明着告诉赵亚力,这件事对赵家存在严重影响的风险。 “仅仅是个私生饭而已!哪家当红明星没遭遇过?这也闹得全国沸腾?”赵亚力放下二郎腿,眉宇紧蹙。 副局长抿了口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现在是网络普及的时代,网络这个东西,它好比是个扬声器,即便这种私生饭声细如蚊,一旦经过网络的渲染,势必雷鸣轰轰。”盖上瓷杯盖,副局眯起眼睛,眼角泛起几道褶皱,又听他说:“你也是小年轻,你可以看看,这件事在微博上发酵到了哪种地步了,怪,就只能怪她做了明泽也的私生饭,谁让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他呢?” 年长之人的话听来颇有道理,且逻辑分明,天天框框都例给了听者,赵亚力闷着气上了微博,不看不知道,不知何时那条关于“压榨”的热搜被一条“屡次骚扰明泽也的私生饭落网,据悉已构刑事罪。”的消息所替代。 惊愕地点进页面,当中赫然配以红坟收监服的mugshot,甚至乎连马赛克都打得草草了事,配以文章全然是对她身份恶意的揣测,警察局不仅没有还给她真相,反而任由网络对她肆意辱骂嘲讽,少年愤然起身:“我要见她!” 副局情理之中的表情点点头,叫来手下人为赵公子带路,遂在少年人离开之际,摇了摇头叹道:“年轻热血是好事啊……” 第一百零八章 你就是个病娇! 红坟此时尚在看守所,身着收监服半蹲坐在墙角边,她的身旁多是些小偷小摸进来的痞子,待赵亚力来到收监室前,正缝几个小混混不怀好意靠近墙角,铁栏外的少年人见状立马恶狠狠冲向前吼道:“滚,都给我滚!离她远点——!敢碰她老子弄死你们——!”闻少年赤裸裸的威胁言语,几名警察相互交换了眼神。 “切,原来有人保啊!” “没劲!” “略略略!” 几个混混见来者不是个善茬,识趣地散开了。 “红坟!”赵亚力握住铁杆,急急呼唤墙角神色木讷的少女。 少女听到有人唤她,微微侧了侧耳,“谁?” “是我,赵亚力!” 闻言,少女缓缓站了起来,神情像是陷入了某种纠结的回忆当中,眉心几乎拧在了一起。 “来,你过来。”少年朝红坟招招手。 前者迟疑了会儿,伸出手摸索着墙面来到了铁杆前,赵亚力见此一阵心痛,双拳发出“咯咯”声,“她眼睛根本就看不见!你们也眼瞎看不出来吗?这样怎么做私生饭?!”每一个字几乎是咬牙说出口。 少女身后的混混插嘴道:“能查到明泽也那种级别明星的行踪,身上没点戏精天分,还真挺难做到的,别说嘿,这小姑娘还挺能装的……” “不去演戏是真的浪费人才了,哈哈。”另外一个染着一头奶奶灰的痞子附和道。 赵亚力身旁的警察一个眼神过去,众人全全闭了嘴,后她开口:“您也不必在这讽刺我们,最后必须得到医院做鉴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鉴定过后一目了然。” 少年人忍下发作的情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刚要递给收监室的红坟,手却不听使唤似的固定在递送的途中,论他怎么用力,都无法靠近红坟半分,心下是否自己的归还方式有误,后被两边的警察给拦了下来,“不得私自递送物品。” 想也知道,这是明令禁止的事情,赵亚力满心疑惑地收回小盒子,转而柔声对目光涣散的少女说:“我一定会把你救出的,等着我。” 少女皱了皱眉,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淡淡说了句:“谢谢。” 从被人强制塞进车里,再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红坟一直处在一种无力反抗的状态中,满脑子都是初五现下伤势如何,遂在听闻赵亚力离去的脚步声时忍不住问:“那个,初五现在怎么样了,烧退了吗?” 赵亚力一愣,‘初五?谁啊?’随即想了想这个称呼貌似只能是代指明泽也,于是他回答:“如果你指的是明泽也的话,他已经在医院接受最好的治疗了,放心。” “谢谢!谢谢你!”红坟一把握住铁栏,附耳倾听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离开警察局后,赵亚力几乎是屁股装载着火箭冲向了朔方楼,脑袋里的问号凑一凑足够筑成万里长城。 “你不能进去!祖师正在抚琴!他不喜旁人打扰!”几个小灵童想要凭借蛮力拦住赵亚力当然是痴人说梦,然他们现在灵修单薄,只停留在观星阶段,着实不是一身紧实肌肉的赵亚力对手。 “滚滚滚,别逼老子打小孩儿!”赵亚力随手一推攘,灵童一个个“哎呦”一声摔倒在地,挣脱开束缚后,少年人想硬闯进翰元祖师所在的屋子,却发现怎么都撞不开们,反倒是肩旁被自己磕得生疼。 悠悠琴声缓缓飘进耳朵,少年人闻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丫的为什么每次都是自己去做这种累死累活的事情,而这货永远都是一副高高在上悠然自得的模样? “啪啪啪——!”赵亚力一边敲门一边扯着嗓子喊道:“你知道你根本就没法治好红坟的眼睛,她逃了不过只是你对外宣……唔!”话还没说完,少年人的嘴就像是被拉链拉起来似的,不论他怎么想开口,都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屋门突然打开,一阵强大的吸纳力将少年整个人吸了进去。 天旋地转几欲窒息昏厥,好在赵亚力翻白眼之前骤然停了下来,待他睁开眼,又不禁被眼前的场景吓得面色发白,他与这位抚琴的翰元祖师正悬空在一处火山口,下边是滚滚燃烧的泥浆,那一阵阵几乎能将人汗毛都给燎着的热风烫得他不得不掀起外套裹住了脑袋,视线落在抚琴人脸上,阴郁沉沉的模样好像随时会操纵脚底这蓄势待发的火山去毁灭世界。 赵亚力咽了咽口水,屋子外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全全泄了去,他盯着翰元祖师,就像是拿着望远镜观测火山口的地质学家。 琴声之中饱含戾气,然作为音痴的少年人全全听不出当中意味,尾声,抚琴人骨节分明的手按在琴弦之上,待余音散去,他才开口:“继续说。” 前者过于低沉雄浑的嗓音在赵亚力的意料范围之内,他亦不是什么胆小鼠辈,清了清嗓子:“第一,红坟灵修全无,眼睛又瞎了,根本就不具备从高手如云的朔方楼逃走的能力,只有一个原因,有人私自放了她;第二,这条是我猜的,我想你应该知道明泽也真正的身份,红坟不可能自己逃走,自然就不会自己特意跑到能治好她眼睛的‘解药’身边,所以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是你抽掉红坟的灵修,又故意让他们处在一起……”既然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那赵亚力送还灵修的意义又在哪里? “抽走她的灵修?”翰元祖师挑了挑眉,“我的能力还没大到可以抽走万怨之祖的灵修。” “那?”赵亚力更加不解。 “只不过是为了完成九百多年前的一个约定而已。”男人阴鸷起眸子,颇有种说不出的压制感袭来。 “那你又为什么让我把灵修还给她?”少年人举了举盒子。 “因为那个约定早已经无关紧要了。”翰元祖师冷笑道。 ‘这货永远不会一次性把话说清楚!’赵亚力极力控制自己的脾性,舔了舔唇,继续说:“你不觉得你每次让我做的事情都多此一举吗?明明你自己就能神不知鬼觉地办到。” 语毕后,少年脚底下的火山开始沸腾起来,泥浆喷涌而出。 ‘生气了……’赵亚力抿唇半许,“我今天来没别的什么意思,我就想知道,这一切既然是你安排的,如今红坟深陷囹圄是不是也是你的意思?” 男人抬起手,打算重新开曲,第一缕音飘出时,他开口:“你大可猜一猜。” ‘妈的!谁给惯的这臭毛病!’赵亚力明知眼前人能解读他的内心声音,却依旧不改对其腹诽,论不怕死,某校霸若屈居第二,无人敢攀爬首位。 “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个病娇,明明全身心都在红坟身上,却一天到晚装模作样。是不是作为修灵人这种看上去名门正派的身份喜欢上魑魅魍魉之类的邪戾之物很丢人啊?”某位不怕死的校霸又开始在死亡边缘来回试探。 闻言,琴声骤断,琴弦被抚琴人生生扯断,发出一声悲呼,随后火山开始迸发。 “诶诶诶,我瞎说的,你别生气啊,生气说明我说的是真的!”虽然不怕死,但作为人类,赵亚力多少有些求生欲在。 好的,成功探得了这位沉默寡言之人的底线在哪了,赵亚力拉了拉被烧出几个窟窿的衣服,悻悻走出了朔方楼。 第一百零九章 蠢姐姐 暑假在这座南来北往最为发达的城市里,更多体现在消费上,各大繁华的街口人群密集,络绎不绝,某处高档餐厅里,正是一家人少有的聚餐时光,然而其中一人却将气氛破坏殆尽。 “爸爸,我求求你了,你就把她放出来吧!”女孩儿央求对面的父亲,梨花带雨的脸上证实了这件事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小月!胡闹!”母亲将女孩儿按在椅子上,“现在是法治社会!没有证据怎么能随随便便放人!再说了你爸爸是局长,这件事他出面就是另一种性质了!”苦口婆心为女儿解释她请求的难处,只期盼她能稍微体谅一下为人父母。 女孩儿转睛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从头到尾摆着脸没搭理过她的父亲,咬了咬唇怒嗔:“可你们也没有证据证明她就是私生饭啊!” “姐姐,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舆论吗?”人小鬼大的弟弟扶了扶眼镜,拿出手机,打开了微博动态,随后朝自己这位单细胞姐姐晃了晃:“一个人的误会可以视作冤枉,千万人的误会叫事实。” 闻小男孩之言,他身边父亲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动静,余光掠过自己这过于早熟的儿子,忽然不知道该怎样接话。 女孩儿终于安静下来,巍颤着刷着屏,不论是哪个平台,都被此类消息霸占,有的描述天花乱坠,有的竭尽所能胡编乱扯,泪水滴落在手机屏上,模糊了当中过于刺目的文字。 “什么疑罪从无……说得好听!” 一家人原本还算和睦的氛围在女孩儿此番话后变得如坐针毡般难熬,尤其是父亲一再黑下去的脸,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然而这场雨到用餐结束后都没能来临,待一家人上了车,父亲才开口:“舆论的事情,终归由舆论自己解决,法律不会因为舆论而有任何偏袒。” 车子启动,弟弟撞了撞扒拉着脑袋的女孩儿,“姐,你听懂爸的意思了吗?” “哼,还不是那套老官腔……从小听到大……”后者不满地嘟囔。 小男孩儿垂下眼睑,一脸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摇摇头:“爸的意思是这件事得找到舆论的源头,也就是你一直痴迷的那个大明星才是解决这件事的根本,他要是说一句没这回事儿,就算全国人都认为有事,也拿你那同学没办法。” “诶?”女孩儿睁大眸子瞅了眼后望镜,她有些不敢相信父亲的话可以这样理解,然而专心开车的男人脸上并未有任何愠色,说明弟弟解释无误……弟弟扭了扭坐姿,抱肩等待自家姐姐崇拜的目光,然而等来的却是前者泄气一叹:“可我……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近明泽也啊……” 弟弟一个大白眼飞到了车顶,他伸出手,敲了敲副驾驶:“妈,门票拿来。” 妇人转过头:“怎么?不带妈妈去现场了?”母亲故作伤心状。 男孩儿人小鬼大地指了指身侧的姐姐,说:“现在有人比你更需要。” “什么门票?”女孩儿一头雾水。 母亲抢着解释:“你弟弟今年被国外大学破格录取了,前几天受邀录制一档综艺!怎么样!厉不厉害?” “大学?录取?不对啊,易小词今年不是才14岁吗?”姐姐上高二,弟弟上大学?这什么鬼?女孩儿下颚呈脱骨状。 “你以为今天我们为什么出来吃饭?”母亲一脸惊愕地看着反应弧绕地球十圈的女儿 “唉……”易小词叹息一声。 “你弟弟被评为全国优秀少年。”父亲突然开口。 弟弟聪明她知道,从小就智商碾压她也知道,可是……14岁被大学录取这样太夸张了吧……她在弟弟这个年纪连一元二次方程都不会做,而弟弟却已掌握了微积分……同样是一个妈生的,智力差距何以如此之大? 好不容易合上嘴,一张门票悄然飘到自己手里,“这是?” “这个综艺录制棚隔壁是xx卫视歌谣榜的录制棚,明泽也会受邀过来打歌,到时候你出去蹲他。”男孩面无表情地说。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易小月怀疑弟弟才是真正的明泽也粉丝。 “拜托,这些都是你成天挂在嘴上的。”易小词怕白眼翻不过来,只得一再叹息,他不过碰巧记住了这档综艺与歌谣榜在同一个电视台而已。 “谢谢!谢谢老弟!我爱你!”单细胞动物总是容易雨过天晴,易小月兴奋地揽过弟弟,在他脸上猛地嘬了一口。 “噫!放开我!恶心死了!”易小词嫌弃地挣扎起来,然即便智商超群,身体却也还只是14岁的小豆芽,在姐姐的蛮力下“喜获”一脸新鲜口水。 ※ “服务员——!我要点餐!” “来了!” “美女,再给点添点茶!” “知道了,这就来!” “我的菜怎么还没上啊!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不好意思!在做了!” “小姐!买单!” “稍等!这就来!” …… “陈善浓,十六号桌点名让你过去!”餐厅领班来到候餐口,“嘿!叫你呢!发什么呆!”拍了拍呆滞的女孩儿。 “呃?哦,好的,我这就去。”女孩儿收回自己飘散的意识,点点头。 十六号桌靠近街边,围坐着七八个或光膀子浑身纹身的,或奇装异服的,他们的周围不曾入座过客人,烟雾缭绕,气味熏天。 “呦!她来了!灏哥!”其中一鼠头蛇尾的矮个子说道。其余几人相互交换着不可名状的笑意。 被叫灏哥的男人卷发,微瘦,突出的额骨像是没有发育完全的古猿人,他瞄了一眼店门口,心仪的女孩儿正朝他们这桌走来。 女孩儿停驻在几个男人跟前礼貌地询问需求,旁的食客眼中犹像一只可怜的绵羊进入了虎穴。 “小姐姐!好巧啊!又见面了!”男人的手心底满是粘稠,“我特意在你值班的时候来的……”想要抚上女孩儿白皙的手。 陈善浓忍着满腔作呕的冲动朝后踉跄一步,眉宇染上恶嫌。 见女孩儿刻意避开自己,男人原本笑盈盈的脸色当下变得阴鸷起来,身旁几人察言观色,窜起来一排桌子,“别给脸不要脸!小贱蹄子!” 有几人斥责别插手:“干什么!灏哥都还没说什么呢!” 众人又将目光齐齐探向他们的头子,只见灏哥重新点了根烟,嘬了一口,起身渐渐靠近女孩儿。 而陈善浓却在这熟稔的点烟动作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第一百一十章 打工 曾经也有个人满怀恶意地靠近自己,他点烟时微微颔首,眼睑晕开半分慵懒,骨节分明的手连护火的动作都充斥着眼前这人难以相匹的修养,尤是他再次抬首时,口中吞吐烟雾,跅弢不羁的姿态在朦胧中有梦幻得不真实。 为什么会想到他!不,不能想到他! 他是魔鬼!他该死!他比任何人都该死! “我向你们老板打听过你,陈善浓是吧!好甜的名字,善浓!善浓!好听!”男人吐露出心中的爱慕。 ‘你叫陈善浓?果然是个挨欺负的名字。’是谁的耳钉折射着光线,干净的嗓音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或许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狷黠而笑时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意,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某种贵族气息好多次都让她无处遁形。 “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我就是看上你了!做我的马子!不会亏了你的!”灏哥两眼发直,满身的狐臭交织着孜然的味道飘出好远好远。 ‘怕就对了,你要记住这种感觉。’少年笑起来时明眸皓齿,全全不像旁人说得那样蛮横可怖,‘毕竟这种感觉以后就只能是回忆了。’他讲土味情话的时候,总是出人意料的纯情;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出现会是这个纨绔少爷真正意义上的初恋,她曾在他的视线里探得太多太多的温柔,以至于总会恍惚自己可否把这场恋爱游戏当真。 陈善浓颤抖着一步步往后退去,脑海却一直不住地翻涌曾为自己所不齿的画面,她恐惧着那些画面的杀伤力,每每思及,总会有个地方隐隐作痛,痛得她每次呼吸都如同将刀片吸入肺里。 “滚开——!” 女孩儿破音的尖叫声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连同街边的其他客人都向这边投来了目光,他们眼中充斥着同情。 “妈的!”灏哥迎接着众人探究的目光,只觉脸上挂不住,心下连个小娘们都解决不了,“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咬牙欺身上前。 湿黏的手抚上工服,透过丝袜朝里面探去,陈善浓浑身汗毛都叫嚣着厌恶,刚想往后退,男人的几个手下也上前来挡住了她的退路。 “救命”两字含在嘴里,可透过这群人的缝隙往店面探去,大家伙只是掏出手机拍视频,又或是相互讨论着什么指指点点,就连平时对自己不错的领班也只是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陈善浓想起了当初站在天台上的心境,看戏的人群与当时人的嘴脸竟全全重合在一起……恍然间入骨的寒意从脚底开始蔓延到手心,是泪,划过脸颊,微微凉。 “砰啷——!” 伴随着一声啤酒瓶碎裂的声音,束缚住自己的恶寒竟然松开了手,陈善浓只感身子一轻,却又被另一道力量拉扯到了一边。 “灏哥?!” “老大!” “他妈的!哪来的小兔崽子!?” 一众人齐刷刷看向被酒瓶砸晕倒地的灏哥,又齐刷刷看向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长发少年。 再次回过神来的陈善浓已经杵在了一影高挑背影之后,他扎着小揪辫,熟悉的耳钉如槌子打在心鼓之上,发出一阵阵足以震动胸腔的响声。 他的手有些温热,正好裹住她的手。 “连救命都不会喊了吗?”少年没有回答这几个人的话,侧过头余光掠过女孩儿惊魂未定的容颜,问道。 陈善浓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不用……你管……” 来者冷着脸摇摇头,他料到女孩儿会这么回应他。 “哥几个!操家伙!” 一声令下,几个人从座位底下抽出了砍刀和棒球棍。 “跑。” 少年见势不妙,拉着女孩儿拔腿就往相反的街道口跑去。 不知转过多少个街道,到最后两个人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终于将身后乌压压的一群人甩没影,陈善浓才挣脱开少年的手。 “你去哪?” 女孩儿是潇洒利落的,她一向如此,可在见到她转身的果断时,少年还是忍不住喊住了她。 “回去。”陈善浓冷冷回应。 “你疯了?还回那种地方干什么?”少年平复喘息,来到女孩儿跟前狠狠瞪着她:“那是什么地方?嗯?隔一条街就是红灯区!”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胸腔里蹦出来的。 女孩儿嘴角扯动,对上少年凶恶的目光:“那又怎样?如果我年满十八岁,也许就不用隔一条街了。”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小巷口来回传递,最终消失在黑夜里。 许久,陈善浓愈发肆意地笑了起来,左脸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异常红肿:“呵……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那个居高临下的霸凌者。” 赵亚力浑身战栗着,呼吸趋向急喘,“陈善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尾音较之之前,多了些许颓败与妥协。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为此打算的,高中毕业以后,就去那……”女孩儿依旧笑得冰冷而灿烂。 “到底是为什么!想要什么你告诉我!你说啊!”赵亚力知道自己无论多痛心疾首,在女孩儿的眼里也只是某种游戏,某种玩笑。 “……”女孩儿的笑颜渐渐落幕,她深深看了一眼赵亚力,随后转过身,“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你离我远一点。” 语毕,过分的缄默徒留城市的喧嚣,赵亚力从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转过身的二人眼角都挂着倔强到不曾滴落的泪。 少年目送女孩儿的身影消失在了巷弄的拐角,负气踢踹垃圾桶,力竭后蹲下身掩住眸中的情绪。 另一头,陈善浓掏出手机,点开了桌面上的账单,那其中刺目的天文数字令她一直强撑着的情绪瞬时崩溃,视线瞬间浑浊,豆大的泪滴滚落在手机屏上,女孩儿抽泣着用袖子抹去。 ‘爸,我好累……’ 夜幕挂满了星辰,较之城市灯火,黯淡无光,女孩儿抬起头,捂着眼睛,眼角源源不断滴落着什么,她拼命咬住牙告诉自己,行的,她可以坚持下去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歌谣榜 越是卑微的人就越在乎尊严,因为除了尊严,她一无所有;越是富贵的人就越趋向精神的饱和,她们会通过一些列的作为来满足自己,比如买下城市中心黄金时段天幕led显示屏的霸屏时间,让自己偶像的照片出现在最高的建筑物上,令整个城市对他顶礼膜拜。 大概是粉丝们做了太多这样出格的事情,路人们才觉得那位国民爱豆近期总住院是遭了天谴,这样娱乐至死的社会氛围,被推入神坛的人势必遭天妒不是? 偌大的录影棚里里外外堆满了明泽也的粉丝,电视台楼下更是万人空巷的局面,警车三三两两陆续开过来,想是大概保安的力量实在不足以维持场面的秩序;粉丝们为见证明泽也出院后的首秀挤破了脑袋,总觉得这场歌会势必意义非凡,谁不想伴在他的身旁,守护着他的安康,倾听着他的歌谣呢? “……别挤,别挤!哎呦!我的脚……” 易小月忍着脚指头传来的痛楚荡在人潮里,历经千难抵达安检口,有时候她特别骄傲自己追逐的少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又有时候她实在讨厌他过于火爆的人气,显得自己的喜爱可有可无。 弟弟的节目录制先于隔壁,且在中途之时,能听到旁侧过于高亢的尖叫声,虽然录影棚的隔音效果一流,却也抵挡不住那么多人的欢呼,毕竟歌谣榜是属于年轻人的节目,而自家老弟这类,属于小众的人物采访罢了,现场气氛实在不能比。 ‘好想去现场听他唱歌啊……’易小月在观众席里心猿意马地想着,在得到台上弟弟投来的隐晦暗号后,她借故偷偷溜出了观众席。 因为有众多的警察坐镇,电视台内部的治安很好,楼道外闲逛的人群都被驱散,透过楼道尾处的窗向下探去,乌压压的人群如蚁群般拥挤,待最后一辆保姆车迟迟而来,易小月能明显感受到大楼也为之一震。 待保姆车里酒红色西装的少年走下车时,整个“蚁群”都沸腾了,踵趾相接的人们如河流汇聚在一处,漩涡伴着那位夺目少年而移动着,所有人齐声欢呼着他的名姓,各类闪光灯仿若夸张的灯效打在他的身上,又好似全全吸附在他的身侧,竟让人觉着他浑身泛着光晕,若在电视前观看直播,会有人提出抗议,为什么只给明泽也一人打柔光特效? 到底是好看到何种程度才能让人觉着他在发光,易小月想,这个世界大概也只有明泽也能办得到了,许是他刚出院没几天的缘故,总觉得他的身影伴着些若有似无的疲倦。 上了电梯,一大群过于热情的粉丝冲出了保安的阻挠,堵着电梯门,好在明泽也的保镖将她们拦了下来,对她们来说这种机会千载难逢,于是粉丝们用手机近距离对着明泽也拍摄借此留下他神颜的近像,许是没想到手机的闪光灯这么亮,那一秒钟的视觉空白令光鲜亮丽的大明星无措地掩住了眼睛,而后,只听粉丝们七嘴八舌叮嘱道:“泽也,别太劳累了!”“要好好休养身体!”“好好照顾自己啊!泽也!”…… 电梯门终于关上,少年揉了揉眼睛,抿唇不语。 歌谣榜的舞台没有直播中看得那么大,现场的话,可以说是一个很小的空间,只是舞台的特效布景很棒,从镜头视觉看上去既绚烂又宽阔,且整个音响系统都做的很专业,这是xx卫视新开的栏目,势要复古从前的打榜歌会,可以算是一档流行音乐的综艺节目,因为,它是有剧本的,他的剧本来源于节目组导演的喜好,而导演组刚巧女性较多,明泽也自然而然成了首选。 从top.6到top.1,最后在一阵阵高昂的欢呼声里,少年人迈着缓缓的步调走向舞台中央,不知从何时起,明泽也一改唱跳歌手的模样,喜欢在舞台上安安静静的唱歌,音乐是他向世界吐露心声的唯一途径,麦克风是他的树洞,他并不在意有没有人喜欢自己的歌。 “三言两语似乎讲不清我的心事; 反正只是夜深人静不成词的诗; 晚安的时候也想有人说你也是; 镜中我偶尔与我也会聊得放肆; 他说碌碌之时,别要真实,他说风停过后,安静反思; 生命只有一次,何不侃侃为之,我笑着回答只能如此。” 现场的音质设备已算顶级,观众们沉浸在少年歌声中淡淡的愁绪里,自觉地左右摇晃挥舞手中的荧光棒。 舞台上身着笔挺西装的少年人,像个初入社会,锋芒毕露的精英,他对这个社会有太多的困惑和不解,他对孤独两个字的理解也融入了血液,炽白的灯光洒在他的身上,就好像举杯邀月时与月光一同交织成的寂寥。 “像七八句箴言伪装成的藏头诗; 硬背死记也得不到马迹与蛛丝; 直到顺从生活它才会给个提示; 标注挣扎无药可救了草草了事; 他说碌碌之时,别要真实,他说风停过后,安静反思; 生命只有一次,何不侃侃为之,我笑着回答只能如此。 他说自由之事,恰有其事,他说梦醒之后,别来讽刺; 生命只有一次,早已侃侃而至,我笑着答应只能如此。” 或是某个角度的阴影里不经意的闪烁,又或是握着话筒的手微不可闻的颤抖,那些无人发觉的细节中,早已铺满连摄像机都没能记录下来的情绪,少年人太擅长表演,那些歌词里具象化的悲哀一蹿而过,像芥粒一样淹没在灯光的海洋里。 娓娓吟唱渐稀落幕,掌声持续不断直到主持人再次上台。 问答,八卦,创作思路,以及top.1的荣誉感言,明泽也如数家珍回答地异常完美,无懈可击到挑不出一丁点瑕疵。 刘雅梅抱肩站在台下,欣赏着她一手打造的王者,待王者伴着连绵不绝的掌声下来时,她上前将手中风衣披在了他的身上,满意地拍了拍少年:“干得不错!接下来一周好好休息。” “怎么?”一周的休息时间?这辈子居然能有长达七天的休息时间?少年不予置信地瞄了一眼刘雅梅。 第一百一十二章 爆发 女人神秘莫测地笑了笑,附耳道:“你住院的这段时间行程正好乱了,空出了两个月的时间,正好联合国野生动物保护组织有意邀请你作为形象大使访问非洲,这可是白琛以及那帮超一线一直致力争夺的公益资源,这回,你得好好表现了……”刘雅梅由衷的为明泽也感到高兴,他的优质终于上升到世界级公益的级别了。 这本应该值得欢呼雀跃的消息,也曾一度是明泽也的梦想。 走出演播厅的刹那,少年却停驻了脚步,站在原地发起了愣。 “怎么了泽也?”刘雅梅回过头,脸上依然钳着化不开的笑意。 半晌,少年问道:“红坟的事……” “你怎么还提她?要不是她你能做出那种出格的事来?”不提还好,一提到那个神经兮兮的扫把星,刘雅梅就来气,此刻面上剩不得半点笑容。 “……不是说好……”未等少年说完,女人狠狠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公司会这么轻易放过她吗?再说了,她跟你毫无交集,只是上过同一所学校而已……”刘雅梅顿了顿,抛出更加诛心的话:“现在舆论倒向一边,你出来否认只能让整件事更加扑朔迷离,你还没被舆论反扑伤害够吗?还是说你觉得自己现在的一切都不如她重要?她能给你什么?天价的消费能力还是无人可比的堂皇生活?你别忘了,地位越高,就越容易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全盘崩溃。” “……小事,在你们眼里这是小事?我答应你们的都可以做到,而你们连这一件事都要出尔反尔!你们到底拿我当什么!”镜头前完美优雅的人,此刻面红耳赤地对自己的经纪人吼道,桃花瓣状的眸子浸染上氤氲,瞬时汇聚成一汪寒潭。 刘雅梅气极,但凡是遇到那个女孩儿的事情,明泽也总会与她背道而驰,现如今居然情绪崩坏成这样,完全不管不顾这里的环境人多眼杂,从小被教育的小心谨慎在公共场合保持绝对的温纯形象这种铁一样的观念居然散得一干二净。 痛心的同时,还有失望。 “你看过自己的粉丝是怎么骂她的吗?她们让她去死,她们说这种人连凌迟都解不了恨,无数的路人也都积极参与进来,泽也,公司也控制不了,这件事是历史发展到了必然,每个明星都遇到过,只是这次恰巧是你,恰巧所有人都关注到了明星隐私的保护,民怨早就有了,只是被你激发成了典型,这种时候违背民意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你和她是这件事的两极,所有故事都需要善与恶,她不背恶,就会换成你……”刘雅梅紧皱眉头,苦口婆心。 “是不是所有经纪人都这么能说善辩?还是只有作为经纪人一姐的你才会这么说?这么多年了,哪一次出事你不是这么给我洗脑的?你教我如何冠冕堂皇地欺骗自己,你教我怎样大言不惭地撇清关系,成年人的那一套我从14岁就全掌握了……自从孤儿院里出来,我有一天是我自己吗?我只想对得起自己良心一次却被你们看做大逆不道,雅梅姐,我说过一万遍了,她不是私生饭!一个人的霸凌叫霸凌,千百万人的霸凌也从来不是正义!哪有什么善与恶,不过只是舆论导向而已……”少年两眼猩红,源源不断的泪水从中滴落,尤是他眉头深锁,倔强的样子,让人说不出的心痛。 “别说了,泽也……公司打算已经上诉了……” 女人的话临头一刀,无情地扎进了少年的心口。 明泽也的瞳孔如同镶在白昼里的日食,闪耀过后黯淡一片,他愤怒地扯掉身上的风衣狠狠摔在地上,转过身疾跑而去。 “泽也!?”刘雅梅大惊,刚要追出去,胃部传来阵阵绞痛,她只得拨打了新招助理的电话,让她们赶紧到后台来。 易小月足足在厕所门口蹲了将近一个小时,那些来往的人投向她的目光出奇的一致,一度想要放弃之时,酒红身影闯入眼帘,他宛若一叶秋枫,绮丽幻曼,以至于扭了半天眼睛都不敢相信跟前的人儿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位大明星。 只见他沮丧着来到水池边,不管不顾精致的妆容,旁若无人地弯下腰将手抵在感应处,任凭流水飞溅在脸上,直到最后湿了发,浊了妆。 “明……明爷……是你吗?”易小月战战兢兢站起了起来。 闻得身后紧张又惊愕的疑问,少年身子一僵,抬起头透过镜子望向女孩儿,眼线如染墨晕在明泽也的下眼睑,配以长长的羽睫,这双桃花眸中翻涌着太多太多的波澜,一番凄楚的视觉感官入侵易小月的脑海,小丫头下意识攥紧双拳。 “明爷?”再次歪头确认。 明爷,或是也哥,又或是仙儿,都是粉丝对明泽也的爱称,若是换做从前,少年一定先脱下外套裹住脑袋随后拼命找地方躲起来,然而今天他却故意捐弃了一直以来的小心谨慎,嘴角勾勒起微不可见的弧度:“是我。”这声回应,许是装载了所有的破釜沉舟,管她身后的人是粉丝还是狗仔,他不想逃了,也不想扯谎了…… “太好了!”易小月难掩激动的泪水,上前一步:“终于!终于见到你了!弟弟果然没有骗我!” “停。”明泽也以为前者会如私生饭一般与自己来个亲密接触,严声呵止了她的进一步动作,他可以丢掉一切,可这该死的洁癖怎么都丢不掉。 女孩儿如同ai接收到核心命令,立即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眨眨眼睛。 “要签名还是合照。”少年转过身,凝视女孩儿花痴一样的脸。 “我……”当然都想要!易小月一时语噎,差点陷入明泽也神颜之中无法自拔,晃了晃脑袋,“我很想要……可,还有另一件事情想拜托你……” 语歇,这回轮到少年微滞在原地,他歪了歪脑袋,以示不解。 “我…跟你是同一所学校的……我,我也是四中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还给你送过礼物……哈…哈……那个……”易小月语无伦次。 “重点。”一听到四中,明泽也眯起了眼睛,他提示女孩儿捡重要的说。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仁至义尽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易小月深吸一口气,闭起眼睛不去看少年的表情:“我有个朋友叫红坟,她也是你的铁杆粉丝,对于她跟踪你的行程这件事我感到万分抱歉,她因为这件事被抓了起来,现在全网对她口诛笔伐,可请你相信她真的不是私生饭那一类的人!她很善良也很单纯!她只是跟我一样特别特别地喜欢你!”一股气不停,到最后趋向哽咽,女孩儿睁开眼睛,泪水划过脸颊,她吸了吸鼻子,哀求的目光凝驻在少年微微瞠大的眸子里,“求求你了明爷!原谅她吧!念在她曾经在校庆上为你伴奏过,救救她吧!求你了!对你来说只是发一条微博的事情!拜托了!拜托了!” 女孩儿泪眼滂沱地看着少年,如同看向一尊神像般虔诚。 明泽也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平复心中的诧异,他不是没看过为自己疯狂到嚎啕大哭的女粉们,可他却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粉丝在他跟前哭泣的原因是为了别人。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半晌,待女孩儿从泪雨滂沱渐渐转为小声啜泣,少年问她:“克莱尔是你送的吗?” 易小月一愣,赶忙否认:“不!是红坟送的!是她饿着肚子攒了好几个月的钱给你买的!” 少年凝视女孩儿极力辩解的神情,生怕错过所有能拯救红坟的机会,忽而鼻梁一酸,苦笑了起来,不自觉抬手,揉了揉女孩儿的脑袋。 小丫头受宠若惊地一颤,心中的小鹿撞得她以为自己的心跳声会被偶像听了去而面红耳赤。 “对不起。” 少年说,对不起。 发微博这件事他比谁都更早想到,只是没有人知道那条简短却最有力的五个字“她是我朋友。”到底是怎样消失无踪的……从医院醒来的那一天,他被公司上层遣来的保镖生生抢去了手机,当着他的面一个字一个字的删除干净。 身边,刘雅梅和几个上头的人苦口婆心地劝着他,无非还是那套百说不厌的娱乐圈生存法则。 这件事惊动了尚容集团高层,明泽也的微博被直接收回。 少年人自以为站在了众人之巅,后来才发现,这是何等美丽耀眼的荒诞。 没人看得到他那一身贵气从骨子里开始收敛黯淡,天赐的神颜解释何谓金玉其外,败絮散在无声无息的黑夜。 “诶?”易小月困惑地抬起头,眼角挂着泪珠。她想问自己的偶像这声对不起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料下秒身子一个趔趄被少年人拉入了一旁的储藏室中;明泽也冲他比了个嘘。 女孩儿红着脸听到外头的些许声音。 “你听他最近歌的风格了吗?搞得跟个苦吟诗人一样,哈哈哈。” “听说是他自己作词作曲的,还不错的样子……” “切,怎么可能?不定在哪儿高价买的,他这种年纪的人怎么可能写出那么现实的歌?安啦,这种事在圈子里早就不新鲜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他!” “说得也是,真不知道导演组的那群娘们儿脑子里成天想什么。” “没有这群脑残女,他明泽也算个什么?” …… 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从卫生间门口经过,谈话毫不避讳,连傻子都能听出当中的讥嘲,易小月小心翼翼看向他们口中那位一文不值的少年;只探得他眼帘卷起慵懒的半弧,低垂的睫毛掩住了眸中情绪,少年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并未因此有半分愠怒,只是稍显疲敝。 “明爷!别听他们瞎……”易小月急着反驳他们,却被身边的大明星截去话头。 “对不起,我的能力远比你想的要小。” 留下这句满含愧疚的话后,明泽也离开了。 我不如你,我连去拘留所看她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楼道阴影处,少年人掩面仰头,他想,这世界一切得到不过是等价交换,那些超额的不会归还,那些预支的终将被剥夺同等价值,他集万千宠爱一身,也由不得自己做一点主,就像是囹圄里的孔雀,满身光耀,却丑陋异常。 回到别墅,明泽也躺在沙发上,凝视偌大的曲屏发起了呆,也不知道哪根经搭错了,他打开屏幕,搜来当初曲奇组合还没解散时登台表演的视频,那些被组合粉捧在手心当圣经的歌谣,如今听来充斥着年少无知的懵懂与早已消失在社会规则中的勇敢。 明泽也几乎快忘了那时站在白琛身边的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耀金与炽白的后援色相互交织成光的海洋,有个人与自己背靠背感受同样的热血与希冀;少年觉得曾经的自己是真的深深爱着这个舞台的,不然为什么每一次登台都会耗尽心力地演出?是不是所有的成人礼都伴随着某种破碎?为什么人们总想保护孩子们的天真,却不准他们带着天真过活一生呢? “嘟”得一声,电话通了。 那头迫不及待传来惊喜的声音:“小也,喂?是你吗?小也?说话啊!” “嗯。” “这是咱们分开后你第一次主动联系我!你稍等一下!”手机里传来隐忍的雀跃,“不好意思,我……太开心了!” “……”明泽也面无表情地举着手机,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与白琛分享喜悦了,那年突如其来的一场告白,终结了所有的一切。 “你怎么了?”意识到电话这头的人情绪不对。 沙发上的人紧紧圈住自己,呼吸声渐稀沉重,过了好久好久,久到电话那头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帮我。” 蓦地开口,他说帮我,对着曾被自己拒之千里的人。 别人可能不知道明泽也的性格,但电话那一头的白琛却真真实实感受到了自己这位前队友的无助;明泽也从来不求人,虽然镜头前的他看起来温润谦和,可私下里却高傲疏离,遇到再大的困难也只是咬牙死磕,从不低声下气求谁…… “是……因为那个私生饭?你想救她?”时刻关注着明泽也的动向,自然知道他的近况,电话那头没有答复,白琛知道他默认了。 脑袋昏昏沉沉的,直到如同提线木偶一样摔倒在地上,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白琛的声音,他说好,他说我帮你,少年如释重负般闭上眼睛,摸索出胸口的鳞状孩儿面,对着它气若游丝喃喃:“死丫头,小爷我对你仁至义尽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无罪释放 “什么?无罪释放?” 正咬着手指想方设法劫狱的某位校霸听着电话里传来的消息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一再确认消息的真实性,上网查了查,果然事有蹊跷。 第二天可不止赵亚力一人来到警察局,他坐在车里,望着车外警察局大门前拥堵着各大媒体的记者,他们争相恐后,生怕得不到第一手画面;舆论中心的少女在辅警的搀扶下来到门前。 “请问你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明泽也身边?” “探班被视为私生饭,你对明泽也的无作为有什么想法吗?” “网络盛传明泽也私底下不近人情,是否可以讲一下你的所见所闻?” …… 一拥而上的不仅是人群也有七嘴八舌的疑问,红坟被困在摄像机前无法动弹。 “跟我来。”是谁的声音穿过层层人墙,抵达少女的耳边,他一把拉过随着人群飘荡人儿,如是挡雨屋檐,又若逆流风帆,将漩涡中的红坟带回陆地。 车门阻隔人多嘈杂。 “开车,老何。” 一声令下,引擎声启,甩开乌压压的娱乐记者们,起尘扬长而去。 城市高速上呼啸而过的风声加剧这突如其来的静默使得车内一度陷入尴尬的境地,司机何渡咳嗽两声,与后视镜里的赵亚力交换了个眼神。 “我先来确定一下,你认不认识赵亚力?”最烦的就是这个,给人疗伤就好好疗呗,干嘛把人家搞失忆?少年忍不住腹诽朔方楼主人的残忍。 红坟眼睫一颤,眉头拧在一起,陷入一阵空白当中,随后无神的摇摇头。 冗长的叹息声呈3d环绕。 赵亚力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精致的木盒,他寻思上回没有成功应该是因为警察局人多,现下车内不算老何就只有她两,这次属于她的东西大抵能顺利换回去。 谁知木盒一靠近红坟便开始剧烈颤动,握着木盒的少年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只听“咔”的一声,从中跃出一团红光,如红色的乒乓球在车内到处乱窜,打在司机何渡手上,促使其失手打滑,差点驶向路中央的花坛,行驶在他们身后的车辆发出阵阵不满的鸣笛声。 “我操!什么鬼!?”赵亚力紧缩脑袋,盯着急速蹦弹的红球不知所措。 何渡一边躲避红球的“攻击”一边叮嘱赵亚力:“少爷速速打开纳灵盒,此灵核被本体拒绝呈无主状态,很容易暴走!快!” 少年一怔,按照何渡的话去做,朝着乱窜的红团子打开木盒,从中飘出缕缕青烟状的物体苒苒缠绕住到处蹦跶的红球,顽劣的红球被这一股绕指柔制服,随着青烟一道飘回到木盒之中。 惊魂未定的赵亚力讷讷看向红坟,前者不明所以眨巴眼睛:“刚刚怎么了?” “你还问怎么了?身为万怨之祖,居然嫌弃自己的力量!你逗我?”好意思问?这姑娘不仅失忆整个人格都变了好伐? 前者口吻夹着明显的埋怨,红坟自是无辜的,她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委屈含在口中半晌。 赵亚力目睹红坟脸上活脱脱“快哭了”三个大字,心下这丫头好歹是个传说级的人物名号那是一个响当当,怎么突然就变成小家碧玉的模样了?说不得也骂不得,回想起曾经的她意气风发把所有人护在身后的模样,这前后者的差别堪称天地。 “呃,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唉……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意思,总之我脾气臭,你别介意!”某校霸突然结巴了起来,手忙脚乱解释一通。 开车着的老何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这人呢,是救出来了,安置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整个暑假自己那个家除了几个保姆也没别的外人,说的好听是赵市长的儿子,实际上与孤儿没有什么两样,顶多不愁吃穿。 “来,这里是沙发,先坐下,我给你拿饮料,慢点儿。”扶着某位身残志坚的人进入客厅。 红坟无神的眸子眨了眨,“我想喝牛奶。” “您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赵亚力失笑着倒了杯冰牛奶放到红坟的手中,前者咕咚咕咚下肚,仰着嘴道了句好喝。 如果不是因为眼前的少女曾在自己眼前那么鲜血淋漓过,少年几乎快把她当做普通的人类了,他想,如果没有万怨之祖这个身份,她是不是内心深处也渴望做一个普通人,毕竟电视里都这么演的,妖兽都想修炼成人,赵亚力没准许自己的脑洞继续延伸,他回归正题,清了清嗓子:“你先在这里住着,等治好了眼睛就把你送到你该去的地方。” 红坟一怔,急忙摇头:“不行,我得去找初五。” “你的初五现在都自身难保了,哪还有闲工夫顾你?”赵亚力打开手机,果然不出所料,明泽也不近人情的冷酷形象满天乱飞。 “什么意思?初五怎么了?”少女眉心揪在一起,作势起身,被少年拦了下来。 唯听他懒懒散散开口:“没怎么,就是近期压力可能会很大。”明星身上总会有多多少少的绯闻与媒体不太友好的臆测,尤其是这种顶级流量,稍有不慎立即就会落人口实,其实当中多少有些真实性存在的吧,就赵亚力平日里在学校与明泽也的相处来看,总觉得这小子太过孤僻,来去总是一个人,有事没事学校天台晾着,要不是整个学校与他们经纪公司签了保密协议,他早丫的跑去曝光他了,但在那些综艺节目上,这货又放得特别的开,节目效果一出,梗一抛,就笑成个长尖牙的叉烧包,这种连眼角纹都能看得到的笑容怎么都是由衷的,所以观众粉丝们一再觉得明泽也很真实,镜头前该谦逊就谦逊该欢脱就欢脱,收发自如;这就是为什么赵亚力怎么都没有办法对明泽也有好感,因为他认定了这小子实际上特别的孤僻不合群,所以在电视上看到他的那些画面时就会觉得这浑然天成的演技着实骗了天下人,越看他就越觉得恶心。 第一百一十五章 艺考 “真的……没事?”红坟狐疑起来。 “没事没事,就算全世界都有事,他也不会有事的!放心吧!他女粉护犊子时的战斗力可不比公关差。”某校霸一边幸灾乐祸刷微博,一边回答道。 某失忆眼盲的少女根本就没听懂几个字,她悻悻坐下,又问:“女粉是什么?” “女粉就是喜欢他的女孩子。”点开微博榜人气第一的头像,少年补充道:“大几千万人呢,做个对比,这网络上的架势放到现实里,可比秦始皇灭六国还浩荡,还都是娘子军。”翘起二郎腿调侃现今狂热的粉丝文化。 “……”有人说得玩味,有人却听得凝重,万怨之祖神情黯淡。 “诶,你怎么了?表情这么难看?”某校霸启了瓶气泡水,看向红坟时给自己灌了一大口。 “如果初五是我一个人的,就好了。” “噗——咳咳咳咳咳——”天知道被气泡水呛到是多痛苦的时,整个鼻子都充斥着香精的味道,鼻腔的堵塞感令赵校霸眼前一炫,他分明感受到红坟身上那万分之一秒的私生饭气息;“你等等你等等,别告诉我连你也……喂喂喂,红大怨祖,你一个活了上万年的大怨,被个凡夫俗子迷得七荤八素——”赵亚力一顿,不对,现在的红坟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普通人了……‘妈的,是不是只要是女的都会喜欢那货?’ 谁知红坟嘴角晕开一抹苦涩的笑容继续说:“虽然从前有过这种想法,不过他从来都不属于我,他自有他深爱的人,自有……被他镌刻进生命的人……从头至尾,我都是个局外人。”尾音之处微微的颤栗令倾听之人不自觉跟着一起蹙眉。 ‘这,这是有故事的节奏?怎么回事,不是没有记忆了吗?难道……’赵亚力来了兴趣,胡乱擦了擦嘴问道:“你还记得什么?” 万怨之祖微微叹息,摇摇头:“不记得了。” “不可能,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还会记得初五这个名字,你又怎么知道你是个局外人?”赵亚力咬了咬牙,他隐约觉得红坟身后有一个绝大无比的秘密藏在迷雾之中。 红坟为难地挠了挠手臂,红彤彤的皮肤突兀的倒三角字形引来了赵亚力的注意,他眼疾手快:“别动!”捉住红坟的手。 “咔——” 用手机拍下照片,四中的校霸起身随手拿起身后的外套,“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还没等红坟开口,玄关处的关门声回荡在偌大的客厅里。 ‘翰元祖师啊翰元祖师,你他奶奶的到底要耍我耍到什么时候!’夜风吹得少年人脸颊有些疼,可越是这样他脑海中的画面就越清晰,那日竹林幽幽,衣不蔽体的朔方楼主人举樽痛饮时,左手内壁之上分明有一枚与红坟手上一模一样的倒三角。 ※ 艺考的那天下着大雨,然而却挡不住全国各地赶来的考生们,人类的审美在和平盛世里愈加挑剔,过筛着文娱圈子参差不齐的长相,今年的考生们可谓是百花齐放,望过去大片俊男美女三三两两抱团讨论着今年的考题;当然,其中也不乏讨论近期的微博大事件《查证!私生饭为白琛私人助理。》之类的热门消息,它的花边更是层出不穷,比如“明泽也对昔日挚友过于冷漠,对其助理蒙冤置若罔闻。”又或“无辜者受冤,始作俑者从未发声,任由网络暴力发酵。” 经过考场排着的长龙队伍七嘴八舌的嘈杂声,某位大明星已经基本了解了现下所有有关自己的热门话题,艺考生们对于近距离见到明星这种事要比平常人理性的多,毕竟每个来到这里的人几乎都怀揣着明星梦,她们也了解每年的艺考生中都会参杂着年少成名的人,所以当这位万众瞩目的大明星走在身边时,顶多投以打量或是看热闹的眼神上去。 明泽也在一波又一波的异样视线中走向考场,他感觉自己仿若走在一条满是飘絮的田埂上,那些带有绒毛的种子吹向他,满载令他过敏的真菌,闲言碎语如病毒侵染他的感官。 一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影帝站在众多考官面前,考官们面面相觑,他们当中有些是电影界的前辈,老表演艺术家,也是戏剧学院的老师们;也有如今活跃在荧幕里的实力派演员。 少年摘下口罩,理了理衣服,朝着考官老师们深深鞠躬。 “老师们好,我是017号考生明泽也。” 没有镜头前夺人眼球的闪耀,也并非平日的清素模样,少年穿着身笔挺的西装,乍一眼看上去似极了应届毕业生到公司求职的模样,有些紧张,也有一些期待,更多是势在必得的信心。 作为全民爱豆,明泽也的才艺实在多得数不过来,戏剧学院的表演考题在这位影帝的表演下竟然得到了某种升华;老师们让他演一个失败者,借此考验他对演员体验生活的真知,毕竟他现在完完全全就是个成功者,又从小生活在娱乐圈这种脚不落地的环境里,想要真正表现出一个失败者的姿态,对于他这种年纪,确实非常有挑战性。 这个考题在大多数考生那里,第一个想到的内容大概是衣衫褴褛的小人物,他们酗酒,又或是抽烟,仿若眼前充满了人生道路的崎岖,总之印象中的社会底层人的模样悉数都是参考;然而明泽也却扮演起了大富豪,这位富豪在商界呼风唤雨,他不喝酒,也不抽烟,甚至是个每晚都准时回家的好好先生,但他的别墅空空荡荡,从玄关叫一声甚至能听到好久的回音,这个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却没有一点生气,他拿起书桌上的照片看了看,又叹息着放下,每晚重复如此。 老师们觉着有意思,在明泽也表演完之后其中一位提出疑问:“能讲讲为什么这个处在人生巅峰的人是个失败者呢?” 少年淡淡一笑,认真回答道:“失败这个词有很多种理解方式,它不单单指我们常规认为的意志消沉借酒消愁的loser,也可以指那些光鲜亮丽的人,他们因为得到了一些而失去了更多,深陷在这种得到与失去的怪圈里无法自救,而实际上这也是一种失败,金钱能买很多东西,有时候甚至包括爱情,但它填补不了孤独。” 老艺术家们对少年新颖的观念感到惊奇,露出赞赏的表情,当中一位现下还活跃在圈子里的实力派演员忽然开口提出完全超纲了的问题:“钱既然能买爱情,我想,孤独应该算是不存在的吧?富豪或许会通过自己的方式调适精神状态,比如有数不尽的聚会,身边有无数人的陪伴,或者全世界到处旅行,体验人生尚未体验的新鲜也都可以填满孤独,是不是?” “您说的是孤单和空虚,而不是孤独。”明泽也一直保持着嘴角的弧度,礼貌,温和,却始终疏远,像是古希腊德尔菲太阳神殿外的雪花雕塑,朝圣者们觉着它柔美至极,可摸上去始终是冰冷的石块;这个失败者就是明泽也自己,这个孤独的人也是自己,少年不过是表演常态的自己,他看向考官,语调平和:“孤独是身在人海心在荒漠,是功利背后苍白的穹顶,是委蛇世俗的满目疮痍,也是精神腐烂前的倾力求救。” 少年就像念诗一样道出孤独的含义,语毕之际,来自于老师们的掌声响起,明泽也在掌声中再次深深鞠躬。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到底是什么时候找上他的呢? “我听说你在音乐方面也颇有成就,为什么最后选择了戏剧?”一名老前辈淡笑着问道。 艺考前,明泽也在脑海里设想过很多刁钻的问题,只要是关于对演技的理解他基本可以做到对答如流,只是他没想到考官会这么问,这一道涉及心中最本质愿望的问题,一时让他语噎。 老师见少年满脸踌躇,眯起眼睛又说:“也可以这么问,你觉得演戏能给你带来什么?我不想听你现在打算说的答案,好好想想,我想听最真实的那个。”总觉得眼前的少年人现在才像个孩子,从进场到方才,他都太过完美了。 明泽也抿唇半晌,最终在老者的视线下嗫嚅出心底最原始的答案:“我想知道我的人生到底有多少种可能。” ……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月光奏鸣曲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明泽也已经着手准备去非洲了,公司未曾任由舆论过多反弹,而是在此之前挥霍大把财力做了公关,以至于网友们分为了两拨人,其实也怪当初一有关于明泽也负面消息传出时,粉丝便草木皆兵般到处无脑解释,一再让路人反感,差点败光了明泽也这些年积攒的良好路人缘,亏得尚容公司及时抛出了明泽也将作为wwf国内形象大使出访非洲这件事,才挽回了少年优质的形象。 关键时刻,尚容当然会选择权利保护明泽也,毕竟,他是公司最大的财树,光是为了克隆明泽也的成功,公司就不知道找了多少方法不断推出那些仿若他复刻版的新人,可总是收效颇微,很不幸,少年始终占据人气的榜首,且位置不可撼动;明泽也想,或许公司已经意识到他在渐渐长大,渐渐脱离控制,所以才会在今年急不可耐地推出新人做nb,当然,谁都不会嫌自己赚的多,毕竟这个圈子总是不断有人进来掠夺资源,源源不断的输送新人,才是正道。 刘雅梅的白发更多了,光是这几天利用自己的全部资源引导网络舆论以及每天去公关部门报道差点跑断了腿,刚招进来的几个助理差点顶不住压力全全辞职,愣是不眠不休好几天才把这事儿稍稍逆转了过来。白琛在曲奇组合解散的时候被别家公司天价挖走,他不念旧情摆了曾经的好兄弟一道,是尚容公司内部人员统一口径,而刘雅梅并不认为白琛会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动作,全民讨伐私生饭的时代,进入这趟浑水搞不好就是一身骚,他发展的好好地,这么做对他百害无一利,女人放下手中的pad,转睛端坐在钢琴前弹奏月光奏鸣曲的明泽也。 第一乐章凄悲的萧冷从少年人纤长的指尖倾泻而出,刘雅梅沉浸在这过分阴郁的声调里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着他心里藏着很深的事情,女人托着下巴思考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忽而明泽也将双手重重压在钢琴琴键上,发出阵阵沉闷的声响,刘雅梅抬眉,又见他直接跃过第二乐章,突兀地弹奏起了激昂跳脱的第三章来,雄浑铿锵的音符裹挟着少年人略显癫狂的身姿,一度令刘雅梅觉得他在宣泄着什么,单薄的躯体与钢琴融为一体,竟有种古堡幽灵一般的冥郁。 不对头,自天然气爆炸事件之后,明泽也整个人都不对了。 “停下,泽也!”刘雅梅起身,来到少年身边,她忽然好怕抬起头时是少年人森森的白骨。 明泽也像是一个完全不会累的机器,无视女人的话,依旧自顾自疯狂弹奏钢琴。 “我叫你停下来!明泽也!”刘雅梅慌了,她将pad拍到钢琴架上,怒气腾腾瞪着少年。 澎湃的钢琴声骤然停了下来,明泽也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帘,半浸氤氲的桃花眸配着纠葛一处的墨眉,有种说不出的凄厉之感,自家崽儿是美的,整个娱乐圈放眼望去无人能出他左右,可他身上也有一种尖锐的戾气,尤其是他生气的时候,内双的眸一抬一拢,眼白泛出渗人的寒气,极度的攻击性就像是某种尖齿生物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再令人胆寒,即便是一手将少年培养起来的刘雅梅,也会被当中折射出来的冰冷冻伤几分。 也就只有几分之一秒,那足够将整个别墅冰封的寒冷迅速退居二线,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再次垂下眼帘,此时长时间弹琴的疲敝袭来,他低下头,“抱歉,雅梅姐,最近压力有点大。” 女人揉了揉太阳穴,心下却是逃了一劫似的虚脱,她缓了缓情绪:“不早了,你该睡了,非洲的行程会很累,你得提前休息好。” “好。”盖上钢琴,少年起身回应。 转身之际,刘雅梅再次叫住了他,“泽也,白琛跟你……”刘雅梅还是想不通白琛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 “怎么?”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向跟你相安无事怎么会这么做?……再说了,红坟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助理……”那神神叨叨的小姑娘和白琛根本扯不上任何的关系。 “谁知道呢,我累了,先睡了。”少年人皮笑肉不笑抬抬嘴角,转身走上楼梯。 …… “你想好了吗……”那天,那通电话里的声音透露着担忧。 “怎么?你怕了?”少年嗤笑一声。 “不,我只是担心这么做对你会造成不小的负面影响,你现在形象太过正面,我担心你……” “这些不需要你担心,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答不答应。” “……那个女孩儿很重要吗?可是对你来说……” “挂了。” “别别别,别挂!我答应!但你必须给我保证,尚容会竭尽全力保你……” 自然是会保的,毕竟他还算是这个傀儡王国里的王。 …… 洗漱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那天自己把自己逗得够呛的笑话,少年眉宇舒展,嘴角勾勒起微不可见的弧度。 “啧,见鬼……”窥得镜子中自己面部表情过分温柔的模样,某位大明星立即掰回原本的严肃脸,勒令脑海有关于那天清晨的事情全部烟消云散。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只能挫败地打开床头灯,半撑身体倚靠在枕头上,不自觉摩挲右手食指腹,少年有些失神,不断啃咬嘴角,有些画面越是给自己下暗示尽快忘掉,就越是清晰异常,仿佛玩闹般不时出现在脑海里。 第一次穿着红配绿,像个傻子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第二次留下一道鲜血黄符,也不管别人要不要就硬塞给别人,真是让人讨厌的个性,第三次被自己骂了还认真思考骂的有道理,傻乎乎的样子真怕被人骗了,往后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他以为她就是暗藏的私生饭,可哪有私生饭会跟着他一起跳崖?但如果不是私生饭,却又为什么总黏着他?就算鲜血淋漓…… “果然让人很火大啊,臭丫头……凭什么我又救你一次!?”一想起那无辜又欠扁的脸,还有那怎么都忘不掉的梅香,明泽也咬牙切齿,愤懑地拍掉床头灯的亮光。 床头灯发出声闷响,无助呐喊:招谁惹谁了我? 一夜无眠,第二天一通来自白琛的消息打乱了明泽也好不容易调整好的心态,白琛手底下的人偷拍到了一组陌生车辆的照片,而那俩陌生商务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无比脸熟的家伙。 “赵亚力?”这瘟神什么时候掺和到这件事里来了? 当红坟落到他手上会不会有危险这个念头出现的,明泽也已经拨通了四中教务处主任的电话并从中获得了赵亚力的联系方式。 第一百一十七章 待客之道 清晨的温度不算太高,许是最近多雨天空灰蒙蒙的,朦胧的街道偶有环卫工人挥舞扫帚的声音,某位校霸叼着烟迈着心事重重的步调走在马路上,手机响了起来,过分欢脱逗比的铃声吓得他一个激灵,是个陌生号码,正好在朔方楼吃了一肚子气要撒,赵亚力倒是想看看哪个推销这么不要命得工作。 “喂!”没好气地接起电话,“一道早给你爹打电话推销尼玛呢?你要不把你家坟头草说开花咯,老子顺着电话线弄死你个龟孙儿!” 赵亚力光顾着发泄,没听到电话那头清脆的骨络声响。 “口臭是病,得治,我把我的私人医生介绍给你,他很擅长口腔科。”电话另一边的人儿忍着额间的青筋。 不是推销?声音听起来有点熟,但具体在哪听过又想不起来了,校霸微微一怔,“你谁?” “红坟是不是在你那?”明泽也直奔主题,他一秒都不想多跟这个脑残对话。 “明泽也?!”校霸激灵的小脑袋瓜稍稍一转就猜到电话那头人的身份。 “回答问题!” 他以为他在跟谁打电话?这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惹得某位校霸的拳头头跃跃欲试,“呵,我干嘛要回答你的问题?红坟在不在我这跟你有半毛钱关系?老子就不告诉你,弱鸡。” “有种你再说一遍!”后槽牙磨出了不小的动静。 “呦?隔着电话挺蛮横啊?有本事来我跟前横啊?竖起耳朵挺好咯,你、就、是、个、只会、放空炮、的、弱鸡!”赵亚力就是听不惯明泽也那种即使气急也顶多低沉一度的温醇嗓子,是个男人就得铿锵有力,中气十足,他一直就觉得明泽也是个娘娘腔,于是乎,挑衅词汇脱口而出的时候他倒是想看看这个大明星离了人群芳菲的簇拥,到底还剩下什么。 “你!你给小爷等着!”胸口有什么正在熊熊燃烧,那种即将被灼烧致死的愤怒让一向谨小慎微的少年丧失了思维能力。 某位大明星被怒火烧掉了理智,脑袋空白一片愤愤出门,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二人口中约定的地点,军政大院的门前戒备森严,当思考能力重新回到明泽也的身上时,他有些懊悔自己怎么就沉不住气屁颠屁颠就过来了呢?人家是市长的儿子,想做作弄自己简直易如反掌,如今他身陷网络舆论,再被摆上一道就别想翻身了…… 这般想着,明泽也还是决定回去,一时失去理智没什么,最重要的是如履薄冰的谨慎不能丢。正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嗤笑,随后便听到:“嘿,还真来了,后悔就赶紧滚回去找你粉丝们哭诉去。” “赵亚力!”想到自己在学校曾被这人带头围攻过,即将熄灭的火焰瞬间被点燃,明泽也咬牙冲上前去。 …… 于是乎当两个少年气喘吁吁鼻青脸肿地坐在沙发上相互扫射视线电磁炮的时候,二人中央盲眼的红坟面色凝重地开口:“所以,你们刚刚是打了一架吗?” 先是明泽也撇开视线,冷哼一声,抱肩转过身去。 “死娘炮。”赵亚力见状,拇指拭去嘴角的淤血,暗骂一声。 “你说什么?!”大明星耳朵尖着呢,回过头就是一记大白眼,桃花眸从未像今天这般圆溜。 “说你死娘炮,死娘炮!”赵亚力略略吐舌。 “到底谁是留长头发的死娘炮?你心里没点数?”明泽也冷笑。 感受到二人再次徒增的电光火石,红坟皱眉:“好了你俩,都少说两句吧!初五你已过弱冠,别总像个孩子一样!” “弱冠什么弱冠,小爷今年刚过成人礼!”某位大明星不满道。 见红坟矛头往明泽也那儿去,赵亚力偷笑一声。 “你也是,你是主他是客,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红坟转过脸来就是另一顿训,偷笑的人嘴角的弧度都没来得及褪下。 原本是事件中心的怨祖大人此时倒成了二人的调解员,活脱脱地长辈模样。 赵亚力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起身活动了下手臂,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气泡水将其中一瓶扔给了明泽也,后者一愣,赶忙接了下来,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待客之道。”赵亚力举了举气泡水,彰显他的宽容大量。 大明星一脸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拧开瓶盖,小抿一口以作冰释前嫌,随后嫌弃地将气泡水丢在茶几上。 赵亚力也颇为贴心地为红坟倒了一杯牛奶放在她手里,少女浅浅一笑,道了声谢谢,而这样的画面映入在场第三个人的眼帘时令他顿感一阵不爽,‘嘁,什么嘛,原来只要给牛奶喝,对谁都可以笑得这么甜……’明泽也只觉的这个笑容无比刺眼,胸口像刚刚经历一场山体滑坡,石碓堵在心上,闷得让人只想大吼一声。 算了,既然她已经安全了,就不要再继续掺和下去了。 静谧的空气飘荡起尴尬的氛围,明泽也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我还有通告,先回去了。”说罢,朝玄关走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红坟的手揽在半空,忽而失去了方向,蝴蝶掠过指尖却怎么都抓不住的焦灼感,她急忙起身追上前去。 换鞋的人儿揉了揉胸口,他猜一定是打架的时候赵亚力那货下了重手才导致胸腔气闷,回头得把私人医生叫过来瞅瞅。 “初五!”由是焦急,沙发前的名贵青花瓷差点被红坟撞倒,好在赵亚力轻巧地接住了,他凝视红坟趔趄的身形,没有选择上前搀扶,他想,红坟应该更愿意她口中呼唤之人去扶她。 “喂,你小心点!眼瞎就老实呆着!”明泽也真真是无可奈何上前搀住了差点踩了个悬空的少女,他一只脚踩着拖鞋一只脚刚穿好鞋子,形象有些滑稽。 “可不可以带我回去……”红坟满脸希冀地开口。 少年一怔,看了眼赵亚力,前者刚一接触到他的目光瞬间装作手头有事要忙,明显的“别看我,我就是个打酱油的。”的表情。 “我……我很忙,抱歉……”明泽也咧了咧嘴,他想说他接下来的行程很繁忙,想要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忙,可最终却只是表达出了很牵强的意味。 “我不会打扰你的,初五,就像上次一样,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会乖巧地等你回来,一动也不动。红坟竭力想要表现出自己不会成为负累的样子,她只是想呆在初五的身边,一直一直。 一口一个初五,现在好了,不光是刺眼的问题了,少年甚至觉得听觉也出了差错,他眸中掠过一丝黯淡,仿若自己已经快被“初五”这个人物覆盖,差点真的以为红坟脸上所有的期待都是对自己而言的。 她就像被你蛊惑的观众,沉迷在你演绎角色的品格之中,而真正顽劣的你本身,对她来说一文不值,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一种声音,一种教唆少年将少女推开的声音,于是乎明泽也照做了。 “我不是初五,对不起。”骗了你。 第一百一十八章 真相是她 明泽也觉得自己该和红坟斩断联系了,毕竟他马上得动身去非洲,回来以后大概也直接入学了,往后也应该与她再也没有交集了,更何况,他发现自己好像变得很奇怪,对红坟的在意让他偏离了曾经的自己,这种感觉很危险,一个人倘若掌控不了自己的情绪,那这个人对身边的人来说就是不定时炸弹;少年不喜欢自己的意识不随着他的意志飘动,就像时不时总想起曾经与红坟相遇的画面一样。 在很多事情上,明泽也是偏执且死磕到底的,但在感情上,他永远是个初生牛犊,尽管无数的角色都让他尝到了爱情的甘甜,可真正的他从来只会往外推攘,因为他只想保护心里那一点点好不容易守住的自在,倘若心也不自由了,那么他整个人都完了。 少年从不奢求感情上的富裕,因为他知道自己早已经一贫如洗,为数不多的热情给了演戏与创作,再怎么压榨都不会多出一点儿来,所以当他开始介意“初五”这张面具的时候,危险信号已经悄然到来,触及底线的警钟敲得他脑壳都疼了。 明泽也逃了。 赵亚力是这么觉得的,那家伙奔跑起来双脚绑了火箭筒似的,何止落荒而逃一词能形容?红坟在他眼里就像个被勘破真容的女妖怪,而他这个傻书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组织不起来就撒丫子逃了。 校霸点了根烟,狠狠嘬了一口,又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拿起明泽也剩下的那大半瓶气泡水,“希望这顿揍没白挨,要动真格老子早把他打残了。”拍了拍呆愣在原地的红坟,赵亚力叹息道:“来来来,喝口饮料压压惊,想让弱冠之年的人理解恋爱都难,更何况是个刚过成人礼的对吧,你得对我们年轻人多一点包容,是吧?毕竟在感情中,谁还不是个宝宝呢?” 说的头头是道,自己可能还不如人家明泽也呢,赵亚力悻悻打散脑中的胡思乱想,以及忽然冒出来的一张清冷面孔。 红坟本不想接气泡水,可赵亚力非硬塞给她,无奈之下也只能握在手中,“谢谢。” 前者道完谢之后再没有下一步动作可把校霸急坏了,他赶紧想了个主意,自顾自又去冰箱开了一瓶气泡水佯装纳闷道:“奇了怪了,这气泡水怎么喝着有一股牛奶味儿?”语毕还不忘啧吧嘴。 “是吗?”听到牛奶二字,眼盲少女来个兴趣,一挑眉,举起手中气泡水吨吨吨了起来。 某校霸瞠目凝视红坟的唇贴上原本明泽也喝过的位置,心中无比雀跃:“怎么样怎么样,什么感觉?” “嗯……不是牛奶的味道啊……”红坟蹙眉细细品,怎么都尝不出赵亚力所说的牛奶味。 ‘不会吧,怎么一点效果都没有?难不成那货不是龙是鹿精?’校霸托着下巴来回打量万怨之祖,不时抬手在她眼前晃荡,然而就这样过了许久,都未曾见她灰色的眼眸有任何的好转,“靠,果然没什么卵用,老子白挨这一顿揍!”早知道就下狠手把那小子打个半残再说。 眼瞅着红坟满脸的失意,赵亚力顾不上什么龙涎不龙涎的,扶着她重新坐回沙发。 视线凝滞在少女脸上许久。 “红坟,我需要你对我说实话。”赵亚力抱肩倚在沙发上,二郎腿翘荡在半空,表情却严肃地过了头。 “什么?”握着气泡水的人儿一头雾水。 也该是时候开门见山了。 “你根本没有失忆,对吗?”茶几上的烟盒已经空了,少年干脆把烟灰缸里的烟蒂拿出来重新点燃,浑浊的烟雾缭绕在二人跟前,眯起眼睛换了口吻:“换种说法,你用自己的灵修交换了你现在的记忆,九百二十年前的诛心劫是翰元祖师帮你解开的,这种术法会在施法者与受法者身上留下倒三角的铭文。”语毕,赵亚力深深看向了万怨之祖的脸。 握住气泡水瓶的骨节有些泛白,红坟嘴角晕开若有似无的笑意,只见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们这些神啊怪的,莫名其妙的机制太多了,虽然我读过梶尾真治的小说,也认为这个世界或许存在着爱玛侬,但真的去了解才发现太麻烦了,有些人被容许长生却必须遗忘,有些人能够承载记忆却无法长生……”赵亚力原本不想说出自己的猜测,但左右翰元祖师对他总有隐瞒,他实在没有耐心一次次去朔方楼讨说法,别人烦他他自己也觉得麻烦,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小木盒,一边把玩一边又说:“你的灵修是用交换的形式被抽出去的,对于你的身体来说,已经是外物,所以会一直拒绝,再者你的潜意识也在拒绝成为万怨之祖,红坟,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能告诉我吗?” “……”灰暗的瞳孔渐渐趋向黯淡,缄默的空气萦绕在二人身旁,直到窗外私家车的灯光照进来,万怨之祖才在叹息之下缓缓释然地开口:“我只是……想再见见他,只是,想确认一下,这一世他过的好不好……” “谁?初五?还是……明泽也?”赵亚力放下二郎腿。 少女抿唇,不再做言。 “所以你用灵修交换而来的只是将九百多年前的自己召回来,用以确认一下明泽也过的好不好?”赵亚力扶额失笑着摇头:“现在你看到了?他过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好到一旦有人敢近他身就会被抓起来,所以你该把曾经的红坟换回来了吧……” 其实并不难理解红坟看上去与平时无差却又实打实不是曾经的那个人,只是因为现在她这副躯体里居住着九百二十年前的她,本质上来说没有区别,性格也还是一样,只是记忆这种东西能根本性地把两者区别开来,就比如十岁时候的你是你,二十岁的你是你却并不是当初十岁的你了,可以说是两个人,也可以说是一个人。 赵亚力回想起昨夜翰元祖师对他说的那些话,‘用你们的话说,记忆可以称作人格,不同的记忆是不同的人格,不同的人格可以理解成不同的灵魂,简单的解释,如今的万怨之祖身体里住着九百二十年前的灵魂。’ 红坟无神的眸子眨了眨,她笑了起来,这种笑容是赵亚力从未在失忆前红坟的脸上见识过的,那般美艳脱俗,遥像雪山之巅的红莲,热烈又冰冷,这与之前讷痴的少女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唯闻她声音缀着点琐碎的琉璃似的:“我还以为我能骗过所有人。” 少年人眉头一蹙。 “大概是我执念太深,求死之志太过强烈,才会不顾一切交换这一直盘旋在脑袋里的遥远记忆……”万怨之祖无奈地说。 赵亚力努努嘴,嗓子低了一层:“按照你们的话说,万年的岁月该有无数的诛心劫,为什么单单醒了九百年前的记忆?” 还真是剖析深刻的问题,“动心生虚妄,虚妄需诛心。”红坟嘴角一直挂着笑意,简单的十个字几乎阐释了有关于赵亚力的所有问题。 只有动了凡心才会遭遇诛心劫?赵亚力是这么理解的,还真是苛刻的生存之道,原来七仙女董永的故事并不是骗人的。少年人揉了揉脑门,昨晚朔方楼到现在,他的三观再一次经历了洗礼,九百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明泽也就是初五?或者说是他的转世?”尝试性问道。 红坟不置可否,只是叹息一声。 “怎么?”赵亚力挑眉。 “不再是了。”笑容渐渐收敛,最终消失地一干二净。 “我说你们说话怎么都一个腔调?你怎么也爱吊人胃口?”赵亚力没好气:“敢不敢把前因后果说出来?总让我猜,会死很多脑细胞的!” “你应该知道,记忆是供灵识飞往轮回门的养料,如果记忆是灵魂,来世早已没有今生的灵魂,灵识的内核出生时重新生长,只有因果福报荡在命运途中,他又怎么可能是初五……” 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少女的眸子。 “那你为什么……”一口一声初五地叫他?又为什么从朔方楼出来后直奔明泽也的住所,伪装成什么都已经忘记…… “如果能看破,我自然就没有执念了。”惨淡一笑:“……他身上有初五的气息……终究是承了初五的福报……” “节哀……”赵亚力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完全跟不上红坟透露的讯息了,他赶忙终结了这个话题,又问:“我就想知道你的灵修该怎么处理,虽然作为交换给了施术者,可施术者有意还给你,毕竟也是你自己的东西……”拜托,这红珠子天天在盒子里乱窜,烦都烦死了。 “大概因为我还没有完成心愿吧……所以灵识才会一直与我相斥。” “你不是说就为了看看明泽也,确认他过得好不好?” “我还想问问他,为什么……” 第一百一十九章 灵识的真正机制 赵亚力把人给揍了。 原因只是心情不好。 导火索则是在健身房集体洗浴室里瞅见了个男人在敷面膜,运动没看那人动几下,护肤倒是做了全套,某位校霸直接一大包器械重重甩在了那人腰上,揍人的时候不忘恶狠狠嚼着字眼:“死人妖!死娘炮!” 奈何人家小胳膊细腿的怎是武力值爆表的校霸对手,被其压在身下拼了命的喊救命,若不是几个下来洗澡换衣服的私教发现了拖开二人,这位无辜的面膜男恐当场就义。 老何来捞人的时候,瞅着赵亚力坐在警察局靠门口的位置上享受着原本不属于他这种暴力分子的待遇,旁边几个协警供着他时的模样活像寺庙里烧香拜佛的信徒,唯恐菩萨不知他们心中所求。 与值班副局长交涉了几句后,领着少年人往车库走去,何渡不自觉苦口婆心:“少爷,该收敛一下脾气了,还有几个月你就成年了。” 一手插在裤袋,另一手将运动背包甩在肩后的校霸不以为然地吹起口中的泡泡糖,“你就不该来,他们把我关进去也好,最好一辈子别放出来,我就想看看他回来后是什么反应,估计那好不容易修出来的耐心会被一下子炸光,真想瞅瞅他一脸吃了屎的表情。”嗤语着,好几次被自己的话逗笑。 “唉,老爷其实一直都在关注着你。”回到车上,系好安全带,何渡启动车子。 泡泡吹炸,沾在唇边,少年冷哼一声,“呵,你这话,我就当笑话听了。”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遍这种玩笑话,一开始会当真,后来,呵。 叹息声很快被城市高速上的疾风掩盖,何渡瞄了一眼后视镜中少年人,他倚在座位上,面无表情地看向车窗外飞速流逝的风景,明明一脸的无所谓,窗户倒影出来的模样却异常落寞孤独,城市的灯火点染了他眼角的光亮,某种角度看,还以为他在哭泣;何渡是在赵亚力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来到赵家工作的,也算是看着赵家小少爷长大,小时候的赵亚力如同所有童话故事里的小王子,善良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就连他都觉得呆在少年身边有种不可言喻的温暖,也不知道什么开始,这位赵家小少爷爱上了恶作剧,像是故意无理取闹只是为了得到关注的坏孩子,也是那个时候,赵启坤当上了这偌大皇城的市长,后来,少年发展成了校园霸凌者,暴力成为了他解决问题的手段,一边想要得到父母的关注,一边又想全世界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是啊,仔细想想,赵亚力的转变完全是因为那个家渐稀的冰冷…… 赵家的豪华大宅迎来了个陌生的女孩儿,这是所有下人的共识,不知道内情的都以为她是赵亚力的小女友,没有人讨论赵公子是不是早恋,她们议论她的眼盲都还来不及,最令她们惊奇的是,这位蛮狠凶恶的少爷在面对这位小女友时,总是耐心温柔的。 “何渡,跟我讲讲翰元祖师。”下车前,赵亚力吐掉了嘴里的泡泡糖。 闻言,司机摇摇头:“修灵人不可妄议祖师。” “那你给我讲讲修灵盟会。”将运动包随手一丢,点燃一根烟,少年又说:“比如它的由来。” 何渡蹙眉半晌,幽幽开口:“这就要从这世界的本真开始讲起了,就像细胞一样,灵识也会在离开人体后进行自我分裂。” 赵亚力饶有兴致地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所以,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找到了某个人后,感到自己的人生终于得以完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是两个原本一体的灵识之间的微妙联系,你以为你一见钟情,你以为你们合称得像上辈子就曾经遇见过?那不过是分裂灵识间相互的认同感而已。 当然,经年岁月中,一定会有人发现这些秘密,而那些人,为了防止自己的灵识进入到轮回产生分裂,形成了两大针对此事的专门派系——修不死身,以及,炼不灭灵。 两种派系虽然都奔着同一个目的,但在时代更迭,日月轮转之中,渐渐形成了较大的差别,不死身作为灵识载体,是灵识不分裂的间接原因,而其根本,是天道不容的长生,这一类别通常天劫傍身,时时活在刀山火海里,久而久之便销声匿迹了;与前者相反,不灭灵的冶炼则是冲着直接原因去的,其偷师战国阴阳术法窥天地之机,选择顺从天道,遂大行其道,被百家推崇,修灵一词,便是修炼不灭灵,以达到身死之后,秉持强大的灵识,不被清洗、分裂,从而踏入轮回之门。” 闻言尽,少年人咋舌半讷讷吐槽道:“修灵,也是另一种长生,天道,终究不及人类的智慧。”最后手动将嘴合上,咽了口吐沫继续发问:“万怨之祖,是不是前者?” 何渡不动声色点点头,又说:“不死身有二,一为天道之外,太虚之中,与天同生;二乃昊天诅咒,不死不灭。” “她是哪种?”赵亚力脱口而道。 “不知,即便是翰元祖师,也只是九百年前生人,修灵人的历史不过短暂千年,万怨之祖尚可追溯到万年前的传说时代。”何渡眼神深处露出某种意味不明的光芒。 赵亚力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化出夸张的颜艺,五官挤在了一块儿,他机械地摇摇头:“讲真的,何渡,如果我没有经历过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现在一定会打120送你去医院。” 以凡人有限的知识图层要如何承接这过于庞大的讯息,赵亚力以非人的速度一再扩充眼界,他不自觉摸了摸脑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长出大光相。 忽然想起一件非常的关键的事情,赵亚力拦住了往前走的何渡,“等等,你说什么?翰元祖师也是九百多年前的人?” “……”何渡心下一阵苦恼,怎么就不小心透露了翰元祖师的信息了呢?还是说,这位小公子在故意套他话? “一直暗搓搓关注着红坟,甚至不惜损耗灵修帮她打开九百二十年前的诛心劫……”赵亚力斜着嘴嘬着空气,丹凤眼闪过狡黠的光,这个翰元祖师,到底何方神圣…… 第一百二十章 那就去非洲吧 回到赵家,某红姓的传说人物正站在二楼阳台上翘首以盼着什么,从下往上遥遥看过去活像个望夫石。 “老实说,本来想问问你跟翰元祖师到底存在什么联系的,现在却更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突兀的问候声出现在身后,红坟微微侧过头,嘴角微显弧度但并不言语,自从那天被这小鬼头瞧出了端倪,她便开始减少话语。 “说说呗,在想什么?”赵亚力把抱丢在沙发上,径直来到红坟的身边,颔首又道:“这个家里,除了老何,也只有你愿意听我说些有的没的,如果你有红坟现世的记忆,就知道我对你从来没有敌意。” 稍稍一愣,红坟幽幽开口:“他去非洲了。”尾音裹着点点无可奈何。 “没办法,名气大到一定程度,身上就会背负起责任,环境保护什么的,公益活动不间断……”赵亚力扣动打火机,烟头“呲呲”作响,“有一点我挺佩服他的,明明累得跟条狗似的,却一直表现出积极向上的姿态,不得不说,天生的演员。” 红坟假装听不出少年人话中是褒是贬,淡淡地说:“他身体不好。” “诶?”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我曾观察过,他入睡后,心率非常不稳定,时而急促时而冗长。”万怨之祖的表情十分严肃:“何况,以凡人之躯受人信仰,简直就是在燃烧寿命……” 赵亚力神情一僵:“不会吧?受人喜爱也有罪?这都什么狗屁理论?”虽然不喜欢明泽也,但还是觉得红坟的话更加过分。 灰色的眸子半垂眼帘,“是啊,狗屁理论……”可这是事实啊。 “所以你一直在担心他?”吐出轮轮烟圈。 “非洲是野生动物的天堂,但不是他的……那里疟疾肆虐……”红坟咬了咬唇,不敢再往下想。 “这点可以放心,随行的人会保护他的,医疗设备也是国际级的。”明泽也少说也是少数几个被联合国邀请的人,那种荣誉光环下,铁定不会敷衍了事。 少女摇摇头,转而面朝夜色,“你不懂……” 赵亚力沉默盯着红坟无神的瞳孔半晌:“你别告诉我明泽也也要历劫?”瞧啊,某位校霸的小脑袋瓜就转的就是快,挡都挡不住。 红坟的表情愈发凝重起来,她有些害怕赵亚力的脑洞。 将手中的烟蒂探出老远(吸烟有害健康!乱扔还燃烧的烟头更加不道德。)少年人转过身倚在阳台护栏上,大吼一句:“那就去找他!” “诶?”这回轮到红坟咋舌。 “多大点事儿,与其在这担心得要死,不如行动起来,反正你的心一直都在他那里,身体也诚实点儿呗。”今晚的月亮特别的圆,不知是不是快到月中了。 “可我……已经没有灵修了。”红坟失落地底下头,双手不自觉紧握。 “大姐,在我们现代呢,有种交通工具叫飞机。”回想起当初跟着红坟穿梭时空摔了个盆骨碎裂现在屁股还疼呢,少年人嫌弃地打了个冷战,掏出手机点开旅游app,“科技才是第一生产力啊,怨祖大人。”不忘嘴碎揶揄一下红坟。 眼盲的少女只莞尔一笑,她觉得并没有反驳赵亚力的必要,因为人类本就是创造神话的族群。 于是乎,在旁人眼中恩爱无比的小情侣各戴着昂贵墨镜出现在候机大厅时,身边总不时飘过来打探的目光,为了掩饰红坟的眼盲,某位校霸连自己的贞操名分都给葬送进去了,随意买了杯美式咖啡入口时他想自己到底在图啥?按理说翰元祖师早就不再拿陈善浓威胁他了,自己也不该再陷在这种牛鬼蛇神的漩涡里,扪心自问,大概是生命太过顺畅,总想找到真正有意义的事来做,总是在这种时候,赵亚力才会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抵达内罗毕的时候,可以明显感受到不同于国内的热浪一波接着一波卷过身侧,让人仿若置身某种导弹爆破现场,长大13个小时的僵坐差点把某校霸骨头拆了。 内罗毕作为东非最大的城市,可谓是非洲的纽约,正直暑假期间的旅游旺季,眺望车水马龙的街道,塞满了来自全世界各国的人种,托运的行李箱重得过分,赵亚力暗骂自己怎么蠢到连哑铃也打包带来了?回过头,某红姓少女扎起了长发,一头干练的马尾站在人群中不知所措,白皙的肌肤在黑黝黝人群的衬托下映入眼帘居然有种在发光的错觉,赵亚力扭扭眼睛,心下自己一定是眼花了。 “喂,怨祖大人,这大热天的你不会想让我一直牵着你吧?”来到红坟身边,提起她的手,教她拉住他的衣角。 “……给你添麻烦了。”红坟歉疚地笑了笑,也因为少年的到来而安心。 赵亚力无奈地啧吧嘴,推着行李车领着红坟走过标注着“weletonairobi”的巨大横幅牌。 何谓书到用时方恨平日吊儿郎当,正当赵公子踩着租来的敞篷车里高扬的《livewhilewe’reyoung》欢脱的曲调下车来到这家号称以优质贴心服务接待各国游客闻名的酒店时,那来到新世界的欣喜瞬间跑了调,一下子把校霸拉回了讨厌的英文课。 不是说有优质服务吗?连个说中文的人都没有? 按照经理的说法,负责中文部分接待的人员今天刚好无故旷了工,瞄了眼身后一脸懵的红坟,身为男性的自尊自然不会就此妥协,就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赵亚力掏出手机翻译,心下世界再大,没有爷办不到的事情。 酒店人员是为难的,恰逢暑假期间的旅游旺季,整个酒店都预先被定了个严实,更逢联合国宣传媒体包揽了大部分的高级套房,此时也就只剩下独独一间最高层也是最贵的总统套房,据说是某对意大利夫妇昨晚吵架退了房这才空的。 ‘怎么办,住一间屋子的话老子这辈子恐怕都洗不清了!’赵亚力为难地再次看了一眼红坟,前者依旧是翘眉等待的模样,活像个万事交由仆人做的大小姐。 方圆十里恐怕再也没有空房了,某位校霸懊恼自己为什么不直接预定好酒店,他才不承认自己是因为看不懂英语……狠狠心,一拍手机,定了定了。 酒店接待士领着二人走上电梯时,赵亚力附耳红坟二人不得不住在一间房间里,语毕,隔着墨镜都能感受到万怨之祖见了鬼似的惊讶,情绪一秒既过,红坟表以理解。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明信片 只叹不愧为一晚上接近万元人民币的屋子,总统套间敞开的一瞬间,仿若进入了雕梁画栋的维多利亚贵族时代,落地窗全景,一眼过去将大半个内罗毕尽收眼底,阳光被切割成规则的几何状透过特殊的玻璃投射到身上时竟感不到任何的灼热,古典与现代科技交织成的堂皇屋子足够丰富人生的阅历,赵亚力只是可惜红坟什么都感受不到。 闻得身侧之人不同寻常的呼吸声,“你很兴奋?”红坟摘下墨镜,朝着赵亚力的方向问道。 少年人扎起齐脖的长发,并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轻应一声:“对。” “看来你很喜欢这里。”红坟跟着一起笑着。 “喜欢算不上,只是觉得很自由。”一种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能够自由调配的喜悦,道不清也说不明,总之,由衷的欢喜。 “自由……”这个词汇听来有些陌生,红坟愣了愣神。 赵亚力一定没有透过镜子看到自己的笑容,皓齿洁洁,清爽俊逸,他站在阳光里,第一次有意无意向外人透露那埋在内心之中即将腐烂的梦想:“来非洲不全都是为了你,当中也有一点我的私心,小的时候父母不在家,陪我的始终是电视,第一次从科教频道了解到非洲,我就对这里着了迷,动物们与我们分享这个世界,活生生的,近在咫尺……怎么说呢,如果可以,其实我愿意一直留在这跟野生动物为伴。”说完,小小的腼腆染上少年的脸颊,他挠挠头:“是个很烂很娘的梦想对么?”毕竟与平日里高大威猛的校霸形象格格不入,旁人看他总是洒脱的,此时却扭扭捏捏起来。 万怨之祖失笑,“不,是个很伟大的梦想。”当有这种思想出现时就已经证明跟前的少年人超脱了多数普通人;“你很善良。” 闻言,赵亚力感受到面部前所未有的热胀,虽然他一向认为自己脸皮厚到足以作为地球的第二层保护膜,他咳嗽两声,“善良的人可不会有乌色灵识。” 红坟只笑笑不说话。 ※ 歇尔德瑞克野生动物基金会是明泽也的第一站,他的首要任务是为北非白犀牛拍摄公益广告,他的行踪被完全公开透明的发布在微博之上,包括在大卫野生大象收容所与那些孤儿小象暖心的合照,微博底下有数之不尽的叫好声,也有揣测,比如一些逃避论,又或是洗白论,毕竟这次舆论的风头一直紧随“冷情”二字,媒体总结出以往发生在少年身上的绯闻,比如助理的死他表现得太过冷静,又比如曾经的好友助理受冤入狱他竟又一言不发,有的黑粉说他所有的采访镜头情绪都是表演出来的,真性情怼人时露出的虎牙,委婉谦逊时低头的眼睫,又或是欢笑时挤在一起的包子脸,每一处细节都宛若精心雕琢,毫无破绽,就连圈内最好的狗仔也是在拍摄他的绯闻时出了事故,如此,粉丝们的欢呼声渐渐被路人们的质疑声掩盖。 在抵达肯尼亚的第二个星期,国内网络依旧不改对明泽也真正性情的风言风语,虽然被公司压下去了大部分,但终究有实证暴露在外;躺在欧式贵妃榻上的少年贴有创可贴的胳膊无力地压在脑门上,另一只手垂在沙发坐垫下,地毯上静静摆着一台pad,单薄的身体几乎与沙发融为一体,从远处看几乎只察觉到他掩着脑袋的纤细手臂。 公司随行十几人,当中有直接从高层调配来的助理,按照他们的话,各国的青年代表都齐聚在这家酒店,他们多数是各国内优质的偶像,也有富豪们的子女名媛,身份高贵异常;整八点在酒店顶层花园有一场可以形象称之为“联谊”的聚会,是来自韩国财阀千金发起的。 “泽也,起来补妆了。”声音来自于尚容最高领导人尚迪容的私人助理john,年轻的海归精英,眼神流转间总有一种高人一等的傲气。 公司很重视这次联合国野生动物公益联合会,明泽也自然是代表了国家的颜面,这早已超脱了他作为明星的本身,于是乎更加严格的行程控制与过于严肃的外员交涉繁复地令人窒息,这位年少有为的青年代表一再铆足气力超负荷运转,本以为今天从里瓦野生动物保护区回来可以休息,没想到刚躺下半小时不到,又要继续牵动早已做不出任何表情的面部肌肉应酬饭局。 由于行程很满,早期在桑布鲁部落做采访的时候不小心割伤的手臂只是做了简单的处理,现在右手臂有些疼,却也不是那么不能忍,额头有些烫,视线稍有模糊,明泽也只当是身体劳累后的反馈,应声起来,几位化妆师从john身后迅速进来,负责发型的喷着凝固发胶,负责面部的涂抹着还不如少年原本肌肤颜色的粉底……明泽也如同手工傀儡娃娃,在各大匠人的操作下,最终呈现出容光焕发的姿容。 深棕西装配合领结,黯淡的流线轮廓,如同深夜颓败的残花,有些荼蘼又有些危险,john很满意明泽也此刻的状态,慵懒之余闪耀着一种不入世的艳丽,他暗想那些个亚洲名媛大抵没有几个能逃得了明泽也,毕竟他的面孔是上帝最骄傲的艺术品。 这个人,天生的明星啊。 如果他只是普通人,那就太浪费这样的天颜了,有时候想想刘雅梅真是太好运了,若是放任明泽也泯然众人,简直就是天大的罪过。 “这是她们的资料。”出门之际,john递来一沓卡片,英文记录的各国青年代表的生平资料,“三分钟,把脸和人名对上。” 接过卡片,潦草地看了一遍,少年眉头一直凝滞着沉闷,眼中流转着旁人察觉不到的暗流。 这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不是吗? 公司在乎的是国际社交,以探求更高的发展空间,而这张明信片,就是少年。 第一百二十二章 陌生的吻 “什么鬼,这酒店顶楼在蹦迪吗?”如果现场感受到酒楼露天趴的热闹,赵亚力铁定要对酒店隔音默默点赞,然而就这微乎其微几乎察觉不到的声音还是不自觉飘进他耳朵里,先是将脑袋埋在靠枕里,发现此招完全不见效后某校霸“腾”地一下蹿了起来,拉开行李箱,一对哑铃被拿了出来。 “你干什么去?”红坟拉住了少年。 “当然是干仗去,大晚上扰民还有理了?”很明显能听到后槽牙“咯咯”磨响。 “这里不是国内。”万怨之祖叹息。 此话一出,赵亚力先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身在国外,大概是睡迷糊了,某校霸用力挠挠头,将哑铃放置一旁,讪讪坐下:“妈的,老子忘了!” 红坟笑了声,“其实也不是很吵,忍忍就过去了。” “忍?不可能。”校霸可不是什么善茬,凭什么别人开趴他受罪?说罢,套上外套,将红坟的衣服丢给她,“既然是热闹,咱们也去凑凑。”赵大公子夜店小王子的称号可不是白来的。 “诶?” “诶什么诶,我请你吃夜宵。” 少女被少年的蛮力拉出门,直到身处昼夜温差巨大的室外,被一阵凉风吹得哆嗦半许,才悻悻穿上外衣。 灯红酒绿的世界如同沙漠绿洲的海市蜃楼,普通人拼命匍匐前行,最终不过一口泥沙,而本就身处绿洲的人,遥在天际之外,投影出的朱门酒肉可望不可即,重重保安将天台晚会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保护着这世界上最受关注之人的狂欢。 “很高兴认识您。” “谢谢。” “我也是,非常荣幸能认识您。” “哦,没关系,非常感谢。” “久仰大名,是的,我个人非常喜爱您。” …… 少年人在人群中央,用熟练的英文承接着四面八方投来的问候,酒杯攥在手上,杯中香槟从未被饮尽,因为总有人上来邀杯,名媛们投来欣赏的目光,尤看他谦逊优雅,标准的礼仪动作,高贵自信的谈笑风生,介于男人与少年间成熟内敛,干净洒脱的神奇魅力着实吸引了很多女性的青睐,尤其是这场国际趴的策划人,韩国大财富独女朴允熙。 “你很独特。”女孩儿着装有些暴露,浓妆艳抹下藏着一双清冽的眸,她用酒杯敲了敲明泽也的左臂,窈窕的身姿满是不动声色的暗号。 少年人单手抚着西装,微笑着回应:“谢谢。”翘起的嘴角在旁人眼里似乎窑变出了狡黠,天知道只是他机械表情中的一种。 朴允熙挑眉抿了口香槟,随手丢给酒侍,眼睛弯成新月状,给人一种漫步丛林时被豹子盯上的感受,“我们逃离这里吧,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不由分说缠上少年的臂膀,顺带着强制拉走了他。 明泽也自认为不是猎物,但他却无法招架过分主动的女孩儿,尤其是这种明明年纪与自己相仿却早已历经无数情场的富豪女,大家都觉得这是一段佳话,财阀独女拉着别国青年才俊逃离吵闹party,很浪漫的故事,不是吗? john假装看不到明泽也的求救,回过头自顾自喝酒。 “stop!” 越走越快,越拉扯越用力,少年人终是在酒店长廊的拐角处甩开了这位韩国女孩儿,他不悦地蹙眉:“抱歉。”先为自己的大声严呵道歉,“我并不认为擅自离开聚会是礼貌的行为。”抬手扯了扯袖口。 “得了吧,从进场开始,你满脸都写着‘我讨厌这里’‘为什么我非得在这儿?’的情绪。”朴允熙嗤哼一声,插肩挑衅地看向明泽也。 难不成,是自己的演技退步了?少年狐疑地斜视女孩儿,被看透心思的窘迫瞬时暴露在黑宝石的瞳孔里。 趁着明泽也疑惑愣神,朴允熙轻车熟路扯过他的西装领子,踮起脚尖想要亲吻他,从晚会一开场她就想这么做了,这张面孔对她的吸引力实在过于强大,论阴柔美,韩式帅哥绝对不输,可眼前这个少年却远不止如此,太过禁欲的模样就是勾引,太过干净的气质就是妖媚,征服欲一下涌进她的脑海,如此支配着本能的动作。 比如这样一个吻。 长廊的尽头,暖黄的灯光照的人昏昏的,赵亚力将红坟拉到一侧,下意识用手遮住红坟眸子的时候才惊觉多此一举。 “怎么了?”红坟好奇。 “没怎么……”校霸目光与长廊上另外的一位少年汇聚在半空,而这位少年方才正颔首与衣着暴露的女孩儿拥吻。 还真是香艳的场景啊,赵亚力忽然感觉胸口正苒苒憋着股气,如果继续呆在这里他铁定忍不住上前揍人,但这次他的理智完全控制了身体,“这个晚会不是太精彩,咱们还是回去老实呆着吧。”说话时,睡眠不足看起来半吊着的丹凤眸恶狠狠地盯着前方的少年。 “可我感觉到,初五就在附近……而且,他现在很危险。”少女露出恳求的笑容,映入赵亚力眼帘中好似在说:咱们去找他吧! 他就在眼前,赵亚力摩挲了一下鼻子,“相信我,他不在这里。”这孙子逍遥着呢,你所谓的劫数只是瞎掰掰的吧? 拉起红坟正面朝这对狗男女迎了上去。 擦肩而过的两位少年眼中不时能滋出些火花,然而却都选择了沉默。 明泽也的视线透着讶异,却在流转到红坟身上时有些闪躲。他有些庆幸红坟的眼睛看不见。 背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长廊的尽头,顺着明泽也目光探去,朴允熙感慨:“那个女孩儿……似乎看不见诶。” 明泽也发出一声倦怠的鼻音收回视线,随后理了理领结厉色道:“朴允熙小姐,我希望这只是一次玩笑。” “不解风情。”女孩儿妖娆一笑,甩甩长发转过身,离去前:“keh,youwillbemine.”余光斜视一侧,信誓旦旦地说。 如果不是这次外出,明泽也差点忘了自己的英文名,他权当没听到女孩儿的宣示,他不喜欢这种被人当做战利品的感觉;现在回聚会一定会被john逮住问个不停,先回房间休息吧,少年摸了摸西服口袋,失望地反映过来,门卡在john那里。 第一百二十三章 生死渡临 索性来到酒店的另一头的长廊,打开尽头的落地窗缝隙,任由夜风吹乱化妆师精心装扮的发型,酒精与身体并未站在一个阵营,此时脑袋有些混,视线里的城市灯火逐渐形成模糊不清的光点,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蹲下身,胃部一阵又一阵的灼烧袭来,将头埋在双腿间,咬着牙忍受身体越来越激烈的痛楚。 就这样过了很久,少年并未有任何好转。 冷汗从背脊一滴滴沿着消瘦的弧线滑落。 忍着浑身的冷颤,明泽也拨通了john的电话,“喂?”电话的另一头异常嘈杂,接电话的人似乎也很尽兴。 “john,我……有些不舒服……”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完整说完一句话。 “什么?我这边很吵,你说什么?”john受到身边人的邀请:“哦,好的,这就来!泽也我这里有个邀,你好好和朴小姐过二人世界!”语毕,立即挂掉了电话。 “嘟——嘟——嘟” 明泽也半启着唇,没来得及吐露出来的话被忙音隔断,只得讪讪咽了回去,他喘着粗气看了一眼黑屏的手机,当中倒映出自己孱弱的模样,‘明泽也……你真的太弱了……’少年颤巍巍扶着墙起身,皇宫一样的酒店长廊意象派油画似的在眼前不断分裂,整合,最终挤在一起。 明显能感受到脚底不稳,走路打飘,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沙子上会陷进去一般,明泽也再次掏出手机,想要拨通刘雅梅的电话,却在指腹剐蹭之际重重摔倒在地。 疼,太疼了,只是分不清具体是哪里疼,好像浑身都着了火,仿佛跌进了油锅,身上的一处毛孔都在往里渗入热油,又好像身处极寒冰窟,四面八方的幽冽寒气蔓延入骨。 “这里!在这里!” 谁的声音,熟悉又讨厌。 “初五!初五!醒醒!” 又是谁的声音,满注焦急与关切,荡进黑黝黝的心房,这般好听,却不属于他。 意识尚存半许时,令人心安的梅香窜入鼻子,真好闻呐,每当自己身处危险的境地总能闻到这股清香,明明冷冽又清淡,却让人有一股归属感,本想尽可能多贪婪的拥有这股梅香,却在触及到梅香来源时戛然而止,‘可这并不属于我……她喜欢别人……她只是把我当做别人……’ 赵亚力本想扛起不省人事的明泽也,却未料到前者居然还残存意识,仿若回光返照般蛮力一推,半蹲的校霸重心不稳直直朝前踉跄而去,“哎呦我操?你以为老子想背你?”某暴脾气坚决不能忍,回过头来咬牙切齿。 “走开!……别碰我……都走……听到没有……滚……都滚!”虽是含糊其辞,却能明显在少年虚弱的脸上看到厌恶的情绪。 “我就日了狗了,跟谁俩呢?爷还不伺候了!红坟,咱们走,让这弱鸡自己自生自灭去!”赵亚力满脸青筋地拉起红坟,却被前者用力挣脱了开来,只见红坟眼角划过血色的痕迹,灰色的瞳孔里满是祈求:“求你了,他现在很虚弱!我的血能治愈皮肉伤,但无法针对生死渡引发的病毒,现在只能做到延缓病发,他必须去医院!”说罢,不顾赵亚力的阻拦,狠狠咬破自己的手指。 “喂,你!?”一万只草泥马在心中来回奔腾,赵亚力啐了口吐沫,眉头紧皱再次蹲下身。 红坟摸索着明泽也的方位,好不容易将手递到少年的唇边,唯听少年嫌弃地“呸”了声,将头撇到一边:“你……离我远点!我不止说过一次,我不想再看到你!”不想看到你流血,不论何种形式! “有完没完啊你!红坟在救你!”赵亚力虽然也不太苟同喝血的方式,但他至少懂得红坟血液的宝贵。 “初五,不要任性了!”红坟咬牙。 ‘又是初五……又是初五……明泽也呢……在你心里,明泽也算什么?’为什么胸口会疼,又为什么鼻梁会酸?少年奋力大吼一声:“我不是初五!” 黑暗就着浑身力量的消散缓缓袭来,少年如同掉入一潭深水,不断向下沉去。 梦魇中,是谁痴痴呢喃:“如果对我的好完全是源于另外一个人,那我不要。” …… 混沌里,身子很轻。 这次,又是何种梦境? 少年身处一地旷野中,天空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他顺着地面血色的小溪一步一步朝着矗立在滂沱的两个人走去。 他们维持着怪异的动作,像是定格了一般。 一柄冒着寒光的长剑没入了女人的身体,她身着的朱色长麾竟比鲜血更加腥红,而剑的另一头,是个戴着面具黑色劲衣的男人。 少年抬起眼帘,看向女人,只是一瞬,心狠狠揪痛了一下。 这是何等悲伤的眼神,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女人绝美妖艳,明明陌生却给人感觉很亲近,很熟稔。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女人的嘴角缓缓淌出鲜血,她轻咳一声,自顾自表情松动,多了些许自嘲的意味,未等男人开口,只听她又说:“原来你所求,不过是报仇,不过是……要我死。” 男人的声音伴着雨声,显得凄厉:“不过?”他冷笑:“轶城千条人命在你眼里只是不过?就算你死上千次也无力偿还这笔血债……” “是啊,欠的债是要还的。”嘴边挑起一抹绝望的笑意,泪水划过脏兮兮的脸颊:“其实不必你动手,一个天雷我就会灰飞烟灭。”女人从发髻上扯出了什么,散乱的发瞬时无力地垂落在肩上。 决绝地抽出长剑,携带者惯性,女人超前趔趄了一下,脚下有些不稳,黑衣男人转过身去,看不清他面具下的表情,只当做默认红衣女子的自裁。 “我想问问你,从救我的那一刻起到现在为止的整整十年,你……有没有一瞬间是……”女人握着白色的簪子颤抖着问:“爱过我的?” 男人回答的很快,仿佛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从未”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初见轮回门 “病人感染了新型ebov变种病毒,必须马上隔离!” “接触人员也必须隔离体检!” 当听到这两句通过翻译机传达到耳边的话时,赵亚力整个人都懵了,一群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防护服医生将他强制性的锁到了隔离病房区,和他一起的还有红坟。 两个人如同劳改犯似的穿上了统一的病号服,端坐在白得刺眼的小房间里,探照灯从上至下,灼得赵亚力眼睛生疼。 “你们是什么时候接触病人的?” 内罗毕的翻译中文倒是很溜,赵亚力闻言踮了踮脚,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说:“比起我们这种刚刚接触他的人,你们是不是应该把联合国的那群青年代表先抓起来?我记得,好像有个女的还跟他接吻来着?” 高高的探视窗口里,翻译正在把少年的话一句句准确无误的翻给主治医师们听,瞅见他们的表情一点点大惊失色,赵亚力心情说不上的好,他推了推一边神情呆滞的红坟,“你怎么知道他感染病毒的?” 盲眼的少女蹙眉:“占卜。” “占卜?用什么占的?” “套房里水景盆的那两只宠物乌龟。”红坟如实回答。 某校霸齿间钻出一声“噫!”满脸‘龟龟那么可爱,你怎么可以杀龟龟!’的表情,“什么时候的事?”眼睛瞎了还不安分。 “你睡觉的时候。” “我去,没看出来你挺能啊?” “……” “行了行了,别哭丧着脸了,相信现代医院,能治好他的。” 红坟没有回应赵亚力过分自信的安慰,她摇摇头依旧是那句:“你不懂,治不好的,那是他的命数。” 没错了,明泽也和初五一样,一生有三次生死渡,十年为限。 这回轮到赵亚力哑然,倥偬道:“这么说……他会死?” “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出去!”红坟神色炯炯。 “你有办法救他?”赵亚力狐疑。 万怨之祖用力颔首,视线闪烁坚定的光。 ※ 国内,甚至是国际上的消息是全面封锁的,包括只有极少数几个知晓新型病毒的联合国高层,所以传回尚容耳朵里的消息是,明泽也在里瓦野生动物保护区因为低血糖晕倒被送往了医院,各国的青年代表以不尽相同的理由悉数被隔离起来。 经过一个星期的倾力研究,终于可以确定这种新型病毒致命性很高却没有传染性,病毒虽呈现出畸形可怖的状态,却一直处于休眠状态,对寄主以外的生命体没有任何的兴趣,用联合国病毒防控中心研究员的话来说,‘只是想与寄主同归于尽。’ 似极了癌细胞。 从第三天开始,隔离病房的少年人原本只是创可贴大小的伤口开始高速腐烂,就像是一块放在没有开冷冻的夏日冰箱里的猪肉,很快爬满了各色真菌,这样的现象让医护人员目瞪口呆,因为他们不论用多浓稠的消毒水或是给少年注射多少消炎药都没有办法清除。 一时间除了发现病毒没有传染性,剩下的几乎束手无策。 本就消瘦的少年人,一下子脱了形,包子脸凹嘬进去,尤为怜人,氧气罩几乎盖住了整张脸,当中白雾与身边的各类仪器交织成的节奏证明他还活着,又或是一直活在梦魇里。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小也好怕!你们快出来啊!” 又是这样一地黑暗的沼泽地,萤火虫衔着枯骨飞向涅色的地平线,聚集的人群,小声的议论,刺鼻的汽油,破碎的玻璃划破了脸颊,小孩儿不懂悲伤,只知道木讷地望向颠倒的车窗外,防火栓旁正向外喷涌着地下水,溅到脸上,好冰,好凉。 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里…… 少年人站在人群之外,平静地看向事故,很多次,他都想上前掐死车中垂死挣扎的小孩儿,但他始终无法挤进人群,也无法看清那个即将打开车门救他出来的女人。 “又是这个梦,看都看烦了。”谁的声音,悬浮在人群之外,空洞异常,跟他一样是这片梦魇的外来人。 “谁在说话?”少年环视四周。 “别看了,我在你胸口。” “阿祈?!”目光锁在自己胸前的吊坠上,“你,你活了?我还以为你……” 苒苒而升的金光飘在少年身旁,打了个瞌睡说:“睡了一觉而已,倒是你,满身死气。” 少年茫然地问:“死气?什么意思?我不就是低血糖晕倒了吗?” 正当阿祈想要详告明泽也他的身体状况时,少年的梦境开始大幅度摇动起来,柏油马路的尽头好似游过来一只迅捷的小蛇,将大地龟裂成可怖的创口,不远处城市的中心开始塌陷,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少年站在洞口的边缘凝视深渊,有种即将坠落进去的错觉。 不等明泽也反应,黑洞深处冒出一小簇幽暗的光,好像是蓝色的光,又好像是绿色的,只要稍稍变换角度,它完全就是另一种形态,黑暗贪婪地吸食着光,导致于它始终只有一个小点。 “这是……”少年凝视光点,疑惑了起来:“我的梦境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现象,为什么会……” 阿祈忽然开口,声线如被极地冰封万年:“退后!” 少年不明所以朝后跄了两步,只见金色的光芒缓缓落地,从中走出来一影人形,挡在了他的身前,来自深渊的风呼啸而过,吹动阿祈人形轮廓的金色芥粒,“小子,我问你,今年多大了?” 前者的口吻听来不似玩笑,否则没有人会这种时候问人年纪,明泽也诚实回答:“十八。” 阿祈“啧”了声,自言自语了一堆少年听不懂的话,随后转过身拉起还在状况外的少年人朝深渊相反的方向跑了起来。 “我们为什么要跑?这里是我的梦境,只要我想象,它就会消失的吧?”明泽也天真地问。 金色光影叹息:“没用的,它不是你灵识的产物。” 少年人神情微微一变,“那它是什么?” 阿祈踌躇半许,开口:“轮回门。”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以血为祭,以身为介 天空不断有鸟群飞过,各类昆虫幕天席地仓皇逃命,城市森林在一点点被黑洞吞噬,每到一处都是断壁残垣,人们哭喊着,无助着,轰然倒塌的梦境世界被地震粉碎得彻底。 末日场景,悉数上演。 轮回门三个字伴随着耳旁风响一直盘旋在少年的脑海里,他不懂,但似乎明白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着,明泽也,你必须要有强烈的求生意志。”跑到一处加油站时,阿祈停了下来,他不知从何处搞来一辆共享单车,嘴里小声嘀咕着这小子的灵识真够细腻的,连城市设备都很齐全,“剩下的路,你必须自己逃,记住我的话,用你所有的力气逃!不能被黑洞抓到!” 少年喉结微动,一边平复心跳,一边瞪大眸子问:“我不懂,到底发生什么了,你要去哪?” “再磨蹭就来不及了!赶紧骑车走!”阿祈咬牙,转过头看向原本只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黑洞俨然扩张成了湖泊般大小,并且以骇人的速度不断吞并着梦境里的世界。 被敦促着跨上脚踏车,明泽也咬咬牙,按照阿祈指定的方向迅速逃离了崩坏的现场。 被留下的金色身影迎风恶狠狠念叨:“妈的,刚醒就给本尊找事干,生死渡来得也太及时了吧!”说罢,朝着腥红的天空大吼了一声:“红坟——!”话尽之处,化身朱色蟠龙。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传来,骑行到小巷子里的少年不敢停下,一再加快脚上的动作。 心电监护仪忽而加大了响动频率,肺功能仪也同时发出急促的声响,多数检测生命迹象的精密仪器都发出了不太悦耳的动静,仿若一种预告,病榻之人已接近生命的临界点。 包括联合国最顶级的医生,一大帮医护人员被叫到了特制隔离icu病房外。 “病人呼吸急促,体温上升,心率已……接近人类极限!”护士几乎被电极导联线的温度烫伤,本能地喊出斯瓦西里语,在场的医护人员面面相觑。 病毒防控中心大楼外,两抹身影鬼鬼祟祟没入楼道中。 “他怎么又在闭关?这货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闭关?”赵亚力躲在厕所最后一扇门对着电话抱怨。“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管什么敬不敬的!快告诉我怎么办!屁话,如果灵修还回去了我还会打电话找你吗?什么?!你再说一遍!”修灵盟会的主人当真是个不靠谱的玩意儿。 “砰——!” 厕所外的红坟被男厕传出的一声巨响吓了一跳,她顾不上男女有别,朝男厕门口走去:“赵亚力,我们得快点。” “好了好了别催了!”少年装模作样提拉着裤子出来。 “一会儿你放出我的灵修,无主灵识会暴动袭击所有的活物,趁着混乱我们偷偷溜进去。”红坟附耳少年再次重复计划。 赵亚力翻了个白眼,这个计划是他首先提出的,他当然知道该怎么实施,遂见他补充道:“记住把脸蒙起来,不然全世界都得通缉咱们。” 于是乎当血色的珠子满世界跳跃,见人就袭击时,昏厥的白衣天使们东倒西歪的模样倒是听令人心疼的,赵亚力一边嫌弃地拱开这些“尸体”一边心下得罪了,得罪了。 明泽也所在的icu并不难找,重重把守着保镖的那扇门就是,只不过现在的这群保镖全都被一颗小球给轻松解决了,赵亚力不禁想若是以后红坟的灵修一直无法回归本体,干脆把它当做一种物理武器也挺好用的,这样的想法没有持续多久,便被率先摸门进入病房的红坟的闷哼声惊醒。 前者被各类仪器交缠在一起的电线绊倒在地,好死不死又磕在某处显示器的棱角上,脑门生生印出个血印子,赵亚力虚惊一场上前扶起了红坟:“您老人家可慢着点,怎么样,疼不疼?”许是透过仪器发觉自己帮红坟擦拭额角的动作太过自然温柔,某校霸被吓得缩回手。 “我没事,快,扶我到他身边!”有什么在灼烧着空气,这感觉很不好,熟悉得让人恐惧,红坟拼命压抑心中的预感。 赵亚力排开一大堆医疗仪器,扶着红坟缓缓来到病榻前,不看病人还好,一看魂差点被吓飞,这才多久,病榻上的人儿便如同白骨似的,那般倾城的面容如同枯木般死灰,以前一拳打上去肉感十足的包子脸此刻像是被生生削去半个,瘦到脱形了啊!兄弟! “直径一丈画圆,每隔一尺停一下。” “等,等下!”赵亚力掏出手机,换算了一下红坟口中的量词,随后了然地扶着红坟在离少年病床一米多开外的地方蹲下身来,唯见红坟宛若缺失痛感神经似的眉头不带动一下地连续咬破了中指食指与无名指,用血在地上画出三条长横与短横。 阴阳爻符相互交错着,形成了一个明眼人能认出来都得阵法,赵亚力这才反应过来红坟正在摆阵,那么,九百多年前的红坟应是通晓上古阵法,是个祭祀专家?看样子确实比之前没恢复记忆的那个红坟厉害的多……但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少年也说不上来。 “你站到旁边去,启阵之时不可上前,否则会被当做贡品弑杀。”完阵之后,红坟将赵亚力推出了血阵,严肃叮嘱。 “哦……”少年嘟囔一声,乖乖退出几米开外,随后便见红坟从脑后掏出了什么,一直维持的丸子发型瞬间散落在身后,她伸出左手手掌,右手握着什么东西赵亚力也看不清,应该是有尖锐头子的器物,否则不会在红坟的手掌心划出一道锋利的口子,那口子像个小孩的的嘴,一点点向外咧着肉皮。 校霸内心深处的不安忽而加剧。 红坟将血肉模糊的手掌按在明泽也腐烂的手臂创口上,幽幽吟道: “以血为祭,以身为介,斗转之处,皆是吾物!” 咒语声起,原本固定在地面上的血渍渐渐发出幽暗的红光,不知是哪里来的风,吹倒了icu里的各类仪器,病榻之人身上的被褥被卷到了地上,横飞的各类塑料用品落在角落旮里,打在赵亚力的身上,少年吃痛一声便瞅见地面上的血爻正在飞速转动,如同被一双大手拨动的齿轮。 来不及惊异于古人幻妙的巫术,赵亚力很快发现了整件事的端倪,不对,这跟说好的不一样,红坟不是在治愈明泽也!而是——! “住手——!红坟!停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她来接我了 很久没来这里了,自从十岁那年跟着刘雅梅离开,福利院似乎一直都是记忆里的样子,贫穷得连绿化草坪都种不上,孩子们只能在黄沙地里围绕最简陋的设施玩耍,每一次到院长面前集合,一个个都变成灰头土脸的小花猫,院长总会不厌其烦地耐心帮孩子们擦拭脸颊,最后奖励一颗小糖果给他们,有时候院长也会教孩子们玩一个关于糖果的游戏,十分钟忍住不吃这颗糖,之后就会获得更多的糖果,每当这个游戏结束,明泽也的兜兜里都会鼓鼓囊囊的,他总是获得最多糖果的那一个。 福利院是用老旧的养老院遗址改造的,梧桐树太过茂盛,阳光呈现五爪的斑驳投向地面,铁栅栏锈迹斑斑,脚踏车链条的声音一直回荡在巷子里,整个梦境濒临破碎,却只有这里岁月静好,少年人下了车,来到空无一人的福利院门口,大门的锁链已经开始氧化,看样子早已无人居住。 明泽也成名后,每年都会向福利院捐献上百万的资金,后来听说整个福利院都搬出了曾经的小巷,最后成为了皇城最大的一家收容机构,老院长去世的那一天明泽也在国外参加时装周,匆匆忙忙结束行程的回国时,烟雨恼人,只能举着黑色的伞在很远很远的角落里凝视一群当初从福利院走出来的孩子们将老人的骨灰埋在墓碑之下。 尤记得院长满是褶皱的脸颊上总含着若有似无的暖笑,她像个睿智的圣人,总能解答孩子们千奇百怪的问题,那个时候明泽也不懂何为天使的模样,却一直都觉得院长是存在于世间真正的上帝使者,她从来不责怪他的执拗,偶尔也会坐在铁门前跟着他一道等着谁,她总说,不要放弃,不要怨恨,小也,爱你的人总归会回到你身边,以你不知道的形式…… 娱乐圈的名利场一直都让明泽也收获着成功,金钱与名誉,可少年人却一直都觉得自己不断地在失去着什么,不管是夏日里密密麻麻草丛里钻出来的萤火虫,还是晴空当头洒在身上的阳光。 童年就像一场做不完的梦,有的人一辈子都在被童年治愈,而有的人却要用一辈子去治愈童年。等的人永远不会回来,失去的永远都无法被弥补。铁门之外的少年抿着唇,低头握住满是锈迹的门栏,刘海遮住了他的眸,唯有长长的睫颤抖着,某种不知名的液体滴落在黄沙上,瞬间被吸浸。 恍惚间,一双肉肉的小手透过铁栅栏扯了扯少年人。 “大哥哥,你在哭吗?”稚嫩的嗓音,纯净的瞳孔,圆溜溜的脑袋。 明泽也望向肉包子一样的小圆脸,那与自己一样的虎牙闪烁着白洁的光,天真的大眼睛里,荡漾着自己这张失意的脸。 “我没哭……”少年吸了吸鼻子,蹲下身朝着男孩儿硬生生扯出一抹微笑。 小家伙鼓了鼓脸颊,朝少年身后瞥了瞥,叮嘱道:“这里快要塌了,大哥哥还是尽快离开比较好。” 明泽也一怔,转过头,那一路跟随而来的黑洞无限延伸,小巷子轰然倒塌,绝望的气息即将蔓延至福利院门口,只是不知为什么,它原本迅捷的速度瞬间慢了下来。 “你不走吗?”少年握住男孩儿肉呼呼的小手。 只见小男孩儿露出甜甜的笑,这样的表情忽而令明泽也有些怀念,自从离开福利院后,他再也没能露出过这样真挚的笑容,他说:“我不能走,她回来看不到我,会着急的。” 这样的话,这样的场景,好像重演似的。 而当初问话的刘雅梅如今换成了自己,明泽也眉宇渐舒,眼角源源不断滴落着什么,用力摇了摇头:“她不会回来的!” “她会回来的。”男孩儿笃定的眸子里反射出明泽也颤抖的肩,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狗尾巴草,“只要小虫子出来,她就会回来接我了!” 少年握住铁栏的手骨节泛白,一直低着的头忽然抬了起来:“不会了!她早就把你忘了!两年了!她一次都没回来看过你!我们只是这个世界遗留的多余人,没有人会在乎,没有人!包括她!”愤懑地拍掉男孩儿小手上的狗尾巴草,“醒醒吧!明泽也!你就是个笑话!” 小男孩儿没有因为少年的突如其来的无礼行为感到任何的气愤,反而露出了长者般的仁慈: “如果当初,你再多等她一天呢?” 伴随着话落,落在地上枯萎干瘪的狗尾巴草突然化作一滩绿液融到了黄沙地里,转瞬间泥泞中嫩芽破土抽枝出五颜六色的花骨朵,仿若五倍速观看种子发芽的纪录片,怒放只是一瞬,每一朵花蕊中都飞出了绿莹莹的小蝶,它们化作星光冉冉升空,排成长长的流苏,绕过少年人的指尖,桃花眸倒影出这一番绚烂,失望的童年啊,终于欣喜若狂地说:“虫子……出来了……” “是啊,她回来了。” 腥红的地平线,天崩地裂的梦境,紧跟身后的深渊,童年的梦境戛然停滞。 明泽也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灌入了氢气,悠悠向上飘着,鱼鳞晚霞布满天际,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童年的自己凝视着成年后的他渐渐远去,少年人在懵里懵懂间,看到了曾经的福利院门口不知何时多出一剪身影,而后他听到了小小的自己喜极而泣的声音,“耶!小红来接我啦——!我再也不是一个人啦——!” “我来接你了,小也,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多么温柔的声线啊,明泽也几乎忘了,自己这些年渴求的东西,不过是那个女人回头看一眼自己。 如果当初没有放弃,再多给她一点信任,是不是会有和如今不一样的结果? 只是好可惜,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谢谢你,没有抛弃我……” 明泽也越飞越高,梦境里的城市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个点,消失在眼帘。 第一百二十七章 劫去,对峙 “红坟——!” 匆慌上前想要阻止这场祭祀的赵亚力被法阵结界弹出老远,脑袋撞到桌角上,顾不得被血液沾湿的长发,他朝着阵中人大吼:“快停下——!你没有灵修,与普通人无异,吸收过来的生死渡根本没地方消化的!” 阵中人装作听不到阵外人的劝阻,右手紧紧握住左手的手腕的,剧烈的术法抖动几欲让她把持不住身形,以凡人之躯正面对抗轮回门的后果渐渐暴露了出来,伴随着病毒入体,少女姣好的面容逐渐被灼伤,尤其是左半边脸直到脖子根如同被注入滚烫的岩浆,刹那间糜烂不堪。 好在有另一股力量在帮助红坟吸收生死渡,以至于并未发生全身溃烂的下场,待赤色光芒渐稀消失,阵中人如同断线的傀儡娃娃,颓然半跪在地,搁浅沙滩鱼儿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长发糟乱的少年人顾不得形象有多么不符合国际礼仪,纵身来到法阵中央悻悻拢住少女的双肩,低沉嗓子问道:“那病毒转移到你身上了对不对?你说话啊!”之前何渡透露给他的讯息惊得校霸浑身冷汗。 ‘在修灵人的术法中,有种被视为禁术的吸纳术,名为斗转,只需布下一个简单的阵法,便可将旁人的福报一并纳入自己的修灵之中,同理,也可以把旁人的劫数转移到自己身上,而这个术法本身就是九百多年前万怨之祖发明的。’ 闻少年言中的愤懑与责怪,红坟无神的瞳孔稍稍一滞,闭唇不语。 “你——”正当少年想要继续说什么的时候,一直被红坟下意识遮掩的左半边脸颊透过窗外的夜光展现在赵亚力眼前,他被吓得朝后退了两步,瞪大的眼睑不予置信地颤抖着,如果,这还可以被称作脸的话。 如果你看过终结者,又或者看过九十年代的香港b级片,就一定会对烂肉有所了解,那种仿佛在烙饼锅里滚过一圈的感官,皮开肉绽加之番茄酱一样的血浆糊在少女的左脸,好似被恶魔舔舐过一样可怖渗人。 反观病榻上的明泽也,何止一个面色红润有光泽能形容?先前那般脱了形的骷髅模样一去不复返,恢复成这张倾国倾城的欠扁容貌,赵亚力一再克制自己把他揍醒的冲动。 “咱们走吧……”万怨之祖艰难地扯动嘴角,转身之际,如同鲐背之年的老者,龙钟蹒跚。 赵亚力揉了揉脑后,又揉了揉胸口,有什么地方正堵着撒不开气,又有一块地方针扎一样的疼,后槽牙不自觉咬合在一起,权当是场面太过震撼的后遗症。 fbi抵挡现场的时候,除了整个病毒防护中心医护人员全部无故晕倒以及特殊icu病房里的那位亚洲明星突然痊愈以外,并未有其他收获,美国人的第六区多了一例神秘案件,按照他们的话来说,外星人一定光顾过防护中心,否则无法解释大规模人员同时昏睡,大家异口同声昏迷前看到了红色的光线。 美帝又有事可做了。 “昏睡期间是否感知身边有什么动静?”暗色调的审讯室,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投射下来,三三两两的记录员,以及一名问话员。 “没。”少年人抿了口咖啡,天,他们到底放了多少糖? “现在呢,身体有什么异常吗?” 明泽也抬起眼帘,眼神看来有些促狭,对于痊愈后继续被强制留在防控中心略有不满:“你们难道不应该比我更了解吗?” 几名调查人员面面相觑,询问者继续说:“我们有理由怀疑你身上存在异常能量。” “那么请问,这几天你们为这样无理的怀疑找到实证了吗?”明泽也把玩病号服衣角,冷嗤一声。 真是个牙尖嘴利的人,调查员深知眼前的亚洲人很棘手,缄默的空气被众人各怀心思的呼吸声填充,最后询问者态度软了下来:“听着,我们不必这样剑拔弩张,keh先生。”举了举手招来手下替明泽也换了一杯咖啡,从档案袋抽出一张照片,滑向少年。 待少年接住照片观摩时,询问者补充:“这是那天防控中心外围拍到的照片。” 照片相当模糊,迎着烈阳拍摄出来的效果很渣,但明泽也依旧认出了当中两人的身份,稍纵即逝的讶异被他隐藏得很好,遂见他绽开无懈可击的笑容:“我可以理解成,你想告诉我,你们拍下了两团乌贝寿司?” 负责记录的人员闻言憋笑了起来,被门口几名探员轻咳示警后怏怏掩藏好情绪继续扳直了身体。 “这个玩笑并不好笑,keh先生。”询问员暗了暗神色,“请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包括照片中这两名涉嫌非法闯入的嫌疑人。” 桃花眸渐渐眯成新月,狭长的流线型眸子露出某种寒意:“探员先生,既然连你们都没办法确认他们的身份,又凭什么认为我应该认识他们?从头至尾我只是个病人,我想我并没有义务帮助你们破案,更没有必要被你们逼迫,我想你们也知道我为什么会是我的祖国挑选出来出席联合国野生动物保护公益宣传的青年代表,对于痊愈后被强制留在防控中心这种不人道行为的报道,你们应该也挺感兴趣的,对吗?” 这是一个刚满十八岁少年该有的气魄吗?在场的所有人都怀疑。 负责询问的探员努了努嘴,最后又用力抿在一起,半晌,他边摇头边摆手:“你赢了。”与身后的两名探员交头接耳后,询问者打开了审讯室的门,指了指外边:“你可以离开了,keh先生。” 当一切风平浪静,先前的全城戒备如同玩笑,john在烈日下狂晒三小时,差点脱水晕倒时终于看到了自家大明星从联合国肯尼亚驻扎大楼走了出来,这才放下心头的巨石发了个消息传回国内尚容集团。 “来,泽也,咱们先去把衣服换了。”john一通电话将地下停车场的保姆车招了上来,搀着少年坐上了车,总裁助理是内疚的,所以一切显得很殷勤,以至于明泽也有些不适应。 穿上john递来的衣物时,什么东西从暗袋里掉落了出来。 “这是什么?”john捡起掉落的黄色纸张,“道具符纸?晦气晦气!”说罢扬手便揉成了纸团。 闻言,明泽也眼疾手快扳住了john的手腕:“还我。” “诶?什……嘶,疼疼疼,你轻点,还你就是了!”john推了推挂在鼻梁上的眼镜,老实巴交地将黄纸交给了明泽也,心下这小子大病初愈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手劲。 小心翼翼摊开揉成一团的黄纸,潦草的血符已经伴随着时间变成了暗黑色,明泽也蹙眉用指腹抚了抚干枯的血迹,‘是你做的吗?红坟……’ 第一百二十八章 留下她 回到酒店,大堂的工作人员正在小声议论着什么,训练有素的她们不会轻易七嘴八舌,如果不是发生大事的话。 “你听说了吗?顶层套房5055今天入住了一位血淋淋的客人。” “听总统间卫生员说,那个盲眼女孩儿整张脸都烂了!” “真吓人啊!” 顶层套间……盲眼女孩儿…… 步伐越来越快,遇到来内罗毕旅游认出少年的粉丝,也不顾她们的欣喜拦围,冲向了电梯,几名工作人员跟在身后忙上前解释,john一头雾水。 透过落地窗撒进卧室的阳光照在失魂落魄的赵家公子身上,他颓着双肩,捧着手机卧坐在沙发上,每六个小时,闹钟会响一次,用以提醒他敲敲红坟的房门,告知她该换纱布了。 这四天是怎么过来的,回想起来简直一场噩梦。 背着红坟回来的时候,她一直在不住的咳血,为了避免酒店工作人员的怀疑,少年将她裹成一团粽子抱回了套间。 万怨之祖爬到浴室边上不住地吐着黑色血块,就像一管年久失修的水龙头,断断续续喷涌出脏水,糜烂的左脸一阵又一阵飘来腐臭,赵亚力尝试过再次打开木盒,然而灵修依旧到处乱撞,不愿回到红坟的身体里。 附近的医疗站点或是药店里的绷带几乎被少年搜刮一通,消毒药水以及消炎药,疗效好的不好的,各类牌子也都买了,若不是酒店的隔音效果好,那一次次涂抹消毒药水时从房间里传出的痛苦嘶吼一定会让他被当做罪犯被抓起来。 赵亚力一直以为红坟没有痛觉,因为每一次她都能面无表情地咬伤自己,又或是将尖锐的簪子刺向自己,现在他才知道,她最强的能力,是忍;她伤害自己的动作那般娴熟,有时候真的怀疑存活万年对她来说是地狱绝非天堂。 又一次为她上药,虚弱的人儿喉咙里只能发出些简陋的低吟,双眸流淌出腥红的液体,浑身战栗着,像一只重伤的孤狼,喘息声沉重地宛若地底传来的动静,她死死抓住衣角,不论是额上的,还是手臂上,青筋暴露地让人以为她得了静脉曲张。 这样的痛楚不论是对红坟还是赵亚力来说,都是精神煎熬,某位自以为意志力极度坚决的校霸,此时此刻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吓出了神经衰弱。 本以为是酒店工作人员推着餐车来送餐,正好自己也饿了,悻悻打开门,唯见一张急促而严肃的脸,没等赵亚力反应过来,门外人迅速推开了他纵身进入套房,径直踱步朝紧闭的房门走去。 “明泽也?”反应过来的赵亚力追上少年的脚步,一把扯过他的肩:“你来干什么?出去出去!”边说边往后拉扯他。 “她在哪?”少年甩开校霸禁锢的手,瞪大眸子问道。 “她……啧,关你什么事?你赶紧出去!再不走别怪老子不客气!”赵亚力语噎,赶忙跳开话题,作势要打他。 “……”明泽也并不惧怕赵亚力的拳头,只奋力甩开了他,继而朝房门走去。 “妈的!”赵亚力啐了口吐沫,“找死!”拳头不顾分说直接掰过少年的身子,朝少年的脸砸去。 拳头如铁块落在明泽也的嘴角,与牙齿相互抵触,瞬间就磕碰出了淤青,嘴里泛起腥味,惯性导致少年向后踉跄而去,撞到了墙壁之上,大明星后牙槽动了动,一改旁人眼中谦和的模样,眼中戾气颇重,也朝赵亚力袭去。 两人如同两块磁铁扭打在一起,他们年轻稚嫩的脸颊被斑斓的色彩填充,青一块紫一块,尤是动静过大,碰倒了酒店套间的装饰瓷瓶,破裂的声音没能阻止二人的冲动,最终阻止他们的,是一阵开门声。 “别打了。” 没有人能用如此平静的口吻拉开两个热血当头的人,而红坟做到了,两位少年骤然停下手上的动作,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没能挥下去的拳木讷地举在半空,二人同时看向把自己包裹成阿联酋人的红坟。 “你怎么出来了……”打架占据优势的赵亚力骑在大明星身上,目光企及红坟时生出某种内疚来,但他确实很想打明泽也,怒火一点既着的那种。 同时看向红坟的明泽也咽下嘴里的血痰,“你……”你还好吧?这样简单的问候如鲠在喉,刺得少年几欲泪流。 二人像面临圣旨的佞臣,悻悻松开彼此,以无措地站姿杵在原地傻愣愣盯着红坟,明泽也的目光一直流连在红坟包裹地严严实实的脑袋上,这样露骨的打探引来赵亚力的不满,他眼梢一动,讽刺道:“镜头前人五人六的,没见过女人是吗?” 明泽也眉头拧成川字,对于赵亚力这种护红坟如同护犊子的情绪感到由衷的——嫉妒。 胸口酸溜溜的,却又无比羡慕眼前这个人可以随时肆意宣扬心中所想,以至于可以不用思考后果大打出手,甚至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地保护一个人,而他呢,做任何的事情都要考虑后果,是啊,后果,哪怕是在镜头前的一个瞌睡都会被媒体大肆宣扬,各大商业连恍惚的片刻都不被准许。 没容许心中的负面情绪继续扩张,明泽也来到红坟跟前,一把牵住了她:“走,跟我去医院。” 少女闻言微微侧过头,半掩左半边身子,不住颤栗起来,“我没事的,只是对非洲天气过敏……” “去什么去,不去,我们马上就要回国了!”赵亚力切身打掉明泽也的手,一脸宣示主权的模样。 “回……国……”大明星机械重复校霸的话,视线却越过赵亚力直奔红坟:“今天吗?” 红坟发出一声鼻音,点点头,尽量用自己的右脸面对明泽也,但她不知道隐约的创口早已透过缝隙映入了少年的眼帘。 留下她!她现在很不好。 心中陡然冒出一句话,少年还以为是谁在他身后低吟咒语,下意识用余光瞄向身侧,然而并没有任何人,这下才惊醒,是自己想要留她。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少年心机 犹疑了会儿,抱一半希冀一半犹豫地说:“那天,谢谢你们把我送去医院……我,明天的行程是肯尼亚东查沃国家公园,如果可以的话……作为感谢,想邀请你们一起去……放心,随行的队医都是国际知名的,或许可以治好红坟……哦对了,机票我会报销的。”大明星发誓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包括第一次登台万人演唱会,又或者这一辈子活到现在从来没这么低声下气地邀请过谁,而现在得破例了,没有先例可循,只能放低姿态,再低一点。 前者的邀请听来满是祈求,看着他花猫一样的脸上露出诚恳的表情,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校霸收敛了张扬的怒气,插肩眯起眼睛,像是一张弯弓,充满打量,其实这个邀请听起来非常诱人,只是恰巧不合适,红坟根本没办法拖着这副模样外出。 赵亚力考虑再三,打算拒绝时,身后传来比他迅速得多的回应。 “谢谢你的邀请,我们就不去了。”无神的瞳孔折射出少年失望的脸。 如果你听过入秋的第一场雨,一定知道那串串如同连珠打在玻璃上的声音,萧瑟冷冽,入骨的疏离。 曾经她总是不管不顾旁人的感受蹿出来做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总是霸道的出现在别人的回忆里占着举足轻重的不好记忆,总是缠着他,跟着他,而如今眼前的红坟,还是曾经的她吗?这样的冰冷,这样的……礼貌…… 这一瞬间,少年人的心口被两块寒铁重重挤压在了一起,重到连呼气都变得急促起来。 眼见红坟转身,明泽也再一次拉住了她:“红坟!” 怎么会有种拉不住她的感觉? “别走。”算我求你。 某场雨夜,有个少年用尽全身之力渴求相拥之人不要丢下他,或是发烧的胡话,或是深陷梦魇的呓语,又或者根本不知道拥住自己的人是谁,但在场的另一个人却早已在心中发了誓,如今,他那番气若游丝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身体突然没有拒绝的勇气,连甩开他的桎梏都难以做到。 “有完没完?”赵亚力哼哧着拉开红坟,却发现根本拽不动两人。 明泽也仍在坚持,他认定的事情总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尽管现实生活中已经再难找到让他上心的事,就是这么倔强到不友好,连眉宇都透露着用力。 “可我……现在,很丑……而且,我看不见……”红坟泄气一叹,哪怕是过了九百年,她依然无法对他坚决,叮呤咣啷褪去一身好不容易鼓起的冷漠,选择缴械投降,而这样败北的神速令一边的赵亚力咋舌。 “没事,我不会离你太远的。”明泽也终于舒展眉头,小小的虎牙探出头来,算是对自己坚持得来的犒赏。 ‘一般情况下,男生会说,你一点都不丑,我会做你的拐杖,再不济也能说一句我会一直牵着你,小鬼,你注孤生指数已经到达令人发指的地步了。’阿祈不知何时蹿到了明泽也身后,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 “要你管……哪学来的乱七八糟的形容词……”面对神出鬼没的阿祈,明泽也已从当初的一惊一乍变成了如今的习惯成自然,他咬咬牙小声腹诽。 离开5055,明泽也上演当之无愧的影帝表演,求人时软萌模样瞬间被严肃冷峻的神情取代,理了理西服,从容不迫的脚步仿佛刚刚在房间里是开了一场国际会议。 “刚刚看清楚了么。”修长的腿踏入电梯时,少年朝空气小声问道,嘴型只微启,见到来者时甚至能友好的打招呼。 “红坟不会轻易受伤的,她脸上的侵蚀伤口是因为吸食了你的生死渡。”阿祈见识过明泽也灵识空间的强大,一般人的灵识与梦境无异,只是一个小小的空间,如同黑屋子一样,有可能是儿时呆过的屋子,也有可能是小时候经历的事情,明泽也当然也在重复进入小时候心中种下的执念,但旁人空间狭小到只够容纳那一段记忆,而他却刻画出了完整的城市记忆,很显然,他把整个世界纳入了其中,若非轮回门,阿祈甚至可以在这位大明星的梦境里乘坐飞机全世界旅行。所以,有些事情透露给他反而更好,比如生死渡的事情,阿祈这般想着,或许待他28岁那年,不再需要红坟如此奋不顾身。 “……生死渡?”明泽也尽可能去理解阿祈的话,却吃不透生死渡是什么。 “你的劫数,十年一次,一生三回。” 按下一楼的手指停驻在半空,俊美非凡的容颜露出短暂的诧异,“所以,八岁那年……”那场车祸,是他的劫?为什么死的却是他的父母? 阿祈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走出电梯,迎面走来很多的人,黑人白人相间,行色匆匆,少年抿唇隐忍腥红眸中的湿润,疾速穿过人群,直到来到一楼过道廖无人烟之处,才哮喘了起来,忍不住的咳嗽干呕,眼梢的泪伴着唾液无措地滴在大理石上。 “抱歉,虽然很残酷,但我把真相告诉你的原因,是希望你能救红坟。”阿祈目睹过太多的人世离别,那些贪嗔痴念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风景各异的画卷,一捧泥沙转身即逝,眼前少年人过度的伤悲导致的生理反应不过尔尔,有时候,经历的多了并非好事,反而生出残忍的个性。 明泽也强忍着胃部的不适感,白皙的肌肤因长时间弯腰而充血,颈部青筋凸起,他擦了擦嘴角,“怎么救……” “很简单,帮她拿回灵修。”阿祈琢磨半晌又开口:“只是过程很麻烦。” “你说。” “从赵亚力那小子灵识中提取的记忆来看,红坟的灵修一直处在无主的状态,被从缚灵盒中放出来会极度暴动,防控中心的医护人员也都是被她的灵修干倒的……” 明泽也闭上眼睛,重重叹息:“果然是她……” 第一百三十章 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接下来的话,我希望你不要惊讶,我尽量言简意赅一些,红坟现在只存有九百二十年前的记忆,于之前毫无记忆,于之后也只留存一些感知,简单的说她现在活在九百二十年年前。灵修无法回归本体的缘由一方面是她潜意识的拒绝,另一方面是因为那些修为不属于现在的她,换句话说,必须把原先的红坟找回来,而找回来的方式是现在的红坟放弃这段记忆,心甘情愿地放弃。” “咳咳咳咳——!”少年人泛白的指尖按在石膏墙上,他正面临着世界观改造,只听他嗓音被压成仿若震动模式般开口:“……她,到底是……” 明明看起来只是个神神叨叨,有些神经质的女孩儿,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他的身边,送点儿血当做见面礼,穿着打扮别提多乱了…… 初次见面时结冰的长发,红配绿的感人着装,嘴里嘟囔着不明所以的话,论谁看着都不觉得她是个正常人,再后来,每当自己身处险境,又或是她身处险境的时候,都会神迹般地再次相遇。 少年这才打开了心中那道关于红坟身上诸多疑问的闸门,他从来只知道逃避他不敢想的问题,那些超越了他认知图层的现象他一直懒得去想,而此刻,那些从小经历的诡异事件被一点点放大,一点点重新凝聚在脑袋里,不管是草丛,还是楼道,又或是街角电线杆旁,总有些挥之不去的蓝色光点出现在眼前,明明是夏天,经过那些光点时总会传来刺骨的凉意,小小的男孩儿总会问妈妈那些蓝色的,墨色的光芒是什么,而问题的答案是他被要求戴上隐形眼镜。 第一次遇见红坟的时候,是被一只看起来恶狠狠的猫攻击,被他忽略的是那不知从哪传来的寒冷,第二次是自家马路口,听到小杨阴森森的呼唤时也同样有寒意从脊背徒然升起,神经少女再一次出现在眼前,他在她的身边第一次看到了阿祈,也是如今伴在自己身侧的金光。 再到后面多次的相遇,更别说如何神乎其乎了,而他却一再给自己下暗示遗忘,他害怕看到世界背后的秘密,害怕打破母亲要求他戴上眼镜时为他营造的保护壳,母亲说:“小也,不要看,不要听,不要相信!”他只想好好的经营娱乐圈的这一亩三分地,然而上天一点都不打算放过他,到最后居然要他自己亲自揭开真实世界的幕布。 “硬要说的话,跟你玩的那款游戏差不多,这世界有很多的‘丧尸’,她是握住枪的那个,尽管她自己就是个最初的那个‘丧尸’,也可以把她当做历史的见证者,但她并没有这方面的记忆。”阿祈顿了顿,果然要解释红坟的来处实在太复杂了。 “灵修就是她握住的那把枪吗?那九百年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明泽也尽量让自己跟得上阿祈的语速。 悟性果然高,阿祈说:“这就要说到这个世界的机制问题了,长生之人无法承受所有的记忆,会在难以承受时,被降下诛心劫封存记忆,这样既可以保住灵修,也能继续存在,现在的红坟,被人解开了九百多年前的封印,身体为了保护她自动掩盖掉了之后的记忆。”红坟啊红坟,你当真执念深重,竟然会与修灵盟会做交易。 “怪不得,她一直叫我初五……”明泽也眼神一暗,睨了眼阿祈:“初五,真的,是她的前男友?”当真一语成谶吗? 阿祈再次沉默了起来,明泽也突然有种被人凝视的错觉,他猜一定不是阿祈躲在金光里死死盯着自己,可事实上却相反,如果他摘下右眼的隐形眼镜,一定能从金光之中看到阿祈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桃花眸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将缄默当做默认的明泽也轻蔑地勾起嘴角:“呵,没想到小爷也有这一天。”在粉丝眼里他始终是初恋脸,是所有人心中的唯一,话中的这一天,是指他曾经非常不屑的那种备胎,又或是替代品,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被人当做替代,而自己曾经居然为扮演初五得以接近红坟而沾沾自喜,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尤是呕吐后口中干涩难忍,明泽也走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瓶纯净水,正当他畅饮时,一直沉默的阿祈突然问道:“你喜欢红坟吗?” “噗——!” “咳咳咳咳——!” “sorry——!i’msosorry!” 路过走廊的国际友人们被无故喷了一脸的水,明泽也一边擦嘴一边鞠躬道歉,九十度弓腰异常标准,这是他多年登台致敬观众留下的后遗症,看在他态度诚恳,也不像故意的,行人们纷纷扬手离开。 “你脸红了?”阿祈继续揪着明泽也问话。 “废话,你被水呛着也得脸红!”明泽也没好气地拧紧瓶盖,闷声咳嗽两声:“你有病吧,好端端地扯这种八卦问题!” “回答我。”阿祈空灵的嗓音突然变得深沉,如同深海里暗流。 “当然不喜欢!”明泽也斜视金光,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好像阿祈的问题是桶脏水,完完全全勾起了他的洁癖,为了不被溅射到,他只得拼命躲藏,嘴上像泄洪似的数落红坟,哼哼唧唧个不停:“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她?审美让人忍无可忍,还不会打扮自己,表面看起来跟她差不多的女孩儿哪个不把自己捯饬得像个公主?她还特别不注意卫生!动不动就洒血给别人,一点卫生常识都没有,真不知道这么多年是怎么不染病的!喜欢偷窥人睡觉,爱喝沐浴露,害怕电吹风!说话还不算话,来无影去无踪,人还特别犟!把别人的话当做耳旁风,还有啊!一点自我保护的常识都没有,跟个傻子似的,谁接她都跟着回,赵亚力那种混混的话居然也信,还!还对他笑得那么甜!脑子那么蠢!我怎么可能喜欢这种人?你说是吧?小爷我喜欢的人一定是那种特别好看的,气质棒,还特别聪明,懂得拒绝别人还特别讲卫生的!”一口气不带重样地道出对红坟的不满,生怕少说一点都会被脏水浇个透心凉,以至于说完之后,少年整个人显得情绪激动,扶着墙大口喘息着,边喘边用手扇了扇脸旁的空气,脸色比方才更加红上一层,上了红釉似的。 阿祈一脸难以言喻的便秘表情盯着明泽也滔滔不绝,“真是难为你了,这么讨厌她……” “呵,那可真是太难为了!”撅起傲娇的嘴角。 语落,湿气腾腾的龙息从金光中窜了出来,唯见金光如同赫利俄斯冒着火光的日辇冉冉升空,“记住这种讨厌她的心情,但愿能抵消上一世的孽缘!你的东西,还给你!” “什……”没待明泽也把话问完,一缕银白色的光束从阿祈的金色光团的豁口出喷射而出,正中少年的眉心,来不及惊恐的神情被定格在光束击中额头之时,转瞬,某位刚刚成功欺骗了旁人与自己的少年人如同马戏团人偶表演家中的傀儡娃娃被扯断了吊线,毫无形象地瘫倒在地。 第一百三十一章 易小月易小词 “你真的要一起去?”赵亚力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目视沙发上神情纠结的红坟恨铁不成钢地说:“大姐你能不能矜持一点?他连个求字都没说你就答应了,能不能有点骨气?”换药时那种咬牙隐忍的万怨之祖去哪了? “对不起……我……”如果这世界上有种东西是万怨之祖的克星,不用多想,一定是明泽也。 “对不起,对不起,除了对不起你还会说什么?”气极之处,校霸脑袋一白,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生气?明明去肯尼亚国家公园是很酷的一件事不是吗?那我到底在气什么?“算了算了,只要把脸好好保护起来就行了,我会搀着你的。”无名的火被努力克制下来,校霸觉得自己委屈极了,自从许广茂的事件结束后,自己一直都在被压抑,真后悔刚刚没把那小子揍残。 万怨之祖露出半脸笑容,烂肉的一边因为扯动而疼了起来,最终只能演化成一个比哭还丑的笑。 忍不住叨叨:“您老人家可别笑了,伤口破了算谁的?”皇城本地人独有的牢骚本性,嘴碎,赵亚力一直不知道自己身上居然残留这样的习性,在校园里还是社会上,他总是保持着socool的模样,而到了红坟这里,或许有过过命的交情,也亲眼看到过她为救自己奋不顾身,赵亚力完全把她当做了自己人,自己人就是那种可以随意在她面前表现喜怒哀乐的人,她身上有种长者似的包容,又有老者那般的任性,与现在的女孩儿完全不同,却让校霸徒生一种依赖,换种形容,也许是吸引力。 “谢谢你,赵亚力,能遇见你,是红坟的福气。”九百二十多年前的红坟用词很准确,这个她从未见到过的少年是九百年后的自己认识的,身体残留着对他的信任,以至于第一次坐上他的车时她毫无对陌生人的抵触感,他把自己当做导盲棍无偿帮助自己,让九百年前的红坟有种原来自己以后活的很好啊,居然能结交到人类的伙伴的感觉,少年给人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给人以冲动,肆意的感受,但他又拥有极其敏感的思维以及无比智慧的思考方式,于是她由衷的感叹,这是九百年后自己的福气。 某校霸虽然不止一次在红坟嘴里听到对于自己的赞扬,但实际上可以分作两个人,有些害臊,挠挠头,‘妈蛋,高兴个屁啊,赵亚力!’少年按下嘴角不自觉翘起的弧度,“咳咳,就算这么说,欠我的房租以后还是要还的!” ※ 暑假出国度假的人很多,机场满满当当塞满了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荡着腿解读他们脸上的表情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女孩儿瞠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注目路过的旅客,浑然不觉自己的打量在旁人眼里显得有些无理,突然脖子一凉,回过头,是打扮的像个小绅士的弟弟,他手里的百事可乐正恶作剧地落在自己后颈。 “拿走,小词,我不喝。”女孩儿嘟囔着摆摆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情绪有些低落,尤其是在得知弟弟即将飞往美国留学这件事之后,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她来送弟弟,妈妈明明很有空不是吗? “没打算给你喝,只是提醒你眼珠子别被瞪掉。”易小词举起可乐抿了一口,一拥而上的气泡差点呛着他,果然不应该给这个傻姐姐饮料,她一点不懂领情。 “眼珠子掉了也是你害的!”忍不住白了一眼弟弟,继续发牢骚:“不是说好老妈来送你的吗?为什么到头来要我受这份罪!热死了!” 易小词挑眉,手背抵了抵黑框眼镜,满不在乎的开口:“谁知道呢,我可没要求你们任何人来送我。” 自家弟弟这副非但不感激反而无所谓的态度彻底燎着了易小月,她腾地一声站起来,怒目一脸云淡风轻的男孩儿,怒嗔:“麻省理工了不起噢!拽什么拽!有本事出去的这几年别跟家里要钱!” 搞不懂易小月发火点在哪的易小词无语地摇摇头,到底是自己说话的口吻惹到她了,还是麻省理工惹到她了?亦或是有别的不甘?自从得知他收到offer,易小月整个人变得特别容易炸毛。 易小词耸耸肩:“奖学金,够了。”满分的act换来了足够多的奖学金。 “你!”做姐姐的当下语噎,她似乎搞错了一件事,出国留学其实并非易小词的选择,而是国外多家高等学府的请求,是别人花钱请他去上的,夭寿啊!对比下来,落差感直接把易小月打入了地狱。 算了,反正从小到大就没吵过一次赢架,不论如何都会被眼前的拽屁小鬼四两拨千斤,易小月愤懑坐下,连带着震动了同坐在一排的几名旅客,大家朝她这边看了看。 透过镜片,男孩儿凝视自家姐姐怒气冲冲的侧颜,嘴角不自觉勾勒起小小的弧度,他摇头的幅度与叹息都微不可闻,心旌稍晃,却无从开口,正当他在心里一次次写出要说的话又一次次擦掉时,广播响了起来: “各位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飞往美国波士顿的hu481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您从……” 机械的声音如同闹钟,将易小词所有的离别赠语全部打散,混乱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抽出行李箱的拉杆,朝登机口走去。 ‘好你个易小词,连句再见都不说,是忙着逃走吗?!’“喂——!小词!”倒是一直在生气的人,委委屈屈起身叫住了自家弟弟,目光落在他小小的,甚至不用托运的行李箱上,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舍,她想到往后的四五年,甚至七八年都再也看不到这个拽上天的臭小鬼,明明该开心,鼻子却酸了,她总是这么爱哭,惊慌失措地擦了擦眼角:“我刚刚!都是开玩笑的……弟弟,如果你钱不够用了,一定要跟姐姐说啊,姐姐把零花钱都寄给你,还有啊!你正在发育,一定要按时吃饭!有什么想吃的发消息告诉我,美国没有的话我从国内给你寄过去!”怎么办,还有好多好多想说的话,臭老弟你转过身来啊!易小月攥紧拳头,望着弟弟与自己几乎已经持平的背影。 眼泪模糊了视线,擦干净,又再次模糊,女孩儿知道在公共场合不该这样,可就是怎么都控制不了,原来离别是这样难受,身体因为抽泣不住颤抖,弟弟的身影依旧杵在原地,易小月想,他一定是生自己的气了,她是家里唯一出来送他的人,却一直没给他好脸色,都怪自己不好;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内疚,女孩儿低下头嚎啕大哭起来,她才不管身边的人如何看她。 忽然,一只微凉的手覆在了易小月的脑袋上,随后轻轻地揉了几下,而后,男孩儿的声音传进耳朵:“嗯,知道了。” 易小月怏怏抬起眼帘,啊咧,自家老弟何时朝她露出过这样温柔的笑容,好像会发光似的。 “什么嘛!人小鬼大!”做姐姐的吸溜鼻涕,摆起了普,打掉弟弟的手,态度却异常柔和,并未因为弟弟的这个动作而生气。 易小词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一直被镜片挡着的深邃眸子初见端倪,好像一汪没有尽头的深潭,当中暗流涌动,表面上却毫无波澜。 “天冷了要穿衣服,不许瞎吃东西,还有还有,不能学坏!有时间一定要回来看……”继续唠叨个没完,却被男孩儿打断。 “等着我。” 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正儿八经说话的时候会有种让人不自觉信服的冷肃,那超脱了年纪的沉稳,一直在易小月的脑海里盘旋,以至于送走弟弟回家的路上,还在反复回想。 坐上飞机上的男孩儿点开手机,选择了关机。 作为桌面的女孩儿笑得格外好看,甜甜的模样最终消失在渐稀的黑屏之中。 第一百三十二章 怎么可能亲的下去? “keh!keh!wakeup!” 女人拍打着昏睡之人的脸颊,她控制着手中的力道,生怕给这张堪称艺术品的完美容颜留下一丝丝瑕疵,她在他耳边低语,祈愿他快点醒来。 很快,上帝听到了她的祈求。 一双本该荡漾出万种风情的桃花眸骤然睁开,没有任何缓冲的瞠大眸子,当中眼白与瞳仁的比例像是蚌肉中的一颗黑珍珠,寒气与戾气交织在其中,女人被吓得趔趄一步,少年的眼神让她颓然惊觉自己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抵住了喉咙。 见女人惊魂未定,守在她身后的几名保镖切身上前,榻上的少年起身之际带起一阵空气风,身形之迅速让人恍惚他是不是练过,一名保镖警觉地将女人护在身后,另外几名挡住了少年的去路。 少年睥睨跟前的黑衣保镖,“让开。”属于明泽也的温醇声线像是一杯纯净水在冰天雪地里冻出了锋利的刃。 保镖相互示意眼神,突然齐齐出手。 “别!别伤他!”女人用韩语尖锐的喊叫到。 话落,倒地的却是雄壮彪悍的保镖,朴允熙根本不相信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拜托!这两个可是她高价雇来的泰拳冠军啊!少年人如同鬼魅一般的身形轻松躲开了那些堪称迅速的拳风,就好像他早已预料到他们行动的轨迹,而后他那看起来并不怎么强壮的拳头落在他其中一人身上时呈现出一击必杀的结果,他碎步朝后一腿,轻松躲掉另一个人的攻击,那是人类的速度吗?朴允熙扭了扭眼睛,看到少年掌刃砍在保镖的颈部,随后虎背熊腰的泰拳金腰带应声倒地。 “wow——wow——!calmdown!calmdown!sleepingbeauty!”见同伴接二连三的倒下,挡在女人跟前的黑人保镖大声喊道,他想尽量表现出自己没有敌意。 在场的几个韩国人都躲在黑人保镖身后,排起了老鹰捉小鸡的队形,少年环视四周,陌生的装潢,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这群人为什么这么看着他,就像是看一个怪物一样,眼中缀满了惊恐。 脑门传来一阵跳脱的疼痛,仿若有什么正在猛烈撞击脑壳,迫不及待冲出去一样,少年咬牙用力晃荡脑袋,身形不稳。 “keh!”女人从保镖身后钻了出来,一把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少年:“youok?” ‘朴允熙……为什么我会在她这里……’“whyi’mhere?”说话时,整个颅腔都在剧烈震动,少年几乎要痛喊出来。 “你在走廊上晕倒了,我担心他们把你交给防控中心,所以谎称你中暑,把你带回了我的房间。”朴允熙的口红色被她咬花了,看样子刚刚真的吓坏了。 ‘为什么她会比别人快一步发现我……’没准许心中无端揣测滋生,“……谢谢……”少年避嫌地往旁边挪了挪,脑袋依旧钝痛个不停,他撑着地面缓缓起来,扫视地面晕过去的保镖,“还有……抱歉……”朝朴允熙露出个歉疚又纠结的笑容。 女人知道明泽也已经恢复了理智,将长发撩到耳后失笑道:“it’sok。”对此,她完全不介意。 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门,除了朴允熙其余几个韩国人依然躲在保镖身后胆战心惊地望着少年的一举一动,明泽也咧咧嘴,感觉脸皮灼烧得厉害,忙不迭蹿了出去。 “阿祈!你到底有什么毛病?你给我脑袋注射了什么?为什么我会攻击别人?”少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红肿的手,尤是挥拳面与侧掌,疼得不像话,“说话!别装怂!”怎么回事,金光呢?少年推了推右眼的隐形眼镜,视线略过四周,哪有什么金光,只有满长廊的富丽堂皇。 脖子里的鳞状吊坠微微凉,呈现出朱色的光泽。 又消失了,如同它出现一样不可预测。 回到房间的时候,john被眼前出现的人惊得说不出话来,厚重的眼睛差点因为主人的激动掉落在地,“哎呦我去,祖宗你跑哪去了!?”口中本能地钻出东北话。 “怎么?”明泽也揉了揉手掌,健步从套房冰柜取出气泡饮料给自己灌了下去,身体太热了,异乎寻常的热。 john拿起对讲机,那头沙沙作响,“都回来吧,找到泽也了!”语毕,似喜又怒地盯着明泽也。 仰头喝饮料的少年瞬间了解到自己失踪的这一小段时间里,john几乎动员了所有人出去寻找他,若是自己再不回来,他怕是要报警了。“别这么看着我,这不是回来了?不影响明天的行程。”明泽也眉梢一挑,举了举手中的饮料,表示自己的突然失踪无伤大雅。 男人推了推眼镜,上前一把夺过明泽也手中的碳酸饮料,哑巴吃黄连地愤嗔:“注意控食,严禁碳酸饮料!”实在找不到发泄口,只能拿明泽也手中的饮料开刀。 少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手掌心,抓了抓空气,识趣地点点头,待他打算褪去被汗水浸湿的衣着洗澡时,john从胸前的西装暗袋里掏出一叠照片,丢在了餐桌上,神情有些晦暗地叮嘱道:“泡妞要注意分寸,要是被狗仔拍到,又是一场舆论海啸。” 明泽也衣服脱到一般,宽松的t恤半耷拉在肩头,他歪了歪脑袋,有些好奇地上前拿起照片瞄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随后嘴角露出一抹讥笑,虎牙探出头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照片的角度是在女孩儿的背面拍摄的,当中正对着俊美少年低垂眉眼,长长的睫像是停歇在铁网上的斑蝶翅膀,借着暖橙的灯光投影出旖旎的云翳,柔和得几乎快要融化了,论谁都不会怀疑这是一枚绵长的拥吻。 “怎么,难道你?”john狐疑地推推眼镜。 明泽也挑起眼帘,流线的眼梢露出某种可想而知,唇角却伴有无可奈何的叹息,心下‘拜托,我怎么可能亲的下去?她嘴角还沾着酒……噫!’光是想到当时借着灯光看到朴允熙那遮掩在粉底之下的毛孔他都浑身恶寒,全公司都知道,明泽也的洁癖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朴允熙身上有一股与年纪严重不符的——妩媚,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年纪的妩媚,有些过了,浓妆艳抹的像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明泽也知道不该用这样的词汇去形容她,毕竟她与自己同龄,尚且处在花季,可当时他就是这么觉着,眼前的女孩儿像是套了层年轻皮囊的中年妇人;所以当时,少年并没有顺着那位财阀独女,女孩儿的牵引到一半的时候戛然而止,因为明泽也用手抵住了墙面,礼貌又疏离地与她耳语,“真的很抱歉,我不喜欢喝酒的女孩。” 从回忆里抽身出来,大明星将照片还给john,无所谓地耸耸肩,表现出讳莫如深的模样,不管是亲了还是没亲,尚容所求的多方合作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的,毕竟john是实打实监视器,少年深谙娱乐圈内捕风捉影用以断章取义的基本法则,根本不着急澄清。 第一百三十三章 查沃国家公园 翌日的天空,烈阳当头,火辣辣的太阳烘烤着城市的柏油马路,折射出前方水塘般的蜃景,长长的车队浩浩荡荡朝着查沃国家公园进发,靠后些的一辆保姆车里,尴尬的气氛一直萦绕在四周,当中包括从一上车就开始大眼瞪小眼的三位男生,以及一位靠窗把自己裹成粽子的女孩儿,john看不清的她的样貌,她一直侧着头,就好像先天的歪脖子病。身为尚容的高阶秘书,john自然是要询问这两个人的身份,尤其是这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眼睛快抬到天上去的小伙子,只是还没等到他开口,明泽也抢话道: “介绍一下,john,暂代助理,也算是半个经纪人。”向对面二人介绍过john,少年又转向john,虎牙忽闪忽闪,当中透着些狡黠:“他们是我在四中的同学。”手指了指赵亚力,“小赵。”又指了指红坟“小……红。”念出红坟小名时,一股奇异的电流袭上脑壳,但很快被john半信半疑的表情打散,少年尽量让自己笑得真诚,他知道,没人能逃得过他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表情,只听他继续胡诌:“我也没想到能这么巧在内罗毕碰到他们,所以就邀请结伴了,对了,昨天我失踪半天就是去找他们玩了。”语毕,朝赵亚力使了个眼神,告诫他别露馅。 接收到信号的长发少年冷哼一声,不屑地插肩:“对,我们是同班同学。”虽然应征了少年的话,听起来却像是‘我们根本不熟!’感情明泽也这货一点自主权都没有,邀请朋友都需要请示,所以昨天大言不惭让红坟别走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哦?”john眯起眼睛盯着赵亚力半许,被他那吊着的丹凤眼吓得缩了缩,转而又认真地打量起旁边这位“阿联酋妇女”,“放暑假一起来非洲玩?你们关系看起来很好喔?”john故意压低声线,不自觉进入家长模式问道。 某位大明星刚要解释,却被小赵校霸抢了先,只见他飞速揽过红坟的肩,“我们是男女朋友关系。”一脸的理所当然,红坟碍于john在场,小幅度的抗拒后也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john分明听到了骨络颤动的声音,可转而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凝视长发少年半许,点点头,心中打消了一半的疑虑,转过头又看了一眼明泽也,他依旧笑得纯良无害,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也是了,这孩子虽然是所有人眼中的大明星,当之无愧的流量之王,甚至可以比肩国际人物,却毫无自由可言,与跟他一样的同龄人在一起或许能让他找到普通人的那一点快乐。 为什么觉得明泽也的笑有点用力过猛了呢?连鼻翼都在微微颤着……但愿是自己的错觉吧,john讪讪端坐回位子上,将脑瓜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全部打散。 位于肯尼亚东部的查沃国家公园距内罗毕近两百公里的车程,一路上山路与高速相间,当城市的喧嚣被车队抛之脑后,而沿途各种动植物出现时,赵亚力渐渐亢奋了起来,尽管他一路压抑得很好,却忍不住为成群的羚羊欢呼,为高坐在茂盛树木上的沸沸们鼓掌,尽管这些都是在内心活动里进行的,天空一碧如洗,连云朵都不愿染指这样纯净无暇的苍穹,明明只是坐在车里,却已感受到了这片土地的浩瀚与辽阔。 “咳咳……”前方车辆扬起的灰尘呛入红坟的鼻中,扯动左脸创口,疼得她直冒冷汗,正当她拼命克制痛楚的时候,跟前递来一瓶水,稍稍转眸,一张关切的脸引入眼帘。 “喝点水会好些。”明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条件反射到这种地步,待他眼疾手快送上矿泉水,才方觉自己的行为旁人看来或许显得殷勤,他不该这么做的,可这时候心里又冒出了别样的声音,像是火山岩浆中的气泡滚烫灼人:瞧瞧你,连对朋友最最普通的关心都要思前想后其中利害关系,可悲吗? 红坟用余光滤出少年瞳孔中自己丑陋的模样,原本已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句干涸嗓音的谢谢一直卡在喉咙里。 “多谢了哈。”赵亚力目睹二人之间怪异的氛围,伸手抢走了明泽也手中的水,帮红坟拧开盖子递到了她的身边。 包裹得严实的少女点点头以表谢意,接过水抿了一口,被车外干燥的风扬起的黑色遮脸布没能掩住左边嘴唇的溃烂,那一点点血色被明泽也纳入眼底,心口像是被谁拿着皮鞭沾着凉水一次次抽打似的,可少年却固执的以为,那是对红坟伤势的恶嫌,是啊,他最讨厌恶心的东西了。 三小时的车程,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恰巧到了中午用餐时间,车队停靠在纳罗莫鲁河旁的度假村门外,联合国野生动物保护宣传摄制组早已在那里备好了一切,富有民族特色的原生态村子,连欢迎的仪式都那么神秘又虔诚,联合国的青年代表们走在队伍的前列,摄像机,照相机,飞速运转着,用以记录这群在各个国家影响力十足的明星们非洲之行的一举一动,从而利用他们号召整个世界关注野生动物的生存情况以及致力保护它们赖以生存的环境。 果然一下车,明泽也整个人的气场都不一样了,这个人,只要在镜头前,就是天生的王,修长的腿迈着最优雅的步调,挺拔的身姿连朝旁人点头都那般绅士,若是给他一副拐杖和雨伞,没人会怀疑他是英伦最古老贵族的独苗,微笑时微微褶皱的眼尾,像是那双桃花瓣落入静谧潭水中晕开的涟漪,介于成年的路口,少年气加持着独特的风骨,娱乐圈多年的摸爬造就他自持内敛的沉稳,john伴在他身侧,忽觉自己快被明泽也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耀光灼伤。 人群之后的赵亚力牵着红坟慢慢下车,二人像是被迁徙大部队落下的斑马,兴致寥寥地跟在摄制组之后。 第一百三十四章 酒神明泽也 “有必要这么大阵仗么……”赵亚力虽然很不屑娱乐圈的那些明星在镜头前装模作样的做派,却讶异于人们始终关注他们一举一动的热情,好在这是公益活动,否则他简直要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信奉娱乐至死的理念。 红坟沙哑着喉,淡淡道:“他值得更大的阵仗。”空茫的瞳仁中,倒影出前方摩肩接踵的热闹。 “你这彩虹屁拍的……是初五,还是明泽也?”少年啧吧嘴,说实话他有些好奇。 万怨之祖莫测地笑了笑。 用餐时的长龙桌尾部与头部相隔至少三四十米,赵亚力望了眼颇丰的当地菜肴啧吧嘴,这才出来几个星期就开始想念国内的夜市了,影响他食欲的不光是这些看上去就很猎奇的菜,还有周围当地土着民身上很难用形容词形容的浓郁体味,与他相对的红坟只干坐着,无神的瞳孔直愣愣落在他跟前,遥望桌子的顶端,青年代表们与联合国驻肯尼亚大使聊得正欢,神采奕奕的模样当中也包括明泽也,他是最游刃有余的那位,浅笑颔首,如数家常。 是那个女人,长廊上与明泽也拥吻的女人,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挤开了明泽也身边的其他青年代表,一副“这个人是我的。”模样,抬起的头颅高傲的宣布着自己的主权;赵亚力舔舐嘴角,心下有好戏看了,毕竟这么多人在场。 暧昧的姿势,主动的邀约,性感的线条,女人如同一只吐着信子的蛇类,而明泽也则是她垂涎已久的苹果。天哪,赵亚力终于知道那天长廊上自己为什么无故气愤了,原来是嫉妒,嫉妒同样的十八岁,明泽也却已是众多女人眼中的良配,有些甚至不惜主动献身,而他,光是想起心中掩埋的在意都痛得要死。 来了来了,女人竟然把自己的脑袋耷拉在明泽也的肩膀上,如同慵懒的猞猁,赵亚力能看到少年眼中明显的抗拒,眉宇稍纵即逝的一黯,这是何等好看的电视剧,某校霸幸灾乐祸地想,不一会儿,只见少年人站了起来,微微鞠躬,对席位上的几个主办说了些什么后抽身离开了座位,女人宛若失去树木支撑,有些愠味,目光尾随少年的身影,奇了怪了,这视线怎么明晃晃瞪着自己这边?赵亚力一怔,卧槽,原来明泽也正端着酒杯朝他们这边走来。 “诶诶诶,干什么你?!”到底是谁给了这货胆子硬往自己身边插位坐下来的?赵亚力只觉的腰下一紧,原本就因为座位空间小被夹得喘不来气,这下屁股的落地空间更小了。 回复赵亚力的是明泽也冷飕飕的一阵嗤息,只见他咬着牙小声说:“你以为我愿意过来?”边说边重新勾勒起笑容对着周围的原住民笑得很灿烂,随即又低下头:“那个韩国财阀独女实在太难缠了。” 闻言,赵亚力瞄了一眼红坟,同样小声但却恶狠狠回道:“你用老子当挡箭牌?” 几个土着民上前邀杯,明泽也笑得一脸灿烂,优雅地回应他们,不忘牙齿缝中挤出几个字:“你觉得呢?” 暴躁的厥词从嘴里喷涌,想要发作无奈被夹在座位置上像只被困在牢笼里的棕熊,动作显得木讷笨重,赵亚力泄气地抿了口当地的葡萄酒,出乎意料的好喝,聚集在二人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土着民也朝红坟递去了碰杯邀请。 正当红坟摸到酒杯端起来时,微凉的柔软覆在她的手背上,借势夺走了她手中的杯子,而后听到一股温纯融着稍稍的歉意,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说:“sorry,she’snotgoodatthis……buticandrinkallyouguysunderthetable.” 周围转来一阵欢笑声,红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蹙眉听到阵阵碰杯的声响。 欢迎宴会结束后,拍摄组先行一步赶往象群的栖息地,青年代表们稍作整顿,由各自的助理们着手准备野营用具,为期两天的野营,是为了让这群人能近距离感受大自然。 赵亚力感觉自己的脚在打飘,来往人群呈现出一种柔光效果,亮堂堂的,这会儿倒成了红坟扶着他,“什么情况……那白葡萄酒后劲这么大的吗?”校霸用力甩甩脑袋,随后又眯起眼睛凝视前方,然并卵。 才一杯诶!这什么酒啊!某人叫苦不迭。 外国人的词汇里没有海量,于是乎当明泽也喝趴了所有人之后,当地居民送给他一个酒神的名号,大抵意思就是千杯不醉,少年如同从战场上凯旋而归的斗士,嘴角扬起风帆似的笑,摆摆手,表示这群人不堪一击,若不是john拦着,他能把前来邀杯的人全部干掉。 “行了行了,你已经上头了!赶紧回房间休息!”john从后边捆猪似的拱着满脸酒气的少年,生怕他醉酒发酒疯,天知道这当地的佳酿后劲有多大! 明泽也大字型挣扎,却也架不住john叫来的几个当地人,他们一齐将少年抬回了村子为他准备好的屋子。 时钟钟摆摇到下午两点,明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醒来之时自省了起来,比如怎么可以喝这么多?控餐首忌酒水,他居然一下子喝了……几大缸!!天哪这群原住民为什么要搬来那么多陶缸!好在这酒虽然后劲足,但却并没有什么后遗症,非常柔和,现在除了头晕晕的,也没别的什么。 一阵嘈杂卷入耳畔,从窗户向外探去,各国青年代表们都已经上了他们的专车,车顶上扎着野营工具。 “泽也,该出发了!”敲门声响起,是john,看样子他这边也准备好了。 上车时化妆师正为少年修整造型,瞅着似乎少了点什么,某位大明星庆幸自己没有睡昏头把红坟赵亚力忘了,通过询问当地人,找到赵亚力的时候,他正躺在一处木质凉亭旁酣睡,阿联酋妇人红坟正端正坐在一旁守着他,安静得像是一块望夫石,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大明星嘴角抿出一条很明显下滑的弧度。 一巴掌狠狠扇过去,红彤彤的手掌印,清晰程度只差呈现出指纹了,而酣睡之人如同死猪一般闷不出一句呓语,不见任何苏醒现象,明泽也揉揉手,心下好家伙,小爷手都打疼了你还不醒!果然欠抽!准备给赵亚力来个对称时,红坟阻拦道:“等他自然醒吧,我在这里守着没关系的,你下午还有拍摄,赶紧出发吧。”尽量给来者一个懂事的微笑。 “不行!我不放心你!”当这句话没经过脑子脱口而出时,明泽也懊恼地解释道:“呃,我是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放心你们两个,在这陌生的地方……况且,你眼睛瞎了,又不会英语,他昏睡着,遇到危险,你自己一个人无法求救……”‘我在干什么?我干嘛要解释?’ 第一百三十五章 她是如此的美 “没……”没等红坟口齿中的“事”字爬出口,大明星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他不打算给她任何的挣扎的机会,“要我说几遍?不行就是不行!”对嘛,这才是我嘛!明泽也庆幸,自己还能像原来一样随意对待红坟,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了,居然会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 找来几个工作人员,将赵亚力送回了自己的房间,不顾红坟的踌躇,愣是牵着她走了好远,后者讷讷开口唤他:“初……” “明泽也。”少年无情打断红坟的口中即将念出的称谓,转过身凝视她暴露在外二分之一的脸颊:“明天的明,雨泽的泽,非也的也。”红坟看不到少年脸上严肃的神色,也看不到他眸中对于初五的间隙。“念一遍。”他冷腔命令道。 红坟感觉自己的嘴被千斤顶压着,启唇之难让她一再支支吾吾。 “就这么难?”明泽也挑眉,换个角度想一下,当初红坟把自己当做“前男友”才毫无芥蒂地跟着自己的,现下他一再强调自己的真正身份,是否要考虑到她到底接不接纳呢?想起当初她瑟瑟发抖躲在钢琴底下的模样,心中突然多了些不忍。“算了,算了,初五就初五吧。”真是败给这个名字了,明泽也揉了揉太阳穴。 转过身继续牵着红坟往前走,“拐杖”一职做得比赵亚力称职很多,比如前方有坑的时候他会提醒一声,这一点赵亚力完全不会顾及,加之红坟扭到脚也只是闷着不做声,导致某校霸没能发现自己这样的问题。 “泽……也……”半晌,颤巍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某位明星心中顿时燃起了不小的火焰,他转过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红坟:“你叫我什么?再叫一遍?” 光是听到个名字就兴奋成这样,明泽也你没救了啊!少年一边恼怒自己没出息,一边又遮不住瞳孔中熠熠的光亮。 “泽也。”红坟鼓起勇气。 “看来不难嘛!”虎牙满足地从唇边探出暖洋洋的脑袋来,严肃的冰山脸瞬间融成洋流。 “我会耽误你拍摄的,我……是个瞎子,是累赘,而且……”我的脸烂了,我甚至不会自己上药……这样的我,怎么能奢求伴你左右? “而且什么?说。”少年忍不住翻腾白眼起来,他松开红坟,身子一松,抱肩杵在原地,他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 “我……”欲言又止。 “麻烦。”明泽也的耐心快到临界点了,忽而蹲下身来,“往前倒。”依旧不改命令式口吻。 “什么?”红坟这回纳了闷了,好端端的让她摔倒干什么? “速度点!”少年催促。 “……”拳头握紧又松开,咬咬牙,身体向前倾去,在意识到即将接触地面时,万怨之祖做好了创口再次劈裂的准备,可下一秒却落入了一展不算宽广的背上,一点也不厚实,却格外有力量。 少年略高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物传过来,红坟似乎听到了他同自己一样频率的心跳声。 “牵着走太慢了,车队还在等我们。”少年缓了缓呼吸,丫的不该逞英雄的,红坟的体重着实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然而这不是最致命的,最让他难以把持的原因是某少女的胸一直顶着他的背。 脑海不自觉臆想出某种香艳画面,天哪!我到底在想什么啊!明泽也忽感鼻腔有些湿润,不过还好被他硬生生给憋了回去,一再给自己洗脑‘我不是小处男,我不是小处男,我是情场老手!明泽也你个蠢货,清醒一点!那些脑残恋爱剧白拍了嘛!’ 红坟哪里知道身下的少年对她的诸多臆想,感动让她心里暖暖的,于是她轻轻搂住少年的颈脖。 贴得更紧了!明泽也内心挂满了那副《呐喊》名画。 一路上john一直在盯着明泽也,他有些好奇当地土着酿造的白葡萄酒的后劲是不是一阵一阵的,之前看他还好好的,怎么这会满脸通红?真是奇了怪了……至此,瞄了一眼他身后正襟危坐的红坟,虽然满肚子疑问,看在某明星酒劲翻了,也没问出口。 半小时的车程很快,几乎是眨眼之间,车队就来到了一地青葱丰硕的草地上,不远处,象群正在悠闲进食,完全不在意身旁搭建的人类摄影机;天空偶然云翳擦过,但很快会被风吹走,最后呈现出一碧如洗的湛蓝,远处山峦相连,还能依稀看到肯尼亚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像是在青色的画板上涂抹的无规则白色颜料。 明泽也跳下车,遥望远处,天地契合成一张层次分明的画,阳光有些刺眼,戴上墨镜后,回到车旁搀扶着红坟下了车,“如果你能看到就好了。”由衷觉得红坟双眼失明这件事太过不幸。 解读出少年口中的惋惜,红坟浅笑着抬起手,五指张开。 “在干嘛?”少女的动作有些滑稽,但并不妨碍少年的好奇。 “风在指尖流转的时候,如同抚在丝绸上,阳光落在皮肤上的时候,虽然很灼很烫,却能感受到一股充实的飒爽……”红坟抬首,动了动鼻翼,继续说:“青草味荡在空气中,仔细一闻,除了花香,还有大象便便的味道……总的来说,气味很猎奇……”当下有些后悔闻的那般仔细,最后,红坟收敛笑意,“除了眼睛,人可以用很多方式感受这个世界,如果你深爱它们,它们会给你反馈的,它们不会因为你眼盲而怠慢你。” 明泽也收起不正经的笑意,忽然觉得眼前的红坟身上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魅力,这种魅力奇特到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体会过,就好像,眼前的人是大自然的拟人化,是大自然塑造出来行走于世的传教者,她是如此知性,如此的温柔,又如此的……美。 用力晃晃脑袋,用以甩掉那些胡思乱想,而后少年轻笑调侃:“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哲学家。” 万怨之祖只笑笑不说话,她并非哲学家,她只是活的时间太长,以致于思考方式逐渐趋向大自然,趋向那些不断演变的永恒,而初五,是她生命长河之中唯一的世俗,唯一的,执念。 “你们在说什么?可不可以带上我?”房车旁,突然蹿出一剪娇小的身影,她用红坟听不懂的文字强势进入到二人的谈话之中。 明泽也看都懒得看,“我不记得我邀请过你,朴允熙小姐。”口吻瞬间底下八个调子。 朴允熙并不介意明泽也过分抗拒的态度,她只是绕到红坟的身边,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红坟,羽睫染上打量的意味,嘴角一盏莫测的笑意,“你的朋友状态不是很好啊……”收敛掉最后一抹打量,朴允熙饶有兴致的看向明泽也。 正面接过朴允熙的视线,少年一把牵起红坟往身后拽了拽:“这似乎跟朴小姐没什么关系吧?” “你说的对,keh,确实毫无关系,我只是过来善意提醒你们做好蚊虫防护,毕竟在这大草原上,最可怕的不是狮子野狗,而是……”瞄了一眼少年身后的阿联酋似妇人似的少女,“那些微不足道,却能杀人无形的毒虫啊……” “劳烦挂心。”在对方眷眷不舍的暧昧眼神中少年做出了标准的送客动作。 待朴允熙像游进水里的海蛇消失在群车之中,明泽也才松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经敏感,总感觉这个财阀独女身上有一股塞壬般的危险气息,端坐在海礁之上吟唱歌谣,目的纯粹只是为了让路过的船只卷入湍急的暗流,捕食水手的血肉。 “她身上有种味道。”一直担任被保护角色的红坟突然开口。 “什么味道?”明泽也转过身,惊觉红坟的眼神变得如刀刃般锋利,一种豹子嗅到天敌时炸毛的既视感。 “我也说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她很危险。”红坟细细嗅了嗅空气,仿若当中除了青草与烈阳,还多了一抹晦暗不轻的阴影。 闻言,少年瞬间陷入了一阵后怕之中,‘妈蛋,幸亏老子没有亲下去!’洁癖可真是个好东西。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失而复得的光明 晚霞这种东西,时常是第二天的天气预报,摄制组结束了象群的跟踪拍摄,桑布鲁部落的向导提议尽早收工,用他们的语言解释是雨季提前来临了,那红灿灿如同燎原之火的大片火烧云就是最好的证明。 好在向导口中的雨季并没有随着话音渐落展现出端倪来,所有人还是很期待晚上的篝火晚会,年轻人总是对party有种执拗的热爱,当中除了明泽也,大家似乎都很兴奋。 回到车上时,夜幕已经代替黑纱遮住了红坟的脸颊,她一个人倚在后座的位置上,头枕在车窗上,若不是细微的呼噜声,少年还以为她只是望着窗外摇曳的树木出声。 ‘这样睡能舒服么……’ 一阵动静后,熟睡的人儿惺忪睁眼,朦胧中少年一张懵懂的脸引入眼帘,他手上拿着个松软的小枕头,一副被人抓现的窘迫。 “啊,你回来啦。”万怨之祖扭扭眼睛,眼白上的死灰色如同被倒入了稀释剂一般悄然散去,她讪讪起身,木讷地盯着车载灯下毛茸茸的身影。 能很清楚的看到少年面部夸张的表情变化,每一帧都宛若表情包,他见鬼似的伸出手在红坟面前晃了晃,后者反应灵敏地朝后缩了缩,少年喜出望外一拱身子,脑袋实实撞在车顶板上,发出一声闷痛,顾不得揉脑袋,他兴奋大叫:“你看见了!你看见了!红坟!你居然自己好了!” “诶……”万怨之祖如被闪电劈中般怔在原地,“我……”讷讷地伸出双手盯着微颤的手掌心,眼眶泛起腥色的液体,无措滴落在手心,晕开一盏盏血色的渍花,“红色的……我看到了……是红色!”朝明泽也露出一抹比哭还丑的笑,随即用手胡乱抹了一把。 “啧,别乱摸!眼睛才刚好!”少年忙不迭上前阻止万怨之祖的举动,掰开她胡乱的手,小心翼翼用指腹拭去眼角挂着的腥红液体。 是谁的心跳声,鼓声般敞亮,在小小的车载空间里来回蹦跶,最后又回到两个人的耳朵。 转睛之际,夜幕加持的车窗如镜面一样倒影出红坟左脸溃烂的创口,如同退潮后的沼泽地,枯枝烂叶与动物的尸体腐烂当中。 “出去——!”冷不丁一声尖叫,吓到了红坟自己,也吓到了某位大明星。 “你……”明泽也莫名其妙的愣在原地。 “你出去——!出去!”少女紧紧抱住自己,像是失忆后被明泽也捡到的那一天晚上,颤栗,恐惧,无助。 “喂,你没事吧?”她又怎么了?自己哪里又惹到她了? “你出去!你快出去——!”刺猬一样卷曲着身体,将一身武装暴露在外。 明泽也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他用同样的方式吼道。 “你出去!求你!”所有的坚决崩堤一声哀求,掉队的孤雁般凄厉。 少年人愣怔半许,怏怏退出车子,帮她将车门拉实。 并没有因为怒火离去,少年发现自己对于压制怒火这件事越来越熟练,他将脑袋缓缓抵在车门上,车内没有任何的动静,就好像以往的每一次突然消失一样,但明泽也知道,她还在里面;夜风越来越大,卷着湿气,预示着雨季正慢慢靠近。 过了很久,久到鸟虫归巢,野狼嚎叫,少年才在车外喃喃开口:“你知道大象有几个牙齿吗?你知道大象的牙齿像什么吗?说来也很奇怪,我一直以为至少三四十颗吧,今天跟着摄制组我才发现他们口腔里只有四颗牙齿,形状像是搓衣板,很搞笑吧,那么大的庞然大物,居然就只有四颗牙齿……”少年回想起拍摄时跟着饲养员发现了这个秘密时,如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一样的兴奋,迫不及待想要告诉红坟自己的新发现,只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车里依旧没用动静,少年凝视车窗,真讨厌啊,为了保护明星的隐私,在外头看窗子只形同黑色铁板密不透光,明泽也只得盯着自己的倒影继续呢喃:“如果你是因为脸上的伤口……”喉结微颤,温热的手掌搭在车窗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氤氲,“我想告诉你,我不介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介意,我明明很讨厌恶心的东西。 尾音渐落,少年失意离开。 车内的人儿泪流满面,望着明泽也的身影消失在自己丑陋的倒影之中。 如果不是眼中的他太过耀眼,自己又怎么会相形见绌,在光芒的照耀下,角落的黑暗霉菌一点生存空间都没有,这样的自己,跟他站在一起,如同施加在他光晕之上的污浊。 篝火晚会如期进行,大家伙围坐一团,先是北欧的几位青年代表窜上来嘻哈了一段,瞬时带动了所有人的亢奋点,掌声,尖叫声,口哨声络绎不绝,从远处看,仿若一座小型的百老汇。 轮到坐在后排独自仰望墨色天空的明泽也时,所有人都投来邀请的目光,大家很好奇他的才艺是什么,“泽也,到你了到你了!”john推了推发呆的少年,奇了怪了,这娃娃入夜之后怎么老走神呢? 少年懵懵懂懂被一团人簇拥向前,西方人觉得他只是有些害羞。 北美代表身后有把吉他,忽然想起自己的那把古典还在车上,暂时还是借用下,“cani?”明泽也指了指金发小哥的身后,得到了吉他主人欣然的同意抱起吉他活像个地铁站门口卖唱的小哥。 撺掇的火焰时常发出“噼啪”声,不时有火星子冒出来,明泽也随便找了个小石墩坐了下来,摇曳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一半光洁英俊,一半没在阴影里,羽睫投影出奇幻的形状。 拨弄琴弦,调适小许。 半晌,少年凝视远处,悠悠开口: “就当是我年轻顽皮,你的印象有种猎奇; 头发乱成了满天星,每次遇见会血淋淋; 怪形容词被你耗尽,解不开的迷成距离; 支撑到想象的穹顶,为何见不得你哭泣 ……” 掌声寥寥无几,大概没人猜得到他会唱本国语言的歌,猝不及防听不懂的语言,落音时拍动双手聊表礼貌。 john站在人群后急得干跺脚,这小子英文歌唱的比中文溜得多,怎么就不随便选一首?还有,这是什么新歌?他怎么没听过?作为公司的头牌,每一次创作公司都会干预,现在这首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小子不会乱唱的吧?用c调随便组合几句词? “为什么不唱英文歌?还有,你刚刚唱的什么!?”下场后,john一把拉住少年,眼镜映射摇曳的篝火。 明泽也垂下眼帘,随口一道:“demo。”见前者依旧一脸不信,他甩开手,补充:“新歌,刚想的。”说罢,视线飘向远处。 “别怪我没提醒你,自上回现场打歌之后,尚总明确下达过不准你再自主创作的命令。”john的话锋有些凉。 少年疲倦地打了个瞌睡,他知道,公司的合作方高层不喜欢他唱情歌,只是因为那些高层的女儿们希望明泽也这个人永远是个孩子,永远长不大,永远不准触及爱情。 “知道了。”摆摆手,当做听到。 第一百三十七章 被操控的身体 地平线上的最后一丝霞被黑幕遮挡,沙沙作响的草丛后,总给人一种躲藏着千万双眼睛的错觉,明泽也再次回到车旁,竟发现车门被打开过,而原本当中坐着的人儿,突然没了踪迹。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 不知从何处飘来阵阵凄鸣,凑成令人背脊发凉的调子荡在半空,卷着湿气与凉意掠过明泽也的耳边。 ‘糟了!红坟!’踯躅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少年顾不得平日里维持的形象,将右眼的隐形眼镜摘了下来,而后,那琉璃色的异瞳在夜雾中散发出一道白净的光。 不远处的篝火依旧摇曳,依旧是那群青年代表与摄制组,然而在明泽也的眼中完全成了另一番模样,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光团,不偏不倚飘荡在他们的脑后,一根细长的光源脐带连接着颈椎,就像被细绳绑住的气球,当中蓝乌交织的各种颜色,说不上好看,却也足够猎奇。 太阳穴突兀胀痛起来,末梢神经涌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以至于当少年蹲下身捻下草叶折叠出怪异的蝶状物时,被自己吓得朝后踉跄了几步,十几秒的记忆空白让他惊慌失措,就好像方才身体被他人操控过似的,这熟稔的感觉与那天将朴允熙手下保镖撂倒时如出一辙。 凝视手掌心上的墨绿色枯叶蝶,内心深处泛起阵阵暗语,如同病原体在体内扩散,直到控制意识时,脱口而出:“匿迹寻踪,找到她。”语毕,明泽也甚至还能听到耳廓外流荡着自己刚刚完全无意识说出来的尾音,随后,手掌心之上用枯叶编织的蝴蝶扑扇着翅膀腾空而起,摇摇晃晃飘向远方,某位大明星现在极度渴望一粒速效救心丸。 ‘忍住,忍住,不要翻白眼!’如果说曾经的惊吓来自于旁人,现在则是被自己吓得不轻,明泽也几乎认定了,自己的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灵魂,如果没有推测错误的话,应该是阿祈消失前对他做出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比如把一个灵魂射进他的身体了?妈蛋,凭什么!私闯名宅有理了是吧?不用交房租的是吧?经过我同意了吗? “左边!”意识里突然窜出低语,下达命令般铿锵有力,明泽也追逐枯叶蝶的步伐差点一个大刹车栽倒在地。 翻过重重小丘,也撞倒过几座白蚁窝,登山靴上粘了几粒虫卵,排开一簇比一簇高的苇叶,一池不深不浅的水沼,倒映着面包树,而面包树下,站着两个女人;而她们身后颈椎上扎着的“气球”分别是醒目的血色以及……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墨色,这团墨像黑洞一样吸食着周围的光亮,又如同恶魔的瞳孔,不断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如同深陷克苏鲁深渊。 不自觉咽下吐沫,喉结微微颤抖着连大气都不敢叹一声,明泽也脑海中的求生欲与那莫名其妙的声音相互搏斗,少年是个从来不会冒险的人,也从不会让自己深陷危险的境地,而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却一直妄图控制他往水沼边走去,那个声音一直在说:“她现在需要你,你必须到她身边去,你必须保护她。”如同机器人三定律的完美复刻,某位大明星魔怔了一般朝面包树走去。 沼泽的泥泞攀附着少年的靴子,如同挽回即将赴死的战士,面包树底,对峙的两个女人仿佛是这片非洲草原上狮群的女王,争夺着彼此的领地。 “是我的错觉吗?你明明一身的死气……而且,没有半点修为,你凭什么觉得你能阻止我得到keh的灵修?”婀娜的女人舔舐手背的动作似极了慵懒的猫咪,可透露的危险程度绝不止如此,她那不标准的普通话音调加持了诡异的程度。 “他没有灵修,他只是个普通人,请你离他远一点。”红坟擦拭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显得有些狼狈,眼睛没有完全复明,现在想要看清跟前的怨灵,需要一直眯着眼睛,她一直板着身体,为了显示自己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倒,又或许那个她必须保护的少年令她不得不把自己坚固成一座城墙。 朴允熙的的目光闪过丝丝阴鸷,她冷笑起来:“我的天哪,金色的灵修诶!你居然毫不知情?这天底下只有神的灵修是金色的,一旦拿到手,我将不必困在她的身体里,还是说你一早就知道,一直在隐瞒?我感觉出你和我是同类,先前几次已经手下留情,别要逼我,如果必须要通过杀死你来获得keh,我是不会手软的。”尾调处,多了丝威胁。 红坟自然知道,面前的女人每一次出手都留有余地,她并不想杀死自己,但她却在通过全力的攻击彰显自己必须得到明泽也的决心。 “我再说一遍,他没有灵修,离他远一点!”红坟紧握双拳,没有修为的她连脑后的龙骨笄都抓不到实体,甚至召唤天劫都成了一种奢望,血祭的各种阵法虽然不需要修为做媒介,但她并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和有利的地形,完全弱势了呢,她只能像一只退到绝路的红鹳,扑扇着孱弱的翅膀,做最后的抵抗。 “执迷不悟!”朴允熙纵跳而起,尖锐的利爪朝着红坟的方向刺去。 “唔!”毫无灵修的身体与常人无异,笨重又拖沓,根本无法躲避一个墨怨的攻击,双手交叉在前用以遮挡,却被划出十道鲜血淋漓的口子,而后,朴允熙并未暂停攻击,用红坟根本就捕捉不到的身形肆意划开她原本就溃烂不已的肌肤,口中还念念有词:“你这样保护他,是因为你爱他吗?可惜了,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呢,你眼瞎的时候,我可是在走廊上和他拥吻了呦!” 处在劣势勉强抵挡的人儿闷哼一声,被什么人钳住手腕,往后狠狠一拽。 “我想可能是朴允熙小姐记错了接吻对象。”温醇的声音携带着绝对零度,明泽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用这样低沉的嗓子说话,“还是说,您这位财阀大小姐,患有严重的臆想症?” “泽也?!”红坟惊恐地瞪着来者,怒道:“你快走,这里很危险!”说罢,想要挣脱开少年的牵制,却发现他的力量大到惊人。 “又让我走,你除了让我走,还会不会说别的?你语文老师没教你别的表述方法吗?比如,我担心你,比如我不想看你受伤,比如我想保护你什么的,这种话很难说吗?你知道每天我的微博底下多少人抢着说这种话吗??”某位大明星大概已经被气疯导致语无伦次了,眼前的这个女孩儿不论是九百年后,还是九百年前,永远都是一有情况就挡在自己面前,可明明他才是男人,每次却都是被保护的那一个。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亲人的执念 万怨之祖失神地摇摇头:“你不懂——” “呦,我可没打算给你们叙旧的机会呢~”朴允熙阴郁的腔调插进二人的对话中,随之还伴有疾驰的攻击,利爪之上挂着红坟手臂上的血丝。 “你走——”红坟被少年奋力一甩,朝后跌去,恍惚之中,看到挡在她身前的身影青丝鹤冠,羽麾翩然的模样,鼻梁像是被浸入了柠檬汁里,酸得她不得不捂住嘴才让自己没出声‘初五……是你吗……’ 朴允熙的利爪被少年腾空抓住,就好像预判到她的动作,早她一秒捕捉到她人形猫爪,只能女人冷哼一声:“好一个没有灵修。” “她没骗你,我确实没有灵修。”明泽也做出了一个为难的决定,啧吧嘴摇摇头,满脸的委曲求全,叹息一声,顿了顿,说:“但是,他有。”伴随话音渐落,少年原本充斥着踌躇的表情瞬间像是被一阵冬风凝结成冰,与之完全不同个性的一种表情初现端倪。 朴允熙好看的柳眉骤然紧蹙在一起,他……不再是明泽也了……现在的这个人!这个人很危险!奋力想要抽回手,却已被他牢牢钳住。 蒲扇的睫毛微落,像是出于某种同情似的,少年手起刀落,以朴允熙难以企及的速度超她的颈部利索一拽,宛若扯掉其人皮似的朴允熙发出一声凄绝的叫声,那墨色的光团被生生拽出了她的躯体。 “啊——!啊——!呃嘛!呃嘛——!”朴允熙抱着脑袋朝后踽踽而行,眼泪横飞,不予置信的盯着少年手上的墨色摇着头,口中不断叫唤着韩语中亲人的称谓。 “何神不伏,何鬼敢当,灭。”只见明泽也清冷开口念出一串简短咒语,他手中握着的墨团开始发生剧烈的抖动,似是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 “恰噶吗扭!恰噶嘛!”朴允熙“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用奇怪的中文发音恳求:“求求你!大人!放了她!求求你了!饶恕我们吧!”双手何时拼命来回搓着,姣好的容颜哀求着挤在一起,她不住的磕头,光洁的脑门印上红红的烙。 明泽也的眉宇天生旖旎,此刻却多了些不近人情,他俯瞰女孩儿的恳求,淡淡开口:“罪已无可恕。” “让我替她!我可以!用我的灵魂!大人!”此刻的朴允熙才真正有了些年轻女孩的模样,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够努力,便能换回一切。 红坟蹀躞上前,凝视少年人的侧颜半晌,仿若也同朴允熙一般在等待他的圣裁,可她的眸中却藏着另一道光,落在少年身上,跌跌撞撞闯进九百二十年前,她深深地知道,眼前的少年,是谁。 “明泽也”余光微微落在旁侧,他小心翼翼,假装没有发现红坟的打量,他尽量控制,内心深处一直叫嚣的渴望,没关系,他的自控力一直很好。 “伟大的借口从来不为错误买单。”红坟摇摇头,他代替少年回答女孩儿朴允熙:“作为怨,她确实坚持了好多年,从湛蓝变得乌浊,从乌浊变成了墨色,你该放她走了……” “不!不!该走的是我!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财阀独女声泪俱下,仿佛将肝脏都要哭喊出来,撕心裂肺的模样论谁都不忍去责怪。 “明泽也”半垂眼帘,“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他挥一挥手,墨色的光团中探出一张与朴允熙相似的脸庞,雍容和蔼,颇有种贵妇人的感觉。 韩国财团是很复杂的一种团体,当中奢靡的人际关系更是令人不寒而栗,通过两大财阀的联姻,朴氏集团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权利,更加掌控大韩民国一半的财力,然而联姻的代价是昂贵的,强强联合之外,婚姻的主人却并不是人们口中的天作之合,女人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更是在诞出孩子后濒临崩溃,丈夫的出轨,家族的压力,促使她站在了最高的楼顶,纵身跃过城市森林,女儿的那声呼唤将她重新唤回了身边,却只能作为无人可视的灵体存在着,直到有一天,女人看到自己的女儿被后母残忍对待,善良的灵识化作生怨缚身在女儿身上,也成功的用计促使后母流产且永远无法怀孕,从那以后,朴氏唯一的独女朴允熙,用她坚韧的信念一步步跨到如今的位子上,身后,陪伴着越来越癫狂暴戾的母亲。 墨色的光芒中,母亲的脸上扭曲着各类痛苦的表情,深埋心中的善良与不得不为恶交织成反复暴虐的个性,她深深爱着女儿,却又无比想要离去,在韩国的神话传说之中,只要拥有神灵的灵修,就能得道成仙从而摆脱不得不缚身的束缚,而她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明泽也,从新闻中看到这位超级明星的瞬间,朴允熙就确定这个少年身上拥有她们想要的东西,千载难逢的机遇,怎会错过?于是她动用关系,取代了国民女神来到了内罗毕。 “怨之所以诞生,不仅仅是因为她本身的执念,有时也因为亲人过度的思念而形成锁链,将她困在原地。”红坟咬唇,叹息道:“朴允熙小姐,未来的路很长很长,你该学会自己走……”目光略过明泽也,万怨之祖继续说:“这个世界,有无数比你凄苦的人,可他们,一边遍体鳞伤,一边学会离别……我们都很渺小,而这个世界却要让我们承担太多,可这就是人生啊……就是这样无理又无解,我们到最后,终究只能一个人走在归途之上啊……这条路,她已经陪你太久了,你该长大了……” “我们终究只会孤身一人……”明泽也耳廓稍动,内心重复红坟的这句话,神情渐黯。 风雨来临,远方的狼**互嚎叫集结,身在草原之上总能第一时间接触自然的千变万化,第一滴雨滴落在朴允熙的鼻梁之上,凉凉的,就像母亲走的那天,环抱着她,给她讲美人鱼的故事,泪水滴落在她稚嫩的脸颊上,她却看不懂母亲的绝望。 “妈妈,美人鱼为什么会哭呢?” “啊……因为她舍不得她的亲人们呐……” 如果那天她帮妈妈擦去泪水,而不是嘟囔美人鱼自私的话,如果学会讲笑话逗妈妈开心,而不是成天央求妈妈做这做那,如果一切……都能回到当时……就好了。 “哗——” 雨季来临了。 女孩儿嚎啕大哭的声音消散在狂风暴雨之中,就像每个人的生离死别,在天地浩瀚面前,不值一提。 长期与怨共存的身体变得脆弱不堪,朴允熙晕倒在泥泞之中,嘴角依旧呢喃着“对不起,妈妈。” “散。”明泽也将墨色光团抛向空中,雨水仿佛能洗净当中的污浊,最后化作一道湛蓝的光线,消失在天际的尽头。 这样的故事,总是一次一次重复经历着,每一只怨的背后,都藏着数不尽的无可奈何,而每当送走一只怨,红坟都会觉得心口又被什么狠狠灼了一下,滚烫的岩浆滋在血肉上。 瓢泼大雨瞬间在辽阔的平原上形成一处处的水洼,有些甚至能汇聚成小溪,红坟瞅了一眼自己身边的透明结界,仿佛是少年举着伞伫立在她身侧,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她害怕心中的那个名字一旦念出口,眼前的他就会消失的一干二净。 第一百三十九章 九百二十年前 “朴允熙小姐——!” “朴小姐——!” 不远处,大批人举着手电筒,身着雨衣穿梭草丛寻找朴允熙,少年将晕厥的女孩儿抱到树荫下安置妥当。 “该走了。”干净利落转身。 “初五!” “……”少年半怔驻足,僵直在原地。 “是你,这次没有错,是你!对不对!”红坟一把拉住少年的衬衣。 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的举动,二人只维持着原本的动作,像是老式电影胶卷里被定格的画面。 人群的声音越来越近,少年回过神来,抽回手,视线落在远处的似极石楠的红叶树,暴风雨来临,它无法安身立命。 “回答我!初五!”踱步抵住少年的去路,他的视线在触及到红坟的刹那闪躲起来,稍纵即逝的慌张被万怨之祖纳入眼底。“九百多年了,即使到现在,你依旧不愿正眼看我……”红坟朝后踉跄一步,嘴角挂着失望的笑,不知是在嘲笑谁。 从你救我的那一天起,你的视线就好像与我绝缘,我们总会不经意间汇聚目光,可你永远是先撇开的那个人,就好像只要一会会儿我就能将你烫伤,你唯恐不及,用一生去躲我,却又用一生去杀我。 手臂上的鲜血伴随着雨滴顺着丑陋的伤口滴进泥泞之中,在小水洼中晕开朵朵腥红色的彼岸花,黑色的纱布沾在脸上,沙沙的疼,这时候,浑身上下都不知道该先安抚哪里,竟找不到一处不疼的地方,红坟只觉得脚下很轻,轻到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瓢泼大雨每一滴都如同灌了铅。 倒下的瞬间,模糊的视线里,隐约播放着少年捶手顿足的模样,他似乎难耐脑袋的痛楚,一再抓耳挠腮,就好像与自己打着架,红坟想,不该啊,通过轮回门的人是不可能记起前世的事的,他这副模样,倒像是一具身体住着两个灵识。 最后落入的怀抱到底属于谁呢,是明泽也吗?他应该拿回了身体的主动权了吧,算了,不想了,真的好累好累,黑暗重新回到意识里时,红坟竟觉得无比安心。 “唔!别……”半蹲在地的少年人一边痛苦地捂住脑门,一边颤抖着小心翼翼将少女拥入怀中,他虚喘着念了句模糊不清的咒语,顿时脚下生光,不消一刻,二人身影消失在大雨之中。 尤是身体在这一世并未接受过任何的灵修训练,空有强大的灵识却无法有效操纵修灵盟会的术法,凝神术不过荡了几十米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下,加之身体原本的灵识一直在试图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一直在脑海里喋喋不休,少年人有些唾弃这副孱弱的身体,手臂力量更是小的可怜,差点将红坟甩出去,“闭……嘴……”用手击打太阳穴,想将脑海之中的聒噪撞出去,此时狼群野狗群的嚎叫声轮番登场,恼得少年人朝天空大吼了一声,随后,周遭的一切骤然只剩淅淅沥沥的雨声。 “刚刚是什么声音?”不远处,几个本地向导忽然脖子一怂,仰头遥望天空,面面相觑。 “是神明的愤怒!神明发怒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说罢,其中一人拦住摄制组负责人:“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失踪人员离开这里!雨水之神正在发怒!” ‘什么跟什么?’联合国摄制组一头雾水。 ※ …… 破庙有些漏雨,少女边挤衣服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初五。”生火的少年偷偷看她。 “哈哈哈哈哈,初五!好怪的名字!”她笑时明眸皓齿,小小的乌斑缀在眼下,明明不是一张风情万种的脸,却生的尤为耀人,少年人只听得到心中整整鼓动,连凝视她神采奕奕的眸子都不敢。 “……”是啊,连姓都没有,吃白家饭的孩子百家姓。 前者情绪低落,少女忽谙自己似乎把玩笑开过了头,她努努嘴,紧贴着少年蹲下身,在他耳边轻声低喃:“我叫红墓诔。” 脖子突如其来的热风将少年吓出好几米远,“你…你…别靠……这么近……”他一惊一乍,结结巴巴模样又再次引来少女爽朗的笑。 少年有些跛脚,走路时轻微的趔趄,他抱来干草堆铺在篝火旁,示意少女可以睡在庙里,自己则转而离开了庙宇,跑去外堂站着,呼啸的风吹动他破烂的布衣,瘦弱的身躯与院子里夹竹桃的枯枝无异。 少女撑着脑袋半蹲在火堆旁,观察少年偶尔随风摇摆的背影,明明可以一起呆在庙中,他为什么要去外头受这份罪? 那夜的风雨几乎将破庙青瓦全全吞噬个干净,直到第二天清晨的潇潇雨雾浇灭火堆。 站在外堂的少年人那晚在想什么,而今的少年,凝视洞外天幕雨帘,又在想些什么…… …… 脱掉外套盖在昏厥的红坟身上,少年的目光凝滞在她左半边溃烂的伤口之上半许,最终由一声叹息结束。 少年扯掉颈脖中的吊坠,熟练的在地面上画出几道简易的线条,随后将鳞状放在几道线的中央,手掌朝地面轻轻一攘,只见金光闪过的瞬间,孩儿面似的吊坠呈现出象牙白。 “出来。”少年睨望吊坠,他一声令下,当中渐渐浮出一团金色光芒。 洞外风雨大作,看不见的结界将其隔绝,尤听空旷的洞穴传来空灵的回响: “好久不见,初五,哦不,怀宸。” 少年人下眼睑微动,嘴角抿黏着令人看不透的弧度,阿祈的声音荡在洞中,待完全没音了,他才开口:“她的另一半灵修在哪?” “知道在哪又怎么样,是她自己丢掉的。”阿祈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瞥了眼晕厥的人儿。 “明泽也”微蹙眉宇,“为什么?”虽是疑问却并没有起伏,就好像他在问一个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女人嘛,不就是那点破事?”阿祈笑了起来,讥嘲的口吻似乎是针对眼前的少年的,“即使过了近千年,即使是诛心劫,依旧挡不住深种的执念,你说说看,愁人不?” 若是平日里的明泽也,铁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哔哔个没完,而此刻的他,却缄默异常,皱起的眉头像是在解一个世纪难题,当中的诸多方程式牵扯过多的数学理论,以致于一时间不知如何答题。 “怎么救她?”像是过了好几千年那样久,少年再次出声问道,诸多踌躇,诸多谨慎。 “很简单,等她醒过来,告诉她你爱她,她的执念不就放下了?”阿祈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摆摆手,一副世外高人的洒脱模样。 少年人后槽牙动了动。 “怎么?为难您老人家了?那等她醒了告诉她你不爱她,让她别自作多情不就行了。”金光嗤笑一声。 这回直接能听到“明泽也”咯咯作响的牙齿碰撞声。 “作,继续作,爱也不是不爱也不是,九百多年了,轶城的那群愚民早就不知道经历多少次轮回了,你还死抓着不放,还有,当初你留在我这里的一丝灵修不就是为了防止后世红坟有难能救她一次?别摆着架子了,你们之间这仇,早就没了,你们两个,都该放下了,让红坟恢复九百年后的记忆自然就能拿回灵修,拿回灵修就能消化生死渡。”阿祈就差掏耳朵嗑瓜子做个纯吃瓜群众了,他觉得这一世明泽也身上的死傲娇完全就是继承初五的,只不过那个时候这个名词的另外一个解释叫做“心口不一”。 血丝如藤蔓爬满了少年的眼白,禁锢着他琉璃色的异样瞳孔,当中白耀四溢。 没有继续理会阿祈,少年起身来到红坟的身边,将手背抵在她滚烫的额上,胶着在一起的眉宇之下是崩疮的肌肤,一半金纸一半乌浓。 “心境万象生。”手掌轻轻敷上晕厥之人的伤口,少年口中默念咒语。 肌肤相触,刹那间晶莹的萤光四散而出,伴随着叮咚的流水声,微凉的舒适感抚平了红坟梦魇之痛。 “别白费功夫了。”阿祈冷哼一声,飘到少年身旁:“你现在消耗的是明泽也的灵识,如果你还想从他身体里出来,我劝你收手。”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明泽也只是个现世明星,说到底普通人一个,从未经过灵修历练,现下做出这样多术法,消耗掉的是他先天的灵识,换句话说,就是燃烧灵魂。 少年只当金光不存在,咬牙继续手中的动作:“行神如空,行气如虹,令现八极!”青筋缠上他的额。 八极之术,逆改命格,视作修灵盟会最高深霸道的术法。“不要命了你?!不作阵施高阶术法?!”阿祈大惊失色:“你他妈的!”金光之中奋身窜出一抹与少年如出一辙的身影,牢牢握住少年的手腕,同样清俊的脸上此刻布满愤怒:“一个两个都这么自私!”说罢,气急地甩掉少年的手。 “明泽也”趔趄在地,目光有些空茫,他失神地凝视红坟半晌,最终低下头用肩膀拭去额间的汗滴,他像卡壳的老式录音机,喉间只发出些不做文的呓声,让人不明白他到底何种情绪,只是在阿祈这个角度看来,他周身戾气丛生。 他是以怎样的眼神去看红坟,阿祈比谁都清楚,而他又是怎么样欺骗自己的?投身修灵盟会,以毫无天赋的身体成为修灵盟会有史以来最强的修灵人,目的是杀了红坟,既然恨她,当初又为什么不要命了一次次救她?不惜背叛修灵盟会偷出当初的另一半的灵修还给她? 那是一个动乱的时代,爱与恨只是一线之间。 “该把身体还给他了。”阿祈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严肃,尤是最后的这一声称谓。 “怀宸,现在的身体是个叫明泽也的人借给你的,而这一世,你没有再爱红坟的权利了。” 怀宸是初五进入修灵盟会所用的名号。 闻言,少年人的瞳孔猛烈收缩,月白的异瞳下,渐渐氤氲。 第一章 护城河畔 时间的页码划过最初的轶城,那里虽苍苔露冷,却也白鹭齐天,虽人丁稀少,却邻里和睦,小商小贩之间没有算计,满大街多是有来有往吆喝的人情味,城外芳草碧连天,护城河半月萦绕在城南,而城南的最东角临护城河岸有一处茅草屋,茅草屋里陈设贫俭,这里住着一位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他没有名姓,八岁那年发过一次危及生命的高烧,幸被游医用土方治好,只是从此落下个走路跛脚的毛病,大家都唤他——小跛子初五。 “小跛子,你家就没有好看一点的衣裳吗?”陋室破天荒多了位媚骨,兰花指轻挑桃核帘,小莲步缓缓走到桌旁,懒洋洋落坐,脑袋枕在玉臂之上,可怜兮兮地问尚在摆弄廉价药材的茅草屋主人。 少年人一瘸一拐来回踱步,紧抿双唇埋首做事,仿若身后之人是团明晃晃的空气。 茅草屋处在护城河中下游,偶尔能打捞出一些城内富贵人家的东西,前段日子连续数日暴雨,担心洪涝泛滥造成附近牲畜伤亡,少年一大清早便出门查探,却莫名其妙在河岸边捡到这位身着凤羽华服的女人,本以为在破庙中度过一晚待她无碍将她送到城内去也算了了,竟未想她一路相随,跟着少年一道回了茅草屋,厚着脸皮要换衣服,换完衣服竟还嫌弃…… 与其说不想理她,倒不如说不敢看她。 她的这双眸太清澈,清澈到让人觉得与她对视仿若被冒犯了似的。 少年迄今为止的生命里,基本认全了轶城的所有人,不论大户小户甚至如他一样无家可归的乞丐们,美人儿自是没少见,翠香楼的姑娘们都很喜欢他,有时甚至会偷偷塞一些金银首饰给他,无意间总能听她们耳语“生的如此俊俏,可惜是个跛子呢。”“是呀,可惜了……听说他是个孤儿……”少年已经完全不介意旁人对他的议论,因为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过来的,然而,这位他“捡到”的女人,却不似那些人,她会直勾勾地凝视他的眸子说,“你真好看!”,莞尔一笑时的明眸皓齿,居然会让人产生一种下意识遮住眼角的冲动,如此耀眼的女子,生平第一次遇见。 “喂,小跛子,我饿了!”女人并不把少年人对自己的默冷放在心上,自来熟地起身前往厨房觅食,米缸里空空如也,更别提油盐酱醋,罐头几乎都落了灰,打开柜子,里面躺着被饿死的老鼠尸体,女人惊呼一声,白眼一翻,“这老鼠是倒了几辈子霉来你家偷食!” 面对女人的控诉,初五二话不说拿起门旁的斗笠离开了木屋。 “你干什么去!对不起嘛!我不说你了!”待女人回到客厅,已不见了少年的踪影,她有些纳闷,这家伙明明是个小瘸子,怎走得那么快?一边反省自己的碎嘴,一边蹲坐在木阶上凝视护城河。 时而坐在门槛上,时而又坐回到木阶上翘起二郎腿,从清晨薄雾等到暮霭浓浓,门前嫩柳上鸟儿都归巢了,却始终等不到少年回来,“不就是说你两句嘛,真小气!哼!”小声嘟囔少年的小肚鸡肠,女人捡起一块沾满青苔的石子,愤懑地丢了出去。 “唔!” 没有意料中的落水声或是落地声,却听到有人低沉的痛呼,女人怏怏抬起眼帘,只见少年人紧蹙眉头放下背后的竹篓,捂着脑门上的红包恶狠狠瞪向女人,桃花瓣一样的眸硬生生扭成半截残柳。 女人惊雷般愣怔在原地,随后反应过来蹿到栅栏后,声如蚊呐:“对不起!” 丢石子时那么气势汹汹,道歉却这样怂,少年懒得计较,继续不理这个不速之客,转而拾掇起身后竹篓里的东西,一炷香的功夫,少年起身将那些郁郁葱葱的植物在河水里洗了洗,不管不顾小动物似的女人,径直走进厨房。 远处高楼遥望护城河旁,炊烟袅袅,一幅水墨山水画。 “怎么,想她了?”轶城城主坐在高楼顶楼喝着茶,他看向负手遥望护城河的男人。 男人倨傲地笑了笑:“您开的玩笑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 “无忱老弟,你的表情就差把‘红墓诔’三个字写脸上了。”城主吹了吹瓷杯中的碧螺春。 “是嘛,看来我必须收敛一些对她灵修的渴望了。”不愠不怒,浅笑着避开前者的揶揄,被叫做无忱的男人俯瞰整个轶城,转而又看向天际的云翳,那一簇阴影下居住的少年人,身上羁留着怎样的身份呢? 麻油的香气辗转过木柱子飘向女人,她鼻尖稍动,寻香而去,便见木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盘青葱凉菜与一碗清汤粥,无人动过的碗筷似乎正是等待着她的临品,按理说她不该为此等粗茶淡饭馋虫挠肚,可口中渐稀生津,肚子一再咕咕直叫,厚着脸皮坐下,端起碗便大口吃了起来。 “好好吃!”绿油油的野菜伴着麻油与微量的海盐在口齿中留下清淡的涩香,说不出的爽口,女人发誓她从未吃过如此上等的凉菜,曾经的锦衣玉食在此之下变得油腻俗乏了起来。 少年见女人并未嫌弃这样的陋食,高悬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他趔趄着来到桌旁,从怀中掏出油纸包好的一块糖油粑,拆开来推到狼吞虎咽之人身侧。 女人停下手中的动作,眨巴眨巴眼睛,咽下口中的几粒米,“这是?”她好奇地凑上去闻了闻,香甜的炸油味,二话不说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与软糯甘甜的内里瞬间俘虏她的味觉:“好甜啊!” 初五的神情紧跟着女人一脸享受的表情变得舒朗开来,他有些失笑,“你,从来没吃过这些?”也是了,初见她时,她晕厥在河岸旁,身着名贵的凤尾霓裳,怎么看都是一出富家小姐落难记,这些穷人家的小吃,她自不会有所染指。 后者三两口将糖油粑粑咽下肚,迫不及待回他:“从没吃过,快告诉我,这道凉菜是什么做的?”女人似乎对凉菜更加有兴趣。 “我们这里有一种叫枸茄茄的东西,入春后抽枝嫩芽可以食用。”少年下意识拉了拉袖子,将手臂上的荆棘划痕掩去。 “枸茄茄,好可爱的名字。”女人眉梢微挑,笑颜如河畔盛开的兰铃,“我爱吃!”她毫不避讳对这道凉菜的喜爱,就像此时她直勾勾凝视少年,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刻在记忆里一样。 初五只觉一瞬被女人望进一处漩涡里,被褫夺了一切的思维,只能任由她的眸子领航他的意识,而心旌便在此时大张旗鼓,摇曳得毫无章法可言。 第二章 中元节莲花灯 不该看她的。 不能看她的。 少年攥紧拳头,心中默念着年少时期与另一位女孩儿的约定,小小的诺言在心中生根发芽,如今已然长成参天大树,又怎是一眼就能撼动的了的?大抵,这个女人身上有着某种奇异的能力吧,会使得让旁人移不开眼。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女人正欲覆上少年的额,却被后者闪电般躲开,动作之大,连他自己都被吓得不轻。 “早,早点睡,我……先去洗碗了……”少年恢复了之前埋首做事的模样,一瘸一瘸离开了女人的视线。 “奇怪,我长得很恐怖吗?”女人心下得抽空找无忱问问,自己的样貌是否极其丑陋,才会一而再吓到别人。 入夜后,月朗星稀,护城河静静流淌着,从上游不时飘来一些莲花灯,如是天河繁星耀动。 “中元节到了呢……”赤足坐在码岸边的女人双脚荡着涟漪对着空气呢喃,她的身后幽幽升起一簇金光。 “我记得往年这个时候你一般不这么清闲。”空灵的声音伴着晚风徐徐而来,竟是那团光芒在说话。 女人努努嘴,“人道炙鸡渍酒日,墓诔起灵时,怎料她也有偷懒的时候?”自嘲地笑了笑。 “为了这遭人世行,拱手一半灵修予许家人,也只有你能做得出来。”听不出金光是何语气,或揶揄,或讥讽,又或是无奈。 垂手舀起一捧清水洒向远处,女子明媚轻笑道:“盛极而衰,阿祈,灵修越强受到的天劫就越大,更何况只是一半而已,我还有你。”说罢,余光瞄向金色光芒。 被称作阿祈的光团冷哼一声,化作光影与女子比肩而坐,“不敢与万怨之祖相提并论。”这回的语气当真是讥嘲无疑。 女人也不恼,咧开嘴笑得欢敞,目光落在旁侧身影上:“阿祈是在生我的气吗?” “抬举我了,哪里敢?”后者尾音稍纵不满。 分明就是了,女人眉梢一松,笑意收敛了些许:“我累了……阿祈……”嘴角浮现出一抹无可奈何的弧度,她凝视河中央越来越多的花灯有些出神地说:“上万年重复做同一件事,阅过无数的离别,无数的执念,无数的欲望,稍微有些……倦了呢……”她的视线缀着点空茫飘得很远很远,似乎能顺着护城河睨尽城内的朱门酒肉与路边的冻死骨,那些凡人终其一生追逐的繁华利禄在她眼中化作乌色的光点,倔强如蒺藜,在深夜里葳蕤而生。 湖面翻涌起层层波澜,将那些花灯荡散了开来,半晌,阿祈叹息:“累了就回钟山吧。”万怨之祖,缘起钟山,那里是她的故乡。 闻言,女子摇摇头,苦笑道:“自我诞生之初便渴望逃离钟山,我又怎么会回去?”钟山的风很暖,月很明,天更晴,草木四季茂盛,终年紫气环绕,为什么不想回去?她说不出来,只是有种感觉,曾经她一定在那里丢失过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只是忘了到底是何物,身体帮她保留着这份潜意识,每每回想起可以称之为家的钟山,胸口都会闷痛不已。 “吱呀——” 茅草屋的木门被推了开来,当中一瘸一拐走出名麻衣少年,他眉宇清秀,尤是他双瞳剪水,桃花瓣似的绽在白皙的面上,竟有种阴柔的俊美,唯见他捧着几盏简易的花灯,阿祈上下打量他,“是因为他?” 听到动静的女人回过头,目光伴着少年缓至跟前,她没有回答阿祈的话,而是笑涡潋滟对来者说:“你也来放花灯吗?” 初五点点头,不动声色躲开女子的视线,迅速背过身,蹲在码头的另一面将几盏花灯一一放入河中,纸质的花灯沾水就湿,有一盏不稍一会儿便打漩入水,少年心疼得捞了上岸,仔细捣鼓了几下再次下水,未曾想花灯依旧悬浮不起,眼瞅着前面几盏花灯越漂越远,他手上的动作有些着急,不小心扯下了一瓣花瓣。 “别急。” 女人的手轻轻拂过花灯,微凉的触感将少年吓的朝后一缩,整个人如同被 点了穴道似的呆愣在原地,只能任由前者从他手中拿走破漏的花灯,一股清甜的梅香扑鼻而来,与那些胭脂水粉的味道完全不同,这股清香细闻时淡如无物,却能在无意间让人仿若进入幽境梅林,甚至能让人产生出薄雾笼罩,泥泞寻香的意象来,少年抬起眼帘,恰见女人帮他修复好了花灯,她轻柔地将灯放入水中,鬓发倾撒,夜幕一样乌丝如丝绸般褶开在她的周身,为她原本就神秘的身份染上一丝旖旎。 “加这一盏,拢共四盏灯。”女人数了数少年放置在河中的花灯,转过头朝少年眨巴眨巴眼睛,仿佛在等他说这四盏灯的由来。 初五木讷地挠挠头,舔了舔唇角,嗫嚅道:“之前三盏是我爹我娘,以及宸儿的娘亲……” “宸儿……”女子挑眉,这样亲昵的称呼,许是少年很亲近的人,她最为好奇的是这最后一盏灯,“第四盏呢?” 少年有些纳闷,怎么一对上女子的眼睛,他便怎么都拦不住口中的实话呢?他不情不愿地回答道:“是……宸儿的哥哥。” “最近去世的吗?”女人眼中闪过一丝警觉。 “你怎知道?”桃花眸瞬间惊奇瞠大。 流连在女人脸色的缱绻瞬间消散殆尽,她轻啧一声,叹息敷衍:“猜的。”随后起身,与少年径直擦肩而过。 “你去哪?”初五云里雾里起身询问道。 “当然是睡觉啊!不早了!你也快回屋吧!”子时快到了,尤是中元节这天,可不该在外面多逗留啊……女人从怀中掏出方才破损的莲花灯,又用余光瞄了一眼那只她用幻象制造的第四盏花灯在涟漪中渐稀化作芥粒,心下一股擦不去的惴惴不安。 ‘莫名其妙的女子。’少年心中为其贴上标签。 若是中元节平静的水面无法承载花灯,只能说这只花灯要祭奠的人尚处在执念之中,无法脱离苦海,按照老百姓的说法,忘川河渡不了它。 自此,怨生,逗留世间。 站在茅草屋木阶上的万怨之祖将手中的花灯隐去,身后漂浮的金光幽幽开口:“看来,你又有事可做了。” 第三章 宸儿 翌日天蒙蒙亮,细雨淅沥,护城河上腾起阵阵浓雾,颇有种白雾青纱帐的神秘幽境感,木浆划水声从从远及近,柳叶摇曳如帘,恍惚中,及笄年纪的少女踩着一叶扁舟扶摇而来,从浓雾渐稀划向码头,她豆蔻色的优淡妆容,似极了那些文人墨客画笔上的采莲之女,质朴之中闪着灵气;万怨之祖一夜未曾入眠,原想趁着启明星未亮想小憩一会儿,却被这急切地想要立马蹦出去的脚步声给惊醒,透过木窗,红坟惊叹于少年跛脚也能如行军一般的迅速,她在他的侧颜中探出欣喜与腼腆,是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的少年人该有的模样,而那位从扁舟上如出水青莲般的少女,大抵就是昨晚少年口中的宸儿了吧? “初五哥哥!你慢些!”少女见少年来迎,忙从船篷里拎出些莲蓬来,嘴角换上一些疲倦的笑意。 “宸儿身子刚好转,怎清晨来我这里?”初五从宸儿手中接过莲蓬,不动声色搀扶着她纤瘦的半个身子下了船。 凝视这一幕的某位万怨之祖撑起下巴不满地“嗤”了声,身后阿祈一脸看戏的态度揶揄道:“这小子碰你一下恨不得把手剁了。”仿佛是为了提醒跟前的女人是凭空出现的多余之物。 懒得搭理阿祈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红坟目光扫过少女的周身,她右臂还挂着孝袖,神情有些强装的坚强,尤是眼袋,说不出的肿胀,而她的身后,正悠悠荡荡飘着一缕淡墨。“居然自己送上门了,免我脚程。”万怨之祖嘴角勾勒出好看的弧度。 “阿兄走了数月……宸儿一直在家里陪着阿爹……有些念初五哥哥,便瞒着阿爹偷偷出来……”悲伤从眼中慢慢溢了出来,渐渐化作脸颊上的酩酊,尤其是那一句念着少年。 同样脸红的还有搀扶着少女的少年,二人如同诗词之中描绘的情窦初开模样,流转的小小悸动在空气中慢慢发酵,初五轻柔地回应:“我也想念宸儿……” 当真是一副你侬我侬的美好画面,只是当二人走上木阶来到木屋主厅的时候,便有一人煞风景地端坐在案边,一只手撑着脑袋,瞪着双炯炯大眼,如窥人秘密似的盯着二人。 初五脸上浮现的柔情蜜意瞬间敛了个干净,他眉头微蹙,还未来得及开口,倒是宸儿先说了话:“这位姑娘是……”她眨巴眼睛,看看绯衣女子,又看了看初五。 少年讶异于女子怎端端穿上凤羽霓裳,仿若一只争奇斗艳的孔雀似的,以居高临下的模样凝视自己,她面色气压很低,可又为何心情糟糕,他完全不知,算了,接触了这几天来,她一直行为怪诞,只听初五清了清嗓子:“她名墓诔,是前几日大雨失足护城河的城内女子,恰被我瞧见,便带回了家中……呃……今天……便要走呢。”语毕,桃花眸瞥过正襟的红坟。 ‘我什么时候说今天要走?’红坟眉梢稍显愠色,但仔细一想,自己白吃白喝在这赖着也不是个事,少年对他本就抵触,如今借着青梅给了她一个离开的台阶,也算仁至义尽,可心中怎么就这么不爽呢? “是呢,墓诔在此多谢恩公相救,本不想多叨扰,只是,恩公怀中之人冥邪入体已深,墓诔稍微有些在意呢。”肿胀的眼泡,红妆掩盖的颓相,以及孱弱的身体,都不似这番花季年纪的少女。 闻言,初五大惊失色呵斥一声:“胡言什么呢!” 红坟也不恼,只给自己倒了杯水,抿湿嘴唇,看向宸儿:“是否夜夜入梦兄长都会把你寻,不论你在梦中如何逃跑,都能被其找到?” 随着红坟话语渐落,少女的身体不可控制地颤栗起来,连同着扶着她的初五也一道不安,她的面容渐渐失掉了血色,颤巍巍点头,手比那护城河的水还要凉,少年扶着她落坐,有些不予置信地看向红坟,眼中多了些许意料之外的打量。 “阿爹……也是如此情况……”之所以这么久没有来找初五,实在是因为阿爹越来越差的身体状况,后来连自己也渐渐染上这种病状。 “为何如此?可有办法治?”初五急切地问道。 ‘刚刚明明才赶我走,现在问我怎么治?’本想作弄一下这二人,然这位叫宸儿的姑娘面色铁青,着实一脸见到曙光般的渴求,红坟理了理还未来得及编髻的长发,“你阿兄依旧在家中,且已成怨。” 如此惊悚的发言吓到了原本就孱弱的少女,她一下扑进初五的怀中,颤抖不已,口中断断续续有一句没一句念叨:“梦中阿兄说他死的冤……他还说有人害他……” “怨,是何物?”初五一边安抚宸儿,一边看向红坟。 红裳墓诔讳莫如深地朝他笑了一笑:“你猜?” 若当真是什么邪祟,必定是很严重的事情,没想到她竟如此玩笑,初五势必没有给好脸色于红坟,墨眉紧拧,桃花眸眼看折成了刀子,他总是不吝啬赠于眼前女子自己冷峻的一面,明明平日里待人很是温和,怎一对着她便没了好脾气这件事,也是后来才明白。 “这种事,玩笑不得。”半晌,初五牙齿缝里挤出一言:“还请墓诔姑娘知无不言。” ‘当真是半点求人的态度都没有。’也罢,这事儿放任下去世间也只多几缕无辜浮灵,况且眼前这对璧人情深意笃,少年于自己有收留之恩,想及于此,红坟将杯中水一饮而尽,袖口轻擦唇角,颇有一番红尘羞花般的妖冶模样,宸儿不禁用余光轻擦身侧的初五,只听女子道:“世有无常事,本就不能一言概之,所谓天机不可泄露,谴的不是透露者,是勘秘者,很多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说罢,红坟蓦地起身,趴在桌上凑近小鸟般依在初五怀中的少女,后者雀儿似的惊得朝少年怀中挤了挤,而少年的眉宇更加阴霾密布。 “待今夜子时,姑娘可否带墓诔回家中一探?”神秘莫测地眨眨眼。 闻言,宸儿略有为难地滞了会儿,倒是初五出了声:“宸儿的爹不喜生人造访。” 第四章 夜探梦魇(一) ‘吼,不愧是青梅竹马,这么了解……’红坟努努嘴,起身伸了个懒腰,哈欠连天呢了声:“不喜生人……也是,看起来挺喜欢夜夜死人造访的。”口吻中的玩味在初五听来尤其刺耳,他刚要再说些什么,宸儿先他一步,起身定睛红坟,眼中缀满坚定: “阿爹身子一直硬朗,阿兄走后,每况愈下,当初以为是阿爹思念成疾,可后来越来越古怪,白昼里,见到麻雀都会被惊吓,然一到深夜便打砸家中器物,好几次阻拦未遂,险些伤着阿爹也伤着自己……直到近来宸儿也时常陷入梦魇,方知阿爹早已身染癔症……”念及伤心处,少女声泪俱下,“若是墓诔姑娘身怀通天之能,可否请您帮帮我们!”只听“噗通”一声,是膝盖磕碰在木地板之上的声音,到底是多么皮包骨的膝盖才能碰撞出如此清脆的声响,轮不着红坟心疼,少年已满脸疼惜地蹲下身去。 一边是梨花带雨的目光,一边是虽有些不予置信但却异常认真的神情,红坟心中哀叹一声,她本就打算帮他们,怎又闹出这样一幕来?人世就没个做事飒爽之人?便如无忱一般,明明是一件芝麻大小的事情,总要找千般理由去阐释它的意义,她说麻烦,还被还以冷情,是了,就是因为不谙人世温暖才愿舍一半灵修,历一次红尘。 跪不跪对这件事的结果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我自会帮你。”摆摆手:“我不喜旁人跪拜于我,你赶紧起来吧。” “宸儿在此谢过墓诔姑娘……”少女在少年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初五的神情并未有任何舒缓,相反,愈加凝重。 许是在家中许久未曾入眠,宸儿很快便昏昏欲睡,起身走了几步便软踏踏倒向初五,好在少年眼疾手快,将她横抱着放到了榻上。 红坟一旁看着他瘸腿趔趄的模样,明明身下不稳,却一直隐忍着,背影前所未有的坚挺,将少女放下的时候,有种怀中珍宝轻拿轻放的错觉,他弯下腰替她掖好被子,低敛细长的睫,投下淡淡剪影,说不清的温柔似水;观望者啧吧嘴,说不明哪里吃味,只想起她与少年相识后的那个破庙里,光是挨着他近一些都被他隔断出好几丈距离,所谓人心,到底是要年岁来验证的,自己于少年,不过是个恰巧路过,救过的人。 “世人爱花魁,花魁却被一个小跛子惹得心神不宁。”阿祈又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像是举人楼里的说书人,抑扬顿挫,给人以实情的感受。 红坟一掀褶群,轻纱曼妙,“笑话。”她既有了全天下人的喜爱,又怎么会在意一个跛子的目光? 待到夜深,树林草丛静谧地如同死地,临出门,若不是门前老柳荡在护城河畔,初五还以为置身某处乱葬岗,也是了,中元节这几天,大街上亥时便没了人影,可此时连虫鸟都没了声响,怪哉。 身后响起脚步声,少年转过头,注意力落在红坟长长的马尾之上,她背对着他,一只脚跨在长满青苔的木阶上整理长靴,修长的身形配以淡墨缀红的梅染色劲装,有种说不出的英气,待她无意间转过身来,目光与少年交织在半空,前者手忙脚乱收回这一再凝固的视线。 “你在看我?”红坟嘴角夹起一线狡黠,悠缓缓问道。 前者立即矢口否认:“没有!”语毕不消一刻,立即后悔自己这此地无银的紧张。 见少年局促在原地视线始终无所依附,女人饶有兴致地顺着他怯懦的眼神低下头,强制性钻进他的视界,抿笑揶揄他:“想看就大胆看啊,我又不会让你长针眼。”要知道,天下人来醉梦坞一掷千金只为瞅她一眼。 余光不小心落在她被紧身的衣着勾勒出的婀娜之姿上,只是一瞬,犹闪电般撇开目光,心中暗暗响起了那些个非礼勿视的老教,少年似个被诱惑着破了戒的小和尚,此时递上一串念珠怕是要当场色即是空了。 红坟被他这副模样惹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迎来宸儿的疑惑声:“可是发生了什么?” 闻绿荷少女杏步而来,初五像是终寻得大道的取经人,局促不安一散而尽,他心下果然宸儿是他的船帆,是他生命的明灯,只要她在,他便会安定;少年温柔地上前搀扶。 “辛苦初五哥哥了……”少女双颊一烧。 “不辛苦。”他想说他愿意做宸儿一辈子的拐杖。 红坟眼看自己又变得多余,声音含在嘴里口型重复着“不辛苦”,翻了几下白眼之后给自己按上了一脸高深,她对着宸儿严肃道:“提前说好,一会儿不管听到屋子里有何响动,你都不准靠近屋子,三丈为限。” 后者信誓旦旦保证。 待三人上了船,发现护城河上泛起了大雾,幽静的周遭在划水声中渐渐迷蒙,船杆上的孤灯是偌大的黑夜中唯一的光亮,却照不清去路,若不是初五熟悉水路,渐渐靠岸,红坟以为他们会就此划向冥河。 冥河是后世神话故事编撰的,说书人偶尔会讲些志怪野谈,她在醉梦坞偶尔听过人世对死后世界的描绘,说人死后会路过奈何桥,奈何桥下忘川河,当中漂着些执念颇深的亡魂,冥河水畔开满彼岸花,如是千万人的鲜血染红的花朵……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世界,她还挺想去的,人们的想象力会给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上色,多半是幽美的,符合大多数人审美的,哪怕是一直忌讳的死亡。 然而,生与死,只是天道循环最最普通的一环,只是各色灵识被轮回门吸引着到处飞而已,而那轮回门,只是一涧看不到底的深渊,是的,死亡并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那么神乎其乎,身体凉了,灵识飞了,消失得一干二净;若说有什么美景,大抵是偶尔能在古战场乱葬岗看到一望无际的湛蓝色浮灵,如一潭飘着萤火的湖水,运气好的话也能看到大怨留下的各色怨梓与福报正旺的活人绛紫色灵识交织在一起,这么一想,倒是能构成传说中的冥河模样。 第五章 夜探梦魇(二) “到了。”初五冷不丁出声,打乱了红坟的胡思。 顺着少年遥指的方向,一栋白墙青瓦的院子落在不远处,大门前几竹寥寥,两盏橙红色的夜灯非但没有照明归家路,反倒投影出凋零枯枝的诡异图案在白墙之上,说不出的阴森。 “一点寒芒耀浊夜。”从怀中掏出一纸黄符,伴随着语落,指尖一簇跳动的青白色火苗惊得身后二人面面相觑,尤是宸儿,整个人被这变戏法似的举动吓的脚下一绊差点摔着,初五不动声色稳住少女,看向红坟时,眼中多了许多不知名的思绪。 借着破开浓雾的强力烛火,红坟打量四周地势,最后落目护城河,这里是内城与城外的交接之处,也是河流运输用来装载货物的常用码头,河流在此有两处断流,若不是初五熟练的避开了当中暗流,今夜不知会被卷向何处,于此,女人不禁回瞄了一眼少年在寒芒下苍白的面容,他眼中倒影着寒芒也倒影着少年人强压恐惧时的不安,收回视线,继续勘探四周,护城河断出两条不同的支流以常年不同的流速将此码头变成了弓形,红坟食指轻抬,寒芒冉冉升空,照出码头曲形模样;忽有风过,宸儿家的宅门前两盏灯笼晃动起来,顺带着白墙黑影时而大小不一变化诡谲,这本是习以为常的事,但只今天,在宸儿眼中无比可怖,她不敢再望向自家,而是跟着红坟一道将视线转向河流。 ‘反弓水,还真是‘大吉’地形啊。’女人转过身,借着高空处的寒芒,将宅子全貌尽收眼底,门前箭竹凋零,想来也是因为这座宅子在城墙旁做地而起,平日里大抵也只有傍晚能沐浴到余晖,竟是越往里走越潮湿阴冷,到底是哪个缺心眼在这里置宅的,毋庸置疑,铁定是宸儿那如今被癔症害的不轻的阿爹了。 ‘很好,死气煞气一应俱全。’女人掏了掏口袋,确定自己带有足够的黄符,距离宅门还有三丈之远时,红坟的脚步猝然停下,遂转身对身后人道:“到此为止,方是你们的安全区。” 应是来之前已约定好,宸儿答了句好,又将宅中大体的走向告诉了红坟,而一旁的初五一直紧抿双唇无言而对,临设结界之际,红坟有些好笑地看向初五,她若猜的没错,他应是比宸儿还要恐黑恐未知之事的,她听得见他粗重的喘息声,虽然他一度控制的很好。 明明惧怕,却愿意为了宸儿前来,只是为了给她依靠。 女人没多做赘留,掏出暗袋中的黄符抛向空中,抛洒的黄符零零散散,待她并拢食指中指之时,却突然忘了该怎么念咒,心下糟了,无忱教过她太多术法口诀,她只记自己感兴趣的术,而那些必要的,正经用来做事的,倒忘了个干净,想起跟着那群衣衫整齐的修灵者一道上课时被无忱叫起来答不出问题时全场看笑话的尴尬。 ‘算了不管了,随便来一句,进去速战速决!’于此,红坟装模作样嗫嚅道:“以灵幕形,遮天蔽日,密不……透风……” “是以灵幕形,恢恢天网,遮天蔽日啊!”阿祈实在看不下去了,待口诀完成之际,才冒出来懒懒散散纠正道。 咒令已出,不论对错,符咒都已借着红坟的灵修在空中结织结界,女人小声嗔骂阿祈这马后炮,整理好乱成一团的心境对着身后二人讪笑道:“我已设好结界,你们二人不可触碰,待我,去去就来。” “烦请多加小心……”宸儿又叫住红坟“还请墓诔姑娘勿要伤着我阿爹……” 红坟挑眉淡笑着,做出让人信服的模样来,而后看向尚无任何表情却脸色苍白的少年,回答说:“别怕,无碍。”虽是回答的宸儿,却意在给予少年几分安全感,随后她径直走向了宅子,待她的身影消失于结界之中,初五的眉头却皱成了一股麻绳。 未等屋内有何响声,倒是结界之外一声突兀的痛呼打破了静谧“唔——!”少年蓦地失力蹲下身。 宸儿惊叫:“初五哥哥,你怎么了?” 只见少年人紧紧捂住右眼,额间青筋凸起,他喘着气:“没事……”随后咬着牙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啊!你的右眼……”宸儿捂住嘴,一双杏眸染上讶异的氤氲。 额头的冷汗滑入眼中,火辣辣的疼,少年战栗着往河边跑,少女仿若吃了一记定身符,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她大喊着:“初五哥哥!”前者只埋头奔跑,不顾瘸腿身形之姿有多滑稽。 蹒跚来到岸边,匍匐身子借着泊船上昏昏暗暗的灯,终是在一阵涟漪后,窥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 瞳仁几乎与眼白无异,仿若被谁掏去了眼珠似的右眼,吓的少年顾不得腿部的痛楚连连后退,口中不时发出些呓语:“他说……不到生死渡不会出现的……他说过的……”不予置信之际,少年忽地冷静了下来,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年已满十八…… …… “初五,你且记住,此一生,你还余两场生死渡,十年为期,此点睛之术会在生死渡临近时消失,也便予你警示,尽量避免危险之地,而后,尽人事,听天命罢。” …… 八岁那年,云游来此的方士曾救过他一命,那次惊险与其说是高烧,不如说是遇见了一团黑色的浓雾,在此后,他便陷入了长达数月的梦魇之中,若不是方士化了半生修为,他大抵也救不回来了……从小到大,总是能看见各色的光芒飘荡在半空之中,有时也悬于人脑之后,他并没有闲心思琢磨那些是什么,因为他一直要躲避隔壁村以及当地的小乞丐们,他们总是喊他妖怪小跛子,追在身后用石子木棍丢他,大人们也避他唯恐不及,灾星,扫把星,是小时候一直贯穿在耳边的言语。 方士似乎颇有名望,治疗好了初五之后,对外人声称这孩子只是得了眼疾,并且帮他治好了,自此过后,旁人对初五的态度才稍微缓和了些。 再后来云游方士离开前,有意对外宣称自己已收初五为徒,少年这才能够吃百家饭好好的长大,临走之际的这句话,初五一直记在心中,没想到,就在刚刚,自己又一次离生死渡如此之近。 第六章 月华如他 所以,宸儿家,是他生死渡所在吗? 回到少女身边时,少年不动声色掩住右眼,以免再次吓着她,宸儿担忧上前:“初五哥哥,你的眼疾……”曾在大人口中听过有关于初五的过往。 少年人隐隐一笑,故作无无碍:“没事的,宸儿。” “可是……”后者依旧紧紧盯着少年的右眼,还想再说些什么。 未等话毕,二人一齐看到院内闪起灼目的光亮。 幽深的庭院种着几颗槐树,干裂的树皮磨得手掌心有些疼,红坟扶靠在其中一颗树下,喘着粗气,发抖的右手夹着张烧到一半的黄符。 “大怨。”身边人形金影单手控住笼罩在东南角的房间隔界,只听屋内发出渗人的“嗷嗷”声,方一战,屋中人仿若干瘪枯蜡死尸突然浸泡在水中似的迅速胀发开来,以非人的速度攻击轻敌的来者。 红坟眉梢掠过丝丝懊悔,平复了会儿后愤懑地说:“我就不该听他的!” 听谁的?自是教她修灵人独门术法之人。 继而她又碎念道:“都是什么狗屁玩意儿,发动灵修还得念咒!墨迹的要死!”其实最主要是难背,各类功用术法的咒令拗口到令人发指,用时还得想想什么合适,哪像她以往,不管不顾就是一通祭血召灵,于所有非人全全一击秒杀。 ‘说要入世的是你,说要守规矩的是你,到头来嫌弃繁缛术法的还是你……’如果可以翻白眼,阿祈早就把眼珠子瞪到头顶上去了,这时候红坟心情极差,他自不会继续刺激她,而缓缓开口:“屋子里的人是那姑娘的父亲,似还有活人气息,你本术霸道,不适用在活人身上。”眼前的女子,自然是不记得自己曾杀过多少被缚身怨缠身的普通人,当年老百姓口中流传着“红墓诔,吃人鬼。”的民谣可当最好的证明,当初阿祈同意“那个人”的请求带他邀红坟入世,一半也是因为听得他口中所说“吾自能帮其控制灵修。” “不管了,我召穷奇了。”红坟抿抿嘴,二话不说,拔下发髻上的象牙白簪子。 阿祈想要制止,却没有任何空闲,一句“喂你!”含在嘴里,便见女人将簪子刺向自己的左臂,右手丢掉黄符,拇指划过皮肉绽开之处,血渍沾染洒向半空,遂听她吼道:“出来!” 只见一阵浓雾消散过后,一只巨兽挥舞着残鳞双翼飞舞在半空,獠牙上正挂着红坟的血液。 “叮铃叮铃——” 遥离护城河的一处富人庄园里,成群挂在树梢上的质朴铜铃仿被用力摇晃齐齐发出清脆的声响,园林亭中对弈的二人警觉的对视一眼,当中一位身着僧伽梨的僧人疑惑出声:“此铃听来颇为急促,可有事发生?” 而与之相对的,是一身墨白相间的儒袍男人,只见其将手中黑子下落于棋盘之上,而后悠悠起身,颀长的身形遮住了僧人的视线,他广袖轻挥,杂乱无章的铃响瞬间静谧,唯身后清池波澜浮涌,他朝前者微微欠身,眉宇点上些许歉意,只闻他声如陶埙般清冷:“无忱去去就回。” 僧人淡笑着点点头,表示理解,“吾守棋局,待无忱归来。” 说罢,男人点点头,轻点地面,腾空而起,飞出了林园,与皎皎月光辉映成一番九天仙人般的光景。 “千里之遥,跬步为之。” 月光未能来得及给予清儒男人自己的霜华,一阵白光过后,他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红坟承认,只要祭出穷奇,非人之物定会灰飞烟灭,而那被缚身的躯体,更加痛不欲生,与之一同湮灭,只是当下,她似乎没有了应对办法只能出此下招了,来之前,她以为只是一件芝麻大小的事情,用修灵人最基础的术法便能收拾干净,只是没想到那屋子里的缚身怨能将她逼至没招,其实来之前,这边的风水地形已经给了她颇多的提示,反弓水,死巷,避阳,都是培育怨梓的最佳场所,只是她没能将警示放在眼里,身后又有两双恳求的眼睛,其实也不是两双,那个叫初五的家伙一直都是满脸的狐疑。 ‘看来之后只能跟那姑娘解释她爹被缚身已久,命绝而死了……’红坟已然在内心开始为自己编排理由,然正当穷奇按照她的指令袭向屋内的时候,一道炽白的光束劈开夜幕,从天而降,一下贯穿了穷奇骇人的脑袋,将其直直插在地面上,不得动弹,穷奇发出声哀嚎。 女人大惊,刚要发动灵修操纵穷奇反抗,便听空灵的声音钻入耳畔:“住手。” 闻声抬头,屋檐之上,不知何时矗立着一影素华,他一只手负于身后,一手双指并拢在胸前,想都不用想,这道不带杀意的凝灵成器便是他下的。 “无忱?”红坟不予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念出男人名字颇多疑惑。 男人一阵微不可闻的叹息后,轻轻飘身而落,与他方才的炽白凝灵一样,清素出尘,只是表情略显无奈,远远看来就好像是某个神仙大半夜闲来无事从九重天下来逛了一逛,神情举止满是对世俗的唏嘘,而此时此刻令他无奈的,是眼前这位打扮地跟个细作似的红坟。 “你怎来了?还坏我事情?”女人可是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的好手,没等男人开口,借着一肚子的憋屈,先把气出了再说。 阿祈在一旁一脸黑线,然金光闪耀,无人察觉,他有些庆幸,这个男人在最关键的时候赶来了,经过他时,阿祈朝他颔首示意,男人给了他一抹了然的淡笑;从容抬手,那道凝灵之光消散成了芥粒,然而当穷奇以为束缚消失时,它却依旧在原地不得动弹,原本威风凛凛的上古神兽一下子蔫吧了起来,又小声“嗷呜”了两下,以表委屈,此景看得红坟更加愤懑,她随即上前施法,却被男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人命岂可一概?”男人虽是反问红坟,语气却没有起伏,在后者听来,更像是说教与质问。 第七章 炽白之焰 劲装的花魁鼻腔中哼出气来,用力甩开了男人的手,而男人原可以牢牢束着她,却不愿弄疼她,随着也就松了手,只见女人插着腰怒嗔:“还不是因为对付不过!”这句话包含了很多,无忱倒是能听出一二来,其一,她万怨之祖乃天下怨之元祖,怎会沦落到对付不过一只缚身怨?还不是因为他?其二,她又不是故意的,他必须体谅她,其三,都怪他创出的那些繁缛咒令太难记,她没学会,总之都怪他。 男人眉宇舒展,一脸愿听下文的表情。 “你创的那些都叫什么玩意儿?成语,谚语,梵语,最可气的还有诗歌!谁记得了那么复杂的东西!”从没认真记过一句的人儿大言不惭继续撒气道:“还有还有,念咒还不行,还要拿捏控制自己的灵修输出量,你当怨是农田我是戽斗啊?” “明明是些三岁稚子都能记住的顺口溜咒语……”阿祈有些为无忱喊冤,谁知被女人劈头盖脸一句“阿祈你丫到底站哪边!?”的灵魂拷问弄得说也不是,不说也都说了…… “我会改进的。”男人唇角浮出点点暖笑,清冷的声线听来尤其谦逊温柔。 女人突然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被上的感觉,那些个不爽又成倍地反弹给了自己,徒让其觉着自己太过无理取闹,但当她又想说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接下去,因为男人接受了她所有的不满。 “哼。”不再去看男人令人如沐春风的脸,女人再次抬起左手打算继续召唤穷奇的其他分身,她觉着自己应该能控制好灵修,尽量让自己不去伤害到宸儿的父亲。 谁知她刚要刺向臂膀,又被无忱一把拉住,而这次的力道明显要比上一次强得多,见他神情骤滞一瞬,转眼又恢复了原先的云淡风轻言,他道:“你的血很宝贵。” ‘切!小人!就知道打我这身宝血的主意!我就浪费就浪费!’内心活动颇丰富的红坟费力地扯了扯手,奇了怪了,自认为力大无比,却怎么都撤不回自己的手。 无忱见红坟的脸青一阵白一阵,遂用请求一般的口吻柔声道:“我来吧。” 又来了,总是这副看起来逆来顺受却教人无法不去遵循的模样,既然他说他来,那就再好不过了,努着嘴点点头。 见女人态度松软了下来,男人一副感激她理解的笑容。 ‘论假笑,当真没人比得过这人!’红坟翻了翻白眼,退至一旁,朝阿祈瞪出个“还不赶紧给人家让道!”的刀子眼。 无忱自是知道眼前女人到底是如何想他的,只在心中轻叹一声,随后立即进入了战斗状态,红坟在一旁看得起劲,她倒要好好瞅瞅这个借人间烟火以筹码抽取掉她一半灵修的男人,除了那些花里胡哨的术法,还有什么真本事。 阿祈松开隔界的瞬间,屋内形同干草捆成的缚身怨兀得冲破木门,碎屑蹦得到处都是,男人正对着木门,却如扎根的大树,未曾受到分毫伤害,只见他悠悠抬起左手,双指并拢,在半空划出个小圈,他的指尖仿若狼毫笔,而夜幕化作供他作画的宣纸,任由小圈引火燃烧,炽白的光亮照亮了枯瘦可怖的宸儿阿爹。 小火圈浮至宸儿阿爹头顶,倏忽扩大了好几倍,遂骤然下落,将猎物整个套在当中时又迅速收紧,宸儿阿爹双手被束,脚下却没停,继续朝着他所能感受到的活物狂奔,谁知没能跨出两步,那白色的火圈突然熊熊燃烧了起来。 “嗷——!呜——!”宸儿的阿爹在火焰中痛苦的哀嚎起来,看得一旁的红坟皱起了眉,她不自觉挠了挠耳朵,断断续续的嚎叫声如是喉中灌着好几斤的水银,腐蚀掉了他的发声器官,这会儿分明能听到腔气拍打在血肉上的声响。 ‘还不是跟我一样,缚身怨与缚身者一道销毁?’啐声还未从嘴里吐出,旁观者又急急咽下,“这是什么术法?”明明大火噼里啪啦烧的如此旺,宸儿的爹却只是除了哀嚎并未有任何身体上的创口,衣物几乎好好的穿戴在身上,连最容易着火的头发都未曾有过一丝丝糊味。 无忱听到了红坟的疑惑,却未回答。 想上前一探究竟之际,男人踱步挡住了她的靠近。 “你敢拦我?”红坟睨了眼男人的侧脸,撺掇的火光阴影在他面上摇曳,他的表情看起来阴晴不定。 “会受伤。”他转过身,视线落在红坟同样阴晴不定的面容之上。 “笑话,我会受伤?”不是她万怨之祖妄自尊大,这天下还没诞生出能伤害她的东西,她倒是想,可能吗?说罢,纵身凝神绕过男人,朝着那团火焰瞬身而去。 这世界,竟有白色的火焰,红坟对此很是好奇,她莫名地喜爱这不会伤人的大火,于是她朝着炽白火焰伸出手。 “小心——!” “别碰它——!” 阿祈与无忱一齐唤道。 “嘶!”这是怎样的痛楚,红坟形容不上来,不是想象中的炙热,而是入骨的凄寒,只一瞬,火苗蹿到了手指之上,而那惊心动魄的极寒如同电流一般袭向她的全身,冻得她直打哆嗦,火苗在手指之上迅速攻城,不到瞬间便已经烧向掌心,红坟觉着自己像是助燃的原料,炽白之火的燃烧速度在她身上竟比宸儿阿爹身上的还要快。 “弱水天引!三道湿漉漉的黄符被男人蛮力地裹在手上,回过神来时,红坟仿佛在无忱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看到了大大的愠怒二字,然他将脾气收敛的太过完美,那一不小心蹿出来的情绪,几乎是女人的错觉。 “嘿,刚想夸你这术……”没想到真的会受伤,这到底是什么术法?红坟有些窘迫,又有些好奇,但她忽然不好意思再开口问了,她只觉得自己的面子在刚刚一瞬间付之一炬了。 无忱无言,灭掉红坟手上的火苗后,反复确认无碍才悻悻抬起头,他深邃的目光像是暗流涌动的潭水,不听劝吃了恶果子的某位花魁讪讪吹起口哨避开了男人的视线。 “万怨之祖。” 本以外男人向来言少,此事他也不多计较,没想到红坟刚想缩回手的之际,被无忱紧紧握住,伴随着过分用力的手劲,还有他口吻中吐露的尊号,他生气了? 第八章 意外死亡 红坟一愣,这么直白的被叫尊号,突然有种好像配不上自己尊号的错觉。 吃瘪的人儿只好做好被说教的准备,正当她思考该以怎样的方式遮住耳朵时,只听无忱叹息一声,松开了她的手,转过身朝着宸儿阿爹挥了挥衣袖,炽白色的火焰渐稀变小,最终连一丁点火苗都不剩,光圈消失的瞬间,当中猎物如是没有支架的皮影戏角色,无力地倒了下去。 “还有呼吸……”阿祈蹲下身查探一番,随后化作一团光束,飘到红坟耳后:“此种火焰,只烧成怨之灵。”语毕,金光朝无忱看了一眼。‘但愿只是我多想……’阿祈内心浮出一抹不安。 “还真是厉害……”红坟对眼前这位当初在她跟前稚嫩发誓的少年稍些刮目相看,她舔了舔嘴唇,拍了拍无忱的肩,“这种术法都被你创出来了!用什么成语来形容你呢?孺子可教?后生可畏吾衰矣?” 无忱扫过一眼红坟耷拉在他肩上的手,后者见他表情阴郁,瞬间又规规矩矩地收回手,努努嘴给自己找台阶下,“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说不清!” “啊——!”破音的惊声尖叫划破夜空。 荷衣少女从门庭冲向后院,被脚下碎木滑倒,又跌跌撞撞起身奔赴“尸体”旁,一双杏眸挂着未来得及滴落的泪珠,她身后跟着趔趄而行的少年。 “阿爹!阿爹!”少女匍匐在两鬓苍苍的老者身上,从一开始的恍惚渐而泪迸肠绝,她用尽全力摇晃自己的父亲,无助地看向红坟,又看向初五。 “我不是说过不能进来吗?”红坟蹙眉。 “墓诔姑娘!救救我爹!求求你救救他!”宸儿妆容糊成一团,发髻散乱,她无力地伸出手攥住女人的衣摆。 未等红坟开口,无忱蹲下身为老者把脉,一直拧着的眉头加深了痕迹,许是夜风刮乱了他原本的胸有成竹,半晌,他自责叹息:“……抱歉……”方才明明还有呼吸……为何…… 初五一直抿着唇不曾说话,他看到宸儿阿爹身后缓缓飘起一道湛蓝的光芒,冉冉升空。 “不会的!”宸儿瞠目摇头,她大声否认,遂又望向红坟:“墓诔姑娘说过!她能救我爹的!”固执的选择不去相信,攥着旁人的承诺不肯撒手,是少女如今唯一能做的。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你确定吗?可刚刚……”红坟知道无忱从不失误,然宸儿声嘶力竭的悲怆令她若有似无受到了影响,不自觉确认道。 男人起身,再无下言,空气中弥留的缄默让花魁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我爹没死!”少女转而又攥住了眼前如月光般高洁儒雅的男人,仿若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苦苦哀求:“仙人!仙人!我爹没死!我爹没死对不对!” 无忱垂下眼帘,摇了摇头:“请节哀。” “为何会这样?你方才所施之术分明只针对了缚身怨……”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无忱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掌心上,眸光剔透,“此怨大抵是选择了同归于尽。”缚身之怨无非初衷为二,其一吸人灵识,其二寻仇。 老者被缚身之日久远,灵识原就所剩无几,若怨灵在弥留之际鱼死网破,自然能轻而易举杀死他,难不成,就是刚刚少女进入结界的瞬间? 宸儿听不懂二人之言,只木讷地摇晃这无忱的广袖,重复着“求求你”“救救我爹”的恳求,然而父亲毫无生气的身体以及冰凉的体温无不在提醒她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初五紧握双拳,后槽牙动了动,他蹒跚了几步蹲下身,“宸儿,阿爹已经离开了。”隐忍着心口难以诉诸的疼痛,安慰着跟前几乎气竭的少女。 从目睹到接受,往往需要很长的时间,然宸儿才刚刚失去了兄长,如今父亲也丢下了她,她不是不知道一切已成定局,命运如此诘难于她,教她如何抵抗? 少女如是傀儡娃娃,机械地转过头来,空茫的瞳仁里倒影着神情揪痛的少年“初五哥哥,我要是早点进来,阿爹会不会还活着……是我,是我没能照顾好阿爹对不对……我今天不该离家的,我也不该去求谁……若真是阿兄亡魂想带我们走,又如何呢?我们一家三口本就该同生共死的啊……”源源不断的泪水从少女眼眶中滑落。 “宸儿……”初五含泪为少女擦拭眼角。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突然,荷衣少女情绪激动了起来,她缠上少年的手臂,用力地摇晃他:“如果不是我!阿兄和阿爹都不会死!都是我!我是个扫把星!我该……” 劲装的花魁一掌落于少女后颈,少女应声倒下。 “你干什么!?”初五将晕厥的少女揽入怀中,怒视红坟。 红坟避开少年的视线,从袖口底下掏出一页符箓,贴在了宸儿肩上,念咒时像是陷入了迷蒙的记忆中,绞尽脑汁才缓缓嗫嚅出整句咒语:“智慧……明净,心……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话落,灵修通过指尖流向黄符,通过黄符作为媒介,转化成一股强大的精神力如潺潺溪水灌入了宸儿的意识之中,痛苦挣扎的表情渐稀趋向安稳。 一直负手而立的男人瞅见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勾勒出淡淡的弧度,这是他教她的第一个术法,当时他未想好名字,她说此术有安息宁神之效,便取了名字宁灵咒。 初五并未感激红坟,而是抱起了宸儿,待他的目光从少女身上挪开移向红坟时瞬间结了冰,他冷冷地说:“以后,没有估算好自己能力之前,不要轻应承诺。”说罢,转过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你的眼睛……”比起少年能冻死人的态度,红坟更加在意他右眼的异样,只是他离开的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令红坟有种他其实健步如飞的错觉,那句“没事吧”含在嘴里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 无忱若有所思地睨向撑船离开的初五。 “看什么呢?人都走了!”红坟抓了抓无忱眼前的空气,将他游离的目光抓了回来,“该干活了。”她提醒道。 第九章 知否? 男人环视一周,心中讶异红坟竟早早就察觉出了此处乃滋怨的温巢。 “于你来说,举手之劳吧?”女人将牙白簪子插回发髻中。 有时候破解一处阴煞血宅只需添加一枚铜镜,又或是砍掉几棵树便能了事,很多自然环境都是没有导口疏散郁气才会一直陷在恶性循环里,无忱抬臂,从袖口飞出许多晶莹剔透的蝶来,它们化作缕缕青烟消散在夜空之中,不一会儿,便见宅子门庭前竹影掩映。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幽幽翠竹尽是法相。”许是为了提醒红坟此术需提前念咒,无忱难得一改清冷的腔调,字正腔圆地念出咒令,以便前者记下。 “哼,多此一举。”红坟撇撇嘴,装作不在意,心下却记住了此咒。“别光是改宅子啊,此局反弓水可有破解之法?”想起宸儿家滋怨有诸多原因,红坟又问。 男人颔首,从怀中掏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青铜器物,定睛一看,竟是个袖珍版的狻猊,红坟一时玩心大气,一把抓过来把玩起来,又兴致冲冲跑到那只被无忱定身在原地的穷奇身边,在它铜铃般大小的眼珠子前晃了晃,乐呵道:“穷奇,你看,这小东西长得比你还磕碜诶!” “嗷呜!嗷呜——!嗷呜……”凶兽别提多委屈了,竟发出些被主人遗弃似的小狗狗般的呻吟来,大老远应感召来助阵,啥事儿没做呢就被连皮带肉卡地上了,好不容易被拔去了光束,又中人家一记定身术,本想着怨灵消散它好回家,但从头至尾没人理它,好不容易罪魁祸首兴致大发注意到它了,竟然是因为有个东西比它丑…… 无忱失笑地来到穷奇身边,深深作揖,“情急之下,诸多得罪,望仙兽海涵。”礼后,食指微动,束缚着凶兽自由的无形力量消散的一干二净。 得到自由后的穷奇龇牙咧嘴吼了一声,端坐起来抬起骄傲的头颅,睥睨着先前将它定在地上的人类,鼻腔哼哧,半许只吐出几团白雾来,若以它的个性铁定窜上去就是一口,先将此人打个牙祭再说,然此人虽年纪轻轻却已弥纶太虚,灵修深不可测,穷奇心里默默叫苦,打也打不过,让我面子哪里搁?不过仔细想想,跟着这个万怨之祖几千年了,一直被人们叫做凶兽,今天竟是第一次被唤仙兽,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心里美滋滋的耶…… “嗷呜——”穷奇张开血盘大口大吼一声,红坟耳郭一动,连眼皮都懒得抬,转而对无忱道:“你缺不缺坐骑?” 男人一怔,甚是疑惑。 “嗷呜!”又叫了声。 “不愿当人坐骑还赖着不走?要我请你吃人肉羹?”奶奶的,阿祈当初对无忱百般信任也就算了,如今连穷奇都对他好感连连,身边独独两个伴儿,都快成他许无忱的下属了。 随着一声“噗通”浮尘四起,青面獠牙的残翼凶兽消失的一干二净。 穷奇逃似的解除了应征,万怨之祖咳嗽两声扇了扇四散的迷雾,朝男人举起铜制狻猊:“此乃何物?” “镇宅之法器,尚未取名。”无忱诚实道。 ‘我去,这货做的法器天下闻名,王孙贵族们对其趋之若鹜,更夸张的是世人皆传只要经他的手的任何物品都具备驱邪庇佑的作用,连他触过的砚台都能卖出万两黄金的价格……’红坟偷瞄手中雕工精致的狻猊,这东西是花了心思的,她眉梢一搐:“可有灵识?几成?” 但凡制作法器,必然会在当中灌注制造者的灵修,以便往后操控,遂鉴别法器的好坏,可询问当中注入了多少灵修,或测试其灵识功能,法器乃一种人与灵修的媒介,用于输出更加针对性的灵修而存在,也同时是一种容器,当中越是灌注的灵修越多就越上品,一成为始,九成最高。 “九成。”男人依旧无关痛痒清冷道。 ‘还真是大手笔……’“咳咳,既然你还没取名字,我来想一个呗?”红坟忽然觉得这只铜制狻猊重了些许,心痒痒地想要为其取名。 无忱似乎就是为了等她这么一出,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宸儿安,可好?”红坟目光落在死去多时的老者身上,又看向无忱。 “好。”无忱嘴角挂起暖笑,予人如沐春风般的享受,却又似皎月朗朗,高洁冷清。 在得到主人的许可后,拇指般大小的“宸儿安”忽地以倍数增长,直到红坟再承不了它的重量,它便自行跃向空中,越长越大,愈加透明,从深铜色渐稀灿金,最后与整栋宅子融为了一体,化作夜空之中的隐形结界。 因为拥有了强力的结界隔断阴煞之气,庭院中的草木花朵葳蕤而生,那几颗槐树瞬时抽枝,一片郁郁葱葱。 处理完宅子后,红坟叹息一声,蹲到了宸儿阿爹的身旁,有些歉疚地帮他抹下瞠着的双目,刹那间,有关于死者的诸多过往讯息海啸般朝她袭来,“怨梓……”红坟蹙眉瞄了一眼死者周围漂浮的墨色芥粒,它们是大怨消失后残留的怨念,正以肉眼可观的速度在狻猊隔出的绝对干净的领域中消散,而这些记忆,也正是怨梓所携带的。 ‘到底是多大的仇恨,能在杀死父亲之后,还弥留这般之久,甚至一直在对抗法器……’花魁的疑惑没有持续多久,源源不断有关于宸儿阿兄的记忆一幅一幅在她的眼前上演。 “唔——!” “怎么了!?”男人敛祍,接住往后跄去的人儿,见她眉宇覆了层薄薄的冷汗,将手搭在其额间,幸没有过分的烫热。 “没……没事……”红坟平复了会儿呼吸,抬首倒视男人,两人如一人在水中,一人在岸上,视线交错的瞬间,她失神开口:“无忱,怨执无妄之念……当灭否……” “自然。”无忱点头,目光沉沉。 “倘若,执念只为守一人安,亦当灭否?” 夜风徐徐,卷起庭中木屑浮尘,芳草清香夹杂其中,而后只剩下缄默的空气萦绕在二人四周,迟迟不愿散去。 第十章 此尘之道 太过冗长的叹息声像是穿越过无数年岁抵达耳边,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皎月钻入云端,虫鸣静谧,男人背脊一滞,幽幽开口:“无忱不知。” 红坟咬牙起身,“你怎会不知?”为何花魁一直不喜与跟前的男人打交道,便是他的目光太过纯澈,所有的一切都理所当然的诚实,诚实到伤人。 “人怨殊道,无忱……只晓问心无愧。”男人的深沉的瞳孔像是一滩死寂的湖水,当中倒映着红坟失神的模样。 忽而想起那年月朗星稀,他跪拜在她的跟前,清瘦的身体竭尽全力匍匐在地,一字一顿豪言着:“无忱只求无上力量矗于苍生之巅,为这世间纷扰寻一条出路,为黎民百姓筑一和睦的世界。” “谢谢你今天助我,剩下的我来就行了。”红坟不着力地推开了男人,多年过去,当初那个信誓旦旦的有些稚气的少年,而今修成了谪仙一般的人物,他已如愿站在世人之巅,而当初的愿望,却愈加卑微起来。 踏月回到府中的男人,如约回到了后院林亭中,僧人手臂撑着额正在休憩,闻得归来之人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 “无忱回来了。”男人朝友人欠身作揖。 “未曾。”僧人洞明世事,眼睛亮了亮,怎不知男人身上仅一炷香功夫,丢失了些许东西。 无忱眉梢一触,也不做言,径直落坐在石凳上,双指提子便下,却被僧人拦了下来,又闻其说:“今日你我对弈到此便罢,残局待他日切磋,若是累了,不妨早些休息。” 后者深深呼吸,叹息,最后嘴角挂起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此尘,你可知我所求何以?” “清明世道,和睦人情。”僧人尾音稍有升调,无忱作为宁安寺的俗家弟子,两人打小结伴成长,此尘自是知道他的宏愿,只是这一次他外出归来,竟让这个答案有了些许不确定性。 前者沉默了一会儿,视线落于围棋天元之处,随后将棋子放回了钵中,愣怔半晌才道:“人之欲望,无穷无尽,如芸芸众生,黔首百态,亦如我……” “何出此言?”此尘明澈的目光投向无忱,而前者却避了开来。 “……”出家人无妄,无念,无欲,怎懂这些年来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无忱第一次无端咽回一肚子的心事,而心口猝然堵结,尤是回想起方才红坟倒望他时的眼神,就像是一个无知又无助的孩子在寻求大人的帮衬,而他给的回答只是让她独自去寻答案。 不是没有看到那些怨梓留下的记忆,只是那又如何呢?死亡本就意味着万事皆散,今世之修为自有天道铭记,此生未得之事论修为来生再争,一旦身死,这一世的前缘全全作罢,为何还要徒生执念?他存在的意义,不正是为了保护世人之性命,消灭那些作乱的非人? 恩怨?存人之地便有恩怨,生是恩怨的开端,死是恩怨的终结,何多是非又怎是一人之力能力挽狂澜的?男人半垂眼帘,凝视捏在手中的棋子,只有建立一派以维护活人性命,严格遵守天道之伦的监察机构,方能稍稍解决世间纷扰。 “在想什么?”眼前人似乎是出了神,此尘拈下外袍上的落叶,目光正视无忱。 无忱一滞,摇摇头:“没什么……” “一个时辰,仅仅只是一个时辰,无忱变得有些令人难以捉摸。”僧人不再追问,只轻抿一口已经放凉的茶,随后又说:“方才铃阵大撼,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大抵也只有她一人了吧……” 后者面无表情,亦不做言。 她是谁呢?僧人脑海里倏忽泛起颇为生动的画面来: …… 记得那日宁安寺寒烟袅袅,冷竹瑟瑟,拂晓尚未通透地平线,早殿过后,便见伽蓝殿外杵着一影茜色,她遥遥朝着刚从殿内出来此尘挥手,时而蹦跶起来,口中唤道:“嘿!俏和尚!看这里!” 此尘环视一圈,眉头蹙了蹙。 “别找啦俏和尚,我叫的就是你!”女子朝僧人招手。 僧人缓缓步至,行礼:“施主可是迷路了?客堂于法堂西处,此地乃……” 按照惯例,心诚礼佛的信徒若有所求会在寺外长跪几日,每日寅时被准许进寺听课,跟前这位女施主大抵是初来乍到,话未毕,她却打断此尘的好心告知,自顾自问道:“我问你,你的佛,能渡我吗?”神采奕奕的模样殊不知已是冒犯,此尘望向她这双澄澈的眸子,忽地失神半刻。 佛不能。能渡者,唯是自己。 “说话啊,俏和尚?”女子依依不饶。 “此尘尚少与女子说话,怨祖莫再继续为难于他。”一抹玉白色的身影,如瀚海缥缈的腾烟般出现在女子身后,熟悉的清冷之音比得过萧瑟的蒲牢钟鸣。 来人正是无忱,而这位绯衣女子,便是后来他口中的万怨之祖。 僧人并未惊讶世上真有这般邪祟,他与无忱交好多年,知晓他所寻定是会寻到的,只是令人讶异的是人们口诛笔伐传说中的修罗,竟是如此明媚的惊鸿一粟。 “此尘是宁安寺中独一修小乘佛法之人。”三人并肩于青苔石子路上时,无忱为女子介绍道。 僧人嘴角浅浅一弯,眉梢舒展,做无奈状:“实乃天资愚钝。” “是嘛,此尘修行重在悟证,悟所到处,便是证所到处,依我所见,天下修大道者无人能出尔左右。”见不得好友自谦,无忱拍了拍僧人。 “何谓小乘?亦有大乘?”对于佛法,女子可以说是个痴人,她插话道。 “自渡乃小,渡无量众生为大。”无忱言简意赅的同时,脸色渐渐黯淡下来。 远处云翳遮住了山峦间的晓光,天色阴郁,闻师兄弟们道,今夜山雨即来,将经书都尽数放好,此尘与二人临别之际,女子猝然开口说:“众生自有众生渡,自渡者才是智者。” 智者自渡,愚者渡人吗? 不,明心后无量劫修行,方才能入大智大慧。 而他的道,不过是在纷扰世间,求一双通透的眼罢了。 …… 孤灯萤萤,尚有夜风拂过,无忱倏忽开口打破缄默:“此尘,若我想做一件事,而此事明知难于登天,我却对此痴迷不悟,你,会拦我吗?” 僧人一如既往挂上一盏讳莫如深的笑,颔首道:“我会劝你,但不会阻拦,作为朋友,我必须让你及时止损,而修道路上,少的便是愿撞南墙之人,更不提能将南墙撞破之人;无忱向来意气迸发,我自是相信,你能建立新的南墙。”话尾之处暂顿,此尘淡褐的眸中熠熠生辉。 “此尘……”男人忽感鼻梁充斥酸疼,转睛之际方模糊了双眼。 第十一章 吟福咒 “虽然你已是世人口中所说的魂飞湮灭了,但我还是想你往生极乐,抱歉,阻拦了你的复仇,不过结局已是你所期盼的那样,你的秘密,我会保守的。”一页符箓燃烧殆尽,算是半吊子的超度,然而这只是最简单的常识现象而已,与有无怨梓再无关联了,因为先前的大怨连一粒灰尘都不会再剩下,没有痕迹,没有来世,彻底的,消失干净了。 “旁边这位多行不义的爹爹怎么办?”阿祈金光闪闪,飘到了干枯的尸体旁。 劲装女子伸了个懒腰,“能怎么办?找个坑埋了呗,然后立个碑,那姑娘估摸着会年年祭奠来着,可不能让她的孝心无处安放。” “当真讽刺。”阿祈冷哼一声。 “讽刺什么啊,这是宸儿阿兄的心愿。”红坟挠了挠被烧伤的手指,确定其无恙才去拖动老者尸体,边拖边哼唧:“我,一定要学个能让尸体自行走路的法术,丫的我捉怨负伤,好歹义举,最后收拾烂摊子的居然还是我!” “还不是某人逞强把最好的苦力给支走了?”金色光团冷眼旁观万怨之祖在自作自受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红坟手头动作一滞,愁绪正无处发泄呢,阿祈的话正好打开了她的话匣子:“你是不知道这小子变了多少,自打我听了他的话做了花魁离开许家不过三四年,他便成了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当初在钟山落梅林中的豪言壮语都是放屁吗?气死我了!” 用凉席将尸体裹了两层,再用三道麻绳捆了不知道多少圈,仿若为了撒气,下手没轻没重,凉席下偶尔传来骨骼断裂的声响,阿祈在一边倒吸一口气,这宸儿爹当真活着没好好做人,死后被万怨之祖这般虐尸,何止惨字形容? “你看到他那张欲说还休的脸没?想到就来气!”说话时用劲扯了个死结,又听一声血肉绽开的声响,而罪魁祸首仍然滔滔不满:“不知,不知!好意思不知!不是说名门之后,饱读诗书,号称风雅学识风靡大内皇族,嗯?对一个顽童都会的问题闭口不谈?” “你呢,你又是否有答案?”阿祈从这万般嫌弃的语气中听懂了红坟的中心意思,她是惑不得解恼羞成怒了。 万怨之祖惯性冲出口的话被瞬间吞了回去,她随即擦了擦滋出来的口水,吃瘪似的努努嘴,鼻腔嗤气一声,不予作答。 “你活了上万年,却问一个方才弱冠的人连稚子都能回答的问题,这件事本身就不大正常。”阿祈啧吧道。 “你到底站在哪边!你要再帮那臭小子说话,信不信我把你封印回去!”理亏的人开始撒起泼来。 “也好,省得每天跟着你提心吊胆。” “臭阿祈,老娘什么时候让你提心吊胆了?” “看,还爆粗口。” “你——!” 翌日清晨,公鸡啼鸣,晨曦越过地平线驱走了初春的薄雾。 守着床榻一夜未眠的少年趑趄来到护城河旁打水,猝见劲装女子抱肩倚在老柳下酣睡,青眉长睫挂着昨晚的夜露,乌发一半瀑于水中,粉黛不施的面上还遗留着疲态。 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沉睡之人,猛地睁开眼睛正对朝阳冉冉,红得通透的阳光正洒向她,‘这垂柳……’抬眸的瞬间,发现柳枝不知何时被绑到了一边,明明趁着更深露重回来的时候这落地帘似的垂柳还随风飘扬恼人清梦来着。 门外踌躇半许,女人生平第一次体味到了什么叫做局促,敲门进去也不是,就这样不说一声离开更加没礼貌,也是奇了怪了,从未遵守过世间礼仪一直自顾潇洒的万怨之祖今天被所谓人情搞得头很大。 总觉得,欠了人家什么似的。 “吱呀——”竹门忽地被打开,从中走出来的少年人视线扫过做贼似的红坟,他跄着步子拎着木桶面无表情朝劲装花魁走来。 “诶……”擦肩而过时,红坟忽地讪讪出声。 目光流转之际,少年人冷冷道:“让一让。” 视线跟随少年抵达码头,阿祈从花魁身后冒出声:“我不明白你还回来做什么?事情已经帮他们解决了,难不成回来道歉?” 红坟咬唇不语,待少年打完水与她再次擦肩之时,她弯腰扯住了少年手中的木桶柄,“对不起。”这句歉意连脑子都没过就直接脱口。 初五喉结微颤,抿唇不做搭理,只想抢回手中的木桶,却发现女人的力量令人惊奇的大,尝试了半晌愣是纹丝不动,他蹙眉抬首对上红坟的眸:“此话,你应该说给宸儿听。” “宸儿……”看了一眼屋内,红坟失神地问:“醒了吗?” “……”抢过木桶,当中摇晃的水跃出来沾湿了红坟的鞋,少年的脸色又冷了三分,丢给红坟一句“没。”便纵身离开。 初五知道自己即便要拦也铁定拦不住这类修行之人,于是当他换好水端着盆来到宸儿屋内看到这抹黯色身影时并没有惊讶,只是自顾自将盆放置在桌上,取来绢巾浸水挤干贴在晕厥之人的额上,随后才用余光刮向木头人一样的红坟:“托你的福,一直睡到现在。” “不谢不谢。”红坟还以为少年是在感谢她,忙摇手道,遂见少年脸上丝毫不存在感激的神色,反应过来之际真想抽自己两个耳光。为了打散尴尬的缄默,红坟清了清嗓子道:“对了,宸儿家的格局已经改,往后再也不会无端滋怨了。” “空无一人,自然不会再滋怨。”初五神情再次暗了下去,他低垂眼帘,视线落在宸儿安稳的面容之上。 红坟极力堆砌起来的笑容一下子被少年击得粉碎,最后只剩面部肌肉苦苦维持着的幅度,她深深呼吸,缓缓至步榻前,伸出手,拇指紧扣中指无名指,只留食指与小拇指引导出溪流般的灵修,只听她轻声呢喃:“众生自性清净功德,以此清净功德故,无不罪灭福生,惑去智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佛经?初五端视女子。 “放心,是吟福咒……不害人的,字面意思。”红坟苦笑着叹息:“取自俏和……宁安寺此尘师傅时常握在手中的那本《地藏菩萨本愿经》,说来也是怪,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记住了……”许是那些日子心情好,闲来无事总爱翻阅此尘的藏书,匆匆一瞥,竟也记住了,竟也怀着一颗慈悲心,创造了术法……‘无忱啊无忱,原来我也可以……’ 少年不做言,视线落回到宸儿身上。 空气一再凝固,终于意识到自己从始至终是多出来的人,花魁识趣地选择了离开,这回她不会再死皮赖脸了,转身之际叮嘱道:“宸儿阿爹就葬在她阿兄墓旁,碑已立好。” 有人来告诉她吗?一刻都不想呆,想立即消失的情绪,叫什么名字呢? 第十二章 阿江(一) “是阿江啊,今天又上山砍柴啦?”城头酒肆的老板娘从地窖里搬出一坛高粱酒,舀了两大勺灌进酒壶中,盖好酒塞子,递给门前背着干柴的青年人。 青年腼腆一笑,接过酒:“嗯,谢谢老板娘!” “客气什么,都是老街坊啦!” 回去的路上碰到叫卖糖酥的小贩,青年揣了揣怀中的铜板,踟蹰半许,脑海浮现妹妹稚嫩的笑时,一切犹豫都被抛之脑后。 住在城门外是极为不方便的,早出晚归难免要被守城将士搜查一番,好在这几个站岗的守卫是与青年同期的那一批,当初作为孩子王的他而今背负起家中重担,经过城门时,总能听到几句唏嘘。 “我回来了!”扣门无人应答,青年大喊了声,本以为会一如既往迎来妹妹的拥抱,今天却鸦雀无声。 将木柴放置柴房后,来到后院门口,猝见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覆在小妹闺房门缝间正津津有味看着什么,青年心中警觉,撩起衣袖,上去掰开此人便挥上了一拳。 只听一声“哎呦!”偷摸之人应声倒地。 “爹!?”青年眉心紧锁,大惊失色。 “你!你这个混账东西!你敢动手打你老子!反了天了你!”双鬓微白的老者悻悻起身,指着青年鼻梁便是一通骂。 屋内之人听闻门外的争吵声,打开了房门,“阿爹?阿哥?你们在吵什么呢?”小丫头娉婷玉立,秀眸惺忪,见哥哥回来两眼突然熠熠,两揪蝴蝶髻半干未干,似是刚刚洗过澡,她贝齿洁洁憨笑着拉住了阿兄的手:“哥哥今日回来的可早,是要带宸儿出去玩吗?”一脸期待的模样甚是可爱。 青年余光瞄了眼神情败坏的阿爹,抬手刮了刮小丫头的鼻梁:“宸儿每日嚷嚷着初五,今天阿兄便带你去他家玩耍。” “耶!可以去找初五哥哥啦!耶!”闻言,小丫头开心地蹦蹦跳跳起来,一溜烟跑去衣橱挑了件青荷色外裳给自己裹上。 青年唇间渐渐失了弧度,看向一旁的阿爹,遂从腰间解下酒壶,递给了老者:“你的酒。” “哼,算你小子识相!”阿爹眼光一闪,接过青年的酒,灌了一大口转身即走,走廊尽头时又回过头嗔了声:“日暮前滚回来做饭!” “……”凝视父亲消失在拐角的身影,青年人脸上的表情渐稀阴郁。 护城河畔,一树老柳,一简陋室,码头上矗立着一影孤寂,素闻此少年是得道高人之徒,青年却不怎么待见他,只因在他身上总有些过分的萧肃与隐忍,不似他这番年纪该有的模样,思虑间,小舟停靠在了岸边。船篷中的妹妹忙不迭上岸拥住了少年,青年放下手中船桨,系好缆绳,心中只剩一叹,难不成往后,这位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便是自己的妹夫了吗?当真一百个不乐意啊…… “阿江哥。”少年朝女孩儿身后的青年礼貌地点头。 “又来叨扰你了,宸儿任性,你多担待。”青年揉了揉妹妹的脑袋,满脸的宠溺。 “不会。”少年的表情与女孩儿兄长如出一辙。 暮霭渐渐笼罩护城河,乌鸦归巢。 “不嘛,不嘛,宸儿不想回去!宸儿想和初五哥哥待在一起!”小丫头窜来窜进,就是不愿回家。 “宸儿乖,阿爹还在家中等我们。”与其说是等,不如说在家大发雷霆,毕竟已经日暮,青年还未回去给他做饭。 自打阿娘过世后,家中里里外外都是阿江照顾着,阿爹好赌,更是个驰名轶城的老酒鬼,别说赚钱养家了,连做个吃食都不愿自己动手,站在泊船之上的青年突然回想起来今天砍柴回家瞧见的一幕,心头不自主浮上点点阴影,他踌躇半晌,虽对初五有一百个不满意,却在此时想让妹妹留宿于此。 “怎么了,阿江哥?”初五察觉出青年脸上的阴晴不定,有些担忧地问。 阿江回过神来,“真希望是我多想了……”他欲说还休。 “有什么事是初五能帮得上忙的,阿江哥尽管吩咐。”初五自小观尽人世百态,哪里会不懂青年脸上的表情是代表着藏着些难以启齿的心事。 是了,不喜欢初五的原因便是这里,他太懂人心了,故而显得深沉而危险,但这对宸儿来说,其实是件好事。青年叹息着摇摇头:“罢了,不提了,今夜,我想让宸儿在你这里留宿一晚,可行?” 初五正色作揖:“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端? “也不是,只是宸儿一直思念于你,又闹着不肯回去,便了了她的心愿住一晚罢……若你有不方便……”青年极力掩饰心中的惴惴不安。 少年人果真是少年人,提及儿女之事,脸上总免不了霞云泛滥,“我……” “明早我再来接她。”青年眉头越来越深,不多做停留,扬起缆绳划舟而去。 船只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暮霭之中,河面徒留涟漪淡淡,一阵山风吹起杨柳翩然,初五抬头了望天空,残月不知何时早已立上头。 过堂几双粗布鞋零零散散,许是阿爹又邀了几个酒友回来对酌,也罢,蹲下身为他们整理好,便去了厨房做饭去了。 “哼,说来还得感谢那个臭娘们儿,若不是卖了她,我哪里住的来这么好的房子?” “话是这么说没错,只是这宅子我听闻啊,风水不好。” “是啊,胡兄弟你胆子也忒大了,当初怎么选了这儿?” “我看你们是喝懵了头!胡言乱语什么!看看我,这些年活的不好吗?儿子做牛做马伺候着我,再过几年待那小丫头及笄,又能卖出个好价格,我这日子就更好咯,风水不好?我看是好极了!哈哈哈哈哈”老者边说边闷下一碗酒。 “胡兄说的是!你们家那小丫头长得呦,跟个小仙女儿似的!叫声叔叔把我那心都叫颤了呦!”身旁的人附和着说,语气轻浮猥糜。 “我当初抱她回来就是为了这一天,哈哈哈哈哈!来!喝!” …… 谁在极力隐忍着胸口即将迸发的怒火,敲门的手指悬在半空,颤栗着迟迟不肯撤回,最终握成布满青筋的拳。 青年将做好的饭菜扔向了泔水桶,他再抑制不住内心的震惊与愤怒,狂奔着离开了家,一路上石子磕碰,踉踉跄跄来到母亲的衣冠冢前。 “娘,娘!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悲怆的吼声惊动林中群鸟。 怪不得娘亲突然失踪后,家中便换了房,旁人都说娘亲有疯病,是阿爹将她送上京医治,待她好了便去接她回来,哪里知道再次得到娘亲的消息时,已是斯人已去,原来这一切只是一场谎言,一场交换…… 青年泣不成声,抚着娘亲的墓碑痛哭流涕,最终因过度的悲愤交织而沉沉昏睡过去;再次回到家中已是隔天中午,少年满身尘泥青草,胡须一夜之间布满络腮,颓然之气萦绕周身。 第十三章 阿江(二) “哥哥,你怎么了?”宸儿被阿爹牵着来到门口,她挣脱开父亲,跑到青年身边,疑惑地问。 青年一怔,随即触电般看向一脸不耐烦的父亲,又低头问妹妹:“你怎么回来了?” “是阿爹亲自接我去的呀?哥哥还说清早来接宸儿,哼,说话不算话!”小丫头嘟嘟嘴。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父亲扬起调子睨向阿江。 青年紧握双拳,双目充血,愤懑咬牙:“去祭阿娘了。” “这一没到中元二没到清明三未到忌日,随便跑去坟地,晦不晦气?”父亲话中充斥着诸多恶嫌。 “……”后槽牙咯咯作响。 国之战事告急,征兵的时日两年后悄然而至,阿江在人堆外望着告示栏,心中一时五味具翻,儿时的好友已是军中都司,偶然遇见时多于他讲军功报国乃是穷苦出生之人唯一的出头路,阿江有时也会畅想自己横刀立马立下赫赫战功归来时或许能将妹妹带走。 可若自己一走,归期何时? 妹妹及笄年岁,便是家中那好吃懒做的恶人再次腾达之日……出人头地的梦想一下子被打回了现实。 强行征兵的帖子已发放到各家各户,凡弱冠青年都必须去就近的兵工驿站报道,阿江有意藏起的帖子却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阿爹手上,这日归家,父亲老怀甚慰地凝视儿子。 “阿江,咱们家的出头日可全靠你了啊!”阿爹双指夹着征兵帖。 青年咬牙,冷哼一声:“若我走了,阿爹可能照顾好自己还有宸儿?” “额,这个嘛……”老者因终日饮酒的老瞳混沌不堪,此刻却突然有光闪过,他故作为难状,“这不,宸儿也快及笄,也该给她寻一门好亲事了,明日我便找轶城最好的媒婆来为她做媒,也断了你行军路上的牵挂不是?” 阿江额上青筋突兀,他自是知道阿爹心中的算盘,“那我便等宸儿出嫁后再走。” “啊?这个……这个嘛……”父亲突然语无伦次起来。 “呵……”青年不想与父亲多待一刻,更不想听他接下来的花言巧语。 路过妹妹的房间,折窗外往里投去视线,正对上宸儿手握泥人情窦初开思念旖旎的模样,猜都不用猜,那四不像的泥人定是护城河下游的初五,自己这妹妹自小就立志长大后嫁给她的初五哥哥。 “笃笃笃” 敲门声过,少女忙藏起泥人,理了理衣服讪讪开门。 “阿兄归来可早啊!”宸儿巧笑倩兮,深闺雅姿的模样着实不像个穷苦家的孩子,乍眼一探倒像是某个王孙贵族之后,这也是待她初长成才发觉的端倪,阿江对此颇为心忧。 “嗯,宸儿可乖?”习惯性的轻抚妹妹的脑袋。 “当然!”少女丹唇列素齿。 “喔?那宸儿身后是什么?”阿江一个踱步抢走她藏于背后的泥人。 “阿兄!”小丫头眼见心上人被兄长抢走,急得跺脚。 青年仔细端详泥人,挑了挑眉:“初五当真这般好?把咱家宸儿迷得这般神魂颠倒?” 飞霞瞬间染红了小丫头的双颊,羞得她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她再不理自家哥哥,悻悻落坐,“阿兄最坏了!不理阿兄了!” 阿江唇角挂起一盏暖笑,蹲下身,柔声说:“宸儿已到婚龄,可曾想过自己的未来?”他将泥人在少女眼前晃了晃。 “诶?”少女抬首一愣,小脸蛋红若丹朱,她忽而有些落寞地摇摇头:“初五哥哥他……从未有过提亲的意思,宸儿害怕,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陷入相思的小丫头总是浮想联翩,爱钻牛角尖。 青年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我家宸儿这般好,看上他初五是他的福气,不过,幸福这东西,从来不是等来的,若他一再踌躇,宸儿便先他一步表明心意也未尝不可?” 少女瞠目结舌地看着哥哥,仿若他正在说些奇闻怪事,半晌,她讷讷应声:“哪有女子主动的……” “我们生在这蚍蜉小地,生活如在囹圄,若是连想法都被繁文缛节占据,便连生的意义都不复存在了。”青年说着少女听不懂的话,尤是在说给自己听。 宸儿傻愣愣地点点头,憨笑起来:“嗯,我听阿兄的!阿兄说什么都有道理!” “傻姑娘……”笑意渐渐退去,徒留化不开的惆怅。 夜晚虫鸣不断,庭院几颗槐树半死不活地垂叶,青年按照惯例为父亲倒好洗脚水,铺好床铺,而今将被褥腾起时,一页纸张从中掉落,阿江好奇地捡了起来,却见上边明晃晃写着“卖身契”三个大字,那落款之处,便是城内,乃至全国闻名的妓院——醉梦坞。 一时间,气血涌上心头,攥住纸张的手不住的颤抖起来,视线定睛在交易贩卖的人口名姓之上,而陌生的名字令青年愣神,“楚芸宸……”怎么回事,妹妹的名字,不是胡宸儿吗? “吼吼,被看到了啊,还真是麻烦了呢……”父亲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槛之后,而他的身后,正跟着一大群举着火把的官兵。 阿江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这群人是强征入伍的官兵…… 在虚与委蛇之中护了妹妹两年,看来今夜是尽头了,既然已无路可走,那便撕破脸吧,青年举起手中的卖身契,目光如黑夜里的孤狼:“果然,宸儿非你所出。” 父亲抿嘴晃了晃脑袋,来到青年身边俯身耳语道:“不仅是宸儿,你这兔崽子也是当初那个臭娘们儿带来的拖油瓶。” 阿江瞳仁瞬间瞠大,而后剧烈收缩。 随后老者转过身来到士兵跟前惺惺作态道:“官爷,我举报自家儿子有功,是不是……呃……有奖赏?” 带头的将士冷冷瞥了一眼老者并未理他,抬手对身后命令道:“带走!” “我不能离开!”宸儿会有危险!阿江并未束手就擒,而是一个健步夺门而出,谁知外头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未等青年走出一丈,迎头一箭射中了他的膝盖,刺骨的疼痛袭来,脚下不稳,摔出好几米远。 ‘这……这不是强制征兵……这……’“宸儿……宸儿……快跑……”被一群人绑走之际,阿江望向宸儿还亮着灯的屋子,眼角光芒倒影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他突然想起卖身契,也是了,老家伙还需卖她,定不会现在让她出什么差池……可是,他若走了…… 宸儿,该怎么办…… 第十四章 醉梦坞 “住手——!” 芙蓉羽帐中惊醒的人半怔凝视自己握空的手不知所措。 “红姑娘,可是做噩梦了?”羽帐外侍奉的两名小婢上前询问。 床榻上的人拭去额间的薄汗,“无事,你们退下吧。” 待小婢们离开,偌大的卧房瞬时空旷了起来,花魁披头散发坐起身来,裸足下榻窝在轩榥旁,竹影摇曳在窗棂上映出格外寂寥的图案,“怎么会……梦到宸儿阿兄呢……” “因为你放不下。”金色的光懒洋洋地落在窗台上。 阿祈有个怪毛病,总爱冷不丁出现,好在红坟早已习惯他的神出鬼没,此时她眼帘缓缓合上,伸出手在金光跟前晃了晃:“这双手送走了多少怨?我是那种放不下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对自己的认知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阿祈嗤道:“你懂规则的,对人世上心,干扰天道,必遭诛心劫。”冷冰冰的口吻里,深藏着担忧与提醒。 红坟将发梢在食指上绕了几圈,满不在乎地说:“诛呗,不就是将记忆镇压,重启灵识么?有你这个活的记录小抄在身边,我怕什么?” 金色光影闪了闪,像是被过堂风蹿过的烛火,他不再开口,而是消散成了芥粒,莫名的出现,莫名的消失,没头没尾。 “又生气,这一天到晚哪有这么多气生……”不满地嘟囔两句,花魁伸了个懒腰,继续回榻上作眠,然而那所剩无几的困意早就烟消云散了,她干巴巴的睁着眼待到天明。 醉梦坞是闻名全国的伎坊,它不仅是达官显贵的消金窟,更是一种高端的消费潮流,来这里的通常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这里的艺伎们都有一门能拿得出手甚至可以媲美王宫嫔妃们的技能,或乐声袅袅,动人心弦,曾有传一位穷书生途径轶城醉梦坞,被琴声吸引,勾去了心智,愣是在醉梦坞外几日不吃不喝苦苦守候弹琴之人数日,最后被活活饿死;或舞动乾坤,文舞清灵柔美,武舞矫健轻挑,往下细分还有长袖折腰舞,掌上舞,盘鼓舞,剑舞,戚舞等等数之不尽,无一不是天下之最,也有盛传多名王孙贵族微服私访来此只为一睹众伎们的风采。 一大早被几个宦童挨个的敲门声给恼醒,待他们来到最高的楼层,迎接他们的是黑着脸的花魁,她浑身散发出可怕的阴霾,未梳妆的散乱长发张牙舞爪朝他们袭来。 “不好啦!红姐姐吃人啦——!” 当中一名年纪较小的宦童一路屁滚尿流滚到了鸨娘灵鹊的怀里,死死拽着鸨娘的褶群,哭嚷:“阿娘,阿娘,红姐姐把宝儿临侬吃啦!呜呜呜呜呜……” “这个死红坟,又吓唬小孩子!”灵鹊是个风韵犹存的女子,亦是个厉害人物,只稍比坞中艺伎大上那么几岁,她接手醉梦坞时正值青春靓丽的年纪,而当时的醉梦坞只是一派乌烟瘴气的妓院,她用几乎雷霆的手段将这原本是社会最下贱的地方一举变为贵族公子们趋之若鹜的圣地,它的身后自然有数不清的盘根错杂的势力,当中首屈一指轶城首富——许家。 “诶诶诶诶,疼疼疼啊,灵鹊你轻点啊!”于是乎吓小孩儿的人愣是被鸨娘拎着耳朵拖行了数丈一把推到梳妆台前,鸨娘解开袖缚,叉腰道:“说了多少次叫我阿娘,鸨娘也行,你这天天灵鹊长灵鹊短的,皮痒了是不?”说罢扬手就要拍上去。 红坟嘴里小声嘀咕着‘年纪不大,辈分倒想讨个大的。’往后怂了怂肩,谁知那双手只是轻轻落在她的鬓发旁,轻柔地抚着结饼的发梢,忽而便闻她缓缓叹息:“缨公子自你回来后,便不曾来过醉梦坞了,到底发生了何事?”梳妆原本是侍者的活儿,而今却被鸨娘一双巧手替了去,小小的半月髻侧立在红坟脑后,看起来尤为俏皮。 无忱在未做宁安寺俗家弟子之前,单名缨字,缨公子是醉梦坞中人对他的称呼。闻言,花魁凝视铜镜中粉黛未施的自己,突然玩心大起自怨自艾起来:“历来只闻新人笑,哪里听得旧人哭呢?他在外边儿……有人了……嘤嘤嘤……”装模作样抬袖掩面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啊?”灵鹊手下一个激灵,发簪不小心戳到了红坟,前者惊呼一声。 “灵鹊啊,头皮都要被你扎烂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红坟努努嘴,从铜镜中凝视失神的鸨娘,用食指点了点她。 “抱歉……” “你有心事?”红坟拿起一支玳瑁往发髻上插去,随口问。 被人看出端倪的灵鹊一怔,反应过来后连忙摇头。 花魁眼珠子提溜的转,嘴角夹起狡黠的笑:“灵鹊,你……在担心无忱?你是不是……诶……喜欢……诶?” “不准胡说!”灵鹊猛地一惊,扯住红坟的发,责令道。 “嘶——轻点轻点,我不说便是了,阿娘阿娘!饶了我!”红坟被扯的眼角泛泪,这灵鹊,性子比她还一惊一乍,不过也是了,许家公子是醉梦坞的最高领导者,相当于王一样的存在,觊觎他是大罪,谁都不敢担,而这当中只有红姓花魁能与之玩笑,这是一种特赦与威信,也让她的地位在醉梦坞一人之下,然她性子开朗为人又好相处,周围的姐妹也都爱戴她,后来更是与同样一人之下的管理者灵鹊成了好友。 灵鹊松开了红坟的头发,为她挑了件赤绯长裙,“你个没心没肺的,公子对你那般好,这多日未见,你竟一点也不担心他。” 红坟哂笑,拿起梳妆台旁的隔夜点心吃了起来:“他对我好,是有求于我,再者,我为什么要担心他?”‘弱冠之年已入太虚之境,这样的强者,何需我担心?再说了,他也该好好反省自己了,在家面壁个两三年都不为过。’ “方才你不还说……公子外边儿……”方才反应过来之前红坟故作委屈骗了她,一口气上头,灵鹊又要去扯花魁头发。 “灵鹊啊!我头发本来就不多,有事没事还脱发,你再扯我这花魁的位子可得让贤了!”红坟赶忙阻止鸨娘气发,她又怏怏解释:“这不是看你今天心情不好,逗逗你嘛?” “连你都看出来了吗?”说罢,灵鹊将木梳放到桌上,木讷地落坐下来。 “什么叫连我都……”花魁觉得自己的智商遭到了怀疑,刚要辩驳,从铜镜中瞥到了灵鹊心事重重的脸,‘果然有心事……’ 第十五章 醉梦坞花魁 “到底什么事?”红坟转过身,正色问道。 鸨娘灵鹊费力的抬起眼帘,“上面来人了。” 话语有些晦涩,红坟一时没弄懂,她挤眉:“上面是哪面?” “京城,皇宫。”这智商确实不用怀疑,灵鹊差点翻白眼。 “切,还以为是什么大事,醉梦坞天天进出皇族之人,这有什么忧心的?”红坟摇摇头,继续转过身为自己梳妆。 “不是,这次不是消遣,是为了……总之,我一直找不到缨公子……不知该如何是好……”作为醉梦坞的管理者,灵鹊有决断一切的权利,然而有些事情,终非她能涉及,尤其是有关身家性命的事。 花魁云里雾里。 “我害怕……”灵鹊深邃的妆容中泛出丝丝不安。 红坟撑着脑袋捣鼓胭脂:“所以说你到底在怕什么……” 鸨娘闭起眼睛:“腥风血雨。” 花魁一怔,随即大笑起来:“放心啦,有我在呢,我会保护你们的。”阎王要你三更死,怨祖留你到五更,六道谁敢出言?于自己的力量,女人从不谦虚。 “笃笃笃——” 敲门声将屋内二人拉回现实,小宦在房门口作揖:“鸨娘,红姑娘。” “说。”鸨娘揉了揉太阳穴。 小宦抬起头为难半许。 灵鹊起身,附耳小宦。 这个小宦是灵鹊的身边人,红坟在一旁瞅着二人小声嘀咕了几句,便见小宦一脸行色匆匆离去了,而灵鹊脸上忽然阴郁迷蒙。 “怎了?”女人放下手里的樱色胭脂,脸色随着灵鹊而变。 “缨公子来了。”翘首以盼之人到来,却不见灵鹊有任何喜色,“他还带来了……新皇的亲侍。” ‘这小子什么时候和皇家扯上关系了?’花魁心下无忱那家伙难不成是个攀龙附凤的家伙? “那亲侍点名醉梦坞最好的花魁陪酒……公子让我通知你,若是不想去,借故推脱便可……”灵鹊欲言又止。 红坟没能注意到灵鹊掩下去的后半段话,讪讪笑道:“去,当然得去,我可是醉梦坞最好的花魁,借故推脱岂非失了体面?”说罢,又给自己抹了层粉霜。 临走前还特意问道:“好看不好看不?” 灵鹊双拳攥紧在胸前,她想阻止却终归没能伸出手,只撇过头去:“好看……” 花瓣从天徐徐飘落,红坟从最高的处一跃而下,绽开的凤羽霓裳像是怒放的贴梗海棠,鲜红夺目,一下教所有宾客惊呆了眼睛。 “今天竟有幸见到醉梦坞花魁花中飞仙,当真没有白来!” “据说花魁性情古怪,凡是由着性子,曾有宾客千金求见一面不愿赏脸,如今一观,当真是耀眼夺目,教人移不开眼!得此一见,三生有幸!” “倾国倾城,倾国倾城呐!” 宾客们如出一辙的痴怔脸,窃窃私语之际那抹血色的红影凭空消失在半空,一盏朱砂红渐渐飘落,众人擦肩摩踵纷纷上前争抢,一名拿着折扇的世家公子从怀抱着牡丹挤出人群,衣衫不整,鬓发错乱,却装模作样打开扇子一边赏花一边吟诗:“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他猛地吸了一口空气,牡丹的香气将他呛得咳嗽连连,他憋红着脸自顾自:“好诗,好花,好个娇人——诶!你你你你你还我红牡丹!”话还没说完,身后反应过来的人群又齐齐压向了他…… 天阁包厢的无忱听到门外的响动,不自禁摇了摇头,心谙她每每出场的方式总能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哄闹,她总爱人们对她趋之若鹜时,坐在暗处观赏人们的狂热,就像当初她幼稚的以为,人世情感便是如此,殊不知人间烟火之气解得了一时孤寂,却解不了一世。 “许公子是醉梦坞的常客,可知那花魁几分姿色?”皇宫里来的人有些从未接触过凡尘的娱乐场所对一切都很好奇,有些人则孤傲的认为宫中女人才可谓国色,毕竟皇帝身边的一切才是最好的包括女人,而这位孔大人,便是后者。 无忱从他的言辞中听出些许不屑,他自是知道这位皇帝近侍恃宠傲物,点醉梦坞头牌不过是为了彰显身份,为其斟上一杯上好的醉梦酒后,悠悠开口:“不同之人有不同的审美经验,孔大人自然要比许缨高的多,若论许缨凡眼定其姿色……”无忱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已是无双。” “哈哈哈哈,许公子倒是诚实。”本以为这许家公子仙风道骨,却没想到他居然也贪恋俗世美景,孔近侍心下不过如此,那些宫人口口相传的世间公子无人能媲许家无忱绝尘风骨之类的话,果然只能当做笑谈,真见面了,也是俗人一个。 “惭愧。”在孔近侍的眼神,无忱能看出倨傲与不屑,然他至始至终只是抿唇含笑。 “红姑娘到——!”门外响起小宦的通报声:“大人,是否请花魁进屋作陪?” 孔近侍仰头酒尽,哼唧一声以示同意。 伴随着“吱呀”一声,两名侍卫打开了门,伴随着一阵香风,几瓣钱色花瓣被吹进了屋内,还未待孔近侍将手中樽杯放下,他便愣怔在座位上看痴了。 绯红的轻纱挥舞着霓裳羽衣,女人赤足踏入屋中,小小的新月发髻垂在一边,金色的炽凤簪子伴随着乌色的长发摇曳着,说不出的慵懒,又说不出的耀华,额间一盏红梅开着正艳,都说牡丹太过浓艳,一般不入书生们的眼,他们爱慕傲骨的寒梅,此刻孔近侍眼中竟觉得此花魁是活生生的红梅仙子悄入凡尘,旁人眼中俗不可耐的妆容到了她身上竟呈出风华绝代的气场来,若论孔近侍对美女的嗜好,他随了皇帝的性子,极偏爱温婉贤淑的清蓉女子,却在此刻觉得那些绿荷般的女人索然无味起来,眼前的花魁,如是最好的画工点睛于女娲像上,他成了那个垂涎九天之人的好色之徒,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卑微感一下子让他惊醒了过来。 “大人,大人?”孔近侍身边的侍卫叫唤两声不成,伸手推了腿看痴的人,后者从愣怔中反应过来,立马窘迫地清了清嗓子:“没规矩!还不请花魁……红姑娘坐!” “是,红姑娘请入座。”侍卫规规矩矩地为花魁放好凳子。 花魁摆弄披帛,浣纱般优美,她视线扫过桌上的好酒好菜,缓缓入座,不由分说,拿起筷子,便开吃了起来。 “大胆!”侍卫呵斥一声:“大人还未动作,你竟先——” 花魁倦怠地抬起眼帘看向侍卫。 第十六章 蟠桃 “给我闭嘴!”孔近侍一脸的“瞧着倒霉孩子干的什么事儿!”他用比手下人更甚的嗓音呵斥他们:“再废话一句,老子弄死你们!”说罢,讪讪看向红坟,谄媚道:“没吓到红姑娘吧?红姑娘还想吃什么,尽管说,就算是九天之上的蟠桃,孔某也为你摘下来!” 红坟抿唇故作委屈点点头:“那就蟠桃吧……” “呃……这个……”这下孔近侍更加尴尬地无地自容了。 无忱莞尔,忽而叫来宦人,丢给他几个铜钱叮嘱:“去后街摊子上买几个蟠桃来。” 花魁不经意朝无忱投去一个无趣的眼神,努努嘴:“多谢。” 孔近侍朝无忱投去感激的目光,随后为花魁斟上酒,手指轻轻搔刮花魁的玉肌,“素闻红姑娘美貌冠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柔声蜜语之时,不忘加重手上的动作,见花魁并未抵触,干脆直接覆在她握住酒杯的手背上。 一阵恶寒袭来,却被红坟掩盖的很好,她哂笑起来,唇边点上的靥子浮现出来:“谢大人夸赞,红儿敬大人一杯。”说罢,拿起酒樽一饮而下。 “红姑娘好酒量!”孔大人眼睛一亮,鼓掌道。 原本来此是为商榷事情,由着红坟这么一闹,却成了酒肉聚会,孔近侍一杯杯灌着花魁,而花魁一杯接一杯饮酒下肚却毫无醺意。 红坟见孔近侍神情有些迷糊,反客为主为他倒酒,后者摇晃着脑袋,接下花魁的酒一饮而尽,他身后的侍卫上前附耳,似乎是提醒他有正事要办,闻言,孔近侍稍微清醒了些,有意无意挡下红坟递送过来的酒樽。 无忱的视线一直落在红坟身上,面无表情凝视这场闹剧。 “大人~来喝嘛~”眼见着孔近侍有意拒绝,红坟起身故作身下不稳,一个趔趄向孔近侍倒去,软腰如同蛇鳗,后者自是无法抵挡这样的攻势,环抱着红坟坐到自己的腿上,再次一杯一杯接下她递来的酒,花魁笑闹着挽过他的颈脖,纤纤玉手勾勒着男人的魂魄,男人心甘情愿喝到荼蘼。 “咚——”的一声,孔近侍如是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无力地摊倒在圆桌之上,口中不时呓语“红姑娘……喝……嗝……来喝……”看来是被灌得酩酊大醉了,后边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把你们大人抬回去吧。”无忱从头至尾都是个旁观者,他起身,帮着侍卫将孔近侍抬出了醉梦坞。 待再次回到天阁,便见喝了数坛醉梦的红坟若无其事地吃着已然凉了的菜,无忱面色略显阴沉,上前握住了她搅动菜品的手。 “菜凉了。”清冷的声线像是一汪冰潭浇灌在有些醉意的花魁头顶。 花魁不以为然地扯掉无忱的束缚,随手给自己塞了两块桂花糕,腮帮鼓出两处小丘,她寻来酒杯却不见酒水,口中越发干涩,“酒呢?” 无忱扶额,“被你喝完了。” 红坟一个激灵站起来,“赶紧给我拿一坛来啊,噎死我惹!”口中粉状的桂花糕喷涌而出,清冷的人矫健地躲过了红坟的“暗器攻击”,随后从侧厅的桌上为即将噎死的花魁倒了一杯水。 “咕咚咕咚”好不容易将桂花糕咽下,某万怨之祖发誓往后再也不吃这类粉状的甜点。 今天被那孔什么玩意儿灌了太多的酒,红坟自觉自己的酒量堪称大海,却也敌不过醉梦的后劲,双颊酩酊之际,脸上开始发烫,视线开始晕晕乎乎,好在醉梦的强力后劲于她来说也就到这儿了,红坟打了几个饱嗝,算是吃饱喝足。 摇摇晃晃出了门,几个做事的小宦上前搀扶,却被她攘了开,“无事,无事,小事一桩,我能自己走!”小宦们都知道她醉了,还想做什么的时候瞥见花魁身后跟着月光般清寒的缨公子,纷纷行礼退下。 醉梦坞金碧辉煌,到处都是奢侈的装饰,包括地毯也是用上好的西域骆绒毯,质地不用说,摔在上边身子也不会觉得疼,只是毯子的接缝处有些绊人,红坟好几次在同一处毯子接缝处摔过,所以她才知摔后的感受,当脚下再次有阻力时绊得她踉跄而去时,万怨之祖只得提前闭起眼睛迎接这名贵的地毯,然而身体却被谁隔空拦住,回过神来定睛一瞅,身前杵着白衣飘飘的许无忱,他一只手为她做了栅栏。 “……假惺惺。”红坟嘟囔一句,全无感激之意。 就这样,一人在前踉踉跄跄,一人在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眼看着花魁避开了回卧房的路,朝着顶楼屋脊上走去,无忱踱步上前挡住了红坟的去路,“你醉了,该回房休息。” “烦不烦啊你,吵得我脑壳儿疼……”红坟揉揉太阳穴,明明是醉酒头疼,却怪罪到他人身上,这世上能嫌他许缨吵闹的,大抵也独她一人了。“我只是想去屋顶吹吹风,你要不放心,便跟上来罢。” 无忱让出路继续无言跟在红坟身后,活像个跟班,醉梦坞的人都知道,许家公子天之骄子,只在花魁跟前像个下人似的。 屋顶的风有些凉,皎皎玉盘悬在夜幕之中,群星黯淡;无忱一袭白衣随风而扬,冠顶两道垂落的发带在夜风中如是月光遗落在凡尘的银华流苏,他负手伫立在迎风之处,挡下寒冷又恰到好处留丝丝微风供红坟吹拂。 夜风似乎拥有能带走酩酊的能力,很快,花魁脸上不自然的红晕渐渐开始消散,只是喝酒的后遗症很快就暴露了,口渴,不稍多久,她便开始口干舌燥地咳起来,正当她舔舐干涩唇角时,一颗粉嫩多汁的蟠桃出现在眼前。 “诶?哪里来的桃子啊?”红坟倒是惊奇,忙不迭接过无忱递来的蟠桃,当甜美的味道充斥味蕾时,她满足地憨笑起来:“好吃!真甜!” 男人的视线洒下,长睫如是羽扇,轻轻落在下眼睑,覆出好看的阴影来,他叹息道:“与九天蟠桃比起来呢?” “自然是昆仑的蟠桃好吃……”这才发觉身旁之人在揶揄自己,红坟不满地嗔了一声。 闷了一夜的坏心情,这才渐稀好转,无忱眉宇舒展,莞尔叮咛:“吃完了早些回去休息。” 第十七章 风雨即来兮(一) 红坟以为无忱要走,沾桃汁的手一下子拉住他的衣摆,不管不顾未吞咽下去的食物急忙开口问:“你为什么会和皇宫的人在一起?灵鹊今天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的,她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来说……咳咳咳……”果然还是被桃肉呛到了。 男人眉头再次锁了起来,他的视线有一瞬间的空茫,如是茕茕孑立的孩童,却在一下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忽而言左右:“在入世之前,怨祖可觉着孤独?” 话题忽然间被抛向了自己,红坟差点咬到舌头,凡是要讲个先来后到吧,明明是她先问的问题,怨祖不为所动:“先回答我的问题!” 无忱如是没听到红坟的话,而是自顾自先替红坟回答了自己提的问题:“从未拥有时,是感受不到拥有又失去的痛楚的,以往没感受过的孤独,往后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体会得更加深刻,因为你已拥有过热闹,这些热闹不及你漫长岁月的一刻……” 万怨之祖心口忽然堵塞得汹涌,夜风吹刮在脸上,分不清是风更冷,还是无忱的话更冷,她幽幽抬首凝视无忱比月光还要萧肃的面容:“你到底想说什么?” “若世上存在与你拥共同记忆的人,想必这种孤独,也会多一份分担吧?”无忱有些失笑道。 “所以呢,你……想要做什么?”红坟心跳开始乱了,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害怕接下来会从无忱口中听到违逆天道之言。 许缨俯瞰这边陲重镇,鼻息干虹:“以凡人之躯,修万世不灭之灵。” 仿佛是听到了某种大逆不道的话,红坟一个惊雷般起身,瞠目结舌不予置信地瞪着无忱半许,“你……你……”果然,一字不差,全全逆天而行的荒唐言,红坟气极,连话都说不利索。 “怨祖何须惊慌,无忱只是如此想罢了。”男人唇角绽开舒暖无害的笑意,然在红坟看来却异常的——贪婪。 “想也不行!想也不行!许无忱!想也不行!”红坟低吼:“忘记你刚刚说的!你给我忘记!”一时间方寸大乱的万怨之祖活像个街道边得知丈夫出轨的泼妇。 不解的表情在男人的脸上稍作停留,随后消失殆尽,他眺望远处答应着:“那便忘记。”她到底在害怕什么?这样的应激反应,着实让男人疑惑。 被无忱的话这么一闹,脑海中为数不多的醉虫被全部吓跑,红坟后怕的抚了抚心口,待无忱消失在夜色中后,她扶着瓦片一点点下了楼,仿若忘了自己也能凝神瞬身。 “阿祈,阿祈你快出来……”闺中红坟竟觉浑身寒冷,她窝在床头拼命摩搓双肩。 金色的芥粒之光在帐中慢慢汇聚成一团,而后空灵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了?” “你听到无忱的话没有……他说他想……”红坟悻悻闭口不再下言。 “很奇怪吗?”阿祈倒觉得红坟的反应着实过大,她自己不畏天道,又何须恐他人触逆?这不是瞎操心嘛?人之心本就贪欲无尽,寻求更强大的力量是亘古的本能。“你送他一半灵修时,难道没想过有这一天吗?” 万怨之祖讷讷摇头,脑袋陷入双臂之中:“当时我只是一时……”……回想起来,当年无忱到底是怎样从钟山蔼蔼古林深处的叆叇之地寻到她的,一直是个谜团,她也从未思虑过这种问题,避世简居的她见到生人的第一反应是倨傲自负的,挥袖间将力量赠予自以为蝼蚁般存在的人类,这场交易到底还是变了质,红坟愈发觉着无忱要远比她想象得更加难以掌控,如今忆起当年的自己,堪堪是夜郎自大…… “天道何时容忍过谁挑战它制定的规则?此事你大可不必担心,古往今来窥天机者,多自毙矣。”阿祈尾音上扬带着几分揶揄:“难道你是害怕天罚降株之时牵连到你这位始作俑者?” “你不懂,阿祈,我怕的不是天罚……”万怨之祖内心深处泛起一涌不安,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露:“我怕的是我居然相信了他的话……我竟真觉得他能做到……”即便是当初的稚子,匍匐跪拜在她脚下时也初露孑然傲世的模样,待她入世的这几年,阅过无数与无忱年纪相仿之人,方知当初那个孩子的眼界早就睥睨于众,不过束发年岁,思虑便已站在众生之上探求纷扰出路了…… 阿祈一时无言,轻叹鼻息将室内的温度渐稀变低,“好好睡一觉吧。” 翌日天色朣朦,天边云翳凝重,许是后半夜溟蒙,露珠从后院青葱竹叶上滴露,醉梦坞的下人们正拿着玉樽采集花露草露用以酿酒,红坟顶着一双肿胀的眸子拿起抵棍撬开轩榥,黑眼圈如是埋首在灶台下一夜的熏烟,说不出的滑稽,看得楼底下的小宦们一个个捂嘴偷笑。 “红姑娘,孔大人于宁安寺有请。”身后突如其来的通报声将花魁吓了一大跳。 “啧……”看样子是惹了个麻烦……花魁有些不耐烦,她本想睡个回笼觉,哪知道门外早已候好了梳妆小婢,见她们等了多时,红坟也不好发作,摆摆手准许她们进屋梳妆。 醉梦坞不仅是艺伎们花开数朵,小婢们也都是自己的专业技能,有的熟识香草丹药,善制香,有的对色彩极其敏感,妆容天赋出众,也有的穿衣搭配更是一绝,可以说醉梦坞在默默影响着整个轶城的风尚,而红坟身后忙来忙去的几名小婢更是这当中的佼佼者,她们拿着与艺伎们一样的俸禄,多是姐妹们争相恐后争夺的衣冠礼仪之师,她们亦是灵鹊的心腹。 一展金泥衫配以蚕丝轻纱尚见富贵耀华,待众人还要为红坟佩戴金钗首饰时,她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呢喃:“宁安寺是佛门之地,还是不要太招摇了。”说罢,随意在盒中寻来一只枯枝形状的乌色陶簪,而陶簪尽头处,盛一盏小小的,不起眼的窑变红梅,就着铜镜拭去额间的花魁印,仔细瞅了瞅,这才舒服嘛。‘宁安寺的老主持简直就是个多事的话痨,若自己盛装打扮前去,又要被他指指点点,什么有辱佛门圣地云云……’ 小婢们面面相觑,行礼:“红姑娘说的是,是小奴们考虑不周。” “诶,别自谦了,领赏去吧。” 众人纷纷作揖告退,而后孔大人的侍卫们又守在了门外,一个个正襟危站,看守犯人似的将花魁圈在里边。 “姑娘——请!”为首的将领是昨晚陪在孔近侍身旁的人,他连瞅都不敢瞅一眼红坟,扳直了身体硬凹出个请的手势来。 红坟紧握方才梳妆时小婢递给她的纸条,上面明晃晃写着:若遭刁难,不可耍性子,尽力逶迤,两个时辰后自有人相救。 ‘是灵鹊的手笔,到底怎么了嘛,特地这么嘱咐我……’轿子一路上有些颠簸,红坟紧紧攥着纸条,昨夜心头那丝不安再次浮了上来。 第十八章 风雨即来兮(二) 宁安寺今日格外热闹,平旦时分已有香火徒跪拜在外。 轿子停在山门殿,复道缓步至天王殿,重兵把守,寺庙内与寺庙外俨然两种风景,僧人们分开两边神情衰飒索寞,官兵们虽未露佩刀,却是一副看押犯人的模样,殿外阶梯上,孔近侍见花魁踏着柔婉的步调前来,忙不迭下来迎。 “红姑娘慢些!小心磕着!” “大人,这是……”视线扫过一圈,发现此尘俏和尚赫然在列,他被两名侍卫架着,平日素来柔和的他此刻面上多了些落魄,红坟紧握拳头。 未等孔近侍开口,他身后响起刺耳的讥讽:“孔大人真是好雅兴,公事期间竟招来名妓相伴。”闻声而去,只见说话之人着雕金褐袍,手持拂尘,一副谁呀别来搭理我的矜骄模样。 ‘是他……’宸儿阿兄入狱后的记忆闪过脑海,红坟神色渐稀凝滞。 孔近侍冷哼一声:“红姑娘虽身在红尘,但与我已是情意相投的好友,李公公说话客气着点!” ‘喂喂喂,别这么自来熟好嘛?我什么时候跟你情意相投了?’花魁尽量让自己的白眼翻的体面,揉好情绪逶迤开口:“不知大人今日找我来……” “啊,是这样的,本官昨日酒醉太过失态,今日本想给姑娘赔罪,谁知公务缠身……”男人抚了抚官服,继续说:“遂请姑娘前来宁安寺一聚。” ‘这是什么蹩脚的理由?’花魁装模作样欠身,眼中氤氲朦胧:“红儿何德何能,担得大人的赔罪?说起来,都怪红儿不好,不知大人身有公务…昨夜甚是放肆,还请大人莫要怪罪……” 娇媚的人儿似嗔还羞,一颦一语如是绒羽轻擦男人的心口,他只恨自己没法把美人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心疼道:“不怪罪,不怪罪,红儿姑娘莫要自责,都是本官的错!都是本官的错!” 见此一幕,此尘颓然的面上忽而划过笑意,红坟余光轻刮,心中稍稍一松,二人目光交汇在半空,此尘抿唇颔首,他那天生沅芷澧兰的气质与衣衫凌乱的落魄交错,搅得花魁内心又一次捏紧,“大人,这些僧人可是犯了事?” “不曾。”孔近侍牵着红坟踩着阶梯一步步来到殿门前,俯首用嘴点了点身旁的矮个子,悄悄回答她的问题:“看到没,这个死太监,他号称自己精通佛法,修为空前,偏要在早课上跟住持掰扯……”男人指向杵在众僧之首的和尚继续说:“老住持便让那个……就那个小白脸和尚与之切磋,谁知死太监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落了下风,最后恼羞成怒,以全国普及大乘佛法他反倒修小乘这种乌虚的谋逆之罪把他捉了起来……” 何等荒唐的理由,何等无理的太监,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红坟后牙槽动了动,耐不住那想发作的脾性时,想起灵鹊交给自己的纸条,于人世,做事前必需先思虑周全,不然害人害己,无忱的话也同时在耳畔回响,红坟静下心思考如何救人之际,只听孔近侍冷腔命令道:“带上来!” 话音落下不消一刻,一众衣不蔽体手脚戴着镣铐的犯人被推攘着来到天王殿前,他们一个个神情麻木,眼中空洞茫然,官兵们一脚踹在他们身上时才恍若隔世般清醒过来哭爹喊娘,“冤枉啊!”“小民冤枉啊!大人!”“饶命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时间哭喊声此起彼伏。 ‘怪不得今日宁安寺外热闹异常,原来香火徒们都被阻隔在外……’没有人知道今天宁安寺为什么闭寺,信徒们只认为这是对诚心的考验,于是乎蹲守在门外不愿离去。 眼下,又是哪一出?红坟紧蹙眉头,视线掠过阶梯下衣衫褴褛的犯人们,正当她心中诸多猜测之际,一旁的响起了高亢的声音:“皇恩浩荡深如海,只要你们当中有一个人准确说出十五年前来到轶城的陌生人名姓,便饶了你们。” 活命的机会唾手可得,几个罪犯跪着向前:“大人!大人我知道!” 宦官眼睛一亮:“说。” “是个屠夫,叫什么刘力福……” “啧。”宦官嘴角一搐,朝罪犯身后的官兵不耐烦地摆一摆手,只见官兵抽出佩刀,手起刀落,鲜血喷涌而出,滋得到处都是,随后,这位罪犯如被推倒的木桩愣直地倒了下去,眼角还残留不予置信的目光。随后现场一时间鸦雀无声,原本争相恐后的犯人们怔在原地瑟瑟发抖。 “下一个。”宦官的手指像是阎王爷的笔,落在一名孩童跟前时,此尘奋力挣脱开束缚,冲上前来呵道:“住手!” “此尘和尚,汝泥菩萨过江,跳出来意欲何为啊?”发布指令之人白得令人发颤的手轻抚拂尘。 “他何罪之有?”此尘指向先前被杀的罪人:“他不过按照你的话,如实汇报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你凭什么杀他?”儒和人儿神情交织着恻然与愤怒。 “呵……杀便杀了,不过是介黔首罢了,你莫着急,待你定罪,下场不会比他好。”宦官冷笑。 “你!”此尘咬牙:“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再好的脾气再高的修养,在荒唐的人跟前,一切都显得无力而苍白。 “草菅人命?哈哈哈哈,你要救人,我偏杀给你看!”仿佛是为了泄论佛败北之愤,宦官命令孩童跟前的士兵将那孩童一刀毙命,伴随着刀光渐落,孔近侍身后的红坟运气凝神。 指尖的灵修汇聚成形待准备弹射出去之时却突然消失的一干二净,红坟惊愕地望着自己的手指,‘怎么回事?我的灵修呢?’ 血光再次喷射而出,孩童那双祈求的眸子直愣愣盯着孔近侍身后的花魁,直到倒下;红坟只感脸上一热,她愣怔地伸手去擦,是溅射的血液……万怨之祖浑身颤栗,孔近侍移步挡住了她,抽出绢帛轻拭她绝世的脸:“红姑娘,不好意思啊,让你见到这种场面。” 第十九章 活佛 “阿祈……阿祈……”红坟无视孔近侍讨好的脸,胸口剧烈颤动,眼中只剩天旋地转的血色,她不住地叫唤着阿祈的名字,却始终不见那束金光出现。 ‘此尘,你只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可你又知地狱因何存在吗?’此尘忽然想起与无忱对弈的那个夜晚,无忱失神时无意间吐露出的话,顿时觉得胸口郁结难忍,他朝着宦官吼道:“你如此滥杀无辜,竟也敢自诩通晓佛礼?” “和尚,佛礼不过是手段,你以为大乘为何如此受众民追捧?追根究底人尽皆佛,你以为烧香拜佛者虔诚?”宦官轻蔑一笑,缓步走下石阶,来到此尘跟前,哂笑道:“不过是为图心中恶欲安宁罢了。”说罢,宦官扬手对着在场的所有罪犯宣布:“此刻,只要这位师傅愿意一死了之,我便放了你们所有人!赠你们每人白银千两,好好过活下半辈子!” 此话一出,一阵诡异的缄默后,犯人们纷纷从跪拜宦官的姿势转而匍匐在此尘的身后,他们拼了命的磕头,连脑门上都磕出了印子。 “求大师救命!大师救救我们!” “大师!救救我们吧!” “大师啊!我家中还有八旬老母,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有的人撕心裂肺,有的人动之以情,有的人不住的磕头,他们跟前的和尚,成了他们生命唯一的救赎,仿佛他就是现世活着的佛。 “阿弥陀佛……”此尘和尚的面色从未如此坦然,他回过头环视四周,师兄弟们的脸上缀满无可奈何的不舍与愤怒,身下匍匐的人群堪堪受尽折磨,众生平等,为何有人能随意剥夺他人的生命,而有的人却为求一线生机,如此艰辛。“这样,再好不过。”半晌,此尘了然莞尔。 “阿祈!阿祈你出来!阿祈——!”红坟强行运气,胸口一股热浪涌向喉咙,手中若有似无的灵修弹射出去,打在半空瞬时消散,“唔——!”铁锈腥味的血液涌出喉,红坟生生将其咽了下去,她第一次感受到无助的滋味,连同着心脏也快冲破胸腔,万怨之祖目光锁在此尘凝澹的身影上,灵鹊的劝告瞬时被抛之脑后,她再不想与任何人虚与委蛇,径直走向前。 “红姑娘!红姑娘!”孔近侍欲拦住了她,却被她狠狠甩开。 “你们凭什么把自己的生死建立在他人的死活上!你们和这个太监有什么区别!”膻红的血液透过齿缝流了出来,红坟一步一石阶愤懑着大吼:“你们好好看看,他的年纪甚至还没你们大,他只是一个和尚,是活生生的人!他不是佛!你们凭什么要求他为你们去死?” “凭我们平日里烧香礼佛!” “对!凭我们虔诚拜佛!” “这个寺庙香火之旺都是我们这些百姓跪拜出来的!” “你这个风尘女子懂什么是牺牲?” 几名匍匐在地的罪犯据理力争了起来,甚至觉得自己祈求的结果是理所应当的,他们原本骨瘦如柴的脸颊此时神采奕奕。 宦官嘴角浮出一抹阴鸷的笑。 一切都失控了,原来,在权利与欲望面前,所有的真理,都是废话……“我不准——!”红坟嘶吼了起来,眼角划过湿润,怪不得视线里满是腥红,原来泪,是这种颜色,她浑身颤抖,用尽浑身的力量对着所有人大喊:“我不准你们伤他一分一毫!听到没有——!” 短暂的静默后,一个罪犯站了起来,指着红坟的鼻子大骂:“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妓女也敢来佛门重地撒野?!” 由此话带头,犯人们纷纷怒目圆睁瞪着红坟,像是要把她吃进肚子里般凶狠。 “墓诔姑娘。”此尘作佛门礼,朝着她微微摇头,像是在说: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喂,俏和尚,你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身先士卒的模样了……”红坟喘着粗气哀笑着说,她与无忱都是身怀灵修之人,而他却只是一介凡人布衣,三人一同出游时,他却总是担下所有的苦力,总是借口修行,其实只是温柔而已……温柔到连见到旁人有一丝皱眉都觉着是自己做的不够好。 此尘一怔,眼中闪过丝丝怀念,眸中顿时多了些氤氲,他笑时嘴角会呈一个清俊的弧度,红坟承认,她喜欢看他笑,但却不是此刻这般释然的笑容。 “此尘大师看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啊,没想到你身在红尘之外,心却紧跟霓裳……”宦官忽然开口,阴冷的语调夹裹着奸诈的动机。 红坟听出话语中如洪水猛兽般的污蔑,恶狠狠看向宦官:“狗官,闭上你这张搬弄是非的嘴!”语毕之际,令红坟咋舌的却是一个接着一个站起来的罪犯们变得阴狠恶嫌的嘴脸,夹杂其中的还有不堪入耳的议论: “原来,这个妓女是看不得自己情夫受难……” “好啊,原来是对狗男女!” “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们跪他作甚?” “他当真会救我们吗?不过是个偷腥犯戒的和尚罢了!” 当一枚洁白无瑕的美玉被假意画上瑕疵时,便比石头还要廉价,连同着被官兵们扣押,平日里与此尘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脸上都露出了不予置信的表情,老主持无奈地闭起了眼睛,他连看一眼这番面都觉得不洁。 流言瞬间百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直到全场都抱以不屑的视线投向流言中心的红坟与此尘。 “你们这话什么意思?”红坟的语气冻结成冰,她嘴角挂着血,如是索命而来的厉鬼,她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此尘圣洁如雪,从未染上尘埃!你们……你们立即给他道歉!!我要你们——道歉!” “你看她,到现在还维护着情夫!当真不要脸!” “此尘和尚好本事,竟令妓女对你死心塌地……”从大师到和尚,从尊上倒卑贱,或许连半柱香的时间都用不到。 “我们无需这样的肮脏的人拯救!哼!” “……” 第二十章 此尘风骨 从贪生怕死到义正言辞,也不过瞬间,原来,矛盾中心的对抗势力是可以相互转换身份的,因为自己的出现,此尘从九天之神堕落成了人人恶嫌的伪君子,而从头到尾,他一句话都没说过,他只是静静的伫在原地,双手合十于胸前,眼帘半垂,如是一尊无量使者,聆听世间的痛楚,背负一切业障。 红坟猝然惊觉自己连再次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万年的岁月历经多少风霜雨雪,她都只是远观,唏嘘人心冷暖,而此刻,腥红的视线里,竟是比比皆是令人心寒的嘴脸,这样的寒冷挞伐着红坟的身心,寒到连最初的恨意都消散得一干二净。 花魁看向和尚,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花魁终是凄凄一笑,柔声呢喃:“对不起。”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加厌恶自己。 此尘浅笑地摇摇头,同样柔声回应:“不,该是我说谢谢。”他目光坚决地抬起头,全然不曾因为旁人无端的揣测有过半分委屈和愠怒,只听他问宦官:“之前的话,可还作数?” 宦官一怔,瞳孔中闪过一瞬的惊异,他邪笑道:“自然。” “和尚你别再装好人了!” “我们不会感激你的!” “你就该跟着你的情妇一道下地狱!” 旁人的聒噪于此尘来说宛若无人之境,他走到官兵的跟前,朝其欠身颔首,随后从刀鞘中缓缓抽出佩刀。 世人只知和尚佛礼双手合十,却不知道它的含义:愿吉祥如意。 “此尘!”花魁上前拦住了和尚,苦苦哀求:“还剩半个时辰了,再坚持半个时辰就会得救了!对了,你等我恢复灵修好不好?我的灵修只是暂时失灵了,一会儿就好了!所以!等我好不好!所以!别做傻事好吗?求求你,不能做傻事……”血色的泪一滴一滴溅在和尚雪白的僧伽梨之上,瞬时晕开好看的红梅花。 和尚怜惜地抬起手,不顾众人的目光,轻柔地拭去了花魁眼角的眼泪,他说:“此尘一去,了无归期,墓诔姑娘的善良,我佛无渡,前路自有渡者,万不能因为此尘的离开,而对人心失了公允。” 即便是到了最后一刻,他还心心念念着这群将他撕碎吞入腹中的食人魔鬼,红坟咬牙喘不上气来,她引以为傲的蛮横力道第一次比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还要孱弱。 冰凉的刀刃没入腹中,鲜血如同他的主人一样,温和而悠缓。 “师弟——!”众僧人们悲怆地呼唤道。 花魁颤抖着握住此尘浸满腥血的手,她跟着他一道颓然跌坐在地,凝视他渐稀涣散的瞳孔,终于泣不成声。 孔近侍不自觉吸了吸鼻子,他一揉眼角,突然发现早已湿润,他讪讪来到花魁身边,打算将她搀扶起来,却见她双手在半空中无措地抓挠着,然最终徒劳无功,而后又见她猝然从脑后扯出了什么,毅然决然地刺向了自己的心脏位置。 “红姑娘——!”孔近侍大惊失色,这花魁当真贞烈,竟想殉情而去!与他一样表情的,还有在场的所有人,一时间大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轮回门——!你听到没有——!吾万怨之祖,以心头血为祭!换此灵识永世不受颠沛,永世富裕尊贵!我要他——勘破人心,不再善良,要他癫狂,要他愤怒!要他凌驾众人,要他——桀骜永世!” 她恨他的死如蝼蚁般卑贱,她恨白莲浊染人世深情,她恨他一生持戒定慧,却无法涅盘,她不懂他的佛,终究是负了他的牺牲。 多年后,依稀有人还记得,那女人声嘶力竭咆哮苍穹的疯癫模样,撼天动地,连天边的云翳都电闪雷鸣。 宦官懒懒散散抬起眼帘,视线凝滞在了无生息的此尘身上半许,恍惚间如是看到开在血池中的雪莲,他抬手发号施令:“全部就地处死。”这场戏,看得他兴致全无。 “大人!大人!和尚已经死了!和尚已经死了啊!” “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 “大人答应过大师的啊!要饶了我们一命的!” 罪犯们又捡回了一开始的表情,或呼天抢地,或捶手顿足,或哀求苟且,官兵们抽出佩刀,像是专为屠戮而造的人偶,机械地执行宦官的命令。 “慢着!”孔近侍来到宦官身边,咳嗽一声:“李公公,你堂堂三品衔,又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出尔反尔这种事情若是传到圣上耳中,仕途不保是小……若……” “姓孔的,少吓唬咱家!”宦官余光如刀,横在孔近侍脖子上,然而思虑再三,在场又有这么多人,难保消息不外露,倘若真被圣上知晓,确实有损前途,他冷哼一声,一摆拂尘:“罢了。” 官兵们的刀重新回到刀鞘时,经历生死考验的罪犯们一个个颓败在地喘着粗气,“谢大人饶命!”“大人洪福齐天!”…… 谁知众人松懈之际,一直处在老好人位置的孔近侍突然又再次发声,“但是,你们的命,是褫夺了他人的性命而来,苟且之人,苟且的活法……”男人的目光飘到了环抱着此尘尸身的花魁身上,她讷在原地,一动不动,叹息声过,他不耐烦地闭起眼睛命令道:“……每个人剁掉一根手指,立即执行。”红姑娘,这多少也算,为你报仇了吧…… “是——!”官兵们得令。 然后,哀嚎声从天王殿络绎不绝传出。 天空乌云缪布,沉得快要塌陷似的,当中电光闪烁,雷声轰鸣,不消一会儿,伴随着开始豆大的雨点,一场滂沱雨就此袭来。 血水很快与雨水交融,稀释成淡淡的玫色汇聚成小溪,流淌下山。 暴雨为洗涤而来,鲜血被冲刷了干净,宁安寺还是一如当初的宁安寺,官兵们大批撤离寺中,孔近侍心怀内疚前来查看这双痴情人儿,他心中浮现出千般诗词来描绘这对苦命鸳鸯,花魁的身体如一把枯朽的伞为白袍的僧人遮风挡雨,来到跟前,她紧闭双目,无声无息。 “你们这又是何苦呢……”诸多惆怅徘徊在心,昨日还是夺目的花魁,今日便已是冰凉的尸体,孔近侍伸出手,抚了抚红坟惨白的容颜,谁知指腹刚刚触碰的瞬间,花魁的“尸体”蓦地睁开了眼睛,白刃一样的视线从她的眸中射出。 “滚——!” 孔近侍当下只觉蚀骨的寒冷流变全身,宛若从冰窖里走了一圈,他被这突兀的眼神吓的连连朝后退去,破音惊恐道:“你你你……是人是鬼!” 第二十一章 念珠 “不想死就快滚!”红坟发髻上的陶簪不知何时掉落在地,披头散发凄厉至极,又是红衣侵染鲜血,如是刚从修罗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男人生在宫廷,平日里尽接触舒婉女子,哪里见过红坟身上这股子诡谲的气息,瞬时被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出了宁安寺。 没有人可以接近女子三丈内,包括此尘平日里的师兄弟们,老方丈站在殿门前,禅杖在石砖上杵出了洞,痛心疾首嗫嚅着有辱佛门,大逆不道之类的言语。 宁安寺东边钟鼓楼上蒲牢长嘶。 响彻天地的钟声销匿于长空之时,一抹清影伴着倏忽的风声,颓然出现在天王殿前。 他打着青禾油纸伞,一派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清冽,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摆,浸湿了他的鞋履,以至于看上去每走一步都显得格外的沉重。 “……真准时啊……”红坟苦笑着出声。 女人忽地发现血祭过后,自己连转过头的气力都没了,她恨自己的余光只能瞥到来者绣着浅色祥云的儒袍,而不能好好读一读他在见到挚友的尸体时,那张匪夷所思的脸,他一定悲痛万分吧,内疚吧,自责吧…… “我来晚了。” 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口吻,没有情感的赘述,没有起伏的音调,甚至,无关痛痒。 “无忱……”万怨之祖深深地吸了口气,眉梢不自觉颤抖,“你……很好……真有你的,两个时辰,分毫不差……” “对不起。”不动声色替女子挡雨,男人的背很快被染湿一大片,他动了动唇还想再说什么,然最终选择了缄默。 “我问你,我的灵修呢?”莫名消失的灵修,是这场惨剧罪魁祸首,红坟想破了脑袋,也未想出个究竟,她回顾近日的每一处细节,每一处都殚精竭虑找出线索,却无疾而终。 “你……从未发现过?”无忱的话终于有了起伏,他蹙眉疑问。 “发现……”万怨之祖紧皱眉头,“发现什么?” 无忱心细,曾特地留意过这个现象,他本以为红坟自己会发现,却没想她竟迟钝到这个地步,“每每我们来宁安寺之时,你的灵修都会消失不见。” 来者醍醐灌顶般的回答将红坟从懵懂中拉扯了出来,她忽感后脊一凉,脑海里噼里啪啦作响,是了,她以前还嬉闹着对此尘抱怨一来这宁安寺,戒律森严铜墙铁壁的好不自在,那种不自在她原本以为只是不喜,而今才惊觉是身体的反馈……于后来此尘会帮她打点好一切,根本用不着她出什么力只管坐享其成,跟着二人游山玩水亦是,那苒苒时光过得极快乐,享受凡尘生活还来不及,根本不屑动用灵修,况且她向来对力量自负,隐得也深,察觉不到灵修消失这一点于谁都不可能,却独独她万怨之祖最有可能。 红坟胸口堵结难耐,一时舒缓不上气息,“噗——”地一声,血液冲出了口腔,喷涌而出。 无忱上前搀扶的手顿在半空,未来得及触碰到红坟湿漉漉的衣衫时,又握成了拳,收了回去。 乱发遮住了花魁的眸,她随意擦拭嘴角,缓缓起身,想要带走此尘被大雨冲刷的一尘不染的尸身时,从天王殿阶梯上碎步赶来了一群武僧,他们齐齐朝二人作礼,以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施主,此尘乃我宁安寺之人,还烦请将他交于我们。” 红坟眼梢一滞,猝然发笑:“宁安寺之人?他身死之前,你们可曾将他当做过宁安寺之人?你们哪怕有一人出来为他说过话吗?” “方才之事,实属无可奈何,请姑娘莫要纠缠。”为首的武僧壮硕浑雄,势必不怕动武,在他的一番措辞下,无理的人成了红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绯衣的人扶着额仰天大笑,雨水顺着鼻梁滚落进口中,冰冰凉,寒了身,寒了心,当她终于笑到没力气的时候,阴鸷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僧人,似是要将他们全部吞噬殆尽。 “给他们吧。”无忱那只从始至终没能伸出的手,落在红坟的手臂上,力道不大,刚好握住,他能明显感征她身子大震,宛若听到惊天噩耗,她悻悻转过头来,那曾经被她一直浇注风情的双眸,竟瞠得有些令人心疼,血丝如蔓延的触手,牢牢困住了那颗暗夜般的瞳仁,男人从中看到了自己冷若冰霜的脸,几近绝情,心口一瞬被谁用细绳狠狠勒住,然后便是一刻的心软袭来,他说:“这里是此尘的家……或许此尘亦想在此长眠。” 红坟颤栗半许,不知与心中的哪种力量做着抗衡,而后,她异常平静地甩开无忱的手,不做一言掉头离开。 赤绯的身影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雨幕中。 “多谢施主。”武僧们纷纷朝无忱男人行礼,随后抬走了此尘的尸体。 剧烈的晃动,使得常年佩戴在此尘身侧的念珠从其颓然的左手上掉落了下来,顺着石阶滚落到了男人的脚边。 …… “上回西域客商送来几块无暇的羊脂白玉,我教人打磨做成了念珠,正巧赶上你生辰,快拿着!”束发之年,俊拔的少年郎早早便到了寺庙中寻来竹马好友,拉着他,硬塞了一盒贵重礼物。 小和尚年少老成,失笑着推攘道:“太贵重了,此尘收不得。” “我怎么送你什么你都不乐意收?”少年郎眉梢翘棱,颇有些吃味。 “唉,无忱你总是爱送些金银珠宝于我……”说起来从小到大,每每生辰,眼前的少年人总爱赠些金贵物件给他,身为俗家弟子的少年人明明知道修佛之人最不注重这些身外之物。“我又不是女孩子,并不需要多贵重的东西。” “谁说女孩子才能佩戴?此尘生性淡泊,就该用些俗物补缀补缀!”少年郎对自己的歪理颇为自信。 后者被逗笑:“可我真的不能收。”依旧惯例地将少年的礼物挡回。 “我到底送什么给你你才不推脱?”小小的人儿犟脾气上来了。 此尘思绪了会儿,嘴角晕开一盏婉然的笑:“听闻你前日所说,家中林园有颗无患子枯败,正恼如何处理?可是真?” 少年人不知前者葫芦里卖了什么药,蒙愣愣点头:“没错,真的。” “无忱若能将其做成念珠赠与此尘,此尘自当欣喜非常。”小和尚讳莫如深的朝他点点头。 “诶?你竟喜欢枯木做的念珠……当真白费了我的一番心意……”无忱无趣地嘟嘟嘴。 …… 捡起木槵子制作的念珠,紧紧握在手心。 是什么划过撑伞之人的脸颊,有些温热,滴在石阶上,与落雨汇成一样冰冷水溪静静流淌。 第二十二章 再次被捡到 元尊二年,边陲重镇轶都闻名天下的宁安寺在滔天大火中化作废墟。 大火熊熊,连着烧了整整三天三夜,朝廷派遣人手协助灭火,却无法撼动其势分毫,寺中僧人逃的逃散的散却未曾见老主持出来,听闻他在大雄宝殿内超度那位传闻中与妓女纠葛不清的犯戒和尚时跟着一并葬身火海。 后来一场瓢泼大雨把这场将轶城半边天都给烧红的火难浇了个干净。 残垣灰烬中,有人发现了一枚舍利静静躺在损毁的半尊佛像手中,百姓们说那是老主持功德圆满肉身焚化而来的圣物。 百姓对于宁安寺着火这种事颇有微词,有的说那死去和尚的恶灵回来复仇来了,也有的人觉得是那几个朝廷来的钦差入住寺庙时不小心把寺庙给点着了,而在巷口徘徊的几个乞丐口中,更是将它传成了天灾,因为那场大火是在雨后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着起来的,按理说大雨过后万物潮湿,燃点不应该那么低,火势也不该那么烈,平日宁安寺香火旺,乞丐们也喜欢去寺旁蹲点,有个小乞丐当晚跑回来哭着说自己看到了个衣衫褴褛的红衣女鬼,好在后来出现个玉树临风的白衣道士将她给制服了云云……孩子的戏言无人当真,准是茶舍听志怪传闻胡言乱诌的。 “诶,你听说了没?朝廷今日派军队驻扎了咱轶城,隔街黄大嫂去走了个亲戚回来直接被拦在城外了!”街口卖鱼的小贩拉住旁边卖白菜的悄悄附耳。 后者一愣,半疑半惑:“他们来轶城难道不是为了帮助咱们重修宁安寺?” “修个寺庙派些筑工过来不就行了?用得着调兵遣将嘛?”鱼贩子擦了擦手,讳莫地招招身旁人的耳朵:“再说了,现在国有战事,这群人不去打仗反倒来咱们轶城驻扎,难道不奇怪吗?还有啊,近几个月,发生过好多起强制征兵的事情,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 卖白菜的小贩闻言吓得手一抖,差点将早餐媳妇儿给煲好的苋菜汤打翻,他擦了擦额间不自主的冷汗嗫嚅:“不……不是吧……难道……真的有事要发生?” 鱼贩嘴边挂起一抹嘚瑟的笑,这全城的小道消息于他可当真是网中之鳖,他又继续附耳:“护城河外那家姓胡的人家,几个月前被抓了小的,我那典狱长老兄弟后来告诉我,他当晚就死在牢里了,后来啊,那家子老的也死了!如今只剩下个小丫头孤苦伶仃活着……” “怪可怜的……” “我就说靠河住要挑对地方,风水这种东西,玄妙的很!”鱼贩世外高人似的摆摆手。 “兄弟有见地!”一番话下来,卖白菜的小贩对身旁这位老邻居可谓是五体投地地钦佩。 “老板,你这鱼这么卖?”正当二人兴致上头之时,摊子跟前来了名粗布麻衣的跛脚少年。 “海鲩十文一斤,鲫瓜子二十!”鱼贩子习惯性地报完价格讪讪转过头打算继续聊,忽而发现跛脚少年是个熟人,敢情还是朝他打个招呼比较好:“呦,这不是咱轶城的小龙王,初五小兄弟嘛?怎么?来买鱼啊?” 挑着鱼的少年动作稍滞,随后抿唇:“嗯。” “我这鲫瓜子可是轶城十里开外的陌湖捕得,可肥美!来条拿回去炖汤?”说罢,操起家伙就要捞。 “不了。”少年目光驻在最小的那只海鲩上:“这只吧。” 鱼贩子摇了摇头,秤了秤这只最小的海鲩,连一斤都不到,“六文。”知晓来者向来拮据,他少要了两枚铜钱。 “谢谢。”少年接过鱼,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待少年声影走远,白菜小贩用手肘撞了撞鱼贩子:“小龙王?就那个小瘸子?” “你别看他身有残疾,可这一入水啊,就跟条鱼似的,嗖嗖的……别看他这样,他可是救过很多很多溺水之人的。”鱼贩子似乎是回忆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脸上表情一下子变得困惑起来:“奇了怪了,他若下水捉鱼比我平日撒网捕的还多,怎么今个儿来我这里买鱼了?”有些令人摸不到头脑。 “嗨!谁还没个懒得下水的时候啊!” “啧,他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啦?” “诶!跟你说不明白!” 护城河下游依山傍水,河水旁老柳随风飘扬,木屋轻烟袅袅。 “初五哥哥!初五哥哥!她醒了!”青荷少女见榻上数日梦魇之人有了苏醒的迹象,连忙兴奋奔走告之灶台前的少年。 锅里鱼汤香气四溢,少女怀疑是这香气将那沉睡之人唤醒的。 初五闻言道了句就来,随后捡出木炭,将灶台的火熄灭,舀烫之时略微走神,回忆起滂沱幕天的那个夜晚。 …… 这是怎样的一场暴雨,没有任何的征兆,屋檐下的燕儿不曾抵略水面,蜻蜓依旧飞在高处,就连朝霞都不曾出现过半片,它就那样突入起来地幕天席地,就像是刻意将整个人眼能视的世界全部浸湿。 少年按照惯例穿戴好蓑衣出门,携着宸儿的担忧小心翼翼靠岸泛舟,越向上游,就越难划行,船舶撞到了什么似的发出了声闷响,初五上前查看,一只足有人小腿那般大小的草鲩翻着肚子漂在水上。 这不是好征兆……少年脑海中泛起这样的想法,他抬起头朝远处眺望而去,而接下来的画面他一辈子都忘不掉,骤然而起的鸡皮疙瘩提醒了他这是事实——前方的水路,密密麻麻,漂满了白光闪闪的鱼肚。 护城河中游,死鱼随着涟漪荡得到处都是。 “到底……发生了什么……与宁安寺大火有关吗?”初五看向山峦之上宁安寺的方向,大雨之下,之前几乎要将天空烧出个窟窿的大火已被熄灭。 将船停靠在岸边,少年踏着泥泞在岸上到处巡查,突闻一声微乎其微的咳嗽在雨声中忽隐忽现,寻声而去,发现是个人横躺着一半身体在水中,一半身体夹在岸上石缝里,初五二话不说,上前将她拉了出来,艰难地扛了到了船上。 借着船篷中微弱的鱼脂烛光,打量她褴褛的炽绯华服,当视线落到她煞白的面容上时,少年愣在原地许久,“咚——咚——”心跳将胸腔震得起伏不断,他蹙眉掀开她的鬓发,“果然是她……” 比上一回捡到她时,更加萧肃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池的死鱼,也跟她有关吗? …… 第二十三章 蹭住 还以为睁开眼睛又是满目疮痍,滔天大火无边无际,呐喊求救在脑海中如尖锐的芒刺几欲戳破头皮,未曾想只是一双纯净的眸子陪衬着质朴的帷帐正关切地凝视自己,榻上之人恍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墓诔姑娘,你醒啦?”软糯的声音提醒前者现状。 “……宸儿?”红坟不确信地出声。 后者莞尔:“你还记得我?”小丫头腼腆地挠挠头:“说起来,宸儿还欠墓诔姑娘一声感谢呢,那日宸儿情绪实在太过激动……”神情渐稀落寞:“初五哥哥在宸儿醒来后把一切都告诉宸儿了……阿爹与阿兄的墓……” “宸儿。”少女身后的初五打断了她的话。 少年来到红坟榻前,二人视线短暂交汇后少年首先错开,他递上鱼汤:“趁热喝吧。” “我……”干涩的喉如是被几簇粘了锅底灰的云棉给堵了个严实,红坟有些无措地接过鱼汤,鲜美的气味飘入鼻中,口中不自觉生津,她下意识吞咽口水,再不许腹中馋虫作怪,连勺子都免了直接仰头“咕咚咕咚”。 宸儿初五相视一笑。 “好喝!”鱼汤见底,红坟脸上浮现出了正常人的血气,她毫不吝啬自己的惊叹。 “到底发生了什么?”宸儿抽出绢帛,为女人擦拭嘴角,她忧心地问。 红坟瞳孔好不容易散射出一些熠熠光芒,这下子又被生生扑灭,她强装笑意扯开话题:“那个……我没地方可去了……可否在二位这块儿蹭个几日?”视线扫过宸儿也掠过初五,诸多祈求藏于其中。 初五的桃花眸瞬时眯了起来,两睑之间的罅隙透出机警与揣测,红坟被他探究的神情弄得尴尬不已,也是了,自己于旁人来说始终都是来历不明,而世人从来都怕来历不明。 “好呀好呀!”未等木屋主人开口,清荷少女激动地拉住红坟的手:“初五哥哥这里太小,墓诔姑娘与宸儿一道回胡宅吧?”小丫头笑靥如花,晕开两边,面上甚至期待红坟的点头。 胡宅……无忱用狻猊法器护着的那个凶宅……红坟再次黯淡下神色,小姑娘如此期盼有人同住,许是自己一人居住伤心地诸多冷清,又不能邀初五前去,一是未婚配,二是不愿初五受人家指点。 没多想,应下了,有些地方不想再回去,有个人不愿再见,如此便罢。 翌日清晨,初五提议上次走水路,这次徒步从岸上去宸儿家,一来借故昨日大雨河水湍急,二来熟悉周边的环境。 再次来到胡宅,已然不知是何心境,红坟自认为是个不长情的人,当初的内疚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如今竟只剩半缕唏嘘,她的全部类似情感,大抵全部移交给了那个如山巅初雪般逝去之人。 “我将所有屋子都给收拾了出来,墓诔姑娘想住哪里?”小姑娘拎着红坟在后院逛了一圈。 “就这里吧。”红坟指了指径直对着自己的屋子,她对那间房间没所谓,倒是此处槐树阴影斑驳恰好能遮住全天候的日光,她喜阴,此间屋子最好。 “好,我去帮你再加床褥子~”小丫头一蹦一跳往侧房跑去。 尤见宸儿如此兴奋,红坟一时无言以对,这个丫头除了初五以及这座空空的宅子,已经一无所有了。 当夜月圆,从屋顶俯瞰竹影掩映,山石清幽,红坟不知在哪个旮旯里顺来一坛清酒,刚抿下一口,被其浓烈的气味呛得咳嗽起来,突然有些怀念醉梦坞最招牌的佳酿——‘醉梦’来,取得是晨露,制得是发酵的万果,酿得是天地间最原始的清香,一口下去醇绵不觉,回甘持恒,梦境在不觉间肆意,柔和地包裹人的意识,直到鸡鸣;此时她已褪去华裳,随意套了件儒袍御夜寒,没有浓的状,一双清明的眸倒影着那轮挂在夜空的玉蟾。 一鼎方尊中盛满月色,月色下一人邀清风独酌,狻猊结界记录着眼前的一切,凝视这一切的人轻抚一曲广陵散,曲终,侧旁的下人上前作揖:“缨公子,既是忧心红儿,不如早些接她回来吧?” 说话之人正是与平日打扮大相庭径的灵鹊,她着一身墨色劲装,恭恭敬敬守在一旁。 抚琴人按住琴弦,微微侧头,萧冷的目光如能穿透人的身体,灵鹊浑身一颤时,忽闻男人惑问:“你平日里……唤她红儿?” “……回公子,是的。”灵鹊将脑袋坑在双臂之下,她知道公子不喜别人揣摩他的心思,他避开话题,也算饶了她的僭越,只是方才一曲听来尤其凄沉,她果然还是没能管住这张嘴。 “呵……真是大胆的称呼……”男人嘴角勾起冷焰般的笑,谈不上何种感情,他再次抚琴,琴声晕开了方鼎当中的影像,化作一圈圈涟漪消失殆尽。 “……”后者抿唇不语。‘也是了,缨公子对红坟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模样……’红坟到底何方神圣这个问题灵鹊也思考过,当初公子将陌生的她带回来时,她如是个万事不懂的小丫头,对什么都很好奇,随后就听公子下达了倾尽一切捧她为魁的命令,于是乎整个醉梦坞都必须用尽资源去捧这位来历不明的丫头,众人定是诸多不服气的,尤其是那些早就名声在外的大伎们,于是乎刁难,暗箭,应接不暇砸向了她,缨公子不止一次在公共场维护她,然而那似乎只能起到令大家妒意上涨的作用,连当时的醉梦坞一把手灵鹊都有些不解,她曾多次询问缘由,都被公子那句:‘她不是你们可以妄加揣测的存在。’给挡了回来。后来,大家伙发现所有的作弄到红坟那里都会自动消解,比如暗在胭脂中下些溃烂之毒什么的,没想到不仅一点不起作用,用的人居然比平日里更加容光焕发,再渐渐的,灵鹊发现红坟有种大智若愚的智慧,确切的说,是一种让人极度不舒服的高人一等,所以她才对一切满不在乎,也确实是因为那些小手段于她来说无关痛痒,所以她的那种不计较成了一种憨厚,一个人的处事态度怎样,完全取决于旁人怎么看待,再后来大家对她也就渐渐接纳了。灵鹊清醒的认识到,许缨公子带回来的这个女人,一点都不简单,换句话说,她似乎站在比所有人都要高的维度;她于高楼上俯视醉梦坞的纸醉金迷时,灵鹊竟恍惚觉得像极了自己路过狗肉摊时看向那些木笼子里瑟瑟哀嚎的肉狗情景,她与人友善,却又肆意妄为,不懂礼教,她平易近人却满眼的同情…… “灵鹊。” 一声清冷打断了灵鹊的思绪,她忙不迭拾好脑海中的胡思乱想,低头应声:“在!” “你说……”琴声断,清冷的男人羽睫半垂,目光扫视古琴,随后摇摇头:“罢了……”尾音处微不可闻的叹息声牵动灵鹊的心口。 “缨公子?”灵鹊跪了下来。 “你退下吧。”男人起身,广绣墨白的轻纱拂过琴弦,发出不规则的声响,他来到门槛前,一只手负在身后,抬首凝视悬中的明月。 月华不舍夺男人身上与之同等的寂寥,于是为他度上层银晕,远远看去,下一瞬似乎能腾云而起,奔月而去。 “……是。”灵鹊隐入黑暗中。 第二十四章 许家公子(一) ‘缨公子最近为何与朝廷之人交往甚密?明明许老爷当初便是因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冤死京都牢狱之中……这直接导致了当时年纪尚轻都得缨公子性情大变……’踏着皎皎月色回到醉梦坞换上平日装束的鸨娘满怀心事,放眼而去,眼底尽是玉匣雕琴,葡萄锦食,鸨娘眼梢挂上浓厚的担忧,她叫来负责醉梦坞伙食的厨娘大师傅,叮嘱她诸多事宜。 “此尘大师圆寂后,缨公子更加孤独了啊……”灵鹊回到自己房中,凝视窗外萧萧竹影,她跟随许家的年岁不算太长,也不算短,比得是七窍玲珑的处事态度与忠于主子的心,很快便坐上了当中酒楼产业的一把手,替许家收集情报。 …… 若说许缨公子的心性变化,大抵可分为两个时期,一是垂髫顽童时期失了母亲,这是灵鹊从许家上任老管家那儿听来的,听闻许母玲珑慧敏,身子却异常柔弱,生下许缨公子之后身子损耗极大,若不是许老爷几乎撒钱式的求医拜药为其续命,最多估计也活不过一年半载,这靠着大量名贵药材与各方僧侣术士的照料方才拖着一副半残之躯陪伴许小公子七八年,家中僧人道士客卿无数,也养成了小公子心向奇门遁术,不拘泥红尘的洒脱个性,宁安寺主持见他颇有慧根,便许他代发修行,入了宁安寺的俗家弟子谱,也是那个时候认识了与他年纪相仿的此尘小师傅,那时候的许缨小公子与他的母亲很像,温柔谦逊,知书达理,虽是小小年纪,却也在诸子百家中摸爬滚打过,懂得了人情世故。后来母亲阳寿散尽,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诸多方士为母亲续命却无人能真正将她治好,抱以这样的疑惑,缨公子陷入了一种对人性命本质的怀疑涡流之中,当旁人家的孩子还沉溺在父母亲怀中撒娇买布娃娃时,小小的许缨已经开始思考生命到底从何而来又去向何处这样的问题了,他想搞清楚生老病死的真正姿态,他想探索这个世界之后还有没有更大的异世界,这片苍穹之上又是否别有天地?若有,母亲是不是去了那儿?他是否能在那儿与母亲相见?这世间的死亡都是如此吗?那些逝去的人又是以何种机制来维护另一个世界?还是说有种看不见摸不到的规则正操控着这个世界?问题诸如此类如是满天星河,数不胜数,但终归无人能解答他的问题,包括大家一致公认修为最高的宁安寺主持,佛法只能阐释那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却无法送他去,那个时段他求知无果,最终的这一切使得他他变得愈加沉默乖戾,骄纵蛮横;再后来便是青葱的束发年岁,父亲一如往常前往京都谈生意,却在几日后传来客死大牢的消息,尸体运回轶城的时候,只是躺在牛拉板车上,一席凉席裹着,发了臭,蝇虫到处乱飞。一方豪商,死状令人唏嘘,一时间整个轶城都传开了,大街小巷全都在议论这件事,父亲活着的时候曾多次开仓接济百姓,身后名却是大家口中越来越玄乎的恶意揣测,发丧的那些天只有少数的人前来拜送,而明明曾经施粥时人潮拥挤,擦肩摩踵……少年时期的许缨披麻戴孝凝视天空中的纸钱,他从生命的考量终于转换成了对人心的杜衡,那也是他的第二次转变,自此后他便开始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生意场上雷厉风行,手段了得,人也变得云里雾里,旁人捉摸不透,追逐不到。 也正是这个年岁,比许缨略大几岁的灵鹊被老管家带到了许家,她清楚的记得当初自己以婢奴身份见到许家公子时的情形,他笔挺地站在许家园林的凉亭中,单手负在身后,翘首凝望夜幕中的玉盘,长长的发带垂在乌色长发中,随风而扬,如是山峦间迎风自开的昙花,明明只是十五六岁,却已修得一身高洁风骨,翩然月下,颇有种谪仙入尘的既视感,她跪在石阶下,忘了该怎样收回自己僭越的目光,他清冷的视线飘然而来时,空茫之余竟让人觉得凄楚悲切,也是那一刻,灵鹊知道何为一眼胶着一世,她再不能忘记眼前的少年。 尊贵往往是那些纨绔子弟自诩的词汇,灵鹊流浪的岁月里见多了这样的人,他们一边高抬头颅,一边做着最下贱的事情,那些追名逐利来到醉梦坞的所谓贵胄就是最好的证明;所谓尊贵,大抵是跟着许缨出门施粥时,他投以前来排队的老弱病残的目光中的悲悯,以及搀扶乞人时的不遗余力,污浊沾染白衣,却让人觉着他无比高洁;再后来的一年里,灵鹊被破格提拔为总管,正当她有些欣喜离许缨公子更近的时候,他却消失了,连同着行李。 灵鹊以为他只是离家出走了,毕竟一个人抗下偌大的家业,于他这样的年纪来说实在是太过艰巨,与他同岁的明明还在私塾求学,或于花丛中感受情窦初开的懵懂,大抵只是出去散散心吧,灵鹊这样安慰自己,没想到他这一走便走了一年,闲来打扫他屋子时,在他的案上角落旁发现了一卷本羊皮古书,看样子有些年岁了,她打开一瞅,当中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着实令她头大,最后一页能依稀辨别坟墓,崖底,那几个字。 一年后再次见到许缨公子的时候,他俊拔的面部更加棱角分明,也更加清冷,个子也蹿高了很多,他的身后,跟着一名赤足的红衫女子,那女子衣衫首饰像是穿戴了千百年似的,布料也是一拉便撕开的那种,广绣衣摆腐朽成不规则的角巾碎布,款式也是只在古籍中才能寻得到端倪,她那双纯净的瞳仁转悠着打量许家门庭,她唤他无忱,那是只有平辈长者才能唤的名字,是许缨公子佛门法号,公子非但不生气,反倒对她毕恭毕敬,礼仪做的周全,她看起来明明与他差不多年岁,他却把她当做长辈似的。 第二十五章 许公子(二) 公子从未告知下人们此神秘女子的名姓,他将她安排在曾经许夫人的卧房中时,许府上下的人都震惊不已,毕竟那花庭寝屋曾是缨公子明令禁止的禁地,屋子周围全是他多年细心载重的花卉幽竹,曾经一个小厮不小心闯入,更是被他打断了腿熏瞎了眼,是的,只要有关于那块禁地,缨公子从不心软。而该女子却能将那里当做嬉戏游闹之地,有些时候还怪环境冷清。 在那之后,许缨公子常命人寻谱,许府时常能听到清幽的古琴韵,琴声悠扬时那便是公子携琴为女子抚琴去了,一抚便是一整日。偶有一天,领命来到花庭送餐的灵鹊看到了这样的场景,竹林深深,晨雾缭绕,一介凉亭中,端坐着谪仙一样的公子,他正低眉垂眼抚琴,白皙的手拨动琴弦,微风牵动他落地的长发,素衣飘飘;而凉亭斜对过一方奇石上仰卧着红衣女子,她举樽杯邀春风,一派慵懒惬意,酒香与琴音交杂在竹林芬芳中,与清冽的薄雾晕成宣纸上最淡泊悠远的画……而后,女子似是来了兴致,从袖摆中取出一支陶埙来,吹奏的靡靡之音宛若潺潺溪流汇聚到了公子的指尖上的琴海之中,没有任何的突兀与挫顿,浑然天成到他们本就是相傍依护的一体。灵鹊突然觉得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好像唯有这位女子能衬得上公子的高洁绝尘,也只有她有资格与公子并肩在侧;哪怕只有视线短暂的交错,灵鹊都能在公子眼中看到那被藏得极深的——仰慕。 她愿意称那种温柔的视线为仰慕,因为她亦对公子展露出同样的眼神,然而自己又如何与红衣女子相比?云泥之别竟将她的妒意化得一干二净。 某日风和日丽,灵鹊按照惯例去花庭送精作的吃食,原本放在门口那尊巨石上便好,却又见女子赤足倚在巨石上,慵懒地吹着陶埙,那古朴的声音幽静如夜又裹着点点凄怨,伴着徐徐之风,携着几片竹叶绕林婉转,送饭之人一时听得入迷,竟忘了许缨公子定下的送达后速速离去的规定。 一曲终了,巨石上的人仰起身子寻来几粒小石子,朝愣怔在原地的灵鹊扔去,“怎么样,小丫头,好听吗?” ‘小丫头?到底谁是小丫头?’灵鹊揉了揉肩膀,觉着好气又好笑,转过头凝视前者嘚瑟的表情,答道:“你觉得我为什么站这么久?” “嘿,小丫头片子,夸我一句这么难?”女子眉梢一挑,赤足在石上轻轻一踮,身体如是没了重量的羽毛,缓缓飘落至灵鹊的身边,“今天又给我送什么好吃的了?” “自己去看。”灵鹊本就不喜这莫名出现的女子,说罢转身即走,谁知被后者一把拉住,她的力道大到可怕,根本毫无挣脱的余地。 女子一边扯住灵鹊不让走,一边打开食盒,一瞅这令人眼花缭乱的美食,瞬间口水肆意。 “你放开我!放开我!”灵鹊的手腕肉眼可见的逐渐红肿,她不停的挣扎然无济于事,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许缨公子要定下放下食物就离开的这条规矩了,正当她懊恼之际,一块晶莹的龙须糖被猝不及防塞到了口中,甘甜的滋味瞬间在口齿间化了开来。 “真是个聒噪的小丫头……”女子嗦着拿龙须糖的手指,嗦完在灵鹊身上点了两下,原本闹腾的灵鹊瞬间失了声,成了只哑鹊,她双目氤氲,挣脱的力道更大了。 瞅着小姑娘一脸委屈的模样,女子嬉笑了起来:“给你解开可以,你不准吵闹,不许跑走,坐下陪我一块吃。” 前者恼红了脸,宁死不屈地撇过头去。 “噗,真是个倔丫头。”女子将灵鹊倔强的脑袋掰了过来:“总不能白听了我的曲子吧,就当我求你了呗?”朝闹别扭的人眨巴眨巴眼睛:“同意就眨眨眼?” 灵鹊思量再三,想来这也不是什么大损失,还能免费吃到这辈子都没吃过的精致甜点,于是眨了眨眼睛,伴随着上下眼睑的合并,她喉中的声音又回来了,拿回声音的一瞬间,手的附属权也顺利回归了,她抚着嗓子咳了半晌,才不满地讪讪道:“我才不是小丫头!”我看起来明明比你大! 女子朝嘴里丢了块绿豆糕,而后将装绿豆糕的盘子递给了灵鹊,边朝她晃了晃边饶有兴致地问:“那你总得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才能不这么叫你啊?” 灵鹊努努嘴,迅速从盘子中拿走一块绿豆糕纳入口中,那清甜的味道当真好吃到哭,“灵鹊,我叫灵鹊。” 前者琢磨玩味道:“嘿,果然是个聒噪的名字。” “我才不聒噪!明明是你突然袭击我的好不好!”灵鹊平日是个只会闷头做事从不善辩解的人,面对这个神秘女子,她倒是一直在犯禁。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灵鹊妹妹大人大量饶了我吧~”语毕,又朝灵鹊递来一盘红豆糯米糍。 那日也不知怎地,与那来历不明的女子总有聊不完的话,灵鹊觉得她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能够让人打开心底深处最紧闭的闸门,直至暮霭将花庭笼罩,夕阳垂于天际,灵鹊方才惊醒她已旷了小半日,她急匆匆要走,却又被女子拉住了,她说:“小鹊儿,我叫红坟,记住哦。” “嘁,还说我的名字聒噪,你的名字更怪好不好!”真够晦气的名字,灵鹊浑身起了层恶寒。 女子讳莫如深的笑了笑,与之前那种狡黠玩味的笑容完全不同,而是一种裹挟着孤寂的笑,明明这样的表情更适合沉默的,明明现在立马走开比较好,然灵鹊却多此一举地说:“不准叫我小鹊儿!我叫你小红儿你开心不?” “开心啊!”红坟嘴角咧开欣喜的弧度。 “你!不可理喻!”灵鹊拂袖。 这次女子没有继续禁锢她,而是任由她离开,“小鹊儿慢点走呀!下回还要来啊!我等你!”说罢,兴致冲冲地将所有甜品一股脑全塞嘴里,大力又费力地咀嚼,不住呛个几声从中喷出几粒残渣。 …… 铜镜前的灵鹊兀得笑出声,原本心中对缨公子的担忧不知何时变成了对红坟那笑靥憨傻模样的怀念,记忆当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她拿起桌上常备的点心,到底是从什么开始的,自己爱吃绿豆糕这类甜食了?“当真是年纪大了……”灵鹊将绿豆糕放入口中,清甜的滋味再次晕开在味蕾上,边咀嚼着,嘴角上的笑意却渐渐敛了下去:“红坟,你在那可吃的好,住的暖?没有人伺候还习惯吗?” 寒露点点坠星辰,萧风瑟瑟惹人寒,遥在轶城外的屋檐上,布衣女子重重打了两个喷嚏,她吸了吸鼻子,耸着肩用手拍打脸颊:“这大半夜的……又是哪个长辈在用我的传说吓唬小孩子……”内心一番腹诽之时,身后冉冉一缕金光。 睡梦中的宸儿似乎听到屋顶有打斗声,然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待到第二天方才大惊失色,找来初五补休屋顶,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西屋房顶一片狼藉不算,连着庭内也一塌糊涂。 少年一边修理房屋,一边看向红坟的屋子,心下定是她晚上做了什么怪。 而此时的红坟并没有老老实实躺在榻上睡觉,而是鼻青脸肿与人形金光相互瞪视。 “我说了,那日我根本没听到你的召唤。”阿祈插肩怒目与他表情如出一辙的红坟。 “就算你没听到,难道不该出来看看情况吗?平日里神出鬼没的,关键时候一点屁用都使不上。”红坟脸上铁青,喘着粗气怒道。 “我记得是你跟我说没事少出来的吧?”阿祈冷哼道。 红坟被呛,她咬着牙起来:“那天你至少该出来一下吧!”尾音不住地颤抖,待语毕之时,才觉自己无理取闹到令人发笑,她平复呼吸,苦笑着凝视自己的手掌心:“我从没想过……这双手连一个人的命都保不住……”只要一闭起眼睛,那血淋淋的画面就会在眼前重演,到底是多困重的内疚,才令自己作茧自缚,画地为牢? “可是,为何,我会听不到你的召唤?”阿祈才想起来事情的关键。 “无忱说,宁安寺会令我灵修暂失。”红坟目光黯淡。 “……真有这个说法吗?”阿祈蹙眉:“你的存在当真被天道认成了邪魅?所以才会被佛寺克制?” 前者木讷地摇头:“若真是这般,我应像那些话本志怪的魔物一样被超度消失才是……” “可又怎么解释你失了灵修这一说法?凭空完全消失到连我都感知不到你……” “感知不到我你怎么不出来看看?!” “以前看过你数次,都被你骂回去了。”阿祈想起从前进宁安寺时应感知不到红坟的存在出来探她,被骂的狗血淋头的日子。 “……”红坟噎气,哀伤地叹息:“怪不得旁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笃笃笃——” “谁?”红坟被敲门声吓了个颤。 “墓诔姑娘起了吗?” 是宸儿的声音,“还没……”心虚地摸了摸下颚:“怎么了吗?” “西厢房屋顶破了大洞,想请你去看看是否有秽物……” “秽物……”宸儿于那些光怪陆离的事情原来是这么称呼的,红坟有些失神。 “墓诔姑娘?”门外人又唤了声。 万怨之祖一愣,迅速穿戴好衣物:“喔,嗯,来了。” 初五顶着早已爬上三竿的烈日修补屋顶,他看到红坟花猫似的悠哉从房中出来,心下的笃定又加深了几分,宸儿则一旁关切红坟脸上的伤一旁对窟窿一头雾水。 为了使房子的主人安心,红坟装模作样走了几圈,不是她吹,就这一支狻猊法器即便只承无忱一成灵修也能保皇宫百年无恙,更何况这小小的住宅。 “辛苦啦,初五哥哥!”顺着竹梯下来,宸儿踮着脚尖掬来水递到少年跟前。初五莞尔,埋首宸儿双手间,喝完了水,小丫头又替他拭去额间的汗水。 始作俑者若无其事地靠在槐树下乘凉,顺手掰了两瓣初五带来的芦桔丢进嘴里,“我说,你俩打算什么时候成亲?”万年单身的某位怨祖努力不让自己心头的那涌名为“酸”的汁水涌出来。 “诶?”小姑娘的双颊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酩酊,她双手局促地攥紧褶裙,小脸蛋埋进胸前。 初五神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余光扫了扫身旁的宸儿,随后将陈铺在外的视线一并收回,定睛红坟:“这件事情……” “墓诔姑娘莫要寻我们开心啦!”宸儿靠着初五,涨红着脸鼓起勇气说。 被打断的人嘴唇微启咽下想要说的话,他舒展眉宇,轻抚宸儿的脑袋,眼中满缀宠溺与蜜意。 红坟轻车熟路从布袋中又掏出个桔子剥了起来,皮屑子撒了一地,她用脚将其拱进花圃中,“我是认真的……”红坟正了正肩,她的视线汇聚在二人相缠的手臂上:“让我做你们的傧相可是你们的荣幸哦~”大言不惭地撅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宸儿脸上晕开甜甜的笑:“真哒?那咱们约好了喔!墓诔姑娘要做我们的傧相!” “我万怨……呃,我红墓诔说话向来一言九鼎!” “话及此,倒是墓诔姑娘,你生得如此美艳动人,心仪之人定是不凡,宸儿可有幸参加墓诔姑娘的婚宴?”小丫头眼珠提溜一转,反将一军将话筒抛给了吃桔吃着正开心的人。 后者闻言猛地被桔子籽呛得大咳起来:“咳咳咳咳——”她顺了口气随即大笑了起来:“婚宴?哈哈哈哈哈哈……”笑到眼角都泛出泪来:“何人如此胆大,敢娶我?” 宸儿以为红坟觉得自己身怀武功术法,修的不是常人之道所以令人恐惧,她想起父亲逝去的那晚于庭院中看到的那位皎月般的神仙人物,“那个谪仙大人甚是非凡,我看,你们倒是天生相配!”哪怕只是晕厥前多看的一眼,也觉着那人如是出尘绝世的仙家,只是看起来也如仙家一般的遥远,是自己这辈子连想都不敢想的人;宸儿悄悄用余光打量挽着的少年,他的下颚线很是柔和,没有兄长棱角粗犷,亦不是那位谪仙般萧冷分明,遇见他的那一年,还以为他跟自己一样是个姑娘家,大概常被人当做女孩子,他总是有事没事板着脸,故作严肃,但他笑起来又是另一番模样,怎么说呢,有点像是街头摊子上叫卖的热乎包子,两颗小小的虎牙滋出来时,只让人不自觉跟着他一起笑,有点傻,有点憨,也有点……可爱;越想脸越烫,宸儿怀疑自己的头发都快被烧着了。 “你说谁?”前者的话把红坟给整蒙了。 “就是那晚……那个同你一起的男人啊?”宸儿双手比了下他的装束。 红坟愣怔了半许,随后再次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他?”大抵是笑得次数太多,没了力气,红坟忽然止住了笑容,正色说:“凡尘俗世于他来说不过累赘。”他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更没有友情,这些世人拘泥的东西,对无忱来说是俗物吧……瞧啊,他对最好的朋友被逼死这件事,都能无动于衷……万怨之祖一开始很欣赏他凌驾众生的思维,只是现在,不知该用哪种表情去面对无忱,有时候她觉得他变了很多,比如那些狂傲少了,有时候她觉得他其实一点都没变,又如他对生命的思考从始至终都冷静到令人恐惧。 宸儿还想问些什么,却被初五打住,他握住她的手稍稍用力,随后摇摇头,懂事的人儿当即点点头,露出歉疚的表情。 日落时分,红坟顺着酒香又从伙房顺出一坛劣酿,明知此酒味不正她还是决意穿肠过,她坐在长廊上眺望地平线越来越暗的光芒,嗓子在火燎中疼痛难忍,心口空洞地像是能听到风声,当初交换给无忱的灵修用来换取世人口中之“爱”,然从离开钟山到现在的整整五个年头,她唯一的收获不过是看惯了朱门酒肉臭罢了,现在呢,像一只丧家犬,竟连个归处都没了。 “咕噜咕噜……咳咳咳……”昨晚的后遗症还在,加之如此猛灌酒,脑门瞬间如同撞在铁石上,头昏眼花起来,突然手臂上凭空多出一道力量遏住了红坟拿酒坛的动作。 “别喝了。” 红坟怀疑自己喝懵幻听了,这声音如迷绕在水上的薄霭般柔淳异常,她木讷地仰过头,映入眼帘的脸与她相倒,又来了,那种宛若一人在河岸一人在水中的既视感,红坟打了个酒嗝,半垂眼帘:“这可是你主动拉我的噢……”说罢,一脸得逞的乐呵。 后者恍然中计,忙不迭撒开手,面上侵染夕阳的殷红。 “嘿嘿嘿……”红坟傻乐了会儿,回过头再次举坛子。 “你到底是谁?”突兀的问题,被突兀的问出口。 举住坛子的手愣在半空,坛中的酒来回晃荡,险些洒出来,没等万怨之祖想好怎么回答,少年的问题又再一次响起: “宁安寺大火,与你有关吗?” ‘喂喂喂,这都猜得到?’红坟咬唇,心中百转千回,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故作镇定继续喝酒,然而坛口刚要递到嘴边,却被这只无情铁臂给挡下了,只听他又说:“你是人,还是……妖?”每次捡到她总伴随着怪异的事情,比如无故的大雨,比如满河的死鱼,更别说那场轰动全城的诡异大火。 听到“妖”字时,红坟耳廓动了动,一口大气没叹出口,化作满腔的愤怒,一点既炸,她愤懑地将酒坛捶在地上,起身指着来者鼻子:“你才是妖,你全家都是妖,你祖宗十大八代都是妖!嗝……”骂人者挠了挠屁股,毕竟坐久了,有些不适,尤是猛地起来,眼前发黑又晕的厉害,很快飒爽的动作如是融化的泥人,变得瘫软无力起来,直到最后指向少年的手缓缓转向了地面。 醉酒之人一个踉跄倒向来者,少年接住她时被她那焊铁似的脑袋撞得干咳了好几声,他似愠又笑,不知该如何处理现下的状况,扶着红坟回屋,一路听她呓语连连,“不许侮辱我!”“你才是妖!”“我骂你是狗你开心不?”“物种都不一样别随意揣测啊!” 少年腾不出手扶额,只得忍着一额的黑线将醉酒之人送回房。 “…此尘……” 将女子小心翼翼扶至床榻之上,只见她双目惺忪,口齿犯浑,连连叫唤与方才八竿子打不着的称谓,她不安地在榻上扭动身体,像是正在做一场灾劫之梦。 “看来已经完全醉了。”初五给她掖好被褥,一瘸一拐端来一盘水浸湿绢巾掩在她额上,收回手的一刻,被醉酒之人扯住。 “你……你不能……这么做……” 少年越是往回收手,醉酒之人便攥的越紧,她的梦境回到了当初,停留在挽留的一瞬间,现实中初五的手成为了当初她没能夺下的那把刀。 “我不会这么做,放心。”虽然不知她到底梦到了什么,不过她既是不愿,少年便顺着她。 “不值得……不值得……俏和尚……牺牲旁人之命存活……与刻意杀人无异……你可知……他们的灵识……是浊的……”红坟眉宇拧成个麻花,浑身抽搐,她似乎想极力证明什么,胸口浮动着急促的气息,这股气息晃得床榻动摇不止。 初五颞颥一阵刺痛,他闷痛一声腾出另一只手捂住右边的脸,右眼瞳孔如是一滴墨晕在池中,很快消散而尽,徒留一盏琉璃缀在少年桃花瓣一样的眸中,“这是……”阵痛过后,他能清楚的看到红坟周身四散的血色芥粒,以及她胸口上漂浮着的灼目如焰的光芒。 回想起方士离开前的话: “此点睛之术会在生死渡临近时消失,也便予你警示,尽量避免危险之地。” 少年强忍着疼痛,想要挣脱红坟烙铁一般的束缚却徒劳无功,忽然间他听到一声空灵的叹息声传来——“这镇宅狻猊可防大怨无数,奈何今日怨祖发难,这小子,灵识强劲,若是一般的怨梓倒霉几天也就罢了,如此吸入过多你这老祖的怨梓,怕是活不过三天了……可惜了……” “谁在说话!?”少年瞠目环视四周,“装神弄鬼!出来!” “……尔等凡胎能听到本尊之音?”空灵的声音先是一怔,随后用较之方才厚重的声线试探道。 “凡胎如何,照样能听到你们这些污秽的邪祟之言!”冷汗顿生,从少年额角滚落。 “呜呼,原来是……本尊眼拙,尔等竟是背负永世大劫之人……”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少年的表情较之方才要冷峻的多。 “本尊就在你眼前。”金光突然闪耀,灼得少年不得不用手遮住眼角。 有那么一猝,初五是愣怔在原地的,直到眼前的这团浮动的金光飘到女人榻边,化作一剪人影,叱念道:“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伴随着话落,红坟松开了捆住少年的手,“没想到也有对你施宁灵咒的一天……” 榻上的人儿如是昏厥了过去,气息不算平稳,但也不似方才那般气息涌动,颤抖的幅度小了些许,初五知道,她只是被强制镇定了而已,他不自觉吞咽,喉结显示出他的不安,他打量金光,却如直视太阳,被它灼得眼睛生疼,从小到大他见过五颜六色的光芒悬浮于人身后,却从未见识过璀璨如烈阳的光芒。 谢字还卡在齿缝中的少年下一瞬便见金色的光腾空而起,又听他空灵之音缓缓徐来:“众生自性清净功德,以此清净功德故,无不罪灭福生,惑去智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伴随话音渐落,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定之感袭入初五的心海,他不知何时自己的身上也染上了红色的芥粒,此刻它们如是阳光下的尘埃,很快消失殆尽。 “现在,可以跪下磕头了。”金光抱肩,虽只是个影子,却能让人感受到他一脸的傲气凌人的模样。 初五嘴角抽了抽,正当他踌躇着敛衽,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破了尴尬的局面,他满含感激地去开门。 “初五哥哥?你怎么在这儿?”是宸儿,她的小杏仁眸子眨巴了两下。 少年微启双唇,虎牙探出个两只小角,说不出的局促,他不善谎言,只得实话实说:“红姑娘喝醉了,恰碰到,便给送回来了。” “是嘛?”小姑娘听闻少年言中少了主语,以自小对他的熟悉,断定此刻他有几分紧张,许是因为怕自己误会吧?如此想,心中小小欢喜了一下。 “是。”这个丫头,一抖激灵就这种表情,为了防止她接下来的揶揄,少年抚了抚她的脑袋:“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做。” “诶?”宸儿不满的嘟囔:“不带提前回答的!” 初五刮了刮少女的鼻尖:“我还不知道你?” “哼!初五哥哥变坏了!”说罢,少女娇羞地推开少年,径直走进屋子去探望红坟,待帮红坟换了两次脑门上的绢巾后,小丫头苦恼地撑着脑袋抵在榻边凝视晕厥的人儿说:“方才大门外来了两位身着华服的小姐,她们自称是过来传话的小婢,让我通知墓诔姑娘出门一见,谁知墓诔姑娘大白天醉成这样……” 初五本欲离去,听到宸儿这番话他又再次走近了床榻问道:“她们可说了自己的身份?” “唔……我没问……”小丫头愣了会儿,恍然道:“我该怎么回她们啊?” “……”初五稍作叹息,柔声说:“如实回复她们便是了。” “只能这样了……” 待小丫头沮丧着出去后,少年这才望向半空早已消失的金色光芒道了一句多谢,他知道不是金光消失了,而是他右眼已经如初。 人若想喝醉,即使是清醇如花酿也能长睡不醒,更不用说那用糟糠似的高粱所酿造的劣酒,快别提这种酒酒后的副作用有多大了,脑袋三四天后都还昏昏沉沉,看任何细微的东西全全双重影,红坟自认为千杯不醉,却一再倒在这种假酒面前,她当真对此酒发自内心底的敬佩。 初五带来的桔子已经干汁了,咀嚼时几乎尝不到当中酸甜,红坟却还是将它们一个不落地全部吃完了,并把吐出的籽撒在花圃中,生根发芽完全随缘。 一日闲来无事,红坟突发奇想将先前那身残破的凤羽霓裳缝补了起来,倒不是她舍不得这凤羽的珍贵,而是她想念灵鹊了,当初的这件舞衣便是灵鹊特地亲手赶制的,红坟的女红非常的差,毕竟当初是被灵鹊逼着学的,华服补得歪歪扭扭,有些绮縠甚至被缝在了一起;她这个人,好动时如疯狗撒绳,好惰时懒如磐石,如此想来,这五年间所学会的东西当真都是灵鹊一把手把她教会的。她在旁人眼中已和此尘一道殉情,倘若颓然出现定会引起恐慌,于是这份思念大抵也只能通过别的什么去寄托了。 “嘶……”针头戳到手指,小血珠冒了出来,红坟随手一甩,甩到了槐树上,谁知这颗槐树竟瞬时长大了些许,其他槐树比之如是发育不良的蛀苗。 “你这昆仑宝血还真是造福‘一方’了。”阿祈环绕汲取红坟血液的槐树几圈,不由的揶揄始作俑者。 “懒的跟你贫。”咬断线头,红坟拎起衣领,来回翻腾凤羽霓裳,与记忆中完好的华服作对比,真真相形见绌得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不过没关系,缝补的也可以穿嘛,以后将落地裙摆稍稍改一改,不做舞衣做个便服也不错,总比身上膈人的粗布麻衣好得多。 红坟捧着霓裳进屋,不一会儿身着赤红凤羽的人儿踏着婀娜的步子走了出来,阿祈不得不承认,人靠衣装这件事是真的,就算裹得是凤羽残料,也当真比那粗布好看多了,红坟从袖口暗囊中掏出一只陶埙轻轻擦拭,径直走到槐树下,这颗被她血液滋养的槐树如是活过千年,硕大的底部盘根错节,有些凸在外头,刚好成了个落脚的地,宅子的地基也被其抬高了不少,红坟倚在粗壮的树杆上,轻柔地抚了抚这颗槐树:“你我有缘,我便赠你孤曲一首,好听你便开枝散叶为我遮阳,若觉得不好听……你试试看?” 陶埙抵在下颚,唇启,音起,瞬时,古朴的调子娓娓而来,顿时孤寒萦绕在胡宅上空与风声交融,跃过重重建筑,飘向了远方;无笛之清潋妖锐,撇萧之峻拔肃杀,埙之道,在朴实无华,在描人心象;万古长空,不过一曲孤音绕梁。 槐树开枝散叶,如是婴儿的双手拼命撑开抓拿,阳光照在绿油油的叶儿上,投下不规则的斑驳,又似形状不一的雕花缀在她的长裙上,许是屋门未掩,过堂风扬起她的乌发与绯衣长帛共舞,她半垂眼帘,慵懒的视线洒向花圃,一时间,争奇斗艳的春花竟都在她面前败下阵来。 曲毕,红坟看到地面上明显比方才阴影更甚,她绽开笑颜,再次抚上槐树:“好知音,还是你懂我……” 一阵嘈杂引来吹埙之人的机警,她跳下树干,看向前堂过道,并未有人逗留过的痕迹,想来或许是些野猫野狗来胡宅偷食;不过经此,红坟倒是没了继续吹埙的兴致,她再次飞回到树干上,翘起二郎腿碎念:“灵鹊啊灵鹊,你素来爱听我的埙曲,不知今日这首你听到没有?” 半晌过去,红坟即将在树荫底下睡着时忽闻一声惊叹,她半眯着一只眼看向树底,正是宸儿。 “墓诔姑娘!墓诔姑娘!这是什么情况啊!?”小丫头在底下雀跃,兴奋地问道。 红坟嘴角扬起半缕弧度,她一跃而下,抄起蹦蹦跳跳的小家伙一齐飞上了树干,眼瞅着庭院的陈设变得越来越小,宸儿兴奋地大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墓诔姑娘?” 待将兴奋的小家伙安置好,红坟才懒洋洋地倚树枕臂,满心嘚瑟地反问:“戏法咯?” 小姑娘蹑手蹑脚起身,小心避开树干上如稚子咧开嘴大笑时的裂纹,来到红坟身边,拈起她奇奇怪怪的衣摆,轻声细语问道:“那,就是可以变回去啦?虽然很神奇,但是,如果动摇到宅子的地基就不好啦……” 某万怨之祖嘴角还抿着“求表扬!”“求夸赞!”“不愧是我万怨之祖,颤抖吧凡人!”之类意味的笑意,却在下一瞬枯萎成了一朵开错花期的莳花,她如被打碎了一口的牙,有些艰难地启唇:“呃……这个……这个戏法它吧……”每吐露一个字眼,嘴都像被涂了一层米浆,越来越难启齿,最后她徒叹一声眼睛一闭破罐子随便摔,吐出米浆狠下心道:“哎呀哎呀,砍了锯了当柴火吧!” 闻言,原本枝叶繁茂的雄壮槐树蓦地收敛了所有的树叶,灼热的阳光瞬时找到了突破口,变本加厉朝树干上的人儿袭来。 “我去——!”某位喜阴厌阳的怨祖陡然站了起来一掌拍在树干上:“抬了人家地基还有理了你!”顶着朗朗乾坤的红某人心下方才明明想着‘你要是再大一点就好了……’ 槐树自得了红坟一滴血之后,变得极为灵性,只听轰隆一声,胡宅整个向下颤了两颤,而原本雄壮异常的树木缓缓地变成了正常大树的样子,不过也要比身旁那几颗高拔的多。 “刚刚那是……”宸儿讷讷地从树上下来,狐疑地环视四周,最后定睛红坟,想从她脸上得到答案。 窘迫的红墓诔食指骚了骚下颚,“一样的戏法喔!”在心底默默发誓以后一定要学个能让人短期失忆的术法来。 “啊哈哈哈哈?是嘛?好好玩呀!”小丫头一听是戏法,立马乐开了花。 ‘还好她单纯……’红坟跟着一起乐呵。 “这哪里是单纯,这怕不是个傻子吧?”阿祈对脑子不好的人尤其敏感,他冷不丁讥诮。 红坟比了个“闭嘴啦你!”的口型,当即扯开话题:“对了,你家初五哥哥呢?”红坟瞄了一眼少女身后:“他人咧?没跟你一起回来啊?” 宸儿居然以红坟同样的姿势环视一周,随后疑惑了起来:“不是啊,初五哥哥跟我一起回来的呀?他还扛了一大捆柴火去伙房呢……怎么这么快就不见人啦?初五哥哥!?你在哪?”说着说着,便大声唤起了突然失踪的人儿。 一旁的万怨之祖摆袖悬于头顶为自己做一片阴凉,却发现根本毫无作用,只得迅速躲回长廊,一边擦汗一边精神鼓励宸儿。 初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那一瞬间,只觉得胸闷气短,心口那堪称地震的颤抖将他的力量抽了个干净,身后的柴火如是有了生命似的一个个挣脱了麻绳的束缚滚落在地,即便是到了此刻,只要他一闭上眼,那微风拂过红衣的场景还是会出现在眼前,心脏就像是安装了联动装置,只要画面一出现就铆足了劲举旌呐喊,他又怎么会承认,埙声绕在耳畔时,他的鼻梁会酸,他的眸会模糊,那声音,宛若从亘古时空中传来,唤起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遥远伤痕,慢慢龟裂开来…… 少年蹲躲在庭院的主卧书架旁,待屋外声音小了些许,他颓然起身,却不料手上一滑,一册地志差点掉落在地,好在他身手矫健,接住的同时,从书中纸页中掉落了一张被烧成半截的宣纸,出于好奇,初五捡起了纸片,视线触及纸上字迹时,他的瞳仁急剧收缩,两瓣桃花眸瞠出了异样的弧度。 第二十六章 新花魁 世人传言道——宫门三千华贵金丝雀,敌不过醉梦坞檐下的飞燕,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心眼的二货墨客喝懵了在醉梦坞大厅壁上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惊鸿灵裳辗千颜, 红尘鹊染素心燕, 若问南天情归处, 醉酣飞梦坞中眠。 这首名为《醉梦》的七言绝句后来传到了皇宫里,又恰巧碰到了当初写下此诗的正主,他而今已拜五品大员,又是朝堂上舞文弄墨的好手,加之朝中上下包括皇族成员们都对他平日洒脱不羁的风骨所着迷,于是乎全员追捧此诗,彩虹屁一个接着一个,夸得这位二货墨客头晕眼花,只道是当初的口水诗,不足美律;后来诗中的醉梦坞也因为此诗人一炮而红,成为了全国知名的风花雪月之地。 其实当初的事情并未如诗中所描绘的那般浪漫,那般旖旎的诗词也不过是因为要答谢鸨娘的解困之恩罢了…… “诶诶诶,慢着点儿!爷竹笈里可都是——哎呦!”鹑衣百结之人被几名武护推倒在地,他揉搓屁股的动作有些滑稽。 “不就是个破解元嘛,成天来我们这儿蹭吃蹭喝,什么玩意儿!”身强体壮的武护一只手将枯瘦男人的书笈扔到了大街上,当中的藏书研本撒落一地。 “我的诗——!”男人不顾大街上人来人往,忍着屁股的剧痛跄跄挤进人群,挨着各色的踩踏,那一只常年执笔骨节分明的手指被踩得红肿不堪,待最后一本绝句集唾手可得时,一双无情铁脚,不,一双锦瑟彩云的绣鞋正正踩中了男人跟前的书,后者似乎意识到自己脚下搁着异物,蹲下身将这本绝句总集捡了起来。 男人迎着有些耀眼的太阳光抬起头,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出现在眼前,只见她仪态端庄,举手投足间一派清风飒爽,她翻阅诗集时,眸中流光闪动,使得骨瘦如柴的男人觉着她的每一眼都打量在自己身上,顾盼生辉。 “你写的?”女子着一袭干练鸦青儒裙,纺纱做饰,只在边角做了些祥云雕饰,她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只是令人觉得顺眼罢了,男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起身傲然挺起胸膛: “当然!”骄傲的眼神面向女子无从安放,只得瞥向别处。 “不错。”后者点点头。 当真是老气横秋的说话方式,明明人儿看上去不过桃李年华,男人啧吧嘴:“那是自然!”胸膛挺得更高了,活像个争夺地盘的雄鸡。 女子朝男人身后的几个武护眼神示意了下,其中一人纵身附耳于她,只探她月眉紧蹙,星眸掠光,男人这才反应过来此女子身份不得了,自己大抵是招惹到了醉梦坞高层了,男人打算给自己脚底抹上二两油,开个小溜,于是乎他挪开步子准备逃跑。 “你是解元?” 谁知女子冷不丁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搞得前者跑也不是,回答也不是,思量再三,还是与她周旋一下吧,男人清了清嗓子:“去年乡试头筹!”拍拍胸脯,给自己竖了个拇指。 “此次是为了上京参加会试?”女子再问。 “废话嘛不是!要不是看你这儿贴着免费给过路参加会试的考生提供免费茶水的帖示,我才不来呢!你们这儿的护卫狗眼看人低,见我衣衫不整袒胸露乳,便说我是谋骗吃食之人,哼!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他们不仅侮辱我,还打我!简直……”男人努着嘴环视一周这群将自己拎出来的彪形大汉,往后怂了怂,用力揉了揉屁股:“欺人太甚!” 闻言,几名武护作势上前,却被女子拦下,遂见他们作揖行礼毕恭毕敬道:“事实并非如此,还请鸨娘明察。” 鸦青色着装的女子饶有兴致地抚了抚下巴:“那便说出实情。” “我来说我来说!”男人举手插话,却被一群武护凶神恶煞的眼神吓了回去,萎在一边嘟囔:“欺负人!仗着人多欺负人!” 女子嘴角划过一丝弧度,她摆摆手,继听武护们的下言。 “事实是这样的,此人已在坞中白吃白喝半月有余,大批赶路的书生前日便都已出了轶城东行而去,而此人非但不走还大言不惭让醉梦坞出路费送坐骑,脸皮之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越说越来气,武护双拳紧握,青筋暴露。 “我又没白要!讲清楚好不好!什么叫白吃白喝!等爷以后当上大官一定会报你们……你们这滴水之恩的!”瘦弱书生强行解释。 “哼!谁屑得信你这个骗吃骗喝的假书生!”一记白眼挂在了武护的脸上。 “喂!怎么说话呢你!你说我蹭吃蹭喝,白吃白喝就算了,我什么时候骗吃骗喝了?你们告示上明明标注了考生免费!假书生?你家假书生博古通今,博览全书,骈文诗词大小赋信手拈来?”枯瘦男人的嘴像是开了闸的水库,滔滔不绝。 “谁知道你抄了哪位先贤的诗词?” “这跟你说这我不能忍了!你侮辱我可以,你不能侮辱我的诗词!”男人撸袖子挺起身板的模样颇为滑稽。 一旁的鸨娘揉了揉脑袋,她今日算是得见男人聒噪起来时到底是何种令人头疼的现象了,有些庆幸她在缨公子手底下做事,公子总能用最简短的话达到言简意赅的目的,大抵是习惯了清冷,这突如其来的争吵让她措手不及,好在她为人处世冷静,解决办法迅速在脑袋里露出了雏形。 “这样吧,盘缠的钱我来出,坐骑呢……也送你,作为交换条件,你今天就出发东去吧。” “鸨娘?” “竟这么便宜这臭要饭的?”众武护大吃一惊,心中顿生不满。 “我听到了啊!又说爷是要饭的!爷抢你家口粮了是吧?”枯瘦男人额上青筋凸出。 “许缨公子为何提供考生免费吃喝的服务你们可懂?”女子指了指告示,继续道:“你们觉得他是个在乎这些小谋小利的人吗?他只是希望历年考生能得偿所愿,顺利入仕,为国贡策而已……所以我们应懂他的用心,一定善待考生。” 武护们似懂非懂,面面相觑,随后作揖退去。 男人一时闷了声,他早就听闻轶城许家公子双九便执掌全国多数的经济脉络,如此再从女子口中听闻,想来醉梦坞也是他座下产业,这人比人,当真是气死个人,自己双十出头有三,却只是个靠着乡间邻里接济的穷苦读书人……转念一想,这许家公子当真年纪轻轻,便修得一身好心机,用微不足道的滴水恩,盲赌这群落脚书生中有人及第,往后入仕便于自己涌泉收利,如此想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真吓人……” “你说什么?”女子耳廓一动,目光犀利地看向男人。 “没!我什么都没说!”男子抿唇。 “喏,拿着。”清秀的荷包上绣着一只喜鹊。 男人眼前一亮,接过这只与主人气质相辅相成的荷包,“谢谢……鸨……呃……你叫什么名字?”鸨娘实在太难听了,他可不是那种流连风月之人,只是好吃好喝,读书人脾气傲,自是叫不出风月之谓。 本不打算继而与此人有纠葛,更不愿告知他自己的名姓,但却忽而想起刚刚翻阅他诗集时无意中瞥到的一句七言上联: “此世铎铎此世浊,无风无月无清明。” 当这十四个字眼钻入眼帘时,脑海凭空出现了初见缨公子时,他映着月华的孤独模样,他当时也大抵是这样的心境吧……而身边的此人,邋里邋遢又是个自视过高的话痨,可却能与公子感同身受。他打扮落魄,鹑衣鹄面,身形又羸瘦,如是裹着破烂衣裳的稻草人,但他这双深邃的瞳孔里,一直闪着熠熠的光,与公子浑身泛着尊贵高洁,眼中却乌虚空茫不自主地形成了对比。 “灵鹊。”当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女子有些后悔。 “喔!”男人握住荷包,嘴角泛起狡黠的笑:“好听!真好听!”随后以君子礼,深深鞠躬作大揖:“多谢灵鹊姑娘大恩。” 女子顿生吃了亏的错觉,“汝之名姓呢?” “南。”男人郑重其事。 “喂,什么南,名字,我要知道名字!”灵鹊没好气哼哧,这人,一会儿痴痴颠颠罗里吧嗦,一会儿又惜字如金。 邋遢男人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盘缠,维持不到一刻的正经表情瞬间又变成了一副贱兮兮的模样,他咧开嘴:“待金榜题名日,灵鹊姑娘自会知晓。” 灵鹊一怔,随即大笑道:“牛皮吹到天上去了,书生!” “对了,饯别这顿,我请!”说罢,从盘缠中取出一锭银子,在女子跟前晃了晃。 女子终于明白武护们为什么要揍他了……她好不容易忍住手上的力道,接下自己的银子,眼梢不间断飘出刀子,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个讨厌的男人做掉。 这顿饭吃得相当憋屈,全程尽是看这位衣衫褴褛之人大快朵颐,酒坛子堆得到处都是,他的脸颊有很多晒伤,看起来脏兮兮的,此时被酩酊侵染些许,大抵是文人灵光得来不易,男人裣衽而起朝灵鹊身后的两名小厮讨来了笔墨,遂见他举着狼毫到处寻地方,墨滴晕在地板上,小厮以为他醉酒,赶忙将宣纸放在托案上举到他更前,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地是,他却踉踉跄跄下了楼,来到了醉梦坞大堂内,在一面雕梁画栋之下落笔。 大堂内的人群停下手上的事全全围上来凑热闹,当中也不乏读书人与高官,他们对这位落魄书生满腹牢骚,对其指指点点,自己却从未有胆在醉梦坞的大壁留下自己的拙迹。 “住手啊你!” “呆子!这里是醉梦坞不是你徒四壁的家!醒醒!” 小厮们竭尽全力阻拦,然而男人却如鱼儿在水中般滑溜,总能轻易地躲开他们的拉扯,随后赶来的灵鹊叹息着摇头:“无碍,让他写。” 待男人行云流水在墙壁上留下自己桀骜强劲的笔锋后,整场原本议论纷纷的嗡嗡声突然消失的一干二净,一阵诡异的静默后,突然有个人鼓起掌来,大叫了声“好!”尤是他领头,很多人也附和了起来。 “这是何等潇洒的字迹!” “人不可貌相啊!这位兄弟不仅字写得好!诗歌也是相当华丽啊!” “南天情归处……啧啧啧,豪气万丈直插云霄!与这笔锋相辅相成,又与这醉梦坞无比契合啊!好!好!” 褴褛男人在络绎不绝的掌声中扔掉了笔,随后来到灵鹊身边再次作揖:“此诗赠与灵鹊姑娘,就此别过。”语毕,男人仰头饮尽酒杯中的最后一口醉梦,背起竹笈时朝后趔趄两步,多亏小厮及时上前扶住,差点宛若翻壳的老龟。 武护牵着一头小毛驴来到他跟前将缰绳挂到他的手上,男人痴痴一笑:“嘿嘿嘿嘿,多谢多谢!嗝——”酒嗝敞亮,味道浓郁,熏得小厮们差点当场晕厥。 灵鹊遥望那人踉踉跄跄的身影如是一叶孤舟飘零在人潮之中,最后消失在天际的尽头,似乎还能听到他那挂在书笈上的铜铃声,而那铃声不知能否替他避繇开泰,迎来大好前程。 时光如逝的头个夏冬,一朝金榜天下知,锣鼓喧天的那日,街道上排起了长龙,但却并未见状元荣归故里,只是一盏轿子中端坐着当朝使臣,他代状元而来,于菜市口宣读皇旨。 灵鹊也不知自己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不经意间便来到了菜市口茶馆,在顶楼凝视街道的热闹,她视线落在那位使臣身上,繁文缛言统统被她抛之脑后,唯有那人之名姓尤为嘹亮。 “状元……南祀如……”轶城生人,字宣迟,无父无母,尚未婚配。 ‘托你的福,这醉梦坞,闻名天下了。’ 鸨娘在小厮的搀扶下迈上石阶时,不自觉看向当初状元题字的的墙壁,小婢们经常打扫这里,也把这块状元秀迹擦得锃亮通透,这里也成了今年会试朝圣之地,源源不断的考子来此膜拜。 “鸨娘在想什么?”不知从哪窜出来个宦童摇拽灵鹊的裙褶。 灵鹊将那散射出的思绪全全抓了回来,她柔和视线扫过宦童稚嫩的脸,伸出手捏了捏,“在想你们那吃人的红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可是……那些大人们说,红姐姐跟着一个和尚殉情死了……”宦童咬着手指说。 鸨娘的神情突然萧肃了起来,重重叹息。 “鸨娘!鸨娘!缨公子来了!”另一名宦童颠颠颤颤跑到灵鹊跟前,身后跟着一抹清影。闻言,灵鹊正襟上前作揖:“公子。” 来者目光掠过大堂画壁,落在俯首的灵鹊身上,“跟我来。” 灵鹊毕恭毕敬紧随清影来到了后庭院,醉梦坞落坐在护城河的上游位置,后院如是一地半月的小岛四周幽竹环绕,这里的屋子平日里作许缨的修顿之地,今日却似乎另有他主,果不其然,推开门陌生的女人正昏睡在榻。 “她是……”灵鹊疑惑。 男人倦泊:“葛枣村人。” 葛枣村是距离轶城不远处的小村落,一年前发了场大水,闹了瘟疫,被朝廷封了村,记得听闻当时烧村的消息时,灵鹊颇为震惊,那位刚刚登基的新皇办事手段辛狠果决,于百姓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不是说,整个村子都……”大致内容已经猜测到了,灵鹊却还是确认般问道。 “幸存者。”男人顿了顿,又说:“交给你,十日内,花魁。” “什么!?”当清冷的声音被灵鹊解读完毕后,她大惊失色:“红儿怎么办?”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训练新人到花魁阶位仅仅十天到底如何难如登天,而是为那花魁名额的前主人打抱不平。 这是灵鹊第一次失了仪态,她意识到这一点后立即作揖赔罪:“灵鹊失态了,请公子原谅。” “无碍,待她醒来告知现状便可。”清冷之人无视了灵鹊的疑问,只当做无事发生地转身离去。 “缨公子!”灵鹊凝视榻上之人不安的眉宇,唤住了临行者。 前者侧首,“何事?” “灵鹊有一问,烦请公子解惑。” 男人似乎猜得到鸨娘的后话,他稍稍一顿,“问。” “红儿,不能回来了吗?”声音有些颤抖,灵鹊尽量让自己趋于平常。 “……”无忱不答当做默认。 “可是她还活着!明明澄清误会便可回来啊!”自打许缨带回红坟,那几乎成了他潜意识的温柔以待都是假的吗?灵鹊明明还记得,他不动声色为红坟添衣,为她抚琴,知她不喜烈酒,为她清早采露制作果酿,知她不喜聒噪,一到夏日便驱赶林中鸣蝉,知她不喜灼热,亲自押送天山凝冰……“公子……明明也希望她能回来,不是吗?” 无忱藏在广袖中的手不知何时攥成了拳,半晌,唯闻他言:“是她自己要走的。” “为何!?”灵鹊一怔,依依不饶。 为何? 无忱也想这么问,在他眼里,万怨之祖纵使与人世产生了羁绊,但始终是以高高在上的悲悯泯然于众的,他竟没想到她连最简单的仇恨都看不清,学起了凡世的报仇雪恨来,若不是他及时出手,大抵那位李公公与孔近侍也要葬身火海了。大概,凡尘烟火,已将这位传说中杀人如麻的魔头也染上了俗人的色彩,某种角度上来说,无忱是失望的,那一夜,看着大雨冲刷她乌血斑斓的衣衫,他的胸口突然闷痛起来,凝气化器于手指之上飘悬半晌,最后却突然散的一干二净,原来他不仅仅对红坟失望,也对自己无比失望。 “当中原由,找她去问。”说罢,男人食指在空中划了几下,身影瞬时消失在原地。 于是乎当灵鹊亲自登门拜访轶城城门外的胡宅时,已是十日过后的深夜里了,踩着蟋蟀沙沙声,皎月朗朗照亮了门庭前的翠竹,她知道红坟一定尚未休息,因为平日她在醉梦坞都是即将鸡鸣时才浑浑噩噩入睡,每每日上三竿才懒懒散散爬起来满醉梦坞找吃食,“吃人的红姐姐”这一称呼便是她懵里懵懂间将小宦童的臂膀抓起来啃后才得的。 说道吃食,灵鹊瞅了一眼食盒,当中放着杏仁豆腐,红豆糯米糕等等精致的小点心,她嘴角浮起一抹狡黠的笑,红坟对甜食永远没有抵抗力;知道红坟嗅觉极好,却没想到根本不需要敲门,便闻“吱呀”一声,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来。 “灵鹊!?”来者散乱着长发,不合衬得布袍耷拉在肩头,原本水嫩的脸长时间缺乏胭脂水粉的呵护而变得粗糙,眼睑之下黑眼圈痕迹浓厚,三三两两的晒斑探出了头,唯独这双明镜的眼睛,惊异之余瞪得圆溜溜,当中倒映着来者的黑衣斗篷。“这大半夜的!你也敢一个人出来!怎么不多带几个人?”红坟赶忙从门缝中挤出来,揽住了来者。 “坞中人有些还不知你尚活着,怕吓着她们,倒是你,明明生龙活虎的,为什么不回去?!”无人敢质问万怨之祖,天下大抵只有灵鹊敢这般。 后者努努嘴,余光一直黏在灵鹊拎着的食盒上,她知道自己一定又要被训一顿,忙不迭扯开话题:“嘿嘿嘿,让我来瞅瞅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说罢便要伸手上去拿。 灵鹊朝后一缩,眼梢挂上一丝严厉:“回答我的问题!” “哎呀,好灵鹊!快给我吃两口,饿死我了!”红坟嘟囔着紧贴着灵鹊去抢,实际上她随意用法术便能获得,身手气力也远在眼前人之上,只是她根本舍不得弄疼她一丝一毫,于是乎只能耍赖地扭捏在一起抢夺,嘴里叨叨着:“你不知道这里成天粗茶淡饭的,都快把我的舌头给磨平了!” 某位花魁动之以情,鸨娘原本也只是装模作样,毕竟吃食本就是为她带得,很快便败下了阵,乖乖打开食盒,后者胡乱从中抽出桂花酥,恨不得连着雕花盘儿一道吃进去,灵鹊生怕她膈着喉,忙不迭递上小坛醉梦:“哎呀你慢点!” 一手接过醉梦,扒开塞口,“还是我的小鹊儿好,知道我爱醉梦,我跟你说啊,这块儿的劣酒啊,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给酿的,与咱们醉梦一比,简直是放了好几个月的泔水!”腮帮子堵得满满当当,不忘给送食之人一个憨笑。 鸨娘脸上一红,“谁……谁是你的小鹊儿!”将食盒甩在红坟身上,“那你还不回来……” “噗……好重。”红坟吃痛地揉了揉胸口:“你这般,恐怕以后没有男子敢要你!” 灵鹊哼唧:“哼,我像是需要旁的男子的人?”跟在缨公子身边久了,又身为风月之地的总管,阅览世间多少男子丑态尽显,俗耐不堪,连缨公子一根手头都比不上。 红坟嘴角虽是勾勒不深不浅的弧度,眼中的光亮却忽然黯了下去,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坛,“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 月光之下,两抹身影跃上了胡宅的屋檐,胡宅庭院中一颗槐树突兀的越过屋脊,矗立在皎皎银辉之下,远远看过去像个孤独的旅人独自拥抱地平线的朝起月落。 “这棵树……”灵鹊愣在屋脊上,直到红坟牵起她的手。 “跟我来。”语毕,黑衣斗篷的女人身子一轻,跟着红坟一道如羽毛般落在了槐树的树干之上,树木的清香袭来,与月夜说不出的合称。 红坟将食盒放到一边,继续拉着灵鹊迎月落坐,二人双腿荡在半空之中,一灰一黑。树梢粗壮,足够承重两个人的重量,不知是否灵鹊的错觉,她总觉得这颗槐树颇具灵性,枝叶须臾间抵在了二人身后,像是刻意而为的倚撑。 夜风轻盈的拂过,树叶沙沙作响,遥望远山泼墨,星河在天的尽头,地平线上稀疏的灯火如是夏夜扑闪的萤火。 “真美啊……”灵鹊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在如此高的树梢上眺望远处光景,与在建筑物上登高别有一番感叹。 红坟唇边的弧度渐渐舒朗,她轻轻揽过灵鹊的肩,递上喝了一半的醉梦:“只有看到这些,我的心里才会好受些,灵鹊。” 鸨娘眼梢滑过一丝愕然,“是因为……此尘师傅吗?” 前者摇了摇头:“不仅仅是因为俏和尚,还有无忱,以及各色各样的人……”灵鹊并未接过酒,红坟抽回手自顾自抿了口醉梦。 “我不明白,红坟。”灵鹊并不是愚笨之人,她能隐约觉察到红坟与许缨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她确实未能摸到红坟话中的棱角。 万怨之祖叹了口气,瞳仁倒影若井中涟漪荡月,“我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无忱变了,他已不似当初的他,我也不是当初的我了。”当初钟山崖底叆叇之地,她以永驻的岁月强大的灵修睥睨人世,他跪拜在地虔诚如祀,力求浮尘解脱世道清明;而今为凡世七情六欲纷扰的倒是她,他却已修得大道了无喜怒,成了隐于市的神仙……“或许从一开始我就理解错了他,他所求的,从来只有活人的出路罢了……而非善恶……”红坟自言自语。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灵鹊覆上红坟的背,眼中波光粼粼,“告诉我!” “灵鹊……”红坟像是在祈求身旁之人不要再问下去。 “你可知……缨公子他很……”话于口中盘旋许久,最后如是轻叹着说:“他待你如知己……” 红坟一怔,苦笑了起来:“他待此尘亦如知己。” “你还在怪他那日没有早些出现阻止宁安寺的悲剧……你可知那日公子他——”即将奔驰而出的话被话主勒住了缰绳,她凝视红坟半晌,神情悲哀地撇过头去,藏掩眼梢的光亮。 “小鹊儿……”红坟似乎没有注意到身旁之人的欲言又止,而是仰头抿了口酒,怅然道:“自打我诞生于世,我的记忆就是残缺的,零零散散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掌心上,“我从没有体会过无能为力这四个字……你知道吗?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把你全身的血液气力都给抽走了,塞住了你的耳朵,蒙住了你的双眼,扣住你的四肢,你连喘息都觉得疼……随之而来的愤怒,足够燃烧掉世间的一切……而你明明知道,最应该受惩罚的是自己啊……我烧了宁安寺,宁安寺的主持因这场火丧生……我本应该是最强大的人,却成了这场灾难中最脆弱的人。”那充斥着焦烟,木碳,香火与呼嚎的夜晚,大火仿佛能蔓延到天的另一头。 …… “滚开!我要烧光这里面的一切!”一阵阵灼热的火风袭来,夹杂的火星子将那绯衣女子的凤羽霓裳烧出了几块大洞,她奋力甩开牵制住自己的素衣男子。 男子加重了手中的力道,蹙眉,“其他人都是受害者!”除了暂借寺庙居住的朝廷官员,剩下的人都是无辜的。 女子愤怒的转过头,怒目而视:“他们是加害者!也是凶手!”懒得再与之废话,万怨之祖周身冒出肉眼可见的血色芥粒,那诡戾的怨梓比那滔天大火更具备杀伤力,很快便灼伤了阻拦着她的男人。 普通怨梓侵入人身是无知无觉的,然人会出现头晕眼花,精神萎靡的现象,并伴随着多日的霉运,然而女人的怨梓已可达实体攻击的程度,一颗颗微如芥粒的凝珠钻入肌肤如是滚烫的刀刃,不断切割着男人手;只见素衣男子广袖瞬时沾满了殷红,他的眉宇越来越紧蹙,几乎快要拧在了一起,他不仅没有因为入骨的疼痛放开女子,反而更加用力握住她也颤抖的手,唯闻他厉声道:“自保不是错!红坟!”第一次直呼她的名讳,竟然是在这种场合。 女子骤然一滞,如是被点了穴道似的定在原地,她木讷地转过头:“在我眼里,他们不过是一群纵容强权的惯犯而已……” “轰隆隆——”天空乌云密布,雷声作响。 抬起头看向沉甸甸的天际,女子惨然一笑:“你居然……用幕天结界……” 男人深深吸了口气,有些吞吐不稳地开口:“怨祖,反抗强权所用之代价,又岂是普通人能承受的?人之懦弱胆怯,天生能权衡利弊,这是生命之本能,何错之有?” “为何此尘能做到!而他们不能!明明吃着一锅米饭长大……”前者再不能反驳,然说出口的话似极了无理取闹。 “难道只有此尘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便不是了吗?”当天空的第一滴雨坠落,随后而来稀里哗啦便是倾盆大雨,瞬间将二人浇灌得里外湿透,男子的声音比这场雨更加清冷:“你恨的,你怨的,始终是你自己,你在撒气,朝着一群弱小的凡人撒气,这场灾难面前只有你……才是堪堪脆弱之人。” “脆弱?呵,也许吧……”绯衣女子无力看向趋小的火势,她眼中的火苗也渐渐熄灭。 “所以你并没有理由这么做!”无忱几乎是用牙缝吞吐:“人间之事,自有人间法则来衡度。” 她冷笑:“是,你说的都对……可你别忘了,我本来就是个魔头,我做事不需要理由,如果你现在需要一个理由,我便告诉你,我就是要将此尘用命换来的东西统统烧掉!我就是想让此尘看一看,他的死有多么的廉价!” 男人的瞳仁骤然紧缩,他颓然松开手,双指并拢:“既如此,无忱绝不会坐视不管。”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拿了我的灵修到底修到了何种境地,胆敢如此跟我说话。”女子讪笑一声,从脑后抽出了一支象牙白的簪子。 …… 如今月光如斯,斯人却早已烟消,红坟眼中的悲悯忽而转化成了一刹的困惑,她茫然对灵鹊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突然间……勘不破生死了……” “谁又能身在局中,而将生死看淡呢?”灵鹊鼻梁一酸,语气却异常平静:“轶城,是朝廷往通巴蜀的最后一个都城,四通八达,情报汇聚,在东郊的衙报亭里,饲养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快马,这些马儿的主人没日没夜奔波运送有关前线的战事,或是哪个小辖县又闹了天灾,诸如此类的消息,当中多少人的生死不过是寥寥数字,只是阅者匆匆略过的大概……将士们疆场上拼了命的厮杀,护住了多少黎民百姓,这些根本不足为人道,天灾又是怎样让亲人们生离死别,哀嚎遍地的,也根本不足道,究其原因,我们不曾经历啊……”泪水划过鸨娘的脸颊,留下浅淡的痕迹,“我们不过是作为第三方起怜意,当作故事闻者伤心罢了……可是,倘若我们是这些困苦的经历者,便又是另一番模样,我们会因亲眼看到真相而愤怒,暴戾,乃至痛不欲生,自然无法以第三方的立场来勘破生死……红坟,我讲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此乃人之常情,每个人处理悲痛的方式都与自身经历相关且不尽相同,缨公子他未必不曾有过迁怒,他未必是你眼中无关痛痒的模样,只是他不愿让这场悲剧继续下去罢了……” 语歇间,沉沉的重量兀得压在了灵鹊的肩上,耳边传来红坟轻微的鼾声,灵鹊擦了擦眼角的湿润,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总不愿听我规劝,完全只按照自己的性子活……” 酣醉之人啧吧嘴,“鹊儿……鹊儿……喝!” 翌日初晨的光亮透过浓密的枝叶在熟睡之人的脸上投向半边斑驳,院中小雀三三两两停歇在她的脑袋上,叽叽喳喳闹着。 “去!去!”被恼醒的红坟胡乱拍赶,不小心几巴掌倒将自己扇得生疼,而后闻树下一阵阵偷笑声传来,她朝树下探去,正是一早便梳妆打扮得颇为体面的宸儿,以及长廊上抱肩看好戏的初五。 脑门顶上两坨白白的东西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了,红坟转动辘轳挑起一桶水粗暴地给自己清洗脑门。 “墓诔姑娘小心着凉!”宸儿从怀里抽出绢巾递给红坟。 前者顶着一脸喝完酒又吹了一夜风的蜡黄脸色接过绢巾,问道:“谢谢,话说你们这是要出门吗?”语歇,抬头看了看天:“这么早?” “不早啦,已经卯时啦!”宸儿跑到初五身边,拉起前者的手,“听码头渔夫说,今日醉梦坞开选新花魁,城里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的好生热闹,初五哥哥说带我去瞧瞧,墓诔姑娘跟着一道来吗?” 闻言,红坟搓洗的动作滞在半空,“开选新花魁?” “对呀,听说醉梦坞不知在哪寻来一位医女歌姬,好生素净雅丽,但凡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气质非凡,不输那些参与竞选的艺伎……”小丫头当然也想去瞻仰一下那群风姿阔绰女人们的风采,“说起来也是可惜呢,前些日子宁安寺着了大火,那日方巧醉梦坞前花魁在寺中……与僧人相好私会……”间歇,初五扯了扯女孩儿的袖摆,朝她摇摇头,前者呱呱不休的言语这才暂停。 “是嘛……”眼梢不自觉抽动,红坟继续手上的动作。 “一起去吗?”空气有一瞬间缄默至极,倒是一涡温纯的嗓音打破了这种怪异的宁静,红坟抬起眼帘,正是初五。 宸儿半分愣怔,随后也附和道:“对呀对呀,一起去吧,墓诔姑娘!” 井边的人儿挤干湿发上的水,摇摇头:“不去了,我想再睡会。”说罢,转身即走,耳边忽地荡起了当初来到轶城时,无忱对她说的话: …… “怎样才是幸福呢?”她凝视牵着缰绳走在田埂上的无忱问。 前者思绪了会儿,讳莫道:“旁人真心爱你,便是幸福。” 那么问题来了,“那怎样才会获得世人的爱呢?” “世人?你竟如此贪心,想要得到世人的爱?”无忱挑出了女子话中令他觉着不可思议的字眼反问。 “越多人爱我,不就代表我越幸福吗?”难道两者之间不是等号吗? 前者浅笑着摇摇头:“呵,也罢,要么做花魁,要么做菩萨,你选一个。” “菩萨?哈哈哈哈哈,条条款款的清规戒律本怨祖可受不了,就花魁吧,全天下最美的花魁!” …… 第二十七章 天缘桥 红坟无措地捂住了胸口,那里像是被滚落的山石给堵了严实。 “晚夏天闷,还是出去透透气的好。”初五的话再次飘了过来,“躲避不是办法。”最后,他温纯的嗓音骤降深沉。 “你在说什么啊?初五哥哥……我怎么听不懂?”宸儿看向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少年,他柔和的侧颜突然间砌满了凝肃。 “一起去吧。”同样的话被再度说出口,倒有了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万怨之祖惊奇的发现自己的身体提前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回过头,有些局促:“你们……稍微等我一下,我去梳洗一下。” 红坟到底是适合热烈的妆容的,待她着一袭儒袍长衫半挂轻纱这种寻常人家的衣服出来时,总觉得像是一块上好的珊瑚外头挂了块墩布。 三人沿着水路,泛舟途径护城河关口来到了天缘桥码头下边,远未到午时醉梦坞开选花魁,这岸上却早已摆满了各类样式的小摊位,将人潮拥在最中间,不时又有来往的马车,一时间擦肩摩踵,拥挤不堪。 将宸儿拉上岸后,少年朝船上的女人伸出手,女人迟疑了小会儿,最终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微微凉,却满是力量。 “哇,我最爱的吹糖人!”当看到自己最喜欢的糖人时,宸儿拎起裙摆,朝着摊子奔去。 “宸儿!人多!”初五欲上前拉住,小丫头却像只刚刚破壳而出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雀儿,迅速扑扇着双翅飞到了摊子旁,好在吹糖人的手艺人在视线范围内,看着宸儿缀满欢喜的脸,初五也只好纵容地叹息一声,由她去了。 红坟心情复杂地坐在了河岸边的柳树下,目光没有焦距,时而落在天缘石桥上扫视人来人往,时而跳入水中随锦鲤嬉戏。 “诶?这不是初五老弟嘛?这你媳妇啊?”忽然,身旁经过一位抗着麻袋的粗壮男人,他左脸上两道深浅不一的刀疤很是瘆人,他指了指端坐在柳树下的女人,又拍了拍少年:“小伙子艳福不浅啊!” “咳咳——!”初五单薄的身子哪里经得住这般拍打,下时就被呛得连连咳嗽,他赶忙否认:“不是的,孙大哥……” “大男人扭捏个什么劲!纵使未过门,也快了不是?”壮汉挑了挑眉,朝初五挤出一个“我都懂”的眼神。 “当真不是!孙大哥莫再开初五玩笑了!”少年不敢看红坟,更不敢与壮汉对视,只能将低着头紧盯岸边长满青苔的青石。 壮汉见二人确实没什么互动,初五又露出前所未有的尴尬表情,轻咳一声扯开话题:“喏,这是俺娘做的腌肉,本想拿给卖油锤的王老头,今日便送你罢!”说罢,壮汉将麻袋递给了初五。 “不可啊孙大哥,这是孙大娘送王大爷的,初五不敢擅拿。”初五连连推辞。 “老弟是看不起老哥?俺家常年余肉,王大爷那份子俺明日再送便可,初五老弟可不是每天都能碰到!”语歇,男人正色道:“俺娘巴不得俺把肉交给你,若不是你,俺这身家性命三年前便跟着那条破船一道沉入湖底了!老弟再推辞,老哥便生气了!”说罢,脸上开始乌云密布。 “呃……”初五欲言又止,随后挠挠头:“好,好吧……我收下便是了……” 壮汉原本乌云的脸瞬时阳光灿烂如是三伏天的烈阳,他咧着嘴又拍了拍少年:“这才对嘛!今日俺还有事儿,就不耽搁了,记得下次来俺家吃饭!俺们亲自下厨给你炖个猪獾子补补身体,瞧给俺老弟瘦的!”随后壮汉歪过脑袋看向一直瞅着他们的女子道:“别看我老弟瘦弱,待姑娘过了门,闺房之趣自当少不了你的!” “!?——”闻壮汉吞吐露骨之言,少年人的脸“腾”地一下充了血,如是姑娘们乞巧节手中的攥着的几粒红豆,他磕巴着似怒又嗔:“孙,孙大哥!你,你,你莫要再……” 壮汉鼻孔动了动,嗅了嗅周遭的空气:“老弟,我怎么闻到了一股糊味?” 初五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还好还好,没烧起来……环顾四周,原来是天缘桥旁驻扎的杂耍团正在表演喷火,壮汉知晓少年经不住逗愣,发出阵阵爽朗笑声,随后朝一旁的红坟做礼颔首后离去。 本以为罪魁祸首离去尴尬的氛围便会远去,没想到柳树下的红坟窜起身,来到少年身旁,瞪着双炯炯大眼,一脸认真地问道:“何谓闺房之趣?”百思不得其解的词汇,这是红坟第一次听说。 ‘喂喂喂,你关注的点不太对啊……’初五刚刚降温的脸色又再次升了温,他心下叫苦不迭,口中也愈发不利索了:“就是……那个……呃……” 微风吹过,扬起女子的鬓发,吹到少年的脸上,如是羽毛点燃了大火,烧得他浑身滚烫,恨不得立马钻进河里,他的视线到处寻找落脚点,最终定在了天缘桥上,于是赶紧转移话题:“你看那里,你知道,那座石桥为什么叫天缘桥吗?”顺便闪躲红坟探知的目光。 好奇的事情很容易被另一件更加好奇的事替代,于是乎红坟便这样轻而易举被带跑了,她也跟着一道看向不远处的拱桥,水中倒影着它灰墨的古老模样,一块一块不规则的石头被完美的契合,上头满是青苔凤草,它宛若是历经千年的老者,温柔地承载岁月的洗礼。 “传说,这座石桥在轶城还只是一片荒芜的时候便已经存在了,老人们说这座桥是连接星汉两岸的神桥,曾渡过两位神只,他们在此表露心迹,从此便得名天缘。”初五渐渐平复心悸,视线落在桥面上用古老文字篆刻的桥名。 红坟迎风将鬓发撩至耳后:“是怎样的两位神只?” 少年的桃花眸宛若笼罩了层暮霭,他说:“四海之主九州之神,龙祖烛阴;以及东夷族神女,玄邑。” 脑海里闪过些许不成画面的零星碎片,那些碎片如是锐利的刀锋,肆意在脑袋里切割,疼得龇牙咧嘴,红坟咬唇忍耐疼痛,“他们……相爱?”问出口的瞬间,隐约能察觉这个传说的结局不会太好。 “烛阴掌管世间法则数千万年,他本是九天外的神,是这个世界本身,可以是一缕风,一块石,一片湖。少年眼中的雾浓厚了起来,视线扫过河水中正努力向岸边攀爬的青蟹,他的语气愈加温柔,“也可以是湖中的一只断螯蟹……后来,他遇见了一个足以搅动他冗长岁月的人,一个让他从此化形人身陪伴在旁的神女,说来好笑吧,创造这个世界的神,爱上了自己所创之物,甘做信奉她的香火徒,只为了每日听她传道。” “真不敢相信……这世上能有令这位上古大神心动之人。”红坟蹙眉。 经过柳树旁的三三两两的人朝初五打招呼,少年停顿下来与他们回礼,一旁的女人忽地很好奇少年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仔细观察过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只有由衷的欣喜才能不自觉牵动眼角的皱纹,他们眼中满是对少年的友善,根本不似自己在醉梦坞接触过的那类人,说不清楚,就好像,他们眼中的少年会发光似的……红坟转而紧紧盯着初五,前者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局促在原地不知如何办,“我脸上,有什么吗?” “有啊。”女子莞尔,嘴角勾勒起狡黠的弧度。 “啊,对不起……”少年闻言忙不迭擦拭起来,直到双颊被麻布摩得红了大片,才问:“还有吗?” “有。” “……”打算连着脑门也一并囫囵搓红的少年忽地被女人拉住,她失笑起来,露出贝齿,“别乱擦了,我给你指指。”说罢,她的食指渐渐靠近少年的瞳孔,再差几分便能戳进眼中,少年往后缩了缩,唯听红坟抿着笑意说:“你的眼睛,好像会发光诶……绮丽得不思议……” “你!”反应过来前者是在捉弄自己,少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愠时怒瞠的双目如是圆溜溜的芝麻汤圆被咬破了口子,瞳仁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氤氲,好不可爱。 红坟得逞地大笑:“我在夸你好不好!小气鬼!”云翳满布的心情刹那晴空万里,怎么会有连生气都这么好看的人?某位怨祖感叹自己对美色当真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见少年一瘸一拐转过身站到了另一颗柳树旁不言不语,明显是生着闷气呢,红坟装作乖宝宝来到跟前扯了扯他的衣摆,“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实在不行我给你跪下?” “……”初五依旧不做言,拉开女子的手,将脑袋撇到另一边。 ‘拜托,我最讨厌冷战了啊!瞧我都干了什么事儿!’红坟奋力挠了挠头,又窜到少年视线所在的另一边,强迫他接纳自己的身影,“对不起嘛,我这个人啊,就是喜欢作弄长的好看的人,你生的如此俊俏,我忍不住嘛……” “你这个人!”初五脸更白了,他不明白今天的自己哪有这么多的气可生,只听他连呼吸都险些不稳呵道:“厚颜!” “厚颜是什么意思?脸皮厚吗?”红坟嬉笑一声:“灵鹊以前也这样说过我,嘿嘿。” ‘完全是当做夸赞了啊喂!’初五冷着脸扶额:“真是败给你了。” “这句话是不生我气了吗?”女子欣喜,又道:“故事继续吧?后来发生了什么?” 少年一怔,垂下眼帘:“这个传说的结局并不好,你确定要听?” “反正是假的嘛,我就当一乐呵呗?”红坟神情一暗,嘴上的笑意却咧得很大。 “是啊,终归是传说,都是假的……”少年呐呐自语,随后看向远处越来越拥挤的人潮缓缓开口:“这座桥原是星河之桥,唯一连接彼岸之地,星河之璀璨,是烛龙唯一想到的浪漫,他带她来此,表露身份,没想到却将神女吓破胆,神女此之后逃窜人世,隐姓埋名,而后烛龙日夜坐于桥边等待神女,那段时间他无暇掌管白昼更迭,导致人世多灾……” “噗……”红坟觉着心口有点堵,嘴里却发出一声嗤笑:“这样的神女,值得烛阴大神的垂怜?”她话锋微转,带着了些许惆怅:“若换做是我,一定会日夜伴着他,哪怕是耗尽心血性命化作了一缕烟,也要萦绕在他的身旁……” 初五诧异问道:“为何你会想要陪伴烛阴?” 红坟叹了口大气,遥望石桥上的古字道:“千万的孤独该靠什么来补缀?最不该得到的深爱,又是怎样的殊荣?神女,不配……” “可是,爱一个人也只是那个人的事,接受与否,却是另一个人的事;情之一字,并无配与不配的说法,更何况,他的爱或许于神女来说太过沉重了……”初五若有所思。 “沉重吗?明明他已经做到最好了……化作信徒守候,觉得欺骗终究对她不公才想要袒露身份,明明想要寻她却只是坐在桥边等着……”红坟觉得自己的心跳着实太快,快得即将蹦出胸口,她抚着心口说:“或许这座桥被人们给误解了,那二字也并非天缘,而是……无缘。”无缘亦无分,只是多见了一眼,多了一丝执念,哪里是缘啊?无非孽之一字…… 少年见红坟情绪低落,顿了顿继续说:“老人们说,天地诞生之初,灵气孕育出先天神只,他们创造了这个世界,创造了人类,也赋予了后天神只弑神的能力,力量的交错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双方之间发动了一场持续数千年的大战,就像人世历朝历代王朝的更迭……后来……” “烛龙陨了……”红坟的尾音没有起伏,她当然知道烛龙大神最终消失在天地之间,天道被昊天占据,从此人界才稍稍步入了正轨,因为她的使命,也是天道的一部分啊…… “你知道?” “这个传说在我们钟山人尽皆知。”红坟抿笑。 “钟山?你来自钟山?”初五大惊:“你可知烛阴——” “退后!大家都退后!”街道上蓦地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叱喝声,人群以不正常的速度朝后倒退着,少年警觉地朝身后吹糖人摊子一瞥,竟不见了宸儿的踪迹,他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原地。 “喂!等等我!”就说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在跛脚的情况下跑这么快的?红坟跟在他焦急的背影后胡思乱想。 “老师傅,方才在此买糖人的小姑娘呢?”少年来到摊子上拉住老人问道。 老人铆足了劲想,最后却只是无辜地嗫嚅:“我……我想不起来了……”急得一摆手,刚吹好的糖人掉落在地碎成了渣滓。 “您在仔细想想,一个穿着绿荷襦裙扎着……”少年奋力比划着,红坟却拉住了他朝他摇了摇头。 “他年纪大了,得了痴忘症,除了已经形成身体记忆的吹糖人,大概连家在哪都忘了……”透过老者脑后湛蓝色的光斑,当中走马灯一般显露老者的平生,已经淡成了光斑的灵识,便是到了弥留大限,大抵也只是这两天的事。 “可是宸儿她……”初五双拳紧握。 “没事,我有办法。”红坟将少年带到一处偏僻的小巷弄中,咬破手指,随后将滋出来的红珠擦在了少年的眼帘之上。 “喂,你……”初五虽知道红坟非常人,但还是被这样的举动吓到了。 “免得你不信我。”红坟淡笑,随后从袖口掏出一叠黄纸洒向半空,双指并拢,‘无忱,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觉得你是天才。’“无为有处有还无!” 伴随着咒语的尾音,那些原本杂乱无章的黄符下一瞬便化作了银红色的芥粒随即在空气中铺开了纺织线般长短的光线。 “这边走。”红坟朝身后之人摆摆手,朝着光线所指引的方位走去。 “这是……”这跟线穿透人群,不知通往何处,初五诧异之余紧跟红坟的步伐。 “人诞生于世,总会伴随着灵识,灵识只要存在过,就会留有痕迹,你所看到的这一切,便是利用灵修呈现出来的灵识残留,也就是宸儿走过的路。”红坟尽量让自己的解释听起来能为人所动,这些简单的术法因为咒语简单趋近口语她也便记住了,而那些高深的术法不仅涉及到繁复的咒语,也要细致入微的控制灵修,这一点,她可以说是毫无天赋。 初五点点头,不做言,只加快了脚上的步伐。 光线在不远处豪华的段停了下来,这里明显与之前的小贩小摊不同,街边全是些高档的消费场所,是轶城富人们的汇聚之地,醉梦坞便是在这条街的尽头。 “你这个人真真不讲道理!我好心将玉佩捡起追来还你,你竟诬陷是我偷拿的?我若是小偷,大可不必来寻你!”女孩儿被气的脸颊通红,就差直接冒火了。 “谁知道你出的什么心?或许是见玉佩最贵,好来敲讹我一大笔钱!”身着华服的公子哥摇晃手中折扇,一脸不屑。 女孩儿气不过,请人群评理。“大家伙快来瞅瞅啊,这个家伙诬陷我不说,还侮辱我!” 一时间人潮停驻,大家圈在一起讨论这件事的始末,最后对华服的公子指指点点,华服公子身后的家丁狺狺狂吠:“尔等庶民快快散开,扰地咱们家公子,抄了你们的家!”而后迎来人潮更大的拥簇。 人群便是在前方拥堵开来的,如是河流中的涡旋处,使得人潮不断向着涡点聚拢,于是乎这样的连锁反应导致前方的队伍出现了踩踏事件,初五在前方努力排开人群,身后的红坟却不知被接踵人群冲向了何处。 “红坟!?”发现身后没了熟悉的身影。 被人潮一再推向街边两岸,女子第一次感受到除施法外脚不沾地亦能移动的感觉,“初五——!你在哪?”她扫视四周,眼前却只有陌生的面孔密密麻麻,人群的冲挤导致身体失去平衡的刹那,红坟想要通过施法来让自己重新找回平衡,却发现无从下手,心下倒下的瞬间势必会被踩踏,倾斜趔趄的这一刻,不自觉求救的手不知被谁紧紧握在了掌心,前者似乎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好不容易跨过人群来到跟前。 “无事吧?”温纯的声线藏着些担忧。 “多谢……”拿回身体的自主权时,红坟瞥到初五脸上有些细小的擦伤,许是刚刚太过奋力挤人群导致的。 “跟紧我,别再走散了。”少年紧紧牵着女子的手,叮嘱道。 女子回握他,坚定地点点头,“嗯。” 少年的手长期撑船掌舵,掌心有些老茧,他的手比不上他的面容精致,亦不如无忱那般俊拔白皙,却能给人异常的心安,红坟感受他递来的微凉,就像将手置在流水中那般舒适温吞。 “你看这二人轮廓如此相似,若不是一位锦衣一位粗服,我还以为是兄妹俩儿呢,哈哈哈……”围观群众相互讨论起无关紧要的话来。 “诶你别说,还真有那么几分相似,大概是巧合吧?哪有哥哥这么为难妹妹的?” “借过,借过,不好意思!”当初五挤出人群,便看到宸儿气呼呼地嘟着嘴,怒目正视这位在家丁簇拥下的华服男子,他一怔,脱口唤道:“宸儿!” 听闻熟悉的声音,绿荷衣着的少女欣喜地转过头,然那惊喜的表情却在下一幕机械地凝滞,她的视线落到了少年与身后女子相互紧牵的手上,唇边的笑靥猝然沉溺入深海,“你们!?” 闻言,初五红坟对视一点,随后惊醒,猛地松开了彼此,像是两个同极磁铁,迅速弹了开来。“抱歉。”少年地垂眼帘。 红坟泯然一笑,朝宸儿对面的锦衣少爷看去,只见他衣着光鲜,雕龙画凤,全身上下无不丝绸名秀,就连折扇上的羊脂玉也要比醉梦坞的好,一瞅便是西域贡品,此人品相富贵俊秀,但鼻孔朝天的凌人气质着实让人喜不起来,打量完毕,不是王孙就是京都贵胄,收回视线落在小丫头身上,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买糖人的时候,有块重物打到了我的腿,我还以为是石头,后来一看是一块玉,我见此人更好路过我身旁,于是一直挤人追他,追到这里才好不容易追上,没行到此人拿回玉佩后突然血口喷人,说我是为了讹钱才把玉还给他的……我气不过,便要跟他理论……没想到人越来越多……吵着吵着,便这样了……”宸儿努努嘴,见到初五之后心中的委屈喷涌而出,说着说着,眼泪鼻涕哗哗直流。 “现在没事了宸儿,初五哥哥带你离开这里。”少年轻柔地拭去女孩儿的眼泪。 小姑娘突然指向那锦衣男子:“我不走,我要他道歉!” 被指的人一脸不爽地朝宸儿这边吼道:“来帮手硬气了是吧?敢指本……咳本公子!?偷人东西还有理了?刁民!你们都是刁民!” 初五上前朝着纨绔公子作揖,不卑不亢道:“这位公子,我们的本意只是想将玉佩归还,您所臆想之事从头到尾都没发生,而今于事实来说,公子大意丢了玉佩,旁人捡来归还遭您诬陷,此,是否欠拾金不昧者一句道歉呢?” “切,没发生不代表没有这么想,瞧你们这衣着打扮与乞丐无异,心思定不得好,我凭什么要给你们这种刁民道歉?也配?”男子斜视少年。 “衣着只是外在,容貌尚为皮囊,公子以外表断人,以无端揣测诛心,岂非庸昏之徒的谬理说辞?”初五紧握拳头,青筋蔓延而出。 “你个刁民竟敢骂我庸昏!找死!”锦衣之人猛地合上折扇挥手便要打下去。 红坟二话不说拦住了恼羞成怒即将施暴的手,心下这是在笼子里长大的狗吗?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上来便胡乱咬人?她冷哼:“喂,你一口一句刁民,你以为你是皇帝?” 男子想要挣脱突如其来的束缚,却发现手如卡在石缝里似的怎么也掰不开女子的手:“你放开我!有人行刺啊!你们这帮废物看不到吗!她行刺本公子!”声嘶力竭地朝身后人群喉道。 家丁们面面相觑,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女子看起来纤纤细手能将一个男人困在原地无法动弹。 “放开我!你这个怪力女!放开我!”男子的手腕开始红肿,红坟并不想惹麻烦,手一松,他如是失去牵制的木偶朝后狠狠踉跄而去,得到自由后的男人愤懑地吼:“你们!你们快挡住这个女刺客!” 一声令下,家丁们站了出来,一个个五大三粗,彪状悍勇站到了红坟跟前。 红坟朝着这群家丁跟前站了站,心下这群人遮一遮太阳光刚刚好,她仰头与他们对视:“看你们的身形,并不像中原人,前额凸且鼻梁高,这样的家丁,大概也只有皇族用的起。”她朝家丁人墙缝隙中朝锦衣男子探了探,前者被她吓得又朝后跄了两步:“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道歉呗,这么简单的事情,动动嘴就行了。”红坟尽量让自己笑得礼貌些,她并不想招惹朝廷的人。 “不可能!本,本公子这辈子都不会朝这些贱民道歉!”一边说话一边朝后耸肩。 “贱民……”突然回想起此尘那张令人如沐清风的面容倒在血泊中,红坟双目充血恶狠狠地死死瞪着男子,后者仿若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惊慌失措地向后趔趄:“别过来!别过来!” “红坟。”少年纵身上前,一只手覆在女子肩上的瞬间,感到到了前者的颤栗,他再次唤道:“红坟,这里是闹市。” 初五的话被女子听了进去,她回过神来,用力晃了晃脑袋,重新找回一开始吊儿郎当的表情。 男子大声嚎喊:“你们都是死人啊!赶紧抓住她!” “你看他们听不听?”红坟耸耸肩,环视一圈这几个彪形大汉为她筑成的遮阳墙,早在他们与之对视时,灵识便已被红坟掌控。 “喂!你们都怎么了!你们撞了什么邪!”不论男子怎样推攘,家丁们只是直愣愣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突然被抽走了魂魄似的。 红坟玩味地朝男子指了指自己的嘴:“有些东西不用,那就拿下来送别人吧?”说罢,佯装靠近男子。 “我说!我说!你别过来啊!”锦衣贵公子几乎哭腔着说。 于是当看热闹的大家伙看到身着名贵衣着的纨绔子弟用极度标准的礼仪作揖,鞠躬,道歉时,都鼓起了掌来。 随后男子屁颠屁颠打算离开的时候,红坟猝然一把拉住了他,男子吓的差点当场两眼一翻,口吐白沫。“别让我再看见你用刁民庶民贱民来形容百姓,要不然就把你的嘴封起来,以后用鼻子吃饭!”后者屏息捣蒜般点头,红坟见状满意地促狭暖笑,随后打了个响指,家丁们像是被打开开关的机械木头人,倏忽惊醒过来,彼此面面相觑,懵里懵懂,不知发生了何事。 随后贵族公子哥便在家仆的搀扶中软成一团,趔趔趄趄挤过拥挤的人流离开了此处。 散开的人群像是突然疏通的水流,畅通无阻地流动了起来,宸儿满足地拉起初五的手:“谢谢你,初五哥哥!” 少年点了点少女的鼻梁:“以后去哪儿要和我说,不能自己一个人,太危险。” “嗯嗯,都听初五哥哥哒!”小丫头乖乖地点头,随后赢得少年温柔的轻抚。 “喂喂喂,宸儿,你怎么不谢我?”红坟眨眨眼,明明她才这场危机的解除者诶。 “墓诔姑娘身怀术法,那群人本就拿你奈何不了,初五哥哥就不一样了,他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为宸儿出头这件事,初五哥哥才是应该被感谢的人!”宸儿理所当然道。 “那个,宸儿,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我……” “反正今天的初五哥哥,是天底下最帅的男人!”紧紧圈抱着少年的臂膀。 “完全听不进去……”初五干笑两声,选择附和宸儿:“为了宸儿,初五哥哥有用不完的勇气。” “真的吗?”小姑娘眼中仿若缀了整个星河,闪闪发光好不美丽。 “真的真的,你家初五哥哥为了你都快把腿跑断了……”红坟只觉得自己像是个多余的,心下早知道不跟他俩出来了,成天被逼当二人媒婆,不仅得附和,还得时时夸赞。 人潮不知何时流动越来越快,直到听到几个路过的人小声讨论一会儿醉梦坞的新花魁竞选即将开始,这方才觉烈阳已立于丁,晌午已到。 “咚咚咚,锵锵锵——” 醉梦坞前,敲锣打鼓声不绝于耳,舞狮腾空而起,掌声,欢呼声,人们外三圈里三圈将坞楼围得严严实实,并且还在向外扩张厚度。 “终于赶上了!不过……这人也太多了……”恐怕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吧……宸儿丧气地叹了口气。 红坟的神色从接近醉梦坞后就变得沉重了起来,她虽然一直想要控制面部表情,让自己尽量表现出轻松愉悦的情绪来,然天知道,脸上的肌肉如是千万斤重的大鼎,每勾勒一次唇角几乎要耗尽自己所有的心力,索性随它吧,黑着脸便就跟着二人来到了曾经自己最熟稔的地方。 空气中忽地传来一记极寒之感,红坟浑身上下的毛孔在这一刹那竖了起来,脊髓经不住倒流,这是她的第六感,当有人投以她背影目光时,她的这种感觉便会苏醒,就好像脑袋后长了一对眼睛。 机警地抬首环视四周,尤其是茶楼酒楼的二三层,定是有人投以她视线,果不其然,在最离醉梦坞隔着两户店面的茶点楼顶层,一抹清影正凝眸于自己,红坟还以同样的视线,心中倏忽一滞,熟悉的月光萧瑟之感,让她定身于原地许久。 “无忱……”红坟默念视线来源的名字。 二人交错的视线中流转过许多彼此都未能明白的意味,红坟眼中他清冷得过了头,一袭素袍背着阳光,白净到有些刺眼,而在男人的眼中,女子身着俗织棉布,长发随意洒落,简直就是在对万怨之祖这个身份最无声的侮辱,他不自觉攥紧手中的符箓。 “无忱老弟,你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呐?是身体不舒服吗?”大腹便便的男人为倦泊清远之人添茶,顺着他的视线向外探去,前者却突然收回了目光。 “几日奔波,有些倦怠,烦请城主谅解。”无忱微微颔首,眼神却未有任何谦逊。 男人大力拍了拍无忱,大笑道:“你也太见外啦,无忱老弟!此乃人之常情!为兄的怎会不谅解?怎?是否回去休息?” 无忱尾音淡泊道:“无碍。”累得不是奔波,而是斡旋这件事,清冷之人从来只是将它放在心中。然有的时候会突然忘记戴上面具,如是特别累的时候,如是她在的时候。 “听闻老弟近年张罗创派之事,不知为兄……”男人剥开一粒饱满的花生,搓开当中的红皮,将米白色的果肉丢入口中津津有味的咀嚼起来,而后他继续说:“有没有这个仙缘,入了老弟的门派?” 淡泊之人蹙眉作揖,“城主,无忱所创并非长生问药之道。” “哦?嘶……可为兄瞅着老弟你,仙风道骨的模样着实颇具老庄之姿,难道还尚未参透长生之道?你当真没有练出什么好药来?”男人狐疑地问。 当真是三言不理长生,无忱长长的眼睫如是黑色的蝶翅覆于眼睑之上,投影出好看的阴影,他摇摇头:“炼丹问药只是道门的初级阶段,无忱早已不在此门之中。” 男人眼咕噜转了几圈,细想起来,眼前之人集合了各门各派的所学,定是从中领悟了大道故才打算自己独创门派,只是他前身乃商贾之子,在这样重农抑商的大背景下,他想要出人头地难如登天,自己若是此时给他顺水推舟一把,往后必然会得他重谢,到时候混个长老的位置,自然不愁丹药之事;向朝廷举荐无忱并非难事,于他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老弟啊,你就跟哥哥直说,这世上到底存不存在长生之人?”轶城城主抿了口茶。 无忱的视线忽地流转到了茶楼之下拥挤的人潮中,随后唯听他字字慎重道:“有,却已是非人。” “这……修炼成仙,不就是非人了嘛?哈哈哈!”前者自顾自解读道。 后者眉梢微滞,不作答。 “好了好了不说了这个,你看看你,愁眉苦脸了一整天,脸上肌肉不酸,为兄的都替你酸了,咱们来聊聊别的……”瞅见邻桌一对富商夫妇,男人降低了音调俯身上前:“这天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今老弟已到弱冠之年,婚姻之事不可耽了呀,老弟一直心心念念的墓诔姑娘,可否与老弟两情相悦互通心意了呢?若是如此,弟弟父母过世的早,为兄可为弟弟办了这场亲事……” 倦泊的人嘴角掀起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在旁人看来如是轻蔑之笑,又似自嘲自讽的苦笑,半晌,无忱开口:“多谢城主美意,无忱早已决定此生孑然,孝道之孝,是否该全部遵守,时光荏苒,后世自有论断,无忱不会因此而改变决定。” 无忱就此话避开了他的提问,男人推断当中定会存在本义这么一说,他大致推测,大概是因为尚未与心仪的姑娘互通心意,挺着性子就直接说自己孤独终老,明明是个修道人的模样,却意外的是个痴人。 “老弟啊,你所求到底何事?”既然他不答那位神秘姑娘的事,那就没打算继续接下来的话题,城主乘机又重新另起话头。 “人世清明。”无忱颔首,不带半分思考,脱口而出。 第二十八章 君君 “怎么个清明法?”前者饶有兴致竖起耳朵来。 弱冠之人深潭般的眸子暗了暗:“不枉死。” 城主先是一怔,随后大笑了起来“无忱老弟,你这也太……哈哈哈……”实在想不出什么适合的词来形容眼前人的回答。 “天真。”青年倦怠的尾音替城主回答。 “呃,老弟别生气,为兄不是这个意思……”前者立即收敛笑容打起哈哈来。 只见青年委婉起身深深作揖:“无忱还有事,先告退了。” ‘果然生气了……’城主啧吧嘴,“呃……好吧,既然如此,为兄也不多留了……” 待青年的身影消失如晨露消失在烈阳之下,大腹便便的男人朝身后招了招手,随后一名黑衣人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二人耳语了些什么之后,黑衣人又瞬时消失。 新花魁的评选可谓草率,至少在红坟的眼里是这样的,当年她评选花魁之时可是集结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数位先生教导了小半年才敢参加,若非她从未好好学,也根本不会与当时一名风头正盛的舞姬争了三四天才拿下城内雅士大部分的选票,而今天这场选拔,虽然声势浩大,却不是常规意义上的“评选”,那些个没落士人拥挤在第一排强烈抗议为何没有“花榜”仪式,这场隆重的选美,本质大概只是为了将内定的花魁推出来而已。 万众瞩目的遮帘掀开时,一袭鹅绒色绸缎衬着晌午灼目的光从中踩着莲步婀娜而来,她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似是一支盛开着的黄馨梅,举手投足间尽是满楼的青雉淳婷,完全不同于前花魁那般艳魅到诡戾的程度,此女只需探一眼,脑海便会浮现诗经中的画面——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高楼隅上;娥眉淡扫,凤眸流转含情凝睇,鬓云欲度香腮雪,唇抿羞色显毓秀。 一时间惊诧与欢呼交织成震耳欲聋的响动,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后排的几个落魄文人全然不顾君子形象蹿跃起来大喊:“君君姑娘!我爱你!” 比起前花魁,这样温和娉婷形象仿若才是文人们心头好,于是前排的文人骚客也开始附和了起来,当高阶文人的审美意识被大家认识到之后,附庸风雅的寻常百姓也开始大声叫好。 跻身在人群中的红坟不时被激动人群胡乱撺掇的手掴到脑袋,她愤懑地踹了几脚,然那些人好像痴了似的,完全不顾身上的疼痛。前花魁吃味冷哼一声:“哼,一群没见识的玩意儿!” “好美啊……这世上还有这样好看的女人……”宸儿双手窝在胸前陶醉感叹,随后她机敏地反应了过来,赶忙抬手遮住了初五的眼睛:“初五哥哥看不得。” 少年难免觉得好笑,咧开嘴角,两颗小小的虎牙崭露头角,“为什么我不能看?” “就是不能看!花魁都是妖孽!会将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然后让他们倾家荡产!总之……不能看!”少女胡乱解释一通。 ‘喂喂,我没做过这种事好吧?再说了,这并不是人家花魁的错吧?’红坟一记白眼朝着小丫头投了过去。 初五“扑哧”一声大笑了起来,一旁的红坟闻见他爽朗的笑声仿如刚刚吃了一口沾糖的糯米糕,她唇边不明所以勾勒弧度,凑过身来打趣少年:“笑得这么欢,说吧,你是不是看上人家花魁了?” 闻言,少年的笑容瞬时收敛了半分,“胡言。” “呦吼,刚还笑得那么欢,怎一下正经起来了?被我猜中心思了吧?男人嘛,心里藏着一个,眼里也会躲着另一个的!不要不好意思,大胆承认呗~”红坟撞了撞少年的肩,表示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是人之常情。 宸儿一听,小脸瞬间耷拉了下来。 初五敛去半分的笑容这下子完全没落了,他瞪起眸子来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严穆,只听他口吻比方才重上许多:“我没有。” “一个大男人,害什么羞嘛!”红坟不依不饶。 少年的桃花眸瞬时缀满无辜,顿了顿正色道:“我心里和眼里只会同时存在一人。”语毕,发觉自己太过正襟危站,为了纾解氛围,又赶忙解释:“不管你怎么想,这世间男人也有不尽相同的。” “初五哥哥……”宸儿一脸娇羞地挤进少年怀中。 被初五这么一说,反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红坟啧吧一声,无趣地摆摆手,小声嘟囔:“干嘛这么正经,搞得谁比他发誓似的……切,无趣。” 灵鹊较之名为“君君”的花魁稍晚一些出来,她轻摆罗扇悠悠道:“感谢大家的厚爱前来捧场,醉梦坞倍感荣幸,恰逢今日又是君君的生辰,坞中酒水钱一律减免!大家今日不醉不归!” “喔——!” “鸨娘阔气——!” 人群响起的热烈的掌声震耳欲聋。 随后,鸨娘又清了清嗓子,“作为新一届的花魁,为了答谢各位的厚爱,君君提出愿陪伴诸位之中的有缘人度过夕阳下垂的时光。” 此话一出,水泄不通的人群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的“选我!”“我来!”“我出五千两!”之类的话语。 淹没在人海中的三人往后退了退,却又被挤到了前头,随后他们在人群中看到一群身着统一绛紫服饰的家伙,红坟一怔,嘴角随即晕开了一抹肆意的笑,巧了啊,这不是方才教训过的贵胄公子哥的家丁们吗?果然,醉梦坞的开选新花魁这种事定是天下皆知的大事,就连京都的贵族也都被吸引来了。 站在高楼的灵鹊扫视楼底下乌压压如是蚂蚁窝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排成的长队一眼望不到尽头,她不知道是该兴奋还是该唏嘘,轶城这娱乐至死的追捧看样子永远都不会终结,就算失去了前花魁,后面的新花魁也能填补他们空屿一样的心,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美貌够得上他们的心头好。 撇过头瞅了一眼表情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新花魁“君君”,她亦在此时转过头来,灵鹊的目光与她相交,闻她轻柔嗓音几乎湮灭在人声鼎沸中:“我……第一次见到这番场景……这样做,真的没事吗?” 鸨娘点点头,露出一抹安慰的笑:“没事的,你要习惯站在人们的宠爱之下,他们是忘情的,也是深情的。”是的,当初他们也是这么对待红坟的,只是较之眼前的君君,她又是另一款,刁蛮肆意,随心所欲,食客们食之不到,便会夜夜来寻,如饥似渴,上瘾了一般,永远追逐不到就永远新鲜;但若当她从高高的地方坠落人间传出为僧人殉情而死,这些追逐他的人便立即倒戈相向,心头好沾染上污点是他们绝对不容许的,于是乎忘情就发生在须臾间,接下来只要寻求新的心头好填充孤独的心扉就好,甚至连美化新花魁都不需要醉梦坞出手,他们这群文人骚客自会下笔。 明眸灿目的人儿舒展眉宇,双手紧握交在身前。 众多开价的嘈杂声中,突然冒出了个天文数字。 “五十万两。” 声音铿锵,抱有胸有成竹的自信。 此声过,人声鼎沸的巷子忽地从狂风大浪平息成几乎静止的海平面,人们急着在拥挤中寻找声音的来源,最终定格在了一个锦衣丝履,玉树临风的富贵公子身上。人们总习惯隔离出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哪怕空间再小,他们也会腾出地方来,人群中被簇拥在紫衣家丁中的这位公子哥如是站在孤岛之上。 高处的灵鹊眼中掠过不易察觉的光,而她身边的花魁本应高兴,却在目睹此人真容后瞬间颤栗了起来,她不予置信地拉住了鸨娘:“他……他……”竟半天吐不出一言。 鸨娘回握她:“别怕,醉梦坞从向来卖艺不卖身,这是天下皆知的规矩。” “不……不……”花魁张口结舌,呼吸前所未有的凝重,她惊恐地摇头。 灵鹊撇开目光,叹息一声:“价高者得,这个规矩也是天下人的共识。”摆摆手招来小婢:“带她去天阁迎那位公子。” “是。” “……”花魁的新月眉上覆满了哀伤,她在下人们强硬的搀扶之下转身时,哽咽着自言自语:“为什么是他……” 人群中的宸儿瞅了眼那位一开口便震惊全场的公子哥下意识叫唤了起来:“是那个蛮不讲理的纨绔子弟!君君姑娘今日怕是要倒大霉了!” 家丁身后的男子耳朵倒是灵敏,他拍了拍价值不菲的折扇:“谁,谁在骂我?”目光朝宸儿这边探来。 红坟抱肩挡在了小丫头跟前,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与向这旁投来视线的贵公子目光交错在半空,前者如是见鬼了似的忙不迭躲进家仆身后,借着家仆壮硕的躯体来遮挡“女鬼”的视线。 “?。”红坟嗤之以鼻,转睛之际瞥见身旁少年递过来的纠结神情,仿佛在斥她污言秽语。“干嘛!没见过女子说脏话啊?”心虚地抬头挺胸。 “?是什么意思啊?初五哥哥?”宸儿宝宝仰头摇晃初五。 红坟此刻才明白少年的表情意味是在怪她当着宸儿的面瞎说八道,他有些为难地摇摇头:“辱人之言。” “胆小软弱,欺软怕硬,这是符合此人事实的贴切词语,不算辱人!”红坟摸了摸鼻子,故意转身不去看少年的前花魁没能注意到少年脸上近乎宠溺的听之任之的表情。 醉梦坞大酬宾活动开启,人群脱缰野马似的一拥而入,差点将门槛踏平,一群衣着靓丽的小婢来到了贵公子跟前。 “恭喜公子获得与君君姑娘共度黄昏的机会。” 富贵之人从家仆身后探出脑袋来,“君君……”他不自禁重复小婢口中花魁的名讳。 天阁是醉梦坞规格最高的包厢,当中陈设甚至可以媲美皇宫内院,花魁解去一身繁缛珠饰,浓妆艳裹也悉数擦尽,徒留青涩面容衬一身鹅绒暖色小袍,挑开月门的玛瑙帘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鈎窗燕坐夏将半,她有些失神地凝望明媚阳光透过竹叶摇曳进屋内的斑驳,只听“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进。 “你们在外候着。”来者对着门外命令道,遵声过后他将门搭了起来,随后便没了任何的动静。 空气静谧到唯闻窗外竹风阵阵,花魁双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以防那锣鼓似的心跳被来者听了去。 醉梦在金雕樽杯中发出悦耳的碰撞声,酒花开在其中,醇香肆意,男子举杯轻抿一口,随后开口问道:“姑娘是否觉得,五十万两只够买姑娘的背影?” 背对着男子的花魁一惊,缓缓转过身来颔首作揖:“是我……奴家唐突了……” “抬起头。”男子从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一口饮下醉梦,心下这酒一点不比那西域美酒差。 花魁颤颤巍巍抬起头来,一双凤眸含着氤氲与胆怯,朱唇紧抿着褶出些许血印子,是了,她在惧怕他。 “我们……”男子语噎,他心中忽地叫嚣着一个名字,而后又如泡影瞬时消散地干净,‘是不是见过……’五个字木讷在喉中,迟迟不肯出声,刹那间,脑海中闪现出一幕杨柳堤岸,农田庄稼的炊烟村落,只是顷刻,颞部被针扎似的“滋滋”发疼,男子下意识抵住额头,晃了晃,随后他虚喘着命令:“过来,斟酒。” 花魁除了惟命是从别无他法,金樽再次被醉梦填满,她低垂眼帘不敢作声。 “就你这样的胆识,竟能选为花魁?这醉梦坞,怕是名过其实了吧……”男子嘴角卷起一丝轻蔑的笑,一饮而尽手中的醉梦,把玩酒杯回味道:“这酒嘛,也还不算太糟,只是过于绵柔,显得小气。”口感与西域葡萄酒略微相似,带了点花儿的芳香,果真也只是风月之地的儒酒,与那塞外的烈酒比起来,太过平和。 见男子满口不屑中特意抽出话来夸赞酒水,花魁又为他斟上一杯,缓缓开口:“此酒名为醉梦,听坞中小婢言,是坞主人为讨前花魁心欢特意创酿的,待它成酒之时,香气飘满了整个轶城,从那以后,轶城文人墨客散千斤也要来喝上一口这醉梦。” 第二十九章 泽陂 华冠耀服的人嘴角的弧度咧的更开了,他嗤笑起来:“来之前我便听传言,醉梦坞的前花魁在宁安寺中与一僧人殉情而死,可见你们这坞主是个真心付诸东流的痴憨可怜人。” “奴家倒是觉得他聪颖。”聊天使得双方的气氛不再拘泥,花魁抬起眼帘,“爱一人,本就不在乎她是否心有所属,待她好,便已是所求之全部。” “荒谬,世上不存不求回报的付出。”男子轻笑起来,凝望花魁眉宇中浅浅的哀愁:“人之相处本就是为了构建平衡的模式适存下去,所谓情爱,不过是丧失理智后的自我陶醉,待时光一过就会明白根本不存在虚妄的爱与情。” 轩台有雀鸟停歇,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花魁的视线无意瞥见男子玉带上赘着的玉佩时,纤细的手似是拿不住樽酒骤颤,不小心在斟酒时将酒水洒在了男子的衣摆上,富贵男子一跃而起,愠怒地看向她:“你——!” 花魁大惊失色地从腰侧抽出绢巾蹲下身擦拭:“对不起!对不起!” 瞅着跟前的花魁被自己吓的魂不附体,手上的动作战战兢兢,男子徒生出些许后悔,他平日里心浮气躁,遇到什么都想要最好的,于是乎也没想什么便包下了醉梦坞的花魁,按理说他的出的价格远超这女子本身百倍,足足够她赎身用,他怎会控制不住自己买了与这种女子度过一下午的这个蠢蛋想法? “别擦了别擦了,坏了本公子心情!”男人不耐烦地一推,花魁如是被丢弃的物件,跪在一旁不做声。 现下也只是申时,离太阳落山还差两个时辰,与此等无趣的女子待在一起岂不是折寿吗?华贵男子拍了拍衣服,转念一想反正自己也是受命来监督宁安寺的修造,本就不是什么火急火燎的差事,此时太阳正盛,倒不如就先在此小憩一会儿,就当这花魁是空气罢了,“诶,来伺候我休息。” 花魁瞳仁一缩,磕头道:“公子,我们醉梦坞的人从来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男人挠了挠耳朵,“想什么呢你,本公子就只想睡个觉而已,你这么蠢笨,还想卖身于我?做梦!”其实不必解释的,但这女子手脚不麻利也就算了,胆子也小的过分,总一直胆胆颤颤的,搞得华贵男子一点共赏夕阳的兴致都没,但又不想她这两个时辰木讷着呆在一旁,索性就解释了吧。“起来吧起来吧,只是帮本公子褪个衣服罢了……” “谢公子……”花魁放下心中的大石,踱步来到男子身旁,低眉顺眼帮其褪下繁复的衣袍。 天阁的榻子是半斜的,很贴合人体的线条,榻子下边有个机关,机关门后是一大块冰,躺在上面别提多清爽舒适,卧室恰巧双边镂空的月门,两扇窗时常串风,带着后庭院竹林的幽香,当真是个享受的地方,男子对此颇为满意;他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酒樽,“可会抚琴?”他问。 花魁不由地又是一颤,咬唇摇头。 男子差点一个白眼翻上头翻不回来,他呛了口空气连连咳嗽:“咳咳,假的吧你是?”怀疑醉梦坞掉包了真正的花魁派了个乡村野丫头来伺候自己,这个世道没的好了啊,当街遇到个泼妇也就罢了,怎么连做生意的都如此不讲信用?这民风还真是彪悍到令人恐惧啊! “琵琶,琵琶呢?来一曲十面埋伏!” 前者粉唇被自己咬出了血色,她依旧视死如归地摇头。 “我的老天爷……你怎么什么都不会?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关系户?靠走后门当上花魁的?坞主是你什么人?”男子扶额。 “对不起……”花魁几乎将头埋进了胸口,不敢抬头看他。 男子无力地靠在榻倚上,空茫的视线扫过天阁室内的雕梁画栋,自顾自叨叨:“还是京城的探星楼好啊……别说艺伎了,那里随便挑一个小婢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能手,真不知道醉梦坞的名头是怎么盖过探星楼的……南祀如那厮憨货,写的什么破诗,假的!都是假的!……等本王回去非打他个一百大板不可!”似是想起了什么,男子忽地眼中一亮,朝着花魁又问:“跳舞呢?会跳舞吗?本王…呃…本公子可以勉为其难为你抚琴伴奏,如何?”都说醉梦坞前花魁舞技了得,能踩着飘在半空的花瓣起舞,那身姿如是九天神女一般,想来眼前这位也定有技傍身。 然而,眼前人发出了类似哽咽的声音再次摇了摇头。 额间青筋暴露,男人忍不住想爆发,然啜泣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生平最怕女人哭,这下好了,一个头两个大,他一边揉着颞颥一边叹息:“本公子又没怎么样你,有什么好委屈的?该哭的人是我吧?” 花魁漂亮的丹凤眸噙着湿润,看起来有种被人蹂躏过的娇柔,她香肩一抽一抽,声音抖得厉害却有些倔强:“我……我会唱小曲……” “小曲儿?”也是神奇,作为数一数二的大型风月场花魁,雅歌大调不在行,却会民间的东西,“哦?”好奇地露出愿闻其声的表情,“唱来听听?” 只见花魁一改方才的唯唯诺诺,纵身来到了餐桌旁,左手握住印花碟,右手拿起一根金筷,朝男子颔首行礼。 “开始吧。”男子懒洋洋地倚靠着,翘着二郎腿,闭起眼睛。 “彼泽之陂呦……有蒲有荷矣……有美一人兮,伤如之何矣……寤寐无为兮……涕泗滂沱呦……”不知花魁脑海中会泛起怎样的涟漪,荡开怎样的画面,只见她眼中晕开一层又一层的幕帘,思念在其中化作无数的繁星,她银铃一样的嗓音继而娓娓:“彼泽之陂呦……有蒲有蕳兮……有美一人呦,硕大且卷矣……寤寐无为呦……中心悁悁矣……” 男子缓缓睁开眼睛,他本抱着玩味的心态听曲,想来这民间的东西也入不了他刁钻的耳朵,只当做乐呵乐呵的小调来听,没想到吟唱之人词句之间全然的思怨使得他意识里下起了绵绵细雨,竟跟着一起哀伤。 “叮——叮——” 没想到瓷碟与筷子也能发出悦耳的声音,只听她如是词中女子,婉转着思念成疾:“彼泽之陂呦……有蒲菡萏矣……有美一人兮,硕大且俨矣……寤寐无为呦……辗转伏枕矣……寤寐无为呦……辗转……伏枕矣……” 在宫廷雅调中是永远不会出现此类露骨的相思词的,所有的一切表达都极为含蓄,生怕旁人听出当中的男女之情,歌舞从来都是赞颂君王群臣,仿若这些人之天性就一定要被抹杀掉,男子有些失神地望了望女子,她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战战兢兢,噙着氤氲的眸子不住地飘向他,视线触碰到之后又急急闪躲。 男子起身伸了个懒腰,虽然他并不想承认自己被诗经中的这首《泽陂》改成的民间小调给打动了,但还是懒洋洋地回了句:“好听。”要知道,就算是探星楼的大艺伎出来表演,他听到瑕疵时也会出声喝止,然而今天尽管花魁一口一哽,半曲就咽,但他还是耐心的倾听了下去,直到曲终,这一句夸赞若是熟识他的人听到,一定会吓掉下巴。 “在公子面前献丑了……”女子欠身回礼,眼中的泪掉落在地,开出小小的水渍之花,起身之时,一张绣着并蒂莲的绢巾被递到了跟前,花魁瞠目凝视男子不耐烦的表情。 “擦擦吧,妆花了。”他以最快的速度说完这句话,随后撇过头去。 “多……多谢公子!”花魁舒展眉宇,受宠若惊地接过绢巾,小心翼翼擦拭眼角的湿润。 气氛比之方才好了不止一星半点,男人突然觉得自在了很多,原来,这全都取决于花魁的心情,当她情绪紧张时,整个屋内都肆意着无由来的拘谨,当她终于稍稍开朗了些,那些局促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再次躺回榻上,榻底的冰库让他好不凉爽,相聚半天也是缘分,他打算记住花魁的名。 前者微微欠身行礼:“君君。” 榻上人鼻腔发出嗤声,摆摆手,道:“我问的是你卖身醉梦坞之前的名字。” 女子的凤眸前所未有的瞪大,好在男子躺着并未见到她的惊诧,缄默的空气冉冉而起,荡在二人之间许久,直到男子抬起头鼻音发出疑惑:“嗯?” 又等了半晌,还是没声,男人心下自己一年也攒不下几次好脾气,大概今天都要用在此女子身上了,他想这花魁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吧?“你会蠢到连自己名姓都忘了?”嘴角泛起讥嘲的笑意。 “王远君。” 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再次抬起头时,花魁已不再畏惧男人的视线,而是勇敢地目视他,一字一顿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闻言,男子嘴角的笑意突然凝固了起来,脑袋一胀一胀的疼,就好像有人在自己脑子里放了几个会无限膨胀的鱼鳔,此刻正已达到快撑破他脑壳的极限;他忽地干笑了起来,“真是个英气的名字……” 花魁浑身一震,随后附和着笑道:“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尾音处有些粘稠,似乎沾染了诸多情绪。 阳光终于不再灼热,现在变得暖烘烘的,将天空染成了橙黄,一眼过去望不到头的桔园,走在护城河岸旁归途上的三人其中之一揉了揉咕咕直叫的肚子,她咬着拇指仰头盯着苍穹,将其想象成一只又大又甜的桔子而自己就是其中的蚜虫,怎么都吃不完这蜜糖般的水果。 “喂,小心啊!”绿荷小姑娘见痴憨望天的女子拦都拦不住地踩进了眼前的坑中,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唔!”红坟机敏地反应过来时身子在半空扭出了个非人的弧形,如是满涨的弓弦,谁知重心不稳,就这样左脚做了右脚的绊子,原本只是跌个狗吃屎,这下强行逆改方位的结局只能是直奔护城河去,恰巧刚过成门,这里汇聚了城内多处支流,当中湍急的暗流埋伏在静悄悄的水平面之下,只听“噗通”一声,红坟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水中,水花溅到了宸儿身上,她被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宸儿感觉一阵风席卷而过,又听一声“噗通”第二个身影消失在了水中。 入骨的寒冷侵入红坟的意识中,这是何等熟悉的感觉,她能清晰地听到浑身血液流动的声音,以及那颗拼命跳动的心脏在努力维持身体的机能好让她能抽出袖口里的符箓飞出水中,然而她像是被谁突然挑断了脚筋手筋,在激流之中动弹不得,眼前闪烁过无数的画面,没有一张是记录她会游泳这件事的……“咳——!”身体越来越下沉,压力与窒息感让她极度想呼吸,却在开口的瞬间被暗流挤灌进大量的水,胸口好似被剖开似的剧痛,当“会死”两个字在脑海显现出来的时候,红坟恐惧地捏住自己的口鼻,心下里呐喊着‘救命……谁来救救我……’ 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灾劫能令万怨之祖害怕,只有水灾能令她无所适从,她连召唤出阿祈的机会都没有,那种四周都是寒冷压迫,仿佛无数的双眼在黑暗中冷冷窥视着她无助挣扎的感觉,毛骨悚然。 暗流像是一双双强悍的手臂,将她到处拉扯,她如是一叶枯秋,在寒风大作中凋零。 ‘不好……意识在……慢慢流逝……’视线开始模糊,护城河底什么都有,却没有空气,缺氧的脑袋开始犯浑,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万怨之祖抗得过天雷,敌得过妖王魔神,却在水中见到了自己人生的走马灯,‘啊,原来我入世才这么短的时间吗……’画面中竟全然是在人世发生的事情。 “没事别老叫我出来。”是阿祈的声音,他在埋怨。 “哪怕用尽一生,无忱也会帮怨祖寻得——情之一字。”青葱的无忱当初的那番信誓旦旦还历历在目。 “死红坟,再不起床我扒了你的皮!”这凶悍的声音不是灵鹊还能是谁,糟糕了,答应看着她出嫁的…… “墓诔姑娘,你醒了?初五哥哥,她醒啦!”是宸儿甜甜的笑脸,诶,别跑!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人烟浩瀚的醉梦坞,她站在高高跳台上,每一瞥风情的目光都会引起众人的嚎叫,他们如是饮鸩止渴的病人,匍匐在她绝美的舞姿之下,她热烈地就像是天地初开唯一的那团火焰,灼得人睁不开眼。 第三十章 惧水 恍惚的视线中突然钻进来赤朱色的巨大鱼尾…… 红坟猛地一怔,那般巨大的赤鳞,冒着耀眼的光亮,尾鳍是凌冽的竖甲,能将所有的暗流甩开……不对,那不是扁平的鱼尾……那是……龙尾…… “咳……呜……”红坟挣扎了起来,越来越多的水被灌进胸腔。 没想到自己点这么背,竟是在这番情况下碰到了河流中的虬龙,巨大的尾巴扫过来时,万怨之祖猛地闭起了眼睛,她心下死定了,漫长的生命或许可以在此终结,这般想着,虽遗憾,却突增一丝丝解脱的心安,然而等待她的并不是蛮横的冲击力,身体只是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中。 随后,唇上一热,一股又一股清新的空气被度进了胸腔之中,意识在渐渐回来,视线也开始发挥原有的作用而不是一味的观看走马灯,熟悉的脸映入眼帘之中,精致柔和的五官在水中泛着荧荧之光,啊,都快忘了,是这小子啊……难不成这才是最后一张走马灯?红坟已完全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是瞠大眸子死死盯着这张俊俏的面孔,真好,临离开这个世界前,还能再看到漂亮的人…… “初五哥哥!初五哥哥!墓诔姑娘!你们在哪啊?别吓宸儿啊!”宸儿急的在岸上直跺脚,差点将草皮躲秃噜,她决心沿路返回找人帮忙。 在距离二人落水的几百米开外,少年将晕厥的女子拖上了岸,西垂的落日将水面照耀地闪闪发光,像是缀着数之不尽的钻石。 “醒醒。”少年小劲拍打红坟的脸,前者像是陷入了梦魇,一直不断往外吐水却怎么也不愿睁开眼睛,初五掰开红坟的眼睛,涣散的瞳孔似乎正预示着什么,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几条手指印很快浮现在昏厥之人苍白的脸颊上,“醒过来……醒过来……红坟!”渐渐焦急,摇晃溺水人儿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噗——”一大口水从红坟嘴里滋了出来,愣直直喷涌到了少年脸上,渐稀有光映入眼帘,再然后便又是这张缀满水珠的脸,他唇角绽开原始的欣然,虎牙犹如调皮的稚子跟着一起探出头,红坟下意识抬起千斤重的手臂遮住眼睛,“咳咳咳——咳咳咳……笑屁……真刺眼……”这人,好像会发光似的。 “你没事……太好了……”顾不得自己也是刚从水中出来,为了避开了所有暗涌与沉积物将体力全部耗尽在了水中,少年起身的瞬间眼前一黑又颓然蹲了下来,勉强支撑已经乏力的身子。 红坟锤敲胸口吐掉嘴里最后一口水,她气息奄奄从袖口掏了掏已经差不多烂成纸浆的黄纸,心下现状该是生些火来,黄纸都成粥了,还怎么使出吟火烘衣服?寒芒就更不行了,那是探路用的光,是冷得,挝耳挠腮之际,一个略显荒谬的想法窜了出来。 初五感觉体温在一点点剥离自己,他明白这是消耗过度的结果,跛伤的右脚在水中超负荷的摆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更是连着整半个身体一道被生生掰断似的疼,疼得他非得咬紧牙关才能勉强控制喉中的痛呼,额上的冷汗与河水融为一体,他看到红坟从脑袋后攥出一根古朴的牙白色笄子,而后狠狠刺向了自己的左手,“你干什么!?”少年煞白着一张脸,措手不及握住红坟的手腕。 前者一脸懵懂地看向目瞪口呆的少年人,她微微启唇,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在旁人看来犹如自残的行为,干脆不解释了,她甩开少年的手,随后用左手上的血在草皮上用力一甩,默念道:“九婴之焰,来。” 话落的刹那,那些被摔在草皮上的鲜血开始冒起了乌色的烟来,初五下意识咽了口吐沫,不敢说话,尤见那乌烟瘴气似的东西底下时不时冒着火花,像是火石摩擦出的那般,初五隐约能听到“咝咝”声,他不明白为什么火焰下是这样的声响,当他定睛草皮时,突然一张黑漆漆的大口张扬着獠牙朝他弹来,“蛇——!”原来那是蛇吐信子的声音!全身上下的血液都仿若凝固般使得少年定在原地无法动弹,眼见头顶冒火的小蛇就要朝他咬来,下一瞬却在半空生生停了下来,信子吞吐触到了少年的鼻尖,滚烫的温度将他浑身的血液点燃,他惊魂未定朝后踉跄而去,耳边传来红坟爽朗的嬉笑:“哈哈哈哈,顽皮!不许咬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少年转睛,红坟正拈着小蛇的七寸。 不知是否幻觉,那小蛇闻言突然变乖巧了许多,红坟将它轻轻放在草皮上,不一会儿小蛇盘旋成了个圈,“腾——”得一声,一团烈火熊熊燃烧。 “愣着干嘛,过来烤烤衣服啊……”红坟揉了揉左手,丢给少年一盏‘包在我身上,不会有事!’的笑容。 肉眼可见的血肉复合速度,初五扭了扭眼睛,再次瞥向红坟左手时已和最初无异,他知道红坟不凡,但方才这一通操作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少年拎着湿哒哒的衣物怏怏坐到了火焰旁,不时偷瞄红坟被摇曳火光映照的面颊。 夕阳要落未落,淡朦的弦月却早已挂在了穹顶之上,护城河旁的草丛堆里纺织娘开始吆喝关于夜来时的群虫聚会,一时间四面八方的都投来了应和声,红坟就坐在葳蕤而生的矮草旁,虫鸣令她有些恼,“闭嘴——!”只听她大吼一声,不消片刻,万籁俱寂,耳畔唯剩河流澹澹。 许久的静谧后,初五倏忽笑出了声,散乱的鬓发半干未干,松垮的衣物耷拉在肩头,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并不妨碍他的俊秀,红坟挠挠头,不解道:“你笑什么?”她喜欢看他笑,每当露出虎牙的时候,都会让她心里徒生出未曾体味过的暖意。 “没什么……哈哈哈哈……”想要掩饰自己却还是败给了突兀的笑点。 红坟半垂眼帘不满道:“你不说我要放蛇咬你嗷!”说罢便要再施术。 “哈哈哈,别,我说我说!”及时拉住肆意笑点的缰绳,少年毫无形象地擦了擦眼角滋的湿润,“看你各类强大术法傍身,我比较想知道你既有如此神通,却又为何会怕水?” “怕,怕,怕水?……你才怕水!我一点都不怕!”红坟脸颊霎时染上红霞,连口齿都不住地磕碰,她心虚地不敢去看少年探究的目光。 初五见她结巴半许,心中突然有种揭竿起义后的愉悦感,仔细想来,他们两个虽并未有太多单独相处的时间,却一直都是他在扮演被调笑的角色,每一次都会因为她轻浮的言语而半天囔不出一言,此时见她唯唯诺诺,许是因为自己戳中了她的软肋;少年清了清嗓子,桃花眸映衬跳窜的火焰,“你在水中如同被点了穴,一动也不动,正常人惧怕水是因为惧怕死亡,所以会一直挣扎拼命求生,而你怕的不是死,只是水,所以会因为四面八方的恐惧而无法思考。” 少年的声线比得过最和煦的春风,他的推测直直袭进红坟的心口,她愣了愣神,眼眸一黯:“哼,这些都是你的臆测,不是真的。” “但愿吧。”初五敛去面上的笑意,逐渐凝重起来。 “什么但愿啊,会不会说话,你应该说对,没错,都是我瞎猜的!”红坟没好气地嘟囔。 “三次了。”初五叹息,“我的建议是,以后还是避开水源的好。”少年并没与因为红坟打哈哈而跳过话题,反而在仔细想解决办法。 “什么三次?”红坟脑袋上长满了问号,随即反应了过来面颊涨得通红,她本以为自己的脸皮厚到可以跟赫赫威名的身份并驾齐驱,没想到现在火烧火燎的烫,她想,一定是天太热,九婴焰太烈的缘故,“避什么避,下回我再溺水你不准救我!救我你就是猪!”堂堂万怨之祖,怕水这事儿说出去岂不是笑话? 初五轻笑一声:“就算是一只猪掉水里四次,我也会救它上岸的。” “没事你救猪干——?”本想揶揄跟前的少年,却被反将一军的万怨之祖气的窜了起来,休息的差不多,现在杀人应该轻而易举!她质问:“你说我是猪!?” ‘该怎么形容她的反应弧呢……’少年眯起眼睛,笑得人畜无害:“没有,没有,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可是从头到尾没提你……” “唔——”语噎的万怨之祖闷声挠挠头,他确实没说,但总觉得哪里不对……罢了罢了,摆摆手,不跟凡人一般见识,红坟悻悻坐下,双手撑住脑袋盯着火苗懒散问道:“衣服差不多都干了,什么时候回去?” 少年余光掠过地平线,摇摇头:“等宸儿。” “诶?说起来,宸儿呢?”万怨之祖焕然大惊环视四周。 “她应是去城内叫人了。”初五的语气沉了沉,已经这么久了,也该回来了……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辉消失在了地平线上,夜风吹来,温度骤降,天空中挂满了闪烁的星,汇聚成一条璀璨的星河,然而初五与红坟却没有任何观赏它的心情。 “辛苦了,九婴。”小蛇“嘭——”的一声消失在白雾之中,没有火光的照耀四周顿时一片昏暗,红坟习惯性地掏黄符,才发现纸糊状的黄纸已成了一坨硬邦邦的纸饼,她歉疚道:“用不了那个术了……”不仅仅是寻踪术无法用,任何倚靠符箓的术都用不了。 初五闻言点了点头表示了解,未多做逗留,径直朝城内走去,万怨之祖跟在他身后,二人再次来到城内,因醉梦坞新花魁的事情整个轶城成了不夜城,到处当灯结彩,各个街道歌舞升平,人们沉浸在纸醉金迷中无法自拔。 迅速穿越人群时,初五下意识拉住了身后的红坟,二人如是逆流的鱼儿,在盛大的游行中紧紧依偎,他们不住地呼唤宸儿的名字,却被一波又一波的人潮掩盖。 灯红酒绿之中,红坟的余光恍惚瞥见一抹淡泊时隐时现,她甩甩脑袋将那素色的身影甩出了意识,总能在路过的人群k口中听到那些柴米油盐之类的生活小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红坟生平躲燥热躲烈阳躲聒噪,今天一次性体验了个够,初五牵着她用身子为她开道,精瘦的身板哪里是人群的对手,不一会他便气喘吁吁,连手心都覆上了一层冷汗,红坟突然觉得心口一阵焦急,为何,为何,找不到人?若是从前,一个法术就能解决的事情,不,不是自己独自在钟山的从前,而是遇到无忱后的从前……此刻她徒有一身灵修却只能像个凡人一样穿梭在拥挤的人群大海捞针。 第一次觉得针对性的术法这样重要,原来灵修不止可以打打杀杀防备猛兽,也可以拿捏精确控制输出量透过咒文去办别的事情,往大的说,封印结界,时空转换,甚至修改人的命途,往小的说,控制五行,御器飞行,或者只是简单找个人……红坟突然思绪起,自己是否要将另一半灵修交给无忱让他再去开发些有用的术法来,想来好笑,强大如她,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竟只知道用上古血祭来召唤凶兽战斗,从未想过用这力量去干别的。 “初五!”红坟扯住少年。 “怎么了?”少年回过头,他早已满头大汗,脚下却未停。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跟我来!”心中生出妙计,拉着少年冲出人群来到了一处僻静的豁口。 熟悉的动作提醒少年女子想要再次用笄子刺向自己,他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你不痛吗?”他紧紧盯着她之前愈合的地方,只要细细的看,那里还是有浅浅的一层结痂的。 “不痛不痛,一点都不痛,松开我,找到宸儿要紧。”红坟不耐烦地甩手,少年被她过分又不自知的力量攘后趔趄了好几步。笄子没入肌肤时,能明显看到女子吃痛的表情,血珠瞬间蔓延了出来,只见她将笄插回发髻上,右手抹了一把左手手臂上的鲜血洒向半空:“穷奇,出来!” 第三十一章 寻找宸儿 话落不到须臾,四周暴风皱起,一张似虎又似狮的凶兽出现在了初五的跟前,它的獠牙上正挂着那几滴血,只见它张牙舞爪扑扇腰背上的残翼,来到红坟面前如是乖巧的狗狗,端坐在地摇晃着尾巴,两只耳朵折在脑后,一副讨摸摸的表情。 “你身上可有宸儿的贴身之物?”红坟转过头来询问少年。 “……”他怎么可能有宸儿的贴身之物?他又没那种癖好!少年蹙眉不是因为这个问题有多费解,而是因为这只青面獠牙的凶兽看到他时,完全不是方才的乖巧模样,而是龇牙咧嘴浑身炸毛朝他哼哧,鼻腔中弹出愤懑的怒火,就像下一秒就会把少年撕扯成无数块吞入腹中。 “奇怪,穷奇虽不喜生人,却从未有过这样大的反应……”就好像,见到了天敌似的浑身颤栗不止,红坟仔细瞅了瞅初五,前者也一头雾水地看向她。红坟忽地想起宸儿总是喜欢拽拉少年的左手,于是她指了指少年手:“把你左手给我。” 初五双眸一瞠,桃花眸瞬间被惊愕侵染,“它,吃人?” “噗……”红坟很想逗逗他,好还护城河的捉弄,转念找人要紧她还是赶忙解释:“宸儿平日总爱拽着你,你袖子上一定有她的味道,快过来,给穷奇闻闻……” ‘果真把凶兽当狗了啊……’少年的脸色比夜色更深了一层,他畏畏缩缩把手臂递给凶相外露的野兽,野兽两颗硕大的眸子顿时燃起熊熊烈火。 “啧,讨打是不?”红坟一掌劈在凶兽脑袋顶上,后者发出“呜呜”的求饶声。“本祖的昆仑宝血还不够你吃的是吧?敢伤了凡人看我不扒了你的皮!”一巴掌一颗糖,算的清清楚楚,“乖啦,先帮我找人,找到了再赏你两滴!” “嗷呜——!”凶兽摇晃着乌黑怪异的尾巴,残翼小幅度震动起来,看得出,它很兴奋,随后它瞪了眼跟前这个使它极其不愉快的陌生人类,湿漉漉圆溜溜的鼻子蹭上前去嗅了嗅,“嗷嗷,嗷呜!”双翼拍打两下,激起尘土。 “找到了,跟着它!” 凶兽腾空而起,隐入了夜幕之中,只留下一道晦暗不明的砂砾状流苏以供红坟二人追逐,拐了四五弯道,又挤过拥簇着观赏各类杂技的人群,最终穷奇降落在一道青石巷口前。 “这里!?”距离醉梦坞不过一条街…… 巷子里堆满了各类农具与木箱,因为离护城河上游比较近,码头的东西载满之后一部分会被转移到这个巷口来,这里充当着暗仓,除了几个卸货的工人,很少有人会来这里。 初五越过红坟,冲进了巷中,他奋力推开堆砌的物品,大声呼喊宸儿,半晌,他的背影突然停在一处豁口处,只见他弯下腰来,捡起遗落在豁口前的青荷香囊,红坟跟了上来:“这是……” “宸儿随身的香囊。”少年紧握香囊,凝视杂物前黑黝黝的豁口,二话不说钻了进去。狭窄的豁口同时只够容纳一个人的身形,少年一入其中瞬间就被黑暗的空洞吸食得干净,红坟踌躇半许,也还是跟了上去。 撑开双臂摸瞎只能摸到四周嶙峋的碎石块,脚步声就在前方,红坟下意识唤道:“初五!” 空荡荡的周遭还以红坟诡异的回声,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大到好像蹦出了体外在跟她周旋,直到她确定那并不是自己的呼吸时头皮掀起层层麻浪,条件反射抬手就是一拳朝着身前后挥去。 “唔——!”身后传来人吃痛的声音。 “初五?!”红坟一惊,随后被人捂住了口鼻,身子跌入了一个温暖胸口,头顶上传来嘘声:“别说话。”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红坟压低声线,她心知肚明自己那实打实的一拳杀伤力到底有多恐怖,估摸着少年嘴角应该会因此滋出血来。 “咳……无事……”初五吞咽下口中的血腥味,俯耳在红坟:“这里面有两条暗道,再往前无路可走,回走三步,有个拐角,过两个弯能依稀看到些光亮。” “难道……”难道宸儿被人绑到了那里面? “跟着我。”少年松开红坟,转过身去,刚迈开一步,腰带上一紧,他又回过头来:“怎么了?” 红坟拉扯住少年腰上的垂带,嘘音嗫嚅:“那个……呃……太黑了……看不见……所以……”话越多越想咬舌头,某个万怨之祖心里泛起了嘀咕:破地方,黑球球的连个怨梓都没有! 黑暗中传来一声绵长的叹息,红坟被垂带牵引着走了两步后前者突然停了下来,“干嘛停下?” “你这样……我没法走……”鬼知道身后女子用了多大的劲扯着少年的腰带,初五生怕再多走几步肚中酸水便要混着胸腔血液一齐涌出来了,他退回一步,好减轻腰上的束缚,而后顺着垂带握住了那微微凉的手,“这样吧。” “噢……”是你自己要牵我的呦!红坟倏地发现自己需要用灵修去压制胸口蔓延而出的欣喜,要不然总感觉有东西会从胸口飞出来。 正如初五所说,在拐过两道弯之后,能隐约从前方看到依稀的光亮,他们也放慢了脚上的动作,直到确定光芒是从一栋石门里传出来的,来到跟前才发现石门并没有关严实,透过缝隙向门中探去,刚巧看到一个衣着褴褛的男人埋首在石床之上,而石床上正是绿荷襦裙的宸儿。 初五瞳仁急速收缩,气息瞬时纷乱,他二话不说掰开厚重的石门,“住手——!” 褴褛的男人被少年一拳打到在地,他拱着背仓皇起身,惊恐着为自己辩解:“不是,我不是,我……”话未说完,少年又是一拳狠狠落在他的脸上,男人嘴角瞬间红肿了起来。 红坟来到宸儿身边,探了探她的呼吸,虽气若游丝,好在只是昏迷,她的双手双脚都被麻绳捆绑着,脚上的扣结松松垮垮。“众生自性清净功德,以此清净功德故,无不罪灭福生,惑去智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手掌覆在宸儿苍白的额头,源源不断的灵修被灌入到了她的身体里,不一会儿乌云密布的面色雨后天晴。 将宸儿安顿好之后,红坟赶忙来到怒不可遏的人身后试图阻止他:“或许他……”没说谎三个字含在口中,这位醉梦坞的前花魁无意间瞥见褴褛男人用以支撑自己的右手食指只剩下小半截。 ‘九根指头……’ 电闪雷鸣的画面突然窜入脑海,素色的五衣,皎白的袈裟,那张俊俏的脸上淡然又和蔼的笑,随后漫天的血浆将画面染得腥红,万怨之祖的呼吸越来越重,直到少年也发现了这一点。 初五停下手中动作之时,褴褛男人惊魂一般逃窜了出去,鬼哭狼嚎着:“女鬼啊!女鬼回来索命啦——!” 红坟颤栗着浑身戾气,目光如是黑夜中的饿狼,她紧攥双拳,追了出去。 “红坟!”后者如是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石室,初五视线尾随她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转而又望向石床上的宸儿,二话不说起身解开昏厥之人的束缚,背起她也往外跑去。 褴褛之人踉跄着往流动的人群里跑去,宛若一只搁浅的鱼见到潮汐涌来之时的反应,他身后的红坟抹了一把左手上还未干涸的伤口,浓稠的血液沾于指腹,只待她发号施令:“抓住他!”一阵风啸过后,穷奇张牙舞爪一跃而起,将试图融入人潮之中的褴褛男人叼了起来,男人只感到强劲的风来袭,自己脚下一轻,整个人腾空飞起,随后落到了他口中过的“女鬼”跟前。 “啊——!”男人颓然撑起身子,定睛来者如是从地狱爬出的厉鬼,他吓得屁滚尿流连连朝后退去,却发现身后有一面透明的墙怎么都无法推开。“别过来!别过来!救命啊——!”男人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脑袋,不敢看背着光亮的来者。 初五背着宸儿姗姗来迟,他气喘吁吁地望向红坟,她正一步一步朝褴褛的男人走去,原本只有狮虎般大小的穷奇此时变得如一幢高耸的古刹,蹲坐在原地阻隔了男人的去路。 “他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换来的……”声音仿佛是从万怨之祖胸腔直接冲出来,低沉到灌入水银似的声线如是从地底钻出来爬到了男人耳畔,他窝在原地瑟瑟发抖:“对不起……对不起……” “你竟然……用他换来的命……做这种事……”口中挤出来的言语听来似是啜泣,却又似悲鸣,琐碎的刘海遮住了前花魁的眸子,初五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恍惚间一团血淋淋的雾气萦绕在她的周身并不断往外扩散。 “我没有……我已经改过自新了……呜呜呜……”男人哽咽了起来,他瑟瑟匍匐在红坟跟前,一动不敢动。 冷哼声穿过夜色,比护城河底的水更加冰寒,红坟踯躅着来到男子的跟前,抬起头来时,两行腥红的液体挂在面颊上,初五却看到她的嘴角衔着一抹残忍的笑,尤听她恶狠狠出声:“玷污他的人,必须死。”说罢,颓然抬起手,对着男人身后的空气淡淡道:“吃了他。” “等等!他罪不至死——!”少年放下身后晕厥的少女,忙不迭上前阻止却被穷奇动作时形成的强风吹倒在地,他迎着风艰难开口劝阻:“红坟……快……停下……” 女子杵在原地,宛若一尊石像,她像是听到了少年的阻拦,又像没听到。 “嗷呜——!”穷奇张开血盘大口缓缓朝着弱小的人袭去,男人感受不到死亡的来临,还只是以为今夜狂风大作,他颤抖着跪拜在地像个虔诚的朝圣者。 突然,一道灼白的光剑劈开夜色的幕帘,直直朝着穷奇的上颚戳去,只听一声响彻天地的哀嚎,疼得直在原地打滚的穷奇身后渐落一盏皎白素影于屋脊之上,映着月华的人如是方从月中而来,初五抬首眺望那抹身影,只觉得他如梦似幻,下意识晃了晃脑袋,这才想起此人便是那日突兀出现帮着红坟除祟的人。 “穷奇——!?”凝滞在原地的红坟终于有了表情,在瞥到贯穿凶兽上颚光剑时,她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先解除召唤,“退下!”只听“嘭”的一声,一阵风掠过众人,颓见冒着灼白色火焰的光剑直愣愣插进了地里,也是这一霎,红坟布满血丝的瞳孔径直睨向月色下的搅局者,她紧攥双拳,指甲陷入肉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称谓:“无忱……” 清冷的身影从屋脊上一跃而下,轻巧落地之际挥手回收了光剑,他神色无波无澜看向衣衫褴褛的男人,又看向同样装束好不到哪里去的红坟,俊舒淡泊的声线是他一贯的特色:“他没有骗你。” “哈哈哈,那他在石室里鬼鬼祟祟做什么?”不论怎么样,非奸即盗之人!红坟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跪缩成一团肉瘤的糟粕男人。 “我……我今天送完货之后,看……看到一群人绑架了个姑娘,我……我一路尾随,来到了一个洞口前……等那群人走了……以后便进去了……寻了许久,才……找到开启石门的法子……待我进去……刚要解开绳子的时候……你们……就……冲了进来……”匍匐的男人小心翼翼解释,悄悄抬起头来瞄了一眼跟前的女人以及她身后的少年。 “狡辩——!”红坟愤懑着大吼。‘在想要活命这件事面前,没有人的话是可信的,没有人的行为不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只要那一张张嘴恳求着想活意愿的画面还存于记忆中,红坟便不可能忘了那日的愤怒与绝望。 “我……我没有……我说的全都是……实话……”男人被红坟一声叱喝吓得再次贴在地面瑟瑟发抖。 “我不信。”红坟忽而骤降语调,又回到了冰冷决绝的时刻,她木讷地从脑后抽出笄子,狠狠地朝自己刚刚结痂的创口刺了下去。 第三十二章 再战无忱 “住手,红坟——!”初五纵身上前,在触到红坟的瞬间被一股强劲的力道给弹了开来,狠狠撞在了一旁的木桩上,从在豁口洞中红坟那一拳开始便气血汹涌的胸口此时翻江倒海,“噗——”地一声少年喷出大量血水,他费力地抬起眼帘,庆幸的是红坟右手紧握的牙白发笄在半空中停驻了下来,是那个白衣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虽看不到你的龙骨笄,但你想做什么我都知道,血祭是上古损身邪术,你不该以此为常。”无忱倦泊声线的另一头,藏匿起的关切稍稍探出了头,然而万怨之祖却听出了另一番意味。 只瞧着万怨之祖嘴角勾勒起一抹轻蔑的笑:“无忱小鬼,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今日,我偏要他死!”说罢,红坟浑身迸发出血红的怨梓来,束发绳被撑开,夜色般的乌发无措地扬起,她的双瞳发出妖异的血光与眼白一道染成了鲜红色,遥望而去,竟是没有瞳仁的厉鬼模样。 “……”‘不好……她怨化了……’无忱清冷的面上终是溢出了讶异,他侧首对匍匐在地的男人道:“速速离去。” “多……多谢恩公!”前者如是听到大赦,猛地头磕地,起来就往巷口的人群跑去。 “找……死……”红坟双手长出类似利爪的黑色指甲,喉咙发出似人又似猛兽的低嚎,一蹬而跃,青石碎裂。 狂奔之人眼瞅着那夺命厉鬼尾随而来,吓的屁滚尿流,脚下不稳生生摔出个几米远,就在他绝望闭眼等待死亡降临时,却只听到一阵痛苦的哀鸣,就像是平日里捕兽夹夹住动物时那些孽畜们发出的嚎叫声,他怏怏睁开眼睛,仅离他不到一丈远,只见疯魔狂暴之人被困在了个燃烧着炙白光圈内,顾不得眼前的惊奇景象,求生欲使然,他“嗖”的一下又爬了起来,朝着心中希冀许久的人潮纵身而去。 红坟血红的双目瞅着断指的糟粕男人被人群纳入,瞠得快要从眼眶中掉落下来,她痛苦的挣扎着,身子扭成奇异的形状,口中嗤嗤呜呜。 “无忱……你竟然……对我用……”炙白的火焰灼烧着红坟的灵识,那入骨的寒冷将她的心也冰封,她回想起方才电光火石之间自己本该有能力躲开这道束缚,然在袭向逃窜者时无意间瞥见一道凌冽红光朝自己飞过来,许是因为这天底下只她一人是赤凶灵修,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并未及时躲开,却不知就是这道红光令她灵修消失了一瞬,所以才避无可避中了无忱的术法……现下才想起来,这天下并不止她一人拥有最凶戾的灵修,她明明也赠了眼前这个清冷男人一半啊……这样似曾相识的胆寒,骤然令红坟想起了宁安寺大火的那一日。 无忱右手双指并拢竖于胸前,负于身后的左手缓缓托出一盒精致的椟子,椟面镂空的雕花形状有些熟悉但确陌生,花开如爪绽之荼蘼,残叶包裹它纤细的根茎如是大掌捧奉的心头血,红坟血窟窿一样的眸子露出半缕疑惑,她喉中发出类似嗤吼的声音。 半晌静谧过后,一声倦泊的“对不起”似月华般渐落。 从来不知道眼前这个清冷的男人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露出歉疚的神情,俊拔的眉宇间流转着不知名的哀伤,好像下一瞬就会哭泣;他气息有些紊乱却被刻意藏匿压制,他放下施术的右手,抿开一丝凄悲:“你从来不肯听我半分言……”尾音之处的责怪化作几分无可奈何的叹息。 “……这是……什么?!”戾怨的女人不安分地扭动身躯,眼神阴鸷。 无忱垂下眼帘,凝望手中的木匣,“你的灵修。” 女人当即叱喝道:“不可能……我的灵修识得我……”话及一半突然语噎,她凭什么如此笃定她赠送给无忱的灵修还属于她?这自负到底何事才能清醒。“为何我的灵修会突然消失,是你捣的鬼是不是!?”话锋偏转,明明身处弱方,万怨之祖却始终盛气凌人,以往历历在目真相似乎豁然开朗,她忽地惊愕着龇牙咧嘴:“根本就不是宁安寺压制我的灵修对不对!是你!你早就通过研究我的灵修找到遏制我的办法了对不对!你回答我!” 红坟几乎是从胸腔里喷涌而出的滚烫言语不仅灼伤了她的喉,也灼伤了无忱,他向来气定神闲的眸中掠过一瞬的吃痛,胸口万千蚂蚁啃噬难耐,挠的他几乎乱了呼吸,他看起来似乎还是原本那般淡泊,而声音却灌入了微不可闻的沉重:“你竟是这样看我?”向来疑惑用祈使的青年,用反问替代质问。 “那你要我如何看你!?”红坟黑长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血肉,她颤抖着继续说:“那人用此尘换来的命作恶,我取他性命有何错!?你三番四次阻我报仇,到底意欲……” 女人话未说完被一向冠以好教养的无忱插了去:“你知道他未曾作恶!”好脾气的青年脸上也终于浮现出了愠色:“只因你的愤怒,旁人都成了恶,你根本不是在报仇,你只是……在泄愤。” 红坟的身躯猛地一震,双瞳视线凝视在空茫之中一动不动,而后她她惨笑了起来,笑声凄厉:“是啊,我就是在泄愤,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群凡人苟且偷生的模样!”笑声戛然而止,她睨了一眼跟前清冷的男人阴森森继续道:“我知道你一直觊觎我另一半灵修,此刻既是你赢了,劝你立即除了我拿走我的灵修,如若不然,待我挣脱,一定将那些个九指犯一个个找出来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掉!” 无忱手指骨节渐稀泛白,胸中压抑着不可言喻的怒火与失望,他扬起手心中默念启椟咒语,那木匣子当中颓然泛出淡朱色的光线,透过镂空的诡异花雕在夜空中投影出旖旎的图案;木桩石阶旁的初五抬首仰望夜幕上的绚烂,心中猜测:“那是……曼珠沙华?……不对……是……生出叶儿的彼岸花……” “咳咳咳……”晕厥的宸儿在一旁清醒了过来。 少年捂着胸口一瘸一拐来到绿荷少女的身边,温柔地摇了摇少女:“宸儿……醒醒……” “唔……”小姑娘惺忪睁眼,一双俊秀的桃花眸缀着繁星正待她醒来,她欣喜之余却瞥见少年嘴角的血渍,那刚在嘴边绽开的笑一下子又嘟下了去,她忧心问:“初五哥哥……你受伤了……发生什么事了?” “嘘……不要说话……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少年捂住女孩儿嘴,忍着伤痛蹲下身将女孩儿背了起来,小姑娘迷蒙着双眼,未能看清身后正在对峙的厉鬼与仙人。 红坟听闻脚步声,视线撇过无忱投以巷口,只见少年背着少女的背影匆匆离她远去,灯烛拉长的影子还荡在巷子口,他们的主人却融入了人潮之中,她没有瞳孔的血雾眸子骤然一怔,那癫狂的怨梓收敛了些许,心口的葳蕤不断的愤怒突然间只剩空洞,她不知这一股不知由来的疼源于何处,以为是无忱手上木匣子威力,她不由地心下感叹,到底是不能低估眼前的这个男人…… 清冷的男人五味杂陈地凝视红坟的变化,他将椟子打了开来,耀眼的光芒照射周遭如是白昼,而后红坟看到无忱将手伸了进去,从中拿出了一块浅墨色的卵石,那光芒也正是从此处散发而来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这光芒虽耀华无双,却予人烘暖心脾的感受,就好像无垠之夜降临于混沌之中的那抹清冽,令红坟徒生一种拥它入怀的冲动。 无忱口中默念咒语,捆绑着万怨之祖的白炽火圈瞬时消失,后者被这突兀的轻松弄得一头雾水,她机警地站在原地作攻击状,再次质问:“无忱,你到底想干什么?” 青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自顾自说:“试着聚灵看看。” 闻言,红坟难免觉得好笑,他这是在自讨恶果吃?那便成全他!双指聚灵一般能将灵修通过特殊的身体结构汇聚在指尖,然而红坟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灵修在体内流窜,她重复试了几次,同样的结果令她恼怒,这与宁安寺那日的感受基本一致。 “怎么回事!?——果然是你!”红坟不可置信的瞠大眸子。 无忱身上的素服与手上耀眼的光亮浑然一体,他就像是九天而来的神的使者,幽幽地看着红坟半晌,随后讳莫开口:“是他。” “什么是它……它是什么?”红坟凝视卵石半许,不懂青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轰隆隆——” 轶城地处巴蜀之地与南蛮相邻而居,夏季潮湿多雨,天气宛若娃娃的小脾气,憨笑嚎啕只是转瞬,比如方才还皎月当空,晴空万里,此时却已乌云密布;街道上人群一哄而散,各自回家的步伐将纸醉金迷混入慌忙之中,各大店铺也习惯性地迅速收摊。 远在城门外的胡宅,少年人方将绿荷少女送回家中,随手拿了把油纸伞方要离去时被后者纤细的小手扯了个满怀,“等等!初五哥哥,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宸儿眺望远处乌漆嘛黑的云翳,当中不时显现几道足以劈开夜幕的闪电,山雨欲来风满楼,家门前的两盏灯笼都快被这突兀的大风连绳一道刮跑了,吹落的竹叶被风卷着擦在脸上说不出的疼。 初五浅笑着摸了摸女孩儿的脑袋,这是二人之间最熟悉不过的安慰动作,宸儿享受着少年递来温暖的同时头顶传来他清润的嗓音:“乖,还有个人……在等初五哥哥呢……” “你说墓诔姑娘吗?”小丫头脸上的暖意滞了滞,本不想多计较红坟什么,只是一想起今天她与初五紧紧相牵的手,心头便是一阵酸涩,她小声嘟囔:“她干嘛不自己回来啊!” 少年看向沉甸甸的夜空,“她怕水。” 大风卷起不知哪家孩子慌忙中丢失的纸灯笼,滚落进护城河之中瞬时被黑黝黝的水吸入其中,披头散发的女子形同枯蜡,机械着重复着脚上动作,像是丧葬店面里自己偷跑出来的纸扎人,女子手掌心上被锋利指甲割破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往外冒血,粘稠的血液沿着细长的黑色指甲滑落在地,青石路上开出一朵朵血渍小花。 “诶姑娘,一会下雨了你赶紧回——鬼啊——!”夜里负责打更的更夫拍了拍女子,后者转过身来,血翳眸子没有瞳仁,苍白的面容上嘴唇却是浓郁的腥红,长发肆意甩摆说不出的凄厉可怖,更夫被眼前游魂一般的女子吓的丢盔卸甲慌乱逃窜,铜锣掉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噪音,女子瞅着更夫疾驰而去的背影歪了歪脑袋,捡起铜锣放到了一旁的空置摊位上。 还未来得及关门的深夜酒肆出来几个混混,他们勾肩搭背,讨论着今日瞅见的醉梦坞姑娘哪个最美时瞥到了幽魂一样行走于街道上的女子,几个人猛得一愣,面面相觑半许,“见鬼啦——!有鬼啊——!”随后整个酒肆都骚动了起来,大家伙拿着锄头武器出来,见女鬼还在游荡,几个胆大的上去一边默念急急如律令,一边用锄头狠狠地砸向女鬼,女子吃痛回过头来,狰狞地面容吓得众人四下逃窜。 “哗——” 瓢泼大雨毫无征兆降落,青石路上的小血花被冲刷进石缝中,当中的杂草瞬间葳蕤蔓延,当冰冷的雨滴浸湿了散发与衣服时女子方才后知后觉,她巍颤颤在雨夜寻得一处屋檐躲雨,坐在石阶上蜷缩成一团瑟瑟不安,狂风暴雨近乎肆虐每一处尚未被浸湿的地界,也包括形同虚设的屋檐之下。 血翳的眼角不自禁划过两纵朱色泪痕,脑海中青年冰冷的言语还在脑海中翻腾,一字一句,如是钉在女子心口的铆钉。 第三十三章 舍利于她 …… “你想的没错,令你灵修尽失的不是宁安寺。”青年的话没起伏,他视线蛰伏在浅墨“卵石”之上,继续道:“是这块舍利。” 形状毫不起眼的“卵石”竟然是传说中的佛门圣物,“……舍利?”困惑半许,猝然想起从传言中听到关于那位在大火中丧生的老主持,人们口口相传他已得大道,方致圆寂后显舍利,女子讥哂:“哼,沽名钓誉的老东西应该感谢我,若不是我的那场大火,他自己怎么也想不到装模作样一生,竟还能存些修为。”语歇,女子骤然一顿,怒目:“若不是这个老东西在场,我怎会让……悲剧发生!?” 清冷的男子眉头微蹙,他凝视女子可怖又可怜的面容,幽幽开口:“此枚舍利……”不知在此告知红坟是否于她来说太过沉重,青年深邃的眸中晕开一丝凄哀,遂见他顿了顿,郑重地说:“是此尘的。” 不知心跳凝滞后还能否回归正常的频速,女子只觉得这一刻天地之大,却颓然只剩自己那颗心在剧烈跳动后屏息顿停,骤停之下她还能闻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重到与天边的闷雷一样震耳欲聋。 “你……你说什么……这……这是……”当心脏再次回归跳动,身上的每一处血液却开始逆流,女子手脚冰凉,浑身不可控地颤栗。 “你在此尘身边时,是毫无灵修的。”‘所以你才会总嫌去宁安寺太累,每次三人结伴出行最先嚷嚷着回去的也总是你,大概是此尘对你无微不至的照顾,才使得你早已忘却动用灵修这件事。’凉薄之人眼中泛起氤氲,却在下一霎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目空感叹:“此尘这一生无常,无我,苦空,业惑,修持戒定慧求涅盘解脱,他本是清苦的行僧,却因你生出渡化的执念,那些人犯,便是他自行皈依了大乘,红坟……你可知,他成全自己也成全了旁人,他的死,没有罪人。” “咳咳……”女子抵住自己的肩膀,不住的咳嗽起来,她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一切都模糊了,然有些画面却异常清晰:俏和尚的暖笑,俏和尚的温柔,俏和尚诵读佛经的模样,俏和尚闻她呼唤时的转身,那双手合十微微欠身的阿弥陀佛……秋风梧桐落,他立于树下拈叶惆怅,叹息声绵长而哀伤,那时候女子是打从心底觉得他就是菩提树下的释迦摩尼,原来……她没有看错……他果真是佛啊……‘墓诔姑娘的善良,我佛无渡,前路自有渡者,切莫因此尘的离去,而对人心失了公允。’此尘最后的叮咛在耳畔萦绕。 到底是失了公允啊……“噗——”热血喷涌而出,呛得女子浑身崩裂似的疼,再也绷不住身子的沉重,她颓蹲在地,一只手撑着地面,尖锐的乌黑指甲刺痛了她的眼。 “那些你兀自怀的恨,到底是为了此尘,还是为了没能力救下他的自己?你痛恨的是那些于此尘无情的世人,还是自认为害他名誉扫地的自己?”无忱注视着红坟意识崩溃的那根弦,不舍却还是继续说:“他什么都没让你背负,而你却诅咒他永世与你一样愤怒,怨祖,倘若你真的在乎这个人,便请放了他,也放了那些他用命换来的,在你眼中如是蝼蚁一般的……人类。” 字字诛心,刀刀入骨,支撑着身体的另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在地,女子无助地抓挠地面,指甲翻过了皮肉,“我知道……我知道啊……我只是……无法接受……”被藏在喉咙中的哽咽宛若一把刺刀,正划拉着女子的脖颈。 无忱隐忍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他眉梢一颤,“其实……你早已得到当初你来人世寻的东西。” 说罢,一道黄符化作无数微光芥粒,皎月一样的人儿化作一缕风不见了踪影。 …… 浑身湿透的人环抱着自己的双腿,将身子又往里面缩了缩,雨水顺着屋滑落下来形成了小水帘,只要有风刮过,铁定全全浇灌在女子身上,她心下该去寻个棚子之类的空茶摊躲着,却被这幕天席地的大雨扰乱了心神。 “俏和尚……”红坟抬头遥望天际,对着某处空茫自言自语:“你说我心性愣直易怒,总让我每日跟着你上早课……你可知那梵唱于我来说实在催眠的紧……可我还是跟着你上了那么多次的早课……我明明贪嗔痴全都占却在你那儿勤快非常,我时常问自己为何宁安寺跑的那般勤?我猜大抵是因为,……在你面前……我毫无身份,只是个……爱听你讲经的普通女子……”吸了吸被灌了铅似的鼻头,女子将脸窝进双臂之间,继续碎碎叨叨:“我不爱吃斋菜啊……又都是素油,但因是你做的,我还总跟别个小和尚抢食吃,后来你直接给我开了小灶……哈哈哈……你知道嘛,我再也没有吃过比你做的更好吃的焖萝卜了……还记得那日偷跑进你菜园子摘苋菜,于泥泞中摔了一大跤,作业从不早退的你闻讯违了寺规匆匆赶过来只为确认我是否磕碰到了哪里……我是万怨之祖啊……蠢和尚……我强大到可以逆改天命诶,自然是金刚不坏身啊……可我还是磕伤了膝盖……你心疼地替我包扎……此尘……我在你眼里……始终都是稚子一般脆弱……是吗?所以你才……担心我会因你而愤怒……你让我莫对人心起成见,是怕我从此拒绝旁人的善么?你可知……只是因为是你……我才是那个……什么都不会的稚子啊……” 脚步声夹杂在暴风雨中,一抹清影趔趄着奔跑在雨中,寻了大半个轶城,待他几乎要放弃今夜能否找到时,拐角的斜对面青砖瓦墙旁,蜷缩着一团瑟瑟发抖的身影。 见过她傲气凌人扬起嘴角的模样,见过微风拂过她的长发埙声响喝行云她伫立在槐树下的风骨凛然,也见过她狼狈不堪,从水上缓缓飘来不省人事的样子,却未曾想过有一天她会剖肝泣血,嗔痴疯癫。 少年撑着伞,缓缓来到旁人眼中森森可怖的女子跟前,只见她血色的瞳孔正源源不断往外涌着鲜红色的泪,清晨出门的素色襦裙已完全被染成了暗褐,那是血渍干涸在身上形成的,他该远离的,不是吗? “墓诔姑娘……”轻声唤她时将油纸伞举过她的头顶,替她掩去了屋檐的雨帘。 洒落在身上的寒意不知何时被驱赶,女子微微颤颤抬起眼帘,雨夜之中,矗立着眉清目秀的少年人,他同自己一样浑身湿透,鬓角一直在不住滴水,他的嘴唇被冻得有些发紫,隐忍着不自主的颤抖,为她支撑伞的手却异常坚定,恍惚间,此尘清淡的身影与之重叠在了一起。 “……你……”嘶哑的喉突兀开口,疼得她呛了起来,她暗了暗神情撇过视线:“你不是,走了吗?” 少年人蹙眉,叹了声:“嗯。”从来没有想走,但事实如此。 “还回来干什么……”女子将内心的脆弱收拾地一干二净,她撇过头去擦拭粗劣地擦了擦眼角。 “下雨了。”少年望着地面几乎汇聚成小溪的瓢泼大雨,如实说。 红坟嘴角掀起不理解的笑:“那你更应该好好在家呆着……这么晚出来宸儿会担心……” “你没带伞……”油纸伞大部分用于替红坟遮雨。 眼前的少年浑身湿透,衣物浸了雨水紧贴在身上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更加瘦弱,红坟将脑袋埋得更深不打算搭理少年,方才明明跑得比谁都快…… “回去吧。”少年蹲下身来柔声说。 万怨之祖挪了挪屁股,恨不得将自己伪装成一块石头谁也见不着的好,她依旧用幼稚的方式抗拒初五。“你走。”声音埋在双腿中,没有任何情绪。 大雨滂沱,少年挑眉往前者跟前凑了凑:“……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让你走!”红坟猛地抬起头,想来自己面色恐怖定能吓他一吓,谁知她张牙舞爪半晌,少年却只是半盏懵圈半盏疑惑地看着她不做声。 “扑哧——”突兀的笑声弥漫在雨中。 厉鬼怨祖皱眉:“你…你…又…笑什么?” “没什么。”少年敛去笑意,虎牙被藏了起来,他瞳孔中闪烁出清明的光线,朝红坟伸出手:“饿了吧,回去给你做些吃的。” “咕噜噜——”某位怨祖大人咬唇摸了摸肚子,置气地哼哧一声。 少年二话不说拉起红坟的手将油纸伞递给了她,尖锐的指甲划过他掌心瞬时留下浅浅的血痕,他却不以为然地背过身去:“上来。” “喂…你……”红坟紧握伞柄,心口不一地冷嘲少年:“明明是个小跛子……” 前者神情黯了黯,不消一刻恢复如初,他故作寻思:“家中还剩了些梨木炭,正好今日孙大哥赠了一袋腌肉,听闻果树炭火熏制出来的肉品口味上佳,真想尝尝看呢……不知是否如传言……”话还未说完,少年顿感身上一重。 “那个…”能清晰听到女子吞咽口水的声音,她清了清嗓子:“如果坚持不住要把我放下来呦……”她从未看轻他脚跛,只是惧他承受不住她的重量而已。 “好。”少年将红坟往上提了提,果然要比宸儿重得多。 这一段路到底走了多长时间,红坟已经记不清了,在少年的背上她时而困顿时而清醒,懵里懵懂中只感觉倾盆大雨似是要将整个轶城淹没,每到下雨天她都会莫名生出压抑心慌的感受,然此刻心中却毫无这番感受,只觉得瞌睡虫一直“嗡嗡嗡”地在头顶上飞来飞去。 回到胡宅之时已是凌晨,果不其然胡宅大门前的两只灯笼被刮跑了一只,厅堂还亮着灯却未见宸儿,许是她受不住困意先去睡了,留着烛灯照初五的归家路。 “咕噜噜——” 某位怨祖肚子再一次不争气地叫唤了起来,她在少年背上扭捏两下,生怕隔着薄薄两层湿衣裳他能感觉出来,少年不动声色将她送回卧房放了下来,没来得及给自己换身干衣服便去厨房给红坟准备吃食。 换完湿漉漉衣物的红坟眼趴趴地遥望厨房在雨夜冉冉升起的炊烟,口中的津液再一次流了出来。 待少年端着案盆一瘸一拐走来,红坟已然迫不及待等在了长廊上,“我来我来!” 热腾腾的苋菜汤上漂浮着几根绿油油的香葱,而碟盘上是怨祖盼望许久的烤肉,她兴致冲冲回到卧房二话不说准备开始大快朵颐,然而刚拿起筷子,过长的黑色指甲便刺痛了相交的指腹,尝试了无数次唯听筷子掉落在餐盘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恼羞成怒的人儿干脆直接用手抓着吃,却被滚烫的食物烫的嗷嗷直叫,随后只能望着这一盘香喷喷的食物发起愣来,顿时,心口泛起一阵酸疼,被无忱白炽火圈灼烧都未曾掉落的泪珠子,此时啪嗒啪嗒滴落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门外的初五瞅见红坟此番模样,忙不迭进来询问情况。 红坟抽泣着看了眼食物,又看了眼自己被烫得通红的双手,最后那血翳的眸子直愣愣瞪着少年,当中好似千般委屈。 微微烛火被不时吹进来的湿风晃得摇曳不止,桌案上的食物有些凉了,烛火映衬着两个人在卧房内留下形状不一的阴影,厉鬼一样的女子乖巧地窝坐着伸着手,与她对立而坐的少年垂眸在烛光之下为她修剪长长的指甲。 “嘶……”许是剪子触到了肉,女子触电般缩回手。 少年蹙眉:“怎?伤到了吗?” 女子见其一脸严肃正襟危坐,憋足了的笑意迸了开来:“哈哈哈哈,瞧你这胆战心惊的样子,笑死我了!” 果然,又是她的捉弄,已经不知是多少回了,每一次都被她同一个动作神情骗到团团转,少年轻叹一声懒得搭理她,继续埋首认真修剪女子这黑戳戳的尖锐指甲。 第三十四章 田野 少年五官本就俊拔俏秀,此时他的桃花眸似是描了线似的好看,长长的羽睫下暗暗的翳,以红坟的角度来看,阴影下,少年垂首的模样柔和温纯,似极了捧心的西子。 “你……不怕我吗?”深知自己此刻模样于常人眼中有多么难以接受,万怨之祖失神问道。 初五没有任何回答,抬起眼帘凝视女子血色的瞳孔,随后无关紧要道:“另一只。” 乖乖递出另一只手的万怨之祖不甘心地问:“你是不是也知道我身份,想要从我这里讨点什么?” 用力剪短拇指厚厚指甲的少年人皱眉问:“所以那个白衣服的人在你那讨走了什么吗?” 红坟一怔,撇过头去:“不关你事。” “……”初五点点头不做言。 明明是自己突兀的结束了话题,却又感到闷气,万怨之祖轻嗔薄恼:“你这人,奇怪的很,遇非人之物出奇的镇定,若是换做别的什么人,巴不得将我挫骨扬灰了才好。” 少年莫衷一是地再次点点头,头也不抬地说:“或许吧。” “或许?哼,若不是我恢复的快,背颈的锄头创口大概到现在还血流不止呢……”怨祖哼哧一声,寻思这帮民众下手可当真没个轻重。 初五一直半敛的眼帘缓缓睁开:“何时伤的?”疼吗?这两个字荡在口齿间最终化为乌有,怎么可能不疼? 万怨之祖用另一只手搓了搓早已修复结痂的创口,那似下玄月咧开的疤痕尤是深度即到骨头,倒是疼了她一时半会,她晃了晃脑袋:“忘了。” “他们不是故意伤你的……”少年叹息。 “我知道啊,所以我没计较什么。”红坟耸耸肩,习以为常地干笑了两声。 “一直都是这样吗?” “什么?” “像今天……” “嗯……”女子努努嘴:“我忘了。” 倘若是搪塞,这忘了的理由也未免太敷衍了,少年将女子小拇指上的尖锐剪除,而后惝恍着正视她所谓“森诡可怖”的面容。 “你这般看着我干什么?”红坟被少年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慌。 记忆在少年的脑海乱窜,最终定格在了八岁前的时光里,他淡寂地开口:“我没有很镇定。” “啊?”万怨之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上一个话题说了什么。 “第一次见到似你这样的面容时,我的反应和旁人是一样的。”恐惧与愤怒是孪生的,愤怒会使人失去自主的判断从而变得盲目,少年的视线渐渐悠远,他说:“城中石桥码头的台阶旁有处不大不小的废弃水槽,护城河几次洪涨将它常年淹没在水中,年岁长了便长满了浮藻青苔……第一次来到水槽旁,便见到那个长发如水草漂浮在水面满脸浓疮面色苍白的孩子,我的第一反应当,当即上岸寻来石块砸向他。” “缚隅之怨……”万怨之祖当即反应过来,“那你呢,你受伤了吗?”缚隅怨的怨梓是实质性的,死于水中化为水草,曝尸荒野化作毒瘴。 少年摇摇头,“没有受伤。” “奇怪了,一般人是无法见到怨的本身的,为何你……”猛地想起某夜少年琉璃色的瞳仁,“你的眼睛?” 前者捂住自己的右眼,抿开若有似无的无奈:“那年我七岁,天生异瞳,轶城的人唯恐灾星不及,一直将我关在城门外,那日是我偷偷从城墙狗洞里爬进去的,本以为入暮时分能趁着城防换班之时爬出去却不料被一位不守军纪的醉酒士兵逮着了,他拎着我的领子,将我扔进了护城河。” 闻言至此,红坟倒吸一口气,她紧张地揽住少年的双肩用力晃荡:“后来!?” “那时的我不懂水性,只拼命在水中挣扎,河水呛入口鼻,很快便失去了意识……待我再次醒来,已身在自家木屋前的老柳旁了……”少年眼中满是怀念,继而他又说:“我一直记得那双眼睛,浮在水面上炯炯有神地望着我……”当中充斥着好奇。 “是那个……缚隅怨救了你?”红坟眼梢一触。 “嗯。”少年颔首:“他的年纪跟我一般大小,说话时只懂在水中吐泡泡,他以水中鱼虾为食,偶尔露出上半身白骨与烂肉相间……说不出的恐怖……”想到这儿少年微微一笑又说:“在死亡的面前所有的表象好像都是玩笑似的,那天以后我便再不惧他可怖的外表……” “救人的怨……”红坟眉头紧蹙。 “八岁之前,我看到的与现在看到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少年的视线转向烛火,仿若当中也存在着一个芥粒组成的微妙空间,他第一次觉得身上某种刻意压制的东西转瞬间湮灭,多年以来别人无法理解的故事却能在红坟跟前畅通无阻地讲出来,“人多的地方是一片湛蓝的海洋,当中也有些色彩浑浊不堪,儿时的我总是一个人蹲在墙角凝视路过的人身后的光团,揣测着他们与我完全不同的人生。”说罢,少年淡笑,小小的虎牙探出头来。 “……你的父母呢?” “我不知道。” “那你……后来?”红坟结舌。 “八岁那年,我发了高烧,恰巧遇到了一位游士,他治好了我的病,又为我点睛,对外宣称收我为徒,这之后我的生活才不再形同乞丐……”初五怀念的神情忽而变得忧愁,而后他淡寂道:“跛脚是高烧的后遗症,而点睛之后,我便再也看不到那个世界了。”他曾经在无数个哭泣的梦里奢望变成正常人,走在街道上不被孩子们扔碎石子烂菜叶,大人们路过也不必加快步伐,口中更不必念念有词佛祖保佑什么的……然而当他真的成了正常人,却再也看不见最想看到的事物。 红坟隐约感到眼前之人的惆怅,她尝试性地问道:“你……想念那个缚隅怨?” 少年一怔,目光凝滞在红坟脸上许久,而后摇着头轻叹:“他不在了。” “不在了?”红坟疑惑。 “那之后,我虽看不到他,却也能感受他的存在,家门口偶然会收到些死鱼死虾什么的……直到一日轶城许家突然遣散了所有的门客术士……”少年原以为十年过去再次思及此事再不会有情绪波动,然此时心口却还是隐隐作痛,桃花眸瞬时氤氲覆盖。 “……”不用猜也知道当中曲折,那小小的缚隅怨,定是被除去了……红坟不忍心看少年这般颤抖,抚上他的肩:“你……别难过……”万怨之祖哪里是安慰人的料,除了感同身受她竟再憋不出个什么词来。 初五缓了缓情绪,长叹一声:“后来我也是无意中听闻,许多人在护城河失足落水得救后都丧失了被救时的记忆……” “……”红坟的手不自主一颤。 初五吸了吸鼻子,正视红坟在烛火摇曳下诡谲的面容:“你说,怨是一种执念,倘若此念非恶而是善……那么他的存在到底算什么呢?” 这个问题,似极了万怨之祖当初询问无忱的话,她无措地耷拉着脑袋:“我……不知……” “当年将我丢下护城河的官兵是当时的参军亲信,负责扩招新兵营的领头;也正是因为此事,阿江大哥……宸儿的兄长为我打抱不平与之有了过节,往后便一直在入伍的黑名单之上……”少年苦笑道。 “怎会……”红坟瞠目。 “宸儿的兄长一直是个温和持操的人,他一人掌起了家中所有的事物,却不曾被柴米油盐磨灭了心性,眼界辽阔且一直心怀保家卫国的志向,宸儿的安好,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初五口吻坚定:“所以我不信,不信他那样的人,会为祸一方……事出必有因。” 万怨之祖不置与否,神情黯淡道:“可是天道往还,身死念止,是规则。” “天道吗……”少年露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而后点点头不再说话。 “对不起……”红坟小声道歉,尽管她不知为什么。 少年人疑惑:“因何?” “很多事情……” “别多想了,饭菜都凉了,我去热一热。”少年起身,却被红坟攥住了衣摆。 二人视线砌在半空,女子慌忙开口:“谢谢你。” 少年失笑,“又因何?” “救了我这么多次……” “我说过,即便是只猪掉进水里,我也会救的。”虎牙俏皮地展露出来。 万怨之祖不满地皱眉,而后忽地明白了过来,“你在替那只缚隅怨做护城河的守护神……” 少年的笑容慢慢收敛,“他不是怨,也不是神,他有自己的名字,叫田野。” 窗外的雨没完没了的下,万怨之祖圈抱着自己无措地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她发现自己今天一整天都在做错事,不知任由冗长的叹息声沉溺在稀里哗啦的雨声中多久,少年独有的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晕开了红坟肆意的思绪。 “都热好了,来吃吧。”少年放好碗筷。 红坟早没有之前的兴致,一脸颓颓然挪到了桌案旁,怏怏拿起筷子在嘴里抿着,她扫了一眼热腾腾的饭菜,又怯弱地瞅了一眼少年。 “怎么?”初五见红坟迟迟不动筷子,柔声问。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向来以孤傲自诩的万怨之祖,今夜的小心翼翼格外的多,她抬起眼帘仰望少年,如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稚犬。 ‘她一直以为我在生气?’初五扶额落坐,正视红坟的目光,“我没有生气。”他一字一顿:“抱歉……我只是……”最痛恨冠冕堂皇的只字片语来囊括世间百态,忽地明白过来,方才的自己也不过是在迁怒红坟,就像十年前执意不愿拜师那位游士,只是因为不愿看到这群自诩勘破红尘之人眼中用以八卦规则演推出来的冰冷世界,“只是……淋了雨,脑子有些混了……” “不,你在生气,你不喜天道二字概括人情冷暖,你不喜冷冰冰的规则阐释这个明明有血有肉的人间……”红坟的眼中闪烁着烛火,熠熠生辉,她认真看向少年,笃定自己猜中了他。 “你……”少年瞳孔收缩,不予置信地看着红坟咋舌。 “所以我才要说对不起……”眼中的血色混沌渐渐稀释,还以万怨之祖原本清澈的瞳仁,苍白的面容开始恢复常人的殷红。 “咳咳咳……”胸腔突然抽疼了起来,少年忍不住咳嗽。 “你怎么了?” “没事,大概是因为……”在豁口中你那一拳当真伤到了筋骨,“淋了雨……” 红坟二话不说,拿起桌上的剪刀便要向自己的手指划去,少年忙不迭拦住了她:“干什么!?” “我的血,能治病……”红坟的话被少年突然袭来的手挡了回去。 初五将手背覆在红坟的额头上,冰凉的温度与窗外的雨水无异,只见少年夸张道:“怪不得胡言乱语,原来是烧糊涂了。”用视线扫了扫桌上已经热过一遍的食物,装腔:“再不吃,我便全吃了。” 注意力被少年拐到食物上来,红坟连忙握紧筷子:“我吃我吃!”说罢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油滋滋的熏肉在舌上划开肉类的蜜香,口中还未咽下便急着夹下一块塞进嘴里,红坟边吃边夸赞:“好吃!真好吃!”不忘还以少年憨笑。 不一会儿,伴随着“咕噜”一声饱嗝,女子放下汤碗,满足地舔了舔嘴角,她摸了摸自己圆鼓鼓的肚皮,笑眯眯地说:“何以解忧,唯有美味呀!” 少年嘴角绽开一盏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笑。 忽而,红坟懒洋洋的笑意直转而下,失神又说:“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吃不到这样的食物了……”没有点缀,没有繁复的工序,只有最原始的食材香气以及做饭之人质朴的心境。 “曾经也有人……?”不知为何,接下来的话少年说不出口。 “嗯,曾经此尘也是这般做饭于我吃。”女子脸上泛起怀念的笑,“菜也都是他自己种的,说不出的爽口……” 提及宁安寺此尘时,红坟脸上总会不自觉泛光似的,少年目视她嘴角不自主的弧度忽而有些空茫。 第三十五章 荣王楚北辰 “缨公子,这是君君的手记。”女子恭敬地递上小册子。 男子身披素麾,伫在轩榥旁遥看地平线溟蒙的夜色,他接过小册子简略翻了翻,随手丢在一旁的案上,兀地开口:“可以确定荣王的确缺失了一部分记忆。” “公子为何如此在意这件事?”这些个王侯将相哪个不是贵人多忘事?年轻时候的风流往事又怎么可能放在心上?为什么要特意安排这一场局,甚至不惜将那乡村医女捧上花魁的位置?女子偷瞄了一眼男子的表情,却未见他俊拔的侧颜有任何的动静,她想,自己果然又多嘴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男子破天荒愿意解释那么一两句,他收回遥望远处的视线,清冽的目光瞥向一旁的册子说:“我只是想证明心中的疑惑。” “疑惑?”女子讶异,方觉失了礼数又匆匆低下头,在她想来,这个世界谁都可能存在疑虑,但公子却不是那种做事存疑之人,他的行事风格永远是自信而笃定的,他从来不为莫名的俗世徒担无须有的情感。 “倘若荣王只是忘了王远君,尚能理解为人性使然……”若当真只是儿女情长忘了也就忘了,巧的偏偏是英雄气短。一缕困顿染上了男子的眉宇,“但他失去的,是奠定他战神头衔的南越鏖战的全部记忆……以及作为一方奇将的人格。” “……这?怎么可能?!”作为醉梦坞鸨娘的灵鹊什么阵仗没见过,此时却被许缨的话惊得瞠目结舌,的确,回想起来,那个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怎么看都不可能与男子口中的沙场战神,亦或是一方将领什么的挂钩。 “此事,系只是端倪。”男子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新皇登基,酷吏暴政也几乎同一时间登上舞台,前太子府邸被抄,各大亲王一夜之间贬得贬,废得废,四年前名号响彻南境的战神楚北辰居然沦落为一名花花太岁。 灵鹊转念一想:“公子,这一出是否可能是荣王明哲保身之举?” 这本是男子第一个想法,但他很快得出了与之相反的结论,那日在茶楼上观察人群中的楚北辰,发觉他的灵识要比周遭的人群淡上许多几近天空般的光泽,这是极度不寻常的事情,历来手染鲜血的将者灵识沾染诸多戾气趋向赤玄状,然荣王的灵识却如是在染坊被漂了成千上万次才能涤出如此浅淡的光芒来。‘与其说是主动明哲保身装傻充愣,倒不如猜他被抽空了兵家的意识。’当此想法突然钻出来时,男子能听到自己胸腔中发出的雷鸣之音,他当即下令道:“你去趟京都,去查一查从前朝到如今是否还有在朝廷担任要职的官员们,打探一下他们近年来的脾性变化。” “是!”灵鹊得令,却未退下。 “还有事?”男子下意识揉了揉颞颥,他知道,女子的暂留一定是为了某个人。 “缨公子,往后……当真就不管红儿了吗?”作为下属,灵鹊深知自己今日一再犯错,但她实在无法就这样看着红坟流落在外。 男子垂下眼帘,“你不是亲自去探望过么?” “可她不愿回来……若公子您去劝她,想必……”灵鹊抱着希冀请求时却被男子打断。 只听闻他口中蔓延出的寂寥比月光还要萧瑟孤独:“她从不愿听我的。” 一人不愿回来,一人不愿劝解。 怎么看都是两个人在赌气,灵鹊自顾自在脑海上演了一番爱恨情仇。 三日后清晨天微凉,云翳遮掩住拂晓的光,整个轶城都还笼罩在一片朦胧混沌之下,早茶摊尚未起摊,便有马车轱辘声回响在街道两侧,最终消停轶城最豪华的建筑物前。 “闪开闪开,把你们的君君姑娘叫起来!咱们公子有请!”几名紫衣家丁排开刚值完夜岗打算交班的护卫。 “醉梦坞禁止大声喧哗——!”彪形大汉们大眼瞪小眼,似极了雄赳赳的狮子各自扞卫领土。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挡楚公子的消息!?”紫衣家丁趾高气昂地往上踮了踮脚。 醉梦坞护卫不甘示弱地也踮起脚来切齿哼道:“管你楚公子孙公子,哪怕是天王老子来都得守规矩!想见花魁?莳花牌拿来!”莳花牌乃是坞内颁布给特殊客人的令牌,所谓特殊,便是当初参与建设了醉梦坞的大金主或是文采名动天下的诗人文豪们,除了这类人能在醉梦坞得到特殊待遇之外,即便再高爵位者来此也得守规矩。 “我看你们一个个都不想活了,赶紧闪开!饶你不死!” “你试试!” 几道电光在半空中“滋滋”作响,说罢,几名紫衣家丁便要动手。 “住手——”一声高亢的叱呵响起,众人转睛而去,只见小小的宦童踩着醉梦坞木阶上的红毯缓缓下楼,似是有晨曦照耀在他的身上,大汉们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哄散而开,然到最后一个阶梯间距有些高,小身影倏忽踩了空,一团球似的滚到了大汉们的跟前。 凝滞的气氛静谧得只剩大门外的潦草晨风。 “玩我们是不是!?不给你们点教训还有什么脸回去见公子!”反应过来的紫衣家丁们抄出家伙便要干仗。 “都说住手啦!阿娘一夜未眠方才睡下,若是吵醒了她,你们就完啦!”小宦童讳莫如深地比了个“嘘”。 “什么玩意儿!兄弟们抄家伙,抢花——”紫衣家丁不管不顾,依旧大声嚷嚷,然而最后一个字尚在喉中时,突觉身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抵在了腰口,唯听身后的兄弟倒吸一口气纷纷朝后推了推。 “请人就要有请人的规矩,贵府不懂,就别怪醉梦坞僭越代劳!”一股低气压的冷空气吹拂过紫衣家丁的耳旁,他用余光瞄了一眼身侧,正是一把闪着寒光如匕首般的银簪,然这个平日给人印象雷厉风行的鸨娘到底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这个问题,细思极恐……家丁吓得失了声连连点头,似是拼命在说:懂。 “阿娘!你醒啦!”宦童眼起光亮,屁颠屁颠跑到只着了件净衣披了层薄薄轻纱的女子跟前。 天知道吵醒自己的并非这群荣王家丁,而是小家伙的那句“住手”,灵鹊黑着脸收起发簪插回发髻上,转过身睨过这群紫衣家丁,她冷冷开腔:“荣王作为朝廷钦点的宁安寺督造,前来我醉梦坞抢花魁这件事,不知道传出去会怎么样?” “你?!怎知我们家公子的身份!”为首的紫衣惊愕,他身后的家丁们面面相觑。 “这种事情,很难猜吗?”灵鹊皮笑容不笑地说:“素闻荣王行军做事不守章法奇诡刁钻,手底下更是招揽无数边地异族,昭荣军是朝廷的常胜之师,绛紫乃其军服统一着色,几位身着紫衣,又都是胡人血统,身手生猛粗狂,想让人猜不到都难。”其实这些根本不是推测出荣王身份的直接证据,但总不能告诉他们你们家主子身份一开始就暴露在外且身在局中吧? 几名家丁眼中闪烁出晦暗不明的光亮,而后正襟而站欠身道:“荣王命我等前来请君君姑娘,还请鸨娘通融。” 当真是乖了许多,灵鹊打了个瞌睡,摆摆手招来宦童:“临侬,去把君君姐姐叫起来,就说……当日与她共赏夕阳的公子求见。” 名为临侬的小家伙得令一蹦一跳地上了楼,不稍一会儿,一盏鹅绒暖黄出现在众人眼前,她如是洛神踩着莲步来到了众人的跟前,朝鸨娘点头。 灵鹊附耳于君君:“近日我要出趟远门,少说也有三四个月的路程,荣王之事便交于你周旋,自己要多加小心。” 君君面色一凝,遂郑重点头。 “很好,你便去吧。”说罢,灵鹊目送王远君的离去。 行礼自有小婢们收拾,将琐事与艺伎们交接后,灵鹊难得一日抽出些空子来,她还是打算去找一趟红坟,此一去小半载,怎么也得提前说一声;今日的的醉梦坞依旧热闹非凡,那些个落魄士人们总爱聚集在此钻研琴棋书画,灵鹊见识过很多书生从一开始的满腹经纶到最后沉沦红尘无法自拔,还有的家境殷实最后为了某个艺伎而倾家荡产,然最后只能叹个戏子无情的唏嘘,也有一两个艺伎动了情自愿用积攒多年的金银细软赞助情郎上京赶考,然最终杳无情郎音信只能独坐空楼弹唱负心梦影,也有的跟着情郎私奔最后只能灰溜溜跑回来继续过这番红尘海游荡的日子……有时候灵鹊很痛恨这样的生活,又时候却也感激醉梦坞,能以一方小天地,照应出荒唐的人世百态。 经过大堂时,各色绸缎横幅拢成的吊灯下,绚烂的斑驳打在那首已经被时光擦拭地有些模糊不清的诗作,前些日子又闻来客口中碎念:那南宣迟因其一手好文章被新皇赏识擢升为京兆府尹,这家伙的仕途当真是鸿运当头!令人生羡啊! 已经是京兆府尹了啊……灵鹊凝视壁上傲然风骨的字体,忽地笑出了声:“我怎会将你与公子想成同一种人……” “阿娘,阿娘,你在想什么?”临侬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攥着灵鹊的裙摆使了劲的摇晃。 灵鹊对这个小家伙总有些头发,她啧吧一声:“我在想一会儿去见红姐姐的时候要不要把你也捎上……” 小家伙尖叫一声:“啊——不要!”脚下抹了油似的一溜烟跑没了影。 辰时的拂晓终于冲破了天际的混沌,阳光从东面洒向整个轶城,如是为鳞次栉比的建筑物裹上了金色铠甲,薄雾散射中呈现出一派如梦似幻的兵戈铁马来;灵鹊带上食盒,不忘挑着两瓶醉梦给那位嗜酒的前花魁。 白天去找红坟的坏处是不得不被动认识胡宅的主人胡宸儿,她从宅门前探出脑袋来,一脸惊奇的打量着灵鹊,她一边寻思来者的面善,一边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总觉得答案冒出来时就会消失的一干二净。 “墓诔姑娘!有人找你!” 跟着着小丫头来到后院的灵鹊正巧看到红坟坐在自制的槐树秋千上荡来荡去,一脸惆怅地仰视天空,当她百无聊赖的目光扫过来时,突然折射出惊喜的光亮,她二话不说从秋千上一跃而下,“小鹊儿!”尤其是来者拎着的食盒,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把她念死了。 三人坐在花圃中央的石凳上享受甜点之时,来者表明了此次的来意:“红坟,我即离开轶城,动身前往京都了,这次是来跟你告别的,此一走大抵半载,你要多多保重。” 正塞着桂花莲子糕的红坟被噎了下,敲打半许胸口才好不容易吞咽下去,她直愣愣瞪着灵鹊,“怎么突然要走?” “有任务在身。”有旁人在,灵鹊不便多解释。 红坟突然窜了起来,在宸儿困惑的视线里一把将灵鹊拉到了一边儿,附耳:“你一个人?” 前者理所当然的点点头。 “无忱疯了吧?他竟放心让你一个人去京都?”红坟故意夸大的口吻连她自己都觉得做作,眼前的女人在她眼中怎一朵娇花可以形容?然在旁人眼中可是实打实的个中高手,即便是在威名赫赫的刺客圈内,也是出了名的;她想表达的意思不过只是最简单的不乐意。 灵鹊抿唇笑了笑:“这种任务,大概没有人能比我让缨公子更放心的了……” “不行不行,我不放心!”这一走小半年,谁受得了?没有她的探望,初五又不是天天来胡宅,自己岂不是要馋死在这里?再者,京都那个地方,大怨丛生,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武林高手能对付的,倘若这一去招惹到了什么,红坟想都不敢想……“我跟你一起去!” 后者脱口而出的话像是一只蜜蜂“嗡嗡”地飞绕在灵鹊眼前,扰得她有些心烦意乱,“别闹了,红坟,这是任务不是去玩的。” 第三十六章 进京(一) “嗯……”前花魁故作退让,“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去玩的啊,所以才要一起去嘛,好保护你。”顺便看看大世界。 灵鹊语顿,思考了会儿:“这事儿,得问过缨公子。”难得有红坟想做的事情,倒不如往公子那边牵引一下,借着此事好让这二人能心平气和谈谈。 后者品啜的嘴骤然一滞,随即发出一声愠嗔:“切。” “你明白的,我没有权利增派任务人手,除非公子……”灵鹊为难。 “知道了知道了。”不耐烦地挠挠头,“我去找他便是了。” “诶?”这回倒是轮到灵鹊惊异,劝了这么多回,这傻花魁终于服软了? 一直撑着脑袋的宸儿静聆二者的对话,忽地瞪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红坟说:“墓诔姑娘……宸儿也想去……” 某万怨之祖被这双大眼睛瞪得汗毛直立,前者似乎不是请求而是在对她说:你住在我这里这么久了,也该给点报酬了吧? 灵鹊当即否决:“此非儿戏,不是说谁想去便能去的。” “去!当然能去!”红坟蹦起来喊道。 ‘你逗我呢?’醉梦坞鸨娘同样一双大眼不思议地瞪着红坟。 “嘿嘿嘿嘿……”万怨之祖凑趣儿地尬笑,“没关系的灵鹊……有我在的……” 是夜,玉蟾摇挂天际,繁星无光,熠熠的光亮照在某位黑衣人身上,她已经在轶城最大的门第前往复徘徊了约莫一个时辰,脚下如是沾了米糊怎么都跨不出踯躅的圈子,甭说走大门,就连翻墙都觉着腿上没劲,出发前给自己做了一肚子的心理建设在看到“许府”两字时争相恐后销了声。 “啧……”第五十七次来到许府后花园侧门,时而能嗅到从中溢出的早秋桂花香,红坟叹惜‘无忱家四季都有莳花应季而绽,听闻他的母亲是个爱花之人……’母亲死后,无忱似乎也继承了这一点,将许府后宅砌成了极尽妍姿的花园。 一阵悠扬的琴声伴着夜风徐来,夹裹着点滴秋夕的萧索初凄,又泛若有似无的苦闷,红坟蹙眉聆听至曲终。“无忱……你到底在想什么……”万怨之祖失神半晌,终是下定决心翻墙而进。 竹林曲径在月色下通向幽处,长满青苔的石阶自打红坟走后便再无人打理,原本的禁区再次成了禁区,木屋的稻草棚上竟长出了华花郎,绒冠一吹即散,小伞似的飘向夜空,万怨之祖扯开自己的面罩,泥草的沁香远比桂花好闻。 “吱呀——”推开木门,屋中陈设与离开时无异,指腹扫过木柜,甚至未曾落过一缕灰尘,竹窗旁的陶瓶竟还插着新鲜的贴梗海棠。 …… “明日我便能以花魁的身份入主醉梦坞了?”暂住于许府终归没有办法实现所谓的得到天下人喜爱的目标。 清冷之人的视线总是这样带着半缕倦怠半分慎重汇聚在女子身上,“是。”他的回答也总是言简意赅的短。 “太好了!终于不用闷在这鸟地方了!”女子欣欣然伸了个懒腰,眼中遗留湿润着说:“天天闻花听风的,可烦死我了……” “……”青年眼中闪过若有似无的凋敝,而后重新染上光亮:“嗯。” “你家这屋子以前到底给谁住的?简直就是软禁嘛!”明明比软禁还要恐厉,一年四季被迫闻花香,搞得连食物的香气都几近觉绝,女子一脸嫌弃。 青年人没有回答女子的话,而是将视线瞥向别处,最终渐落在窗边,靠近轩榥的地方有一株猩红色的海棠花开得正艳,它肆意生长,竟将枝叶舒展到了竹窗内。 顺着前者的目光探去,女子亦发现了枝头上荼蘼的灿艳,她嘴角展露惊喜:“好漂亮的花!”不似春桃的潋滟,不如红梅的尺素,着刚刚好的艳丽,热烈不奔放,芬芳不迷醉。 “平生不借春光力,几度开来斗晚风……”青年走向轩榥,指腹摩挲一簇红花金蕊,面上绽开一丝暖意,温柔似水。 “嘿,你笑了?”见惯了眼前人的清冷淡漠的表情,却极少见他展露笑容,此时他嘴角微微勾勒,抿含一盏不露的笑意,却能暖人心脾,不自觉跟着他一道开颜,女子老怀甚慰。 闻言,青年几乎下意识敛去了面上的笑意转而正色,俊拔如雕刻出的侧颜再次恢复了刻板。 “诶诶诶!你这呆板小子,明明笑起来那般好看,干嘛成天绷着个脸跟块冰似的!”女子没好气地嘟囔,“不过……这花儿真好看……不知是个什么种类?”赏花不如赏人,既然人不愿被赏,那还是赏花吧。 “这是从东瀛传入中土的品种,名曰贴梗海棠。”青年余光掠过女子惊奇的神情,“是母亲最喜爱的花卉。” …… “呵,我真傻,那时候竟不知这屋子是……还屡屡说出冒犯的厥词……”红坟落在海棠上的视线渐稀空茫起来,她内疚地蹙眉。 转睛之际,一幅悬挂在墙上的画作摄去了万怨之祖的意识,一影绯衣如是盛风似火懒散地倚靠在粗壮的树干旁,树荫朦胧下垂眸吹奏古埙,画似有灵,仿若能听到那质朴的音调婉转流淌,全篇墨色写意简洁,唯女子夺目的红宛若融入鲜血,诡异又妖冶的画风令红坟一阵心悸。 正当来者看得入神,猝然刮起一阵过堂风,滚滚白布覆住了诡谲的画作。 “!?”红坟警觉转身,门外一盏清影与夜色融为一体,宛若悬月坠入人世。“无忱……”定睛来者,红坟局促了起来。 清冷之人在红坟的瞩目下踩着月华缓缓向她走来。 “那个,我……呃……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来……给你商榷事情的……”一时间觉得自己连双手都是多余的,万怨之祖踌躇在原地视线如浮萍。 素袍之人敛衽越过女子,来到白布跟前,似乎是为了确定是否将当中的画作掩实,而后他转过身,冷倦的视线落在心虚的人儿身上半许:“何事。”没有起伏的音调宛若早知来意。 被这么正儿八经询问,万怨之祖脑海一阵空白,她依旧支支吾吾:“……灵鹊去京都……我不放心……得跟着……呃……她灵识不稳,我怕……她……此次在京都……会有变故。”灵鹊来胡宅告别之时,红坟隐约能看到她额头上密布的混朦灵识,那是种征兆,好坏尚未定。 无忱撇过视线,点点头。 “诶?你同意了?”还以为要费很多口舌来辩解,没想到眨眼功夫便同意了,红坟突然咋舌。 “是。”男人再次确定。 “那我带两个小朋友一起去长长见识,可行?”某怨祖得寸进尺起来。 青年眉梢微触,搞得红坟心头一颤,没想到他依旧同意:“好。” “咳……”红坟被自己口水呛了下,眨巴眼睛:“你怎……这么好说话?”明明前几日对她还是那番嫉恶如仇的模样。 “……”青年沉默不语,转过身去不再看红坟。 万怨之祖好歹也是跟着礼仪师傅学过一年人世的约定俗成,眼前男人的意思再好理解不过,送客。 也好,红坟如此想,反正已经达到目的,还是赶紧离开为妙,她咬了咬唇:“那我……走了啊……”语顿,偷瞄了一眼前者,然他依旧保持着孤高的姿势不做言语,真是令人不爽的气氛啊,她和无忱之间到底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番模样,三言两语竟如此难开口,她一咬牙,随便找了几句话道:“你那画挺好看的!若是看上了哪家姑娘便勇敢去追,于人世,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没有哪家姑娘能对你保持理智的!相信我!” 背对着红坟的男子身子明显一震,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悄入夜色,唯闻他比夜色更加寂寥的声音伴着点滴无可奈何道:“路上颠簸,照顾好自己。” 这么着急驱赶我……红坟挠挠头,失望地应声:“好……” 离开许家后院的时候,没有欣喜,只有徒叹的落寞与困惑,红坟很难理清这样莫名的情愫,只觉得胸口闷堵,无忱于她终归是不同旁人的,他晓得她的身份,知道她的弱点,甚至是世界上唯一能困住她的人,然而他却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高傲少年,大义未变,愈加沉默冰冷;而自己似乎也变得不像从前,与他说话时有太多的隔膜与陌生。 此尘似乎成了两人之间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明知都不是彼此的错,却怎么都无法释怀。 回到胡宅的红坟捧着一壶酒坐在槐树干上遥望地平线萧索的余晖,万家灯火都已熄灭,徒留墨影映衬月华。 “你的心绪很不稳定。”阿祈突兀的空灵声线似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金光缓缓飘向夜空。 红坟抿了口酒,“你倒是出来得及时。”连白眼都懒得给。 “你在怪我怨化时未出现?”阿祈当然知道红坟身上的所有变化,他的出现完全凭心情,说的直白点,当时他就是懒得出来。 “你说呢?”这种问题还需要问? “多少年了,难道还需要我为你的执拗擦屁股?”阿祈化身金色光影,抱肩倚靠在槐树上。 “……”红坟语塞,愤懑地灌了一大口酒。 “我说过的吧,让你离人世俗情远一点,为了个凡人被仇恨一叶障目,竟还人身不保怨化了起来,样子可真难看。”阿祈语气恨铁不成钢。 “你懂什么!此尘不一样!”他如皎月,如清风,如霜雪……红坟撇过头去。 金色人影冷嗤一声:“是啊,不一样,他是得道者。”‘他的存在是你的灾劫啊,蠢货。’ “得道者……”万怨之祖重复阿祈的话,亘古的残破记忆在脑袋里盘旋,千年一遇得道者,生来拥有避解邪戾的神力,多生于佛道两家,是天道降下的督查人。 “你应该明白,天道留存你万怨之祖,不可能对你的能力不加规范,你违逆天道将灵修赠于凡人,往后会遭遇什么,你心里有数。”阿祈前所未有的严肃,语调充斥着责备与不解,他一面不希望红坟有恙,一面又希望无忱能给她一点教训,好将她那无处安放的天真锁起来。 红坟视线燃烧,满不在乎地哧哼:“不就是诛心劫嘛,不就是对抗轮回门么……又不是没受过,我不怕。” ‘若当真这么简单,还算什么天道。’阿祈心下无奈,口中却冷笑:“你难道还以为只会有你一人受难?” 红坟睨向金光:“我会保护所有人。” 前者口吻坚如磐石,阿祈却只觉无比幼稚,他那双隐藏在金光中与初五极为相似的桃花眸里缀满了隐忍的情绪,有太多的话卡在唇齿间无法吐露,最后只剩绵长的叹息声飘向夜空。 ‘红坟,你知道吗,命运是一根根因果纺织的绸缎,褶皱与光滑都是可知的,它的不可逆改是因为你所做的每一种决定于旁人来说都是鹑结。’金色的光芒化作耀眼的芥粒消散于夜幕中,悄无声息的来,无声无息地消失。 树干上只剩红坟饮着孤寂难以下喉,她将酒瓶扔向远处,“啪”地一声碎成残渣,“就知道说我,你们都说我,都是我的错成了吧!我不过只是不想孤单而已!有错嘛!” 翌日的阳光穿透云翳洒向槐树,红坟被叽喳的鸟鸣惊醒,回过神来自己又在树上躺了一夜,浑身腰酸背痛。 “墓诔姑娘!墓诔姑娘!”树底下,宸儿小丫头背着行囊迫不及待叫唤着。 猛地想起来今日便是约定好出发的日子,红坟一拍脸,“差点忘了……” 利落地翻身下树,轻盈降落到宸儿身边,见她面色桃红,一脸期待地凝视自己,红坟撇出笑容:“都准备好了?” 前者点头如捣蒜,“对呀对呀,你的东西我也收拾好了!” 小姑娘将衣囊甩向红坟,前者被其重量砸得朝后趔趄几步,措手不及勉强接住:“咳咳……什……什么……东西……这么重?” “干粮啊!”小丫头如是道:“还有些细软什么的。” “喔……”宸儿倒是心细,知道她爱吃,便让她负责吃食,她莞尔着刮了刮宸儿的鼻,“挺懂我的嘛!” 宸儿嘴角滑过狡黠,她不动声色将那小小的伶俐藏了起来,不做多言拉着红坟便要出门,大门敞开,一影单薄站在树荫下,正等着她们出来。 第三十七章 进京(二) “初五哥哥!”小丫头冲进初五的怀中,摇晃着他的手臂撒娇:“我们出发吧!” 宸儿势必会叫上她的初五哥哥这一点红坟早就料到,只是为什么他没有行囊呢?空手走得了这么多路途?万怨之祖好奇地打量浓情蜜意的二人,困惑地开口:“你的行李呢?” 少年朝红坟伸出手,歉意道:“你身上。” “诶?!”红坟一怔,反应过来后凶神恶煞看向宸儿:“丫头……你?!” 宸儿朝初五身后躲了躲,急忙辩解:“初五哥哥脚不好,不能背太重的东西!你平日里吃的最多,多负担一些有什么关系嘛!” “我……”我了个叭了个叭叭?红坟被宸儿气得无言以对,白眼差点翻不过来,“不带这么区别对待的好不好!” “别闹了,宸儿。”少年欲接过红坟身上的心行李,却被前者一躲。 唯看她昂首挺胸,扯着嗓子:“我背就我背,看我给你们吃的不!” “初五哥哥你看她!不讲理!”宸儿娇嗔。 “哼!”说罢,某怨祖从行囊中掏出一块烧饼出来吃的不亦乐乎。 灵鹊着一袭干练劲装,不施粉黛满目清秀,她驱来一辆马车在城门口翘首以盼,见红坟领着两小娃娃来虽有些不喜,但好在公子是同意了红坟相随,进京这一路许是不会孤独了。 “来啦,上车吧!”灵鹊一跃而下。 “介绍一下,宸儿,初五。”红坟迎了上去,转而又对身后二人指了指灵鹊:“这是灵鹊,比你们年长几岁,唤她阿姐便成。” “灵鹊姐姐你好!”宸儿礼貌地鞠躬,少年则是淡淡点了点头,他不亲陌生人,只道了句你好便不做声。 灵鹊一一回复他们标准的笑容,那是历年在名利场上练就的人魔鬼神见其都会喜笑颜开的表情,却透着深深的敷衍,年少的人觉察不出,只感她是个温柔的人。 “你们进去,我来驾车。”红坟将沉甸的行李丢进车厢,挑帘邀其余三人进入,宸儿与少年相视一眼,得到后者同意后踏上马扎。 灵鹊往红坟身边靠了靠,“我来吧。”未入许府时流落江湖的灵鹊几乎具备了所有的生存的技能,后得老管家赏识入了缨公子眼的那几年,也时常出门办事,风餐露宿,长行颠簸早已习惯,想从红坟手上顺过缰绳时却被前者扯了回去。 “好鹊儿,还是我来吧。” 灵鹊解读出了红坟眼底未尽之意,点点头也踩着马扎上了车。 “诶,初五,发什么呆呢?赶紧上车。” 好炽热色彩的女子今日偏偏着了件素衫,淡抹的脸上几粒褐斑如星辰点点,那双某个雨夜血翳遮捂的眸子一如往常那般清透纯净,倒影少年人一跃而上落坐在马车的另一边,他拾起缰绳又顺理成章地揪过红坟手中的另一半,淡淡说:“你指路,我策马。” 红坟微怔,闪过的那丝不思议被她藏匿地很好,也罢,再争下去也无果,她亦跃至马车上,“好吧,走着!驾!” 一路出了轶城往东去,不同城内栉比的指天屋檐,多的是些烂泥青石堆砌而成的农舍,各自人家都有栅栏,圈住一两只牛羊抬着痴呆的瞳孔目送马车轱辘碾过林荫小道上初秋的淡金落叶,一道长长的辙痕越过矮山,历了不知多少的土丘;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天色比起轶城来沉闷了许多,农户的屋子愈加稀少,炊烟更是要回首眺望才能看得清,直到马车驶进一处矮竹林,汨汨竹涛卷起一层又一层的清冽于眼前。 “到了。”红坟的视线如天色一般,伴随着目的地的愈加靠近而渐稀凝重,她几乎是滑下马车,双手不知何时虚握成拳。 宸儿挑起车窗布帘环视周遭,又好奇地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刚要开口询问此处为何,却被初五拦住,少年摇首,示意她轻言轻行,三人下车缓慢跟着前方几乎融进苍茫的身影,她如潮汐归海的玄龟,月色皓然却失了洋流。 橙黄青嫩交替的竹叶似刀,掠过素衣,脚下无路,满是枯草锐枝,她好几次被绊倒,扶着竹竿又跄跄起来,前方到底掩埋着怎样的瑰宝无人比她更明了。听闻遥远的西处有种大小不一石块堆砌起来的玛尼堆,是西边人民神圣的祭坛,取自三世如来心咒八字真言,视线落尾处的这座小小的青石丘,又在祭奠谁? 初五的脚步停驻在三丈外,视线伴着萧索落叶枕在女子的肩头,只见她小心翼翼,几尽虔诚地捡净石碑上的落叶,她深深呼吸,闭起眼睛覆手于石碑,似是在极力感受碑上诔文的锋利,而其动作的柔婉,却让人觉得她在抚着谁冰冷的脸庞。 “我来了,俏和尚……”尾音深深的缱绻不知何时染上湿润,“我以为我不会再来了……没想到临走之际还是想来跟你道个别,我这便要上京去了,小半年不得空回来看你……莫要生气才是。”话及此处,红坟却被自己逗笑,“你何时生过气?你连愠色都不曾有过半分……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若是哪一天我惹得你生了气,那便是我有了真能耐了,可笑的是最近我才发现我并没有这个能力……在你的面前,我也不过是汝佛眼中的俗门一物,堪堪不得特殊……罢了,谁教赠我欢喜的也是这样的你……”叹息声太过冗长,长到几乎分不清是竹林摇曳还是她近乎粘稠的声线,碑前女子的羽睫倏忽绽开,她定睛碑前风化的浊褐字迹,眼中的混沌忽而清明,只听她吟吟酷笑突兀迷离:“我啊……大概是恨你的……恨你如此不惜命,恨你把他人的性命摆在天秤上加持了太多筹码,而你本身却如鸿毛浮萍,只够供他人消遣……明晃晃的就像是……” 红坟咽下喉中翻涌而出的颤抖,哽噎着:“一个玩笑……” “我不原谅啊,此尘……”女子低头猛吸鼻子,又恶狠狠抬起头:“我没有办法原谅……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啊……”你们都忘了,我是怨祖啊,是这天地间第一缕因执念无消辗转而成的邪戾,我多的是看不开的执拗,多的是黄河水也冲不散的执念……无忱让我放过你,好,我放过那些你本想让我放过的人,而那将你当做玩偶的高官权贵,我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缄默的空气凝滞半许,碑前的女子忽地挑起自己的一簇鬓发,双指化匕,轻轻一划,垂发堪比落叶凋零在手,她紧紧攥着长发,心下暗暗发誓,后随手挑了块小石将落发压于碑前。 这样的行为场面遥在她身后的三人解读出了不同的意味。 再次起身的女子周身多了一抹磐石般的坚定,肉眼可见她背脊英挺,回身利索;瞥见三个同伴时候,她眼中的那些狠绝又如星空下海浪挤打出的泡沫,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里……是此尘师傅的衣冠冢?”灵鹊记得,此尘的尸身在那场弥天大火里焚作芥粒,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后与残垣断壁混杂在了一起,哪里还能寻得到他的残身起灵?心下翻腾不安的咕噜,她担忧的视线扫过红坟全身。 红坟微微颔首,视线的余光似乎还黏留于身后的冢上。 “红坟……你可知断发于人情的含义?”鸨娘博闻,她想给身侧的前花魁解释解释她方才举止有多么的……让人惊愕。 素衣女子上眼睑无力地垂落,摇摇头:“不就是决然之意?我只知我想这么做,这是我的决心。”她才不管人世的规则,于她来说这是毒誓。 原来她明白!“当真?你当真这般决定了?”灵鹊大惊失色,她年纪尚轻,风华正茂,怎可做这般打算? “废话。”万怨之祖讨厌旁人质疑她的决定,虽然身旁一直是她喜爱的丫头,但还是赠了她一记白眼。 灵鹊忽地怀疑起自己前些年教给红坟的礼教是否太过刻板,明明当年她最不屑的便是那些女戒,女贞之类的书籍,怎如今开始言传身教起来……“你何时变成了这样……”还是当初那个放火烧了许府书斋的叛逆女子吗? “我怎样了?”这报仇之事还需旁人置喙?红坟尾音夹裹了点点愠怒。 鸨娘觉得自己脾气这么多年也该练就个喜怒不形于色了,现下到了红坟这里怎么一戳就破泄露地毫无章法呢?她拦下红坟径直朝马车而去的脚步,终是忍不住心口那憋闷了许久的问题:“那……那……缨公子怎办?”比起疑惑,口吻更像是质问。 红坟的脚步一滞,身子僵跄在原地,头也不回愤愤:“这是我的事,不容他置喙,况且此事已成定局,他顶多是个旁观者的身份……”心底还有些虚的,必不能让无忱知晓这件事,若他再出手阻拦……铁定是完不成了,唯一庆幸京都离轶城大几千里,即便他提前预知自己想杀那些发布命令的掌权者,光靠那一咒“千里行,跬步为。”是铁定赶不上的,待他来到京都,黄花菜都凉了;这般想着,心中骤然一阵爽快。 “红坟!?”灵鹊强制性地掰过前者的身子,强迫她看着自己,视线如是摇曳的烛灯照进她这双明镜似的瞳孔里,“摸着你的良心说话,缨公子他怎就是个旁观者了?他……他为你做了这么多!”难道你从未发现他倦怠的视线瞥向你时总会缀上熠熠星辰? “多么……”红坟冷哼,“这只是交换的代价而已。”视线与灵鹊交织在在一起,前者沉下语气严肃道:“小鹊儿,他有求于我。”指不定哪天就打上我身上另一半灵修的主意了……那小子,如今已长成缄默清冷的模样,而那只是他的外表,是他迷惑旁人的计量,生而丰神俊秀是他的本事,能令旁人得此淡漠印象也是他的本事,而红坟则见识过他跪拜在地祈求力量的卑微模样,以及潜藏在卑微之下那颗孤高却绝不清寡的心;能忍得了最谦卑的礼拜,就攀得起最高格的野心。 “你总说他有求于你,他到底求了你何物!?”灵鹊亦被激地满脸赤红。 红坟张口结舌,目光流连在灵鹊怒气腾腾的面容上,半晌,她怏怏摇头失笑起来:“我到底在干什么,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甚是无趣……”她轻而易举挣脱灵鹊的禁锢,冷着眸转身离去。 “红坟!你又这般!”这般,像一面密不透风的高墙!明明是个对热闹如饥似渴的人,却总在不经意间突兀地落寞起来,便好像旁人的存在都聊胜于有,都是空气,都是花花草草,全全配不上她的一颦一眸似的。灵鹊最恼她这般兀自的困顿,她脸上的表情明明在叫嚣着害怕孤独,却自将画地为牢。武艺高强的鸨娘三下两步追上了前者,咬牙切齿:“你凭什么?红墓诔!你凭什么露出这种表情!旁人的关心于你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怨祖走到黑鬃马跟前,扯拉缰绳的手顿悬在半空,她不解地回过头,她望见灵鹊双目通红,当中血丝密布,俨然一副隐忍着极大情绪的模样,细细想来,自这小丫头成了醉梦坞的鸨娘,这些只属于孩子的肆意情绪只能在记忆里回味了,她眉头微蹙,不自觉伸手抚上灵鹊的下眼睑,后者触电般朝后退了退,却还是乖乖让她触到自己,红坟的指腹轻轻擦拭当中湿润,轻叹道:“就是因为太重要了……而每次失去,不知是对我残忍,还是对旁人残忍。”上万年了,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诛心劫,数不清忘却了多少重要的人与事,时间对谁都一样,却独独对她残忍,要她经历,却不准她带着记忆死去,要她一直活着,活着体验人的灵识到底是如何被抹干净……如何重复往返曾经做过的事情……所谓失去,便是一次次目送在意的人先她而去,一次次背负无人再记得的过往砥砺前行,一次次离开那些空欢喜之地与过往的自己背道而驰。 第三十八章 葛枣村 这样的渺茫,又岂是凡人能体会?不是她故意露出这样的表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何种神情能触到灵鹊的神经,她有些委屈但无可厚非,因为这个小鸨娘比她更难受,红坟柔声:“对不起啊,灵鹊,我这人啊,就是这种两面人的臭毛病,虽然看起来活泼,轩敞豁达的,但实际上动不动就丧气,矫情,你别怪我啊……好鹊儿,你若生我气了,我这心就如同万蚁啃了似的……难受的不得了……”万怨之祖疼惜地揉了揉她看起来消瘦实际上触感极好的肉嘟嘟脸颊。 灵鹊眉梢颤抖,“啪”的一声打掉红坟的手,撇过头去胡乱擦了擦眼角,嘟囔:“万蚁啃食手上还这么大的气力!”迟钝的花魁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套油腔滑调? 见自家小鹊儿脸上重新拾掇起悦色,红坟也跟着憨笑起来,“对嘛,这才是灵鹊。” 鸨娘脸上飞过一阵霞后回归正题:“虽然这话说出来有些无情,但斯人已逝,人应该往前走,而非停留于过往……” 苦口婆心,絮絮叨叨,红坟摇头晃脑指了指虚无的空气:“嗡嗡嗡……小鹊儿吃虫子不?我抓来送你啊?”随手“啪——”地一声,小小的蝇冲尸体彩色的烂泥般黏在某前花魁的手背上,而后便见其嘚嘚瑟瑟将手背在灵鹊的眼前晃荡。 “你!你给我起开!”这家伙没的好了啊!灵鹊矫健地躲开前者的虫浆攻击,前者紧跟其后叫嚣:“别跑呀鹊儿!你不是最爱吃虫子的嘛!” “你个劳什子!”某位鸨娘被逼出脏话。 两人如是孩童一般相互推攘嬉闹,绕着马车来回转圈,黑鬃马儿半垂铜铃大电眼瞅着这二人幼稚的行为咴咴嘶鸣。 “你看她俩,一点大人的样子都没有……”宸儿嘴上不客气,心中倒是看着好玩,恨不得跟着一道追逐,她不自觉拉扯身旁的少年,“初五哥哥,京城都有什么啊?大房子,大轿子吗?有好吃的糖糍粑粑吗?” 没有一如既往的宠溺回复,少女纳闷地抬头仰视她的少年:“初五哥哥?” 被唤之人并未有任何反应,泼墨一样的瞳仁似乎粘滞在这双桃花眸中央似的一动不动,木讷的视线贯穿几棵矮竹不知射到了何方,眉宇拢在一起折成个形象的“川”字。 丫头困惑之余举手在少年眼前快频率晃了晃,踮起脚在他耳边加大声道:“初五——哥哥——!” 怔愣之人如梦初醒般颔首:“怎么了?”神来之笔的眸子重新泛起原有的光亮。 “什么嘛,宸儿方才所讲的初五哥哥全未听到!”小姑娘腮帮子鼓了鼓,似怒还嗔。 初五羽睫微颤,“对不起,宸儿,刚刚走神了……你方才说什么?” “京城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思绪半刻,呢喃:“我不知。”少年从未离开过轶城,这算是他第一次远行,“听旁的人讲,那里应是天下最安全,最富饶的地方。”那里也住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下主人。 小姑娘雀跃的神情忽地降了温,她眼光闪烁:“阿兄曾说过,京城到处都是越不过的高山。”那时候的她以为京城是个群山环绕的峻拔之地。 少年轻轻覆上丫头的脑袋柔声慰藉:“宸儿不是正在替阿兄去见识更大的天下吗?” “对!没错!宸儿会替阿爹阿娘还有阿兄,去更大的世界”光亮重新回缀,宸儿甜甜地笑了起来。 “喂,你俩!聊什么呢?赶紧上车!” 红坟牵着马车缰绳朝二人招手,她眼中他们可谓天作,少年俊逸少女甜美,挽在一起的手似是原来就长在一起似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竟是瞧着也让人感到羡慕。 “待从京城归来,我替你俩把婚事办了吧?”当此话脱口而出的时候,红坟有些纳闷地敛眸,她甚至在内心深处反思自己这句话的缘由,或许她太爱说书人醒木下缱绻的故事结局,太希望自己渴求的那份人世真情能在自己的见证下诞生。 只是,有些刺眼。 闻言,宸儿夸上马扎的脚兀地滑了一下,她本就桃红的脸颊瞬时熟透的苹果似的,纳声掩息迅速上了车,与之反应截然不同的少年只是稍稍垂下眼帘,羽翼一般的睫在眼睑处投影出小片阴翳,他一跃而上,扬起缰绳,面无表情凝视前方蜿蜒的道,倏忽开口:“多谢。” 万怨之祖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不想笑的时候扯动嘴角是很费劲的事情,她嘴角的弧度看起来更加像微搐,“不谢不谢,我爱看十里红妆,鞭炮齐鸣的场景!” 少年没有再回答,自顾扬鞭,“驾。” 两匹黑鬃马仰脖嘶鸣,迈开蹄子带动马车的轱辘,于来时的辙痕上留下新的痕迹。 树木灌丛越往东走越是稀少,道路也渐稀明朗,两侧多是广袤的无人耕种的废田,当中杂草丛生几近稚子的身高,沿着年久失修的官道行车至暮霭浓浓,落日余晖里染上夜的凛冽。 第一阵晚风来临时,灵鹊从车内探出头来:“再往前三里,应是会路过葛枣村。” “村子啊?好啊,有地方借宿比啥都强。”红坟乐呵。 还有什么比赶路不必风餐露宿更幸运的事?然而红坟迎来的却是身后冗长的缄默,还没等她打破这憋死人的静谧,车板的另一边初五声音隐晦至极:“葛枣村是空村。” “什么空村?全村搬迁到轶城了?”那岂不是更好?白拿白住。红坟自顾自在脑海中安排上了。 灵鹊摇了摇头:“不是搬迁,是都死了……” 红坟呆怔一瞬,转过头:“死了?怎么死的?”这可真是糟糕中的大糟。 “一年前陌湖发了洪,最近的葛枣村被淹没,洪水退去后又爆发了瘟疫,当时的官府将整个村子隔锁了起来,不准任何人出入,此举将瘟疫遏制在了原地,却让整个葛枣村遭受了灭顶之灾,此后,村子便成了远近闻名的鬼区。”灵鹊想起如今的花魁王远君,她是村中的医女,活下来的几率定是比普通人高出许多。 初五紧握缰绳的手渐稀泛白。 车轱辘声似乎成了这条路上唯一的响动,“咯吱咯吱”像是枯老的磨盘无人自动,又像堪堪风化的机杼响应呼啸的夜风,红坟环视四周,心下泛起不好的预感,瞳色渐渐被猩红渲染。 曝死的怨梓能改变地形,更何况是整个村落数百名枉死街头的百姓?即使是入夜整天幕沉入深海也能觉察到前方更甚的鸦黑,就好像所有的光亮都被吸食殆尽,黯得令人害怕。 “无他路可行了么?”初五忽地勒住缰绳,转首问道。 村落颓败的栅栏吱呀摇晃,依稀觉得不是马车行至葛枣村前,而是葛枣村在向马车靠来。 灵鹊摇了摇头,“除了横渡陌湖,便剩葛枣村后的乌松山了,山中植被丰茂,瘴气弥漫,很容易迷路……”她以为少年孩子脾性惧鬼怕怪,安慰道:“平常远行我多从村中走,并未有任何异样。” ‘那是因为你藏于袖口的短匕乃是无忱的法器炼化而来……这法器灌有他的灵修,别说怨梓,即是怨体也要忌惮三分……’红坟见识过灵鹊的那把充斥着灵修的短匕,匕身通体牙白雕着两条显戾的蚺蛇,匕首薄如蝉翼横看几乎隐形,匕刃尾处隐约“噬骨”二字。想及于此,红坟嘴角抿开一盏冷冽的弧度,‘看吧,判断一个人真正的性情,从不是表面功夫……这番毒辣的设计,绝非出自一个冷清无争之人。’ “还是渡——” “就从村子里走。”红坟将少年的话拦腰斩断,她看向初五,“有我呢。” “初五哥哥……”小丫头也从车厢里探出头来,紧抓着少年:“这是什么地方啊……好冷啊……”说话间,口齿处飘出缕缕薄雾。 红坟睇向少女,从她苍白的面颊中探出不寻常,‘宸儿曾被怨梓侵染过,要比常人更加难耐怨梓的侵入……’想罢,她咬破了食指,转过身对上宸儿:“宸儿,我这儿有个驱寒的法子,你要试试吗?” 小丫头愣神:“什么法子?” “过来点儿。”红坟讳莫淡笑。 “神神秘秘的……”宸儿嘟囔着凑过身去的一瞬间眉心处微凉,她惊吓着弹开:“什么东西啊!?好恶心啊!黏糊糊的!”说罢便要伸手去擦,却被红坟攫住。 “诶诶诶,怎么说话呢!”恶心?黏糊糊?某怨祖没好气道:“你且看看身上舒坦点了没?” 被红坟这么一问,宸儿倒是真觉得血液畅通周身轻松了许多,她支吾:“好,好是好点了……你到底在我头上涂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不会是……马尿吧!?噫——!”想及于此,姑娘口齿不自觉飘出个嫌弃的语气词。 万怨之祖被自己喉间忽如弹出的口水呛得前胸贴后背,‘不识好人心的死丫头……’忽地她眼中划过一缕促狭,从袖口中取出一页符箓,神秘朝宸儿勾了勾手指:“脑门过来,我替你擦擦。” 只待小丫头脸一凑来,红坟眼疾手快地将符箓贴在了她的脑门上,遂念:“惑去智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唔!”小丫头被一页黄符遮住了视线,伸手便扯,却发现怎么也扯不下来,“这这又是什么……”红坟这一掌拍在脑门出火辣辣的疼,但伴随着她的咒语声,一股暖流自上而下混在循环的血液游遍全身,说不出的舒坦。 瞅着少女可怜兮兮被一道黄符框着,某万怨之祖心情说不上的舒爽,她讪笑:“保护你的东西咯,别再费力扯啦……若无它护着,说不准什么东西从黑夜里钻出来,嗷呜就是一口,你这细皮嫩肉的小身板都不够它们塞牙缝的~” “初五哥哥!”小丫头被吓得缩向少年背后,怒嗔:“墓诔姑娘吓我!” 少年向红坟递赠一记‘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的眼神,而后侧过头柔声安抚少女。 还真是情深意笃地令人心情堵塞,红坟口若嚼蜡,兴致寥寥地转睛,却发现葛枣村早已近在眼前,马儿也不知何处停了下来不愿再往前,身后的灵鹊一把扯过鞭子,“驾!”她用力抽鞭,马儿除了犟直于原地仰天嘶鸣一动也不动。 红坟阻拦灵鹊再次落下的鞭头,冲她摇头:“它们不愿再往前是因为当中有令它们恐惧的东西,不可再强迫。” “……”灵鹊思量半许,跃过红坟跳下马车,“我进去查探一番,你们等我。”说罢,头也不回地冲向了满布浊黑怨梓的葛枣村中。 “喂——鹊儿!你等……”连忙跟着一并下车的怨祖差点咬到舌头,黑幕吞噬光亮的速度实在太快,小鸨娘瞬间就没了踪影,这下可把红坟急坏了,心里一万个焦急,‘这个小家雀儿,是不是以为这里就你一个人会武功?’掏出一页黄纸,缠绕在右手双指上:“一点寒芒耀浊夜”咒语渐落,冷冽的耀光双指上冉冉而起。 初五将宸儿抱下车,嘱咐她紧跟着自己,小丫头脑袋粘着一页黄符,看起来有些应景的诡异,少年来到红坟身边黯然道:“葛枣村当时只出现了少数瘟疫病例,轶城城主恐其辖区动乱殃及仕途,言令封锁村落,严禁消息漏出,不准轶城医者施以救助,若偷跑出城不论康健都做感染处理,仅仅两个月,整个村落哭嚎遍地,从鲜活的渔村变成了鬼城。” 闻言,怨祖心口顿生闷阻,她声线有些颤:“跟紧我。” 脚步踩在枯枝上发出清脆的崩裂声,进入葛枣村的一刹,那些绝望的哀嚎与撕心裂肺的控诉迷离在怨梓之中,呼啸着朝怨祖涌来,伴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那些惨绝人寰的场景愈加明细。 “你怎么了?” 见前者蓦地停下脚步驻于原地惴惴不安,初五忙不迭上前抵住她即将趔趄的身影。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恍惚间,女子好像踏入了一年前的葛枣村。 …… 烈阳烘烤着龟裂的大地,每家每户门前白布悬挂,纸钱如是落雪般四处飘扬,有些人家买不起棺椁,只能草席裹尸令家人暴晒于外,腐臭熏天,蝇虫不分活体死尸四处歇停,人们无暇顾及那些所谓丧葬礼仪,只因为自身也已染上疟疾,一张张面孔上缀满无望的乌黑,空茫的瞳孔只剩苍茫天地堪堪的残忍。 第三十九章 血肉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谁的歌声悲愤凄绝,犹如钟山泣血的鸩鸟,红坟受到歌声的牵引,寻那凄悲之音而去,谁知她刚要推开那扇掩住声音的大门,身子却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强力一扯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而去,天旋地转间,那些画面突然消失的一干二净,歌声亦戛然而止,回过神的红坟这才惊觉自己身在一片黝黑的潭水前,寒风猎猎,鬓发拍打着她的面颊,有些疼。 木讷地转过头,正是气喘吁吁的少年紧紧拽着她,他背着宸儿的腰身显得局促,紧蹙的眉头方在诉说焦急,红坟视线落在他微微颤抖的左腿上。 “幸好……赶上了……咳咳……”少年的鼻尖挂着薄汗。 红坟有些歉疚,嗫嚅问:“刚刚,我怎么了……” “不知何故,你如魔怔了似的,不听言也不顾阻拦,一个劲地往这死潭跑……”趴在少年肩头的宸儿声线有些愠意,她又说:“还修行之人呢,心智居然不如常人,这么容易就被迷摄了去,若不是初五哥哥,恐你又掉水里了。” “宸儿,少说。”初五侧过头,前者怏怏闭嘴。 怨祖理了理情绪,伸手弹了下宸儿的脑袋:“嘴毒的小丫头,谢谢你们还不行嘛?” “唔!”小丫头吃瘪地挠挠头。 “这里不对劲,要小心。”初五叮嘱。 “真糗啊,居然需要个普通人来提醒你。”阿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飘忽至乌黑潭水的上空探视了一番,返还红坟身旁:“潭底白骨森森,至少百人。” “这里是……抛尸地?”红坟不予置信。 闻言,初五只感脑后脊髓被谁抽了去,徒剩寒风灌入其中,他借着红坟身旁的寒芒瞠目扫视四周,胸口的撼动震得他脑袋有点晕。 “初五哥哥!?”感受到身下少年的颤抖,宸儿从他的背后滑下回搀他。 见状,红坟跨出去的一步悻悻缩了回来。 少年冷汗直流,苍白的面容上缀上慰藉少女的笑意,“没事,我没事……只是方才跑的太急,现下有些疲倦……”喘息声愈加沉重。 “小姑娘们各有保身招,这小子什么都没有却依然能在这种几乎能抹杀一切活物的环境里毫发无损……”阿祈颇为好奇。 红坟闻言,下意识瞄向少年的右眼,他的点睛之术并未消失依旧是泼墨的瞳仁,说明这种环境于他来说是安全的。‘这种时候应该考虑他的安全,而非疑惑他为什么没有危险傍身。’红坟隐匿疑惑,从怀中掏出一叠符箓,对阿祈暗道:“当务之急是找到灵鹊,这里交给你了,帮我照看一下。”说罢,留下寒芒悬于原地,纵身越过二人,消失在了黑暗中。 “喂!你去哪?”宸儿又惊又惑,穿透力极强的声线劈开层层黑雾。 “你们在此等我,不可妄动!” 黑暗中传来幽幽的回答。 “要是有危险怎么办!?”小丫头质问的口吻带着尖刺,未等她尾音没入夜空,尤见寒芒旁侧耀出一盏夺目的金色光芒,将这周遭照得锃亮。 初五墨色的瞳仁映照金光,从中走出一影与自己身形相差无几的少年,只是他散发披肩,身披金鳞铠甲,耳廓拔尖,那双一样的桃花眸不似少年那般淳清温润,而是溢满了促狭与妖异,然他光芒万丈,又显得神圣非凡。 “你是谁!?你是……初五哥哥?”小丫头扭了扭眼睛,不确信地看向身旁的少年。 初五忆起红坟醉酒那日,从她身上看到的那团金光,“那日……她身上的金光……” 金尊男人凌傲抱肩,居高临下睥睨二人,微眯的视线落在初五身上,沉厚的声线如是穿越过无数的时空而来,“小子,见了本尊,还不下跪。”没有起伏的音调是命令不是疑问。 “你不是初五哥哥!你是什么鬼东西!?”宸儿扯下发髻上的簪子,利尖对向跟前这个来历不明的俊美男人。 ‘真是不讨喜的丫头,红坟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果然不能被第一印象骗了,她的温柔娇羞似乎都只留给她身侧的小跛子,阿祈眉头微蹙,啐了声“聒噪”,手一抬,小姑娘如是断线偶人软绵绵地倒向少年。 “你做了什么!?”初五接过少女,怒目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却完全迥异的脸。 “早睡早起身体好。”阿祈用锐利的指尖百无聊赖地搔刮下巴,“况且,有些事情,你也不想让她知道吧?” 初五一怔,不再言语,只搂紧了些怀中的少女。 “说吧,你与这村子有何干系?”阿祈不是没看到少年明明没有灵修却能避开那浓郁的怨梓,与其说是避开,倒不如是那些怨梓在主动退让。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初五面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前者冷笑:“你从一开始就抗拒来此,且对此地过往了如指掌,我很想知道,既然当权者封了当时的消息,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少年嘴角勾勒起一抹浅笑,意义不明,“灵鹊亦知,你怎么不去询她?” “她手中掌控情报网,这种事情自然瞒不过她,而你就不一样了,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喽啰,知道如此机密事件除非亲自经历,别无他法。”阿祈高高在上,口吻中的笃定带着天然的轻蔑。 “小喽啰……”少年隐去笑意,桃花眸中折射出冷冽的光线,“你猜的没错,我是亲历者。” 这些未在洪涝中丧命的人群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他救上来的。 而他的拯救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令他们再一次经历死亡,少年浑身颤抖,连呼吸都如是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轶城城主景肆翔,任由疟疾肆意在村落传染,村中人全全死去,便对上谎报此村聚众谋逆,全村人都参与其中投身绿林……”一直给人温纯印象的少年眼中怒火中烧,只见他明秀的眸化作利刃,恶狠狠刺向阿祈,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而他……倒成了剿匪的功臣,享受上头褒奖的同时又收获了名誉……” “……”阿祈玩味的视线突然灌了铅,他似乎能看到少年身后展露出的一张张怒不可歇的面孔,那群在瘟疫中死去的人汇聚在他的身后,却保持着安全距离,原来……少年曾有恩于他们。 “你说的没错,我只是一个喽啰……”少年着了火似的视线忽地熄灭,他透过阿祈看向这片黑压压的潭水,“我的能力,不过只是暂时救人不死,却不能让他们活着……”那颗自责的心夜夜受折磨,他那蚍蜉的力量,又如何撼动上苍。 阿祈竟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当他说出这番白搭的回应时,连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这是命数,无可逆改。” “这是血肉啊……”少年发笑,眼中暗涌跌宕,他巍颤着握拳:“是清早叫唤的买卖,农忙时的互惠互助,邻家稚童哼唱的歌谣,是各家各户……想把日子过好的心愿啊!”泪水翻涌而出,无措地滴落。 这是一张与自己何等相似的脸啊,却能做出如此活生生的表情与情绪,阿祈眉梢染上一丝焦躁,好似嫉妒,又如同情。 “呵……蠢货。”‘你只看到人心的光芒,却抛却了当中的晦暗,总有一天你会因此失去更重要的东西……’阿祈冷嗤一声,重新化作一团芥粒光束悬于半空。 越往村子的深处走,越能感受其凌冽的低温,红坟看到自己的吞吐凝作雾气散于黑夜里久久漂浮,她抖了抖几欲结冰的手,利索地抛出符箓:“无为有处有还无!”咒语过后,寻人的灵识瞬时穿透浊雾悬出芥粒的长线,然而此状不过维持小许,那些浊雾怨梓如是啃食似的将灵识全全吃了个干净。 “为什么会这样!?” 红坟举着寒芒的手不住地颤抖不已,投影于黑夜中也是颤颤巍巍的模样,她加快脚上的步伐,却如同在迷宫中旋转,晕头转向失了方向。 “灵鹊——!你在哪儿——?” “灵~鹊~你~在~哪~”诡秘的回声于逼仄的空间里来回游荡。 就在红坟再次掏出一叠符箓出来准备寻灵时,之前幻象中幽渺凄厉的歌声响了起来: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悲怆的嗓音吟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戏谑,仿若就在身后数尺,忽远忽近,时疏时促,然当红坟转过头,那诡谲的声音又猛地拖到了远处,空渺凄厉。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出来!别躲在暗处!”红坟昂扬的语调很快销匿在暗夜中,那回应听起来仿若出自另一个人的口中,萎靡不振。 挽歌未曾停止,好似在他们来之前就一直处在吟唱的状态,哭的是这枉死的魂,吟的是这暗无天日的世道。 ‘本体是那个唱歌的女子吗?’怨祖沉下心来思考,想起灵鹊的瞬间好不容易可以思绪的脑袋又开始翻腾,她轻啧一声,“这丫头,待寻到你,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一把扯过脑后的龙骨笄,狠狠刺向左手,鲜血喷涌如花,滴落在地晕开一团黑雾,红坟忍着剧痛:“大象无形!” “嘭——”的一声,凶兽踩着傲娇的步伐从腾腾白雾中缓缓走了出来,它舔舐嘴角的新鲜血液,餍足地眯起世人眼中灾难一样的瞳,他用脑袋拱了拱红坟,似是待她下达命令。 “不行,太小了。”应招而来的凶兽还不及村外的黑鬃马大小,红坟凝视它小的可怜的残翼,“这还不及穷奇本体的千分之一……”红坟紧握尖头沾血的龙骨笄,再次狠狠刺进左手,而后向前用力一滑,手臂被划开一道狰狞的血口子,腥香的气味惹得小穷奇摇头晃脑,红坟咬牙调笑它:“这不是给你,是给你大哥的。”鲜血很快侵染了素衣,红坟大吼一声:“吾需本体十分之一!大象——无形——!” 巨大的地震伴随着剧烈的晃动,宸儿在初五怀中缓缓苏醒,少年苍白的面容上绽开一丝牵强的笑,从模糊到清晰,她猛地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却不见那桀骜的铠甲少年,“初五哥哥,你没事吧?方才的那个怪人呢?” “他消失了。” 就在方才,金光似是感知到了什么,立即消失在了原地,也许与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有关。 少年将宸儿扶了起来,遥望村子的西头,那里似乎发生了什么。 ※ 静谧的林园内,几排铜铃突兀地晃动起来,声响愈加激荡,几名负责观测铃铛的小童原本昏昏欲睡,而后差点被铜铃声惊得当场猝死,令他们更加惊恐的不是当值期间嗜睡,却是正打算汇报情况时,身后俨然已经出现了设置阵法的尊师。 “师尊——!”儒袍小道们齐齐下跪。 男人清冽的衣袍上沾染了夜露,可见是匆忙跃空归来,他一向毫无波澜眸子现下多了几分愁色,他挥一挥手,小童们跪拜行礼后匆匆退去。 ‘此番,你又动用了多少灵修与鲜血?’绵长的叹息与夜色交融,比秋月萧瑟的人儿广袖一挥,躁动的铜铃全全禁声。“血祭只会加速天劫的到来,你到底何时才能听我一次劝……”倦怠中燃起若有似无的惆怅。 夜风偶起,垂地的雪色发带伴着淡灰儒袍肆意扬曳,男人负手伫于轩亭,不消一会,身后出现个小童禀报道:“师尊,宁安寺传来消息,荣王多日监工疲惫,今夜与下属对酌时晕厥。” 男人嘴角泛起早有预料的涟漪,点点头。 小童深谙眼前谪仙的动作寓意,磕头跪拜后退去,园林又复归原本的静谧,没有寻常人家中秋虫儿闹声喧,亦没有喋喋不休的叮咛,这里孤寂像是一地荒野,却被人打理的井井有条。 无忱转过身,拈去落在石案上的落叶,案上的黑白对弈还保留在当初的模样,他叮嘱下人们不得靠近园中亭,于是乎这里打扫全都交由他自己负责,偶尔有空他会来此坐上半刻,沏一壶茶,留一盅在对面,就好像,当初的人还在。 第四十章 噬骨灵鹊 葛枣村的上空甫一遮盖了块暗翳,它扑扇庞大的残翼,卷出的狂风将弥漫在葛枣村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唔……” 栈坪上的小丫头觳觫地窝在少年的庇护下,突如其来冲击力使得二人不得不掰扯住板甲罅隙作为平衡的支点。 “初五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小丫头一开口说话,那些无孔不入的砂尘碎土接二连三管入口中。 少年抿唇摇头,他望向不远处的风暴中心,一抹担忧浮现在眼中。 夜空中的红坟攥着穷奇的鬃毛,待浓雾一散,她扫视整个村落,“灵鹊——!” 无人应答。 视线的落尾处,是一方显得格格不入的祠堂,它的完好程度与那些残垣迥异,白墙青瓦马头墙,坐东朝西,俯瞰结构“丁”字,可能是村落颓陨后有人过来翻了新。 呼啸的风使得祠堂中悬挂的惨白灯笼如有生命一般疯了似的相互碰撞,与大门吱呀声相互交织,灯笼上文字各异,有的记录的是这座村落新生孩童的生辰八字,有的是捐纳人的虚衔,也有的是祈愿灯笼,“吾乡平安”、“高中状元”、“喜得贵子”、“康健安乐”……不知是否恍惚,红坟仿若能看到当初悬挂这些灯笼时村民们脸上绽开的欣喜,她晃晃脑袋,甩去这些乌虚的幻象;过了前厅,来到主堂前的大院,骇人的场景就此展现在眼前。 密密麻麻的棺椁拥挤地靠放在一起,连同着天井也一并被掩住了,有的略小一些的,被直接放置在大棺之上。 祭祀台上,袅袅青烟,俨然是刚有人祭拜的香火。 红坟腾空而起,跃过那些横七竖八的棺椁,高空俯瞰确要比平视震撼的多,少说也有几百口。 诡异的歌声,猝然而起。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怨祖落到了一口厚实的棺椁之上,手夹一纸符箓,狭长的视线环视四周:“何人装神弄鬼!?若再不出来,休怪本怨祖烧了你这祠堂!” 勒令的言辞方落,一盏魅影从侧厅呛咚呛甩着水袖,踩着莲步而来。 红坟见来者倒吸一口气,映入眼帘者正是浓妆扑面,水衣襦裙的灵鹊,只见她无神垂眸,呆滞的面容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空洞的眼神如是被摄了魂。 她在原地起舞,踮脚,勾腿,挥袖,旋转……口中溢出渗人的曲调。 红坟纵身来到女子身边,一把挽住她:“灵鹊,灵鹊,快醒醒!” 女子如是卡壳的木偶,机械地想要抬手却被来者钳制,蛮力使得关节发出闷声,红坟一听,那是脱臼的声音啊!吓的连忙松开手,“对不起,鹊儿!对不起……”战战兢兢道歉,红坟定睛女子弯成夸张弧形的手腕痛心疾首。 灵鹊目光浑散,不知疲倦地在原地起舞,赤足踮脚导致她的足指红肿不堪,脚下的碎石将她的脚底割出深浅不一的伤痕,血迹伴着她好看的舞步被擦得到处都是。 “她被缚身了。”突然出现的金光确声道。 红坟余光一瞥,“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保护他们么……” “我没有义务执行你的命令。”阿祈冷腔。 是啊,这万年的相伴只是因为他的喜好罢了,红坟差点忘了,阿祈于她来说从来不是下属的关系。 “他们还好吗?” “不必担心。” 若是阿祈这么说,那二人现下必定是极为安全的,红坟放下心中石头,目光锁在灵鹊身上,她将手上的符箓抛向空中,默念道:“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安慰身形,侍卫汝真——!?”话音未来得及落下,符箓被一股强力的能量弹了开,在风中燃烧殆尽。 “怎么会这样?”怨祖大惊。 阿祈想夸赞红坟临危不掉链子,以她的脑子还能记得驱怨咒当真了不得,然而她还是低估此怨的能力,“此村数百枉死黔首的怨,岂是一句简单的驱怨咒能清理干净的?” “不对,灵鹊不会被轻易缚身的,她身上明明带着‘噬骨’……”许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红坟赶忙摸索仿若得了多动症的灵鹊,她早已不是原先那套衣服,袖口的短匕也早就不见了踪影,“怎会如此……”红坟焦急地环顾四周,骤然发现壁龛旁一缕幽幽的白光正闪烁着,她来到跟前端详,正是被插钉在香炉上的“噬骨”,反观旁侧棺木上错乱无章的划痕,许是先前灵鹊在此处的打斗痕迹,然划痕深浅不一,劈砍皆有,全然不是一个稳练武者该有的手法,简直就像胡乱一气,情急之下攻击。 ‘或许灵鹊一开始陷入了某种幻觉中,许是开始知晓处境做出的反抗?此怨利用地利幻境促使她失了手中噬骨……’怨祖心口浮起丝丝不安,倘若无忱的术法无用,她又该怎样去救灵鹊? 红坟的本术全全源自戎祀结合的上古战祭,几乎清一色用以战争,戾怨之力是她的本源,带着不详,可以说她就是伐戮本身,若无无忱悉心研究出的针对性的咒术系统,恐到现在她也只能是个招来祸事的体质。说到底她就像个积满水的水壶,却没有合适的疏导口将这些积水用在必要的地方。“小鹊儿……”红坟凝视小鸨娘在她跟前玩命的跳舞,胸口涌出前所未有的愤怒。 明明曾经也驱逐过很多缚身怨,多是抱着缚身者不幸死去也无所谓的心态,然此时此刻,她却恨不得一切都冲着自己来,也终是明白宸儿面对阿爹尸体义愤填膺的模样到底倾注了多少的悲怆,那个月夜,灵鹊对自己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她现下是真真感受到了。 穷奇扑扇的大风肆虐,吹乱了红坟的鬓发,灵鹊舞动的身姿亦摇摇欲坠,红坟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忽地纵身向前,一把环拥住了她的小鸨娘。 阿祈在一旁不言语,若有所思。 怨祖隐忍的声线缓缓飘进被拥之人的耳廓,“放过她……有什么都冲我来。”怀中的人儿发出“咯咯”的呓声,许是想要奋力挤开红坟,却发觉不是对手;灵鹊浑身的骨络都在叫嚣,那些都是挣脱不及又必须机械舞蹈的两股力量触碰在一起反作用于肉体错骨的疼痛,红坟咬牙不去听,她心上揪痛,闭眸吼道:“放过她!——你想我做什么都可以!” 半晌后,身下人骤然停止挣扎,木讷地矗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个徒有人类表象的木头人,“她”歪了歪脑袋,眼中闪过诡谲的亮色,只听“她”用灵鹊的声音一字一顿:“拿……起……匕……首……” “……”红坟虚握双拳,松开“灵鹊”,一步一步朝壁龛走去,她伸手去碰触匕身时候,身后的金光疾疾阻在她跟前: “不可。”厉声喝止。 红坟视线从灵鹊身上挪开,对金光淡淡命令:“阿祈,让开。” “此物伤身。” 这是无忱用佛道两门至宝做成的法器,具有相当强大的诛祟能量,他竟能将此物赠于灵鹊,其一可能是因为重视于她或是此次她所办之任务,其二,便是一早就知道此行危险,教她防身……怪不得这般容易就同意了红坟的随行……阿祈一再给自己下暗示,千万不要如他猜测的第二条缘由。 见金光依旧盘桓在原地,红坟越过他,上前一步,“噬骨”的幽光如是一层薄薄的绒晕,包裹着匕身,伸出手触时被附着其上的炙白光芒灼痛手心,“嘶——”怨祖吃痛,心中黯然,自己到底也是个怨,这些被制造出来避怨的法器终究于她格格不入,她调整好呼吸,再次抚上匕身。 钻心的灼烧如是万蚁顺着身上的每一处毛孔爬进血管中,先是肌肤着了火似的疼,后缓缓流入骸骨,红坟甚至能听到啃噬骨髓的声音,她颓然跪地,一只手紧紧扣住壁龛的旁的木案,勉强支撑身形,冷汗顺着脸颊的弧度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开出水渍的花。 行动能力瞬间被“噬骨”剥夺。 发号施令的“灵鹊”畸形的步伐走到红坟跟前,身后留下长长的血脚印,红坟费力虚喘着:“你别动,你别动了!你说什么我照做!”那是灵鹊的身体,即便已被占据,也不能让她再受伤。“你放过她!” 前者口齿发出一声艰难的嗤音,分不清她到底何种情绪,诡异的声调夹在冷寂逼仄的祠堂里: “放……过……她……谁……来……放……过……我……们……” “……”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红坟咬牙,再难吐话语,她无措地抬起头凝望“灵鹊”,发觉她一开始木讷机械的神情突然变得异常痛苦,那缚身怨的情绪已然感染了她。 阿祈化作金色光影,冰冷地说:“你们早已死于瘟疫,何必继续害人害己。” 随着阿祈的语落,空寂怪异的嗤笑声响起,红坟怀疑这样的刻意的笑声是否会伤害灵鹊的嗓子,她本是个说话声如夜莺的妙人啊……‘是啊……瘟疫,灵鹊也说过葛枣村整个村子都是死在那场大洪之后的瘟疫上……’ “何……必……害……人……害……己……”怪异的声线重复阿祈的话,听来甚为阴冷。 “如果我没猜错,那潭死水不光只是当初的抛尸地,也是这一年来被葛枣村所害之人的沉尸之地。”阿祈观测水中的怨梓,有乌黑也有湛蓝,那些无辜的怨梓被压制其中,通往轮回门的机会被一一褫夺。 红坟眉头一蹙,她似有印象那浑浊黑雾中偶能瞥到零星半点的新鲜怨梓,当时她满脑子寻灵鹊,未曾多想,而今阿祈这么一提,她倒又想起了什么,“湛蓝的怨梓是新生雏怨的灵识,能力并不大……即便是再浓的执念,也有一个堕落的过程,整个葛枣村虽然都死于瘟疫,但若想要汇聚成如今这种阵仗,势必要行恶积怨,这一年里,势必弑杀了无数的过路者,将他们溺毙于潭水中阻断他们轮回之路……你们……”红坟一怔,眼神阴鸷下来:“你们想要……扩充葛枣村的怨梓。” 为何身在轶城,自己却从没有听过葛枣村的传闻?这么大的怨窟,她竟一点都没有耳闻,甚至,毫无知觉…… 阿祈顺着红坟的话继续说:“暴毙缚地的怨者,怨梓乃为实物,如此想来,葛枣村便是你们的实物,你们在向轶城靠近。” 红坟大惊失色,“为何如此?轶城百姓与你们无冤无仇!” “轶……城……”提及这两个字,“灵鹊”浑身颤抖起来,后后牙槽磨出刺耳的声响,“该……死……全……都……该……死……” “该不该死,由不得一群已死之人来判定。”说罢,金光中窜出一道颀长人影,他一身金鳞铠甲,长发肆意,耳廓比之常人尖长些许,他的面容被高高的束领遮挡,恍惚间唯见他那双促狭冷冽的桃花眸,说不出的熟悉……红坟发誓她这辈子最想见到的就是阿祈的脸了……以往的岁月里她见过无数次他藏匿在金光下的身影,却从未瞻仰过他的姿容,这次也是一样,然她此刻却没了拨开他束领的欲望……只见矫健的人影疾身跃至“灵鹊”身旁,尖锐如爪的指尖瞬时便要刺穿“灵鹊”的眉心。 然而那动作却在一声撕心裂肺的“住手——!”下,戛然而止。 阿祈侧眸,长发肆意张扬,那从来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眸中映入红坟惊恐万状的表情,她后怕地喘着气,一只手握着“噬骨”,一只手费力撑在案上,只听她哀声道:“不要,阿祈……她是小鹊儿……” 金鳞铠甲的俊拔身影失望地转过头凝视“灵鹊”,他那暗褐的瞳仁豁口里,折射出洞烛其奸的光芒,然却对此毫无作为,红坟的命令于他来说一直是喜好问题,明明只一击便可换来的安宁,此刻却只觉得手上被束缚了太多看不见的锁链。 第四十一章 探灵 “红墓诔,你会后悔的。”阿祈撒气似的收回手,撇开目光。 “灵鹊”嘴角掠起一抹劣诡的笑意,她忽地恶狠狠捶打自己的胸口,嘴角瞬时滚出腥红。 “灵鹊——?!”红坟气力被“噬魂”束缚着,光是这一声大吼便要了她几乎所有的力量,她狼狈地看向女子,几尽祈求:“别!别伤害她!” 敲锤的手停顿下来,“让……他……消……失……”“灵鹊”命令道。 红坟不安地瞄向阿祈,又在触及他暗褐的瞳孔时缩了回去,“阿祈你……不必化形了……” “你——!愚笨!”她何时变得如此愚昧?这丝丝人情将她困得牢牢的,虽说她本就不聪明,但从未蠢笨过,多的是看透人情的敷衍,金鳞之人愤懑地转过身,厚重的铠甲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伫于原地,只恨她烂泥扶不上墙。 万怨之祖佝偻如耆耋,闭起眼睛来,不容置喙道:“消失!” “……”金鳞铠甲之人暗褐的瞳仁猝然变成了哑金色,当中的梭状罅隙急剧收缩,他隐去眸子里稍纵即逝的惊愕,失望透顶,不再发作,黯然往后退去,散作金色的芥粒,匿进黑夜之中。 “现在,可以放了她了吗?”红坟极力忍下心口徒增的愧闷,咬牙询问一直掌控主动权的“灵鹊”。 “她……是……个……很……好……的……工……具……”“灵鹊”声音沙哑且幽悄,当中还有胜利者的窃喜。 所以,她的意思是——不放。 万怨之祖面色惨白,“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说话时脑袋迅速预设各种能将灵鹊救下的方式,不同的办法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闪过,然前者仿若知晓她的心思一般立即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见状,红坟怫然喊道:“我已全部照你说的去做了,你不得伤她!” “灵鹊”趾高气昂不屑一哼,似是唾弃眼前这个所谓万怨之祖之无能,她手上的动作大了起来,寒冷的簪没入自己的颈中,小小的殷红从中缓缓淌出。 后者握住“噬骨”的手不住的哆嗦,呼吸伴随着“灵鹊”脖子上的腥红加重,她难以遏制胸口仿若能将自己烧成灰烬的怒火,刹时周身爆发了凌厉的戾气,血色的怨梓以骇人的力量迸出,将整个壁龛轰得粉碎,乌发飞舞,利爪浊黑,血翳霎时遮住了瞳孔,这番景象远比那百口棺椁来得震撼。 得逞的“灵鹊”哂笑了起来,尖锐的嗓音似乎能划破黑夜:“……怨……祖……怨……祖……”宛若歌颂般一声又一声。 浑身上下弥漫着血色氤氲的鬼魅以非人的速度袭来。 只听“喀嚓——”。 霸占着“灵鹊”的怨悻悻低下头,一只惨白的手不知何时攥住了她抵在脖颈上的簪子,那簪子顺时化作粉尘被大风吹散,末了,只听鬼魅一字一顿:“你若再敢伤她分毫,纵上天入地,我必断葛枣村轮回。” 后者似不为所动,嘴角的弧度却不知何时抿成了一条凝重的横线,她额角冷汗滑落,艰难开口:“怨……祖……好……大……的……口……气……你……可……知……吾……等……早……已……没……了……后……路……” 血雾缭绕在四周却消了所有的戾气,红坟缓缓放下了手,腥红的视线凝滞在“灵鹊”身上,表情复杂。 只见“灵鹊”突兀地扬起那脱了臼的手,狠狠拍在了自己的后劲上,而后从自己的颈部扯出一团乌漆嘛黑的浓雾,浓雾中央是一颗拇指盖大小的乌丸,正是它在源源不断散发出雾霭。 ‘这是,她的执念……’她竟将怨最大的弱点暴露在敌人面前,敌人……自己是她的敌人吗?她们的本质,不都是怨吗?红坟迟疑了一会儿,依旧没有动作。 “怨……祖……可……愿……一……探……”“灵鹊”的神情不再过分诡谲,红妆之中的双眸不知何时满是氤氲,紧蹙的柳眉覆上一层哀伤的霜,就好像此刻的表情并非出自缚身怨,而是灵鹊本身。 “你千方百计激我怨化…到底缘何?”红坟迫使自己撇过视线,不去相信灵鹊脸上的神情。 “万……怨……之……始……天……地……同……生……追……根……究……底……不……过……一……缕……执……念……我……们……本……无……区……别……”灵鹊的声音如水流穿过溶洞似的空渺。 “呵……你想教我感同身受,不必这般麻烦。”红坟嘴角浮起一抹讥笑,然她也没再质疑,双指并拢,轻轻搭在了那颗小小的乌丸之上。 接触乌丸的一瞬间,她的意志便附着在了这颗乌丸的主人之上,跟随着她的灵识进入到了记忆的另方天地中。 …… 沿着轶城一路向东便能途径葛枣村,它临着陌湖,村中人倚靠陌湖水产为生,亦是周边出了名的渔村。 这一日,万里无云,碧蓝的天际与陌湖水天一色相互交融,站在草棚上便能眺望整个苍穹。 “远君姐!” 视野里,从远处走来一位璧人,她着质朴襦裙,绑着袖缚,左手夹着梭补好的渔网,她朝这缕视线的主人笑了笑,红坟能明显感受到自己亦升腾的欢喜,而后,视线主人从草棚顶上一跃而下,“姐姐要去哪儿?”她好奇地问。 走近一瞅,红坟愣怔半许,这女子,不就是那日醉梦坞新选出的花魁吗?此时虽粉黛未施,这双秋水剪瞳她还是记得的。 女子只含笑不语,视线飘向远处,红坟顺着她的目光而去,正巧撞见满载而归的渔船泊停在栈坪旁,视线落尾处的一位青年精瘦匀称的肌肉暴露在烈日下,他在那群劳作的男人中脱颖而出并非是因他颀长的身形,而是不同于旁人古铜肌肤的白皙,当他转过身来时,阳光耀得他熠熠生辉。 正睛男人面容时,红坟愣怔在视线主人心跳不止的悸动中。 ‘这不是那个……’那日醉梦坞前发生事情在红坟脑子里过了一遍,躲在紫衣家丁身后的纨绔男子的面容与眼前这个人重合在了一起:“我去!这不就是那个胆小如鼠的纨绔子弟嘛?” 未等红坟细想,视线挪到了女子殷红的面上,她朝男子招手:“阿辰!” “远君。”男子目光触及女子,面上绽开一抹暖笑。 ‘没想到这货还挺俊……’许是受这缚身怨第一视角艳羡的心境影响,红坟竟觉着这个花花太岁有些英俊。 “阿辰哥!”缚身怨唤了声男子,男子伸出手,大掌覆上她的脑袋,暖暖的,遂听他柔声:“兰铃乖。” ‘兰铃……’这只怨,名唤兰铃,红坟默默记在心上。 “辛苦你了。”远君从怀中扯出绢帛,替精瘦男子擦拭额上的汗水。 男子眸中闪过若有似无的羞涩,而后粗枝大叶地用自己的麻衫随意擦了擦:“不辛苦!” 男子不经意间掀开麻衫的一瞬,红坟倒吸了口气,方才在阳光下尚未看清这白皙的躯体上竟趴着一条条蜈蚣似的狰狞伤口,这些明显是大创被缝合的痕迹,而他的肩胛骨上,以及腹上竟还有几个外翻的肉洞疤,那是……被箭刺穿的……原本她还在赞叹他的好身材,此刻却无言以对,这浑身上下深浅不一,年岁不一的创口,到底……与红坟一道心惊肉颤的还有作为第一视角的兰铃。 画面忽地黑了下来,再次睁开眼睛看到光亮,已是不知何时的暮霭时分。身在屋中的兰铃听到屋外头嘁嘁喳喳的声响。 “我跟你说啊,王大夫一家救的那个野男人……他的真实身份是个将军!” “什么?阿辰是将军?”后者思量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难怪,我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他丰神俊逸,气宇非凡,怎么看都不像个山林樵夫……还真不是凡人呐!” “我瞅这半年来王姑娘与那阿辰眉来眼去的……怕是处出感情咯!” “这不好事儿嘛?王大夫一家不得一夜腾达了?” “哎呦你倒想的挺诗情画意的,人家那是战场厮杀的将军,而今被朝廷召回,定是又要奔赴前线咯~” “啧啧啧,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几人正搭腔你一句我一句的感叹,兰铃突然打开门吼道:“阿辰哥不会走的!你们骗人!”几番苦楚,几番心虚,几番不甘。 “哎呦吓死我了,兰铃你这是作甚呐?” “我们可没有骗你,迎回的队伍就在村头,那阵仗大的呦,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小丫头虚喘着,试图在他们脸上看出不确信的端倪,然而最后她挫败的发现,他们所说的,似乎是真的,于是乎她发了疯似的冲开这些人,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便朝着村头狂奔而去。 徒跣着来到村头,瞅着那画面时,红坟感受到兰铃心口悲伤与震惊交叠成复杂的情绪,那男人银灰的戎装在阳光照耀下如是陌湖波光粼粼的水面,他俊朗的容颜纳在兜鍪下,只依稀分辨出兜鍪上那威武的屠戮狻猊,他跨上战马,绛紫色的麾袍迎风而扬。 兰铃下意识去寻远君姐姐,然却并未在人群众探到她。 待到浩浩荡荡的队伍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兰铃才终于垂下那翘首的脑袋,回去的路上,夕阳将西边的天际映照地红彤彤的,陌湖也被染上了醉人的酩酊,定睛而去,不远处的滩岸边,搁浅的小舟之上,端坐着一人。 “远君姐!?”小丫头忙不迭去到女子身旁,气喘吁吁。 女子的视线没有焦距,却能察觉出她眸子中的氤氲,当中似乎灌注了整片陌湖的湖水,“是小兰铃吗?”远君并未转过头,只是讷讷地唤来者。 “是我!”小丫头迫不及待开口:“阿辰哥哥走了!姐姐你为什么不去送他?”你平日里待他如是珍宝,怎连送都不去送他? 兰铃心中满腔的不解和愤然,然而红坟却看出了端倪,她仔细打量女子身上的变化,尤其是她那双没有焦距的瞳仁。 只见女子嘴角晕开一盏淡然的笑意,如清风如晓月,“等你长大了自然会知道,大人们的离别是不需要欢送的。” 听不懂,这是小丫头的第一反应,然这句话却打在了红坟心头,她不由一颤。 “可那是阿辰哥哥啊!”小丫头泄气地嘟囔起来,喉上附着哽咽,而后,她脑后一温,是女子的手覆了上来,女子的视线依旧不远不近,毫无焦距,她的口吻更加细腻:“阿辰哥哥是保家卫国的神,神自有来处,也有属于他的归处,我们这小小的渔村,不属于他。因此,我们不该难过,而是该高兴才对啊,兰铃。” ‘傻丫头,把这一套自我安慰编织的有模有样的,大抵只能劝的了别人吧……’红坟能瞥到女子眼梢浓郁的苦涩。 画面再次暗了下来,静谧的四周只剩渗人的黑,红坟感受兰铃的心跳,从一开始的平稳到后来疾速的蹿跳。 再次睁开眼睛,红坟的恐惧被放大到了极限甚至比兰铃还甚,没入意识的洪水冲垮了所有的茅草屋,那些渔船,漏网,桔槔,辘轳,被卷入深不见底的暗流之中瞬间不见,人们呼天喊地,拼命挣扎,当中夹杂着俨然已经没了气息的渔民尸体,他们随着洪水涨落起起伏伏,与那些残垣一道瓦解。 好在兰铃懂得水性,拼命朝水面游去,却在即将抵达水面之时被什么东西刮扯住了,她回过头,正是桔槔的断木,红坟能感受到那口死憋着的气正以不寻常的速度掠夺铃兰的意识,就快将她的意识冲溃,她需要呼吸! 窒息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如是一条条看不见的锁链将兰铃与红坟困在原地,最终,小丫头再无力挣脱,她的生理机能令她无意识地张开嘴吸取空气,然而只有满腔的浊流涌入其中,一时间,她的身体一如被洪水肆意掠夺的村落,很快意识便模糊了…… 第四十二章 洪水 “救……命……”红坟没想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绝境之中无法自拔,她本以为只是灵识附着在兰铃的意识上,没想到连恐惧绝望都一并吸收,她从头至尾都在用清晰的意识记录着这份惊恐,心口狂跳的震动几乎要把她震晕。“救救我……救命……谁来……救救我……” 恍惚间,一条颀长的赤朱色尾鳍排开龙卷风似的暗流。 “那是……”红坟的晃神与兰铃模糊的视线第一次出现了分歧,兰铃眼中的画面是个少年人正竭力朝她游过来,然红坟眼帘里则是一再出现庞大的尾鳍卷扫暗涌,那种莫名的安心令她心慌……“又是你啊……小跛子……第四次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小丫头忍着喉间的剧痛拼命将腔内的积水咳出来,待她将一番情绪平复,一涟清癯的身影正担忧地望着她。“谢谢……谢谢你……姐姐……救命大恩,无以为报。” 救人者绮秀的面容上突然绽出一抹为难的表情,只听“她”嗫嚅半许:“我……” 闻言,兰铃“啊”了一声,脸色燎原,她当即局促的不知何是好:“对不起对不起……小哥哥,我……那个……你……” “没关系。”少年笑了起来,虎牙巧露尖尖,暖人心脾。 ‘他真好看啊……比远君姐姐都好看……’兰铃陷入少年的笑靥中,红坟也随着她不自主的心跳加速,是啊,他笑起来比得过天底下最灿烂的桃花。 兰铃所在的地方是一地高坡,高坡上有座破瓦乱木搭建的临时歇脚地,许是平日里上乌松山砍柴的樵人们搭建的,这里地处乌松山的半截腰,而今放眼望去,山下尽是一片汪洋。她身后的歇脚地围坐着几十人,有些人哭了累了沉沉睡去,有些人呆滞地凝望篝火碎星乱蹦,也有一部分人跟着那位少年一道下水救人。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几个盯梢的报来好消息。 妇孺们面上展露希冀,却在看到那些被救之人的面孔时,被抽走了血色。 “恩人!恩人!我男人呢!?您不是说您会尽力寻的吗?怎会不见他踪迹?”一名衣着凌乱的妇人撇开他人的搀扶,趔趄上前攥住为首的少年人,涕泪纵横。 “……对不起,我……”少年眼中泛起愧疚的氤氲,视线无措地瞥向别处。 “刘婶子,你也看到了,这洪水来势汹汹,你家男人早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歇脚地围坐的人群爆出声音。 “对呀,你就别为难恩人了!” 几人在篝火后附和。 妇人怔愣,杵在原地失了魂,她悲愤交加的脸上突然多了死志,蓦地,不由分说瘸着腿朝着陌湖奔去,少年一惊,赶忙上前阻拦,几日几夜未曾休息的疲倦身体竟是连妇人的推攘都抵不住,三下两下,被其挣脱了去。 跟在少年身后的几名渔夫也已筋疲力尽,当下这番竟无一上前阻拦,他们睨向妇人的眼神中满是淡漠和冷情。 妇人一只脚即将踏入洪流,那急速流窜的洪水似长了手地拼命欢呼鼓动着妇人迈出这一步,只要她沾水,它们便能立即将她吞噬殆尽。红坟附着在兰铃的意识之中,较之旁人的冷漠,她却满腔的怒火,“死去吧,赶紧陪你家男人死去吧,像你这种懦弱的人,根本不配别人的搭救!”她嘶吼出的言语,堪堪难以入耳。 寻思之人迟疑了会儿,悲痛欲绝的转过头来瞪向蹲在石台旁的兰铃。 小丫头冷哼一声撇过视线,无所事事地朝洪流中丢了块儿石子,“连替自己家男人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腆着个脸装什么贞洁烈女?虚伪,矫情,不就是怕没了你男人以后自己活得不像样么?连带着他那份艰苦活下去的觉悟都没有,还好意思殉情?脸呢?长腚上了吧?”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大放厥词。 ‘真是前后矛盾,毫无逻辑的激将。’红坟有些好笑地想,不过,这样的话在情绪激动的人耳中,也大致听不出什么逻辑不通来了。 这样萎靡绝望的氛围中大家自顾不暇,谁都没想到却是个小丫头拎出旁人心口血淋淋的创,用火烤着烧着,孕育出那一份不甘来。 妇人瞳孔瞬时瞠大,张口结舌怔在原地不得动弹,踌躇半许,终是缩回了脚。而急速的洪水,失望地翻了几道浪。 少年感激地望向兰铃,小丫头亦朝他笑了笑,一半凄涩一半痛疚。 暴雨没有给众人休息的机会,大家伙避开滑坡的山体,艰难地朝乌松山更高处攀去,红坟记得这场雨,约莫连绵下了三四天,护城河的水位前所未有的升到了警戒线,包括醉梦坞栈坪上,也长满了青苔;她不喜雨水,尤其是厌恶滂沱大雨,那几天她便躲在天阁里不愿出门,坞中生意也是前所未有的萧条,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这场雨搅得乱糟糟的。 乌松山的山神庙建于百年前,岁月蚕食,如今早已颓破不堪,好在屋檐至少能抵挡些狂风暴雨,众人进庙中歇息,少年则站在大门前,遥望那沉甸甸的云翳出了神。 “初五哥,你在想什么呢?”兰铃小丫头蹲不住,讪讪起身来到少年的身旁,红坟用她的视线描绘少年清隽的侧颜,他长长的睫羽引流额上的水滴,沿着那好看的弧线滚落至多日忙碌无暇顾及的褴褛衣着上,红坟明白灾难之前不该想些有的没的,然而少年俊拔白皙的锁骨确实恍惚了她的思绪。 少年见来者,紧蹙的眉宇稍松了松,“这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如果一直下,他们便要一直上山,倘若到了山顶雨势还不见小,那么死亡于他们来说便只是前后脚的关系。 “是啊……感觉咱们大家的命,都系在这场雨上了……”兰铃也一道望向乌云满布的天空,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绽开一抹无不足道的欣慰:“幸好,王大夫一家数月前离开村子东去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去京城……” “……”少年无言,眉头重新染上焦虑。 “初五哥是轶城生人吗?”小丫头有些受不住缄默,继续打开话题。 少年点头:“嗯。” 兰铃凝视他娟秀的面容半晌不语,少年倒有了疑惑,“怎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不是不是,什么都没有,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丫头连忙摇头。 “不可思议?”少年咀嚼起这四个字,颇为不解。 兰铃解释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愿意为了素不相识的人豁出性命的好人,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兰铃没上过私塾,没什么大义凛然的词汇,一句好人,几乎已经囊括了她所有的赞美。 初五垂下眼帘,依旧不做言,在他眼中,这似乎不是什么大事,不可思议用在这件事上,与他来说听起来并不似夸赞。 ‘确实是个好人呢……’红坟在内心附和地想。 翌日的暴雨依旧倾盆,初五领着几名自告奋勇的救援队往山下赶去,好在第三日也能救回一大波人,细数着这些天林林总总也救回了近白条人命,这当中不乏有些过路不幸被卷入洪水中的外村人。 洪水退去的那一日,阳光出奇的好,好到先前天柱崩塌似的暴雨如同玩笑一般没发生过一样,肆虐的暴洪吐出了肚中的残骸,葛枣村一片狼藉。 下山的村民们看到故土这般模样,一个个哭得不成人形,在天灾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力,连恨谁责谁都不知道,只能颓然的重新修建房屋,将逝去亲人的遗物尽力寻回。 待村落重建了个七七八八,虽远不及从前的热闹,但终归有人便有炊烟,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看着眼前被修复的一间间茅草屋,一个个归家后孤寂的神色,红坟内心泛起痛楚来,针扎一样疼,这便是人类啊,在失去的路上,依旧艰难的前行着,担负着苦痛,不愿放弃生的希望。 离别的那天,同样的场景,兰铃依旧躲在屋子里,透过门缝向外探去。 “恩人,不再多留几日吗?”几名渔夫手里提着晾晒好的咸鱼,他们想要挽留,却又怕挽留不住。 少年来时两手空空,走时手里却被挨家挨户塞了个满,他失笑着提了提种类各异的鱼,“不留了,轶城还有人等我回去。” ‘那人,应是宸儿吧……’红坟嚼起味儿来,自己也不明白心中的那丝烦躁出自何处。 “好吧,那这两条鱼……” “邵大哥,我这……实在是……”少年怀抱着几乎将视线都盖住的答谢物品窘迫地笑了笑。 后者几名渔夫豪爽地笑了起来,“年轻小伙子有的是体力,不碍事!”说罢,便将手中的鱼挂到了少年肩上。 “我……”少年举步维艰地向后挪了挪。 “你们干嘛呀!”看不下去的兰铃从屋子里蹿出来,不由分说胡乱将少年身上的各类礼品打翻在地,而后气冲冲地朝渔夫们发火:“初五哥腿不好你们不知道呀?非让他拿那么多东西干什么?这几条鱼算个什么答谢?若心里真是感激人家,不如让他少些负担!他水性那么好,缺你们这几条鱼嘛!?” 渔夫们面面相觑,露出些许窘色。 ‘小丫头没上过学,俗话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红坟对此颇为赞赏。 “兰铃……”被这么一闹,初五面上更是挂不住,他赶忙捡起落在地上的礼品,拍了拍尘灰,转而对渔夫们欠身:“谢谢刘大叔,邵大哥,王二哥……” “不谢不谢,兰铃丫头说得对,该感激的是我们,我们呀,就是生怕你回去吃的不好,那轶城的鱼肉瘦瘦垮垮的,能比得上咱陌湖嘛?你别见怪,咱葛枣村呀,多亏了你,才重建了起来,大恩不言谢,咱老兄弟几个,在此拜谢啦!”渔夫们作揖行礼。 “使不得!”少年赶忙扶起为首的刘大叔。 “你们能不能别在这儿寒碜人了……”兰铃当真是被这一套套的烦透了,人家这要走便痛痛快快让人家走便是了。 “啧,你个小丫头,忒没礼貌!”王二哥点了点下兰铃的颞颥。 “哎呦哎呦,烦死了,我来送初五哥吧,你们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小丫头着实烦这没完没了的答谢,人初五可不是冲着这些谢礼来的,随即便开始赶人。 初五倒是少有地点头同意。 ‘这丫头性格倒挺对我胃口……’红坟觉得如果兰铃丫头还活着说不定自己与她倒能成为朋友,然,思此,她心中不由黯然,到底是什么能令这个洒脱的小家伙徒生执念,为祸一方呢? 渔夫们离开后,兰铃帮忙替少年拿下几条晒得蔫黄儿的鳌花以及熏臭了的鲫瓜子,心中嫌弃‘这样的东西都送的出手,孙大妈王二婶心里也忒没数了吧……’光是闻一闻就知道这些个答礼出自哪家哪户。 “谢谢你,兰铃。”减轻重负的少年松了口气。 “嘿,谢什么呀,这些个鱼你拿回去吃,保准熏你个半残,说不准是答礼还是报复呢……”小丫头调笑道。 初五跟着一道笑了起来,那崭露头角的小虎牙当真可爱的紧,红坟躲在兰铃的意识后头贪婪地张望,而后兰铃又说:“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会的吧……”少年想到了什么,忽而道:“对了,兰铃,倘若你们寻到了乡亲们的尸身,记住,千万焚烧掉……还有,一定要确保平日里饮用的水源是干净的……” “诶,为什么呀?咱们村奉行可都是土葬和水葬啊……焚烧会不会对亲人不敬啊?”兰铃心头的一丝疑惑使红坟警觉了起来。 “因为……”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几乎听不清他后来又说了什么,而后画面再次静悄悄的陷入了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躲在黑夜里哭泣着,又有什么焚烧着,叫嚷着,红坟忽而闻到一阵浓郁的腐臭,呛得她连连咳嗽,直到整个黑暗空间都被这种气味以及焚烧的炸裂声充斥,那画面才终于又有了亮光。 第四十三章 进城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又是这首曲子……’黑暗侵蚀意识趋向混沌,当这首凄悲的挽歌再次响起的时候,红坟明显感受到声源涌自自己的胸腔,确切的说是……兰铃…… 混沌被驱散,漫天飞舞的纸钱映入眼帘。 附着兰铃粘稠的视线,这是不同与以往的葛枣村,在她的记忆里,葛枣村总是烈日当顶的,哪怕是洪水也没能冲散她对未来的希冀,活下去,活下去,兰铃内心深处总是叫嚣着这样的愿望,以至于她眼中几乎都是纯粹的景色,然而此时眼前的萧楚,提醒她所谓“希望”不过是无知者的愚昧。 万念俱灰。 红坟觉得这个词比较适合现在的兰铃……但,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疑惑浮现的瞬间,那些不属于红坟的记忆肆虐了开来。 那日的天空,蓝的好像要碎了似的,兰铃一如既往坐在破旧的船梗上荡着二郎腿,发了洪之后的陌湖水看上去浊得不行,她不敢把脚踏进潮水里,正踌躇着,迎面走来一人,他身形不稳,踉踉跄跄,几欲摔倒。 “王二哥?”小丫头赶忙上前搀扶住他,接触到他手臂的刹那,滚烫的温度吓了兰铃一大跳,“王二哥你刚从沸水里煮过?” 男人惨白的嘴角扯开一丝难耐的微笑,兰铃这个小丫头自小没人管教,大了大了便喜欢调笑他人,他刚要开口,喉间一阵剧痛,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哎呦您可别笑了,身子虚成这样,二嫂是怎么放心你出船的?”兰铃没好气,遥想那二嫂是出了名的河东狮,二哥又是个老实人,什么都听媳妇儿的…… “你……你二嫂……咳咳咳咳……她……”男人眼神一黯,如是被谁活生生掏出了喉结似的,说话极度困难,“她……咳咳咳咳……病了……” ‘真是老天有眼。’小丫头翻了个白眼,然下一瞬不自禁担忧道:“那这家,里里外外的活儿都落到你身上了,二哥你可得注意一下身体啊……”瞅这王二哥的架势,兰铃差点以为他要把肺给咳出来,她没有心情再调笑,而是仔细把了把男人的脉搏,远君姐姐曾经教过她怎样望闻问切,然她心性浮躁,坐都坐不住,哪里肯好好背诵那些医理,学了两天也就弃了,如今真想回到那时候好好跟着学学。 疾速的脉搏,常人的三倍有余,怪不得他身上的体温如此之高,再探王二哥布满血丝的眸子与浑散的瞳孔,这是……伤寒吗? “咳咳咳——”一大口浓痰夹着明晰的血丝从男人嘴里滋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入潮水中瞬时晕开了一圈殷红。 “王二哥!?”这到底是什么病状?兰铃大惊失色。 男人虚喘着,无事地摆摆手:“没事……回去弄两片枇杷叶煮点水喝就好了……咳咳……” ‘这已经不是枇杷叶能管得了的病状了。’红坟背脊一亮,这……难道是就是……疠疾?王二哥是初始的感染者? “你都咳血了,还枇杷叶呢?要不要掺几粒老鼠屎啊?”这得心大成什么样儿才觉得咳血只是小病……“怎么不去看大夫?” “王……王大夫……咳咳……出……咳咳咳咳……”每说一个字,都如同一把锯子来回拉扯喉咙,王二哥咳得满脸涨红。 兰铃悻悻打断他的话,不耐烦:“王大夫不在,你不能带着二嫂一道儿去轶城医馆吗?” 语歇,男人又咳出一口浓痰,小丫头“噫”了声,面上虽是万般嫌弃,却也还是扶着他回了家。还没推开家门,便闻一声接着一声与王二哥如出一辙的咳嗽声从屋子里传出来。 “二嫂也是……”这病有传染性?小丫头一怔,厉色询问:“你们的症状是一样的?” “咳咳咳……”男人似乎一开始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先前身子憎寒壮热,旋即但热不寒,头痛身疼的,他觉得只是普通伤寒略带炎症,再者他多年出船打渔,身子骨也不错,竟未想自己的病症与妻子的竟也如此相像,他愣了愣神,不知该做何样表情。 “……”未等他回答,兰铃猛地推开屋门,院子中一阵腥臭熏得她差点当场翻白眼,蝇虫铺天盖地袭来,须臾间,她猛地又关上门,扶墙干呕了起来,“王二哥……你家院子……什么情况?”兰铃心中浮起一阵又一阵的不安。 只见男人面露纠结,忍着嗓子的疼痛艰难开口:“前几日,我与你二嫂在乌松山脚下寻到了二老的尸身……你二嫂执意要带回家中挑个吉日下葬,未来得及制定棺椁,尸身暂用草席裹着,我以为……这两天棺椁就能送过来了,没想到他们一直耽搁……没办法……这天气……” 兰铃的瞳仁急剧收缩,她大吼:“咱们不都说好了!所有溺毙洪水的尸身都必须焚烧掉吗?!” 此话一出,王二哥面上更加难色满布,他怏怏出声:“你见过几家……寻到亲人尸身后主动焚烧的……不是我说你,丫头,你这也太强人所难了……这种事可是大不敬啊!这不孝的罪,谁敢担?……爹娘还不得夜夜入梦找咱的茬子……咳咳咳咳……”边说冷汗边沿着男人干涩起皮的嘴角滴落下来。 ‘……’红坟神情凝滞,脑袋跟着兰铃一道空白一片。 “所以……你们……就这样……日日与尸体共处一室?”兰铃忆起送别初五哥时,他对自己说……‘丫头,现下天气灼热,洪水过后势必会带来大量的村民尸体,倘若不尽快处理,很快会腐烂,腐烂的尸身会造成比洪水更加肆虐的灾难,那便是疠疾,它有极强的传染性,几乎只是你我这般呼吸之间便能夺人性命,我知道集中焚烧于你们的信仰不符,然而……为了更多的人能活下去,别无他法。’少年那时的神色比那几夜暴雨连绵的天际还要凝重,他又说:‘我曾这样叮嘱过刘叔叔他们……虽然他们也答应的很好,可我还是担心……兰铃,这件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 王二哥不置与否点了点头。 明明晴空万里,兰铃与红坟却觉霎时坠入冰窖,寒冷的周遭几尽将她们冻伤。 ‘初五,你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红坟本能地不想再继续看下去,她发现自己果然如无忱所述,怯懦地令人发指。 愤怒,失望,惊恐,讶异,一系列的强烈情绪灌注在兰铃身上,她本想发作,却只能黏伫在原地动弹不得,最后她毅然决然用她那双颤抖的小肩膀,抗下了所有人的生死。 画面来到崎岖的山道上,视线晃地厉害,胃部一整日未有进食,此刻翻腾连连,小丫头很想暂停下来休息,狂奔的脚步却一刻不敢松懈,红坟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余光掠过兰铃破损的小鞋,心头一阵揪痛。月皓如昼,小小的身影终于来到了轶城城门口,然而那些守城的将士们见她如是逃荒者,挡住了她的去路。 “站住,子时已过,任何人不得出入轶城。” “大哥哥,我有急事,求求您通融一下!”兰铃喘着大气摇晃守卫。 前者不为所动,屹立如山,挡在丫头的跟前。 “噗通——”兰铃朝他们跪了下来,不住的磕头,“求求你们了,我家中有人患了急症,急需大夫!求求你们,放我进去找大夫吧!求求你们!”声泪俱下,额头磕得通红。 官兵们不为所动,依旧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其中一名值夜的领头忽然出声:“你哪里来的?” 兰铃以为放行尚有转机,如实回道:“我从葛枣村来的!葛枣村!就是挨轶城最近的那个葛枣村!” 领头官兵眉梢一动,“就是那个发了洪的葛枣村?” “对!对!”丫头还以为官兵们念在村落遭灾,格外开恩,她感激涕零地准备迎接打开的城门,然得来的却是一脚狠踹。 突入起来的力道将兰铃踹出老远,地上跐出长长的痕迹。 而后,无情的叱喝声钻入疼得站不起身来的人儿耳廓里——“妈的,果然是逃荒来的,给老子死远点!” “真是脏了我战履!” “头儿息怒,头儿息怒。” “妈的,连着值了五天的夜班,害的老子这些天连酒渍都没碰过,他娘的还降这么个逃难的玩意儿,丧气!”领头者吹胡子瞪眼,好一副凶神恶煞。 兰铃忍着胃部翻江倒海的冲动,艰难起身,她再次匍匐在地叩首,一字一顿,从牙缝中爬出一句嗫嚅:“求……求你们……发发……善心……放我……入城……” “没完了是吧!”领班说罢便要上前在踹一脚,幸而被一旁的守卫拦住,“大人,她只是个女娃子,出了人命可不好……”这两脚战履下去成年人都受不住,何况是个小丫头。 “你走吧,上头有命,决不能放逃荒者入城,莫要再纠缠。” “……”红坟在兰铃的视线里,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阿江……’原来他曾做过轶城城门守卫。 兰铃的心跳前所未有的空洞,当她看到城门旁的河流时,被掐灭的希冀忽地又腾腾燃烧了起来,她趁着夜色龟缩在城门旁的大石后,待守卫交班之际,悄摸下河。 红坟当真是欲哭无泪,心中叫嚣着一万个拒绝,然却不得不又被兰铃带下水,那入骨的寒冷以及深邃的孤寂萦绕而来,她细数着自己放慢的心跳,恐慌从四面八方的暗流里涌来,算了,不挣扎了。 再次睁开眼,已是浑身湿透透,弓腰抱肩拼命揉搓,红坟这才发现,小丫头的一双鞋不知何时丢在了护城河里,她只得绷着神经,挨家挨户寻医馆的牌子。 “开门啊——!救命啊——!” “求你们,救人啊——!” “啪啪啪——大夫,救人啊——” 轶城熄灭的烛灯一半都是由兰铃小丫头的祈求声唤醒的,然而很快便也再次熄灭了,所有医馆的医者皆因听闻她口中的葛枣村而再次紧闭医馆的大门。她只能在一次次希冀被点燃掐灭中来回踱步,直到连喉咙都沙哑。 “求求你们……救人啊……”兰铃蹲坐在护城河码头旁,紧紧环抱着自己冰凉的身子,眼中婆娑的视线略过那些不愿多听她一言的门庭,方才觉得,自己那所谓的洒脱与小聪慧,多可笑。 意识又开始陷入夜霭之中,视线渐稀模糊,就在兰铃恍惚之际,一双干净洁白的道靴闯入了视线,上边珍以蜀绣腾云,栩栩如生。 红坟认得这个图腾,忖度半晌这份熟稔,大惊:‘无忱?’怎会…… “仙……仙人……”,即便是看不清来者,亦能从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感受到他周身的清雅,小丫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快死了,竟能看到九天上仙。 ‘民间传说里,快死之前看到的通常是白无常……丫头……’红坟摇了摇头,内心深处抱着强烈的念头,她是如此希望这件事中没有无忱的存在,因为……倘若如此,她便不得不去怀疑无忱在这一整件事中所起到的作用。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睡在这辈子都不敢奢望能睡到的地方,富丽堂皇的卧室,沁香四溢,兰铃有些舍不得睁眼,她害怕这一切都只是梦境,死了也好,死了便能过有钱日子了……但她没有被这短暂的温柔乡冲昏了脑袋,她身后还有整个葛枣村,想及于此,她猛地睁开双眼,巨大的男人阴影挡住了她渴求阳光的瞳孔。 何等富态的男人啊,这是兰铃的第一印象,对上这位大腹便便的男人目光时,她不自禁抱着被褥往后退了退,“你!你是谁!?”男人眯着双眼,一副憨态可掬的亲近模样,着实是一张极为讨巧的面容,能让人不自禁放松警惕。 红坟亦好奇地打量此人,忖思:总觉得……在哪儿见到过似的…… 到底在哪呢? 像这种除了肥硕,没有任何记忆点的人,很容易销匿于红坟这双专门看脸的眸子里,她第一次为自己这唯美不记的嗜好感到绝望。 第四十四章 出逃 “别怕,我不是坏人。”墩胖男子笑盈盈问道:“小姑娘,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兰铃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不做声。 “老爷问你话呢,还不赶紧回答!”男子身旁的官家呵斥兰铃。 ‘老爷?便就是有钱人家?’小丫头心里泛起嘀咕,一方面是讶异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一方面又兴奋难耐,若是此人有权有势,若是人家发发善心也许便能求几个大夫跟着出城拯救葛枣村的疠疾。 “诶,安福,别吓到小姑娘。”胖男子眯起双眼,招来两个下人叮嘱好生照看,便欲离去。 “别走——!”兰铃迅速起身上前,踉踉跄跄扯住城主的衣袂,“我从葛枣村来的!”救星就在眼前,她不能就此放走能拯救葛枣村的机会。 狭长的眸子投射来微微的余光,男子早预料到了她的来处,喉间发出上翘的尾音:“哦?”前几个月前的肆虐洪水将那小渔村毁于一旦,后竟有相当一部分活了下来,无怪乎都是些靠水而生的渔民,男子露出洗耳恭听的表情示意兰铃继续往下说。 男子这样的神情在未经世事的兰铃面前何等慈祥恺恻,乍眼一瞅还以为是位父亲正欲倾听女儿的心事,红坟心口一紧,忽而意识到兰铃接下来的话可能是整件事的转折。 只见小丫头声音嘶哑地哽咽道:“村子里现下有人感染了疠疾,无法下榻,急需治疗,求求您,派几位大夫去救救他们吧!” 此话一出,整个卧房里的人都倒吸了口凉气,而后诡异的缄默浮在空气里,只剩小姑娘哀求的抽泣声。 管家附耳胖男子,后者隐晦地点了点头,遂撇开小姑娘的拉扯,纵身踱步而去,身后的下人们也似是脚下生风全全退了出去。 兰铃小丫头脸上还挂着泪珠,霎时整个屋子只剩下了她一人。‘刚刚城主大人点头了,是不是说……王二哥和二嫂有救了?’她宽慰地瘫坐在地。 接下来的几天里,不时有大夫背着医疗盒用白布捂着口鼻进屋来为兰铃诊脉,小丫头不明所以地望着窗外行色匆匆经过她屋门的婢女们,她们一个个低着头捂着鼻,好似这间屋子里有什么污秽之物。 “大夫,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小丫头晃荡着腿,这里不愁吃穿,顿顿有鱼有肉,连衣服都是绸子的,然她依旧想念葛枣村那鲜活的朝起日落,以及大人们归来时于栈坪上的吆喝。 兰铃苍白的唇角如是刺眼的麦芒,扎得年轻的医者仓惶拾掇医盒逃了出去。 ‘哼,真是个庸医……’红坟冷笑。 小姑娘困惑的视线挂在医者飞速离去的背影上,太孤单了,她想,来到城主家的这些日子,没有一个人愿意与她说话,那些婢女连跟她对上视线都觉得是莫大的忌讳,所有人似乎都在极力避免与她有任何的接触。 看似洒脱之人性子深处却是极度渴望热闹的,孤立于她来说,简直就是地狱,红坟感受兰铃心底不自主的怅然与失落,便能明白这丫头与她性格上的重合,她一时区分不了这份难过是来自丫头的,还是自己的。 不知过了多少日,是夜,小丫头踩着秋虫的喧闹偷偷摸摸地翻窗逃了,她知道前门每日都有士兵把守,她唾骂沉浸在富贵日子里的自己,竟后知后觉到这种地步,原来这些天这群轶城人害怕她身上也感染了疠疾,一直将她隔离;脚步行至后院的假山处,传来细微的嘀咕声,丫头驻足躲在嶙峋石缝里竖起耳朵来: “嗨,老爷根本就没想救那村子。” “那这些天怎不断往那破村子遣兵?” “傻子,那是镇压暴乱的!” 闻言,丫头浑身上下的血都凝固了起来,从脚到手,一并凉得彻底,原来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忘了该如何举步超前,忽而又听到: “其实也怪不得老爷,那葛枣村与咱们是八竿子打不着外村啊,轶城哪里有大夫愿意冒着感染的风险去救这群外人?你没听说吧,尚仁医馆的宋老大夫,本着医者仁心前去葛枣村,回到尚仁医馆后被几名后生活生生烧了……” “烧了?!”后者大惊失色。 “对呀,只是太过劳累昏睡了过去,竟被当做感染疠疾活生生给烧死了!”前者提了提嗓子:“有些更夫经过被查抄的尚仁医馆时,竟还能听到那日毛骨悚然的嚎叫,我滴乖乖,吓死人了!” “这也太……荒谬了吧!” “现在啊,整个轶城披甲枕戈,人心惶惶,但凡有个不相关的风吹草动,大家伙恨不得把所有外来者都给烧了!”前者口吻夸张。 半晌,后者迟疑地开口问:“难不成……这葛枣村就不救了?” “谁救?你救啊?那瘟疫来势汹汹,仅数日,整个村子大部分的人都感染了!”前者冷笑:“怕是你出了这个城门,再想回来就是下辈子的事咯!” “兄弟,你这话说的!我……我哪有能力去救……不救,不救,我可不敢……”后者的语气缀满了恐慌。 “你还别说,真有个愣头青跪在城主府前好几日,风吹日晒的只为求几名大夫一道前去葛枣村。”前者扶着下巴,想起一件趣事似的调笑道。 “啊?还真有啊?” “有啥用呢?就算是老爷点头,也根本没有大夫愿意跟他一起出城,这玩命不讨好的事儿谁敢做?宋老头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啧吧两声,前者又说:“那小子,也是倔的很,后来自己一个人动身前往葛枣村。” “谁啊,这么爱管闲事?现下戒备森严,城门紧闭,他是怎么出去的?”后者嚼了嚼空荡荡的口舌,疑惑问。 “嘿,不就是那跛脚小龙王嘛!”前者乐呵:“你猜他怎么出去的?” “初五小跛子?”后者似乎也听过此人名号,“呵!这我可猜不到。” “他呀,仗着水性好,从这护城河就溜游出去了!” “啊?”后者大惊。 “老爷毕竟是老爷,早就料到他有这一手儿,先前就派人堵在城门旁的护城河岔口。”语调一转:“就见那渔网一收,这小龙王啊,哪儿都去不了咯。” “嗨,按我说啊,就随他去吧!死在外边也拉倒了,干嘛这么大费周章?”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若能安然出去,就能在染病后偷摸儿回来,泥鳅一样难捉!老爷一开始就防范于他,足见其未雨绸缪的大智慧啊!” “这跛子后来怎么样了?”被前者这么一说,后者提心吊胆起来。 “被打了一顿,关地牢里了呗,差点另外一条腿也给折了。”前者哂笑:“在地牢里也不安分,每天声嘶力竭喊着求见城主,真是个不要命的主儿!老爷留他性命,也是看在他水性极好,早年间救了许多溺水之人,惜他这身本领。” “老爷不愧是轶城城主啊!” ‘轶城城主!?’红坟脑袋噼里啪啦作响,怪不得,总觉得在哪见到过他似的……想来也不是自己记忆力差,只是短短几年这城主发福速度几乎已经改变了他原有的容貌,她曾于许府见到过李肆翔,他对无忱很是殷勤,连同着对她也有种令人生厌的自来熟,太过亲切了,这是红坟对他的第一印象,然而除了自己,大家都很喜欢这位城主,他圆滑的处事态度,一年四季笑眯眯的脸上似乎找不到任何的阴霾,有时候甚至觉得连无忱都被他那玲珑的样子所骗,动不动就约他来许府论道……他总爱调笑无忱金屋藏娇,有意无意暗指无忱与自己乃为天作之合,有时候被他说得多了,红坟差点就被洗脑了,还有事没事跑去质问无忱他对自己到底是何感情,当然,得到的回答铁定是否的,也是那一次,红坟实打实明白了无忱到底是怎样看待自己的,他说:汝为怨祖,吾乃凡夫,俗情无以定之。 意思是说,他只在乎她是怨祖,她的力量,平凡人的感情他们之间是没有办法持存的。那时候刚出钟山,对世人情感终归抱有幻想,尤其是将自己带出来的无忱,红坟对他的依赖无以言表,然这句话如是一根棺钉,将她所有对感情的希冀都钉在了棺椁中,往后的岁月,只留对他的揣测。 思绪引来的的诸多散射画面令红坟不适,她当即切掉了自己这无端的臆想。 两人聊着聊着便齐齐往赞颂城主无量功德这类无聊话题上驰去了,待他们聊够离开,兰铃当下做了个决定。 装了几日乖孩子后,兰铃偷了几盏汝窑笔洗,带上两套绸缎襦裙又准备出逃,经过数日对城主府邸的查勘,小丫头在花庭里寻到了个狗洞,成年人自是无法通过的,然兰铃个头本就形同稚子,很轻易地钻了出去;没有邋遢的外表果然可以将外来者的身份庇隐,兰铃当掉了笔洗,从当铺换取了不多也不少的银两,足够她买上几盅好酒,再买上几包巴豆粉…… 火把摇曳着昏暗的光线,腥臭的腐朽的气味窜入鼻中,为首的典狱掂了掂了手中的银子,揣着两盅好酒,舔了舔唇角懒懒道:“半个时辰啊,不能再多了。” “谢谢大哥,足够了。” “去吧。” 小丫头拿起一旁的火把,顺着典狱的指引,来到了地牢最后一间牢房,伴随着火把的探照,牢狱中的少年缓缓起身,镣铐哐嘡作响,那双匿于黑暗的眸子许久未见光亮,映着恍惚的神情隔着牢门迎了上来,“宸儿……是你吗……”他原本温纯和润的嗓音如是一块上好的水绸被撕得粉碎,如今只剩空洞的沙哑。 火把下,少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五彩斑斓地模样使得红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心疼,而兰铃却很快将她的情绪引向了疼惜,她唤了一声:“初五哥。” 少年一惊,看清了来者,慌忙伸出手:“兰铃?你怎么会来这?村子怎么样了?城主同意遣人治疗村子了吗?村子的疫情如何了?” 小丫头接住他递来的手心,想宽慰他却始终开不了口,她如实:“我是前半个月偷跑进轶城求医的,葛枣村现在的情况……我也……不知道……” “……”少年一时哑然。 兰铃神情一凛,“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城主是不会放了我的……”初五脸色白了一层。 小丫头盘算着时间,“你等我,我去去就来。” “兰铃——!?”少年心下不好,这丫头怕是要闯祸。 再次回到牢房外,几名典狱正争相恐后朝茅厕奔去,狱门钥匙明晃晃地放在桌上,丫头眼疾手快拿到了钥匙。 少年身上有伤,行路的速度有些缓慢,身后是后知后觉的蠢笨狱卒,他们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追赶着二人,速度还不急瘸腿的初五二人,兰铃扶着他找了一处僻壤小巷躲了起来,随后打开包裹,将城主府中偷出来的襦裙拿了出来。“你这样子,到哪都是个靶子。” ‘真是个机灵的丫头。’红坟嘴角挂上一盏赞许的笑,心下又道倘若她没有早早离世,她一定会喜欢她。 “这是?” “别问了,快换上!”兰铃抖了抖衣服,瑰红的绸子映入少年不知所措的眼帘里。 “这……这也……太……”少年嗫嚅半许,这绸裙竟是镂空的,后背上空荡荡一片。这李肆翔口味也太重了吧……怎么给小姑娘送这种衣服?红坟纳闷半许,而后当她看到少年迟疑着换上衣裙,双眼瞬时亮堂堂。 “不错!”兰铃与附着兰铃意识之中的红坟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来,眼角闪耀着促狭的光线。 兰铃上下打量少年,总觉得他脸上的伤太过暴露,于是扯掉了少年松松垮垮的冠顶,“兰铃……”在少年惊愕的口吻里,那乌压压的长发涓涓披散下来,夜风的吹拂下如是一副西子图。 第四十五章 解围 小丫头知道少年貌美,可这一对比之下,自己这位活脱脱的女孩子都被他比的相形见绌,何况他满脸挂彩……而此刻这些伤痕如是各色的胭脂被倾城不自知的美人儿胡乱掩在面上,多的是纯情的美艳,着实让身为女子的自己无地自容。 “我了个大去……”始作俑者的兰铃下意识捂住鼻子,红坟亦不自觉抚了抚人中,还好还好,她没有实体,鼻孔下暂时流不出什么液体来。 “初五哥,你可真美啊……”小丫头木讷地吸溜口水。 少年惭愧一叹,摇头:“赶紧走吧,一会儿他们追上来了。” 更深露重的轶城静悄悄的,柱灯将二人的身影扯得很长,朝着护城河去途径醉梦坞,这里张灯结彩依旧是不夜天,只是人流稀疏,偶尔会有醉醺醺的客人从坞中蹒跚着走出来,眼看着几位夜巡防官兵朝这边走来,初五按下兰铃的脑袋,二人相互扶持着朝前走去,却不巧迎面撞到了醉酒的客人。 “诶诶诶,给我站住!撞了人不吭声就想走?”其实只是单纯的擦肩,却不料那醉汉拦住纠缠。 ‘这醉汉怎这般让人恶嫌!’红坟啐了声。 兰铃想要发作,却被初五拦下,他柔声:“这位大哥,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 醉汉懵里懵懂地扭了扭惺忪的眼,忽地眼睛一亮,换了一副讨好的嘴脸:“姑……姑娘你没事吧?是……是我不好,有没有撞伤你啊……哪里疼?我瞅瞅?”他伸出手,一把覆住了少年赔罪作揖的双手之上,在他醉得昏天暗地的眼中,女装的少年俨然是个玄霄仙子。 “喂!老色胚,你干什么!?”兰铃奋力打开男子的手,站在少年跟前张牙舞爪,一副母鸡护蛋的模样。 “死丫头你给老子起开!”醉汉说罢便要扬手掴人,却被初五半空拦了下来,醉汉本以为姑娘家家没什么力道,却未曾想自己被她掣肘于空半天不得动弹,“妈的,小娘儿们!找死!”他气急败坏。 “前面的,什么情况?”夜巡防的官兵走上前来。 初五心下一声不好,随即放开了醉汉。 醉汉一看有官兵前来,瞬时醒了酒,给自己换了副受害者的神情谄媚道:“官爷,你们来的正好,这两个小丫头撞了我非但不道歉,还想勒索我!”他抬了抬手,腕上还残留着禁锢的红印。 几名夜巡防在后边讪笑了起来,大抵是觉得一个大老爷们被个姑娘家家的勒索这种话,怎么说怎么搞笑,醉汉脸如火烧,喊道:“妓院门前,世风日下!什么怪相没有?”意思指的是,在这种风尘场所外逗留的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为首的夜巡防侧眸旁的两位女子,见二人眼中露出些许闪躲之色,面露厉色问道:“是吗?” “当然不是啊~” 这声回答油腔滑调,自带半盏俏皮,熟稔到无语附加,自不是出于初五,兰铃也并未开口,红坟心下一惊,顺着小丫头的视线往醉梦坞大门口探去,只见来者背着坞内灯红酒绿的靡靡之光,身着赤红的凤羽霓裳,嘴角衔着一缕慵懒狡黠的弧度走上前来。 ‘我走路的步调这番六亲不认吗?’附着在兰铃意识中的红坟眉梢一阵抽搐。 “红儿姑娘!?” “果真是红儿姑娘!” “哥几个今天走的什么运……”官兵们交头接耳,难耐兴奋。 曾经的自己视线扫过一众,最后故作浅叹,孺子不可教地摇摇头:“小花,小草,我平日里是怎么跟你们说的?客人倘若轻薄你们,便要大声叫出来,要不然呐,这群兜中穷得叮当响的无赖泼皮会更加肆无忌惮的欺辱咱们,对了,让你俩去城主府中传个信,怎慢吞吞的到现在才回来,罚你们这个月的月钱!” ‘小花?’ ‘小草?’ 少年与兰铃交换了个疑中带嫌的眼神,隔空嘀咕这名儿还敢再随意一些吗? 附着在兰铃意识里的红坟扶额:对不起啊两位,我是个取名废…… 夜巡防面面相觑,为首的将领察言,朝花魁微微欠身作揖:“红姑娘切莫生气,哥几个定会把这无赖带回去好好审问。”说罢,一声令下,几名夜巡防上前来架住了不明所以的醉汉。 “诶?为什么抓我?明明是她两撞了我!”醉汉挣扎起来。 “聒噪。”红坟挠挠耳朵。 被拿住的人上下嘴皮突然黏在了一起,他闷声乱霍霍,遭来官兵的一阵拳脚,而后他蔫儿在原地老实巴交不再折腾。 “二人姑娘多有惊扰,见谅。”夜巡防亦朝初五兰铃作歉,随后挥一挥手,收队离开了醉梦坞。 此事过后,红坟见曾经的自己半垂眼帘哈欠连天,伸了个懒腰正欲转过身去。 “多谢姑娘解围。”少年温纯沙哑的声音飘向花魁的耳畔。 花魁努努嘴,嗯了一声,又打了个实在称不上好看的瞌睡,疲倦地摆摆手,“走吧走吧。” 怪不得完全不记得这茬儿了……原来自己那时候困倦得要命……想来大抵是因为白天跟着灵鹊学礼仪,到了晚上还得背无忱开创的各类术法咒语,实在没什么精力活蹦乱跳…… 画面尾随着兰铃对自己背影的打量渐渐消失,而后陷入一滩水泽之中,红坟浑身打着冷颤,知道他们这是又下水了…… ‘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非得跟着一起沉到水里…… 然而待视线再次明朗,却不是从城外的护城河滩醒来,而是葛枣村里的那潭沉尸池旁的石阶上,红坟感受到小丫头的惊慌失措,以及小腹上传来的疼痛,她伸手摸了一把左侧的肚子,满手是血。 ‘怎么回事,这次又发生了什么?’红坟心中浮现缕缕不安。 忽地,一阵脚步声响起,兰铃丫头忙不迭委身钻进栈道下,伤口再次浸入腥臭的池水中,钻心的疼,她拼命咬牙忍着剧痛的肆虐。 “这是最后一个了吧?” “应该是吧。” 只听“噗通——”一声,什么东西被丢进了水中,兰铃向池中央探去,赫然探到一张无比熟悉的苍白脸颊,刘大叔涣散的瞳孔里似乎还残留着对这世界原始的期望,他满脸的不予置信,根本没有时间去理解自己为何会迎来死亡,明明,躲过了洪水啊? 大难不死,难道不应该是必有后福吗? 兰铃惊呼一声,猛地捂住嘴,心口一阵阵撕心裂肺竟让她忘了自己身上还有创口,她朝着刘大叔游了过去。 “什么声音?” “别管了,快走快走,这地儿沉的都是枉死的尸身,邪乎的很!” 脚步声走远后,丫头艰难地从水中拖出了刘大叔,不死心地摇晃他:“刘大叔!你醒醒啊!刘大叔!” 回答她的是这双直愣愣盯着她,死不瞑目的混沌瞳孔。 她抚上刘大叔胸口正对心脏的的创口,一击毙命的长刀曾贯穿过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啊!”兰铃的整个胸腔都在颤抖,几欲破碎,她猛地咳出一口血,红坟受她刨心泣血的强烈悲伤影响,心中疼得差点被弹出意识之外。 眼前的画面忽地被染了血似的腥红一片,而后红坟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天旋地转过后,腥红被一洗而空,她回到了最初进入兰铃意识的场景。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还是这首挽歌,明明与之前无异,听来却少了那些方始的诡谲,依旧是尖锐的嗓音如是铁剑划过石墙,却促得红坟潸然泪下。 想起来了,小丫头想起来了,那一夜赶到葛枣村时,已是里三圈外三圈被官兵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举着火把,将整个村子照的如是白昼。 “官爷,官爷,求求你们了,放了我们吧!内人已是命在旦夕了啊!经不起这样的整顿啊!” “官爷饶命啊!” 村民们拼了命的朝离他们一丈外白布掩面的人磕头,他们身后躺着身染疫病无从起来的亲人们。 站在官兵后边的男人兰铃记得,他是城主身旁的那个管家,管家不知给自己捂了多少层面罩,连同声音都变了调,只见他朝着轶城方向作了个空揖,冷腔说:“得城主令,控制瘟疫需先隔离病源,未曾想疫病来势汹汹,现下治疗无果,致全村村民染上疫病,为了保护周遭村落的性命,百般忖度,无奈只得焚村烧尸,呜呼哀哉!” 躲在土丘后的二人猛地愣怔在原地,瞳孔急速收缩。 管家扬手发号施令。 “住手——!” 少年瘸着腿艰难地狂奔上前,兰铃跟在他的身后,生怕他下一瞬摔倒在地,到现在为止,她的脑袋还是懵的。 “初五小跛子?!这家伙不是被关起来了吗?怎的跑出来了?来人啊,给我拿住他!别让他靠近!”管家大喊。 少年哪里是一群常年练武的士兵对手,三下两下连反抗的机会都被夺走,他如是一只被禁锢在钎子上的糖吹娃娃,动辄一下便要伤筋动骨,然他依旧忍着骨络的疼痛拼命挣扎,“你们不能这么做!不能!”只听他用尽浑身力量嘶吼:“天灾能躲,人祸亦然,瘟疫并非无解,它能治!它能治的啊!” 字字郑重悲怆,旁人听来却是为救人的无力狡辩。 管家嘴角的哂笑被白布遮住,他上前一步,打量少年这一身怪异装扮,伸手拍了拍他青紫斑斓的脸颊冷嘲道:“小龙王,城主是看你昔日救人无数,念你为轶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才不杀你,你可别得寸进尺了!”他转过身,望着这群目瞪口呆的村民又说:“瞧瞧,瞧瞧,别以为城主不知道这都是你做的好事……”管家忽地收敛起轻蔑的目光,再次转过身来拎住少年的衣领,恶狠狠道:“若不是你,那场洪水早将葛枣村冲得一干二净,这群人也早就跟亲人们亡魂团聚了!你擅作主张过来救人,又为城主徒增这一道烦恼,你呀你呀,你才是妥妥的恶毒啊!好生的恶毒啊,他们原不必遭受如此折磨!” 管家句句诛心,竟让少年颓觉他的话在理,他惶恐地凝望管家这一双恶狼般的瞳孔,呼吸急促。 瞥到少年那纯粹的善濒临崩溃,令管家心情颇为舒畅,他继续趁热打铁,叫来官兵,命令他结束当中一位病情最重之人的性命,手起刀落之间,鲜血洒了一地。 “媳妇儿——!” “二嫂!” “弟妹啊——!” “……二嫂子……”兰铃被一名身强体壮的士兵拎在手中,双脚腾空,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却被这屠戮的画面吓得说不出话来,她木讷地望向与自己境况所差无几甚至更糟糕的初五,又瞄向哭天喊地的村民们,最后视线定格在那管家身上。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小丫头在内心中提问,红坟蹙眉不语,而后小丫头的声音又再次传来,这次好像是专门针对这位依附在自己灵识上的万怨之祖而提出的问题:‘我们不该活下来吗?奋力求生的我们,错了吗?那些无情褫夺我们生命之人,才是对的吗?我们……不配重生吗?’ 每一个问题,都如同芒刺卡在红坟的喉间,她发现自己所谓的嫉恶如仇此时此刻毫无用武之地,她从那些诗词典籍中学来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竟无一能解她的惑。 ‘那你也不该……枉杀无辜者的性命……更不该妄图靠近轶城……’红坟狠下心撇开问题,直面兰铃丫头的恶行,她发现自己已然不再怨恨这只缚身怨,语气坚决却处处婉转。 ‘你竖起耳朵好好听听那人接下来的话吧……’缚身怨兰铃冷嗤一声。 视线重新凝聚。 少年的意志几欲被管家撕得粉碎,他失魂落魄地盯着俨然已经没有了气息的王二嫂,不自觉颤抖着,口中机械地重复着先前的话:“瘟疫可治……瘟疫是可以被治疗的……它并非无解……”此话听来不知是为了求情,还是为了安慰自己。 第四十六章 自缢 “哈哈哈……瘟疫确实是可以被治好的……”管家的笑声遽尔而止,“但还得看有没有人愿意来治……小跛子,你可知道,城主原是打算派人来的……但连城主都没想到的是……整个轶城,竟无一医馆愿意接手,宋老头的事一出,你猜怎么着,各大商家的掩面布被一扫而空,医馆用以预防伤寒的药材短短两个时辰断了货,轶城百姓们瞬时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中,终日惶恐不得安宁,哪怕是亲人出现个咳嗽都恨不得把整个巷子都给隔离……” 几近癫狂的管家顿了顿,探向这群病魔缠身的羸弱黔首故作同情:“葛枣村啊……就是个摇摆不定的灾源,每个人都盼着它早日消失,而非派人治疗……想要彻底治愈瘟疫的时间,是以年计算的,这期间轶城以及周边村落的安定又会怎样变化你可知道?倘若留着这万分之一传染的机会,整个南蜀地界都会陷入泥沼!城主站在众人之巅考虑的是芸芸众生!行的是大善!你呢?私自逆改葛枣村人的天命,导致他们不得不再次承受更加悲惨的折磨,你以为你是救人!?你从头到尾都是在害人!此番生灵涂炭全全出自你的手笔!初五啊,初五,你这龙王,好大的手笔啊!”管家说话时几乎扭曲狰狞的表情藏在面罩下。 “咚——咚——”初五听着自己的心跳速度越来越快,快到浑身都烧着了似的灼痛,之后又骤然减速,变得极为缓慢,慢的连呼吸都喘不上气。他悲悯地看向这群因他得救却最终只能迎来更甚折磨的人们,无助地哭泣起来。 红坟心头揪痛难耐,她咬牙切齿,然眼角却不服从她的命令,一颗颗泪珠滴落下来,晕开虚无的涟漪,这样的场面,这样诛心杀人,竟还要她再经历一次……‘……此尘……渡他人……难道真的是愚者所为吗……’ 管家嘴里蹦出的所谓“天命”,难道与她所说的有二吗?可为什么听起来,这般的刺耳,这般的……令人恐惧? 忽地,嘹亮的声音摄住了红坟的自怨自艾。 “你住嘴!” “闭上你那颠倒是非的嘴!” “呸——!” 放眼探去,跪在地上的葛枣村村民一改先前祈人的模样,一个个嫉仇地看向这位大言不惭的将领,他们每个人虽都身患绝症,羸弱的身体摇摇欲坠,然那映衬着火把的眸子中,却都熊熊燃烧着坚不可摧的意志。 “初五小兄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不准你这般侮辱于他!呸——”后面的妇人起身朝身旁的官兵啐了口痰。 “什么天命不天命的!咱们自己造的孽自己扛!你这家奴凭什么狺狺?”又一名妇人在他人的搀扶下起身。 “恩人!勿要听信他的谬言乱语,村子这番状况,全然我们自己的过错,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初五小兄弟,莫要被他影响了心智!”为首的刘大叔起身,坚定地看向泪流满面的少年,“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为素不相识者付诸性命呢?倘若这样的善意都能被小人诡辩糟践了,这样的人间,我们葛枣村人就当没来过!”铮铮言语,戳痛了红坟的心。 “……”少年一再沉溺自责的深渊,那熟稔的黑暗如是当初溺水时的无助,然当他几乎放弃了求救任由身子沉向更加寒冷的渊底时,水中却突然出现了一双双温暖的手,将他又重新托回了水面。 热泪滚涌,少年咬牙剖开自己的无能:“对不起……我……我没能…我没能帮上你们……”不再是瘟疫可治,不再是逞强救人,不再逃避结局的到来,而是当一切落定,面对结局不可更改时,那颗勇敢直面的心,虽然心如刀绞,似有肠穿肚烂的痛楚,却愿将此苦痛永远背负……少年嚎啕大哭起来,声嘶力竭宛若在吟唱那首挽歌。 而后,红坟透过兰铃的眸子,看到了令她瞠目结舌的画面。 在少年撼天动地的哭泣声中,刘大叔兀地抽出了身旁士兵手上的细悍官刀,猛地抵住了自己的胸膛,决然的眼神中包含对少年的感激,又似乎夹杂着对来世的期盼,他朝少年点点头,而后对身后的村民铿锵道:“老刘我!先行一步!” 银白的刀刃贯穿了刘大叔的胸膛,他那颓然倒下的身体在火把的摇曳下如此伟岸。 仿若是为了应征号召,所有村民都以同样决然惨烈的方式,在刀光血影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大家,来世再见!” “约好了啊,下辈子也要做个渔人。” “听你的,邵大哥。” “恩人,保重。” “初五小兄弟,来世再见!” …… 在场的所有官兵,看着这些一个个倒下的身影,目瞪口呆,惊愕不已,一名年少的入伍士兵,愣怔上前托住了最后死去的那位村民,他在她脸上看到的不是绝望,而是无恋,无念,无妄。 ‘此尘……这便是你愿信人,渡人的原因吗……’红坟泣不成声,正当她以为这便是结局时,心中兀的涌上一阵足够将她燃烧殆尽的愤怒,这份愤怒化作一道湛蓝的光,耀得她睁不开眼。 这不是她的情绪,这是……兰铃的。 这丫头,竟是在死亡之前便已化怨。 活人,成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啊——!” 兰铃疯了似的仰天长啸,凄厉的声音仿佛能捅穿这刀光血影的夜。 景象又开始模糊了起来,在管家提着刀刃慢慢走向兰铃的时候,终于又全部陷入了黑暗之中。 这一次,红坟如是漂浮在漆黑寒冷的长河中到处流荡,黑暗持续的时间前所未有的长,谁的叹息声萦绕在耳边,寂寥又冗长。 忽地,管家的声音响起在水面之上。 “老爷,您为何要为这些村民们立祠?” 大腹便便的人叹了口气,“那位说葛枣村怨气纵横,恐有生变之兆,你以为我想立祠?唉……” 管家眼咕噜转悠,似是在前者口吻里探出了什么,他又说:“老爷可是为了……”指了指自己的钱袋,“发愁啊?” “……”唯闻叹息徐徐,听不出城主是确认的口吻还是否认的意思。 “安福有一计。” “说来听听?” “葛枣村无故灭村,这事儿铁定是瞒不住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上报朝廷他们早起反心投身草莽为祸四方,我等率兵劝降无果,双方交手损伤惨重,虽讨伐成功,却并无赢家,城主仁慈,立祠以为戒……这当中用以出兵,立祠的银两,皆可朝上头……”管家狡猾地笑了笑。 “嘿,你这滑头!” 所谓建立祠堂不过是将葛枣村历来信奉的陌湖水神庙从里到外浇新了一番,庙中的水神雕像不知被搬扔到哪个旮沓里吃灰去了,原本水神像之处被掏空做了鬼将神龛,它的用处便是那些江湖术士口中的镇压亡灵。 …… 如是说书人手中突兀响起的惊堂木,画面连同着它叙述的故事戛然而止,红坟的视线停留在模糊不清的鬼将神龛上,忽地一阵巨大的冲击力袭来,撞击的力道使红坟徒有种五脏六腑绞织于一起的错觉,而后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猛地打了个哆嗦,天旋地转之间,灵鹊那张涂满了诡异胭脂的脸浮现在了眼前。 乌丸悬浮原处,源源不断的污浊之气流淌而出,飞舞在葛枣村的穷奇依旧不住扇动残翼驱散怨梓,红坟恍惚地甩了甩脑袋,时间不过须臾,她却觉得已然数年。 “兰铃……”万怨之祖抬起眼帘,紧盯灵鹊,仿若眼前矗立的并非醉梦坞鸨娘,而是那个瘦瘦小小,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兰……铃……”“灵鹊”机械地重复了一声自己的名字,木讷的眼神中骤然浮起微不可闻的莫名情绪,“你……还……要……阻……止……我……们……吗……”她暗暗神情,问道。 闻言,红坟愣怔半许,她咀嚼兰铃的自称‘我们’,脑海浮现出了一个疑惑:既然刘大叔等村民都是自愿死去的,为何还会成缚地怨?当她的视线瞄过身侧的神龛,心下恍然大悟……‘城主啊城主,我都不知该用狠还是蠢来形容你了,你到底是听从了哪位劳什子术士的谗言,竟做个镇灵神龛放在祠堂里……无辜村民被你断了通往轮回门的路,竟生生被炼成了怨……’ 万怨之祖没有回答前者的话,而是自顾自纵身来到了神龛旁,她迟疑地搓了搓手,一把握住了泛着柔白光晕的“噬骨”,噬心的疼痛再次袭来,她顾不上那么多,咬牙对着神龛就是一通乱劈,随后鬼将神龛凶神恶煞的脸上竟似有了表情,爆发出一阵怒吼后散射出两道光波,鬼将的雕像上先是裂开了个细小的裂缝,然后只听“咔嚓”一声,整个神龛崩裂成了无数碎片,被穷奇刮起的风吹散。 “你——干——什——么!?”“灵鹊”瞠目看向红坟,声线裹着前所未有的急躁。 整个局面的主动权似乎落到了红坟的手里,她紧紧扣住不住颤抖右手,右掌心被“噬骨”伤及,被烧得血肉模糊,她喘着大气缓缓道:“你是在气愤吧……” “你此番作为不是在报仇,而是在泄愤……”清冷淡泊的声线婉转过红坟的心海,她竟然用曾经无忱责备过她的话来责备别人…… “灵鹊”冷哼一声,收起了乌丸,只当红坟胡言乱语。 “你不仅仅恨见死不救的轶城人,你也恨不惜命的葛枣村人……是吧……”红坟从袖口中掏出一大叠符箓出来。 “你——最——好——别——动!”“灵鹊”不由分说再次用簪子抵住了自己的喉咙,然这次她的口吻中不仅夹着威胁,还有浓重的颤抖。 红坟狠下心不再去看灵鹊白皙的喉间是否又多了一道血痕,从一开始这个缚身怨就利用关心则乱牵住她,倘若兰铃想要灵鹊的命,从一开始便不会让她活着,灵鹊作为牵制红坟的工具,尚还有用。 “有时候你或许甚至觉得鬼将神龛是个好东西……因为它,大家依旧在你身边,从未离开……它至少能令村子里的人跟你一样的愤怒……至少不像当初那样……视死如归……至少,还想活……”红坟随手摸到神龛残骸,将其举起,在兰铃视线里晃了晃。 “你——住——口!” 她的呼吸乱了…… 红坟狠狠捂住自己的心口,继续厉声道:“你为什么要给我看你的记忆……你想让我感同身受对吗?你想让我认同你的所作所为对吗?你需要旁人来认同你,支持你——因为连你自己都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这条一意孤行的复仇之路有多孤独!”泪水滋出了眼眶,红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为灵鹊流泪,还是兰铃,又或是直到今日都对此尘抱有执念的自己。 “住口——!啊——!”“灵鹊”抵住喉咙的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她嘶吼着勒令前者闭嘴,努力佯装出自己尚还掌握着主权,那沙哑的声线仿若某种控诉,苦楚于当中晕出无数崩裂的颤音。 见状,万怨之祖朝天空扔出符纸,天女散花般随着大风飘散开来。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散——!” 伴随着嘹亮的咒语,橙黄的符箓如获生命,一张张卷着风化作道道光线没入黑夜之中。 老旧的胡同口,背着宸儿举步维艰的少年只感右眼一阵酸疼,而后便见身旁开出无数的湛蓝花朵,它们如是华花郎风来即散,冉冉腾空。 “这是……”初五停驻脚步,这些湛蓝色的光团萦绕在他的四周,宛若夏日萤火,又似落尘繁星,有种莫名的熟稔。 ‘恩人……’ ‘给你添麻烦了……’ ‘恩人快去祠堂。’ ‘恩人保重。’ 恍惚间,似有无数躲在暗处的精灵与他窃窃私语,空渺而微弱的声响很快被大风吹散。 少年抬首望了望不远处与残破村落格格不入的建筑,加快了脚上的步伐。 第四十七章 再探灵识 “你——做了——什么!?”“灵鹊”睨了眼祠堂外絮子般随风飘扬的光群,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威胁质问。 万怨之祖眉梢一触,“渡灵啊。” “灵鹊”的瞳仁急速收缩,不予置信地张望那些腾空远去的灵识,她骤然蹿身飞了出去,焦急地上蹿下跳捕捉那些澄澈的光芒,她一时忘了自己手中还攥着威胁旁人的筹码,身影在红坟眼中像个忙不迭追赶不小心被自己放跑了蝴蝶的顽童。“回来!”“你们都给我回来!”“别走!不准走!回来!”“都给我回来!”每捉住一团光芒,那团光便穿透过她的手漂浮出去,如此往复,明知捕捉不到她扔不懈地抓捕,就好像只要顽童努力,蝴蝶就会回到她身边一样。 红坟的心像是被谁狠狠捏了几下,她准备了一肚子用以讥讽兰铃好让她心神错乱的话此刻却都如那些灵识一样腾空消失不见,她的睫微微颤动:“没用的,人的肉体是捉不住灵识的……”只有灵识能触及灵识这句话还未从口中溢出来,便看到灵鹊的身子仿若失了支撑的皮影人偶应声倒下,红坟心下暗叹计成,飞身接住了棺椁上摇摇欲坠的灵鹊。 只见一团冒着滚滚浓烟的乌墨丸从灵鹊后劲处猛地蹿了出去,它疾速飞往那些湛蓝色光团身旁,却被那些光团身上笼罩的澄澈光晕弹了开来,如是一只不合群的雁儿被雁群孤立。 “忘了跟你说了,渡灵乃是与轮回门的契约,是直接将脱离肉体的灵识位置交给轮回门……有轮回门的庇护,就连我也触碰不得。”红坟视线尾随着兰铃到处碰壁。 空旷四周响起凄厉的低嚎:“你骗我!你骗我!” 万怨之祖眼神一暗,“若非身死者心甘情愿,又怎是我一句咒语便能轻易渡化的?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只有你一个人想要复仇而已!”红坟虚攥着拳,朝着那团乌墨丸还以同样的低吼。 所有人都在朝前走,只有你一个人把自己活成一座监牢,紧揪着不放…… “嗷——嗷——”兰铃发出了类似野兽嘶吼声,又宛若空幽洞穴中某种潮湿的风声,乌墨团忽地停悬在半空以成倍的速度向外扩张,而后足足胀到磨盘那般大小,从中散射出无数粒枣核一般大小的丸子,速度疾驰以至于人眼只能捕捉到它的残影,迅猛地贯穿穷奇的风墙撕破混沌的长夜,红坟眼看着那些弹丸悉数朝着她弹射过来,凌空翻了个跟头躲闪不及被其中一粒划破了脸,血液如缓落的幕布。 万怨之祖抬肩轻拭伤口,转眸之际却已经不见了乌墨浊团的踪迹,她袖底还剩一张黄符,思来想去生怕它又缚身于灵鹊,随即朝灵鹊念了一段吟福咒,将黄纸沾血贴在了晕厥之人的脑门上。 “方才那种攻击,已经是你的大招了吧?”将灵鹊安置在祠堂的木椅上,红坟将自己散乱的长发随意扎好,转过身对着院内数百棺椁道:“怎么,怨梓被吹散,亦无缚身傀儡,没辙了是吧?” 回答红坟的只有一阵又一阵穷奇残翼刮过的风声。 ‘这里的棺椁应是用来安放村民尸首的,时间长远加之环境潮湿,应都化作白骨无法缚身……’红坟余光瞥了一眼灵鹊再次确认她安好,而后出声道:“小兰铃,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怨祖做的很不近‘怨’情啊?你将你的执念悉数陈情于我,令我感同身受,到底想让我怎么帮你呢?灭了轶城吗?灭了以后呢?” 除了自己的回声四处碰壁,红坟依旧得不到任何回答,她忽然觉得自己这自说自话的模样有点傻,“你这熊孩子,说句话会死啊!我开棺了啊——” “嘣——” 离红坟最近的那口不大不小的棺椁突然爆炸,突如其来吓得某怨祖一激灵,她反应过来飞奔到灵鹊身边,为她挡下了四射的木屑。 白雾粉尘过后,一盏骨瘦如柴的身影出现在万怨之祖眼帘里,只见她掣襟露肘,衣不蔽体,蓬头垢面连个街边蹲守的小乞丐都不如,她手中提着一把官刀,刀刃拖在地面上,摩擦出火花。 ‘兰铃……’红坟于记忆中旁人眸中探得过小兰铃的瘦弱。 杂乱的刘海遮住了小丫头的眸子,红坟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瞅着她举起锋利无比的官刀便要劈开过来,奔跑的过程中,穷奇的风几欲将她吹到,红坟看到她突兀的肋骨隐于皮肤之下,浑身上下上缀满了深浅不一的尸斑…… ‘她才刚死不久!’当这个认知在脑海中如烟火般炸裂开来时,红坟只感到脑门里一阵噼里啪啦响震,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女孩儿稚嫩而又破绽百出的攻击几个侧身便能轻易躲过,红坟挡下兰铃的攻击,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这一年来,你都活着?” 兰铃喉间发出残音,甚至组不出一句完整的意思出来,是啊,一具死去的尸体就算被缚身,也只能做出最机械最简单的动作,因为它四肢早已僵硬,声带喉咙亦不是缚身怨能调动的了的,那残缺的声音好似悲戚无助的啜泣,又像悲愤交加的不甘。 红坟试图再探她的灵识记忆,却被其不断暴涨的怨梓强行弹了开来,她握住兰铃的刀刃,大声勒令:“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嗷——嗷嗷——”孱弱的人儿痛苦的哀嚎起来,示弱地朝红坟点了点头。 红坟见状心下一喜,探身上前打算再一次进入小丫头的记忆世界。 正当万怨之祖靠近时,褴褛小丫头黑窟窿似的眼睛闪过杀意,竟不知从何处套出一根细小的尖锥,扬手向前者的颞颥刺了过去。 怨祖第一时间竟忘了去做防备,而是盯着眼前——脏兮兮的胳膊上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创口,与尸斑形成了令人惊心的斑驳,她的肩膀高低不一,显然是关节处经历过脱臼却没能掰回去的特征…… “兰铃——!” 一声如春细雨的润柔嗓音响起,堪比过最好的定身咒,小丫头攥住尖锥棺钉的小手就这样无措地悬停在半空,她木讷而机械的转过头去,祠堂前厅槅门前,正站着那位如他嗓音一样温润如玉的少年。 “初……五……哥……”那本发不出任何有意义音节的喉,竟生拉硬扯挤拼凑出了完整的称谓。 少年放下背后的宸儿,不予置信地奔向小丫头,他那双桃花眸憨瞠着,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徒有其表的幻觉,他越是心中疑虑眼睛就瞪得越大,直到眼眶再也承载不了孕育出的酸涩,眼梢流淌出滚滚热浪;被打量的“人”却如同被风干石化了一样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连握住棺钉的手都不知如何放下,她能感受到前者炙热的视线,却不敢抬起头来。 “果真是你……你还活着……”尾音带着氤氲的湿度,初五哆哆嗦嗦小心翼翼,生怕眼前又是一场一吹即散的幻象,这一年来他的不确信终于在这一刻定案。 “她死了,就在刚刚。”红坟本不想做破坏团圆的恶人,她跃过兰铃,顺势夺走了其手中的棺钉,她不由分说将少年推攘到安全距离之外,见状,兰铃口中再次支支吾吾嗫嚅起不成词的音调来。 初五被眼前堆砌的惊人讯息壅塞,脑袋一时难做反应,他半怔着看了看红坟又看了看兰铃,不解:“可……可她……” 万怨之祖叹息道:“成怨的灵识强制缚身自己的肉体罢了……”缚身后形同活死人。 少年倒吸一口冷气,浑身血液凝固一般愣在原地半晌不得动弹,后他反应过来紧盯红坟问道:“什么叫做刚刚……” “具体状况尚未明晓,但她的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四个时辰。”红坟摇摇头:“我也想知道,这一年来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小丫头看到初五会立即乖静下来,倒不如…… 少年正咀嚼红坟话中的意思,便见前者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板砖,围绕着自己画圈圈,“你作甚?”他随着她的移动转过身问道。 前者不假思索脱口道:“祭祀啊。”姑奶奶我没黄符了,唯一的看家本领就是上古各类祭祀法子,你小子就凑合着用吧。 祭祀需得贡品亦作献祭,少年惑问:“如何?” “用你,祭她。”画完阵法的搓了搓手中的尘垢,理所当然地指了指初五,又指向兰铃。 空气一时缄默如冰,徒留穷奇不遗余力煽动残翼,造成的狂风吹得祠堂大门吱呀作响,红坟吸了吸鼻子,看着少年一点一点失去的血色的脸颊大笑:“瞧给你吓的,放心,死不了人的,不过就是带你一起去兰铃的灵识中走一圈罢了。”说罢红坟咬破自己的手指,按在了阵眼处的同时叮嘱少年:“小心晕眩,若出现呕吐等症状,概不负责。” 伴随着红坟声落,初五只感身体一阵晃荡,如是马车行至崎岖的石子路上般颠簸,而后脚下猝然悬空而立,又猛地急速下降,天旋地转之间胃部传来不适的反胃感,他忙不迭捂住嘴,干呕了两声。 待少年终于从极度的恶心感中缓缓走出,正对上红坟那张笑得很欠扁的脸,她在嘲笑他的状况百出,双手交握在后,一点也不吝啬明眸皓齿,肆意的眉眼弧度,咧开的嘴角,表情热烈地像是向阳而开的喇叭花,她的身上总缺少些女子的柔婉和该有的矜持。 可却就是这样嬉皮笑脸的神情,竟神乎其技地让他霎时停滞了呼吸。 整理好莫名的情绪,少年打量身处的环境,环视一周,“这里是……葛枣村……”熟悉的石砌矮屋,熟悉的晾架渔网,只是比印象中要残破的多也颓败的多,各类野草挤满了石缝间,草棚顶,甚至是搁浅的小破船上……一片荒芜,并无半点人为居住的痕迹。 “确切的说,应该是那场屠戮之后的葛枣村……”红坟眼中进了沙子,她揉了揉。 少年一怔,恻然问:“你……知道葛枣村的事?” 红坟表情黯然下来,捡起地面上的碎石扔向波光粼粼的陌湖,“岂止是知道啊……身临其境得如同我自己的记忆一样历历在目……” 初五双拳虚握,肩头不自禁微微颤抖,他撇过视线扯开话题:“你为何带我来这里……” “这里是兰铃灵识世界中的一部分,是她的防线,没有你,我根本进不来……”一只尚未被渡化的怨是看不到她的灵识世界的,除非她自己乐意给你观摩。但倘若有心愿未了的事物或人物出现,倒能用其作为契机偷偷跟着进入怨的灵识,此刻成功进入兰铃的灵识,说明初五于她来说十分的重要。 “……这是,兰铃的意识……”少年轻轻抬手,微风中的飘絮落入掌心,他将飘絮扣在掌心,眉目舒朗,说不出的温柔,而后他环顾四周:“是阳光明媚的春天……”真是符合极了小丫头蓬勃向上的劲头。 “嘘,有人来了。”红坟赶忙拉着少年躲进了阴影处。 陌湖风吹日晒年久失修的破旧栈坪旁高耸着随风摇曳的芦苇,一阵窸窸窣窣后,从中费劲巴拉钻出个泥人来,她两手握着茭白,只剩那一口大白牙明晃晃的悬在半空似的。 “兰铃!” 红坟感受到少年见来者时浑身不安的颤动,她阻止他一窜而上的冲动,低沉着嗓音叮嘱道:“她的意识也正与我们一同经历这段记忆,具备审查机制,觉察到外来者会将我们都轰走的!你先别冲动!”其实被发现了,或许轰走的人也只有她一个…… 初五按捺下心头的冲动,抿唇点点头。 “小尖尖儿,今天先吃你吧?”坐在废弃小船上的丫头忽地拿起举起一只茭白自言自语,而后握着茭白的手用力晃了两下,只听小丫头换了口吻又说:“不要,不要,每次都先吃我!不公平!明明小粗粗才是第一被摘下的!”垢面的兰铃做出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举起另外一只手,手中那颗粗壮的茭白似乎也被赐予了生命,挣扎道:“你什么记性啊,今天明明是你想被摘的!再乱扣帽子小心我打你呦!哼哼哈嘿!” 第四十八章 废船 看着小家伙玩得不亦乐乎的身影,红坟乐呵出声:“这小丫头,自己玩得很挺得劲的哈?想当年我在钟山那可是有过之无不及,成天对着晴天白云发牢骚,偶尔也对那些捕来的猎物们诉衷肠,后来有人类的商队不小心经过,我看那背上长着两坨肉的马儿很是新奇便捉来玩儿,谁知这种奇马忒是狡猾,一上来就朝我喷口水,接连喷了好几天,害得我不得不……呃……”红坟说到兴致上,用手肘撞了撞少年,竟未想转睛之际瞥见少年眼角滚落出泪痕,红彤彤的眸子说不出的悲戚。 “你……我……她……这个……我说错话了吗?”红坟舌头打结,与现实中的兰铃一样嗫嚅不清,自从经历过兰铃的记忆,红坟发现初五其实是个很爱哭的人,也是,他当处少年,心智虽早早成熟,却终归还是个孩子。“你别哭了,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嘛……”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但红坟天生不愿看旁人落泪,灵鹊只要一掉泪,她铁定手软脚软,更别说是初五这样的天人之姿,泪流时简直要人老命,不论怎样先道歉再说。 少年愣怔半许,仿若才反应过来自己流了泪,他脸上臊红,立马擦拭掉眼角的湿润,“我没哭!只是湿风入眼。”极力否认道。 “好好好,没哭没哭,湿风,都是湿风的错……”红坟赔笑,顺着他的话敷衍。 少年闷声不做言,视线又投向自言自语的兰铃,只见她剥开那颗瘦长的茭白,满脸无可奈何道:“小粗粗言之有理,看来今天只能先吃你了!”语落之间手上不忘扮演‘小尖尖’作剧烈反抗,她就像个凶残的大魔王,三下五除二将‘小尖尖’吞食了个干净,随后发出满足的饱嗝声。吃完东西后,小丫头的情绪却不似之前那般亢奋,她兴致缺缺地将另一只茭白随手扔在一旁,托着下巴了望陌湖,半晌,发出一阵惆怅的叹息。 兰铃就这样坐在废弃小船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是夜,陌湖上空缀满了璀璨的星河,偶尔会有流星划过,稍纵即逝于遥远的天际线。 一直扒拉在石墙后的红坟向后趔趄一步,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她敲了敲酸疼的小腿发起牢骚来:“这丫头搞什么呢……” 初五做了个“嘘”的动作,轻声说:“她睡着了。” 丫头意识里的天气是跟随着她当时的体验而变化的,早春昼夜温差又大,偶尔有夜风拂过也是出乎意料的凉,红坟辗转过来背靠着石墙凝望星空,搓了搓双肩恍惚道:“这么大的事儿,哪怕我当时多问一句,也不会是这样的后果……”闪烁的星星如是坠入她眸中的砂砾。 少年清澈的余光掠过女子,他沉默。 “如果我当初早点发现你俩的端倪就好了。”红坟斜过脑袋来,望着少年半晌,突然自顾自调笑了起来:“还别说,你那身打扮是真好看,什么时候再换上我瞅瞅?” 意识到女子话中的揶揄,少年脸颊滚烫,那段他最想要删除的记忆在脑海中清晰无比地重复回放,阵风徐徐,初五清了清嗓子:“情急之下,不得已的变通罢了。” 瞅他一脸憨涩又强装镇定的局促模样,红坟心情有了些好转,肚子里闷出蔫坏的希冀,渴望看到他更加娇羞的画面,呈恶作剧的心态,她屁股往少年身旁挪了挪,刚要开口便见前者不动声色地朝着相同的方向也挪了些许距离,势要与她划清楚河汉界。 红坟心中泛起嘀咕‘嘿,靠近一点怎么了?’还没发功呢,跑什么跑?二话不说继续挪,尤是前者处在半蹲的姿势上移动起来比她方便的多,她趁着少年还未来得及移动一把扯住他的手臂,“跑什么你!我会吃人还是怎么地?”她手上的力道自是不必多赘述,少年当初豁口里被她一拳锤出的内伤到现在阴雨天还隐隐作痛呢,初五哪里是她这怪力女的对手,踮着的脚尖本就平衡缺缺,当下就失了稳朝她跌了过去。 眼帘中红坟的脸成倍放大,视线不自觉落在她有些干燥的唇上,少年胸口像是有什么破膛而出一个蹦蹦到了天上,又一下子钻回到了心口,他猝然反应过来,一只手撑住了青石墙面。 又是一阵夜风吹拂而过,扬起二人的鬓发交缠于夜色,少年与女子几乎鼻尖相碰,呼吸打在彼此的脸上,软痒如羽毛轻挠,二人相互愣怔半许,视线流转着讳莫青涩的情绪,不知是谁的心跳声,远比那雷雨天的电闪雷鸣动静还大上几分,少年撑住墙面的手从指尖开始泛白。 始作俑者想打破这莫测的气氛,但她却发现自己似乎无法仅靠意志力撇开深陷少年那盏桃花眸的注意力,就是这双眼睛,那日河边她懵懂醒来,便毫无防备地一脚踩入其中,于少年而言只是一瞥探究的疑惑,旁人却觉当中深情万千,明明素不相识,却有种已经认识他千年万年的感觉,不然,他何以这样多情的目光注视自己?不然,她又怎会融进涟漪中抽不开身?红坟自认天地之大无所困顿,却独独被这凡人的一缕视线绑在悬崖边,飞也飞不上去,跳也跳不下来。 “你这是……要亲我吗?”第一次讨厌自己这张明显快过脑子的嘴,谁来救救她这位气氛终结者。 红坟的话像是一壶沸水,“呲——”地一声浇在了少年的脑袋上,烫得他浑身冒起了白烟,面上更是熟了似的,他闪电般错开身子,转了个身抵着青石墙正襟危坐,他的视线好像也受到了很严重的烫伤,怎么都不敢往红坟那边瞄去。 方才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场臆想,迅速到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静谧的四周只剩陌湖不时拍岸的声响。 “我本以为护城河岸旁是你我第一次遇见……”红坟干硬地扯开话题。 少年任由夜风领走他面上的滚烫,平复好那热汤滚滚的心扉后柔声回应:“于你来说是第一次,便是第一次。”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女子想起葛枣村屠村的那夜嚎啕大哭的少年。 初五双手背在脑后,枕着手臂点点头。 “葛枣村的事情结束后,你回来过吗?” 先是一阵静默,少年垂下眼帘,缓缓摇头:“没有。” “为什么不回来?”口吻更像是质问。 再一阵沉默后初五闭起眼睛,神情难耐痛苦,紧蹙的眉宇拧出了川字,仿佛在与自己做着什么斗争,半晌,他睁开眼睛,视线沉溺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怎么也找不到落脚处,而后唯闻他局外人似的笑了笑:“回不来。” 在李肆翔谎报葛枣村谋逆造反后,初五曾多次前往击鼓衙门为状告城主为葛枣村平反,一两次也就罢了,衙门里念其平日里救人于难倒也没怎么为难他,多是好言相劝,劝他懂些人情世故,毕竟状告者乃是一城之主,别说他们衙门为难,就算是告上去那一层一层的官吏与之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指不定到了哪一层胡乱给少年按个罪名此事也就锒铛而了了,再遇到个怕麻烦事儿的,菜市场那一口铡子也早已做好褫夺人命的准备;少年自是知道衙门里那些人并非恫疑虚喝,然他依旧选择状告李肆翔,条条款款的罪状明明白白,却始终无一人受理,他的执拗最终换来了一年的囹圄,好在半年前阿江哥托了关系将他救了出来,假释禁足直到刑满。 遇见落魄花魁的那一日,正是少年刑满之期。 红坟能从他的眸中看出无数流转的暗光,却最终空无一物,茫茫渺渺,星河灿烂,夜风吹绕,她恍惚间问了个无关紧要却又盘桓在心口数日的问题:“若像宸儿一样,亦能得你心悦么?”少了“我”做主语。 少年赶不及她跳跃的思维,半蹙眉宇似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歪了歪脑袋不解地看向她,仿若方才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是某种疑难病症。 万怨之祖一时理不清自己的状况,脑袋有些懵,嘴也似开了瓢,她又问:“像宸儿一样,你便会心悦吗?” “宸儿是宸儿,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少年淡淡回道。 意思便是,谁像宸儿都不行,谁都不是宸儿,亦谁都不能像宸儿那般令他心动。 “哦……懂了。”万怨之祖咀嚼喉间泛起的苦涩,木讷地点点头,她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失落个什么劲,啧吧一声拍了拍少年,朝他露出个好小子,我懂你的表情。 少年忽而又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脱口:“我并未……” “呜呜……呜呜呜……”一阵小声的呜咽从小船肚里幽幽飘来,打断了少年尚未倾吐而出的话。 红坟一跃而起,与少年交换了个眼神,二人疾步来到废弃小船边,兰铃小丫头正捂着腹部痛苦地蜷缩在船肚中,活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小黑豹子。少年视线落在一旁被啃了一半的茭白,上头俨然趴着一条黑黝的水蛭。 “是蚂虫。” “……” 二人再次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流露出疼惜来,少年匆忙俯下身想要唤醒兰铃,手刚一覆在她羸弱的肩,便化作芥光消散而去,待收回手,手心手背却又完好无损,来回重复了几次,依旧是同样的状况。 “没用的,这段记忆只有兰铃一人,你我只是虚无缥缈的看客罢了……”这一夜的痛楚,她只能自己熬过去,红坟咬唇。 初五紧紧握拳,那双桃花眸里瞬时侵染了血丝。 “呕——” 丫头骤然起身趴在船栏上吐了起来,纤瘦的手臂好似一根年久的篙杆,光是呕吐便已耗费了她所有的气力,瞄过她的呕吐物,多半是未曾消化的茭白,还有些许树皮草根……红坟只觉胸口一阵钝刀割肉。 ‘为什么要这样活着……为什么要这般痛苦的活……’内心似有万千疑惑如万千蚂蟥侵蚀,她不明白如果人生只剩下痛苦为何还要苦苦挣扎。 下半夜在兰铃不间断的哽噎中度过,少年与红坟蹲坐在船只的两边,各自怀揣着千般焦虑直到第二日清晨,见兰铃脸色稍微有了些回暖,红坟与少年又匆忙躲了起来。 丫头艰难地从船肚子里爬出来,瞅了一眼昨日吃剩下的茭白,气的扬手便要扔,最后却是悻悻将其拿到陌湖边涮了涮,随后在脏衣服上擦了擦便又开始吃了起来,她吃完早饭的第一件事,便是奔去祠堂,红坟初五跟在她身后,看到她停驻在祠堂前拜了拜。 红坟瞄向祠堂大院,惊讶地发现此时当中只有现下祠堂棺椁数量的一半,为什么?棺椁难不成会自己长出来不成? “你也发现了么?”少年的声音传来。“棺椁数量不对劲。” 红坟附和:“应不是城主所为吧……” 少年面色铁青地点点头。 “大家今个儿老实点,我去别村逛逛去。”兰铃对着庭院喊道,又转过身瞄向墙角的一堆骷髅,眼咕噜一转,说:“吴家婶婶,这次就你吧!”在村人的面前,兰铃丫头脸上总洋溢着某种欢快,那是种与在废船上完全不同的表情,神采奕奕的,好像所有人都还活着似的。 躲在暗处的两人一头雾水地相互望了望。 跟着小丫头出了村,一路向南走了七八里路,终于赶在太阳当头前寻到了个乞讨的好地方,这里与其说是一座小村镇,不如说是各路商贾组织起来的临时歇脚点,后来有人暂住下来,久而久之便成了个村镇,兰铃躲在阴影中,熟练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破旧的小陶碗,张口便哭腔吆喝上:“各位大爷行行好诶!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爹娘被悍匪打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的活着!”刚见一妇人走过,屁股上装了弹射器似的弹了出去紧紧抱住妇人的大腿:“活菩萨,行行好啊!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求求您了!” 就这样往复哭嚷着,若是遇到好心人便会得那一两颗锭子,但通常只会遭一通踢踹,尤其是那些带着护卫出来的商贾妇人,别说是铜钱了,脸上少挨个脚印子都是好的,这一带的小乞丐没人能讨得过她,因为根本就没人连命都不要的往前冲,于是兰铃便成了这一带出了名的小乞丐,这日,她拾掇好银两准备离去,眼前的光亮却被几个地痞无赖遮了去。 第四十九章 很辛苦吧 “呦呵?今天收成不错啊!” 来者背着光,烟囱鼻外翻得弧度很夸张,他居高临下睥睨小丫头,嘴角浮动着志在必得的弧度。 兰铃攥紧手中的碎银子,几乎让人觉得她想将其硬塞进血肉中,她眼神阴鸷身子涨拱如是蓄势待发的弦,一片枯叶飞过,尚未落地之际被急速的身影带起,又再次飞舞了起来,痞子身后的手下们围绕成一个圈,其中一人堵住了兰铃的去路,“想跑?哎呦——”只听哀嚎一声,拦人的手被小丫头咬得鲜血四流,她真真像只黑色的小豹子,用自己不算尖锐的獠牙勇敢的扞卫自己,包围圈露出个漏洞,兰铃很快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妈的!”围猎失败,为首的烟囱鼻啐了口吐沫,而后与手底下人交换了个眼神。 “这丫头可真能跑,一溜烟儿就没影了。”街上车水马龙,来往商贾不断,兰铃是一汪汇入大海的支流,消失得无影无踪。初五一路无言,一瘸一拐满大街找兰铃,闷得红坟兴致缺缺,一会儿看看摊位,一会儿捣鼓人家茶棚的水壶。突然,少年加快了步伐,略显蹒跚地朝着某处而去,红坟在身后大喊:“喂,小跛子,等我!” “找到丫头了?”红坟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怀疑初五是装跛的了,这行走速度也太快了吧?自己差点必须小跑着才能追上他,说话间视线一直流连在少年跛瘸的那只腿上。 初五梭巡四周,不动声色摇头:“没有。” 红坟好笑:“那你突然吃了五石散似的……” “五石散?”明亮的瞳孔中掠过疑惑。 “呃……”怨祖挠挠头,该怎么告诉他这只是个比喻……醉梦坞常年流行这样的药物,一旦吃下去之后便能诱发那些文人士子们源源不断的创作力,仿佛进入了某种太虚仙境似的一个个飘飘欲仙,亢奋异常,虽然看起来是一种灵丹妙药,但无忱明令禁止坞内人食用,一旦发现直接逐出。“是一种能让人兴奋,冲动,持久的药物!”红坟灵光一现,内心为自己精准的概括能力鼓起掌来。 闻言,少年脸上一阵红白交替,紧接着他那碧波荡漾的桃花眸中泛起一丝愠怒:“胡言乱语!”说罢利索转身,留给后者着了火似的背影。初五是个温柔如水的人,但红坟眼中却不啻天渊,他就像个容易炸毛的小猫,偶尔还会坏心眼。 “喂,你等等我!你丫根本就不是跛子吧!你是装的吧!”红坟一边追赶一边不满地嚷嚷,谁知前方少年猝然停驻下来,她便毫无悬念地撞了上去,窘迫地想要道歉却被眼前的画面摄去了注意力。 街道的尽头,是一家棺材铺,小丫头踮着双脚匐在铺子外头与掌柜的交谈着什么,随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碎银子,郑重地将其交到掌柜手中,后者虽是接下了银两,达成买卖的瞬间便一脸不耐烦地想要送客,也是了,兰铃褴褛衣衫,蓬头垢面,又有哪家生意铺子愿意多留乞丐?晦气。 棺材铺的外头早早地围了一群地痞,他们是方才那群想要欺凌兰铃未果之人,丫头抬起眼帘睨环他们,随后低下头来面无表情往前走。 “兄弟们,上!” 一声令下,地痞们一拥而上,沙包一样的拳头如是狂风暴雨般落在兰铃的身上,“小棺材板,刚刚不是挺横啊!你再横个我看看?”被咬的痞子提脚就是几通狠踹,兰铃确实如他所说,并无方才獠牙肆张的模样,而是一再咬牙忍痛,额顶缓缓流淌着血浆,迷住了她的双眼。 “狗娘养的!不想活了他们!”红坟看得心头一阵窝火,撸起袖子二话不说是便要上前教训这群地痞无赖,。 初五拦住了她,面对她投来的嫉恶如仇的眼神,淡淡道:“我们只是看客。”这是早已发生过的事实,不论心中何多愧疚,不论多想回到过去改变一切,终究徒劳。 万怨之祖愣怔半许,失落地放下手,虚握成拳。 气撒够了,人群便一哄而散,小小的身影如是一摊被人捐弃的老旧物件,匍匐在地一动也不动,微弱的呼吸声证明她尚还活着,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她一点一点从地上爬了起来,“咳咳咳……咳咳……”嘴角疼得合不拢,哪怕稍微动一动都能通过牵扯面部肌肉动一发连累全身,丫头熟练地给自己查探伤势,动作如是风烛残年的老者,佝偻着腰,慢慢吞吞。 棺材铺的几名送棺壮丁对葛枣村很是熟悉,就连祠堂要拐几处弯,哪里不能磕碰着都悉数于心,兰铃趔趄着上前答谢,却被他们草草推脱,虽然来过很多次,壮丁们依旧不敢多在葛枣村逗留,这里阴气甚重,大白天的寒风歘歘。 小小的祠堂被棺椁堆得活像个义庄,如此循环往复着,用了整整一年,葛枣村最后的小小幸存者,通过乞讨的方式将村里人的尸骨悉数入殓,兰铃本是个婴儿肥的小脸蛋,当初葛枣村初见她,两朵冲天髻说不出的伶俐可爱,而今这番双腮深陷瞳孔枯竭的模样,寻不得曾经的一点灵动,一年风吹日曝的摧残,将小丫头风干成了枯蜡,她早已在奔波中患上了肺痨,加之生活艰苦,又常遭人毒打,也仅仅只是一年,油尽灯枯来的如此简单,再坚韧的顽草,也比不过毫无雨露的沙漠。 兰铃跪拜在神龛前,虔诚又卑微,眼中缀满了欣喜,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序备,凝视神龛鬼将唇角抿开一抹诡谲的笑意,道:“这样……大家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说罢,小丫头转过头看向红坟初五所在之处,嘴上还挂着邪戾的笑容,森森白牙在黑球球的皮肤映衬下可怖至极,红坟只道兰铃应是看不到她与初五的,然而此刻接过她投来的阴森森的目光还是不由得浑身起疙瘩,突然生出一种被记忆主人窥到了外来者的错觉,她小声朝初五嘀咕:“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咱两还是先出去吧?” 没有回应。 怨祖纳闷的回过头:“傻了你?说……”身旁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初五的影子,红坟猝吸一腔凉气,面色煞白地环顾四周,“初五!?” 视线辗转落到了一处棺椁前,定睛一瞅,正是欲爬进棺椁的少年,红坟心下一声不好,忙不迭上前拦住了少年,“笨蛋!迷失在旁人灵识中会被吞噬心智的!”就算能醒过来也是个傻子!对于拿初五来做祭,红坟当下追悔莫及,她一直觉得自己足够有力量去保护他,也笃定兰铃不会伤害初五,没想到她再一次高估了自己,再一次低估了旁人。 “放了初五!”红坟这才觉察到,从一开始进入小丫头的灵识以来,所有的一切实际上也都被她看在眼里。 小丫头凝视红坟颓然冷笑了起来:“怨祖啊怨祖,笨蛋这个词我觉得比较适合你自己,竟然又被我拿住了软肋,连我都替你这蠢笨脑子着急。”兰铃顿了顿,纠错道:“哦,不对,其实你不蠢也不笨,只是……太自以为是。” 红坟被戳中了心思,蹙眉:“放了初五,我不想伤你……兰铃……”话说出口,却毫无底气。 “哈哈哈哈,伤我?”小丫头忽地狂笑了起来,笑到眼角飙泪,随后骤然一停:“你觉得我会怕吗?” “我怕。”红坟心上一紧,目光扫过少年随后又汇聚在女孩儿伤痕累累的面上。 兰铃一怔,哂笑抬手,少年如是她手中无形傀儡线所控制的傀儡,竟不知疼痛用脑袋开始撞击棺椁,一声一声,击打在红坟的胸口,她当即大吼:“别!别动他!”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小丫头笑得癫狂,手中的力道越来越重,少年额上已红肿不堪,点点殷红染上棺椁棱缝。 “他是你的初五哥啊!” 如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似的,兰铃更加肆无忌惮地笑起来:“那又怎样?” “你!?”红坟呼吸一滞,忽而想起自己询问初五当初为何没有回葛枣村时心中的点点愠怒,她半疑半惑开口:“你……恨他?……”迟疑一瞬又说:“他救了你!” 兰铃脸色一变,嘴角的笑意敛得一干二净,阴鸷的视线恶狠狠投在少年身上,“不可以吗?”女孩儿近乎咬牙切齿:“这世上有明文规定不能恨救命恩人吗?” “为什么?!”竟是被她猜中了,但这是为什么呢? “我凭什么告诉你?”兰铃虽经历了人世凄冷,却还是孩童性格,顽劣的让人牙痒痒。 既然她不说,红坟便自顾自道:“因为这一年来,你满怀他还会归来的希望……而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回来看过你……对吗?” 兰铃面无表情探向少年,他正不知疲倦撞击棺椁,那双手曾在黑暗中拯救过自己,曾经只要看到他温暖和煦的笑容,任凭汹涌洪水肆意泛滥也伤不到她分毫…… “你恨他的遗忘,他的无情,可你自己呢?你回到过轶城寻过他吗?”红坟也好奇这一年来,为何兰铃一次都没有回过轶城。 “轶城……轶城人都该死,既然他安安稳稳的呆在轶城,那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他。”小丫头嗤声道:“我凭何要寻他?” “是啊,安安稳稳的呆在轶城……”红坟冷笑了起来,“安安稳稳的享受他的牢狱之灾。” “你什么意思?”兰铃的瞳孔突兀的收缩。 红坟不语,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兰铃复杂的表情不做言。 “说话!”小丫头低吼了起来,说罢便要继续加重少年的撞击力度。 “也许他死了更好,就能留下来陪你了。”红坟叹息,“至少不用为了洗刷葛枣村的冤屈到处得罪官吏。” “……呵呵,你以为我会信你这番说辞?”语歇之际,兰铃下意识停下了少年撞击棺椁的动作。 “信不信随你。”万怨之祖两手一摊,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倚在棺椁上:“来说说吧,你千辛万苦饶了这一大圈的目的。” “起开!”兰铃呵斥,红坟一个激灵起身,双手合十拜了拜,心里咕哝此地只是灵识场景,虚幻之地,何必这么较真,随后又听前者嗤哼:“自然是要轶城人付出代价。” 红坟挠了挠耳朵,“丫头,他们已经散了。”她该不会忘了葛枣村人早被她超度了吧?那些弥留的怨梓也被扑棱蛾子穷奇吹得连灰都不剩,如今的葛枣村,放眼望去只剩下几块烂石头以及后修的祠堂了,哪里还能报复轶城? “其实你的执念从来都不是报复轶城……”半晌,红坟走向少年,用手捂住他血淋淋的脑门,口中默念起什么,便见他颓然倒了下来,她拥住他,又看向兰铃,这次她赌对了,也并没有自以为是,从头至尾,丫头从未想过伤初五性命。“你的执念,只是活下去。”红坟轻柔地替少年擦拭额角的创口,羽睫颤了颤,又一声叹息:“以及,和大家一起活下去。” 闻言,兰铃撇过头去,瞧不到她脸上是何变化,只看得到悬挂于祠堂房梁上那些写着祝愿词的灯笼晃荡摇曳,为她投向光影。 红坟缓缓抬头,那些红的,白的,形状各异的灯笼上,或喜得贵子,或出入平安,或满载而归,全然都是这孤独的孩子畅想着大家还在时为他们挂起的祝愿灯,这是葛枣村的习俗,每每有人家家逢喜事,便要在门框上挂个灯笼,可作为当下喜事的映照,或许下来年的愿望,总之,欢乐与平安,是葛枣村人人不变的追求。 “很辛苦吧,一个人……替整个村子活着。”红坟嘴角抿出一抹比哭难看的笑问道:“一个人望着陌湖发呆时,你看到的是当初刘大叔他们满载而归吆喝着上岸的画面吗?” 丫头身子一颤,不做回答,却又似做了回答。 “人啊,不,我们啊,总爱给自己不明了的感情嫁接一些相似的情绪,刻意自我欺瞒,久了久了,便真的以为正如谎言那般,我们把最深的执念埋在深渊里,只有它发了臭变了质才知道当初做的到底有愚蠢……”红坟深深吸了口气,目光缀满疼惜地看向那只一直都在抵抗命运的小豹子。 第五十章 离去 “咳咳咳……”怀中人一阵猛烈的呛咳。 红坟莞尔朝其调笑:“醒了啊你?还以为你要磕死在这儿呢。” 少年困惑地揉了揉红肿的脑袋,“咝——”莫名的疼痛袭来,他问:“我……怎么了?” “傻了呗,还能怎么了。”红坟抿笑,抬起头看向兰铃:“谢谢你,愿意原谅。” “兰铃……”初五在红坟的搀扶下起身,他试图靠近始作俑者,后者却触电般往后退去: “别过来!” “对不起。”初五黯然。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不必道歉。”冰冷的口吻似冰柱抵挡在少年与她之间。 初五双拳紧握,内疚如万蚁爬过胸口,鲜血淋漓,他垂下眼帘:“对不起我被愤怒遮住了双眼,对不起我只顾发泄心中仇怨明知会被下狱依旧我行我素鲁莽至极也愚蠢至极……”少年咬牙:“这样的所做作为不过是在为当初的无能为力自我挞伐好求一抹心中安宁,其实我就是个胆小鬼,不敢回葛枣村替大家起灵,不敢面对已经发生了的一切……”少年哽噎难言,仿若被抽去了用以支撑身体的力量,颓然倒下单膝支撑着自己,泪水源源不断滴落,红坟说的没错,在有关葛枣村的故事里,他总是心伤泪凄的;只见少年艰难地抬起头来,目光紧紧凝驻在女孩儿身上:“可是兰铃……那些过路的商客旅人也只是忙于生活早出晚归的普通人,家中也有像你这般期盼着归去的亲人,她们连尸身都见不到,甚至连棺椁都无从买起……” “你别说了——!”女孩儿倏忽暴怒了起来,喉间颤抖:“若不是他们,若不是——他们避疠疾如妖魔,大家何至于沦落到不得不自尽的地步!”滚滚热泪与质问一道喷涌而出。 冰川的形成往往并不取决于冬日的寒冷,而在于夏日的低温。 于兰铃,少年的未归是她那雪原之所以成原的缘由。 少年的手指深深陷进肉里,他知道这样的答案他给不起,薄唇被咬破好几处,最终也没能开口。 红坟微微蹙眉,半拢视线于半空中,幽幽开口道:“贪生怕死有错,但它不是罪……”冗长的叹息融入夜色,她抬头望向女孩儿灵识中始终不曾有过半分阴郁的灿烂星空,“古往今来,人们不都是这样活下去的吗?丫头,你太为难旁人,也太为难自己了……”就像我,画地为牢,不得解脱。 兰铃一时语噎,气氛缄默下来,只剩屋外偶尔虫鸣。 “村民们被超度时对我了说什么,你猜猜看?”红坟打破寂静的氛围,挑了挑眉。 “哼。”兰铃发出嗤哼。 “他们对我说了谢谢,还有……” “还有?”兰铃狐疑。 万怨之祖双手抱肩,倚在棺椁上,继续说:“帮帮兰铃。” 女孩儿愣怔在原地,双目瞠得极大,仿若红坟正在说什么惊天秘密似的,她突然发笑:“呵,不可能,大家平日里都躲着我,谁都不愿意出来跟我说话!你骗我!”大家的灵识虽被鬼将神龛镇压尚留在村中,但这一年来除了不断散发出的怨梓,并无一人愿意与她说话,她一开始抱有重造葛枣村的希望,最后却成了只要大家还在就好这样的简单要求,始终孤独不堪。 “为什么躲着你,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愿留下,更不愿看你聚集他们的怨梓胡作非为,追根究底是怕你害了自己,因为你还活着,因为你还有希望……”万怨之祖疼惜的目光笼罩在兰铃身上。 “……”两行泪缓缓流下,女孩儿无神呢喃:“是吗……他们……当真这样想的吗?” “当初的一切,都是他们的选择,兰铃……你知道吗?轮回机制,善判定今世所作所为攒来世之福报,也许大家会各自拥有幸福的一生,你愿意相信吗?或许来世的刘大叔会成一方守将,王二嫂与王二哥还会再次相遇……” 兰铃嘴角忽地绽开一抹明媚的笑,她吸了吸鼻子道:“还是别了,二哥指不定多希望娶个贤惠温柔的媳妇呢……”丫头的视线穿透红坟,看向远处,当中似乎倒映着当年大家吆喝着,欢闹着,满足着的模样,妇女们晒着太阳补着渔网,娇嗔着自家男人那点羞答答的事儿相互玩笑祝福,风儿不大,扬起她们鬓角有些糟乱的发,不施粉黛的笑靥却也爽朗明艳,栈坪码头传来吆喝声,是满载辛劳归家的渔人们,温一壶小酒,炒两个小菜,这便是充实的一天……啊,多么希望来生还能再见…… 零星的光亮钻进朦胧泪眼之中。 初五疑惑地抬起眼帘,唯见兰铃周身萤火飞舞,冒出淡淡的光晕,她蓬头垢面脏兮兮的模样渐稀变成当初初见时那般伶俐可爱。 “兰铃!?”少年促唤。 小丫头木讷地抬手看了看自己,了然地笑了笑,小小的梨涡开在唇边,宛若春日渡暖,清风抚来。兰铃她摆起标志性的促狭神情,双手交握在后,伸了个懒腰,随后她懒懒散散地开口:“我累了,走了。” “……”从水中将她救出来后,她嬉闹着抱着自己说,‘恩人,小的以后跟你混啦!’那毫无阴霾的笑脸与此时交叠在一起,都闪着耀眼的光亮,灼得少年心口一阵一阵的疼。 小小的身躯自下而上瓦解,化作璀璨的芥粒飘散而去。 “就准你哭最后一次鼻子,以后不准再哭咯,我和大家都会看着你,初五哥。”光芒中的兰铃作腔叮嘱道。 初五泣不成声,用力点头。 万怨之祖上前一步,眼神清明透亮,目光如剑:“告诉我,是谁教了你活人成怨的法门,又是谁让你在这里等我的,他的目的到底何为?”兰铃记忆里那双鞋履上的翔云绣……不可能,这种邪门歪道不可能是无忱所为…… 晶莹的芥粒一吹即散,留下悠远的长笑: “你~猜~” 红坟额上青筋凸爆,“死丫头!别让我找着你下辈子,看我不揍死你!”愤愤咕哝。 灵识的主人已经消失,意识世界如是破壳的鸡蛋亦开始土崩瓦解,大地开始摇晃起来,红坟赶忙扶起少年,尤见他清泪缀面,梨花带雨,心口便是一阵惊呼,这世上,大概再也找不到哪个男人哭得有身边的少年好看了…… “你哭起来真好看。”万怨之祖可管不住自己的嘴,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这种状况下一般会说一句节哀什么的,然而她却缺根筋地突兀赞叹少年的美貌,顺理成章得到对方一记婆娑刀子眼。 某位怨祖理解人情世故的能力基本为零,又爱自以为是,便得到了以下阅读表情的理解: 他一定是害羞了!或者,他可能理解错了她的话,于是她赶忙解释:“不是调侃,是真的好看……” 刚经历了大悲情绪的少年连冷哼的力气都没有,他冷着眸子撇过头去擦了擦泪痕,沙哑的声线投来冷调:“我觉得,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要说话的好。”这位大姐一下就触到了少年两大炸毛点,哭与外貌。 红坟努努嘴,鼓了鼓腮帮子,做了个将嘴缝起来的动作,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少年余光掠过她浅色的唇瓣,内心的那团火焰又不自觉燃烧了起来,他愤懑地再次将视线随意乱瞥向别处,只要没有红坟的地方,皆可落脚。 遥远的星空裂了开来,一股强劲的风将二人吸纳进去,天旋地转之间再次睁开眼睛,相似的祠堂,拥挤的棺椁,不同的是天空阴郁,阵风飒飒;破碎的神龛前,只剩皮包骨的兰铃颓然倒在地上,没有呼吸,没有温度;少年二话不说上前将她抱了起来,用力摇晃:“兰铃!兰铃!” 红坟正查探木椅上灵鹊是否安好,回过头朝少年撇去一句:“她死了。”见少年愣怔在原地,她又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语毕后再次得到少年一记白眼,万怨之祖再一次将自己的嘴抿成一条线。 “……”少年紧握的双拳发出“咯咯”声,他不动声色起身打开一幅空棺,随后将女孩儿抱了起来小心翼翼放入其中。 “她真的是方才……”望着兰铃安详的面孔,少年问道。 “嗯嗯,嗯嗯嗯嗯。”红坟抿唇哼哼,求拆线。 “说话。”少年剑眉一蹙。 “倘若不是活人修怨,以她这样的生存方式,根本熬不过三个月,这一年,应是她的执念在支撑着她,再者,活人是根本无法在这种怨梓成瘴的环境下生存的,她若是没想着利用灵鹊,或许此刻能活着与你再见。”红坟替晕厥的灵鹊擦拭脸上的胭脂,想要缚身他人,势必自己身死,想要利用灵鹊的那一刻,兰铃势必已经做好了准备。“想来,这样的结果也不错,她以自尽的方式,与大家团聚。”哪里来的团聚呢?不过各自飞向了下一世。 “真的有来世吗?”少年轻柔地抚了抚兰铃的脑袋。 怨祖一愣,浅笑:“有啊,我不是说过嘛,天道会记录人每一世的所作所为,判定下一世该成为怎样的人。” “成为怎样的人,是由天道所决定的吗?”少年转身,认真地探向红坟。 前者的视线如是灼热的烈阳,烤得红坟有点窘迫,在少年这般注视下,她突然觉得接下来自己所说的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难道不是吗?积福,积恶,都是作为下一世为人的前提啊……比如你,救人无数,下一世一定会有福报……” 初五垂下眼帘,羽睫半颤投下好看的阴翳,他嘴角泛起层层苦涩,“如此这般,倒不如不要来世。”他紧握双拳,深深吸了口气:“所谓天道,不过如此。” 红坟如遭雷劈凝驻在原地,这是她第一次从一位凡人口中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她虽口上不怕天道,总嚷嚷着让天劫来得更猛烈些吧,说到底只是死鸭子嘴硬而已,怎么可能不怕?那将灵识剥离的痛楚远比身体皮肉分离更加惨绝人寰,然而此话从初五这样温润的少年口中吐露出来时,毫无疑问徒增了红坟的胆寒,她脱口而出:“乱说,缪言!”随后她朝天际拜了拜,“莫怪莫怪,黄口小儿胡乱言语,莫怪哈!” 这样神经兮兮的反应引得少年讪笑起来,“与其说你像术门中人,倒更像个神棍。” “神棍?唔呼,你见过有我这么厉害,漂亮的神棍吗?”红坟翻了个白眼,背起木椅上的灵鹊,将她往上提了提,内心叫苦不迭:死鹊儿,平日里能不能少吃点! 少年挑了挑眉,不做评价。 “帮我个忙,把那匕首捡起来。”红坟腾不出手来捡无忱的法器,其实就算得空她也不愿再体会一次灼心的痛楚。 顺着红坟的视线,一把通体牙白的匕首泛着盈盈银华躺在地上,少年弯腰拾起的一瞬间,耳边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右眼崩裂似得疼,再次抬眸的瞬间,眼前的红坟长发乱舞,身披残破霓裳浑身鲜血,她笑得诡异,又笑的决绝,身后是一片血色火海,哭嚎遍地,生灵涂炭之地是……轶城?少年越是想确认清楚眼前便越是模糊一片。 “初五!” “初五?” “初六,初七,初八,初九,初十?” 呼唤声从远到近,最后定格在红坟担忧地面上,哪里还有什么火光滔天,如是一场臆想,来的无影无踪,去的也悄无声息。 “你怎么了?”红坟见少年眼中又恢复了光亮,方才放下心头悬着的心。 “没怎么。” 少年递上匕首,却被红坟忙不迭躲了开,而后只听她结结巴巴:“这是鹊儿的防身匕首,你给她塞回袖中吧。” “男女授受不亲。”少年答得理所应当。 万怨之祖白眼几乎翻到了头顶,“你是要气死我继承我的穷奇吗?你丫和宸儿搂搂抱抱腻歪多少次了?有想过男女授受不亲没?” 见女子气急败坏,少年心头一阵愉悦,他气定神闲依旧毫无动作,淡淡反驳:“宸儿不一样。” ‘对对对,她是你未来媳妇儿,铁定不一样啊!’红坟怀疑自己的眼睛各朝一边翻过去翻不回来了,她忍着气深深叹了口气:“再啰嗦,小心我把你哭成泪人的事儿给捅出去!” 这下好了,两个人都不开心了,初五冷哼一声,眼疾手快将匕首塞回了灵鹊袖口的暗袋中,随后朝红坟仰了仰下巴,仿若在说:照你说的做了,倘若被第三人知晓这事儿,便是你说的。 第五十一章 灵识受损 “尽兴着来,穷奇。” “轰隆——” 拂晓撕开暗夜的口子,从东方耀出一缕美人嫣,不远处的高丘上,迎风矗立着两盏身影,他们遥望轰然崩塌的村落,表情不一。 女人将乱了的鬓发撩拨至耳后,玩味地看着远处庞然大物摇晃着布满尖刺毒液的尾巴,两只巨大的招风耳背在脑后,雀跃着,玩闹着,不时在残垣断壁中打几个滚,直至最后将身下的一切夷为平地。女人身边的少年表情却极为复杂,眉宇间蹙成一道川字。 “怎么样!我厉害吧?”女子吟吟笑着期待身旁人的夸赞。 少年不动声色转过身下了高丘。 “喂,本祖特地让上古神兽给你表演个村庄消失术开开眼……”大拇指朝身后戳了戳,女子冲少年的背影大喊:“你一点面子都不给的嘛?” 人一瘸一拐走得极快,恨不得将女子的话当做耳旁风。 ‘这小孩儿,该不会生我气了吧?’一跃而下飞落至少年身前挡住了他的疾行,“走这么快,三急啊?”她嘴角浮出一丝痞俗的笑。 连白眼都懒得给她,少年冷冷撇下一句:“不可理喻。” 打算绕过女子继而朝马车走去时,手臂倏忽被女子拉锢住,不论少年怎么用力掰扯都无法撼动其分毫,女子的手劲,在少年短暂的人生阅历中,倘若谦称第二那便无人敢自诩第一。 “哪里不可理喻了你说说?”嘿!说话凭良心啊! “松手。” “不松。”女子亦赌气,心下你不说出个像样理由我绝不放手。 “哪里不可理喻?”少年用视线扫了扫自己被禁锢的手臂,表情浅显易懂,仿若在说:这种问题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万怨之祖吃瘪,怏怏松开手,她方才一时急着留人没控制好手上的力道,少年吃痛的紧却一直隐藏得很好,一松开禁制他便快速往前走去,红坟与他面对面倒退着走,瞅着他俊俏的侧颜出神,她似乎猜得到少年到底因何而生气,她叹了声,开口道:“缚地怨的怨梓多为实体,通常会形成各类瘴气,来往的过路人闻着瘴气便如是进入了另一方天地,幻境引领着他们内心各自的欲望走向人生终点,死去的人越多,怨梓形成的瘴气便越浓厚,直至有一天能改变地貌……那些被怨梓改变的地貌便是周易风水里的凶煞之地,就算再无作祟之物,也会因独特的地利结构继续害人,届时,便会有新怨产生,这样无限循环着,不论除祟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初五脚下一顿,并未做言,继续朝前走去。 “再说了,葛枣村是因为村民们才叫葛枣村,大家都不在了,它可以叫东村也可以叫西街,重要的是人,不是吗?”红坟讨好地笑了笑。 少年眉梢一触,眼神黯淡:“可他们的尸身还在里面。” ‘原来他是在为这件事生气。’红坟了然地抬头望向渐稀被晨曦印染的琉璃色天空,食指点了点下巴讳莫如深地说:“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拥有将记忆,阅历,提炼为感悟的能力,这些东西揉搓在一起后所形成的意识和看待世事的观念,我把它叫做灵识,灵识是一个人存在于世的内核……”红坟淡笑:“也是这个人为什么是这个人的证明……肉体这种外在的躯壳,一旦没了灵识,便与那山石,尘垢毫无区别……那些你所在意的,或者兰铃为之付出的,只是在你们自己眼中充满了所谓的意义罢了。”叹息声绵长悠远,红坟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吐露的言语细如蚊呐,只有她一人能听到:“人们太善于定义,这股力量甚至能自速天道的日渐完善……” 马车就在前方,少年停下脚步,正色看着红坟,“是么,毫无意义么……”深沉的目光直直穿向前者的心里,他说:“对你来说,竹林乱石冢里的那个人也是如此吗?” 太阳终于跃过地平线,为萧肃的秋季度上一日里最初的金绒,红坟背着光亮,少年看不清她的表情,只依稀听她迎风呢喃:“他不一样。” 是啊,我们心里都挂念着对自己不一样的存在,那些大道理听起来尤为正确,说于旁人听也异常振振有词,但同样的话讲来与自己听却不再悦耳,反而会刺痛神经,尽管我们都知道照着做便是正途,却始终没有办法劝降自己。 初五嘴角晕开丝丝苦涩的笑,而后他感到肩上一重正是红坟撘过来的手,她与自己站在同样的位置迎接朝阳的洗礼,拂晓将她原本暗然的容颜照得明艳,金华缀在她的唇边,只听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道:“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对吧?” 给予答案之人居然反问自己这个被劝告的人,少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薄唇微启,最后只是恰时的合上,她大概并不是在索要答案。 意义是记忆的标识,它们都一样,却都不一样。 “好吧好吧,都怪我考虑不周行不行,你就别生我气了……”红坟框住少年的肩头使劲摇晃,大有一种模仿宸儿撒娇的嫌疑,然而她手中力道着实没轻重,少年被她晃得两眼发黑,腹部至胸口一阵肆意的冲涌感袭来。 “咳咳咳……你说的很对,咳……只要心中有碑……咳咳……尸身……什么的……咳咳……归尘天地之间……也并无不妥……咳咳咳……”初五看到朝阳下踩着晨曦而来的身影,他心下道,果然,爹娘来接他了……人生的走马灯悉数在脑海中上演。 “住手——!放开我的初五哥哥——!” 从不远处飞来一记手刀,红坟眼疾手快放开了初五,而后宸儿稳稳接住了被施虐者,转睛怒目红坟:“光天化日之下,墓诔姑娘你想杀人灭口?” ‘这丫头脑袋里到底脑补了些什么啊……’“我杀人灭口需要这么光明正大吗?哦不,我杀他需要这么大动干戈吗?也不对,话说丫头你别血口喷人啊!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杀他了?”红坟叉腰辩解。 “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宸儿勾起食指与中指,指了指自己的双眼。 “动一动你的小脑筋,凭我的身手捏死他岂非易如反掌?用得着这样?” 少年虚喘着替红坟解释:“她……没想……杀我……宸儿……” “不管,总之你就是意图行凶!你就是图谋不轨!”小丫头正在气头上,可不管三七二十一。 ‘果然……又无视我……’少年垂下眼帘,无奈地叹了口大气,他无辜地看向冉冉升起的初阳,感叹这一路坎坷。 二人一路的争吵声响彻云霄,即便如此也没能吵醒灵鹊,她安然的躺在里座,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摇晃,好不容易走上了官道,道路也趋向平坦,却未想路中央一颗南瓜大小的巨石差点使得他们人仰马翻。 剧烈的震响下,沉睡的灵鹊皱起眉头来,红坟见状立马放弃了与宸儿相互拼杀眼神刀,赶忙俯下身查探她的情况,只见灵鹊缓缓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环视四周,最后定格在红坟担忧的面容上,“嗯……请问……您是……” “轰隆隆——” 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在万怨之祖颞颥上。 “糟了……”红坟警觉地想起了什么,手背贴上灵鹊的脑袋,滚烫的温度传来,她再次覆住木讷人儿的天灵盖,半晌,一阵又一阵雷声轰鸣灌入她的耳朵把她震得头晕眼花。 “灵鹊姐姐怎么了?”宸儿瞅出红坟脸色不对劲。 “灵识受损……”红坟的表情与灵鹊如出一辙,她身子一摊,泄了气。 “灵识受损?”丫头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红坟眼中含着懊悔的氤氲,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脑子坏掉了,你懂不?脑子坏掉了!”仰昂的愤怒尾音着实吓到了宸儿。 在外驾车的少年闻声探进头来,“怎么了?”他扫视三位女人,一位神情呆滞木讷,一位委屈巴巴,还有一位浑身颤抖。 接下来大半个月,红坟一行人失了灵鹊这块指路标只能一路沿途询问,有时弯路夸张,甚至能折返了往回走,途径城镇若是遇到小乞丐时宸儿总朝他们扔几个铜板,每每于此,都会得到驾车少年温柔的视线。 红坟懒得看他们这般眉来眼去,便一改官路走起了那些山林小道。 是夜,马车行至一处茂密的树林里,鹧鸪啼鸣声声肃寒交织着车轱辘的响动,树影沙沙,有种莫名的凄寂;车里的小丫头抱肩搓了搓双臂,“这什么鬼地方啊……静悄悄的……” 红坟掀开车窗帘,环顾四周,夜已经深了,“老规矩,我守夜,你们休息。” “……要不走出这个林子咱们再休息?”自从灵鹊失了智如是稚儿,红坟便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脸,宸儿尽量不去忤她逆鳞,说话异常小心。 回答少女的是一阵静默,旁人的无言是默认,而红坟的无言是当做没听到,跳下马车拍了拍少年让他注意休息后,她的身影消失在了从林深处。 “初五哥哥……”宸儿委屈地嘟囔:“早知道不来了…墓诔姑娘也太不近人情……” 少年轻轻抚了抚宸儿前额以示安慰,而后从车厢后头的背箱里拿出了几件衣物盖在熟睡的灵鹊身上,又将剩下的覆在宸儿身上,柔声道:“我就在外头守着,有事叫我。” 感受到暖意的小丫头乖巧地点点头,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了眼睛。 红坟抱了一堆干柴回来,也顺便打了两只野兔,说是打的,看伤痕却是像被某种凶残捕猎者活生生咬死的,少年尽量让自己无视红坟嘴角淡淡的殷红和几根兔毛,他熟练的生起火,噼里啪啦的火星子不住地往外蹦跶,落在草地里,瞬时化作一团青烟。 扒了皮的兔子被扭曲成各异的姿势串在树枝上,少年忽然有些庆幸宸儿没有看到方才的场景,否则对红坟不近人情的评价又要多出一条冷血残忍来,红坟会捣鼓食材却毫无烹饪的天赋,眼看着她手中的兔子肉太接近火源尚未熟底部却焦了,初五从她手里将两只可怜的兔子夺了过来,“我来吧,你休息会儿。” 女子落得个清闲,一直摆着的臭脸也终于有了些舒朗,她伸了个懒腰靠在背后的树干上,盯着摇曳的篝火以及正发出阵阵肉香的烤兔子出了神。 喷香的烤兔子时不时还滴着油,当它被递到红坟眼前的时候,后者被馋的流水直流,二话不说一把抢了过来大快朵颐。 “唔!咝……”红坟被热气腾腾的外皮烫得嘴角一搐。 “小心烫。”柔声叮嘱却也为时已晚,初五失笑地摇摇头。 少年知道她因为灵鹊的事情愧疚难耐自己与自赌气,半个月来那么爱笑的脸居然一次都没有再展露过笑颜,此刻看她毫无形象狼吞虎咽,心中那块提着的石头也稍稍落了地。 “唔……” 小声的哽咽传来,被葛枣村事件惹得神经衰弱的初五愣怔环顾四周,最后才发现是身边正捧着兔子啃的红坟发出来的,他不解地眨巴桃花眸,“你……没事吧?” 红坟干拉嗓子呜咽半天,揉了揉被烫的红肿的嘴唇,愤然将烤兔子丢向火堆,得亏少年眼疾手快稳稳接住,否则篝火兔肉两空,他将食物摆在一旁,俯身上前再次问道:“真的没事?” 万怨之祖环抱着双腿挪向另一边不去看少年,埋首在臂膀里再不愿抬头。 摇曳的篝火时而被风刮得扶摇四窜,时而又萎靡不振缩成一小团,少年摆动着当中的薪火,视线不时瞄向红坟一动不动蜷缩在树干旁的身体,“灵识破损,药石无医吗?”少年的问题剑指红坟心头最不愿触碰的柔软,疼得前者一阵哆嗦。 “但只要活着,总会找到办法的的,况且京城不比轶城,能人异士,奇珍异兽多如繁星,灵鹊姑娘的事情并非毫无转机,不是吗?”初五掰开兔腿,焦黑脆皮下鲜嫩多汁的肉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他吹了吹,递到红坟跟前:“别跟食物过不去,它都豁出命了,你却不能多等一刻?” 红坟稍稍抬起半个脑袋,少年递来的兔子腿诱惑得她不自主吸溜口水,她迟疑地看向少年。 “吃吧,这回不烫了。”少年往前送了送,朝她莞尔。 万怨之祖接过兔腿,“谢了。” 第五十二章 树林故事 将剩下的兔肉包好放在灵鹊宸儿醒来能一眼看得到的地方,少年折回到篝火旁继续添加柴火。 子时已过,林间泛起淡淡雾霭。 “你怎么还不去休息?”红坟瞄着初五的一举一动,问。 少年面无表情地摇摇头,目视着火光腾腾说:“守夜是男人的事,该休息的是你。” 女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古板。”嘲他一句。 初五不与他计较,只专注手头上的事情,鹧鸪声声慢,夜雾寒凄凄,一时缄默无声倒又惹得女人心烦,她亦盯着火堆百无聊赖咕哝:“讲个故事来听呗。” 少年眉梢微挑,脑海中辗转过无数儿时从街坊们口中听来的怪谈,他清了清嗓子,“从前有位姓尚的书生上京赶考,夜里赶路途径一座村庄悬灯结彩,火树银花,宛若白昼,当中锣鼓响天,似乎举村同庆某件喜事,书生风餐露宿了许久,此刻喜出望外,心下终于有了个像样的落脚地可供歇息,他进到村子后村民们热情招呼他,好酒好菜款待,尤其是村长,见此子品貌不凡便想着把自己的闺女许配给他……” 听故事的人嗤了声:“这也太草率了吧……” 初五并未被红坟打断,添了柴后继续说:“村长之女美若天仙,书生一眼便钟情于她,二人于酒宴后离开欢闹的人群来到后山上许下终身,书生对着明月起誓待功名傍身一定会回来娶她。” “真是个色胚子。”红坟继续发表意见。 “书生与村长之女在山上待了一夜,第二天天未大亮书生醒来后发现身边早已经没有了女子的踪迹,许是她娇羞,昨夜趁他熟睡偷偷跑下了山,虽然此刻想着回去道别,但书生却劝自己赶路要紧,毕竟早一天考取功名便能早一天回来娶她。” “他不会把村长女儿给睡了吧?”红坟耳廓动了动,不予置信地惊呼。 少年缱绻的故事终于被眼前这位不明所以的听众给结结实实扯断了,他顿了顿,白了一眼红坟:“你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 后者语噎,努努嘴,自知理亏地小声嘟囔:“情到深处之后,不就那么点儿事嘛……”自己毕竟是在风月场所里呆过的,虽然醉梦坞是个纯粹的风雅之地,当中女子卖艺不卖身,但也耐不住楼底下有位喜欢用荤段子加饰故事的说书人啊,说起来那些个文人们天天嘴里嫌弃地嚷嚷庸俗,还不是隔三差五围坐在说书人跟前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说书人用那隐晦的词句吊着大家胃口的时候,那一张张平日里吞吐极雅大小赋的嘴别提催促得多卖力了。 这人啊,就是两面派,装矜持,红坟心里满是捐弃。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少年似是听到了红坟的嘀咕,他认真地望着她说。 ‘得,又是个装模作样的主儿。’醉梦坞前花魁冷哼一声,嘴角泛起一丝狡黠,她纵身坐到少年身边,迎着火光俯耳少年:“别告诉我,你跟宸儿没有那个那个过……” 女子口中的热浪与腾窜的火温不知哪个更烫,少年不自禁往后缩了缩,困惑问:“哪个?” 是孺子不可教还是故意装傻充愣? “就是……这个这个啊!”红坟举起手两只食指拢合在一起一阵扭捏,明的暗的她都给了提示,这要再猜不出来那就是脑子有问题了。 眼瞅着少年的脸色从通透的红到雪色的白,直至最后不予置信的神情,他猛地起身,厉声道:“荒唐,荒谬!” “这是人之常情,怎么就荒唐荒谬了?”红坟懵愣地眨巴眼,不懂他为何如此气愤?他和宸儿平日里拉拉扯扯卿卿我我的,她怎么就那么不信两人尚未亲吻过? “你还想不想听故事?”初五紧蹙眉宇,在红坟那不大不小的玩笑尚未葳蕤前扼杀住了源头。 前者威胁的口吻异常认真,给红坟一种倘若自己再接个类似话题他都不会再多讲一字的既视感,她只好悻悻住嘴,乖乖点点头坐回原处洗耳恭听。 初五瞥了一眼红坟故意做出的可怜兮兮表情,强制压下胸口腾窜的怒火,他坐下来深深叹了口气,继而开口:“书生没有再回村子,而是沿着山路离开了,怀揣着答应过村长以及自己心仪之人的诺言继续上京赶考……” “心可真够大……”红坟刚要发表见解,尤见少年脸上森森的低温,忙不迭耸肩住了嘴,顺便做了个‘还是您先请’的手势。 “一年以后,书生拔得头筹,一朝闻名天下,待他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回到当初的村落时,那曾经张灯结彩的村落早已是一片荒芜,他不敢置信地到处搜寻记忆中的村落,终是在当初分别的那座山脚下发现了一处乱葬岗……”少年眼神暗了暗。 红坟眸子一瞠,她有些后悔之前发表过的那些胡言乱语。 “状元寻到了邻村,几名老者告诉他,三十年前那里曾经有过一个民风淳朴的村落,村长之女尤其貌美,名声惊动了山寇,他们硬要将村长的女儿绑回去做压寨夫人,村民们誓死不从惨遭屠村,那村长的女儿也跟着投河自尽了,状元知晓了故事后如身在冰窖,他不知自己是惊是怕,胆颤地离开了。” 万怨之祖叹道:“此反应乃人之常情……”千篇一律的故事中总有薄情人,而此书生却已是做的最好,明明于他来说京城达官显贵家的千见金们才是他的第一选择,然他却记得那一夜的承诺;感到害怕是正常的反应,没有人会不惧那些本不存在的事物。 少年抬眸,又道:“此事过后不久,状元上报朝廷此事原委,朝廷派兵围剿了当地的山寇,附近的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状元为乱葬岗重修了陵墓,他寻到了村长墓碑,碑前供上一壶好酒……往后的岁月,他官拜高位一生仕途无忧,弥留的那一夜他又梦到了当初披红戴绿热热闹闹的村子,同样的情节,同样的邀请,只是村长的话却与当初不同,他告知书生,村子张灯结彩庆的是天下得一好官,书生未多做逗留,而是自顾自上山去寻那位令他叹惜了一生的女子,她就站在月光下,容颜未改,似是在迎他。”萎靡的篝火被少年挑了两下又蹿起了火焰,少年随手往当中丢了几根柴木后看向红坟淡淡道:“讲完了。” 听故事的人儿尚在故事中没能走出来,闻得一声讲完了也只是木讷地点点头,随后哀叹一声:“这个故事到底是悲还是喜,是该赞爱情还是该夸书生守信……明明是个不错的结局,但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只是一个荒诞的怪谈而已。”少年淡笑起来。 “哪里荒诞了!主人翁是个好人!明明是个非常有意义的故事!”红坟嘟囔起来。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逝,这样的错遇,难道不荒诞吗?”少年反问。 “这叫浪漫!你个蠢蛋!”红坟摆摆手,眼中泛起光亮来:“你是不会懂这样注定离别的相遇才是最让人难以割舍的!” 初五了然地点点头,他自然不想懂故事当中到底何多浪漫,他在意的是这半个月来少言寡语心情郁结的女子此刻终于恢复到了最初的模样,虽然方才被她气得不轻。 “干嘛这么看着我?噫——!”红坟被少年投以太过缱绻的视线,有些不适应的朝后退了退。 初五一怔,赶忙收起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轻柔目光,尴尬地咳嗽了起来。 “哈哈哈,瞧你这脸皮薄的……”见前者此番窘迫的模样,红坟笑得前仰后合,正当她忘乎所以之时,肩膀忽地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拍。 “什么事……这么好笑……说来……听听……”耳边响起瘖哑的声线,比那夜鹧鸪还要渗上几分。 红坟身子一僵,脸色煞白,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这世间鬼魅之祖之余,便闻身后那哑然的声音忽地转了好几个调子大笑了起来,宸儿披着衣衫手握兔子腿讪讪落坐,一瞅女子那阴晴不定表情好不容易止住的笑意又泛滥了起来。 宸儿靠了上来紧贴着初五笑嘻嘻地问:“你们刚刚在聊什么呢?” 红坟心下这丫头居然敢吓她这位传说中的老怨祖,恶作剧地回道:“这是我跟你家初五哥哥的秘密,就不告诉你!”说罢还朝她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小丫头闻言眉梢搐了搐。 许是红坟之前‘那个那个’的玩笑开的有些太过,以至于少年心里产生了不多不少的阴影,他不动声色抽回了被宸儿挽住的手去捡柴木丢进篝火,不论这个动作有多么的自然,在宸儿的眼里都充满了刻意,她那笑靥还停留在面上,眼神中却投射出诸多异样。 “休息好了?还困吗?” 少年关怀的疑问于宸儿听来不知何时多了些装模作样,而红坟那坏兮兮的表情也好似在嘲笑她,小丫头攥紧拳头抿了抿唇,重新给自己换上一副乖巧的表情,再次挽起少年的手,甜柔道:“初五哥哥守着宸儿这么久,宸儿当然休息好了呀,倒是初五哥哥,你快去睡一会儿吧,不然白天得没精神了!” 初五没做应答,迟疑地看向红坟。 “丫头说的有道理,你赶紧去睡会吧,白天还得驾车呢~”红坟盯着宸儿手中的兔腿啧吧嘴。 “嗯。”点点头,回过头来揉了揉宸儿的脑袋:“有事唤我。”他叮嘱她的同时抽走了自己的手。 只要人自顾认定了某种事之后,旁人的所作所为在她的眼里仿若成了一种刻意的演绎,待少年跃上车板倚在车厢旁闭眸小憩,宸儿勾勒的唇角瞬时耷拉了下来,连同看向红坟的眼神也变了。 “你也去睡吧,丫头。”红坟往篝火里又添了柴,而后倚在树干上给自己寻了个舒适的二郎腿姿势后好心对宸儿道。 “不睡。” “怎了?”红坟抬起眼帘,目光落在小丫头突然阴郁的神情上,自己刚刚是说错什么了吗?总觉得这丫头此刻心情特别不好。 “初五哥哥之前守着我,那么现在我也必须要守着他,我们两个就是这样相伴着长大的。”宸儿眼中闪烁着比篝火还要灼耀的光亮,她无比认真地说。 ‘怎感觉她像个护着小鸡的老母鸡似的……啊……鸡,烤鸡……鸡腿……兔腿……’红坟失望的发现自己现在的注意力完全在宸儿手中被啃了一半的兔腿上,她为了防止自己口水外漏,赶忙捡来一根枯草叼在嘴里,“那是只有你俩的情况下,现在有我啊!我替你守着,去睡吧去睡吧~”把兔腿留下! 红坟吊儿郎当的态度如是一盅酒被打碎在火苗之上,宸儿仿佛被她的话触到了逆鳞,当即切齿:“不管有没有你!我们都会相伴相护一辈子的!”阴鸷的眼神中投射出凌厉的光线。 她的话说得有些莫名,红坟却不像从前似的一头雾水,她半眯着眸子打了个哈欠,装作满不在乎,心里却是不由自主地一动,“我知道啊。”‘这种事儿我早就知道了。’她嘴角浮出一抹哂笑,又说:“怎么,在炫耀啊?有个相伴相护的人在身边很了不起吗?本祖根本就不屑!”‘我没有,不行吗?我来到人世不也是求一个真心吗?但我的一辈子,旁人可堪相伴相护得起?’ “既然如此,你敢发誓吗?”宸儿冷冷得看向篝火,挑衅的口吻却跃过了篝火蹿蹦到了红坟的跟前。 万怨之祖突然觉得自己白活这大把年纪,竟跟个小姑娘纠缠半天,到底是为什么纠缠半天还每个答案,红坟轻嗤一声:“丫头,你没发烧吧?发什么誓?永远不近男色吗?哈哈哈……” 宸儿看篝火蹿烧的太过旺盛,将四周的花草烘烤得奄奄一息,抽取出几块薪火扔在一旁,而后她打断前者,一字一顿说:“永远不准爱上初五。” 第五十三章 何故断念炎 笑声戛然而止,而后迸发出更大的笑意,红坟先是整个人差点憋抽过去,实在憋不住了,便笑得前俯后仰,最后擦了擦鼻子,顺了口气道:“丫头你是认真的吗?哈哈哈哈哈……没看出来你讲笑话还挺有天赋的……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发誓。”不同于红坟,宸儿异常认真。 “好好好,发誓发誓,你这孩子太轴了!”红坟清了清嗓子,扬起三根手指头对天道:“我,红坟,这辈子都不会爱上初五的,违背此誓,天打五雷轰!”语毕后,她朝宸儿眨眨眼:“成了吧?” “听说术门中人有一种起誓方式叫‘断念炎’,对着天道起誓便永远无法违背。”小丫头懒散的目光袭击向红坟。 万怨之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瞠目结舌紧盯着胡宸儿半晌说不出话。 “怎么,不敢了?果然啊,随便发誓谁都会,因为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 从来不知道宸儿还能露出如此阴森可怖的神情来,她宛若被缚身怨缚住了灵识,然而四周清明干净,别说缚身怨了,除了烤兔子连个动物尸体都没有……可倘若不是缚身怨,宸儿又怎会是这番模样,“你是从哪里得知焚灵序规的……”红坟质问。 小丫头倏忽露出单纯的表情,指了指自己的手心,解释道:“以前治好初五哥哥的那位道人手心里,有个火焰似的图案,我问过他,他亦告诉了我其缘由……听说违背此誓的后果很严重,你,当真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说你早就对初五哥哥……”少女的声音愈来愈底。 ‘当初为初五点睛的道人……’也是了,能摆脱生死渡的人定非那些打着术门高人悬壶济世口号的臭鱼烂虾,知道焚灵序规也不是不可能,想及于此,红坟依旧抹不去心口那点担忧,然而宸儿的话像是为她无由来的愤懑添了一壶油,此刻被人看扁的怒火熊熊燃烧起来,烧得她理智全无,顺带着那点担忧也烧成了灰。 “怎么可能!?”红坟大笑:“就算是整个世间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喜欢他那个小跛子的好不好!别逗了你!” 宸儿唇角的弧度又勾勒而起,她不动声色用余光瞄了一眼别过头熟睡了的少年,而后紧盯着红坟,等待她的下文。 万怨之祖被胡宸儿咄咄逼人的视线盯得浑身发毛,心道这算什么事儿?本怨祖活这么大还真没爱上过谁,想罢,咬咬牙,指尖汇聚三成灵修,“我,红墓诔,在此对天道起誓,若爱上初五定遭天雷大劫,以至灰飞烟灭!” 伴随着红坟的语落,她手指上的暗红色灵修化作腾腾灼烧的火苗,极速钻进了她的手掌心中,形成了一道火焰状的血印,她朝后踉跄了几步,喘着粗气抬起手在宸儿面前晃了晃:“你,满意了吧?” 少女嘴角洋溢出甜甜的笑,仿佛刚刚那个与红坟对峙的人并非胡宸儿,此刻才是。“墓诔姐姐爽快。”说罢,她低下头捣鼓篝火。 红坟愣怔在原地半晌,身后冉冉升起一道金光。 “焚灵序规,呵……”阿祈感受到了灵修的波动,好奇现身,然这次出来差点要化作人形给万怨之祖鼓鼓掌,竟被一个小丫头激得发了誓启用了断念炎,该说她什么好呢?似乎无话可说。 事后才发觉自己幼稚的可怕,红坟虚握着断念炎的左手,小声嗫嚅:“你笑我吧,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这都什么事儿啊……”抵在树干上无力地仰头叹息。 “人往往越担心什么就会越发生什么。”怕什么来什么这句话,可不仅仅是俚语,阿祈嗤笑。 万怨之祖黑着脸扶额,“行了别说了,我问你,灵识受损可有法子治?”现下最重要的问题是灵鹊,那什么狗屁焚灵序规压根儿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阿祈声调轻蔑:“怎么?那鸨娘心智散了?” 前者一副隔岸观火的口吻惹得红坟徒生愠怒,她厉色:“有还是没有!”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 “你跟谁打哑谜呢?快说!”红坟来气。 “怨祖大人,您这是求人的态度吗?”阿祈讥讽道。 万怨之祖强压怒火,柔声细语一字一顿:“快告诉我啦~” 阿祈抖了个寒颤,随口道:“这种问题其实很简单,她缺灵识便给她再找一缕灵识补上就行了。” “说得轻巧!旁人的灵识终归是旁人的!强按她身上她岂不是成了空有灵鹊身子的别人!”这个问题红坟当然想到过。 阿祈轻笑,“所以啊,那缕灵识的主人需心甘情愿抹去自己,达到灵识共通,方能被灵鹊同化,填补她缺失的心智。” “我来。”红坟暗下决心,说罢便开始抽调后颈处旁人肉眼不可见的赤色灵识。 “没用的,你是怨,你那灵识历经万年本身霸道不说,其本质由执念构成,你灵识中人的七情六欲严重不均,若将其给了那倒霉鸨娘,她不成个疯子才怪。”阿祈眼看着万怨之祖将她那万年灵识抽了出来,又缓缓推了进去,画面滑稽搞笑。 “这种话你能不能早说!抽灵识很痛的!”红坟揉了揉后脑勺。 “到底是谁不把话听完?”阿祈没好气道:“心甘情愿这四个字,不是表面上的作为,你若随便找个人各种威逼利诱而献出灵识,都不会成功,灵识共通者,又岂是随随便便能找得到的?所以,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我劝你还是好好替她考虑一下这种情况下该怎样过活下半辈子吧……”语毕,阿祈打了个瞌睡,消失在夜空中。 红坟抵着树干缓缓沉下身子蹲坐在地上,她转过头来凝视摇曳的篝火,眼神空茫呆滞。 清晨的鸦啼声打破寂静的丛林,红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她向来不怎么需要睡眠却不知怎么就浑浑噩噩失去了意识,待她再次醒过来时,昨夜的火堆已经被碎土扑灭,只剩焦黑的炭木。 揉了揉惺忪的眼皮,起身时身上滑落一件遮盖的衣物,不知道谁这么好心,视线环顾四周一圈,马车还在,却不见其余三人的踪迹,难道是秋天寒露太重,三个人都窝在车厢里睡觉了? “红!红!” 是灵鹊的声音?询声而去,视线落在一处小灌木丛旁,声音的主人正躲在小树后举着一根分叉的树枝准备朝她丢过来。 红坟晃了晃脑子,起身时天旋地转跄了几步差点摔倒,身子说不出的沉,感觉就像是刚从水里爬上岸似的浑身乏力,果然不能在露天的环境里睡觉啊,尤其是秋天这种季节…… “打人了!出事了!”灵鹊两手在半空中比作拳头,相互挥舞。 “打人?出什么事了?”红坟用力揉了揉颞颥。 “前面,好多人!他们,有危险!”双商返回到稚子时代的灵鹊眨巴那双往日里勘破风云的凤眸,以往精明干练的神情不复存在,如今只剩单纯而又简单的憨甜。 顺着灵鹊遥指的方向,红坟耳廓微动,明显是由很多人组成的踩踏声传入耳中,她看了眼马车,心下糟了。 “我去找他们,你躲在这里不准出来,听到了吗?”红坟按住灵鹊的肩膀,忧心忡忡叮嘱。 “我想,一起去!”后者努努嘴,挥舞拳头。 “不行,你在我会分心,那样谁都回不来了!”红坟尽量让自己温柔一些,她学着平日里初五抚摸宸儿脑袋的动作安抚灵鹊。 “好吧!我,在这里,等!” “答应我,不能离开半步,回来见不到你我会着急的。” “嗯!” 将灵鹊安置在灌木丛后,红坟朝着声源处飞去。 一处山丘断崖边,被逼至绝路的三人面面相觑,距离他们不到三丈的位置逼站着一群提刀悍匪,他们一个个穷凶极恶眼冒绿光,为首的悍匪向前挪了一步,被逼迫的三人便朝后退了一步,脚后跟紧贴着断崖。 “小小小爷我我我不会放放放过你们的!”三人其中之一——落魄子弟打扮的少年人指着这群凶神恶煞之人颤抖地说;然而他身侧的二人都明白此话无异于空话。 “我求你别放过我们!是不是啊兄弟们!啊哈哈哈哈——”为首的悍匪癫笑了起来,他身后的人亦跟着大笑,而后他目露寒光问道:“随行马车在哪里?再不说可就没机会说了!” “初五哥哥……我害怕……”宸儿被初五紧紧揽在怀中,她泪水盈盈看向那群凶恶歹人,浑身打颤。 初五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别怕。” “我说兄弟,要不你们就把随行马车的位置告诉他们吧……说不定那马车早就不在原地了,咱们也可以乘机跑路不是?”落魄少年离悬崖最近,他余光往后一瞄,整个人都吓地魂飞魄散。 初五沉默,而后对悍匪的头目说道:“我们只是逃荒的,并没有什么随行马车。” “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会相信吗?第一,你们身上并无行李,第二,口音不是本地的,第三,你们虽然衣衫朴素倒也整洁,逃荒?谁家逃荒之人衣衫整洁,如你们这般白白净净?唯一的解释是你们行李放在了马车上,一大早出来觅食的”座山为王许多年的匪徒子练就了相当毒辣的眼力,又岂是几个处世未深的小娃娃能应付得过去的?他后又补充道:“不想说呢,也没关系,把你手头那女娃娃推过来给我兄弟几个乐一乐,或许我们开心了,也会放你们一条生路~” 闻言,宸儿又往初五怀中缩了缩。 “做梦。”初五紧握双拳。 “小子,有骨气,那就别怪我们无情了!兄弟们,上。”为首的悍匪发号施令,后排的一群莽汉冲上前去。 悬崖边上的三人不住地往身后探去,落魄的少年人满脸虚汗一把拉住初五:“早知道就不偷偷跑出来了!小爷我被你害惨了!” 后者紧蹙眉头,回忆起清晨莫名其妙的相遇到此刻不过一个时辰…… 犹记得天还未亮时周遭传来一阵嘈杂,少年的睡眠自小就非常的浅,任何风水草动都能将他吵醒,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半晌没有动静,心下或许只是几只小动物扰人清梦,他来到篝火前将宸儿抱回了马车,而后将奄奄一息的篝火扑灭。 “我来我来,灵鹊我来……”“别进去!灵鹊!” 扬言要整晚守着的人不知何时在树干旁酣睡了过去,口中不时呓语连连,少年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清秀的脸出了神。 “沙沙——”又是一阵嘈杂传来,少年惊醒了过来,他从背箱取出衣物披盖在红坟身上,随后朝着婆娑的树荫里走去。 这回伴随着嘈杂声,少年看清了婆娑树荫中并非什么小动物而是一个活脱脱的人影,他眼疾手快一出手便戳中了树荫中急蹿的身影,只听一声“哎呦——”人影吃痛地倒地不起,口中骂骂咧咧:“你奶奶的!什么鬼东西!”是个正在变声期的少年,声粗且稚嫩。 初五排开葳蕤的灌木丛,来到了少年人跟前,“你是何人?” 少年人一副邋里邋遢的落魄打扮,却生的白皙透亮,难免给人一种胡乱将旁人衣服套在身上的错觉,他五官不凡,与口中不洁的话形成了强烈的反比:“你丫管小爷是谁,这话该小爷我问你才对吧?大白天行凶有何企图啊你!该不是想劫小爷财的吧?小爷现在除了这副身子可没什么值钱的了!你你你你你!你不会是想……”少年人双目瞠大,环抱着自己上下打量初五,最后“切”了一声,朝来者伸手,“快扶小爷起来!” 初五眼色一冽,将其拉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眼神?小爷我看起来像是坏人嘛?”少年人摆摆手,满嘴不屑。 “初五哥哥?原来你在这儿啊!”未等初五开口,一声软糯的呼唤排开灌木丛从中探出可爱的脑袋来。 “哪里来的小丫……”不耐烦的少年人寻声而去,在瞥到宸儿红扑扑的脸蛋儿时如是被雷劈了似的愣直在原地不得动弹,肚子里早已组织好的一堆难听话卡在唇齿间最后化作简单的呓语,“头……” “诶?你是谁?”宸儿一脸疑惑看着少年人。 “我,我是当……我叫棠逸。”他爽朗一笑。 “棠逸……”小丫头努努嘴,“你好……”怯怯的打招呼。 “……”见此状,初五垂眸摇头,而后询问来者:“你怎么跟来了?” “宸儿肚子饿了……”小丫头羞答答地捂住肚子。 “昨晚的兔肉……”少年想起来今早在火堆旁看到的只啃了一口的兔腿,想来是宸儿认出了兔肉,定是不忍心再吃了。 “呜……”宸儿委屈地呜咽。 “我知道这里附近有座废弃的农庄里有片橘园,我带你们去!”棠逸自告奋勇道。 “好呀好呀!”小丫头喜笑颜开。 …… 第五十四章 崖下委屈 空渺的崖底传来山涧低鸣,远处崚嶒群山绵延,退路似乎只有深渊,初五瞟了一眼方认识不到两个时辰的棠逸,他那句被你害惨了着实有待商榷,先前他口中的废弃庄园,竟是这群山匪的歇脚地,三人一到橘园如是羊入虎口,到底是谁被谁害惨? “初五哥哥……宸儿不想死……呜呜呜呜……”小丫头泪眼朦胧,她双手紧紧攥着初五,几乎快挂到了他身上。 “小爷我我我也不想死……初五兄弟,你快想想办法……” 左右两边都在对自己诉诸生命的渴望,被夹攻当中的初五第一次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跟着那名道人学习术法,他紧闭双眼再次睁开暗暗道:“断崖下是山涧,这个高度或许并不会伤人性命。”他紧握二人的双手叮嘱道:“一定要抓紧我,即便落水也不能松开。”说罢便往前仰去。 “诶诶诶!我觉得还是用马车位置来保命靠谱!”棠逸往回拉扯初五,不敢向断崖下探去,宸儿不懂一向珍视她且又聪颖非凡的初五怎会执拗到如此地步,甘愿拿她与自己的性命做堵住也不愿暴露马车的位置,他难道是在保护红坟和灵鹊? 正当三人踌躇之际,身后突然传出了哀嚎声,他们回过头,猝见空中飘舞着数张符箓,它们好像有生命一样与那些手持砍刀的匪徒们缠斗,只见为首的悍匪一边猛砍,与他作对的符箓一边闪躲,时而缠绕在他的刀背上,时而蹿到他眼前着来回飞舞,施暴者怎么都没有办法砍到它分毫,刀锋劈砍在空气上,不出几下,累得他气喘呼呼,身后的手下有的被符箓蒙住了双眼自相残杀,有的被封住了呼吸缺氧倒下,有的被拧着耳朵拖出好几丈远,场面极度混乱,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见状,初五将视线投向了悍匪身后的不远处。 棠逸狐疑地望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黄符,于他来说奇大于惊,啧吧嘴寻思半晌也没寻思出什么,“这术家百门的新鲜玩意儿总这么层出不穷嘿,好玩好玩!戳他戳他,对!抓他头发!”看到悍匪们一个个倒下,他手舞足蹈,连连拍手叫好。 “是墓诔姑娘的符箓!”宸儿兴奋指向半空,她扥了扥少年的衣摆,“太好了,我们得救了!” “这边!这边!还有这个!给我狠狠的教训他!”棠逸一旁看的不亦乐乎,差点跟着符箓一齐跳跃起来,身后他最惧怕的断崖也瞬时忘得一干二净,脚下碎石一跐,欢脱的少年人不自主朝后仰去。 “小心?!” “初五哥哥?!” 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宸儿惊呼一声,想上前抓住替棠逸做了支撑而自己则向断崖摔去的初五,却被他狠狠甩开。初五的身影迅速向下坠落终是消失在薄雾缭绕的山间,宸儿维持着拉扯的动作空茫地捞着空气,惊慌的神情定格在原地,最后化作一声无助又绝望的呼喊:“初五哥哥——!”声音响彻云霄,回荡在山林之间。 “兄兄兄弟……你你你……”棠逸在一边惊魂未定地拍了拍心口,而后哆哆嗦嗦蹲在崖壁口朝下望去,湍急的山涧发出“唰唰”的巨响,很快将少女的呼喊纳入其中,他满怀歉疚上前想对颓然的少女说些什么,不知从哪个方向突然蹿出一抹身影,紧随其后跳下了悬崖。 由于速度实在太快,少年人只能依稀看到残影,“我我我去……刚刚那是什么东西!?”再次匍匐在崖口朝深渊观望,回答他的只有缭绕的雾气。 宸儿蓦地站起身来朝着初五掉崖的地方走去,棠逸见她两眼空洞呆若木鸡,忙不迭拦腰阻止了她,大喊:“千万别寻短见啊宸儿姑娘!好死不如赖活着!” “放开我,我要去找初五哥哥……”宸儿眼睛里泛出一层希冀,道:“他不会死的,他是小龙王,有水的地方就能活……” “行行行,他水性好能活,可你呢!山涧湍急,你这小身板下去一会儿就没影了!你必须得活着,活着才能去找他……”少年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闻言,宸儿停止了挣扎,她泪眼婆娑地看向少年人,悲从中来:“要不是你……要不是为了救你……初五哥哥也不会……都是你的错!” 少女声泪俱下的责怪惹得少年人一阵愧疚,他那一向呶呶不休的嘴似是被米糊黏住了,怎么也张不了口,半晌,他低下头:“对不起,宸儿姑娘……”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不接受!”宸儿嚎啕大哭起来:“我要我的初五哥哥完好无损的回来!他的脚本来就不好!若是再有哪里磕碰到你要怎么赔!你说啊!倘若他……命丧于此,你又要怎么赔!你用什么赔!”她用力摇晃少年。 视线凝落在少女声嘶力竭的神情上,棠逸心头一颤,举起右手对天起誓:“我棠逸在此发誓,若是初五兄弟有恙,我定会护你一世周全,若他完好归来,余生相嘱的任何事情,我都会无条件为他办到!” “你凭什么……凭什么发这样毫无意义的誓……”宸儿哽噎着喘不来气,她攥紧拳头狠狠捶打在少年人胸口。 棠逸吃痛地闷哼了几声,按住宸儿颤抖不已的肩膀:“初五兄弟福大命大,宸儿姑娘你现在最该做的事情应该是打起精神来跟我一起下去找他,而不是浪费在哭泣这种事情上,对吗?” 闻言,宸儿抽泣两声,红肿的眸子紧紧盯着少年人。 “别哭了,我知道这附近有条捷径能让咱们赶在天黑前到崖底。” “真的?”小丫头眼中闪出光亮。 “当然,小爷我什么时候骗过人?宸儿姑娘你得相信我!”少年人想去帮宸儿擦拭眼角的湿润,后者灵活地躲了过去,他只得讪讪搓搓手,干笑了声:“好了好了,走吧走吧。” 山涧激荡,洪亮的响声充斥着整个峡谷,水花拍打在石壁上散成腾腾氤氲,最终积少成多形成终年缭绕的薄雾,崖底峡谷的气温有些低,光是杵在岩壁上一小会儿就冻得人直哆嗦。 “我说,这都小半个时辰了,你真打算一言不发?”女人坐在断层岩上荡着脚,百无聊赖地偷瞄了一眼身旁赠他半个时辰冷脸的人。 崖壁上横长着一颗行将就木的老树,它刚巧卡在人能够得到的壁台上,又恰巧牢牢接住了两位想要拜访山涧的人,这次与山涧的会晤很失败,于是乎老树自惭形秽,“咔嚓”一声,擅自代替二人面见山涧,断了自己的生路不说,也断了二人攀岩登顶的后路。 初五倚在石壁上依旧不言不语,视线抛向远处,当身边的人作空气。 红坟愤愤捡起几块小石头扔向山涧,“我怎么知道这里有棵树!我怎么知道你恰好被卡这儿了,我怎么知道我也恰好好被卡住了,我又怎么知道这树经不住我这一撞就连根断了呢!?” 少年不鸟她。 “我只是想救你好不好!”红坟扬起尾调,肩膀一耸两手一摊:“我是好心诶!你别狗咬吕洞宾好不好!”这委屈也太大了吧?她越想越气,情绪呈爆发状:“敢问这世间有几人能舍身跳崖救人的?我这么大义凌然,舍己为人,对你肝胆相照,九死不悔,你这小伙子怎么一点感恩的心都没有?现下反倒怪我把树给撞烂?行,是我撞烂的,我都给你道歉几百回了!顽石都快被我感动了好嘛!” 少年似有触动,眉头微蹙,薄唇刚启,又被女子一通呶呶打断,尤听她越说越来劲,尾音翘得肆无忌惮,“是,我知道,这棵树是个很好的垫脚木,可你当我白来的吗?我不能救你吗?不能救你我跳下来干什么?” 语歇之间,红坟掏了掏自掉下山崖不知掏了多少回空空荡荡的袖口,嘴角抽搐了两下又说:“是,符箓都用光了,我不能救你了,但我这不是下来陪你了吗?” 初五的神色终于在红坟自顾自一通胡乱解释后由原本的铁青变得漆黑无比,他阴沉着脸,平日里温润的嗓音比那山涧还要冷上几分:“你果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自己努力解释了这么多,到头来换到的居然是如此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而此话里还包含着指责她的不知错和以及若有似无的不谅解,万怨之祖恼羞成怒,利索起身来到少年跟前,她一只手撑着石壁与少年面对面,虽输了点身高却也不影响她的气势,她凶神恶煞的神情不输悍匪,咬牙切齿道:“初五小鬼,你挺横啊!” 初五迎着红坟沸腾的气势,看向她纯净的眼底,半晌后垂下眼帘,给人以颓然又无力的错觉,他依旧选择不言语,朝另外一边转过身去。 “啪——”红坟将另一只手也拍在石壁上,顺势少年禁锢在了自己的范围内不得动弹,凝望他俊俏的脸上毫无表情,突然间不知道拿这位少年怎么办才好,她深深叹了口气:“本祖千辛万苦赶来救你,你就是这种态……” “不必。”少年打断女子的话,口吻像是被冻过一样,他那双多情的桃花眸也似乎不再拥有温度,似是两瓣犀利的冰刀。 仅仅两个字,比得过千军万马,红坟凌冽的气势刹那间散的干干净净,心口好像被刨了个坑似的,少年“歘歘”往里头灌着冰渣子,她忽然对自己的自作多情嫌弃了起来,一回想看到少年掉下悬崖时自己身体不自觉做出的反应,她胸口便徒然生出一股恶寒来。 “呵……”红坟轻笑了一声,撤走了禁锢,转身又坐回了石台上边,失落地凝望薄雾中湍急流淌的山涧。 天空中时有大雁成群飞过,红坟抬起头来了望排成人字形的群鸟,它们的啼鸣声似乎天生带着一种凄暮,总有一种悲凉的参和其中,让人徒感抑郁,万怨之祖抚上自己的心口,这个地方疼过很多次,却从没有一种像现在一样酸涩,苦闷,委屈揉搓在一起,闷闷的,明明没有多么热烈,却直教人鼻头发酸。 从来没有一次脆弱,能令万怨之祖生出想回钟山的念头。 此尘的死没有; 无忱的改变没有; 灵鹊散了心智也没有; 却是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少年一句“不必”让她委屈的想要痛哭一场然后回到钟山把自己埋起来再也不问世事。 接下里的数个时辰里,二人之间再也没有了言语,两人像是陌生人一样各自站在断层石台的两侧,明明只是一丈的距离,却似隔了天涯海角。 蜿蜒的山路像条巨蟒匍匐在丛林里,秋季的萧瑟并未使茂密的丛林变得凋敝,反倒是染红了整片山头,放眼过去远处延绵着火焰般的山峦,说不出的壮丽。 “这里有些滑,宸儿姑娘小心。”走在前头的棠逸不小心趔趄了下,好不容易站稳后忙不迭伸手去搀身后的女孩儿,然而宸儿却无视他递过来的好心,安安稳稳地随意走了下来,少年人脸上泛起一阵臊红。 “到底还要走多久?”宸儿的耐心终于在日落时分被耗尽,她听着越来越大的水流声,望着没有尽头的山路失望地问道。 少年人脱口:“大概两个时辰吧。” “两个时辰以后天都黑了!山地下那么冷!初五哥哥会着凉的!”宸儿忧心忡忡,随后又愠声道:“你不是说天黑之前能到吗!?” 棠逸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平时一个人的时候,都是日暮时分到山脚的……” “……”宸儿听出了前者的潜意思,这么慢完全是因为她的原因,她那平日发达的泪腺又开始鼓动了起来,双眸瞬时沾满了氤氲,“如果初五哥哥出了什么事的话……都……怪我……” “诶诶诶!别哭啊,宸儿姑娘……”棠逸眼咕噜转了转,“要不这样吧,我背你走,这样兴许能快一些。”说罢,少年人蹲下身来。 第五十五章 你怕水 “这……不好吧……”宸儿抹了把眼泪,小声嘟囔。 “再磨蹭下去可就天黑了!” 少年人的背不算宽阔却异常有力量,山路崎岖,他却很稳。除了阿兄和初五哥哥,这是完全陌生的肩膀,宸儿有些意外的发现自己并不抗拒。 “宸儿姑娘,前面有树杈,小心些别碰到头。”棠逸一边注意脚下一边观测四周。 女孩儿排开枯枝应声:“嗯……” 酉时天色已如泼墨,夕光沉去的一瞬天空布满了零星的萤火,闪烁在遥远的苍穹顶,寒鸦声起,悬崖峭壁上的二人不约而同朝天际投去了目光。 入夜后的山崖要比白天寒上许多,呼啸的湿风如是刀片刮在身上,岩台上的红坟不自觉弓起了腰,双手环抱着自己,她不得不提凝灵修来御寒,身后的初五不比她好多少,冻得浑身打颤,口齿哆嗦,却还是硬板着一张脸。 两人硬生生赌气到深夜,直到红坟听到了碰撞的声音,回过头去,少年嘴唇泛白浑身不自禁抽搐着蜷缩在崖壁前。 “你!?”万怨之祖忙不迭上前扶起少年,“你没事吧?” 山间温度降至冰点,说话的同时竟能看到口齿间的薄雾,周遭寒气逼人,少年身上却滚烫异常,红坟手背覆在初五的额间,前者却不动声色撇过头去,他有意抵触红坟。 “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那么多气?从掉崖到现在少说四个时辰了,我哪里做错了你倒是说啊?”红坟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说该委屈的都是她吧?这小子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了? 初五撇过头去,抿唇不愿吐露半句。 方才触碰到少年额头的一刹,红坟几欲被他滚烫的额头烫伤,他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却依旧在跟她赌气,又惑又恼的红坟终于爆发了,她大吼:“本祖到底怎么你了!?” 少年眉头一蹙,垂下眼帘,依旧不愿正眼看她。 初五倔强的模样在山涧泛起的朦胧中映着月光,如是一朵空谷幽兰独自落寞,又独自倾城。红坟双拳紧握,骨骼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有一瞬间极度想要一拳揍上去,然此时的他又脆弱的像是一件易碎的精美瓷器,碰不得也骂不得,甚至连看一眼都觉得冒犯了他……所有的错误尽数都卷向红坟,哪怕她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 那声爆发的质问回荡在山间到处碰壁最后没入湍急的涧水中,红坟叹息着从脑后掏出了龙骨笄,撩起左袖朝其刺去,那块常年用来血祭的左臂肌肤上布满了深浅不一形状各异的疮疤,如是初学笔墨的顽皮孩童在宣纸上随意划出的杂乱线条;尚未体验到尖锐的疼痛,她的右手被阻隔在半空,转睛之际,对上面无血色的少年,他眉宇间多的是比方才更甚的清寒,此刻不需他开口,红坟便能脑补出一大堆训斥的话来。 “我只是想生火……你……发烧了……”红坟看向他的眼底,尽量动之以情。 “不需要。” ‘不必,不需要……呵,除了这几个字,还能说些别的吗?’万怨之祖换了副口吻又说:“我冷行不行?我想烤火成吗?” 少年迟疑了一会儿,缓缓放下手,“下不为例。” 见他眉头终褪些许寒色,红坟将龙骨笄刺入左臂时竟觉得不那么疼了,她将血液洒在湿漉漉的岩台上,“九婴之焰,来。”伴随着语歇,一只小蛇从空中窜落,盘旋在万怨之祖倾撒在岩台上的腥红旁舔舐一通,它的鳞甲腾腾燃烧起来,完全不同于篝火借助薪柴的光芒,而是一种纯净的淡朱色火焰,它的温度极高,霎时便能驱散周遭的寒冷。 好景没有持续很久,原本足够将整个峡谷照亮的光芒伴随着呼啸的寒风渐稀黯淡了下去。 红坟眉间的喜色伴随着越来越萎靡的火苗耷拉了下去,直到最后一丝火焰被黑暗吞噬;“什么情况?”她瞪大眸子拖住小蛇的尾巴将它甩了又甩:“喂,不带这么玩的,你怎么光拿报酬不干活啊?” 小蛇无辜地吐着信子,两眼委屈巴巴眼泪汪汪,它很想努力喷火,并一再尝试倾吐火焰,然而只能喷出些乌烟零星带着点火花,呛得红坟连连咳嗽。 阿祈不知在哪冒出话来:“九婴九首,而你每次只召一首,其他八首可不是光馋着嘴不作为的主。”意思就是其他八首此刻或许正在疯狂攻击被红坟召出的那颗脑袋,直接导致于幻体小蛇没了火源…… 万怨之祖窘迫地看了看少年,少年的眸子倒影着月光熠熠生辉,红坟被他澄清的视线盯得脸颊发烫,她认命得哀叹,果然倒霉起来连血祭这种万无一失的上古阵法都能掉链子,她抚上左臂,血渍已经干涸,伤口也已迅速复合,留下一点外翻的伤疤,生平第一次讨厌起自己这样的体质,她悄悄地去到一旁,打算再次血祭。 “我说过,下不为例。”初五看出了红坟的意图。 “你说的是离开这里的下不为例!如今尚在此地,不算不算!”红坟紧握龙骨笄,强行狡辩道。 少年原本缓和了的情绪又一次紧绷,他低沉地问:“你真的冷吗?” “当然冷啊,不然我干嘛召火,费劲巴拉的,还疼的要死!”红坟揉了揉左手,哪一次不疼到眼泪哗啦的? “……术门中人,灵修是可以抵御严寒热的吧……既知疼痛,你就该提凝灵修抵住寒气,而不是一味的生火……”少年眼中的事物有些涣散,他捏了一把手臂内侧,强制自己清醒,淡淡道:“如果是为了我,大可不必这么做,我不需要。” “才不是为了你!别自作多情了!”红坟被点中了心思,不仅是脸上,浑身都臊的慌,明明自己的脸皮一向厚实却难捱此刻的窘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用不必,不需此类话语拒绝她,她倘若再上赶着对他好,岂非对不起自己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名讳? “……”少年的视线扫过远处的崖壁,天地茫然一片朦朦胧胧,他的意识也伴随着浑浊陷入了黑暗。 ‘初五,你水性极好,但亦天生畏寒,往后潮湿寒冷之地应当少去。’脑海里闪回道人的提醒,薄雾从口中徐徐而出,氤氲一片,混沌之中,是谁一直摇晃着自己,极力呼唤着他的姓名,使得他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界来回踯躅。 “别睡啊你!手怎么这么凉?”红坟不住拍打少年的脸庞,见他眼神涣散,转而开始摇晃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他的手比他倚靠的岩壁还要冰凉,红坟将他的双手捂在怀中,不住哈着气,“醒醒,醒醒,你再不醒来我要召九婴了,我把九婴九首都给召出来!” 闻言,少年惺忪的双眸猛地紧闭,眉宇紧蹙在一起,浑浑噩噩勒令:“不……准……” “太好了……还醒着……”红坟大喜,抬手便刺向自己的左臂,鲜血缓缓滋出,她用指腹沾上一些,朝少年唇边送去。 清冽的梅香夹裹着刺鼻的腥气窜入少年的鼻腔,他凭借着尚未朦胧的下意识及时掣住了红坟的手,费力地睁开双眸,只见她血淋淋的手指距离自己不到一寸,“你……咳咳……咳咳……”胸腔促涌一股气,呛得少年咳嗽了起来:“走开……” “我错了还不成嘛,你就原谅我这一次,你放心,这滴血下去你保准生龙活虎起来!”说罢,红坟狠狠心不顾少年的阻拦,将血朝他的嘴上按去。 初五闷声撇过头去,尤是山壁嶙峋,猛地撞到了凸出的碎石上,额头刹时磕破了皮。 红坟深觉自己像个强抢民女的土痞,而初五则是个宁愿以死相抗的贞烈妇女,万怨之祖心下暗自愤懑:这家伙怎么这么拧!她掩去心中徒生的愧疚,不去看他额上的红肿,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少年后牙槽一动,奋力推攘前者,哪知红坟本就半蹲在旁重心不稳,竟被他推倒在地,挽住女子的手忘了松开,少年亦被前者顺带着倒了下去,一时间天旋地转,待到一切都恢复如初,初五半跪在原地,与前者面对面相视,他猛地甩了甩意识浑浊的脑袋,想要起来,却觉身子被灌入千万斤重的铁水,怎么都无法爬起来,只能这样撑着身子迷迷糊糊无措地看着红坟。 “对不起……”二人异口同声。 仰躺着凝视少年拼命想要清醒却一再浑噩的神情,红坟想要抬起右手继续方才的事情,却被少年眼疾手快地压了回去,方才抬起左手却也被如出一辙的方式压在原地不得动弹,“我说,你到底是清醒的,还是迷糊的?” 少年半撑着的身子摇摇欲坠,连同压制着红得双手也在不住的颤抖着,涣散迷糊的瞳孔怎么都不像清醒着,但为何她一抬手就能被快准狠的压制住呢?如此看来少年亦不像完全迷糊,当真是让人束手无策。 “疼……”半晌,一句呓语从少年口中缓缓飘出。 瞄了一眼少年左额红肿的伤口,红坟内疚的心口泛起怜惜,她道:“我知道你疼,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初五眸中一阵无由来的困惑,他缓缓摇首,目光落在红坟的左臂,认真道:“你疼……” “……”红坟凝视少年严肃的又迷蒙的神情,愣怔半许,憋在心中一整晚的愤懑突然找到了通风口似的突然有股说不出的释然,他这是发高烧烧糊了开始乱说真心话了吗?“初五,你之前……为什么生我气?”红坟打算趁着他意志力薄弱把心中的疑惑一吐为快。 后者眯起眼睛来思考了一会儿,随后迷离地倾吐出一语看似于问题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怕水。” 你怕水,所以你不该跳下来,倘若这里没有树干亦没有台壁,山涧激流将你我冲散,我又该如何救你? “咚——咚——”万怨之祖听着自己的心跳几欲从胸口挣脱,一声一声震得她脑袋发昏,她眼中的少年突然朦胧了起来,反应过来方知自己婆娑了双眼,她抿唇不语,忽地大笑了起来,“笑话,本怨祖才不怕水呢!”越是倔强的否认,眼角的泪水便越是肆意,真是奇怪,心口怎会泛滥起如此滚烫的暖流,烫得她热泪盈眶,连说话都说不利索,那暖流超过了往日的承载竟有种要溢出来的感觉。 少年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却又隐约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奋力的摇晃脑袋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然而脑袋却如同浆糊一样迷糊不清,眼前的人儿也越来越模糊,他再难维持住自己的身形,朝一旁摔去。 红坟的手恢复了自由,然而状况与之前不尽相同,指腹上的血液早已凝滞,左手上的创口也愈合了,阿祈忽地从她的身后冉冉升起,“他晕了,此刻喂血时机方好。” 红坟浅笑着摇头:“他不愿。”,说罢上前去解少年的衣带。 “你想做什么?”阿祈问。 “救他。”理所应当回答。 少年虽陷入昏厥,身子一如既往颤抖不已,除了召火只剩一个法子可以取暖,在红坟的动作下,少年白皙精瘦的胸膛展露出来,峡谷寒风瑟瑟促使他不得不蜷缩了起来保留心口那唯一的热量,蝴蝶骨紧锁的弧度让人心疼,红坟将他的衣物垫在冰冷的岩台上而后又解开自己的衣带。 “呵,愚蠢。”阿祈冷哼。 万怨之祖瞄了一眼左手的断念炎,无奈地摇摇头,“是呢,我也觉得很愚蠢……”她附和。 洁白的躯体度上月华散发出曼妙的光辉,红坟蹲下身来躺在少年的身侧,用衣物掩盖住彼此单薄的身子,她伸出手紧紧环抱住少年颤抖的身躯,初五冰冷的温度袭来时惹得红坟一阵哆嗦,好在这样的取暖方式很快便在相触的皮肤上留存出暖意来,那份惴惴不安终于变得安详平和了起来。 睡梦中,少年呓语不断,红坟听不清楚当中的意思,只知他心中似乎藏着无数旖旎细腻的感情。 她不想承认,自己到底是羡慕宸儿的。 第五十六章 棠逸 空旷的峡谷回荡巨响,激流从眼前涌过,四周卵石崖壁上湿滑不堪,宸儿不顾棠逸的再三阻拦朝山涧跑去,少年人数不清她到底跌了多少跟头,小小的身姿在几寸月光下显得异常无助。 “初五哥哥——你在哪?” “初五哥哥~你在哪~” “回答我好不好初五哥哥——!告诉我你还活着——!”宸儿声嘶力竭。 山谷回应她一圈又一圈:“回答我好不好初五哥哥~”“告诉我你还活着~”就像山的另一头躲着一个调皮的小丫头,一直不停在重复着她的话,直到最后越来越小,匿于湍急的水流之中。 “宸儿姑娘……”棠逸跨过重重卵石来到她身后好心劝道:“你先别着急,河边危险,咱们先回岸边。” 女孩儿清癯的背影战栗不止,一阵缄默过后她涕泪纵横地转过身来恶狠狠盯着棠逸怒吼:“你说他会活着的!你说他会活着的!你告诉我他人呢!你说啊!” 拍岸的激流浸湿二人的脚踝,棠逸神色复杂地按住宸儿的肩:“或许初五兄弟被冲到了下游也说不定……” 宸儿甩开少年人的手,厉声呵斥:“别碰我!” 棠逸面染莫名的神色又匆匆消失了干净,他摩挲鼻梁,依旧苦口婆心地开口劝慰:“别再哭了宸儿姑娘,初五兄弟要是知道你为他哭了这么多鼻子,心里也不会好受的……”少年蹲下身来,“我背你去下游。” “不需要!”女孩儿一把推开少年,径直朝着水流的方向走远。 趔趄的少年人一手撑在布满青苔的巨大卵石上,凝视宸儿远去的身影嗤笑一声:“你还真当小爷是真心诚意帮你找人的?”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山涧的下游处,湍急的激流经过漫长的山谷变成了潺潺的溪流最后汇聚成一大片潭水,此地山峦相拥,地势明显要低一些,温度也高上些许,周遭的树木灌丛竟都还长青,秋天的萧瑟似乎并没有延伸到这里来。 “初五哥哥!”宸儿沿着潭岸到处寻找,却没注意到周围黑暗的树林里隐藏了什么,一双双闪着寒光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慢点儿,宸儿姑娘。”棠逸并不着急跟上前去,而是随意停驻在潭边遥望她焦急的背影,少年人的嘴角浮现一抿意味不明的笑意。 “初五哥哥!我知道你还活着,听到就回答我好不好?宸儿找你找得好辛苦!你不要丢下宸儿好不好!”小姑娘双手扩在唇边,极力撕扯着嗓子,就在她的回音消失于山谷时,倏忽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她兴奋地回过头去:“初五哥……” 少女嘴角洋溢的甜美笑容猝然凝滞在面上而后转化为惊恐,“你们!?” 月光钻进云翳前,投射给这片静谧的环境以最后的光芒,它照亮了宸儿身后的这群人,他们一个个鼻青脸肿,有的脸上甚至还沾着没撕干净的黄符,正是清晨悬崖上逼得她们毫无退路的那群悍匪。 凶神恶煞的男人们将宸儿围成一圈,如是一群饿狼包围了一只掉队的孱弱小羊,女孩儿浑身的血液结了冰似的一动不动,大脑嗡嗡作响……半晌,她反应过来拔腿就跑,被身后壮硕的男人轻轻一挡便又狠狠摔倒在卵石滩上。 “嘿嘿嘿,小姑娘,你逃啊?逃啊?” “还不是落到咱们手上了,哈哈哈哈——” “你们不要过来!滚!滚——”摔倒在地的宸儿惊慌失措地张望着这一张张如是夜叉般的脸庞竟一时忘了该如何哭泣,她奋力闪躲他们的触碰,心中却颓然升出了比在悬崖上更甚的绝望。 “我说过,智取要比强夺来的简单。”男人们的身后,响起了少年人残酷玩味的声调,他们错开身,隔出一人的距离,宸儿透过这道“磐石豁口”看向原本她心中剩下的唯一希冀。 少年人依旧是那副穷酸打扮,却突然像换了一个灵魂,他踩着即将收敛进云层的月光,缓缓至步来到距离宸儿跟前,他依旧笑得满目春风恣意爽朗,面容一半落入黑暗,一半流连月色,他朝一旁为首的山匪作揖:“恭喜寨主。” “好小子,有你的!”首领悍匪揉了揉脑门上的大包,那是白天被那些个符箓戏耍的后果,好在那术法虽是奇特,却也终究只是纸片罢了,只要被捉住,三下两下撕扯个干净什么都不会剩下,他舔舐嘴唇,拍了拍少年人。 “是你!原来是你……”宸儿不予置信地看向少年人,指向他的手举在半空许久,累了麻了也不愿放下,仿若只要这样一直戳指着他便能将心中的怫然悉数还给他,把他的身体戳出窟窿来。“是你故意把我们带进橘园的,你中途说你三急离开了一小会儿……就是朝他们通风报信的对不对!”所有的细节在脑海中穿插成了完整的画面,宸儿倒吸一口凉气,颤颤巍巍又问:“初五哥哥……是被你……推下去的……对不对——!我们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们?!” 棠逸眉宇微蹙,轻咳两声并不作答而是朝悍匪首领再次作揖道:“我已履行了约定,不知寨主可否……” “好说好说!”男人一把扯过腰带上的瑕玉丢给少年人,“你可是送了我一块美玉啊!这么个破玩意儿你就拿走吧!” 少年人紧张地接过布满瑕疵的玉坠,握在手心松了口气,他微微鞠躬:“寨主尽兴,在下告辞。” “等等——!”宸儿望着少年欲将离开,颓然爬了起来,拽住他的衣摆,心中那道怒火已然跨越绝望,她恶狠狠的诅咒:“你会不得好死的……你这个怪物!畜生!……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棠逸居高临下看着声泪俱下的少女,轻蔑的笑意夹裹了一点微乎其微的触动,他淡淡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骂我的人。”脑海里浮现出太多太多与之无差别的辱骂与诅咒,比如: “你怎么不去死,你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本该在出生时被掐死在摇篮里!” “你就是个错误!你是天大的错误!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怪物……你是怪物……不配活着!” …… 凄厉的声响与诅咒最终消散在少年那不知是自嘲还是讥嘲旁人的笑声之中,只见他抽出身边山匪腰间的刀刃,割掉了女孩儿紧攥的衣摆。 宸儿如同断线的风筝,凝望着一路鼓舞自己,却终把她丢入地狱的人慢慢消失在黑暗里,她身下一轻,称作寨主的男人将她抗在了肩上朝着树林里走去,女孩儿的视线一直凝聚在那位认识不到一天的少年消失的地平线上不敢松懈,她不敢相信,她不能相信,事情为什么到了这一步,她又到底做错了什么? ‘初五哥哥……你在哪……’ 月光像是在躲避着什么,再也不敢从云端里探出头来,它难道是在害怕照耀到这个世界肮脏的角落,黑暗是所有一切的遮羞布,那些污秽的,恶嫌的一切藏匿在当中,发霉,发臭,然后风干。 男人们将她如同战利品一样带了回去,直到那些蹂躏痛楚如同狂风暴雨袭来宸儿脑袋都是空茫茫一片,她的世界死寂一样的灰白,天空中飘起了尘灰,一片落在她的手掌心,原来是纸钱燃烧后的灰烬……她寻着灰烬一路往前,看到了自己的兄长。 “阿兄……”她混朦地开口唤他,青年暖笑着抚了抚她的脑袋,他说:“宸儿乖。”温存只暂留片刻,青年的身子便化作漫天的灰烬消散的无影无踪,她又继续往前走,看到了一瘸一拐的初五,她兴奋地朝她的初五哥哥跑去,却怎么也追赶不上,急得她大喊:“初五哥哥!你等等我!”;心仪的人儿没有停下,只是用异常温柔的口吻说:“宸儿乖。” 宸儿乖乖的,你们就不会离开了吗? 可是,宸儿明明比任何人都乖,你们为什么还要离开我呢? 这场无止境的蹂躏就像是没有尽头的深渊,女孩儿一直在往下坠落,直到没有了知觉,子时来临,一场大火点燃了整个山寨,宸儿从浑身撕裂的痛楚中猛地惊醒过来,她身边沉睡了十几个暴徒一个个醉生梦死似乎完全闻不到乌烟的气味,满身伤痕的她颤抖着裹上衣物,她仇恨地视线扫视过这群畜生,咬牙沿着墙壁踮着脚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诶?小美人儿,别走嘿!你给我回来!”屋外大火连连,然而大厅醉醺醺的匪首却浑然不知,他发现了逃跑的宸儿,一把又把她给拽了回来。 “别碰我!滚——!”宸儿奋力地踢踹他,然而她的攻击力如同馒头砸在铜墙铁壁上,以卵击石般的效果于魁梧大汉来说只是徒增了点情趣,他用蛮力撕扯女孩儿衣服,宸儿在桌上摸索到了他的佩刀。 “嘿嘿嘿,小丫头片子还想拿刀?我不信你能拿起来砍我……”寨主话还没说完,只见银光一闪,他喉间的大动脉如喷泉一样朝外喷涌着鲜血,他瞪大眸子捂住喉咙,口齿间发出不予置信的嗤音,踉跄朝后倒去死在了血泊之中。 宸儿的表情比寨主好不到哪里去,那人滚烫的血浆喷了她一身,她浑身颤栗着,“我杀人……我杀人了……”她望着手中沾满鲜血的大刀不住地呓语,最后在求生欲中浑然醒来,慌慌张张朝山寨外逃去。 距离山寨不远处,少年人棠逸紧握手中的瑕玉面向山寨滔天的火光笑得癫狂,待他终是笑累了,眼神迎着漫天大火逐渐阴鸷下来随后落在手心上的瑕玉上半许,“破东西?人难道不是总为一些破东西而枉送性命吗……诶……”他扔掉手中的火把,哀叹一声,转身离去。 宸儿徒跣着走在山路上,脚下划过石子留下重重血印,她不敢放慢脚步,生怕一停下来身后的那群恶鬼便要追上来,天边的殷红不知是朝霞还是山寨子漫天的火光,恍惚中听到一阵马车动静,女孩儿以为是红坟驾车寻来,仓惶地朝着声源跑去,“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她用尽浑身的力量大喊。 不远处的马车里,一身清雅着装的青年问身旁小宦打扮的人:“你听到了什么声音没有?” 小宦被前者讳莫的言语吓的觳觫一阵,而后怏怏作揖:“回禀四公子,小的什么都没听到。”听老人们讲,鸡鸣前的黎明乃是天地阴气最盛的时刻,尤其是在山里,那些山鬼精怪专门装作逃难的女子呼喊路过的人类,迷惑他们将他们带回到山洞里刨心挖肝吃干抹净。 “停车。”男人掀开车帘便要下车。 “公子!万万不可啊!”小宦吓的连忙拉住了前者,被前者瞪了一眼后方知自己的逾越,随后乖乖松手颔首道:“这大半夜的,公子莫不是听错了……” “岁安,平日不做亏心事。”青年目光纯亮,如是夜幕中的皎皎明月,他甩开小宦的手,拿起车门前的火把跳下马车,朝一旁的树林走去。 “怕鬼跟做亏心事扯不上一点关系好嘛!公子真是的!”岁安不情不愿跟着自家缺心眼儿的主子一道下了马车,“公子你等等我呀!”。 两人一起来到了萧肃的丛林深处,山风瑟瑟有些凉意,小宦被婆娑的树影吓地够呛,紧紧贴着自己的主子东张西望。 “救命……救救我……我在这里……” 细如蚊呐的声音从一旁的灌木丛里幽幽传了出来,小宦正好身处声源的位置,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吓得他屁滚尿流惊呼:“公子啊!救命啊!我被鬼抓住啦——!”高亢的声音划破夜空,惊起林中鸟扑扇翅膀飞向天空。 “啧……”青年被前者的惊声尖叫刺得脑壳疼,他循着方才微弱的声音跨过灌木丛,火把摇曳之下,看到一盏血淋淋的残破身躯倒在草地中艰难挣扎求生。 第五十七章 离别 飞鸟衔着朝露从头顶飞过叽叽喳喳个没完,初五从混朦醒来,上下眼睑仿佛磁石黏在一块儿,他愣是费了好大的劲才睁开眼睛。天空一片乌泱泱的,洋洋洒洒的尘埃缓缓飘落,他伸出手接过一片,随后又被山风吹向远方。 “宸儿……”少年胸口泛起不安,他想要起身,却发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圈着自己,身上严严实实盖着几件衣服,他不自禁伸出手往腰上抚去,惊愕的发现束缚住自己的是一双手,他忙不迭转过头——接下来的画面,使得某位小龙王石化在原地久久没能找回自己的思绪…… ‘这什么情况……’大脑一片空白的少年眨巴眨巴眼睛,明显还处在状况之外,他咽了口吐沫,看了一眼与自己肌肤相触的红坟,又掀开衣物瞅了一眼自己暴露在外的胸膛……他末梢神经“呯——”地一声炸得火花四溅,那原本就薄如纸的颜面瞬时涨得通红,初五屏住呼吸蹑手蹑脚一点一点地将束缚在自己腰上的手挪开。 “唔……别动……”睡梦中的人儿一把搂过抱枕一样的少年,比方才束缚得更紧,口中呓语连连:“……再动就拆了你……” 初五疑惑自己于红坟那奇怪的梦境里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腰上的束缚力量大到足够令他窒息,与红坟相触的皮肤更是被火钳子烫烙一样,他听着自己敲锣打鼓的心跳声,怀疑这拼命摇曳的心旌也足够将身旁的人儿摇醒,初五认命地看向灰暗的天空,哀叹一声…… 某位万怨之祖终于睡饱讪讪醒来之时,正落入一汪涟漪泛泛的桃花潭之中不可自拔,少年清澈的眸子中倒影着她的惺忪睡眼,红坟淡淡道了一句早,声音有些沙哑,她嘴角弯弯,勾勒出半分促狭,对此情此景可谓是镇定自若。 初五的呼吸在这一声“早。”中乱了方寸,他故作镇定:“醒了?可以放开了么?”他的视线往下瞄了瞄,是在提醒红坟自己正被她束缚着动弹不得。 后者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即耍起无赖来:“不放。” “你!?”少年眸子瞠大。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昨晚做了什么吗?”万怨之祖装模作样委屈上了。 闻言,初五如被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中,愣了半许,颤颤巍巍问:“我……昨晚……做了什么?” 他这见了鬼的模样,是多害怕昨晚做了什么?红坟改了改调戏方向,“喂,小子,你们人世男女授受不亲是一回事儿,可若是肌肤相亲了怎么办?”厚着脸皮往少年身上蹭了蹭,前者像是躲避瘟神一样向后靠。 “……”初五脸颊通红的撇过头去,他誓要将坐怀不乱一词阐释的淋漓尽致,然而乱了的呼吸和比之敲锣打鼓还有所不及的心跳声早就将他那暴露无遗。 “说啊?”红坟调笑道。 温热的呼吸打在耳畔,少年咬牙认命道:“男子势必要对女子负责。” ‘有意思有意思……这反应也忒好玩了!’红坟坏笑着继续问:“怎样……负责?” “……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少年原本闪躲的目光最终澄清地落回到红坟脸上,无比认真道。 ‘他这么看着我干嘛?’红坟被少年纯净的视线盯得后颈椎发凉,突然意识到这个玩笑似乎开过了头,她啧吧嘴:“哦……这样啊,那就没意思了……”我万怨之祖可不会屈尊降贵做小,不对不对,想到哪里去了!鬼才嫁他!红坟痛斥自己那开了瓢似的脑洞;她怏怏松开了束缚住少年的双手,一边感叹他那身为男子纤细的的腰身,一边因离开他温暖的体温不适应的打了个寒颤,没想到刚缩回一半的手,被少年突如其来一把握住。 “我会负责。”初五郑重其事地说。 红坟被其炯炯有神的视线盯着背后发毛,脸上的狡黠也都消失不见,她嘴角抽搐客套了起来:“不用不用……多大点儿事儿,别搞得这么一本正经的……”不好玩了都…… 初五迟疑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道:“我们……昨晚真的?……” ‘哇塞这种事情你自己没印象的吗?还问人?’红坟扶额,赶忙起身胡乱裹起衣物杵到一边摇了摇手:“打住打住,没有的事儿!我们什么都没发生,实际情况是你冻得不行了……”她咧咧嘴挠挠头,言语异常难以组织,寻思了半许又说:“你又不准我血祭什么的,我就只能用这种方式给你取暖了,但是仅仅只是取暖而已,方才我只是给你开个玩笑,你可别当真,千万别当真!”你千万别再往那方面想了! 初五从一大早醒来就备受惊吓的脑袋接收了一系列讯息后,思考速度变得极度缓慢,他愣怔半许,有些明白了红坟的话,又有些不太明白,木讷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尴尬的空气蔓延了开来,那是不同于昨晚二人相互赌气时冰冰凉凉的相处模式,而是一种彼此装作无事发生却连眼神向触都觉得无比烫人的奇怪氛围。 “不知道灵鹊宸儿他们怎么样了……”红坟绑好腰带,打破二人之间的缄默。 少年猝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神一暗:“棠逸……” “棠逸?谁啊?”红坟挠挠头。 “但愿是我想多了……”少年自顾自地摇头。 “你到底在说什么?”红坟左右眉高低不一,很是疑惑。 “昨日清晨你尚未苏醒,我与宸儿在林中发现了一名陌生少年,他出现与山匪出现的时机太过吻合,而且……我掉崖之事,也待细细斟酌……”少年将昨日的遭遇讲给了出来,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喔……原来那些围着你们的人是山匪啊……”红坟努了努嘴。 少年看向她显得有些迷糊面容,“你不该跳下来。”他再次申明自己的观点,态度比起昨天已是云泥之别,此时的口吻更像是无奈中的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我真的知错了!”红坟翻了个白眼。 “既是知道了,以后就不要这么莽撞了。”少年轻叹。 “好好好,听你的,不莽撞不莽撞!”如果拿个木鱼给他,是不是能念叨一天?红坟表示深刻的怀疑。 二人背对着背将衣物穿戴整齐,而后一张明晃晃的符箓从红坟的裙裤中的暗袋中飘了出来,静悄悄地落在岩台上。两人相视一眼,目光同时落在符箓上,红坟哭笑不得地说:“这个叫做柳暗花明又一村吗?”倘若不把衣服脱了个精光再重新穿戴,这张不知何时卡在裤裙中年代久远的符箓怕是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千里之遥,跬步为之。” 话音方落,二人便回到了断崖之上。 “你去找宸儿,我去寻灵鹊,在原来的树林集合。”红坟视线搜罗了一圈,周围除了空寂别无其他。 少年看向不远处冒着乌烟的地方,心下诸多担忧,他点点头。 回到当初歇脚的树林,之前的篝火的痕迹尚在,却没有了马车的踪迹,红坟心里“咯噔”一声,她急忙循着当初交代了灵鹊好好呆着的灌木丛来回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灵鹊的身影,“灵鹊——”红坟在树林里绕来绕去,呼唤的声音回荡在四周,整个树林,徒留她一人的身影。 “阿祈,出来……”万怨之祖倚靠在一颗大树旁气喘吁吁。 “何事?”金光熠熠,冉冉升起。 “帮…帮我找找灵鹊在哪……” 半晌,空灵的声线再度响起,“她不在这里。” “那她在哪!?”红坟大惊失色。 “不知。”阿祈依旧是毫无冷暖的平平口吻,他所说的不知就是说明寻找的目标已不在他的感知范围内。 “糟了……”灵鹊尚只有孩童灵智,倘若她被心怀叵测的人骗了怎么办?倘若同她一样掉在哪个山坳坳里,求救无门怎么办?假如她被豺狼虎豹围攻了又该如何救自己……红坟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当初脑子一热也跳下悬崖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她在那一刻竟从未考虑过自己回不来后灵鹊该怎么办…… 另一边的少年在山崖旁以及橘林中都未曾寻到宸儿的踪迹,他看向天际浓重的云翳,最后徇着滚滚乌烟来到了那片残垣焦炭的山头,悍匪寨子外头周围着一群山民,他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拍手称快。 “这位大叔,麻烦请问一下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少年询问其中一名山民。 “这山寨子啊,昨天强抢了位姑娘回寨子大肆庆贺,也不知怎地昨晚上丑时寨子着了火,那火光啊映红了半边天,愣是将寨子烧的一干二净,里头一个人都没能跑出来,这群悍匪为祸周遭村子多年,你说说这是不是老天爷有眼的现世报啊?哈哈老天有眼呐!” 少年眉头一蹙,忽地被寨门前的一只绣鞋摄去了注意力。 …… “初五哥哥,快看快看!宸儿今天有什么不同吗?” 一样的青荷襦裙,一样的俏皮云髻和甜美的笑容,少年不知她口中的不同源自何处,又不想破坏她的好心情:“初五哥哥一向愚笨,宸儿又不是不知……” “嘿嘿嘿!”小丫头讳莫如深的笑了笑,随后踮起脚尖转了两圈,襦裙如绽开的青莲,正当少年以为她想展示的是身上这件裙子时,却见她抬腿在半空踢了踢:“阿兄送了宸儿一双西街挽云秀坊的绣鞋,怎么样怎么样!好看吗?”她一脸期待的看着少年。 挽云秀坊是整个轶城最顶尖的秀坊,那群心灵手巧的绣娘们秀技天下一绝,手中绣品更是价格不菲,瞧着她这双小小的云绣鞋,想来是阿江兄长提前赠她的生辰礼。 “好看。”少年轻抚她额。 “嘻嘻嘻嘻……”小丫头欢笑着一蹦一跳走远了,“快来啊!初五哥哥!”她在远处朝少年招手。 …… 宸儿的欢声笑语仿若从亘古的时空传来,那般不真切,少年猛地冲开了人群朝着那片焦土跑去。 “嘿,小伙子!危险!”村民们拦不住少年人,只得在寨子外呼唤他,只见少年拼了命地刨开残垣断壁,寨子的残骸摇摇欲坠,仿佛他再往里刨一分,便会一同葬身于此。 “宸儿……宸儿……不会的……你没有死对不对……宸儿……”泪水滴落在焦土上很快被残留的温度烘烤殆尽,少年不顾滚烫的焦土发了疯一样挖掘,手指不一会儿便烫破了皮,他忍着剧痛不愿停下,最终在焦土中挖到了宸儿常年佩戴的祖母绿珠花,他颤抖着将乌黑的珠花紧紧扣在胸口,“宸儿……”源源不断的泪水滚落在地,“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少年蜷缩在滚烫的焦土里,几尽悲伤,被乌烟呛伤的喉再难吐露半分言语,他哽噎着不断咳嗽,终是再一次迎来了黑暗。 …… “初五哥哥,宸儿乖乖的,以后咱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好。” “初五哥哥会保护宸儿一辈子吗?” “会的。” “那初五哥哥会照顾宸儿一生一世吗?” “……” “你说嘛!你说嘛!会吗?” “嗯。” “那初五哥哥……” “宸儿,以后,你终会找到自己心仪的男子,与他相伴相守一生,在那之前,初五哥哥会一直照顾你。” “可是……宸儿心仪的男子是……” …… ‘对不起……对不起……宸儿,初五哥哥会照顾你一生一世,会永远呆在你的身边,你别离开好不好……’床榻上的少年人陷入持恒的梦魇中抽不开身,他手中一直紧握着珠花,任谁也无法掰开他的手。 …… “初五,帮我照顾好宸儿。” “你怎么了阿江哥?” “没怎么,只是突然觉得这世上原来有好多好多的不得已,那些不得已会迫使我们做出不得已的决定,迎来不得已的结果……” “……阿江哥……” “呵,没什么,只是发发牢骚而已,答应我,照顾好宸儿……” “嗯……我会的,只要有我在,一辈子都不会让宸儿受委屈……” “谢谢你,初五。” …… 第五十八章 重新上路 “对不起……阿江哥……对不起宸儿……对不起……” 好心的山民将晕厥的少年带回了家中,少年发了高烧卧床不起一睡就睡了三天,这三天中他口中呓语不断,时好时坏,大夫说他急火攻心,气滞血瘀,开了几副中药就草草离开了,山民们喂了几天药也不见少年有任何好转,商量着是否要给少年办丧时,恰逢一名女子自称与少年相识,说自己能治好他,山民便将她带回了村中。 红坟已守在病榻前两天不吃不喝,她寻思这宁心决,宁灵咒之类的术法已经不知实施多少回了,就算是块石头也该醒了,然而少年就像是打定主意跟她作对一样,怎么都不愿意睁开眼睛。 “宸儿……宸儿……” 万怨之祖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兴致寥寥地描绘少年好看的面部线条,望着他口中痴痴的呢喃,不知该作何表情,她没有在那些残骸中发现宸儿的尸体这种事至少得等他醒过来才能告诉他啊…… 等到第七天,山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守在榻边听着落雨声昏昏欲睡的红坟一个不小心栽倒了下去,等待她的不是硬邦邦的床沿而是少年骨节分明的手背,红坟忙不迭抬起头来,发现少年清澈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原本俊俏的脸庞有些脱形,许是七日未进油米的缘故。 “你醒啦?”红坟又惊又喜,“你等我,我去给你拿吃的。” “不用了。”少年垂下眼帘,喉间沙哑。 “宸儿或许并没有死……”红坟倒了一杯水,端到少年跟前,认真对他说。 少年死寂的瞳孔骤然折射出光亮,他急忙撑起身子询问,“她在哪?” 这回轮到红坟面丧垂眸,她摇摇头:“不知道。” “……”缄默重新凝聚回来,少年忽地觉得这大概是红坟用来骗他振作的招数,如此拙劣,漏洞百出,连个像样的谎言都编不出来。他冷笑了一声,将自己羸弱的身子重重摔在榻上,“你出去吧。” “是真的,只是感应不到她的灵识而已……”就像灵鹊一样,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离开了这个丛林。 “别说了,我累了。”少年撇过头去,逐客的意味飘洒在氛围中。 红坟叹了一声,将水壶放在他的床头后怏怏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少年稍微吃了些东西仿佛只是为了不那么快死去,他依旧一言不发地躺在榻上呆若木鸡地看着房梁,像个活死人一样一动也不动,山里依旧秋雨不断,时而歇停,山间泛起薄雾,空蒙的寂静似乎能将人逼疯;小半个月过去了,除了那次醒来后的短暂对话,少年便再未开口,这天,红坟再次来到了他的榻前,瞅着原本俊秀的少年人青胡邋遢的颓废模样,心头一阵揪疼。 “你这算什么?”红坟吸了吸鼻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是原来的你吗!?” 少年背过身去,权当看不见红坟也听不到她的怒斥。 万怨之祖没有好耐性,但她却一再隐忍着去寻灵鹊的冲动留在山村里照顾少年,连阿祈都觉得她这是千古头一遭,一直镇压的脾气一旦上来也是翻江倒海的,红坟踱步来到榻前,一把掀开被子,叱喝:“你给我起来!” 少年蜷缩在床,依旧冷眸凝视着某个点不做言语。 “你给我起来!听到没有!”红坟用力扯过少年的肩,后者忍下吃痛与之对抗,直到听到一声“咔”红坟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劲于旁人来说是场灾难,她讪讪松手,一跃跳上了床榻。 红坟双手撑着自己,将少年框在自己的双臂之间,居高临下目视着他颓废的面容说:“我要去找灵鹊了,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哪,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但我坚信我一定能够找到她,因为她在等我!” 初五瞳仁不自觉一缩,鼻梁随之而来一阵酸楚,他抬起手背掩住双眼,青胡拉渣的嘴角忽地绽开一抹自嘲的笑,随后连同着滑落的泪水一道映入红得的眼帘中。 “你有两个选择,要么跟我一起去找她们,要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偏僻的山村里老死。”红坟隐去心中的不忍,咬咬牙继续说:“我不会再给你思虑的时间,只数三声……一……二……” “跟你一起。”少年哽咽出声。 “三”还在唇齿间晃荡,红坟听到了少年的选择,她轻轻低头附耳上前:“说什么,大点声,我没听到。” “去找她们!”初五低吼。 万怨之祖唇角抿开一抹释然的笑,柔声道了句:“真乖。” 一位村民见少年房门大开,莽莽撞撞走了进来:“小公子,你在房里不?”还以为屋子里的客人出了门,好心进来帮忙关门却被床榻上暧昧的姿势吓得连忙退了,一边帮忙把门搭上一边道歉:“打扰了,打扰了!” 若无旁人,二人怎么也发现不了现在的姿势到底有多暧昧,红坟尴尬地愣杵在原地,嘴角咧开一道窘迫的弧度:“不好意思……”随后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后者倒是没发出什么置喙,默认接受了前者的歉意。 翌日清晨,烟雨朦胧,轻雾袅袅,山头的鹧鸪尚未苏醒,四周万籁俱寂,红坟昨日从村民那里借来一柄刮胡刀,看这尺寸用来割草都嫌大,红坟来到村口潭边的栈坪上将锋口磨了又磨,心中打起了小算盘:“哼哼哼,一会儿给你剃胡渣的时候要是不乖,直接割了你的喉!” “谁的喉?”身后传来疑惑。 “还能有谁,初五那傻小子的喉咯。”红坟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直到将刀口磨得锃光瓦亮。 “哦。” “等等,谁在说话?”待磨好了镰刀似的刮胡刀,红坟这才反应过来四周应是只有她一人……那刚刚……“谁!?谁在说话??” 四周静谧地只剩下一圈圈涟漪在清潭中晕开越来越大的水波。 正当红坟百般警惕继续手上的工作时,一个顶着水草的脑袋突然从水里探了出来直愣愣地凝望红坟:“早。” “啊——!鬼啊——!” 山坳里回荡着一阵又一阵的尖叫,惊起林中归鸟飞往天际。 红坟两眼一翻身子往栈坪一边倒去,“噗通”一声掉进水里,“救……命……”她四肢僵直,石雕一样向下沉去,罪魁祸首扯掉自己脑袋上的水草,赶忙向潭水深处游去。 “噗——咳咳咳——咳咳——”红坟扶着岸边的桔槔不住地喘咳,她甩开“始作俑者”与“救命恩人”双重身份交叠之人的手,“你是不是故意躲水里吓我?” 初五脸上何止冤枉两个字,他原是想趁着大家伙还没起来去潭中洗个澡,秋日清寒,他不得不潜入水草丛生的潭底,待他想要换气的时候正巧看到了栈坪上的红坟,她正磨刀霍霍不知向着谁,见她自言自语才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只是想洗个澡。”少年无辜。 红坟余光瞄了一眼少年,他颀长的身姿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心下他大病初愈着凉了可不好,“洗完了没?赶紧把衣服穿起来!把你那邋里邋遢的胡渣拾掇一下!”‘再裸着上半身,待村里头的小姑娘们醒来,可都舍不得你走了……’红坟将手中的镰刀塞给少年,气呼呼的离开了潭边。 少年举起手中的镰刀,这就是用来割喉的凶器? 又是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冲刷着这座小小的山村,红坟坐在门槛前张望进潇潇雨雾,类似的场景让她想起了曾经的钟山,山竹幽幽,烟雨弥漫,清寒入骨。 初五恢复了往日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坐在红坟身旁与她一道凝望叆叇空蒙的远方,半晌,开口道:“该出发了。” 红坟伸了个懒腰,“腾”的站了起来,感慨万分:“等找到灵鹊和宸儿,把手上的事情都结束,我也该回去了……” 这句“我也该回去了。”在初五耳中似乎并没有回到轶城的意思,仿佛是一种提前预告的离别,他下意识问:“回哪里?” 红坟眉梢一提,斜视少年:“不告诉你!” ‘小孩子脾性。’少年撇开视线。 “生气啦?”红坟用肩头撞了撞少年,后者往后退了一步,不说话,红坟嗤笑了一声,看向远处:“我不是轶城人,我来自很远的地方,那里四季常青,仙气腾绕,只是终年无人,我住的地方有一大片梅林,也不知道是谁种的,每到秋冬漫山遍野的梅花相继开放,说不出的曼妙……”脑海里浮现出家乡的模样,曾一度想逃离的孤寂,如今却成了心上的归处。 ‘怪不得她身上会有梅香……’初五了然地点点头:“听起来……是个很美的地方。” “可惜了,那样的风景,终年也只有我一个人观赏。”红坟眼神黯淡了下来,寂寥的视线像是融进了千年万年的凄凉。 ”啊——嚏——“阿祈吸了吸鼻子,’我不是人?’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想去看看你口中的梅林。”许是这山景太过撩人,许是红坟失落的脸庞有些令人心疼,少年不经意间,支支吾吾将心中不知是安抚还是真心的话吐露了出来。 “你愿意跟我一起回钟山?”红坟不知自己是喜是惊。 ‘钟山……对了,她曾说过她来自钟山……’初五被红坟熠熠的视线盯地脸颊发烫,“只是……去看一看梅花……”蹩脚地胡乱遮掩。 红坟笑嘻嘻地拍拍少年,“那咱们可约定了呦,待寻到了灵鹊和宸儿将她们安顿好之后,便一道回钟山去看梅花!” 前者手上的力道依旧不容小觑,少年轻咳两声,点点头:“嗯。”到底是为什么想伴在她身边的这个问题,初五一直都没能弄明白。 “拉勾。”红坟伸出小拇指。 果然是小孩子的伎俩,少年扶额,刚伸出小拇指时恰巧看到了红坟指缝中掌心处的火焰印记,他的身体不由一震,下一瞬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他打掉红坟的手:“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不当真。” “不行,不拉勾不算!”红坟嘟囔。 少年敛去唇角的笑意自顾自转身离去,红坟追在他身后一路嚷嚷着让他拉勾,清晨的时光在追逐打闹中接近尾声,临行之际,村民们来到了村口,为首的村长从隔壁村借来一匹瘦马,赠与两位年轻人。 “这教我们如何受的起?”初五与红坟面面相觑,原本村子于他就有恩,怎好离别时还受赠,于心于礼,他都不该接下缰绳。 “这是村长的好意,你就接受了吧!长者赐不可辞嘛!”红坟总有借口拿人好处,她欢喜地接过缰绳,白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更何况进京路途遥远,没有马儿猴年马月才能走到? “对对对,还是红姑娘说的对。”村长也是受了自家女儿以及村中年轻小姑娘们的托过来赠马,说实话他心里也是万般不舍这两匹老马。 “这……”初五有些为难。 红坟扫了一眼藏在不远处的几个小姑娘,她们无不红着脸偷瞧着身旁的少年人,俊俏小伙子果然在哪都能吃得开,红坟轻咳一声,“村长,要不,您好人做到底,再借我一套男装呗?这一路上也方便。” “红坟!”你脸皮还能再厚一点吗? 赠完马儿还要赠衣服,村长汗颜,毕竟已经落得个好人的名声了,女子的话也不好再推脱,他命身后的村民拿来一套男装。 “多谢您咧!”红坟接过男装,喜笑颜开,默默为这质朴村落念了一段吟福咒。 二人在村民们的送别声中离开了村子。 许是近几日处在秋雨连绵的寒露时节,山路泥泞湿滑,少年牵着老马缓缓走着,红坟一溜烟钻进灌木丛中,不知跑到哪里去换衣裳,又突然从少年正前方的草丛里蹦跶了出来,老马儿见多识广,并未露出同初五一样被惊吓到的神情。 “怎么样,怎么样?我俊不俊?”红坟在初五跟前转了两圈,问道。 山民们常年劳作,身强体壮,借来的衣服自然也比一般人要大上那么一倍,松松垮垮的挂在红坟身上,别说是俊朗,没赶上草台戏班子的丑角已是万幸。 少年抿笑轻咳一声,“俊。” “嘿嘿嘿,我就说嘛,本祖这天人之姿,男女通吃!”万怨之祖嘚瑟地晃了晃多出一截的袖子。 初五上前帮她将袖子卷到手臂上,“上马吧,我牵着。”他柔声道。 红坟看了一眼老马,猛地点点头,在少年的搀扶下,红坟蹿上了马背,就这样,一人牵着马儿走在前头,一人仰躺在马背上望着天空灰蒙蒙的天空,说不出的惬意。 第五十九章 京兆府尹(一) 繁华的街道人来人往,街巷口包子摊上的蒸笼打开的瞬间,热气腾腾,一双黑漆漆的手悄悄的摸了上来,滚烫的包子烫得其不自禁缩了缩手,好在饥饿战胜了疼痛。 “诶!别跑——!给我站住——!”包子铺小贩眼虽疾,手上却还在结账,待送走客人方才追出去已不见了偷包子贼人的身影,“他奶奶的,跑得还挺快!最好别被我抓住,否则扒了你的皮!”小贩啐了口吐沫,谁知他刚接第二单生意,另一双纤细的手又摸了上来。 “好啊!这回抓了个现成的!”小贩放下生意,一把抓住了这只脏兮兮的细手顺势将躲在摊子后边的人儿拉了出来,“呦呵?原来是个姑娘家?”小贩上下打量这位战战兢兢的女子,她穿着也算体面,头发有些糟乱,脸上和手上沾满了灰尘。 “饿……我饿……”女子看着白嫩嫩的包子直流口水。 “感情是个傻子?”小贩拿起一个包子在女子面前晃了晃,她瞪着双圆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包子,差点扑上去,“想吃吗?”小贩问。 后者点头如捣蒜,两眼直冒绿光。 小贩将包子递给女子:“姑娘打哪儿来啊?” 女子接过包子狼吞虎咽了起来,面对小贩的问题眼中也只有疑惑,空白的脑海寻不到任何答案,随后猛地摇摇头,“是不是跟家里人失散了?”小贩又问。 吃完包子的人恋恋不舍地舔舐手指,恨不得将触碰过包子的地方连皮带肉也一起吃下去,她抿着嘴看向蒸笼,随后委屈地点点头。 小贩眼咕噜转了转,嘴角忽地浮现出了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容,他又拿了个包子递给女子:“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去我家暂住。” “你是好人!你是好人!”女子嘴里塞的满满当当,听闻前者愿意收留自己雀跃了起来,流浪了半个多月,终于遇着好心人了! 女子跟着小贩一路回家,“娘们儿!娘们儿!我回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屋里的媪妪应声迎了出来,视线刚落在自家男人后边儿的女子身上便脸露愠怒,她推攘小贩:“你又上哪儿野去了!竟还把姘头带了回来!”随后两手一拍,竟瘫坐在地哭嚷了起来:“哎呦喂,可怜我起早贪黑和面剁馅儿呦!你个挨千刀的玩意儿诶!” 女子被吓得朝小贩身后缩了缩。 小贩面上一黑,赶忙俯身上前附耳两句,闻言,妇人皱巴巴的面容突然雨过天晴,她“滋溜”一下爬了起来,喜上眉梢迎上女子问道:“姑娘今年多大啦?” 这态度转变的速度实在令人应接不暇,女人胆胆颤颤摇了摇头。 “那你叫什么名字总还记得吧?”小贩夫妇对视了一眼,随后又问。 后者依旧懵懵懂懂,一问三不知。 “这样吧,我来给你取个名字。”妇人寻思了半晌,“就叫黄鹂吧?怎么样?我前几日在隔壁私塾听来了一句诗,叫什么什么来着?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琢磨了一下,确实是这句诗没错。 “我婆娘真有学问!”小贩贼兮兮地撞了撞自家媳妇儿,而后嘟囔着问道:“嘶……为什么不叫白鹭呢,我觉得白鹭比较好听……” 妇人冷不丁翻了个白眼,“事儿咋这么多呢?反正都是卖给……”在小贩眼神的示意下,后者怏怏住了嘴,她又瞅了一眼女子,随后热情地牵起她的手,“姑娘,你觉得黄鹂这个名字怎么样?” 女子脑海闪过一道电流,疼得她眉头一蹙,面对妇人投来的期许目光,她傻呵呵道:“好听,我有名字啦,我叫黄鹂!嘿嘿嘿……” 妇人回过头去暗下神情,心道:果真是个傻子,好在眉清目秀面相好,要不然还真卖不出好价钱。妇人忙上忙下给女子烧了两桶水帮她洗去一身的污垢,后又给她寻来一些干净衣裳打扮了一番,这么折腾了半许下来,瞅着她白璧无瑕,清水芙蓉,倒是颇有点诗礼簪缨的模样来。 “啧啧啧,真是白瞎了这副好皮囊咯~”妇人嘴上的同情抵不过心中的雀跃,只要一想这样的绝品能换来的收益,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女子见妇人喜笑颜开,也跟着乐呵了起来,她憨憨道:“谢…谢谢……你!” “哎呦,不用谢不用谢,这谢字啊,倒是我说比较合适呦!”妇人掩面偷着乐。 女子有些不太理解为何妇人要感谢她,但是她的疑惑没有持续很久,翌日清晨鸡鸣两声,她还陷在睡梦中时被夫妇二人叫醒,说是带她去个富贵地方,给女子戴上面纱后,也没管她乐不乐意,半拉半劝就上了路。 霜降浓雾,清寒入骨,街道上偶尔传来犬吠,三三两两的过路人顶着白华匆匆赶路。 “大人,大人!您慢些走!”衙门里的几个官差跟在某位疾行男子身后喘着粗气,他们很纳闷,这朝廷是发了什么羊癫疯,居然委派正四品这么大的官来他们这种京城周边的小城镇办案,按理说这大官不应该都是大腹便便中年秃头的模样吗?怎地是个如此年轻的人,体力还这么好,连他们这几个专门负责跑腿的都跟不上。 青年人身着便服,八字胡与眉宇形成正比,四条眉毛上都挂着点霜华,按理说他不该这么急匆匆的办案子,明明想出京城透气想疯了,迟些回去才好,整个朝廷乱了也不干他的事,这“京兆府尹”当真不是人干的差事,旁人眼中是位高权重令人艳羡的官帽,哪里知道这就是个到处得罪人,猪八戒照镜子的位置,说得好听是辇毂,通俗一点就是受气包的意思,好在这京都脚下的罗宁城一连出了好几桩人口走失案又屡屡侦破不了,要不然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坐镇京都的京兆府尹下来办案啊……应该再放慢一点破案的节奏,再慢一点……青年如此这般想着,脚下却跟生了风似的。 薄雾中突然冲出来一盏身影,领着女子的妇人“哎呦”一声撞到了来者,当即就躺地上不起来了,“撞人啦!撞人啦!走路不长眼诶!大家都来看看诶!!” 青年人眉头微蹙揉了揉肩膀,对着妇人礼貌作揖:“这位大姐,实在抱歉,此乃在下的过失。” “是个读书人……”妇女眼珠子提溜的转悠,想来这天下文人都一样傻么乐呵的,瞧他一身翩翩打扮,定能讹出点钱来,她装模作样哀嚎起来:“不能走路咯……哎呦,腿断咯……” 见此状,青年嘴角抿开了然的弧度,摇了摇头。 跟在妇人身后的男女连忙上前,然而他们接下来的行为却是迥异的,只见男子直指着青年的鼻梁凶悍骂道:“你怎么回事儿!走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而女子则是竭力想要搀扶起妇人,口中一直嗫嚅着“你没事吧?”“疼不疼啊?”之类关切的词汇。 这似乎是一家人,却似乎又不像一家人,很明显,这位男子与妇人是一起的,可他们身后的那位女子却似乎不是,毕竟这种讹人的伎俩需要的不是搀扶,而是配合演戏……青年轻抚下巴,视线转向面纱女子的一瞬间,不由瞳孔骤缩。 “看什么看!你个登徒子!”男子察觉到了青年的视线,踱步将女子护在身后,拦腰斩断了青年的视线。 “诶诶诶,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几个官差拨开薄雾跟了上来,他们见青年停驻,上前卑躬问道:“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青年揉了揉颞颥,摆摆手:“无事。”说罢,掏了掏腰包,发现出门走的急根本没有带银两,随后朝身后的官差厚颜伸手:“我撞了人,忘带钱了,朝你们借点,还期未知……” ‘这是什么借钱方式啊喂!什么叫还期未知啊!底层公务人员的月薪也不多啊喂!你也太诚实了吧!’几名官差下颚点地,石化在原地半许,随后一脸不爽地看向这一家子,阴森森的表情仿佛在说:呵呵,讹人是吧?衙门有请啊! 妇人与男子见青年人身份不凡,一个吓得愣在原地目瞪口呆,一个“嗖”得一声从地上窜起身来,点头哈腰:“是小妇人不长眼,惊扰了尊驾,小妇人这就离开!”而后拽起女子匆匆超前走去。 “等等。”青年倏忽开口叫住了这一家人。 妇人与男子神情恍惚,眼神闪烁,若是在平日里,一定会引起青年的注意,然而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眼前这位跟在他们身后的蒙面女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有些急不可耐,又有些恍然,然而最多的是困惑。 ‘何等老套的搭讪方式……’ ‘感觉更像是大人您讹人家良家妇女的样子。’ 青年身旁的官差们面面相觑,听说这京兆府尹大人当初拔得状元头筹,好几位郡主看上他都被他给拒了,京城几位着名的保媒人都在他那里吃了苦头,后来更是盛传他兴龙阳好断袖,府上连个丫头都没有,清一色全是护卫,更有谣言说他当了皇上的男宠才在几年内爬上了如今的地位,有关于这位传奇人士的风闻千奇百怪,有说他是个洒脱不羁的浪子,也有说他断案如神,更有说他是文曲星下凡,这么看下来,官差们得到了一致的答案——京兆府尹南祀如南大人,是个妥妥儿的无赖加登徒子。 不管手底下人如何大开的脑洞,青年的视线一直落在蒙着面纱的女子身上。 她畏畏缩缩站在那里,眼神中布满了战战兢兢的恐惧,青年在她清澈的眸中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神,‘不可能……’‘我一定是认错人了……’‘或许只是长得像而已……’这双凤眸,曾令他魂牵梦萦,凤眸的主人怎么都不该是这番怯懦的模样,定是他搞错了,看来睡眠不足真的会影响人的神志。 “大人,您一定是搞错了,咱们家黄鹂并不认识您……是吧黄鹂?”妇人扯了扯女子的衣袖,后者应声点头: “我,我不,认,认识你。”蒙面女子支支吾吾道。 “黄鹂……”青年咀嚼女子的名姓,深深吸了口气,‘连名字都这么像……可却是如此聒噪庸俗……’“你们走吧……”绵长的叹息包含着如何深厚的思念,却也只能对着相似的面孔,相似的名字徒做相似的深情。 待这怎么看怎么不像一家人的一家人匆匆离开了视线,青年才转过身来,他一贯摆在脸上无关痛痒的欠揍表情顿时被几缕踌躇替代,手底下的人围绕了过来,“大人,您是不是……这个这个,思春啦?”“瞎说什么呢?大人这是想喝花酒了!”“对对对,没有什么是一顿花酒不能解决的事情,如果不能,那就两顿!” 虽然京兆府尹大四品没什么官架子,平日里也平易近人的很,但也没到了如此熟稔能勾肩搭背的地步,他视线冷扫一周,往后大跨一步,摆正神情,一本正经道:“带坏朝廷命官的罪,我来数数,够多少刑罚……”青年自顾自数着手指头朝前走去:“镬烹,站笼,脑箍,虿盆,炮烙……” 官差们听到他口中碎念着的全是些惨无人道的酷刑,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浑身打起了寒颤,一位稍微懂刑法平日里有些愣头青的年轻官差追上了青年的步伐:“大人,您说的这些奇奇怪怪的刑罚到底是从什么书上看来的?当朝已无这些刑罚了……要不咱们还是去喝花酒吧?”他乐呵呵的提议。 跟在身后的官差再一次石化在原地,这家伙也太不会察言观色了吧! 青年虚握起手,忽地一滞,电光火石只见脑海窜过了什么,他停下脚步,赫然问道:“喝什么?” “花酒啊!”年轻官差铁憨憨似的回答道。 ‘你住嘴啊!’身后的官差们叫苦不迭。 “花酒……花酒……青楼!”青年眼中一亮。 第六十章 京兆府尹(二) 沉甸甸的银子到手,妇人眼角的狐狭缝隙里投射出毫无温度余光打量了一眼自己刚刚卖出去的人儿,黄鹂有些不舍地看着她与小贩远去的背影,“她……她们……”她连忙想要跟上去,却被后面几个高壮的护院拦住,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上前道:“她们把你卖给我了,不多不少,一百两。” “卖……卖……一百两……”黄鹂歪了歪脑门,满脸疑惑。 “可惜了~”女人拍了拍黄鹂的脸,摇摇头:“这么漂亮脸蛋子,却是个傻子……” 黄鹂被安排在最边角的屋子,一位小婢照料着,小婢见她智力有问题经常对她冷言冷语,有时候还会呵斥她的愚笨,被卖进青楼尚有姿色的女子都会被老鸨安排学习一些技艺,虽然黄鹂智力如是孩童,琴棋书画却非常有天赋,旁人三年五载才能学会,她只几天便能靡音绕梁,一手妙笔丹青更是看得老鸨连连拍手叫绝,她心下狂喜,这姑娘哪怕一千两也值啊! 罗宁衙门的灯烛连续亮了好几日,要按照以往这太守大人的作息,应是起的比黔首晚,睡得比黔首早,如今不是他变了性,而是这上头派遣下来的京兆府尹大人挑灯彻查罗宁城各家各户人口走失的状况以及各大青楼人员的增幅情况,几名衙差有的杵在大堂前昏昏欲睡,有的趴在案卷前直流口水,更有甚者笔直地站着岗却早已魂游梦乡。 “太过分了——!” 大厅高堂醒木声起,吓的衙差们猛地一抖擞,打破了各自的美梦回归现实茫然地看向了怒不可歇的京兆府尹,只见他眉头蹙成了个吉祥结,浑身散发出怫然义愤的气息。 “大……大人……怎,怎么了……?”跟着这位京兆府尹办案也有几天了,从未见过它如此怒气冲天,为首的衙差上前作揖询问道。 “这么多天了……这么多天了!”京兆府尹胸腔中的怒火烧得他口干舌燥,他按着睛明穴痛心疾首。 “大人可是发现了哪家青楼的人口增幅有端倪?”其余官差也一并从懵懂中苏醒,纷纷上前来。 京兆府尹敛袖,再次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义愤填膺道:“熬夜熬了这么多天!头都快秃了!你们府衙连个送夜宵的都没有!还让不让人好好办案了——!” ‘大人你肚子饿就直说啊——!装作案件有进展的样子这么吓人真的好吗——!’官差们咋舌在原地各自凌乱…… 半柱香过后,跑腿的的衙差回到了衙门,端坐高堂之人哼着小调儿吃着糕点,抚着他那招牌似的小八字胡道:“听说罗宁城的桃花杏仁糕是太后的最爱,嗯……也就这样吧……” ‘公然置喙太后的最爱——!大人您现在吃的是雄心豹子胆么——!’衙差们汗颜。 吃完了甜点心情终归舒畅了些,京兆府尹伸了个懒腰,“行了行了,都散了吧,一个个东倒西歪的像什么样子。” ‘嚷嚷着要吃夜宵的大人您也好不到哪里去啊喂!’衙役们只能在腹诽中缓缓退下,几个人本约好了喝几盅,精力却都熬在了衙门里,现在谁不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么一躺? 大厅只剩下了青年人,他搔了搔脑后的碎发,抵住颞颥哀叹一声:“惨了惨了……”颓然翻了翻手中的名册,他倒吸一口气讷讷自语:“这历年的人口普查到底是多敷衍才能三年内毫无新数据填充?赋役状况竟也不曾格外划分……各大青楼的人员登记更是遥比实际人数少了接近一倍……”八字胡几乎要被自己的主人扯了个精光,青年人再次哀嚎:“怎么看都是贩卖人口的案子……怎么看背后都会牵扯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怎么看我都得又得罪一些人……怪不得皇上会这么轻易准我下放,果然……打算盘还是他打的响啊!” 南祀如是一把利剑,虽然他本身并不这么想;新皇登基,老旧势力盘根,尤其是前太子的各大势力在暗处稳如磐石,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谁都懂,但就是没有人愿意做新皇的这把铲除异己的利剑,这时候,一个人受到了新皇的瞩目,拔得头筹却不受众考官待见的轶城落魄考生本应除名花册,他一身四溢的才华却没有任何背景,不懂打点上下关系,不懂投名门生,简直就像个暴露在烈日沙漠中的绿洲,很快就会被沙尘暴卷入砂砾中不得翻身,然而新皇却在暗中扶持着他一路披荆斩棘,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何自己如此顺风顺水,所有的原因在殿试的那一天得到了解答,南祀如看着庙堂上高高在上的男子,而立之年却已不怒自威,明明也不比他大多少却怎么都觉得他已饱经沧桑,眼眸中投射出旁人看不懂的阴鸷光芒,他,就是这个国家的皇帝;皇帝问南祀如愿不愿意一生只追随他一人,身为臣子的本分难道不应该只追随皇帝吗?南祀如当时如是回答,如今才觉得自己天真的可怕。 这朝廷的势力光是朝上一场辩论就能大抵看出个七七八八,起初南祀如只是举着玉圭规规矩矩站在文官的最后列,连个屁都没有资格放,而后也不知道怎么地办了两个不大不小的案子便就一个劲的往前靠,靠到最后,自己也参加到了那些高官们才能参与的辩论中……这仕途顺畅到能活脱脱把人嫉妒死。 仅仅两年不到的这浓缩时间里,皇帝用他的方式让南祀如看透了所谓官场的泡沫缩影,从一开始的看不顺眼指指点点到最后门庭若市,前来送拜帖的人都快把他那小小宅邸给踏平了,逢年过节礼品更是堆得比他们家房梁还要高,当时的南祀如偷藏了私心,留下了一枚南海夜明珠制作的鹊鸟珠花,没想到如此小的一个动作使得整个朝廷都炸了锅,往后那些官员们拼了命的给他家里送美女丫鬟,这顿操作也是看傻了南祀如,什么楼兰魅女,波斯女郎,高丽明珠,都是皇帝选妃子留下的,自然也是极品中的极品,轶城的小男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眼花缭乱之际差点就范,也就在他几乎承接不住名利场上的诱惑时,皇帝借故将他打入了死牢,鸟兽皆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南祀如也是在这段时间里写下了很多着名的诗篇流传于世,一方面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会就此命丧黄泉,那些报国情怀无以宣泄,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虽恨轶城,临死前却又无比的思念那个对他从来就不友好的故乡。谁知道呢?死牢里也就呆了一个月他就官复原职了,出来后一并担任了朝廷太予乐署的行政之人。 诗人南宣迟,太予乐令南祀如,京兆府尹南大人,头衔太多了。 出狱后的青年人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俗人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清心寡欲,所谓定力也不过指的是特定的范围,没有人可以抵御源源不断投其所好的诱惑,尤其是在这样的官场上,一旦成了众人眼中的异类,也就离身死差不了多远了,这番入狱,实际上是皇帝的保护,也是他的提醒,最好的办法是融入其中,但若想在乌合之众中保全自己又是另一门学问,比如,遣散府中的女眷,让府中人走漏一些风声,类似于他兴龙阳好断袖之类的怪癖;南祀如明白名誉这种东西,只是个人的排场,从头至尾只是虚烟一缕,有时候牺牲名誉能换来的东西,要比名誉本身重要的多,比如自由。 世人追逐南宣迟的诗歌,说他是文曲星转世,洒脱清新,质朴纯净,得了吧,高帽子就是这样带出来的,他那小小的眼界又如何与星宿相媲美?世人之辞,听听便罢,权当做笑话乐呵乐呵……听说老家轶城的醉梦坞因他的那首提诗名扬四海,也有同僚专开过他玩笑,平日里甚少见他去风月场所,原来竟还是个风流性子。 “风流性子……”青年人懒懒散散瘫坐在木椅上,遥望府衙屋檐下的半轮明月出了神,“大爷我若真是风流性子就好了……眼看而立即来,旁人早已妻妾成群儿女满堂……偏生我对一人念念不忘……”京兆府尹合上名册,拂袖来到庭前,负手了望当空皎月不自主开口: “月如寒霜夜如鸦, 凭栏颔首堪影慌, 世道千帆寥无言, 若把春风送还她。” 摩挲小胡子,“嗯……太守衙望秋月有感?就叫这个名字吧?”习惯性给自己吟诵的诗句提名时方才惊醒过来,青年人抬手小力掴了自己两巴掌:“你又给她写诗,又给她写诗!叫你给她写诗!叫你给她写诗!住嘴!住嘴!”面颊越是疼痛,脑海中那人的模样便越是清晰,最后定格在那日街道旁蒙面女子的那双凤眸之中久久不能自拔,南祀如心中徒然升起一道不安。 翌日的阳光照射进罗宁衙门,连平日里迟到早退惯了的太守都提前到岗。 “南大人?南大人?” 趴在案上熟睡的青年人吸了吸口水,换了个姿势继续鼾声如雷。皱巴巴的案卷粘在他脸上随着呼吸飘动。 太守挠挠头,招呼着身后的衙差上前唤醒酣睡之人,衙差们心中叫苦不迭,齐齐往后跨了一步徒留新来的那位最不擅察言观色的年轻衙役,他在众人鼓励又同情的眼神中来到京兆府尹的身边,附耳不知嘀咕了什么,只见沉睡之人“腾”得站了起来,一抹唇边的口水,迷迷糊糊道:“哪呢?在哪儿呢?” “南大人……”太守作揖行礼的身影映入了苏醒之人的眼帘。 青年人扭了扭惺忪的眼,一屁股又坐回了木椅上,打了个哈欠懒散问:“原来是太守大人啊,怎么了?” 太守眼咕噜转了转,觉得回禀之事有些上不了台面,于是想要附耳上前,却被后者嫌弃了往后推了推:“就在这说!” “呃……那个……香香楼近日得一奇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那一手丹青真叫人拍案叫绝啊!南大人乃是风雅之人,想来也不愿错过这样一位妙人吧……”太守一直小心着自己的措辞,深怕说错话得罪了这位京城大官。 青年扶额揉了揉颞颥,心下自己刚刚整理了一晚上的人口卷宗,疲惫不堪不说,连口早茶都没来及吃,按理说这本是眼前这位身宽体胖的太守之职,此番他倒是很贴心的邀他共赴妓院,还如此美化风月女子,若当真秒人,又岂会身处青楼……等下,等下,大清早的脑子有点混,南祀如重新整理了一下太守的话,他口中的青楼是“近日”得了个妙人,这风口浪尖的人口案还未有头绪,他又明知自己这位下派的钦差特地为此而来,昨夜又刚刚把青楼人员名录抽来查阅……这位太守大人居然有恃无恐到公然邀请他一起去青楼赏风赏月?南祀如打量的视线从头到尾扫射了一遍,最后竟不知该用愚蠢还是狡猾来形容眼前之人。 青年人心中冷哼,抚了抚小胡子绽出一抹敷衍的官场笑容:“太守大人盛情难却,南某也不好推辞,这样吧,待南某换洗一番,便随太守大人同往那香香楼一睹那位奇女子的风采。” 太守心中不知有何盘算,只见他嘴角似是勾勒起得意的弧度,似是在说:这个南宣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瞧他诗歌写的多么清新脱俗,还不就是个只要投其所好便能笼络的俗人? 南祀如心下亦有一番打算:这个太守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熟门熟路的笼络方式,心中盘算着几斤几两,又给旁人贴上怎样的标签,这一套不正是京城那群官员们熟练掌握的技巧嘛?朝廷之中关系网的情报是共享的,他们认为南宣迟爱做诗便认为他是个风雅之人,实际上大错特错,他其实只是个满肚子牢骚看谁都不顺眼的小流氓罢了。 第六十一章 京兆府尹(三) 黄鹂与那些个新来的姑娘们排排站着,老鸨的棍棒很少落在她的身上,不论任何技艺她都出类拔萃甚至赶超那些教授的先生,独独这舞蹈令人头疼,起初老鸨以为她只是同手同脚,这毛病通过练习就能改掉,哪里知道几天下来才知她天生非这块料,她的身体关节异常的坚硬,比起那些柔美的动作,她似乎更能结结实实打出一套拳法来,这让人有种她曾习武的错觉,然而找了几个护院上来一探,她怕得连茶水都端不稳;怎么办呢?这帖子可都已经发出去了,老鸨那叫一个怒目圆睁,两条浅淡入肤的眉毛几乎让人以为竖着长的,一直未落在黄鹂身上的棍棒此刻如狂风暴雨一般落下,黄鹂疼得大声哭嚷,身旁的姑娘们无不捂嘴偷笑,她们本是同情黄鹂这般憨傻之人,然而日子久了才发现这憨傻子不仅长得比她们出色,连技艺功课也一枝独秀,名为妒忌的心理跨过了本身同病相怜的苦痛,平日里只有她们挨打的分儿,如今狠猛的棍棒落在这独秀儿的身上,才教她们心中舒爽。 “别……别打了……呜呜……疼……”黄鹂泪雨朦胧蜷缩在角落里,棍棒落在哪里她便揉向哪里,手上动作慢了,便连手背上也挨了棍。 “叫你不好好练舞!叫你不好好练!老娘帖子都发出去了!若让官人们看了笑话,看老娘不打死你!”舞蹈是青楼女子首要的功课,琴棋书画只是多多益善,这些日子被这姑娘用那么绚丽的丹青迷了眼,才导致于疏忽了舞蹈的学习,老鸨将这股子愤怒首当其冲发在了黄鹂身上。 “呜呜……我会好好练舞……不要打我……不要打我了……”黄鹂哭得撕心裂肺,她无助地看向那群平日一起学习的姐妹们,然而大家却唯恐与她视线相对,各自将目光瞥向别处。 “不准吃饭不准休息,给我把这支舞跳好了为止!哼!”老鸨打累了,随手将木棍一扔,怒目环视这群或被卖,或被骗来到香香楼的女孩儿,以同样的口吻叱喝:“你们也一样!不给老娘练好了,谁都别想吃饭!” 老鸨走后,人群爆发了不满的声音,三两个小姑娘走到了黄鹂的身边,“都怪你!都是你这傻子连累了我们!呸!”“要不是你,我们哪需要这么累!哭什么哭!就知道哭!恶心死了!”“你赶紧起来练!” 姑娘们将黄鹂强行拉了起来,学着老鸨的样子对她指指点点,更有甚者拿起棍棒当起了惩罚者,每当她跳错哪怕只是犹豫一下,身子都会实打实挨上那么一下棍罚。 轩榥外的月色很是撩人,黄鹂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饿着肚子一边跳舞一边望向窗外的玉盘,泪水干涸在面上留下曲曲折折的痕迹,她哽噎着想,如果自己真的能变成一只黄鹂就好了。 夜深了,姑娘们都回房睡了,黄鹂趴在轩榥上了望月色在树影婆娑下显得孤寂难耐,门外一阵追逐的声响引起了她的注意。 “快还给我!要是被妈妈看到就惨了!” “这书里写了什么惊天密文啊?把你弄得这么神经兮兮的?” “哎呀,别乱猜啦,快还我!” “晓梦何须向天阙,自有荒唐裹旖旎……这不是南宣迟的诗句吗?” “知道了就快还给我!”前者听闻后者以轻挑的口吻念了诗集里的两句诗,有些愠怒。 “偏不!”只听后者翻阅纸张又寻来一句:“此世铎铎此世浊,无风无月无清明……那位太予乐令不是只会舞文弄墨写一些花前月下的诗吗?” “花前月下?”前者一把夺过诗集,冷哼:“那是你们对他的偏见!”随后她将诗集环抱在胸,一脸花痴道:“宣迟大人,他是一位心怀家国天下,有着高尚情操的男人……” 后者咧咧嘴,“呃……可我听说他是个断袖啊……” 前者眼神一凌:“无稽之谈!”随后恢复花痴状,两眼泛桃花:“我家宣迟大人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京城里的那群丑陋女人怎配得上他分毫?定是有些恶毒之人附庸不上他的风雅,恶意中伤于他!” “你怎知道他风流倜傥?” “能写出这些词句的人,定是不凡的君子!” “说不定是个身宽体胖的中年人呢?” “你住口啦!我家南宣迟是世间最帅的男子!不许你污蔑他!” 二人相互辩论,骂骂咧咧走远了,趴在门缝里的朝着外头挤眉弄眼的黄鹂回过神来,木讷地重复了那句在她脑海中晃荡来晃荡去的诗句:“无风……无月……无清明……”脑海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惹得她后脑勺噼里啪啦作响,竟是比棍棒落在身上还要疼上几分。 翌日的香香楼前垂绫挂彩,敲锣打鼓,华盖云集,车马盈门,招牌上明晃晃写着今日拍卖女子的生辰年月,前几日散发出去的帖子效益非常不错,看着如今这番门庭若市的热闹劲儿,老鸨笑得合不拢嘴。 香香楼上下站满了花团锦簇的女人们,她们挥舞着手中浓香刺鼻的绢巾招揽过路的客人们。 “快看,快看!” “看什么呀?全是些大腹便便的富贾,我看黄鹂今天惨咯……”花枝招展中,两名女子交头接耳。 “不止不止,也有俊俏的!你看太守大人身后那个!” 罗宁太守是香香楼的常客,楼里的姑娘们都认识他这位大人物,他的出现如是炭木中闪闪发亮的金子,很多人都将视线投向了便装的他,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同样便装的衙役,都不是陌生面孔,独独那墨青儒衣的书生却是她们从未打过照面的,他跟在太守的身后,翩然自若,举手投足间一派风流雅士的气息,香香楼好似因他的到来不再是风月俗地,而是绿竹猗猗的高雅之所,他本是面如冠玉的好长相,却似偏要破坏自己这如圭如玉的面相特地留着两撇与剑眉如出一撤的胡须来,即便如此也只是虚掩着他有匪君子的模样。 “俊俏是俊俏的,那又怎样,可比的过太守大人?说不定啊,是太守大人养在家中的那个……” “哪个?” “**啊!” “我看他气质非凡,不像啊!?”…… 香香楼因为太守的到来熠熠生辉,老鸨赶忙上前来招呼着这群大老爷们,墨青书生驻足大门外盯着招牌若有所思,他不知该为这样的拍卖感到高兴还是悲哀,他想起那天薄雾中心头泛起的惴惴不安,此刻不禁自责了起来……高兴的是青楼拍卖的女子通常是完璧,说明那个蒙面女子现下安好,悲哀的是他无视了自己的直觉放走了那两个人贩子。 太守见青年并未跟上来,他半眯着眼睛,来到青年跟前,小声道:“怎么,大人也感兴趣?” 后者收起目光,敛去深沉的面色,嘴角挑起一盏促狭的笑意:“我也就是个俗人,兴趣嘛,自然是有的。” “嘿嘿嘿,大人随我上座。”太守做了个“请”的手势,两腮浮满阿谀的弧度。 ‘能不能别把终于抓到你把柄的那种表情露的这么明目张胆……’青年心下没好气地想,他附和地点点头。 老鸨见太守对这位青年毕恭毕敬,巧言观色如她自然是知道他的身份不简单的,她害怕手下人礼数不周怠慢了贵客,于是亲自上前奉茶,并向太守以及他身旁的青年人细讲了今日拍卖的流程。 价高者得一向是拍卖行的规矩,人也一样,即便官大如天也要遵守各行各业的规矩这是礼数,老鸨的言下之意是就算是太守大人看中了今日拍卖之女子也要守规矩出价钱。 青年人挑了挑眉,微微叹息心道:这香香楼可真是深谙此道啊,拍卖年轻姑娘恐怕是她发家致富的头号伎俩吧。 “介绍一下这位被你浓墨重彩推荐的黄鹂姑娘吧?”太守瞄了一眼青年人,随后对老鸨道。 “这黄鹂姑娘呀,不仅美若天仙,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尤其是那画技,真叫人称绝!大人请看那幅水墨画!”老鸨一晃手中绢帛,当中气味呛得青年连连咳嗽起来,他憋红张脸,在旁人眼中尤其像个初来乍到的犊子,他随着老鸨指向方位,看向展台中央的一副写意山水画,粗略瞅着颇有些魏晋遗风。 “当真是黄鹂姑娘所作?”太守见青年人眼睛都看直了,连忙再次确认道。 “各位大人在场,我哪里敢有所欺瞒!当真是黄鹂姑娘所作!”老鸨连连作礼,满脸的真挚。 “怎么样?南大人?觉得如何呀?”太守嘴角抿出一弧得意的笑。 青年人搓了搓胡须,心里震撼连连嘴上却是乏善可陈的砸吧,他沉下嗓子轻咳一声,试探道:“完全是稚子的涂鸦,何谈一绝?谬哉。”故作煞兴的叹息。 无意中点出画作之人是个稚子,用以刺探这个老鸨的反应,其实,这画是难得一见的泼墨之作,肆意潇洒,风骨自持,早已是不凡之作,倘若这位黄鹂姑娘今日不是作为太守赠献的把柄,南祀如大抵会毫不吝啬对这个脑子不太灵光的蒙面女子送上自己的赞美之词。 这天下,可没有几个人被他赞美过,连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也不曾。 闻言,老鸨和太守的脸上都不太好看,待一切事物匆匆交代完毕,老鸨那气呼呼的身影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青年人玩味地抿了口茶,这接下来有什么好戏,就赶紧上演吧,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黄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遭了一顿毒打,昨天已满身淤青,今日又在那些淤青上留下了更重的伤痕,她被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拼命嚷哭着:“我……有好……好练舞……没有……偷懒……呜呜呜……我没有……偷懒……饶了我……呜呜呜……” “咔嚓——”一声闷响,细棍被打断了,老鸨这才冷静下来恨自己瞎了眼,她啐了口吐沫揪起黄鹂的耳朵:“一会儿上台给我好好跳!倘若再出岔子,小心我把你送给那群护院!”说罢将她狠狠推攘在地。 黄鹂捂着如被烫伤一样疼的耳朵小声哽咽着点点头,老鸨嘴里嚷着难以入耳的不堪厥词离开了,承袭过虐待的人儿无辜地看向窗外的飞鸟再一次向往那展开双翼的肆意自由。 香香楼的乐师一大部分师从被遣散的黄门鼓吹署,青年人一听便能从中分辨出哪种乐器分别出自于谁的手笔,这些靡靡之音原是前朝的宫廷乐,如今被新皇下了非乐令,除非是国典或是专门的赏乐机构,如他所掌管的太予乐署以外,宫内一律不准出现音律。说实话他有些想念这些声音,那些雅乐与宫廷太过相衬,冗长又乏味,反倒是这些郑风之音的民间俗乐颇具美感。 座无虚席的大堂内伴随着抑扬顿挫的音乐声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那群衣衫飘飘的舞女们踩着熙攘人群的欢呼声碎步而出,伴随着音乐舞动着婀娜的身姿,她们一个个蒙着面纱,如是敦煌壁画上的九天仙女们,纵跃,齐跳,劈叉,下腰,赏心悦目至极。 每个人都在享受着画面极致的美感,然而青年人尖锐的视线却直插进这群舞女中身形最僵硬的那位,她如是卡壳的老旧物件,勉强能跟得上同伴的动作却没有多少柔美的感觉,全程跳下来堪堪称得上是令观者提心吊胆,就在舞蹈接近尾声,青年几乎放下心中的大石时,这位害群之马不幸踩到了同伴飘逸的裙褶,她的同伴应声摔倒又连累了旁人,就这样一位接着一位倒下去,现场一片哀嚎之声,而观众席里也同时发出了唏嘘。 人往往担心什么事,就会凑巧发生什么事,青年人遮起脸不忍心看这么多可人儿人羞臊的神情,太守则是在一旁既尴尬又不知该如何面对好不容易被他拉着出来的京兆府尹,他身后的衙役们传来阵阵笑声,他回过头黑着脸怒目扫视一周,身后瞬时鸦雀无声。 第六十二章 京兆府尹(四) 青年藏匿起唇角的笑,故意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嗯……这场飞天舞的收场方式当真是别出心裁,不错不错。” “噗——哈哈哈……”太守身后的衙差再也憋不住,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太守一边汗颜一边点头哈腰。 老鸨在后台看着这场灾难一样的表演,脸上一阵绿一阵白,她恨不得冲上前去将那只坏了整锅热粥的蚂蚁捆起来扔下台碎尸万段,她身后的几名香香楼头牌上前来劝她:“妈妈不必这么气,大可顺势而为……” “对呀,今日本就是拍卖黄鹂,台上除了她其余人全跌倒了,可将此当做一次独特的亮相方式也未尝不可呀?”一人给老鸨顺气。 “怎么说?”老鸨一听似乎尚行,又问。 “您就说这是特意安排的便可,顺便直接揭晓主题向大家介绍黄鹂。” “可此番,若是旁人不肯出价怎么办?”这是老鸨最担心的问题。 “黄鹂那样的面孔怎会无人出价呢?只是价多价少的问题……”头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啧”了两声,摇摇头又道:“她那般痴傻之人,妈妈难道还想留着她赚大钱吗?” 老鸨神情暗了暗,“说的在理。” 几位头牌相视而笑,“放心吧妈妈,即便是几百两,也是赚的……” 老鸨在众人越来越大的唏嘘声中登台,她将那群跌倒在地的姑娘们哄赶下台,随即拉住了也想跟着一起下台的黄鹂,“这位呢,就是今日的主角儿黄鹂姑娘啦!” “老鸨你这生意做得不地道啊!” “这么个笨丫头买来有何意思?” “你不会是在骗我们的人场吧?这种货色也值得我们竞价?” “是啊妈妈,你这次做得太不地道了!” 台底下一阵接着一阵的唏嘘哄吵声,有人大老远从别的城镇赶过来就是为了目睹这位琴棋书画的天仙儿的风采,然而等来的却是连舞步都踩不对的笨拙女子,论谁都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我出一百两!就当打发了!”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先起的头。 而后有人跟上,“一百五十两。” “一百八十两!” 加价的速度极其缓慢,待有人喊出了三百两的时候,整个场面静止了下来,能来此风月之地消费参与拍卖的几乎都是商贾们,他们手上虽不乏金银珠宝,却也有着生意人的头脑,亏本的买卖是不会有人愿意去当这个冤大头的。 黄鹂站在台上,战战兢兢看着这群对她面露同情乃至嫌弃的人,她无助的目光无措地看向老鸨,“我……我想……下去……我……害怕……” “闭嘴!”老鸨用腹语恶狠狠道,“变成这样全都是你这个害人精害的!给老娘安分点!”说罢,又一脸笑嘻嘻的看向人群:“大家确定没有想要加价的了吗?” “耍我们呐?这种货色也好意思要求加价?”有人已经不耐烦了。 一位油光满面的富贾将三百两直接扔到了台上,吃力地爬上了展台一把拉起了黄鹂的手,“钱在这,人我领走了。” “啊——”黄鹂惊声尖叫起来,猛地甩开富贾的手急急朝后退去。 “呦呵?还是个贞洁烈女?”富贾来了兴致,肥油横彪的脸上挂满了笑意,竟满场围捉起闪躲的女子来。 贵宾坐席上的青年人撑着脑袋兴致寥寥的看向这场闹剧,余光瞄了一眼满头虚汗的太守,冷腔道:“三百两的好戏?” 京兆府尹的讽刺声传来,太守先是一怔,随后讨好地笑了起来,解释道:“唉,我这也是受了骗,谁知这老鸨竟是这种无良的生意人……” 南祀如哼了声,视线转向了舞台上玩起了躲猫猫的两人,“倘若只是一百两,我还寻思着把她买下来送给太守大人您当个小婢使唤呢,可惜啦,三百两,着实有些令南某汗颜呢……” “不敢,不敢……南大人折煞下官了……”太守从袖口掏出绢巾擦拭额角。 何处没有好戏?台上唱罢台下接着唱。 舞台之上老鸨拉住了两人,随后对着商贾笑脸迎迎道:“这拍卖尚未结束,还请客人先暂回坐席稍候。” “怎么?都无人出价了,这小姑娘还不是我的?” “三百两,是在大家伙未见黄鹂姑娘真容之时,若是待我揭开她的面容,大家若还觉着她只值这个价,她便由客人您带走如何?” “费什么话呢!赶紧的!”商贾不耐烦地伸手揭开了黄鹂的面纱,随后他呆滞在原地一动不动看傻了眼。 就在台上女子真容得以展露之时,观众席里瞬间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出价声,“五百两!” “一千两!” “我出三千两!” 价格的涨幅速度成倍增长,老鸨那心上堵结的一口气瞬间通顺了起来,她听闻这些巨额的数字,笑得下巴都快脱落了下来。 坐在贵宾位的青年人正好处被老鸨挡住黄鹂的位置,看来看去就见台下一帮人对着老鸨连连出价,他甚至有些怀疑他们是不是之前窜通好来抬高价位的托儿,正当他有些好奇的时候,身后传来衙役们连绵不绝的赞美之音: “哇……这娘们儿正得很诶……” “啧啧啧,绝了绝了,我要是能娶到这样的大美人儿,得放家里供着。” “不知道谁这么有福气……” “她是真的九天仙女下凡吧……” 闻言,青年人嗤笑一声:“真的假的?你们也太夸张了吧?”未等他话音落,身旁的太守突然蹿了起来大吼一声:“五千两——!” 老鸨喜上眉梢朝着贵宾席转过身来,迫不及待喊道:“五千两一次!” 众人见开口的是罗宁城第一把手,都不敢再开口提价抢人了。 “呵……太守大人当真是大手……”“笔”字尚未脱口,青年人口中那些哂讽的言语还在喉咙里打转,却在看清了老鸨身后女子模样的一刹那硬生生地被咽回了肚子里…… 她站在那里,颤颤巍巍凝望着周围的一切,曾经阳光下明眸皓齿的爽朗如今只剩小心翼翼的打量,曾经迎风倨傲号令旁人的飒爽也消失的一干二净,徒留此刻的哆哆嗦嗦,她那双凤眸依旧好看到如同他笔下勾勒出的墨色氤氲,那般举世无双……青年人听着自己的心跳就快冲出胸膛,震得两耳发聩…… “五——千——两——两——次!” 老鸨的声音似乎在无限延长,动作也极其的缓慢,青年就这样痴痴凝望着台上女子那副怯懦的模样,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明白了何谓冲动,“五千零一两!”京兆府尹站了起来。 台下一阵交头接耳。 “呃……”老鸨嘴角抽搐了一下,“五千零一两一次!” 青年人身边的太守不明状况的眨眨眼,与身后的衙役们交换了懵逼的神情,反转来的太快,他要捋一捋,随后他看向舞台上的绝美女子,狠狠心:“一万两!” 老鸨这下笑得脸褶子都快掉地上了,忙不迭改口:“一万两一次!” “一万零一两!”青年人不服输,也跟着报数。 太守觉得自己被身旁的这位下派官员气的有些神志不清,他揉了揉脑袋:“大人,您这是……在和下官作对吗?” “非也非也,进来时我就说过,对此,我也有兴趣。”青年人笑得很礼貌。 “可大人不是说这女子绘画技巧如是孩童?怎么此番要和下官争抢?”太守再次擦拭额角的虚汗。 看来这位太守也当真被美色迷得不清,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南祀如觉得好笑,居然要他一个被设计的人来提醒设计圈套的人该下套了,他无奈地将脑袋伸进太守的套里,暗暗道:“怎么,还要跟你解释一下赏画技巧吗?再者,吾非断袖这件事情,还仰仗太守大人您……保守秘密呢……”‘我已经提醒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要再醒不了,我可要动用京兆尹府的特令了!’ “哦哦哦!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太守恍然大悟。 “一万零一两一次!”老鸨故意将语速降了下来。 然而在场的人鸦雀无声。 “一万零一两两次!”还在示意青年人身旁的太守,他却投来了眨眨眼的表情,老鸨看出了太守身边的青年人对黄鹂志在必得,于是乎也不故作拖延,大声喊道:“一万零一两三次!恭喜这位公子!获得了黄鹂姑娘!” 台下寥寥的鼓掌声,伴有最多的还是可惜的感叹,倘若没有这位罗宁太守在场,想来这位天仙姑娘还能拍出更高的价位。 “哇,大人真是年轻风流啊!”衙役们夸赞道。 青年人眼梢眯出促狭的缝,清了清嗓子,随后朝身旁的太守伸手:“一万两,谢谢。”反正已经有个把柄在你手里了,本大爷并不介意再送你一个。 ‘他来啦!他戴着厚脸皮又来啦!铁面借钱京兆府!’太守身后的几位衙差们泪流满面盯着自家大人的背影,‘大人——!您!保重——!’ “等,等等下?什么?”一滴虚汗从额头滚落至太守的肩膀上,他觉得自己似乎幻听了。 “本官出门走的急,身上也没带这么多银两,太守大人您刚刚叫价叫得那么生猛,想必是身上带够了银票,南某猜您大概并不介意借一些给南某吧?”青年人笑得很好看,两撇小胡子与眉毛一起挑了挑。 ‘又是这个借口啊喂——!您能不能换个借口啊喂——!’衙役们捧着脸惊恐。 “这……所以……您……一直跟在下官的身后叫价多一两……”太守如梦初醒道。 前者孺子可教地点点头:“没错,南某只带了一两呦。”青年人竖起食指。 太守的绢巾几乎被虚汗浸湿,他巍颤颤从袖口里掏出一万两的银票,恋恋不舍地递给了青年人,满腹因上头‘拿住南祀如把柄。’这个命令而英勇就义的忍痛感。 青年人一把夺过太守手中的银票,讳莫如深地对他笑了笑:“噢,友情提示,还期未知呦。” ‘这个人也太坏了啊喂——!世间为何会存在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啊喂——!’衙役们替太守痛心疾首。 “这……这…这叫下官如何是好!”‘媳妇儿!京城来的人套路太深了!’太守哭丧着一张脸,满目委屈看着青年人一蹦一跳消失在贵宾席。 一万两的巨额银票,外加一两碎银子被交到了老鸨的手上,她兴冲冲地将黄鹂交到了青年人的手中,如此才子佳人的和谐画面,引得香香楼中的女子们一浪接过一浪的艳羡之音。 楼上观看热闹的二人又再次交头接耳起来:“我就说嘛,此人气质非凡,定不是什么被旁人包养之辈!” “这黄鹂的命也太好了吧?本以为她会跟哪位油腻商贾离开呢……哪知是跟这有匪君子,当真令人羡慕……” “不过,这个公子暂且不知黄鹂是个痴障儿,不晓得往后黄鹂会是个怎样的结果……” “嘿嘿嘿,应该会被送回来继续挨打吧?” “那可不一定,我看这公子不像个负心人。” “什么都是你看你看,画皮画骨能画心吗?忘了你自己怎么来到香香楼的?” “我那是自愿卖身给周郎上京赶考的,爱他是我的事,他爱不爱我是他的事,我希望他好,他若过的好,那便已是我最好的结局!”女子笑得坦然。 “噫,我看你才是那个真正的痴障人士!” 舞台上的黄鹂不予置信地看向这个小胡子青年,她对他似有印象,弱弱地开口询问:“我……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见过。”青年人不曾发觉自己的眼眶多了些许湿润,连那平日里油腔滑调的口吻也沉淀了下来。 “嘻嘻……她们……说我愚笨……我的记忆……好,好着呢……”女子缩了缩肩膀,憨笑了起来。 青年人疼惜地浅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对,你的记忆力很好。”他吸了吸鼻子,轻柔询问:“你,愿意跟我走吗?” 黄鹂鼓了鼓腮帮子,怯懦地问:“你,你……会……用棍子……打,打我……吗?”她问的尤其认真,双眸中缀满了后怕。 第六十三章 京兆府尹(五) 南祀如到了近处才发现黄鹂手背上,以及颈部那些轻轻浅浅的淤青,他忽地想起来自己之前对老鸨说的那些话,以及她怒气冲冲的背影……“啪——”……青年响亮的巴掌掴在自己脸上,声过,台上台下皆看傻了眼。 红红的掌印,用些烫,有些疼,南祀如有些后悔为什么下手这么重,然而那一刻的自责与愤怒却是真的,说起来有些令人难以置信,自从走上仕途,即便是被关进死牢里,他除了感慨更多的是惋惜,他怕死,怕疼,怕穷,怕皇威,怕奉承,怕人多,甚至害怕鼠虫,然而当一切降临他又能接受的比任何人都要快,都要理智,所谓的愤怒一词,以自我无能作为燃料,他做事从来尽心尽力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下达任务的人,即便是从前穷困潦倒,他所做的也只是坦坦荡荡面对家徒四壁,终日寒窗苦读,因为他信自己终有一天会飞黄腾达……自责与愤怒不属于他,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大概也是看中他这一点的,一个能对自己坦然的人,不会失败。 现在,青年想说,他败了,败得言行失矩,败得劣迹斑斑。 他甚至想一把火把香香楼烧了。 黄鹂歪着脑袋疑惑眼前的小胡子公子为何满眼猩红地抽打自己,她抿了抿唇,怯怯懦懦发声:“疼……” 她小鹿一样的眼神闪着点点惊恐,点点关切。 南祀如朝她伸出手,尽量使自己看起来纯良,天知道他微微一笑时翘起的小胡子在几日里跟着他到处奔跑吃尽了苦头的衙役眼里是多么的猥琐,黄鹂却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交付于他。 “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了,灵鹊。”青年紧紧握住女子的手,唤她灵鹊。 牵着女子下台时,太守挡住了去处,他那自以为握了旁人把柄而势在心胸提高三份的语气与身姿,着实刺了南祀如的眼,他装模作样作揖,“不知大人想将黄鹂姑娘带去何处?” 光是看表情就能知道他肚子里在打什么鬼主意,京兆府尹白眼都懒得翻,他顺着前者的话扯开一抹顺水推舟的笑,随后一摇头:“这个问题嘛……咝……南某倒是犯了愁,要不把她带回罗宁衙门?”尾音的翘音催出连连试探。 太守觑了一眼前者脸上的为难:“衙门乃是行政重地,怎可带一青楼女子前去?倘若南大人不介意,在下有一小小的别院,可先让黄鹂姑娘暂做安顿……”男人眼球子咕噜直转悠。 ‘哦吼,又来卖我人情,顺便继续掏我把柄……’南祀如也不戳破,认可地点点头,“既然太守大人如此盛情难却,南某也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了。” 正当太守一行人走到香香楼大门前时,忽闻身后响起女声: “大人们留步!” 回过头去,真瞅着老鸨费劲巴拉拦着一名容颜姣好的女子,如是一只老母鸡拼命摁住鸡崽子不让她出笼的既视感,那女子又急匆匆喊道:“请大人们带上我——!” “你个死丫头!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你!现在给我吃里扒外是吧?”老鸨狠狠地扭了一把女子的皮肉,痛得她泪眼婆娑,好不可怜。 “妈妈,五千两乃是一人赎身之价,他们给了你一万两,本可以带走两人的……”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那位提出让老鸨顺势将黄鹂卖出去的香香楼头牌,她控诉时委屈极了,半身瘫倒在地,在老鸨的蹂躏之下无辜又娇弱,几个怜香惜玉的商贾上前拦住了老鸨的暴行。 老鸨在众人的拦劝下悻悻住手,啐了一声:“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人家黄鹂姑娘远值这个价,五千两说的是你们这群贱蹄子!别给老娘在这丢人现眼!”说罢,老鸨偷瞄了一下这群为官者的神情。 头牌涕泪纵横地朝着门前狂奔过去,一个趔趄摔倒在黄鹂的脚边,黄鹂想要蹲下身将女子扶起来,然而青年却予力牵制住她,朝她摇了摇头,他想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只见头牌颤颤巍巍向前爬行,越过了黄鹂,一双纤细的手搭上了京兆府尹的靴子,“大人……求求您……也带上我吧……我愿意为奴为婢,终身……伺候在您的身边……” 南祀如居高临下睨了一眼楚楚可怜的香香楼头牌,她衣衫不整,发髻散乱,一双碧波荡漾的眸子扑棱着数不尽的哀求,半晌,青年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贱名……乐儿……”她颤颤悠悠抬起头回答。 她真的很会利用自己长相的优势,比如咬着殷红的含珠唇,比如湿漉漉不停颤抖的睫羽,泪水如是清晨荷叶上的露珠,还比如她越来越靠近的颤抖香肩,在所有男子眼中,这位香香楼的头牌都应是被怜香惜玉的,然而,南祀如是这之中唯一的变数,他此刻就像是个参透了红尘的和尚,神情复杂地打量着纠缠不休的女施主,只要他愿意,双手合十念一句“阿弥陀佛”倒是真有出家人的风范。 “你真的愿意为奴为婢?”京兆府尹斜视一旁的太守,挑了挑眉。 “回禀大人!小女愿意!”女子点头如捣药。 青年挠挠头,为难地看了一眼黄鹂,“可是,我已经有黄鹂了……这样吧,我看太守大人对此应是多多益善,你便跟了他吧?” “这这这,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太守满脸窘迫,连忙推辞。 ‘大哥,你装也装的像一点好么?’这人是怎么一步步当上太守这么一城之首的?靠的是丰厚的家底吗?这拙劣的演技真的让青年有点看不下去,青年不知道的是,自己从名不见经传的状元到三品大员仅仅只用了两年,而身旁这个男人从县衙一路晋升到太守用了整整十年。见状如此,南祀如抚了抚胡子:“那就没办法了,抱歉了,乐儿姑娘。”这世上怎还有强制买一送一的道理?青年露出常年用在官场上的敷衍笑容,旁人眼中却异常真挚,他拉着一直处在懵懂状态的黄鹂转身即走。 “这……”太守处在不尴不尬的位置难以下台。 大厅围观的商贾富豪们看不下去了,纷纷想要上前来劝阻这位香香楼头牌,表示哪怕再出一万两替她赎身也未尝不可,没想到这女子也是贞烈,接下来的举动令众人始料未及。 “求求您……南大人……我什么都会做!我什么都能做……我真的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女子哭嚷着双手环上男子的脚踝,声嘶力竭又道:“乐儿只想跟着您……今日若不能跟着大人离开这里,乐儿只能以死明志了……”只见她拔下发髻上的金钗狠狠抵住了自己的喉。 京兆府尹的脚步瞬时凝滞在原地,他神情复杂地回过头来,盯着女子决然毅然的脸庞半许,倏忽松开了黄鹂,蹲下身将女子搀扶了起来,他覆住她攥紧金钗的手,顺势夺了过来,视线落在金钗上半许,青年浅笑着说:“没想到你性子如此刚烈,罢了,我何必与美人为难,又与自己过不去?”随手替女子将金钗戴上,“今后你便跟着我吧。” 闻言,乐儿楚楚可怜的面容绽开一抹欣喜若狂,她连忙跪地不住地磕头:“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南祀如的眉宇不知不觉拧成了一道深深的痕,他睨向一旁的太守,“太守大人可满意?”此话问出口后,大腹便便的男人不由地一怔,他有些不明所以的问:“大人何出此言……” “没什么,就问问。”讳莫的笑容一闪即逝。 太守的“小小”别院真当真是令南祀如大开眼界,说真的若不是京城达官显贵多如牛毛,家中宅邸更是亭台楼阁,曾受邀的他少说也长了见识,而今到了此处,当真要像个乡下人一样好好咋舌一番,错彩镂金的建筑几乎要与皇宫相媲美,园林奇石嶙峋,清水涟漪……假使这乃“小小”别院,那他那三品南府只能叫做“牛棚”了。 将两名姑娘安排好住处后,两位各自满怀心事的官人来到了池中央的石亭中。 “太守大人啊,我当真是小瞧了你呀?”京兆府尹望着满园的暖橙的秋色,幽幽感慨。 “南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太守表面谦虚,心中倒是浮起一丝骄傲。 “太守大人希望本官如何报答你呀?”南祀如故意扬起声调。 身宽体胖之人连忙作揖:“这是本官应尽之责,分内之事,报答二字从何谈起呀……” 是嘛? 你的应尽之责是从不管民生民计,多年来从不报备百姓各家各户的人丁数量,胡乱填充信口雌黄……你的应尽之责是结党营私,甘做朝中隐秘势力收买人心的爪牙,你的钱财何以得来?你的官位又是何以得来?人口失踪这么大的案子,连皇上都被惊动,火烧眉毛的事情你不急,却记得青楼将人作为牲畜拍卖的日子,一心只想着将我拉下水,最好污渍大到填满我整个为官生涯,大到足够令你们掌控…… 青年叹息一声,他隐约觉着这个案子身后牵扯到的又是一群朝中大员们的利益链,心有些累啊,“南某一向不是个聪明人,但还是知道拿人手短这句话的意思的。”言下之意是向太守抛出了一条‘自己人’的信息。 太守觑瞅着这位年轻的京兆府尹,回道:“那么,下官希望南大人……能在此案上,多做斡旋。” ‘果然啊……能不能别总是被我一猜一个准,有时候我这直觉连我自己都怕,为什么总是怕什么来什么呢?香蕉那个臭芭拉!’南祀如垂下眼帘心灰意冷,“还请太守大人明言。” “呵呵呵,其实这件案子呢,起初只是罗宁城辖区一家小农户家里走失了个小女娃子,衙门竭力寻找数日无果,然而她的尸体七天之后被发现在他们家自家的稻田里,这本是一桩悬案,恰恰也正是这桩悬案,传开后引出了很多人家儿女走丢的事件,有些都已是三年前的旧案了,待本官上位,此事便更是闹得沸沸扬扬,下官一直在尽力镇压,且也不知道怎么地就传到了皇上他老人家的耳朵里去了……你说说看,荒不荒唐?”太守手背碰手心,一副事不由人的无奈。 ‘上位之后没想着将多年悬案破了,反倒是镇压起民众的口舌,这个太守当真是独有一套做官本领啊……’“此事看来,确实难解……南某到罗宁已是数日,连个关于此案的线索头都未曾见到一个,太守大人……高明啊……” 这是反话,也是隐语,听得其中哪种意思,就要看太守如何去理解了,如果太守已把南祀如当做被拉下水了的人,定是会理解成隐语,果不其然,他奸笑一声:“诶嘿嘿,大人谬赞啦,下官也是做了自己的本分!” ‘你丫这脸皮比我厚得多啊……’南祀如扶额,拂袖坐在石凳上抿了一口茶,‘如果这是本分,这朝中,还有多少身居高位却毫无作为的人呢?’突然回想起当初大殿上,四周空旷寂寥,连宦官都被遣散了去,那高高在上之人睥睨众生的目光落在他打得身上,充满了打量,揣测,和怀疑,他明明是刚登基不久,却早已是心疲力竭的模样,阴鸷的瞳孔里除了渗人的寒光竟寻不得一丝丝的人情,他起身一步步走下金銮台,二人平等相视,帝王说,这满朝的文武,如是这庞大帝国的树根,盘综复杂,动一发而浩荡,可根部永远见不得光,只能维系在泥土里,吸取太多的养分会溃烂,他需要绿叶,需要有人长成高壮的大树,他希望,从此刻开始,南祀如是这帝国里最招摇的枝叶。 其实南祀如知道,自己与身旁的太守也并无两样,同是作为一方势力的爪牙,而他最为正统罢了。 惆怅染上心头,如是那一片片落叶飘在绿池之上,荡起了层层涟漪,也正是这样的通透啊,才让勘破事实的痛楚显得像个惩罚。 第六十四章 京兆府尹(六) “这些事情发生在皇城脚下,皇上看得很重。”南祀如“真诚”地将自己来到罗宁的目的暴露了出来:“从此案件中周旋是易事,但若想瞒过皇上的耳朵,我看……难呐……”把苦衷也一并倾吐。 “南大人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倘若是大人所呈之‘真相’,想必皇上也不会再继续追究……”太守盯着京兆府尹脸上的表情。 ‘这是铁定要为难我的节奏啊……’“皇上他独断专行,疑心甚重,术治手段又是一等一……这罗宁城好几个亲遣回去都禀报了同样的断案结果,最后无外乎落得个贬字,他是不会相信这些说辞的,包括我在内……”南祀如眼睛暗了暗,帝王可能知道了些内幕消息,所以派遣他到罗宁城来并不是探案,而是证实,先前的被贬的官员们,是否料到这样的情况呢? 这桩人口失踪案,不仅仅是个烫手山芋,更是个虎头铡。 想及此处,南祀如后背一凉。 远在深宫中处理政务的帝王放下手中的奏章时,毫无征兆打了两个喷嚏,身边的宦人吓得连忙给他拿来外袍,帝王只是继续手头上的事情,摇了摇头道:“定是宣迟又在背后嚼朕的口舌。” “皇上……南祀如大人若当真是个会背后嚼人口舌的人……您还……”宦人觉虽觉得私下里的南祀如洒脱不羁,但也不好置喙什么,他尽量顺着帝王的意思说,然而批阅奏章的人却只是玩笑回道:“想必他是需要朕来做个挡箭牌。” “这……南大人胆子也太大了……” 龙椅之上本是永远正襟而坐的严肃帝王嘴角浮出一丝弧度,“无碍。” ‘果然啊,揣摩圣意这件事……不适合我……’京兆府尹扶额,他又想起了那句满朝廷都是盘根在帝国之下的树根,而他则是摇曳在外的树枝,那交错的树根当中,是不是也包括帝王? 太守见青年人一再陷入沉思,小声唤道:“南大人……南大人?” 一阵琴音传来,青年人从臆想连篇中醒了过来,他顿感鼻梁有些瘙痒,“啊——嚏——”一声,口水洒满了躲之不及的太守脸上,“呃……那个……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这秋日里是下一次雨就冷一层……”装作怕冷地搓搓手,南祀如腹诽定是京城有人在背后议论他…… “那大人往后出门一定记得添衣啊……此刻……您觉得这琴声如何呀?”太守黑着脸用袖子擦拭,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他跳开了话题,迂回着往别处去。 空渺的余音飘到了池亭处已是只剩韵味,南祀如叹了声:“云水禅心……” 二人寻声而去,在别院的林园梧桐下得见那名乐儿姑娘正悠悠抚琴,一幅美人图就在眼前,京兆府尹与罗宁城太守相互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似乎都在诉说同一件事:这么美,你怎么能不心动? 一曲终了,乐儿起身行礼,她婀娜的身姿被太守送来的锦衣玉服勾勒得美轮美奂,倘若不说,定是无人知晓她这番翩翩然背后曾出身青楼,女子踏着纷飞的落叶上前:“见过二位大人。” “乐儿姑娘的琴声当真是空渺婉转,余音绕梁啊!妙哉妙哉!”太守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女子娇羞颔首,随后又将期待的目光落在青年人身上,只见青年人抚了抚自己那与眉毛形状无异的胡子,惜叹道:“云水缥缈,禅心不足。”‘这首曲子本就是静心的禅音,被你弹得像是招摇过市的风月之曲,俗不可耐地令人发指……’这是南祀如的真心话,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亲口说出来,毕竟女人嘛,总是爱听体面话的,再者,倘若说出来会一下子打到两个人的脸。 闻言,乐儿欠身作揖:“多谢大人指点……” 南祀如点点头,目光急不可耐地溢出园林,直到在假山后边寻到了那抹不知在作甚的身影,眼中这才绽出了熠熠的光亮。 “大人……乐儿还有一首……”女子似是想留住青年人,却听前者道了句抱歉后,错开身往假山方向走去。 “蚂蚁……蚂蚁……搬家家……下雨下雨……哗啦啦……”窝在假山后的损智女子搅动木棍替那些排成长条,密密麻麻的蚂蚁们开路,不仅两手脏兮兮,脸上也满是泥尘。 青年人随手捡起枯枝,学着损智女子一道蹲下身,“好玩吗?” “嗯……好……玩……”女子憨笑地拍拍手。 南祀如抚上她微微凉的手,眼中泛起无边的温柔:“明天再来玩好不好?” “唔……”热衷蚂蚁之人努了努嘴,愣愣点头。 “灵鹊真乖,现在我们一起去洗洗手,然后吃饭饭。”南祀如露出一个‘你是个乖孩子’的表情。 “吃饭饭!吃饭饭咯!” 青年人将女子牵了起来,替她拍了拍裙褶上的泥尘,随后朝别院门庭走去。 “南大人,请留步。”太守拦住了二人的去路,作揖道:“下官家中略备了薄酒,您看……” 京兆府尹此刻是头疼的,他发现自己好像很难在私心与公务中寻得平衡,但太守是何等贴心的小棉袄,他看出了前者所表露出来的为难,“当然,黄鹂姑娘也可一并前去……” “她叫灵鹊。”南祀如眼角一冽,“往后不必再提黄鹂。” “是是是……灵鹊,灵鹊姑娘……”太守眼里,不过都是些鸟儿的名字,无非就是个代号罢了,看来南祀如很是介意她出于秦楼楚馆这件事。 罗宁城太守的府邸与他那别院不啻天渊,连同门前两座镇宅貔貅都缺胳膊少腿的,更别说那歪歪扭扭的太守府牌匾,这表情功夫做的可谓是相当到位。 太守府的后院与别院是同一个设计理念,四季园林,颇具美感。 家宴就设在后院,排场不大,但也不小,这么看上去确实是用了心的,灵鹊害怕见到陌生人,她躲在青年人的身后,唯唯诺诺打量着过往的小厮们。 “南大人请上座。”太守谄媚的嘴脸在灯烛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阴晴不定,南祀如在太守府家眷的打量中坐上了东主位,宴三桌,主一桌,老弱妇孺一桌,男人们一桌,灵鹊被安排在与太守夫人的另一桌,太守附耳青年人:“内人会照顾好灵鹊姑娘的,大人请放心。” 青年人的视线时不时落在小心吃饭的灵鹊身上,她所处的位置就像是贵族妇人们的茶话会,而她是当中最为格格不入的存在。 “灵鹊姑娘芳龄几何呀?”妇人们打量这个年轻美貌又行径怪异的女子。 默默啃着鸡腿的灵鹊木讷地啧吧沾满油渍的嘴,她的行为方式在旁人眼中是那般不堪,她亦读不懂这群妇人们脸上嫌恶的表情;“我……不知……”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如何知晓自己的年纪? 当第一个问题憋了许久终于问出来的时候,妇人们的这桌顿时炸开了锅,尤其是被询问对象不符合常理的回答瞬时点燃了她们那颗寂于柴米油盐里的那颗心,她们早就风闻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出身青楼,又是个智力远低于常人的智障人,于是近乎疯狂的想要将她悲惨的遭遇挖掘出来,好填补身在后院的猎奇心理。 “姑娘与京兆府尹大人如何相识的呢?” “你们二人是何关系呀?” “我看啊南大人年轻气盛的,姑娘你应趁着貌美好好拴住他才行啊!最好给他诞下个一男半女的,要不然这男人啊,很容易变心的!” “你可小点声!京兆府尹大人可就在东桌呢!” “瞧我这张破嘴,该打!” “哎呀你们别说了,她可能也听不懂!” 灵鹊呆愣在座位上看妇人们七嘴八舌,竖眉瞪眼的,很是好玩,她不禁跟着傻乐呵了起来。 “看吧,她果然没听懂我们在说什么。”有位妇人指了指颞颥,半分可惜半分憧憬道:“听说这京兆府尹大人身兼太予乐令,掌这天下风雅之帆……”视线抛向东桌非凡的青年人,她脸颊一红,“人中龙凤如他,怎会看上这么个憨傻之人……”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最后竟是生生的不甘。 “咳咳……”太守夫人冷咳两声,“菜放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众人闻言,叽叽喳喳的讨论声瞬时缄默了下来,纷纷提起筷子夹菜到自己碗里,太守夫人转过头来看向身旁的灵鹊,眼底几分不屑展露无疑,她即便出身乡绅,也是自小在诗书礼仪中长大的女子,后又嫁于当时只是个九品小官的,如今的罗宁城太守,女贞女戒无一不精,她本就瞧不起青楼的风月女子,身旁这位,又是个智障人士,不懂礼仪不说,出身也下贱,除了一张看得过去的脸蛋儿,全身上下寻不得一丝丝优点,她甚至置喙起坐在今日首宴桌的那位“京兆府尹兼太予乐令”的青年人来,他年纪轻轻何以坐到了比他更懂为官之道的自家丈夫头上来,想必,也是靠着一张不错的脸,窝靠在帝王的身侧,这么一想,两个本质相同的人走到一起也不奇怪。 这顿饭吃的南祀如是浑身不得劲,他爱喝酒,但也不是这种喝法啊?这群与太守的亲戚下属们,一个个对他简直就是虎视眈眈趋之若鹜,哪里是喝酒?简直就是灌酒,樽杯一直握在手里就没有落桌的时刻,好在他酒量通向大海,要不早就被喝趴了,那些个敬酒的人嘴里含糊念叨的多关照什么的,一大堆陈词滥调,他权当是狺狺之言,话虽如此,表面功夫该做还得做,一边回应他们的敬酒,一边又得乐呵呵表示往后官场由我罩着之类,这一顿饭下来,菜没吃上几口,尽喝酒了。 “不胜酒力……不胜酒力啊!”待到再有人敬酒,南祀如揉了揉睛明,摆摆手,“南某,告辞了……”摇摇晃晃起身。 “南大人,在下已为你备好马车!”太守贴心地搀扶上来。 南祀如醉醺醺地拍了拍太守的肩,指了指他:“不错!不错!太守府,当真令南某……嗝……宾至如归啊!” “大人过奖了……” 青年人摇摇晃晃地来到了灵鹊的宴位旁,瞧着她满脸的油光的傻笑着,一时间有些恍神,他伸手替她拭去嘴角的食物残渣,随后牵住了她的手,“回去吧。” “好!”灵鹊虽然很舍不得那一桌子的佳肴,可她更期盼着离开,毕竟那群陌生的面孔露骨的打量就算是于一个心智不全的人来说也很难耐。 临行前,太守嘱咐了车夫两句,南祀如浑浑噩噩的视线中,精准地读出了他的唇语,‘给我把他盯紧。’ 原来是个眼线啊……呵…… 青年人冷哼一声,将自己的重量一半交由灵鹊身上,连同着灵鹊也跟着他一起东倒西歪。 “你……怎么了……”灵鹊搀扶着青年人,“你……没……没事吧……” “我……嗝……能有什么事?傻丫头……嗝……快扶我上马车!” “南大人慢走!恕不远送!” “回去吧……回去吧……” 待上了马车将帘门掩下来之际,青年人脸上飘忽的神情才突然沉淀了下来,他附耳灵鹊小声耳语了几句。 待马车离开太守府,一路行至街道拐角处,车内响起了女子痛苦的呼喊声:“救命……啊……救命啊……” “怎么了?”外头的车夫闻声进来询问。 “我家……大人……想要……如厕!”灵鹊指了指身旁匍匐在车上的男子,“疼得……不要不要的!” “这……”车夫略显为难。 “京兆府……尹大人……想如……厕……”灵鹊继续叫唤。 ‘你这断句把我姓式都改了……’装模作样的人儿暗搓搓地纳闷这神乎其乎的断句。 “好吧,好吧,我暂且在此候着,你快带你们大人出恭去。”车夫见男子醉了酒,此刻又失去了大部分的行动能力,也就放心地让二人下了车。 第六十五章 京兆府尹(七) 灵鹊搀着南祀如踉踉跄跄消失在车夫的视线范围。 撇去盯梢的那令人浑身不自在的目光,青年人如是一条被放回水中的鱼,他那身形不稳的姿态霎时欢脱起来,他拉着灵鹊脚下生风,二人蹿到了大街上。 即便入夜,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各色小吃泛着浓香挑衅青年人的味蕾,他贪婪地一闻再闻,最后锁定了一家面店。 “小二,来两碗阳春面!” “好嘞~!客官稍作休息,一会儿就给您上上来!”市侩的小二扯下肩头的抹布替二位客人擦拭板凳。 灵鹊踌躇不定,摇手说:“我……吃……饱了……”她指了指太守府的方向:“在那里……” 青年人落坐,倒了杯水推向女子,而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了然点点头:“我知道。” “吃……不下……面。”灵鹊揉揉肚子,啧吧嘴。 “……你误会了,两碗都是我吃。”青年人脸上春风肆意,摩拳擦掌之际热腾腾的两碗阳春面已经被端了上来,只见他撸起袖子,从竹筒中拿出一双筷子对齐,手上动作小心翼翼,仿若是在面对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情,而后他挑起了香喷喷的阳春面,“哧溜——”地大口吃了起来。 青年人的进食速度让灵鹊产生了他方才在那宴席上只做了摆设而从未动筷子的感觉,她好奇地问道:“你……没吃……饱?” “何止是没吃饱?”南祀如哈着口中热腾腾的气息,“简直是饥肠辘辘。” 从头到尾那些不断上前敬酒的人没给过他动筷子夹菜的机会,现下肚子全是晃晃荡荡的酒水,说不定那马车再颠簸两下会直接从胃部喷涌而出……若是放在京城,像罗宁太守这样的邀请每天不知道要收到多少拜帖,他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然而现下不一样了,那帝王的心思到底如何暂且不说,案件进展的速度如老牛犁地缓滞不前,关键时刻必须采取特殊的办法,即使是让他的仕途染上污点……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傻女子,她是最大的变数,所有的计划因为她的出现不得不改变,已经吃完一碗面开始霍霍第二碗的青年人手上的动作稍微慢了些,他余光掠过灵鹊傻憨的神情: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女子怔了怔,努力搜索着脑海中为数不过的过往,就像是捕捉田野中的蝶,明明近在眼前,扑上去的时候它们却扑棱着翅膀四下逃窜,最后她只能灰溜溜地摇了摇头:“对……对不……起” 南祀如心口那一丝丝希冀随着这声道歉荡然无存,他本就在心里做好了她已遗忘一切的预设,然而还是被这样的回答闷头一击,他眼光有些暗淡地看了看阳春面,“也是了,你我不过一面之缘,就像这样坐在一起吃过一顿饭罢了……” 灵鹊托腮望着青年人失意的脸庞半晌,“从前……你……是个什么……” “咳咳——”被葱花呛到的南祀如确认了,眼前人是个断句鬼才。 女子赶忙喝了口水,“样……子?” 瞅着她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青年人淡笑着看向清汤倒影出的自己,他搅动筷子打散了汤中的倒影,幽幽开口道:“从前啊……从前的我是个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 灵鹊摇了摇头,回想起那群人对他卑躬屈膝的模样,“你……像个…天生的……大……官……”她比了一个很大的手势。 自小穷困之人身上总有挥之不去的穷酸像,就算给他们套上华贵的衣裳,瞅着也不像是官宦家族出来的,倒像个偷了人家衣物穿在身上装大爷的扒子,或许只有不甘屈从命运的人,才不会被出生所决定……“是嘛……我祖上往上数都是农民,这世世代代就出了我这么一个读书人……”将最后一口面吞入腹中,青年人抿了口茶水,“父亲去的早,家里只有母亲,她靠着一把梭把我拉扯大,她啊……唯一的闲暇便是带我去城中换织布时路过茶楼,暂留门槛外头听一听那说书人口中的帝王将相……她总爱对我说……”男人顿了顿,眉头微蹙。 “说……什么?”灵鹊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眨巴眼睛问道。 记忆泛着淡淡的朦胧色,母亲温柔的口吻像是春年花开时分伴着旭日缓缓而至的风儿。 …… “如儿,为娘送你去私塾可好?” “不嘛!如儿想在家替阿娘做农活!”男孩儿攥着母亲的裙摆撒娇。 绵长的叹息在男孩儿的头顶飘着,母亲温柔的大手覆了上来:“如儿……为娘不能让你重蹈你阿爹的后路……只有读书,考取功名,才能改变咱们这种人的命运……” “阿娘……我听说上私塾要好多好多的钱……” “只要如儿用心读书,就算是再多的钱,阿娘也出的起!” …… “她说,只有读书,才能改变穷苦的命运。”京兆府尹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四枚铜钱一卷劣纸,却要母亲没日没夜在机杼前熬三天……”青年视线有些模糊,才惊觉自己陷入了感怀,赶忙吸了吸鼻子,“吃饱喝足了,走吧。” 来时脚下生风,走时却异常沉重,灵鹊跟在青年人身后,得见他的背影似乎掩着光似的令人有种摸不着头脑的心疼,她上前一把扯住了他,口中支支吾吾蹦出个下意识的称呼:“南……祀如……” 闻言,青年人愣怔在原地半许,随后惊愕地转过头来,“你叫我什么?”他不予置信地按住女子的肩:“你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灵鹊见他这番激动模样,往后怂了怂,声如蚊呐:“好奇怪……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吗?南……南祀如……” 他从未告知过灵鹊自己的名姓,她却知道他……青年人难掩胸口的激动,可转而一想,或许是灵鹊私下里询问过旁人,那激荡半许的情绪突然就被冰封了起来 “字……字宣迟……”灵鹊脑袋某处的神经噼里啪啦,一张张画面在脑海里交叠,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大街上的人们口口相传着什么…… …… “对,就是那个南祀如嘛不是?咱们屯的那个!” “母亲早年间被乡里头的衙差们浸了猪笼!” “哦哦哦,就是那荡妇家的孩子啊?你看这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这种女人的孩子居然能考上状元?” “谁说不是呢?咱们这一辈子吃苦耐劳的却永无出头日,他那个荡妇生的小崽子居然能高中状元?会写诗了不起啊?能当饭吃?有个鸟用!” “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没脸回乡,瞅见没,状元郎不敢回乡!” “我看呐,若不是那新皇登基急需人才,他这种出生的人,根本不可能过得了殿试!” “还真别说,这个南祀如啊,就是因为这种出身,乡试愣是考了三回,最后也不知道那考官抽了什么疯让他考过了,要不然呐,他至今还只是个穷酸书生!” “让这种出生的人当了官,我看呐,完咯!” …… “是是是,往后,你可唤我宣迟。”没想到灵鹊智力有损,对他倒是颇为上心,居然连字都问到了,南祀如有些受宠若惊。 灵鹊不知怎么着,眼眶里顿时溢满了泪水,她喘着粗气驱赶脑海中那些不堪入耳的偏见,“不是的……不是……”她难过地摇着头,极力否认着什么。 “……灵鹊,你怎么了?”意识到灵鹊反常的情绪,青年人忧上眉头。 “他虽落魄,却胸怀天下,他的诗意境深远,波澜熠熠,他不是你们口中那般无用的书生……他定会是个好官……他……”当初埋在胸口的情愫在这一瞬无措地爆发了出来……灵鹊只感脑门似被人挖了去一般的疼。 “灵鹊姑娘!”南祀如见女子瞳孔涣散,脚下打飘,忙不迭将她纳入怀中:“灵鹊姑娘?” “……疼……”挂在青年身上的女子无知无觉地呢喃。 “哪里疼?!”青年一把抱起女子,“我带你去看大夫!” 灵鹊将脑袋埋在南祀如胸前,听着他如雷声一样的心跳,口中浑浑噩噩含糊不清:“……无风……无月……” 青年人瞳仁瞬时骤缩,他神情复杂地看向晕厥的人儿,“无清明……” 原来你记得我。 我突然对自己会写诗这件事,充满了自豪…… ※ 医馆内来回踱步的青年人不顾药童的阻拦,第十八次询问老者: “大夫,她怎么样?” 然老者也只是第十八次无视他,换了个姿势继续诊脉。 病榻上的女子似是陷入了一场梦魇之中难以逃脱,她发着低烧,口中呓语不断。 老者抚胡开口:“血脉和利,精神乃居,但若血虚,则神无所养,好在这位姑娘身体底子不错,只需静养数日便可复原。” “……是嘛……”青年人放下心头的石头,又急急道:“大夫,她失了记忆,行为举止颇像个孩童,如何能治?” “哦?”老者行医多年,从未有他把不住来的脉,然而此女子的脉象只是有些血虚,是一般奔波之人的常见病状,又加之身体上的一些外创的综合病症而已,竟未想她患有疯症,可……她的脉象完全没有失魂之人该有的浮乱。“这位姑娘可是经历了什么事?譬如,得知噩耗之类问题?” 青年人摇头:“这个……暂且不知……” “她脉象平稳,甚至有着习武之人的刚劲之力,只是稍有血虚之状,好好调理便能康复,然而,据你所说的失魂症,老夫诊脉时却毫无端倪可寻,实在抱歉……” 南祀如紧蹙眉宇,微微颔首:“无事。” 回到别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南祀如第一次知道自己该锻炼锻炼了,灵鹊比上一般女子身上要结实得多,重量自然也就比旁人女子要沉,他一鼓作气将灵鹊抱上阁楼,替她掖好被褥,得见她安然睡去才讪讪退门而去。 “大人……” 回正堂时路过那颗梧桐树,忽地听到一语幽怨的叫唤,南祀如脊背发凉愣在原地,定睛打量才发现是乐儿挑灯在梧桐下练琴,烛光摇曳,照得她神情忽明忽暗,给人以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感。 “喔,原来是乐儿姑娘……”青年人打散心口那一缕惊恐,“这更深露重的,怎不回房休息?” “乐儿……在等大人回来。”女子轻抚琴弦,她的十根手指多多少少都已渗出殷红,看得南祀如汗毛一瘆。 “为何要等我回来?”‘这大半夜的弹琴弹到双手冒血,你是故意等我回来吓我的吧?’ “大人说乐儿的琴声空有云水,却无禅心……”琴弦上挂满了血色,女子再次抚琴,那如刀锋一样的琴弦刮入指腹血肉,她眉头都不皱一下,“乐儿练了一晚上,不知大人是否有兴致再听一遍?” ‘完全没有兴致,我困得要死……’青年人叹息一声,踱步至梧桐树下,仔细一瞅,眼前这女子面色苍白,口唇上满是寒露,就连这一双手也在瑟瑟发抖,‘何以至此,罪过……’“乐儿姑娘,你手上的技艺已是炉火纯青,南某白天所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大人所说的每一句真知灼见,乐儿都会放在心上。”女子拨动琴弦,悠扬的琴声带着股凄怨比下一整院的萧瑟秋叶。 青年人双手按在琴弦上,靡靡之音急转而下,成了刺痛耳膜的噪音,他望着女子哀怨的神情说:“云水禅心,弹奏的并非云水,而是禅心,是以禅探天地,以禅悟物,以禅奏乐,乐儿姑娘可懂何谓禅心?” 女子抿唇不语,神情有些闪躲。 南祀如直直望向她的眼底,摇曳的烛火在二人眼中映出亮色,他轻轻排开女子的手,随后亲自抚琴,行云流水的绝妙琴声信手拈来,惊得女子咋舌半许。 “禅心是宠辱不惊的自我修养,是旁人去留无意的通情豁达。”青年人半垂眼帘,停下手中的动作,“云与水,如此这般空渺寂静,乐儿姑娘可懂它们的禅意?” “谢……大人点拨……乐儿醍醐灌顶……”女子刚要上前行礼,便被南祀如半途拦下,他现在脑壳胀痛,上下眼睑掐架,恨不得原地睡过去,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礼仪,“你赶紧去歇息吧,南某需小憩一刻……” “请大人容许乐儿伺候在侧……” 第六十六章 京兆府尹(八) 不知是否前者故意将这双沾满殷红的手露在自己眼前,亦不知她靠过来的身影不知何时多了丝丝妩媚,南祀如深谙她要的其实不仅仅是自己的指点,就像之前在香香楼她那看似非他即死的计谋,一切都充满了刻意和伪装……‘我该这么做吗?我的猜测又真的对吗?她或许是无辜的呢?’许多的问题窜入脑海,南祀如向来相信自己的第六感,他点点头叹息:“你随我来吧……” 书房在正厅的西侧,京兆府尹叫来了先前陪他彻夜办案的几个苦逼衙役们,他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哭丧着脸。 “我说大人啊……您这么晚把我们叫过来……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别胡说!大人身受皇命,风尘仆仆来罗宁城办案,哪里来得及带良心?你们怎么一点都不体虚大人呢!” 衙役们胆大妄为的揶揄逗笑了南祀如,他装模作样点点头:“多谢提醒,还真忘在京城了,哈哈哈哈……” 魔鬼一笑,旁人的脸色更加苦逼了。 “行了行了,你们随便入座。” 京兆府尹一声令下,衙役们面面相觑,他们心中虽多有不满,但熬夜办案是他们的日常,念叨两句也无可厚非,竟未想这府尹不仅不生气反而赐座于他们,没有人敢第一个入座,大家伙正襟耸立,一改脸上苦闷的神情,作揖:“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南祀如睨了一眼身旁低着头的乐儿,随后翻开了罗宁城府衙在役公务人员的记录册。 “孔三。” 年长的衙役听到自己的名字,赶忙上前:“在!” “去年晋升壮班头役,今年年初调入快班,平日里负责传讯之类的职务……”一个人的生平寥寥数笔记录在册,这些冷冰冰的案牍,当中文字不管真假,都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 孔三不知府尹大人是何用意,一直不敢抬头看他,“回禀大人,小的平时还负责下乡催征赋税。” “拿着一份工钱干着几份差事?你缺心眼儿?”青年人轻笑一声。 “……”孔三抿了抿嘴,不做言。 “刘壮壮。” “在……”众人中身形最为瘦弱的衙役站了出来。 “这名字挺适合你的。” 闻言,后者将脑袋埋在双臂之下。 南祀如抚了抚胡子,食指敲击着案卷,“身兼捕役的差又站皂班的堂,你挺闲啊?” 瘦弱之人咬咬牙看向别处,亦同孔三一样不多做言语。 “钱铜,钱币。”南祀如觑向一开始嬉皮笑脸揶揄他的兄弟二人。 “在。”兄弟两踱步上前作揖。 “嘿,你两就更绝了,站堂,缉捕,拘提,催差,征粮,解押哪儿都有你们?我看看啊……”眯起眼睛来盯着案卷上的几行字念叨:“原本是这罗宁城附近山头上的占山大王,后被朝廷招安,凭借着猎户的嗅觉屡破奇案……”南祀如放下案册,玩味一笑:“五六年了吧?还是俩小小的皂隶……我三年前还是个穷乡僻壤的考生,恐见着你们这类公差还得行礼,如今却能高坐正堂使唤你们,这半夜的把你们从媳妇的热炕头上叫起来听我唠叨,你们还不能打我,气不气?” 南祀如贱兮兮地嚣张气焰熊熊燃烧,在场的人无不对他恨得牙痒痒,尤其是钱氏兄弟二人,尤是匪徒处生,到哪都不受待见,他们也知道偏见这种东西是永远没有办法逾越的高墙,索性也就随旁人说去了,后来养成了一副吊儿郎当,油腔滑调的办事态度也多半是因无力挣扎衍生出来的性格,如今看到京兆府尹这嘚瑟的贱样,恨不得上去就是两拳打得这个文弱书生满地找牙。 这群衙役先前就被太守下令跟在南祀如身后做苦工,如今又被南祀如这番调侃,一个个都对眼前这位闲着蛋疼的京兆府尹恨得牙痒痒。 青年好笑地看着他们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翻着卷宗,随后打了个瞌睡懒懒散散道:“按照正常人的逻辑,上头派官员下来安排给他身边的跟班要么是当地官员的得力干将,要么是自己的心腹,我挺好奇的,太守为何把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安排给我?” “府尹大人!”最先沉不住气的是钱氏兄弟钱币,他愤懑作揖:“兄弟几个好歹也是跟着你连轴查案了数日,从未有过分毫怠慢,酒囊饭袋一词……哼,着实担当不起!” 南祀如慵懒的视线瞥向了乐儿,烛台上的散灯在她脸上投下了摇曳不定的阴影,乐儿见前者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把抓回神游的思绪,欠身行礼:“大人?” “你说他们是不是蠢?”青年笑眯眯地问。 乐儿摇摇头,不敢置喙。 “看到没,连乐儿姑娘都觉得你们是一群傻子。”京兆府尹嘴角咧开的笑肆意又张扬,“行了行了,一个个怒目圆睁的,丑死了,赶紧退下罢。” 衙役们紧握双拳重重作揖,打算告退之际,身后传来青年人轻浮的声线,“明天卯时,府衙集合。” “是。”几个人不情不愿的回答。 待衙役们走后,南祀如朝乐儿笑吟吟道:“南某想喝桂花茶,不知道乐儿姑娘会不会煮?” “回大人,乐儿煮茶技艺不精……恐……” “无碍无碍,去煮吧。” 支开了乐儿后,青年人这才泄去一身铆足的劲扶额轻揉颞颥,他继续翻阅着这些敷衍的案牍,心思却飞到了别处:‘这个罗宁太守原以为我只是个会吹捧阿谀的太予乐令,想来也是因为曾经诸多亲遣来的官员都被他上了套,一开始也并未把我放在眼里,敷衍着将一堆不称心的边缘衙役安排给我,便是要让我处处碰壁知难而退,而后再突然将我拉入温柔乡,好让我自己献上仕途上的污点作为把柄,从以上两点看,一直都在按照太守的计划执行……’ 京兆府尹合上案卷,继续思考:‘然而有一点令他在意的是,接下来的日子我即便是住在府衙里也依旧对案子死磕到底,虽然这些案子已经过层层粉饰无从查起,但他终究还是不放心……他没有办法撤掉这群跟在我身边尽心尽力的衙役,一来没有理由,二来会引起我的怀疑,索性送个眼线到我身边来粘着我也是一样的。’ 乐儿捧着热腾腾的桂花茶前来,青年人接过她手中的茶水抿了一口:“乐儿姑娘何需如此谦虚,这桂花茶清香扑鼻,入口甘醇,佳品。”南祀如嘴上从来不乏赞美之词,然而他却极少真心夸赞旁人,他盯着女子略显娇羞的脸认真道。 “大人……过奖了……” 喝完了茶,青年道:“乐儿姑娘早些回去歇着吧。” “大人先前不是说想要小憩一会儿的吗?” “案子尚在谜团之中,想来还是不要怠慢的好。”‘你老粘着我,我哪里敢歇息?’突然想起来远在京城之时就听说有的妃嫔原本是出生卑贱的婢女,缘由是因为皇帝宠幸过一晚后才平步青云,这种麻雀飞上枝头的例子屡见不鲜,后来才听那帝王半开玩笑着说,不要小瞧女人,她们为了名利会不惜一切代价,如此想着,严肃警觉如皇帝都曾中过那群女人的招,自己这个小小的京兆府尹从小到大未尝人事,哪里能逃脱得了旁人的勾引?自己若真的歇息睡过去了,被她下药了怎么办?想都不敢想! 南祀如自觉天下人宣扬他的事迹多半参杂着七分不真实的吹嘘在其中,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能认清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并且对待自己的内心无比坦诚,那些诗篇无不是因为对自己心之所向之坦诚有感而发,而今他就是太清楚自己,才会不敢在这女子面前露出半点懈怠。 “可是大人……身体重要啊!还请大人准许乐儿伺候您歇息……”乐儿上前一步,软踏踏的身子就要倒向青年人。 南祀如忙不迭起身朝后退去,女子只一个踉跄摔跌在椅子上,她娇嗔一声:“大人,乐儿是在关心你……” “乐儿姑娘,你既决心跟在南某身旁,便不要再用香香楼的那一套,你可知,南某不喜?”南祀如只感觉自己的脑袋肿胀难耐,视线模糊不堪,他心下忽叫不好,这桂花茶……“你!?” 女子解开自己的衣衫,一步一步上前扶住了南祀如,附耳上前吹气,温热的气息打在他脖颈之上,得见前者一阵颤栗,她妖媚地笑了起来:“南大人……就让乐儿伺候您吧……” ‘我去,我这第六感来的也太快了吧!’南祀如按捺住自己的蓬勃的心跳声,‘这什么药啊,力道这么强劲?这乐儿不愧是出身青楼……’满脸潮红的男子朝力图保住自己,大声呵斥:“乐儿姑娘可知南某……早已心有所属!这种事情……只能与自己心上的人……才能……” 妖娆的女子掩嘴一笑:“没想到南祀如大人这般风流雅士,居然也如此古板……” 意志力越来越薄弱,眼前的女子愈加妖艳迷人……南祀如痛斥自己的麻痹大意,他扶着墙一步一步朝着门口走去,乐儿自然不会让他这么轻易逃走,上前拉住他的腰带轻而易举便又将浑浑噩噩的男子给牵制了回来,她扑进男人的怀抱中。 ‘靠……南大爷我的清白快要保不住了……’鬼知道那乐儿身上涂了什么胭脂水粉,好闻的不得了,南祀如挣扎的意识分出两个小人儿来,一个拼命地想要拥抱女子一吻香泽,一个使出吃奶的劲往后拉扯他的脑门,顺便在他耳边破口大骂:南祀如你个色坯子赶紧醒醒!灵鹊姑娘还在阁楼上睡着,你这样瞎混对得起她嘛!另一个小人儿也不甘示弱:赶紧从了人家吧!好歹也是香香楼的头牌,不白送! 两个小人儿在青年脑子里打起了架,正当维护清白一方的小人儿即将败北在乐儿使出浑身解数的勾引下之时,突然一道银白透亮的光芒破门而进,紧拥着南祀如的乐儿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给弹了开来,猛地仰跌在地。 “什……什么情况?”青年有些懵逼地愣在原地。 一把做工精细的牙白色匕首悬浮在半空,通体发出幽幽的光芒,它如是有自己的意志一般,挡在南祀如的身前。 “这是!?修灵法器?”乐儿大惊失色,想要起身却发现身子重如千斤怎么也起不来,她捂着胸口,只要一想起来便喘咳不断,浑身如同被放在烤炉里烘烤过一样,“……小瞧你了…身上竟藏着朔方楼的圣物……”女子阴鸷起眸子,狠狠盯着青年人。 青年人口渴难耐,在听到“朔方楼”三个字时,表情一滞:“朔方楼?”这玩意儿是朔方楼的圣物? 事情的发展怎么朝着不同寻常的路上飞驰了呢? 乐儿忽地失控般仰天长啸一声,那尖锐的嘶吼几欲穿透人的耳膜,怎么听都不像正常人会发出的尖叫,伴随着叫声的结束,女子仿若失去绳线的傀儡一般颓然倒了下去。 一阵莫名的寒风刮过,冻得青年人连连打寒颤。 “这又是什么情况……怎叫一声便晕过去了……”南祀如只觉得自己脑袋两个大,他蹲下身将女子扶了起来放置到了木椅上,怕她着凉准备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时,脑后猝然一阵闷痛袭来。 “受死……吧你这采……花贼!” 实打实挨了一闷棍的青年眼前发黑,他踉踉跄跄扶住桌案,定睛来者,正是他心心念念,为了她拼命保住自己清白之人,只见灵鹊神经兮兮地紧攥木棍,南祀如委屈地哀嚷一声:“灵鹊……你看清楚我是谁再下手好不好!” “诶……南……南祀如?你……你是采花贼……?”裹着被褥的女子惊呼一声。 青年人看了看自己准备脱衣服的动作,又看了看晕厥过去衣衫不整的乐儿,丧道:“我不是……我没有……不关我的事……”南祀如委屈巴巴地表情仿佛在说:你若再冤枉我,信不信我哭给你看! 第六十七章 京兆府尹(九) 牙白色的匕首“嗖”地一声在南祀如惊愕的目光里蹿回到了灵鹊的手上。 “嘿嘿嘿…小白……小白……”灵鹊挥舞着匕首在半空划了几下。 “这匕首……是你的?”为什么灵鹊会有朔方楼的东西? “不……不知道……它一直跟着我……偶尔会自己飞来……飞去……”女子将匕首往青年眼前置了置,继续说:“小白很厉害!” 朔方楼是朝廷近几个月来新成立的一个神秘部门,据说收聘了一群术门中人,关于它的传闻也只是皇上颁布的一道名为“修灵令”的懿旨,此署到底是求丹问药还是辟谷修仙,朝内上下众说纷纭。 南祀如发觉事情好像不对劲,他睨了眼晕死的乐儿,按照先前的思路,这个从一开始就行径可疑的女子应是太守的人,今天把那群衙役们喊过来演一场戏也无非是想测试一下在场的人之中到底有没有埋太守的眼线,他个人认为乐儿的可能性比较大,可倘若乐儿是太守的人,又为何要在需要通风报信的时候给他下劳什子的药呢?最可恶的是这药劲到现在都没能消退,青年人往旁边挪了几步,远离灵鹊。 灵鹊又为什么会有朔方楼的法器呢? 这会不会涉及到灵鹊原本的身份?轶城醉梦坞鸨娘…… 醉梦坞是纯粹的艺伎馆,流连其中的当是各方上流人士,他在京城都能听到其远扬的美名,当然,他那一首提诗是功不可没的,也间接导致其他同僚误认为他是个沉沦风花雪月的风流性子,加之平日里油腔滑调,无外乎如此,天知道他只是为了报恩罢了……南祀如又回想起了当初题诗时的心情,一颗心“砰砰”直跳,他忙不迭整理好思绪回归正题——那么醉梦坞难道只是单纯的风月场所?答案是否定的,没有人会放任这样完美的信息网络不下手。 轶城地处边塞,是整个国家最靠南的繁荣都城,往外是巴蜀,往内是通往其他都城的要塞,它作为一个流通各类消息的都城,极受朝廷的重视,要不然也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宁安寺被烧毁,便亲遣荣王前去督建……更有甚者传出前太子的余孽便逃往了轶城避难,这座城本是一座无人管理的消金窟,前朝对它放任之,后出了个自称轶城主人的李肆翔,也就是如今的轶城城主,他将整座城变成了私有物,后新皇登基,为拉拢李肆翔赠了他不大不小的官职,亦免去轶城五年的赋税,一番折腾下来,也算是将轶城纳入了国有;轶城本作为消金窟而闻名,后又出了天下艺伎馆之首的醉梦坞,但凡有些见识的人无不将其奉为心头好,更有人千里迢迢病死途中临终遗愿便是要去醉梦坞见见那群如是敦煌壁画上的天女们,而南祀如的一首提诗,将整个醉梦坞以及轶城推向了最巅峰。 灵鹊,作为最鼎盛时期的醉梦坞鸨娘,她原有的身份便不简单。 “你……你这么看着我……怕……”于灵鹊来说,南祀如定睛打量都得眼神着实严肃地可怕,她不自觉裹了裹身上的被子。 青年人撇开视线,缓缓坐在一旁的木椅上,抚着眉毛似的小胡子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中……轶城背后有两大势力,一是李肆翔,二是首富许家,当中自然有其余数不清的势力盘根,但影响最大的无非是这两家……许家自从上一代家主客死京城之后便极为低调,然而生意却是越做越大,许家曾多次为赶考的学生们提供歇息的场所和免费的吃食……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初灵鹊也说过,醉梦坞为赶考之人设置的休息站点,完全会意于许公子,思及此处,不免又忆起初见灵鹊时,她那双晓风明月的眸子神采奕奕好像会说话似的……南祀如晃了晃脑袋,勒令自己不准想些有的没的;以此推断灵鹊,很可能是许家的人,年纪轻轻便是醉梦坞情报网的负责人,说明在许家的地位也不低,死士吗?亦或者是……管家? 既是提到许家,南祀如脑子里一时窜出无数关于他们家的传言,据说许家上一任家主的妻子体弱多病,上任家主悬赏重金请来五湖四海的术门中人保他妻儿的性命,当真是花费了大量的心力心血,才保得他妻子几年的寿命,后来家道中落,上京做买卖没有多少钱打点,得罪了官家,生意没做成,落得个草席裹尸的下场。 许家现任的家主,许缨。 不得不说,这个人是个迷一样的人物,年纪轻轻便能搅动商界的风云,不到而立之年便重整了家风,甚至比原来有过之无不及,手段雷厉风行,眼界高瞻远瞩,颇有一种世人难拟的魄力。 这个人,他虽没有接触过,却觉得他心思缜密深沉如海,南祀如承认当初在心中置喙他利用醉梦坞为上京赶考的考生们设置歇脚点多半是出于不爽,摆明了就是酸他,毕竟他们二人年纪相仿,有的人是幕后大老板,有的人却吃着免费的食物遭着免费的白眼还有一顿毒打……真是不太美好的回忆啊,然而他却无比感激那日的狼狈;他利用便捷的手段广洒滴水之恩,恰求往后的涌泉相报,典型的商人思维,谁能知道呢,如今的京兆府尹大人在高中榜首后便再也没有回过轶城。 他大概,永远不会再回去了。 父母的坟头草该芦苇一样高了吧? 南祀如眉头一蹙,纷乱的思绪如是葳蕤的草木,在脑海里疯狂拔长,他隐去眼角不知所谓的氤氲,吸了吸鼻子,通过这一系列的推理思绪,他得出一个连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结论——朔方楼与许家有关。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灵鹊手上的这把白牙色匕首。 灵鹊与朔方楼,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她又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呢?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已破晓,地平线上冉冉红霞,鱼肚白的苍穹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南祀如打着瞌睡将灵鹊送回了房间,临走之际,睡意朦胧的女子扯住了他的袖摆,软糯道:“南……祀如……别……伤心……” 伤心?何时?何地?他没有啊? 青年人拍了拍她的手:“我没伤心,开心着呢,你赶紧睡吧,熬夜容易秃头!” 灵鹊眨巴眨巴眼睛,睡眼惺忪地点点头,入睡前小声嘟囔了一句:“你…骗人……你在想家……” 替女子掖被子的手刹时悬在半空,也不知愣怔了多久,南祀如望着灵鹊熟睡都得脸庞失笑了起来。 “我的家……早就没了……” 辰时的街道早有了烟火气,小贩们架起各自的早茶工具,腾腾的白雾携带着各种食材的香气飘忽在半空,南祀如抿着一口的馋津掂量着腰上的钱袋,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一家包子铺上。 吸引青年人的不是香气扑鼻的食物,而是包子铺小贩那熟悉的模样。 是那天将灵鹊贩卖的夫妇二人之一。 “来两屉豆沙包。” “好嘞……客人您是在这吃还是带……”掀蒸笼的热气中,小贩看清楚了来者的模样,当场吓得面色煞白。 “在这吃。”南祀如看着小贩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紧张,心道就你这素质还拐卖人口? 青年人是这条街上最早的客人,其余卖早点的小贩们都很羡慕包子铺,然而包子铺小贩却从头慌到尾,他颤颤惊惊递上两屉满满当当的豆沙包,“客……官慢用……” “等等。”南祀如冷不丁叫住了小贩。 后者汗毛竖立地回过身,惨白的面孔不得不迎笑道:“客人……还有什么吩咐?” “何箸?”筷子在哪?你要我怎么吃?南祀如眼神瞄向桌上空荡荡的竹筒。 小贩慌忙从摊子上胡乱抽了一把筷子过来,“实在对不住客官,小的起摊早,没注意……” 虽然有了筷子,可青年人却没有拾箸而餐,而是用手掰开了包子,只食当中的豆沙馅,他挑眉:“这做人啊,跟做包子也差不多……” 蒸包子的小贩假装忙活,忽闻男子的话,浑身汗毛都被吓得竖了起来。 “都是把一颗黑不隆冬的心裹在一张软白的皮囊里。”南祀如挑着吃掉了所有豆沙包的馅儿,那甜腻的味道呛得他嗓子有点疼,他转过头笑着反问小贩:“你说是吧?” 小贩汗流浃背,颤颤巍巍答道:“咱们……这种小老百姓,就是这么赚钱的……哪里能想到客官那样的深度……再说了……这豆沙馅儿本来就是黑色的……” 南祀如看了一眼被他扒拉着七零八落的包子,明明都还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却都只剩个躯壳,他又说:“豆沙本是红,因为想要甜腻,加了太多无关紧要的味道,才会变成黑色。”青年人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扯了个弥天大谎,“据说最近罗宁不太平,频繁走失人口,这上亲遣高官来此调查,据说自首招待作案细节者,可免去罪刑。” 闻言,小贩身子一僵,乌云密布的脸上顿时散开了一些,他转过头询问:“当真如此?” ‘就你这素质?当初你是怎么想到拐卖灵鹊的?脑袋抽风么?’南祀如懒洋洋的继续装作八卦的口吻:“毕竟皇恩浩荡嘛……”随后他指了指桌上七零八落的包子:“都给我打包。” “好……好的……”小贩惟命是从地替青年人用油纸打包好了这些失去‘灵魂’的包子。 待南祀如唱着小调儿来到衙门的时候,已差不多到了巳时,太阳高照东方,衙差们一个个眉宇间顶着秋霜黑着脸,青年人轻咳两声,“那个啥?大家伙挺早的哈?” “大人,不也挺早的吗?”钱币冷不丁开口讥讽。 青年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心下还不是乐儿姑娘那盅茶水害的!他临近卯时的时候突然就睡了过去,辰时才醒过来,吃完包子才突然想起来昨晚上交代的事情,心下这事儿大了,那几个铁憨憨还等在衙门里呢!于是迈着小碎步,拎着失了心的包子就往衙门赶。 “哥几个还没吃早点吧?来来来刚出炉的包子,别客气!”南祀如讨好地将包子递给这几个衙役才稍微缓和了一下他们脸上的低气压。 南祀如蹑手蹑脚回到公堂上。 “这包子为什么没馅儿?” “对呀?馅儿呢?” “我瞅瞅……怎么光有皮儿没有馅儿呢?” 众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了高坐公堂的京兆府尹大人,只见他正襟危坐地咳嗽了两声,视线闪躲不暇:“不好意思啊诸位,由于我走得太快了……那豆沙馅吧……它……它掉了……” 于是乎起早贪黑的衙役们的脸色更像是锅底灰了。 此次晨会,南祀如交代了一些案卷上的细节于诸衙役们前去调查,比如那些走失人员的生存情况以及走失家属们的确切证词,但凡能找到当事人的,几乎都被请到了衙门,这一天忙碌下来,几个衙差累得跟沙皮狗似的瘫倒在衙门的门槛上。 “你们说这个京兆府尹到底几个意思?”孔三抱肩问道:“昨晚把我们招去一顿冷嘲热讽的,今天又让我们跑断了腿……他是不是瞧不起咱们这些底层公务人员?” “嗨,哪里有人瞧得起我们?”刘壮壮喘息之际哂笑一声。 “我看啊,他这是没人招唤了!”钱铜冷哼一句:“这太守衙门里会阿谀奉承的都被调到了太守大人府邸去享清福了,剩下的人不是像杨小海那种新来的铁憨憨,就是我们这种没家没当有点办案经验的,你说他除了我们还能找谁?” “阿兄说的有道理!要不咱们罢工算了,不鸟他这劳什子!看他能怎么办!”钱币如是道。 钱铜摇了摇头,“不行,不能罢工,这失踪案不早一天告破,我这连喝花酒都没什么心思了!他娘的越活越像个和尚!” “可是上头亲遣下来的官员哪一个最后不是枉顾性命草草结案回朝的?我看这京兆府尹也一个鸟样!”钱币不满。 “我倒觉得,他还行。”孔三年级最大,他眼中有着某种笃定。 “你可得了吧老孔,这人连着从青楼带回两名女子,还住在太守的别院里,满身的把柄落人家手头上,还行个鸟蛋啊?”钱币鼻孔哼哧。 第六十八章 京兆府尹(十) “老孔你这心也太宽了……”钱铜忍不住附和一句。 “香香楼那情形,许是他故意而为……昨夜的事情,我估摸这个京兆府尹……多半是在试探我们……”孔三仔细回想起了昨晚的情形,大晚上的急召他们过去,就是为了翻翻平时履历讥嘲两句?闲得没事儿干? “这群当官的!一肚子的弯弯绕绕,心脏得跟炭似的!”钱币没好气地啐了声。 “一个两年内能从六品擢升四品的人物,本就不该小觑,更何况,京城官场……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个狼窝,全都是一群为了向上爬尔虞我诈的阴谋家们,有谁真心实意给黔首办过事儿?这个京兆府尹上台之后,为京都颁布的第一道法令就是方田均税法,按照老百姓土地的好坏多少来纳税,使得官僚们无法隐藏自己的土地,你们想想看,这得开罪了多少人?可他就是好端端的从这修罗场里走出来了……没点本事,我还真不信他能活……”老孔掏出腰带里的烟斗,火石“呲呲”作响,他猛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眼圈又说:“这京城啊……是个没有硝烟的战场,能站住脚跟的,哪个不是有脑子的人?” 刘壮壮将手搭在孔三身上,搭话道:“可我听说这个方田均税法原先是由黎王提出的……” “黎王?”钱币听说过曾经的战神荣王,也听说过尚未登基时的新皇封号煜王,这个黎王何许人也? “没怎么听说过吧?”刘壮壮嘿嘿两声,饶是一副‘兄弟你想知道答案就求我呀’的神情。 “赶紧说!从哪冒出的王爷?” “前朝老皇帝的第四个儿子楚辰沭,据说从小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那些个老太医明说过,他活不过二十五,为了保命一直在府邸深居简出,据说他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有治国的大抱负……”刘壮壮寻思:“莫不是京兆府尹大人与那黎王交好?” “你觉得呢?”不同三人的另外一道声线参与进讨论中。 钱氏兄弟二人用力咳嗽两声,孔三拍了拍刘壮壮,示意的眼神飞到了屋檐顶上。 自说自话的人不耐烦:“我觉得?我觉得这个南祀如私下里可没少与楚辰沭往来,说不定二人身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知道背后议论皇族大臣是重罪吗?”那陌生的声线微微翘起。 “切,这话也就咱们自己说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警告你们仨,不准说出去嗷!”刘壮壮锤了锤腿,“这府尹大人忒不是东西了,成天到晚就知道让咱们办事……” “咳咳咳!咳咳咳!”钱铜几欲将肺咳出来。 转过身,“钱大,你怕不是得肺痨了吧?我跟你说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视线落在钱氏兄弟身后那张笑盈盈的脸上时,刘壮壮瞬时被吓的魂飞魄散。 “镬烹,站笼,脑箍,虿盆,炮烙……”青年人玩味地数起指头来。 “大人,您别再吓大壮了,他都快口吐白沫了……”孔三看着躺倒在一旁的刘壮壮,求情道。 “真是不经吓……”南祀如失望地撇撇嘴,望了一眼地平线上的落日,说:“你们兵分两路出发,一路等在衙门半个时辰,若有人来随便找个理由将他拿下,若无人来自首则去东三街捉拿孙包子一家,另一路去城门口布防。” “得令!”孔三与钱氏兄弟二人将刘壮壮扶了起来,四人叩拜领命。 当西垂的太阳没入了地平线中,太守衙门口果然出现了个行色匆匆神色可疑的人,孔三认得他,是孙包子,他按照南祀如的叮嘱随便找了个理由将孙包子扣了下来,城门口也传来了消息,说是捉住了预备逃窜的孙家媳妇。 跪在公堂上的孙包子夫妇二人大吵了一架,随后打了起来,若不是衙役们将他们拉扯开,真怀疑这夫妇二人会把彼此给掐死,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在他们俩这里着实成了百日仇;南祀如一手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一手提起惊堂木重重拍案,闻声,夫妻二人吓愣在原地,拼了命的磕头,大呼冤枉。 “大人!小妇人冤枉啊!”女子哭天喊地,好不可怜,她男人畏畏缩缩跪在一边小声嘀咕着:“跟你说了来自首,非不肯!咱两是共犯,谁也逃不了!” 京兆府尹掏了掏耳朵打了两个呵欠,睨向堂下二人:“冤什么枉?冤什么枉?能不能找点新词?耳朵都快听出老茧来了……”他将孙包子的呈堂证供丢到了妇人的跟前,“你丈夫早已将这几年来你们夫妇二人所犯之罪一五一十交代了个清楚,本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宗旨,孙包子无罪释放,犯妇王式,收监侯审!” 公堂两旁的衙差们听令面面相觑,这也太儿戏了吧? 孙包子惊喜地磕头:“大人英明!大人英明!” “大人!我有话说!”妇人急得两眼发红,恨不得跪爬到案下抱着端坐公堂之人的大腿哭诉。 于是乎这场荒唐至极的夫妻二人相互控诉的场面在他们狺狺争吵中一并将多次贩卖人口的经过悉数呈报堂上,彼此之间你追我赶,恨不得对方下地狱的神情着实看呆了在场的所有人,当中并不包括昏昏欲睡的南祀如。 刀笔吏将夫妇二人喷水壶一样倾倒出的罪状一一罗列,悉数交给了公堂上东倒西歪的青年人,后者懒懒散散瞄了两眼,伸了个懒腰摆摆手:“行了行了别吵吵了,罪状都重复了,来人啊,将他们二人收押起来。” “大人!?”孙包子惊慌喊道:“小民并未像这泼妇一样潜逃!是自觉前来自首的啊!”他的言下之意大概是不相信自己也会被抓起来,他明明是冲着免罪的前提过来的。 “对呀,自首确实可以免去一部分的罪责,可是……你瞅瞅……”青年人故作无奈地晃了晃手中的纸张,“你们夫妻二人所做之事光是陈列下来都快十几条儿了,就算本官给你免去其中一条,那剩下的呢?” “可您白天说过……只要前来自首,所有的罪责都可以免去……”孙包子慌不择口。 衙差们齐刷刷看向南祀如,脸上的表情似是在说:当朝的法律可从来没有一条是这样写的,大人您胡编乱造的本事堪称一绝! 青年人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嘿嘿,我骗你的。” ‘大人!您这脸皮比那老太太全身褶子加起来都要厚啊!’衙役们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聪颖或是奸诈哪个更合适来形容公堂之上的青年人。 待衙差们将二人下押时,南祀如冷冷对犯人道:“你们知道那位被你们一百两卖给香香楼的黄鹂姑娘是谁吗?”面对夫妇二人困惑的神情,青年人嘴角绽开一抹残酷的笑意:“她是本官最珍视之人。” 原本还嚷嚷着大人饶命的犯人突然意识到这是动了太岁头上的土,二人相视半许,方才心灰意冷下来,乖乖被押送了下去。 犯人收监后,京兆府尹脸上的愁色并没有减轻多少,他盯着罪状发起了呆来;这张纸陈列着孙包子夫妇二人明晃晃的罪状,然而却没有一丝线索是有关于人口走失的,换句话说,他们夫妇虽是拐卖人口,那些人却至少好好地存活在某个青楼里,而他之所以会被亲遣至此,则是因为那些失踪人口被发现殒命的案子。 还未等青年从瞎忙活一场的烦恼中走出来,罗宁城太守悻悻到来,他身后跟着一群带刀侍卫,意思非常明显。 身宽体肥的太守视线扫过公堂上的衙役们,遂对南祀如作揖道:“南大人为此案殚精竭虑,下官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青年人一手撑着颞颥,眼梢轻挑:“是啊,太守大人身在其位却想权当个闲云野鹤的远淡志向,也令南某佩服的五体投地。” 太守打哈哈道:“下官生性愚钝,不敢与南大人比肩,用人之处大人还请尽管开口,我太守府上下,但凭调派!”他挥一挥手,“还不上前参拜南大人?”说罢,身后的守卫上前齐齐行礼。 “那就多谢太守大人了。”南祀如眼睛都懒得抬。 男人转身即想遣散衙役们,“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别站在衙门里惹府尹大人厌烦!” 衙役们敢怒不敢言,一个个神情愤懑,方想上前请辞,遥坐公堂之人倦怠开口: “慢着——” “呃……不知南大人还有何吩咐?”太守觑向青年人。 “本官正缺跑腿的,都留着吧。” “可是……”还想再说什么,却又被青年人打断。 “不管怎么样,得竭尽全力的办案不是?”南祀如狡黠一笑,下巴朝着东边点了点,他的此番的意思在太守的理解下来是——“不管怎样,得有个竭尽全力的样子不是?”说到底,还是要做给那大殿上之人看一看的。 太守了然地作揖:“全凭大人吩咐!” 为官者的太极,看得人自然能看懂,看不懂的人也不会一头雾水,反而觉得他们真心实意办事。 回到别院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静悄悄的园林不时传来萧瑟的风声,南祀如走在石桥上,望着这山朦胧月色,心上一阵感慨,就待他出口成诗时,幽幽琴声窜入耳畔。 “这是……云水禅心?”难道乐儿姑娘醒过来了? 踏着琴声跨过曲径,那颗梧桐树下堆满了落叶,石台上的琴无人自响,南祀如见此后背一凉,心下“咕咚咕咚”不免泛起恐慌来,不自主念了句:阿弥陀佛,他悻悻转身当做没听到琴声,却发现脚下似生了根,怎么都迈不动步子。 “我去……不会这么衰遇到鬼打墙了吧?”南祀如深深呼吸,随后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他从一些民间古籍上读到,遇到邪乎的事情时,只要发出响亮的声音就能震退邪祟,然而此时除了脸上火辣辣的疼之外,脚底下的束缚不但没有减轻,身后反而阴森寒冷了起来,不到半许,南祀如竟能看到自己的呼吸在空气中结出了冰渣子。 那是一种不同于冬日的寒冷,周遭的景物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改变,然而青年却觉得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快被冻碎了,内脏亦被那异乎寻常的寒气冻伤,每一寸皮肤连同着汗毛孔都结起了冰,南祀如怀疑自己马上就快变成一座冰雕了。 “天灵灵地灵灵……天灵灵地灵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管他嘴里念的到底是佛门还是术门的口诀,只要有用就是好口诀,从脚心开始蔓延到上半身的寒冷并未有任何改善,反而还在加剧上升的速度。 寒冷使得京兆府尹不得不转动自己的小脑袋瓜思考问题,首先,如果云水禅心是这一切诡异事件线索,那么从香香楼把乐儿姑娘带回来以后就不大正常了……啧……到底是哪里不正常……啊对,她对他下药了……然后就被灵鹊手上的朔方楼圣物给制服了,乐儿姑娘当时的神情是……南祀如迫使自己定神回想昨晚的情景……对!是惊慌……为什么会惊慌呢?朔方楼的圣物大多是辟邪用的,那东西对普通人并没有多大的伤害啊……灵鹊甚至将它当做普通的匕首……乐儿姑娘一个青楼女子为何能识得连他都没见过的朔方楼圣物?且在她晕厥之后,那圣物就不再显灵了,是不是代表着,某种东西已经被驱逐了?那被驱逐的东西,是否就是现在困住他的邪祟?乐儿姑娘的晕厥可以加大这个推理的可能性……云水禅心就是二者之间的联系……然而……他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证明自己的猜想……南祀如对自己翻了个白眼,怒斥自己到底开了个何等荒谬的脑洞,然而当云水禅心再次响起的时候……他选择了死马当活马医的自救,只听男人大喊一声:“你附着在乐儿姑娘身上勾引我不成,现下恼羞成怒想要杀了我吗?!” “想~要~杀~了~我~吗~”南祀如从来不知道,小小的别院竟能发出如同空谷般的回音,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听来却异常的诡谲阴森,就好像是出自另一个口中。 第六十九章 京兆府尹(十一)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来我身边有何目的?”青年人拔高声线为自己壮胆。 “有~何~目~的~”空幽幽的回音渗人无比。 ‘这世上难道真有妖魔鬼怪?’志怪奇谭他不是没看过,心中多是泯笑而过,毕竟历代的志怪小说从某种程度上只是反映了当时劳动阶层或对暴政的控诉或对奇异现象的无知解读罢了,南祀如从不信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的身后诡事,“如果仅仅是为了杀我,你之前又何必大费周章?” 空旷的四周,只有森诡的回音回应青年的困惑。 冗长的叹息穿过夜幕,男人只感觉耳旁好似疾驰一柄长剑,挑起周围入骨的寒流,他甚至能确切地感受到那股看不见的力量正盘旋在他的身边。 “嗖”地一声,一道与昨夜如出一辙的寒光划破诡谧的空气,紧接着灵鹊矫健的身姿如是越过重重云翳的明月,落在不远处的假山上。随之而来青年只感肩上一松,脚下一轻,中府没有了方才的痛楚,负重感与寒冷迅速藏匿进朦胧夜色中。 “咳咳……”南祀如抚了抚“砰砰”直跳的胸口,转睛之际灵鹊一跃到了他身边。 “刚……刚……危……险……”女子将牙白的匕首收回袖中,忧心忡忡的眉宇拧成一股绳。 青年喘着粗气看着灵鹊半晌,扯开话题问:“你既有这般身手,怎在青楼时不反抗她们?” “……她们……给我吃的……”灵鹊小声啭道。 南祀如虚脱坐在石砌阑干上,他不忍心再质问什么,小声道谢:“方才……谢了……”亵衣被冷汗浸湿,现下双脚还不自主抽搐着,说不害怕是假的。 “不……谢……” “对了,你是怎么察觉我有危险的?”每次出现的时机太准时了。 “不是我……是它……”灵鹊抽出匕首,莹莹刀刃似蝉翼,通体泛着银华,给人以说不出的庄肃感,“它……能……感应……不寻常……”匕首似是拥有划开夜幕的力量,灵鹊将其递置青年人跟前:“送……你……” 南祀如一怔,赶忙推辞:“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哪担待的起?” “你……有危险……”灵鹊眉头一皱。 “危险不是被你赶跑了么?”青年坦然一笑,抚上灵鹊的脑袋又道:“灵鹊你记住,这个东西,不仅不能送给我,也不能送给任何人,如果落在坏人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你……是好……人……”女子辩道。 “嗯,我确实是好人。”南祀如挺起胸膛,骄傲地笑了笑。 青年人刚要走,灵鹊拽住了他,欲说还休。 “怎么了?” “危险……没有被……赶跑……”女子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了南祀如眉心处:“它还在……” “你……不带故意吓我的……”闻言,南祀如的汗毛又开始耸立了起来。 灵鹊紧握手中的匕首,眼神不像是在开玩笑,“它……发光的时候……就会有危险……”这句话该这么理解,不是匕首发光会有危险,而是有危险的时候匕首会发出警示的光亮。 乐儿已经昏睡了三天有余,待她再次睁眼睛的时候,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模糊异常,她甚至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香香楼的,记忆碎散不说,没人的时候还会躲在角落旮旯里一个人自说自话……看上去疯疯癫癫。 太守得到消息后想要将其遣送回香香楼,而南祀如却留下了她。 毕竟,这症状与灵鹊太过相似了。 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解释: 世上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它们会在人群中挑选特定的目标附着其上与之共存,以达到某种目的……倘若通过某种外力强制驱出身体后会对作为容器的人体精神力造成极大的伤害?与其说是精神力,倒不如说是记忆,记忆这种东西是由见识,经验,组成的认知能力,它决定人对外界的认识……记忆的消失是否可以假设成两种情况,一种是一旦缚身这种力量就会强行夺去旁人记忆,另一种是它亦具备自己的记忆用以篡改人体容器的行为,强制离开会导致人记忆混乱?一旦倘若这个结论成立,那是不是说明灵鹊曾经也被缚身过? 南祀如咬坏了最后一杆软毫笔,随后将自己如是宣纸一样铺排在案桌上,泄气长叹一声:“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笃笃笃——”敲门声起。 “进来。”青年人瘫软着身体不愿抬头,“有屁快放。” 刘壮壮蹑手蹑脚禀报道:“大人,罗宁郊镇有人声称见到过活的失踪人口。” “别喘气,说完。”南祀如耳朵一竖,怏怏从案上爬了起来。 ‘我千辛万苦跑回来给你禀告消息,丫的连口气都不让我喘?’叫苦不迭的人儿只得继续说:“那人说,失踪回来后的人很奇怪,瞳孔涣散,行为木讷,叫唤也不答应,更是不记得自己是谁,不日……便莫名自杀了。” 南祀如眉头一蹙,还没来得及详问细节,便听门外有人急匆匆喊道: “大人——!大人——?” 钱氏兄弟钱二气喘如牛地跑了进来,连行礼都抛却脑后,“乐儿姑娘被太守给……给……” ‘都什么毛病?’“乐儿姑娘怎么了?”青年人大惊。 “杀了!” “轰隆隆——”南祀如听到了晴天霹雳的声音,他顾不得自己作为引领整个国家风习的儒雅人士,衣冠不整地疾跑了出去。 被留下的二人大眼瞪小眼,刘壮壮先开口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钱币挠挠脑袋:“就刚刚的事儿……” “咱们那太守虽然好逸恶劳,贪图富贵,但好歹是个读书人出身,怎好端端的犯上命案了呢?”刘壮壮纳闷。 “其实也不算是他杀的,他只是想把乐儿姑娘强行带走,谁知那女子誓死不从,‘噗通’一声跳进水里给淹死了……还别说,这娘们当真贞烈的很呐……啧啧啧,可惜了……”钱币在怜惜一叹。 别院池塘上败莲朵朵,一大波衙差围在岸边,南祀如排开人群,只见脑满肠肥的男人正坐在一旁品茗,他跟前是盖着白布的尸体,见京兆府尹匆匆到场,他连忙上前作揖:“惊扰到南大人,下官真是惶恐之至啊!” 南祀如错开身径直朝着尸体走去,他屏住呼吸掀开白布,攥住白布的手伴随着定睛的视线渐稀泛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南祀如厉问。 “回南大人,下官看乐儿姑娘这几日疯疯癫癫,神神叨叨,跟在您的身边有辱斯文,便想将她送回香香楼,哪知她竟投河自尽,着实令在下诧异至极啊……”太守从袖口中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额上的虚汗。 ‘一条人命,换来的也不过是旁人的一句诧异之至……’青年人苦笑两声,将怫然藏匿心田,是了,所谓人命,从来都是这样随口一道,或沦为旁人眼中的笑柄。 …… “你看他,那个穷书生,我跟你说啊,他母亲就是那个被浸猪笼的荡妇!” “哎呦,这小伙子看起来规规矩矩的,没想到他母亲是那种人?” “谁知道他呢?不知道骨子里是不是跟他老娘一样是个下贱货!”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他老子死得早,我估摸着是被他老婆给气死的!” “说不定他就不是他那死鬼爹的种!” “快快快,离他远一点!别沾了晦气!” 哪怕只是单纯的走在路上,都是天大的罪过。 那年开春,南宣迟第三次前往乡试的路上,他想着倘若这次再不过,便随了母亲一块去,既然乡里乡亲们都爱看热闹,索性就让这个热闹遗臭万年好了。人之命途就是这般荒唐可笑,当他再也不抱希望的时候,却恰恰获得了头甲。 然而又能怎么样呢? 他的头衔不过是从那‘荡妇的儿子’变成了‘不配做官的人’ …… “南大人……南大人?”太守伸手在青年眼前晃了晃。 南祀如飘散的思绪渐稀回拢,涣散的目光凝聚在太守满是讨好腻笑的脸上,他垂下眼帘,冷冷道:“南某并未觉得乐儿姑娘有辱斯文,倒是多谢太守大人的……‘关切’了……” “诶,下官也是好心办了坏事,还请南大人见谅!”太守老于世故,一句话‘好心办坏事’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道了歉,也撇了责任。 青年人目光掠过这具再无声息的尸体,心下百十来个无奈,乐儿姑娘是有关于那神秘力量最直接的人证,线索难道就这么断了吗? 一阵悠扬的琴声不知从何处飘忽而来,南祀如闻声大惊,却不见周遭的人有任何的反应,他问道:“太守大人,可曾听到什么熟悉的声音?” 前者一头雾水地环视周围,遂听一阵悠扬的曲调后大惊失色道:“这这这是……乐儿姑娘那日所弹之曲……”大腹便便之人被吓得脸色苍白,他躲在了一群不明所以的衙役身后。 青年人想起那日夜里灵鹊说的话:“危险没有被赶跑,它还在。” 还在这座别院之中吗? “给我拿把琴来。” “是!” 南祀如抱着琴踱步至别院那颗黄叶飒飒的梧桐树下。 声音便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跟在青年身后的一众人等个个面色煞白,见了鬼似的朝后退步,太守躲在衙役们的身后,遥望那颗梧桐树落叶纷纷,树下仿若端坐着抚琴的乐儿姑娘,他怀疑自己是否花了眼,用力扭了扭惺忪的眼睛,空荡荡的树下除了那盏孤寂的琴,别无他物。 孔三凝视这诡异的一幕不敢出声,他习惯性地嘬嘴,若不是太守在这儿,他早就掏出烟斗猛地抽上几大口来缓解此刻的紧张,办案多年,他从未见过如此诡谲之事。 青年人朝声源走去,孔三上前拦住了他。 “大人……请三思……” 京兆府尹兼太予乐令的南宣迟浅笑地摇摇头,他非视死如归,而是知道此事终得有个了结。 每靠近梧桐一步,那凄怨的琴声如是有形的刀刃割在身上。 南祀如距离那盏被掩在落叶里的孤琴不到一丈的距离盘腿坐了下下,将怀中的古琴放置在双腿之上,随后抬手按在琴弦上,绵长的叹息声后,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拨动琴弦。 不同于孤琴幽怨凄楚的琴声,南祀如触碰琴弦的一瞬间,响喝行云的琴声顿时掩住了孤琴的萧瑟,他手中婉转的音调虽与之相同,却完全包含着另一番意境。 《云水禅心》 云翳寄情,流水潺潺,是身处自然的澄明,无关风月,无关人情,但求一颗自在的心。 南祀如眼前忽地百般变化,忽而高山流水,忽而云烟缥缈,有时竹林幽幽,有时青草茵茵,画面最终定格在暮霭沉沉的深秋,一名女子被养父卖进了青楼里,她拼命哭嚷挣扎,却只能看着父亲掂着沉甸甸的银两离开了,后来的她成了庭楼的头牌,在她最为风光的那年遇见了一名书生,那书生翩翩风流,儒雅多情,二人很快陷入了爱河……南祀如在见到书生时有些恍惚,那明晃晃的小胡子,与自己唇上的这两撇还真是判若一人……继续看下去,情到深处时,头牌本想献身于那书生,然书生却恪守君子之礼,始终不愿触及那条底线,几月之后,书生奉家中媒妁之言成立亲,便再未曾去过青楼,这本是一个相忘而终的结局,奈何女子却错付了一生的情痴。 为伊消得人憔悴,结局的最后,是一尺白绫。 南祀如想起了乐儿生前表现出的那几番执拗…… 靡靡之音戛然而止,青年竟能看到一团湛蓝的光漂浮在梧桐树下,那光渐渐化作人形,恍惚间那名女子从中走来,她看向青年的眼神中缀满了相思之苦,她道:“此曲是他所喜……而我满腔情爱,又怎参得透禅心……” 南祀如一愣。 从遥远的记忆里回过神,“谢谢你……似极了他……这几日……打扰了……”女子微微欠身,随后身体又化作了一团湛蓝色的光芒,秋风吹过,散作零星的光点芥粒,消失了干净。 第七十章 拌川 ‘罗宁城失的那些踪人口与你有关吗?’青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开口问话,只能僵直在原地闷声挣扎。 “等等——!”一阵天旋地转后,男人猛地睁开眼睛,一圈人紧张兮兮地围绕着他打量。 “府尹大人!?您感觉怎么样?”孔三扶着南祀如摇摇欲坠的身子,忧心忡忡。 “快……快……”京兆府尹一把拉住孔三的手:“快去查……香香楼历年来可有自缢的花魁!” “是!” 仲秋团圆佳节,玉蟾摇挂天幕,洁白无瑕。 “师父……师父……” “师弟!别吵啦!师父憩着呢,要是把他老人家吵醒了,咱两都得罚站!” 一名垂髫孩童拉住了另一名喧哗的稚子,比了个嘘声。 二人转而小声议论起来,“师哥师哥,我在遥守镜里看到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 “遥守镜是师父用来观测所造各类法器现世动向的成像灵器……”说白了就是——因灵器强大,为确保使用者不会出现意外情况而设置的监察功能,能在千里之外监视各种灵修法器百丈之内发生的各种事情……“快说,你看到什么了?” 稚子努努嘴:“我在‘噬骨’的遥守镜画面里看到了一个普通人,他身上没有半点灵修,但他却能感知到怨的存在……还能跟怨沟通呢……你说奇不奇怪?” 垂髫孩童露出与前者一样困惑的表情来,他费尽脑力思考半晌,揣测道:“师父说过,有些人天生具备感知万物的能力,这与他们身上有没有灵修无关……算是人类中的异类吧?” “可是师父也说过,倘若不具备灵修便不能抵挡怨梓,枉自与怨接触会感染怨梓,轻者倒霉,重者暴毙……我担心……”稚子吮着拇指讷讷道。 “放心啦,你看到的可是‘噬骨’的遥守镜诶!有灵鹊姑姑在,一定没有问题的!” “可是灵鹊姑姑傻了呀……”小稚子嘟囔道。 “呃……我忘了这茬了……哎呀,这事儿你就别管啦,师父成天怎么教导我们的?”垂髫孩童沉起声调来学的有模有样:“人世百态,自有天命,此消彼长,无须挂怀。” “……嗯……可是师父还说过:尽力而为,不枉此生……假如一切都归于天地大道,人便可以不作为,不努力了吗?” “哎呀师弟,你怎么老跟我唱反调啊!”孩童发现自己居然说不过刚入门几天的师弟,面子上着实挂不住,“为人者,有所为有所不为!懂嘛你!小不点!” “哼,大人们就是奇怪!把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归为天道,想做的事情又盼着人定胜天!总有理由,总是欺瞒!”稚子小嘴巴撅得高高的,气鼓鼓地跑开了。 垂髫孩童挠挠头,回过头却发现凉亭中早没有了师父的踪影。 “师父!?”小家伙到处寻找:“师父你去哪里啦?”整个园林找了一圈,就好像之前倚在凉亭阑干上休息的只是幻影罢了,那白衣飘飘的男子从一开始就未出现似的,“师父总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做事全凭自己的心情……不跟弟子说一声就离开了!任性!哼!”守着师父的痴心弟子不开心了,嘴里咕哝个没完。 负责监察遥守镜中异象的稚子怀着半分困惑半分气愤回到了自己的岗位,这小小的监察室里挂满了形状不一的铜镜,它们一对一连接着师父制造出的灵器,各色的画面上演着各色的世态,有时候想想师父也挺狡猾的,足不出户便能知晓人世现状,正想着呢,迎头撞上驻足于其中一盏遥守镜前的白衣男子。 稚子痛呼一声捂住鼻子,他抬起头刚要发作,这才发现眼前人是自己那神出鬼没的师父,不予置信:“师父!?您怎么在这儿?” 男子俊拔萧肃,如是皎皎明月,又似秋露寒霜,他用眼神示意稚子看向‘噬骨’的遥守镜,遂淡淡开口:“方才所报,可是此人?” 画面中的小胡子青年人一贯的促狭神情,稚子点头如捣蒜,“没错师父,就是他!他可厉害了,白天的时候对着梧桐树下的怨弹琴,通过琴声,那怨竟然能跟他灵识相通……” 男子微垂眼帘,他本是话极少的人,那人离去后他更是能数日无言,就在他打算一如既往的缄默时,稚子细嫩的小手攥了上来: “师父,师父,您能救救他吗?” “……”视线略过小家伙粉扑扑的脸庞,男子倏忽开口“为何?” “灵鹊姑姑说他是个好人!” 男子抬眸再次看进遥守镜的画面里,摇了摇头:“太过聪颖之人如快刀斩棘。” 稚子闪扑扑的大眼睛眨巴两下,脑袋歪了歪:“什么意思啊?师父?” “你以后会懂。” “我以后会懂?可是人家现在就想明白呀!”见男子转身即走,小家伙又问道,“师父师父,那我们还救他吗?”话刚出口之际,空荡荡的监察室里便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小家伙愣怔在原地,大喊道:“师父总是这样——!” 轶城外一座庭院内,高耸入云的老槐上颓然多了一道清影,他伫立在粗壮的枝干之上,抚摸着槐树干皱的裂纹,伸出手微微一挥,手掌心悬浮小小的铜镜,铜镜上的画面是一处张灯结彩的繁华之地,来往络绎不绝的客商们或牵着骆驼,或推着贩车,平日里的稀罕物件在他们手上如数家珍,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脸上沾染着喜庆,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灯笼,见面便打招呼“中秋团圆”“阖家欢乐”的祝贺词。 “初五——!”铜镜画面中钻出女扮男装之人,她兴奋朝不远处的少年挥手。 “红坟你慢些……”少年被一大波涌来的人潮冲向了更远的距离。 红坟眼看着后者被淹没在人群里,忙不迭上前拉住了他:“我说,你平时不是走的挺快的么?今天怎么跟个老太太似的?” “……”少年很想解释并不是他走的慢,而是红坟走的太快了,这摩肩擦踵的环境里,随时得注意礼让,然而红坟却不管不顾如是走在平壤大道上浑然不觉撞到了别人,哪个被她撞到的人不是停留在原地痛呼揉肩?他一边跟在身后替她道歉,一边防着被人群冲散,才叫一个叫苦不迭。 “干嘛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来来来,开心点!今天可是中秋节耶!”红坟伸出两根食指挑起少年嘴角的弧度,“笑一个笑一个!” 初五拍掉女子的手,眉头紧蹙道:“红坟,我们……”是来找人的……少年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此佳节之日打扰红坟的兴致,但论开心,他是怎么都开心不了的。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红坟摆摆手,神情耷拉了下来,她何尝不想找人?又不是没认真寻找?在确认她们都还活着的情况下已是大幸,为何不能途中快快乐乐的寻找踪迹?而非得提心吊胆沉默寡言?难道那样才符合面对重要之人离去后的情感表达?于初五来说,宸儿很重要,灵鹊于她不也同样很重要吗?面对失去灵智的灵鹊,红坟愧疚难耐,一想到以后再也没法看到她的小鹊儿,更是急的上蹿下跳,恨不得立马蹦到她的身边去,然而,红坟却没有办法像初五一样一直维持在失去的情感状态里整日郁郁寡欢。 她凝望进少年失意的瞳孔里,温柔道:“首先呢,我们已经全力以赴了,马车丢失并非我们的过错,我们无法寻找到沾染她们气味的物件,你那珠花也尽是焦味,所以穷奇也并无办法,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你选择背负所有的责任我并不置喙什么,但是你想想,宸儿在你身边时,她最喜欢看你怎样的状态呢?是成天愁眉苦脸吗?愁眉苦脸除了苦了你自己,能换来什么实质性的结果吗?” 闻言,初五愣怔在原地小半晌,遂苦笑:“你说的对。” 红坟拍了拍他的肩,鼓励道:“中秋快乐,我们四个会再次团圆的。” 少年许久未曾露出笑颜,此时唇角倏忽绽开一抹轻柔的弧度,小小的虎牙迫不及待钻出脑袋来,为他的笑容缀上点点爽朗,竟像个小太阳似的照亮了红坟的视线,他柔声应:“中秋快乐。”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呐……真狡猾啊……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牢骚,这一笑全忘光了……’红坟暗搓搓地腹诽少年过分美好的笑容,她轻咳两声:“去吃东西吧,我饿了。” 初五掂了掂腰间的盘缠,几枚铜钱突兀的碰撞声听得他略感窘迫,他刚想拦住红坟,前者早就脚底抹油跐到了一处面店前朝他招手。 ‘她也知道盘缠不多了……’对于红坟没有选择昂贵酒楼,初五露出老父甚慰的表情,他迎上前去,欣慰的表情瞬时化为咋舌,所有的盘缠也不过勉强能支付摊位招牌上标明的最便宜的拌川面。 “老板,两碗辣油拌川!”红坟闻着油滋滋的香气难耐五脏庙的呐喊。 “等等!一碗!”初五赶忙纠正。 迎客的小二疑惑道:“二位只吃一碗面?” “两碗……”红坟比了个收拾。 “一碗!”初五抱肩闭眼,坚定不移。 “呃……好吧……一碗……”毕竟财政大权在少年身上,红坟吸溜口水,面对小二的质疑,点点头。“喂!”红坟一把揽过比自己高一头个的少年人,铁臂压制:“什么情况!?” “我不饿。”少年撇开视线,冷冷清清地说。 还别说,这么乍眼一看还真像个辟谷多年的修灵人,红坟嚼了嚼口中的空气,“好吧……那我自己吃咯……” 热腾腾都得拌川面被端了上来,葱香诱人,油泼滋滋,红坟“哧溜”一声,吸了一大口,烫得她面色赤红,直呼“辣辣辣——烫烫烫——” 虽然红坟的吃相极端不雅,时常还能引起身旁客人的围观,有些母亲教育自己的孩童,千万别学那位狼吞虎咽的大姐姐,吃饭必须细嚼慢咽什么的,然而就这样看上去,任谁都会觉得食欲大开,坐在她对面的初五揉了揉“咕噜噜”直叫的肚子,视线瞥向别处。 “惹真不食咩?”‘你真不吃吗?’红坟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一大碗拌川,口中食物尚未咽下去,见少年脸上有些苍白,担忧地问。 油渍满嘴真是不雅观,嘴角还沾了颗肉粒,少年失笑着下意识帮她擦拭嘴角,红坟瞅见少年指腹上的肉粒,本着绝不浪费的精神,眼疾嘴快一口将少年的食指给吞进了嘴里。 ‘原来她的舌头这么柔软……等等,我在想什么——!?’少年惊慌失措之余突然感到手指一阵剧痛,回过神来时,才发觉是红坟咬了他,他即刻将手指拔了出来,“啵”的一声,还残留了些血渍在前者的唇边,初五瞠目结舌看了看自己最初好心好意帮她拭渍的手指,上边开了个不深不浅的小口子,又看了看愧疚难当的红坟,恍惚间似乎能看到她折叠的飞机耳,和可怜兮兮的狗狗眼…… “对不起!对不起初五!”红坟眼中氤氲涟漪一同泛了出来,她双手合十,“太香了,我就……没控制住!呜呜呜呜——对不起——!原谅我!” 与其说她在道歉,不如说解析她隐藏当中的意思——我没吃饱! 少年人扶额,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一边给自己止血一边叹息道:“走吧,天色不早了。”随后,从腰间掏出了四文钱。 “是啊,面是四文钱,碗筷费用另外加钱。”小二蹲下身指了指招牌最下面的一行几乎看不到的小字:碗筷服务费一文钱。 周围的人向红坟投去了看热闹的目光,少年听不到他们私下讨论的声音,只看到他们朝着红坟与自己指指点点,初五紧握双拳。 红坟的听力可以捕捉常人远距离微乎其微的议论,“这两个人,连碗面都吃不起。”“估摸着不是咱本地人吧……”“太丢人了,这大庭广众的给不出钱……”“一文钱都给不起,这也太寒酸了吧!” 第七十一章 昆仑裂冰玉 万怨之祖蹙眉环视四周,“一文钱……”视线最终落在初五的脸上,‘一文钱而已,初五若有,一定会拿出来的,即便是吃亏……我真是笨,怎么不提前问问他还剩多少盘缠……’ 两个穷乡僻壤出来的人付不起面钱,小二咄咄逼人,这一刻,那些端坐在一旁吃面的人们,仿若成了帮凶。 “这个给你。”红坟摘下腰上似蝉蛹状的小碎玉,这是无忱曾经赠她的小玩意儿,说是能助她提升灵修输出时的准确性。 “红坟!?”初五拦住了女子。 红坟对少年笑了笑:“抱歉啊,初五,是我太任性了,明明知道咱们俩盘缠不多了还想吃东西……” “我……”初五眉宇眉心的川字痕很深。 小二将抹布甩在肩头,喜笑颜开地接过碎玉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根筷子打断了他的动作,遂闻一声深沉磁性的嗓音响起:“慢着——” 这是一种具备很强穿透力的声音,翻山越岭也不会消匿似的,排开一众围观的百姓,一位玄色衣着打扮的男人映入眼帘,他华冠竖顶,上一枚羊脂白玉寒光肆意,好似头狼在暗夜中展露出的森森眼白,此人以稳健的步调靠近时,能明显感受到来自他周身的压迫感,他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浑身散发着此八百里开外爷最牛的强大气场,红坟有些纳闷,原来这世界上真的存在不怒自威的人,一种连她都不得不跟着束手束脚的强大压力令她颓生出一些叛逆的心理来。 “他们的一文钱,我来付。”男子朝身后抬了抬手,他那广袖间腾舞的金丝绣彰显着他不凡的身份,然而如此低调的打扮,似乎又想刻意隐瞒什么,红坟打量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威严气场,心中一再为他排铺显赫地位。 小二的眼神明显黯淡了很多,要知道碎玉虽是玉中的残次品,但好歹也能卖些钱,价值远超一枚小小铜钱,他悻悻接过男人身后仆人递上来的铜钱,嘴里碎碎念叨:这年头好人可真多,没事管这种闲事…… “洛福,我朝经商律例中可有私收服务费的性质定义?”男子面无表情转过头问道。 “回禀老爷,暂未有相关定义。”小宦欠身回道。 前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神情有些复杂。 “回去之后,召集……”玄衣男子示意后者附耳,命令还没下达一半,突感肩头一重。 “谢啦!公子!”红坟没掌控好力道,也不知自己落下的手掌是否带着蛮劲,她露出两排大白牙,憨笑着朝这位好心人道谢。 “大胆!?你竟敢——!”小宦脸色突变,指着红坟鼻子吼道。 玄衣男子眉头微蹙,他微微摇头示意小宦不要一惊一乍,随后打量起这位手劲惊人的少年,他明眸皓齿,分外清秀,就是个头较之一般男性要矮上一些,男子在心里组织了好一会儿的语言,“小事一桩,不必言谢。” “此事不小。”红坟嘴角一挑,与身旁的初五换了个眼神,“你救了我们!就是我们的大恩人!不过……我们没钱请恩人你吃饭了,毕竟已身无分文……捉襟见肘……穷途末路……两手空空……了。” 初五眼睛瞠了瞠,乍一听红坟这道谢的意味怎耐人寻味了起来?难道说……她不会……细思极恐时,她果然厚着脸皮继续对男人说: “公子,我看您身份不凡,又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心人……”女子递上小玉碎,“我把我传家宝压您这儿,要不……您好人做到底……借咱点钱呗?”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男人瞅着她略显谄媚的假意笑容,一时失了言,与其说无言以对,倒不如说不知该怎么应付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 ‘她居然向自己的恩人借钱啊喂!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啊喂!’小二下巴掉到了递上,手头上刚收上来的铜钱也不知滚到了何处。 众人见此闹剧发生了神展开,不由地为这位好心人捏了一把汗。 “你这无赖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你面前站着的人是谁!?”小宦忍不住上前推了一把红坟,没想到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人稳如老松一般,作用力反作用到了自己身上,宦人朝后趔趄两步,瞬时炸毛大怒:“你给我松开!” “啧,无赖……”红坟扣了扣耳朵,冷冷瞥了一眼小宦,“你见过哪家无赖抵押贷款的?对不起,这名词超前了,咳咳,你见过有无赖是借钱的吗?”女子晃了晃手中的碎玉:“瞪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我把传家宝压你们这儿了!” 初五在一旁持续石化中…… “谁稀罕你这破碎玉!宫里……” “洛福——!”男子厉声叱喝小宦。 后者怏怏一怂,颤颤巍巍作揖:“洛福知错……还请老爷责罚……” 玄衣男子揉了揉颞颥,不就是钱嘛?这玩意儿他多的是,“多少?” ‘有戏!’红坟咧咧嘴,食指在男人跟前晃了晃:“一百两!” 小宦不情不愿地递上银票,罚站似的恭恭敬敬守在一旁再不敢多言。 “谢谢您咧!大老爷您好人有好报,您大人有大量,您吃喝拉撒吃嘛嘛嘛香!”红坟贱兮兮地将银票塞进胸口,随后将碎玉交到了男子手上,不忘吹嘘自己这蝉蛹玉:“大人您千万别小看了这枚小碎玉,它能辟邪祟,让您交好运,发大财!总之就是想什么来什么!” ‘信你才有鬼咧!你个小痞子坏得很!倘若真如你说的,那你自己又怎会落到如此田地!?’小二在后边儿一边找滚落的铜钱一边腹诽。 男子此刻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来应付这种场面,只得顺势接过女子推置到他跟前的碎玉,随意塞进腰间,遂冷冷道:“可以松开了吗?”他实在不愿与人多接触,这场交易到底是因为落在自己肩上的力道足够碾碎他的肩胛骨,明晃晃的就是一场威胁。 他该带些侍卫出来的,有些后悔。 转而一想,跟前这少年天生蛮力,也许是个人才也说不定? 红坟闻言,下意识松开了他,心上浮现出一种“我怎么不由自主执行起他命令来了……”,都怪这过分强大的气场,竟盖了她这万怨之祖!还真是丢人! 怨祖大人谀媚地替男子拍了拍肩,“嘿嘿嘿,松开啦松开啦!不好意思!”嚯,这玄袍的缎料也太好了吧?光是触在他肩上都舒舒服服的……要穿起来岂不是更爽?某位轶城前花魁本以为自己眼界够开阔了,没想到刚到京城,这里天外有天的繁花似锦,着实把她这散发着浓郁乡间气息的土包子蒸得透透的。 玄衣男子眉梢微搐,揉了揉红肿的肩,心下再次发誓以后出门一定多带些高手出来,他瞄了一眼少年人:“你手上气力不错,嗟来之食终会殆尽,找份正经差事做做方为正道。” 什么什么什么?这男人从头到尾都被无理对待,居然还能心宽到来劝解待他无理之人到如此地步?红坟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眉梢一动:“什么差事?” “城门告示第三榜。”男子并未直接回答红坟的话,只给了她一个提示;语毕后,转身即走,跟在他身后的小宦对红坟做了个唾弃的表情,匆匆跟了上去。 街道上人来人往,出于某种好奇,男子掏出了玉带隙间的蝉蛹小碎玉,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有什么人在某处偷窥他似的。 捏着蝉蛹玉在烛灯下看了看,它竟不受其他任何光源的影响在百家灯火前也依旧保持着自身通体的柔白,在某个角度上看,它就像忽然藏匿进周遭的环境中似的,只能看到当中裂纹却察觉不到它本身。 “皇上……这碎玉根本就不值一百两银子……回头,洛福派人替您出了这口恶气!”小宦跟在男子身后一个劲的咬牙切齿。 男子纤长的手轻轻描绘着蝉蛹碎玉的纹路,淡笑一声,“这枚小小的碎玉,能换三座城池。” 来自昆仑山巅的裂冰玉,是极为难得的稀世珍宝,男子一直在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直到那些裂冰纹在灯火下如是会动一般,仿若能将空气也冻裂,当中纹理朝四处扩散,好不惊奇。 一般人很难对这种碎玉看得上眼,若不是他是坐拥天下珍宝的帝王,怕也会眼拙于此与普通人一样将裂冰碎玉认做无用的碎玉。 闻言,小宦如遭雷劈似的愣怔在原地,支支吾吾:“不……不会吧……”方意识到自己置喙了高高在上的帝王,赶忙下跪:“皇上赎罪!方才是小的一时震惊脱口而出的!小的没见识!小的土包子!” 前者视线冷冷掠过,“起来吧。” “谢皇上!” “……” “谢老爷大恩!” 真是个没眼力界儿的小宦,男人忽地有些想念孔近侍了,他拥有与自己相似的审美格调,当然,不外乎是为了阿谀奉承,但他多少有些真知灼见雨当中,也会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来,然而……经过上一次乱党余孽的追捕任务后,他从边陲轶城归来,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尤是不能看到红衣女子,否则一定会被吓得屁滚尿流,他曾去探视过他几次,癫疯了的孔近侍口中不停的呓语:‘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不关我的事,不要来找我!红姑娘!红姑娘!我错了!’ 到底是经历了何种恐怖的事情,能将人给活活吓疯了? 以往抓捕乱党余孽的任务几乎都能完美执行,为何那次轶城不仅折损了他的左膀右臂,怎还烧了名动天下的大寺庙?身处京城皇宫的帝王百思不得其解……细细想来,孔近侍的结局还算好的,而太监总管李公公便没有那么好运了,他是个佛学爱好者,在一次前往国寺的途中突然要求下轿,含糊其辞说是为表诚心必须徒步跪拜至国寺,谁知道呢,最后到国寺大佛前,竟活生生把自己脑袋给磕爆暴毙身亡了…… 小小的轶城,为何会如此诡异? 轶城的月,似乎比京城的还要大,还要圆,却无比清冷孤寂。 站在高耸槐树上的淡泊身影将手中的遥守镜收了起来,遥望这轮洁白无瑕的圆月,叹息声涌入秋风之中,吹起瑟瑟的树影;周围的草木映照着秋日的凄冷,这颗粗壮的槐树却独得日月恩宠,葳蕤茂盛好似生了个灵性,它婆娑的青叶围绕在孤寂的男子身旁,宛若在陪伴他,“沙沙”声仿佛安慰的低语。 “原来,你也有思念的人……”男子倦怠的声线响起,比风声还要疏朗。 无忱一直以为自己会同自己的法号一样,无情,无念,无爱。 甚至有的时候他会觉得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修道,制作那些灵器与开发道门术法于他来说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有时候连自己都会讶异于对此类事情的轻车熟路,就好像他便是为此而生的。 他创造灵器的初衷,从来不是为了降妖伏魔,或镇宅辟邪,而是想让一人能在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灵修时多少轻松一些,毕竟世上很难再找出比她还笨的学生来。 许缨是个天才,无论是哪方面。 所以他不懂体谅旁人的平庸,从小就养成了孤僻的性子,不仅仅是同龄人,就连那些大人、术门中人也并没有能与之相媲之人,宁安寺的此尘小和尚是唯一一个能理解他心中所想并愿意站在他身边的人,然而那时候的他图有思考能力,却手无缚鸡之力。 钟山,自古有之,只是各有记载,都匿藏在不同的地理位置,百般艰辛见到那个千年不出世的女人时,他是失望的。 刚愎自用到令人发指。 傲慢,刻薄,自负,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罢了,这是无忱对她最初的印象,然而后来才慢慢感觉到她身上与自己有着共同的地方——孤独。 其实她敏感,胆怯,警觉,像个抱着一巢穴松果却还草木皆兵的松鼠。 她演绎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藏匿自己渴望热闹的心,她活着的岁月实在太过久远,久到人世已沧海桑田,久到身上还残留着千年前的意识形态,古老的祭祀大巫服已被时间灼坏,她却还视若珍宝。 还记得她独坐深洞中,幽长的叹息声伴着空洞的回音,她开口的第一句便问他:“小东西,我问你,涿鹿一战……九黎君可是败了?” 第七十二章 中秋月圆 “回仙人话,上古圣战,九黎之君大败。” “是嘛……他败了啊……”长时间都得静默后,女人“咯咯”大笑了起来:“我就说嘛,他赢不了!手底下都是群什么臭芝麻烂虾!” 对于这位万怨之祖的外表,初备审美的总角少年并未觉得多惊艳。 毕竟,她脏兮兮的,一点儿也没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脱俗与仙人该具备的仙风道骨,反而像个神经不大正常的逃荒者。 其实她很单纯,单纯到三言两语就能激起她对世俗的好奇,也很蠢笨,这种蠢笨多出自于盲目自信,对于人类的不屑一顾让她觉得根本没有怀疑他的必要。 将她从梅林中带出来,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情,几个故事,几句誓言罢了。 对她的在意,多半是出自于对力量的追求。 起初,他也是这样骗自己的。 摇曳的树影借着月光投影在手掌心上,无忱这才分辨出心口泛起的淡淡烦闷以及脑海中突然窜出有关她的点点滴滴到底来自于何处,自己这是在生气吗?昆仑裂冰蝉蛹玉,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他在其中注入了一些炼化的灵修,用于加强红坟灵修输出的精准度,自从她当上了花魁,便极少回许府了,那时候的无忱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目的创造了遥守镜,待那铜镜中第一次显现出她的笑脸时,他竟也对着遥守镜勾起了唇角。 意义这种东西,是人才有的,倘若当事人无法察觉,那么即便是一文钱也能舍弃掉如此珍宝,是的,仅仅是一百两外加一文钱罢了,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信物,在她手中也抵不过一碗面钱。 无忱嗤笑一声,戚戚冷冷,她不就是这种人么?世人眼中的珍贵在她眼中从来连粪土都不及,可明明知道她生性如此,为何自己还会怫然呢? 勘不破此等红尘俗事,到底是修为不够啊…… 男子在掌心凝聚出一团灵修,灵修在黑夜里散发出淡橙色的光芒,他清冷的脸颊被映衬出暖意,“溟橙太虚境……已是凡人灵识能修达的最高境界了么……”他尝试着突破,但始终无法再近一步,人们口中常述的散仙,地仙,基本就是他现下这样的状态。 实际上并不存在什么位列仙班之说,更没有所谓的九重天;弥纶太虚什么的,更像是一个天大的谎言,无忱唯一看到的真相便是轮回门。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仿佛能吸收掉所有的光芒,身死后的人们灵识化作一团光朝着那黑洞飞过去,然后销声匿迹,没有地府,没有仙界,一切都如同宇宙一样,乌虚缥缈得令人绝望。 所谓天道,只是人们常说的冥冥之中。 所谓轮回,便是通过漫长的黑暗洗礼,忘却一切然后重生,开启一段与前世毫无瓜葛,毫无联系的新的开始,灵识在黑暗中不断的分裂,融合,寻不得往日的一点一滴。 无忱自打懂事以后就再也没有哭过了,包括母亲去世的那天,他始终坚信待自己踏上修灵之路后有朝一日一定能再次见到母亲,但当他进入不灭灵的溟橙境后,才在那巨大无比的黑洞前,颓然跪地,哭得像个孩子。 人死后,什么都不剩了。 所谓的丧葬,不过就是活着的人对自己的欺骗而已。 人类啊,之所以衍生出如此灿烂的文明,不过是掌握了各类欺骗的本事罢了。 你欺我,我瞒你,有时候连自己都骗,骗得那么心甘情愿,就好像只要相信,就会真的存在一样。 那么怨这类现象的存在,到底是因为什么呢?作为天地间诞生出的第一缕怨的万怨之祖,生前又经历了什么呢?她的存在,仿佛是对这冥冥天道的逆向解读,明明是对天道的忤逆,明明是不被容许的生物,可她偏偏就存在了这么多年;甚至因为她的出现,世间多了一种存在形式——怨。 怨是人类灵识对此世的执念构成的,身死后不愿应轮回门的召唤强行留在人世,残留人生前的记忆,能在一定范围内造成杀伤力,肉眼无法观其本身,却能以另一种形式感知到,比如寒冷,或是走霉运。人类总会为超乎出自己认知之外的东西冠以特殊的词汇去形容,比如,妖鬼魔神这种字眼。不光是人类,但凡具备灵识的物种都可因执念而产生怨,并且以不同的形式被感知到,比如精怪,孽障,魔鬼。 无忱查阅过很多古往今来的典籍以及流传在百姓们口头上的传说,当中有很多与志怪小说所吻合的地方,其中也不乏对红坟这个万怨之祖的描绘,说她力大如牛,形似猛兽,声如婴啼,所住之地有瘴气能致幻,往来的行人都会被她吃掉之类的……力气大是真的,别的嘛,大概也是将一众琐碎的意象编织到一个人身上好方便后事认知而已,这就涉及到文化传播的复杂性,有的东西追根究底根本就是两回事,然而为了方便记忆,大家伙更愿意把一些重复性,相似性的东西融合在一个记忆符号里。 可她到底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呢?无忱对于这个问题也曾付出过大量的心思,通过曾经在钟山洞口的她询他的问题中,他推断出红坟诞生的年代至少是在上古圣战之前,那是奠定华夏文明之争的时候……无忱推测过红坟应是东夷部落的大巫,负责战前祭祀,然而她那粗线条的个性却又完全不适合这种工作……要知道上古祭祀可是族中最神圣的职业,权利与部族首领是同等的,非心思细腻,眼光卓越者不可担,就她……还不得灭族啊…… 想及于此,男人忽地笑出了声,他遥望明月,“修灵人切忌胡思乱想,今夜我却屡屡犯戒。”他轻抚一旁的槐树干,叹道:“你逞她一滴血而茁壮,靠近你,倒令我满脑子都是她……” 树叶无风自摇,仿佛在说:“不要乱甩锅啊喂!我就是颗粗壮的树而已啊喂!你就是太想她了才踩着我看月亮的啊喂!话说你有没有同情心啊!你把人家手臂给踩疼了啊喂!” 一阵风袭过,树干上冷冷清清,早已没了那抹借着月光思念成疾的身影。 ※ 中秋佳节,举国欢腾,上至京城,下至周边的小都城,罗宁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潮涌动,摊贩们叫唤着节日折扣,孩子们拿着兔子灯你追我赶,大人们享受一年之中难得的团圆,酒楼门庭若市,座无虚席。 人群中走来几位颓然的衙役,他们脸上写满了疲惫。 “为什么我们中秋节都不放假……还得苦逼的查案呢?”钱氏兄弟二人之中的弟弟望着身旁你侬我侬的小情侣,心头一阵酸溜。 “最可气的是衙门里其他人,尤其是太守府里的那些个同僚们,全都放假三天回去抱老婆逗孩子了……留下咱们五个……”刘壮壮驼着背哭丧着脸。 “查案挺好的啊!查案多有意思啊!”年纪尚轻,平日里负责记录公堂的杨小海兴奋道。 “年轻真好啊……”孔三烟杆子前头猛地一亮,随后他缓缓吐出一缕白烟。老怀甚慰大抵就是他这个模样。 “兄长,你在想什么呢?”钱币见钱铜心猿意马,撞了撞自己的兄弟,问道。 “……啧……这都快一个月没喝花酒了,浑身不得劲。”钱铜回过神来,一本正经道。 “府尹大人就是个魔鬼!”刘壮壮两行清泪。 “我听到了啊!”走在最前头的青年人蓦地停下脚步。 闻言,刘壮壮怏怏闭嘴。 孔三上前一步,来到了京兆府尹的身侧,附耳道:“大人,经过白天的调查,香香楼三年前确实有个自缢的头牌名叫寒月,她刚当上头牌,风头正盛的时候遇到了一名书生,二人有过一段情史,书生名为林雨晨,其父是朝廷从九品太乐鼓吹属乐正,自打朝廷行非乐令后,受政策的波及被遣散归家,原本中落的家境变得贫寒起来,据了解,这个林雨晨是远近闻名的有匪君子,但空有一肚子墨水,为人不知变通,是个倔驴脾气。” 青年人挑了一盏鹊灯交给孔三拎着,而后自顾自朝前走去,孔三一手拎着花灯,一手举着烟袋,困惑半晌追上前去,“大人!您毫无想法吗?”这一天调查的信息都悉数奉上了,京兆府尹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嗯,知道了。”青年如是地点点头。 “这完全就没有出门办案的样子嘛!”刘壮壮上前来,“难不成咱们几个是陪着府尹大人出来逛街的吗?”瞅了一眼挑着花灯的孔三,众人笑出了声。 “钱铜钱币。”不远处,青年人叫唤道。 钱氏兄弟对视一眼,心上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哈哈哈哈……”刘壮壮望着这兄弟二人捧着比他们个头还要高的礼品,笑得前仰后合。 逛过了第三条街之后,没有人敢笑出声了,所有人都沦为了京兆府尹的免费苦力,几个人面面相觑,踉踉跄跄跟在青年人身后叫苦不迭。 路边的风景趋向郊区,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少,直到他们一众人等来到了城外的一栋小庄前,隐隐约约能看到府匾上日久风化了的“林宅”二字。 青年先是贴耳偷听了一阵儿,动作有些滑稽,而后敲门。 “笃笃笃——” 除了周围草丛秋虫儿此起彼伏,并无人应声。 衙差们各自疑惑了起来。 “笃笃笃——”又是一阵敲门声过,方才听到里边的回应。 “来了来了——!” 开门的是个年轻姑娘,她瞅着门外一众人等,眼中先是闪过稍纵即逝的惊愕,她问道:“请问……诸位是?” 南祀如敛袖作揖:“中秋佳节,途径林宅,同朝为官,特来拜会。” 姑娘迟疑了一会儿,见青年人身后几名东倒西歪的衙差,也不知该不该让他们进门,踌躇之际,她身后传来年迈老者的询问声,“咳咳……霜晴啊……谁在外头啊……” 名为霜晴的姑娘赶忙回道:“回爹爹……是……衙门里的人……” “喔?快……快来扶我……”老者语气有些焦急。 “还请大人稍等片刻。”小姑娘微微欠身,跑开了。 京兆府尹习惯性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胡子,若有所思。 还未入冬,霜晴搀扶出来的老者便已早早地将厚实衣服披盖在身上,他枯黄褶皱的手捧着暖炉,一步一步缓至大门前。 老者在见到青年人后,那双混沌的瞳孔瞬时瞠大了些许,他赶忙拉着身边的女子下跪:“不知是太予乐令南大人光临寒舍,小老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南祀如眼疾手快扶起了老者:“不必多礼。” 一群人被老人迎进屋子里,简陋的陈设倒是没引起南祀如太多的疑惑。 上座奉茶时,林霜晴直愣愣地视线落在南祀如身上,当中充斥着对陌生人的打量,以及几乎微不可察的怀念,青年人迎上她率直的目光,朝她笑了笑,小姑娘忙不迭低下头,不敢去看他。 “你们,把礼物放下吧。”南祀如朝一行人摆摆手。 衙差们将手中的礼品悉数放下,孔三将花灯一同放下时,南祀如朝他投去一记白眼,小声腹语:“这个花灯是我买来自己玩的……” 孔三尴尬地再次提起鹊儿灯,引得身边同僚的窃笑。 “南大人真是折煞小老儿了,这些礼品小老儿是万万收不得的啊!”老者连忙推辞起来。 “诶,林老不必推辞,如今你已不在官场,论起资辈来,你是南某的前辈,这点小小的心意,还请收下。”南祀如一字一句在情在理,后者也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毕竟大半生都在官场上,林亮自然是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他伸手作揖,直接打开天窗:“不知南大人此次前来,可有用得着小老儿的地方?” “林老爽快,南某也不藏着掖着了,此次前来,只为一件事……这件事,是关于令郎林雨晨的。” 第七十三章 林雨晨之死 话一出口,屋子里静得能听到烛火摇曳的“哗哗”声。 “这里不欢迎你们!你们赶紧走!”林霜晴从旁侧屋子里走了出来,愤然哄赶道。 “霜晴,不得无礼!……咳咳咳!”老者呵斥自家闺女,连连咳嗽。 “爹爹……”小姑娘语噎,眸中瞬时氤氲一片。 “不知令郎此时身在何处?可方便将他叫出来一叙?”南祀如似乎意识到了这个宅邸有些不同寻常的孤凄。 “不瞒南大人……”老者颤颤巍巍起身,皱巴巴的脸上布满哀伤,唯闻哽咽出声:“小儿雨晨……早在数月前…便已离世……” “什么!?”京兆府尹“腾”得站了起来,刀子眼掠过身旁的衙役仿若在质问他们林雨晨是怎么死的,除了孔三眼中晦暗不明的光线,其余几人不约而同挠了挠头。 南祀如理了理情绪,欠身道:“是南某唐突了,只是此事牵扯甚广,可否请林老将所知详情悉数告之,也好让南某为令郎讨个公道。” “公道?哪有什么公道!?你们当官的除了会官官相护,滥用职权包庇亲属,还会做什么?!”林霜晴悲恨交加,泪如泉涌。 “霜晴!”老者情急,拍案怒道:“你给我回房去!咳咳咳——” “爹爹!是他们逼死了哥哥!是他们这些当官的害死了哥哥啊!”小姑娘哭嚷着跑走了。 老者叹息一声,扶着桌子巍颤下跪:“南大人……小女自小与她阿兄感情深厚,如今尚未从小儿身死的悲伤中走出来,还请您原谅她方才的冒犯……小老儿给您磕头了!” “林老快快请起,南某不会与霜晴姑娘计较的……”南祀如将林亮搀扶了起来,瞥见老者眼中含泪,心中已大概得出了些林雨晨死因的端倪。“还望林老能将令郎的死因,告知南某,南某虽然能力有限,但至少可以将冤屈上报圣殿。”青年人竭力相劝。 老者眼神黯淡,垂下眼帘,摇摇头:“哪有什么冤屈……都是小老儿那不懂事的儿造了孽啊……”老人眼神空茫,将林雨晨的生前事娓娓道来。 烛台的蜡燃烧殆尽,在一声又一声冗长的叹息中迎来了故事的尾声。 窗外孤月悬空,将大地照的如同白昼,南祀如起身告辞,身后的一群衙役亦从昏昏欲睡中懵懂醒来,跟着京兆府尹作了个揖。 “吱呀——”林宅大门敞开。 “望南大人恕小老儿风烛残年,不远送了……”老者微微颤颤行礼。 “哪里,是南某多有打扰,林老早些歇息。”南祀如欠身。 待一群人离开后,老人才讪讪低下头擦拭眼角的湿润。 一路上京兆府尹缄默不言,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一行人走到一处烤串摊子子前,半晌,他停下脚步,询问身后之人:“你们吃不吃夜宵?” “吃!”杨小海首先站出来。 “喂,你没看大人心情不爽嘛?”钱币一个怀中抱弟杀将杨小海纳入手臂中,“找死嘛你!” “可是我好饿啊……”杨小海委屈嘟囔。 “来点菜吧。”青年人朝店家挥一挥手,“六人。” “好嘞!六位客官请上座!”小二热情过来招呼着。 几个人各怀心思点好了烧烤的菜品,悻悻坐到了南祀如的身旁,“大人,这么晚了还请我们吃东西,您良心发现了吗?”刘壮壮小心翼翼问道。 “各位客官!一共五两,本店小本生意,一概先付账后上菜,还请见谅!”小二屁颠屁颠上前插话。 京兆府尹大人面无表情朝身边几个人摊手,意思明显不过:别看我,你找他们结账。 刘壮壮嘴还没来得及合上,瞬时大吼一声:“差点被您感动的我真是愚蠢至极啊喂!就知道您不会这么好心啊——喂——!” 几个人含泪掏出干瘪的钱包,每个月八两的饷银着实不够大吃两顿的,本以为是京兆府尹掏腰包,大家伙尽往昂贵菜品点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这位一脸无辜的青年人宰了一顿。 菜品依次被端了上来,孜然的香气传达着异域风味,炭火烘烤的食物总能令人食指大动。 “早就听说这家烤串店不错,一直没机会来,嘿嘿嘿。”南祀如摩拳擦掌,挑起肉串吃了起来,“都看着我干嘛,吃啊?”面对来自四面八方哀怨的眼神,青年人不以为然。 “大人的脸皮还真是前无古人呢!”刘壮壮愤懑地啃食鸡腿,每一口都是银子的味道。 南祀如权当没听到,沉溺在美味中不可自拔。 就在所有人或心疼钱,或满不在乎的吃饭时,孔三却只是叼着烟斗缓缓吞吐着白雾,眉头拧了一路,即便现下满眼的食物,他亦食之无味。 “不吃是因为有心事么,孔三?”京兆府尹抿了口茶水,擦了擦嘴角的佐料。 众人闻言,进食的动作稍有凝滞。 “对啊,老孔你怎么光抽烟不吃东西啊?”钱铜朝老孔递上一块鸡腿。 “老孔你就别心疼钱了,被某位府尹大人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刘壮壮拍了拍年长一些的同僚。 南祀如眉梢一搐,没打算理刘壮壮的牢骚,他拿起一串羊肉串放进孔三的碗碟里,意味深长道:“三年前,香香楼,太守之子赵小根与林雨晨当众斗殴的案子,是你负责调查的吧?” 孔三猛地瞠目看向青年人,其余几个大快朵颐的官差们则不予置信一同齐刷刷看向了孔三。 “倔驴一样的脾气。”南祀如眼神一黯:“孔领班,你可不是那种仅凭道听途说便妄下定论的人,办案严谨如你,倘若不是亲自接触过,万不会用携带个人情绪的词去形容一个陌生人。” “府尹大人……竟单凭只言片语便能猜测出孔某与林雨晨有过交集,心思不可谓不深沉。”孔三呼出一团烟雾,承认道。 “其实我也是猜的。”青年人乐呵起来,“五分笃定而已。” “……”孔三的手滞在半空,随即笑了起来:“大人聪睿心智,吾等常人,难以相媲。” “我去,老孔你早就知道林雨晨已经死了?”钱币被烤鱼的刺卡了半天,沙哑着喉咙问。 “这事儿你怎么不早说呢?”杨小海困惑。 孔三眉头深皱,摇了摇头坦诚道:“我不知。” “这案子明明就是你经手的,怎么会不知?”铜钱以为这老家伙还在装蒜。 “他真的不知道。”南祀如吹了吹茶盅里漂浮在水面的茶叶,抿了一大口,“聚众斗殴是三年前的案子,而林雨晨的死则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若孔三早知此事,定不会知情不报,对吧?” 面对笑笑眯眯的青年人,孔三仿佛能看到他身后的狐狸尾巴,浑身泛鸡皮疙瘩应声:“大人说的没错。” “我们几个三年前也在衙门里啊,怎么没听说过这件事?而且但凡是案子,应会记录在册的呀?”刘壮壮挠挠后脑勺。 “你傻呀,犯事儿的人是谁?是太守那宝贝儿子赵小根!谁敢把他记录在册?”钱币朝刘壮壮丢去一把竹签。 罗宁镇太守赵腊根在做县令时,儿子赵小根就出生了,据说过苦日子时,得过一次大病,往后太守夫妇两便再也不敢让他受苦,恨不得将他放在嘴里含着,放在金山银山里滋润着,成年后的太守之子养成了跋扈的个性,强抢民女是常有的事情,这一带的官员们几乎都是太守的门生,百姓们上告无门,敢怒不敢言。 话及此处,几个人咀嚼着美食的嘴里仿若嚼蜡一般,一时静谧无声,神情也垂沉了起来。 “林亮说,当时赵小根也看上了寒月姑娘,二人为此大打了一架,自此之后,林雨晨便再未去过香香楼了……孔三,我想听听你对此事的看法?”南祀如神情真挚,洗耳恭听。 “事实确实是这样的。”孔三吐出一缕烟,附和道。 “是嘛,看来你和林亮一样怕引火烧身,只道其一于我不愿透露其二半分……”青年人轻笑着摇摇头,继续说:“你们一定觉得我与历来被收买的官员是一样的,我确实也没法证明自己与他们不一样,这样吧,我先说说我的看法好了,我觉得此事有蹊跷,其一,男女相爱,情到深处,怎能无故说舍就舍了?故此当时除了聚众打架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情,其二,林雨晨的死因,据林亮所述,他不再流连香香楼之后便发奋苦读,来年开春便上京赶考去了,到了今年初夏才归来,回来时衣衫褴褛,行为呆滞,仿若受到了天大的刺激,卧榻几个月之后,便撒手人寰了。” “那老头说林雨晨归来时行为呆滞,我便好奇了,总觉得和罗宁城这几年莫名其妙的失踪案有着某种联系……”杨小海放下手中的鸡屁股,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没错,林雨晨就是线索。”南祀如眼中一亮,朝孔三道:“我说过,此案牵扯甚广。” “哎呦我说老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要是知道些什么赶紧说啊!可急死我了!”刘壮壮拍了拍胡须拉渣的男人。 叼着烟斗的人无奈一叹,缓缓道:“三年前,有人击鼓报案,我闻讯领人前去查看,来到香香楼前,便见一众人等围做一团对一书生拳打脚踢,书生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我当即捉拿了施暴者,又速速命人清理了现场,将书生送去了医馆。后才得知施暴者乃是太守之子,关押在牢狱之中不到半天就被迫将他释放了出来,太守不怪我有眼不识泰山,暗中点拨我将此事的矛头拐向那位书生。”欲加之罪是所有当权者玩惯了的把戏,孔三眼中闪过愤懑的光芒,他吸了一口烟,继续说:“那书生,不用我说,你们应该知道他就是林雨晨……林雨晨此人是个孤高清冽的读书人,他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相应的,身上也有一股子读书人特有的,不畏强权的傲岸心气……”说到此处,孔三瞅了一眼南祀如。 此眼神仿若在说:大人您同样也是读书人,为何从来见不到您所展现出的高洁品质呢?您借钱,赊欠,大言不惭,说谎成性…… 青年人轻咳两声,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示意孔三继续说下去。 孔三抿了口茶水继续道:“他与那寒月可谓是灵魂相融般的至情至性,自然不会因为这次险些丧命的毒打而放弃继续找她……他卧榻医馆的那段日子,全然是我在照看,眼见这小伙子又要作死,我干脆将寒月被太守之子看上的事实都交代给了他……” 闻言至此,南祀如眼睑微瞠,“你怎么说的?” “我告诉他,他林家下从九品,再怎么着也比不过赵家正五品太守之职,更何况,论势力,那小小的太乐鼓吹属又怎比的过行政部门呢?赵家想弄垮林家,简直是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你当真这么说了?”青年人脸上浮现出点点惊愕。 “对呀!起初他还不信,哪知后来朝廷颁布了非乐令,他爹直接告老还乡,此一事后,他那一股子的傲气浑然消失;了干净,再也不提去香香楼找寒月的事了……”孔三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只记得林雨晨黯然神伤的模样还挺令人心疼的。 南祀如握住桌角叹息一声,随后扶额哀叹:“孔三啊,孔三,未曾想你才是此案的罪魁祸首啊……” “诶?大人何出此言?”孔三满头雾水。 “你一定是觉得林雨晨不再前去香香楼是因你的劝导,实际上于他来说真正的打击是他误以为朝廷颁布的非乐令是你所说的‘赵家想弄垮林家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这句话,以为是赵家暗中作梗,将他那年迈的爹爹送回了老家……对于一位饱读诗书,满脑子礼义孝道的读书人来说,他会以为此事缘由他贪恋美色造成,他定觉得自己难辞其咎,遂忍痛割舍了这段情……”同样是读书人,南祀如将自己放置在了林雨晨的位置,不难想象当时做出此决定是有么的绝望。 第七十四章 灵鹊花灯 “……这……”孔三恍然大惊,拍案而起,“怪不得!怪不得他有一日递交了一封书信于我,让我得空转交给寒月姑娘!我瞅着他病恹恹的神情……定是思念成疾……” “诶……”青年人满脸的无可奈何。“你可知书信之中的内容?” 后者吸了口烟,茫然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寒月姑娘在接到书信时,表现如何?” “说起来啊,那姑娘也是倔的很,性子竟与林雨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自林雨晨不再来之后便闭门不见客,头牌的身份也被收了回去,在听到我是受林雨晨之托前来送信时,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我到现在还记得。我见到她的时候,她那脖子手臂上全是淤青,我跟你们说啊,她十根手指腹,没有一丁点好肉……这香香楼的老鸨啊,当真可恶……”孔三打了个寒颤。 南祀如眉头一蹙,“说重点。” 叙述之人听出了京兆府尹口中的不耐烦,继续道:“……她当着我的面迫不及待拆开书信,读信时脸上浮现的希冀渐渐沉了下去,就好像平静湖面的水波,很快没了踪影……” “后来呢?” “后来我就离开了啊……” “寒月姑娘什么话都没有对你交代?”南祀如想起急急问。 孔三想了会儿,随后摇头:“什么都没说……我临走时特意看了一下她,她站在阁楼上,一言不发凝视过往的人流,像块石头似的……” “……”青年人若有所思。 “送完信后没几天,我便听人来报,说是寒月姑娘自缢身亡了……死前盛装打扮,那模样跟活着没有两样……”孔三猛地吸了一口烟嘴,倾吐的浓烟肆意飘荡。 “咳咳!”坐在他身边的刘壮壮被呛得连连咳嗽,“哎呦我草,老孔你可呛死我了!” “这世间,当真有如此深沉的执念……能让人在死后都割舍不下么?”南祀如凝视残羹冷炙,喃喃自语。 “大人,大人?”钱铜叫唤走神的青年人。 “怎么?” “咱们几个吃好了,后半夜若是无事,我们就在此处与大人告辞了!”钱铜的神情明显含着另外的意思:‘千万不能再跟他一道儿走了,要是他再想出什么幺蛾子来,每个月八十两的俸银也不够他造的啊!’ 南祀如装作没察觉他话里潜藏的意思,点点头:“今天辛苦大家了,改天请你们吃饭。” “别别别,千万别!”钱铜连忙推脱:“大人太折煞咱们几个了!吃不消吃不消!” “府尹大人您的盛情,属下们可担待不起啊!”刘壮壮啃着最后一根烤串如实说道。 与几个聒噪的人分别后,南祀如享受一路上难得的寂静。 他忽然有些恍惚,甚至觉得有一丝丝的不习惯。 从前他不喜热闹的场所,而今为了案子被迫与这群衙役打成一片,此刻倒忽然发现热闹过后的孤寂,惊人的难熬。 南祀如拎着鹊灯走在大街上,回头率甚高。 “阿爹!阿娘!好看的花灯!好看的蜀黍!”小孩子不懂事,指着青年人嚷喊心中所想。 稚嫩的夸赞听得某位府尹大人心情甚佳。 “哪里来的好看叔叔,分明就是个怪蜀黍!”孩子的阿爹一把将孩子举到肩上,加快了步伐。 ‘你才是怪蜀黍,你全家都是怪蜀黍!’京兆府尹不开心地哼唧一声。 过路一对年轻夫妇,女子指了指青年人手上的花灯,“夫君你瞧那鹊灯,真好看!许是那官人买来赠予娘子的……好羡慕他的娘子呀!” “好好好,娘子话里的意思,为夫大抵是明白了,走,咱们去寻个花灯摊!”男子宠溺地刮了刮自家娘子的鼻梁。 后者娇嗔一声,钻入男子的怀中。 听着夫妇二人轻快的脚步声,南祀如唇角不自主勾勒出半缕弧度。 这就是人间烟火嘛? 真好啊…… 回到别院时,一盏身影来回踱步,定睛而去,正是灵鹊在翘首以盼着什么。 “灵鹊姑娘。”青年人踱步来到女子的身边。 “你……终于……回来啦!”灵鹊一惊,脸上绽开笑颜。 “嗯,回来了。”南祀如提起手上的花灯,在女子眼前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 “哇……花灯耶!好漂亮呀!”女子眼中放射出惊喜。 男子身处食指轻轻转动花灯,在其中烛光的照耀下,纸糊的喜鹊好似有了生命,扑棱翅膀飞了起来。 “它……它会飞耶!好神奇啊——!好玩!好玩!”灵鹊像个小孩子似的上蹿下跳,不住地鼓起掌来。 目睹女子天真烂漫的神情,青年人唇角的弧度终而盛放,嘴边两地梨涡如是黑夜里的两轮小太阳。 “咦?你笑……了……诶?”女子似乎被更迷人的一幕摄去了注意力,她指了指青年人的小梨涡,“你笑起来……真好看……比花灯还……好看!” 许是被这花灯中央烛灯烤得脸上发烫,青年人有些扭捏了起来,他抿唇憋住胸口汹涌澎湃的浪涛,轻咳两声:“那,灵鹊是喜欢花灯……还是喜欢……宣迟?”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字念出来这般羞耻。 后者想都没想,嬉笑着脱口而出:“喜欢花灯!” ‘就知道……’南祀如也不馁,揉了揉灵鹊的脑袋。 “唔……不过更……喜欢……宣迟!”女子唯唯诺诺咬唇又说。 京兆府尹的手僵直半许。 糟糕,胸口的浪涛快控制不住了。 ‘……好想吻她……’南祀如感受到足够将自己震晕的心跳声正不断在自己的耳边呐喊,何谓心旌摇曳,此刻他深有体会。 “我也……喜欢……灵鹊……”某位大诗人今夜也变成了口吃。 “啊!”灵鹊似是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 “我给你……做了……吃的!快……快……凉了!”灵鹊手舞足蹈,一把夺过花灯,拉着男子往别院庭院走去。 “鹊儿,你慢些。”深怕她蹦蹦跳跳被自己绊倒。 来到庭院凉亭里,几碟甜点,一碗糙米清粥。 “这是……”这是轶城人的饮食习惯,清汤寡水的汤粥配以豪华的糕点;灵鹊竟未遗忘这些?“你都记得?”青年人好奇问道。 “记得……”女子挠挠头“……什么?”她困惑地嘟囔。 ‘是潜意识的记忆啊……’“没什么,没什么,我来尝尝这个。”南祀如捏起一块红豆糕,放进口中,甘甜软糯,浓香四溢,美味至极,这正宗轶城糕点的味道,竟让他有些热烈盈眶,“好吃!……好吃!”青年人吸了吸鼻子,点头如捣药,他随即坐了下抿了一口淡粥,糙米的焦香散开,解了甜腻,却也对比加深了糕点的美味。 “真好吃……比世上任何的东西都好吃……”脑海里窜出了自己寒窗苦读时,母亲常为他做的吃食。 “嘻嘻嘻……实话咩?不要……骗我呦……”被夸的灵鹊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她心口迸裂出一朵又一朵的烟花。 “不骗你……鹊儿做的与我阿娘做的……一样好吃……”男子抓起芝麻青团,视线有些模糊。 灵鹊见青年人脸上浮出点点哀愁,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赶忙坐到他身旁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让你想起难过…的……事了。” 青年人低头借着肩膀擦拭眼角的湿润,随后抬首一笑,“没什么,怪我,今日甚是会胡思乱想。” “今天……是仲秋节……应是……团圆日……想念母亲……人之常情……”灵鹊宽慰起青年人来,俨然一副长者模样。 南祀如被灵鹊私塾师长似的模样逗笑,而后抬首遥望悬挂在泼墨苍穹顶上的白玉盘,淡笑着吟道: “玉蟾皎如霜落雪, 灵鹊娇似玉落盘, 孰能辨得月下人, 恰逢八月十五日。” “诶……诶?!”灵鹊窜了起来,满脸通红大声嚷道:“你你你……你写诗……这般……随意吗?” 青年人眼帘微挑,对‘随意’二字颇有微词,然他依旧如是点点头应声:“是啊,怎么了?” “你……不……拿笔……记下来吗?”女子大惊。 “懒得记了……”南祀如失笑着摇摇头,低头抿了口糙米粥。 灵鹊鼓起腮帮,不予置信地瞪着他:“你……这样…随口……道诗……多久了?” 前者思绪了会儿,“自从当上太予乐令吧……” “太……予乐……令”后者重复了一遍拗口的称谓,不解:“是……干什么的啊?” 在实行了非乐令的前提下,太予乐令的职责不过就是搜集一些有意义的民间歌谣将其转化成雅音,虽然是礼乐部门,他做的工作无非就是给朝廷撑撑风雅的脸面,作些宫廷诗词创些闲趣小调供宴会时供百官们吟诵罢了;南祀如觉得宫廷反对奢靡之风其实并不需要走到非乐这样的地步,然而毕竟是政令,他也不能置喙什么。 “直白一点就是……写写歌,唱唱曲儿的地方。” “哇,好厉害!”灵鹊不明觉厉地鼓起掌来。 后者扑扇的大眼睛里折射出崇拜的光芒,南祀如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有多少的孤夜他曾举杯邀月,托婵娟寄去自己的相思,自古文人皆风流,怎到了他这里就似一头犟牛,怎么也不肯往前多挪一步,抱着守着心中的那块明净不撒手,论王孙贵族中再多的秋波,论帝王费了多少口舌,他始终是一面不透风的墙,唯一的缝隙是在众多贿赂中瞥见的那枚灵鹊珠花;如今这明净就在自己跟前,用异常稚嫩的眼神投射出单纯的仰慕来,羽绒一样挠在他心头。 “鹊儿……你愿意……与我一道回京城么?”青年人惯以促狭的双眸如今只剩下局促。 “京城……比这里好吗?”有吃有喝,守着落日等一归人,不必颠簸,不必挨打? 南祀如眉梢微动,京城是天下的心脏,是最最繁华的都城,从任何物质意义上来说都远胜别地,然而却又是更深的漩涡,四面八方的势力纠葛不清,比这里好吗?不,是更加危险才对……青年人摇摇头,明显没了开始的希冀。 灵鹊咬唇,又问:“那……宣迟……为什么要回……京城……留在这里……不好吗?” 前者望了一眼已经凉透了的糙米粥,清汤寡水的表面漂浮着几颗糙米,唇角荡开苦笑的褶皱,“至少,京城需要我。”需要我的头衔,需要我的官职,需要我歌颂盛世,描绘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 是错觉吗? 他侧颜为何比这轮孤月还要萧瑟? 纤细而温暖的手覆上青年人紧握的拳,“决定……啦!回……京城!” 南祀如微怔,眼帘里,月光下,她素齿朱唇,秀眸熠熠,美得像个不慎跌落凡间的粗心仙子。 苦涩的褶皱化作欣喜的涟漪,青年人一同笑出了声。 仲秋八月半,天涯共玄烛,这皎洁的光芒照耀下,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无处遁形,或寄相思,或诉衷肠,或行荒唐,或神迷惘。 遥远的京城,有的人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寻思着今夜该去何处落脚,有的人却在空旷寂寥的王府庭院痴望着一树婆娑阴影出了神。 “胡姑娘,夜深了,秋日里天寒风大,您身子刚有起色,御医说您着不得凉,还请早些歇息吧。”小婢已经快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好言相劝这位坐在白玉阑干前,一动不动像座观景石似的女子。 半晌,苦口婆心无果,婢女们只能退了下去。 待卧房门闭,那些窃窃私语如是秋虫声喧一般的浮了上来。 “这胡姑娘是故意的吧……天天跟个石头人一样这么坐着,不是成心难为我们嘛?” “谁说不是呢……听说她是黎王殿下在路边捡回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山坳坳里逃出来的难民,随便给点钱打发了不就好了嘛!” “胆子肥了你,敢置喙黎王殿下的决定?” “嗨,还不是跟姐姐你诉诉苦嘛,这个胡姑娘呀,自从来到咱们王府后,一句话都没说过,茶不思饭不想的,一天到晚不是在长廊里发呆,就是看星星看月亮……” “听前院官家身边的小厮说……”婢女指了指自己的颞颥,将声影降到最低:“她这里受了刺激……” “啊?”听者大惊失色。 “你小点儿声!” “她不会是疯癫之症吧?” “我看不像,倒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失了魂……” 第七十五章 番外——五仁月饼 摄影棚内,各类拍摄机器都在紧张地工作着,打光板前,湿发少年正对着镜头散发着他无与伦比的魅力。 “仲秋月圆,阖家欢乐,甜甜的味道,举家共享……” “咔——” 随着导演的一声令下,化妆师,私人助理们如是百米赛跑的选手,瞬时一拥而上,俊美无比的少年人被簇拥在人堆中,不耐烦地看向导演。 摄影机后的经纪人有些困惑,脸上带着些许莫名的复杂情绪,问道:“导演啊,泽也不是表现得挺好的嘛?”论拍广告,她家崽儿可谓是这方面的老手,他这张精美绝伦的脸,是多少界内一线导演们趋之若鹜的意象表达,怎会在一个小小的月饼广告面前碰壁? 披肩发贝雷帽的导演是个典型的艺术人,他“啧”了一声,显得有些局促不定,莫衷一是地摇摇头:“确实表现得挺好的……可……就是有点不接地气……”毕竟这是个月饼广告,然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拍唇膏广告……光是看到镜头前明泽也充斥着禁欲意味的淡色薄唇,导演那颗被艺术熏陶得四大皆空的心差点跳窜出嗓子眼,不行不行,实在是本末倒置了,这广告播出后,月饼卖不出去不说,可能还会引发全民讨论明泽的口红色号…… “不接地气啊……”作为明泽也经纪人的刘雅梅敷衍一笑:“导演,我看泽也他经过多次ng,想必特别累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今天的拍摄就先到这里,我把泽也带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指不定明天来了灵感,一条就过了呢?” “行吧……”导演看了一眼疲态满脸的少年人,“也真是难为他了,一位超一线大明星来拍我们这种小成本的月饼广告……” 城市高速上车水马龙,巨大的广告横幅与led宽屏楼灯上清一色少年人的奢侈品广告,保姆车里的少年双目空茫,视线抛在外头时而擦肩的行车上。 “你知道这次公司对你私接广告这件事有多生气吗?!啊?”刘雅梅将合同摔在少年身上,“董事会差点决定雪藏你!你知不知道!” 黑色的玻璃窗倒影着女人气急败坏的容颜,少年漫不经心道:“他们不会的。”因为我正处巅峰,于他们来说,我有着旁人无可媲拟的商业价值。 “你真的要跟我杠!?”刘雅梅揉着太阳穴,口吻含着半分威胁。 少年习惯性地垂下眼帘,“雅梅姐,这只是一个小成本的广告……拍了,就拍了……” “可你是明泽也!你的价值远不止这个小成本的广告!你是天上的月亮,不是一口映月枯井!你自降身价只会毁了你自己,你懂吗?你这个人已远不能代表你自己了!”刘雅梅气急败坏地戳着少年的后脑勺不依不饶:“要不是我提前发现了端倪,你是不是打算满我到广告上映?!”想起来就来气,本来今天约好了去公司开中秋动员会,这小子一声不吭提前跑掉了不说,害得她这个金牌经纪人不得不丢下手底下一群新签约的艺人,学着007跟踪他十几里地,他倒好,钻进摄影棚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在那拍广告,幸亏老天长眼,让他这种拍惯了大牌广告活在云端里的人忘了该如何脚踩大地,小小的月饼广告最后呈现出的画面竟有种国际范儿的高端,刘雅梅这心里是五味杂陈,一来她在为崽儿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感到庆幸,二来开始为他不够接地气而犯愁,三来就是气愤,气愤他一个人偷偷跑出来接私活! “嗯,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明泽也老实巴交地承认了,随后他便听到了身边传来的骨络清响。 一时间,保姆车缄默无声,低气压席卷过每个人身边,副驾驶的助理不自觉搓了搓双肩。 半晌,保姆车内传来一声怒火滔天的吼叫声:“明——泽——也——!” 八月的夜月,总是比一年之中的其他时刻都要圆,都要亮。 身价不菲的娱乐圈超一线爱豆窝在别墅大厅的沙发上,抱着抱枕百无聊赖地凝望落地窗外将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昼的圆月,余光的落脚处,瞥见刘雅梅神色严厉地动员着几名安保人员。 “你,还有你,你们几个给我好好看着他!要是被我发现他偷溜出去半步,明年你们安保公司的合同别想续了!”语毕,女人炸着毛气气呼呼地离开了。 “是!” 少年回过神,懒洋洋地窝柔软的鹅绒枕里,无神地望着天花顶上吊垂着的昂贵水晶灯,它光芒四溢,美轮美奂,却冰冰冷冷毫无生机,就像他一样,高高在上承接世俗的顶礼膜拜,却无法融入人间的烟火……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放拍摄广告时自己呈现在镜头前的样子,样子是完美的,但好像只有空壳,他一味地想要让所有人都喜欢月饼,却忘了表现出自己对月饼的喜爱。 恍惚中,吊灯的斑驳的光线与儿时孤儿院大厅中的钨丝灯相互重叠。 …… “院长……院长……这是什么呀?”稚嫩的小家伙握着手中香碰碰的酥皮甜点问道。 身旁的小朋友们手中都有一个,只见他们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小明泽虽难耐口齿间的津液,却还是耐着性子询问年迈的院长。 院长慈祥地笑了起来,解答小明泽也的困惑,“这个呀,叫苏式五仁月饼。” “月饼?为什么今天吃月饼呢?”十万个为什么上线。 “因为今天呀,是八月十五中秋节……”院长揉了揉小家伙求知的脸颊。 “中秋节……吃月饼……”再也忍不住口中肆虐的馋意,小家伙“啊呜”一口,咬了一大口,甜腻的味道伴着坚果的清香在口齿间散开,化作了独特的口感,“哇……好好吃,好甜呐……” 院长笑眯眯地握住小明泽也的手,指了指月饼,“小也想不想知道……月饼中的五仁是哪五仁呀?” 求知若渴的小家伙点头如捣蒜。 …… “核桃仁,杏仁,橄榄仁,芝麻仁,瓜子仁……”躺在沙发上的少年从回忆中浮了上来,伸出手遮住刺眼的灯光,口中默念着年少时光院长交给他的知识。眼中的氤氲模糊了光线,明泽也猛地吸了吸鼻子,“已经……好久没吃过了啊……都快忘了是什么味道了呢……” 自从站在娱乐圈最灿烂的聚光灯下,除了偶尔用于救急的巧克力,明泽也几乎已经忘却了甜食的味道。 “叮咚——”手机连接的门铃系统响起。 “小也!小也?在家吗?”黑白的屏幕上显现出一张俊俏非凡的脸。 ‘这家伙搞什么啊……平时组合活动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够吗?私下里还总找我……’明泽也揉了揉胀痛的脑壳,对着手机冷腔道:“不在。” “哈哈哈,小也你暴露了,快开门,我车后面跟了私生!”男子催促。 ‘每回都是一个理由……’少年人点击手机app上的开门软件时,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好主意。 白琛几乎一有空暇时间就来找明泽也,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大厅门前杵着这么多保安,他们一个个正襟危站,铜墙铁壁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想来明泽也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事儿踩中了尚容最有名的魔鬼经纪人刘雅梅的雷区了? “咳咳,我是白琛,请让一让。”男子云淡风轻地笑着打招呼,他给人的印象一贯是好脾气加超高情商,春风拂面,温润如水的性格特点使得很少有人不喜欢他。 安保们面面相觑,踌躇不定。 “我们是一个组合,曲奇,听过吗?这么晚过来是因为手上有几份组合活动的行程需要核对一下。”白琛以通告相胁,温柔的口吻下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曲奇组合,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吧,国内最顶级的正太养成组合,红得都快透了,尤其是两个人一同合体活动时,所到之处人山人海,寸草不生……在场的保安人员有的也是经历过那种地狱一般的场景的,想起来就后怕,默默选择了挪开位置让其进去。 白琛将莉莉屋限定的甜点丢在茶几上,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给你带的,不用谢。” “我不吃甜食。”明泽也背过身去。 “以前啊,不知道是谁一口一个琛哥,我想吃松露巧克力,琛哥,我想吃奶油泡芙……”白琛扬起尾音,促狭地笑了起来。 明泽也憋红了脸不理他,别扭地挪了挪身子。 “喂,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不像你啊?到底怎么了?”白琛困惑。 ‘就等你这么问了。’明泽也“腾”得坐了起来,顾不得糟乱的发型引来前者的哄笑,他言简意赅道:“我要出去,帮我。” 瞅着明泽也水灿灿的桃花眸里投射出狡黠的光线,白琛脸上的笑戛然而止,他讷讷问:“怎……怎么帮?” ※ 于是乎当“白琛”的身影消失在别墅大门口的时候,几个人保安人员有些纳闷地看了看落地窗内依旧窝在沙发里的“明泽也”,他们心中有个共同的疑惑‘这个白琛看起来怎么比来的时候矮了一丢丢呢?’当然了,不问出口的问题永远不是问题,几个人一同选择了将疑惑埋藏在心底。 讲真的,白琛的衣服穿起来有点嫌大,明泽也曾被一众工作人员嘲笑过自己的腰身比她们这群女孩子还要纤细,说心里话他当时的情绪黑到了脚底板,他这是在长身体的时候,骨骼正在发育,身上没有肉是正常的,他并不喜欢旁人用纤细,娇弱这类的言语去形容他,在他眼里,自己只是处在青春期的发育时段里,加之严格控制饮食,瘦是必然的结果,然而骨架这个东西,确实挺让人上火的,比如与他同样处在成长阶段的白琛,他总能比他高出一点个头,肩膀宽出一点距离来。 明泽也羡慕,甚至有点嫉妒白琛。 中秋节小长假的倒数几天里,各大商城相继推出了五花八门的佳节礼包,偌大购物广场一到夜晚便人潮拥挤,全副武装的明泽也如同一只迷途的淡水鱼被卷入了海水之中,难以适应身旁经过人群打量的视线,偶尔还会被自己代言的产品广告上过分的美颜吓一跳,他战战兢兢,生怕被人认出来,只得一再加快脚上的动作。 “这人……不会是哪个明星吧?” “你看他的眼睛……好像明泽也啊……” “不会吧……” “跟上去问问呗?” 或许是太过于此地无银才会导致于一众人等尾随在后,当这群人中第一个声音喊出来的时候,“明泽也!是明泽也啊!啊——!”所有人一窝蜂地狂奔着簇拥上来,少年骤然瞠目,连滚带爬地疾跑而去,心里还纳了闷,这群人的眼力界儿也太好了吧?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 实际上第一个开口的人,也只是揣测罢了。 从猜测到笃定,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从一群人到一窝蜂密密麻麻的尾随者,也只是几秒钟的事情。 少年本就不怎么记得去往孤儿院新址的路,突然被人发现了身份,哪里还顾得着打开手机gps?铆足了劲往前跑就对了。 被购物广场掩去城市灯火的小巷子里,当中还保存着这个城市最原始的记忆。 “老板,两盒酥皮月饼。” “呃……好。”年迈的老人家收过女孩儿递上来的老旧百元钞,将两盒塑料盒包装的便宜月饼交给了她,这女孩儿脸上脏兮兮的,头发油光锃亮还结了饼子,瞧着模样挺可怜的,老人想了想,又将钱还给了她:“小姑娘,这钱啊,找也找不开,我这五仁月饼便宜,现在的年轻人也都不爱吃了,你就拿去吃吧,不要钱了。” “不行!必须收钱!”女孩儿也是执拗,死活不愿意白拿。 争来争去,最后还是败给了女孩儿的坚持,二人索性就在老摊贩戴着眼镜找钱的时候聊了开来,老者惊讶于为何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孩儿会对这座繁华城市的前身如此了解,仿若也一同经历过岁月的变迁似的,他想了想,大概,这些感慨,多是从她爷爷奶奶那里听过来的吧。 第七十六章 番外——月饼广告 零零碎碎的钱塞入口袋中,宝贝地拉起拉链,女孩儿一边道别老摊贩,一边打开塑料盒,存放在塑料盒中的月饼携带了一丝丝塑料的味道,但并不妨碍五仁散发出的坚果香,她先是捏起碎酥皮放在口中细细咀嚼,感叹老手艺人对于酥皮火候的掌控,随后迫不及待地想要咬上一口,走出巷口时,还未来得及下嘴,迎面一个猛烈的撞击促使女孩儿不小心咬到了舌头,疼得她两眼滋出泪花,捂着嘴嗷嗷直叫,手中的五仁月饼散落一地。 “你这人……走路……唔嘶……不长眼啊?” 明泽也来不及诧异明明是自己撞了人,对方完好地站在原地自己却一个仰天摔差点磕到尾椎骨,他忙不迭起身揉了揉屁股,一瘸一拐继续朝前跑去。 “真是个奇怪的人……”女孩儿咧咧嘴,不予计较,正当她准备捡起三三两两的月饼时,乌压压的人群浩浩荡荡朝她袭来。 “明泽也!——!” “活的明泽也啊——!” “就在前面——!别让他跑了啊——!” “啊啊啊啊——!” 眼看着五仁月饼被无情铁蹄践踏成了渣滓,女孩儿欲哭无泪地杵在原地发愣,还好,还有一盒……她无比庆幸地想。 前方不远处,原本声势浩大的人群突然散了开来,摸不着头脑地到处搜索起来,口中不断咕哝着:“奇怪了,刚刚还在这附近的呀?”“怎么一眨眼几不见了?”“这巷子灯光也太暗了。”云云。 她们是在追逐刚刚那个撞到自己的人吗?他是不是偷了她们的东西?看起来风尘仆仆紧张兮兮的,确实不怎么像个好人。 这些人一窝蜂地涌进巷子,又一窝蜂地散了去,作为城市盲点的巷弄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热闹,待人群散去不到顷刻便恢复了往日的静谧,东倒西歪的电线杆,忽明忽暗的钨丝路灯,脚步声回荡在各个巷壁前,影子在城市各色灯火下折成了三四个,行至一处垃圾桶旁,忽听那黑黢黢的的阴影里冒出了点动静: “piz——piz——嘿!嘿嘿嘿!” 东看看,西瞅瞅。 “别看了,就是在叫你——!” 路灯下的女孩儿朝着垃圾桶指了指自己。 “对,就是你!过来过来!” 一头雾水的女孩儿靠近垃圾桶,一盏清俊的身影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他把自己的口鼻捂得很严实,活像个木乃伊,徒留一双清澈的眸子在外头,当中满含对垃圾桶刺鼻气味的嫌弃,看得出来他不想在此刻多呆,选择这里完全是无奈之举。 “她们走了没?”他质问道。 女孩儿木讷的点点头,“走了。” 前者拍拍胸脯松了口气,赶忙从垃圾堆里跳了出来,路灯将他颀长的身影拉得很长,“谢了啊!”他说。 “喔。”女孩儿转身即走,又被蒙面少年叫住了: “等一下,问你个事儿,你知道这附近有个天使之家吗?” “搬走了。” “搬去哪了知道吗?” 女孩儿摇摇头,再次打算离去时,被少年一把拦住,他似乎认出了这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儿,于是他又问:“你是刚刚那个撞我的人?” “是你撞的我。”天哪,还有天理吗?明明是这小子野牛一样撞过来的好伐?破了的舌头找谁说理去? “可倒下的人是我。”少年绝不承认吃了亏的人是始作俑者。 女孩儿闷哼一声,张开嘴,伸出舌头来,含糊不清道:“看到没,舌头破了!”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少年人拇指戳了戳自己的身后,理直气壮道:“我屁股还疼呢!” 好想打他,女孩儿拼命忍住手上颤抖的力道。 虽然少年蒙着面,可怎么看怎么觉得口罩之下是一副跋扈模样。 明泽也打死都不想承认自己实际上是迷了路,皇城老巷弄本就是如同八卦阵一样复杂,每一条看似相似的路事实上都是不重复的,一路上被粉丝们围追堵截,他慌不择向,一溜烟钻进了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如果当初知道十年后的自己会在某一天回到天使之家的巷弄里来,他一定不会在那两年里只乖乖蹲在铁门前翘首以盼着谁,而是会跟着院长老师们一同出门逛一逛。是啊,出门逛一逛,那时候总觉得一旦自己离开了福利院,就会错过她,怕她回来之后找不到自己,以至于两年里都不曾踏出过福利院半步。 瞅着少年眸子中一瞬的恍惚,女孩儿半疑半惑问道:“你不会是个无赖吧?刚刚那群女孩子疯了一样追你,难不成是因为你偷了她们的内裤?” 少年眼中的恍惚刹那间变成了跳跃的火苗,他原本温润的声线连同着嗓子根都破了音,不予置信:“偷,偷,偷内裤——?你有病吧,我是谁?我偷内裤?你才偷内裤,你全家都偷内裤!” “没偷就没偷嘛,别这么激动好不好……”女孩儿承认,自己这种无端臆测是挺不友好的,但少年人自己打扮地像个扒手嘛,也不怪她乱想啊……“那她们为什么追你?” “还不是因为小爷我是——”少年趾高气昂的声线戛然而止,随后他半信半疑地问道:“你……不认识我?” 女孩儿眨巴眼睛,露出一副‘我应该认识你吗?’的困惑表情。 “你知道……曲奇少年吗?”前者小心翼翼问。 后者摇摇头。 某人如是被雷劈中脑壳,往后跄了一步,不甘心又问:“明泽也你总该知道吧?” 回答他的依旧是呆滞的黑人问号——??? “你平时不听音乐的嘛!?”你的人生该有多乏味啊! “音乐?”女孩儿敲了敲下巴,“硬要说的话,我比较喜欢听评弹。” 少年人扶额,有些气馁,却依旧不放弃:“你看过……《出师未捷》么?就是那部大卖的史诗电影!”其实提及综艺或许能让人有印象,然而少年从来不觉得那些卖人设的综艺是能代表自己的作品。 ‘哪里有钱看电影啊……’女孩儿露出原本木讷的神情。 明泽也感受到一股子败北的滋味,好吧,他得承认,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得认识他,当他第一次被远播的名利所累的时候,也同时会因为有不认识自己的人存在而感到挫败,人啊,当真是个矛盾的动物。 “还真是个奇葩……”明泽也仔细打量起女孩儿来,她头发乱糟糟束在脑后,衣服脏兮兮的还都是线头,脚上的球鞋开了胶,口吻里刹时充斥了些许同情。“对了,借你手机打个电话,刚刚跑太急,丢了。” “手机?我没有那种东西。”女孩儿耸耸肩,想起与少年相撞时除了自己那盒可怜的月饼,似乎还听到了其他东西落地的声音。 二人来到巷弄口,果不其然在一片糟乱的地上找到了少年碎屏的手机。 某位大明星哀嚎一声,泄气般蹲下身:“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手机没了可以重买嘛……”女孩儿好心劝慰。 “你懂什么!?重要的不是手机!你知不知道我出来一趟有多不容易!这下连导航都看不到了……”少年指了指自己:“我都这副样子了,出去还是能被认出来!我要怎么找福利院啊!”干脆把气全都撒在了这个与自己相撞的少女身上。 女孩儿有些委屈地咬了咬唇,自告奋勇:“我可以帮你去问别人啊……”。 少年充满希冀的目光很快就被现实欺压得连渣都不剩,他躲在巷弄后看到女孩儿拦过无数过路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脚步解答她的疑问,要不是嫌弃她脏乱的模样,要不就是不知道福利院在哪。 明泽也将女孩儿拉回了巷弄里。 “怎么了?” “你傻吗?看不懂别人脸上的态度吗?”他们以为你是乞讨者,甚至怕你碰到他们的衣物,从一开始都是闪躲着走的。 女孩微微一怔,“他们好像真的不知道天使之家在哪诶……” “算了……”少年人心灰意冷地退回到黑暗里,摆摆手:“咱们就在这里道别吧,我回去了。” “你是从天使之家里出来的吗?”望着前者落寞的背影,女孩儿问道。 明泽也凝驻在原地,一声不吭地点点头。 “如果真的这么想念,可以回原址看看,再过几天可能就要拆迁了。” 前者回过头来,“原址还保留着?”瞠目中裹着惊喜。 “是啊,我带你去。” 昏暗的橙色光线下,电流不稳忽明忽暗,小小的福利院就在一众老房子的后头,一扇生了锈的铁门上头,挂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天使之家。透过铁门向里头望过去,魁梧的梧桐树下那座记忆里仿佛有走不完阶梯的小楼静静地矗在那里,八年了,墙壁上孩子们的涂鸦都已经风干了,凋敝出坑坑洼洼的石灰凹槽,滑滑梯,跷跷板,平衡杆……似乎还能看到以往孩子们的身影,耳边传来嬉闹声,欢呼声。 视线透过生锈的门栏探向树下的石阶,小小的孩童似乎还执拗于手中枯萎的狗尾巴草,捂在胸膛,愿用心浇灌。 女孩儿感受到了少年人踌躇的步伐和局促不安的呼吸,“是不是想起从前了?” 少年人眼梢微触,点点头。 “这里原来挺欢闹的……”女孩儿眼中泛出丝丝涟漪,似极了怀念。 “难不成你也是从这里出来的?”她看起来年纪与自己相仿,会不会是当初撒尿和泥的玩伴呢?明泽也如此顺理成章地想。 只见后者垂下眼帘,摇了摇头,抚住铁门的手指尖有些泛白,她语气有些老成:“我把一个重要的人丢在了这里……” 少年心里一颤,许是女孩儿跟自己的兄弟姐妹分开了吧,然而被丢掉的人心里应该很难过吧,他的视线落在曾经自己窝坐的石阶上,“这样啊……你后悔吗?” “……如果不后悔……也不会在这里等这么多年吧……”女孩儿张望着福利院中的各色景色,徒手将铁门上的锁链拉扯开来,看得少年震惊不已,目瞪口呆。 “你你你……” “愣着干嘛,进来啊。”女孩儿朝他招招手。 福利院的院子现下看来并不大,然而在明泽也的印象里却比体育馆的舞台还要空旷辽远,他坐回年少时的石阶上,遥望头顶的圆月,心中顿生感触万千。 女孩儿坐在比他高一阶的台阶上,同样望着那轮明月若有所思。 “你知道么……我这里,是唯一能同时看到到铁门外两处巷角的最佳位置,偏一点都不行!”语气里夹带着少量的自豪,少年脱下鸭舌帽,任由夜风挂乱他的碎发。 “是嘛?你小时候喜欢监视别人啊?”女孩儿调笑。 “呵……也不是……”回想起那时的心境,颇感唏嘘,“就是想第一时间看到她。” “谁啊?”女孩儿饶有兴致,边问,边掏出衣服里剩下的那盒五仁月饼。 少年人瞒不在乎轻嗤一声:“切,告诉你也不知道。”说罢,一股淡淡的坚果香窜入鼻尖,转过头,正巧对上女孩儿递来的月饼。 “来一块儿?” 某位大明星伸手去拿月饼的手停驻在半空,随后悻悻垂下,“不行,没到中秋呢,还不是吃月饼的时候……” “只要团圆了,就是吃月饼的时候。”女孩儿笑嘻嘻地又将月饼往前递了递,“不过,我这五仁月饼现在不讨年轻人喜欢了,你们大概都爱吃些果蓉豆沙之类的……” “你这小丫头看起来还没我大,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少年微微蹙眉,挑了块塑料盒中间的月饼,“什么叫你们大概都爱吃,小爷我就不走寻常路,偏爱吃五仁的!”说罢,少年解开口罩,狠狠咬了一大口。 ‘咳……果然……很甜很腻啊……还有一股讲不清道不明的塑料味……’少年后悔咬了这么一大口,“不过……很香啊……”当坚果仁的清香在味蕾里散开,儿时的记忆重新填满在院子中。 “是吧……”女孩儿笑了起来,“比起那些五花八门的月饼来,五仁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吃,可是啊……就是有太多的记忆在里面,这一时半会儿,我还真戒不掉。” “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儿。”少年跟着一同笑了起来,他忽感心口浮出浓浓的情感来,是对院长的依赖也好,或是对福利院的感恩也好,还是对手中五仁月饼味道最原始的体味也好,“我知道该怎么拍那个广告了!” 八月十五日的那天。 在众多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购物广告中,有那么一则暖人心脾的月饼广告。 古老的石桥边,质朴的手艺人,动人的吆喝声,奔跑的孩童们,人们都在期盼着团圆日,叫卖的手艺人挨家挨户送去酥皮五仁月饼,它如月亮一样圆,如光光一样皎白,是人们对家人的思念,是对质朴味道的传承,少年人是归家的学子,母亲递来月饼,他细细咀嚼五仁时,脸上露出了幸福笑。 这通名不见经传的广告一经播出,立马掀起了全民抢购五仁月饼的风潮,这个一到中秋就备受嫌弃的口味瞬时成了新的网红甜点,现象级的购物狂潮又一次让世人见识到了明泽也非凡的价值,以及他对待传承的态度。 很明显,他救活了一家有着百年历史却濒临破产的苏式甜品店。 事后,某位大明星不得不为自己此次的冲动买单,被迫参加了几档综艺赎罪,然而对于五仁月饼的这件事,他绝不后悔,且由衷的高兴,他想,院长在看到广告的时候,也会欣慰的吧。 第七十七章 京城一二事(一) 黎王楚辰沭于皇族中排行老幺,是先皇在众多子嗣中最疼爱的一位,光是看赐在东道的府邸,按照国师的话来说,负阴抱阳,独享龙脉,万世荣耀;许是因黎王自小聪慧,伶俐过人,引得老天的妒忌,身体孱弱至极,生过好几场大病,每一次都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平日里又都是小病小痛缠身,原本属于他的太子之位也在太医那句:“活不过二十五”中销声匿迹,后来整个黎王府也因黎王的深居简出远离了朝堂纷争,前太子党争也并未涉及到他。 如果说初五哥哥是春日和煦的微风,那么黎王给人的感受便是潺潺的流水,温润中浑然的清冽是他身为皇族与身俱来的神韵,他从来没有强制过宸儿的生活,哪怕她进府一句话不说,他也照常每天过来看她,偶尔会带一些新鲜的玩意儿。 “这是回鹘进贡的瑞麟香,有安神之效。”男子将手中的木盒交给一旁侍候的丫鬟,遂来到轩廊坐在了观望夜空的少女身旁。 “今夜无月,天空云翳阴沉,看来明日并非好天气呢……”男子替少女披上狐裘。 宸儿身子一触,收回遥望的视线,转而垂下眼帘,旁人眼中一股不知名的哀伤袭来,“于我来说,往后的每一日,都不会再有好天气了……” 夜半时分,鹧鸪声匿,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场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无意间洗涤了灯酒喧沸,弦歌继夜的仲秋佳节,使得一切热闹都覆上了一层烟雨弥蒙。 屋檐下躲雨的红坟再一次地叹出了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借着连绵不绝的落雨,她胸口那一坨积结的郁闷终于得以倾吐:“为什么京城的物价这么贵啊——!”一百两根本就不够住几个晚上啊喂!某位怨祖甚是埋怨那位远在轶城家大业大的许家首富当初为何送了块那么不值钱的碎玉给她,小气鬼!无忱你个小气鬼啊——!远在轶城的某位清冷之人兀地打了个喷嚏。“师父,天凉,要加衣了!”小道童天真道。 怨声载道的红某人身旁传来“扑哧”一声。 “我听到了啊!不准笑!”红坟没好气。 “咳……抱歉,没忍住……”少年依旧忍俊不禁。 话说到底怪谁啊,非要像个暴发户一样住最好的酒楼,饕鬄一样追求美食……一百两也就不到三天便被挥霍一空,如今只剩软绵绵的钱袋挂在腰带上连小偷都懒得光顾。 “你还笑?”怨祖跺脚:“今天晚上得跟野狗抢地盘了!” 少年不置与否地点点头,大有一种“我随便啊!我都可以啊!”的态度。 红坟刚打算发作,一拍脑袋想起了前几日面摊遇见的那位气宇不凡的男人,他说城旁告示上有活儿干,“初五……要不咱去找个活干吧?”人类的生存规则真够麻烦的,想要活下去非得吃东西,想要吃东西还得靠钱,钱从哪里来呢?以前都是无忱免费提供的,现下轮到她自己了,才发现生活远比她想象的要困难的多。 “嗯。”少年这几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刚踏出去一步,某人又悻悻退了回来,望着天空阴雨连绵:“算了,还是等雨停了再去城门口吧。”语歇之际,窸窸窣窣一阵动静后脑袋上多了遮挡物,抬起头,刚好对上初五净澈的视线,他举着外衣柔声道:“这样你就淋不到雨了,走吧。” 二人在雨中奔跑,少年举着衣物替红坟遮挡风雨,红坟再一次听到了打鼓的心跳声,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来到城门口,告示榜第三列的位置赫然贴着朝廷大量征召江湖上想要有所作为之士的聘告,榜前的二人相觑,彼此眼中流露着各自的打算。 “要不咱们去试试?” 少年沉默不语。 “你是在担心进了宫内就没有办法寻到宸儿了?”红坟似乎读懂了少年的迟疑,她亦蹙眉思绪良久,又说:“皇宫这种地方,是天下讯息归流之地,咱们进去混个一官半职的,或许能打探到她们的消息……” “这两天我们一直到处问人,不论是小贩还是商贾,都没有见到过宸儿和灵鹊,倘若她们并不在京城……”这是初五最担心的地方,假使她们不在京城,那么现下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的。 “你不相信我的直觉?”阿祈曾说过,在京城,他能感受到那二人若隐若现的气息。 “红坟,我知道你身怀神通……但是我……”这么多天下来了,一点都关于宸儿的消息都没有,哪怕捕风捉影也是好的,然而京城的治安在当地百姓口中是何等的好,别说是走丢的姑娘了,甚至连猫狗都乖顺的不得了,如此几天下来,他怎能不气馁? “但是你更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万怨之祖不由地情绪低落起来。 “对不起……”少年颔首。 ‘人这种东西,永远只会相信自己的凡胎肉眼,何其愚蠢。’阿祈空灵的声线伴着雨滴声钻入红坟的耳朵里。 二人寻得一处马厩安身,潮湿的环境加之刺鼻的臭味,使得原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加无语附加,红坟与初五就这样干坐着,彼此都想开口,却都无言以对。 清晨的鸟鸣伴着马儿的低嘶吵醒了睡梦中的人儿,迷迷糊糊之际,寻不到少年的踪迹,红坟来不及整理自己乱糟糟的模样,到处寻找初五的身影。 “初五——!”那傻子不会丢下她自己去找人了吧? “初五你在哪儿?”拜托,他若自己去寻,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嘶——”手心传来灼痛,那滚烫的热流从手臂一直蔓延到了心口,万怨之祖疼得两眼发黑,天旋地转,一个不留神跌倒在地。 ‘你气息紊乱,灵修热涨,怎么回事?’阿祈浮现了出来,厉声问道。 “没事……”红坟咬牙。 见前者紧紧扣住自己的手腕,金光一时语噎,他尝试性地问道:“是断念炎么?你不会是……” 万怨之祖瞅了一眼手心上鲜血般腥红的火焰纹,矢口否认:“不可能,许是之前在葛枣村动用了太多本术,而今遭到了反噬……” “这话说出口,你自己信吗?” “我——” “红坟?你醒了?怎么坐在这里?”巷口的少年面露讶异,赶忙上前一把扶起了面色苍白的万怨之祖。 红坟闻到少年怀中揣着的食物香气,问道:“你一大早去买吃的了?”……盘缠不是用光了么? “嗯,这是给你带的。”少年将油纸包着的菜饼塞进红坟手中。 “……谢……谢谢……”万怨之祖揉了揉肚子,抿唇。 自己何时这般患得患失,方才以为他离开的一瞬间,胸口那前所未有的闷堵就像是被谁恶意捂住了口鼻,难以呼吸,难以清醒。 少年的呼吸有些急促,身上的衣物也湿了一大半,红坟没有容忍自己的好奇心多泛滥,心下只道或许他在买东西的时候顺道一路打听了宸儿的消息,反观自己,居然能没心没肺睡到天大亮。 吃饱了以后,红坟抹了一把嘴角的油渍,“走,我们继续去找宸儿和灵鹊!” “……嗯。”少年有些吃力的应声。 “你腿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眼看着初五的跛脚比平常严重了很多,红坟担忧地问。 “没事,找人要紧。”俊俏的脸上泛起一抹宽慰笑。 仲秋过后的皇都大街似乎并没有退去节日的热潮,依旧熙熙攘攘,行人络绎不绝,正当红坟询问街头茶铺无果后,倏忽听到一阵马车的动静。 “快看,那是黎王府的马车。”茶铺里品茗的几个人指着马车交头接耳。 “哦?兄台是如何看出来的?” “在这京城之中,除了皇上出巡的九骏龙车可以采用金丝楠乌木以外,唯独那黎王独享这番殊荣,据说是先皇规定下来的。” “兄台可真是好眼力啊!” “哪里哪里……我还听说啊,这黎王不理朝政却经商有道,国库殷实还真有他一份功绩,当今圣上特批他子子孙孙皆可享此荣耀。” “可我听说这黎王不是……”后者声音小了许多,附耳前者:“先天阴阳失调,身体如是弱柳还不如女子……” “呃……他确实身子羸弱,所以才远离朝政纷扰。”话及于此,前者亦小声道:“据说黎王是先皇四子中最为聪慧者,又为人宽厚,本是皇位的最佳人选,奈何身体先天不足……” 人们口中先天孱弱之人,不到冬日已便身披狐裘貂绒,手握袖炉,富丽堂皇的马车里,暖意四起,颠簸不断,端坐中央的男子掩面咳嗽了起来。 “抱歉……”男子虽薄唇失色,面容苍白,倒不似旁人眼中病恹恹的模样,瞧上去给人以谦谦公子的温润,他并未有任何失仪之处,却在为自己的咳嗽声惊扰了在座的女子而道歉。 女子清丽的容颜还未退去稚嫩,眼中却俨然一副空悠的渺茫,她微微点头,不做言。马车里燃起的木炭烘得人暖洋洋的,女子掀开车帘向外探去。 繁华的街道,络绎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富态连绵,这里,就是京城吗? ‘京城真美啊……’这里不同于轶城,有种缤纷的热闹。 当初从轶城一起出发时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而今她却是第一个到达京城的。 马车从吹糖手艺人摊前过,女子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落入了男子的视线里。 “岁安,停车。” “吁——” 马车渐停,女子面露困惑地看向男人。 “想要什么便拿,有岁安。”男子如是拥有看透人心的能力,他视线往外头的糖人摊瞥了瞥。 “四爷,岁安身上也没带多少钱……”车外头充当马夫的贴身小宦叫苦。 “咳……”男子面露窘色,轻咳一声。 “您咳也没用啊,平时您教导咱们不得挥霍,需节俭,咱王府下人谁出门身上带银两呀……一个个买东西巴不得赊账才好……岁安这是跟着您呢,要不也不带钱出门了……”小宦这是逮到发牢骚的好时机了…… 闻这主仆二人的对话,自从被救醒后便一直冷漠待人的女子忽地笑出声来。 男人眼中,她星眸微嗔,齿如瓠犀,如是含苞待放的青兰。 “你笑起来的样子很美。”黎王并不吝啬自己的赞叹,“平日里,该多笑一笑。” 女子收敛唇角不自禁的笑意,朝男子点点头,随后下了车。 “贵客看上什么拿便是了!现吹也可以!”手艺人将精致的藏货悉数摆在了青莲华服的女子跟前。 一串串活灵活现的糖人宛若有生命一样摆出各种奇异的造型,女子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只要自己一哭闹,阿兄亦或是初五哥哥便会带她上街去买糖人,似乎不管她如何撒娇,他们都不会生气似的。 “你可以……吹一颗杨柳吗……”女子眼中满怀希冀。 “贵客这要求还挺特别!当然可以!”说罢,手艺人加热摊子上的热锅,融化起糖霜来。 不愧是京城的手艺人,连吹出来的杨柳树都宛若是画上去似的,女子欣然接过糖树,“谢谢……”她由衷道谢。 岁安给过钱,迫不及待去拿马扎,女子转身之际,不知身后涌上拥挤的人潮,手中方才风干的糖树被挤得碎断开来,她原本欣喜的面容,一瞬间冰封。 “姑娘,上车吧……诶?碎啦?咱再买一个去。”岁安见女子脸上沉淀出浓重的霜雪,提议道。 “……不用了……”女子垂下眼帘,长长的羽睫上缀了点点银珠。 “宸儿——!” 不知是内心是否太过思念,亦或面对破碎的糖树心中泛起的杂陈五味,女子仿若听到了心中最希冀的声音,她茫然地抬起头,视线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初五……哥哥……?”络绎不绝的人群,似乎每一张脸都是她的初五哥哥,定睛而去却都陌生至极,‘初五哥哥……是你在喊我吗?你来找宸儿了吗?’她欲纵身跳入人海去寻,却被身后的小宦一把拉住。 “姑娘,人多危险,别往前走了,四爷还在车上等咱们呢,别让他等急了。”岁安提醒道。 前者的话如是一桶凉水浇得女子一个透心凉,她看了一眼手中只剩半个的糖树,点了点头。 第七十八章 京城一二事(二) “宸儿——!”在人群中狂奔的少年似乎忘了自己跛脚的事实,失了平衡猛地朝前踉跄几步,狠狠栽了个大跟头。 “喂,你慢点啊!”跟在他身后的红坟上前扶起了他。 “红坟!我看到宸儿了,她就在前面的糖人摊!”初五在红坟的搀扶下起身,面色狂喜,难耐激动。 “……”红坟往前方探了探,除了那招摇过市的金丝楠乌木马车,她什么都没看到。 ”就在那辆马车里。“阿祈低沉的嗓音响起。 “我真的看到了!她就在……”少年颤颤巍巍起身,视线落尾处早已没了那抹淡绿色的身影,语噎当场,半晌,他情绪低落下来:“对不起……红坟,我……” “你别着急,我能感受到她,你方才并未看错,她应是上了那辆金丝楠乌木车。”红坟觑向远去的马车,若有所思。 眼中泛起亮光,初五坚信地点点头,心中原本微弱的希望之光秦顷刻间呈燎原之势,他感激这一路女子的鼓励,若不是她自己或许正躺在某个旮旯里像个废人一样自怨自艾,是她点燃了他的希望! 少年激动地将女子揽入怀中,“谢谢你!红坟!” 这个拥抱令人应接不暇,万怨之祖僵直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不自主泛起了酩酊,“不谢。” “你还真是热心肠。”阿祈冷不丁言道:“讲心里话,你真的希望他们二人重逢,然后天天在你面前上演重拾旧好的戏码?” 闻言,红坟眼神黯了黯,“……” 黎王府并不难找,它就在整个京城最繁华的住宅区,与皇宫比邻,与繁街接壤,四通八达,很是显眼,两盏黑影踩着夜色来到黎王宅邸的围墙外头。 “我们真的要翻墙进去?”少年人望着高高的围墙,有些踌躇。 然而,除了翻墙似乎别无他法了,白天在大门口求见黎王,因二者衣着破烂,形同乞丐,差点被几个守门家丁哄出五里地,若不是红坟反手一巴掌扇得其中一位家丁空中转体360,估摸着那群守门人欺软怕硬的气焰烧得更甚,不过也因此,二人进了黎王府门卫的黑名单。 “也可以不翻墙。”红坟指了指自己的左手,意思是说:我可以通过本术血祭,召唤出穷奇来把咱两驮进去。 初五忙不迭拦住作势把笄的红坟,认命地点点头:“翻墙!” 待少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墙头,红坟早已一个纵身跃进黎王府花园的假山后头躲了起来,并朝他发出类似于“你怎么这么墨迹!”“赶紧下来啊!”的催促声。 某位少年再一次后悔年少时没跟着那位神通广大的道人学习武功术法这件事。 不得不说,王府的住宅与园林的自然景色是如此的相得益彰,浑然一体的感受令人赏心悦目,完全不同于许府主次分明的的设计,鳞次栉比的木质结构宅邸,与嶙峋的假山,幽幽的碧水辉映成画,醒竹于淙淙流水中发出清脆的敲击声,竹林参差,风过留痕,婆娑不断,看得出宅邸的主人拥有极高的风水造诣和审美情趣。 二人刚要偷偷摸摸转移阵地,迎面走来几个窃窃私语的丫鬟。 “听说了吗?今天殿下带那姑娘去国寺上香了。” “殿下可从未对任何女子这般上过心呀!” “唉……我也好想像她一样……被殿下捡回来好吃好穿宠着……” “得了吧你,我看那姑娘对咱们殿下冷淡的很,真不知道她是装模作样还是来真的……” “这世上居然还能有人抵挡住黎王的魅力,我的天哪!她简直不是人!”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花痴!” “哼!我就花痴咱们殿下!” “不要脸!” …… 待这群丫鬟走后,少年神色复杂地从假山后面钻了出来,连同脚步也变得异常沉重。 “走啊?”红坟见前者行步缓慢,催促道。 “……”初五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 躲过时而巡逻的家丁,红坟顺着阿祈的引导领着少年来到了宸儿所居住的宅子——沁香轩,正当她靠近主屋脑海中提前描绘出少年少女重逢喜极而泣的神情时,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弹射出来…… “唔——!?”万怨之祖被这股神秘的力道震出好几丈远,趔趄倒地,瞠目结舌。 二人都被这突兀的情况惊得说不出话来,尤其是红坟,她扯开衣服看了一眼,胸口一道红彤彤的淤痕若隐若现。 身后几名巡逻的家丁似是发现了异象,朝沁香轩赶了过来,初五急忙扶起红坟,将她搀到假山后藏了起来:“怎么回事!?” 万怨之祖捂着胸口不住虚喘,神情一暗:“是结界……”而且是针对怨的结界,极其霸道。 “就像你曾在胡宅施法的结界吗?为何我却无事?”少年困惑。 “自古结界分类众多,并且各自的功效都不同,有些是直接连接到施法者的感官里作预警用,也有些用于抵挡外物,宸儿所在的屋子施有抵挡非人的结界……”红坟第一次在少年面前直言不讳自己非人这件事实。 初五早就对红坟不是人类这件事做好了心理准备,哪里有人类能长出黑黢黢的尖长指甲的,她现在说自己是个千年女鬼他都信,然而心底深处却毫无恐惧之意,相反,看到她满脸痛苦的冷汗,心口不自禁泛起了怜惜,“怎么样,伤得严重吗?” 伤者艰难地摇了摇头,她方才怀疑过是无忱的法器,然而结界的灵修异常的诡异霸道,不像出自无忱之手……得亏是她这一身灵修保驾护航,若是一般的怨,早就在触碰到结界的一瞬间烟消云散了…她为何感知不到沁香轩任何的结界波动?又是谁在此处设立的结界……“阿祈,你……”还未等万怨之祖问出口,金光警惕道:“你要当心了,这个京城……卧虎藏龙……黎王此人,不简单……” 前者故作轻松的样子如此勉强,初五紧握假山石:“我们回去。” 闻言,红坟蹙眉:“此结界对你无害,待这群家丁散去,你便能跟宸儿重逢了……现在不是回去的时候……”语歇,红坟瞅了一眼假山外边无头苍蝇一样的家丁们。 少年架起红坟的手,语气坚定:“回去。” “你寻宸儿这么久……不就是……”红坟继续劝道。 “你的伤势重要。” 红坟讷讷地看向少年原本俊美,如今却被风餐露宿雕刻的有些狼狈的侧颜,他眼梢像是雀鸟翱翔天际时随风摇曳的尾羽,万怨之祖爱看他这双漂亮的眸,此时从中折射出坚定且不容置喙的光芒来,竟一时耀得她睁不开眼,手心的灼痛再次袭来,她忍痛扯开话题:“咱们……哪有地方可回啊……马厩吗?臭死了……” 初五无言以答,只静待家丁们散去,扶着红坟一步一步朝黎王府的围墙走去。 “能翻过去吗?”少年问。 “嗯。”试试吧。 来时嘲笑别人,此刻却只能被别人嘲笑了一番,翻墙时轮到某位万怨之祖看着围墙外的少年人露出“你再墨迹两下天都亮了!”“还能不能行啊!”的表情,可谓是天道好轮回,谁先嘚瑟谁倒霉。 一跃而下时,万怨之祖本想着反正自己脑袋硬,头先着地也没关系,却未想被少年人接了个满怀,初五并没有打算将她放下来的意思,而是兀得横抱起她,一瘸一拐抱着她朝城门口走去。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感受到怀抱着自己的人儿铆足了劲的势头,憋着呼吸,面色通红,连双手都在不住地颤抖,某位原本深陷浪漫的怨祖突然清醒,丫的,平时看他抱宸儿云淡风轻,怎么轮到她就气喘吁吁?每一刻都表现得像“我快坚持不住了!”似的……意识到问题似乎是出在自己这儿,怨祖下意识捏了捏自己肚子上软绵绵的肉,心下暗暗道:以后还是少吃点好了…… 少年也是个犟脾气,硬是把某位重量级搬到了城门口,实际上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抱不动……一路上一直在后悔为什么没有选择背她……果然,还是自己太过羸弱……初五心下暗暗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练练臂力。 “揭榜吧。”少年指了指告示第三列的征贴。 “诶?”红坟摸不着头脑,这小子开窍了? “那人说的没错,我们的确要找一份正经营生。”少年若有所思,缓缓道:“而且,这样也能离宸儿近一些……” “你刚刚……”红坟恍然大悟,原来初五是听到了那几个丫鬟的对话,觉得自己比起黎王来一无是处,什么都没办法给宸儿,与其跟着他漂泊,反倒是跟着黎王能得到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是在自卑吗?万怨之祖擅自理解少年脸上的失意,遂拍了拍他,宽慰道:“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你没听那几个丫鬟说嘛?宸儿对那黎王很是冷淡,想想看,她以前跟屁虫一样粘着你,定是除了你以外的男人全都看不上眼!” 这回轮到少年一脸懵懂,眸中爬满问号:“我何时妄自菲薄了……” “装,装,你明明就有!”红坟自顾自打了鸡血似地说:“没事儿,现在发现距离也不晚,咱们进宫好好干!一定要闯出个样子来,然后把宸儿抢回来!” ‘你一个人在那兴奋个什么劲啊……’少年冷眼旁观。 偌大的京城,没有贫穷之人的安身之所,两个穷鬼再次回到了马厩,二人闻着马厩里长期无人清扫的臭气相视无言,最后红坟提议睡在棚顶上。 二人枕着手臂遥望星空,睡意伴着晚风迟迟不愿来。 红坟打破静谧的空气,“初五……” 身旁之人声线懒洋洋的,像是敷了层轻纱,少年转过头来:“嗯?” “你想长生吗?” 怎么好端端的问起这个问题来了,初五思绪了一会儿,回答地很干脆:“不想。” “诶?为什么?”历来那么多人想要长生……并且听风就是雨,为求此道甚至不惜练毒吞食,就连无忱,也没能免俗…… “为什么?大概是觉得……很辛苦吧……” 少年眼中似映有璀璨星光。 “辛苦?” “……长生之人眼中的美好稍纵即逝,如是看潮起潮落一样稀松平常……因是看惯了世事,习惯了周围生命的消逝,活得越久反而越故步自封……一场没有尽头的折磨,何来不辛苦呢……”少年淡笑:“……事物因为会消逝才存在美好一说,短暂的生命周期,或许是一种恩赐也说不定。”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生命短暂是恩赐呢……”红坟嘴角挽起若有似无的弧度。 “…戏言而已,不必当真……”初五眼神有些缥缈。 红坟侧过身,倦意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有的人生命短暂却能流芳百世,有人长生而活却默默无闻,到底何种才是长生呢……” 少年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只听他温柔的声线如清风如明月,“这种问题是没有答案的,站在人世之上思考问题是很累的事情……快睡吧……明天是个好天气。” “嗯……晚安……” 翌日。 天刚蒙蒙亮,宫门前的绿林长队几欲排到复道口,站在队伍最末端的红坟面对这样阵仗,心情极度烦躁。 “兄弟,你哪个山头的?”只见队伍前的两个壮汉攀谈了起来。 “嗨,以前在镖局混的。” “呦呵,咱两原先是天敌啊!我是奎连山的那旮沓的!” “什么天敌不天敌的,这朝廷广发英雄招安帖,你我若是能在朝廷里混个一官半职,以后也算是同僚了!” 听着这二人有一句每一句的谈话,红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用手肘顶了顶身后的少年,窃声说:“他们管这个叫英雄帖,哈哈哈……谁不是混到活不下去才过来的……还英雄?他们这话说得可真漂亮……” 许是红坟的讥嘲声太过刺敏感之人的耳,前面两个壮汉怒目圆睁转过身来盯着红坟与初五,吼道:“你个弱鸡小白脸说什么呢!敢不敢大点声?!” 第七十九章 京城一二事(三) 声音惊动了队伍的前头,大家伙排着队闲着也是闲着,无聊之人转而把视线投向了队伍的后头。 初五踱步上前,将红坟护在身后,朝着两位壮汉作揖:“家弟年幼,口无遮拦,还请二位兄台海涵。” 前者抱肩,眼中满是轻蔑,只听他轻声哼嗤:“嘿呦,这兄弟两细皮嫩肉的,乍一看,还以为是俩娘们儿呢。”假装没有听到少年的道歉。 另外一人睨向红坟,用手比划她的身高:“就这这副身形,你怎么不在家绣花呢?”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红坟踱步上前,龇牙咧嘴。 “好了!”初五厉声道。 被呵斥的红坟抿唇撇过头去,心中憋着一股子无名火,愤愤懑懑。 “哼!”原本想要发难的二人见跟前这小伙子是个烂好人,也不好继续为难,只得作罢。 一大帮围观的江湖人士兴致寥寥地散去目光。 应征的长龙队伍循序渐进,轮到初五红坟报名时已接近晌午,秋日昼夜温差极大,晚上冷凄凄,白天则是热烘烘的,红坟怕热,更怕灼耀的阳光,大太阳当头照,晒得她昏昏沉沉。 “你叫什么名字?” “红墓诔,坟墓的墓,诔文的诔文。”红坟木讷地答道。 “红墓诔?真是个不吉利的名字。” 面试官提手便是个红叉。 “等等!”初五眼疾手快挡住了官员的落笔,“大人为何仅凭名姓便要划去他的选拔资格?” “皇宫内不准出现丧葬用语。”说罢,甩开了少年人的手,大大的红叉落在了红坟的名字上。 “喂!”红坟被晒虚脱,脸色苍白,一拍桌子:“本尊顶着个大太阳排队排到现在,你给我这么大的红叉叉?” “竟敢藐视面试官?来人啊!给我拿下!”一声令下,重甲兵将红坟初五二人重重围住。 一时间,报名的场子里轰乱了起来,众人议论纷纷。 “好啊,本尊心情正躁着呢,你们都一起上吧,看我不把你们打得连亲娘都不认识!”红坟扫视过这群恶煞一般的重甲兵,很显然,他们本来就是为了镇压绿林人士的暴乱而守在一旁的。 怎么会这样?初五在一旁扶额:“快逃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哼,御前重甲兵一步一杀,是兵尖子中的尖子,逃?我看你们往哪逃!”面试官觑向包围圈里的二人,这群重甲兵是他趾高气扬的资本。 “……” 乌云遮住烈阳,一抹清凉来袭。 未等在场的人反应过来,包围圈中的矮弱之人霎时化作一道凌冽的红影,那些所谓一步一杀的重甲兵尚未看清来者的攻击模式,便被一招击飞,全副武装上百斤重,在这红影之前如是绣花枕头,只听不同程度的哀嚎声,转睛之际,重甲兵天女散花似的躺在地上再难起身。 “不够解气啊……不够啊……”某位怨祖憋了一肚子气正愁没地方撒,一众人等如是脓包做的稻草人一击就倒,她只觉得手上骨骼痒痒难耐,闪电般蹿到了面试官跟前,一把揪起他的领子。 半生安然的京城人哪里见识过这阵仗,瞬时被吓得哭嚷起来拼命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打红眼的万怨之祖眼中发出寒光,口中轻吐热气,如是猛虎睥睨挂在利爪之上半死不活的猎物,“你很拽啊?” “是本官有眼不识泰山!是本官眼拙!大侠饶命啊!”被举高高的面试官慌忙道:“本官这就为大侠重新登名!” “红坟。”初五轻声呼唤满身戾气的怨祖。 后者闻声收敛外泄的强大气场,哼嗤一声,无趣地将面试官丢到一旁。 面试官仓惶入座恭恭敬敬重替红坟登录名册,遂招来身旁的小厮,急促道:“愣着干嘛!快!快去禀告皇上!” 哄闹的周遭顿时鸦雀无声,围观的绿林人士一个个目瞪口呆,尤其是方才排在这二人前头的两个壮汉,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江湖人拍了拍这二人的肩:“兄弟,人家之前是放了你们一马呀……” “报——!” “报——!” “报——!” 皇宫响起了各驿看守通报的声响,御书房内正批阅奏折的帝王被这一声声夏日蝉鸣似的声音恼得心绪不宁,“洛福,去看看。” 宦人领命来到书房外,一小厮上来就是连连叩首,“洛公公!洛公公!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洛福拂尘淡扫,揉了揉颞颥:“赶紧说什么事!”这帮小宦人,一天到晚不是小事一堆就是大事不好了,他这总管当得都快被吓出心理阴影来了? “今日报名的江湖人士中有个大逆不道之人打伤了了一众御前重甲……此事小的们不知该如何处置,特来禀报圣殿……”小宦人战战兢兢道。 “什么?打伤重甲卫?啧……事出何因?” 小宦人从头至尾分毫不差地将事情原委叙述了一遍。 “此人是何长相?”尤是多了一点好奇心,洛福继续问。 小宦人形容起那怪力之人的长相来:“回公公,这个人他……又弱又矮,男生女相……” “什么!?”洛福大惊失色,忙不迭提起裙褶往御书房里跑去。 “陛下——!陛下!不好了!” 帝王阴鸷着神情看向洛福,如果他的眼神是龙头铡,那么这位冒失的御内总管已经被来回“咔嚓”了好几次。 “说。”帝王放下手中的奏折,他倒要看看什么事能令洛福如此惊慌。 “回禀陛下,那日咱们遇到的无礼之徒揭榜报名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打伤重甲卫兵,逼得面试官员将其名姓重新登名在册……”洛福双手作揖过头顶。 帝王正批注奏章,握着毛笔的手轻顿了一下,红色的墨滴在纸张之上,晕开一盏红梅似的斑点,“一人打伤全部重甲兵?”男人的尾音夹裹了丝丝不予置信。 “回陛下,是的。” “有意思。”帝王将笔放置在笔搁之上,嘴角抿起若有似无的弧度,他又问:“因何起事?” “呃……因……此人名姓颇不吉利……” “嗯?” “红姓,墓葬的墓……诔文的诔……”洛福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毕竟眼前这位君王对此颇为忌讳…… “红墓诔……”帝王细细咀嚼此名,遂嗤笑一声,“果真是个晦气的名字。” “陛下……此人,该如何处置?” “处置?”男子挑眉:“他何错之有?” “回禀陛下,此人打伤众多御前重甲……还对面试官员大打出手……”洛福心底有些发憷,殿上之人的心思深如大海,生怕说错一句话。 “被一瘦弱之人打得满地爪牙,所谓御前重甲岂非酒囊饭袋?这群官僚们通晓朕的好恶,甚至连朕忌讳什么都了若指掌……以朕的喜怒筛选人才……如此朝廷,除了南宣迟那厮,还有会办事之人?”帝王冷笑。 闻言,洛福满额冷汗,“噗通”一声匍匐跪地,“小奴知道该怎么做了!” 小宦人踩着碎步来到面试官跟前,与之耳语了几句。 面试官朝惊愕道:“圣上真这么交代?” “禀大人,千真万确。” 正襟危坐地理了理手头上的名册,面试官轻咳两声,宣布道:“咳咳,今日报名就此截止,但凡登录在册之人,未时一刻在此集合,参加选拔考试。” 初五与红坟相视一笑,这入宫的第一步,可算是迈了出去。 “你之前为什么拦着我教训那俩莽汉?”从负责吃食的官员那边按例领了两个馒头还不够塞牙缝的,红坟一边眼馋着初五手上的白花花,一边问。 少年浅笑着撕下小半馒头,将剩余的塞进红坟手中,解释道:“他们对我们并未有任何冒犯,且是我们先在背后语人是非。” 红坟接过馒头,狼吞虎咽起来,边吃边抱怨:“可是我就是看他们不爽嘛……这群人跟我们一样没有活路了才愿舍弃江湖上的自由来宫前求官,干嘛说得那么好听……” 少年失笑,替红坟擦去嘴角的馒头屑,“人是需要脸面的,不论是谁。” “脸面是什么?可以换吃食吗?” “有时候是可以的……”此时的红坟,在少年眼中像个不怎么乖巧的野猫,在轶城的时候,她是一只美丽的火狐,而今没了花魁身份的加持以及旁人特供的自由生活,沦落至京城像个乞丐一样风餐露宿,耿直而懵懂的性子越看越发可爱了起来。 “人可真是奇怪,有些东西本质上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却总爱用旖旎的词句去美化它们……仿佛是为了欺骗自己似的……”红坟努了努嘴,脑海里浮现出一团能吸纳天地万物的巨大黑洞,在它的周围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什么都没有,只有永恒的死寂,那便是轮回,其实连轮回门一词也都是为了方便记忆而特定的词,没有人能理解它作为轮回的存在机制倒是为何,它可以是动词,也可以是名词,人们明明连见都没有见过它,却用自己瑰丽想象力编造出一个酆都来,什么奈何桥,三生石,什么阎王判官,十八层地狱之类的……殊不知轮回的所谓惩戒机制是通过人活着的时候来实行的,有的人虽然活着却仿佛身在地狱,或许就是对前世所攒恶行的偿还,有的人动辄千万人关爱,也许是前世的丰功伟绩给与的回馈,然而,天道的衡量又何其的微妙,它无时无刻不在引人向恶,又无时无刻不在奖励那些超越自身的人……死后亦不存在什么拔舌头,下油锅一说,不过……善恶有报终成信仰,冥冥之中规范了人的行为准则,这样,也挺好的,人类的想象力使得他们区别于大自然中的其他生命。 那么怨,这种没有肉体寄生于人、靠着执念存在的灵状物种,又是如何跳脱轮回出现的呢?红坟瞅了瞅自己脏兮兮的手,是不是所有的怨修炼万年也能得到肉身呢?这么说的话,她算人,还是怨呢? “红坟也很奇怪,似乎总爱替人操心呢……”少年人见红坟心不在焉,柔声回应道。 回过神来的万怨之祖看向少年俊俏的小虎牙,脑海中那些虚无缥缈的思绪突然沉甸甸地落到了地面上,构成了一方泥土,从中长出鲜嫩的花儿来,是啊,她总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倒不如好好入世,好好当人啊!在初五的跟前,她总是能自由自在的当个普通人。 “谁叫我这么强呢?”女子骄傲地挺起胸膛。 “是是是,特别的强。”少年附和红坟。 被吹嘘地有些飘飘然的红坟一把勾过来少年的脖颈,“来,叫句大哥听听!大哥以后罩着你!” 少年的脸被按在某个关键位置,羞得他满脸通红,心下这傻瓜儿是不是当男生当太久忘了自己是个女子的事实了……初五挪出点距离来,好意提醒:“红坟,追根究底,你终是名女子,往后进入宫中,要与男子保持距离。” 万怨之祖纳闷:“啊?距离?” 少年趁着空档从红坟的手臂中溜了出来,指了指自己:“嗯,不能像刚刚那样。” “诶?对你也不行?”怨祖嘟囔。 少年正襟,闭眸点点头。 “切!”摆摆手,不满地背过头去。 她学了太久的男性特征,这一时半会儿还真雌雄不辫了,或许自己多余担心了,初五嘴角含笑地看着她倔强的后脑勺略有所思。 “嘿?这不是红墓诔大兄弟吗?原来你在这儿啊!?” “兄弟你可真够牛逼的!歘歘歘几下就把那群耀武扬威的重甲兵撂倒了!” “诶诶,腾个地腾个地!” 几个壮汉走过,瞥到红坟初五蹲在墙角,连忙凑过去问候,说话间,更多的江湖人士朝他们这边走来,红坟身旁的初五被这群人一个挤一个,不得不挪到了很远的地方。 看着红坟被一圈又一圈的包围,俨然成了这群人的中心人物,少年嘴角那丝丝弧度渐渐落下。 “红兄弟!我交你这个朋友了!下午考核可得关照着点啊!” “对啊!红兄弟这么好的身手,咱们可应付不来呀!” “咱们都是江湖上混得,兄弟到时候可得手下留情啊!” 第八十章 京城一二事(四) 人群一窝蜂的来一窝蜂的走,回过神来的时候红坟手中塞满了碎钱和食物。 “初五你看!咱们有钱啦!嘿嘿!”红坟炫耀似的在少年跟前摇了摇钱袋。 少年原本明亮的眸子忽然黯淡下来,他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怎么了?你不开心了?”万怨之祖唇边的笑容渐稀收敛。 “没有。” 这家伙,此刻连眼梢都透露着拘谨,“你骗不了我。” “你知道方才那群人过来给你钱和吃的是因为什么吗?”少年问。 红坟翘起嘴,朝自己竖起大拇指来:“还能因为什么?被我强大的力量给折服了呗!” 前者失望地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他们是希望下午考核时你能让让他们。” “让?怎么个让法?我才不让呢!”红坟冷哼。 初五的视线抛向红坟手中的碎银子和五花八门的食物,“那你还收下?” “这是他们自己要给我的呀。”万怨之祖有些委屈。 “还回去。” “凭什么?”这回轮到红坟不开心了,“他们愿意给,我愿意收着,都挺开心的不是吗?” “受人之礼,必有所还,否则会遭人记恨的。”少年苦口婆心劝道。 “这是什么鬼道理!?在醉梦坞时,何多人为我散尽千金,难不成我要一个个给他们跪拜谢礼不成?东西是他们要给的,凭什么要求我为他们做什么?”红坟怒嗔:“我偏把这些东西都收了!偏不理睬他们!看他们能奈我何!”话说到气头上,红坟转身跑开了。 “红坟……”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初五茫然抬起的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早知道就不来了,条条框框的这样不对那样也不对,哼!从来没有人敢对本尊的行为有所置喙,臭初五你算老几!’红坟一跃而上跳到了宫闱之上,放眼望去偌大的宫廷鳞萃比栉,橙黄的朝天檐工整排列着,宫墙的前头还是宫墙,复道如盘旋在地的巨蟒一圈一圈好似没有尽头的迷宫,红坟一边在心中给名为初五的稻草人扎针,一边感叹这皇宫布局潜藏在壮丽外表下的复杂。 巡逻的守卫丝毫没有察觉有个人随意地在宫墙上爬行跳跃,红坟蹿到了一处风景雅致的花园里,这里比起无忱的许府以及那什么黎王的王府要大上好几倍,即便是到了萧瑟的秋季,花园里依旧开满了争奇斗艳的花。 “皇上,今日共有一百四十二人登名在则。”午膳过后,洛福陪着帝王来到了后花园,顺便将招安情况悉数汇报。 “嗯,都退下吧。”批阅了一上午的奏折,圣人早已疲惫不堪,现下他不想听到公事,遣散了身后跟着的一长排女婢。 “都退了,退了。”洛福朝身后招招手,女婢们行礼退下。 “你也退下。”皇帝揉了揉颞颥。 “皇上身边没人伺候可怎么成啊?”总管恭恭敬敬弯下腰。 帝王斜睨一眼宦人,宦人二话不说被吓的立马磕头拜退而去。 唉,自从孔近侍和李公公莫名其妙身亡,自己身边连个能推心置腹的人都没了,凉亭中的帝王负手观望池中鲤鱼,遂听“砰——”的一声,紧随其后是谁“哎呦!”痛呼,然后开始骂骂咧咧:“什么鬼皇宫,怎么瓦片上全是青苔!?” 某位帝王刚准备起身喊“救驾”,假山后头兀得蹿出个人影来,只见他一边疼得龇牙咧齿,一边反复搓揉屁股,一阵秋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二人一个凉亭中,一个凉亭外,大眼瞪小眼。 “是你?”二人同时指着对方惊呼。 红坟眼中泛光:是那个冤大头! 帝王眼中含泪:是那个怪力男!另外,现在叫救驾还来得及嘛…… 红坟自来熟地跃进凉亭里,来到男人跟前,一拍他:“恩人!好巧啊!在这都能碰见你?你在皇宫里当差啊?” 被巨大的掌力拍出好几丈远的帝王揉了揉肩膀,露出假笑:“是,是啊……” “我就说嘛,你身上有种常人不具备的威严,定不是普通老百姓!”红坟想起那日面摊上初见此人时被他身上那种气场震慑到的感觉。 男人闻言,心下不由地美滋滋,轻咳两声不自觉扬起音调道:“哦?是吗?” “是啊!”红坟憨笑着再次拍向男人。 又是一掌袭来,帝王闪躲不及,当下觉得自己离“先皇”一词只一步之遥,他不动声色挪出一手臂的距离,“兄台说话归说话,别再拍拍打打了……”当真吃不消啊…… 红坟忽而想起了初五的话,他说在皇宫里一定要与男子保持距离,心中一时愤懑难耐,去他的保持距离,本尊偏不听你的,她想也没想,一把揽过跟前男子的脖子,乐呵地说:“不行,我就喜欢搂着人说话!你是我来到京城之后第一个给我施以援助的好人,你这个兄弟,我认定了!咱们俩交个朋友吧!”现学现卖那几个送礼壮汉的话。 前者应接不暇差点当场翻白眼,要知道帝王除了与后宫嫔妃亲近,平日里最是杜绝与旁人接触,尤其还是男子!当他下意识要蹦跶出:大胆!放肆!之类的辞藻时,口中突然转了个大弯:“咳咳咳,你,你先松开我!先松开!有话好好说!吃不消了……” 意识到自己手上没轻重的红坟暗骂一声大意了,遂松开了前者,不好意思地道了句:“对不起啊兄弟,我这一兴奋就控制不住自己……” 可怜的帝王揉了揉红肿的脖子,看向这位满身怪力的少年,他眉清目秀,双眸清澈,看起来单纯至极,当然只是看起来,要知道当初他可是完全不顾脸皮当众要挟自己借钱给他……还真是不不太美好的记忆呢……帝王有些走神。 见男人一直没回答自己,红坟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遂从怀中掏出所有的银子,“喏。” “这是什么?”帝王看了一眼他手中沉甸甸的布袋。 “欠你的银子呗!”红坟将银子丢给男人,随后伸手:“拿来吧。” 男人蹙眉,甚是疑惑。 “我的碎玉呀!”不耐烦地提醒道。 “哦……”男人打开布袋,发现其中都是些碎银子,凑在一起也不过只有几十俩,“你拢共欠我一百两多一文钱,现下只有几十两而已,就想赎回碎玉?兄台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大厚道?” 闻言,红坟脸上飞速染上红霞,窘迫地咳嗽了几下,“你可别把几十两不当钱!这好歹是一群人凑给我的贿赂呢!” “贿赂?”帝王饶有兴致地反问。 “有人说收了钱就要替他们办事,不叫贿赂叫什么?” “嗯,他们让你办什么事?” “下午考核的时候放点水。”红坟挥了挥拳头:“就是别太使全力的意思,你懂吗?” “略懂。”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又问:“你很强吗?” “强?”红坟嬉笑一声,迎着太阳光振臂一呼:“古往今来,没有人能打败我,我呀,已经不单只一个强字能形容了!” 帝王挑了挑眉,抿住唇边即将泛滥的笑意,“强不强我不知道,古往今来像你这样毫无谦逊之心的人,倒是头一回见。” “哼,就知道你不信,凡人!”红坟有些上头,别扭地再次朝男人讨要碎玉:“不跟你胡吹了,聊正经的,把碎玉还给我。” 男人抿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钱不够。”他摇了摇钱袋。 “我以后会在皇宫里当差!钱呢,是肯定能凑够还给你的!” “那就等凑够一百两的那天再来找我要碎玉吧。”说罢,男子欲离开,红坟叫住了他。 “我叫红墓诔,你叫什么名字?”为了方便找人,留下名姓会比较好。 男人抚了抚下巴思绪半晌,“我叫肖琛储。” “肖琛储……真是个难记的名字……” “对了,你们考核的时间是什么时候来着?”男人指了指天空中太阳的位置,“你确定你来得及?”本想袖手旁观,现下还是善意地提醒一下他好了。 红坟如梦初醒般咋咋呼呼:“啊!我差点忘了!多谢肖兄提醒!”说罢抬脚一跃就登上了宫闱,这么三下两下蹦跶没影了。 帝王盯着红墓诔消失的地方皱起眉头来,‘皇宫里的禁军就这般形同虚设吗?看来,有必要把围墙再增高一些啊……’ 几位考官盯着大太阳举着手中的卷轴点名,一众人等似乎全都到齐了。 等等,似乎? “红墓诔——!”第一遍,正常点名。 “红墓诔——!”第二遍,口吻严厉,当中夹裹了一丝丝不耐烦。 “红墓诔——!这厮死哪里去了——!”第三遍,考官的嗓子冒出了火。 ‘红坟……你去哪里了……’队伍里的少年焦灼地环视四周,他在心中一遍遍责备自己为何要与她起争执。 “来了——我来了——!”红坟急急忙忙从复道里狂奔了出来,风尘仆仆的站到了队伍最前列,一群人原本正庆幸着,现下脸上的表情比锅底灰还黑。 “咳咳咳,你们都给我记住了,无故迟到者成绩作废!”考官很想潇洒的这么宣告,然而他一看向红坟,便又立即改口:“下不为例!” 另外一名考官接下话头,宣布了此次考核的项目:“首先比的是蒙眼辩位。” 话音一落,十四位重甲兵登场,他们头上顶着靶子,面部,身体全副武装。 “每位接受考核的江湖人士手里都会被发放一张弓,以及一根特制的软头箭,小宦们会为你们绑好眼带,机会只有一次,但凡箭未触靶者,射到重甲兵身体者,皆淘汰。” 语毕,在场的绿林好汉们哗然。 “他娘的,这怎么打的中?” “蒙着眼睛,目标还移动……这怎么搞?” “这也太难了吧……” 讨论声此起彼伏。 红坟与初五的视线交汇在半空又都急匆匆撇开,当中都带着对彼此的担心却碍于之前的那场争吵。 一百四十二人,十人一组被分为十四队,最后一个队伍十二人,红坟初五便是在这组最靠近宫墙的场地,他们被分在一起,近在咫尺,有太多想说的话却无从开口。 宫墙内的妃嫔们很少见到这种阵仗,除了皇后几乎都聚集到了宫门阁楼上观看这一场声势浩大的选拔。 “瞧啊,快看那人!” “哪个?哪个?” “第十四组,最俊俏的那个!” “哇……这般俊朗的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番姿容竟不输咱们皇上……” 丫鬟们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个没完,她们的目光自然会落在最好看的人身上,连同着她们身前的主子们也不自觉将视线投向了十四组的初五身上。 万怨之祖竖起耳朵听到她们的讨论声,心中盛上一大碗酸汤。 待她不自觉瞥向初五时,正逢小宦替他系上例行的蒙眼丝带,少年俊拔的侧颜被丝带勾勒出半分腾绕的仙气,半分禁欲的妖娆,明明他同自己一样身着粗布麻衣,看上去却如是九霄云外的出尘仙童,明明清冷疏远,飘动的丝带却无意间撩拨旁人心弦。 “切。”红坟置气。 少年闻声微微蹙眉,却始终没有说什么。 待到小宦替红坟绑丝带时,她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香料味,以为所有人同她一样都是如此,便戴上了。 伴随着考官一声令下,重甲卫兵开始在场地里没有规则的跑起步来。 由于每个场地的分隔间隙并不远,重甲卫兵脚步声很重,彼此串听的现象层出不穷。 所有人拉满涨弦的弓蓄势待发。 只听“嗖”的一声,是谁的箭从容不迫地划破空气,呼啸着雷霆之势朝着奔跑中的重甲卫兵而去。 “十四组。”监考官举起红旗朝主考官报告十四组有一人正中靶心。 眼睛有点痒,红坟无法专心辨别重甲守卫的方位。 下意识放下弓弦,伸手去挠眼睛。 监考官看向第十四组,严厉叱喝道:“擅自将眼带摘下者定作弊罪,立即丧失选拔资格,并永世不得参加朝廷的选拔。” 这考官的声音似乎就是冲着她来的,管不得白天的争吵了,她小声呼唤身边的初五:“你的眼带有没有一股刺鼻的香气?” 第八十一章 京城一二事(五) “啥?啥香气?俺怎么没闻到?”回答红坟的不是初五那和煦温润的嗓音,而是极度粗犷的声线。 红坟心中一怵,初五呢?此时唯闻阁楼上那群丫鬟又叽叽喳喳了起来: “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他是第一个完美完成这项考验的人诶!” “从容不迫,正中靶心!” “天哪……我好中意他……” “你看,这人走路有些跛脚诶?” “原来是个跛子啊,不过瑕不掩瑜嘛……” “你们几个,安静些。”主子们耐不过这群喧闹的丫头们,出声喝止。 “是……”叽喳个没完的麻雀们终于停歇下来。 原来方才耳边呼啸的从容箭哨是初五发出来的,他竟有如此深藏不露的身手……红坟双眸奇痒无比,宛若千万飘絮在眼前堵成了一道墙,无止尽地搔刮着她的眼球,转而一阵又一阵火辣辣的灼痛感铺天盖地袭来,万怨之祖额间青筋暴露,握住弓箭的手颤抖不已。 各比赛场地上选手们的表现参差不齐,伴随着一声声箭哨,优胜劣汰的局势再明显不过。 主考官看了一眼香炉,“还剩小半柱香时间——!” “嘿呀!就差一点!这狡猾的重甲兵!跑得也忒快了!”红坟身旁的壮汉痛惜一声,转睛看向红坟:“兄弟,你怎么还不射啊?这规定的时限可就快到了!” 万怨之祖后槽牙一直在“咯咯”作响,眼部的疼痛捎去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根本无从感受重甲兵的走位。 初五杵在优胜者席位上,忧心忡忡地看向十四组红坟所在的位置,因为方才取胜速度太快,他被小厮领到了别处,红坟迟迟未能射出的箭令他察觉出了某些不对劲的端倪来,‘红坟……’ “红兄弟你倒是快射啊!” “对呀兄弟你在等什么呢?” “快快快,那重甲兵快跑不动了!左边左边!你快动手啊!” “你可急死我咯兄弟,时间马上就快到了!” 一旁已经完成考核的江湖人士们不知是出于哪种心态,聚集到了红坟身旁催促着她尽快射箭,这样一来便又增加了听声辩位的难度。 此起彼伏的催促声扰得红坟心绪不宁。 “定神。”阿祈从万怨之祖的身后浮了出来,“那重甲兵习惯性右脚着力,身体朝右倾斜,每隔四个踱步会在同一个位置停驻半分,你拉满弓朝右挪两拳的距离,我数三声,放箭便可。” “阿祈!?”金光深沉空灵的声音从未如此令人心安,红坟泛白的唇角终于勾勒起了弧度,她忍着眼睛的痛楚,涨满弓弦,蓄势待发。 “一” “二” “三” “就趁现在!” 围观的众人只探银色的残影“嗖”地一声,呈乘风破浪之势朝着重甲兵头顶上的靶子袭去,雷霆万钧的力量迫使重甲兵被那疾速的箭头带着跐出好几丈远,重重摔倒在地。 正在此时伴随着“咚——”得一声锣响,主考官宣布考核时间结束。 红坟喘着粗气扯掉了眼带,双目肿胀得如同被泡发的大洞果。 监察小宦举起锦旗,宣布本次考核的最后一名优胜者:“十四组!” 场地中央的几名考官面面相觑,当中有人露出半分不可置信的疑惑神情来。 “下面,我宣布,第一项考核听声辩位,参加人数为一百四十二人,通过考核人数为三十七人。” 仅仅是第一场考核而已,通过率竟只不到三分之一。 考官声落,被淘汰的一百多人在哗然声中浩浩荡荡散场。 “第二场考核时间定在今夜子时一刻,迟到者,不得参加考核。还请剩下的三十七位优胜者合理安排好时间,以免错过了考试。”说罢,主考官领着一众公务人员离开了。 三十七名胜出者都不是泛泛之辈,有的人孤高自傲,有的人身手了得……也有的三三两两抱团猜测接下来的考试内容,很显然,第一场考核是朝廷针对登名在册鱼龙混杂者的一次大过筛,听声辩位实际上是真正的江湖中人傍身的技能之一,朝廷不过是加大了一些难度而已便淘汰了这么多人,可见当中不少人只是没饭吃的普通底层大众过来碰机会的,朝廷也不傻,不会给吃干饭的人投机取巧的机会,那么在午夜举行的考核又是什么呢?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了起来: “我听说此次招安是为了扩充皇上的贴身侍卫一职,我估摸着这第二项考核内容跟抓刺客有关……”有人从此次招安的目的切入问题。 “贴身侍卫也分御前和暗影两种不同的职能,两者虽都是皇帝的直系武力,但一个负责他的日常安全,一个负责暗杀与监视,我猜这第二项考试,不存在淘汰制,而是考核我们擅长的能力。”也有人对朝廷此状了若指掌。 “兄台说的有道理,我同意你的观点,这一明一暗两种职能,用脚指头猜都知道哪个劳哪个逸,啧,我得努力进御前!”有人已经为自己的前程做了打算。 大家伙正如火如荼的探讨着,剩在人群外头的两人相互对视一眼,眼睛肿胀之人撇过头,愤懑地跑开了。 “红坟!”初五赶忙追了上去。 下午的京城大街上,落日的余晖照亮着劳作归家之人的身影,早市收摊,夜市的摊贩们则忙里忙外准备着各类食材,多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繁忙。 疾行的红坟迎头撞到几名忙活了一天的码头工人。 “走路不长眼啊你!”工人们怒斥这身材矮瘦的小白脸。 心情不好的红坟揉了揉肿胀眼睛,“对,老子就是没长眼!怎么着?”满脸挑衅‘来干一架啊?’ “你这小娃子,也忒狂妄了!” 跟在红坟身后的少年径直走上前来,“各位大哥,不好意思,家弟多有冲撞,还请见谅!” “冲撞?”红坟冷笑一声,指向这群工人:“是他们冲撞了本尊!还有,别你弟弟你弟弟的,谁要做你弟弟!”心中的躁怒无故牵扯到了少年的身上。 见有人道歉本想作罢的工人们被眼前这青蛙眼的小个子激起了怒火,“你小子讨打是不?”说罢便挥拳上来。 少年一把将红坟拉倒自己身后,挡在她跟前。 沙包一样大的拳头落在了少年的眼角,顿时将少年震得眼冒金星。 红坟见状,心下一急便要出手,却被少年死死按住,她不解,大怒:“干什么啊你!” “住手!”码头工后头响起陌生的声音,“这不是那日清晨来栈坪打短工的小兄弟嘛!?诶!你看看!叫你平日里别冲动!赶紧给小兄弟道歉!”一名面善的工人上前阻止了同僚的拳头。 工人们面面相觑,仔细打量右眼淤青的少年人,挥拳打人者一拍脑袋,“啧!小兄弟是你啊!怪我怪我!没刹住拳头!” 初五揉了揉肉眼角,面色不太好看地笑了笑:“没事没事,是我们有错在先……”好疼,疼得头昏眼花的……少年心中叫苦不迭。 红坟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一幕,满肚子的气瞬时瘪了下去,真是奇怪啊,为什么这些人明明面目可憎,却在看到初五之后又突然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这样的场景让她想起了在轶城的时候,她眼中的轶城百姓似乎只关乎人性之恶,但跟着初五出去的时候再次遇见他们,却从他们的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眼前这个少年,就好像会发光一样…… “小娃子,对不住了啊!”魁梧的码头工朝红坟作了作揖。 万怨之祖略显窘态地挠挠头,“那个……呃……刚刚是我不对……”舌头打了结似的嗫嚅半晌。 少年回头赠于她一抹温柔的笑容。 ‘什么嘛,笑得这么贱兮兮的……’红坟努努嘴,撇过头去。 “娃子,你这兄长可真是不赖,寅时一过便到码头帮忙卸货扛货,可有干劲了!”一众人等纷纷夸赞初五。 “不是不是,没你们说的那么夸张……那个……我……大哥,别再说了……”这回轮到少年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他去过码头?难不成是趁我睡觉的时候?’红坟略感好奇的问道:“哪天?” “也就是前几天下雨那一阵儿。” 闻言,红坟瞳仁猛地收缩了一下,她想起先前的某一日醒来后见不到少年时的惊慌失措,想起了断念炎蚀骨的灼痛,亦想起了那两张菜饼和少年脸上的薄汗以及加重的跛脚…… 是什么在袭向心脏,是疼还是欣喜?红坟不明所以地捂住胸口,茫然地瞥向初五一记自己也不知所谓的眼神,随后转身即走。 “红坟!?”朝码头工人们微微鞠躬,初五急忙追了上去。 “这兄弟俩可真够奇怪的……” 越过重重人群,行人们脸上表情各异,有的欢笑,有的哀愁,有的得意,有的痛苦,万怨之祖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重,眼睛很痛,手心更痛,痛得她龇牙咧嘴,痛得她想要大声呼喊。 “红坟!你等等!”初五一瘸一拐的奔跑,动作虽然有些滑稽,但速度却相当可观,他很快便追赶上了心不在焉的人儿,一把拽住她的手:“别再跑了,京城太大……丢了不好找……” 万怨之祖甩开少年,继续一言不吭埋头疾行,二人你追我赶来到了一处石桥上。 “对不起!今日我不该凶你!是我错了!”少年诚恳道歉。 ‘鬼要你道歉啊!’红坟咬咬牙,内心深处叫嚣着原谅,却被她一再忽略。 “是我眼光浅短,是我思虑不周,都是我的错……”初五再次拉住红坟,温柔的声线不知何时缀上了丝丝委屈。 骤然停驻脚步,红坟目光紧滞少年,他那淤青的眼角着实破坏了这张美轮美奂的脸,面对他无辜至极的的表情,万怨之祖有些心疼,又有些想笑,不过,她没资格笑话他,毕竟自己的两只眼还肿着呢。 “我问你,那日早上你无故消失,是否真如他们所说,去了码头?” 少年眼神有些闪躲,微微颔首。 “你将菜饼给我时,自己当真吃过了?”红坟蹙眉。 再点点头。 “你对天发誓!”骗子! 初五为难地举起手伸出三根手指,“我……发誓……那日……” “轰隆隆——”晴朗的天空突然晴天霹雳。 突如其来的闪电吓得某位少年赶忙抿唇放下手。 两眼红肿的怨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一发不可收拾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狂飙。 见状,初五心头的大石头终于顺利落了地,就在他感叹红坟的倔脾气时忽地落入了一个暖暖的怀抱。 “你干嘛对我这么好……”红坟没能控制住自己心口泛滥的情绪,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紧紧拥住了少年。 少年人的面颊染上了天际的晚霞,他双手无处安放,战战兢兢覆上红坟的后背,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干脆沉默不语。 “说吧,你图我什么?我愿意给你。”红坟吸了吸鼻子,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败了,不管眼前的少年人图她什么,只要她给得起,一定送他,哪怕是自己的另一半灵修。 伴随着红坟话落,初五的身体僵直在原地,半晌,他推开了红坟,正视她凸凸的一双大眼睛,语气中潜藏着前者不觉的愠意:“我图你安好,图你懂事,图你达成心中所愿,这些,你愿意给吗?” “……”红坟凝视他认真的模样,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人世的诸多情感从来都只是利益的交换不是吗?初五他到底心愿为何?“你,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在问,你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我可以帮你达成……只要你说……”红坟的解释有些蹩脚。 “尽我所能帮助他人,便是我一生所求。”风儿扬起少年鬓角的碎发,他的桃花眸温柔而坚定,在夕阳的余晖中熠熠生辉,闪闪发亮。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类啊…… 红坟深知他并没有胡言乱语,这个幼稚到令人发笑的誓言一直在被少年贯彻始终,不论是轶城,还是葛枣村,亦或是如今,他从未忘记帮助别人,为什么呢?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无所求到这种地步?为什么她会觉得这句话从除了初五以外的任何人口中出来都虚假至极,而只有他说的时候,才能令自己信服…… 第八十二章 《仲秋后太守府中宴》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上下眼睑通红不说,眼泡肿得活似两颗铜铃,回去的时候,初五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 “别提了……”红坟气鼓鼓地咕哝:“以前在醉梦坞我多少也是经历过这些下三滥手段的,哪次不是化险为夷……没想到会栽在了这小小的眼带上……”说话间,从袖口中掏出眼带来。 少年将眼带拿了过来闻了闻,眉头倏忽紧蹙起来:“是白骨花……” “白骨花?”一听名字就不是太友善。 “嗯,这种花喜阴,常年开在荫庇潮湿之地,群生,有毒,花色惨白,遥望如人死后的白骨,也有的地方叫片雪,绒白花的……它的根茎汁水可以使人皮肤溃烂……”少年二话不说赶忙拉着红坟来到桥下码头:“……倘若我不问,你便一直不说吗?幸亏只是透过眼带沾染上而并未直接涂抹于肌肤,要不你这双眼睛……” 红坟好奇瞅了一眼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倏忽捧腹大笑了起来:“喂喂喂,我怎么成了一只蟾蜍精了!?哈哈哈……”全然不顾少年的话中的担忧。 少年人一时语噎。 后者光自己笑还不够,指着少年淤青的眼角,“咱俩今天……跟约好了似的!哈哈……” 这傻瓜儿,眼睛都差点被人害瞎了这会儿居然笑得比谁都欢,真不知道她脑回路是怎么长的,皇上不急那啥急,算了,总之没什么大碍就好,少年受到了红坟的感染一并笑了起来。 “你说我是不是被报复了?是晌午那个怂货面试官做的么?”清洗眼睛时,红坟揣测道。 “不好说,有动机害你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众的重甲兵以及那些或出于嫉妒的江湖人士。 万怨之祖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道歉:“对不起啊,初五……” “为何道歉?”怎么好端端的说抱歉干甚? “来到京城以后,我总是在得罪人……还连累你……”红坟垂下眼帘,这个陌生的都城无人包容她的任性,她所做的一切当即就会浮现负面的后果来。 “我们是…朋友,自当相互扶持,往后不必为了这种事情道歉。” 西垂的落日投影出晚霞,如是画作者倾撒在天际的颜料,二人映着余晖并肩走在京城繁华街道上,听摊贩们叫卖着当日新鲜的食品,见胭脂铺前你来我往的窈窕女子,各族人士似乎在这里都能找到一席之地,入夜的一瞬间,整个京城都仿佛进入到了另外一个绚烂多彩的世界,家家点起了灯笼摇挂门前,街道上一排排喜庆的大红灯笼照亮人们的归家路,孩童们拿着竹玩具你追我赶,父母脸上晕开的都是宠溺的笑容;少年黑宝石一样的瞳孔里倒影着这一派欣欣向荣,红坟亦为他眼中的世界而倾倒。 同样是中秋过后,同样是繁华热闹的街道,然疾步走在街上的京兆府尹面色就不怎么好看了,他身着墨青雅竹儒袍,面色有些苍白,手中紧攥着太守府的邀请函,心头是一阵又一阵的不情愿。 “诶诶诶,你看大人他面色有点不对劲啊?”刘壮壮用手肘顶了顶身边的钱币。 “废话嘛不是,别说是大人了,你看咱们哪个脸色好看?”钱币没好气。 杨小海不解:“不就是赵大公子的生辰嘛,你们怎么都跟上门吊孝一样哭丧着脸啊?” “没人想去那仗势欺人的废物宴席上听他们赵家人吧啦个没完。”钱铜冷哼一声。 孔三烟斗里的烟草不多了,他吸了最后一口,遂加快脚步走上前去:“大人,是否要趁着此次……”意在不言中。 趁着此次干嘛?好好见识见识那位赵小根是个什么人物呗?他与林雨晨之死有着逃不开的干系。 这次的酒席办得可谓是里三层外三层,桌子差点摆到了宅邸外头,络绎不绝的官僚富贾们都手持好礼前去应酬,南祀如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半垂眼帘回过头:“你们带礼物了没?借我一份……” “大人啊——!你才是受邀请的那位啊喂——!”刘壮壮风中凌乱。 几人面色尴尬,面面相觑。 京兆府尹一拍脑袋措叹一声:“算了算了,就这样进去吧……” 管家在门口记录着来者名单以及他们的人情礼,另外的小厮负责叫唤,比如:“xxx大人,xxx礼品一份——!” 轮到南祀如时,管家除了从他的身上取得持久的尴尬和一份邀请函,以及收获了他身后衙门官差的挝耳挠腮看星星的莫名神情,别无所获,遂身旁的小厮扯了扯嗓子喊道:“京兆府尹南大人——空手而来——!” 流动的队伍瞬时暂停下来“歘——”得一声齐齐回过头看向南祀如,话说这京兆府尹的脸皮不愧是京城之最,轻咳几声之后众目睽睽之下打开折扇,昂首挺胸阔步踏入了赵腊根的府邸之中,面上全然一副反客为主的倨傲。 几个衙役们谨小慎微的跟在南祀如身后,不得不在内心中为他竖起了大拇指:大人!不愧是您啊! “哎呦呦,是南大人啊!百忙之中光临寒舍!有失远迎啊,有失远迎!”老远就看到太守赵腊根小步朝这边走过来,乍一看还以为滚来一只等身绣球。跟在他身后的男子与太守的富态的形象截然相反,瘪嘴薄唇,尖嘴猴腮,鼠头鼠脑的,像个被关在华丽衣服里的老鼠精,只见赵腊根将男子往前挤了挤,“这是小儿,小根。”遂朝其命令道:“还不快见过京兆府尹大人!” 赵小根不情不愿鞠了个躬,抬起头的一瞬间,似乎是受到了惊吓似的往后一缩,攥紧了自家老爹的衣带,太守下意识将其护在了身后。 此反常的动作被南祀如看在了眼里,他不动声色隐去眼中的打量目光,吟吟笑道:“赵公子还真是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啊……” ‘大人您如果不需要眼睛可以捐给需要的人!’刘壮壮在内心实名吐槽。 “哪里哪里,与大人比起来,小儿不过是阳光底下的一盏烛灯罢了……”赵腊根低垂眉眼,很有自知之明。 “太守大人不必妄自菲薄……”南祀如虽然习惯了维持假笑,然而今天面部肌肉却格外的沉,就这么一小会儿已经累得他脸颊酸疼了。 “下官手上还有客人,在此先行告退,还请南大人尽兴,若有怠慢之处多多海涵。” “好。”京兆府尹点点头。 说罢,太守领着那贼眉鼠眼的儿子离开了。 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舒缓,几个衙役不免觉得方才泰山压顶般的难耐,此刻一个个伸起懒腰来。 “这个赵小根……怎么怪怪的?”南祀如心头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感受。 孔三此时上前发话:“大人有所不知,太守之子早在弱冠之年便已妻妾成群,然如今已是而立,身下却无一子,旁人都道他患有那方面的病症,这么被揣度多了,生性也就怪癖了……” “嚯,这消息够劲爆嘿!”钱币最喜欢听八卦了,乐呵呵道。 刘壮壮将话头抛向了近在咫尺的南祀如,角度刁钻道:“听闻府尹大人弱冠时中第,如今为官两年有余,府中连个女眷都没有……说起来啊,这人比人还是挺气人的……” 南祀如冷眸瞥了一眼胆大包天的刘壮壮,心下要不是本官身边除了你们几个没个调配的兵将,早就把你那张嘴缝起来了! 杨小海顺着刘壮壮的话直愣道:“壮壮哥,你胆子好大呀,居然敢说当今四品大员!不过听起来好像确实是南大人更惨一点诶……” “后来还传出府尹大人兴龙阳,好断袖,你们说扯不扯?”刘壮壮继续不要命中…… “扑哧……”钱氏兄弟没憋住笑意。 被一记记暴击戳得体无完肤的青年身形有些晃荡,他扶额切齿:“你们……今天晚上……别想回家睡觉了!全都给本官通晓整理卷宗!” “大人息怒!”这当中唯有孔三是个体面人,然而他嘴角也不自觉的浮着弧度。 “咳咳……算了,你们说的也是事实,本官无可厚非,说回正经的……”南祀如最大的特点就是心大,并且从来对自己认知清晰,他没有一般人那种所谓的薄脸皮,因为他这个人从来不觉得脸面是值得被提倡的东西,这大概也是这几个官差真心替他办事的缘由,只见他轻抚那撇小胡子,思绪半晌,道:“孔三,我觉得方才他的刻意并不是生性怪癖,而是……恐惧……孔三,你是这里唯一见过林雨晨的人,你觉得本官现下与之是否有些相似?”突然想起了那日梧桐树下,瞥见寒月记忆中林雨晨的外貌,说起来与自己还是有些神似的,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乐儿会被寒月占据身体,拼了命的也要跟着他的原因…… 见南祀如撇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身上的雅竹绣纹栩栩如生,孔三瞳孔骤缩,只见他惊诧地一拍脑袋:“嘿!还真别说,大人当真与林雨晨极为相似!”方才的一瞬间,还以为是那翩翩公子又回到了这个世上……竟使得孔三有些恍惚。 钱铜扶颚:“这个太守之子,绝对有问题。” 宴席开始,南祀如被安排上座,毕竟他是这里官位最大之人,就算是做做样子大家伙也得奉他为上宾,哪怕他一件贺礼都没有带来,赵小根与南祀如刚巧位置相对,只要南祀如一把目光投此人他便跟触电似的闪过不及,那嘬腮似憋下去的脸庞看起来有些病态。 上座的席位都是些罗宁城的上流人物,不比当初的家宴只有太守的亲戚,此刻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知道是谁提议一人一段祝酒词,而作为天下文豪之首的京兆府尹兼太予乐令南祀如一定是这种文艺节目首推之人,当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到他身上的时候,青年人第一次感受到了名声之累。 “各位也是知道的,南某在京城很少参加同僚的宴会,更多的是与皇上同席探讨一下当下局势罢了,你们也知道,皇上他节用,非乐,不到外交时刻几乎不摆宴席……所以祝酒词什么的,南某口中实在吝啬的很呐……”先把皇上这尊大佛搬出来压一压,告知他们现下的状况是:你们这种铺张早已超过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在心理上给他们一种逾越的负罪感,然后再推辞这所谓的祝酒词,便事倍功半了。 正如南祀如所料,宴席上的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起来,神情各异,心思不一,他们连连顺着京兆府尹的话说,直接将祝酒词这三个字剔除了此次宴会。 见状,他嘴角泛起一抹冷笑,遂又道:“说起来惭愧,今日南某走的急忘记备礼,心中多有歉疚……”南祀如朝太守微微欠身,得后者不敢当的表情后再道:“不过南某腹中还是有点墨水的,现下作诗一首赠与赵公子。” 瞥到南祀如投向自己的目光时,赵小根理解躲在烛光的阴影后,就像一只不敢抬头的老鼠蜷缩在宽大的衣服里。 “哈哈哈,能得南大人赠诗,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太守赶忙起身命人请来笔墨,那架势宛若迎接九天玄女下凡似的虔诚。 青年人望了一眼天空中的孤月,心中已成诗句,遂提笔沾墨于宣纸上行云流水地写了下五言绝句。 完成作品的一瞬,在座的众人争相恐后地上前观瞻,包括最后几桌的公务人员们也被惊动,刘壮壮翘首遥望,对身边的同僚道了一句:“我去,会写诗就是牛啊,你们看府尹大人被众星捧月的嘚瑟样……读书非得读到他那份儿上,做人才算成功啊……” 杨小海脖子一愣:“不对啊,我读得是刑法,难道就不是人了嘛?” “嘿,你别打岔!” 宣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风骨傲然,诗意空境清邈,清丽深远,但凡看过的人无不连连称赞,然而,当赵小根看到此《仲秋后太守府中宴》时,被吓得从椅子上跌落在地,面如死灰,浑身颤抖。 “寒月古凄寒 雨辰自来日 太守府中聚 岂非团圆时?” 第八十三章 鼍龙为何物? “鬼……鬼呀——!”赵小根哆哆嗦嗦指着写有诗句的宣纸,惊恐喊道。 “胡言乱语!快把公子拉回去!”太守朝身后的小婢们使了个眼神。 “公子,您累了,该回去休息了。”一众小婢们齐上阵,扶起了赵小根,不知她们在他耳边嘀咕了什么,方才惊恐万状的眼神突然木讷了起来,遂由着小婢们将他带走。 见儿子的身影跌跌撞撞消失在长廊中,太守这才回过头来朝众人作揖示意:“抱歉了啊诸位,这几日小儿身体不好,惊扰了诸位,海涵海涵!” 宴席上的人们各自交换眼神,纷纷表示自己无碍却无人多问一句为什么,比方说,“为什么赵公子会突然受到惊吓?”“为什么他身体看起来如此羸弱不堪?”“他到底得了什么病状呢?” 这群人就像是提早知晓赵小根的事而选择一起装傻,也是了,在这群官僚商贾的眼中,就算赵小根瞬时化身为一只妖魔鬼怪,他们也权当是正常现象。 南祀如并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毕竟他在旁人眼中只算是“新入伙”,不知者不罪,他必须借着自己这个身份好奇几句,敲敲门路:“南某愚钝,不知赵公子是受了何种刺激?”他有些无辜地瞅了一眼手中的狼毫笔,又瞄了瞄空荡位置上方才题的诗句。 “南大人有所不知啊,下官这儿子呀,他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吃了苦,从娘胎里带出点病来,弱冠年岁时又遇罗宁城饥荒,南大人您想必也听说过这场饥荒的,当时饿死了将近一半的罗宁百姓,小儿硬是从中挺了过来……这身体啊……更是大不如前……”太守那一贯奸佞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丝丝常人的亲情来,说到饥荒时,声泪俱下。 宴席上的众人神情凝重,有的甚至被说哭了起来。 ‘没错,确有这么一回事……’南祀如在颁布土地改革令之前曾大量调查过京城周边小城的农收情况,其实京城拥有粮仓之称的功劳全在于这几个小城,它们全然是负责供养京城官宦的存在,京城就像是蚁窝中的蚁后,而这天下各郡县都是它的工蚁,一直在拼命的劳作供京城达官显贵们,吃喝玩乐……好死不死,就在十年前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蝗灾,农民庄稼颗粒无收,受到殃及的别个城市也未好到哪里去,那一年朝廷征收到的粮食不到往年的十分之一,各地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百姓们无路可走,接二连三爆发出了叛乱;也正是那一年成为了四位皇子继承大统的考验,他们各自献计,而最终是前太子的计策获得了先皇的赏识采纳,实行之后,使得京城安然度过了此次的饥荒。‘十年前……’南祀如蹙眉咀嚼这段时长,‘巧了啊……倘若较真追溯上去,罗宁城大量人口消失不就是在十年前嘛……不过也不好判断了,毕竟当时灾情严重,大家伙没了活路选择集体自缢也不是没可能……’ 京兆府尹轻抚小胡须,将脑海中的各类关联画面全都打散继而回到了这次案件本身,方才赵小根的怪异举动证明了一件事,香香楼寒月姑娘,以及书生林雨晨的死,与之脱不了干系;青年人将视线抛向太守赵腊根,发觉他瞥向自己的目光里同样也带有揣测,不过在二人眼神交汇之时被其迅速藏匿了起来,南祀如心中冷笑:‘想来寒月姑娘与林公子的事,他应该知道,他或许在揣度我是否故意将这二人姓名提及纸上……’此案若是想要找到突破口,这尖嘴猴腮的赵小根是个关键啊…… 宴会接近尾声之时已近午夜,南祀如借故不胜酒力提早离场,离开时,他并未看到太守脸上阴鸷至极的神情:‘南祀如啊南祀如,好日子给你过你不过,非得把手伸到我的家事里来……’ 路上的京兆府尹感到背后一阵凉意,倏忽停下脚步,他身后的几位衙差扶住他有些晃荡的身体,半晌,南祀如喊道:“铜钱。” 铜氏兄弟的老大得令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据我所知你曾是占山为王的悍匪,以过人的武力战无不胜,如果我记得没错……这群人当中,就属你的武功造诣最高。” 这一阵夸奖将铜钱捧到了半空之中,听得他七荤八素,洋洋得意。 “大人您偏心呐,我们兄弟俩手头功夫可都不错!”铜币突然不甘心出声,意思是,你不能只跨我哥一个!我也要! 青年人揉了揉颞颥,遂命令道:“我命你今日夜探太守府,尽你所能搜集一些赵小根的情报呈来。” 几名衙役面面相觑,孔三先开口:“大人,这太守府中多数守卫都曾是我们的同僚,他们怕是会认出钱铜来……” “没事儿!老子蒙着面呢,他们能瞅见个啥!”钱铜拍了拍自己:“别说,好久没做回本行,心里头还有些痒痒呢!” “大哥,我跟你一起去呗?”铜币自告奋勇道。 “去去去,碍手碍脚!”铜钱哼哧。 “这件事只能一人去做,多了反而不利脱身。”南祀如严肃道:“赵小根是此案唯一的突破口,此案是否能超前推进,便要看是否能找到新的证据……” 一众人等没了玩笑的腔调,钱铜二话不说领命:“这事儿,包在我钱大身上!” 南祀如嘴角绽开一抹信任的笑靥,他拍了拍钱铜:“多谢。” 子时来临,月亮钻进云翳之中,秋风吹动树影沙沙作响,黑色的身影跳窜在房梁屋顶之上,一双犀利的眼神透过瓦片缝隙朝房中探去。 遥远的京城,同样的圆月高悬于苍穹之顶,偌大的宫闱前,伫立着排排卫兵,他们人手一柱火把将夜黑照得如同白昼。 三十七名通过一试的优胜者炯炯有神,昂首挺胸地站在宣发台前,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几名考官满天连绵的哈欠懒懒散散登上宣发台,他们迷蒙着双眼遥望乌压压人群,咳嗽几声,打开卷轴宣布道:“今夜未时一刻进行的二试,内容极为简单,乃是在南山皇家狩猎场度过七日便可,七日后的辰时一刻考试结束。” 考试题目刚一宣布,参加考试的绿林人士便开始纷纷揣测其规则起来,伴随着考官几乎用尽全身之力的一声“安静——”,四周又都静谧了下来,只剩火把熊熊燃烧的声音。 “规则如下:第一,围猎场四周有重兵轮值把守,倘若离开便立即视作放弃考试资格;第二,围猎场中的资源可以尽情使用,以确保自己能够活下去;第三,围猎场中央的巨潭中栖息着无数条鼍龙,杀死一只考试时间缩短一天,倘若有能力者能斩杀七只,便是今夜的优胜者;另外,若众人合力杀死鼍龙,其功只归于一人。”说完规则,众考官嘴角露出了森白的笑意。 待考官走下宣发台,三十七名绿林高手滔滔不绝地讨论了起来,众人口中一直嚷嚷着类似的问题:“鼍龙是什么?”“鼍龙很厉害吗?”“鼍龙会吃人吗?” 转睛之际,红坟反常的表现摄去了少年的注意力,只见她浑身散发颤栗着喘着粗气,脸色苍白薄汗点点,双拳紧攥,生怕她的指甲陷进肉里,初五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没事吧?” 如梦初醒的万怨之祖浑身猛地一僵,随后抬头看向初五,急促叮嘱道:“初五,不要去管什么鼍龙,我们两个安安静静度过七天便好……千万不要去杀鼍龙……千万不能……”说话间,缓缓变成了神神叨叨的自言自语,一种陷入了恐惧的自言自语。 少年温柔地低下头来,双手按在红坟颤抖不已的双肩上,安慰道:“红坟,镇定一些,倘若危险,我们不去就是了。” “危险……何止是危险……”红坟鼻息不稳,仿若陷入了一场难以自拔的梦魇之中,而后她战战兢兢反拥住少年:“它们……它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到底是何种动物,能将神通广大的红坟吓到浑身颤抖的程度……她明明是能连上古凶兽都能通灵的存在啊……说不好奇肯定是假的,初五在脑海里描绘起鼍龙的恐怖模样来。 军队浩浩荡荡朝着南边的皇家围猎场进发。 皇宫阁楼上的帝王眺望远处移动的小火苗,若有所思。 “皇上,夜里凉。”洛福抱来一件鹤羽长麾。 “不知此次能剩多少人回来……”帝王的眼神比这黑夜更加黯淡,他没有理会洛福递过来的长麾,而是径直走到了案桌前,继续挑灯批阅奏折。 “皇上身边的暗影侍卫不都是当初活着从南山回来的嘛……”洛福的意思自然是让帝王不要忧心:“秋日里更深露重的,还请皇上早些歇息……” 帝王提笔,颇为惆怅道:“朕,偶尔也想要一位非食髓知味者留在身边。”‘在他眼中朕不是利弊的掌控者,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脑海突然闪现出那位又无理又蛮横的脸庞来,然而有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历年来,但凡是存留下来回来复命之人,哪一个不是斩杀队友,抢占功劳的好手?这第二考,考的从来不是生存能力,而是人心。 对于一个王朝来说,那种真心替朝廷办事不要报酬的好人实际上是不能多用的,谁都料不准他们的心思会在何时转变,没有掌权者喜欢不受控制的因素,尽管他们确实能为百姓带来福利,然而,朝廷要的是百姓的福利吗?并不是,而是一种平衡,一种介乎百姓能吃饱饭,朝廷能收益的平衡罢了,人命不过是草芥是帝国的血液,是为了这个强大蚁巢的支配者们而存在的工蚁……相反的,那种将贪恋功权写在表面的人,才是真正能掌控的人,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无上的金钱和地位,皇权可从来不缺这个,这些明摆的利益是一条锁链,锁住了很多人,动一发而惊全部,谁都抽不开身,谁都在皇权的手心里。 这当中,南祀如是特别的,一个朝廷不可能只存在阴暗的部分,历史刚刚好发展到这里,将此人推送到了自己的跟前,在自己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像是一颗枯朽树木上的嫩芽,有些脆弱,但很耀眼;帝王知道,必须要有这么一位角色出现,一位会做事,肯动脑子,愿意效劳的百姓之子,他连接着朝廷与黔首,是缓和朝廷与百姓关系的存在,只要有他一天,百姓们无不追捧,只要有他一天,百官无不震慑,真神奇啊,也正是南祀如坐到京兆府尹之位,颁发出了土地改革之后,朝野上下四面八方数不清的势力突然之间就达到了某个平衡……然而也就是南祀如这个人,让高高在上的帝王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无关乎利益的交流方式,比如说,他下棋可从来不会让着他这个皇帝,他的奏折也从问安从来不说客套话,只全部省来报告实在的事情,他明明是个文采炫邈的大文豪,议论类的奏折却从来不屑卖弄,多是朴实简洁,近乎直白……这种交流挺不爽的,有好几次都把他这个皇帝气的半死,对,就是气个半死这四个字,他都好久未曾体会到了,这种活生生的与人平等交流的方式,他几乎都快忘了是何种感受……再后来,面摊上,出现了那位名字极度不吉利的家伙,此人满脑子的坏心眼却憨傻至极,这种人当真是少见;他动不动就与他肢体接触,蛮力还大得要死,此事若是放在以前,哪怕是再得他信任的心腹胆敢僭越碰他一下,早就拉出去剁碎了喂狗了……然而,那日脑子也不知抽了什么风,竟提议让他参加朝廷的招安测考…… “皇上……皇上……?”总管宦人小声呼唤。 “……”回过神来的帝王发觉跟前的奏章之上被自己染了个墨印子。 “皇上最近总是走神呢……” “多嘴。” 第八十四章 狩猎场(一) 京城在地图上看上去是一个类似于鸭蹼撑开着的形状,如果说繁华的闹市区地处蹼爪的爪心处,那么皇家围猎场便是其中一页蹼膜所在的地方,位置坐落在京城最南边的原始森林里。 待一众人等抵达南山狩猎场后,原本皎月当空的苍穹不知何时多了几多乌云,当最后一缕月光被纳入云层之中后,一阵又一阵阴冷的风从古树参天的原始森林中吹了过来,卫兵手中的火把肆意摇曳,将所有人在场之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监考官的脸上露出了倦怠表情,他打着瞌睡下马,下达命令在此安营扎寨。 “入口就在前方。”打着哈欠指了指茂密的树林,黑黢黢的丛林豁口在火把的映照下忽隐忽现。 三十七人表情或跃跃欲试,或略有担忧,正当他们走向豁口时,监考官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哦对了,击杀鼍龙最多者,可直接免去三试,领御前守卫一职,每月饷银百两,食粮三百石。” 御前守卫,说白了就是每天带刀守在皇帝三丈内的护卫,一天就这么站四个时辰,站一个月就能拿到平常百姓家一年辛苦劳作所得的粮食,怪不得那么多人想要进宫谋职,这也太安逸了吧?公务人员的待遇好的没话说啊! 闻言,众人炸开了锅,监考官的这句话在他们听来无疑是鼓励,几乎所有人都将猎杀他口中的鼍龙奉为最高的目标,红坟不安地拉了拉身旁少年人,投向他一抹深沉的目光,初五了然地颔首。 每个人都被发放了火把,陆陆续续朝着原始森林进发,有些人抱团而行,有的人则单独行动,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盘算。 皇家狩猎场的原始森林里,树高千丈,层林叠障,它不仅没有因为秋日的到来有半分凋敝,反而一路绵延着潮湿与瘴气,高耸入云的树木将月光阻隔在外,众人仿若走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进入到这里,就算是方向感再好的人也摸不清楚东南西北,更别说想要借着夜空中的北斗星辨别方位了,哪里还有什么夜空?只要不停伴随着风儿沙沙作响的蔽目树荫。 这时突然有人提议道:“要不然咱们趁着人多一齐朝森林中央进发?这种地方还是大家一起走安全一些,到时候咱们多猎杀一些鼍龙,人手一只不就得了!” “你没听监考官说吗?众人一起猎杀鼍龙功劳只会结算在一个人头上!”有人反驳道。 “那咱们就统一好口径,都说是自己猎杀的,他们也没有办法的嘛!” “哼,无聊。”当中有几个人踮脚轻轻一跃便跳上了古树的粗干,利用轻功很快飞离了人群,想必是仗着自己高人一等的武功欲提前抵达森林深处。 “能者多得咯~”也有些人满不在乎地向不同的方向走去,看样子他们也并不想成群结队进发。 跟在人群后头的红坟初五相互看了一眼,后少年人暗暗开口:“其实他的方法很有用,在这种未知的环境里,结伴而行是最安全保险的生存方式……然而这提议当即就被大家嗤之以鼻,原因大抵在于所有人都低估了这个森林的危险程度。” 红坟奋力撕扯下右臂的袖子,将其递给了少年:“这里的瘴气虽无毒性,但它夹杂在空气中的微小颗粒会给长期吸入瘴气的人造成负担,用不了多久就会胸腔疼痛,严重一些会造成咳血。” 少年接过红坟手中的袖子,将其撕成两半,又递回去一半:“现下应该找一处即通风,又开阔的地方,安全度过七天。” “我不需要,我不怕瘴气。”红坟摆摆手,自己好歹是万怨之祖,千年呆在叆叇之地,怎会怕这些? “听话。”少年言简意赅,表情严肃。 讪讪接过少年手中的粗布,“麻烦!”嘴上千万个拒绝,身体倒是异常诚实地捂住了口鼻,‘真把我当凡人看了!哼!’虽然这么想着,心口却不自主浮出丝丝暖意。 三十七名绿林人士就此三三两两散了开。 红坟耳朵竖了竖,她似乎听到了不远处的水流声。 “这边走。”她指了指枝繁叶茂的灌木丛,很显然这条路并未有人涉及,毕竟没有人愿意走一条满是荆棘的路。 手中火把的摇曳频率越来越快,排开重重葳蕤的荆棘灌木丛,二人身上被划拉出不同程度的小伤口,殷殷血条映红了破烂的麻布衣裳,好在辛苦没有白费,灌木丛后头是一汪小小的山涧落入深潭,湛湛泉水散射着皎月,水光潋滟,银华闪耀,这里没有压抑的参天大树,没有蕨类植物形成的瘴气,秋风也在这里被过滤掉,徒留阵阵微风,如果是原始丛林是一方小天地,那么这里则是这方天地中的仙境,下去的路不太好走,两人滑了好几个跟头才踉踉跄跄来到山涧潭水旁。 清澈的水中时而能见到鱼儿的身影,红坟战战兢兢伸手去捉,却差点摔入山涧之中,幸得初五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柔声语:“还是我来吧。”说罢,少年人褪去了上衣和鞋子。 有那么一瞬间红坟觉得自己可能看花了眼,少年人白皙而精瘦的胸膛在月光的照耀下怎会闪烁出波光粼粼的错觉?就好像……长有璀璨鳞片似的……然而也只是一瞬罢了,红坟晃了晃脑袋,只见身影一蹿,“噗通——”一声,小小的水花绽放开来。 许久,潭面上只剩山涧下落时激荡的声响,却不见少年人的踪迹,红坟有些急了,“初五——?”她朝潭面大喊:“你别吓我——!”他不会被淹死了吧?怎么办?她又不会水?看来只能召唤九婴水首下潭去救他了! 正当红坟拔下龙骨笄准备实施血祭之时,一尾肥嘟嘟的鱼儿被抛上了岸,正好砸在红坟的脑门上。 “哎呦——!”红坟被这鱼儿砸得两眼冒金星。 “没事吧?”少年人从水中探出头来,眼梢上挂着一丝既担忧又无辜的窘色,他没料到这鱼儿挣扎的力道如此之大。 红坟踹了一脚原地倒腾的鱼儿,揉了揉脑袋嘟囔起来:“怎么可能没事……晕乎乎的……” 初五忍住笑意,游到了红坟的身边,歉意问道:“一只够吃吗?” “当然不够!”红坟愤愤道。 话音未落,少年又沉入了水中,随后,第二只,第三只鱼儿相继被抛上了岸,它们的倔强的身姿在月色中划出一道弯弯的银弧,不愧是原始树林里的鱼儿,肥美的不像样! 红坟在岸上看着少年一次次抛出滑溜溜的鱼儿,兴奋地拍手叫好。 瞅着水中少年俊美的容颜,红坟突发奇想着问:“初五,你听说过北海的鲛人一族吗?” “略有耳闻。”少年似乎嗅到了什么,眯起潋滟的桃花眸。 “它们呀……人身鱼尾,个个美若天仙……”红坟嘬起牙花子来,俨然一副痴女模样,随后她猛地俯首盯着少年完美的轮廓质问道:“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隐藏在人群中的鲛人一族?” ‘就知道她会这么问……’要不然无故提起鲛人作甚?少年扶额:“听说,北海鲛人并无性别之分,到了繁衍的季节会根据族中需要调节各自所需要的性别……你觉得我是吗?”最后的反问里不动声色藏了一些轻蔑在其中,初五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情绪,难道这世界上水性好的生灵只能是鲛人吗?他正色看向红坟。 万怨之祖眉梢抽了抽,‘这叫略有耳闻?’咳嗽两声,结结巴巴道:“我哪知道?你这么好看,水性又好的没话说!”干嘛这么严肃?红坟闪躲少年直愣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在他视线下会这般手足无措。 “你可以亲自确定一下。”少年从水中慢慢走了上来,一步一步朝红坟靠上去,他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眉宇间隐约流连着一股锐气,这并不是初五平日里温纯无害的模样,反倒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攻击性。 红坟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嗓子眼,说实在的,她是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心跳到了嗓子眼”,少年上前一步,她怏怏后退一步,直到背后触及到了岩壁;月色西落,斜洒的光芒为少年的胸膛镀了曾凉凉的银鳞,咫尺的距离,红坟才惊觉离开轶城后的半年里,少年人再次拔高了一截,他居高临下凝视自己,全然没有了平日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这双美丽的桃花眸不知何时凝成了诗人笔下凌冽的崇山峻岭,竟给人一种悠远又危险的错觉,他抿着唇角肃穆的弧度,湿漉漉的碎发沿着他高挺的鼻梁滴落的水滴坠落在红坟的手臂上,瞬时晕开了一阵冰凉,红坟浑身一颤……她讪讪开口:“确定……什么……?”这家伙是在跟我置气吗?是因为我把他比作没有性别的鲛人吗? 没有性别,就是说他不男不女啊…… 啧!我真蠢!我的初衷只是想夸他好看啊!红坟现下只想抽自己嘴巴,哪有正常男人爱听自己男女不分的? “你说呢?”少年声线沙哑。 万怨之祖努努嘴,眨巴眼睛装出可怜巴巴的模样来:“我错了!我错了初五!我是鲛人!我全家都是鲛人!我才不男不女!对,我就是不男不女!你别跟我置气了!求你了!” 前者睨起眸子,红坟继续道歉:“都怪无忱,都是他,他从来没教过我该怎么夸男人的姿容,我除了夸你好看,根本就找不到别的词来……所以我才……拿鲛人来与你对比,我真的没想说你不男不女……我错了嘛……”语气到最后俨然变成了祈求。 “……”少年瞠目半晌,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虎牙从唇边探出头,上一瞬还异常严肃,这一瞬却暖人心脾。 阿祈突然钻了出来,孺子不可教地叹道:‘你从前在许府偷摸看的那些俊美公子哥儿的小说还不够多么?什么玉树临风,丰神俊逸,有匪公子……我耳朵都被你叨叨烦了,你居然一个都没记住?’ 经阿祈这么一说,红坟确有一些印象,想来当初来到人世就是为了体验一把所谓的真情,于是乎那些才子佳人的小说可没少看,比如《霸道诗仙爱上我》啦,《英俊帝王俏美人》啦,这类书籍她可没背着无忱躲在被窝里看……跑题跑题了,其实不是她记不住,只是眼前的少年根本就是那种让人词穷的存在…… “别生气了……初五……”万怨之祖如是认错的稚子,颔首盯着自己的脚尖。 半许,少年开口:“嗯,一起烤鱼吧。” ‘太好了,那个平日里温柔如水的初五回来了!’少年人恢复了以往温纯的声线,红坟点头如捣蒜。 二人在岸边升起篝火,篝火旁插着几只待烤的鱼儿,少年将手中烤好的鱼递给红坟,焦香味窜入后者的鼻腔,惹得她食指大动。 “好吃!”但凡是出自初五的手艺皆是美味,加之这深潭鱼儿肉质鲜嫩没有什么刺,红坟大快朵颐了起来。 “嗷呜——” 突然一阵狼嚎钻入了耳朵里,红坟眼神一冽,朝树林看过去:“是狼群……” 微风中飘来微不可闻的血腥味,红坟鼻子动了动,表情倏忽沉了下去:“狼群正在围攻……人。” 闻言,少年脸色大变,猝然起身:“他们有危险!” 红坟拉住了他:“不要去。” “什么?!” “已经死了……”万怨之祖垂眸:“空气中有血腥味,那群人很可能已经死了,你去的话,只是徒增狼群的猎物罢了……” 初五撇开红坟的拉扯,丢下手中的食物一瘸一拐趔趄着朝树林中走去。 “喂!别去!你听到没有?”红坟忙不迭上前拦住了他:“去了就是送死!” 少年深深看了一眼红坟,眼中流露出半分疑惑,“也有可能没死不是么?” “那是他们的命,你懂吗?狼群至少有二十多只,它们会轮番上阵直到将他们撕成碎片,存在活口的几率很小……”万怨之祖劝道。 “还记得今日桥上我与你说的话吗?”初五甩开前者的禁锢,“我是认真的。”错开身随手拿起火把朝丛林深处走去。 红坟呆愣在原地,脑海中回荡起西垂霞光下,少年对她所说的愿望。 第八十五章 狩猎场(二) 血腥味一路加重,直到一处四周的灌木草丛几乎被染成了鲜红色的血泊前,少年停下了脚步,借着手上的火把,骇人的场面呈现在了眼前。 白天还是鲜活的生命,此刻却破碎成断肢、残骸、白骨露出血肉,死去之人脸上还挂着惊恐。 “……救……救命啊……救命啊……”灌木丛后头传来微乎其微的求救声。 初五速即寻声而去,在灌木后头寻到了气若游丝的中年伤者,他只是小腿受了点擦伤,这般模样大概是被狼群进食时惨绝人寰的场面吓到了;“没事了,狼群已经退去了。”少年安慰道。 虚弱的人哽咽着拉过少年的手,嗫嚅道:“那根本不是狼……是怪物……是怪物……白色的毛,绿色的眼睛……快…快带我离开这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不要再参加考试了!”说到最后,此人嚎啕大哭了起来。 能将习武之人吓成这番模样,那些狼到底有多恐怖…… 突然,周围的树丛发出了“沙沙”声,俨然有什么东西躲在其中,少年警觉起身。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伤者大惊失色。 就在此时,红坟从早从里钻了出来,“找到你了!”她见少年安好,眉间的愁色这才散了去。 少年如释重负,扶起身边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的伤者:“先离开这里再说。”此处血腥味是在太过浓烈,难保没有别的什么被吸引过来。 红坟环视一周,在她眼中不止鲜血淋漓的残骸,还有几缕飘向夜空的湛蓝色光束,她在心中默默念了几句咒文,算是为他们超度。 二人将伤者带回到山涧旁,初五替此人缠好伤口,尤见他两眼冒出祈求的光来:“求你们了,把我送出去吧……我从来没想过招安考试是个玩命的行当,早知如此我……我就不来了!呜呜呜呜……我家里头还有两个牙牙学语的娃娃呢……我不想死啊……我想回家……”篝火迸裂出的小星火都能将此人吓的连连哭嚷:“啊——!狼要来了!狼来了会把我都吃光的!救命啊——救命——不要吃我……” “喂喂喂,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没有狼群!”红坟被此人哭天喊地的动静吵得脑壳疼,美味的烤鱼都吃不下去了,“你要再这么叫下去,说不定能把狼群再召唤来。” “啊啊——狼群又来了!”后者被吓得抱头缩在一旁。 见状,初五轻斥道:“红坟,别吓他了。” “哼。”怨祖满不在乎得冷哼一声,撇过头去学着少年那副冷冰冰的严肃模样:“略略,略略略略!” 初五摇了摇头,转身安慰伤者:“此处隐蔽,狼群暂时不会找到这里来,不知大叔如何称呼?” “裘……裘三乌……”男人战战兢兢回答道。 “这样,裘大叔,今夜你先好好休息,等明天一早我们再商量将你送回去的事情……”话还未说完,少年被红坟拉到一边。 “送他回去?要是我们也被视作放弃比赛怎么办?”红坟不满地质问道。 “不会的。”应该不会吧?其实少年心中也没底。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你忘了他们搞我眼睛的事情啦?干嘛要做这个好人?”红坟只知道睚眦必报四个字,不知道什么叫做以德报怨。“要送你送,我可不送!”气鼓鼓转过头去,不再看少年人这张充斥着蛊惑的脸庞。 “嗯,好。”少年爽快的答应了。 闻言,怨祖一脸不予置信地看向初五,她本是要利用自己威胁初五的,没想到他居然麻溜到这种地步,“喂?你要跟我分开对不对?你是不是早就想单独行动了?”话题朝着无理取闹的奇怪方向进展了……红坟不依不饶继续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看我不爽了?对你来说我又贪吃又拖后腿又烦人对不对?!” ‘原来你知道自己多糟糕啊?’阿祈突然冒出了声儿。 炸了毛的红坟朝着空气怒吼一声:“你闭嘴!” “……”刚要解释的少年人被红坟这句怒气冲冲的勒令吓得乖乖抿上了嘴缝。 红坟见少年不打算解释,继续愤懑地滔滔不绝:“自从来到京城你做的一切都处在被动的身份,我知道你不想跟我待在一起,如果能提早找回宸儿你一定一刻都不想呆在我身边!”越说越管不住这张突突的嘴,越说越不上道儿,只要能发泄刚刚那一刻的窘迫,有些事情她甚至能颠倒黑白用来指责少年:“你就是想利用这个人跟我分道扬镳对不对!?”‘诶?我在说什么……好奇怪,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这不像我该说的话啊……’红坟在内心深处听到了疑惑声,却还是想说些什么。 待红坟准备再次开口之际少年颓然伸出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唔——?!”红坟怒目圆睁掰开初五的手:“怎么着?还不让人说实话了?你是不是想捂死我好杀人灭……” 初五沉下语调打断红坟没完没了的话:“这次是手,下次我保不准用什么去堵住你的嘴了。”他斜视红坟被过快的语速胀得通红的脸,认认真真一字一顿道:“我没有想过跟你分开,一刻都没有过。” “喔吼……”裘三乌在惊吓中看到了这一幕泛着粉红色泡泡的画面,他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老父亲的感叹:“二人……不会是……那个那个吧?” “哪个?说话说清楚点!”红坟撇过头不敢去看少年人深沉如海的神情。 裘三乌摩拳擦掌道:“嘿嘿嘿,分桃啦……断袖啦……龙阳啦……” “分你个大头鬼啊——!”红坟难耐骨骼“咯咯”作响,一拳落在后者脑门中央,裘三乌闷哼一声,两眼一白,呼噜了过去。 “!?”少年回神查看裘三乌的情况,好在只是被揍晕了过去,他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红坟,除了叹息他没有别的选择。 万怨之祖揉了揉拳头,哼唧道:“谁,谁让他胡言乱语的……” “你手上的力量并非常人能承受……” “我……知道啊!才使了三分力而已……你别担心,他顶多睡个不安稳而已……”红坟怏怏松开拳。 熊熊燃烧的火堆渐渐萎靡,天边出现了半缕晨光将鸦墨色的夜空稀释出些许亮色,红坟与初五围坐在篝火前,彼此相互偷瞄对方的表情,却无人开口打破静谧,昏睡过的男人时而打起敞亮的呼噜来,惹得红坟想要再给他补上一拳,好让他一辈子都发不出声来。 “你在这里等我。”终于,少年开口了:“我把他送出去之后会回来找你的。” 红坟冷哼一声:“我才不要等你。” “……”初五垂下眼帘,他不想为难红坟,随即点点头:“好,我会尽力找到你。” “对你来说,把他送出去比较重要,对吗?”红坟撇撇嘴。 “红坟,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比较的。”少年在萎靡不振的火焰底步添了几块柴。 “你为什么对人命总是如此执着?”就像在葛枣村,于他来说那群洪水中的众生明明只是陌生人罢了,他却还要拼了命地去拯救他们……这种事情在红坟的眼中不过是天道而已,看吧,不论葛枣村人多么的善良朴实,天命终究不准他们存活,那些在少年拯救下偷生的人最后不还是得了瘟疫全部离开人世了吗……不仅如此,也正是因为少年的拯救,才造成了更加严重的后果,兰铃被活生生炼成生怨,更多无辜的人也因此丧命。 闻言,初五嘴角晕开涟漪,淡淡道:“因为我从来不是旁观者,我是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之一,我只知道生命只有一次,应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他看向呼呼大睡的裘三乌,柔声道:“他不仅仅是一条命,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是妻子的丈夫,是父母的儿子,是旁人的朋友,人命是一张网,一旦失去,这整张网都会破碎。” 红坟眉头一蹙,这样的话,她是第一次从一个凡人口中听说。 “我没有那么高的眼界,没有站在众生之巅思考的度量,无法像修道者一样用生命得失权衡利弊,我只是觉得,不忍……”不忍心看到旁人痛苦,不忍心看到生命就这样毫无意义的逝去,其实初五也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答案就是这般简单到不足为道,没有足以解释缘由的原理,没有世人们口中堂皇的理由,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不忍。 万怨之祖揉了揉酸酸的鼻梁,深深吸了口后说:“你总是让我想起他来……我以前总是想不通为什么,现在好像有点懂了,或许他跟你一样,也是因为不忍罢了……” 少年人眼中倒影的篝火渐渐熄灭,他不再开口。 “我决定了,跟你一起走,咱们不分开!”红坟眼中闪过光亮,看向少年人。 “诶?”初五一怔。 “干嘛这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这狩猎场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危险得多,而且……你那么弱,我得保护你才行!”万怨之祖拍拍胸脯:“放心吧,有我在,保准这家伙顺利回家!” 少年欣慰,“谢谢。” “咱俩铁哥们儿!不用说谢谢!”红坟抓起烤鱼继续开吃。 “特哥们儿……”少年不动声色重复了红坟的这个关系称谓,若有所思。 好在昨晚的云翳被清晨的秋风吹得一干二净,从山涧底下向上看去蔚蓝的天空一贫如洗,几个人灭了脚下的火堆,朝丛林进发。 裘三乌哆哆嗦嗦躲在初五身旁不敢靠近红坟半分,他安耐不住心中的困苦,畏畏缩缩地问道“兄弟,你俩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两人看向彼此的眼神可不仅仅只有朋友那么简单啊? “喂,你是不是想再吃一拳?”红坟举起拳头威胁道。 男人攥紧初五的臂膀,往后缩了缩,“我,我就问问嘛!”裘三乌揉了揉现在还嗡嗡作响的脑壳。 “我们是……结拜兄弟。”初五嘴角提起一抹假笑。 “啧……嘶……以我多年来的经验判断……不像……”裘三乌啧吧嘴。 “呵,照你看来,我俩什么关系?”看着这两人同频率一瘸一拐的动作,显得有些滑稽,红坟挑着眉煞有兴致地问道。 “嗯……”裘三乌思考了一会儿,先指了指初五,又指了指红坟,脱口笃定道:“他喜欢你!” 闻言,少年猛地驻足在原地,瞠目结舌地看向裘三乌,眼神中夹裹着不予置信,还有那微乎其微的愠怒。 “哈哈哈哈哈哈——!”红坟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摆摆手:“哎呦,那你这辈子白活了!你的经验全都是假的!哈哈哈!我跟你说啊……”红坟学着男人神秘兮兮地指向少年:“人家有未婚妻的好不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他就是为了他喜欢的人才来参加朝廷招安的!” 初五眉心拧作一团看向红坟,当中诸多复杂的情愫被后者理解成了:‘就你知道!’‘你怎么这八卦?’‘这种事儿告诉旁人我不要面子的?’之类的潜台词。 “不对呀,我老裘可从来没有算错过……”裘三乌低头点了点手指头,神神叨叨的模样引来万怨之祖的好奇。 “我说裘三乌,你来参加招安之前是干什么的呀?”红坟问道。 “哼,也不怕告诉你,我是国寺前最受欢迎的卜卦先生!周易风水无所不通,姻缘财运无所不算!人送外号裘得准!”说道自己的什么,裘三乌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情,拍了拍胸脯给了自己一个大拇指。 红坟冷不丁给他倒下一盆冷水:“噗……不就是个算命的嘛,说得那么好听……” “算命的怎么了?瞧不起谁啊!我裘三乌这辈子算无遗策!京城大多数人的姻缘都是我算出来的!不信你们跟我一道出去,随便找个街坊邻居问问我算得准不准!”算命是裘三乌大半辈子的职业,他可不容许旁人去质疑。 “既然裘大叔您卜卦生意还算不错,为何要揭榜招安进宫来呢?”初五有些好奇裘三乌揭榜的目的。 “嗨!还不是我晚来得子,家里那老娘们嫌我赚的少跟别人跑了呗!我这点算命的收入哪里能养育我那两个孩儿呦……”说起来当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啊…… 少年同情地拍了拍中年男人的肩。 第八十六章 狩猎场(三) 红坟却在一旁笑了起来:“你还给别人卜姻缘卦,你怎么不给自己卜个好姻缘好老婆呢?哈哈哈哈!” “红坟!”初五低声呵斥她。 “就是很好笑嘛……”红坟咕哝:“就知道吼我……” 裘三乌重重吸了把鼻涕,哽咽道:“昨天晚上,要不是小兄弟你啊,我可能就要死了……” “没那么严重,是您福大命大……我赶到的时候狼群刚好离开……”初五陈述事实。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裘三乌想起昨晚惊悚的一幕,不敢再想下去,颤颤惊惊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少年没听出中年人欲言又止的惶恐。 说话间,三人来到了一处遮天蔽日的树荫底下,阳光突围重重浓密的枝叶只能依稀塞下几缕黯淡的斑驳,这里草木葳蕤,几欲遮挡视线。 乌鸦停歇在古树枝头凝视三人的背影发出渗人的叫声,宛若老人忍咳呛笑般诡异,红坟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遂叮嘱其余二人:“这地方有古怪,很不对劲。” “你你你你可别吓我,狼群难道不是晚上才出来捕猎吗……”裘三乌连忙抱住初五的手臂,瑟瑟发抖起来。 “不是狼群……”红坟鼻尖动了动,嗅到了空气中不同以往的气味:“总之……小心为妙。” 三人放满了脚步,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谨慎,穿过树荫底下迎来豁然开朗的阔地之后,裘三乌喘了口气粗气,白了一眼谨小慎微的红坟:“嘿!啥事都没有!”他往前眺望,只觉围猎场应是到了尽头,跨过这片舒朗的草丛应能见到外头的官兵,想到这儿,中年人阔步超前而去。 “方才?”初五见裘三乌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草丛里,心下担忧起来。 “应该是错觉吧……”刚刚在树荫底下,她分明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杀气,不是来源于任何动物……而是人类……红坟心虚地瞥了一眼初五‘在他眼中人命是如此珍贵……还是别告诉他了……’,潜意识将此事隐瞒了下来。 “……”这个谎,撒得有些拙劣,少年却没打算戳破。 万怨之祖眉心处的压迫感正在消失,连她都以为危险已经离开的时候,四周忽然一阵惊鸟,那些几欲人高的草丛猝然被什么东西碾压在地,大地开始有规律地震动了起来。 “红坟!”少年下意识将红坟揽在身后。 “救命啊——!救命啊——!” 翘首探去,阔步走在最前头的裘三乌正以狼狈的姿势向他们这边逃窜而来,见状,红坟直嘬牙花子:“这家伙怎么这么会惹麻烦!” 裘三乌身后紧跟着两只凶神恶煞的庞然大物,它们两眼赤红,暴怒异常,鼻腔哼哧着白雾,俨然是把前方打扰它们进食的蠢货当做了猎物。 “是罴兽?!”红坟初五异口同声认出了裘三乌身后的怪物。 红坟二话不说拉着初五转头便向树荫底下跑去。 “哎呦——等等我呀——救命啊!你们两个等等我呀——”中年人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眼泪鼻涕横飞控诉道:“你们两个太不讲义气了!居然丢下我转身就跑——?” “你好意思说我们?谁让你走那么快作死去的?自己作死还不够非得拉上我们俩!”红坟恨不得将这人推攘到罴兽的嘴边给他们打牙祭去。 “我跑不动啦——腿上的伤口好像裂了……呜呜呜——”鬼知道昨天包扎的伤口裂开的这么快,一路跑下来小腿都快跑折了,裘三乌严重怀疑今天就算活下来自己这条小腿也保不住了…… “废物!”红坟别过头瞅了一眼后头,‘怪不得它们会这么穷追不舍,原来是闻到了血腥味了……’ 裘三乌两眼横挂着眼泪,满心后悔方才怎么就没能管住自己的尿意,谁知道去草丛堆里解手刚好滋到了正在进食的二位罴大人身上……正当他后悔难当的时候,脚下一个腾空,竟无故飞了起来,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蹲到了古树粗壮的杆子上。 “诶?刚刚?”裘三乌指了指红坟又指了指自己,一头雾水? “老实在这呆着!”红坟没空跟他解释,遂回身落到了地面朝着少年的方向往从林更深处跑去。 “诶诶诶!你们去哪儿呀?别丢下我呀——!”裘三乌看到罴兽穷追不舍地朝那两位的方向跑去,悻悻啧吧嘴:“嘿,不追我咧?”他庆幸自己得到了安全。 蹲在树干上的人终于可以休息了,然而负责吸引罴兽注意的少年却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高过头顶锋利的叶、荆棘刮伤了少年的脸,他不顾自身累累伤痕转而问道赶上来红坟:“怎么样?” “安顿好了。”红坟应声,遂看着他脸上越来越多的荆条血痕,心中说不出的疼。 “你也找个地方躲起来。”少年指了指前方的古树,“快!” “你怎么办?”红坟脸上也同样被荆棘条所伤,然而她却能迅速恢复,她瞄了一眼自己的左手,准备掏出发髻上的龙骨笄。 少年看出了红坟的打算,眼疾手快握住她了的手腕,用红坟读不懂的神色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可能放任你的生死不管!”他的瞳孔中好似有数不清的暗流,红坟只觉得多看一眼便要深陷其中抽不开身,遂狠狠心撇开视线。 “还记得昨夜的那个山涧吗?它的四周是个环抱的断崖,我把罴兽引到那边去,你去潭边等我!” 原来他早已经把四周环境地形摸了个透…… “你……”红坟还欲说什么,少年一把松开了她,顺手将她推攘至逃跑路线外。 “嗷嗷嗷嗤嗤嗤——”罴兽发出咆哮声,鼻腔白雾不断,紧随少年趔趄却异常迅速的身影消失在草丛里。 “喂,第一次被凡人保护是何感受啊?”阿祈的金色光芒倏忽闪现,空灵的声音荡在半空与秋风融为一体。 “啧——”手心传来钻心的灼热,红坟耐不住眉头一颤,她选择不去回应阿祈的调侃,闷声朝山涧跑去。 长时间的疾速奔跑加速了少年跛脚的负荷,抵达崖口时他已精疲力竭,尤是奔跑速度过快,有些荆棘断刺还扎在血肉中,少年忍着幕天席地的疲倦与疼痛,不敢停下。 山涧上游的断崖如是被一剑斩断似陡峭,四方汇聚的气流形成了强劲的风,巨大的流水声激荡耳畔,崖口近在咫尺,只要一跃而下,身后的两只罴兽定来不及刹撤跟着一同掉进潭底,那潭水深不可测,就算罴兽水性尚可也抵不过长时间的奔跑消耗,如此这般打算,少年毫不犹豫脚下用力一蹬,临崖腾空而起,纵身跳下了断崖,紧随其后追红了眼的两只雄硕罴兽果然如他所料来不及撤步,也跟着一道跌下了崖,惊恐的咆哮声响彻山涧。 恰好赶到的红坟被两股巨大的水花淋了个透心凉,寒冷的温度袭来,她不自主颤惊起来。 潭水先是泛起几轮白花花的气泡,随后便没了任何的动静,除了远处源源不断的山涧流淌声,唯剩山风袭来,裹挟阵阵凄寒。 “初五——!”红坟声嘶力竭朝着潭面呼唤。 回应她的只有空谷山风,呼呼不断。 万怨之祖环抱双肩,替不安的心跳寻找安慰:“不会的,他不会有事……在水里的他是无敌的……他一定还活着,就跟上次一样,躲在水下面准备吓我……” 许久,潭水再也没有了波澜。 “可能被罴子吃了吧?”阿祈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出声,迎头便获前者一顿凶戾地叱喝: “不可能!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轮回门踏碎了将他的灵识找回来!”声线沙哑。 阿祈被红坟此话骇得不轻,一时咋舌,随后嗫嚅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红坟忍着手心的痛楚吼道。 “……”阿祈渐渐匿了声,‘红坟……你……终归还是……’ 空气再次陷入静谧,呼啸的风声如是凄厉的哭泣。 水面忽地飘来一束珠花,宛若一叶浅淡的绿荷,只是叶儿的四周被烧焦卷起,近看一点也不美观,红坟抹了一把眼睛,将珠花捞上了岸,“是宸儿的珠花……”初五一直将它带在身上……他此刻,就在水底…… “我没能保护好灵鹊,宸儿……现在连初五也……他那么怕冷……却总是为了别人毫不犹豫跳入彻骨的水中……”‘真讽刺啊……在水中如鱼儿般矫健的人,却怕冷……’红坟额头青筋暴露,她难耐心口窒息一般的疼痛,捂住胸口望着水面倒影的自己,衣衫褴褛,血泪两行,戾气纵横,犹如鬼刹般可怖。 血泪在水中晕开淡淡的红雾,万怨之祖盯着这滴被稀释的鲜血骤然想起了什么,她在潭中央搜视一圈,终不见少年的灵识飘上岸,这说明——他还没有死,他还活着! 深潭呈出深墨色倒影,红坟战战兢兢抚了抚水面,恐惧令她望而生畏。 只听“噗通——”一声。 从来唯恐避水不及,哪怕只是淋雨都能令其毛孔悚然的万怨之祖拧着鼻子跳入了水中。 窒息感,压迫感四面八方包围着自己,她能听到雷鸣般的心跳以非人的速度剧烈跳动着,那是她的求生意志,她感觉自己的双手双脚都仿佛被镣铐束缚住,动弹不得。 红坟尝试着睁开眼睛,漆黑的水中似极了吸食光芒的轮回门,她拼命压制住内心深处蔓藤一样爬出来的恐惧,犹如枯叶一般随水而荡,骤然间,她发现初五就在她的正下方,少年的身躯泛着淡淡的萤光,他紧闭双眸,白皙的脸庞缀着点点安详,鱼儿们围靠在他的身边,不敢靠近,也不愿离去,仿若是为了守护他而来…… 从来不知道这一点咫尺距离会犹如银河般遥远,不论红坟怎样挣扎都只是在原地打转,胸腔的氧气为数不多,她勒令自己镇定下来,回想起曾经初五在水中矫健的身姿,学着他的样子,蹬腿,排水。 ‘身子在往前靠!’红坟大喜,有希望! 水是有浮力的,每当费尽心思下沉一些,潭水又会将她托上去一些,不知过了多久,费了多大的气力,就在她腔内的空气不受控制向外涌出一大半后,她神奇的发现身子在往下沉,如此这般她又吐了些空气,这才好不容易抵达初五的身边。 鱼儿见有人来,让开一道豁口,红坟拉起少年的手,摇晃起他来:‘初五!初五你快醒醒!初五!’不论用力摇晃,少年也没有反应。 胸腔只剩一口气了,快坚持不住了……红坟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胀痛,视线渐稀开始模糊…… ‘我要死了么……’红坟与少年十指相扣,心下做了一个决定。 万怨之祖贴上少年的唇,将口中残存的空气渡给了他,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如果这是一道单选题,她愿意用自己这长达万年的寿命去拯救一位相视不到一年还未弱冠的少年,没有任何原因,只是因为他是初五。 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缓缓平息了下来,那股方才紧胀的窒息感突然间就松懈了开来,红坟在水中呛咳,大量的潭水涌入口腔,顺着鼻梁直冲脑海…… 周围静得好像能听到自己血液的流淌声。 在意识尚未脱离身体的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如明月一般皎洁的瞳仁正不予置信地注视着自己,当中有千言万语,当中有万般责怪,也有数不胜数的柔情蜜意。 黑暗袭来,她将自己抛给了这份迟来的轮回。 是什么正挤压着自己的胸腔,嘴唇上不时会有软绵绵的微凉触感……这就是进入轮回的感受? “轮回?你想什么呢?!”阿祈的声音传来。 就在红坟愣神疑惑的时候,胃部突然上蹿一股恶心感,随后万怨之祖猝然睁开眼睛,猛地呕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呕——” “太好了太好了,醒了醒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裘三乌有些逆天的发际线,正睛下来,他正盯着自己笑得一脸油腻。 “看什么看!”红坟提手就是一拳飞过去,正中中年男人的头顶。 第八十七章 狩猎场(四) “哎呦——”男人痛呼一声:“奶奶的,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啊?你这女娃子手上力道怎么这么大?还老盯着一个地方打!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啊!”原地打滚叫嚷…… “女娃子……”红坟下意识瞅了一眼自己被湿漉漉的衣物勾勒出来的腰身,两眼瞪出一道萧寒的光:“色胚子!老子灭了你!”男性习惯一时没改过来。 说罢,抬拳便要起身教训裘三乌,却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住,倏忽听到身旁传来轻柔的呼唤:“别闹了,红坟。” 回过头,对上少年关切的神情,他眼中有太多不明所以的炙热,却被压制得很好。 “太好了!你没事儿!”红坟不能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纵身拥住了少年,“我就知道你还活着……”他的眼睛恢复了?琉璃色的瞳仁是她的错觉吗? “咳……太……太紧了……”少年自己尚未从中缓过劲来,被红坟一个熊抱勒得呼吸困难。 万怨之祖惊鹊似地松开手,脸上飞过红霞,脱离少年的怀抱时,倏忽被他又搂了回来,“唔?”红坟瞪大眸子眨巴了两下,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她措手不及。他手上的力道很小很小,怀中的她如是易碎的珍宝,暖烘烘的呼吸打在红坟的耳廓上,弄得她有些痒痒:“初五?” “以后不准这么做。” 他的声音好好听,就像西垂落日的山谷里最后一缕暖风,是大地缱绻的叹息声,她如是躺在羽毛做的摇篮被温柔叮嘱着什么,红坟回拥少年,奋力点头:“好!”长长的尾音拖出旖旎的慵懒,突然很想一直赖在他怀中不再离开…… 红坟心慌意乱时蓦地瞥到潭面上漂浮着的嫩绿色珠花,它就好像宸儿炯炯的目光正在恶狠狠盯着她,时间仿若回到了那一晚篝火前,她逼她以焚灵序规自持时咄咄逼人的模样,初五的的怀抱从来都是属于宸儿的,此刻的她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外来者。 心如小鹿砰砰乱撞,撞倒了南墙跌入深不可测的悬崖。 离开彼此的怀抱时,两个人都不自主打了个寒颤。 裘三乌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明显感到空气里漂浮着一层浅浅的刻意,“别介啊!不要因为我这个外人就害羞嘛,继续腻歪你们的,我就当没看到!嘿嘿嘿……”他的话非但没有打破凝滞的尴尬,反而加重了初五红坟脸上不自然的表情。 “抱你个头啊!我看你分明还想挨打!”红坟示意地举起拳头来。 中年男人往后闪躲不及,小声嗤道:“你们两个明明脸上写着‘还想再抱一会儿,最好一直抱着……’几个字!” “讨打!” “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这么暴力!?小心嫁不出去!”惊觉不妙,裘三乌抱头乱窜。 忙活了一天,三人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苍穹落日将所有事物的影子拉得很长,飞鸟还巢,秋虫声喧,在皇家围猎场的时间,还剩六日。 “这条路是罴兽的栖息地……不可再去。”少年用枯枝在泥上画出了附近的略图,在上午的路线上画了个叉,“今日,我留意过当初我和红坟来时的灌木丛,奇怪的是我找不到当时留下的记号了。”话及此处少年蹙起眉来看了一眼红坟。 “你还留记号了?”他早就布备了退路?红坟一直以为少年是个温柔正直的人,此刻对他的印象又多了一层心思细腻。 初五点点头,遂又道:“我有一个怀疑,但证据不足……” “别卖关子啦!快说快说!”裘三乌催促。 “有人跟着我们。”少年抬首环视一圈周遭茂密的树木草丛。 “噫!”中年男人被吓得往红坟身边一缩。 万怨之祖朝其握了握拳,骨络咯咯作响,吓的裘三乌又蜷缩到了初五的身边。 “包括今日在树林里……”少年的目光落在红坟身上:“红坟,你那不是错觉。” ‘他早就知道了?’万怨之祖愣怔,“你发现什么端倪了?” “树枝。”少年举起手中的树枝,“那片林荫丛地上到处都是枯枝,几乎都被踩断,说明在我们之前,那里曾有人呆过。” “也有可能是动物踩的呀?”裘三乌脸上浮出一丝不自然的神情,他角度刁钻地提问道。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树林前方便是罴兽的栖息地,一般的动物是不会抗拒生物本能往这里靠的,而且地面断枝琐碎,应是有一群人在那片树荫底下停留过。”因为停留过,才会反复踩踏……少年并不担心他们的尾随,而是担忧他们尾随的目的。 “他们是怎么发现我们的?”如果红坟没记错,当初她们可是走在队伍最后头的呀。 少年瞥了一眼篝火,“是昨晚的烤鱼。”语毕,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裘三乌,“裘大叔,你当时也在列吧?” “呃?啊?”裘三乌眼神闪躲。 “诶?原来你和他们是一伙的?”红坟不置信地看向裘三乌。 “什么一伙的,说得多难听啊!只是同行!同行!”裘三乌擦了擦额角的汗滴,“可……可他们全都被狼群给吃了呀!呜呜呜呜,我就是个无辜的幸存者!你们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有两拨人。”初五目不转睛地盯着裘三乌:“你是后一拨的,也就是今日躲在树荫林中那群人的伙伴。” 语歇,一阵秋风吹过,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缄默了下来。 “两……两拨人?”红坟愣怔,顺着少年的话意紧盯着裘三乌。 中年男人眼神倏忽叹了一声,随后轻松一笑:“厉害啊,小伙子,你是怎么发现的?”仅凭一些琐碎的证据,就能断定有两拨同时存在的人尾随,裘三乌不得不对这个看起来有些瘦弱的少年刮目相看。 初五没有顺着中年人的话继续说下去,只是对着夕阳垂眸半许,叹息地问道:“狼群在攻击他们的时候,你们全都在场吧?或躲在草丛里,或躲在树上……” “……”裘三乌语噎。 “不是说抱团走吗?为什么见死不救?”少年的声线似乎染上了一点点湿润,但下一瞬却又被他藏匿了起来,他转过头时,眼神中悲天悯人的色彩又多了一分。 “我……”中年人低下了头,脸上江湖人的油腔滑调渐渐隐去,“因为我想活下去……你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狼群有多凶残!它们比外头的野狼大出好几倍,站起来比人还高!它们根本就不怕火!皮毛就像是铠甲一样坚不可摧!人在他们的跟前就像是纸片一样……”想起昨晚的骇人场面,裘三乌脊背发寒,整个人止不住的颤抖,“我不想参加这场考核了……我现在只想回家……”男人环住自己。 “看样子,你的那些同伴似乎并不想让你离开狩猎场……”初五环视周围,最后定格在裘三乌身上,只觉得他活得像个笑话。 空气中飘来丝丝陌生的气息,红坟警觉地站起身来,山谷的风吹动摇曳的草丛“沙沙”作响,一时间,喧闹的秋虫全都禁了声,徒留空旷的四周呼啸着萧寒的风,西边云翳堆砌,霞光匿于厚重的云层中,鱼鳞状层层冉冉。 “别躲在草丛了!你们被发现了!都滚出来吧!”红坟朝四壁断崖大吼了一声。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群江湖人士出现在崖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山涧下的初五一行人。 “红墓诔兄弟,还记的我不?”为首说话的人左脸有个刀疤。 “你谁啊?”完全没印象。 “……”站在断崖上的人沉下脸来。 红坟从来不记人的长相,除非极为好看或极为丑陋,否则一律路人甲乙丙,然而少年却记得此人的模样,他正是昨天晌午休息时向红坟递赠礼品那群人之一。 “在下,胡为荣,道上兄弟喊我一声刀疤胡!”断崖为首之人自报江湖绰号。 ‘什么刀疤胡……乱七八糟的……’红坟才不在乎他叫什么,指着他问道:“是你们一直在跟踪我们?” “跟踪?不不不,红兄弟会错意了,我们大家伙只是怕你们遇到危险,在暗地里保护你们罢了。”刀疤胡摸了摸下巴,他不确定自己这个理由听上去是不是有瑕疵。 闻言,一旁不做声的初五嘴角泛起不自觉的冷笑,心下这些江湖人士在刀口上混的日子是不是太久了,怎么说起谎话来像蜂窝煤一样满是漏洞?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红坟来人世好几年了,别的没学会,一两句顺嘴俚语还是会说的。 “哎呦,红兄弟你真是错怪咱们了,其实我们不过是想让你和你身边的那位小兄弟入伙罢了!大家说是不是嘛!”刀疤男人身后集结的江湖人士附和地点了点头。 “裘大叔。”初五唤了声畏缩一旁的裘三乌。 “啊?”中年男人久梦乍回般一惊:“怎,怎么了?” “你觉得我们应该入伙吗?”少年黑宝石一样的瞳孔倒映男人哆哆嗦嗦的身影。 裘三乌不动声色弱弱点头,此刻他连求嚷着离开狩猎场的勇气都没了。 ‘他在害怕胡为荣……’少年若有所思,与红坟叫唤了个眼神,点点头。 “好!咱们入伙!” “哈哈哈,不愧是红兄弟!爽快!”刀疤胡大笑一声,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两人会被他那无聊的谎言骗入伙。 告别山涧之前,红坟偷偷将潭水之上的绿色珠花捞了起来,她知道这个东西于少年来说无比重要。 红坟被刀疤胡奉为上宾,把她拉到队伍前头为她奉上丰盛的食物。 初五和裘三乌跟在队伍的最后头,尤是裘三乌,一直躲在少年的身后,一步一趄,甚是恐惧。 少年细数人群数量,加之他们三人,一共十四人,昨天晚上被狼群袭击的尸骨数量一共七具,拢共三十七人,剩下的十六人或组成了若干小团,或也是这般抱团而行,那么基本可以断定,现下这个丛林里至少存在两个以上的集团单位。 除了他和红坟,暂且包括身后的裘三乌,大家聚众在一起的第一目的应该是狩猎场中央的——鼍兽。 按照规则,击杀鼍兽最多者可直接免试三考,那么一个团队聚在一起不可能只为了一个人服务,为首之人一定是用了什么办法将大家聚集在了一起,是什么呢?按劳分配的谎言吗?还是见者有份的虚假之诺?初五瞄了一眼看似马大哈般笑得灿烂的胡为荣,他一只手揽住红坟,有意无意摩挲红坟的肩,与之块头相比,红坟犹如一只与虎谋皮的羸弱小鹿,然而这只是表面罢了,实际上红坟才是那只虎……虽然知道事实,见此状,初五心中却还是翻涌出了别样的滋味。 ‘没办法思考了……’这样的画面,直接拦腰斩断了初五的思绪,一股子心烦意乱在他平静的心海里投下名为焦躁的涟漪。 裘三乌的媒人本性再次暴露,他半颤惊半玩笑地小声附耳上前:“怎么,吃醋啦?” 少年不自禁翻了个白眼,这货又来了。 “你喜欢她很久了吧?”见前者没有否认,职业算命先生继续作死。 初五有些理解为什么红坟总爱对他以拳相待,这张嘴也实在太啰嗦了。 “但是你不敢承认……嘿嘿,因为她太耀眼了……”裘三乌努努嘴,继续神神叨叨:“她比一般的女子爽朗,不娇柔做作,不奴颜媚骨,甚至胜过无数男人,她打破你的常识,击碎人世的规则,有时候你甚至在怀疑她到底属不属于这个世间?” 闻此言,少年人泼墨的瞳孔骤然收缩,忽如被雷劈过似的驻足原地,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裘三乌。 “我说的没错吧?”此刻的裘三乌,像个得道之人似的,神神秘秘,胸有成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初五冷腔回避问题,撇过头去。 “嘿嘿嘿,避开我没用,你避不开你自己,看吧,她光是和旁人身体相触便能令你思绪不定。”裘三乌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第八十八章 钱铜之死 “嘿嘿嘿,避开我没用,你避不开你自己,看吧,她光是和旁人身体相触都能令你思绪不定。”裘三乌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红坟的身影不知何时变成了自己视线唯一的落脚点,就好像是他那黑白世界里绽放的唯一色彩,半晌,初五恍惚道:“她有她的路要走。” “嚯,原来你小子看得这么开……”中年男人故作神秘地掐指一算,“小子,今日你舍命救我一回,我替你卜了一卦,想听听结果如何么?” 卜卦这么随意的吗?少年失笑着点点头:“洗耳恭听?” “初五!你看,这些是那蠢货送我的糕点!”未等裘三乌摆好腔调,红坟从前头一蹦一跳来到了少年的身边,挤开了一旁欲说还休的裘三乌,将怀中的油纸包全都交给了少年:“饿了吧!给你吃!” ‘人送你吃的,还骂人蠢货……’面对红坟兴致冲冲的神情,少年也不好拒绝,接过油纸包愣了愣……话说这个胡为荣也是神奇,带这么多食物出门? “这是轶城的红豆糕。”红坟剥开油纸,棕红的糕点崭露头角,“来,张嘴……” 初五满脸窘迫地瞟了一眼前头的胡为荣,只听他粗犷地笑起来:“小兄弟,放心吃吧,没毒!” 如此,少年的脸颊迅速染上了红霞。 旁人眼中两个大男人卿卿我我,此刻当真是令人窘迫难当。 裘三乌在众人后头掐着手指叹了又叹,“……孽缘啊,当真是一段孽缘啊……” ※ 钱铜的尸体是第二天送到罗宁衙门的,草席垫着,白布盖着。 首先发现他的是杨小海,他作为衙门的文书总是最早到的,然后是孔三,刘壮壮,雾隐城堞,鹧鸪啼鸣,冉冉的朝阳敛去了秋日的萧冷,南祀如看着这具冰冷的尸体神情复杂,一直没看到钱币,他去哪去了? 掀开裹尸布,昨晚酒过三巡嚷嚷着“全都交给我”的鲜活生命就这样消逝了,他双目瞠得老大,瞳孔涣散,仿若是在临死前看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然而他紧闭的嘴证明了他未来得及将惊恐的情绪发泄出来便直接迎来的死亡,按例勘察尸体是每个官员的必须要做的事情,然而京兆府尹的手却停驻在半空迟迟没有再继续,半晌,他紧握双拳,撇过头去。 “大人……”孔三声音嘶哑,朝一直不言语的京兆府尹作揖请命:“监视太守府这个任务还是交给我吧。” “老孔你疯了!钱大才刚走!你不要命了?”刘壮壮抹了一把眼泪。 “我没疯!钱大就这么死了太守府难辞其咎!定是他发现了太守府的秘密,才会被灭了口!此刻定要跟进调查,否则前功尽弃……”孔三是老衙役,对于案件的发展趋势很有经验,钱大的死是警告,但也是他们忙于藏匿秘密的时刻,迅速跟进后续,也能在很大程度上窥知一二。 南祀如将裹尸布重新盖好,口涩舌重缓缓道:“先把钱币找回来……” 孔三瞄到青年人眼中满布的血丝,不好再置喙什么,只得领命:“得令。” “别找了,老子在这。” 众人一道朝衙门口探去,正是脱了官差服着一袭绿林装束的钱币,他胡子拉碴,双目腥红,俨然一副强撑的颓然模样。 “钱二……节哀……”刘壮壮沉痛叹息。 “你怎地这副打扮?”孔三问。 遂只听钱币声线里夹裹着无尽的愤怒与悲伤道:“这副打扮?这副打扮挺好的啊,我呢,今天是来请辞的。”朝南祀如抱了抱拳:“还请大人将我兄长的尸身归还于我,我好将他带回老家。” “……”青年人呼吸沉重,蹙眉摇了摇头:“暂时还不行。” “怎么?”钱币睨起视线。 “按照朝廷律例,必须请仵作勘验过才能归还亲属尸身。”南祀如垂下眼帘。 钱币的双手握拳“咯咯”作响,强压内心深处一轮又一轮痛苦的火焰,还算客气地说:“南大人还真是个……尽忠职守的好官啊……”最后一个字吐露之际,钱币一个纵身落到了京兆府尹身边,不由分说抬起手砸向他。 “大人!?” “府尹大人!” 在场众人惊呼上前拦人,却被南祀如伸手制止。 拳头如是花岗岩重重地砸在青年人的额角,剧烈的撞击连同着脑子里的浆水都晃了一晃,南祀如下意识觉得自己以后可能会沦落为一个脑残,闷声倒地的他第一时间并没有选择护住脑袋,而是直愣愣地看向钱币,钱币那沙包大的拳头再一次袭来,却在临近青年鼻梁时蓦地刹住了手。 钱二恶狠狠地问:“你为什么不躲?!”他如是一只满身伤的孤狼。 “这是我欠你的。”南祀如目光澈亮,当中有疚却无愧,他深知是自己低估了太守府,这种错误本可以不犯,然而昨日终究是喝多了酒,又为自己提诗测出赵小根的不寻常而洋洋得意,才会不免做出了这样的决策来,但是,终归要有人去查探赵府的秘密,就算不是钱铜也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 他凭什么能露出这样一幅坦坦荡荡的表情来?明明是他一手造成了这样的结局,他们兄弟俩本可以肆意江湖,却要在此种情况下天人相隔,钱币满身戾气地蓄力,杀心渐起,就在他再次落拳的时候,一把牙白色短匕“嗖”得一声挡在了他挥拳的拳路上。 一众人等不明所以地看着这支悬浮在半空中的短匕,不禁面面相觑。 “鹊儿?”南祀如眼中闪过亮光。 “不…不准打……宣迟……”灵鹊出现在钱币身后,指责道:“坏人……你是坏人!” 孔三与刘壮壮相互对视了一眼,什么情况?这位黄鹂,哦不,这位灵鹊姑娘还是个道门中人? “我坏不坏还轮不到你这下贱的妓女来评断!”钱币的后槽牙咯咯作响,他暴怒地回身,脚下一蹬地,闪电般朝灵鹊袭了过去。 “钱二!停下!”刘壮壮急得直扯头发,这家伙是疯了吗? “鹊儿,你快闪开!”说到底南祀如只是个文弱书生,方才挨了一拳整个人都还在犯恶心当中,脑袋晕晕乎乎的,满天都是小灵鹊在飞,现下又忙不迭颤颤巍巍爬起来想要阻止钱币,不料腿上没力又摔了个教科书式的狗吃屎,只得瘫在原地疯狂叫嚷:“住手——!有什么冲我来!” 就在大家都以为灵鹊大难临头的时候,这位傻乎乎的姑娘单单只是脚尖一踮侧身便躲开了攻击,犹如丝带一样飘到了钱币身后,手刃干净利落地劈在了这位暴怒的壮汉颈后,只听闷哼一声,壮汉仿佛失去了吊线的傀儡娃娃般瘫倒在地。 在场的所有男人们不禁喉结微触咽下口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有的甚至不相信此刻发生的事正拼命扭着眼睛。 灵鹊召回短匕,急匆匆赶到吃了一鼻子尘灰的青年人身边,小心翼翼将他扶了起来:“宣迟……疼不疼?给你……呼呼……”心疼地抚了抚青年人额上的淤青,前者疼得牙齿打颤,她踮起脚尖为他轻柔吹拂,这场景引得在场的衙役们捂嘴偷笑起来。 脸皮一向厚出天际的南某人此刻居然胀红了脸,他将灵鹊拉到一边小声咕哝:“你怎么来了?” “你……有危险……它……感知到了……”灵鹊托出牙白的短匕。 “这朔方楼的宝物还真有灵性……”青年瞥了一眼这支精美的匕首,面对匕首他总是浑身不自在,宛若有一种被人窥视的错觉。 “喏,你拿着……它会保护你……”第二次赠送,没想到还是被前者拒绝了。 “不行不行,你自己留着防身用,快收起来,收起来!”他敦促灵鹊将宝物收起来,没察觉到自己口吻里几分若有似无的嫌弃。 “宣迟……笨蛋……”灵鹊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大人,钱二他……与兄长相依为命多年,做出此番大逆不道的行为来也只是被悲伤冲昏了头,基于他笃于情谊,看在他之前一直为您效力的份上,还请您能轻判他的罪刑……”孔三紧握手上的烟袋,跪拜在地。 “是啊!大人,请您……从轻发落……”刘壮壮和杨小海也跟着一起跪了下来,昔日的好兄弟一个身死一个因此冒犯朝廷命官,论谁心里都不好受。 “可是他刚刚是真的……想杀了……宣迟……”灵鹊皱起眉头来,这群人明摆着就是为那家伙开脱嘛,这场闹剧下来最受伤的人难道不是自己身边的这位大笨蛋吗?“倘若不是感受到真正的杀气……我的匕首是不会……擅自飞过来的!而且你们……刚刚……一个上前阻拦的都没有……你们也……不是好……” “鹊儿!别说了!”南祀如厉声呵止了灵鹊。 “你……吼我……”面对青年的呵斥,灵鹊不置信地眨巴眼睛,她满腔委屈地咬唇:“大……笨蛋!”什么嘛,要不是今天见他没吃早点就急匆匆出了门,自己也不会屁颠屁颠跟出来,见他进了衙门府,本打算给他买些早餐送去,谁知等在摊子前不到半晌功夫袖中匕首便倏忽飞了出去,好在她来得及时,要不然这家伙可就不仅只脑袋上一个包了!灵鹊从心口衣裳里掏出油纸包,愤然摔在南祀如身上:“再也……不理你……了!” “鹊儿……”青年人想要挽留女子,然而她疾走的步伐根本不容他追逐,很快便消失在了衙门口,收回视线,南祀如知道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捡起油纸包塞进衣服里。 京兆府尹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他瞄了一眼这躺在地上的兄弟俩一生一死……“我知道了,不会怪他。”青年揉了揉额上肿胀包,他知道在场的所有人对他心里都存在着怨气,“去把仵作叫上来。” 仵作专业的尸检正有条不紊的继续,众人屏息等待在一侧,通过尸斑的深浅,肌肉的僵硬程度可以判断出钱大是死于凌晨丑时,他的身上并没有明确的致命伤口,除了早年刀口舔血当山贼时留下的疤痕以外,别无其他,然而最让南祀如在意的是他的死状,他这样的表情…… “回禀大人,勘验后并未在钱铜身上发现致命伤口,他的胸口比一般死者要更加肿大僵硬,初步推测应是死于急性心梗。”仵作将自己检测出的内容悉数汇报。 “老孔…急性心梗……”刘壮壮用手肘撞了撞孔三,眼中骤然凝聚起了一涡惊恐。 孔三泄了气似地闭起眼睛来:“……我听到了…” 杨小海是新来的文吏,没怎么了解过以往罗宁城发生的事情,一头雾水地问:“急性心梗的意思是?被吓死的?” “是,不过,也包括长期劳累,纵欲等一系列缘由而导致的急性心梗,鉴于钱铜私生活不羁,暂不能推论是何种缘由导致的心梗……”仵作的回答极为中肯,他不是给予答案的人,他只是负责寻找死亡缘由的人。 “辛苦了,退下吧。”南祀如揉了揉颞颥,他看向神情不自然的刘壮壮和孔三,“说说吧,你们历年所办的有关于急性心梗死者的案子。” 罗宁城的人口失踪案是个跨时间很长的大案,难点在于缺失卷宗以及人证物证难寻,并且参杂此案之中的类似案件比如人口贩卖之类的层出不穷,也在一定程度上阻挠了侦破进度,它就像是迷雾中的一团影子,你一直能看到它的存在,却怎么都摸不着它的真身,这当中不时还有别的小影子出来扰乱你的视线,本应该跟你一起破案的人反倒拿块破布遮着你的眼,于是乎这团影子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难寻,但你依旧能在浓雾中看到这团黑压压的东西,它无时无刻不在勾引着你上前探寻,在你心生无望的时候抛出新的线索出来,哪怕是用生命的代价去换取…… 孔三点燃了烟斗,猛地嘬了一口,“大人,属下曾经手过十多起急性心梗的案子……林雨晨……便是其中之一。” 第八十九章 林亮之死 “什么?你不是告诉我他是病死的吗?”南祀如刚打算坐下,闻言又骤然站了起来,他知道林雨晨的死与赵小根一定脱不了干系,却更多是将猜测放在他上京赶考的那段时间,还以为最后他是郁郁而终…… “我本也没觉得这是问题……因为……能造成心梗的原因实在太多了……哪怕是那些自杀的人中,也有大量的心梗者,加之这件事被当时负责侦办的官员们小而化之,咱们几个也没有多当真……”只是如今钱铜的死太过蹊跷,这才将孔三刘壮壮脑海中的一系列事件给串联了起来。 南祀如紧扣案沿,下令道:“孔三刘壮壮跟我走一趟,杨小海留在衙门看住铜币兄弟俩。” “是!” 得令的杨小海瞅着三人急匆匆的身影,叫苦不迭:“诶诶诶,别留下我呀,这一个尸体一个疯子,叫我一个文吏怎么看呀?回头等钱币醒了我也要躺的呀!怎么办……呜呜……”三个人步伐匆忙,无人听他哭嚷。 郊外的林宅前,一团身影正紧张兮兮地在树下焚烧着什么,时而四处张望,时而涕泪纵横。 “是林姑娘?”刘壮壮眯起眼睛聚拢视线,这才发现树下怪人正是林亮之女林雨晨的妹妹林霜晴。 “去拦住她。”寒窗苦读之人对书本纸张有着天生的敏感,南祀如发现少女手上抓握的并非是冥钱黄纸,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放开我?”小姑娘眼泪鼻涕糊一脸,两个衙役将她架起来的时候不知该先擦脸还是先保手中的碎纸。 “冒犯了,林姑娘。”南祀如不拖泥带水,直接上手从林霜晴手中夺过信纸。 少女拼命挣扎宛若浅滩落网的鱼儿,只听她嘶喊:“还给我!这是兄长的东西!你还给我!” 京兆府尹目不转睛搜刮信纸上的有用的信息,常年苦读练就一目十行的本领在这时候体现的淋漓尽致,只几眼便能汇聚起这些琐碎信纸之中透露出的讯息,然而,不够……铜盆里还有未烧尽的残页,眼尖的青年人发现了残页上触目惊心的字迹——“活祭”“吸纳”。 三人见南祀如伸手进铜盆中与火焰抢夺残页纸张,不禁倒吸一口气。 “呼呼呼呼——”青年人不顾滚烫温度的灼痛,仔细研究起林雨晨只剩一半的遗笔,不消一刻,他眉头紧蹙地看向林霜晴,“还有吗?” 女孩儿被青年如炬的目光吓的不轻,一愣一怔:“已经……都烧掉了……” “……”京兆府尹指尖泛白,后牙槽微动。 孔三与刘壮壮相视一眼,“你这小丫头,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你把你哥哥死亡的证据给烧了你懂吗!就算有任何的冤屈也没有办法伸了!”刘壮壮故意提高音量怒斥少女。 小丫头根本没有经历过世面,哪里抵得过这样的阵仗,瞬时就被吓哭了:“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是爹爹让我这么做的……我也不想烧掉兄长的东西……呜呜呜……”林霜晴哭得撕心裂肺,当中参杂着无措,愧疚以及对兄长的思念。 “你爹为何让你烧掉这些?”孔三趁热打铁问道。 林霜晴哽噎着回答:“阿爹说……兄长写的这些……会给林家带来灾难……呜呜……他让我无论如何都要烧干净……” 孔三看向南祀如,眼神仿佛在说:现下林老头子或许才是关键。 “呜呜呜……对不起哥哥……这是阿爹的吩咐呀……”小丫头盯着火盆越哭越伤心…… “别哭了。”南祀如命二人放开了少女,遂递上绢巾于她。 林霜晴泪眼朦胧地接过青年的绢巾,眼前这位有匪君子的轮廓似极了自己那位温儒的兄长,她不禁扭了扭眼睛。 “可以带我们去见你爹吗?”南祀如尽量使自己口吻平和,毕竟刘壮壮和孔三做了红脸,他此刻必须扮演白脸。 小丫头为难地咬了咬唇。 “只问几个问题而已,不用担心。”青年人浅笑起来。 难以抵抗此人和煦的笑容,林霜晴如是被蛊惑般点了点头:“好吧……” “阿爹!阿爹!你出去了吗?”众人跟着林霜晴来到林宅,大厅里空无一人,女孩儿奇怪地挠挠头:“阿爹刚刚明明就在厅堂喝酒的呀……” “不好!”南祀如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随即命令道:“分头找人!” 孔三和刘壮壮是有办案经验的,闻府尹之言,当下便明白了他的担忧,二人迅速闪进林宅别的屋子里挨个勘察起来,最后在林雨晨的寝卧里,找到了林亮的尸体…… “阿爹——!” 林霜晴声嘶力竭的哀鸣响彻天际。 鱼鳞天将夕阳分割成无数块,天际不时飞过归巢之鸟,坐在门槛上的女孩儿背影被西垂的余晖拉得很长很长,她不时耸动双肩,抽泣声与树间鹧鸪啼鸣交互成一调,南祀如望着她凄孤的身影,不知该如何安慰。 “大人,是鸩酒。”孔三用白绢裹住证物呈上。 “知道了……”青年人重重叹息。 孔三控制住想要点烟的手,问道:“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保护好林霜晴。”南祀如抚了抚下颚,“林宅已经被盯上了,林亮命令林姑娘烧掉其兄长的书信,包括选择自杀,大概就是为了保护林家最后的一点骨血吧……” “线索就这么断了么……”孔三紧攥烟斗,心中充满了不甘的愤懑。 “他们一直赶在我们前面,可见我们离真相并不远。”自己从初来乍到到现在,一切都在太守府的监视中,看来这个罗宁城太守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那么谄媚圆滑,他是真的身怀厉害手段,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手段,才能令他逍遥在京城之外这么多年,作为一方太守却碌碌无为,即便是这样朝中也有一大波人替之辩护……比起毫无头绪,这样能明显感知到敌人的存在多少也证明了南祀如现在的思路是对的。 “大人——!大人!林姑娘不见了!”刘壮壮气喘吁吁赶来报信。 “什么?!你怎么不去找?”孔三瞅了一眼林宅大门,嘿!这小丫头刚刚不还坐在那的嘛?他埋怨起刘壮壮,连个小丫头片子都看不住。 “我这不是撒泡尿的功夫嘛!谁知道这姑娘这鬼灵呢!”刘壮壮心下连手都没来得及洗就赶来报信,谁来理解他的无奈呀? “别吵了,分头找。”一个两个,永远不让人省心,南祀如心下打定主意待案子破了以后一定要回京辞官,他要效仿那些江湖派诗人隐居山林,再也不出世了。 “林姑娘!你在哪里啊?” “小丫头诶!你快出来诶——!太阳落山大灰狼要出来咧——!” “大娘,你有没有看见一个这么高,胖瘦刚好,挺水灵的小姑娘?” “请问你看到过林霜晴吗?” 众人循着大街小巷逮着人就问,最后把摊贩们问烦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不知道,没见过,没印象。”就在他们束手无策的时,突然有小吏来报,说是有人看见了西头洗菜塘边有个小姑娘打算轻生。 罗宁城郊区外的一处水塘栈坪前,女子怀抱一块沉石,脚腕上绑着一根与之相连的麻绳。 “让让,快让让!”一众官差赶到洗菜塘边的时候,周围的老百姓们正唯恐天下不乱地围观着,有些人在劝她回头,也有些人正催促着她赶紧跳下去。 “果然是林姑娘……”刘壮壮惊呼上前:“丫头你干什么呢你!?” 看到熟悉的面孔时,林霜晴惊恐地大吼一声:“别过来,你再上前一步我现在就跳下去!” 女孩儿面如死灰地扫视众人,秋风没能带走她脸上的泪水,颓然刮乱了她的鬓发,她在瞥中一众人等中那位小胡子的翩然公子时,心里还是不由自主颤了颤,“哥哥……你来接我了吗?” “诶,林姑娘家中骤变,转眼之间只剩她一人,怎能不受打击……”孔三叹惜一声。 就在林霜晴打算将沉石丢入水中的时候,京兆府尹冲出了人群,他急唤:“林姑娘,等等——!” 女孩儿猝停手中的动作,茫然地回过头。 “这人谁啊?” “哪家公子?不会是这姑娘的相好吧?” “哪里是相好呦?看这小白脸的架势,应该是个负心人吧!” “啧啧啧,看把人家小姑娘给迫害的呦!” “诶诶诶,都瞎嚷嚷什么呢?那可是上头调来的京兆府尹大人!”刘壮壮见四周议论纷纷,掏出官刀呵斥道。 “哎呦,官差打人咯!救命啊!” “官差杀人啦!” “救命啊,官差动手杀无辜百姓啦——!” “喂喂喂,别睁眼说瞎话行么?我什么都没做好不好!”人群有些暴动,刘壮壮没想到自己瞬时成为围观群众的矛盾中心,有些委屈。 孔三暗暗抽了口烟,摇了摇头:“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况就亮刀威慑……”这衙役是白当这么多年了。 “我这不是为了制止谣言嘛……”不知从哪丢过来一块小石子砸中了刘壮壮的额头,他痛呼一声揉揉脑袋,一溜烟躲到了孔三的背后:“救我啊,老孔……” “躲着吧你就!”孔三缓缓吐出一缕白烟,翻了个白眼。 暴动如一层薄薄的涟漪很快就平息了下来,围观群众们的视线很快就被更加符合他们内心臆测的画面吸引了去,毕竟这痴男怨女的故事才最好看。 南祀如扫视一圈乌压压的人众,咽了咽口水,朝林霜晴伸出手:“林姑娘,别做傻事,来,放下石头,把手给我。” 女孩儿视线模糊了半许,又渐渐清晰起来,终是发现这个男人与兄长诸多不同,她奋力摇头:“大人,我的家没了……我想去找我的家……”泪水再次溢满眼眶,源源不断地滴落。 南祀如深深吸了口气,“林姑娘,你听我说,你的命是你父亲用他的生命换来的,你得好好活下去才能对得起他……” 女孩儿打断青年,吼道:“我没有要求他这么做——!” 青年微怔。 “凭什么擅自决定这种事!兄长也是,阿爹也是!凭什么觉得我会替他们活下去!凭什么要把自己没有勇气做的事情交给我来做!凭什么觉得我可以承受他们的死讯——!”小姑娘嘶哑的声线控诉着心中滔天的苦痛,她哽噎着攥紧手中的石块,“我不要这样的机会……不要活在没有他们的世间……我不要一个人……你不懂,你们这样的高官又怎么会懂……”林霜晴笑得凄惨,绝望幕天席地,此刻虽是白昼,于她来说却陷永夜。 “我懂……”青年呼吸难平,声如蚊呐般自言自语。 “你们只知道功绩,履历,你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了自己的仕途,你们有聚不完的宴会,有收不完的礼,你们看不见这世间的不公,你们听不到旁人的冤屈……你们把人命当做草芥,你们当然不会明白失去亲人的痛苦,你们不会懂……不会……”女孩儿越笑越凄厉,越笑越悲凉。 多么辛辣的讽刺,是啊,为官之人倘若不能做百姓的父母,便只能做吸食他们血肉的蚂蟥,她说的一点都没错……可失去亲人之痛,没有人比南祀如更能体会……青年人紧握双拳,咬牙:“你没听到么……我说我懂——!” 面对儒雅之人突兀的爆发,女孩儿愣在了原地。 “切肤之痛,蚀骨之恨,不过如此……”南祀如双目腥红,一缕缕血丝如同荆棘一般裹住了他明清的瞳仁,他一字一顿,仿若每个字眼里都灌了千万斤重的泪水,然而他眼角却始终没有滴落半分,“他们自私的带你来到这个世界,自私的用血肉来抚养你,自私地承受着你不知道的痛苦,最后再自私的以命换命……有时候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恨谁,恨那些害死她的人吗?不……该恨她……恨她像枯叶,像残蝶,像败花一样不堪一击的命运……还是该恨那个弱小卑微到根本无法撑起她未来,无法改变她所做决定的自己……” 第九十章 别走 母亲在机杼旁对他笑着,母亲掌灯为他点燃仕途的前路,母亲熬夜缝制的衣服,母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母亲流传在外不堪的传闻……母亲的模样消散在风中,他几乎已经忘了,母亲那双总是含泪的眸…… 躲在孔三背后的刘壮壮不自觉吸了吸鼻子,才发现自己的泪水已经浸湿了老孔的后背,他啧吧嘴:“不好意思啊老孔,我没想到南大人这番话会……把我说哭咯……”抹了一把鼻涕。 前者并未回应他的话,刘壮壮瞄到孔三眼中若隐若现的闪光,心中侃道:这南大人,可真是个煽情能手!完了完了,这个月的月钱又保不住了……因为他已经决定今晚买些昂贵补品送到老娘家去…… “你……”林霜晴空茫的神情如是一幅劣质素笔画上寥寥几笔勾勒出的模样。 “相信我……还没到那个时候……还没到一切都成定局的时候……现在你的死只能换来最坏的结果,你必须知道是谁害死了你的父兄,你必须要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南祀如见女孩儿有所动摇,趁热打铁。 女孩儿无助地抠刮石块,指缝中隐约殷红,她绝望地呛声:“知道又怎么样!他们不会回来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呜呜呜呜……再也不会回来了……呜呜……”博才多艺的兄长,清廉慈祥的父亲,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是,知道一切确实无法换回他们,但那个时候的你才有资格离开这个世界!现在的你不过是个只会撒泼哭闹耍脾气的小孩儿!”面对林霜晴怆泣,南祀如没有选择给予安慰。 “南大人疯了吗?他这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啊!不行不行,我得去救那小丫头去……”刘壮壮生怕南祀如那句句如刀的话割伤了林霜晴。 孔三一把将刘壮壮拉了回来,叱喝一声:“别去捣乱!” “诶?怎么连你也见死不救啊?”刘壮壮气不打一处来。 “老实地看着,她不会再寻死了。”孔三深深嘬了口烟斗,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烟圈来。 林霜晴浑身的血液因青年这句话沸腾了起来,她瞠目大吼:“你胡说!你胡说!我不是……我不是——!” 南祀如睨向女孩儿怀中的石块:“看啊,你连沉石都想到了,又为什么不想想你父兄身死的背后到底是何人在推波助澜?到底是谁把你们一家害成了这样?” “到底是谁……害死了他们……” “我跟你一样想知道。” 女孩儿用尽全力抬起眼帘,模糊视线中的墨青色开始清晰起来:“你……跟他们不一样……” 青年坦然一笑,皓齿皎皎,他说:“人是一样的人,所求不一样罢了……” “所求不一样……?” 刘壮壮诧异地看着林霜晴眼神的变化,说来也是神奇,之前她满脸决然,此刻却多了丝丝生机。 洗菜塘边的围观群众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眼见青年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女子,最后停驻在她身前蹲下身为她解开了脚上的麻绳,女子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与她手上的石块融为了一体。 “我就是想让大家活得稍微轻松一点而已……”然而这个小小的梦想,却比登天还难。南祀如从林霜晴手中接过石块,心下真够沉的,难为这姑娘抱了这么久,“噗通——”一声,石块抛入水中激起水花,众人朝后退了退。 围观人群中不知是谁先鼓起掌来,一石激起千层浪,最后大家伙都在为栈坪上的二人欢呼叫好,刘壮壮也跟着一起拍起手来:“老孔,你拦着我是对的!这府尹大人还真挺有一手的——哎呦!你干嘛敲我脑袋!?” 孔三驮了驮手上的烟斗,“说到底你比南大人还虚长几岁,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 刘壮壮撇嘴:“切,我要有他那玲珑心思……”握住腰带上挂着的官刀:“早就搁京城混了!” “行了行了,收队吧。”这人啊,不能比,一比,就酸溜。 乌泱泱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去,随着一众衙差回林宅的路上,林霜晴战战兢兢地拉住了京兆府尹的袖摆。 “大人……我爹的丧事……” “放心,都交给我。”南祀如赠上一抹宽慰的笑,也正是这样笑容,在绝望的林霜晴心中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回到林宅,天色渐黯,暮霭笼住村郊,进门前,京兆府尹拉住了刘壮壮。 “怎么了大人?” 青年人眼神飘忽,不自然地咳嗽两声,朝其招招手,似是有话相商。 刘壮壮见京兆府尹这番表情,心中腾起一阵惊悚的雷鸣声:来了来了,他带着他乌漆墨黑的脏套路来了! 果不其然,南祀如张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有钱吗?借我点?” “大人——!您身为京城二把手!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张口就朝下属借钱这样的举动来呢?这简直有损您高大圣洁的形象啊!”刘壮壮作惊恐状,遂紧紧捂住胸口的钱袋后退了几步。 南祀如吹了吹胡须,指向天空,认真道:“天黑了。” “是啊……天黑了呢……咳咳,大人,我觉得我有必要跟您解释一下……”刘壮壮妄图感化眼前这双找他借钱的无情铁手:“我们这帮小吏每天干着牛马的活,发的月钱却连一次妓馆都逛不起……是啊,公务人员可以朝上头报销一切办案的开支费用,然而……那个,那个,就是没办法的事……大人您懂吗?”疯狂在半空比划女人的身姿。 青年人掏掏耳朵:“到底借不借?” 刘壮壮直截了当:“不借。” “好,接下来案子全交由你负责,加油!本官先告辞了!”南祀如促狭一笑,拂袖而去。 “……办不成案子这种事明明对你影响比较大啊喂!你为什么用它来威胁我啊喂——!任性得有个度啊喂!您拿的钱明明很多啊喂——!”这个人脸皮到底多厚啊喂——! 刘壮壮胸口鼓成个气囊,不情不愿地追上了南祀如悠哉的步子,遂他听一声哀嚎划过天际。 林亮的葬礼办的有模有样,林霜晴披麻戴孝跪在棺椁前哭成了泪人,林亮生前所在的黄门鼓吹署同僚们纷纷上门拜访,无不叹惜老先生琴技精湛无人可传,他们上前拜别遗体时被一旁哭天喊地的刘壮壮吓了一大跳。 “这人谁啊?”“没听说林老还有个小儿子啊?”“哭得可真够伤心的……” 孔三的白眼差点翻到了房梁顶,“行了你,有完没完了?一个大男人哭得比娘们儿还伤心,死的是你爹啊?” “呸呸呸!我爹好着呢!”刘壮壮抹了把鼻子,瞪眼道:“这丧办得我心窝窝疼行不行!我看人家姑娘孤苦伶仃可怜行不行!” “没出息的玩意儿!”孔三猛嘬一口烟。 月上树梢,鹧鸪声响,是夜。 以往回到别院时总会有个身影掌着鹊灯等他,今夜月色朦胧,门前除了黑灯瞎火,就数几片枯叶还像从前。 一身疲倦的南祀如驻足于别院门前,突然失去了推门而进的勇气。 早晨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愤然离去的灵鹊眼角噙着倔强的氤氲,他那时候如果追上去说两句好话,她一定还会笑颜如初…… 忙了一天连口饭都没顾得上吃,到此时只觉浑身上下像被掏空了似的,青年人抚了抚自己空瘪的肚子,忽地摸到了什么,遂从胸前掏出一袋油纸包,“这是……”他差点忘了,灵鹊临走时将此物丢给了他,当时他满脑子都是钱铜的死,后来又逢林亮服毒,倒把这包东西给忘了。 打开油纸包,一丝熟悉的甘甜窜入鼻腔。 “原来是红豆糕……”青年人瞬时口齿生津,忙不迭往嘴里送上几块细细咀嚼,还是那般熟悉的味道,地地道道的轶城甜点,是灵鹊早起做的吗? 萎靡的精神就这样被安抚,哪怕只是几块简单的糕点。 “鹊儿……”红豆糕给了南祀如推门而进的勇气,他知道自己欠她一个道歉,必须现在就要当面对她说。 走过园林石桥,拐过嶙峋的假山,长廊外,阁楼里,到处都寻不到她的身影,南祀如心下“咯噔”一声…… “鹊儿!?”脚步逐渐加快,从小跑到疾驰。 “灵鹊——!你在哪?”除了梧桐树沙沙作响,他听不到任何的回应,一贯自持风度,无论何时都从容不迫的京兆府尹大人慌了…… 手中紧握剩下的红豆糕,他的视线在黑暗中搜刮着每一处她可能出现的地点,然而什么都没有,连平日里空气中残存的她淡淡的体香也完全没了踪迹。 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她一样。 ‘她恢复记忆了吗?她是不是走了?她会回轶城吗?我得去找她……不……不可能这么快恢复……镇定下来南宣迟!’男人“啪——”得一掌掴在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脸颊顿时让他安静了下来,‘先去她房屋里确认一下是否打包走了细软,对……先去确认……’ 果不其然,灵鹊的寝屋空空如也,连床榻上的被褥都被收了起来。 南祀如心中大骇,如遭雷劈似的往后踉跄几步,他蓦地拔腿,脑袋里来回重复着魔咒般的四个字:“她离开了。” 现在追还来得及吗?她会往轶城的方向去还是往京城? 不,她现在失忆了,应是与我赌气不论哪个方向都有可能…… 这两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第一次失去了最起码的冷静。 青年人飞速奔跑着,经过凉亭时蓦地瞥到了那盏令自己心急如焚的身影,她的左肩正背着行囊,她要走!?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她还没走成,但南祀如心中还是燃起了熊熊的希望来。 “鹊儿——别走——!”他跨过凉亭前阑干,猛地上前抱住了她。 “!?”女人大惊失色地杵在原地,几欲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一边扭捏一边道:“宣……宣迟……你……回来……啦?” “你别走!我不准你走!”青年人几乎将女子揉进血肉里。 “咳……咳……呼……快喘不上气……来了……”灵鹊感觉自己的肋骨快断了,她艰难地摄取着空气。 南祀如非但没有松开手上的力道反而威胁道:“说你不走!快说!” 这个大笨蛋,明明白天的时候凶的吓人,怎么此刻却像个耍无赖的小孩子似的,灵鹊叫苦不迭,她今天可真是倒霉到家了!“不……不走……” 怀抱稍微松了一些,灵鹊觉得自己差点交代在这儿,她纳闷南祀如文文弱弱的,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勒得她呼吸困难,这是个问题,得好好研究研究。 希望燃烧之后,紧随而来的是不可控的怒火,南祀如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发现心口有个洞,好多好多的风往里头灌着,尤其是在看到灵鹊这般无辜的神情时,她为什么能堂而皇之地露出什么事都没做的表情来?若不是他发现了她,她是否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一封书信不留,一句再见不给。 青年人一把夺过灵鹊左肩的包裹,“不走?嗯?这里面是什么?”质问声中夹裹着连自己都没能察觉的颤抖。 “是……衣服……刚……刚收拾……”灵鹊话还没说完,便见某位以雅正形象名冠朝野的男子像个强盗似的粗鲁地扯开了包裹,将其中叠好的衣物一股子全捣鼓了出来。 南祀如理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何状况,他感觉真正的自己蜷缩在身体之中只能透过一扇小小的门朝外张望着,而肉身的主动权被愤怒,猜疑,以及一系列负面情绪霸占了去。青年人抓起衣服:“收拾?收拾衣物好一走了之是吗?”‘喂,南宣迟,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你的冷静都跑到哪里去了?’内心一次次苛责自己的愤怒,却又一次次冲破理智。 “我……没有……我没想……走……”灵鹊急了,这家伙怎么越说越不像话? 继续翻腾衣物,却在其中窥到了自己平日长穿的儒袍,南祀如愣怔半晌,不解地看向涨红了脸的灵鹊,“这……是?” 第九十一章 娶你为妻 “今日……中……午有太阳……我便将脏……衣服都拿……出来洗……了洗……”越想解释,说话便越不利索,灵鹊只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所以说她根本没想走?方才只是在收衣服?南祀如眨巴眼睛,满脑子烧焦的负面情绪被一盆水浇得连个火星都不剩,“你……没想走?”愤怒没了,迷之尴尬的氛围却飘了出来。 “宣迟是……笨蛋……蠢蛋……坏蛋……”灵鹊眼角憋了一天的氤氲终于滴落下来,委屈一触即发。 人场事故从来如鱼得水的南祀如双手双脚被绑缚在原地似的不知所措起来,他那引以为傲的巧舌如簧生了锈,卡壳的喉间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千辛万苦翻越了那座名为关心则乱的大山,迎头又是一击心乱如麻。 ‘念诗念诗,灵鹊喜欢你的诗,快快快念给她听……’内心叫嚣着安慰她的方法,可正当他摆谱寻景以作诗时,空空如也的脑海唯剩灵鹊一声又一声委屈的哽噎。 某位太予乐令舔了舔嘴唇,紧紧张张逼自己想诗句:“黑漆漆鹊七八啼,风飕飕吾三四慌……” 灵鹊吱呜:“你……你才……黑漆漆…呜呜呜…欺人……太甚……”哭得更大声了…… “我……”南祀如突然羡慕起从前随手出诗时行云流水的潇洒,此刻的他从未觉得作诗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他无比捐弃这样木讷的自己……灵鹊梨花带雨的模样映入眼帘,心疼地抬手替她拭去泪珠,指腹沾染上了晶莹的湿润,灵感倏忽乍闪,他深情款款道:“留挽珠泪君不语,何教痴人不怜惜?” “唔?”灵鹊歪了歪脑袋,湿漉漉的眼睛眨了眨,她听不懂后两句。 南祀如将灵鹊纳入怀中,“别哭了,灵鹊,你一哭我就慌了,我这个人一慌乱就没了脑子,先前的事是我做错了……对不起!今日所有人都在责怪我,却只有你一人愿意站在我身边全心全意相信我,维护我,还给我做了那么好吃的红豆糕……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笨蛋,蠢蛋,坏蛋!你那么好,好到让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占据了我的思维,让我做出了过分的举动,误会你真的非我所愿……我只是……舍不得……”青年人终于肯直视自己的内心。 “怀疑……?”灵鹊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是啊,怀疑我是否配得上你的好……”青年按住女子的肩,直视进她懵懂的视线里:“怀疑眼前这个你是老天爷时限制的赏赐……倘使我一不留神他便将你收了回去,登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是真的,不是假的!”女子笃定地捏了捏自己,理直气壮的模样俏丽得不像样。 真想将她揉进血肉,感受她每一次的心跳,脉动。青年人再次将灵鹊揽入怀中,“当然,你必须是真的……毕竟是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那欠条至今还握在罗宁太守的手里…… 闻言,灵鹊胀鼓起腮帮子怒视起前者来。 “咳咳……我只是举个例子……”不小心说了实话……收起油腔滑调,青年人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紧紧搂着灵鹊:“能遇见你,是我南宣迟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没有遇见你之前,我已经习惯了狼狈的生活,习惯了所有人对我指手画脚,议论纷纷,习惯了用死皮赖脸去对抗他们言语中有意无意的中伤,我的世界荒芜一片,世人欺我出生,辱我家门,苦我心智,拒我才华,而我…无力抵抗…… 那日我本以为还是一如既往过街老鼠般被欺辱,没关系,死猪不怕开水烫嘛,何况我这半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你出现了,明眸皓齿,英姿飒爽,你捡起了我的诗集,小心翼翼抚去上边的尘泥,认真翻阅起来,你的眼睛像是纳了九天银河般闪亮,你说:“诗写的不错。” 很奇怪是不是?仅仅是一句话罢了,竟让我魂牵梦萦了整整两年…… 真希望你永远不要记起曾经那个形同乞丐的我。 多么的荒唐,往日被无数人唾弃的诗词居然有一天能名满天下,名不经传的穷酸书生攀居高位,他的笔墨被封为圣经,他的人生被瞻仰,被艳羡,他成了风雅的代名词,讽刺的是,早年作诗时他从未对未来有过希冀,然这些诗句却成了后来人们趋之若鹜的人生座右铭…… 灵鹊脑海闪回画面,疼得她颞颥一搐,“宣迟……” “嗯?” “你……为什么……要买下我……?”这个问题灵鹊很早就想问了。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你是她啊……“你长的漂亮啊呗!” “唔……”被夸好看,灵鹊忽然不知该作何表情, “你可知人生三大快意之事?”南祀如故作深沉地问。 “是何?” “仕途安顺,妻子貌美……” 妻子……妻子……灵鹊被青年人的言语羞得说不出话来,她将脑袋埋入他的胸膛,不行,不能再听下去了,再听下去可是罪过了啊! 青年人扬起尾调,第三件快事脱口:“脑子还蠢!” “你?!”灵鹊原被南祀如的话吹得轻飘飘的,哪知道最后来个急转弯,直接将她打落在地,气鼓鼓怒目青年人:“你……说我……脑子……蠢……?”好气啊,这人明显是在讨打不是?佯做锤他的手势,却不料被前者一把握住。 “这么说你同意了?”京兆府尹织得一手好套路。 “同……意……什么?”女子一头雾水。 “与我成亲,做我妻子!”青年人眼中燃烧起熊熊烈火,胸膛打鼓一样的声响震得灵鹊脑袋发懵,她被他滚烫的视线烘烤地无地自容。 “我……何时……同意?”灵鹊脸红的像是刚从蒸锅中端出来的秋蟹,还冒着腾腾热气。 某位京兆府尹选择性耳聋,直接过滤掉灵鹊的灵魂发问,“好!待此案一了,我们便回京成亲!” “我……我不曾……答应……” “那你把一万两还我!”见女子还在抵抗,南祀如装模作样伸出手。 小声嘟囔:“我!我没有……”这个人脸皮也太厚了吧!还有没有天理啦! “那就得跟我成亲。”还也得成亲,不还也得成亲,从见到她第一眼起,他以后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一旦逮到机会,定死啃着不撒嘴。 再次申明,南祀如这个人,绝对不是个表里不如一的人,他特别的老实,压根就不会欺骗自己,总会与自己的内心达成一致,光明磊落地占人便宜。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至少刘壮壮和孔三是这么认为的,堂下跪着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的钱币,他正恶狠狠地盯着堂上那位翘着二郎腿,托着下巴一脸思春表情的京兆府尹。 半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明镜高悬下端坐的人儿非但没有问罪,甚至还哼起了小曲儿。 “大人,咳咳……醒醒,现在是审案的时间……”孔三正襟危站地小声提醒道。 “嗯?喔……”府尹大人提起惊堂木猛地一拍:“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公堂两侧的衙役面面相觑,什么情况,这个情节已经来来回回上演了七八回了好嘛? “大人!他是钱币啊!而且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好几回了!”孔三再次小声提醒。 南祀如一怔,这才猛地回想起自己已经身在罗宁衙门,他将手中的惊堂木丢在一旁,遂下令:“松绑松绑……审个屁!” 小吏回禀道:“大人,若为钱币松绑,您恐有危险。” 额角的淤青稍一触便疼得钻心,京兆府尹后怕地思量了会儿,终摆摆手:“无碍。” 钱币摩拳声“咯咯”作响,南祀如咽了口吐沫往后缩了缩,“再次申明,殴打朝廷命官可是掉脑袋的罪!” 曾为匪首的钱币“腾”得一下站了起来,自从决意不走白道,这武力值当真是蹭蹭蹭地往上涨,公堂两旁的衙役无不被他震慑了一番,只听钱币冷哼道:“我若怕掉脑袋,昨日那拳就不会打下去了。” “钱二!你能不能冷静点!”刘壮壮瞅着钱币眼中比昨日更甚的怒火,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大家这么多年的同僚感情,钱大已死于非命,任谁都不愿看这个弟弟再有所闪失。 “冷静!?这狗官害我兄长无故丧命,你让我冷静?”食指不屑地指向公堂高坐之人。 “喂,你骂人就骂人,指人很不礼貌的好不好!”南祀如不满。 “骂你是轻的,我还要杀你呢!”说罢,钱币欲如法炮制昨日的情形。 衙役们上前护在南祀如前头,宛若一面城墙。 “散了散了。”京兆府尹沉下脸遣散众人,就在人墙刚打开一个豁口的同时,钱币一个纵身跃上前来,花岗岩一样的拳头袭上公堂。 拳风掠起京兆府尹官帽下的鬓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他厉声开口:“你打算撒气撒到什么时候?” 钱币的拳头离京兆府尹的鼻梁不过半指的距离,青年人不惧他浑身咆哮的恨意,冷着眸子越过铁拳,睥睨着钱币脸上嫁接的愤怒,是的,曾身为衙差的钱二当然知道兄长之死从来不是南祀如的错。 然而他却一再将愤怒发泄在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身上,只是因为,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发泄愤怒,因为他是个好人,所以,他好欺负。 能听到骨络在越来越攥紧的拳中清脆的声响,南祀如狐狸一样眯起狭长的眼缝来,继续冷腔道:“安静下来的话,就赶紧滚回队列,下一步,该去调查太守府了。” 众人一惊,当中包括还未放下拳头的钱币,他瞠目结舌滞在原地,眼前这家伙,怎么能像个没事人一样对一切都置若罔闻?兄长的死也好,他的暴怒也好,难不成昨天他那一拳也忘了?不可能,他出拳用了几分力气他是知道的,那力道足够将人打晕……可……他怎么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你什么意思!?姓南的狗官!” 南祀如低头翻阅起卷宗来,不耐烦地掏耳朵:“够了啊!狗官叫多了也会咬人的!” “……”钱币一时咋舌。 “孔三,刘壮,准备一下,一会儿多带点人手出发。”南祀如没再理会钱币,而是自顾自发布起命令来。 “得令!” 于是乎手举在半空的钱二突然感受到了一阵窘迫袭来,这一拳宛若打在了棉花上,众人学着南祀如的样子一齐选择了无视他。 “不准无视我!?”钱币随手扯起南祀如的领子,咬牙切齿道。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没能打乱京兆府尹的呼吸,他云淡风轻地看着钱币:“你若不打算替钱铜报仇,那么也请别阻碍我。” 这个人的眼神锋利得像是刚开刃的官刀,钱币不由自主松了松手上的力道,“你除了会对下属颐指气使还会什么?替我兄长报仇?别笑掉大牙了!” 南祀如宛若一只砧板上待宰的鱼肉,却是一副刀俎的神情,他如是地点点头浅笑道:“呵,多了去了,你要听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说给你听,我的诗是当世至宝,但凡出自我手的笔墨,必当万人空巷,琴棋书画不是我自吹,这天下能胜我者寥寥,当然,我还会大胆谏言,会不顾贵族利益全力革新制度,我会为民请命,皇上那儿众官联名弹劾我的奏章能把你活埋了!即便如此,也不如我上呈奏折一半之多!自我上任京兆府尹以来京城再未出现过一起冤案!”青年人耸耸肩:“小心你的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本官现在所做之事确实是在为你的兄长报仇,但不是目的,罗宁城人口失踪案,才是我真正的目标,懂?”促狭的目光不可一世。 一大串妙语连珠狂射而来,钱币数着漫天的问号应接不暇。 “大人大人,您这是黄婆卖瓜吗?”刘壮壮怯怯举手发问。 “滚!” “好嘞!”刘壮壮应声,怏怏跑开了。 孔三望着这一幕,心下这神奇的京兆府尹似乎又解决了一桩难事。 第九十二章 糟糕过往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皇宫复道内有小宦疾跑似马。 “皇上,皇上?”洛福尝试唤醒小憩的圣殿。 “说。”托着颞颥刚歇着不到一会儿,皇帝眉间有些愠色。 “京兆府尹的加急飞递。”宦官呈上奏折。 “喔?”自他下调,这还是第一次呈章回朝,皇帝拧了拧惺忪的眸,接过洛福手上的折子。 帝王看奏折有两个习惯,这两个习惯分别为看南祀如呈上的奏折,以及南祀如以外的奏折,前者他字字咀嚼,有时候批注的话语竟比原有内容还多,后者一目十行,匆匆批“阅”字就算看过了,也不是帝王区别对待,而是除了南祀如以外,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在例行请安或是变着法儿的报喜。 时间过了很久,宫殿静得只剩下灯烛燃烧的声音,就在一众旁侍昏昏欲睡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被皇帝突如其来的一声鼻嗤吓醒。 “皇上息怒!”洛福战战兢兢下跪,在场的所有小宦们也跟着一同匍匐在地。 “这个南祀如!胆大至极!狂妄至极!居然敢揣测到朕的头上来!太无法无天了!”男人恶嫌地将手中的奏折丢了出去。 ‘无法无天还不是您给惯出来的……’洛福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在地上,表面上卑躬,心里却在想些有的没的,还记得南祀如那货刚晋升正四品时,便得到了宰相的特权,满朝文武皆叹古往今来无此例,府尹宣迟独一枝,他不仅有直接谏言的权利,居然还被默许了能打断皇帝说话的特权,瞧瞧,于旁人来说的欺君之罪在他身上不过是寥寥几句话,这位京兆府尹也真是不负恩宠,上任以来,数次改革,京城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遥想他没受命下遣的时候,走在宫中时几乎可以说是横着走的。洛福余光瞥了眼散乱在地的奏折,心下无奈:‘看着吧,还得让我捡回来……一,二,三!’ “给朕捡回来!” “遵命……”‘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洛福忙不迭将折子叠好又重新呈递给了帝王。 ‘何必呢?看了又生气,不看又没法了解案件的进展……’洛福从前觉得自己可以活到古来稀,现在仔细一想可能都是幻觉,只要这大内总管落在他头上一天,他的寿命就少一天,太难了,他可太难了。 众所周知,帝王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内敛男人,然而只有洛福知道,但凡批阅南祀如的奏折帝王的脸色便会变幻无常,他甚至怀疑帝王的每一次皱眉都预示着南祀如生命的终结,然而就是没有,不仅没有终结,他的特权还越来越多,真够气人的,世界上怎会有如此鸿达的官运?这个南祀如怕不是个修炼千年的狐狸精吧? 狭长凤眸,鼻梁高挺,轮廓精致,嘿!还真是个狐狸精! 雄性狐狸精?不多见的说…… 洛福的脑洞开到了苍穹顶又被帝王接下来的话踹下了云层。 “好你个南宣迟,竟威胁朕同你一道破案?朕何须自证清白?朕又何须向你这家伙自证清白!?死了这条心吧!朕赋予你这般大的权利竟敢作用到朕的头上来!?我看你是活腻了!”帝王再次将奏折扔出了三丈开外,威严厉色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 洛福瞟了眼这本悲惨的奏折,眉梢抽搐,‘您说了这么多,有用吗?一,二,三……’ “来人!传御史中丞!” ‘皇上,求您有点骨气吧……’洛福含泪接令:“皇上有谕,传——御史中丞觐见——!” “传——御史中丞觐见——” 传令声一层接着一层传播下去,直到传出复道。 御史台是朝廷设立的监察机制,它与御前守卫同样是直属皇命,是皇帝用纠察百官的行政部门,权能极广。 按照南祀如奏折所呈,大致内容概括如下: 一,皇上您是不是早就知道罗宁城太守才是失踪案的关键?按照以往您派遣到罗宁城调查此案的官员撤职率来说,我有理由怀疑罗宁太守赵腊根背后的势力是您。 二,如若第一条不成立,皇上您需拿出此案与您无关的证据来自证清白,否则微臣真的很难办,想要自证很简单,您需调阅出御史台记录的近年来朝中官员私下走动的痕迹,注意,私下走动的频率不是重点,而要结合那一年发生的具体事件,背后利益的有关集团就算无往来亦可暂疑。 三,倘若您没有选择按照第二条去做,那么此第三条想要阐明的是,臣虽能解决此案,却也只能止于此案,不论这当中牵扯到多少利益集团,臣都无法再深究,久病之良药,不在于臣,而是皇上您自己。 四,第四条是建立在第二条您调阅御史台卷宗之后,还请皇上将罗宁太守的生平具体飞递于臣,若是在调阅之中您察觉到了另外的势力,还请皇上不要有动作,一切待臣回朝再行商量 五,另,奏折纸薄,还请皇上不要随意乱丢。 一回想起奏折里的内容,高高在上的帝王就头疼的厉害,自己好歹是从阴谋诡计中成长起来的皇子,怎么就能被这个没脸没皮的货色算计的死死的?被突然传呼的御史中丞脸上的汗擦了又擦,捧着罗宁镇历代官员的资料哆哆嗦嗦站在圣殿之下,连头都不敢抬。 登基的两年来怎么也是摧枯拉朽改革了一番,虽然没能第一时间清理掉先皇以及前太子的残存势力,不过也好歹让他们龟缩了一段时间,朝廷结党营私已成风气,不是他改革制度便能解决的事,但在世人看来,短短两年,他这个皇帝已颇有政绩……如果不是打开了卷宗,他或许还真的会沉溺在这些微末的成绩中自认为是丰功伟绩,南宣迟这厮,倒意外地提醒了他,朝内的结党营私,从来都是一场不停歇的仗。 卷宗资料停留在罗宁赵腊根这一页,他是前朝十二年进士,从七品做到如今的四品用时不多也不少,十年,与朝廷中往来的官员数不胜数,高位到相,低阶的也有,从字面上来看,他是个极其圆滑的人,这样的履历在朝中一抓一大把,没什么值得关注的,然令帝王好奇的是,记录此人家属用语是:得子先天不足,十二岁毙,后活,名赵小根。 “罗宁太守赵腊根有个儿子?”帝王发问。 “回禀陛下,此子现今二十有三。”御史中丞如实回答道。 “卷宗所录的十三岁毙,后活,何意啊?”为什么会记录成毙而后活?而不是病重好转? “回禀陛下,按照御史台当时监察到的情况,这个赵小根确确实实是死过的,当时的赵腊根位处七品,为此曾办过一次丧,只是不知后来是怎么活过来的……”当年御史台可没少为这件事发愁啊…… “七品,十年,不对,照你这么说赵腊根之子应是二十二岁才是啊?”怎么会凭空多出一年来?这不是前后矛盾了么? “回禀陛下,因为此子……是死了整整一年之后才又活了过来。”御史中丞将头埋在高举的揖礼之下,害怕与皇帝有眼神上的触碰,这种怪力乱神的话除了朝中朔方楼可以毫无顾忌的在皇上面前直言不讳,其余一概人等皆不能多揣测半分。 ‘此事有蹊跷啊……宣迟,你或许面临的不是常人啊……’合起卷宗,“知道了,你退下吧。”待御史中丞退出殿外,帝王才神情复杂地开了口:“洛福,速拟飞递八百里。” 将南祀如所需的讯息递交给了飞递信使后,洛福领了帝王的密旨前去黎王府。 待一众人等悉数退去之后,空荡荡的大殿内只留下了帝王一人,他盯着自己的龙头椅若有所思,记忆仿若回到了年少的时光,于他来说那段时光并不美好,印象里的京城总是下着雨,淅淅沥沥的,府中常年蔓延着一股霉味,害的他一直以为父王于自己的疏离是因为自己身上也携带着霉味,所以他恨透了这绵延不绝的雨,恨透了阴郁的天空。 父皇有四个儿子,国师占卜,四子皆有才,实乃为国之大幸。 年少的时候是有过美好的,虽然那段记忆已经泛黄,但还是会被现今的帝王拿出来细细的品,嫡长子楚辰瀚是他们三人的兄长,三弟楚辰渊,四弟楚辰沭,至少在那件事之前,他们四个人的手足之情一直都被朝野津津乐道,那时候他楚辰潇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了这个位置手足相残。 大哥是正宫嫡长子,身份何其高贵,他锋芒毕露,桀骜潇洒,天生不羁的个性加之过人的才华,如是太阳一般供人追逐,不论是三弟还是四弟包括自己,那时候也都只是单纯的想要依附在他的身边,帮助他,支持他,三弟是天生的兵家领袖,小小年纪便能熟用兵法,排兵布阵自是不在话下,用父皇的话来说,荣王是天生的将才,四弟早产,从娘胎里带出了病,自小身子就弱不禁风,可他却极为聪睿,性子温纯也最像父王,四人当中他最得父王的喜爱,其余三人都有各自突出的地方,但只有作为老二的自己,资质平平,不论做什么都不突出,却各方面都沾染了一些,按照父王的话来说,他是个好学的皇子,从前他以为那是夸赞,后来才知道这是恶嫌,其实自己并非愚笨,只是在其余三人天才般的能力下而显得平庸罢了,楚辰潇知道自己最擅长的能力是其余人不具备的,那便是阴谋诡计。 是的,阴谋诡计,从母妃那里学来的。 母妃是从遥远的东海蓬莱和亲而来,她总是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尤其是与父王,因为她始终背离在中原文化之外,她不会抚琴,不会作诗,不会女红,她曾在自己国度引以为傲的祭舞在中原人看来也只是旁门左道的瞎蹦跶罢了,在中原大地上,她永远都是旁人眼中的非我族类,哪怕辛苦为父皇诞下皇子也没有收获白眼之外的奖励……从此母妃养成的阴冷的个性,她总是认为那些比她幸福的人是从她那里偷走了幸福,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向自己的儿子灌输仇恨与阴谋。 皇后的死其实多半是因为她自己,毕竟母妃也只是在湖心亭的阑干上做了个微小的手脚罢了,谁知皇后半夜想去湖心亭坐坐,谁又知她趔趄打滑,又正好摔了一跤,恰恰阑干也断了……捞上来的时候尸体都快泡发了……父王很伤心,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只是个意外罢了,小小的楚辰潇那时并不知道母妃最初想要杀掉的人是谁,后来他有些明白了,她想杀死的人自始至终只有父王一人。 国母之死,举国悲痛,这件事本可以就这样过去了,然而四弟他却有个世人不知的能力,那便是通灵,他从小就能看到死去之人的魂魄,并且能与之对话,于是当他的四弟在国丧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出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时,楚辰潇迎来了改变他一生的煎熬岁月。 母妃因妒忌之罪被打入冷宫,身上被割出一道道小口子,倒上了蜂蜜,吸引万虫来食,到现在楚辰潇都还记得母妃那一声声凄厉的痛呼,父王根本就不爱她,于是折磨起她来起来得心应手,楚辰潇也成了自古以来唯一亲生却不是亲王称谓的王爷,被罚至京城最荒凉的角落里,独守着一隅湿漉漉的天地过活,被禁足的三年里,他一直在想自己到底犯了何种过错,长大了才知道,身为母妃的孩子这件事就是过错。 至此,四个皇子的关系土崩瓦解,昔日一同改变天下的宏愿也随之凋零。 然而四弟会通灵这件事却一直是皇宫里的秘密,父王甚至要求所有人都必须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他自己做到了,而如今身在皇位上的楚辰潇却并不打算这样做,不仅如此,他还成立了天下最官方的修道渠径——朔方楼。 朔方楼是掌管这天下所有能人异士的地方,楚辰潇想看看,在他的开放政策下,到底有多少人能像他那位好四弟一样。 第九十三章 鼍兽陷阱(一) 黎王府上上下下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忙乱,每个人脸上都仿佛挂着一层白布似的,连后院照顾胡宸儿的侍女也是心不在焉忐忑不安的模样。 “发什么事了?”来到黎王府的两个多月来,胡宸儿还是第一次看到王府这般蟹慌蟹乱的模样。 侍女翘望前院,望眼欲穿道:“黎王殿下病倒了……” “别守在这里了,你也去照顾着吧。”知这府中人人爱戴黎王,便就遂了侍女的心愿。 “多谢姑娘!” 黎王的身体确实不好,光从他平日里的穿着打扮就能看得出来,离入冬还有些时日,他却早早的穿上裘绒,他的肌色比常人淡白,偶尔能瞥见他脖颈下藤蔓一样的青筋,他说话如潺潺流水,浅柔纤细,想来也是病骨支离的缘由,他又哪来的铿锵之力? 也不知是出于某种心理,胡宸儿披上外套走出了后院,一路跟着忙碌的丫鬟们来到了前堂,众人心思都在颓兀病倒的黎王身上,根本无暇顾及人群之中是否多了一个人。 黎王的寝殿前,一位雍容华服的妇人拉住了平日里负责照顾黎王起居的媪妪急切地问:“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胃口不错晌午餐后还多食了一份水果不是?” “是啊,殿下今日确实精神尚佳,只是不知为何会突然倒下……饮食方面已经小心小心再小心了,应不是出在吃食之上……”媪妪照顾自小照顾黎王,了解这位病恹恹的皇子比了解她儿子还多,万不可能出现吃食方面的低级错误。 雍容的妇人眉宇间与黎王有些相似,沁雅的容颜即便到了中年也依旧风韵犹存,可见其曾经的倾城之貌,只见她厉声叱喝起一旁黎王的贴身小厮来:“岁安!殿下因何如此!?” “回,回禀太妃娘娘……是……是……”支支吾吾半天不成言。 “快说——!”妇人怒叱。 岁安畏畏缩缩跪拜在地,浑身颤抖:“殿下是因为看了皇上送来的密信之后……才……才急火攻心……”若不是自己亲手将洛福太监的密函交给黎王,他也不会在看到信件内容后猝涌心血,岁安不敢想象,若是他晚一步发现倒在案桌下的黎王将会有怎样的后果…… “又是这个楚辰潇!”仿佛能看到妇人身后滔天的怒火。 “太妃娘娘息怒啊!万不可直唤当今圣人名讳……”岁安后脊背猛地一凉。 “这个弑父杀兄的逆子!也配圣人二字!?”妇人骂红了眼。 “太妃息怒——!”闻此,在场之人全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有多么的大逆不道。 “母亲……咳咳……不可……妄言兄长……”黎王孱弱的声线隐隐约约从寝殿飘忽而出。 “沭儿!?”妇人眼中的愤怒一转而逝,化作连绵的关切投以面色惨白的黎王,她赶忙上前扶住了羸弱的男子:“你怎不好好歇着!出来干甚?” “我若再不出来……府邸便要被抄了……”病痛折磨后的男子眼中徒增一缕凉薄,他看向母亲的眼神中镀了层若有似无的幽怨。 “可我……”太妃一时语噎。 楚辰沭微微颤颤握住妇人的手,虚喘着说:“断不可……再言他半句……母亲……你若是为了孩儿……往后便不准再背后语他是非……” 自己这心头肉的儿子,即便是拖着奄奄一息的身子也要从病榻上爬起来指责她这个做母亲的,遥坐圣殿那厮,他凭什么!他根本就配不上皇位! 见母亲目光依旧愤恨,男子气急喘咳:“母亲!咳咳咳——” “好好好,我不语,我不语就是了!”见儿子嘴角溢出的殷红,太妃眼中瞬起氤氲,她扯出袖间的绢巾,心疼地为他擦拭,她又怎么拗得过自己的孩子呢? 卯着的一股劲因为母亲的退让而松懈,黎王眼白冉冉,如是一尊遇水的泥像颓然向后倒去。 “我的儿啊!你这又是何苦……快——快去请太医来!” 夜深了,黎王府依旧灯火通明。 本想趁着众人忙碌的时刻回后院,却在长廊里遇见了太妃,她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下缓步而来,那番端庄的姿容,即便是遥遥看上去,都觉得有种不容侵犯的高贵,宸儿学着侍女们的样子低下头来。 “你就是他出游时带回来的女子?”经过身边时,太妃暂歇脚步,她威严的声线里透着一股蛊人的魅惑,似乎只要是她提出的问题,自己不论如何都必须回答。 “是……”宸儿将脑袋埋得更低。 “抬起头来。” 宸儿只得颤颤惊惊抬起头,近距离更能感受到妇人与生俱来的尊贵,这是一种压迫感,妇人睥睨的视线直勾勾落在宸儿身上,仿若一种无形的伤害。 “呵,丑陋。”半晌,妇人不屑地冷哼。 闻言,宸儿浑身一震,脑袋噼里啪啦作响,心脏更是猛烈狂跳,这一句丑陋就像是烙铁一样狠狠地烙在她鲜活的血肉上,疼得她两眼滋出眼泪来。 只见妇人提起手,纤细的指尖抵住鼻梁,口吻中万般嫌弃:“果真是个山野丫头,身上一股穷酸味……”语毕,她拂袖而去,口中依旧不依不饶地咕哝:“沭儿心善,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身上这么脏……啧啧啧……” 耳边一直回荡着妇人有意无意的恶嫌“身上这么脏……”“身上这么脏……”她身上衣物都是王府的,何来脏字一说?那妇人所指难道是……杵在原地的宸儿如是被一道闪电劈中,全身僵硬,四肢麻木,尤是这一颗跳动迅猛的心脏,几欲扒开胸口的薄皮亮出锋利的爪牙来将周遭的一切全部摧毁。 妇人的背影越来越远,宸儿紧攥双拳,后槽牙“咯咯”作响。 “初五哥哥……宸儿不干净了……你会嫌弃宸儿吗……”月光被廊檐切割成冰冷的形状,宸儿眺望圆月,一时模糊不清,她抬手描绘月弧,就像轻抚少年清俊的侧颜。 皇家狩猎场的第四天,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天气渐凉,秋虫的喧闹声开始萎靡不振起来,静谧的四周偶有风动,红坟今夜无眠,数着树荫缝隙中的微闪星辰出了神。 “宸儿……宸儿……别走……” 睡梦中的少年呓语不断,红坟撇过头去凝视他焦急的神情,梦里也有离别吗?与最爱之人生离死别是否是人世最痛苦的事情呢?否则他怎会这样的伤情?红坟小心翼翼往少年身边靠了靠,牵住少年颤抖的手,轻轻在他耳边说:“宸儿没走,宸儿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闻言,少年颤抖的身躯渐渐安静了下来,呼吸也趋向平稳。 今夜的风格外的凉呢……眼角痒痒的,万怨之祖无措地揉了揉,湿润沾染指尖,她困惑不已。 清晨的鸟鸣叽叽喳喳,吵得某位后半夜才恍惚入睡的人儿心烦意乱,遂只得顶着一双黑眼圈怏怏苏醒。 “红坟兄弟醒了啊?”胡为荣的刀疤脸首先引入眼帘,他随后丢给红坟一只烤得半生烂熟的野兔:“先充充饥,一会咱们去狩猎!” “狩猎?”红坟咬了一口兔肉,腥臭无比不说,上头还挂着没剥赶紧的兔毛,她赶忙“呸——”地吐了出来。 “哈哈哈哈,不好意思啊红兄弟,我就这手艺,别见怪!”胡为荣手上的那一只连烤都没烤,他直接生吃着说:“没错,兄弟们的口粮几乎都吃完了,还剩三天,熬过去就好了。” 红坟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烤兔,环视四周。 “红坟兄弟是在找初五小兄弟吗?他一大早跟着小队前去布置陷阱了,估摸着这会儿应该回来了吧?” 红坟顺着胡为荣的视线往远处探去,果然看到了结伴归来的一群人,这当中还有脸色异常难看的裘三乌。 “回来了?怎么样,陷阱都布置好了吗?”胡为荣朝众人示意了一下,眼神与队伍后头的少年人有一瞬稍纵即逝的交流。 “都布置好了。” “初五!你没事吧?”红坟瞥到少年人额上薄汗,狐疑地问道:“为什么不叫醒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睡得跟头死猪一样,怎么叫?”未等少年开口,裘三乌先牢骚起来。 “你!”红坟扬拳。 “是我让他们别叫你的。”少年柔声应道。 红坟直愣愣地看进初五的眸中,发现他的视线有一刹时的闪躲,“真的?”红坟不确信地再问。 “嗯。”少年撇开目光,不再去看她清澈的眸子,他一早就知道,红坟的这双眼睛有一股让人无法欺瞒的神奇力量,就像是一汪纯净的潭水,直接能映照出所有虚幻的真相。 初五回想起昨晚的情形,心下到现在还余波未平。 ……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 “救命啊——!唔——!” 嘈杂的声音惊醒了浅眠的少年,他倏忽睁眼,发现红坟正牵着他的手睡得香甜,他轻悄地抽出手,抑住心中不自主泛起的涟漪寻声而去,在一处植被茂盛的沼泽地里发现了鬼鬼祟祟的众人。 这些人绑着裘三乌的双手,捂着他的口鼻,让他走在最前头,就在他正前方不到三丈处,是一洼不大不小的泥塘,在当中匍匐着一条披鳞戴甲的凶恶怪物,它长在脑袋两侧的眼睛正朝外散发着阴冷的光线,光线中潜藏着但凡涉足它领地之物都必丧命的警告。 不能再往前走了,初五心中万般笃定,只要再跨前一步,那只怪物便会张开他的深渊巨口将裘三乌吞入腹中。 “住手——!”少年钻出草丛,叫住了这群人。 “喔,是初五小兄弟啊……”胡为荣见来者,嘴角浮起一抹诡谲的弧度,“你也要来争功?”他刀疤眸子里竟露出了和泥塘中怪物一样的危险信号来。 争功? 果然,所料不错的话,这群人跟前的那只埋身在泥沼中的庞然怪物应是传说中的鼍兽。 明文规定,猎杀鼍兽者可提早离开森林,且能直接比过尚未猎杀且安然度过七天之人提早进入第三试,也就是说,鼍兽能让参赛者获得特权,而猎杀最多者可直接免考进殿御前。 在跟着这群人的几天里,初五一直在担心鼍兽的事,本以为这支队伍或许不会走鼍兽这条捷径,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人之贪婪,他们竟想用裘三乌做为诱饵…… “我不是来争功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们,还有别的方法可以猎杀鼍兽,并不需要搭上人命……”初五瞅了一眼为首泪雨滂沱的裘三乌,他眼中充满了对自己的感恩。 “是吗?”胡为荣似乎没有什么耐心,在他眼中眼前这个少年人也不过和裘三乌一样是个羸弱的怪物口粮罢了,倘若今天折损了裘三乌没能猎杀道鼍兽,他会毫不犹豫将初五列入第二次猎杀的诱饵名单之中。“你倒是说说看呢?”罢了,反正已经被他发现了,他是个聪明人,也应该知道此刻自己的处境,倘若不能给出好的主意来,他的下场不比裘三乌好。 “陷阱。”初五咽了吐沫,继续说:“我能制作出捕杀鼍兽的陷阱。” “猎杀鼍兽的陷阱?”此话一出,众人皆笑了起来,尤其是为首的胡为荣,他讥讽道:“你可知鼍兽乃上古凶兽?通体长度比得过两个八尺男儿,更别说它凶残的力量——在它口中铁如泥,骨如屑,你告诉我你会做捕杀鼍兽的陷阱?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居然言之凿凿地跟我讲他会做陷进?哈哈哈哈哈……”胡为荣摆摆手,众人不打算理会这个突然蹿出来的小白脸,继续推攘着裘三乌超前走去。 “等等!我说的是真的,鼍兽喜肉,我们便先捕些小的猎物与他,山中多毒瘴蛇虫,在肉中注入毒物,未不可杀死鼍兽?倘若捕猎不成,我愿替代裘三乌做诱饵!”初五踉踉跄跄跟在他们身后,一边阻拦一边解释道。 “这小白脸说的有点意思啊……” “是啊,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啊?” “他说如果捕猎不成自己可以做猎物,听起来不亏啊?” 一众人等纷纷停下,胡为荣挑了挑眉,看了一眼已经快被吓晕过去的裘三乌,冷腔问道:“此人与你是何关系,你竟愿以性命交换?” “此人家中还有一双孩儿待他归去,人命慎重,还行胡兄三思。”初五郑重作揖。 “呵,真是个奇怪的人。”胡为荣哂道。 “在下还有一个条件,希望大家隐瞒此事,务不能让红坟参与其中。”初五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哦?为何?” “她怕鼍兽。” …… 第九十四章 鼍兽陷阱(二) 人是一种天生会抱团的动物,懂得分工合作摘取最终的胜利,也会象征性的用公平的方式分配劳动所得,这样一个简单的团体便诞生了,团体是一种行动极为效率的存在,这其中领头者显得尤为重要,胡为荣就是这种天生带着某种领导能力的人,他世故的交流方式能抚平每个人身上的不安,即便是谎言。 “初五,你为何总是躲着我?”葳蕤的灌木丛里,红坟拉住了少年。 少年人神情不太自然地说:“是你想多了。” 真的是想多了吗?被分配寻找毒蛇的任务以来,少年从未与自己有过半分的眼神接触,这令红坟徒生一种才是毒蛇的错觉,她不甘心地又说:“我不管,你看着我!听到没有!看着我!”她生拉硬扯,前者与之对抗,拉扯之中,初五的手臂不小心被灌木中的荆棘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红坟愣怔一瞬,急忙按住他的伤口,瞧瞧自己又干了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毛手毛脚的伤害别人,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 “没关系。”初五见红坟局促,未等她开口便已原谅。 “我不喜欢这样……”眼中蒙上一层朦胧的轻纱,红坟继续说:“我不喜欢自己总是像个悍妇一样,最近变得好奇怪,我的脾气越来越不受控制了……”患得患失,无辜闷痛,哪怕只要初五有半点走神,她都会觉得恐惧。 “……”少年微怔,遂抚了抚红坟的额:“等我们离开这里就会好起来的。”他安慰她。 “是吗……”是因为环境吗?她在入世之前也一样呆在原始森林里,那时候的她被称之为山鬼,甚至有人写诗去描绘想象中的她,她自由自在,不受拘束,是大地的精灵,倘若真的是环境的原因,这里只会让她宾至如归,又怎会出现这样不安的情绪来?进京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初五与自己的距离,红坟理了理情绪喃喃道:“想找毒蛇的话,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少年眼中一喜,遂见红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咬破了手指,伴随一声:“九婴毒首,来——!” “嘭——”地一声,白雾腾起,一只鳞皮褐红的蛇吐着信子盘踞在红坟身旁,婴儿啼叫之声不绝于耳,它獠牙上挂着红坟的鲜血。 “你这是做什么!?”少年望着眼前这一幕,胸腔泛起许久不曾有过的愤怒。 “帮你啊……”红坟无辜地笑了笑,然而眼角却毫无褶皱,分明有一种赌气的快意袭来,她抚了抚九阴毒首冰凉的鳞甲,从怀中拿出竹筒,命令道:“毒液。” 九阴吐着信子,有些木讷地垂下脑袋,从毒牙后头滋出了一些粘稠的白色液体来。 “就这么点儿?”拜托,你可是上古凶兽诶? 蛇怪委屈地点点头,表示:没法再吐了,就这么多了!我可难了…… “真是一点儿用的都没有!早知道就不从羿的手上把你救下来了!”红坟翻了个白眼,九阴毒首委屈地消失在了原地。 “喏,拿去。”红坟将竹筒递交给少年,却只见他冷着眼撇下自己一个人朝丛林更深处走去。“呵,生气了……”万怨之祖悻悻将竹筒挂在腰上,这次她并不打算认错。 天暗了,众人都拿着自己为数不多的毒物回来,却很少有能用的,要不半死不活,要不尸体都快烂了,红坟坐在树下翘首以盼少年归来的身影,等到月上树梢也不见他的踪迹。 “怎么,初五小兄弟还没回来吗?”胡为荣来到红坟身边。 “……嗯。”红坟抱住自己,心中泛起担忧。 “他不会出什么事吧?”有人插声:“或者是害怕完不成任务跑了呢?” “完不成任务为什么要跑?”红坟狐疑问道:“难道,捉不到毒蛇还有什么惩罚不成?” 胡为荣眼神凌冽,插声者怏怏闭嘴,他给自己换上宽慰的口吻:“当然不是,可能是觉得抓不到毒蛇比不过旁人有些羞愧罢了……” 红坟解下腰上的竹筒,“我这里有一点毒液,应比得过你们这里的任何的毒物,拿去,别再让大家做这么危险的事了。”说罢,她将九婴之毒交给了胡为荣。 “这是……”胡为荣好奇的打开竹筒,当中冒出一股奇臭无比的气味来,他差点因此窒息而死,红坟眼疾手快盖上遮盖,“九婴之毒你也敢凑上去闻,不要命了?” “咳咳咳,我这不是好奇嘛……红坟兄弟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么毒的东西?”胡为荣露出谄媚的笑容来。 红坟垂下眸子,“你别管了,能用就行,不过,到底你们要拿这些东西做什么呢?” “诶,这树林里危险重重,你也知道,夜里猛兽众多,总要做些东西防身不是?” 他说的很有道理,万怨之祖点点头。 “初五兄弟回来了——!”首先看到初五的是裘三乌,这两天来他一改先前泥鳅一样滑溜的个性,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做什么都特别的积极,尤其是喜欢缠着初五。 少年身形蹒跚,一瘸一拐举着枯木拐杖趔趄归来。 裘三乌屁股下安装了弹簧似的,瞬时蹦跶到了少年身边,“辛苦了,辛苦了,怎么也,没出什么事儿吧?” 初五抿笑,摇了摇头,他卸下枯木杖上挂着的东西,衣服残布做囊,里头有无数只毒蛇挣扎着冲挤布袋,众人见状倒吸一口凉气,这家伙,居然活捉了这么多条毒蛇回来,纷纷对他刮目相看。 红坟与初五的目光交汇在半空,两个人都不自主地闪躲开,相对无言。 夜晚的篝火噼里啪啦响,众人围坐在篝火旁拆分今日收获的食物,初五借故离开,红坟悄咪咪地跟在他的身后,尾随着他来到一处空旷的溪流旁,今晚的月色朦朦胧胧的,只见他忍痛褪下一肩,露出白皙的臂膀来,白天荆棘划破的伤口旁,还有两处小小的牙印,两个一并排。 ‘他被咬了……’躲在树旁的红坟心下一阵揪疼,没注意脚下动静发出了些些声响来。 “出来吧,你知道你跟来了。”少年侧过头,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清冷。 红坟怏怏来到初五身旁,“你没事儿吧?”想尽量让自己口吻显得不那么在意,于是乎脱口而出的意味任人听来却是一番幸灾乐祸,就好像在说:让你逞能,活该了吧?老实点用我的毒液不就好了吗? “没事。” “你怎么不早说?”红坟坐到少年身旁。 “什么?” “捕捉毒物防身的事情……”少年手臂上的伤口触目惊心,那条划痕如是无知稚子咧开的嘴角。 “胡为荣这样对你说的?”初五眉梢一搐。 “嗯。” “……”少年不再说话,而是专心替自己疗伤,他嘴唇渐渐泛出深色,额上铺满了汗滴,毒蛇的牙印在手臂外侧,他再怎么低头紧贴手臂也无法涉及伤口,动作有些僵直,看起来滑稽的很,未等他反应过来,红坟凑上前去,柔软的唇贴上他的臂膀,随后一阵痛楚袭来,手臂上的毒液被吸了出来。 “你!?” “你什么你啊,逞什么强?明明都快被毒死了……”红坟吐掉口中的毒血,哂笑道。 少年红着脸将手撇到一边不让红坟触碰,也不打算跟她说话,一时间,只有溪流声潺潺涓涓。 ‘又是这副死傲娇的模样,一生气就不说话,闷头闷脑的……’红坟这回可没惯着少年,继续凑上前,强制性掰开他的手,贴上他另一处毒牙印,猛地一吸,尤是太过用力,只听“咕噜”一声,似是将毒血咽了下去,“咳咳咳——” 初五闻声愕然转过头来:“你怎么了?!” “好像……把血喝下去了呢……”红坟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快!快吐出来!”少年慌里慌张地扒开红坟的嘴,“蛇毒穿肠,快呕出来!快!”初五失去方才端着的傲娇模样,红坟看着他紧皱的双眉下,氤氲漫漫的眸子,心中纵有一万个生气也顿时化作青烟飘忽而去,她装不下去了,“咳,哈哈哈哈哈……”最终大笑了出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笑!”少年怒声叱喝红坟。 红坟指了指卵石滩上的两口乌溜溜的脓血,“我没喝下去……早就吐掉了……” 见状,少年的手顿时僵直在半空,眉梢虽褪去了些许焦灼,眼中却颓升一股无名的怒火来,他冷冷的收回手,转身即走。 “喂,你手还没好,别走哇……”糟糕了,玩笑开太过了……少年的背影消失得干净利索,徒留她一人在夜风中凌乱,“什么嘛……怎么这么不禁逗……我都有意服软了,还不原谅我……真是个木头疙瘩,无可救药!”红坟操起一大把卵石投向溪流。 翌日的天空,灰蒙蒙的,就像是粗心的山水画师在墨中多调了清水,染出这样不伦不类的色泽来,空气的气压很低,山雨似乎就要来了。 红坟一夜无眠,眼睑重如千斤顶,走两步便瞌睡一下,走两步便打了个盹,若不是胡为荣提早将她拉正身形,指不定撞哪根树桩上就睡死过去了,初五跟在众人身后,目光一直落在红坟趔趔趄趄的背影上,每见她不稳心下便是一紧,这么一来二去,差点也跟着她一起撞树桩上。 “初五兄弟,你心情不好啊?”裘三乌一旁悄悄问道。 少年下意识撇开目光投向别地:“没有。” “和红姑……哦不,红兄弟吵架了?” “……”目光一沉,不打算回话。 “老裘我呀,给人算了一辈子的姻缘,号称是算无遗策,到头来连自己媳妇儿都给算跑了,这命呀,也掌握在别人的手中……可是初五兄弟你不一样,你虽看似平凡,命格却是世间罕有的强劲,不仅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也能影响旁人,有时候主动一点不是坏事,可别让这段感情无疾而终啊……”裘三乌讳莫如深地衷告道。 初五神色颇为复杂地说:“我不知道……” 有的时候她很近很近,近到能听见她的呼吸,有的时候她又很远很远,远到令他觉得他们根本不曾同处过一个世界。她明明心有所属,却总是与自己过分亲近,她说过自己像一个人,那个人曾留给她太深太深的回忆,以至于不论他怎么做,都只能是那个人的影子,她一点都没有所谓底线的隔阂,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些所作所为到底意义为何,可是他知道,所以他只能在清醒与狂喜之中来回颠簸,他不想这样,却无可奈何。 “你爱上她了。” 不知是裘三乌还是自己的内心,当这五个字回响在耳畔时,少年整个人都被震惊了,他木讷地停留在原地,见人群越来越远,红坟那东倒西歪的身影也渐渐模糊…… 我爱上她了……从第一次瞥见她眼中的清澈开始惴惴不安的时候,从第一次决定要护着她的时候,从第一次她难过时心头泛起苦涩的时候,从看到她对旁人肆无忌惮欢笑时妒忌的时候,从第一次见她伤害自己而生闷气的时候……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原来所有令自己感到不安的情绪全是她带来的,原来自己早就陷入了她那一声声“初五!”的叫唤声中,原来早就把心完整的交给这个不知情为何物的笨拙女子手里,她明明是个超脱人世法则的存在,有时候像个疯子,有时候像个笨蛋,又有时候像个初生婴儿,她那一切不同于常人的情感,全都是毫无保留的真情实意啊…… 裘三乌停下脚步,回头拍了拍少年:“想什么呢,得空赶紧给人姑娘告白,她那么好,别等别人捷足先登了你才后悔!”除了会打人,脾气暴,呃……勉强算她挺好的吧……算命先生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初五觉得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却在一瞬间萎靡了下去,最后化作慢慢的长夜,没有烛火,没有月光,什么都没有。 “我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第九十五章 回来,阿祈 风中飘来细微的血腥味,红坟鼻尖动了动,混沌的脑袋瞬时清醒了些,不远处纤翳缕缕,洋洋洒洒的雨云正朝他们缓缓靠近,胡为荣与身后众人交换了个眼神,随后对红坟道:“红兄弟,山雨要来了,还得麻烦你和几个弟兄先在这搭出两个营帐来,你,你,还有你,留下,剩下的跟我出发寻找食物!” 人们抱团的生存率之所以高,是因为绝对服从领头人的命令,在这样的突发情况下,他有权引导众人,更有权分配任务,部落式原始的生存方式令红坟有些怀念,她知道这种时候不该挑战领头人的权威,但初五身上有伤,根本不方便跟着众人前行,于是乎红坟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我觉得,还是我跟你去比较好。” 就在红坟准备说出自己跟着出行作用更多的理由时,无意瞥见了胡为荣与初五之间略显可以的神情交流,就在这极短的时间里,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 少年一瘸一拐走上前来,跟在了出行的队伍里。 “你身上有伤……”红坟忧心忡忡地喊住了少年。 “我没事。”初五的嗓音比之周围萧瑟的风景有过之无不及。 “你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对吗?”红坟只觉得眼前的少年前所未有的难以理喻,若是从前,他何时生过这般长的气? 前者缄默不言,并不打算回答,后者则死死扣住他手上的拐杖不肯松手。 “红兄弟,俺瞅着这雨不小,你呀,就安心留下来安营扎寨,回头给你打两只野鸡祭祭五脏庙!趁着山雨没来,咱们几个这就出发吧!”胡为荣扎进红坟与少年剑拔弩张的氛围里来打圆场。 红坟瞪了胡为荣一眼,依旧不愿松手,僵持的局面由少年人松开拐杖为终结,他面无表情丢掉了枯木拐杖,头也不回地径直超前而去,趔趄的身影左右摇摆。 “你!不可理喻!”红坟朝少年的背影怫然大喊。 胡为荣追上少年:“你确定红兄弟不会跟过来?” 少年人垂下眼帘,羽扇一样的长睫微微颤动,摇了摇头。 众人来到之前的沼泽地里,却只发现泥泞中模糊不堪的血肉以及几片鼍兽身上特有的鳞甲片,胡为荣大惊上前来回寻了半晌,只探他啐了口吐沫,恶狠狠道:“妈的,还有别人!” 大家伙见此状只得面面相觑,目标没了之后他们发觉昨天一天的劳苦都算是白瞎了,又纷纷将责怪矛头指向了少年人,胡为荣也跟着嗤了两声:“初五小兄弟,若不是你拖延了这将近两天的时间,我想鼍兽也不会被匿于猎场中的旁人夺了去,这责任,你可担?”话里虽万般客气,但也是完全将责任抛给了少年坐实。 初五没有理会胡为荣,而是蹲下身来仔细查看与泥水混入一起的血肉,“这些,是人身上的。”少年从泥泞中翻出了布料,并顺着一路拖拉的痕迹指了指:“死的不是鼍兽,而是人,鼍兽将吃剩下的尸体沿着这条路拖走了……” 闻言,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后背一凉,裘三乌更是吓得朝后跄了几步,差点摔进泥里,胡为荣喉结颤了颤,不禁咽了口口水,他脸色铁青地问道:“鼍兽为何要将尸体拖走?这里不是它的栖息地吗?我可警告你啊,不要在这唬人!” “你可以选择不信我。”少年凝视这条长长的拖痕直到消失在丛林深处,“但我说的是事实。” “哼,那就寻迹追踪过去!咱们人这么多,还怕他一只鼍兽不成?”有人在人堆里起哄,匹夫之勇渲染众人,大家伙纷纷照着他的样子宣告决心:“没错!我们这么多人呢!不用怕!”“更何况我们还有秘密武器,不怕对付不了那东西!” 士气被鼓舞,多数人露出了激进亢奋的神情来,只有躲在人堆后头的裘三乌哆哆嗦嗦不敢言语,它那天晚上是被绑着走在最前头的,旁人都只是观其露出半个脑袋的一面,或多是在怪物志上得来的一知半解,只有他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鼍兽掩在泥水中的森森白牙,胡为荣说的没错,鼍兽要比人两个八尺壮汉加在一起还要长,然而长的不是身躯,而是那足足占了身体一半之多的血盆大口。 “咔嚓——轰隆——” 第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天空,如是一支畸状的爪,在空中分裂,闪烁;紧随而来一声巨响的闷雷,震得大家伙人心惶惶,雨云到了,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整个天空不再如淡墨,而是阴沉如鸦,不稍一会儿,所有人都被淋了个透心凉。 胡为荣知道现在是士气最足的时候,七天的时间所剩无几,他必须要趁着现在捕杀到鼍兽,“好!大家跟我一起去杀了那只鼍兽!”刀疤的一侧映照在闪电的光芒中,显得凶戾非常。 初五神色与众人格格不入,他不安地伸出手,如注大雨汇聚在手心里,‘糟了,红坟……’ “初五兄弟!不能去!不能去啊!”裘三乌一把揽过少年悬于半空的手,惊恐万分地说:“会死的……都会死的……那东西……是怪物!它的嘴……比身体还长……”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几个人架了起来强制朝前行进。 “放开我——!不能去啊——!不能去!”裘三乌呼天喊地,被大雨呛声咳嗽起了起来:“咳咳咳,你们都不要命了……不要命了……” “发什么呆!赶紧跟上!” “后面的!小心滑倒!都搀着点!” 大家伙众志成城朝着丛林深处进发。 当第一滴雨落在红坟鼻梁上的时候,她心口便开始七上八下了起来,心不在焉地绑着树枝树叶。 “怎么了红兄弟?在担心出行的人?”留下的绿林人士见她不在状态,好意询问。 “嗯,我想去找他们……”说罢,红坟放下手中的活便要走:“你们多担待一下!” 几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一道上前拦住了红坟的去路:“红兄弟,那个……雨下的这么大,你一个人出去会有危险的!” “是啊是啊,没准这会儿他们在哪躲雨也不一定呢,你这么冒冒失失的出去,迷路了怎么办?” 你一句我一句滔滔不绝,看似是在为了自己好,但她就是觉得当中诸多奇怪,于是乎红坟狐疑地问道:“你们,是在阻拦我吗?” “没有没有,当然不是阻拦你!我们这是在担心你啊!” “我们哪里敢阻拦你啊,你的身手那么好,对不对……” 红坟睨了眼他们脸上极度不自然的神情,尝试性地挤开众人的阻拦超前跑去时,这几个人一溜烟跟了上来打算继续苦口婆心,此刻万怨之祖终于可以断定,这群人,包括初五,一定有什么在瞒着她,一想到连初五都和这群人沆瀣一气,胸口瞬时迸发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来。 未等几人反应过来,只见前方身影纵身一闪倏忽消失不见,等再次见到红坟时,几个人不约而同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声。 “饶命啊!红兄弟!” “饶了我们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们也是无辜的啊!求求你饶了我们吧!” 几个人以歪七扭八的姿势被捆在树下,被雨淋得透透的,他们苦苦哀求树前的红坟。 “既然知道我身手好便从实招来,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事?”万怨之祖心头的气并未因暴打这些人而有所疏消,相反的,只要一想到与初五临别时他那冷冰冰的表情,她便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被钻入了火星子似的奇热难耐,先从四肢开始烧,随着血液烧到了心窝窝里,躁得她想摧毁一整个古树林。 “我们……答应过……初五小兄弟……不能告诉你……”有人弱弱发声。 “对,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挺有骨气? 红坟紧握双群,骨络发出“咯咯”的声响来,她咬牙,鼻息嗤嗤,‘是初五想要瞒着我……他为什么要瞒着我……过了这么多次命的交情是假的吗……到底是因为什么?!’ “红坟,镇定。”阿祈的声音悬空而出:“收起怨梓,他们会没命的。” 闻声,红坟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正源源不断朝外冒出腥红的怨梓,被捆绑的几个人面色苍白,很显然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红坟强制收敛怨梓,勒令自己镇定下来,她上前一步掰住其中一人的脸,阴鸷地问:“觉得自己很义气是吧?不说是吧,那我就捏碎你的下颚骨让你这辈子都说不出话来!”说罢,手上佯装使劲,还未使出三分力,有人便缴械投降。 “我说!我说!他们是去捕杀鼍兽了!” 当密不透风的墙有了第一道裂缝,紧接而来的便是溃堤之势,几个人将真相倾泻而出,为了使寥寥的真相更加曲折动听,这当中也包括他们自己加以杜撰的情节: “是初五小兄弟让我们别说的,他说你会阻止他们的行动!” “没错没错,他打算和胡兄一起平分鼍兽!一起晋升御前守卫!” “毒蛇的事情也是他想出来的,他说这方法可以万无一失!” “对对对,都是他想出来的!他不准我们告诉你!” “他说你……”‘她会害怕。’这样的理由当然不能用在一个大男人身上,于是乎诉说“真相”的人便随手篡改了这句话:“他说你会跟他们抢功!” “轰隆隆——” 一阵响雷响彻天地,震耳欲聋。 红坟不予置信地朝后踉跄了几步,愣怔地看着这几个人可怜巴巴的神情。 ‘他就这么想当上御前守卫么……是啊……连做梦都呼喊着宸儿的名字,他那么爱宸儿,一定不甘心就这样输给那个黎王……可他当初不是答应的好好吗?不去捕捉鼍兽,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在林中待上七天就好了啊……做不到为什么要答应我……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啊……怪不得你对我不理不睬……你连怕我抢功这一层都想到了……果然是你啊初五……你永远都把事情想得那么周全……可是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帮你呢?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的生死……为什么你连这一点信任都不愿意给我啊……初五……’手心如似一注滚烫的岩浆钻入体内,万怨之祖感受到浑身每一寸肌肤都在燃烧,烧得她皮开肉绽,烧地她五脏俱裂,心被谁一刀一刀割划,疼得她再撑不住身形,颓然跪倒在地。 “啊——!”万怨之祖抱着快要炸开的脑袋仰天长啸,她那外泄的怨梓比之狂风骤雨还要猛烈,捆绑在树干上的几个人被怨梓侵蚀,霎时便七窍流血气绝而死。 “停下——!红坟!”阿祈化作金色人影,上前一步却被红坟持续不断外泄的怨梓弹了开来,他一边艰难上前,一边又被怨梓拱出好几丈远。 乌云密布的天空电闪雷鸣,闪电汇聚在红坟头顶的正上方,耀眼的白金色光芒将周围映出雪地般的错觉来。 “不好,是焚灵序规在召唤天雷!?” 阿祈骤然化成一条赤色长龙,冲散了红坟源源不断向外扩张的怨梓,而后盘踞在她头顶之上,形成了一影圈状遮挡。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天空像是被劈开成了两瓣,从中一道粗壮的闪电将世间照得通体发亮。 红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暴走状态之中不可自拔,她口中忽然泛起一阵铁锈味来,紧随其后她闻到了一股焦臭,是火焰燃烧鳞甲物质的气味,她这才从梦魇中稍稍扒开了一条缝,世界的色彩重新填充进视线里,一枚黑焦的鳞状吊坠缓缓飘落在她的眼前。 是谁的声音仿若源于亘古,空灵又遥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红坟……镇定……” 虚弱的尾音很快销匿在狂风暴雨之中,没了踪迹。 “……阿祈?”红坟颤颤巍巍捧起吊坠,她小心翼翼地呼喊金色光团,却再也没有了回应,眼角边殷红的泪水沿着脸颊滴落在滂沱大雨里,万怨之祖无神地仰望天空中散开的云翳,嚎啕大哭了起来…… “你回来……阿祈……” 第九十六章 雨中告别 “哐当……” 茶蛊沿着桌边的弧度滚落到了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师……师尊……您……”平日里负责照顾男子的侍童在看到这一幕时,被吓得惊慌失措起来。 只见男子的面色比之他身上的素袍还要白上几分,原本呈握蛊状的手微微颤抖着,他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呼吸从未如此急促过,半晌,他眉心紧蹙,浓稠的鲜血从口中涌出。 “师尊!您怎么了!”侍童仓惶上前扶住了身形不稳的男子,“我去叫人来!” “不必。”男子擦拭嘴角的殷红,略显疲惫的问道:“今日轶城可有事发生?” “回师尊的话,宁安寺的修整前几日已完工,督查荣王正欲回朝,另外,城主给您发了贴,说是邀您前去相送……”说着,侍童从怀中掏出请帖呈上。 接过请帖,粗略一番,“退下吧。” 侍童领命退下,轻轻将门搭上,待他的脚步声远去之后,男子这才支撑不住“唔——!”得一声又涌一大口鲜血,身体如是烧开了的茶炉,沸腾的血液争相恐后往上窜,轻纱道袍原如瑶池般素净,此间倏忽开出大片红莲。 ‘不愧是她的灵修……即便炼化这般之久依旧会与原主有所共鸣,竟一时没能镇压住其纵深的怨念从而遭到了反噬……’“到底发生了何事……红坟……”男子紧紧攥着凭玉几,指尖白如墙灰,他深邃眸中惯以的清冷在此时化作一团暗涡,当中交织着诸多复杂的情绪来。 轶城地处巴蜀之地,是这个偌大王朝最靠南的城镇,即便是到了干燥的秋季,也一样会有连绵的雨天,淅淅沥沥的雨没能打消掉轶城人对轶城首富许府的揣测,不管是街摊上,或是茶馆里,哪怕是在醉梦坞中,总会有叽叽喳喳的讨论声: “我也想把我家小孩儿送到许府学法术去!” “得了吧,那许公子只收聪明的娃,我瞅你家孩子都快垂髫话还说不利索呢!” “怎么说话呢!你这个人!” “我看你们都误会了吧,许家公子可不收平常百姓的娃,那些个小道童可都是他从外头捡回来的……” “呦,这许公子这么心善呐?” “可不是?这近两年啊,全国各地哪哪不闹匪灾天灾的?那离咱们最近的陌湖前两年不还发大水淹了附近的渔村嘛,朝廷上根本没管这些事儿,也就是他许府家大业大,要不哪养得起这么多小孩儿?” “这许公子到底是何许人也啊?你们怎人人谈他?”外城人对此疑惑不解。 “你外地人吧?我跟你说啊,这许公子可不得了,年岁不过弱冠便已是一派道门仙师!道骨仙风,神姿天人,可谓是君子世无双啊!”许家公子俨然已经成了轶城人口中的骄傲。 “可我从别处听来,此人年纪轻轻便重振了家业,分明是俗世之中的一方富贾啊?”所以说这个人到底是何身份?外来之人一头雾水。 “我看你们都不怎么了解情况,就由我这个包打听来给你说道说道吧!这许家祖上啊曾是轶城这块地界原始部落的巫师,世世代代占星卜卦,后来世道变了,他们家人脑袋也聪明,就开始经商,后来慢慢就成了你们眼中的生意人,实际上他们家的祖业一直都是寻仙问道,这最好的证明是许家上代家主在其妻,也就是许家公子的母亲弥留时请来各方术门仙友为其妻续命,真别说,这该绝的命啊,还真保住了,要知道一般人可没有这么多道术门人的人脉,那些个都是深山高峰的得道高人呐!” “所以,这个许公子如今只是回归了本职?”外地人插话问。 “那可不是?不过说起来,他现在所创之派,与那些求仙问药的道门术门有着最本质的区别,你们猜,是甚?”自称包打听的卖了个关子,勾起众人一致的求知欲。 “快说!” “你这家伙!赶紧把话说完!” “是什么?是什么?” “嘿嘿,这传统的术门点石为金,道门修仙长生,而许公子修的是济世大道,凡派中人,皆以善事为先,除魔卫道,修身养性,以求福报!” “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以济世为修道宗旨的门派……”外来者算是开了眼界。 “这还不算什么,以此目标汇聚在许家公子门下的诸多修道之人有个统称,名为——修灵盟会。”包打听见众人惊奇连连,脸上挂起得意洋洋的表情来。 “修灵盟会……好气派的名字……”有些轶城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跟着一起感叹起来。 “不定性门派,不单独出挑,不耀别人宗派是修灵盟会的宗旨,既是不限制门派性质,不一枝独秀,亦不夺别的成名宗派的风头,仅仅以盟会自居,就像是一帮志同道合之人合聚在一起。” “你好厉害呀,你些东西都知道!” “天天蹲在许府门口果然能探得一些口风来,还真是辛苦你了!”有人看不惯包打听的嘚瑟样,背后冷言冷语。 “嘿嘿,怎么着?本大爷包打听的大名岂是浪得虚名的?” 茶楼下边的人聊得热火朝天,茶楼上座的贵宾们听得津津有味,天字号屋子里端坐着几名尊贵的客人,当中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扬起眼角谄媚的笑纹,恭恭敬敬与之一旁锦衣玉带的男子敬茶:“招待不周,还请荣王见谅!” 华服男子眉间几许凌傲,剑眉星目中匿着些对应酬的不适,他举起茶杯,说不出任何的客套话来,“哦,无碍。”他跋扈惯了,不是那种对阿谀之人抱有好感的圆滑之人,一杯清茶下肚,心下然只有酒水才对他胃口。 中年人身为轶城的城主,自然要做地主之谊送别远道而来督修宁安寺的亲王,这是礼仪,也是为自己谋得更多利益的手段,于是他又说:“在下备了份薄礼于回朝的队伍后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李肆翔指了指楼下的马车队伍后头,巨大的箱子,厚实的盖子,挡不住从中外漏的珠光宝气。 荣王冷嗤了一声,吹了吹杯中漂浮的茶叶,“谢了啊!” “呃,不谢不谢,往后还得仰仗荣王……”这当中的意思是,你收了我这箱礼物,我们的利益瓜葛可就都绑在一起了。 锦衣男子也不说话,低头继续抿茶,氛围有些凝滞,李肆翔拉了拉坐在一旁一直无言的素袍男人,缓解尴尬:“无忱老弟,回头送几个艺伎给荣王带回京,这山高路远的,北边可不一定能听得到咱们这种南边小调!虽是不上台面的东西,但也能新鲜个几日!” “醉梦坞虽是许家产业,但个中艺伎的去留,只凭她们自己做主。”无忱不失体面的笑了笑,言语却是委婉的拒绝,这下,李肆翔表情便更加不好看了。 “醉梦坞?”讲及此处,荣王倒来了兴致,他瞄了一眼这个清冷男子,问道:“不知本王可否为坞中之人赎身?” “既是由她们自己做主,便无赎身一说。”无忱盯着悬窗外空蒙的雨帘,说:“倘若荣王想带走坞中之人,不难,坞中人心甘情愿便可。”不用猜,他想带走之人定是醉梦坞的花魁君君,这几个月里,他总是有意无意约君君出游,心思再明了不过。 然而荣王不知道的是,君君每次回来都会如实是禀报他的一举一动,就连与从前一样的癖好也完全告知于无忱,荣王大概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初次见面的清冷对他却早已了若指掌。 楚辰渊本是睥睨沙场的战神,或许这个荣王之号如何得来他自己早就没有记忆了,因何成现在这番沦落到只能混个督查之权?无忱一直想要找到答案,却因为进京小队的失散无疾而终。 无忱的思绪有些飘忽。 闻之言,荣华男子眼中闪过点点希冀的光泽来,他嘴角不自觉浮出些弧度,比起跟前这个谄媚的胖子,他似乎更加喜欢盒另外一个山雨一般冷冷清清的男子打交道,于是乎他打开了话匣子:“听说你是修道之人?” “算是。”无忱不卑不亢。 “巧了,我那四弟黎王也是个修道之人,别说,你们两个倒挺像的,半身修道半身经商,有机会,你们俩倒是可以认识认识。”荣王想起那副支离弱骨来,心上难免觉得可惜,四位皇子之中,要数老四脑子最好,奈何天妒英才,身子骨竟比女子还柔弱。 无忱眉梢微动,云淡风轻道:“无忱的荣幸。”早就听说皇家亦有道们中人,原来是黎王。 “天色不早了,本王还有点事要办,耽搁不得,就此告辞了。”楚辰渊瞅了一眼窗外云翳满布,心下诸多忐忑。 告别二人,荣王脚下生风,朝着这几个月来令他惴惴不安的身影所在之处而去。 雨势越来越大,沉暗的天际像是要塌下来似的,锦衣玉带的华贵男子举着伞杵在醉梦坞前半晌,雨水打湿了他的靴子和下摆。 “那个人好奇怪,站在雨里约莫半个时辰了,一动不动的……”醉梦坞里几个侍女好奇地朝外探了探。 “咦?那个人不是上回买了君君姑娘的男子吗?” “还真的是耶!走走走,快去告诉君君姑娘!” …… 她依旧是印象中鹅绒黄的襦裙,举着油纸伞,缓缓而来,依旧是那番唇红齿白,双瞳剪水的碧玉模样,只是眉心深处总是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哀愁,也正是这份春念秋思使得楚辰渊心头缠绕上一根红绳,这根红绳时常在午夜梦回中绑在一树枯木上,带他回到一处小小的渔村,那村落民风质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欢笑,世外桃源一般令人心驰神往,在那里他不是高高在上的荣王,而是一个名叫阿辰的壮小伙,每天日出打渔,日落而归,总有一抹身影坐在岸边等他归来,每当他想要从梦境中看清那抹身影的时候,便是一阵激眩的袭来,清醒过后,一切都消失了。 “荣王殿下,秋雨凉。”君君杜鹃一样的嗓音荡开周遭的萧索。 楚辰渊嘴角的弧度若有若无:“既知秋雨凉,你出来做什么?” “……”醉梦坞花魁垂下眼帘,眉间的哀伤如纤翳散开,直到染在眸中形成点点朦胧,她踌躇半许淡淡开口:“我是来送别的……” “你知道我要走?”也是了,宁安寺已经完工,整个轶城都知道他要走,可他一直没有将确切的时间告诉过谁。 君君微微颔首:“殿下您难道不是来告别的么……” 她长长的睫羽上沾染了湿润,就像是夏日里落于荷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舍不得啊,但他始终没有办法将这份牵挂说出口,“告别……呵,你想多了……本王只是最后过来尝几口醉梦罢了,京城可没有此等好酒……”‘我到底在干嘛……’这心口不一的毛病到底是何时养成的? “原来是这样……”君君的声音沉了下去,宛若溺水之人无声无息地求救。 见女子低垂眉眼,楚辰渊心口一阵紧缩,那句即将冲出口的‘你愿意跟我走吗?’浑然到了嘴边紧缩成只言片语:“你……” 闻前者支支吾吾,君君抬眸,眼中瞬时万般希冀。 在她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窘迫,楚辰渊再一次选择了怯懦,他愣了愣,张口却哑然,只道了句:“你回去吧。” 说罢,匆匆转身离去。 花魁眼中蒙上一层薄雾,随着男子越来越远的身影渐渐氤氲化作无声的泪滴划过白皙的脸颊,流连在颏角,最终与连绵的雨水融为一体,她超前跄了几步怯怯懦懦地喊道:“此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荣王殿下……您要多保重……若是阴雨天肩胛酸疼,便点上几叶晒干的艾草熏着……”他常年在外行军,身上到处是战场的勋章,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告诉他,可他早已将她一人丢在了时光的洪流中,两个人被冲向不同的彼岸,却只有她一如往常守在一处他回头便能寻到的地方。 第九十七章 上古巫祭 一场雨,将全国笼罩在连绵的潮湿之中,或倾盆,或微沫。 “大人,皇上的飞递到了。” 竹窗前的青年人拆开信件: “太守之子怪哉,死后一年活,当中诡谲,破案重要,安全第一,注:太守之妻与黎王之母榕太妃乃为远亲。” 除了书信,还有一盒被绢巾包裹的古碑拓片,南祀如略有疑惑的观摩起拓片上的内容来。 半晌,孔三瞅着青年人渐稀铁色的神情,问道:“属下已经集结好众人,是否现在出发?”如果必须要有人来为钱铜的死负责,那一定是太守赵腊根。 右眼皮仿佛是为了预兆什么事似的,一直无规则跳跃着,南祀如合起密折,又将拓片小心翼翼装回盒中,他映有斜风细雨的眸暗了暗:“出发吧。” 一众人等来到了太守府,按照平常的规矩,应有拜帖等一系列的通报规矩,这一次双方却颇为默契的一个选择了直接登门,一个仿佛早就有了准备。 “原来是南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太守一如既往的笑面人模样作揖迎客。 京兆府尹没有假客气,而是直接命人抬上了钱铜的尸体。 “南大人这是何意啊?”赵腊根眼中闪过丝丝阴鸷,他准备了一肚子的太极,却没料到这个府尹大人会直接开天窗。 “钱铜,罗宁城府衙的衙差。”南祀如掀开白布介绍道。 “怎么?死了个衙役值得南大人如此大张旗鼓来下官这里讨说法?”赵腊根满不在乎地觑了一眼青年人。 南祀如点点头,抚着小胡子了然道:“南某什么都还没说,看来赵大人并不避讳钱铜是死在赵府的。” 罗宁太守的脸一阵白一阵黑,他拂袖:“死在赵府又如何?大人可有证据表明他是赵府中人所杀?京兆府尹断案向来重证据轻狡辩,想来不会无辜冤枉下官吧?”赵腊根眼中浮出有恃无恐的试探来。 “是啊,我确实没什么证据。”青年人淡淡一笑,“此次前来呢,也只是想拜访一下令郎罢了,上次宴会匆匆一别,让南某心有愧疚,不知这回能否请他出来一叙?” 在场的人都知道,京兆府尹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赵腊根冷笑一声:“还真是不巧啊,恐怕南大人要白跑一趟了,我那不肖犬子已随他母亲回娘家了。” 跟随在南祀如身后的官差们面面相觑,这明显就是畏罪潜逃啊!尤其是钱币,他双拳紧攥,呼吸难平,见太守这番说辞,恨不得上前手刃了他。 空气一时凝滞,静谧地让人心慌。 这场对话的潜台词分明就是:就是我做的,有种你就找出证据啊? 于朝廷的官员来说,草菅人命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还不如贪污来的严重。 南祀如深深吸了口气,嘴角浮上意味不明的笑意,他扬起调来扯开话题:“瞧瞧,干嘛这么剑拔弩张呢?南某又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摆摆手,命人将钱铜的尸体抬了下去,继续嬉皮笑脸道:“其实今天来呀,一来想与赵公子赔个不是,若不是南某诗词不精,亦不会在当晚的宴会上惊吓到他……” 太守嗤鼻一声,作揖表示不必:“是犬子没有见识!南大人莫怪!” “这二来嘛,便是想要请教太守大人一个问题。”南祀如自顾自上座,使唤赵府下人给他端茶递水的同时说道:“赵大人,你就当与南某聊个天便可,不必抱有太多的抵触心理,毕竟呢,南某也是欠了你万两白银的债人,对吧?” 闻言,罗宁太守脸上的神色稍微有些松懈,悻悻坐在了青年人的对面,他倒要看看这个毛还没长齐的京兆府尹还有什么花招。 茶被端了上来,厅堂外雨势渐大,沿着太守府的屋檐形成了晶莹的幕帘,南祀如抿了一口热茶,叹上一句还是太守会享受。 “不知南大人想要问下官什么问题?”这货是个实打实的狐狸,赵腊根在心中为京兆府尹南祀如描绘出了一副慵懒的狐狸舐茶的画作来,他眯着眼睛,当中闪烁着诸多他看不懂的光芒。 “随便问问哈,赵大人可知晓,上古巫祭一族?”在旁人眼中,南祀如问出的问题似与现下的状况八竿子打不着。 闻言,赵腊根那双布满褶皱的眼睛突然猛地瞠如铜铃般大,而后他又仓惶佯装出没听清的样子问道:“上古巫祭?” 南祀如吹了吹蛊中漂浮的茶叶,脆嫩的茶叶在漩涡中扶摇而下,清澈的茶水倒影出青年人刀削一样的下颏,只听他讳莫如深道:“据说上古巫祭一族曾以上通神明,下达妖鬼的中介身份掌管着东夷部落神圣的大祭司一职,按照如今的解释,大抵也是个介于国师与宰相之间的地位吧……” “呃……不知南大人为何提及这些山野神话来……恕下官孤陋寡闻……不能为您解惑……”赵腊根神情飘忽。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明白南祀如突然提起这种虚无缥缈传说是何意思,只有孔三一直盯着赵腊根的脸色若有所思。 “别急啊,赵大人继续听南某讲下去或许能为南某开导一二也说不定呢?”青年人锐利的视线落在赵腊根闪躲的眼神里,“东夷与华夏之争促进了南北部落的融合,但是巫祭一族人祭地位却被华夏的牲祭所取代,此后此一族便渐渐开始没落,最后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人祭这个东西呢,很简单,割其肉,取其魄,再通过剩下的三魂观晓天地,最后由巫祭通灵将观晓的一切呈上……说起来,虽然在历史典籍之中再也看不到巫祭一族,但这人祭却始终没有消失……”说到此处,南祀如收回尖锐的目光,抿了口茶,坐等太守的下言。 “人,人祭?”赵腊根干笑两声,附和道:“当真是惨绝人寰的祭祀方式……下官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不愧是南大人,当真是学富五车,博古通今啊……” “大人到底想干嘛?好端端的提什么上古巫祭,搞得我一头雾水的!”刘壮壮小声嘟囔。 “听着还蛮有意思的……”杨小海最爱这些野史古传,听得津津有味的同时不得不佩服起南祀如的知识储备。 “……”钱币的脸色一如既往的难看,他现在不仅仅想揍赵腊根,连同南祀如也很欠揍。 孔三朝身后众人摇摇头,示意他们继续听下去。 “最后一次明料记载的人祭,是以别的方式篆刻在了石碑之上,但也已是百年之前的事情了,石碑毁于战争,然而却有人保留了石碑拓本,拓本上除了详细描绘了人祭的祭祀方式也透露了别的讯息,比如,上古巫祭从未消失,而是隐匿在了人群之中,他们一代代将人祭的方式传承了下去。”南祀如暂停了下来,赵腊根额头上已不知觉浮出一层薄汗。 “是……是嘛……这般残忍之事居然还未消失……” “东夷华夏时期尤是人祭违背人伦正统,遭受到了世代的诅咒,即便巫祭一直在修生养息,历经千年却依旧只能偏安一隅,据说,她们多为女子,与旁人结合生出女孩儿便可继承通灵之力,倘若生出了男孩儿……” 未等南祀如把话说完,赵腊根惶恐抢话:“生,生出男,男孩儿?会怎样?” 青年人命人添茶,倏忽露出被逗笑的神情来,只听他一改方才严肃的语气,变得戏谑起来:“反正我是不信的,拓本上倒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说他们呢……多会在年幼时暴毙而亡,即便有幸成年,也是天生体残,命格羸弱,活不过而立。” “哐当——” 太守赵腊根一时没拿稳手中的茶蛊,茶水溅射当场,他的手似乎被烫伤了,他却无暇顾及,如是一尊快融化的泥像,浑身冒汗,颤抖不已。 南祀如没有给太守喘息的机会,他继续抱着玩味的态度侃侃而谈:“拓本上还记录了一件堪称讽刺的事,说是倘若想要救活自己的孩子,巫祭便只能通过人祭去续命,但那孩子会变得越来越阴沉暴戾,每日重复死亡的痛楚,年复一年,直到不堪折磨与那些祭品一样痛苦的死去……” “住!住口——!”赵腊根猛地拍案而起,眸子不知何时腥红一片,他气息极度不稳,整个人如临悬崖般摇摇欲坠,然而在他的眼中,南祀如却看到了极度的求生意意志,他阴鸷的面色被自己活生生掰成了谄媚的笑脸,看上去就像是一具被泡发了许久的沉尸被人用铁钩钓住了嘴角而划开的夸张弧度,未脱口的话做了个急转弯:“下,下官的意思是……大人到底想要问赵某何事?” 真不愧是从九品一路摸爬滚打到四品太守之人,心理素质当真过硬,南祀如单手托着脑袋,云淡风轻的脸上夹杂了几许同情,“南某就是想问问,令夫人将令郎带回的那个娘家,在何处?”语歇,南祀如发现自己问的问题不是很透彻,他歪了歪脑袋组织起语言继续问道:“换个问法吧,人祭实施起来的周期多则五天,少也要三天,而令夫人打算带着令郎去何处消化急匆匆吞噬掉的……钱铜的魂魄呢?” 闻言,在场的所有人无不露出万分惊愕的神情来,目瞪口呆看向南祀如,仿佛他刚刚不是说出了什么惊天逆世的言语,而是将隐藏在太守府中的晦暗秘密一气拽到了朗朗乾坤之下,明明听起来是玄乎其乎的传言,可在他口中却是另一番令人信服的存在。 “你……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罗宁城太守浑身战栗起来,他目光凶恶地盯着青年人一字一顿:“凡是要讲证据!你在我府中妖言惑众,即便比我官大一级赵某也有权将你抓起来问罪!我警告你!南祀如!别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界!” “证据?”青年人尾调透着半分松散,随后眼光一冽:“钱铜的死就是证据!他无故死在你太守府中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需我称述给你听吗?当夜月黑风高,令郎赵小根因人祭浑身气血逆行暴戾不堪,他已异于常人很容易便发现了暗处的钱铜,遂将其从屋檐上拖了下来瞬吸食其魂魄,如饮鸩止渴,很快他便压制住了身体里暴虐的戾气,但赵小根生性胆小如鼠,清醒过来的他也慌了,于是只能向令夫人求救,不必我多说,令夫人的身份想必太守大人比我更加了解吧?你所谓的赵小根被带回娘家不过是令夫人将其带到一处无人发现之地好好消失体内的钱铜之魂,而你,罗宁太守,则将钱铜连夜送到府衙门口,你知道是本官派他前去监视赵小根的,你想用他的死给本官一个警告,若按照常人的思维,定会被这样无故的死亡吓到,但很抱歉,也正是这种无故的死亡才加深了本官的怀疑,不仅是钱铜,罗宁城这多年来大部分的失踪事件多是出自赵小根之手吧……”南祀如从怀中掏出了林雨晨临死前的手书,当中生祭之类的字眼层出不穷,刺痛了罗宁太守的眼睛。 “大人这些揣测没有一件事是有确凿证据的……你说太守能上当吗?”刘壮壮小声附耳孔三。 孔三用手肘顶住刘壮壮:“闭嘴,老实在一旁看着!” “不,不可能……林雨晨不可能知道人祭的事情……”罗宁太守朝后踉跄了几步,很明显,南祀如的话吓到了他,“你怎么可能知道……不对……这些都是你猜的……你不可能知道巫祭一族的事情!那晚也是你猜的!对!哈哈哈,你猜的!因为那晚是钱铜自己闯进去的!而非小根想杀他!是他看到了不该看到!” “哦吼……”自爆了呢……跟在南祀如身后的几个人了然的点点头,恍然大悟。 钱币悲愤交加,欲上前问个清楚,却被一众太守府官兵挡住了去路,就在他不服众的时候,青年人拍了拍他,递交于他一个宽慰的神情。 “不该看到的?便是这多年来一直围绕着罗宁城的死亡阴影吧。”南祀如冷下眸子凝视赵腊根脸上的惊慌失措。 第九十八章 赵夫人身死 “好你个南祀如,在这等着我呢!”罗宁太守惯于阿世苟合,即便是生起气来也给人一种留了三份余地的错觉,他一挥手,大批官兵从暗门四面八方涌入了厅堂内,将京兆府尹乃至他身后的几名衙役包围了起来。“既然已经被你猜到了,大不了杀了你灭口再回禀圣上给您京兆府尹大人一个为案身死的谥号!” 刘壮壮几人以身将南祀如围在中央,抽出佩刀严阵以待。 钱币扫视一圈这披甲带戈的阵仗,有些后悔地对身后的青年人说:“之前是我钱二糊涂!还请南大人多担待!” “嗨,现在道什么歉啊?等出去了再说也不迟!”刘壮壮撞了撞钱币,同袍之情又回来了。 杨小海冷不丁补充道:“看这架势,咱们似乎可能大概是出不去了……”眼里含在眼眶了,可怜他今年才刚刚进衙门,还没有机会建功立业这就要被乱枪捅死了…… “不怕,咱有老孔呢!”刘壮壮挑了挑眉,“他今天跟大人在屋子里密谋了半天,我猜他俩一定有后手!” 京兆府尹与孔三相互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回应:“没有……” “……” “有没有搞错啊你们!没后手还敢独闯龙潭?咱就这几个人还不得死的透透的?我不想死啊!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啊喂!我家老太婆还等我给她送终呐!长这么大媳妇儿还没娶着就要被捅成马蜂窝……我不孝啊!娘啊——!孩儿先走一步啦!”刘壮壮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说呢,壮哥,平时你比我怕死得多,今天怎么这么乐观?原来是以为咱们有靠山啊,哈哈哈……”杨小海被刘壮壮逗乐。 “都什么时候了……还笑……你们也太不靠谱了……呜呜呜呜……”就在刘壮壮鬼哭狼嚎的时候,一道银色的残影斩断了屋檐下的雨帘,径直飞往南祀如跟前。 “这是!?”青年人定睛一瞅。 刘壮壮眼疾嘴快,先南祀如认出了这神奇的短刀:“是黄鹂,哦不,灵鹊姑娘手上的白匕首!” 罗宁太守察觉到了异样,警觉一瞥,竟发现前厅屋檐顶上不知何时矗立着两盏身影,为首的男子他再熟悉不过,自己那宝贝儿子正被香香楼买回来的妓女勒住脖子,双手在半空无力抓挠着什么,他正艰难地喘咳着发出些只言片语来,仿佛是在喊:“爹……救命……” “我儿——!”赵腊根一个踱步前往庭院之中,指着屋脊急红了眼:“放了我的儿子!放了我的儿子——!” “你先……放了他……们!”灵鹊一身劲装,英姿飒爽,她居高临下睨向太守,作势将手中的绳子勒得更紧以威胁他。 “快——快放人!”赵腊根眼中含泪,推开包围着南祀如等人的官兵,“你们赶紧走!把我儿子还给我!” 刘壮壮孔三等人面面相觑,环着南祀如慢慢走出了包围圈。 双方还在僵持之中,官兵们一步一步朝着他们的退路逼近,屋脊之上的灵鹊稍微松了松赵小根喉间的勒绳,遂听那嘬腮的瘦弱男子痛苦唤道:“爹!救我啊!我不想死啊爹!” “小根!小根别怕!爹会救你的!”太守眼眶腥红,满脸仇恨地吼向南祀如:“快把我儿子放了——!” 京兆府尹本以为赵腊根是个为了权财不顾一切的奸诈小人,此刻看他双鬓花白声嘶力竭的模样,心中却徒生出一股怜悯来,看到南祀如被孔三一行人簇拥着安全的走出太守府大门后,灵鹊转头一个轻巧的落地拖着挣扎的赵小根在地上跐行了很远,太守踉踉跄跄追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大群乌压压的官兵,然而人手众多,却无一能为他解愁,他看着儿子被狼狈地拖行,瞬时气冲脑顶:“南祀如——!有什么事情冲我来!我已经如约放了你们!赶紧放了我的儿子!” 青年人瞥了一眼赵小根,他在灵鹊的手里宛若一只被拔了腿的蚂蚱,不论怎么挣扎都只会徒增自己的痛苦,南祀如朝太守府微微作揖:“抱歉了,赵太守,令郎我必须得带走,罗宁城人口失踪案,也该有个了结了。” 正当南祀如准备带着赵小根离去时,遂听“噗通——”一声,不远处的罗宁太守倏忽踉跄跪地,破天荒的一幕促使刘壮壮差点扭起眼睛。 “求求你们!放了我儿子!他身体不好!不能受刺激……”赵腊根老泪纵横地哀求道。 罗宁太守素来给人以阿谀谄媚的印象,如此仓惶跪地,倒让众人大跌眼镜,然而孔三却对此景并未有过多的诧异,他只稍作叹息,回过头看向南祀如:“这罗宁太守纵有万般的不好,对他这儿子,倒也当真是尽了做父亲的责任……” “放开我……咳咳……放开……”赵小根双眼腥红,像是快要滴出血来,只见他时而哭嚷着求救,时而满腔戾气恶狠狠地说:“我要杀了你们!把你们全都吸食干净——!”威胁的语气似是残暴豺嗥。 “讨……打!”匕首飞到灵鹊手上,发出莹莹白光,白光灼得赵小根痛苦难耐地哀嚎起来,全然没有了方才气势汹汹的狠劲。 “鹊儿,太守夫人呢?” 劲装女子回忆起现场看到那位曾在某次宴会中与自己搭过话太守夫人时候,有些惋惜地说:“已……经身……亡了。” “什么!?”除了南祀如,孔三刘壮壮等人一同诧异道。 灵鹊眨巴眼睛,解释道:“不是我干的……今日匕首无故出鞘,我寻了许久才在一处隐蔽的山洞里找到它,赶到的时候太守夫人已经气绝身亡了……” “现在何处?” “在离这里不到十里路的一处半山腰上……”灵鹊指向远处烟雨朦胧中的乌青色地平线。 南祀如眼咕噜转悠,遂开口对太守道:“放了赵小根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接不接受看你。” “只要放了我的儿子!我什么都肯接受!”太守脸上绽开一丝丝欣然。 “你。”京兆府尹指向赵腊根身后的官兵:“一个人,跟我们走。” “什么?!”罗宁太守不予置信瞪大眸子。 “大人!万万不可啊!” “是啊!这个京兆府尹甚是狡猾!大人不可上他的当啊!” 手下人纷纷劝道,然而只要一看到赵小根那痛苦煎熬的模样,赵腊根便狠不下心拒绝,他认命得点头:“好!我答应你们!” 南祀如等人租来一辆马车,绑着父子二人朝灵鹊口中的半山腰进发。 山路泥泞,雨势渐大,刘壮壮一边鞭策着马车一边发起了牢骚:“咱就不能命人把太守夫人的遗体带回去么,干嘛要千辛万苦自己上山找……” 孔三用手肘重重顶了下刘壮壮,示意他不要多嘴,然车厢里的太守赵腊根还是听到了他所说的话,愕然问众人:“你们在说什么!?我夫人是不可能死的!她……她……”不自然地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畏畏缩缩的赵小根身上,带着深深的不确信。 南祀如将这一细节收进眼底,掀开帘子瞅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气,肃杀衰败的山路也一下子将他的心情拖到了谷底,他望着移动的萧肃风景呢喃道:“人祭是会反噬的,这一点想必你们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赵腊根双手被绑在车柱上,固定的姿势促使他不能随意撇头,遂只能垂下脑袋,不让旁人见到他脸上的表情。 “狗官!到现在还装模作样!”钱币愤懑一拳打在赵腊根额头上。 南祀如连忙拦住钱币施虐的拳头,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脑门,“住手,钱二,不记得我跟你说的话了?” 回想起南祀如所说的‘为你兄长报仇不是目的,侦破人口失踪案才是。’钱币嗤哼一声不再说话。 缄默的空气又回到了车厢内,南祀如再次开口打破沉寂的氛围:“赵夫人应是巫祭一族的旁系后人吧,虽只有寥寥数面之缘,但我能感受的到她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兀傲之气……”家宴的她曾帮过灵鹊说话,虽然并非出自善意,但也终归是因为尊贵的傲气才使得她不屑参与女人之间的口舌之争。 赵腊根微微抬眼,只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病弱的儿子不说话。 “说说吧,这十年里,你们到底祭了多少人……”南祀如冷冷清清的语调如是外头冷冷清清的雨滴,没有任何的温度,也没有任何的希冀,他只是自顾自问着,并不觉得赵腊根会回答他。 如他所料,罗宁太守一直无言以对,然而赵小根却在痛苦呻吟中支支吾吾地回答道:“九百四十二人……” “不肖子你给我闭嘴!”赵腊根厉声叱喝。 “喔?记得这么清楚?”南祀如眉梢微触。 “我不仅能记住这些……我还能记住他们每个人的样子……”赵小根被灵鹊手中的白色匕首压制着,扑拱在车上的姿势说不出的怪异,边说话口水边从他的嘴角流出来,很快形成一小摊浸湿了半边匍匐在车板上的脸,他双手背反扣在背后,身形活像一块会说话的老木枯根。 “闭嘴!闭嘴!”赵腊根想要用腿去踹他,却在即将踹到他时匆匆收回了脚,他发现自己除了呵斥儿子,竟没了别的招。 “还记得林雨晨的样子吗?”南祀如突然很想听听赵小根眼中的那位温润书生的模样。 “林雨晨……呵……挺聪明的,我一直把他当做我的朋友……”赵小根吸了口口水,呛了起来,“可惜……他知道了太多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那寒月姑娘呢?” “我从来没伤害过寒月……咳咳……若不是林雨晨想上京告发赵家……我也不会把他囚禁起来……寒月也不会……咳咳咳咳——”气急之处,咳出两滩脓血出来,吓的太守连喊:“你别说了!住嘴!” 京兆府尹若有所思地瞄了一眼车门缝隙外的孔三,遂又收回视线继续对太守赵腊根说:“失踪的人口中有的被放了回来,是你扔出的烟雾弹吧?为了避免太多起类似的人口失踪案叠加起来惹得朝廷关注,那些放回来的人都得了失魂症,就这样断断续续的人祭,你竟能瞒过朝廷瞒过天下数年之久……若不是这些失魂症人无一例外都选择了自杀,想必你还能继续瞒下去吧……” 被道破秘密的太守露出难看的表情,然而他却因此松了口气,终于能开门见山地说话了,他不再是那笑脸人的谄媚模样,神色阴鸷得就像是个被妖僧雕刻出的邪佛,“是我小瞧你了,南祀如,你居然能想到这一步……这世上知道巫祭一族的少之又少,就连巫祭祖的人都鲜少知道自己的身份,你居然能将此事摸得一清二楚……我赵腊根混到太守之位奉承过无数人,却从未真心夸赞过谁,你南祀如,的确聪睿……但那又怎么样?你将我人头奉到圣殿之上又能换来什么?权位?财富?” “谁知道呢……能换什么换什么呗……”京兆府尹弹了弹袖子上的灰尘,忍俊不禁起来:“我南宣迟配的上任何荣耀,给我我便拿着,不给便作罢……” 钱币冷眸瞥了一眼南祀如,不对啊,这货怎么不按常理出牌?一般情况下清官该是这种台词:我为的是朗朗乾坤,为的是黎明百姓,为的是天下清明!权位财富于我来说就是过眼云烟巴拉巴拉的……这南祀如居然说自己配的上任何荣耀?他居然自大到这种程度?绝逼不是个好官! 灵鹊所指的山洞就在半山腰上,隐蔽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里,倘若不仔细地找,当真觉察不出这里面居然藏着一个洞。 众人来到洞内时,发现了里头还在冉冉冒烟的火堆,以及早已冰凉的赵夫人的尸身。 只听罗宁太守一声凄厉的哭嚷,便见他趔趄地朝着尸身狂奔而去,脚下磕碰的他一头栽在尸身旁,被捆住的双手无力地挣扎着,整个人蜷缩成了西瓜虫一样拼命用头拱着自己的妻子。 第九十九章 一家三口 这样的场景但凡是个人都会觉得难受,然而被灵鹊拎着下车的赵小根见此状却笑了起来,他冰冷的笑声被洞穴肆意放大,与其父亲的痛哭流涕此起彼伏,好不怪异。 “你……这……狼心!狗肺!”灵鹊猛地一掌打在赵小根后脑上,就此打断了他渗人的笑声。 “不准打我儿子!”赵腊根恶狠狠地瞪向灵鹊。 灵鹊还打算说什么,却被南祀如阻止,南祀如朝灵鹊摇了摇头,诸多意味参杂其中,比如,我们只是外人,他们家的事情不容旁人置喙,又比如,所谓孝字,远不止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孔三把太守带下去,钱币封锁现场,刘壮壮杨小海跟我来,准备着手调查赵夫人的死因。”南祀如冷静的分配任务。 “诶?我来?”平时一直负责跑腿的刘壮壮不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平时不都是老孔跟着大人您……” 京兆府尹冷腔打断了刘壮壮的话:“外表检验交给你,口腔等七窍内仔细检查一遍,一会儿告诉我死因。” ‘什么嘛,冷冰冰的,搞得自己像个仵作似的……’刘壮壮嘴上不满的嘟囔一声,心里倒是乐开了花,他早就想做案发现场的第一勘察吏了。 山雨之势如注,洞里的人都在紧张有序的各司其职,一时间静谧得只剩下哗哗啦啦的雨声。 灵鹊偷偷瞄了一眼朝洞外负手而立的南祀如,风雨打湿了他的眉宇、鬓发,为他度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外衣,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愁容的南祀如,拧着的眉心像是一个凸出来的结头。 “府尹大人,属下并未在赵夫人身上发现任何致命伤,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说,有很大的可能是死于……”刘壮壮停下话头,瞅向赵小根。 “继续说。”南祀如揉了揉颞颥,怎样的结果他早就知道了,现下他就是想借这个形式将赵夫人的死状说给所有人听。 “不用继续了,是我把她杀了!” 罗宁太守忽如年老十岁的沧桑声线从角落里传来。 洞内的空气前所未有的凝滞,半晌,另外一边传来了比之前更甚的惨笑声,赵小根笑得连连喘咳,笑得前胸贴后背。 其实,这个答案所有人都知道。 南祀如绵长的叹息声盖过了外头的风雨,他视线跃过承担罪责的太守,有些隐痛地看向赵小根问道:“赵夫人的死,是你一时的反噬造成的失手……还是蓄意已久?” “南祀如——!”赵腊根喊了起来,双目血红:“你别太过分了——!” “嘿嘿嘿……你既然这么聪明,猜猜呗……”嘬腮的瘦弱男人两只眼珠子瞪得如是挂在眼眶上的铜铃,短短的时间里,他的性格一直在转换,从最初的胆小如鼠,到后来的暴戾,懦弱,再到如今的诡谲阴森…… “够了!小根——!”太守又朝自己的儿子怒吼了起来,他就像是一团没有温度的火焰,不管他如何滔天,对旁人来说都无关痛痒。 “够?怎么会够呢?我不仅要杀了这个自私的女人!我还要杀了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小人!”赵小根龇牙咧嘴,宛若一直即将进食的豺豹,他轻声细语之下字字剜血。 众人打量赵小根的视线里透露着不尽相同的情绪,有愤懑,有恶嫌,有唾弃,却只有南祀如眼中从始至终怀着悲悯,他缓缓应声:“那我便来猜猜吧,你十三岁那年暴毙而亡,一年的时间里,赵太守与赵夫人用尽了各种方法想要将你复活,最后使用了人祭将你重新带回了这世界,副作用便是必须不停地吸食新鲜性命,因此你沾染了太多的负面情绪,性情反复无常,我想……你大概从来就不曾想要再次回到这个世界……你自己也明白,早就该在十三岁的那一年大旱中走向生命的终结。” 赵小根肆意的笑戛然而止,嘴角尚还咧开的笑纹来不及收回化作一抿若有似无的苦涩消散的无影无踪。 洞外风雨大作,无助的落叶在泥泞中失掉了原有的葱郁。 青年人眼中的罗宁太守伛偻身形,落寞得像是寄居在破庙中的乞人而非一方太守的模样。 “你很困惑吧?”南祀如垂眸,睫毛挡住了眼中流转的色彩,旁人看不懂他的神色,只听他用清冷的言语继续描绘太守一家病态的生活,“你甚至不知道这样存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于是你把怨气全部都撒在了赵夫人身上……”瞄了一眼赵夫人的尸体,南祀如闭起了眼睛。 “对!我就是要撒气!”赵小根脸色病态的苍白,眼睑红肿,活像个下了戏的丑角没来及擦干净妆容,“她是施术者!她必须得死!她若不死我的折磨会继续下去……”收敛笑意,羸弱的男人蜷缩起身体惊恐万状地小声咕哝:“每次她都会用银针扎我的脑袋,逼迫我吸食那些人的灵识…而每一次我都好像在吃岩浆中刚捞上来的烙铁,那些灵识在我的身体里到处乱窜,我就像被点着了一样,每一存肌肤都能闻到烧焦的味道……就像重新死了一次,对,比那年饥荒生了疟疾还要痛苦……我甚至可以听到血液在身体里烧开了的声音……我啊……每三至五天就要重复这样的过程……而他们……告诉我只要忍一忍就好了……这一忍就忍了十年——!”赵小根用手指狠狠地戳着母亲尸体所在之处,越说脸色越阴鸷,狰狞的五官扭在一起,远观好似一团风干的面团上落了几块脏兮兮的煤渣滓。 在场之人无不被赵小根这一番言辞惊得说不出话来,尤其是赵腊根,他双眼挂着来不及滴落的泪水,瞠目结舌。 京兆府尹神思恍惚地抚着小胡子,他从赵小根的话中锁定了一个从未涉及过的词汇:灵识,百般思绪却无从探究。半晌,他说:“所以,罗宁城这近几年的人口失踪案可断为连环凶杀案,包括如今身死的赵夫人这九百多条性命,赵小根,你可认罪?” “认,我当然认……”赵小根“咯咯”的笑声回荡在洞中阴森至极,“来啊,判我的罪啊!来杀了我啊!”转过头,邀请灵鹊将他手刃。 “住手——!杀人者早已伏法!他只是个受害者罢了!”太守倏忽在一旁哽咽着喊道:“幕后的一切都是我和我夫人布置的,与我儿无关!莫要伤了我的儿!”说罢,他奋力挣脱开孔三的束缚,冲向了南祀如,灵鹊见状纵身飞到了南祀如身旁,一脚将这中年人踹了开,中年人像个皮球似的滚出好几状远,然另一边缺少灵鹊手中匕首的压制,赵小根重获了自由,他眼中闪过果决的凌冽,毫不犹豫地往灵鹊那只白色的匕首上撞了上去。 “不好!”南祀如及时发现了赵小根想要自裁的意图,然而从未习过武的他手脚慢的像是累赘,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刃刺入了赵小根的喉间,就在那一瞬间,赵小根身上兀自发出一阵强劲且诡异的气浪来,把在场的所有人弹出了好几丈远,灵鹊在半空中拉住了南祀如,免得他如其他人似的重重跌在石洞里,刘壮壮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吃着满嘴的石灰揉着满身的包叫嚷:“什么情况?刚刚发生了什么?啥玩意儿啊把我推这么远?” “小根——!”随之而来一声凄厉的痛呼响彻洞穴。 “还有呼吸!”杨小海上前一步查探满身是血的赵小根,他的气管被整个捅穿,喉间泉涌一样喷着血,他躺在地上无助地抽搐着,像一只搁浅在沙滩上被烈阳无情烘烤的海鱼,“小根!振作一点!爹在这里!爹不会让你死的!”赵腊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孩子,仅仅是一瞬间,他的眉宇苍老了数年,官帽下花白了青丝发,双鬓更是霜雪交加,他那双向来滚动着谄媚的眸子被蒙了一层纱,浑浊不堪,老泪纵横,甚至可怜。 赵小根再也不能发出明确的声音来,沙哑无比的单音节配之嘴型,似是燃烧灵魂竭尽全力在说:“让……我……死……” “救救我的儿子!南大人!救救我的儿子!求你们了!救救他吧!他还小啊!”赵腊根痛哭流涕地祈求众人,然而其余的人只能爱莫能助地望着他。 “你到底还要把你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多久呢?”南祀如居高临下睥睨着这一幕听者伤心闻者掉泪的一幕,他的话听不出任何的温度,甚至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十年了,你也该适可而止了吧……” 呼天抢地的太守忽地浑身一震。 “你和赵夫人兀自把他变成了怪物,而你们从头到尾也不曾问过他是否愿意重新活下去……你愿意帮他承担罪名,甚至愿意替他去死,却为什么从来不问问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赵小根在青年人的质问中安详地停止了呼吸,那一刻他的眼神里再无森诡也再无凄寒,他就像是个饱受折磨的病人迎来了寿终正寝,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解脱的笑意。 “你觉得他还小,是因为你始终把他当做当初那个十三岁的小孩儿,而你们的溺爱也始终是出于愧疚为了补偿当初那个饥荒中丧生的他……赵夫人已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想必她的死也早在自己的意料之找中……这十年的荒唐梦,也该醒醒了,赵太守。”南祀如蹲下身来,伸出手触及赵小根的眉眼,他那因瘦弱而突出来的大眼睛终是静静地闭合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赵太守抬眸望着南祀如,笑得涕泪纵横,笑得肝胆俱裂,“南祀如,京兆府尹,你赢了……你彻彻底底的赢了……你果然是皇帝的好走狗……看啊,这就是你的杰作,你破了这么大一个案子,官拜一品指日可待啊!但是我告诉你,没用的……在这样一个皇权之下……你再厉害也没有用!哈哈哈,总有一天你也会是我这样的结果……甚至还要悲惨……”说罢,中年男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珠钗,他用旁人应接不暇的速度将尖锐的珠钗狠狠地刺向了自己的喉咙,以赵小根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南祀如再一次近在咫尺却什么都做不了,鲜血蓦地洒了他半张脸,“什么时候……难道是刚刚?”他回想起之前赵腊根蹒跚在赵夫人尸体旁,想来是那个时候取下了她头上的珠钗…… 赵腊根的话荡在脑海中,像是魔咒一般,是啊,这样的人间惨剧,难道不是因为当时的执政者无法体察民情的缘故吗?京兆府尹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何种心情为罗宁太守闭上眼睛的,他起身的时候忽而感到眼前阵阵黑眩,四周天旋地转,他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灵鹊忙不迭扶住了他,眼中缀满了担忧。 “宣迟……你……累了……” “我没事,鹊儿……”南祀如安慰道。 “果然是一家人……连姿势都躺得这么整整齐齐的……”刘壮壮从地上爬了起来,瞅了瞅作恶多端的太守一家。 “我怎么没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呢?”杨小海忍着脑袋上的几处大包来到太守尸身前,“府尹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好端端的就都死了呢?这案子到底谁是真凶啊?” 刘壮壮翻了个白眼,“让你平时少读点没用的书,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呢?他们三个都是真凶!这一家子就是祸害罗宁城十年之久的罪魁祸首!” “啊?”杨小海懵里懵懂地又问:“大人之前说的那个什么人祭到底是用了什么原理能使这个死去一年多的人重新回到世界上呢?”平日里奇奇怪怪的怪谈野史没少看,杨小海怎么也是个刀笔小吏啊,自认为博览群书,可这所谓的巫祭一族的人祭,他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出怎么能使一个尸体都腐烂的人重新回来呢? 刘壮壮一寻思,也纳了闷,转头眨巴眼睛问起南祀如:“对呀大人,这人祭到底怎么一回事啊?还有还有,林家两桩案子该不该与失踪案,啊不,连环杀人案归并道一起?” 第一百章 破案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他……”南祀如指向山洞的另一侧,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伫立在雨幕后的人从腰带后头掏出烟杆来,遂将烟袋中为数不多的烟丝按进了烟枪里,只听火石“咝——”的一声点燃了烟枪。 孔三叼着烟枪的神情在烟雾之后晦暗不明,刘壮壮疑惑不解地朝他喊了一句:“老孔!林家案子归不归在一起啊?” “府尹大人心中早有定夺,何以问我一个小小的捕班快手?”孔三猛地嘬了一口烟,随后吐露出更多的浓雾来,呛得杨小海连连咳嗽了起来。 “老孔你打什么哑谜呢?”刘壮壮忽然觉得眼前的老孔很是陌生。 南祀如瞟了眼地上的三具尸体,眸中黯淡无光地说:“不光是林家,寒月姑娘也是因你而死的,对么?” 闻南祀如此言,今日里已被连吓数次的众人再次提起嗓子眼来,他们不可置信地望着孔三,尤其是刘壮壮,他凝望老孔那张风轻云淡的脸几乎破了音:“老孔你倒是说句话呀?就这么放任旁人诬陷于你?你傻了呀!赶紧拿出证据来反驳大人啊!”连着好几声的催促,颇有种怒其不争的愤懑。 半晌,孔三重重叹了一声,“你是怎么发现的?” 正准备替孔三反驳南祀如的刘壮壮在听到这句话后下巴随即掉到了地上,他目瞪口呆杵在原地不知该做何言,他觉得自己现在最好还是不要说话的好,否则他在别人眼里就会像个傻子一样扒扒个没完。 “我猜的。”青年人嘴角浮出一抹歉疚的笑意,“这回真的是猜的……”他完全没有证据去指正孔三,而所有的揣测都来源于方才马车里赵小根的话,赵小根嘴里的林雨晨与孔三嘴里的林雨晨似乎有着不同的经历,这样的出入是怀疑的开端,而就在刚刚赵腊根冲向自己的时候,这个怀疑便更深了,孔三作为一个最有资历的捕班快手,怎么连个人都看不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故意放手的,所以赵腊根才能冲上前来。 孔三苦笑一声,摇头道:“南大人还是那个南大人,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不光是林雨晨,包括赵小根,这些线索都是出自于你口,就在刚刚我甚至觉得你早就知道了一切。”青年人正色问道:“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只要我知道。”孔三点点头。 “从我来到罗宁城开始,你是否就在有意引导我此案的侦破方向?” 老捕快饶有兴致地吐了两个烟圈,遂说道:“是大人自己聪慧。” “林雨晨确实是死于心梗,但并非是被赵小根吸食,而是因为他回来后听到了寒月姑娘的死造成的,他从始至终都是这整个案件的关键点,他是赵小根为数不多的朋友,赵小根将这些年的痛苦都告诉了他,很不巧的是他们虽是朋友却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二人更是在青楼大打出手,而这时候作为林雨晨另外一位好友的孔捕快你,便在林雨晨的愤懑中得知了所有的真相,我猜你尝试性的将当时知道的一切告诉过之前来罗宁城的亲遣大臣,发现他们和赵腊根根本就是沆瀣一气,于是乎这就暴露了林雨晨的存在,赵小根不得已在父亲的逼迫下囚禁了林雨晨,你受林雨晨之托传信于香香楼的寒月姑娘,却自作主张模仿林雨晨的笔记将一封绝交信送给了寒月姑娘,想着帮他早日断绝这不清不楚的关系却未曾想那寒月姑娘如此贞烈竟在看完书信后选择了自缢,后被放归的林雨晨得知了此消息竟也一时无法接受痛心而死……你完全没有料到,林雨晨与寒月姑娘早已这般情深意笃,遂只能编撰出一些迷离的案情来将我的视线转移到赵府之上……我一直对林亮的死有所怀疑,他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我们第二次去调查之时死了呢?倘若赵府想灭口大抵早就不会留存他们父女俩活着了,断不可能给林亮自裁以交换女儿活着的机会,我想这也是你的杰作吧,老孔……林亮应是知道你曾假冒过林雨晨的笔记给寒月姑娘送信之事,这主意大抵当初也是出自于他老人家吧?我与他同朝为官过一段时间,林老琴艺精湛,朝中人人敬仰,然而他却是个要极了颜面的人,他害怕这秦楼楚馆的寒月姑娘脏了他们林家的门楣,于是想到了让你来结束这段感情,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一直像个摇摆不定的炸药,你为了确保我的视线一直留在赵府,不惜用他的死来继续给我引路……”一口气将心中的断章串联了起来,脑袋有些缺氧,南祀如险些站不住,好在灵鹊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在接受到灵鹊的鼓舞后,他继续说:“我查过你家中情况,你曾有个及笄的女儿,但是多年前无故失踪后被发现溺毙于水稻田里,为此你一直在调查她的死因,最后你也找到了……你用尽各种方法去暗示每一位亲遣下来的官员,但他们无一例外全部让你失望而归,在你想要自己动手报仇的时候我出现了,这一次你几乎用尽了所有力量来确保我最后能顺利破案……而最后你也用自己的方式报了仇,尽管你并不在乎罗宁太守的这根珠钗到底是刺向我还是刺向他自己……” 京兆府尹的话渐渐落尾。 风雨大作的洞外和静谧的洞内形成了迥然的氛围,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异常的凝重,尤其是刘壮壮,他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指着躺在地上的三具尸体质问起叼着烟枪的中年捕快:“老孔你给我说清楚!这一家都在你的算计内对吗?林亮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算是吧。”尽管他只是之前旁敲侧击的一下,然而是个聪明人都知道他的用意,林亮为官多年怎会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孔三大方承认了下来。 刘壮壮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连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都带着迟迟的困惑:“喂!你这么多年的捕快白当了吗?杀人是要偿命的呀!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老孔!你糊涂啊——!” “噗——哈哈哈哈哈……”孔三突然笑得悲切笑得痛苦,眼角的皱纹弥漫到了耳根,众人不难发现他的鬓角也早已花白,只看他举了举手中的烟杆呢喃了起来:“我家那丫头啊,总让我少抽点少抽点,一有闲功夫就指着这烟枪嘟囔,说什么阿爹是个老烟鬼,阿爹哪天别把家里给点着了,那时候我总嫌这丫头聒噪,烦,烦得要死!我就成天想着呀,等她哪天出嫁了才好,我才有的安生!我呀,让婆娘给她缝了好多的棉花被,就连那绣花鞋都纳了好几双!这盼啊盼啊,嘿,终于盼到了好人家……临出嫁的当晚啊,她呀,突然就跟我们玩起了捉迷藏,这一藏,就藏了大半年,等我们再次找到她,已是稻花塘里半身烂肉半身白骨的模样……她脚上还穿着她娘纳的鞋,鞋子里灌满了蛆虫……她的阿娘受不了噩耗,从此变得疯疯癫癫的……” 闻言,刘壮壮和杨小海以及搀扶着南祀如的灵鹊都不禁流下了泪水。 烟圈在半空中越滚越大,就像空洞的心海,弥漫着越来越黑暗的深渊。 “只是死了个姑娘而已啊……”孔三哽咽着叹息一声,“只是一条再卑贱不过的命啊……我这也当捕快这么多年了,比我那丫头更悲惨的场面也见过,可我就是过不去这个坎,我到现在一闭上眼睛都还能回想起我丫头脚上的那双鞋……我恨啊……我恨这姓赵的一家,我恨你们这群当权者,我更恨这老天爷!老孔我半辈子兢兢业业恪守本分办案,拿下的都是强买强卖的凶煞恶人,打过的都是欺男霸女无良之徒,我何曾对不起谁?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对我?”孔三声泪俱下,激动时抽了口烟被呛得猛烈喘咳起来,听者伤心,闻者流泪也不过如此。 “老孔……呜哇哇哇哇——”刘壮壮抽咽两声,毫无形象的哇哇大哭了起来。 铜币最能体会失去亲人之痛,忍着情绪背过头去。 “呜呜呜……”灵鹊小声哽咽,香肩一抽一抽的,青年轻轻拍了拍她以示安慰,随后看向孔三,深邃的视线中隐藏着诸多情绪,然而他却只能选择最为无情的一种,“罗宁城人口失踪案就此告破,真凶一家现已伏法,孔三,你可知罪?” 中年捕快长叹一声,颤颤巍巍跪了下来:“属下……知罪。” “大人……请您从轻发落……”刘壮壮呜咽着求情。 “是啊大人,老孔他情有可原呐……”杨小海附和道。 京兆府尹负手观望洞外原本瓢泼的大雨渐稀淅淅沥沥,呼啸的大风趋向温和,是时候下山了,他没有回应两人的请求,只是自顾自伸出手接了几滴冰凉的秋雨,别有深意地对孔三说:“林霜晴何尝不是跟你一样的处境,你欠她一个道歉。” “属下明白……” 困扰了罗宁城近十年的人口失踪答案得以告破,城镇上的百姓在看到告示后有的抱着亲人痛哭流涕,有的直言京兆府尹南青天,也有的买来好酒好菜上坟去祭奠家中枉死之魂,一时间罗宁城悲喜交加,轻烟袅袅。 南祀如以亲遣大差的身份遣散了罗宁太守私养的护卫,群龙无首的他们被朝廷直接吸纳为了征兵,而罗宁太守那家大业大的各方产业亦悉数充公,国库又添新油水,他那一处赠于南祀如暂时落脚的别院也被查封。 “阿兄,阿嫂,黄泉路上,好走……”林霜晴身着丧服含泪祭拜。 “梧桐无凤秋露凝, 霜花残蝉夜无眠, 不堪秦楼妄此生, 且奉一曲是断肠。” 一阵湿漉漉的秋风袭过,南祀如裹了裹斗袍,他将心头早就为二人写下的诗句刻在琴身,此当做尚未谋面却已神交的献礼诗。 “起风了,回去吧。”南祀如替灵鹊披上外套。 回去的路上,刘壮壮贼兮兮的一直盯着南祀如看,看到某位京兆府尹心里发了毛,不由自主调侃道:“眼睛大是吧?” “咳咳……”刘壮壮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几乎忘却了身份差异用手肘顶了顶南祀如:“大人大人,这最后的赢家非你莫属啊!” 灵鹊好奇的竖起耳朵来。 “此话怎讲?” “一万两不用还,还抱得美人归,又破了如此大的案子,您这真可谓是人生赢家啊!”竖起大拇指。 “一万……两?”灵鹊疑惑地嘟了嘟嘴。 “呃……那个……今天天气不错……”南祀如装傻充愣地挠挠头。 憨如刘壮壮,立马曝道:“灵鹊姑娘您不知道吧!南大人当时用来给您赎身的钱是向赵太守借来哒!他自己就花了一两!” “我去,你给我闭嘴!”南祀如手忙脚乱地捂塞住刘壮壮这张开了瓢的破嘴,慌张解释道:“鹊儿你别听他瞎说,我不是,我没有,我花了钱的!” “一两……”刘壮壮在南祀如的攻势中艰难地比了一个“一”字的手势。 闻言,灵鹊倏忽笑了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了月牙,别提多好看了,南祀如一时忘了呼吸,心跳跟着漏了一拍。 遂听灵鹊欣喜道:“就是不能……乱花钱!不愧是……宣迟!棒!”说罢也朝南祀如比了个大拇指。 “鹊儿……”某位京兆府尹的脸上迅速飞上红霞,他挠挠头:“过奖了……” “哇,你们夫妻俩还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扣都能扣得如此相似……”刘壮壮是彻底服了! “大人……”林霜晴欲言又止。 “怎么了霜晴妹子?” 想吐露的话需要太多的勇气:“我想……我……可不可以……” “嗯?” 南祀如见林霜晴支支吾吾半天,浅笑:“说吧,没事。” “我想跟你回京城!”女孩儿眼睛一闭,索性眼不见不紧张,红着脸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我想跟着你,丫鬟也好,随从也好……” 第一百零一章 天下的南祀如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不思议。 青年人爽朗的笑了两声,遂以兄长的方式对她说:“不好,一点都不好,你的人生应该自己做主。” “可是……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说罢,林霜晴红肿的眼眶再一次噙满了湿润,她双肩一抽一抽地低泣了起来。 “霜晴,看着我。”南祀如弯下腰,温柔地板正女孩儿的脸,二人视线交织,他柔声说:“这里是你的家乡,有你的乡亲,有你从小看到大的风景,有你过往最美好的记忆……你不该去逃避他。”语歇,青年在袖子里掏出一卷琴谱交给了林霜晴:“亦不该依附于任何人……” “这是……”女孩儿眨巴眼睛接过琴谱。 杨小海瞄了两眼有些破烂的琴谱,倏忽大惊一声,连忙上前插嘴:“哇!这卷琴谱莫不是非乐令下达后命令焚毁的上古琴令?” “诶?”霜晴无措地看了看琴谱,又看了看南祀如:“大人……这,我……”生在音乐世家,女孩儿当然听说过此卷帛的珍贵。 “天天哭穷想方设法的从下属身上抠钱的南大人居然这么大方?”大跌眼镜的不止杨小海,还有刘壮壮等人。 闻言刘壮壮言,南祀如眉梢搐了搐:“你根本就是想损我吧?” “大人英明!”刘壮壮用力作揖。 青年人额上缠绵两根黑线,他没选择与之计较。 “我如何受得起……”林霜晴情难自禁地颤抖着。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它。”上古琴调本是残卷,是历代太予乐令人手相传的奇谱,想来自己也是胆子大,竟在朝廷颁布了非乐令之后掉包私藏了古卷,不为别的,只为这些古琴还能继续传承下去,而作为黄门鼓吹署天下最出色琴师的林亮之女,她不仅要担起这份荣誉,亦要将这份荣誉传下去,南祀如又宽慰地说:“林老琴艺天下一绝,你的兄长更是年少有为,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流连秦楼楚馆之时创造出了许许多多脍炙人口的套曲来,那些由他创造的小令,长调,传唱于风花雪月之中,即便是如今,依稀能听到他当时举杯邀月时的风骨,卷轴的后半部分有我誊抄了的些许套曲,我想你一定能在演奏时与你的兄长再次相遇。”所谓神交,亦是如此。 女孩儿将卷轴紧拥怀中,仿佛能通过它触碰到兄长温柔的指尖,看到他抚琴时嘴角淡淡的弧度;“谢谢!谢谢!谢谢您!”她热烈盈眶的鞠躬道谢。 夕阳好不容易从浓厚的云翳中洒出了些许光芒来,众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林宅分别后,依旧能听到女孩儿拼命摇手道别的声音,她说,自己终有一天会成为世间最出色的琴师,登时要为南祀如奏上一曲以示谢意。 所谓古道瘦马,云翳连绵,秋风人萧瑟,差不多也就是现在这么个情况,南祀如避开了罗宁人欢送他的人潮,驾着一辆老旧的马车行至在回京的小路上,罗宁城的喧嚣被抛诸脑后,只剩泥泞的道辗转着车轱辘声。 “宣迟……不开心?”车厢中的灵鹊探出脑袋来,她自顾猜测时嘟囔的小嘴像极了水盈丰润的樱桃,眨巴的眼睛忽闪忽闪,还未入夜便令驾车之人身临璀璨的夜幕之中。 南祀如不自禁咽了咽口水,“没,没有,挺开心的……”为了阻止内心中葳蕤的念头,青年为自己隔出了点安全距离,差点一屁股没坐稳掉下马车。 “骗人……皱眉……叹息……不开心!”灵鹊干脆从车厢里出来坐到了车板上,南祀如的身边,指了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皱起的眉。 “呃?”南祀如顺着灵鹊所指动了动眼轱辘,“有吗?” “宣迟……不想回京?”灵鹊尝试性地问道。 “也不是,只是……好吧好吧,我承认,我确实不太想回去……”青年人低垂眉眼,丧气一叹,当初也是为了逃避那繁琐的政务才答应了外遣,这下又得回到假面重重的京城,好不容易歇息了几天,又要开始应付一大堆朝中政务。 灵鹊没有说话,只是疑惑地看着青年,似乎在他的下言。 有一种人,性格深处是极度慵懒的,但他也拥有想将一件事做到极致的觉悟,改革京城是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他做到了极致,为民请命他亦如此,倘若只是随心做事,这些尚不至于让他费尽心力,然而官场的应酬和圣殿前的顾及体面才是他觉得心力交瘁的地方,思及此处,想回京又不想,心中当真万般纠结。 “京城是天下最为繁华的地方,它能给人最好的生活,也能瞬间摧毁人的生命……”南祀如大叹一声,为官的两年来,他看过太多太多的无端之祸,之前他孤身一人,一点都害怕哪天天降大义,总是心直口快到处得罪人,仗着皇权加持身上数不清的特权,因此更是诸多官员的眼中钉……然而此刻多了灵鹊,他忽然有些怕事了,怕自己的直言不讳为她招来杀身之祸,怕有人知道他的软肋是这位傻憨的姑娘而无所不用其极地靠近她……脑海中上演一场场人间惨剧,吓得他赶紧握住灵鹊的手,捂在手心里,像个孩子一样急着证明自己毫无逻辑的话有多动听:“我们离开吧,到没人的地方,你种田我织布,啊啊,不不不,我织布你种田……算了算了,回轶城吧,至少那里是故乡……虽然现在回去有些狼狈,但如果我们想藏起来,皇上是找不到我们的……我们找个山洞住进去,再也不问世事了好不好?” 闻言,灵鹊愣了半晌。 南祀如咕哝:“鹊儿……”四条眉毛上俩衰,下俩哀,同样的弧度看起来非常滑稽。 伴随“扑哧”一声,爽朗的笑声回荡在路边树林中。 “宣迟……好……可爱!”灵鹊擦了擦眼角因大笑而溢出来的氤氲,眨巴着大眼睛注视青年窘迫的神情。 “可……可爱?……这算……夸人?就算你这么夸我……我也不会开心的!”南祀如脸上飞染红霞,气鼓鼓转过头去。 “讨,讨厌!不许学我!”灵鹊往青年身边凑了凑,“不许!不说话!”作势要挠他痒痒,前者忍耐力特别好,于是乎灵鹊当真就像一只雀鸟似的在南祀如身边胡乱捣鼓,然前者如屹立松柏,不受蛊惑亦不受威胁。 南祀如哪里有闲心玩笑,忧心忡忡之下尽是一场场天灾人祸,短短的时间里,脑海上演了关于灵鹊的一百种死法,正当他尝遍了愁滋味的时候,肩膀忽然一沉,微微侧过头,是灵鹊枕在了自己身上。 “我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宣迟了……”灵鹊歪着脑袋凝视缓缓前行的路,空白的记忆像是一堵怎么也冲不过去的墙,这座墙同样是惨白一片,每当灵鹊想要偷窥,总会被伤得满头包,然而如今再次提取记忆竟发现那里全被身边之人填得满满的,是他滑稽的小胡子,是他时而清澈时而狡黠的眸,是他每一次呼唤自己灵鹊时的认真……每当如此,她的胸口就会泛起暖热来,连同着脑袋也冒了烟,这份熟悉感从第一次大雾中相遇,再到香香楼的拍卖台上,说出来他不会相信,那日排开人群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他,就好像会发光一样,灼得她满眼酸疼,耀得她心旌摇曳,当时是何种心境?竟不是对陌生人的恐惧,而是类似于‘他终于回来了’这样的希冀与盼望…… 冥冥之中,有一根线牵动着她的心神,她的眼睛,她的全部。 “是吗……我也觉得,我们……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也许上辈子我是个赶考的书生,你是书生遥遥仕途上……唯一的风景……”南祀如吸了吸鼻子,糟糕,眼睛好酸呐…… “你才学这般出众,上辈子……是不是也为我提过诗?”灵鹊顺着青年的话继续编撰故事:“宣迟上前世一定是个落魄的书生!就像……茶楼戏本里说的那些状元郎的前身……那么我呢?嗯……”边想便荡起脚丫来,想到精彩处,她甜笑着道:“我是仰慕你诗句的有心人……我才不要那些世间庸俗的情感,我要做宣迟的知音……做宣迟精神上的伴侣!” 一滴晶莹的泪珠划过青年人的脸颊,在墨青色的儒袍上绽开一朵水渍之花。 “可是宣迟像孤鹜一样,一去不再复返……我就等呀等呀,等了好久好久,甚至等到鞭炮齐鸣庆状元,等到宣迟诗词名满天下,都没能等到宣迟回来……于是我就收拾行李去找他……后来才发现宣迟在京城做了大官……特别特别大的官……若是按照戏本的套路,宣迟一定是个负心的坏人,可事实上宣迟是个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的好官!他或许当初只是因为政务繁忙才没有回乡!”灵鹊摇晃青年人的臂膀,嬉笑着问道:“我……这个……故事不错吧!情节环环紧扣,一点也不落窠臼对不对?”得意洋洋的小表情甚是可爱。 “嗯。”浓重的鼻音夹杂在缱绻的尾调里,青年人吸了口气,望着漫漫长路缓缓地说:“上辈子的南宣迟,或许对故乡这个词,抱着太多太多的怨恨了吧……他自小家境贫寒,不懂事的年纪里死了父亲,母亲靠卖身为他筹措学费,而所谓的乡里乡亲不过是背后说惯了恶言恶语的陌生人,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也多对他冷眼相嫌,他是村中人人指点的脏孩子,母亲在他懂事的年纪里被浸了猪笼,从此,他就像个卑贱如泥的乞丐,不对,连乞丐也不如,只配是粪坑中的蝇虫吧……后来,他三考乡试,考官于心不忍终于承认了他的才学,这才令他有了一路腾达的契机……再后来,他遇见了……”南祀如欲说下去,却听肩头传来断断续续的的轻鼾,灵鹊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许是一路颠簸,乏了吧……他倏忽唇角绽开宠溺的笑,遂隐去眼中流转的氤氲,‘再后来,就遇见了你。’ “宣迟……为官而生……鹊儿不能……独占宣迟……宣迟是百姓的……是天下的……”熟睡的灵鹊呓语不断。 闻女子梦中碎语,南祀如未来得及藏匿的泪水无措地滚滚而流,他吸了吸鼻子恍惚一笑:“我哪有那么伟大……我就是个,随心之人……只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你呀你……身为女子,什么百姓天下?最先考虑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吗?”紧紧握住灵鹊微凉的手,半晌,南祀如叹息着认命:“好吧,我只能听你的……谁让你说我南祀如……是天下的呢……” 马车行至一处吊桥前,草丛中突然蹿出几个黑影,吓得马儿猝然停驻惊呼一声,“吁——!” 南祀如赶忙安抚起受惊的马儿,三个蒙面黑衣人面面相觑,装腔作势喊道:“逮!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话还没说完,马车中“歘”得一声飞出一影白光来,三下两下就把为首的两个干趴在地,青年人略显同情的砸吧嘴。 “哎哎哎!我错了我错了,南大人,灵鹊姑娘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剩下的黑衣人抱着脑袋哭腔求饶。 熟悉的声线钻入耳畔,南祀如跳下马车,扯掉抱着脑袋的黑人面朝,杨小海的哆哆嗦嗦的面孔映入眼帘,“你们来干嘛?” 倒地的其中一人揉着脑袋忽地起身,扯开了自己的面罩,指了指剩下的那个晕厥的:“刘壮壮指示的。” “钱币?不是?你们仨什么情况?半路伏击我?” “呜呜呜,壮壮哥说要跟着大人您一起上京……所所所所以……咱们几个就……抄小道埋伏在这了……”杨小海用力推攘晕厥过去的刘壮壮。 “……”青年人满脸黑线。 “过来过来,把他抬上车……”还能怎么办呢?荒郊野外的把他们三丢了不成?众人没看到南祀如脸上一闪而过的狡黠。 醒来的灵鹊有些纳闷,这马车怎么忽地这么拥挤了? 还有,一直昏厥的这货,到底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第一百零二章 抵京之事 西垂苍壁,浓厚的云翳活埋了整个地平线,太阳似乎只是想偶尔出来看看,不一会儿又收回了它的光线躲回了云层之中,天空被分割成厚重的块状,越往东走就越能感受到低气压的肆虐,直至最后,走几步路都能气喘连连。 “我听说京城里有好多漂亮妹妹,我那老娘巴不得我娶个京城姑娘回去呢!”刘壮壮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绝,被他取代了车夫一职的南祀如坐在车厢里与灵鹊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样被取代的还有两个人之间好不然容易得来的浓情蜜意。 “京城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杨小海坐在车板的另一边,脑海里根据刘壮壮的话不自觉描绘出金屋银屋,倾城美人来,万般好奇。 “我跟你说啊,天子脚下,必当汇聚了所有的奇珍异宝,能人异士!那里律令完善,摊贩童叟无欺,过路商旅无不感叹京城是市贾不二的圣地!房子也是鳞次栉比,雕梁画栋……人们接受的都是天下最先进的教育,所以啊,每个人都知书达理,好善乐施!京城!是最最公平之地!咱们去那发展一定会有个好前程的!”好家伙!他可算是把这辈子独独学的几个赞美成语全都给用上了!这读书人出口成章的感觉,他也算是体验了一把,好极了!刘壮壮拍了拍胸脯,给自己和京城竖起了大拇指。 骑在马上的钱币不屑的嗤哼了一声。 “喂!钱二!你哼唧个什么劲!”刘壮壮的耳朵可是尖的很,钱币的这声冷哼在他听来宛若天边的闷雷一样震耳。 “哦,没什么,就是惊叹你这画饼的超能力。” “画饼?”杨小海原本听得津津有味,此时不免疑惑了起来。 “你才画饼!你全家都画饼!你个山匪懂个屁!”刘壮壮不客气。 钱币再一次用冷笑回应。 “嘿!我这暴脾气!钱二你给我下来!来来来,咱们好好唠唠京城,看看是你懂还是我懂!?”吵架之时,另一方的冷笑可谓是火上浇油,四两拨千斤般的刺人,刘壮壮丢掉缰绳,卷起袖子指着钱币:“你凭什么说我画饼!” “好啦,壮壮哥……”杨小海作为听众,首当其冲负责劝架。 “小海你别拦着我!丫的我早就看这钱二不爽了!”恼羞成怒的刘壮壮可听不进旁人的劝。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车厢里传来了南祀如的声音: “是不是画饼到了京城再说。” 京城是一尊遥望过去无比精美的佛像,人们朝圣,人们向往,人们信仰,然而到了近处才会发现,这尊佛像裂缝累累,上头爬满青苔,早已成了蛇虫鼠蚁的家。 车轱辘生吱吱呀呀,引人发困。 “吁——!”行至一处岔路口时,钱币突然叫停了拉车的马儿。 “怎么了?”车板上的二人一同将视线投向路口处,发现地上躺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着破烂衣裳,如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块石头。 “前面有个人。”钱币跳下马车,扶起倒在泥泞之中的人,他用手指在晕厥之人的人中前晃了晃,发现还有气息。 南祀如顶着一双惺忪的眸掀开车帘:“什么事?” “大人,钱币发现了一位难民。” “难民?”青年人匿去了困倦,“不应该啊,京城附近多是繁华之地,怎会出现难民呢?难道是长途跋涉来此?快,把人救下来!” 小孩儿身子骨羸弱,虽是十六七岁的身高,却没有十六七岁的皮肉,众人心生怜悯,决定带他回京。 灵鹊安抚袖中蠢蠢欲动的短匕,看着昏厥的落魄少年不禁暗了暗眸子。 京城的轮廓像是泼墨在地平线上的囫囵之画,若隐若现。 “我们终于到啦!”刘壮壮兴奋地扬起马鞭呼喊。 杨小海受其感染,抚了抚胸口的笔墨,心中荡起前所未有的希冀。 钱币用余光瞥了一眼这两人,遂慢慢垂下眸子。 巨大的云雨笼罩在京城的上空,方走进去,刘壮壮等人便被稀里哗啦的雨浇了个透心凉,众人只觉空气一滞,杨小海不自禁啧吧嘴,刚要疑惑口中泛起的铁锈味,众人眼前倏忽白昼一闪,随之而来的“咔嚓”声几乎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天际的尽头一道光柱竖劈而下,将灰蒙蒙的世界砸成了两半,不知为何,灵鹊有些心慌,她掀开车帘,凝视电闪雷鸣的远处。 灵鹊望眼欲穿的神情落入了南祀如眸中,他忧心问:“怎么了鹊儿?” 后者揪着心口的衣物,难耐地呢喃:“不知道……我只是……有些闷……就好像……就好像……” “好像?”南祀如握住她颤抖不安的手。 “好像……有个很重要的人……在承受苦难……而我却……无法到她身边去……帮她……”话音越来越小,小到声如蚊呐只能自己听见。 “都是假的,鹊儿,是因为雷暴天气给人的压迫感造成的,别担心,没事的,就算有那么一个人,他也会化险为夷……”给予灵鹊宽慰的同时,南祀如也在困惑,京城北地偏东,按照地理位置来说,秋季应是干燥少雨的天气,为何会出现连绵的阴雨天呢,罗宁城以及一众附近的城镇都不同程度的受到了影响…… “咳咳……”一直昏迷的少年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人的马车里,下意识想起身却难耐身体传来的痛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位清俊的青年人,他向自己投来关切的目光。 “你醒了?” “我……这是?”视线换到青年人身边的女子身上,她看向自己的视线里带着警觉。 “哦,你在路边昏倒,我们恰巧路过。” “谢谢……”少年人愣了愣神,道谢的动作显得迟钝。 “不必,倒有个问题想问问小兄弟,你家居何处,因何会晕倒在上京的途中?” 青年人眼中明澈的光线似能照到旁人阴晦的心底,在他的狐眸中,少年看到了自己的落魄,他在心中迅速盘算着跟前之人的身份,笃定此人不是个好糊弄的平民百姓,于是乎十分之一的思考时间里他为自己定好了身份,少年敛去自己打量的神情微微颔首道:“我叫……棠逸……我家在定阳山的一个山寨里,家里糟了难,这才逃了出来想到京城讨口饭吃。” “定阳山……”南祀如蹙眉,脑海迅速翻阅起群书来,最后将其锁定在了长江中下游的某个地方,说实在的这个定阳山他确实没怎么有过耳闻。 “嘿!你也是来京城讨活路的?”驾车的刘壮壮探进脑袋来,吓的车内人往后一缩。 “是……是的……”少年人惊慌点头。 “巧了小兄弟,我们也是!不满你说,你面前的这位,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京城管理者!京兆府尹大人!”刘壮壮努嘴朝向青年人。 “……”南祀如扶额,还带这么自曝的吗?这个刘壮壮当真要把他丢到禁军之中好好管教管教了。 ‘果然不是普通人。’少年人庆幸自己有一双识人的慧眼,随后装腔惊愕,慌慌张张想要起身跪拜,被青年人拦了下来:“不必多礼,好生休息。” 躺下的少年人眼角溜过一丝阴鸷的思量,没有人看得到。 车窗外风雨大作,城门外的行人各个身披斗笠,像是田野之被狂风吹得东摇西晃的稻草人,马车缓缓至城门口,负责看守的守卫叫停了马车。 “下车!检查!” 车帘被掀开一条小缝,从中探出一只手,手腕上挂着雕工精细的铜牌,将士们一见铜牌,面面相觑之际齐刷刷地跪拜在地:“不知是府尹归来,还望府尹大人恕未迎之罪!” 驾车的刘壮壮几个一看这架势,也跟着挺起胸膛来,他们从未觉得跟着南祀如是这么爽快的一件事,也是了,京城诶!是京兆府尹的地盘呀! “本官不在的时日,京城可有大事发生?” 青年人发出不同以往懒散的铿锵声线,多了一丝京兆府尹的官威,灵鹊在一旁抿嘴偷笑,讲真的,他这副不怒自威的模样,俊到没朋友! “回禀大人,您不在的这段时日里,圣殿举办了绿林招安。”为首的将领回答道。 “……”闻言,一阵缄默袭来。 南祀如曾上奏了一系列关于绿林招安的弊端,也针对招安考试的内容提出了异议,比如二试过于残忍,三试更是磨灭人性,他曾一再谏言取消招安,若是想要扩充殿前守卫完全可以从军队之中调派得力干将,作为贴身的暗影也可以从禁军之中调取,若是单纯的想要招安江湖人士,完全可以放大军功政策,真的没有必要直接招进皇宫之中,这种绿林招安的方式不过是在挑选泯灭人性的杀手罢了,然而他们的这个皇帝啊,恰恰喜欢这种贪欲极强的人,他喜欢一切都被自己掌控在手中,驯服这些江湖人士,让他有种嗜血的快感,看着他们臣服,病态,泯灭人性,他在其中得到了快乐。 为官者,不能置喙帝王的决策是首要准则,南祀如一直都知道,这就是他为什么明明身居高位,明明受圣恩特权,却不愿一直呆在京城的原因,旁人眼中他一直谏言,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可追根究底,他一直谏言不断的原因不过是皇帝想要制造假象罢了,其实皇上很少采纳他的意见,一意孤行,全凭喜好;皇上要的假象就是——南祀如是个好官。 因为自己身负黎民黔首与中央集权对立关系的缓和纽带,他必须是勤政爱民的好官,他必须是直言不讳的好官,他必须不断的谏言,不断的改革,不断的为国为民,是的没错,他自己也这样想,但如果连这些都是圣殿制造的假象,那他的那些改革,廉政,是否也成了笑谈?如果一个帝国需要一张成真的假象来缓和民众与朝廷的关系,那是该笑还是该哭呢?为什么这个纽带不是皇帝自己呢?因为他身旁还有一大群皇亲国戚,士族子弟,那些人所求利益又完全与百姓相驳,他们的利益与皇权如此相似,圣殿是不可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的,于是自己这个平衡点就出现了,一方面受极百姓追捧,一方面受尽世族的白眼冷嘲。 一声叹息,夹裹百般无奈,京兆府尹倦怠地打了个哈欠:“好的,我知道了。” 马车进入京城主街,身后传来守城将士高亢的呼喊声: “恭迎府尹大人回朝——!” 刘壮壮挺着的胸膛像是人形蟾蜍似的,杨小海笑他怪异的姿势,几个人说说笑笑之中京城的大好风景就这样落入眼帘,向天檐折过繁华的雕梁画栋,淅淅沥沥的烟雨之中,一派欣欣向荣的闹市辗转而来,这是完全不同于罗宁城的热闹,街道要拓宽好几倍,人潮涌动却极为礼貌,摊贩叫唤颇有腔调,十步一高塔,一里一庭园,杨小海迫不及待掏出了胸口的笔墨纸,舌苔当砚,沾湿了狼毫笔头,将落珠一样的雨中风景悉数记录在册,手跟不上眼睛,急得他眼泪汪汪。 “我们什么时候到家?”灵鹊挑帘望向雨幕中繁华的建筑物,她心旷神怡地问。 听到家的时候,南祀如心中一暖,他嘴角不自觉挂起了微笑,顺着灵鹊的视线指了指:“这条街再往后再隔一个巷子,就是家了……” 在同一片天空里,上演着不同的喜怒哀乐,有的人欣喜,有的却愤懑,有的人在黑暗中渐渐发霉,而有的人却是这场风雨的中心。 连绵的大雨,潮湿的空气,令原始森林的一切都蓬勃生机了起来,然而这当中并不包括外来的人类,进发寻找鼍兽的队伍停驻在一处裂谷泥潭前没了主意,为首的刀疤脸拽着清瘦的少年人:“你不是说鼍兽把人拖到这里来了吗?鼍兽呢?啊?连个影子都没有!路他妈都断了!咱们怎么过去?!” “别急,老胡,要不咱们淌过去怎么样?”有人提出意见。 “是啊,这裂谷也不算太高啊,我瞅着也没事……” 胡为荣愤懑地放开了初五,“哼,看来只能这么做了,让这小子前面带路!” 少年人的视线环视一圈,最后落在裂谷下的沼泽泥塘中,冷冷道:“我们已经到了。” 第一百零三章 绊脚石 “轰隆隆——” 雷雨大作,将一众人等震得人心惶惶,尤其是在白昼一样的闪电劈开天幕的瞬间,他们在裂谷的泥潭中看到了一双双森森的眼睛,密密麻麻,几乎布满了整个峡谷,那些冰冷的眼珠子正一边反射着闪电的光芒,一边瞅着断崖上的这群人。 “啊——”原本想要第一个淌水而过的人被生生吓退,双腿拱成一个圈在原地打颤。“这……这……下面有东西……”他哆哆嗦嗦伸出手指了指裂谷下方,“全……全都是……鼍……鼍鼍……” “没出息的东西!瞧你吓得那样!咄!”亦有人不信邪,往泥塘前移了移,若没有闪电,裂谷下方不过是一片乌压压的泥塘罢了,暴雨如注,倘若现在不行动,等山洪来了,便再没有机会了。 “危险。”初五拦住了去路,“现在,我们只需将毒物丢进泥塘之中……”他瞄了一眼天边越来越浓厚的云翳又说:“然后去下游等待被冲下去的鼍兽尸体便可……”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 “听起来不错……” “是啊,以逸待劳,还不需要我们亲自动手!” 大家的夸赞传到了胡为荣耳朵里,他脸上有些难看,心下这上古凶兽难道这么好对付?还是说这个小子在欺骗他们? “喂!”胡为荣按住了少年人的肩,“倘若它们识出了肉块中的毒,不吃的话,我们是不是就白忙活了?” “……” “是啊!这鼍兽好歹也是上古神兽,假使他们不吃,我们不就白跑一趟了?”有人起哄。 “老胡的担忧不无道理啊!” “初五小兄弟你如何保证这群鼍兽会吃毒肉啊?” 少年人攒眉,“我无法保证。” 此话一出,众人皆唏嘘,曾一度附和这是个好办法的人也瞬时倒戈,裘三乌在人群之后差点哭出来,这群人脑袋也忒笨了吧!这还未尝试过便开始质疑到头来什么都不会得到…… “但这是最安全的方法,请大家相信我!”初五紧攥双拳,心中对红坟的担忧正在惊声尖叫,然他现在只能选择冷静。 “大家伙,咱们先把毒物都扔下去吧!”胡为荣冷哼一声放开了初五,命令众人将毒物都投进了泥塘之中,遂又说:“咱们就在这里等他们吃下去!” “如此大雨,势必会有山洪,留在这里不安全,况且我们的毒物有限,有些鼍兽或许并未进食,倘若没有山洪的筛滤,很有可能会被活下来的鼍兽攻击!”初五竭力劝道。 “活下来的鼍兽会本能的躲避山洪,死去的尸体却能跟着山洪一起被冲去下游!你们到底懂不懂,这才是万无一失的捕猎方法!”裘三乌激动地哽噎了起来。 就在众人迟疑的时候,对面的树林里蹿出了一群人。 只听他们为首之人喊道:“快!他们已将毒物投入了鼍兽池,现在是捕捉鼍兽的最佳时机!兄弟们,给我上!” 声落之后,对面的绿林人士像下饺子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跳进了泥潭之中。 初五见此,瞳仁一瞬间凝固,他惊恐地大喊:“不要跳——!快停下——!” “不好!有人来抢我们的战果!”胡为荣的刀疤脸阴鸷非常,啐了一口痰,心下果真有人觊觎他们懂得动作,暗暗骂了句娘,遂勒令众人:“他奶奶的!现在不下去难不成等山洪来了一起吃火锅吗!?兄弟们,咱们不能让这群混蛋抢了我们的成果!” 众人愤怒的情绪被胡为荣轻易地调动了起来,一个个丧失了理智般地往裂谷下跳。 “停下——!不要跳——!”少年人上前拉扯众人,却只能颓然撕下他们衣服的衣角,他被大雨呛得连连咳嗽,“求你们——!信我一回……” 少年的劝阻在下一次闪电划亮天际之得到了成果。 “啊——!” “救命啊——唔!” “救救我——!” “拉我上——!啊——!” 裂谷之中传可怖的呼救声,一个个撕心裂肺,声嘶力竭,随后闪电白昼一般亮起,还停留在断崖上的人借着森白的光芒,看到了地狱——泥泞之中无数的庞然大物相互交叠,旋转,扭曲,血盆大口将人四分五裂,有的人呼救声还在口中,下一瞬便已被撕成了五六瓣。 残肢,断头,碎肉,白骨。 血腥味混着浓臭的潮湿袭击在场的每一个,有些人被吓得大小便失禁,有的则趴在一旁剧烈呕吐了起来。 少年人颓然地跪趴在断崖前痛苦啜泣。 熟悉的无力感海啸一样吞噬着他那颗无措的心海,他紧紧攥着草皮,“原来不论我怎么努力……到最后依旧谁都救不了……”就像当初在葛枣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村民们一个个在他眼前死去,而他除了哭泣,什么都办不到,此时此刻,他依旧也只能这般看着,人命薄如纸片,瞬时消逝。 天空厚重的云翳将仅有的光明遮盖,倏忽一道圆柱似的闪电直插天地,将众人四周照得敞亮,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覆上了一层白雪,连同泥潭深处的血色也被洗涤,少年人右眼猛地跳了几下,遂一股尖锐的疼痛席卷而来,由右眼瞳仁开始向外扩散,最后连同着整个右半边脸都似是要被疼化了。 “唔!”初五紧紧捂住右眼,他知道,点睛消失了,黑宝石一样的瞳仁宛若印上了闪电的颜色,几乎与眼白融为一体。 右眼的所看到的世界,到处弥漫着湛蓝的光团,这些光团大部分盘桓在裂谷泥潭之中,也有的冉冉升空,突然,眼前飘来依稀可辨的猩红芥粒,少年清楚的知道这不是鲜血。 “初五兄弟!你怎么样!有没有事!?”裘三乌爬到了少年身边,扶起了他。 “我……没事……”少年捂着右眼喘着粗气。 “你的眼睛怎么了?”刚刚明明不是还好好的吗?中年人纳闷半许。 又是一道闪电劈开众人头顶,尚未在这场炼狱之中醒悟的人们听到紧随而后的闷雷声,或尖叫,或癫狂,或傻笑,各有不同的反应。 “我……”少年不知如何回答,转睛的瞬间,透过指缝,他看到了闪电下,树林黑白阴影相间,而其中不知何时伫立了一盏身影。 身影缓缓向胡为荣等人走来,过腰的长大因雨水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不同于男子的玲珑身形,双鬓沾染了树木的碎屑,面上苍白如雪,她的瞳仁与眼白囫囵成血色的浓翳,诡异得令人心惊,乌黑的指甲长而尖,随着木讷的步伐跟着手臂一起晃动,远观活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红坟!?”少年愕然。 “啥啥啥?红坟,哪里来的红坟?她不是被咱们骗在林中搭帐篷呢吗?”裘三乌顺着少年的方向朝树林看去,鬼影都没看到一个,他正困惑着,少年的视线突然转向了自己的身后,中年人脊背一凉,怀疑自己的脑后门会就此结冰,遂听阴冷的声线荡在耳边: “为什么骗我……” “我我我没有骗你啊!我什么都没说啊!”裘三乌被吓得僵愣在原地胡言乱语起来:“不关我的事!我是受害者!我什么都不知道!” 右眼的疼痛愈加剧,少年捂住眼睛的手几乎扣进了肉里,他颤声说:“没有为什么……” “很好。”红坟脚踹开胆小如鼠的裘三乌,一把拽起初五的衣领,血翳的视线戾气深重,她看向少年旖旎的桃花眸中,在他这双过分好看的眼睛里,飘忽着若有似无的痛苦,却被红坟当做了无关痛痒的恶嫌;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带回钟山永远封藏起来,“我是你的绊脚石,对吗?”她问。 少年脸上流转稍纵即逝的疑惑,“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呵……”红坟勾勒起冷笑,而心口却迸出无数血星子似的疼,果然,他终是瞒了她太多,“回答我的问题!”她朝他嘶吼。 “我只是……”少年攥紧拳头,胸口随着红坟的悲戚而沉痛不已,他要说出口,他要把疼惜她的话全部说出口,这样她才会好受,自己也会好受,他再也不想隐藏什么,去他娘的为她好,自己的坦诚才是对她最好的方式!“只是不想你……” “没错!他只是不想你跟他分功!你现在才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是他的绊脚石!”胡为荣插话,他舔舐了一下嘴角,指着红坟说:“你自己脑子多笨自己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几块糕点就能把你收买,你还能再蠢一点吗?” “你住口!”初五怫然大怒,转而对红坟解释:“不是这样的红坟!你不要听他胡言乱语!” 戾怨丛生的红坟后槽牙打颤,她忍住胸口的愤然,断断续续又问:“我们这一路的生死相伴,都是……假的吗?” “不是!”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血泪弥漫在红坟的眼眶里,被稀释,冲散,随后化作淡淡的殷红划过脸颊。 “你是真没脑子还是假没脑子?浑身只剩下蛮力嘛?这么简单的道理你看不出来?你呀,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是一个非常顺手又非常好利用的工具罢了!”胡为荣依旧不嫌事大地在一旁煽风点火,他心中太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吐露出来的话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有何不妥,然而在红坟耳中却囊括了她来到人世之后所经历的一切。 从钟山崖底被无忱带到人世,从将一半灵修交给无忱开始,自己似乎于旁人来说就是一种工具,恼羞成怒的红坟瞬移到了胡为荣跟前,狠狠掐住了他的喉咙:“你……闭嘴。”她低沉着嗓音警告道。 “咳……被说痛了?”胡为荣的刀疤在闪电之中忽隐忽现。 就在这一刻,裂谷谷底的骇人场景透过白昼一样的光亮映入了红坟的余光里,那一张张挂着残肉血肠的大口正朝着她所在的断崖翘首以盼着。 “鼍……鼍……”对鼍兽有着深刻恐惧的红坟骤然凝滞在原地,惊恐万状的她忘了自己还掐着一个人的脖颈。 ‘好机会!’胡为荣眼中闪过诡谲的光线,往后一缩,顺势一个纵身跳到了红坟身后,万怨之祖像是石化了一样维持原本的动作不敢有任何动弹,忽感身后一掌推力,身子倏忽超前趔趄而去。 “多你一个不多!安心做鼍兽口粮去吧!哈哈哈!” 在胡为荣的笑声中,红坟向裂谷中跌去。 “红坟——!”初五踱步上前一把拽住了红坟,手臂卡在崖壁的断石上,刹那间内臂一片殷红。 雨水将周遭的一切变得湿滑,也包括少年紧紧拽着红坟的手,“红坟,坚持住!把另一只手……给我……”少年咬着牙递上自己的另一只手,却怎么都无法握住红坟茫然悬在半空的手。 “为什么……”她问:“我不是你的绊脚石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少年见她脸上全无求生之志,吼道:“你听清楚!我从来没把你当做绊脚石!一刻都没有过!” 红坟嘴角勾勒出一抹苍白的笑。 “快把另一只手给我!红坟,听话!”快要拉不住她了! 瞳仁在血翳中浮现,红坟恢复了理智,她垂下眼帘,从怀中掏出一枚嫩翠的珠花来,珠花四周被烧焦,失去了原有的艳嫩模样,却依稀能分辨出那曾是宸儿佩戴过的,红坟将珠花递向少年,莞尔:“瞧你,多不细心,重要的东西我帮你捡到了……” 少年并未去接她手中的珠花,而是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别说话了!我拉你上来!” 一旁的胡为荣不甘愿只看戏,一脚踩在少年单薄的手臂上,断壁上的尖锐石刃扎入肉中,疼得初五惨叫一声,他并未下意识的松开手,而是硬生生忍着剧痛往回拉拽红坟,冷汗与冰冷的雨水融合在一起。 一下,两下,直到鲜血淋漓。 “住手胡为荣!”裘三乌战战兢兢制止道。 “怎么?你想跟他们一起下去?”胡为荣嗤哼,睥睨裘三乌那可怜兮兮却偏要逞强的滑稽模样。 “我……你……反正你给我住……住手!“裘三乌哆哆嗦嗦拿起身边的一小块石头威胁道:”把你的脚挪开!不准再踩初五小兄弟!“ 第一百零四章 刀刃 “我……”裘三乌脸色煞白,支支吾吾个半天,最后咬紧牙关:“我跟你拼了!” 说罢,便冲了上来。 没想到这个中年人平时看起来畏畏缩缩,真动起手来还是有那么几分力的,二人缠斗,胡为荣无暇顾及悬崖上的红坟与初五。 借着闪电,裂谷下方一张张血淋淋的嘴正如深渊般凝望着欲掉不掉的人,它们也不急,就这样齐齐朝天撅,形成了极度诡异的画面。 “红坟!不要看下面!”初五感受到红坟目光下移时的颤抖。 万怨之祖脑袋一片空白,她茫然地抬首,视线掠过少年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臂膀的手正崩成一张弓弦,“放手吧……”她颤栗道。 “说什么胡话!”少年几乎咬碎了自己的牙,恨不得与她交换位置代她忍受恐惧,哪怕掉下去的人是自己。 在红坟的印象里,初五是个温吞的人,连吼人都不会,平时惯了和煦说话,哪怕是生气也只是沉降音调,然这样突兀的嘶吼不到两下便咳嗽连连;万怨之祖扭动自己的手腕,借着雨水润滑,很快便往下掉了一大截。 “你干什么!?”少年人紧攥红坟,几乎钳进她的肉里:“用血祭!红坟!快用血祭!”开始病急乱投医。 万怨之祖摇了摇头,“倘若我陷入恐惧,召出来的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鼍兽……初五,我好怕……”吸了吸鼻子,控制不住眼角殷红的血泪,她再一次扭动手腕,‘因为对人世有了留恋,我居然有一天会害怕轮回门……然而……我更怕的是……’深深凝望少年惊慌的面孔,她给了他一个笑容。 缠斗中的裘三乌眼看着红坟与初五紧握的手倏忽松了开,闪电袭来的白昼之光中,她正迅速下坠,而裂谷下面仰张着密密麻麻的巨口。 “红坟——!”少年撕心裂肺地呼喊,下一瞬,他猛地撑起身子,宛若涨弦的弓以脚尖蓄力,就这样跟着一起跳了下去。 “初五兄弟——!”这回轮到裘三乌嚎啕,他仓惶趴到断崖边,黑咕隆咚的下面除了自己的回声什么都听不到。 急速下坠,耳边呼啸着狂风骤雨,万怨之祖的脑海冒出许许多多撕裂的画面来,陌生,却熟稔。 她记得那时候的人们将她当做祭品推向深渊,那时的残阳是血色的,她记得鼍兽撕咬身体时的剧痛,记得四分五裂的自己化作肉块进入了鼍兽的食道,她还记得……谁的怀抱替她荡开了所有的恐惧,耳边的惊声尖叫骤然只剩安静的呼吸…… 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少年萤萤泛光的琉璃色右瞳。 “你!?”红坟的话扼在喉咙里。 “别怕。”少年莞尔,他温纯的声线将一切恐惧抚平。 困惑与怫然融成一体,却怎么都涌不出口,红坟失笑:“傻子。” 少年亦跟着笑了起来,“我们扯平了。”想起那日悬崖的壁台上,怀中的她将同生共死当做如此理所当然的行为,而他又怎能不报此恩,又怎舍得她一个人走向黄泉。 原来他已情根深重如此,早将她视作生命。 红坟手心蚀骨的痛袭来,她看着天空重新聚集起雷暴,忽然释然地闭起眼睛来,‘这下惨了,我又招来焚灵序规了……’倒是不知他们两个,先葬身鼍兽之口呢?还是天劫呢?讽刺的是,我们二人的劫难竟是在同一天。 断崖上幸存下来的数人看向天空中的风起云涌,竟似摇摇欲坠般呈塌陷之兆,许是作为万物之灵的第六感,裘三乌下意识喊道:“快离开这里!快!快!”众人也有所反应,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断崖,胡为荣看着裂谷底,欲走不走地愤然啐了口痰,“妈的!” “老胡!这里危险!”有人边跑边喊:“快点离开这里!” “到手的官职就这么没了!”紧握双拳“咯咯”响,诸多不甘还是败给了天空之中愈加浓厚的漩涡,胡为荣拔腿就跑。 “咔嚓——” 夺目的白昼照亮了整个京城。 正在卸行礼的刘壮壮被突如其来的闪电巨响吓了一大跳,手中的箱子快准狠地砸在了钱币脚面上,后者扬拳之际,他赶忙道:“别别别,这都到京城了,还不赶紧收收你那山匪心性!” “你就是欠打!还不赶紧把箱子从老子脚上挪开!”钱币悻悻放下拳头。 “行行行,祖宗!”刘壮壮翻了翻白眼,边搬箱子边困惑:“这京城还真是不同凡响,连闪电都比咱们平时见到的更凶残,你说这要是走在平地上咱们会不会被劈死?” “我们会不会被劈死不知道,不过我感觉壮壮哥你一定会被劈死,哈哈哈!”杨小海帮灵鹊拿细软,乐呵地参加进二人的拌嘴中。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我娘可是找过算命先生给我算过命的!算命先生说我长命百岁一百八!”刘壮壮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我看你是老王八!”钱币无情地戳破他。 此话逗笑了一直阴郁着脸的棠逸,而笑点一直很低的灵鹊却未曾被影响分毫,下车后的灵鹊一只翘首望着电闪雷鸣的天际,深深蹙眉几似沟壑。 “灵鹊姑娘,你怎么了?”杨小海首先发现了灵鹊的不寻常。 “哎呦你个笨蛋!”刘壮壮一把拍在杨小海脑后,“什么灵鹊姑娘!要叫府尹夫人!你个没眼力界儿的家伙!”说罢,刘壮壮换了个恭恭敬敬的口吻说:“夫人?您这是想念南大人了?这才刚分别没多久啊……” “按照国体礼仪,外遣臣子归来的第一要务是回禀圣殿,南大人这是给皇上复命去了,灵鹊姑……呃……夫人大可不必担忧……”杨小海解释道。 女子双手紧攥着胸口的衣领,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像堵了一块……石头……脑子里……却是空荡荡的……” 见状,几人都没了法子,这玄乎其乎的形容他们听也听不懂,只能你瞅瞅我,我瞄瞄你。 听到这声仿若天柱断折的巨响时,高高在上的帝王与圣殿之下复命的高官都不禁为之一动,两殿雁鱼灯不住摇曳,二人身影阴晴圆缺。 “已经是第二次了。”帝王揉了揉颞颥,方向来自南山狩猎场。 南祀如作揖道:“敢问皇上,此次考核是否依旧以鼍兽数量取胜?” “这回听了你的劝,平安度过七天就行,鼍兽只是另外免试第三考的捷径罢了。”这个南祀如,总要找机会过问一下绿林招安之事。 “……”南祀如知道自己应该适可而止,选择不去置喙,心下却是连连冷笑:这不还是让人去捉鼍兽吗?在十足的利益面前,即便是世上最凶残的生物,人们依旧趋之若鹜不是吗? “怎么,你有异议?”君王单手撑着脑袋,斜视殿下不卑不亢之人。 “回禀皇上,没有。”回答得利落干脆。 “啧,行了行了,继续回禀罗宁城之事吧,朕给你的飞递可有帮上忙啊?”尾音的上扬正预示着帝王期盼的心理,他当然希望自己的飞递是破案的关键。 南祀如垂眸,“皇上的飞递可谓是及时雨,是解开谜团的最后一环。”说罢,他从胸口掏出飞递书信以及装着上古石碑拓帛的盒子举过头顶,然而帝王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愣了愣。 “哈哈哈,甚好甚好!”瞄了一眼南祀如呈上的木盒,帝王嗤笑一声:“怎么?还给朕带了礼物?南宣迟啊南宣迟,你可别学那些个趋炎附势之徒。”帝王摆摆手,令身旁的洛福去接南祀如的手上的物件。 “南大人,交给我吧……”洛福恭恭敬敬上前,接过书信,木盒却一直被南祀如紧紧攥在手里,二人你拉我扯半晌,洛福小声耳语:“南大人!你到底松不松手!” 青年高官突然跪了下来,吓了宦官一大跳,遂听他怯怯地说:“臣惶恐,竟一时忘了此木盒之中乃是臣买给心爱之人的玉簪……” 帝王收敛笑意,狐疑地看了一眼木盒,“哦?此番出行你竟寻到了心仪之人?这么说,你不仅仅是来复命的,亦为求一道指婚谕?” 南祀如额上划过一滴冷汗,皇上生性多疑,若是他以别的什么借口将掏出来的木盒再收回去,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但倘若让他自己怀疑掏出木盒的目的是为了求一道婚,在皇帝眼中,南祀如则成了个自作聪明之人,这样一箭双雕的主意确实是南祀如急中生智的结果然而……皇上对待此盒的态度只说明了一件事——石碑拓本并不是皇帝飞递给他的,那么有关于上古巫祭一族之事,便是另有其人在幕后操纵,到底是谁呢?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南祀如匍匐在地。 静谧的大殿,外头风雨大作,圣殿高坐的帝王倏忽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宣迟啊宣迟,往年多少王孙贵族想要攀你这根‘高枝’无不铩羽而归,多少郡主小姐背地里骂你是个才学渊博的痴人学究子,说你不懂风月不懂人情,朕这待业媒人可是替你挡了不知多少的参本……你呀你,原来还有开窍的一天!” ‘其实这是变着法的先骂我一顿呗?’京兆府尹一脸黑线,“臣,多谢皇上的体谅。” “好了好了,赶紧把你那盒子收起来吧,可别给隔墙眼看了去,又造谣你是个龙阳癖!”皇帝似乎特别爱打击南祀如,只要一逮到嘲笑他的机会,总会有意无意逗愣几句。 还能怎么办呢?毕竟是顶头老大,这辩驳不能辩,这解释懒得释,索性只能随他叨叨,“臣实在惶恐。” “行了,起来吧。”帝王打了个瞌睡,想来已经连续批阅奏折好几日,今日风雨大作似乎很适合睡上一场好觉。 “还请皇上保重龙体,早些歇息,臣这就告退。”南祀如恭恭敬敬起身告退,转身之际,睡眼惺忪的皇帝叫住了他,说: “想个法子,将此事的脏水泼到黎王身上。” 用最慵懒的口吻说最阴毒的事,一贯是这位高坐皇权之人的拿手好戏。 殿外电闪雷鸣,投射进殿内的光反射着圣殿上下二人的影子,忽闪忽闪的,有些不真实。 南祀如的丹凤眸渐稀拢成一道凌冽的沟壑,他回过头,重重作揖:“臣……能力所限,恐不能令皇上满意。” “呵……”风云变幻不止是殿外,还有殿内的圣人,他冷腔:“两年了,你依旧不愿做朕的刀。”口吻中半分愠,半分咄。 “臣一直是皇上的刀刃。”南祀如虔诚鞠躬。 “说的没错,你确实是皇帝的刀刃。”圣殿上的人懒懒散散地撑着脑袋冷笑着说:“但却不是楚辰潇的。” “……”青年人觉得自己的双手双脚有些冰僵,不知是阴雨天气温低,还是圣殿上的人阴冷的视线所导致的,“臣只是一介府尹,恐非皇权的加持早就身首异处了,臣所报乃为皇权,宣迟本身是个无用的书生,若非皇权,也只能在暗无天日的书海中沉沦,所谓皇权,并非身为天子,而是百姓所敬之天子,宣迟此一生都将为此殚精竭虑,肝脑涂地。” “哼,你总有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每一次都用大义凛然的话让朕放过你……”稍纵即逝的隐痛从帝王的眼神中流转,很快被阴鸷的光芒所淹没,“当初你借由此案逃离朕,怎么不在罗宁城多待几个月?” 听到皇帝此话,南祀如放下了心,现下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执拗地介意起某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来,“臣乃京兆府尹。”重重突出“京兆”二字。 “罢了罢了,赶紧滚!”皇帝一时间不知该揉颞颥还是拧睛明,趁着自己没发怒,赶紧打发此人滚蛋,论这满朝官员谁能撩拨起他的龙怒,大抵也就只有南祀如一人了。 滂沱大雨在一阵又一阵的狂风下席卷而来,走出殿门的南祀如只是稍站在屋檐之下便已半身湿透,他皱着眉拎了拎扒拉在身上的袍子,无奈地叹出声来。 “吱呀——”殿门大门倏忽被打开,洛福蹑手蹑脚从里头走了出来。 “南大人留步!”宦人胳肢窝里夹着一把纸伞。 南祀如稍稍作揖,“不知洛公公还有何事吩咐?” “这不,皇上他……虽然生气于你,但这天确实不大好,所以……呃……”洛福只觉得委屈,这伞是皇上让送的,还命令他不准说出来,当个大内总管可真难呀…… “是皇上意思?”南祀如挑眉。 “哦不不不,是洛福见南大人并未带伞,所以就……”宦人擦了一把汗。 青年人嘴角挽过笑意,自顾自抽出宦人胳肢窝下的伞,撑了起来,临走之际,狡黠道:“多谢皇上!” 洛福瞅着京兆府尹的背影大喊道:“要说几遍呐?不是皇上送的!是我!是我!” 第一百零五章 关押地牢 “殿下,宸儿姑娘求见。” “咳咳……快,请她进来,咳咳……” 病榻上的人虚喘着坐起身来,尤是京城近日风雨大作,使得他的咳喘症又一次严重了起来。 浓郁的草药味加之高温,腾绕的烟雾辗转在胡宸儿眼前,刚进寝殿一小会儿,她便已满头大汗,饶过缕缕烟雾,只见那男子端坐在案前,长发倾泻在狐裘之上,手握暖炉,过分白皙的脸上挂着一抹浅笑,一如往常。 阐明来意后,宸儿静静等待黎王的回音,过了许久,只听一连串急促的咳喘袭来,因是打发了下人,那窝在凭几上的人儿喘咳有些吃力,宸儿自作主张上前帮他拍了拍后背,二人四目相对,七分闪躲,三分流连。 “宸儿姑娘想走,本王不拦着,只是近日京城暴雨肆虐,现下出府恐多不便,等雨云散了去,本王……亲自送宸儿姑娘出城。”敦淳的声线如细雨,如烟渺。 细听外边如注的雨声,宸儿为难地点了点头,正当她打算离开时,闪电交加,雷声轰动,来自本能的恐惧使得小姑娘浑身一哆嗦,脚下没注意,顺势跌在了软绵绵的榻上,上好的绸料给人以云端似的舒软感一时令她有些恍惚,再次抬眸之际,恰碰上黎王如深海一样的眸子。 “别怕,只是惊雷,本王在。”黎王握住宸儿胆颤的肩,柔声宽慰道。 宸儿垂眸,倏忽想起来小时候打雷下雨,自己都是躲在初五哥哥的怀里,初五哥哥也是这般温柔地安慰她,那时候的她无比心安,只觉的天地之大也不及少年的胸膛宽阔。 “谢谢你。”自从进入黎王府,宸儿便一直寡言少语,即便是平日里黎王去看她也总是爱答不理,她对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谢谢,如今也是这单薄的三个字。 黎王有些迟疑地笑了笑,然在宸儿眼中总有点若有似无的苦味,许是这一屋子的草药导致的。 “本王……不想听……你的道谢。”孱弱的男人撇过头去。 因常年生病,男人的侧面轮廓雕刻般棱角分明,白皙的几尽透明的肌肤下,几乎能望见脖子上血管的流动,他好像有些生气了,但这气生得也太……不动声色了吧?不不不,与其说是不动声色,倒不如说他是不会生气,这种明明心口正难受着,却总要自己藏着掖着,以至于在表达自己的不开心这种事上,总显得笨手笨脚。 这一点,似极了初五哥哥。 “那便不道谢了。”宸儿起身,慢慢挪到黎王的跟前,这家伙的视线像是故意似的,怎么都不肯落在自己身上,于是乎宸儿掰正了他的脸强迫他面朝自己。 “你!?”因从小到大从未有人这般放肆,黎王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宸儿对王爷的感激,从来都是发自内心的,若没有王爷,宸儿或许早就死在那座山上了。”那惨烈的画面,只要一想起来,身体就会止不住地颤抖。“王爷对宸儿的好,宸儿会永远记在心上。” “不需要你时刻记着,只要你能够好好的活下去,本王便放心了。”黎王莞尔一笑,单薄双颊在宸儿的挤弄下拥在一块儿,颇有点婴儿似的可爱,尤是他一本正经用这样的表情说话,当下便逗得宸儿“咯咯”大笑了起来。 “本王早就说过,你该多笑笑,你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她一笑,周边就好像开满了鲜花似的,修眉联娟,明眸皓齿,连同旁人也都会被她的笑容所感染。 从黎王卧房回后院的路上,一名不太面善的丫鬟拦住了宸儿的去路。 “请姑娘跟我走一趟。”虽是丫鬟的打扮,口吻间却全然没有丫鬟的卑躬。 宸儿本想拒绝,哪知道这名丫鬟的身后还跟着数名家丁。 一直都知道黎王府园林众多,几乎是排排道道皆可迷路,然而却从来没发现主园旁边竟别有洞天,在这群家丁的押送下,宸儿被带到一处雕栏玉砌的轩馆前。 “还不跪下!”丫鬟按住宸儿的肩,强制她对着紧闭的大门下跪,随后见丫鬟朝大门作揖:“太妃娘娘,人已经带到了。” “都下去吧。”半晌,从中传来一语倦怠的命令。 “是,奴婢告退!”丫鬟摆摆手,打着伞的家丁们匆匆退下。 大雨沿着屋檐形成了水帘,少女刚好就跪拜在雨帘之下,被抽去了伞,雨水如灌注而来,不一会儿就将她冲了个透心凉。 这个声音她知道,便是那日赠她一句“真脏”的太妃,黎王的生母。 天边雷电交加,轰鸣声滚滚而来,宸儿环抱着自己在雨中哆嗦,她觉得现下的状况有些莫名其妙,她凭什么下跪在此?她又凭什么非得淋雨?想及此处,她站了起来,谁料想她刚站起来,轩馆的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从中冲出来一名打着伞的老妇,她二话不多来到宸儿跟前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好大的胆子!没有太妃娘娘之命竟然敢自己站起来?”老妇人眉飞色舞,几乎每说一个字就能换一种表情,然而统一的名称叫做仗势欺人。 宸儿覆住火辣辣的左脸,冰凉的雨水冲刷在身上,反而更加映衬了左脸的滚烫,她后槽牙“咯咯”作响,狠狠地凝视这张布满了皱纹的老脸。 “小丫头还敢瞪人!”老妇人抬手又是一巴掌,这回却被宸儿掣肘于半空,只听她腥红着眸子道:“我爹娘生我下来不是为了挨你巴掌的!你再动我一下试试!”‘初五哥哥……初五哥哥……宸儿的脸好痛……宸儿好怕……’这两句话几乎耗尽了宸儿所有的勇气,她愤懑的情绪与胆怯相互交融在一起,倘若老妇人继续为难她,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勇气抵抗。 老妇人身后传来雍容华贵的声线,好似镶了金似的在半空中荡来荡去,回响着金属的质感,最后荡到宸儿耳朵里全然是诛心阴毒之言:“听两个月前负责给你看病的太医说,你早已不是完璧之身,一个残花败柳成日在黎王府中享尽荣华想来也真是讽刺的很呐……” 残花败柳……残花败柳……真脏…… 宸儿听到自己脑袋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手指甲不觉间刺进了掌心之中,“我早已向黎王请辞……”一字一顿咬着牙说道。 “你的命是我儿救回来的,说走就走,岂非太容易?”太妃剥了一瓣橘子送入口中,阴鸷的视线穿透轩馆厅堂直勾勾看向浑身湿透的女孩儿。“来人呐,给我把她的手脚铐起来。”一声令下,七八个家丁从旁厅冲了出来,左右架住宸儿挣扎的手脚。 “你们想干什么——!放开我——!”宸儿声嘶力竭地呐喊,说到底是一个姑娘家,怎么敌得过五六个壮汉,不肖一会儿便没了气力,她被拖到了轩馆里,镣铐声叮呤咣啷作响,她匍匐在地,虚弱地看着正厅里富丽堂皇的一切。 太妃在下人们的搀扶下慵懒的起身,莲步一步一婀娜地来到宸儿身边,用脚踹了踹她,“你们使了多大的劲?怎么突然没气了?”看着少女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太妃脸上挂起愠怒。 “回太妃娘娘,小的们没怎么用力啊……”家丁们面面相觑。 就在众人放松警惕之时,宸儿突然紧紧抱住了太妃的脚,“放我走——!” 在场的人无不被吓得大喊救驾,连同着太妃脸色也被吓得煞白,一名家丁眼疾手快,一掌劈在了宸儿的脑后,少女如是断了线的木偶,应声瘫软在地,众人这才虚惊一场,太妃恶嫌地抽出自己的脚,狠狠踹了两下没声的宸儿,细嫩的手虚恍地拍拍胸:“可真是吓坏本宫了!赶紧把她给本宫拖下去!关起来!没本宫的命令谁也不准给她吃食!” “是!” 家丁们将少女拖了下去,正当太妃准备回榻小憩时,外头响起了禀报声: “禀告太妃娘娘,黎王求见!” 雍容的妇人眸中褪去凌冽转而似水柔情,只听她无奈一叹:“本宫这个儿子啊……赶紧让他进来!这大雨天的,近日又犯喘咳之症,我看他就是作出来的毛病!” 黎王身着雪白的狐裘,长发在火急火燎的中被雨水打湿,他清隽病态的面容上挂满了担忧,“母妃……”一向温润有礼的人儿全然忘了礼数,一上来就质问道:“母妃可曾见过宸儿姑娘?” 太妃眯了眯眼睛,“我儿,身体还未好转便来母亲院中,竟是为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还请母妃如实回答沭儿!”若不是岁安来报宸儿姑娘一直没有回到后院,且整个黎王府都找遍了寻不得她一丁点踪迹,黎王也不会失了礼数跑来母亲所居之地打听宸儿的下落。 妇人有些伤情,却很快隐藏了下去,遂听她清了清嗓子:“不曾见过。” “咳……咳咳咳……” “殿下!”岁安赶忙递上绢巾,几缕血痰沾染,在场众人触目惊心。 “沭儿!?”太妃疼惜地扶住身形不稳的黎王。 “我希望……母妃……没有骗我……”男人重重咳嗽两声,他环视轩馆堂前的积水,又瞅了一眼地上直通侧厅的拖沓水痕,最后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来人啊!快把黎王送回寝殿!快——!”见自己儿子晕了过去,太妃焦急地喊来家丁,“你们要是敢让黎王淋半滴雨,全都不要活了!”妇人哽噎着命令道。 “滴答——滴答——” 本就是阴郁的天气,地牢里更是不见天日,烛台上只剩下微弱的火苗还在垂死挣扎,水滴的声音被放大无数倍,在耳边富有规律的演奏着,寒冷的地窖里没有风,没有雨,有的是瘆人的湿度和蛇虫鼠蚁的窃窃私语。 宸儿环抱着自己坐在发霉的草铺上,她将脑袋埋在双臂之前,仅靠着那一丁点温度瑟瑟发抖,这是第几天了?又或者一天都没过去……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死了一样,如若不然便一定是埋在了某处无人知晓的地方,由着她自生自灭。 “来人……求求你们……来人啊……救命啊……”喉咙哑了,力气用完了,依旧没有人应,天地之间仿若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突然回想起那日崖底的绝望,宸儿猛地一颤,双手几乎扣进了双臂的肉里,“初五哥哥……呜呜……你到底在哪里啊……你为什么不来找宸儿……呜……你为什么要丢下宸儿一个人……初五哥哥……宸儿好想你……” 如果当初没有闹着红坟来京城涨见识就好了,还在胡宅里,开开心心的,打打闹闹的,没有任何的烦恼,少年人温柔的脸颊映衬着阳光,比得过天底下最绚烂的风景,这一路上,什么都变了,不管是初五哥哥看红坟的眼神,还是两个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情愫,都将她一个人推攘在外……不,远在轶城的时候初五哥哥就变了……他看红坟的时候,眼中总是充斥着复杂的情绪。 红墓诔的娇憨表情在脑海里回荡,宸儿紧攥着双拳,“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门锁的声音响了起来,幽暗的烛光倏忽摇曳。 宸儿满眼含泪,踉踉跄跄起身握住铁栏,“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呦呦呦,还有劲叫唤呐?”来人是个胡子拉碴的家丁,下巴分三层,烛光将他的脸分成阴阳两面,一面虚佞,一面贪婪,说罢,他解开了牢门的铁锁。 少女以为此人是来放她出去的,赶忙道了句感谢欲推门而出,哪里知道家丁死死握住牢门,边舔着嘴边笑得猥琐:“小姑娘,求人办事是需要代价的。” 欣喜的表情凝滞在宸儿的脸上,她警觉地抱住自己:“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还用问吗?”家丁边说边解自己的衣服扣子。 宸儿瞪大眸子,不予置信地往后退了又退,“你别过来——!我可是杀过人的!” “呦呵,小姑娘挺横啊……”家丁的黄牙在黑暗中极为阴森。 少女退无可退,无助地抵在墙上时胡摸到一处松垮的铆钉,她二话不说利索地拔出了铆钉,就在家丁靠近她的一瞬间扬手一挥,尖锐之物摩擦在肉皮上的声音响起,黑暗中的男人抱着眼睛痛苦地叫喊起来:“啊——!我的眼睛——!” 第一百零六章 金色灵识 嗜血的快感如同一筒爆竹炸响在心中,有一丝惊恐,却异常的令人兴奋;宸儿迅速打开牢门向外奔去,就在她快到出口的的时候,迎头撞到了墙似的物体。捂着脑袋向后跄了几步,她万般笃定,前方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出口,然而伸出手却抵在了一面冷冰冰的无形之墙上。 “这是……什么东西……” “别跑——!妈的!小丫头片子我杀了你!”身后,是跌跌撞撞却异常凶狠的威胁。 宸儿紧握手中的铆钉,脑海中默默上演无数种将男人杀死的办法。 男人捂着眼睛冲向出口处,然而他的步调却越来越笨重,最后竟过江泥人似的跪倒在了女孩儿跟前,身体抽搐了两下,口吐污血身亡。 宸儿大惊失色,紧紧扣住自己的嘴,她勒令自己安静下来,思考怎样才能离开这里,正当她四处打量有没有机关的时候,出口处光影交错,而后她听到了几声清脆的鼓掌回荡在这狭窄的地牢中。 “不错,资质真不错。”女人背着光,宸儿看不清她的神情。 “太妃娘娘,这野丫头灵识坚韧,是个不错的胚子。”老妇人一边盯着洞里的宸儿,一边“咯咯”发笑。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快放我出去!”宸儿见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朝她冷笑着,身上浮起了一层汗毛,“别以为你们用结界就能困住我!” “呦,这野丫头懂得还真不少。”满脸皱巴巴的老妇人嘴角咧开森森笑:“怎么,你以前接触过这些东西?” 宸儿愣了愣,遂破口而出:“不光接触过,我还知道怨的存在!我劝你们赶紧放了我,要不然等红坟来了,定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为什么这种时候会想到红坟……这一点连女孩儿自己都不清楚。 这丫头怎么看怎么像狐假虎威,可这虎威又是谁呢?众人闻言大笑不止,然而太妃却突然敛收了笑容,目光里裹着点点警惕,她问:“红墓诔?” 没想到真能唬住人,宸儿趁热打铁:“对!没错!她的术法可厉害了!” 太妃脸上倏忽泛起不屑,睥睨结界之中的女孩儿,道:“她来过。” “什么!?”宸儿抵着透明墙,不予置信。 雍容的女人理了理自己的发髻,叹了口气:“可惜,没停留多久便走了……本宫记得当时有个坡脚的少年跟着她……他们可是一路找到了你的住所呢……” ‘什么?他们来过?太好了……初五哥哥没有放弃宸儿……’“什么时候!?”宸儿激动地问。 太妃只笑笑不说话,那双清冽的眸子中里缀满了讳莫的情绪。 “快告诉我!”宸儿红着眼睛嘶吼。 “也就这两个月吧……本宫可记不大清了……”女人纤细的食指点了点下颏,装模作样努了努嘴。 闻言,宸儿的瞳孔瞬时收缩。 “他们只是看了你一眼就走了喔……”太妃继续蹂躏着女孩儿的内心:“我记得是那个少年提议离开的。” ‘初五哥哥来找过宸儿……”那一天他们是不是就躲在某个假山的后头望着自己?会不会某个婆娑的树影下曾有过他们停留的痕迹?她原来曾和她的初五哥哥那般靠近……‘可是初五哥哥你为什么要放弃宸儿?你知不知道宸儿每天都在想你……想你有没有吃饱饭,有没有受过冻,想你是否也在月圆之日思念过宸儿……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为什么……要丢下我!’女孩儿沿着透明墙颓然蹲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她双手奋力捶打结界:“你骗我!你说的都是假的!初五哥哥不可能丢下我的!他答应过我!要一辈子照顾我的!” 太妃挑了挑眉,嘴角掀开残忍的弧度:“看来你的初五哥哥,已经和你口中的红坟……双宿双栖了呢……”说罢,太妃踏着婀娜的步调消失在了地牢的出口。 女子的这句话弥留在空中许久,最后形成一把钝刀在胡宸儿的心口来回磨着,宸儿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化作了血水浓浆,胸口空空荡荡,只剩下肆虐的骤雨狂风。 “娘娘……这个红坟到底是何许人也?”回去的路上,老妇人一边替雍容的女人打着伞,一边小声询问。 “世有怨祖,其名墓诔,她是这天地之间唯一修得不败肉身的怨。”太妃一改慵懒的腔调,连同着走路的姿势也变得凝重起来。 “这种上古传说之物,怎会来到人世?”老妇人心头是一百个疑惑。 “定是有人用了某种特殊的方式将她召唤了出来,那个跛少年非常可疑……”太妃摩挲手指,也陷入了思虑。 “娘娘是如何认出她乃是怨祖的?” “我族与万怨之祖世世代代为敌,所流传的圣物也多是为了抵御她,当日她来我黎王府,被结界所伤之时肆虐的血红色怨梓……错不了……这世上只有她一人修到了血戾之境,以浊媲圣……”太妃不禁打了个寒颤,说到底,这个万怨之祖她是怕的,女人定了定神,坚定道:“为了沭儿,我顾不得那么多了……” “老奴自当为娘娘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年老的妇人聊表忠心。 ※ 睁开眼,是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世界静谧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红坟有些好奇地走进这苍茫的天地间,伸出手来接过一片落雪,神奇的是落雪不会融化,不稍一时她身上便已积满了柔软的雪花,抖了抖身子,她踩着积雪,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响打破了这一方宁静,视线的前方有一潭清澈的池水,雪花还未触及池水便已消融殆尽,无形之间为池水勾勒起了拱形的轮廓,池水的中央有颗倾倒的枯树,红坟加速脚上的动作,临近一瞅,发现枯树上端坐着一影缥缈,他如瀑一样的长发浸入水底,身着云彩所织之衫,浑身金光熠熠,轻纱舞动,流苏飘冉,红坟觉得他定是这雪中仙子,要不然怎会这般缥缈圣洁?然而她越是想要看清他的脸,视线就越是模糊,只依稀辨别的出他额间长着一双瘦硬嶙峋的巨大犄角。 “是你,你又来了。” 仙子的声音如是被亘古的岁月一层层洗涤,听来凝沉厚重,令人不自觉有种匍匐跪地的冲动,红坟懵头懵脑的想要开口回应他,身后却传来百灵一样轻盈的声线: “唔……我已经很小心很小心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了……怎么又这么快被谪仙大人发现了?” 红坟同样看不清这位活蹦乱跳的小丫头是何面目,只听她银铃一样的笑声回荡在耳畔,她朝着红坟走来,二人在接触的一瞬间,小丫头化作透明的芥粒从红坟身体中穿过,随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模样朝着水池旁走去。 小丫头蹲坐在水池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水中央的仙子就这样安静地听她诉说,远观而去,一副岁月静好的既视感。 “今天部落里来了一位陌生人,她自称是来自北方部落的祭司,首领把她奉为上宾,可我就是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子邪劲……她看人总是斜视的。”小丫头模仿起话中人的表情,夸张又滑稽,而后她兴冲冲地问:“谪仙大人您说怪不怪?” 仙子不说话,红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此刻似乎是抿笑的,为什么会这么顺理成章的觉得,她也不知因何。 小丫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连红坟都听烦了,然那位水中伊人却一直维持着宠溺的微笑仔细聆听着,万怨之祖兴致寥寥地席地而坐,懒懒散散的撑着脑袋,不时打着盹儿。 “你该回去了。”半晌,水池中央的仙人发话。 红坟自觉地认为这话是对那叽叽喳喳个没完的小话痨说的,能忍到这个时候也算这位仙人厉害,然而令红坟没想到的是,当自己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天地都定格在一处画面里,那小话痨也停驻在原地保持着张嘴的动作没了声音。 雪花悬凝在半空,红坟惊愕地看向水池,竟发觉那位谪仙也同样朝她投来了视线,尽管红坟一再扭眼睛想要看清他的面容,然而眼珠子跟前就像被人抹了一把浆糊似的,怎么也没办法看清,于是她讪讪指了指自己:“您是在跟我说话么?神仙?” 前者忽地淡笑,温润的笑声令红坟如沐春风,她有些好奇地问:“您能告诉我这是哪儿么?我刚刚好像掉下悬崖来着……”想起那一张张血盆大口,万怨之祖打了个寒颤,随后一惊,恍然又问:“对了,有个和我一起掉下来的小伙子,请问您见过他吗?” 闻言,仙人抬起手,袖摆轻盈,沁香四溢,就在红坟以为他要为自己指明方向的时候,突然一股离心力袭来,一时间浑身的血液都朝着一个方向抽离,静谧的雪中世界在时空中扭曲成夸张的弓形,红坟只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快被这股力量给剥离开脑瓜子,她痛苦地呼喊,猛地一抖擞,再次睁开眼睛时,熟悉的大雨声哗哗啦啦传入耳朵里,真实的雨水打在脸上又凉又痛…… “我在……什么地方?”红坟迷迷糊糊揉了揉脑袋,环顾打量四周,这里是原始森林没错,可是四处山石树林的分布情况却很陌生,她起身,腰上一紧,低下头才发现梦中苦苦追寻的少年人正紧紧抱着自己,他脸色惨白,牙齿正不住地打颤,红坟小心翼翼将少年扶正,转睛之际在他的脑后脖颈处发现了几缕金色芥粒组成的残留灵识…… “这是……”心中难以遏制地泛起惊愕来。“金色的……灵识……”这世界上居然存在着金色灵识的人类……红坟不自主地咽了口吐沫,耐不住好奇心伸手上去摸了摸,有些温热,有些熟稔……就在红坟陶醉于人类稀有的金色灵识时,她周遭的血色怨梓正源源不断被其吸引而去,与之金色的光芒融为一体,昏睡的少年表情腾时痛苦起来,红坟猝然收回手,惊魂未定地瞅了一眼初五,“差点忘了他是人类……所以说刚刚进入的那个异世界……是初五的灵识记忆吗?先不管这个,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鼍兽去哪了?” 很显然,现在并不是思考问题的最佳时间,这样淋着雨对她来说没什么,但对于初五这样的人类来说是致命的,红坟理了理情绪,半扛半扶着初五朝林中走去,说起来只剩倒霉二字足够形容这位万怨之祖,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愣是不见一处可以躲雨的地方,最后只能把少年安顿在芭蕉树下,好在雨势逐渐变小,穹顶的云翳散了开来,红坟拧了拧湿透的衣服,眺望地平线上探出头来的微弱太阳光,心下这金乌终于肯出来见人了。 “咳咳……”少年人不自禁哆嗦了起来。 “糟了……又发烧了……”红坟用手背触了触少年的额头,宛若刚拿出烤炉的山芋般烫手,这可如何是好?手上又没有黄符,更是腾不开身出去寻草药去,自己身上也是湿漉漉的,脱了衣服抱着他还不得把他给冻僵?红坟急中生智,随便摘下一片树叶来,回想起无忱送她的符箓上丹砂笔所描绘的图案,还记得无忱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符箓是施术者手中的筷子,它可以让你更加精准利索的控制自己肆泄的灵修,同样它也只是一种承载灵修的媒介,只要方法得当,一切皆可成符成咒。 当时红坟并不懂这句话,她从来都是胡乱施法,尤是拥有强盛的修为,她并不在意每次施术时释放出多余的灵修来,后来为了控制精准,跟着无忱学习了符箓施法,然而无忱却又说真正的强大其实并不需要倚靠符箓……这弯弯绕绕的听得红坟脑袋头都大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无忱早就做到了万物皆能媒介的地步,她也该明白,只要她愿意,再难的术法也都能学会。 红坟咬破自己的食指,歉意地看了一眼少年:‘这次不是血祭,只是单纯的施咒,别担心……’记忆中的符形被描绘了出来,红坟将树叶贴在少年人的额间。 第一百零七章 鼍兽眼珠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血符在咒语下长了脚似的爬向了少年眉心,少年的气色有了好转,红坟吮了两下手指,暗叹自己的机智。 这次少年的晕厥时间异常之久,红坟守在他的身边一步都不敢离开,风来替他挡风,虫来帮他赶虫,肚子饿的咕咕直叫,随手抓来几只刺猬灰兔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咬开它们的喉咙吸食完血液之后三下两下生肉下肚,好歹是充了饥。 日升月落就这样过了两天,直到第三天凌晨天未大亮。 “初五兄弟——!红坟兄弟——你们在哪?” 裘三乌的声音飘过密林传到了红坟耳中,三人汇合。 “你们俩可真是让我好找!”裘三乌气喘吁吁地说:“这都已经第八天了!” “这么快?其他人呢?”红坟数起手指头。 “这还快?简直是度日如年好不好!其他人早就离开狩猎场出去找监考官复命去了!话说此番你能活下来,当真是苦了初五兄弟了!他这手我看多半废了……”中年人在看到昏迷不醒的少年人时,鼻涕眼泪齐刷刷的流下来。 有她在,他的手怎么会废?不过听裘三乌话中的意思,好像知道一些什么,自从掉下裂谷红坟就断片了,她逮着机会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什么!?你居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中年人见了鬼似的大喊大叫。 “哎呀,你别这么大惊小怪的!”万怨之祖挠了挠头:“我当时不也晕过去了嘛……”发现自己那黑不溜秋的利爪还牢牢的长在十根手指上,红坟立马背过手去,讪讪一笑:“你快说嘛!” “当时吧……这么个情况……”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可谓是刷新了裘三乌这四五十年来的固有的认知,只见他眉飞色舞,差一块醒木便可当场说书:“就在你们即将葬身鼍口之际,天空突然一道惊雷乍现,那道雷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冲着你和初五兄弟就去了!你是不知道呀,那周围的植物树木一瞬间就被烤了个焦黑,我在远处观望这一幕,当真是痛心疾首,肝胆俱裂,只恨与你们遇不逢时,这才认识几天便要天人相隔……”说到此处,裘三乌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说重点。”红坟不耐烦地倚靠在芭蕉树上。 “咳咳……在我以为你们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时候,那道闪电倏忽被一团比之更加耀眼的白金色的光给弹射到了别处,随后……”裘三乌咽了咽口水。 正听到关键处的红坟急问:“随后发生了什么?” “随后山洪就来了……”裘三乌卖起了关子:“逃命的途中我看到了那团白金色的光悬浮在山洪之上,我万般好奇之下仔细一瞅,你猜怎么着?” 红坟额角青筋抽搐,她朝裘三乌握了握拳头,“咯咯”的骨络响声代表着她的回答。 “呃,那个啥,我看到初五小兄弟抱着你飞走了!”真是个暴力的女孩儿! “抱着我飞走了?”原谅某位万怨之祖的空间想象能力略差,她着实拼凑不出初五抱着她飞行的画面来。 “啧……其实我也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初五兄弟……”中年人托着下巴仔细打量起芭蕉树下沉睡的少年人,“一开始我还以为哪位仙子下凡呢,猛的一看确实是初五兄弟没错,可是那人吧……五官要深刻一些,气质更加脱俗一些,哦对了,他额头上还长着一对鹿角,你说会不会是鹿精上身啊?” “你才鹿精,你家祖坟才长鹿角!”红坟没好气。 “嘿,你这小姑娘,咋骂人嘛!”裘三乌吃力不讨好,有些委屈:“我就是看见他头上长角了嘛!我也不想相信,但我确实看到了!” “好了好了……”红坟揉了揉脑袋,现下她可以确定的是,如果裘三乌看到的初五是真的,那么便和她梦境中的形象有所契合,红坟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昏迷的少年人,‘初五……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个问题先暂时藏进心里,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离开这里,红坟问道:“过了集合的时间,是否就被视为放弃考试?” 裘三乌点点头。 “你为什么没有跟他们一起离开?”按理说裘三乌巴不得离开这座树林呢,大可跟着剩下来的绿林人士一起走出去,为什么他要独自一人留下来寻找自己和初五呢?这个问题万怨之祖百思不得其解。 “这不凑巧看到你们还活着么……所以就顺着山洪一路找了下来……”顾左右而言他。 “为什么?” “这有啥为什么的?你们救过我,我总不能对你们见死不救吧?”裘三乌觉得红坟的问题问得有些多余。 “……”想起掉崖前,裘三乌不顾自己的安危与胡为荣扭打在一起的一幕,红坟心口突然涌起了热温,“谢了。”道谢的话有些羞于出口。 “呦吼吼,不敢不敢,红坟姑娘您可千万别谢我!您不揍我已经谢天谢地了!”裘三乌一副受之不起的模样。 原来人,不仅仅是恶的,他们或许贪生怕死,但他们也懂报恩。 经过这么多天的艰苦,到头来只是只是因为没有及时集合便也连考试资格都丧失了,红坟只觉得这种规则定的实在不近人情,途径下游,山洪退了去,山石断壁上挂满了鼍兽的尸体,场景可谓骇人。 红坟望着满地的鼍尸愣怔在原地,她与裘三乌相视一眼,“怎么会这样?” “许是因为初五兄弟的计策生效了吧……他本打算利用毒物将一部分鼍兽毒死,而后趁着山洪将它们冲到下游,最后大家坐收渔翁之利便可……”只是在此之前,太多人操之过急又低估了鼍兽的凶残最终葬身鼍兽之口,若是大家按照计划来,大抵现下每个人都可直接晋级了吧…… 红坟垂眸,“他曾答应过我……不参与猎杀鼍兽……” “……”裘三乌环视狼藉的周遭叹息一声:“这事儿吧……说起来也怪我,之前呐……胡为荣他们一伙在一处沼泽里发现了落单的鼍兽,想用我做诱饵,初五兄弟实在看不下去,便将此计献上用以交换我的性命……老裘我呀,这辈子还没欠过一个人这么多……”说罢,裘三乌吃力地提了提背上的少年人。 “那他为什么要骗我……”红坟隐忍着心口的闷痛。 “我不知道你在谁那里听说他将你当做绊脚石的,实际上他不告诉你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你怕这玩意儿,他又不想你担心,所以才不说……不仅自己不说,还让别人也不要说,担心你都担心成啥样了……”中年人看透了一切,摇了摇头:“你们这帮年轻人啊,心里明明惦记得要死,嘴上却总是云淡风轻的……诶……” 红坟愣了愣,“我可不年轻……”我已经上万岁了…… “行行行,年纪大,老太太!”裘三乌翻了个白眼。 “老太太我呀,现在就让你瞧瞧什么叫做老当益壮!”红坟搓了搓鼻子,给自己好一通打气,随后跳入了山洪留下的泥泞之中。 “红姑娘!危险!”裘三乌不明白这丫头到底哪根经没搭对,就在他急嚷嚷的时候,背上的少年人倏忽睁开了眼睛…… “红坟……”低沉沙哑的嗓音钻入中年人的耳朵里, “初五兄弟你醒啦!?”裘三乌又惊又喜,“现在感觉怎么样?”将少年放了下来,眼疾手快扶着弱不禁风的他。 “咳咳……咳……嗯……”深厚的黑眼圈挂在少年腥红一片的眼眸下,他连抬起眼皮将视线投向远处都觉得筋疲力尽。 眼帘中,是她轻巧的身影穿梭在鼍兽的尸体之间,她手指成钩,快准狠地挖出每一只鼍兽的眼睛来,裘三乌和初五不自觉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动作出奇的一致。 “初五!你醒啦!”拎着一大囊鼍兽眼珠子的红坟回到岸边,看到少年人清瘦的身影在风中显得有些寂寥,她兴冲冲地跑到他跟前,一把拥住了他,“太好了!” 还是改不了一兴奋就忘乎所以的习惯,少年人被红坟铁箍一样圈在怀中,虽然贪恋她的温度,却还是觉得保命比较重要,“咳咳……” “唔!我又忘了……”红坟忙不迭松开少年:“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初五微微颔首,目光一直停留在红坟脏兮兮的脸上,遂抬起手为她擦拭脸颊上的污泥,“……辛苦你了。” 红坟将血淋淋的布囊甩在肩后,“不辛苦!” 出发时的三十七位绿林精英在七天之后只剩下寥寥五人,监考官瞄过他们衣衫褴褛的狼狈模样,抿了口茶,咕哝一句:“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连只鼍龙都没能捕到……” “回禀大人!本来是有机会的!只是突遇了山洪,所以才不得不……放弃……”刀疤脸的胡为荣也在五人之列,他堂皇解释道。 几位考官相互交换了眼神,几乎同时发笑,“结果还不是一样?” “这……”胡为荣愤懑地咬了咬牙。 “只要那个姓红的没回来就好!”其中一名官员阴狠狠地笑了笑,他便是当初被红坟当众拽着领子羞辱的官员。 “可惜呀,也是个人才,毕竟徒手打败了那么多重甲卫……”几个考官相互插话着,随后主考官发话道:“既然无一人猎杀鼍龙,那么按照规则,你们五个人都必须要参加第三场考试……” “报——”门外的小厮打断了主考官的话。 “何事?”主考官心情极度不佳。 “回禀大人,还有三人活着从狩猎场中走了出来……” “已过了集合时间,就算是活着也当是死了!打发他们滚!”主考官猝然提高音量,似是在发泄被小厮打断了话的怒气。 “可……可是……”小厮并未如往常一样领命退下,依旧跪在地上支支吾吾。 “可是什么?难不成你见鬼了?!”考官怒斥。 “见不见鬼是不知道,涨了见识应该是真的。”小厮的身后响起了铿亮的声音,众人寻声望去,一名男子正拎着一大包东西叉腰站在门庭前,面上尽是狷狂。 “红坟!?”众人面面相觑,胡为荣的神情突然变得阴鸷,尤其是那个原本觉得解气的考官,这下心又再次悬到了嗓子眼。 没有人敢上前拦下朝考官们走去的红坟,因为负责看守门庭的守卫们正七零八落躺在地上来回打滚哀嚎,剩下的守卫只能往正堂靠,众考官们哆哆嗦嗦蜷缩在主考官身后,“大胆刁民!你……你别太过分了!”主考官底气不足的威慑就像是在说‘饶了我!什么都好说!’ 红坟懒得多跟这群人诸多口舌,将手中血淋淋的布囊丢在了考官们的跟前,血水顺着石缝缓缓地流向了他们,只见他们一个个避之不及地往后头退去,“这!这是何物!?” “打开看看?”这群高居庙堂的达官显贵们,说起话来是一套一套的,人命在他们的嘴里就是一句话的事,然而他们本身又特别惧怕鲜血,还真是讽刺呢……红坟挑了挑眉,用下巴示意主考官打开布袋。 “你!去打开!”主考官指了指胡为荣命令道:“赶紧的!” 刀疤脸眼神暗沉,领命后迅速打开了鲜血淋漓的布囊,随后布袋里头的眼珠子如同孩童们手中的弹珠一颗颗滚落四散了开来,有的考官见状如此,当下便开始呕吐了起来,此画面渗得众人起了一层鸡皮,胡为荣倒吸一口气,瞠目结舌地看向红坟以及她身后的二人。 “这……这是何物!?”主考官不愧是众人的表率,依旧在强撑着心理防线,然而他原本倨傲的口吻早已萎靡成了弱弱询问。 红坟哂笑两声,遂又故作高深地点了点胡为荣:“你让他说。” “此为何物!?”主考官觉得自己的脑神经随时准备熄火。 “回……大人的话……此为……鼍龙的眼珠……”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得到鼍兽的眼珠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愤懑的情绪在胡为荣的胸口涌动,太多的不予置信夹杂其中,倒生出一丝丝的后悔来,后悔为什么没有多待一天,看看他们到底是用了何种办法捕捉鼍兽的! 第一百零八章 李儿桃儿 “什么?!这是鼍兽的眼睛?”主考官倒吸一口气,惊愕万状指了指红坟:“你,你是如何做到……” “不光是我,这是我们三个合作的成果。”红坟瞄了一样胡为荣那吃了屎似的表情,心头才叫一个解气,“另外,我对二试的规则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你们打算听听不?” “你……你说……”考官的口吻听来诸多不乐意但他却不敢反抗。 “初五,上!”红坟将身后虚弱的少年扶上前来。 面色苍白的少年人微微行礼,说:“二试听起来是测诸士的生存能力,实则是天大的陷阱,猎杀鼍兽听来是向上的阶梯,事实上却是送命的诱惑,七天为考核期限,过了之后便不再兼顾剩下之人的性命撤离驻扎军队,也一并剥夺了剩下之人的参赛资格……如此岂非太过轻贱了江湖人士的性命?” 语毕,按照时间规定走出来的五人之中半数红了眼眶。 “这……这是皇上的意思!”主考官对着东边抱拳。 初五垂下眼帘问道:“倘若二试的规则碰撞在了一起,一如现下这番状况,超过时限,但取得了鼍兽,又该如何判定?” “这个,这个嘛,还是得先问过皇上……请他来定夺一切!” 红坟哼哧一声上前,“那你们还不赶紧的!” 下了早朝的圣殿正寻思再给自己安排一次微服出巡,谁知狩猎场传来的消息却令他勃然大怒,宦人宫女里三层外三层跪着,唯听圣殿在砸了瓷杯,推了书架:“鼍龙甲胄世间罕有!这群歹人竟只挖了眼珠子带回来!?来人——给朕把那挖眼珠子的蠢蛋带上来——!”暴殄天物太可恨,帝王的心有些疼。 “遵令……” “等等!”反应过来的帝王叫住了宦官,“谁人能猎杀那般多鼍龙?姓甚名谁速速报来。” “回禀陛下,一共三名绿林,为红坟,初五,裘三乌三人。” “红坟?”帝王大惊,心下果然是这货,力量大到无边无际,脑子更加蠢到可怕,怪不得什么都不懂……“将他们三人带到殿上来,对了……你就在侧室呆着没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洛福一头雾水地领命:“臣遵旨!” 红坟一行人被带到了圣殿,某位怨祖环视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宫殿咋舌半晌,吞咽下一大口吐沫,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富丽堂皇,三人排排站着,表情各有不同,裘三乌与红坟如出一辙,而初五却异常的镇定。 “皇上驾到——”伴随着宦人高亢的吆喝声,身着五爪蟠龙袍的高挑男人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来到了殿前龙位之上。 裘三乌打了个激灵赶紧拖着红坟初五跪下磕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红坟弯弓似的又弹直起了身子,冷哼:“我跪他?他不得折寿猝死?” 视线投向圣殿,那高高在上的人儿脸上戴着半截精致的面具,红坟纳了闷,这帝王是不是长的很挫? 在红坟打量的视线中,圣殿之上的男人不自然地咳嗽两声,会意的宦人呵斥没规矩的红坟:“大胆!竟敢直视龙颜!” “小祖宗你可赶紧把脑袋低下去!”裘三乌忐忑不安地小声叮嘱。 “你们,便是本届猎杀鼍兽之人?”雄厚的嗓音经过空旷的圣殿层层传递过来,多了一份空渺的神圣感。 “回禀圣上,小的们恰逢山洪,运气好而已……”裘三乌谦虚地回答道。 “你,闭嘴,我要听他说。”帝王冷冷命令道。 中年男人抿嘴之前再次小声叮嘱红坟:“跟皇上说话要谦逊!卑微!嗓门压低!”谁知他刚一说完,红坟便成功的避开了这三点,铿锵有力道: “运气的成分虽然也有,不过更多是因为初五的足智多谋!我们只是坐收渔翁之利罢了!”红坟的声线透过层层空旷传达到帝王耳边也同时具备了空渺的特效,高位上的君王有些不爽。 “这么说你们只是凑巧?”尾音翘起:“看来这份直接晋级的名额只能给这位名叫初五的少年了。” “他们二人亦有功劳,缺一不可。”少年微微蹙眉。 “很好,不贪功。”帝王口吻透露出颇为赏识的意味来,眼神却一再阴鸷。 “嗯……”红坟托起下巴,眯起眼睛插话:“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这皇帝说话的腔调怎么这么熟呢? “胆大包天!竟敢如此与皇上说话?”宦人呵斥红坟,帝王则摆了摆手,以示算了。 “没有。”矢口否认。 是错觉吧?怎么觉得皇上故意压尖了声线?侧室的洛福察觉到了微妙,遂从门缝中向殿堂看去,那位面摊上对他们无理之人映入眼帘…… “好吧,就当我记错了。”红坟总觉得这皇帝在哪见过似的,却怎么都想不起,她悻悻又说:“二试共37人,归来者八人,还请皇上派人去狩猎场内搜寻一圈,看看是否还有幸存的人。” 圣殿传来笑声,有些理所当然的轻蔑,又有些困惑,“朕为何要关心他们的死活?” 初五的眉心拧成了川字。 “他们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命令才来参加考试的吗?”红坟瞪大眼睛。 “哈哈哈……”宛若年幼的稚子弄死麻雀时所发出的既单纯又恶劣的笑声,“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前尘,为了荣华富贵才会参加考试,若是死了,也只是所付之代价罢了。” 红坟挑不出此人话中的错误,只能哑口无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亘古不变的道理,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裘三乌擦了擦额间的汗,他小心翼翼拉了拉红坟的衣摆对她摇了摇头:“你别再说了……一会儿给他说不高兴咯,咱们三都得完蛋……” “……”红坟鼓了鼓腮帮子,点点头算是勒住了话语的缰绳。 然而一向稳重的初五却出乎两人意料倏忽出了声:“您的话无可置喙,但仁慈……也是一种选择。” “你不觉得你现在已经在置喙朕了么?”圣殿之上男人的声线似暴风雨前的压抑。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冲撞了皇上还请皇上赎罪!”裘三乌被吓得脸色煞白,忙不迭拉着初五重重磕头。 “喂,你这个人怎么说变就变?”红坟不满地指向大殿高位。 “好大的胆……”宦人维护皇权,却猝然被身后的君王一脚给踹下了圣殿: “滚——!” “是是是,小的这就滚!”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宦人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匆匆离去。 “脾气可真够臭的!”红坟嗤之以鼻,“在你手上当差可真够倒霉的!” “我的祖宗诶!你可少说两句吧!”裘三乌觉得自己裆下凉飕飕的,只觉得红坟要再骂两句自己可能会当初大小便失禁。 “哼……”谁知帝王闻言只是冷笑一声。遂又说:“是啊,确实很倒霉,可即便如此依旧有无数的人为了朕面前的一官半职而挤破了脑袋,你,不也是其中一位么?” “好吧,说不过你,你赢了。”红坟发现这个人总有一大堆的理由让她无法反驳,于是她也只能很干脆的承认自己输了。 皇帝眉梢挑了挑,以胜者的姿态倨傲道:“此次你们虽然猎杀了数只鼍兽,但也超过了考试时限,功过相抵,都去参加第三试吧。” “回禀陛下,小的年老体弱,侥幸过了前面两试,但深感力不从心,在此恳求陛下,让小的退赛归家……”裘三乌是真经不起折腾了,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几乎魂飞魄散。 “念你捕猎鼍兽辛苦,准了。”帝王睥睨匍匐在地的裘三乌,不屑了摆了摆手。 “谢皇上开恩!” 初五的神色一直很深沉,他的眸子像深不见底的渊,倒影着宫殿的堂皇,若不是裘三乌一直使尽全力按住他颤抖的身子,唯恐他又再次置喙帝王,这两个年轻人,没有一个让他省心的,拜退之时,高坐殿堂的男人叫住了红坟,“希望你经受得住第三试。” “你可瞧好了吧。”红坟递赠了个斜视于他。 出宫的路上,裘三乌双腿打颤,险些踉跄倒地,红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瞧你这出息,那人要是敢动你们,看我不把他那豪华的宫殿给掀了!” “哎呦,你可赶紧消停点吧!”裘三乌擦了擦额角:“他可是九五之尊的真龙天子,是这天下唯一的共主,你这小丫头再没有眼力界儿也该知道那种场合收敛一下脾气吧?你连跪都不跪,还好皇上不计较,常人早以欺君之名拉出去砍头了!” “天下共主?那只是对你们人世而言,对我来说他就只是个人类而已。”红坟满不在乎的耸耸肩。 裘三乌愣了愣,随后转向一旁的初五,不动声色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默言之意:她脑子是不是不好? 初五稍露出不尴不尬的表情来,似有意在说:见谅。 中年人继续用夸张的表情动作比划道:当初我以为她只是不食人间烟火,现在看起来明显就是脑子有坑,你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她? 少年人抿笑:情不自禁。 “喂,你们两眉来眼去的干啥呢?”红坟不悦。 “咳咳,那啥,这次多亏了你们两个,我看你两在京城也没个落脚地,若是不嫌弃就到我家……”裘三乌话多没说完,红坟欣然插话: “不嫌弃!” 裘三乌的家在京城以北,一道看上去不怎么繁华却也人潮拥挤的巷弄里,这里面来来往往的人群倒不似红坟平日在街道上看到的锦衣华服的达官显贵们,倒是异常的朴实,她似乎觉得回到了轶城,巷子里两边的屋子翻新过,边走中年人边介绍说:“这两年啊,多亏了南大人,要不然这块地方呀,也只能算是京城的贫民窟……” “南大人是谁?”红坟顺着话头问道。 “南宣迟大人啊,是咱们京城真正的父母官,逢案必接,从不论大小,积极改革土地制度,让百姓有田可种,有家可安,他还是个文才兼备之人,诗句名扬四海,可谓是人中之龙凤矣!”说起这南宣迟,京城百姓无不对他连连称赞。 红坟兴致寥寥的点点头,“是个好官。” “到了。”三人在一处看起来平常至极的屋子前停驻了下来,只听“吱呀”一声推门而进,“李儿,桃儿,阿爹回来啦!”呼唤自己这一双儿女时,裘三乌的眼睛前所未有的熠熠生辉。 “阿爹!” “阿爹!我们好想你啊!” 两坨肉呼呼的团子嚷嚷着冲了出来,就好像有磁力一样沾子在了裘三乌的腿上,红坟一喜:“嚯!好可爱的两团馒头啊呀!”说罢,肚子有点饿了,禁不住舔了舔嘴唇。 两个小家伙从不认生,却在见到红坟时被吓得往裘三乌身后躲了躲,异口同声道:“阿爹!吃人的鬼阿婆来啦!” 万怨之祖当场石化。 真是冤枉,她可从来没吃过小孩!不管是在醉梦坞还是京城,为什么这帮小家伙会这么怕她呢? “噗……”裘三乌没抑制住笑声,遂朝红坟摆摆手:“看你把孩子吓的!站远点!” 红坟悻悻往后退了一步,置气地撇过头去。 两个小家伙打量的目光又转移到了初五这边,红扑扑的脸上两汪大眼睛眨巴又眨巴,喜笑颜开:“漂亮小哥哥!漂亮小哥哥!” 初五唇角绽开温柔的笑容,蹲下身来,抚了抚两个小家伙:“真乖,你们多大了?” “李儿今年四岁半!”小男孩儿肉肉的手拍了拍胸膛,活脱脱的小男子汉。 “桃儿晚半个时辰!唔,是妹妹!”小丫头嘟嘟嘴,见到漂亮哥哥很是害羞。 “喂,你们俩这么区别对待我可是会生气的啊!”红坟不满道。 闻声,李儿如临大敌般挡在了桃儿身前:“别怕,妹妹,哥哥会保护你哒!” “哥哥……最好啦!”桃儿扑进李儿的怀中,两个小家伙相亲相爱,看得大人也是满心欢喜。 此番兄妹情深的画面刺痛了少年的某根神经,他的笑容渐渐沉了下去,随后只能苦笑道:“对,哥哥要永远守护着妹妹……”‘宸儿……’曾经那个笑靥如花的丫头也是这样天真烂漫地扑在自己怀中撒娇,而今她在黎王府中是否安好呢? 第一百零九章 喜欢你 “三乌回来啦……”里堂缓缓走出来一位瞎眼媪妪。 “娘诶,儿子回来啦!”裘三乌迎上前去搀住了她。 “此去可求得个一官半职啊?” 面对母亲的问题,裘三乌只得一叹:“怪儿子没出息……这辈子也就是街头摆摊给人瞎霍霍的命……” “你呀,就不是这块料!趁早断了这升官发财的梦才好!”对此老太太非但没有一点责怪,反而觉得欣慰了起来,她脸上的愁云惨淡一下子消失了干净。 “我滴老娘,你可少说儿子两句吧,今儿还带了客人来呢!”裘三乌脸上挂不住,赶忙调转了话题。 经介绍两位年轻人于自己的儿子有救命之恩,老太太感激之下命裘三乌杀两只鸡烧一锅大菜招待他们,快乐有时候很简单,孩童的嬉闹声,对晚餐的期盼,以及有个遮风挡雨的屋檐。 连绵的阴雨天终于散了去,晚霞晕染了整片天空。 黎王府中的岁安行色匆匆,他赶着回去禀告黎王并未在太妃寝殿附近搜寻到任何有关于宸儿姑娘的线索。 宸儿早就被转移出了黎王府,被关押在只有太妃知道的地方。 “放我出去……”第三天,昏暗水牢里奄奄一息的女子烂泥一般瘫倒在铁栅前,浑浑噩噩的瞳孔里没有一点光亮,她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话,愣愣地看着铁门缝隙微弱的光线,那是她全部的希望。 每一天最难熬的时候就是一群身着黑衣斗篷的人来到牢房里对着她念叨着什么,每当那个时候她都会肝胆俱裂痛不欲生,铁链子正在响动,他们又来了。 “啊——!” 惨叫声划破天际,却不及一声鸟鸣掠过头顶,初五望向越来越暗的地平线,总有股莫名的不安尾随着他的思绪。 裘三乌为二人倒上两大碗酒,“来来来,这是我自己酿的果酒,尝尝看!”好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自从自己那娇妻跟野男人跑了之后,这个家就一直笼罩在阴影之下,现下经过两次鬼门关,中年人总算彻悟人生苦短,珍惜一天是一天的道理。 红坟二话不说拿起碗“吨吨吨”酒下了肚,擦了把嘴,“嗝——好酒!” “红姑娘真是好酒量啊!”裘三乌说罢又给她满上。 “那当然!距今为止还没人能跟我喝完酒之后站着离开的!”说到喝酒,某位怨祖当真来了劲,要知道醉梦坞的重金难求的名酒醉梦在她手上跟喝水没什么差别,酒量就是这般练出来的,“来,走一个!” “哈哈!好!别的我可没法保证,这酒啊,管够!” 裘三乌与红坟活像两个多年不见的兄弟,酒碗清脆的碰撞声就没断过,裘家老太一边端菜出来一边嘱咐二人慢些喝,两个小娃娃手里握着鸡腿你追我赶,累了便停下吃两口,吃完了又继续追闹嬉戏,太阳沉入地平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劳作归家的邻居们在庭院中挂起了灯笼,巧逢裘三乌院中酒香四溢,纷纷打起了招呼:“裘老哥,回来啦!”“今个儿啥好事啊!把你珍藏多年的酒都给搬出来啦?”“招安考试咋样啊?老裘。” 喝得懵头懵脑的裘三乌站了起来,“嗝,今天老裘我高兴!去他娘的招安考试!多亏了两个小朋友我才能活着回来,以后老裘我安安稳稳过日子!再也不想那啥春秋大梦了!” “哈哈哈哈,早就该这么想啦!裘老哥!” 街坊邻居你一句我一句欢声笑语,有的八卦另一条街上的谁家又多生了条猪崽子,有的唠起了今年秋季的收成,更有的打算张罗自家儿女的婚事,一时间家长里短,好不热闹。 红坟听着这一切,嘴角忍不住绽开笑容,真神奇,这样平和又平凡的热闹竟比纸醉金迷的醉梦坞更让她觉得温暖和心安,她这颗万年孤寂的心,突然落到一方春暖花开的大地上。万怨之祖不满足用酒碗,直接抱起了一旁的酒坛子,“我先干为敬!” 裘三乌发现自己可能低估了红坟的酒量,他嘴角抽搐了一下,转而撞了撞一直闷声的初五:“初五小兄弟,你家这口子……也忒能喝了吧……”酒虫上脑的中年人没觉察到自己的称谓有何不妥。 “咳——咳咳咳……”却把埋头吃菜的某少年呛得满脸通红。 “是啊,你家娘子堪称海量啊!”邻居家投来夸赞的目光。 “……我……她……”少年人无措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红坟,舌头在口中打了个蝴蝶结。 “漂亮哥哥!漂亮哥哥!来陪桃儿玩!”裘家小丫头一蹦一跳跑过来,扯着少年人的衣角撒娇道。 心下陪小孩儿玩耍可以避一避这尴尬的氛围,于是乎少年放下碗筷打算陪桃儿和李儿玩会儿,谁知他刚一起身,一直漂浮在酒海之中的红坟突然警惕起目光来,快准狠按住了少年的手,对着桃儿嘟囔:“漂亮哥哥是我的!小丫头片子找你自家哥哥去!” “哼!漂亮哥哥才不是你的!你这么凶!他才不喜欢你!漂亮哥哥桃儿说的对吗?”小丫头红扑扑的脸颊上挂着两颗黑宝石似的大眼睛,闪闪发亮。 红坟不悦,满脸酒气地与小孩儿置气起来,遂拉过左右为难的少年人,恶狠狠地问:“喂,你喜欢她还是喜欢我!?” 裘三乌一旁捂嘴偷笑,全然无视初五的求助,一方是稚子,一方喝完酒稚子都不如,这可让他这个清醒的人如何是好。 少年面朝桃儿,余光却一直锁在红坟身上,无比认真深情地说:“喜欢你。” 桃儿还以为漂亮哥哥选择了自己,遂开心的蹦跶了起来,“耶耶耶!” 半晌,红坟嗤哼一声松开手,啐道:“切,你个恋童癖!”说罢,愤懑地举起酒坛子又是一顿“吨吨吨”。 少年人失笑地摇了摇头,就知道会这样……索性便陪着桃儿玩耍去了。 在场的明白人也只有裘三乌一个,然而又如何呢?也不怪这红姑娘迟钝,少年郎自己就没正大光明的勇气,只听他叹了一声,也跟着一起“吨吨吨”了起来。 入冬的风有些凉,到了夜里纺织娘的萎靡不振的声调预示着秋季的的离去,月亮挂在屋檐上。 “呕——” “哗啦啦——” “咳咳——” “行不行啊你,明明不行还喝那么多……”作为酒友,红坟不能扔下裘三乌一人在月下吐成个洒壶。 “在……喝酒这件事上,我老裘……从来没遇到过对手……你……我服了……呕……”秃头的中年人话还没说上两句,又再一次呕吐不止起来。 红坟脑袋也是懵里懵懂,家家户户挂着的灯笼长了毛似的模糊,将裘三乌送回屋后,决定继续来上两坛,毕竟离开轶城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好好喝顿酒,醉醺醺,脚底打飘的感觉,真令人怀念。 酒碗倒影着天空中的圆月,也倒影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别喝了。”少年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掣肘住她往嘴边送的酒碗。 红坟双颊酩酊,恍惚地抬起头,欲喜还嗔:“嘿?你不是做陪玩去了吗?怎么,把那俩小祖宗哄睡着了,接下来准备哄我了吗?” 为什么话在她嘴里都能变得异常不堪入耳呢?恋童癖,陪玩,这都是在哪学的厥词? 懒得跟喝多了的人计较,初五瞬时夺下红坟手中的酒碗,“你喝多了,该去休息了。” 万怨之祖听着少年不冷不热的声调,不悦地皱眉:“你哄那俩小孩儿怎么就那么温柔,到我这儿便只言片语能少说就少说,我不睡!打死我都不睡!” 这人最多三岁,不能再大了。 少年扶额,“红坟……乖……该睡觉了……”僵硬的声调惊到了说话人自己。 “扑哧。”万怨之祖娇憨一笑,学着小孩子的模样继续摇头:“人家不睡!不睡!” 被耍了! “听话!”长者似的口吻。 红坟执拗地摇了摇头,朝少年憨笑着,眼中似有万千璀璨的星光。 初五有些看痴了。在她纯澈的眸中,少年看到了自己的窘迫,她眼中的自己甚至像话本小说之中被妖异蛊惑的痴傻书生似的,一步步靠近她,抚上她被酒渍浸湿的红唇。 就是这张嘴,总是叨叨一些有的没的,总是误会他,总爱说些伤人的话。 如果堵住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再说出让他难受的话来,绊脚石,他何曾当她绊脚石?恨不得把她磨成粉吞了吃了,把她做成人偶挂在身上也要寸步不离,这些心思下,又怎会出现绊脚石一说?经历了这么多,她竟然对他依旧诸多揣度,真是令人不爽的女人啊…… 她果然是妖异的存在啊……越是靠近她,自己心中的阴暗面便扩散地毫无章法,几乎掩盖了所有的理智,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少年手上的动作变得粗鲁起来,红坟感觉到下颏的禁锢,有些疼,不禁蹙起眉来。 少年的脸倏忽放大了无数倍,他的呼吸声也变得异常急促,清晰。 唇上柔软的触感袭来。 “唔……”红坟不明所以的眨巴眼睛。 随后眼前一黑,似是有人用手覆在了她的双眸上,微凉的,颤抖的。 就像是沉入了一汪柔云之海中,随着席卷的风浪随处飘荡,只是有些喘不上气来。 初五觉得自己铁定也醉的不轻,仓惶松开了气竭的红坟。 万怨之祖木讷地抚了抚自己嘴巴,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两眼忽然一黑,倒在桌子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初五站在原地惊魂未定,就像是做错事怕被大人发现的孩子,他紧张地吞咽口津,喉结颤动,小心翼翼地抱起红坟将她放到屋里的榻上,自己则在院子里独自坐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口干舌燥的裘三乌裹着被子来到井边转动辘轳打水喝,猝然发现少年人正瞠大眼睛坐在院子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做声。 “我去!吓我一跳!初五兄弟你几时起来的?”裘三乌来到少年身旁,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会在院子里坐了一夜吧?我家屋子隔断还是挺多的呀……” 少年人眉宇之上覆了几层寒露,垂眸道:“我……想清醒清醒……” 裘三乌寻思了一会儿:“你昨天也没喝酒啊……清醒个啥呢!赶紧回屋里躺着去,这天寒地冻的,身子一直在发抖自己心里没点数吗?”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一个比一个奇怪? “不用了,我想再坐一会儿。”少年人露出祈求的神情。 “呃……行吧行吧,困了就进屋睡会……” 日上三竿之时,红坟终于拖着两盏黑眼圈清醒了过来,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挠着鸡窝头走出了院子,昨夜的残羹冷炙已被收拾了干净,被几碗白粥一筐馒头和两碟小菜所取代,上去便令人口齿生津。 “终于醒啦,粥都快凉了,赶紧过来吃饭吧!”裘三乌的黑眼圈不比红坟少。 “来啦来啦!”红坟也不客气,捧着喝了起来,伸手拿馒头之时不小心与夹菜的初五相触,后者触电般连忙闪躲开来。 红坟有些困惑地问:“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生分了? 少年瞳仁小幅度收缩,愣了愣,随后摇了摇头:“没怎么。” 这顿早餐,三个人吃得都不太舒服,裘三乌夹在这尴尬的氛围中连口都不知道该怎么开。 为了缓和这莫名其妙的生分,红坟借由两碟小菜引起话头:“我跟你说老裘,你这凉菜拌的跟初五比真是差远了!他做的那道凉拌枸茄茄当真是绝顶美味!” “真的吗?初五小兄弟还有这手艺?”裘三乌顺着红坟的话头捧了上去。 初五则冷腔冰封了二人尴尬的对话:“有这件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那时候你还给我买了糖油粑粑,这些你都忘了?”红坟不死心地提醒道。 后者干脆利落地颔首:“嗯。” 红坟伤情地低下头,连喝粥的胃口都没了。 “那啥,这人嘛,记忆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记得那么清楚,对吧……红姑娘你别多想……”裘三乌只觉得自己身陷夹缝之中,他宽慰道:“有些事情你印象深刻,却并不代表别人会放在心里,是吧……” 第一百一十章 报得三春晖 此话在二人听来都别有深意,初五垂下眼帘默念:“并不代表别人会放在心里……吗……” 红坟兴致寥寥地咬了几口馒头。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下去可不行啊,这两人越来越萎靡了,裘三乌轻咳两声转移话题:“我呢,虽然退出了绿林招安,但这小道消息却没落下,我先给你两透个底啊,这第三试啊,看起来是最简单的,后宫为期一个月的差。” “后宫?”红坟挠挠头:“皇帝女人们所在之地?” “听起来是不是还挺有艳福的?”裘三乌眯起眼睛。 “嗯嗯!”红坟点头如捣蒜。 “你个姑娘家家的嗯个鬼啊!我在问初五小兄弟!”裘三乌没好气。 “……应该没这么简单。”初五蹙眉。 “这么想就对了,因为只要一进那深宫之中,就会有数不清的美女诱惑等着你,还有她们身后的财富……想想看,那些得不到皇帝宠幸的女人们,一个个如狼似虎,使出浑身解数去勾引你,你能拒绝的了一两个小家碧玉,又能拒绝的了多少倾国倾城呢?她们可都是这世上最优质的女人啊……”越说越往奇怪的地方衍伸。 红坟拿起空碗盛在裘三乌下巴上。 “去去去,你这丫头捣什么乱呢!” “我怕你口水流到粥里……”红坟讪讪道。 “第一试测试能力,第二试考验生存认知,第三试,是律己……”初五若有所思。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能看得这么通透!”裘三乌早就觉得这个少年非池中物,他想到了什么,拍了拍初五:“你相貌出众,在宫里头,可得好好保护自己。” “噗——”红坟喷粥。 “你还有闲情逸致喝粥呢,回头你家初五被宫里头女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有你哭的!”裘三乌嗔道。 “没事,有我呢!我会保护他的!”红坟拍拍胸脯,随后面露困惑:“皇帝居然用自己的女人们作考题……他是不是身体……有什么缺陷?” 裘三乌赶紧捂住红坟的嘴:“姑奶奶你这张破嘴能不能少说两句,回头给巡逻的官兵听到咱们全都得掉脑袋!” 红坟扒开裘三乌的手,又嚷嚷:“那他一定是个断袖!” 初五眼梢一搐,回想起那日殿上摄人的压迫感,想来在那位帝王眼中,女人远不及权术重要。 ※ 京城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银装素裹,万籁俱寂。 南府上上下下都裹起了冬装,灵鹊的女红不错,为南祀如等人纳了几双过冬用的厚鞋垫。 “夫人真好!”刘壮壮将鞋垫放在怀里蹭了蹭。 “谢谢夫人!”杨小海和钱币拜谢。 “别……别乱叫……”灵鹊羞涩抿笑。 寻到伙房前,叫住了正在劈柴棠逸,将尺码偏小的鞋垫交给他:“小……棠,拿着。” 放下斧子,擦了擦冻红的双手,清癯的少年人不予置信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鞋垫:“这是……给我的?” “对……对呀!特地给你们做的,可……别冻坏了……脚……”这么久过去了,口齿间还是不利索,灵鹊觉得自己可能没救了。 “谢谢……”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很快便又随着大雪冰封成原来冷漠的神情。 回到京城之后,与南祀如相见的机会反而更少了,作为京兆府尹,他一天的时间若不是在京兆府度过,要不就是在考察民情的途中,连同老百姓都嫌他烦了,可他却依旧坚持大雪天跑出去视察。 “府尹大人回来啦!”不知是谁的通报声传来,灵鹊下意识拎起裙摆朝南府门口跑去。 南府大门果真多了一影风尘仆仆的归人,他褪下大麾,拍了拍袖上的积雪,视线落在疾跑而来的女人身上,腾时多了一丝担忧:“鹊儿,慢些跑!” 话音方落,女人脚下一踩泥冰,整个人滑出老远,南祀如慌忙之间高估了自己手脚的执行力,想要飞身上前稳准接住女子,却不料同样踩到了冰泥,先灵鹊一步倒地,恰是做了肉盾,也算是曲线救国了。 “宣迟!欢迎回来!”灵鹊压在青年人身上,憨笑着说。 京兆府尹小胡子上沾了几片雪花,他打了个喷嚏,“鹊儿你这欢迎方式……太特别了……”心脏都快吓出嗓子眼儿了。 在南府,并没有奴婢下人之分,大家已经习惯了吃饭的时候京兆府尹同坐一张桌子,为了区别上下级,所有人都在等他下筷子,然而这一次,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等到菜都凉了,南祀如却一直没有动筷子,他坐在原地活像尊结了网的土地像。 “宣迟?”灵鹊推了推木讷的青年人。 “呃?” “吃饭!” “哦……” 众人好不容易等他拿起了碗筷,可就在大家准备开吃的时候,他又怏怏放下手中的筷子,恢复成了方始的呆滞模样。 “我说大人!”刘壮壮看不下去了:“您好歹为了咱们先动下筷子吧!你自己吃不吃再行商量成不成?” 南祀如这才发现众人的目光一直聚焦在他身上,随即摆摆手:“你们先吃吧,我没有胃口。”说罢,离开了席位。 在大家的哄吵之中,灵鹊放下碗筷跟了上去。 长廊外,落雪纷飞,就这样一路随着他有些疲倦的身影走到了尽头,尽头处是一座满载积雪的凉亭,凉亭外,一池冬水化了积雪,微澜点点,青年人就这样负手站在凉亭里,凝视着萧瑟的冬景许久许久。 他有心事。 这样远远观望,忽令灵鹊徒生一种眼前为画,男人乃为画中人,而自己观画人的距离感。 “宣迟……你在难过……吗?”灵鹊急迫地打碎了这障壁垒。 闻声,青年人转过身来,视线尾随着她来到跟前:“鹊儿,你怎么出来了?” “回答……问题!” “……”青年人嘴角挽起一抹刻意的笑,“没有,我很好啊!” “骗人……”灵鹊指了指南祀如的心口处:“你这里在哭……” 南祀如愣怔半许,笑容染上一缕苦涩,他抬起手抚去灵鹊眉上的落雪,玩笑道:“难怪呢,缘是你住在我心里,才会知道我的心事……” “油腔……滑调!”灵鹊面颊一红。 青年人将女子揽入怀中,敛去面上所有的吊儿郎当,有些沉痛地说:“虽然我一直想要忘记,尽管无数次勒令自己每年的今天都要像个没事人一样……但我依旧没有办法做到……” 灵鹊安静地呆在他的怀中,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带着悲鸣声,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倾听。 遂听头顶上方传来细微的啜泣,一向洒脱的青年人喉间染上了湿润:“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我笑,当时那种情况该哭的不是吗?她就那样沉入了水底……无声无息……这么多年了……她的模样都快记不清了!可那该死的笑依然在我脑海里盘旋!她在用那种方式跟我道别,她在宽慰我……那种情况下,她居然还想着让我不要难过……我当然不会难过!我永远不会难过……”抽泣声比之落雪还要频繁。 以灵鹊现在的智力并没有办法去理解男人跳跃性的话语,只知道他口中的那“她”一定曾是他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 “从那天起我开始害怕水塘,惧怕所有一切可以将人溺毙之地……可我又向往靠近水塘时,她会在水中看着我……她会一直看着我……”最后,连南祀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泪水源源不断滑落,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将面颊切割。 女人紧紧环住男人的腰身,与他一起泪流不止,“今天,是她的祭日,对吗?” 南祀如深深吸了口气,声线颤抖:“对……” “宣迟……从未给她烧过纸钱吧……”从青年的口吻中,听出万般的埋怨和逞强来,却也知道,那是源自深深的愧疚和思念。 有时候南祀如不得不怀疑灵鹊是否真的失去了以往的记忆,按照常理来说,失去了记忆也就等于失去了感知世界和观测人心的能力,然而每一次她都能直直袭向他的内心深处,这一点,并不寻常。 “她一个人,在另外一个世界漂泊……一定……想知道宣迟是否安好……去给她烧些纸钱吧……告诉她……一切都好。”灵鹊抬起头来,直勾勾地凝视着泪眼婆娑的青年人,而青年人似没料到她会突然抬起头来,惊慌失措地撇过头去,吸了吸鼻子说: “我……”迟疑踌躇。 “走啦!”松开某位傲娇的家伙,灵鹊一把挽住他的手臂,硬拖着他离开了凉亭。 “你要带我去哪?”时刻注意着这个傻女人会不会再猜到冰面滑倒。 “去买纸钱!” ※ 鹅毛大雪从天空中洋洋洒洒,将整个天地都包裹在银雪之中,刘壮壮等人见南祀如夫妇两“鬼鬼祟祟”拎着一大包东西回府,悄默默地跟了上去。 南府后院的池塘边,一团火焰竟无视冰天雪地熊熊燃烧着,夫妇两一左一右站在火焰旁正说着什么。 “好啊,你们两放着好好的饭菜不吃,偷偷出来开小灶……”刘壮壮走上前来正说着,被钱币猛地一拉差点摔倒在地,遂听他小声道:“仔细看清楚再说话!” 南祀如投来一记白眼。 “对不起!都是我嘴贱!呸呸呸!多有得罪啊,多有得罪!”刘壮壮这才反应过来这哪是啥烧烤啊,分明是纸钱啊喂!他当下慌忙朝空气拜了拜。 这火也太旺了,旺得有些令人咋舌。 灵鹊眼中倒影着熊熊烈火,她倏忽对着火焰说:“宣迟他……是个为百姓做事的好官……京城的百姓见到他……无不对他竖起大拇指,他积极革新制度,为民请命,屡破重案……文采更是天下一绝……他……真的非常非常的优秀……” 南祀如张望灵鹊暖橙色的面庞,鼻梁一酸。 刘壮壮上前朝火焰拜拜,也开口说:“南大人他吧,就是对属下扣点儿,脸皮厚了点儿,腹黑了点儿,其他方面吧……堪称天下之最,尤其是政务上,那可绝不含糊,成天废寝忘食的,有时候也挺佩服他的,脑瓜那么好,还那么勤政爱民……” 紧随其后的杨小海也跟上朝火焰鞠了一躬,“南大人的文采当真是冠绝一时,尤其是他的七言绝句,天下文人无不以为宗争相效仿,他博古通今,满腹经纶,是我等刀笔吏的偶像!” 说罢,二人齐刷刷看向钱币,后者在他们紧盯的目光下,讪讪道:“我哥哥死了,我一直将其怪在南大人身上,身为衙差总会有意外发生,但那时的我油盐不进,南大人后来特赦了以下犯上的我,还竭力寻找真凶,最后大仇得报,说实话我钱二非常佩服他的心胸。” 某位京兆府尹一会儿锤打胸口,一会儿仰头看天,他很害怕自己会毫无形象的哭出来,然而他还是没能抑制住眼眶中源源不断的酸涩。 灵鹊将最后一叠纸钱丢进火焰中,“我们所有人……都会守护他。” 火焰像是听懂了众人的话,最后一次蹿腾燃烧,靠的太近的刘壮壮差点被燎着了眉毛。 南祀如望向池面,无风而波澜四起。 火焰最终化为了火星子渐渐熄灭,风一过,乌墨色的纸灰与纷飞的大雪交织在了一起。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母亲关在竹篓里时,对藏在人群之中的少年祀如温柔的笑容,好像在对惊慌失措的他说:别害怕,我的孩子,母亲会永远守护着你。 这一刻,她的面容无比清晰,那些被岁月尘封在脑海之中,曾被他故意压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全部都涌了出来。 寒窗苦读时母亲彻夜陪伴后红肿的双眼。 饥饿时,总能及时看到的热腾腾的碗筷。 失意时,她总会用那有限的词汇为他撑起明日的梦境。 愤怒时,她选择默默承受着来自最亲之人刨血般的字字诛心。 哪怕是生死离别之际,她依旧不忘念他安好,教他忘却仇恨。 旁人说什么,又与他何干?旁人的眼光,又关他什么事? 是啊,南祀如差点忘了,自己曾号“春晖”啊……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那年上私塾,最先学会的,是这首诗啊…… “娘……宣迟好想你……” 是泪,无声无息滴落在雪地上,晕开一朵思念的花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后宫闹剧(一) 深宫中的腊梅,开出了围墙。 七位通过二试的江湖中人被安置在后宫不同的岗位上,一月的期限还剩下几日,有的人不动声色的与宫女嫔妃眉来眼去,自以为掩饰的完美却早已入了皇帝黑名单,宫墙后秘密处死了三名守卫和若干名后宫女子,大雪掩住了血腥味,静谧的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初五!我又给你送吃的来啦!”红坟冒着大雪,跨越了大半个皇宫才找到了少年所在的地方。 红坟被安排到了皇贵妃的珞瑜宫当值,少年则因过分英俊的容貌被考官安排到了绣坊,似是为了嘲讽他那比女子还倾城的模样,谁知初五一到秀坊,那群女红姑娘们疯了似的成天围堵在他身边,仅半个月多害了相思症,是绣针绣针拿不稳了,活呀活也做不完了,于是乎绣坊尚宫只能把她眼中的“罪魁祸首”通过关系给调到了别的地方,最后,就被安置到了宫中最偏僻的洗房里来做苦力,天寒地冻,永远有洗不完的衣物,碰见红坟时,初五正在用御膳房讨来的一点猪油擦拭布满冻疮的双手。 “你怎么又擅离职守跑过来了?”少年忙不迭将手藏进袖子中,猪油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那个皇贵妃又送了我好多好吃的,还放我的假!”红坟打开食盒,精致菜品,香气腾绕,她继续夸赞道:“人长得还好看,心地好的没话说!” 初五叹了口气,“你留着自己吃就行了,不必每次都给我送来。” “那不行,咱们俩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自然有福共享!”红坟理所应当地说。 摆好酒菜,两个人干巴巴地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个月来只要一近距离看初五,她浑身就像被烧着了似的,心脏也开始“噗通噗通”一通乱跳,整个人云里雾里般喝醉酒似的迷糊,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她拾箸埋头吃了起来,过了半晌,唯独只有她一个人的动静,“你怎么不吃啊?”红坟问道。 “我不饿。” “你骗人,我听别人说这地方又冷又累的,每天的饭菜还不够抢的呢!”生活条件别提多困难了!简直就不是人呆的地方! “真的,我刚吃过。”少年笑了笑。 “不行!你必须得吃!这一个月瘦的跟竹竿似的!再说了我辛辛苦苦送过来,你不吃我多没面子?”红坟不悦地嘟囔两声,硬是逼他动筷子,少年蹙眉迟疑了一会儿,随后便见他微颤着从袖子中伸出手来,缓缓握住了筷子。 初五的手原本和他的面容一样的清俊,白皙颀长骨节分明,而今却红肿不堪,长满了一块一块褐红的结痂。见此状,红坟眼睛一红,“你的手……怎么会这样?” “没事的,过段时间就好了。”总不能一直对她隐瞒,冻疮长在手上,瞒也瞒不住,少年安抚她。 “不行,我要去跟皇贵妃说一说,让她把你调离这里!”红坟瞄了一眼满院子来自各宫各院堆积如山的衣服,气不打一处来。 “不必了,还有几天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是你的手……”红坟恨不得这些东西都长在自己身上才好。 “没关系。”少年赠于红坟一抹暖笑,小小的虎牙探出头来,温暖中透着一股稚气。 红坟咬了咬起皮的嘴,“我想为你做些什么……我不想看你受苦……我心里头难过……说好的有难同当……我算什么兄弟嘛……”怨自己在他决定独自承受之前没来得及出现。 闻言,少年人一怔,嘴角的笑容变得不自然,“你真的……把我当做兄弟吗?”话出口,便后悔了,他害怕听到答案。 “要不然呢?”红坟反问道。 那颗怀揣着一丝丝期待的心突然就沉入了冰天雪地里,果然不愧是她。 一定是这样的回答吧,初五早就在心里设想过她的回答,正如他所料一般,失望这件事,从不会让他失望。 “……”少年人垂下眼帘,心中的不甘亦化作漫天飞舞的飘雪。 吃完了饭,红坟收拾食盒离开之际,像个老妈妈似的叮嘱来叮嘱去,万般不舍之下告别,每次都这样,一转过身就开始想他了,想他温柔的眼神,想他缱绻的笑意,甚至想他蹙眉时眸中流转过的光线,手心传来痛楚,她捂住郁结的胸口,‘阿祈,我病了……’ 映着雪的清冽香气阵阵扑鼻。 红坟心事重重地走在宫闱之中,有些开出墙的梅花被落雪压低了枝梢,挂在墙头依旧怒放,她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驻足在这株梅花前若有所思。 “你有心事?” 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声音,倏忽将红坟从思绪之中拉了出来。 抬眸,正巧碰上华冠丽服,气宇轩昂的肖琛储,这人,皇宫难道是他家吗?总是神出鬼没的,这一个月来可没少在后宫见着他,有事没事就跑来找她玩,难不成是哪个宫中的皇子不成?可那皇帝看起来也不老啊,怎么有个这么大的儿子?要不然他就是私生的,私生的话那就更不可能了……那面具皇帝是人世最尊贵之人,怎会受得了这等绿帽子在头顶? 万怨之祖唉声叹气,“肖兄你看走眼了……我就是在赏花而已……” “哦?”男子瞅了一眼盛放的梅花,“睹物思人?” 红坟晃了晃梅花枝头上的落雪,“确实想到一个人……”红坟承认,看到梅花的一瞬间不禁想到了钟山故居,也想到了当初那个年纪小小跪拜在她跟前的无忱。 “说说看是哪家姑娘,说不定我能做主成全了你们的好姻缘呢?” 不知是否错觉,红坟总觉得肖琛储方才挺了一下胸膛,似是对自己说出的话抱有不容置喙的自信心,也不知道他这盲目的自信是哪里来的,“成了亲的,孩子都可以打酱油的,夫妻恩爱的,你能成全我不?”红坟皮笑肉不笑。 男人眉梢一搐,“你口味可真重,罢了,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我倒偏要拆开赠与你!怎么样,感激我否?” 万怨之祖打哈哈,“你有钱是不假,若真能拆人婚姻那也算厉害!”敷衍地竖起大拇指,说罢踱步朝珞瑜宫走去,尤是那些个扫雪宦人不仔细,路中央有一滩冰面,红坟脚上打滑身体不受控制往前跐了两步,最后落在肖琛储强有力的臂膀之上,“呃……谢了啊……”红坟不尴不尬的道谢,后者原本兀傲的神情却不知怎么突然呆讷了一下,随后不动声色敛去稍纵即逝的诧异,道:“举手之劳。” 就这样一前一后一路无言了许久,直到红坟有些纳闷这货怎么突然从傲娇话痨变成了哑巴,为了打破缄默带来的尴尬气氛,红坟随便找了个话头:“你打算什么时候将碎玉还给我?” “原先我本着君子不夺人所好,打算待你将一百两余一文钱还给我的时候将碎玉还给你,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男人挑了挑眉。 “哈?”红坟阴沉问:“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很有趣。”抿唇一笑。 ‘这两件事有联系?’“总把君子挂嘴上,做的事却一点风度都没有……”红坟咕哝:“那碎玉对我来说很重要的!” “喔?是你那位成了亲别人孩他娘的心上人送你的?”这称呼可真够拗口的。 “你管得着嘛你!” 珞瑜宫就在眼前,红坟小跑了几步,男人照例不再向前,他总是在临近任何嫔妃宫殿前驻足,红坟自然是知道这是为了避嫌,她转过身朝他挥挥手,“下次见。” 男人讳莫如深地笑着说:“晚上见。” ‘晚上见?’歪了歪脑袋,红坟心下:晚上我又不出珞瑜宫,恐怕是见不到咯!“晚上不见!天冷,我不出来啦!”她好心的推掉了男人这句听似邀约的话。 肖琛储没有给予回应,身影渐稀消失在了鹅绒大雪之中。 珞瑜宫是后宫之中除了皇后所居住的凤栖殿以外最大的寝宫,此宫之中除了居住最贵的皇贵妃以外还住了两位其余与之关系好的嫔妃,虽说需要一些壮丁做做体力活,但基本都是宦人们的事儿,像守卫这种职位,算是稀罕物,偌大的殿门前也就四个人轮流值守,红坟的到来变成了五个。 后宫守门的侍卫都是经过皇帝精挑细选,绝对值得信任的部下,也同时是各宫宫女们争先恐后争夺的目标,但他们却很少与宫女们发生私交,因为在守卫之间存在一种监察制度,只要发现端倪留存证据,揭发以后调查结果吻合,便可得黄金千两,于是乎在这样的制度下,每个人几乎都绷紧了神经,兢兢业业做好分内之事,绝不去想分外的一分一毫,这些守卫几乎每一个季度都有调动,有的升官,有的下贬,人事调动频繁,所以将绿林招安的七人塞进去也完全不会引起任何的怀疑,后宫女人们只是以为这是新的调动。这第三试,应该说除了红坟初五以外的五人并不知晓考核内容,而是被考官告知以为是其余不起眼的小考核,做做排场便可,他们或许以为自己已经正式获得了官职,有些人也根本经不起后宫女人们的诱惑,不到半月便被揭发领了通向死亡的诏书。 皇贵妃从红坟来到珞瑜宫的第一天起便对她很是友好,甚至要比对那些平日驻守在珞瑜宫门口的守卫还要好,这让红坟产生了一种受之有愧的感觉,然而即便心里万般疑惑,她依旧照享受不误,回到卧房的红坟寻思着要不要厚着脸皮问那皇贵妃讨些治冻疮的膏药来时,忽闻一阵敲门声:“红守卫!红守卫!你在房中吗?” “谁啊?”这才刚躺下!真会挑时候! “是我,春霖!”口吻焦急。 ‘伺候在皇贵妃身边的小丫头?’“什么事?”狐疑地问。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她掉进了后庭院中的鱼池里了!你赶紧去救她!”越说越急,差点哭出来。 红坟跳下床,打开门,小丫头哭得梨花带雨。 瞄了一眼宫门前,那几个守卫可能已经赶过去了,“别哭了,赶紧去禀报皇帝。” “娘娘不准咱们告诉皇上……”小丫头哽咽。 来不及问缘由,红坟跟着春霖在赶去后院的路上得知了缘由,这后宫女人啊,尤其是身在高位的女人,最怕的就是惹烦了皇上,于是乎一般大小的事情基本不会禀告上去,只有那些忽然得宠的新人,才会用些小动作不遗余力想要得到皇帝的瞩目。 赶到后庭院的红坟当即被这一群围做一团的热锅蚂蚁们逗出了不厚道的笑声,还以为是多严重的情况呢,不过是失足落在结了厚冰的池面上了,难怪不好意思告诉皇上,是个人都知道不能上报,这也太矫情了吧……然而这皇贵妃也是奇葩,竟就胆战心惊地站在湖面上不敢动弹,旁人一想到把她拉上来的法子她便惊声尖叫着否决并且配以一个无懈可击的滑稽歪理反驳他们,然而自己又没有胆量超前一步,真的,只要一步就能跨上岸。 “红守卫!你赶紧想个办法吧!”春霖泪眼朦胧,恨不得是自己跌进鱼池。 某位怨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拜托,对此种状况,你们已经夸张到失真的地步了好嘛!红坟嗤笑:“还能想什么办法,拿根棍子呗!” “这个主意已经被娘娘否决了,娘娘说木棍会拉破她的手心皮肤……娘娘她平日里极为呵护自己的手,除了为皇上弹琵琶,几乎都没有露出来过……娘娘说她的命还不及这双手重要,倘若不能为皇上演奏,还不如死了……”春霖香肩一抽一抽的,说的话却令红坟差点捧腹大笑起来。 拼命忍住笑意,红坟揉了揉脑壳道:“你可能是误会了,我的方法呢,是先一闷棍把你们皇贵妃娘娘敲晕,然后再把她拖上来。” “啊!红守卫你怎可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你不帮忙也就算了,还在一旁说风凉话!娘娘平日里善待于你,你怎可如此忘恩负义!”春霖蹙眉娇嗔。 “你瞧瞧你,叽里呱啦一大堆,我又没说不救,别气了别气了!气坏了身子谁照顾贵妃娘娘呀~”红坟心下:这珞瑜宫的丫头也是个大脾气,惹不起惹不起!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后宫闹剧(二) 脚下生风,腾空而起,在春霖小丫头的惊呼声中,红坟轻巧落在贵妃身后的冰面之上。 “你!?”皇贵妃像一只惊弓鸟,蹲在冰面上环抱着自己哭腔质问道:“你这是要作甚!?” 平时怎么不觉得这皇贵妃的温婉腔调这么刺耳呢?现下只觉得耳洞里堆积多年的耵聍几欲被震出来。红坟扣了扣耳朵,朝她伸出手:“除了救你,还能干嘛?”‘拜托不要一副防范色狼的表情好不好?这么美的脸写满了惊恐和拒绝,看着挺伤人的……’一步步靠近贵妃时,冰面出现了裂缝。 “啊——你不要过来!”贵妃的尖叫声划过天际。 瞅了一眼冰面上的裂缝,红坟脸挂飞红,心下这一个月实在吃得太好,体重一下子就飙升了太多,这岁数越大便越容易长肉,看来得速战速决了,红坟没有理会皇贵妃花容失色的模样,径直纵身上前,伴随着裂缝清脆的响声,冰面开始瓦解。 “娘娘——!” “贵妃娘娘小心——!” 热锅蚂蚁的宦人小婢们一个个提心吊胆地惊呼着,就在她们恨不得全都冲下池塘时,冰面上的守卫迅速横抱起惊慌失措的贵妃,“腾”得一下蹿了上来,他仿佛完全不受重力的影响,雪花一样轻巧地落在屋檐之上。 “啊啊啊——!”皇贵妃紧闭双眼在侍卫怀中胡乱扭踹,伴随着她张扬舞爪的挣扎,“啪”的一声,红坟脸上膻红一片。 手上的疼痛令皇贵妃安静了下来,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红守卫的怀中,而挨了她无故一巴掌的红守卫,正冷视着自己,仿若在谴责她的忘恩负义。 “红侍卫好样的!” “太好了!娘娘安全了!” 房檐底下的宫女太监们齐齐鼓掌欢呼。 见如此,尊贵的皇贵妃按下自己狂乱的心跳,嫌弃地从侍卫怀中挤了出来,她装腔作势道:“咳咳,你救驾有功,本宫在此多谢了。”可能是装过头忘了自己现在身处屋顶,落雪满斜坡,刚踏出一步,整个人又不受控制的乡下摔滑了下去。 “啊啊——” 本以为贵妃得救的众人又再次将心悬到了嗓子眼,乌泱泱一群人你追我赶往屋檐底下跑去。 红坟一个头两个大,脚下一蹬,离弦之箭般再次蹿身上前,稳稳接住了下坠的皇贵妃,以自己的后背作为落地面,伴随庭院下陷的积雪,红坟感受到背部关节“卡啦”一声,哪个缺心眼在院子里放的坛子?可膈死她了! 惊魂未定的贵妃再次睁开眼,发现身下的守卫正双手撑掴在自己的胸上。 “啊——你这个色坯——!” “啪——!” 左右两掌红印,这下是对称了,说实话手感不错……这波不亏…… 赶过来的众人倒吸一口气,无不皱眉替这位勇救贵妃两次的守卫感到唏嘘。 “娘娘!您没事吧!”几位宫女上前将后宫之中第二尊贵的女人小心翼翼拉了起来。 皇贵妃狼狈起身,悻悻嘟囔:“平日里白对你们这些人宽厚仁慈了!”她指了指在场的所有人,不自主地又看了一眼依旧陷在雪地里被她一巴掌打懵的守卫,最后愤然拂袖而去,留予众人骄纵的背影。 春霖没有跟着贵妃离去,而是扶起了雪地里的红坟,“红守卫,你没事儿吧?” “嘶……轻点轻点,闪到腰了……”红坟忍着后背的痛楚起身,在春霖的搀扶下迎着众人佩服的目光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辛苦你了,红守卫……”小丫头又哭了起来,这回是为了僵直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的红坟。 “哎呦,姑奶奶你怎么又哭了?”这后宫的女人怎么一个比一个脆弱?刚救完那个大的,又得安慰这个小的,“别哭别哭,躺一天就好了,不碍事!”心下赶紧结束这熬人的第三试,以后打死都不来后宫了。 春霖替红坟盖好被子,“那你好好休息,回头我再来看你!” 这丫头吧,虽然脾性跟她主子有些相似,平时对红坟也确实不错,有什么新奇玩意儿都会偷摸带给他看看,宫外亲戚送来好吃的也并不吝啬拿出来一起,记得刚进珞瑜宫那会儿,规矩什么的也都是这丫头教会的。 红坟心中一暖,想起了初五那双通红的手,倏忽叫住了她,“春霖,你那儿,有治冻疮的药膏吗?我洗房有个朋友,冻疮挺严重的,急需这样的药物……” 小丫头思考了一会儿脱口回答:“有呀,冻疮膏是咱们这里的必备之物。” “那太好了!”红坟挪了挪身姿,抬起脑袋:“能再麻烦你帮我跑一趟腿吗?我洗房那兄弟名字叫初五。” “就是平日里你总是拎食盒去看望的那个人?”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小丫头的眸子。 “对呀!”稍微扭动身体,骨头就传来剧烈的疼痛,正常的人早就半残了,若不是伤了骨头,她也不必躺着,也就一天骨头会长好,但这一天她哪里都去不了了。 “我还以为……红守卫在宫中有了喜欢的人呢!”春霖含笑,“原来只是去探望了好兄弟!” “呃,嗯,没错……”红坟没注意到春霖话中的不自然,也未听出自己的不自然。 “晚些交班的时候我便去帮你送!”春霖憨笑着答应的模样令红坟想起了宸儿,她微微一愣。 “谢谢你。” 冬日里白天很短,还没到用晚膳的时间白昼已经销身匿迹。 珞瑜宫内紧张地筹备着晚宴,方才洛福来报,晚膳时皇上会过来与皇贵妃一同用膳。说实话,珞瑜宫已经很久没有迎过帝王了,如今的圣殿还在做王爷的时候皇后与贵妃便已是他的妻与妾,即便是那个时候他也很少在她们身边过夜,每一次的到来也只是做做样子给那些藏在暗地里的眼线们瞅瞅,而今当了圣上,虽然经常会纳妃,但多数都是为了一些政治上的缘由罢了,但凡是跟着皇帝久了的女人都会发现,他其实从未真心爱过任何一个女人,然而他是帝王,有太多手段可以让旁人以为他或许深深爱着谁,谁又得了宠,后宫实际上也与前朝政治有着深深的瓜葛,而帝王的演技,总是好到让这些笨女人们信以为真……皇贵妃深深知道,自己也就是这一手技冠天下的琵琶能得到他的目光和真心的赞赏……其余的,她也不敢奢求,女人呀,在宫闱之中,最难得的就是自知之明和知足。 “皇上驾到——” 洛公公一声高亢的通报,将整个珞瑜宫的紧张氛围都点燃了起来。 一众丫鬟从宫门外排排跪到了殿前,口中重复着:“恭迎圣上。” 这样的话,帝王每日不知要听多少遍。 皇贵妃迎上被簇拥而来的男人,他戴着精致的面具,俊朗的面容藏在面具之下,那神秘又忧郁的样子,就像他的性格一样难以捉摸。 “今日臣妾特地为皇上做了道北海鱼脍正等着您来品尝……”冬日里海鱼的运输是京城的一道亮丽的风景,在这之中,北海之鱼名声最盛,一是它鲜嫩无比,堪称人间至美的饕鬄之享,二是路途遥远,一个冬季也就只能获得那一船的北海鱼,因为一来一去,便已又是来年冬日,而这鱼肉也只有王孙贵族才能享受的到。 “爱妃有心了。”帝王清冷的声线堪比这一路而来落在肩头之上的银华,他视线撒网般落于四处,最后又回到了皇贵妃脸上,“听洛福说,芸儿今日掉入了池中?可有伤着?不可瞒着朕。”关切的语调便真的像是在关切。 贵妃垂下眼帘,微微行礼:“是臣妾不慎,此等小事还劳烦皇上挂心,皇上请放心,臣妾没伤着。” “冬日里天冷地滑,芸儿出门要多加小心。”温柔的声线堪比天底下最完美的丈夫。 如果不去计较他说话时飘忽空洞的眼神,完全可以当做是真正的关爱。 入席之后,皇帝没有许久没有拾箸,他终于将疑惑的话问出了口:“今日里,救你的那个守卫呢?怎么没见他出来接驾?” 这就是为什么皇贵妃不选择通报皇帝的原因。 后宫的一举一动,其实一直都在他的眼里,根本不需要通报,若他真的关心你,不必说也会及时出现,若他并不在意,即便跪在他的御书房前跪成个石像,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这位帝王啊,会花精力去记得一个小小守卫,却忆不起皇贵妃的生辰。 美艳女子眉间的牡丹被摇曳的灯烛照耀得愈加鲜红,然而她的眼神却异常伤情,遂见她微微颔首:“回皇上,他受了些伤,此刻在卧房里休息。” “喔?”帝王那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丝丝情绪,他挑眉:“受伤了?” 虽然很想装作不经意的问出来,然而在场侍候的宦人奴婢们无不觉得对于一个守卫来说,身上能汇聚圣殿这样多的注意力,真真是家中烧了高香。 善于察言观色的皇贵妃点点头,她觉得最讽刺的是,此刻她居然感受到了皇帝那一丝丝真情实意,而这真情实意竟是出自于对旁人的关心。 “呵,他也会受伤?”帝王叹了口气,摘下面具搁置在一旁,嘴角的笑意似乎是嘲笑,却夹裹着一丝丝担忧,他拾箸夹了块鱼脍于碗碟之中,目光汇聚在粉嫩的鱼肉上许久,帝王有些僵硬地问:“他的卧房……在哪?” 皇贵妃双手隐在桌下,紧紧攥在一起,她面上一如既往的温和,“臣妾可以带皇上前去……” “先用膳吧,用完膳再说。”帝王似乎察觉到了四周凝固的气氛,随手帮他的皇贵妃夹了几块已经凉了的菜品,“这世上,唯芸儿的手艺不能辜负。”情话重新回到了他的嘴里。 在美艳女人的眼中,他说这类话的时候,就像是戴上了被他搁置在一旁的面具似的。 用完了膳,按照惯例,帝王会挑几首爱听的琵琶曲来让贵妃弹奏,每当听曲的时候,他那紧绷了一整天的精神才能稍稍放松下来,然而这一次用完膳,他却一反常态等着贵妃履行方才的承诺,而贵妃又何等的聪慧。 “皇上稍等,待臣妾命人去通报一声。” “不必,这便带朕去吧。”帝王重新戴好了面具。 刚消停了一会儿的天空又再一次洋洋洒洒起来,合着也就是皇帝吃了顿饭的时间。 春霖拿着挎着瓶瓶罐罐走在去洗房的路上,想着会是怎样的人能令红守卫一直顾念着,想来他们二人的感情一定很深吧?只要不是女子便放心啦!这般娇羞地想着,珞瑜宫的丫头来到了洗房外,透过拱门望过去,正瞅着一位跛脚的少年走到井边打水。 上前问道:“请问,你们这儿,有个叫初五的人吗?” 少年抬起头来,半缕困惑:“……我就是。” ‘天哪……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容貌的男子?’春霖瞳孔骤缩,打量的目光深深陷于少年,怎是一语皎如玉树临风前能说道,精致的五官又是何多技艺精湛的鬼斧神工方能雕琢,尤是他这双剪水的桃花眸,连同着眼梢的流线都似极随风而扬的柳儿,长长的羽睫,缀着点点白雪,就像是美人儿流苏裙褶上碎莹的珍珠……这样的美好的人,身在这种犄角旮旯里犹如珍宝深埋地底…… “有事吗?” 似乎是意识到女子显得有些冒犯的打量,少年微微蹙眉提醒。 “哦!我是红守卫的朋友,他让我给你拿一些冻疮膏来……”春霖下意识瞄了一眼少年人布满结痂的双手,心头当下一句:暴殄天物!“你的冻疮很严重了,不可再碰水!” 少年迟疑了会儿,没理会女子的关切,问道:“她呢?” “他?红守卫?”春霖挠挠头,不知该怎么开口,索性把红坟托自己带药过来的经过都说了一遍,遂见少年人原本淡泊的神情随着她诉诸的话语突然有了情绪。 “她怎么样?”少年焦急问道。 “呃……救贵妃娘娘的时候,做了肉垫,好像骨头受了伤……咱们这种做下人的也没有资格叫太医,只能自己熬着……”这是所有为奴为婢之人的共同点,水做的小丫头当下就红了眼眶。 少年指尖泛白,不自主紧攥的手导致结痂的创口裂开了血缝子。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后宫闹剧(三) “啊!你的手!”春霖见状吓的连忙递上冻疮膏:“快涂上!” “多谢。”少年接过冻疮膏,涂抹药膏时刺激到血肉,疼得他眉头紧蹙。 小丫头盯着他低垂的眉宇呢喃道:“你和红守卫关系可真好,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有心仪的姑娘了……不怕你笑话,我还难过了一阵子呢……” 擦拭药膏的手稍滞,初五抬起眼帘。 春霖又说:“红守卫他……不仅武功高强,身手矫健,还是个特别热心又负责的男人呢……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懒懒散散的,对什么都没有干劲,但是遇到急事的时候总是特别的可靠……”女孩儿眼中流转着仰慕的光亮。 少年面无表情地再次垂下眉眼继续手上的事,不做言。 “你可不可以跟我讲讲……红守卫进宫当差之前的往事?我好想听!好想知道他以前是怎样的人!”春霖双手叠于胸前,满脸期待地恳求少年人。 初五的嗓子如凝结的冰雪,许久不曾作答,春霖再次恳求之后,终是黯然地答非所问地说: “她……是个记性很差的人……”清冷的声线比之落雪有过之无不及。 “诶?”小丫头懵头懵脑地又问:“为什么这么说?” 后者再也没有回答春霖的话,而是抬起头凝视泼墨的苍穹不断倾撒的雪花,他侧颜被度上一层银华,看上去无比落寞。 “看这雪,今夜又没得停了……”小丫头将瓶瓶罐罐悉数交给了少年,“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转身之际,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等等。” “嗯?还有事吗?” “请帮我转告她,好好照顾自己……遇事切莫……冲动……” 在春霖的眼里,少年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就像一盏茶壶肚子里明明满是关切与焦灼,壶嘴里却只能吐露出轻描淡写的茶汤来。 “嗯……好……”怎么回事,这话听来怎么这样像告别?春霖迟疑地点点头。 待女孩儿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少年才收回视线,抱着瓶瓶罐罐回到了住所。 简陋的屋子里,烛台被点燃,暗淡的光影伴随着寒风来回摇曳,借着灯光,少年再次打开了被压在灯烛之下的信纸,寥寥两行字,触目惊心。 “胡宸儿危在旦夕,若想知道确切消息,三日之后,独自至京城北码头。” 没有落款姓名的陌生信件。 偌大的京城,到底是谁,不仅知道他和宸儿之间的关系,还一直秘密监视着他们?宸儿不是在黎王府呆的好好的吗?为什么会出事?信件上的内容可信吗?然这短短的两句话透露出的讯息又让他不得不宁可信其有……“独自……吗?”少年将信纸紧紧攥在手心里,手背红肿开裂,脓血从中不断流出,浸染了信纸。 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屈尊来到了珞瑜宫下人的卧房,这件事足以登上京城小报头条,然而珞瑜宫却没有人愿意将其透露出去,因为他们的主人——皇贵妃容芸的脸色正前所未有的难看。 “皇上驾到——” “闭嘴!”皇帝眉头一蹙。 “对对对不起陛下……是卑职多嘴了!”宦人自罚掌嘴。 屋内的红坟耳廓微动,老远便听到有人来了,她心中一万句骂人的话盘桓,只能硬生生爬起来打开房门,正巧碰上皇上贵妃浩浩荡荡一堆人杵在她的门前大眼瞪小眼。 “你们干嘛?”万般尴尬之际,红坟出声。 “大胆!还不快快跪下接驾!”宦人骂出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红坟稍稍弯腰作揖,只听“卡啦”一声,好不容长好的骨头脆弱不堪,这么一动又断了,于是乎这句“皇上娘娘安”直接拐了个大弯变成了:“疼疼疼——!” 眼疾手快的帝王踱步上前一把搀住了摇摇欲坠的红坟。 “很严重?”本想来逗逗她,未曾想她伤的比想象中重的多,面具之下,帝王紧皱眉头。 红坟很感谢皇帝适时的搀扶,然而……‘我跟你熟吗?’某守卫露出嫌弃地神情来,收回了手:“不严重,谢……皇上关心!”这皇贵妃的脸色很臭啊,怎么回事? 帝王懊恼自己下意识的动作,连忙收回手,窘迫地握成拳咳嗽两声:“咳咳,今日你救贵妃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红坟眼珠子一转,脱口而出:“回皇上,我的好兄弟初五他身体从小就不太好,现下一直在洗房当值,我不要什么赏赐,请皇上将他调离洗房,给换个轻松的差事。” 闻言,帝王眸光泛冷,连同语调也被冰冻:“喔?身受重伤却想着如何替他谋职,看来这个初五对红守卫来说,很重要啊?” 这高坐圣殿的帝王怎么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的?红坟眉头皱了皱:“是,很重要。” 帝王紧攥的拳被心细的皇贵妃刻在了眼里,她曾经觉得无稽之谈的断袖之癖在此刻看来无比的真实。 “好。”一句简单明了的应答,帝王转身的速度疾风一般,宫女宦人们应接不暇地跟了上去。 皇贵妃停驻在原地深深望了一眼这个眉清目秀的守卫,诸多猜测在内心浮现。 “娘娘还有事?”红坟对上她探究的视线,问。 美艳的女人道:“今日,你虽对本宫有所冒犯,但追根究底是为了救本宫,本宫欠你一句谢谢……” 红坟抻着腰,颔首:“娘娘不必谢我,这是身为守卫的天职。”你现在才知道感谢我?尽说好听的!也不送些吃的给我尝尝,我都闻到了鱼香了!某怨祖腹诽。 “往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本宫会尽量满足你。”女人留给红坟一盏动人的微笑转过身。 这女人的笑怎么有点……像是在哭? “没有什么需要的,只是希望娘娘平日里多些珍惜自己。”红坟对着她婀娜的背影道。 皇贵妃身形微颤,遂再次迈开步子匆匆离去。 所以说这算什么啊? 被人叫起来再断一次骨?红坟哀愁地抬首仰望飘零的雪花,“初五,你现在在干嘛呢?突然想吃你做的烤鱼了……”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两日,到了第三天终于开始放晴,一贫如洗的天空里挂着耀眼的冬日,阳光洒落,厚厚的积雪化作潺潺细流,压在梅花枝头上的银华销声匿迹,留下更盛开得更加灿烂的花朵。 趴着躺了两天的红坟终于可以起身活动,恰巧春霖前来探她,“又来了丫头!”大前天托她送冻疮膏,她传回初五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两天里一直想要去找他,奈何这骨头一直在拖她的后腿。 “今日好些了吗?红守卫!”挎着适合一蹦一跳进屋,也不当自己是外人。 “你看,我全好了!”红坟原地转了两圈,“这两天多亏你的照顾,辛苦了丫头。”红坟摸了摸她柔软的脑袋。 小丫头脸一红,欣然道:“我又给你带了好吃的!快来尝尝!” “还是你懂我!”红坟刮了刮她娇小的鼻梁。 “唔……”小丫头的面上红得像是煮熟的江蟹。 “对了,皇帝有没有履行他的承诺,将我兄弟调到别处?”边吃边问道。 “嗯嗯,我正要来告诉你这件事呢,皇上将他调去内侍阁了……”春霖的脸色倏忽有些不自然。 “内侍阁?当差辛苦吗?”红坟好奇。 “不……怎么辛苦……”春霖支支吾吾。 意识到小丫头的嗫嚅,红坟放下手中的筷子,严肃地问:“怎么?” “呜呜……那个……内侍阁……是一群太监们当差的地方……我们这些负责照顾主子们的婢女下人们都知道,那里……如狼似虎……虽说干的活不累……可……”春霖话还没说完,原本坐在桌前的红坟“噌”地起身,化作一道残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范围里。 心脏不可抑制地拼命跳动,就像是在唾弃她的擅作主张。 那天他对她说:“还剩几日,不必麻烦。” 她呢?她是怎么做的?居然还暗自庆幸帮他脱离了苦海…… ‘初五……你一定没事的,对么……你那么聪明……’红坟恨不得回到两天前掐死那个多此一举的自己。 一路上不知撞到了多少宦人宫女,在一声声“大胆!”“宫内静止疾行!”“这守卫不要命了!”之类的话中,红坟猝然停下了脚步,她脑袋一热跑了出来,内侍阁在什么鬼地方她根本就不知道啊! 完全就是一只无头苍蝇。 “红墓诔你真是个蠢货!”红坟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愧疚,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腾时红肿的了半边脸。 “疼么?”身后响起了男人戏谑的声线。 红坟惊愕地回过头:“肖琛储?”这般促狭的表情不是他又是谁? 华贵男子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脸,挑眉问道:“现在流行自己抽自己?” 红坟见到救星似的踱步上前揽住男人的双臂:“你对后宫熟,快告诉我,内侍阁在什么地方?” 肖琛储蹙眉,心下这货难道对自己手上的力道完全没有自知之明吗?他动了动眼珠子,示意红坟放开。 前者触电般放开手,赶忙道歉:“对不起,我……这件事对我很重要,请你告诉我!”真诚地问他。 后者眉梢一动,“告诉你也不是不行,不过呢,你得先帮我完成一件事。” “什么?”真麻烦!要不然先把他揍哭再问?不行……初五让我不要冲动…… “随我一道去后花园摘几株梅花。”肖琛储指了指前方,顺着这条道便可直达皇帝的后花园。 “这种小事你自己做就可以了吧……为什么非要我来?”红坟并不觉得受人使唤很快乐。 “喔,那我自己去了。”男人云淡风轻地自顾自朝前走去,他还有一层言下之意:那你也别想知道内侍阁在哪了。 红坟鼻息浓重地叫住了他:“我帮你摘。” 皇帝的后花园一年四季都有开不完的花卉,自然不会遗落了风骨傲然的冬梅,平日里只有帝王和嫔妃才有资格进入后花园,剩下的便是一些花草小厮他们也只准在凌晨之后进入花园之中劳作,供人欣赏的时绝不可进入,这一园盛景是无数人用辛劳浇灌而成,人工与天然雕琢出的绝尘美景,错落的嶙峋假山,汉白玉的窄道阑干,各类品种的梅花色彩缤纷,各领千秋,进入梅园之时,一瞬间的恍惚让红坟以为时光叠错,她似乎回到了曾经的钟山崖底。 一阵风吹过,吹落梅瓣无数。 红坟惊叹于此番只应天上有的美景,肖琛储在一旁感叹:“降雪之后的梅花,会开得更甚更艳……” “你要摘哪些?”万怨之祖勒令自己从梅园的盛景中清醒过来,她不耐烦地问身旁的男人。 男人也不拖泥带水,指了指最远处的高地,“我要五株最盛的红梅。” 红坟单脚轻轻点地,身子比之花瓣一样轻盈地飞向最远的那颗梅树。 “这般矫健的身姿,若是穿上留仙轻纱,该令这一园璀璨自愧到何种地步……”肖琛储目光紧随红坟,自言自语中缀上些许惋惜。 再次落到男人跟前的红坟手捧鲜红的梅花:“给你,告诉我内侍阁在哪!” 肖琛储不接梅花,讳莫如深地说:“你先替我拿着。”‘竟觉得她与这红梅天生契合……’“出去了便告诉你。”他再次卖了个关子。 万怨之祖牙痒痒,恨不得现下就把这个人给揍趴下,人类这种东西,永远知道怎么得寸进尺。 “为何这般急着去内侍阁?”明知故问也要装成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 “……我欠一个人很多的道歉……我必须得找到他……”红坟内疚地低下头。 “喔,原来如此……”肖琛储如是点点头:“倘若那个人不愿意见你呢?” “不会的……他不会……”越说越没有信心。 “如果我是那个被你对不起的人,我一定不愿意见你。”男人笑了笑。 “为何不愿见我?”红坟失去了先前的焦灼,现下反而变得畏手畏脚起来,她不解地问。 “因为……觉得丢人。”肖琛储斜视红坟脸上慌张的表情,心满意足地勾起唇角,继续说:“内侍阁那种地方……啧啧啧,又脏又乱,里面当差的人……时而会发生对食之事,尤其是那些有些姿色的……据说会被强迫做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边说边用余光描绘身旁之人脸上越来越惨白的面色。 第一百一十四章 爱上你这件事 嘴角的血渍尚未干涸,少年人微微扯动嘴角,指腹拭去殷红,他该怎么与红坟解释自己这一身的伤?因为人事调动被调入了内侍阁,被一群太监给揍了?呵,说出来也太丢人了…… 一瘸一拐走在化雪后的复道上,阳光有些刺眼。 想在临走前去看看她,就看一眼,哪怕是躲在角落里也好。 自己这是怎么了……何时变得如此畏畏缩缩? 就在初五深陷困惑的时候,倏忽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拐角处那一抹身影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红……”想要上前的一瞬,少年人怏怏缩回了脚步,红坟的身后缓缓走过去一位男人,此人剑眉星目,华衣玉冠,莫名的熟稔感让初五回想起了刚来到京城时面摊之上为他和红坟解围的富贵公子……他是谁?为什么能肆无忌惮出现在后宫里?联想起圣殿之上那位帝王戴着面具,初五心中泛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二人聊了些什么,红坟在他的指引下一同前往了后花园。 少年悄悄跟在了他们身后。 梅园之中,漫天的花瓣雨之下,她眼中似坠入了璀璨的星河,莞尔一笑间,这一景芳华全都被比了下去,只见她腾空而起,飞落至远处的红梅树下,折了几株盛放的枝头下来送给男人,而男人似乎并不想要。 是啊,她就是这样,对谁好时,总想方设法送些什么。 躲在假山后的初五半垂眼帘,嘴角晕开若有似无的苦涩,有个地方一跳一跳的针扎一样的疼,明明不是多么剧烈,却如万蚁蚀象般将他的胸口啃出一个空洞来,时而还能听到空穴之风在耳边呼啸……原来那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两个人很快离开了御花园,半晌,二人身影停驻了下来,红坟讪讪将红梅砸进了男人的怀中,随后娇羞的跑开了,在少年人的眼中,一向胆大直爽的红坟,不知何时多了一些小女人的特性。 男人站在原地嗅了嗅散发着清冽之香的红梅摇了摇头。 这些画面,明明比阳光更加刺眼,但他还是一幕一幕地看下来,且深深刻在在了心里。 初五跟在红坟身后许久,她似乎是冲着内侍阁的方向去的,想来她已经得知他被调到了内侍阁。 内侍阁是一座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宫院,来来往往的太监在见到红坟时纷纷露出了不同意味的打量目光,红坟被他们盯得有些发毛,随便逮着个人便问:“喂,你们这有没有一个叫初五的?这几天刚调过来!” “不不,我不认识,不认识!”胆小怕事的太监见来者身披铠甲,急忙从她手中逃窜。 “你!知不知道最近调来的初五……”话还没问完,又跑一个。 所谓胆小如鼠,不过如此。 红坟像是一只逆行在湍流之中的鱼,望着熙熙攘攘的小厮宦人们从眼前经过,却只能在他们身上看到无知的空白。 “初五——!”再也顾不得什么皇宫礼仪,红坟一边呼唤少年的名字,一边闯入了内侍阁中,人群一哄而散,根本无人敢上前阻拦。 他不会有事的…… 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脑海闪回少年人面无血色的脸庞,在古林潭底,在鼍兽断崖,在无数个不愿与他分别的时刻,为何他总会给她即将烟消云散的错觉……为何一想到会分离心就像被谁用刀片下几块肉一样的疼? 这种抗拒分别的情绪深深重在脑海里,与生俱来。 是否在很久很久的远古时代,她曾经历过这样的离别……这刻骨的痛比之此尘离去时还要燃烧的更加热烈,手心传来尖锐的痛楚,红坟紧紧捂住手掌心,咬着牙来回搜寻少年人的身影。 没有! 哪里都没有…… 戾气爆开,怨梓开始侵染周遭的环境,红坟抓住身边逃窜的太监,低沉地问:“初五……在哪?” “我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后槽牙一动,红坟抬拳就想砸过去,却被一阵不温不热的嗓音打断: “你找我?” 少年人清癯单薄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前,不断流动的光景,哄乱的人群,只有他是清晰的,只有他能汇聚自己所有的视线。 “初五!?”红坟将吓得屁滚尿流的太监随手一丢,“太好了!你没事儿!你去哪了啊?吓我一跳!” 跟在她身后一路,本想着就默默的看上几眼便离开,没想到她却对内侍阁大打出手,为了避免红坟引起后宫之乱,少年人不得不站出来阻止,他深深看了一眼她放晴的面容。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视线略过红坟,示意她跟上他。 “初五,这几天……你过的……怎么样?”脑袋里盘旋着肖琛储别有深意的话,红坟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低着头跟在少年人身后。 余光捕捉到了红坟不安的影子,“为什么这么问?” “那个……我……担心你这两天过得不好……”红坟嘟囔:“这个皇宫……怪事挺多的……”果然没有勇气吐露是自己从中作梗将他从洗房调到了内侍阁。 “我过得……”少年顿了顿。 “嗯?”红坟追问。 “到了。”初五突然停下脚步,红坟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背上。 少年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凝视红坟,阳光投影在他的身后,将他眸中万般情愫藏匿进阴影之里,红坟抬手遮住刺眼的太阳光,他的轮廓像是远山一样清渺而遥远,如梦似幻到不真实,红坟下意识环抱住少年,将脑袋深深地埋在了他的胸口,感受少年僵直的身体传来阵阵强有力的心跳。 “红坟?”少年有些不适。 “我不松开……”万怨之祖耍起无赖来。 “……”初五叹息:“在旁人眼里,你我是两个男人。” 闻言,红坟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她碎碎念道:反正我又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少年带她来到了一处荒废的小别院里,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人驻足观赏的地方,唯一猎奇的是古井边种着一颗歪七八扭的槐树。 红坟走进院子里,东瞅瞅西看看,调侃道:“还以为你会带我去风景多好的地方呢,不是我说,你眼光真差!”说起来,御花园真不愧的皇家专享的园林,到现在红坟还忘不掉那漫天飘零的梅花瓣。 初五眉梢一触,望向井边的槐树,“我眼光确实很差。” 在遥远的轶城,胡宅后院也有一颗这样的槐树,只是枝干粗壮的有些夸张,干裂的树皮,斑驳的树影,树下一盏红衣,一曲质朴的埙声,那正是他的心旌,第一次无措摇曳的地方。 少年面色沉郁,盯着槐树出了神,红坟抬手在他跟前晃了晃:“初五,你是不是有心事?” 回过神来的初五一把握住了红坟不安分的手,再次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汇聚到了红坟的脸上,红坟心下直打鼓,这家伙的眼神实在是太犯规了吧!如此深情款款视线,岂不是要她老命嘛!红坟感觉心口一团火一直燎到了脑顶,她很想摸摸自己脑袋有没有冒烟。 “你……你干嘛这么看着我?”红坟缩回手,结结巴巴,磕碰不清地说。 ‘这是什么奇怪的氛围啊……怎么感觉周围的空气特别的稀薄呢?’红坟紧张到无语附加,连呼吸都慢慢的局促起来。 半晌,少年清冷地开口:“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上一瞬还晴空万里空气冒泡泡,下一瞬便晴天霹雳语气冻成了冰。 万怨之祖反应迟钝,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她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什?什么?” “到此为止吧。”他依旧能用如此情深的眸子说出寒冷至极的话来,每一个字都宛若冰渣子掉进了红坟滚烫的心口。 “什么叫到此为止?我不太明白?你怎么了,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吗?初五……我……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自作聪明……”红坟的大脑停止了思考,她亦不知道自己此刻正在说什么,内心和身体似乎在表露不同的情绪:‘红墓诔,你何时变得如此卑微?你是万怨之祖啊!你给我拿出点气势来!’ “我们之间无聊的兄弟情也好,生死之交也好,都忘了吧……”少年人垂眸,长长的羽睫掩住了眸子中所有的情绪。 “无聊的兄弟情?我们经历的这么多难道都是假的吗?说忘就忘?我做不到!”红坟大声反驳少年,她耳边嗡嗡作响,手心传来的疼痛让她浑身颤栗。 “要说的话说完了,我们好自为之。”少年人决绝地转身,正欲离去时,被红坟一把拽住。 ‘红墓诔,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哭什么哭!’内心控诉着身体的软弱,红坟眼角滑落腥红的液体,她有些哽咽,却一直强撑着情绪问:“我哪里做的不对?你告诉我啊!我承认是我自作聪明,可我……并不知道结果会是这样,我并不知道那个戴面具的皇帝会把你调到这种不堪的地方来……我知道这一路上我做了很多很傻的事情,可我真的有把你的话他听进去……我克制自己的脾气,不让自己的怒火发泄在凡人身上……我努力适应皇宫,适应人类的世界……努力地……想跟你一起……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要……变成一个……人类……” 少年呼吸的节奏有些紊乱,他额上青筋暴露,几乎快咬碎了自己的牙齿,万般情绪海啸一样淹没了他,然而从他口中吐露的寒冷却将彼此二人的距离隔出了十万八千里:“我想你应该是误会了,我所做的一切……从始至终,都是为了救出宸儿……” 漠然转过头,空洞而冷藐的视线像一把长刀,狠狠贯穿了红坟的心口。 ‘醒醒,红墓诔……’红坟觉得脑袋有些晕,手心的痛楚让她整只手都麻木了,她不懂狡辩,不懂揣测人心,只懂在此时刻将自己的心刨开来,将所有真心话说出来:“我知道你是为了宸儿……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帮你的……我没有食言啊……”那一点点藏在宸儿身后的私心,就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是我食言了,对不起。”少年无力地垂下脑袋。 红坟愣怔地松开了少年,不予置信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眼前腥红模糊一片,“为什么……”浑身的力气都被一抽而空, 少年眼角的泪水藏匿在暗影中,他深深吸了口气,“红坟,有些事情,很早就有答案了。”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要你解释为什么!你讨厌我对吗?回答我!”红坟愤怒大吼。 前者并未再说话,凌乱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眸。 “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一直跟个蠢蛋一样,天天围绕着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觉得我不可理喻,我力大无比,蛮狠不讲理,不懂人情世故,还总是陷你于逆境,你心里一直在恨我……是吗!”指甲嵌入肉里,红坟感觉不到疼痛。 “不是。”半晌,少年人颤抖地说。 万怨之祖抬起腥红的眸子凝视初五的背影。 “那你——?” “我不满足。”初五倏忽泄气般笑了起来,“我尝试过很多种方法,可我始终没有办法让自己感到满足,红坟,这样的贪婪,是你赋予我的……” 红坟皱眉问道:“什么意思?我?我送你……贪婪?初五你到底在说什么?”前者的话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少年人并未给出解释,回过身,轻柔地擦拭红坟的眼角:“别哭了,回去吧。” “我……还可以来找你吗?”红坟急不可耐地问。 “……”少年沉默。 这世界上有一类人,总会习惯性地远离自己的内心,远离自己最珍视的人,尤其是当有人同他一样珍视时,他会选择的退让,甚至会主动离开,这一类人最擅长的是折磨自己,他们蛰伏在晦暗的角落里任由自己的心发霉。他们往往表现的很勇敢,然而却是十足的胆小鬼。 初五知道,他和红坟之间早已有了注定。 焚灵序规定下断念炎的那一天。 就已经迎来了结局。 宸儿逼迫红坟发誓的那一整晚少年人都没能入睡,他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红坟……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心情,我多希望你下次满怀期待来到这里的时候……不要因为我而哭泣……对不起……爱上你这件事……并非我故意……这似乎是命中注定……当我的目光全部被你霸占的时候,却不得不和你隔开距离……’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世间机制 也只放晴了一天而已,翌日,乌云像是粘在衣衫上的污渍,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京城的北码头,少年人迎风矗立,目光抛向遥远的海平面,不时有浪花拍打栈道,发出沉闷的响声,码头工人富有规律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从凌晨等到傍晚。 初五紧握手中的信纸,就在他开始怀疑起其中的真实性时,身后传来一声清冷如海风的招呼: “久候了。” 转过头,眼帘中走进一位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俊拔青年人。 此人一如既往如皎月清风般遥不可及,初五当然认识他,轶城没有人不认识他,他有很多的身份——许家现任家主,修灵盟会的盟主。 “是你?”少年人摊开掌心瞅了一眼皱巴巴的信纸。 码头下了工,周遭人群络绎,白衣男子仿若无视人群虚闪着身影一步步走近少年人,就像不真实的剪影,眨眼之间消失,眨眼间又出现。 初五扭了扭眼睛,直到男人衣着之上素雅的祥云图案近在眼前,他才警觉地向后挪了几步。 “许缨。”初五稳了稳稍纵即逝的愕然。 白衣男子淡淡莞尔:“久仰了,烛阴大神。” 从未听过的称呼,少年懵头懵脑地瞠目:“什么?” “没什么。”许缨云淡风轻地重新改口:“初五,轶城的流浪人。” 少年面色黯然,自己的身份如飘零的秋叶,他垂下眸,举起手中的信纸迫不及待地问:“宸儿到底怎么了?” 后者瞄了一眼信纸,就在前者以为他会回答自己的问题时,他却倏忽地问了别的问题,这问题不知为何,初五听来总觉得充斥着一些不符合眼前人身份的笨拙,:“你把红坟,当做什么?” 闻言,初五发现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也没有比男人成熟多少,舌头突然像是打了结,思维一瞬间凝固成一团浆糊,他蹙起眉来支支吾吾:“生,生……死……之……交。” 许缨讳莫如深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促使胸腔正敲锣打鼓,男人深邃的眸像是千斤顶从天而降,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给他人带来了不适,收敛了过分凝重的视线,而后淡淡地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上:“胡宸儿已被掏空了灵识,而今已经走火入魔。” “你说什么!?” “手给我。” “……” 一阵离心力势如破竹灌入少年人的身体之中,待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自己已经身处一地幽暗的环境之中,眼前摇曳着一盏银灼的巨大烛灯,烛灯之中的每一簇洁白火焰拼凑成熊熊燃烧的画面,画面之中,是一处潮湿的地牢,地牢之中匍匐着一具伤伤颤抖不已的身体,伴随着一声琐碎的开门声,光线投射进牢房之中,少年背着光看到了一位男子慌慌张张地将颤栗的人儿揽入怀中,他面色痛苦,不住地道歉,语气充斥着揪心的愧疚,画面突然转场,宸儿瘦弱的背影映入眼帘…… 初五径直上前,失神地朝朝思暮想的身影伸出手。 火焰晃动,画面失真扭曲,随即转过身的宸儿面色惨白,眼神阴鸷,眼睑血红,只见她随手遏住身旁侍候的婢女,从侍女的后脑勺里抽出了什么似的猛地给自己喂了下去,神情同猎食的猛兽般可怖……画面中阴冷的女孩儿与记忆之中甜美单纯的宸儿大相庭径却无比相似,少年后脊骤凉,不自禁往后退了几步。 白衣飘飘的男人倏忽出现在少年的身后,抵住了少年人因惊恐失措而虚晃的身形。 “她与灵鹊一样灵识受损,不同的是灵鹊乃被缚身怨怨梓所伤,而她是被人为献祭了灵识。”耳边传来清冷淡泊的声线。 “怎么会这样?她……之前在黎王府不是好好的吗?”初五瞳孔猛地收缩,不予置信的问道。如果那一晚……他没有因为自卑心作祟而是将宸儿带走的话……现在会不会…… 清脆的响指声响起。 少年人猝然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某处客栈客房之内,脚下布置着复杂的法阵,视线扫视一周,最后落在桌案旁淡然品茗的白衣男子身上,他一瘸一拐地来到男子身旁,颤抖地开口:“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宸儿她……她……”她那么小,那么单纯……因何会被人这般对待!自己当初到底是做了怎样的决定……他将她推入了地狱! 许缨为少年倒了一杯茶,推到了他的跟前,示意他坐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想救她其实不难。” “需要条件……是么?”少年人暗下神情。 白衣男子吹了吹蛊中的茶叶,唇角勾勒起一盏淡笑,他说:“是。” “还请许公子……告之……”初五作揖。 “我希望,你能加入修灵盟会。” “……”少年人微怔,呼吸随之变得沉重起来,他咬了咬牙,撇过头去:“许公子……初五可以用性命来交换宸儿的命……” 闻言,许缨云淡风轻地垂眸抿茶,言下之意便是他强忍所难了,此人愿意用生命救人,却宁愿失去生命也不愿修灵,这倒令他生了好奇心,他斜视少年人脸上的凝重,“你对术门道法,似乎颇有成见?” 少年人不作答。 若是换做旁人,男人可以随意窥探他们的灵识,通过窥探灵识便能知晓此人生平的全部,包括他们隐藏在背后的真正性格,然而跟前的这个少年却是他无力涉足的存在,是的,连他这个身怀万怨之祖一半灵修,开创修灵盟会的人也不行。 许缨的视线掠过少年人黯然的神情,落到了他脖颈之后,那里是人类灵识的储藏地,世人皆多为湛蓝之色,一生吃斋念佛做尽善事最多不过紫气东来,自开天辟地以来鲜少有人能超越紫色灵识,在这之上是位列仙班的得道之人才能拥有的强大橙灵,然而萦绕在少年背后的,却是耀眼的金色光芒。 金色的灵识,自古只有远古创世之神才能够拥有。 是天地之间最为强大的灵能。 上古时,一场鏖战改变了这群创世神的命运,逐鹿之战后,这些天地间最强大的一代神明悉数陨落,紧随而来通过修灵晋升的二代神明掌控了这个世界。 如果说,还剩下谁能拥有金色灵识,那便是三大创世大神之一,曾引领过先,后神明大战的龙祖,钟山之神——烛阴,他是唯一一位只能被诅咒而不能湮灭的神,也正是他与天地共生,万世不灭的特性,才保住了他在人定胜天的逐鹿之战后,通过转世一直存活了下来。 何其有幸,在他这个年代,能见到拥有烛龙灵识的后人。 然而……这位转世后人,却只是一个……平凡,羸弱,甚至可以说是凄惨的人。 讽刺啊……这世界的缔造者,不过是一位瘸了腿的少年。 白衣男子凝视杯中沉浮的茶叶。 静默的空气环绕在二人之间,许缨倏忽说道:“我不会强迫你,既然已将此事告诉你,便是要了了此事。” “多谢。”少年再次郑重作揖,“还请许公子知无不言,初五一定全力以赴。” 也罢,他终究会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后悔,没有输出灵修的法门,再强大的先天力量也是枉然,就让这次的事,唤醒他这点浅显的认知吧。许缨挑了挑眉,“我想你有必要知道这世界存在的机制。” 初五微微瞠目,他清楚的意识到男人接下来的话一定会颠覆他所有固有的认知,然而他其实早就明白这个世界不仅仅只存在人类,就像右眼所见到的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就像小时候落水救下他的水鬼,就像刚刚明明身在码头,醒过来时却在客栈,就像红坟…… “人类的记忆,阅历,心性,感悟,等等一切的精神力量都会在潜意识中被炼化,而这炼化过后的能量,便储存在这里。”许缨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尚且给它一个统称——灵识,而这被炼化的过程,就做修灵,每个人都在修灵,从小到大,从幼稚到成熟,不仅仅是肉体的成长,灵识也会在形形色色的故事经历中得到炼化,我将修灵分为两种,有意识修灵,和无意识修灵,人们的成长,就是无意识的灵修,成门成派,便是有意识的;精神强大者,拥有坚毅的内心,或能改变命运,或能剑指天下,这群历史之中站在人类权利之巅的人是无意识修灵的最高成就,他们并未意识到,通过一些机制和办法能将这种看不见的力量转化为真正强大外部能量,这就是有意识灵修的不同,有意识灵修通过针对性的修行,最终得到外部能量的结果,我将它称作灵修。”男人指引少年人向他身后的法阵看去,这便是他口中的机制和办法。 初五瞅了一眼这些爻符,点点头,他面无表情,然内心翻江倒海,原来他所认识的光怪陆离在这个人眼中,已被分化成了各类适用于理解的规律,在许缨的话中,能清晰的看到这世界最原始的构成。 “我本不打算告诉你这些,然而红坟身份,你应该有权知道。”白衣男人别有深意地提起了红坟。 果不其然如他所料的那样,少年人呆愣在原地喉结微微颤动,似乎只一提起那个女人,他都会下意识的不自然。 “她已经活了近三万年。”男人忽然想看看少年人目瞪口呆的模样。 “……”脑海闪过红坟焦躁时满脸燥红的模样,想起她醉酒后双颊酩酊时的魅惑,想起她笑起来的明眸皓齿,糟糕了啊……才隔了一天而已,他却已经思念成疾。在听到“近三万年”这四个字后,连少年都下意识地以为自己会惊愕出声,然后仓皇逃跑,然而可悲的是,自己却心如刀绞了起来,原本平稳跳动的心脏突然猛地抽了几下,初五不自禁捂住心口…… 那这三万年来……她该有多么的孤独……站在人类之外,茫然地度过无休止的岁月,人类的那些快乐,在她眼中稍纵即逝,草木一春一冬,万物向死而生,又向生而死,往复循环,而她……被世界隔离在外,循环之中的一切喧闹都与她无关,这苍茫的岁月啊,于她……到底不是嘉奖。 眼角不知何时盈满了湿润。 许缨见少年吸了吸鼻子,低下头用肩膀蹭掉了眼角的晶莹,他眉头微蹙,继续说:“肉体的死亡会导致灵识的湮灭,湮灭的过程并不是消失,而是去往一处黑洞,那黑洞说的好听点,就是百姓口中的地府,你可以理解成为转世投胎,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复杂,当然也不简单……人死后,灵识会立即飞往黑洞,这本是一个循环的机制,然而,通过某些人为的手段,以及,超自然的情况下,会导致灵识暂留于人世。”男人用茶水沾湿指腹,在木案上画了一个圈和一个简单的人形,“这些并未及时离开的灵识,超过一定时段便会成为怨,怨的形成你应该知道……葛枣村,便是最为典型的例子。” 初五咽了口口水,抬眸望了一眼男人:“是因为……执念?” “没错,这是超自然的情况,红坟,便是这种情况下,天地间诞生的第一缕怨,她是怨之始祖。”许缨对上少年湿润的视线。 ‘到底是怎样强大的执念……能让她破开天地规则,徘徊人世万年不愿离开……’初五听着自己的心跳一阵一阵,疼痛难忍。 “而关于胡宸儿的这件事,则是人为手段。”男人叹了口气,再次沾湿食指,在水渍小人的旁边又画了一个小人,并且在脚下画了个法阵,指了指法阵中央的小人:“这种手段,叫做人祭。” “人祭?”一听便不是什么好词,初五定睛桌案上的小人。 许缨深邃的瞳孔中腾时流转出无数的暗流来,他口吻比之方才深沉了数倍:“没错,人祭曾是巴蜀一带古老部族的祭祀,是通过贡献人类的灵识祈求丰收,胜利的一种方式……部落之中的祭司多为女性,称之为巫祭,而奉祭之人,亦是女性。” 闻言,少年人陷入深思。 “人祭在后来被黄帝部落的畜祭所取代,巫祭一族却并未消失,她们继承发展了万年以来的灵修,将人祭的献祭方式发展成了多种多样的术法,然而这种褫夺他人性命的术法,被天道所惩戒,导致于巫祭一族的男性子嗣先天不足……”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渐渐垂下眸子。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宸儿身体中的另一人 推开窗,气萧而凝,吹打在脸上的海风夹杂着腥味,远处码头上孤灯摇晃,打更人不厌其烦地挨家挨户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或许是因为客栈靠海,少年人的视线总像被海水浸湿了似的,月光藏进云翳之中,模糊了轮廓。 他该为知道这世间背后的运转机制而感到震惊,然而事实身上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豁然大悟,世界依旧是那个世界,不会因为他知道了其中规则而变得不一样。 回想起白天里许缨说的那些话,对他来说万物都有着既定的命运,脸上的神情也并不会因为真相的曲折而泛起一丝波澜: “胡宸儿不是第一个,在她之前,朝廷中出现过很多类似的受害者,他们无一例外或多或少失去了以往的记忆与人格,包括曾经骁勇善战的荣王,这背后的操纵者尚在谜团之中……这件事我本交由灵鹊完成,未曾想中途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因葛枣村被缚身的事情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如今胡宸儿身处危险之中,也多少为此事拨开了些迷雾,至少将范围锁定在了黎王府中。” “所以,你需要我进入黎王府。”初五大概明白了许缨让他独自出来的原因。 前者不动声色点点头,开门见山:“进入黎王府后,我需要你取得黎王的信任。” “……你怀疑黎王?” “不,我确定是黎王。”许缨清冷的语调中透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你想摸清楚他背后的门道?”初五眯起眼睛来。 白衣男子笑着抿了口茶,“你的聪颖让我想起了一个人。”突然有些怀念那些凉亭中对弈的日子,那抹温和的笑,历历在目,自从他离开之后,这世间已少有人能跟上他思维的速度。 少年人微蹙眉头,“灵鹊现在身在何处?” “放心,她虽失忆,却比任何人都安全。” 如此一来,红坟该放心了吧…… 离开时,许缨叫住了少年人,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他说:“虽然背后语人非我所愿,但还是有必要提醒你,红坟,于你我,于世间众生来说,都是危险的存在。” 又是一阵海风掠过轩窗,窗户不间断的击撞声将陷入思绪的少年人拉回了现实之中。 “危险的存在吗?”少年人紧攥双拳,呢喃自语。 勒令自己将有关于红坟的一切都藏进心底的最深处,接下来的日子,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救出宸儿。 黎王府的后厨招帮工,借此机会初五成功地混入了黎王府中,出众的外貌加之心细卖力的干活,很快便得到了擢升,从小小的帮工一跃成为了一名合格的黎王府下人。 借着许缨提供的黎王府相关下人的生平资料,初五很快便与他们熟络了起来,黎王身边的近侍岁安便是其中最需要投其所好的人,而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懒惰。 “又是你啊初五,你这两天怎么跑我这跑的这么勤?”岁安虽是黎王府的官家,然而实际上能不管事就不管事,黎王府虽是天下富豪之首,家风却异常的简朴,下人们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繁复的礼仪。 “岁安哥帮了我那么多忙,跑勤点是应该的。”少年人谦卑一笑。 岁安孺子可教地指了指初五:“你小子啊!有眼力界儿!没白栽培……来来来,你帮我把这食盒送到……”刚要发号施令,懒懒散散的人突然反应过了,抽了两下自己的嘴巴遂念叨:“死性不改!又想偷懒!殿下明明吩咐你定要亲自送!” 见状,初五警惕地瞥了一眼食盒,遂又装模作样绽开笑脸问道:“什么东西啊,还需要岁安哥亲自送过去?谁这么大的面子?” “还不是那个怪女人!”岁安啐了口痰,满脸的嫌弃。 “怪女人?”初五佯装困惑不解:“咱黎王府哪里来的什么怪女人?” “哦对,初五你是新来的,你应该不知道这事儿……”岁安揽过少年人的肩,一脸神秘兮兮地附耳:“咱们王爷几个月以前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小丫头,半个月前这小丫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谁知道她后来又突然出现,整个人都变得疯疯癫癫神经兮兮的,听照顾她的丫鬟们哭诉,她现在所居住的寝屋阴森可怖,每次去给她送餐都要被吓出魂来……”越说背后越凉,岁安庆幸自己只要将这食盒送到那群丫鬟们的手里便可,不需要亲自服侍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小丫头,内心默默替那群丫鬟们哀悼。 初五强忍着心中的痛楚,面上唏嘘:“还有这么奇怪的事?” “那可不!要不是咱那心善的王爷下了死命令,我才不去送呢!”岁安满肚子的委屈。 少年人瞅了一眼食盒,提议:“初五进府这么久,一直仰仗着岁安哥的提携,倘若岁安哥觉得信得过,这一趟初五愿意代您送过去。” 正中下怀!然而这黎王府管家脸上也颇多踌躇。 “这……” “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初五继续在他耳边吹风。 “行!你小子真够兄弟!回头请你喝酒!”一想到不必去那阴森诡谲的地方,岁安乐开了花,这新晋的下人真够意思!乖巧懂事还替人分忧,真是天赐的好下属! 食盒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沉,反倒像是没有装什么食物似的空盒,少年人提着食盒按照岁安指引的路线来到了黎王府庭院的最深处。 这里的环境四处封闭,到处贴满了黄符,凋敝的树木,枯萎的草丛,池塘中漂浮着枯枝烂叶,寒鸦在枝头“嘎嘎”冷叫,初五小心翼翼走在通向住屋的栈道上,年久的木制栈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与池塘中偶尔冒出的水泡声相呼应,将阴森的气氛铺满整个荒废的弃园。 宸儿……她最喜欢向阳的地方,她最怕一个人,最怕雷声,最怕凄苦之地……然而她现下,却只能一个人呆在这种不见天日的环境中……少年人鼻梁一酸,眼眶瞬时涌出许多湿润,是他啊……是他的软弱和自卑,他的自以为是,将宸儿害到了如此地步…… “笃笃笃——”初五怀着沉痛,敲击的每一下都似乎是用锤头击打在自己的心口。 “谁!?”门内传来阴鸷而沙哑的试探,像是从风烛残年的老者喉中吐露出的一样。 少年人终是没忍住幕天席地的愧疚,泪水划过脸庞,滴落在食盒之上,他吸了吸鼻子:“送餐的。” “放在外面,滚!”里头传来叱喝。 “黎王吩咐……要亲自交到宸儿姑娘的手上。”初五扣住门上的镂花,指尖渐稀泛白。 “不想死就赶紧滚——!”比之方才更凄厉的吼声传来。 初五颤抖着将食盒放在地上,一瘸一拐离开了房门前,躲在一旁。 伴随着“吱呀——”一声,房门中探出一只纤细的手臂来,破烂的衣裳窗帘一样挂在她的手臂之上,深浅的牙印布满了手臂间,只见她迅速将食盒拿了进去,随后紧紧闭门。 就在少年以为她在用餐的时候,突然一道湛蓝色的光线从屋内亮起,透过门窗折射出来,光芒迅速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经过后院的丫鬟奴婢们无不加快自己的脚步,有的人干脆捂起耳朵来,嚷嚷着:“她又发疯了!她又发疯了!” “宸儿——!” 初五再也无法平静面对此刻的状况,他用尽浑身的力气猛地冲开房门。 屋内狼藉一片,家具物件倒的倒碎的碎,食盒散落一旁,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出……去……”低吟的声线勒令闯入者离去,却如同祈求留下一般的可悲。 是谁的脚步正在靠近自己,一轻一重,熟稔无比。 “我叫你出去!听到没有!我会杀了你的!我会杀了你!”颤抖的身体被裹在粘稠的长发里,她在抗拒别人的接近,更是在抵抗身体里嗜血的渴望。 女孩儿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臂,只有这样她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渴望才会被痛楚压制。 “宸儿……是初五哥哥……来迟了……” 哽咽的声音在空旷之中来回萦绕,最终抵达了颤栗之人的耳中,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展温暖从四面八方而来环住了她冰凉的身体。 “初五……哥哥……”女孩儿睁大眼睛,不予置信地重复听到的四个字,她满是血丝的眸子愣直地看向怀抱住自己的少年人。 “是……是初五哥哥……”少年人泣不成声。 “初五哥哥……”不住念叨少年的名,女孩儿嘴角突然勾勒起一盏阴鸷的笑来:“是谁?” 蛇鳗似的滑出少年的怀抱,而后弩箭般将少年扑倒在地。 少年人不敌宸儿疾速的冲击力,天旋地转间后脑勺猛地砸向地面,重击令他挂满泪水的视线更加模糊了起来,“宸儿!?” “真是新鲜啊……今天她们倒是大发善心送来了活人……”女孩儿匍匐在少年的胸膛细细嗅闻。 “宸儿!我是你的初五哥哥!你醒醒!” “宸儿?”女孩儿“咯咯”一笑,尖锐的笑声刺痛了初五的耳膜,随后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看来,你是这具身体的老相识呢……怎么样?我刚刚演的好不好?”伸出手描绘身下之人英俊的轮廓,她嗔道:“可惜了,这张脸……” 少年别过头去,怎么会这样?她不是宸儿?那她到底是谁?女孩儿的手在初五的身上肆意摩挲,初五掣肘她,“你是谁?” “猜猜看呢?”倒是不着急吸食跟前少年郎的灵识,毕竟这张俊美的脸庞长在活生生的人脸上才有趣。 “你不是宸儿……”初五的眼神从悲戚转为了凌冽,“你是占据了宸儿身体的怨……” 闻言,女孩儿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光芒,她冷笑:“看来不是普通人……想要与你的宸儿团圆并不难……只要你……”冰凉的手钻到了初五的脖颈之后,冻得他浑身一颤,“宸儿”附耳道:“心甘情愿地将灵识奉祭于我,很快你便能与她重逢……” “……”初五心中暗斥自己的大意,奋力挣扎起来。 “乖乖的,一点也不疼的……”“宸儿”靠近初五的脑后,她一如既往地打算生剥活人的灵识,正当她触及少年人的灵识时,猝然被一道无形的气浪冲出好几丈远,险些没站稳跌倒在地。 没有了束缚的少年人“腾”地爬了起来,二话不说向外跑去。 本想追上前,身体却牢牢地杵在原地,:“有人在他身上下了护灵阵……竟能伤我至此……”看向空中滞留的红色怨梓,她暗骂道:“红墓诔……两万九千多年了……你居然还是如此阴魂不散!” “宸儿”瞄向少年人身影消失的地方,阴冷道:“这一次,我定要你万劫不复!” 跌跌撞撞跑出废弃庭院,几乎忘了自己跛脚的事实,少年人后怕地抚了抚脑后……阴郁的天空再次飘起了雪花,紧绷的情绪松懈的瞬间初五颓然倒地,他躺在地面上凝视洋洋洒洒的雪花半许,落雪飘进眼中,茫然地用手遮住眸子,两道浅浅的泪痕从眼角滑落至耳后,少年人咬牙谴责自己:“真逊啊……初五……” “咦?又下雪了?”珞瑜宫的宫门前,春霖指着纷飞的雪花兴奋地叫嚷。 这小丫头真是容易满足,看到什么都觉得欣喜,红坟宠溺地朝她笑了笑,“冬天不下雪下什么?下饺子?” “唔!红守卫就知道拿我寻开心!”春霖娇羞地嘟囔。 “好了,你快回去吧,不必陪我。”红坟揉了揉她的脑袋。 “好吧!等换班了要来找我呦!”小丫头满脸通红。 “嗯,知……”倏忽心口骤然一缩,红坟一时间难以驾驭这般猛烈的疼痛,话未说完,单膝跪地虚喘了起来。 “你没事吧!红守卫!”春霖眼疾手快扶住了红坟。 红坟自顾自说着一旁春霖听不懂的话:“是护灵……下在初五身上的护灵碎了……初五……有危险……” “什,什么?红守卫你在说什么?”后者一头雾水。 “初五有危险……初五……”红坟颤巍巍起身,朝内侍阁跑去。 “红守卫——!”春霖怎么也叫不住红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纷纷扬扬的落雪之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喜欢他了 “报——” “皇上好不容易才入睡,你给我小点声!”洛福连忙按住慌慌张张前来汇报情况的小宦。 “洛福公公大事不好了!内侍阁……内侍阁……”内侍阁是宫内所有宦人的大本营,一听事出内侍阁,总管大人的脸“唰”的一白。 “内侍阁怎么?” “珞瑜宫的一个守卫不顾宫规夜闯内侍阁,还打伤了管事……”如实禀告。 洛福暗道一句不好,“速传大内禁军!” 内侍阁灯火通明,里里外外围着敢怒不敢言的太监们,他们有的刚换完班尚未睡下,有的睡得懵里懵懂裹着被子被拎到了外头,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珞瑜宫的这名守卫将内侍阁掀了个底朝天。 管事的公公一改之前骄蛮的语调,捂着被揍的五彩斑斓的脸上前好声劝道:“这位大人呦,您到底在找谁啊?” 红坟急红了眼,“是你们把初五藏起来的对不对!?赶紧把他交出来!否则我烧了你们内侍阁!” 管事的公公嘴角抽搐了一下,又是这个初五!这小子偷了他的出宫令牌不说,内侍阁又屡次因他遭受劫难,不就是当初看他脸蛋好对他起了歹意,人家誓死不从打了他一顿罢了,这报复怎么就没完没了的? “那个叫初五的人早就不在宫中了!”人群中,有人开口发声。 红坟一怔,睥视人群,“是谁?谁说的?站出来!” 语毕,人群之中被推出来一个瘦瘦小小的宦人,他目光露怯,不敢直视这位大闹内侍阁的守卫。 “他走了?!”红坟怒目直视小宦,问。 小宦人拼命点头,他耸着肩指了指内侍阁长廊尽头的拐角处,颤颤巍巍地说:“他临走前嘱咐我,如果以后有人来找他,就告诉这个人在那个院子的槐树下埋有他的书信。” “你怎么不早说!”管事的公公上前拧住小宦人的耳朵恶狠狠叱喝,真真白挨了一顿打! “我我我,我不敢……呜呜呜……公公饶命啊……”小宦人痛哭着求饶。 槐树……是了,那时候他带她去过那个院子……那日他别有深意的话一直令她耿耿于怀,以至于之后她再未主动寻过他,她害怕见到他眼中的疏离,害怕听到他口吻中的满不在乎……万怨之祖,天地之大,无所畏惧,却独独怕一人寒风凛冽的目光,何其讽刺啊…… 失魂落魄地来到槐树底下,冰冷的温度令化雪泥泞凝成了石块一样坚硬的冻土,红坟感觉不到指尖传来的寒冷,一点一点挖出破旧的小木盒,木盒中央躺着一封笔记清秀的信件。 急不可耐地拆开信件,目光仔仔细细掠过每一行字直到到最后暂留在少年人秀硬的落款上,天空阴郁沉沉,原本只是点点纷飞的晶莹,突然间便开始下起了鹅绒大雪。 重甲兵规则的疾步声传入耳朵,禁军团团包围了整个内侍阁。 洛福抖了抖长袍,暗骂这恼人的坏天气,对着内侍阁中喊道:“里面的人听着!现在乖乖走出来投降万事好商量!如若不然,哪怕是动用全部禁军的力量,也要将你捉拿归案!” 话落半晌,不见有任何动静,洛福身边的禁军头领作揖请示:“洛公公,是否派人进去捉拿?” 大内总管思量了会儿,“这个红坟,力大无比,我担心……” “我们人多势众,即便他再怎么以一敌百,也无法战胜咱们这么多人!”对于自己手底下训练有素的兵,禁军头领颇有自信,他扬手招来底下一位将士,只见此人脸上刀疤痕明显,不是胡为荣是谁? “你,先领一小队人进去查探情况!” “得令!” 小队几人迅速进入宅院之中,等待他们的画面并非任何张牙舞爪的攻击姿态,而是蹲在雪地里伤心抽泣的无助身影,众人面面相觑。 胡为荣通过一个月的三试成功进入到了禁军之中,他不知道为什么红坟还停留在第三试始终没有擢升,许是看到曾经让自己面子扫地的同窗现下的落魄,他在一旁冷嘲热讽了起来:“呦,这不是红兄弟吗?” 闻言,红坟微微抬起眼帘,这张刀疤脸她记得,“胡为荣……?” “荣幸啊,没想到斩杀鼍兽的大英雄居然记得我胡为荣的名字!”说道鼍兽,这个坎儿怕是他胡为荣一辈子都过不去。 “……”红坟幽幽站起身,擦拭眼角的泪水,并不想搭理他。 “奇怪了,怎么没看到初五兄弟?我听说他被调到了内侍阁,本来还想有空过来叙叙旧的,不过呢,你也知道,这内侍阁啊,是太监们呆的地方,阴气盛重,着实不是个大男人该来的地方……”胡为荣边说边“咯咯”笑了起来,与身边几个同僚相互示意了个眼神,大家都流露出“我懂”的表情来。 平地无故刮起风,小队的几人忽感脸上和手上有种被蚊虫叮咬似微末疼痛感,“怎么回事?”“这大冬天的哪里来的蚊子?”“这内侍阁真煞气!”噼里啪啦的拍打声不绝于耳。 红坟紧攥手中的信件,悻悻收敛四散的怨梓,“最好把你的话吞回去,倘若再让我听到侮辱初五的只字片语,我要你们这辈子都无法再开口。” “呵……哈哈哈!我好怕啊!”胡为荣不以为然地大笑了起来,虽然见识过红坟的远超常人的身手,但仗着外头的禁军,他继续不要命的作死:“嗯,让我来猜猜,你……不会看上那个小瘸子了吧?在狩猎场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光是一句绊脚石就能令你理智大乱,兄弟们我跟你们说啊……这个叫初五的小白脸,那长相可不比这后宫的任何一位娘娘姿色差,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会被调到内侍阁来吗?就是因为管事太监看上了他!” “不会吧?!长得这么漂亮?” “胡兄弟你不会是骗我们的吧?天底下有这般好看的男子?” “那还是男人吗?不会是个投错胎的女人吧?” 未等胡为荣开口,红坟再也忍不住胸腔的怒火,一个健步上前捏住了他的脖子,单手将他举了起来,“你再造谣一句试试?”杀心渐起,红坟眸中的血雾开始弥漫。 “咳咳咳——!愣着干什么!救我!”胡为荣艰难地求救。 几人见状赶忙向外发布信号,信号火苗亮起的瞬间,内侍阁外枕戈待旦的禁军们一声令下冲进了内侍阁。 大雪疾飞,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将整个宫闱染成了银白色,内侍阁院内被重重禁军围得水泄不通,禁军手持长矛对峙包围圈中戾气纵横的红坟。 “大胆凶徒!还不快快将人放下!”禁军头领叱喝尖利长矛前的红坟。 “咳咳!你最好放了我……不管怎么样你大闹了内侍阁……皇上不会放过你的!”胡为荣死死掰住红坟几乎钳进他喉咙里的手。 红坟睥睨四周严阵以待的禁军,遽尔嗤笑出声,她如捐弃垃圾一般将胡为荣丢到了地上,后者痛呼一声爬起身来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抵在了红坟的面前。 被万怨之祖紧攥手中的信纸露出一角,上头赫然写着:收敛脾性。 茫然地望向自己的手掌心,断念炎如是正在腾烧的烈火,不断侵蚀着红坟的理智,“荒唐……真是荒唐……” 无视这群禁军,红坟纵身跃向内侍阁最高处,三下两下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人呢!?” “诶?刚刚还在这里的啊?” 被留下来的人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搜寻红坟的身影,最后只能无疾而终。 积雪压低了梅树的枝头,红梅在深夜中绽放,凌冽的梅花香萦绕在雪地里,寂静的四周徒留夜人蹒跚的步伐,红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跋涉到御花园里来的,她只是凭借着本能嗅着熟悉的香气一路走到了这里。 曾以为离别带来的是愤怒,困惑和不甘,却未曾想自己平静得如同这场大雪。 现在不知道到底是担心初五有危险多一些,还是计较他的不辞而别多一些,红坟任由洋洋洒洒的落雪掩住自己的身体,突然间很累,累到想要再一次进入长眠,永远也不必醒过来。 在看到这封书信之后,万怨之祖第一次感受到了人世间所谓的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感觉,那是一种将一腔真挚糊在冰冷石壁上后知后觉的痛楚,是一种无怨无悔到最卑微之境的无助,她不是没感受过孤独,这数万年的孤寂她熬了过来,枝头鸟鸣也好,万里叆叇也罢,于她来说不过是一展无关风月的画,世界于她只是一个感叹流逝的器皿,繁华与她无关,冷暖她亦不知……然而,突然一天睁开眼睛,有个少年人愣头愣脑地闯入了她无知无觉的世界,用自己渺小的力量帮她打开了人世烟火,活生生的视界;只要有他在身边,一切都是鲜活的,她不会因短暂流逝而难过,而是参与到了人情冷暖之中感慨生命的赠予,如果不是他,她永远也无法像个普通人一样感受世间的脉动,如果不是他,她顶多是醉梦坞高高在上不知真情为何物的花魁,也正是因为他,她才知道何谓真正的孤独,孤独是这场绵延不绝的雪,是侵入骨髓的寒冷,是梅花兀自盛开时无人欣赏的悲哀。 一刻也撑不下去了…… 红坟从心口掏出焦黑的鳞状吊坠,木讷地它喃喃自语起来:“对不起,阿祈……是我的自欺欺人害了你……你是对的……我真的……”泪水滑落脸颊,滴落在积雪上晕开小小的洞。 “喜欢他了……” 是他温柔缱绻的笑融化了钟山常年的冰雪,是他不顾一切将她护在身后的勇气令她从此改观了“人类”二字,是他那桃花瓣似的缀满星辰的眸子一次次看进她胡乱跳动的心房里。 “阿祈,你笑话我吧……你一定会说,傻子,早就让你别得意,早晚有你受的……你快醒醒啊……你醒来笑话我好不好……你现在骂我什么我都不还嘴好不好?算我求你……我什么都答应你……醒过来好不好?”红坟将脸贴在鳞片之上,泪流满面。 说着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那可是焚灵序规的天雷啊,是天道用以惩戒不受规则之物的最强力量,本该灰飞烟灭的是她啊…… “咯吱咯吱”踩在雪地里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红坟并不想抬头确认是否禁军找到了她,就在她打算再次一走了之的时候,身上倏忽落下柔软的重量,是一袭狐裘长麾。 “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天寒地冻的一个人躲在这里哭?”富有磁性的深沉嗓音响起。 “!?”红坟转睛,落错枝头,红梅深深,一盏清影映白雪,惊鸿一瞥——淡萤的纸灯后,是肖琛储举着伞替她遮挡落雪。 “怎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放下纸灯,男人半蹲下身来替红坟掖好狐裘。 “你……”回过神来的红坟没注意到自己喉间的沙哑,她有些不置信地扭了扭眼睛,发现面前确实不是虚幻泡影,“你怎么在这?” 肖琛储伸手替红坟抚去头上的银华,后者不自禁朝后退去,他的手微微凝驻,随后收回袖摆之中,说:“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红坟垂下眼帘不做言,握住信纸的手颤抖不已。 男人不动声色睨了一眼透露着些许字迹的信纸,嘴角抿开若有似无的笑意:“身为男子,哭鼻子可不是好习惯。” 闻言,红坟忙不迭胡乱擦了一通,嘟囔道:“你,你管不着!”尤是冬季干燥,沾染了泪水的皮肤有些裂疼,加之这般胡乱的擦弄,脸颊腾时便红肿了起来。 拉住了红坟乱动的手臂,肖琛储从怀中掏出绢巾递到了她的跟前:“如果不想得‘萝卜丝’就好好的擦。” “萝卜丝?”红坟很容易就被转移了话题,尤其是现在肚子饿的情况下,她接过绢巾,果然是上好的绸缎,擦在脸上如是温水抚面,舒服极了。 “一种冬天特有的皮肤病。”肖琛储耐心地解释。 “京城可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地方,又会得冻疮,又会得萝卜丝……”想起少年手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肿块,又是一股悲伤袭来,红坟撇过头去擦眼泪。 男人如是挑了挑眉,赞同道:“是啊,京城就是这么个烂到骨子里的地方。” 第一百一十八章 雪夜肖琛储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呢?”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幽暗被红坟捕捉,她问。 肖琛储浅笑地摇摇头,诉诸的语气诸多自侃与无奈:“京城与我,就像是腐烂的尸骨和蛆虫,谁也离不开谁……”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形容自己和家乡的关系……我看你每次都挺闲的啊……”实话实说,每次见到肖琛储他都是一副闲淡悠远的模样,颇像一只与宫廷的繁缛格格不入的孤鸿野鹤。 “在你看不到我的时候,自有你不知道的忙碌。”男人颇有深意地说:“每个人都会依照自己的判断来看待旁人,又有多少人会在别人的面前展现出完整的自己来?我们看到的,往往只是一个人的一部分罢了……” “一个人的……一部分……”红坟咀嚼男人的话语。 “在不同分量的人面前,每个人所扮演的角色也不尽相同。” “扮演……?”这个人说话怎么云里雾里的…… 男人倏忽抬起手用手背遮住红坟的视线,眼前一黑的人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别动。”说来也是奇怪,他的祈使句总是让人不自主去执行。 红坟僵直身子,继而又听男人说:“你猜我此刻是哭是笑?” 视线聚焦在男人骨节分明的手背上,他的话没有起伏,如飘雪落梅一样稀松平常,红坟胡乱猜了句:“笑……吧?” 肖琛储轻啧一声,浅笑着放下手,他说:“猜对了。” 真是奇怪的人,做的事也奇怪,但他笑起来的模样却令人仿若置身在月朗星稀的宁静夜晚,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舒心。 “你还真是好猜,不像……他……”再一次攥紧手中的信纸。 男人随便排了排脚底下的积雪,与红坟比肩做了下来,他长叹一声,薄雾倾吐中他说:“只是在你面前罢了……” “你在别人面前是什么样子的?”红坟来了好奇心。 “一副没人想看到的样子。”肖琛储嘴角的苦涩稍纵即逝,他看向红坟:“就是那种特别欠揍,狂拽上天的臭屁模样。” 闻言,万怨之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敛开得肌肉扯到了“萝卜丝”又痛呼一声揉了揉面颊,“好有画面感……不过……为什么要那样呢?就用你现在的态度不就好了吗?”人,为什么要把自己搞的那么累? 男人深深看了一眼红坟,她的脸上似乎常年挂着困惑,他说:“现在这样的态度,只属于你一个人。” 什么情况?他这一脸深沉又认真的模样……红坟挠挠头:“啊?” “不说这些了。”男人失笑地摇了摇头,从腰上摘下碎玉,在红坟的眼前晃了晃:“想拿回去吗?” 红坟刚想抢,前者又眼疾手快地收了回去,随后摆出一副‘快求我!’的表情来,果然是一副很欠揍的臭屁样子呢,某位怨祖不想计较,随口:“喂,你这样太幼稚了吧?” “哈哈哈……”男人爽朗一笑,遂道:“我说过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看你平日的打扮非富即贵的,怎么这么小气?”红坟撇了撇嘴。 “嗯,我确实不怎么大度。”肖琛储如是点点头,一副知我者也的神情。 这人永远不按常理出牌,按照这个情况,一般男人都会被激将,再不济也要顶嘴顶回去,然而他却大言不惭地承认了,顿时让红坟没了话,白眼都懒得翻,红坟嘟囔:“那你拿出来干嘛?还在我面前晃?存心的吧你!” “嗯,是。”男人承认且附和道:“纯粹就是馋你。” “你这人……真是恶劣……”红坟发现脸皮厚当真可以为所欲为,起初她以为自己的脸皮是全天下最厚的人,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 “好好努力,我等着你来把碎玉赎回去。” “你最好等着!”红坟理所当然应道。 如果说落雪有声,那便是无边的静谧,两个人就这样坐在红梅树下遥望无垠的雪夜。 “送你回珞瑜宫。”许是察觉到身旁之人隐隐约约的困意,男人开口说。 揉了揉惺忪的眼皮,红坟抗拒地摇头:“我还不想回去……” 肖琛储看向红坟手中的信纸,她泛白的指尖像是紧握唯一的救命稻草似的,半晌,他问:“他很重要吗?” “很重要……”红坟垂下眼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重要了……” “……”沉默弥漫开来,男人突然苦笑道:“真是白费了我这一晚上的辛苦。” “肖兄……”红坟吸了吸被冰天雪地冻得鼻涕横流鼻子,“谢谢你。” “打住。”肖琛储叫停,倏忽握住红坟的手,将伞交到了她的手上,而后起身拍了拍肩上的落雪,“我不喜欢听虚无缥缈的词,什么谢谢啊,对不起啊……”笑容渐冷,男子摇了摇头:“如若不是常用的礼仪词汇,我早就将其剔除雅言之中了,以后不准对我说这些。” “……肖兄总是喜欢说些奇怪的话。”红坟虽然听不懂,但却觉得有趣,这个家伙啊,与其说是奇怪不如说是奇特,他一边告诉她做人要带面具,一边又不屑在她面前伪装,直率地令人忍不住想要与之深交下去。 “回去的时候看着点路,别摔着。”将纸灯留给了她,男子选择摸瞎回去。 “谢……” “嗯?” “好的!肖兄!” 肖琛储的身影越来越远,偶时看到他打滑踉跄的身影,红坟禁不住笑了起来,“肖……琛……储……你到底是谁……”笑容凝固在脸上,肆意的揣测从四面八方灌进脑海。 ※ “阿嚏——!阿嚏——!”堂皇的寝殿中,某位帝王一夜无眠,裹着被子淌着鼻涕发着烧。 “皇上您没事吧?”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连绵的下雪天将高高在上的帝王脑子给冻坏了,这位以往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全花在朝政上的皇帝突然喜欢玩失踪,动不动就没了影,还不许旁人跟着,瞧着不?这次顶着寒风大半夜地跑回寝宫,落个风寒只是轻的。 君王猛地吸鼻子,喘咳起来:“咳咳咳……愣……愣……” “皇上您说什么?冷?”洛福凑耳上前。 “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的——!”帝王怒吼。 “是是是!洛福这叫去叫太医来!” 平旦时分,东方箭楼的蒲牢钟声响起,雄浑厚重的钟声叫醒了沉睡的宫闱,包括落梅之下被裹成雪人的红坟。 从雪堆里探出脑袋来的万怨之祖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喷嚏,瞅了一眼地平线上的鱼肚白,心下:糟了!我又擅离职守了一晚! 蹑手蹑脚回到珞瑜宫,正巧碰上早起踏雪的皇贵妃,她着一袭玫红长麾,尚未来得及梳妆的面容有些憔悴却并不妨碍她眉目如画,不施粉黛依旧楚楚动人,这样的美人儿是极少的,在贵妃的面前,她这个醉梦坞红极一时的花魁也只能自惭形秽。 本着对美丽事物的向往,一时没注意到自己过于露骨的眼神,晚归的守卫惹得贵妃身旁的婢女一阵不悦。 “哼!某些人真是好大的胆,仗着皇威,擅离职守不说,居然还敢对贵妃娘娘无礼!这种色胚子阉了才好!”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红坟忙不迭摇手。 “莲儿姐姐,红守卫他……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给耽搁了……”春霖怯懦懦替红坟争辩。 “耽搁?还有什么事情比珞瑜宫,比贵妃娘娘更重要!?回来了连个安都不请!”名叫莲儿的贴身侍女气焰更甚。 “噢噢,给贵妃娘娘请安。”后知后觉的红坟“噗通”一声单膝跪地。 “还真是只脸皮厚实的老牛,鞭子不抽不走!” “红……红守卫他……”词穷的春霖急的两眼冒氤氲。 “好了别说了。”皇贵妃发话,侍女们都缄默了下来,她转而将目光锁在红坟被冻得绛紫的脸颊之上,问:“昨夜可是在雪地里度过的?” 红坟稍稍撇过头去,颔首。 “你跟我过来。”贵妃叹了声气,径直朝殿内走去。 几名侍女想要跟上被勒令在原地等待,红坟埋头跟在贵妃身后,一道来到了珞瑜宫大殿内。 遣散站岗的小婢,贵妃问:“昨日夜闯内侍阁之人可是你?” 诸多踌躇盘旋心头,红坟选择老实交代:“回娘娘……是卑职……” “你可知这是多重的罪?”贵妃怫然大怒,又不得不小心警惕宫中的隔墙之耳,生生压下怒火,如此气的浑身颤抖:“若不是本宫替你压下去,如今你早就被关在刑部大牢里了!” 刑部大牢是装不下她这尊大佛的,红坟鞠躬:“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这件事怕是瞒不住皇上了,整个后宫都知道是我珞瑜宫的人闯了内侍阁……各宫得知此消息又该做多少文章来议论本宫……”贵妃悲怆长叹:“本想着就这样安静度日,没想到因为你,总有波澜……这会儿皇上的诏书就该到了吧……” 没有了平日里剑拔弩张的美艳模样,这般憔悴的容颜上更容易被人窥出许许多多的脆弱来,贵妃眼中含泪,语气中透露着丝丝绝望,而这绝望居然似极了解脱。 红坟内疚又不解地皱起眉,“这件事与娘娘,与珞瑜宫一点关系都没有,全都是红坟一人所为,他们凭何议论娘娘您?” “呵……”贵妃惨笑出声,漠然地摇了摇头。 红坟想起初五留给她的书信之中再三提到做事之前需谨慎三思,以免连累他人,收敛脾性是在皇宫生存下去的第一要素。她本以为只是一些冠冕堂皇的体面话,没想到初五一直担心的事情,会发生的这么早,所谓连累二字,她此刻深有体会。 果不出贵妃所料,皇帝的问罪诏书在洛福公公高亢的嗓音中缓缓而至。 “珞瑜宫接旨——!” 脸色煞白的贵妃领着珞瑜宫上上下下跪在了一道圣旨之下,红坟遥望站在人群之前的太监,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朕听闻后宫昨夜暴乱,罪魁祸首红坟畏罪潜逃,经过调查此事全由他一人作乱而起无关珞瑜宫无辜众人,但珞瑜宫主人亦有看管不利的责任,罚抄经书三百卷……” “谢皇上开恩。”贵妃一头雾水接过圣旨,尚未答谢之时身后的莲儿突然起身喊道: “罪犯红坟今日回来妄想向娘娘求助,此刻正躲在殿内!” 皇贵妃大惊失色地呵斥婢女:“莲儿!?” “莲儿姐姐?”春霖吓的差点当场晕厥。 “来人!护住贵妃娘娘!其余人等捉拿红坟!”洛福一声令下,禁军重重包围了珞瑜宫。 宽恕的懿旨带来的轻松氛围仅仅因为一名奴婢的告密而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那人见娘娘不从,竟用卑劣手段威胁娘娘!”莲儿继续信口开河。 “莲儿你给我住口!”皇贵妃被这没有眼力界儿的婢女气的牙齿打颤。 “娘娘!您心善不想多事!可断断不能纵容了那个罪犯啊!”女婢声情并茂,声泪俱下。 “莲儿姐姐你在说什么啊!?”春霖哭嚷道:“红守卫何时威胁过娘娘?” “春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与红守卫交好,此刻正想着法儿地帮他开脱!我告诉你,咱们珞瑜宫可容不得罪犯!你劝你最好闭嘴,要不然别怪我把你平日里和红守卫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说出来!”莲儿恶狠狠地威胁道。 “不是的……我们是干干净净的,莲儿姐姐你不要信口雌黄!”春霖本就嘴笨遇事只会干跺脚,眼泪腾时便哗哗的流。 在场的包括各宫的耳目都算是瞅了一场好戏。 在禁军重重包围下的红坟从殿中走了出来,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很多利益的纠葛往往只需要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噱头而已,后边的发酵根本不关她的任何事,这宫闱之中的大事小事,通常仅仅只是一张会说的嘴罢了。 不是没察觉到这位名叫莲儿的贴身婢女脸上的快意,只是红坟有些好奇,她与她不曾有过任何的纠缠,因何现下如此泼人脏水? 现在继续一走了之得当吗? 初五,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换做是你,你又会怎么做? 为什么拥有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却还要蛰伏在人类的规则之中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入狱出狱 “为什么?”擦肩而过时,红坟问莲儿。 “还好意思问为什么?自己犯了多大的罪心里没数?”莲儿嗤之以鼻。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污蔑春霖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疼惜地看向哭得梨花带雨的春霖。 “污蔑?你敢说你们二人没存有任何那方面的心思吗?” “莲儿姐姐你血口喷人!”春霖紧张地看了一眼红坟。 “春霖你敢发誓你一点也不喜欢红守卫?红守卫对你难道也没半点爱怜?”莲儿眼神阴鸷。 “没有。”红坟叹息,闭起眼睛来。 春霖愣怔半许。 “这话你骗鬼去吧,咱们珞瑜宫的人可没少见到你们私下里腻歪在一起!”莲儿指了指身后的丫鬟小宦,他们一个个将脑袋埋在胸前不敢反驳也不敢确认。 “红守卫……”春霖泪眼朦胧地凝望红坟,眼神中诸多复杂的情愫。 深深呼了口气,红坟利索地扯掉了头顶上的束带,顷刻间长发如瀑布倾落,在场所有人见此状不由倒吸了口气。 “不……不可能……”莲儿瞠目咋舌。 春霖望着长发飘飘的红守卫腾时哑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她的眼角还挂着没来得及滴落的热泪。 好在有人替红坟接住了晕厥的人儿,淡淡瞄了一眼春霖,红坟对莲儿道:“我希望你在春霖醒来后给她道歉。” 视线扫过围了自己一圈的禁军,最后落到了皇贵妃的身上,红坟有条不紊道:“我来自江湖,生活自由惯了,夜闯内侍阁的罪自是供认不讳,给珞瑜宫造成的诸多影响我很抱歉。” “押走!”洛福咽下惊愕,下令道。 “慢着!”贵妃倏忽叫住了红坟,褪下自己身的斗篷上前披在了红坟的身上:“下雪了,该添些衣裳了……” “多谢娘娘。” 挂在天牢墙壁上的火把被墙缝中的寒风吹得摇曳不止,红坟倚在栏杆旁百无聊赖地猜测这根火上的石脂水什么时候会燃烧殆尽,一阵繁琐的开锁声响起,不知又是哪位大官进牢带走了谁。 天牢里没有阳光,因此也就没有了所谓的日子,无法判断自己到底在这里呆了多久,一切都是浑浑噩噩的,就像在钟山度过的那些岁月一样,只是现下情况更糟,除了铁链的声音,狱卒的吆喝声,其他的一切都显得很静谧。 红坟数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下这次该不会是来她走的吧?难不成是裘三乌在宫外得知了她的遭遇拜托关系来救她了?亦或是神秘的肖琛储?他一天到晚在后宫闲逛,应该听说她被抓起来了吧?不对不对,这家伙神出鬼没的,没准根本不知道她的事儿……那还能有谁呢?谁会来救她呢? “初五……会是你吗?”红坟满怀期待地看向牢门外,一盏颀长的身影在摇曳的弱光下显得隐晦不明。 四目相对,来者是个青年人,他面容俊挺,投向自己的目光包含打量,这是一双潜藏深思的眸子,红坟下意识觉得他有些危险,然而他那两撇挂在唇上眉毛似的小胡子又突然将他的那睿厉的气质变得略微促狭。 “让你失望了,今日初六,刚巧立冬。”收敛了打量,青年人腼腆一笑,客气地问:“你便是红坟?” “回府尹大人,此人便是大闹内侍阁的罪犯红坟……”男子身后的典狱长回答道。 青年人皮笑肉不笑地朝典狱长点点头:“多谢告知,劳烦打开牢门。”要你多嘴? “是!”典狱长恭恭敬敬打开了红坟牢门的锁链。 半晌,红坟开口问道:“你是谁?” 青年人正准备开口,典狱长继续插话道:“没见识的贼人!连我们京兆府尹南大人都不认识!” “京兆府尹是什么东西?”无忱从未教过红坟辨别朝廷的官职,对此的理解可谓是一片空白。 “无知歹人!你竟不知……” “京兆府尹是个不太好玩的东西。”这回轮到青年人打岔,他决定再也不给这位典狱长插话的机会。 红坟亦略过典狱长看向男子:“你是来救我出去的吗?可我不认识你。” “这天底下的人那么多,谁能都认识呢?” 南祀如当真要给那遥坐圣殿的男人竖起大拇指,今日本没有早朝,帝王却独独召见了他,本以为是什么重要的政务需要商榷,竟未想是喊自己去听他诉苦,虽然全程完全没有表露出任何过分的情绪来,然而还是能从那帝王的口吻中听出诸多端倪,比如说“大闹内侍阁根本就不是重罪。”、“皇后却借此刁难贵妃,导致此事众说纷纭渐渐闹大。”、“皇后势力的权臣更是借题发挥,蝇虫一样满天乱飞!”、“那个被抓起来的罪魁祸首朕把她交给你,不管用什么方式,你都得给朕把她救出来!正大光明的救出来!无罪释放的那种!” 果然是活得久什么都能见到,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完美无缺,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帝王居然有了即便是想要通过非正常手段也要保护的人,南祀如很好奇是怎样的一个人,现在他明白了: 女人。 例行调查,询问当事人缘由这种活本不应该他来做,但毕竟是皇帝心头上的人,再怎么都得事必躬亲不是? “当天晚上你因何闯入内侍阁?” “找人。” “谁?” “一个很重要的人。” “叫什么?” “……” “你必须实话实话,我才能救你出去。” “……” “怎么不说话了?” “我若想走,这世间并不存在关得住我的地方。” 南祀如停下笔,抬头瞄了一眼这位刚从牢里提出来的女犯,有意思,她的口吻听起来诸多轻蔑,完全不像一位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了数月的女子。 “这么说你是自愿被关起来的?” “是。” “为什么?” “有些事情……想不通……” 红坟眼中的迷离影响到了青年人,他更加好奇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绪来面对以后的日子。” 放下手中的纸笔,南祀如抚了抚小胡子,仔仔细细咀嚼起红坟的话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之前是怎么面对的?” “我似乎……把喜怒哀乐都寄存在了他的身上,他笑我便会笑,他难过我也会难过,他思念旁人,我便想着帮他找思念之人,可我却又贪恋与他独处的时光……他是引导我情绪的旗,有他在的时候我便心安,因为心安,对待旁人也能游刃有余……”红坟环抱住自己,陷入回忆的她神情看起来有些木讷。 青年人喉结动了动,问:“所以,你要找的人……是他?” “……是。”红坟眼睫微颤。 ‘这么说的话遥坐圣殿那位完全是单相思啊……’南祀如有些好笑地想,“既然是为了找人,为何要打伤内侍阁的宦人?” 红坟黯然地看向手掌,手心有些烫,她说:“我能没控制住脾气。” “你有暴力倾向?”青年人尝试性的地问。 后者嗤笑一声,反问:“你觉得呢?” “力量会使人傲慢,令人产生依赖,所谓暴力,便是习惯性地依赖力量而放弃思考……按照你之前的话,此刻还能置身牢狱之中,说明你已收敛了脾性。”南祀如食指点了点桌案,翻阅起红坟的案牍,“与你一同参加绿林考试之人名为初五,你要找的人是他?” 听到初五的名姓时,红坟眼中不自主闪起光亮。 “内侍阁的欺凌现象屡见不鲜,以此为突破口,此事也不难解决……”青年人合上案卷,揉了揉颞颥咕哝:“啧……堂堂正四品,竟沦落为一介讼师……皇权压死人啊……” 传说蝴蝶煽动翅膀便能引起一场肆虐的风暴。 女扮男装进入绿林招安,猎杀鼍兽的女英雄名号在此案中渐渐发酵,人们几乎忘了她是一名无视宫规的罪犯,反倒是将她当做了新的巾帼英雄,小小的案件引发的名利之争是京城屡见不鲜的事情,京兆府的各类新奇的案子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皇帝是聪明的,他知道绿林江湖之人的案子该由百姓之官来审,而百姓的舆论又会反作用于那些氏族,于是乎当皇后终于自觉地主动松口珞瑜宫的时候,圣殿明白这场官司是他赢了。 已经快忘了自己到底在牢狱之中呆了多久,只依稀记得那天的阳光很是刺眼,牢门打开的一瞬间,适应了黑夜的瞳仁被突兀的白昼灼得有些疼,红坟下意识掩住眸子。 阳光下,指缝里,倏忽有一影清冷的白衣,扭了扭眼睛,他又消失不见。 “红姑娘,肖公子有请。”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小厮,他们毕恭毕敬地鞠躬。 “肖琛储……”数月来没怎么张过口的红坟声音嘶哑,思量半许,最终还是跟着小厮们来到了事先备好的轿子前,驻足问:“你们打算带我去哪?” “红姑娘到了便知。”小厮们口风很紧。 红坟先是被带到了一处偏僻的阁楼里,这里准备好了火盆,热水,以及数个供她拆迁的奴婢,被搓下一层皮式的清洗过后,一袭朱雀轻纱裙加之叮铃哐当的头饰,铜镜前美轮美奂的女子是谁红坟花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认出来。 打扮成这样去见他?也罢,怎么说肖琛储也算个朋友,也该向她坦诚自己的身份了,想起御花园中的那个雪夜,心里多少有些暖意,红坟没再说什么,再次坐上了轿子。 人力轿子摇篮一样的晃荡,红坟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耳畔响起了呼唤声,“红姑娘,醒醒,到了。” 掀开轿帘,风景悠然的亭台小榭映入眼眸。 待红坟懵里懵懂下了轿,小厮们迅速地离去,叫也叫不住。 所以谁来告诉她这是哪? 四处寒水自碧,嶙峋的假山错落有致,踏过一座座石桥,尽头处坐落着临渊的凉亭,凉亭的中央,端坐着啜茗之人。 听闻脚步声,男子淡唤了句来了,替她倒了一盏清茶。 “肖琛储。”红坟细细打量眼前风姿阔绰的男人。 “怎么又是这副表情?”男人淡笑地招呼红坟过去坐。 后者应声坐到石凳上与之面对面,眼中的打量并未减少半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出狱?” 男人把玩手中的茶盏,拇指摩挲瓷口,淡然道:“就是知道咯!”说罢,抿了一小口清茶,深邃的视线一瞬间凝滞在红坟的杏脸桃腮之上,不动声色掩去眸中的惊艳,他又说:“你难道不打算解释一下为何要女扮男装进宫?” 红坟挠挠头:“对了,关于这件事……我很抱歉,我并不是有意隐瞒的,之前听人说扮成男人会比较安全,所以……” “以你的身手,不论何种身份都不会有危险。”肖琛储玩味道,“不过……还是这样适合你。” “除了这些头饰会甩到脑袋以外,其他都挺好的。”红坟弹了弹垂在眼前的珠帘似的头饰。 “这帮下人,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肖琛储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干净利索地扯下红坟脑袋上的头饰,没有了固定的发髻瞬间散了开来,倾泻而下的长发随风飘扬。 “……”余光瞄了一眼被男人嫌弃地丢入水中的精致头饰,心下不自主的一疼,这家伙到底是多有钱……纯金的钗就这样丢了……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难道不是他太过随性的举动吗?红坟反应过来,往后缩了缩,一脸的抵触表情。 “干嘛?”见红坟满脸防备,肖琛储挑眉:“你不会以为我要非礼你吧?” 点点头,又迅速摇头,红坟不置与否。 “哈哈哈……”男子爽朗的笑声在红坟听来似极了嘲笑,他指了指远处的连绵的山脉:“非礼你?我疯了吗?我可以江山发誓,你绝对是我见过的女人之中最……” “最?”红坟摩拳擦掌,斜视男人。 算了,保命要紧,肖琛储收敛笑意,轻咳两声:“咳咳,力气最大的……”这要是说了实话,岂非从当今圣上直接改号先皇? 真是让人失望的回答,红坟撇过头去冷腔道:“这么说你见过很多女人咯?” “当然。” “喔……”果然是个有见识的世家公子。 “怎么,吃醋了?”肖琛储试探性地问。 “吃醋?我比较喜欢吃糖……”红坟理所当然地回答。 第一百二十章 肖琛储之母 “糖?”那又腻又齁嗓子的玩意儿好吃?回想起小时候喝药时母妃递到嘴边的冬瓜蜜饯,在苦涩的对比之下确实好吃,然而单独吃的话,除了能令人口干舌燥,并没有别的什么特殊体验,也正是如此,宫廷内的糕点师傅通常只做后宫嫔妃们的份,他这这位不贪嘴的皇帝鲜少品味。 男人扫了一眼石案上各式各样的繁复茶具却独独少了茶点,漫声说:“我没有吃配茶点的习惯,这样吧,我命人去给你买些来……”说罢,男人拍拍手,不知从何处蹿出来数名黑衣人,“把京城最好吃的甜点全部买来。” 鸦黑劲装的众人领命,腾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人类的动作能做到如此迅速也当真令红坟大开眼界,她眨巴眼睛,“他们是你的手下?” 肖琛储抿了口茶,“算是死士吧。”你来应征的招安就是为了选拔这类人才的,谁知当中最为优秀的你竟是女儿身? “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居然需要这么多人保护?”到底是多召恨的人,买这么多的死士? “多么?远不及平时的十分之一。”浅笑着放下茶盏,男人习惯性地用食指规律地点着桌面,这是他等待某事的标志性动作。 不得不惊叹此人的财力物力,红坟对肖琛储的身份更加好奇了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好人呗,要不然早就不管你了……”这丫头怎么还没打消对他的防范之心?“你瞅瞅,除了我,谁还关心你出狱?” “以前有个人告诉过我,倘若有个人平白无故的对另一个人好,那便是有所求。” 闻言,肖琛储赞同:“确实是这样没错。” “你呢?为什么要帮我?我这里有你所求之物?”难不成他知道我的身份?红坟狐疑地咬了咬唇。 前者讪笑,眸深如海,“那个人有没有告诉过你,除此以外还存在着另一种平白无故的好?” 红坟细细回想,摇头嘟囔:“先回答我的问题。” “好好好,为什么帮你是吧?”男子眉心皱成一道沟壑,装作为难地说:“大概是因为我闲着无聊吧?嗯,没错……所以我并不介意你感谢我,痛哭流涕地跪下磕几个响头也可以!”对自己表示认同地边说边点头。 这家伙…… 万怨之祖被眼前人没个正形的模样逗笑。 “这才对,别总皱着个眉头。”肖琛储被红坟弯月一样的眉眼感染,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他撑着颞颥,慵懒而又专注的目光惹得后者一阵局促。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在狼群之中,只有想要挑战狼王地位的年轻公狼才用勇气直视狼王的眼睛,这家伙难道想和自己切磋一下?红坟回复他同样的视线。 “我在看你脸上的雀斑。”男子玩笑着说:“你呢?你干嘛也这么看着我?”‘傻姑娘你知道你的眸子有多清澈吗?’她瞳仁中倒影出的自己与平日大相庭径,几乎令他以为是另外一个人。 虽然想要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然而令人失望的是,肖琛储拥有着一张绝对称得上完美的脸颊,皮肤还好到没话说,想来他干净的面颊上也没什么值得深说的,紧挨着眼角的一点泪痣倒能用以反击,红坟指了指男人右眼坏笑:“你小时候一定经常哭吧……你父母是不是时常冷落你?” 此话过后的漫长缄默让红坟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变脸如翻书。 只见肖琛储暗下眸子,原本含情脉脉的眉眼猝然天寒地冻起来,尤其是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锐利,他冷腔寒语:“跟你有关系?” 红坟脸上的笑意瞬时凝固,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呃……我……那个……是不是说错话了?” 肖琛储兴致寥寥地撇过头去不做言。 “对不起……”只要发现是自己做错了,红坟总能第一时间道歉,这也算是她来到人世学会的第一条规则。 前者越是不说话,红坟就越如坐针毡,就在她考虑要不要原地消失的时候,那群外出买甜点的黑衣人回来了,说起来画面略微有些搞笑,大男人们大包小包拎着各式各样的包装盒,为了维持板正的身形又不得不随时调整自己的姿态,以至于扭扭捏捏的像群姑娘家。 “主子,这些都是京城最有名的甜点。” 这些人不会把所有的甜点都给买来了吧?红坟不自觉吞咽口水。 肖琛储懒懒瞥了一眼红坟,又看向摞成小山的甜点,“嗯,不错。”,摆摆手命令道:“都扔了吧。” “……这……”伴君如伴虎的众人早已如数家常,只能硬着头皮再次拿起甜点往就近的水里扔。 “等下!”红坟忙不迭上前阻止,“这么多辛苦买回来的甜点你怎么说扔就扔啊?” 男人无视红坟,斜睨众黑衣人,提高音量:“还不快扔?” “是!”身为死士,唯有服从命令才是第一要务。 “不准扔!”红坟拍开他们的手,有些委屈地朝肖琛储怒叱道:“你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脾气这么大,难怪要别人来保护,根本就没有人会跟你这种人做朋友!”刚刚不还好好的吗?她明明也道过谦了啊…… 男人冷嗤一声,站起身来威严厉色道:“说完了吗?我告诉你,这些都是我买的,我自然有权利决定它们的去留,你想吃是不是?那就跳水里去吃吧!”说罢,肖琛储随手挑了一件包装精致的木盒丢入了潭水之中。 好想打人……红坟后槽牙动了动,紧紧握拳压制内心中的怫然,他说的没错,这些甜点全是他的东西,她确实无权干涉他所做的一切。 一包又一包的甜点被丢入水中,有些在水中散开融化飘来沁人的香气。 不知过去多久,肖琛储似乎是发泄发累了,他骤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神情复杂地睥了一眼红坟,拂袖而去。 死士们紧紧跟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他一同离去。 “这算什么事嘛……”红坟愤懑地蹲下身将最后几盒甜点捡了起来,拍了拍上头的尘土坐回石凳上。 数不清的甜点随着潭水漂流向更远的地方,万怨之祖只能干巴巴地抿了抿嘴对水潭中的鱼儿念叨:“真是便宜你们了。” 在凉亭中坐了一会儿,红坟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就不认识这里,她接下来该去哪里?就在她像只热锅蚂蚁似的原地不知所措时,一位老婆婆端着案板从小榭后头的阁楼中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你是?”老人身形伛偻,红坟帮她接过案板时问道。 “还是老奴来吧……”老人又夺回了红坟手中的案板,小心翼翼将石桌上的茶具收起来放置在案板之上,一边收拾一边回答红坟的话:“老奴是照顾雅子先皇妃生前起居的奴婢。” “雅子先皇妃?”原来这世界上还有比她名字更奇怪的人。 “用中原话来说,是雅贤贵妃……”媪妪颤巍巍抬首探了一眼红坟,随后又恭恭敬敬垂首,“姑娘您是他第一位带回这里的女子呢……” 突如其来的讯息令红坟应接不暇,她挠挠头:“他?你指的是肖琛储?” 闻言,老者脸上晕开褶皱,她点头的动作有些僵硬,于是乎看上去整个身体都在动,“原来如此,那位似乎不想用身份来限制你……”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万怨之祖生平遇到过很多种不明所以的状况,她敢发誓这次是最让她一头雾水的,算了还是别发誓了,断念炎明晃晃地印在掌心,她可没有猫的命。 “姑娘若是不嫌弃,大可先在这里住下。”老人也不解释什么,只邀请红坟住下。 “诶?不好吧……这里貌似是肖琛储的宅子……”红坟瞥了一眼满潭的甜点,嘟囔道:“而且……他又没同意让我暂住……回头又大发雷霆了怎么办?” 媪妪讳莫一笑:“这是他的意思,姑娘放心住下便是。”说罢,蹒跚离去。 是他的意思吗? 这个肖琛储,当真是个阴晴圆缺飘忽不定的人,虽然这般想着,心中却依旧对他充满感激,毕竟有屋子住与以天为被地为床是完全不同的,舒适度可谓云泥之别。 万怨之祖再次发动自己的厚脸皮,腆着个脸住了下来。 风景这种东西看一次两次会觉得新鲜感慨,若是每天都处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也就没了欣赏的心情,天气似乎正在渐渐转暖,从牢里出来到现在大半个月了也就只下了一场雪而已,红坟抵着凭几,懒散地遥望远处水墨画似的山峦,好几个瞌睡过后,她选择出去逛逛。 楼阁四面环水,只有通过桥梁才能连接到陆地,很多时候红坟都会产生一种自己身处空中阁楼的错觉,偌大的居所竟然就只有那位老者一人住,红坟很容易就避开了她的视线,随便推门进了一处屋子,这里的环境也没有比自己住的地方好,只是墙壁上多了些字画,红坟百无聊赖地捣鼓桌案上的新奇玩意儿,书架上异族风格的彩绘花瓶引起了她的注意,难耐好奇,准备拿下来把玩之际发现此花瓶似与书架整个黏在了一起,只能左右摇动而无法被拿起,伴随着一声“卡啦——”红坟惊愕地发现这间看起来质朴平常的房间居然藏有密室。 石门里一片幽暗。 按照常理一般建造密室的原因通常是很私人的秘密,无外乎藏了些不想与旁人分享的东西,比如奇珍异宝,比如失传的武林秘籍。然而此间密室岑寂一片,暗墨色的石壁上嵌着几盏长明灯,据说长明灯是用北海鲛人的油脂炼制的,幽萤之光万年不灭,红坟数着自己脚步声的回音来到了这间密室唯一的藏品跟前。 这是一副不似中原笔触的异国画,整个画面风景排铺诡谲妖异,当中人物乃为一名女子,她举着一把红伞,红伞的之下只寥寥笔墨便能勾勒出她的冰肌玉骨,随之笔锋回提,两撇狭长的凤眸睥睨远方,就这样一派傲雪凌霜的清寂扑面而来。 就在红坟聚精会神赏画时,突兀的脚步声响于身后,“姑娘……还请速速离开密室……” 擅自乱逛又兀自闯进人家的密室之中,红坟燥红着脸跑了出去,见老者没跟上来,悄摸又往密室中探了一眼,只见老者朝画像鞠了一躬,毕恭毕敬地说道:“娘娘,多有惊扰,请勿责怪……” “娘娘……?”红坟恍然惊呼,原来画像中的女子便是老人家口中的雅子贵妃?待老者慢腾腾地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将花瓶摆正,红坟好奇:“请问,雅子贵妃与肖琛储……是什么关系?” “那位是雅子娘娘唯一的孩子……”老妇眼中缀上深深的怀念。 原来是皇子啊……怪不得能在后宫横着走……“哦对了,我能再问你一件事吗?” “姑娘请问。” “肖琛储他……与雅子娘娘的关系怎么样?”其实并不多想探知别人的家事,但如果之前肖琛储的愤懑是因为她的玩笑揭开了往日的伤疤,她还是有必要再次好好道歉。 老者领着红坟走出书房,幽幽地说:“雅子娘娘在那位出生后便再也没有受过宠,性子变得清孤乖戾,很少给予那位作为母亲的关怀……这样慢慢地,那位也养成了阴郁的个性……”有些浑浊的瞳仁里闪过丝丝悲悯,老人继续说:“雅子娘娘是一位性情中人,时而烈火,时而寒冰,那位小时候可没少受娘娘的疏离……” 原来关系这么差……红坟愤愤咬住嘴皮,心头泛起一阵自责,瞧她之前做了什么啊……她居然明晃晃地问他是不是时常受父母冷落……天哪……想都不敢想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啧……我当时为什么要那么说他……”狠狠锤了两下脑袋,红坟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补偿肖琛储。 “那位呀……一直很忌讳旁人提及自己的生母,自小就生活在明争暗斗的皇权漩涡之中,个性有些乖张跋扈,虽说他身居高位性情多变,却一直深谙底线,不会做出任何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这一点请姑娘放心,也请姑娘多多担待他那忽晴忽晦的脾气……”媪妪苦口婆心地劝慰道。 第一百二十一章 揭晓(一) 霏霏凉露,寒鸦划空,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跟随黎王殿下跪在舒明太妃的殿门前。 凭借着出色的工作能力与宅心仁厚的待人之道,一个月前被黎王府管家岁安引荐,初五被安排到黎王的身边做近侍,心思细腻,有条不紊的侍奉态度也很快受到了黎王的青睐,一来二去,也算是成功潜伏了下来。 “殿下,天寒,还请保重身体。”三个时辰过去了,眼看着跪拜在地的黎王摇摇欲坠,初五上前搀扶住他。 “初五……母妃她……”孱弱的王爷虚喘着问道:“有没有派人……来探过……本王……” 别说派人来了,哪怕一只鸟儿也不曾在此有过半分停歇,少年人不忍心说实话,只作摇头示意。 “呵……不愧是母妃……一如既往的心狠……”黎王苦笑。 如果换做刚来,初五一定不明白黎王在说什么,在进入黎王府的潜伏的这些时日里,他从多方旁敲侧击打听到,黎王与太妃娘娘似乎有着某种隔阂,而这隔阂沟壑的加深则源于宸儿的事情,宸儿曾是黎王微服出巡时捡回来的落魄姑娘,有幸得到了他精心的照顾,然而后来却无故被太妃召见,从此没了音讯,在宸儿失踪的日子里,这位病王爷为了找到她几乎费尽了心力,最后终于在一处隐蔽的水牢里将她找了回来,本以为事情到这里便了了,然而所有的一切才刚刚开始,被救回来的胡宸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性格突变暴戾恣睢,发了疯似的吞食下人的灵识,为了避免她出去伤害别人,黎王只得将她关在了后院里;此之后,他几乎每日雷打不动地跪在太妃的殿门前,似是祈求太妃将原本的胡宸儿归还于他。 以上,纯粹是初五的初步推测,曾经他与红坟夜闯黎王府的时候,见到红坟被一道无形的气浪弹出数丈之远,说明这个看似普通的王府里存在着修灵之人,加之许缨曾对黎王府表示的深刻怀疑,初五有理由相信,这位太妃的身份不止表面那么简单。 楚辰沭心力交瘁,不住地喘咳起来,鲜血从他的口中涌了出来,初五熟练地掏出绢巾为他擦拭,他不动声色撇过头去,心灰意冷道:“不必擦了……既然母妃从不曾将我放在心上,这条命没了便没了。” “……”初五手上的动作缓了缓,在听到殿内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后缩了回去。 只听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从中气冲冲跑出来一位雍容妇人,“荒谬!本宫何时没有把你放在心上!” 闻言,黎王自嘲地哂笑一声,说:“母妃将儿子放在心上的方式就是逼迫儿子做违心之事,一句都是为了儿子好,便能忽视儿子心中所有的想法……” “沭儿!!”妇人叱喝一声:“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自己是怎么长这么大的吗?”伤情地俯瞰自己孩子脸上诸多疏离,妇人眼中含泪。 “我知道……”楚辰沭腥红的嘴角绘出一盏若有似无的哀伤来,他盯着地面上钻入石板缝隙中的血液说:“我知道母妃为了儿子付出了无数的心力,这些年的时光就像是恩赐一样……儿子无时无刻不在感激母妃……然而……”黎王泪水划过脸颊,他抬首正视自己的母亲,捂住自己的心口竭力吼道:“这些日子是偷来的!是用旁人的痛苦交换来的,是本就不该存在的年岁!” “啪——” 清脆的耳光响起,初五愣怔在一旁凝望黎王瞥向右边的左脸之上清晰的红印。 雍容的妇人浑身颤抖,痛心疾首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泪如雨下。 “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妇人深深吸了口气,闭起了眼睛。 “还请……母妃……将宸儿姑娘的灵识还给她……”黎王并没有妥协,依旧选择跪拜在地祈求最初的愿望。 “你竟然……敢当着外人的面说这些!?”妇人猛地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瞄了一眼黎王身后的初五。 少年人埋首,不敢与妇人对视。 楚辰沭冷笑一声:“母妃既然做的出这样的事,又何须怕旁人知道?宸儿姑娘变成疯子的传言府中人尽皆知,他们恐她,惧她,辱她……殊不知那躯壳里住的早已不是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这般对她?回想起那夜凉风拂面,树影森森,她浑身是伤地躺在荆棘丛中,一双缀满泪水的眼神中投射出渴求活下去的希冀,是那阴郁之夜唯一的星光……“倘若母妃当真是为了儿子……便请母妃了结儿子这唯一的心愿……” “唯一的心愿……哈,哈,哈哈哈……”太妃无力地大笑了起来,“这就是我生的好儿子……这便是我穷尽所有只为他能多活一日的好儿子……他唯一的心愿竟是为了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母妃!求求你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巫祭一族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存在下去!这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死循环啊——!咳咳——”激动地黎王再次口吐鲜血。 妇人倏忽眼神锋利地看了一眼初五,朝他跪拜之地打出一掌,少年人被突如其来的撞击力弹出很远,撞在了石柱上。 “母妃您做什么!?”顾不得擦拭鲜血,黎王踉跄起身拦住了太妃施暴的手。 “起开!巫祭一族的秘密不可泄露!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太妃甩开黎王,打算继续攻击这个脸生的小厮。 “您还想要褫夺多少无辜性命才肯罢休——!”楚辰沭挡在少年人身前,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抵在自己的脑袋上,声音低沉地可怕:“从今日起,您若再杀一人……您见到的都将会是儿子冰冷的尸体……” “黎王殿下……”初五捂着胸口,当中气血翻腾,方才那一掌着实不轻。 “你先退下。”黎王命令道。 初五迟疑地点了点头,方才母子二人的一袭对话着实震惊了他,意识到他们接下来的对峙状况于他来说过分危险,少年人选择先暂时离开。 “沭儿——!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倘若那小厮将此事泄露出去……咱们……” 楚辰沭打算了母亲的话,笃定道:“不会,初五他不会。” “对岁安都不曾如此信任!怎对一个新来的小厮这般……”妇人咋舌。 “因为他……比我还要重视宸儿。”黎王垂下眸子。 “什么?!你的意思是?” “倘若我猜的没错,他便是宸儿心心念念之人,此番进府,许是为了将宸儿救出去,如果我是他,不会蠢到出卖唯一的救命稻草……”楚辰沭眼中泛起复杂的光亮。 “你早知他别有目的?”自己的儿子不愧是天下商贾之首,这颗七窍玲珑的心不论到何时都不会被蒙蔽。“那便更不能留着了!难保他不会狗急了跳墙!”比起活人闭口,太妃更相信死人缄默。 ‘留着他只是因为他跟我一样想要救出宸儿……我不能做的事他却能做……’黎王甩开母亲的手,威胁道:“母妃,我说过,您若再乱杀无辜,儿子便是第一缕亡魂。” 太妃愤然抽回手,悻悻哼道:“不杀他也可以……胡宸儿的灵识必须炼化,为了能使大祭司的灵识与胡宸儿的肉身更加稳固,必须牺牲胡宸儿本体灵识!” “母妃!?”黎王指向后院宅子的方向,虚喘着质问道:“您为了将巫祭一族的上古祭司召唤出来,已然将宸儿折磨得遍体鳞伤,居然仅仅为了那怪物与宸儿身体融合而炼化宸儿的本体灵识……?我是绝对不会允许您这么做的!”就算耗尽剩下的生命,他也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沭儿,只有大祭司能救你的命……只有她能逆改你的命格……逆改我们整个巫祭的命运!”太妃按住自己儿子的双肩,泪流满面地对他叮咛。 楚辰沭奋力甩开母亲的禁锢,往后趔趄几步,颓然扶住石柱虚弱地说:“人不人,鬼不鬼,靠献祭人命而存活的巫祭……这样的种族……有必要拯救吗?”黎王失神地望向皇宫所在的方向,目光涣散,“为了你舒明贵妃所谓的拯救大业……年少无知的我不得不听从你的命令冤枉皇后殒命乃雅贤皇妃所为……潇皇兄因为我遭受了父皇数年的冷眼……因为你的拯救大业……我取走了渊皇兄的一半灵识,我朝最威武的大将军成了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驰骋沙场的战神而今只能做督建一职……为了你的拯救大业,父皇当朝时的百姓们水深火热,百官若有一人拼死谏言,得到的后果不过是被剥离灵识……大皇兄……大皇兄他甚至被你活活抽空了灵识暴毙而亡,你要我将这一切嫁祸给潇皇兄……当年那个懦弱无知的我也照做了……母亲,母亲啊……儿子的这双手因为母亲你染上了无数鲜血……你知不知道这些年……儿子是怎么过来的?”黎王双目腥红,唇角不断涌出淋漓的鲜血来。 “沭儿……沭儿你不要再说了……”太妃想要上前搀扶黎王,却被后者恶嫌地躲了开来,身为人母的她泪迸肠绝。 “你可知道……当年我因顽皮爬到枣树上想要为母亲摘枣却因恐高哇哇大哭时,是潇皇兄将自己做成人垫子接住了我……我天生羸弱,其他兄长不愿带我骑马玩耍,是潇皇兄牵着马儿一路护我……当你忙于巫祭大业而冷落我的时候,是雅贤皇妃用她那蓬莱幻术逗我开心,而后她却因此被冠上了毒害皇子的罪名……母亲,你让儿子用这双污浊的手,一次次去伤害儿子最敬重的人……你对沭儿的爱……难道不是因为不甘屈服于巫祭一族被诅咒的命运吗?”黎王回首死死盯着自己母亲伤心欲绝的脸庞,他曾经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宸儿那般关心,大抵是因为在荆棘从中看到她时,明白了生命的倔强,他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同样充斥着绝望却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挣扎。 是啊,自己也一样渴求着生命能延续,向往像常人一样活泼快乐的活下去,所以才会一再沦为母亲的帮凶,一再为自己所行恶事找借口……直到数月前潇皇兄的一封密信,他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么的离谱。 “这就是我们的命……沭儿……”这么多年了,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儿子真正的想法,原来他竟是这样想自己的……舒明太妃身形不稳,抵住一旁的阑干,一瞬间似乎老了好几十岁,只听她沧桑地说:“我巫祭一族曾是东夷首领钦定的正统祭司……倘若不是那个人的诅咒……巫祭一族定能绵延万年,昌盛不衰……” “母妃你怎会这么认为?巫祭的陨落实际是被黄帝部落的牲祭所取代,以人为祭,自古以来便有违天道,当然不能长久!”自己母亲的想法向来偏激,楚辰沭知道自己不论说多少遍都无法改变母亲的想法。 闻言,太妃拂袖怒嗔:“牲畜与人,不都是天地之灵?为何独独人类的性命珍贵?世间万物,负阴抱阳,此消彼长,所有一切都该是平等的!人想要收获超凡,必该奉上等同的东西,以物换物,等价交换!” 黎王苦笑着摇头:“母妃莫要偷换概念,巫祭一族向来都是用旁人的性命换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这是巧取豪夺,是偷是抢,而非交换!” “你懂什么!?这一切都是那个人的错!是她将我们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是她让我们无法好好的活下去!都是她!”舒明太妃倏忽暴怒了起来,双眸像是能喷出火焰来。 楚辰沭知道母亲口中的那个她是谁,并且那个她曾造访过黎王府,按照巫祭人口相传的秘史来看,那个女人应是两万多年前被巫祭一族所献祭的最后一位人祭,据说她是被推进栖息着鼍兽的山谷之中而死的,死后灵识久久不散,附着在一根白骨之上,修炼成了天地间第一缕怨。 万怨之祖,红姓,名不详,前身乃为上古时期东夷部落水泽神女玄邑的侍女。 第一百二十二章 揭晓(二) “师尊将自己关在竹林小苑三天了……师兄,我怕师尊他……” “安啦安啦,师尊的修为早已能神游太虚,辟谷什么对他来说不在话下,不用担心!” “可是师尊三天前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 “师尊一直都是冰山脸……你是怎么看出他脸色不好的?” “因为那天回来时……我在师父的脸上……看到了焦虑……” “啪嗒——”听人言的道童手中经书被吓得掉落在地。 榥外的贴梗海棠如今只剩下一折就断的枯枝,风起,偶会打在窗棂上发出恼人的声响,花几上徒留萎暗的花瓣,过堂风只稍一带它们便散落一地,釉彩瓶中依旧插着她临走时的那几枝海棠,这个屋子他常来打扫,却只有窗榥附近的一切不愿涉及,以至于此刻过堂风将干枯的花瓣吹到了桌案之上他才惊觉,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 她说的每一句话,就像刻在脑海中的教条,即便他怎么勒令自己忘记,都还是会在某个空寥的时间里浮现在耳畔。 …… “无忱,你该多笑笑,别老皱着眉,小小年纪的比我还像活了万年的人!” “你骗我,人世哪里来的真情?就像你说的,人们无缘无故对人好不过是想从旁人身上摄取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罢了……” “不好玩,人间真不好玩,说真的,有时候我特别怀疑你当初就是为了骗我的灵修才跟我讲了那么多人世的美好,哇?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你真的是骗我!?来来来你过来,看我不打死你,回头让此尘好好给你超度!” “许缨,此尘,红墓诔,咱们三个能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你想也不能想!凡人的长生乃是逆改天道!会受到天谴的!那不是你能承受的劫难!” “我偏要让所有人都为此尘陪葬!我要所有人都跪在他的坟前哭着喊着道歉!” “原来你早就研究出了针对我的方法……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在此尘面前我形同凡人……你知道吗?我并不害怕失去此尘……而是害怕自己会怀疑……此尘的死,是你造成的。” “画像上的女孩儿挺好看的啊?若是有了心上人便去追,别不好意思!你这般优异,哪家姑娘看到你不追着跑?” …… 微微抬起眼帘,画像中的绯衣女子一如当初风姿飒爽地站在槐树下,一曲古朴之音从埙中缓缓流淌,她敛眉如画,丹唇素齿,雾鬓风鬟,当时矗立在遥守镜前的自己只觉得与她之间仿若隔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只要轻轻一点,涟漪就会将她整个荡开,明明该是最亲近的人,却似相隔千山万水,于是他研磨执笔,将她这一刻的风华留于宣纸,便成了如今的画像。 “咚——咚——” 男人抚了抚不自觉加速的心口,强制自己撇开黏在画像之上的目光,视线像是被活生生撕下的皮肉,绽在冷空中一瞬间的跳动,随后渐稀冷却,最后落在一盏精致的褐胭色木盒之上,盒子之中存放着此尘的舍利以及被炼化的怨祖灵修。 桌案上破损的羊皮制古书被翻阅到了最后一页,这一页的象形文字记录着某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一直尝试着解开文字秘密的男人在这半年来几乎走遍了天下的每一个角落寻访了诸多原住民,终于让他解开了这最后一段文字的所有秘密。 他所理解的故事,应是这样的: 洪荒时代的上古各族部落都有着自己传承的祭祀文化,那是一个天神与人类共存的时代,是一个充斥着野蛮,挞伐,原始崇拜的时代。 再此之前更加遥远的时代。初代的神明与天地共生,盘古开天辟地后身陨为大地山川,烛龙掌管世间一切秩序,斗母则向着更深的宇宙星辰探索;三位创世神的诞生也一并带出了诸多的一代神明,如是女娲,伏羲,这些传说中的神明各司其职,为了创建美好的家园而付出自己的辛劳,天道初成,日月交替万物繁衍之变化,女娲创造出了人类,那个时代的人类寿命很长,有些人甚至能活到千年之久,经过一些特定的修炼他们甚至能够与神灵比肩,伴随着天地之间充盈的灵气,二代神明也随之诞生,他们源于人类,与之初代神明拥有更加完善的思考能力和欲望,他们来自地面,所制定的规则更加适合世间的繁衍,渐渐地,一代神明们除了掌司日月变化,权利被全完架空。 长达万年的权利交替之中,二代神明冥冥之中摸索出了某种规律,尚可称之为秘密,那便是神力的来源乃为人类的信仰。伴随着人类世界崇尚女娲伏羲的部落被吞灭,上古大神们也迎来了身陨。 天地日月的运转是世界形成的法则,只要拥有这个权利,烛龙便永远是压在二代神明所制定之规则头上的巨石,作为高等维度的大神,烛龙曾不屑参与斗争,然而他所在的雷泽部落却因一场莫名的误会而惨遭屠,愤怒的他引领初代之神与二代神明展开了一场旷日恒久的大战,中原大地上一片战火荼毒,人类在这场战斗之中几乎消失殆尽。 一代神明之中出现了反叛者——斗母。 斗母以烛龙生性残暴的理由加入二代神明的阵营,大战之际引爆元神重伤烛龙,初代大神的黄昏就此来临,伴随着烛龙的战败,悉数初代神明被迫陨落。 战败的烛龙逃匿至钟山崖底,神力枯竭的他这一睡就是十万年。 这十万年间,新的天地规则诞生,新的人类繁衍在这片大地上繁衍生息。 初代神的故事已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二代神被推上了崇拜的祭祀台。 十万年后的某一天,东夷部落的水泽神女玄邑也就是部落首长之女,为了传道来到了钟山,跟随着她的两位侍女,其中一名便是红姓少女。 烛龙与神女的故事在轶城广为流传,连个稚子都能将其中的情节讲的缠绵悱恻荡气回肠,人人拍手感叹这一出天神之缘,然而殊不知传说中的情痴者另有她人。 那位情痴者,如今全然遗忘自己到底为何住在钟山崖底,有关于她成怨前的一切,似乎伴随着遗失的历史亦空空如也。 古书上有关于钟山传道的记录戛然而止,这部羊皮书详细记录的是巫祭一族的历史传承,有关于其他的一切只是寥寥带过却已是世上现存的记载中最为详尽的,无忱将书本翻到了中间,被撕去的一章显得格外突兀。 男人摩挲模棱的书角,眸子中暗流涌动。 “母亲……既然巫祭一族的命运不可更改,您又为何宁愿付出生命也要将我诞生于世……无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难道与他们是一样的吗?”清冷的人落寞地凝视古书之上用一代代鲜血所描绘的字句,嘴角抿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继续往前翻,男人的视线倏忽凝驻在歪七八扭的文字之上久久无法挪开,这段记录就像是谁生命垂危之际随便抓了什么黑炭写上去似的,不论多少次阅读,都能令他身临当时险恶的情况,他甚至能听到书写者当时惊恐的心理活动: ‘那个人没有死……她没有死!她回来了,她回来复仇了!逃啊……大家快逃啊……’ 她。 万怨之祖。 巫祭一族诅咒的源头,便是这个人。 一场洪水,导致部落民众受尽磨难,即便如此,人们还得时时刻刻防范鼍灾,是的,就是那凶残的两栖动物,鼍兽,在那个蛮荒时代里,它被作为图腾崇拜而存在,洪水过后它们的数量暴增,作为水泽神女的侍女,红姓女子被人祭于鼍兽之口,也因为她,部落之人奇迹般的逃过了一劫。 被推入悬崖的那一刻,红姓女子凄厉悲怆的诅咒声响彻天地: “巫祭之罪,罪在戕害,你们无法被牲祭取代,因为我要你们世世代代鲜女嗣无男嗣,我要你们像蝇虫一样卑微的活下去!像蝇虫一样卑微的活下去吧!哈,哈哈哈……” 看到这里,男人发出一声嗤笑,神情迷离地自言自语:“真像你的口吻啊……” 其实这一页的书写者不必这般惊慌失措,因为那个归来的人什么都不记得了。 做了这么大的恶事,却对自己当初犯下的事情一无所知,不仅如此,她所有的前尘往事都似乎一笔勾销了,该说她被宽恕,还是罪有应得呢? 从此以后,她一个人辗转轮回之外,看尽天下的悲欢离合。 合上书,无忱倚靠在凭几上,仰后沉沉叹了口气,挂在房梁上的风铃随着过堂风不住的摆动,发出清脆的铃声来,这是当初为了防止她练习术法时怨梓外泄的报警器,与自己寝屋里的那串相连,而今只作为装饰物悬挂在顶……曾经,他嫌风铃响声太过频繁,嫌她愚昧蠢笨连个小小术法都学不会,而今,他却希望她能永远留在这里,他会为她创造一切,为她背负一切,只要她……好好呆在……自己的身边…… 男人不动声色一摆手,风铃从屋脊上脱落,轻巧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因为你,母亲的生命被定格在我年少的时光里,我所在的族群不得不以苟延残喘的方式卑微的延续下去……”无忱盯着手中的风铃呢喃自语,眼中闪着黯淡的光亮:“也是因为你,我才从这卑贱的命运中脱离开……”这就是天道开的玩笑吗?自己被种下恶果的人所拯救……一点也不好笑啊……“我该恨你的不是么……你是这世间规则之外唯一的波澜,却也是定下旁人命运恶果的凶手……你是怨,而我早已发现了能将你杀死的办法,我明明早就该将你从这个世界超度,可我却没有办法下手……我居然还妄想长生,妄想能伴你千年万年……”说着说着,男人自嘲地笑了起来,那一贯被世人奉为太虚之仙而云淡风轻的面庞倏忽露出无限的悲伤来,冰冷的泪滴划过脸颊滴落在风铃之上。 无忱,当初的宁安寺主持为他取字,要的便是他一生无爱,无情,要他超脱凡尘俗爱。 “……你会原谅我吗?”半晌,男人冷冷清清地问,回答他的只有依然不断的过堂风。 只道是情不知何所起,一往情深。 埋在心中的小小种子不知何时长出了参天大树,盘旋在脑海里多年的计划,也开始步入了正轨,无忱紧紧握住风铃,风铃在他强劲的灵修之下化作粉末,风来,消散无踪。 “阿嚏——!” 遥远京城的某处风景如画的阁楼里,万怨之祖猛地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怀疑自己得了风寒,然而身为怨体,她又怎会染病?“一定有人在背后骂我……阿嚏!哎呦喂……哪个龟孙儿这么骂本怨祖!?”鼻涕横流的红坟心下一定要创造出一种能顺着喷嚏找出背后骂人者的术法来。 “笃笃——”敲门声起。 “稍等!”赶忙胡乱擦拭鼻头。 这个时间段敲门应是媪妪过来送吃食了,反正都一起生活这么久,头发糟乱衣衫不整也不碍事,这般想着打开门,“吱呀”一声的瞬间,红坟愣怔地与敲门者四目相对,最终由敲门者终结了这场木讷的沉默。 “你这是什么表情?”雪色狐裘淡金华袍的肖琛储眉头一搐,眯起眼睛打量红坟不修边幅的模样,碎念道:“还有你这衣服?头发?怎么回事?”嫌弃地捋了捋红坟散乱的鬓发,发自内心地“噫!”了一声。 “肖琛储……你怎么来了?”迟钝的某位怨祖挠挠头,疑惑问。 “我怎么来了?这是我的地方,我不能来么?”这丫头,之前不是给她捯饬的像模像样的吗?多日不见怎么又开始邋里邋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突然有空过来?”红坟咧咧嘴,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服。 肖琛储舔了舔唇角,说话突然结巴了起来,“呃……那个,明日,你要不要随我一道……出席一场接风宴?” “接风宴?” 该怎么解释荣王回朝呢?算了,就这么说:“嗯,家弟从外头办事回来了,给他接风而设的宴席。” “宴席……有没有好吃的?”某怨祖双眸发出绿光来,吓得前者往后跄了几步。 怎么满脑子都是吃的……“当然,宴席之上的食物我可以打包票,乃为天下之最!”男人骄傲地竖起拇指来。 “我要去!”红坟雀跃起来。 一百二十三章 揭晓(三) 在她熠熠的瞳仁里,肖琛储觑到了自己不自觉翘起的唇角,他不动声色撇过视线轻咳两声:“咳咳……那个什么……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对于男人脸上倏忽爬上的窘色,红坟表示疑惑。 “上回甜点的事……”男人舔舐嘴唇,斯斯艾艾半晌,卡壳在喉间的话像是长了小爪子似的一直在抓挠他的喉壁。 “嗯?”他是吃鱼脍卡住了吗? “对……对不起。”语毕,肖琛储忙不迭转过身,他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只能装模作样欣赏阁楼下十年如一日的风景。 倘若洛福跟在帝王的身边,他一定会一巴掌狠狠扇醒自己,不可能,这位高坐圣殿之人一定是吃了什么脏东西导致精神错乱,否则他永远不会说出这三个字,要知道,他可是错杀忠臣也决不低头认错的天下之主啊! 红坟叹息着摇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那天是我冒犯了你,对不起,肖琛储。”她知道自己也欠他一个道歉。 “叫我阿潇。”男人转过身来,盯着红坟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阿……潇……?”红坟试探地念道。 肖琛储露出孩童一般爽朗的笑,“以后就这么叫我,听到没?” 这家伙,小孩儿一样的脾性,一会儿好一会儿坏,自己却很意外地不讨厌,红坟莞尔:“好。” 老妇人的记忆中几乎找不到有关于肖琛储快乐的时光,被疏离,被冷寞,无止境的孤寂是他儿时岁月的全部,他小小年纪便学会了察言观色,比起其他皇子的锋芒毕露,他更习惯隐藏自己,即便如今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也同样令朝中官员难以捉摸,登基之后,他鲜少再回来这里,本就稀少的笑容逐渐被缄默替代,来时总是一言不发进入密室,待到暮霭沉沉才走,而今他却出人意料地选择留下来用膳……目光移向与男人对面而坐的女子,妇人脸上沾染点点欣慰,“是她没错了……” “干嘛又这么看着我?”红坟含箸咀嚼食物,扫了一眼男人跟前,发现他的碗碟干干净净,从开始到现在连动都没动,“你不饿?”肖琛储为何总是盯着自己看,难道在他眼里自己长得比较像鸡腿? 男人撑着颞颥,慵懒又贪婪地凝视对面之人,嘴角挽着宠溺的笑:“吃你的,我不饿。” 红坟吞咽下口中满登登的食物,讪讪放下筷子,浑身不自在地嘟囔:“你这样,我难受……感觉自己像是耍猴人手里头翻跟头的猴儿……”撒谎这件事,于万怨之祖来说有些难度,语歇之际她偷偷瞄了一眼男人的表情,好在他没有怀疑什么……不想承认,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会令红坟想起那个温润的少年人,只要一想到他,心口就像是被地震滚石堵结的道路一样,不论她怎么攀爬,都无法爬出这块郁结。 “好好好,不看你了。”男人散漫地撇开视线,余光却依旧滞留在红坟身上。 “肖琛储,你上回说的,对旁人好除了有所求之外还有别的原因,是什么?”红坟打破逼仄的氛围问道。 “嗯?”凤眸辗转,天生令人臣服的气息袭来。 “呃……阿潇。”天底下居然有比自己怨梓更加令人胆寒的东西,不由自主改口。 “这么想知道?”这丫头,纯情得令人心生蹂躏之意。 “对,我想知道。”红坟垂眸,她想知道为何初五可以无故对她好,又能无故离开她,他们二人一路走来,仿佛就只有她离不开他,而初五心里,或远或近似乎毫无分别,这样的不平衡让她心焦,甚至能让她失去理智。 她眸中闪烁着求知的光亮,那么渴望的神情却是透过他思念着另外一个人。 肖琛储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一并将余光收了回去,随后冷冷清清地念出两个字:“施舍。” “……施舍?”红坟重复男人的话,这个词莫名刺痛了她。 “对,施舍的意思是怜悯,是一种富余的情感。”男人瞥了眼红坟煞白的脸庞,内心深处翻腾起快意,他继续说:“当深爱之人不在自己身旁,有些人会将这汹涌澎湃的爱意施舍给旁人,被动接受之人多有会错意者,最后落的个尴尬的结局。” 所以,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后只存一封书信的尴尬结局吗?初五……“咚……咚……”是谁捆绑着自己的心脏从四面八方拉扯,骤缩的这颗血肉,正向外流淌着滚烫的血液。万怨之祖颤抖着放下筷子,鼻梁酸涩无比……她不甘心地又问:“以性命相托也是施舍吗?那不辞而别算什么呢?” “患难与共并不难,为了克服极端情况抱团取胜是人的本性,而清醒的离开,则是真正的选择。”肖琛储唇角咧开残忍的弧度,“人的本性是自私的,这世上没有人愿意不求回报的付出,一切看似不求回报的方式,乃不知背后有更加深层次的原因和更大的阴谋。” 男人字字如刀,句句刺进红坟的心口。 “你呢?阿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红坟抹了一把眼泪,目光锐利地看向男人:“你有更大的阴谋?” “当然。”兀傲俊黠的男人大大方方承认:“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喜欢你,想要得到你就是我所求。” 闻言,万怨之祖瞳仁骤缩。 “很难以置信么?”红坟的反应令男人眼中桀骜的光稍有黯淡,他嗤笑着自言自语:“其实我也觉得难以置信。”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何谈喜欢?”半晌,红坟冷静了下来,她强迫自己将男人对自己的喜爱当做曾为花魁时那些醉生梦死的士子们潦倒的梦话,可他怎么看都不是纸醉金迷之人啊…… “我何须知道你是谁?”肖琛储满不在乎地哂笑:“我喜欢你的盈盈笑脸和你身上淡淡的梅花香,喜欢你力大无比却不骄不躁,喜欢你倾国倾城又毫无自知之明……如果你想听下去,我可以说一个晚上,然而这些缘由之中,却无任何一条需要知道你是谁。” 万怨之祖垂下眼帘,她不得不承认,千秋的岁月中,唯有眼前之人敢这么正大光明地向她吐露欢喜之意。 “是妖魔也好,鬼怪也罢,吾心之所向,不论是何身份,都会好好的去珍惜。”肖琛储神采奕奕地说。 男人的眸子里似有璀璨星河,红坟不敢直视,撇过头望向凉亭外的深潭黯然喃喃:“心之所向……吗?” 视线沉入潭底,曾经沉入水中的少年身上泛着淡淡荧光,鱼儿们围绕着神情安详的他,似与他交头接耳般亲昵,那一瞬间,内心无比渴望自己可以化作他身边的鱼虾……只要有他在,她总能鼓起所有的勇气,她总有用不完的力量,她为了他克服了恐水症,为了与他靠近,甚至产生过舍弃所有的灵修褪去千万年的岁月,只与他活一世的想法。 那些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感情爆发的如此突兀,原来自己也一样,做不到无缘无故对他好,她终归是有所求的,求他也与自己想法一样。 “我从不信一见钟情,红儿。”肖琛储亦望向水面,倾吐的话中杂糅着柔情蜜意:“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的例外。” 红儿,真是个糟糕的称呼,不知怎地,不想纠确。 “你回去吧。”脑袋很沉,很想一觉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闻言,肖琛储也不纠缠,他淡笑着道一句好生歇息,明日派人来接你。 待男人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夜色之中,红坟一直摈着的呼吸这才松懈开来,指甲嵌入手心,留下深深的痕,摇曳的烛光照耀在手背上,暖橙色的光影闪现,恍惚间回到了当初的轶城,对面坐着低垂眉眼为自己修剪指甲的少年人,他安静得像是空气一样,连呼吸声都被匿在光影之后,长长的羽睫投下阴影,一股淡淡的哀伤总若有似无萦绕在旁,少年人的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直到最后消失在一阵鲜红之中。 万怨之祖愣怔地抚了抚自己的眼眶,腥红的泪水沾染指尖,手心的断念炎猛地灼烧起来,疼得她不得不蹲下身来蜷缩着紧紧环抱自己,天空渐稀乌云密布,又来了……又来了……天劫…… “我不想了……我不想了……”红坟后怕地祈求道:“不要再罚我了……”从不怕死的怨祖,竟比往常任何时候更加渴求活下去。 驱赶脑海之中少年人的意象,随之天劫亦消失的无影无踪。 翌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红坟便被一众奴仆们吵醒,半懵半醒地穿戴好衣裳,画好妆容。 风风火火坐进轿子中的人儿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回姑娘的话,到了您就知道了。” 又是这种说了等于没说的回答! 抵达宫门口时已是晌午。 掀开轿帘,熟稔的画面映入眼中,绿林招安初试还历历在目。 原来是进宫啊……也对,肖琛储是个皇子,不对!除了皇帝以外的皇子难道不应该被封为王爷另外赐府邸吗?为他弟弟接风洗尘,有必要进宫吗?不过他弟弟有可能也是皇子,这样的话连同皇帝在内的所有王爷都应该汇聚一堂,那么这个汇聚一堂的地点只能是皇宫了…… 轿子在复道口停歇,在众小宦的引领下,红坟拿出了当初醉梦坞的架势,婀娜身姿,步步生莲,令一旁的守将们顾盼流连。 既是受了肖琛储的邀,便不能让他丢脸不是? 宫廷盛宴,歌舞升平,自从非乐令下达以来,空旷静谧的皇宫终于趁此机会有了一丝烟火气息,出乎红坟意料的是,这场洗尘宴似乎早已开场,宦人们也并不打算领她从正殿门进去,而是选择了旁的侧门。 跟着小宦从外头镂空的棂口向里头探去,堂皇的宫殿内载歌载舞,在客席搜刮肖琛储的身影,却始终寻不到他,红坟狐疑地问领路小宦:“这宴会都已经开始了,我还能吃到东西不?” 两个小宦捂嘴偷笑,其中一人道:“当然能啊,您可是坐在那位身边的人呐!” “哪位?肖琛储吗?我没看到他啊……”红坟揉了揉饿的咕咕叫的肚子,心下这肖琛储不会是骗她的吧…… 小宦们面面相觑,不解地问了一句:“肖琛储?是谁?” “……”不会真是骗我的吧!晴天霹雳袭来,红坟被烘了个外焦里嫩。 踌躇着要不要继续跟着这两个小宦时已经抵达侧门,推门而进,金碧辉煌的大殿尽展眼前,红坟被叮嘱原地等候,两位小宦拜退下去复命。 兴致寥寥的红坟透过镂空的屏风看向大殿,圣殿之下,整齐摆放着两列长龙似的桌案,每张桌案后面都盘坐着锦衣华服的达官显贵,两列桌案之间稍比过道宽敞,自然而然成了舞台,七八个天仙似的舞女正在翩翩起舞,飘扬的彩带,轻巧的步伐,看得红坟一阵技痒,要知道当年她于乱花之中的惊鸿一瞥乃是无数士大夫们心中的美梦。 一阵清脆的击掌声袭过,翩然的舞蹈戛然而止,嘈杂的宴席鸦雀无声。 只听过分的静谧过后,高坐圣殿之人开口说道:“三弟这一趟轶城,一去便是大半年,朕今日所设之宴有两个目的,一来是为三弟洗尘,二来是为了宣布一件事情……” 这声音有点熟悉,却又有点陌生。 红坟往圣殿龙座上挤了挤视线,然而屏风的死角刚巧挡住了那位天下之主的半个身子,怨祖只得悻悻放弃,“肖琛储啊肖琛储!你这个大骗子!”口中一边碎念,一边不死心地搜寻他的身影,当视线掠过紧挨着圣殿的第一排座时,红坟那颗沉入潭水之中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本该往后只沉睡于自己记忆中的少年人,他鹤羽白衫,玉冠而顶,青蓝的内衬上雕饰着黎王府标志性的荆棘花家徽,锦素服饰衬得他肤如凝脂,敛眉垂眸的少年人安安静静的站在席位之后,板正着颀长的身姿,犹如玉碑般矗立在这纷乱的朝堂之上,他现在是何种表情呢?他那双巧夺天工的桃花眸之中又会流露出怎样的神情? 他为什么在这里?这几个月来,他过的好吗?这一刻,红坟几乎忘记了呼吸。 第一百二十四章 揭晓(四) 传完菜品的宫女们躲在屏风后面激动地窃窃私语: “快,快看黎王身后的那位小厮!” “这世上竟有这般貌美的男子……” “我刚刚为黎王传菜,就是他接过去的,他说话好温柔好温柔呀……他对我说,谢谢,辛苦了……”其中一名宫女眼泛桃心,两手捧在胸前,望眼欲穿。 “你们说他会不会黎王的……**?”突然有人挑起揣测。 “不可能吧,黎王殿下身子骨不好,又每日操劳国库,哪有时间养**……你们思想能不能别这么龌龊!”有人打抱不平。 “就算他长得再好看也终归只是黎王身边的小厮,论才学颜貌,还是我们的京兆府尹大人迷人呀!”宫女被分成两个阵营,一部分对少年人青睐有加,一部分则对京兆府尹芳心暗许。 顺着宫女们的视线,红坟探到了她们口中的京兆府尹,熟悉的八字胡像是粘在唇上的,一直觉得他是故意的,许是因为青年才俊在老奸巨猾的官场之中太过显眼,他才会特意留了胡子来掩饰自己过分俊朗的容颜,说起来,真不愧为雅人深致的典范,青年人举手投足间自成一派潇洒。原来当初负责自己这个案子的人是京兆府尹…… 一边竖起耳朵来偷听宫女们的悄悄话中哪位最近又整出了什么八卦幺蛾子,一边顺着宫女们的视线观察宴会之中的事主,每个人的脸上神情多有不同,耐人寻味。 视线回到圣殿上突然不见那位蟠龙华袍之人,身旁的宫女们原本还在叽叽喳喳个没完,在瞥到红坟这边时,见了鬼似得脸色煞白,胆战不已,她们突然齐刷刷朝红坟跪下,拼了命的叩首。 万怨之祖眨巴眼睛指了指自己,惊讶地问:“你们……知我身份?”不对啊,自来到人世,知她身份者唯无忱、此尘二人……就在红坟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宫女们齐齐喊道: “参见皇上!” 皇上?什么鬼? “退下。”肃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宫女们鸦默雀静,一个个埋首胸前,迅速退了去。 红坟忙不迭转过身,眼帘中落入一展耀眼又熟悉的身影,尤是身上庄重的礼服太过繁重,应接不暇的人儿趔趄着往后倒去,来者眼疾手快搂住了她的腰身,狡黠一笑:“朕这么吓人吗?” “你你你你你你!肖琛储!?”某位怨祖瞬时结巴。 龙袍的男人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你是……面具?”红坟指了指皇帝的脸,他就是当初圣殿之上的蠢蛋? “如果可以,还是请叫我一声皇上吧,外头人多,给点面子。”帝王扶正红坟,他很满意红坟现在的震惊,自己虽是欺骗了她,可她眸中没有过分的抗拒,想来隐瞒身份与之交往,是正确的。 红坟觉得脑袋晕乎乎的,疑惑,震惊两只扑棱蛾子在她头顶飞来飞去,男人不动声色牵起她的手,温柔的声线仿佛能滴出水来:“红儿,有没有勇气与朕一起出去?” “……你要作甚?”我有吃东西的勇气,别的可不好说!红坟迟疑了一会儿,戒备地觑向男人。 “朕要你站在朕的身边。”前者理所当然道,只见他唇角敛开一盏稚嫩的笑,眼中似坠无数繁星,天哪,要不要这么开心?这家伙……眉眼天生含笑啊……怪不得每次笑起来都爽朗无比……但他在旁人眼中似乎永远都是一张肃穆的脸。 肖琛储的笑容有着无可比拟的魅惑力,红坟晃了晃脑袋。 帝王不知从何处牵来一名绯衣女子走上了圣殿,比起以往纳妃只是让她们走一趟形式便匆匆离去,然而这位女子是他亲自跑下圣殿请到殿上的,圣殿之下的王爷高官们无不惊愕连连。 跨过金銮之梯,来到龙座前,这个位置,明明只是普通的高度,却让红坟置身崇山峻岭般寒冷孤寂?好在她不是自己一个人,男人紧握住她的手,不时加重力道示意她宽心。 艳羡,嫉妒,疑惑,惊异,各类视线带着各类情绪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红坟只觉得自己像一列靶子,被这些各异的目光里里外外射了个通透。 皇后坐在圣殿的右边角,她阴鸷地瞪着红坟,后者承接她冒犯的直视朝她笑了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告诉她再继续瞪下去眼珠子可能会有掉下来的危险,然而在皇后一群人看来,这完全就是近乎宣战似的挑衅。 皇贵妃的神情与皇后全然不同,她虽震惊帝王居然如此不顾礼法,却也觉得今日画面理所应当,果然如她所料,红侍卫是女子,当时从房屋掉下来红守卫以身相接的时候,她便隐约有所察觉。 帝王的脸上的神情,是皇贵妃从未见到的过的,就像是孩童心心念念终于得到了宝贵的礼物一样,满足,窃喜,想对全世界宣布心中的澎湃的欢喜。贵妃兀自举杯饮酒,她知道于帝王来说,红坟与她们这群后宫之人终究不同,她们生来便接受着女子从夫,男人是天的教育,秀外慧中,贤良淑德是婚姻之中妻妾的职责……然而婚姻……并不代表爱情啊……在爱情之中,女人该有真性情,敢作敢为,像男人一样果决勇敢……她向往起红坟那自由自在的懒散,做事全凭喜好,无拘无束……为何当初对她有所偏袒……想来自己或许从始至终都不愿做一只笼中鸟吧?想起那日雪夜,她对自己说“希望娘娘能多珍惜一些自己。”,是啊,倘若连自己都不爱,怎还会有旁人来爱你? “妹妹可是觉得心中抑郁?”皇后见贵妃一杯接着一杯借酒消愁,以为她与自己一样陷入嫉妒不可自拔。 贵妃微微抬起眼帘,苦笑着反问:“姐姐,你我的抑郁……这些年还少吗?” “哼,这话不假,世上最难测的便是帝王之心,今日荣耀,他日凄悲,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呵,本宫倒要看看,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到底能侵占他的心多久……”皇后早已在脑海排铺了一系列的计谋,只要这个女人敢踏入后宫,她便要她吃不了兜着走,想及此处,皇后不禁冷笑了起来。 遥坐中旬的青年人瞥见这一幕,摇叹息道:“咱这皇帝还真是多情……”多情就算了,当初还非得他做红娘,这京兆府尹当的也太难了。 圣殿之下的黎王第一次在兄长脸上看到如此表情,想来身旁这位女子应是他心中所爱,不禁细细打量起这位绯衣女子来,她明眸善睐,一顾对于见惯了美人儿的皇孙公子来说实属平常,然她奇就奇在能令人二顾生辉,何以有这般吸引人的神奇?应是她那双纯净的眸子令人难以招架,意识到自己目光里的僭越,黎王轻咳两声,随手举了举空樽,“初五,斟酒。” 无人响应。 “初五?”黎王疑惑地抬首,这才发现一贯知礼守礼的少年人竟被圣殿之上的女子摄去了所有的意识,不难发现他气息极度不稳,浑身不自主地颤栗着,活像个得知妻子不忠的老实丈夫,只见他紧攥手中的酒盅,宛若溺水之人手中唯一的救命稻草,在黎王的印象中,初五是惯以隐忍,谦逊与温顺的性格,此刻他抛却了一切,直勾勾地盯着那名女子,像是要把她瞪出一个窟窿来,像是为了证明她不是真的,而只是一盏幻影。 “初五,注意你的举止。”黎王面不改色地提醒少年人。 闻言,过于震惊的少年人这才反应过来,悻悻收回视线低下头来,眸中不知何时形成的氤氲无措地滴落在地,他侧头用肩膀拭去眼角的不适,恭恭敬敬蹲下身黎王斟酒。 “你……”黎王余光睨向少年人泛白的指尖,“与她认识?”下意识问出口。 后者眉头一蹙,否认道:“不认识。” “那你因何失态?”何必逞强?这样技巧拙劣的谎言太容易拆穿了。 斟酒的手微怔,少年人迟疑应声:“是小的眼拙,见圣殿之人与小的故人略有几分相似…便多看了几眼…” 怕就怕的是,那圣殿之上的女子就是故人,黎王叹息,这世间情痴,多有分合,有的则咫尺天涯,他选择看破不点破。 “今次不光是三皇弟的洗尘宴也是我楚家家宴。”君王与女子相互看了一眼,彼此眼中流转着诸多情愫,“朕亦不想隐瞒诸位,在朕身旁的这位姑娘……乃是朕今生的挚爱。” 君王语毕,圣殿之下则是一片哗然。 洗尘宴的主角,从轶城归来的荣王楚辰渊蹙眉盯着殿上的红坟出神,他总觉得这姑娘在哪见过似的,乱窜的记忆突然骤停在闹市的人群中央,“是她!?”轶城街头那个怪力女!荣王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缩,下意识地将脑袋埋进胸口,默默低头进食。 “肖琛储……你……”红坟不予置信地望向男人,周围的似乎都模糊了,只有他温柔的眼神格外明晰,好像会说话似的向她传达着许许多多的甜言蜜语,红坟的心“咚咚”狂跳,反握男人的手不确信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尊贵的帝王脸上笑意更甚,他轻抚红坟的面颊一字一顿,尤为郑重:“我爱你。”在她的面前,没有了作为帝王的自称,在她面前,自己也只是普普通通的男子。 “恭喜皇上,恭喜娘娘。”洛福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见此状,他立即朝两位新人叩首。 在洛福的引领下,宴会众人无一不压下一肚子的揣测,纷纷离开席位行礼,齐刷刷地说:“恭喜皇上,恭喜娘娘。” 南祀如顺应众人,却并未说什么,他一直盯着红坟的神情,发现她似乎很在意黎王身后的那位少年人,而黎王身后的少年人则更加奇怪,自从红坟出现,他的行为动作便开始木讷僵硬起来,最怪的当属这二人的视线,几乎都是在彼此低头时才敢将自己那无处安放的目光凝驻在对方的身上。 “你要找的人便是他吗?”青年人敏锐地嗅到这两个人之间莫名的关系。 伴随着帝王的一声令下,宴席再次开始。 大殿内忽而缓歌慢舞,忽而急管繁弦。 红坟被安排在帝王的身边,瞅着桌案上的珍馐佳肴食指大动。 “想吃什么尽管吃。”男人看穿了红坟的心思。 万怨之祖可没打算客气,抓起一旁的蜜烤鸭腿大快朵颐了起来。 “真是个没教养的丫头。”皇后恶嫌地白了一眼红坟,顺着她的话,身后的一群妃子附和道:“不知道从哪个山野里跑出来的狐狸精。”“真是有本事,把咱们的皇上迷惑成这样。”“瞧她那大手大脚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出身。”“你们不觉得她很眼熟吗?”“你们傻呀,她就是那位参加绿林招安的女英雄!之前女扮男装在珞瑜宫做守卫来着……”一众人等将目光瞥向皇贵妃,眼中诸多高高挂起的同情。 红坟耳廓动了动,讪讪放下手中的鸭腿,她朝后宫女人们的席位看去,正巧对上皇贵妃投来的视线,二人目光相交,后者苦笑着朝红坟点点头。 一股深深的内疚袭上心头,红坟忽觉口中嚼蜡,她问身旁的男人:“你爱她们吗?” 君王睥了一眼皇后身后的妃子们,众妃子见帝王的目光袭来,一个个花枝招展起来,朝他谄媚投笑。 肖琛储摇摇头。 “皇贵妃呢?你也不爱?”她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为你而生,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 男人沉默半晌,用冷却的音调回应道:“朕不能爱。” “因何不能?”爱是一种能自控的情感吗?红坟不懂。 “她们的背后有太多错综的势力,朕不能将心系在她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因为这样会威胁到社稷的平衡。”男人喟叹一声,覆上红坟微凉的手:“只有红儿你是特别的,在你身边,朕是自由的。”‘在你的面前,朕不再是帝王,而是个为情烦恼的普通男人。’ 万怨之祖深深看了一眼帝王,他眼梢始终噙着温柔的笑意,嘴角抿着若有似无的弧度,好像真如他所言,在自己的身边他能肆意的表达好恶。 齐舞退去,舞台留空。 洛福随即铿亮地报幕:“下面有请朔方楼精心准备的幻术表演——万里腾龙!” 第一百二十五章 揭晓(五) 朔方楼。 朝廷秘密成立的方术部门,只有极少数君王信任的臣子听说过它的存在。 它的存在足以与国师一脉分庭抗礼,一直躲在幕后的朔方楼大张旗鼓地献上表演……难道是帝王决定将它公诸于众?黎王,荣王,以及京兆府尹脸色不约而同沉了下来,他们满怀揣测地看向遥坐圣殿的君王。 伴随洛福的语落,白乌相间的道袍人从天而降,他手持拂尘缓缓落地,如清风如明月,雅致高洁又萧冷疏离,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汇聚到了他身上。 后宫女人们爆发出一阵讨论声。 “他真的不是仙人吗?” “怎一个仙风道骨可形容呀……” “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呐……” 一众讨论声中窜出不合群的突兀愕然,“无忱!?”为了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红坟“唰”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疾步走下圣殿,速度之快,君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红儿……”肖琛储的手拦在半空。 红坟直愣愣盯着这位“仙人”,满脸震悚——此人若不是无忱又能是谁?放眼天下谁还能拥有他这番松形鹤骨的气质? 南祀如抱着看戏的态度扫视圣殿之上的反应,狭长的视线里投射出不出所料的笃定。 朔方楼的术士面无表情地走过席众,迎着圣殿前女子突兀的目光停驻在舞台的中央,只见他轻挥拂尘的瞬间,整个大殿的烛火悉数熄灭,有些不明所以的宫女们面对黑漆漆的场面慌张尖叫起来,莫名给表演增添了一份紧张的氛围,男人们仰望穹顶上空,忽见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他们连连发出赞叹,只道此幻术给人身临其境之感。 先有熟稔之人带来的震惊,后有对闪电下意识的恐惧,雷霆穿透云层将整个大殿照得犹如白昼,红坟不由地哆嗦起来,她艰难吞咽,脚后跟抵着金銮梯。 “咔嚓——” “啊——!”‘不要……不要……’万怨之祖觳觫地抱住了脑袋。 ‘我没有想他,我什么都没做……不要罚我……不要罚我!’曾几何时,骨鲠傲气的怨祖变得胆小如鼠起来。 摇摇欲坠的身体突然落入了一展温暖的怀抱之中。 强有力的心跳声中,一切都岑寂了下来,只听耳旁胸腔传来温润而坚定的安慰:“红坟,别怕。” 他的声音一如当初,似春风席卷荒芜,如铠甲护她心安。 “呦呵,这是什么情况?” “有好戏看咯,姐妹们……” “这两个人之间一定有奸情!” 后宫女人们的群嘲声此起彼伏。 圣殿之上的君王停驻在阶梯上,黯然收回悬在半空的手,一瞬间的落寞从肖琛储的面上闪过,最终又恢复成高傲的天下之主。 “初五——!”黎王懊恼自己方才没能阻止身旁少年人如风一样的脚步,他忙不迭起身朝君王叩首:“是臣弟管教无方,还请皇兄责罚。” 帝王冷笑一声,拂袖转身坐回到龙椅,他倒要看看这个少年人在明知红坟是他女人的情况下胆大妄为到何种程度。 红坟胆战心惊地抬起头来,喘着粗气推开了少年人,二人的目光交错,红坟隐忍着手心的疼痛错开目光,若是换做从前,她一定屁颠屁颠跑到少年跟前询问他为什么离开,不禁觉得从前的自己粘人精一样的烦人,自从明白这颗心深深刻上“初五”二字的时候,她便再也不能坦率地面对他,因为在他的面前,自己的自尊是完完整整的。 少年人伤情地垂下眼帘,有关于红坟的一切似乎成了他的潜意识,初五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这不仅仅会惹怒圣殿,还会连累黎王……万般思虑下,他朝红坟缓缓地跪了下来,咬着牙一字一顿:“是小的冒犯了娘娘……小的罪该万死……” 红坟瞥了一眼少年人,闭起眼睛撇过头去。 圣殿上的肖琛储玩味地笑了起来:“黎王啊,你这属下救驾有功,该赏。” 楚辰沭连连磕头:“谢皇兄宽恕他的冒犯之罪。” “我看他反应挺快的,要不就留在宫中当值如何?”只要他还敢进宫,内侍阁永远在等着他。 “初五是臣弟的心腹,臣弟尊重他的意思。”黎王朝初五示意一眼。 “多谢皇上提携,黎王于小的有恩,若不将恩情报完,小的无法离开。”初五埋头应道。 原本尴尬的局面被三人你推我我推你的太极拳打散,后宫女人想看的好戏没能看成,一个个用阴毒的目光扫射红坟。 站在风暴中心,黮暗云翳之下的朔方楼术士默不作声将此画面收入眼中,他依旧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拂尘,轰隆的雷鸣声中窜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嗥叫声,如猛虎出山般威武,又如鲲鹏翱天般雄旷。 方才的一切宛若幻术表演的小插曲,此刻所有人将其抛之脑后,聚焦云层屏息以待真龙的现身。 朱红色的鳞身反射闪电耀眼的光亮穿梭在黮暗的厚翳之中,伴随着每一次吞云吐雾,在场的观众们无不跟着惊叹。 万怨之祖同样目不转睛盯着云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云层之中的真龙尊容这般好奇,这种好奇来源于内心最深的渴望,仿佛积攒了千万年那样久。 “嗷——!” 朱色的长龙雷霆之势冲破云翳,披着浑身的闪电腾绕在整座圣殿的上空,它睥睨众生,桀骜威严。 无一人不感叹它非凡的威仪、磅礴的气势。 “我的神啊……太壮观了……” “像陛下一样威风凛凛……” “这条巨龙代表着我朝将永远昌盛下去!”自然不乏拍马屁的声音。 “你们不觉得好奇嘛?蟠龙多是金色的,为何这条龙是赤红之色?”有的妃子发出好奇的声音。 “没见识的东西!”皇后嗤哼一声。 “这是烛龙。”皇贵妃面向蔚为壮观的幻术,解释道:“传说中的龙之祖,上古大神烛阴,据说他的真身如火焰般赤红,左眼为日,右眼为月,掌管着日月星辰的流转,是洪荒之中的天地主宰。”语歇之间,心细的贵妃发现丝丝端倪,这条龙的右眼……是空洞的森白,看到此处,她连忙胆颤心惊地收回视线,但愿只有自己一个人发现。 帝王向贵妃投去赞赏的目光,论学识,论姿容,在座的女子无一人能与她比肩。 烛龙腾云驾雾穿梭在大殿的穹顶,时而在云中流连,时而扶摇直上,时而盘踞在殿柱上嗥鸣,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它化身利箭冲向了圣殿。 “怎么回事?!”高坐圣殿的君王瞠目。 洛福似乎完全进入到了情境之中,分辨不出幻术,赶忙挡在了君王的身前喊道:“它过来了!救驾!救驾!” “滚开!”龙椅之上的男人毫不留情地一掌推开了洛福。 离弦之箭划破长空,就在众人应接不暇之际,它猝然停驻在红坟的跟前。 仿佛真的能感受它鼻息的氤氲,万怨之祖深深看向赤龙独剩的一只灿金眸子,金色的瞳仁之中一道幽深的罅隙倒影着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的脸颊,红坟的意识在一层一层的剥离,像蛋壳一样碎裂,她忍着脑部锥刺一样的痛楚,艰难地迈开步子走向烛龙,每一步似乎都曾阻隔了千山万水,每一眼都像是看尽了沧海桑田。 “唔!”黎王身后的少年人颓然跪地,紧紧捂着右眼痛苦难耐。 “怎么了初五!?”楚辰沭担忧地问道。 右眼宛若被人生剖了似的疼,不稍一会便已汗流浃背,少年人顾不得黎王的忧心,狠咬后槽牙朝红坟喊道:“不要……去……红坟……停下……” 少年人的声音被轰鸣的雷声掩盖,不论他怎样声嘶力竭都无法传达半分。 “谪仙大人……是您吗?”红坟发现自己的意识似乎飘到了身外,她的身体仿佛拥有了自主意识。 赤色长龙就这样静静凝望红坟,喉间发出微小的哧哼。 飘忽在外的红坟发觉自己心口正迸发出无法言喻的欣喜,这条龙……不正是阿祈的模样吗?因何自己会不由自主地这般贪恋它?回想起狩猎场中掉下鼍兽悬崖时陷入的画面,红坟惊讶的发现那冰天雪地之中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儿竟然是自己,她拥有与自己一样的容貌,眼神却像燃烧的火苗,一直紧随水中央长着犄角的绝美男人。 眼看着自己缓缓伸出手触及赤龙的鼻尖,赤龙竟甚为愉悦地闭起了眼睛。 众人提心吊胆地望着这怪异的一幕。 这是何等安心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这近三万年的孤寂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刻,红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放声哭泣起来:“谪仙大人……我好想您……”‘奇怪,我为什么要哭?’无尽的思念千言万语汇聚成的四个字。 当第一幅画面如同蛇鳗一样钻进脑海时,接二连三的记忆开始如同大地之下破土而出的种子,迅速发芽,生长。 …… “谪仙大人,红儿又来看您啦!还给您带了果酒呦!” “谪仙大人您为何总是板着一张脸呢?要不以后红儿天天给您讲笑话听?话说从前有一只山猿,他扒拉了一根香蕉,下树的时候正巧踩中了自己扔的香蕉皮摔了一跤,谁知他竟回过头来怒骂哪个臭家伙乱扔果皮……哈哈哈哈哈……您说这山猴是不是傻!” “今天又跳了大祭舞,好累啊……您说这老天爷是不是太针对我们部落了,这么久了一场雨也不给下……” “这次是来给您辞行的,玄邑大人求雨无果,决定暂先回部落再说。” “反正钟山距离部落也不远,我会回来看您的!以后没有红儿,谪仙大人也要笑呦,像这样!”女孩儿傻憨憨地比了个鬼脸,最后失落的发现这位水中央的仙人似乎没有笑容这项功能,他依旧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没有任何的表情,没有喜怒,没有情感。 “一年啦!红儿我又回来啦!谪仙大人看到我开不开心?意不意外?” “玄邑大人在自己的闺房里挂上了谪仙大人您的画像,可我觉得她画的一点都不像,哈哈哈,她还总藏着掖着怕旁人看到,来来来,轮到红儿来大显身手啦!”碳笔画不出谪仙大人美貌的万分之一,女孩儿讪讪收起羊皮:“呃……不画不知道,原来玄邑大人真的尽力了……红儿连谪仙大人您周身的光晕都画不好……” “部落里都在盛传玄邑大人和上古大神烛龙的爱情故事,他们居然指着您的画像尊您为烛龙大神,哈哈哈,怎么可能!”笑着笑着女孩儿突然一惊一乍地问道:“您不会真的是烛龙大神吧?不可能不可能……可是……”小心翼翼瞄了一眼谪仙大人的嶙峋的犄角,女孩儿一拍自己蠢笨的脑袋,蔫蔫问道:“那红儿以后还能继续叫您谪仙大人嘛……” “今天说什么笑话好呢?”这一天的女孩儿似乎没有了往日的元气,来到钟山崖底的洞穴之中时一直在强颜欢笑,“说是有个傻姑娘喜欢上了一座雕像,她总是时不时的给他带些人类世界的新鲜玩意儿,讲人类的笑话逗他,但那毕竟是雕像啊,就算他有意识,也不会喜欢人类的东西……你说这姑娘是不是蠢……她居然妄想雕像有一天能对她句话……” “谪仙大人,这次是真的再见了,红儿被选中即将作为人祭献给水神,您一定要多多保重,红儿会永远想念您……以后您若是想红儿的话……不不不,您不要想起红儿……您一定要忘了红儿……这样就不会有离别的悲伤……红儿不要您难过……我在说些什么啊,谪仙大人怎么会为了红儿难过呢……” “谪仙大人!谪仙大人!咱们部落今天下了一场暴雨耶!哈,因为这场及时雨红儿得以活了下来!不知道是哪位路过的水神听到了红儿的祈求!回头红儿一定要好好拜拜他!当时那个场面真的太壮观了!部落里的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红儿也好开心!” “红儿给您说个秘密,最近咱们部落里接二连三有人失踪……首领很是烦恼呢!” “大雨填满了河流,却不知从何处引来了鼍龙……成千上万都得鼍龙把部落弄得一团糟,好多同伴都死于它们的血盆大口……红儿好怕有一天也葬身其中……” …… 回忆戛然而止。 红坟目瞪口呆地压抚胸口,对于鼍兽的恐惧令她难以呼吸。 第一百二十六章 揭晓(六) 正当她以为闪回的画面就此停止时,亘古的部族记忆再一次袭上脑海,红坟又一次被生拉硬扯拽回了万年前。 这次的场景骤停在一场滂沱大雨之中,如注的雨水冲刷下来连眼睛都很难睁开,回过神来的红坟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绑在了木桩上无法动弹,纵她怎样使用蛮力都无法挣脱,恍惚意识到自己进入了某种实体化的载体中,这个载体就是木桩上的少女,她感受到少女的绝望,惊恐,愤怒,杂糅在胸口迸发出前声嘶力竭的哀嚎:“放开我——放开我——!” 木桩被设置在一处临崖搭建的祭祀台上,往后便是万丈深渊。 “呼呼呼嚓嚓嚓——” “呼呼呼嚓嚓嚓——” 一群打扮怪异却的土着民口中发出不明所以的嗤哼,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地凝视着自己,就好像她是罪大恶极的犯人,他们以三丈距离为半径围绕着木桩转圈,不论怎样狂风大作似乎都无法制止他们的脚步。 “放了我……放了我吧……”声线渐渐沙哑,被雨水呛咳的少女依旧在祈求:“我答应了谪仙大人……今天会去看他的……你们放了我好不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你的谪仙大人……’红坟藏在少女的意识里有些好笑地想。泪水融进雨水之中,没有人在意她的椎心泣血,冷漠的就像是旁观一场戏。 视线跃过祭舞者,不远处的树底下站着几个披着蓑衣的人,正当红坟猜测他们的身份时,木桩上的少女倏忽看到了希望似的朝树下大喊:“玄邑大人!救救我——!玄邑大人!”求救声不仅没有招来救助,反而使得其中一位默默地离开了当场,想来她就是传说中与烛龙相恋的神女玄邑,连自己的侍女都无法拯救,还算神女吗?红坟心头泛起一丝不屑。少女的视线凝驻在树下一位身穿乌绒长麾,头戴黑凤逆羽的女人身上,心中腾时泛起阵阵绝望的寒意:“是你……是你!姬尤……” ‘姬尤是谁?’红坟困惑。 “首领明明已经同意归顺炎黄部落并沿用他们的牲祭……是你——!姬尤——!是你害我——!”少女不顾一切挣扎着朝树下的女人咆哮,麻绳深深陷进肉里,摩擦出血红的条痕,树下女人见状满意地笑了起来,那满脸深邃而又露骨的阴鸷勾起了红坟浑身的汗毛。 跳完祭舞的舞者再次充当苦力的角色,他们朝木桩拜礼之后,踱步上前拔出了捆绑着少女的木桩举过头顶,朝深渊走去。 红坟跟着少女一同仰望灰蒙蒙的天空,雨水像是一把把利刃将少女对生的渴望悉数钉死在木桩之上,恨意开始席卷她全部的意识,连红坟也受到了影响,只听她恶狠狠地对着天空诅咒道:“巫祭之罪,罪在戕害,你们无法被牲祭取代,因为我要你们一直存在下去,世世代代鲜女无男地苟活下去,我要你们像蝇虫一样卑微的活着!像蝇虫一样卑微的活下去——直到永远——!哈,哈哈哈……” “咔嚓——”仿佛是为了应征少女的诅咒,云翳满布的天空突然雷声大作,就像是签订了某种契约之后的回响,久久回荡在整个部落的上空。 少女狂笑的声音伴随着呼啸的风一齐跌落进深渊之中。 红坟咬紧牙关,紧闭双眼。 “噗通——”落入水中后,少女似乎失去了意识,千不该万不该这种时候让红坟占据了她的身体。 ‘救……救命……’寒渊之水窜入口鼻,被绑在木桩上动弹不得的红坟竭力求救,可这崚嶒的渊谷山寒水冷,杳无人烟,哪里有人能听得到她的求救声。 如果知道经历了湍急的山涧之后,真正的炼狱才迈着它不急不缓的步调前来,少女大概会提早咬舌自尽。 寒渊的深处,是一摊不怎么湍急的石洞,视线略过周遭,一双双冒着森森绿光的眼睛从水中探了出来,它们强力的四肢划出的水花即将变成血色。 ‘是鼍兽……是鼍兽……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心脏在这一刻骤停。 “啊——!”惨叫声划破深渊。 令人胆寒的巨大双颌从四面八方袭来,是血肉撕裂的声音吗?“哗——”的一声之后,清脆无比的手骨断裂声也传进了耳畔,“咔——”脚踝骨也断了,不知是被哪只鼍兽吞入了腹中,“咔啦——”脊椎似乎也断了呢,那五颜六色的东西是什么呢?应该是脑浆吧…… 无数的鼍兽咬住少女残缺的身体在血池之中翻滚。 呐,我为什么会恐水? 喂,我为什么会如此惧怕鼍兽? 你是谁…… 女孩儿,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啊,红坟…… 你就是那个死于鼍兽之口的人祭啊…… 滚滚鲜血之中,少女身体之中的两个意识交融在了一起。 傻乎乎追逐谪仙大人的人是我?我曾经也有过天真浪漫的时候吗?为什么我生来就在钟山却对钟山有一种莫名的抵触,就好像……那曾是让我缺失过灵魂的地方…… 星辰交替的日日夜夜,躲在小小的孤坟里展望岁月的流逝,山川变为了丛林,绿洲化作了荒漠,一个人看尽世间的沧海桑田,而自己到底为何留存着一缕执念直到如今呢? “因为谪仙大人在等你,所以你不能死。”少女的声音响彻耳畔。 谪仙大人他,也是这样独自一人经历斗转星移,一个人海枯石烂,整整十万年……他孤寂的生命里只有你啊……红儿…… “红儿……” “红儿!醒醒!” 脸颊有些刺疼,缓缓睁开眼睛,肖琛储模糊的脸上渐渐显现出焦急来。 “肖琛储……我,怎么了?”红坟无措地扭了扭眼睛,手指无意间被泪水浸湿,她微微愣了愣。 “方才在看龙腾表演的时候,你突然大哭了一场然后晕倒了……幸好你没事……不然朕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男人疼惜地抚摸红坟的脸颊。 “皇上,太医到了。”洛福在一旁提醒道。 君王横抱起红坟,将她放置到了龙椅之上,紧紧握住她的手:“乖,让太医给你探一探。” 几名老者背着医药箱恭恭敬敬上前来替红坟把脉。 浑浑噩噩的万怨之祖环视四周,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是戴了统一的脸谱,不管曾经有没有交际,悉数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来,与肖琛储如出一辙。 视线徘徊到黎王的身后,却发现早已没了少年人的踪影,方才声势浩大的龙腾表演也似乎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朔方楼的术士也早早的退了场,圣殿之下的所有人该吃吃该喝喝,完全不知道她方才经历的一场山崩海啸。 “他呢?”红坟肿着眼睛询问君王:“他去哪里了?” “谁?”君王眉梢一搐。 红坟咽了咽疼痛的喉,另一只手攥住肖琛储烫金色的广袖,“初五去哪了……他去哪了……” “……”君王蹙眉,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时黎王离座作揖道:“家奴初五方才不慎晕倒,已被本王命人抬送了回去。” 眼前的画面倏忽辗转,黎王的面容与那树下的女人重叠在了一起,红坟惊叫一声抽回诊脉的手,直愣愣盯着黎王半许。 “可有何不妥?”黎王觑向红坟,问道。 “……你,你是谁?” “红儿你怎么了?醒过来之后怎么怪怪的?”君王有些不耐烦,“他是黎王,朕的四皇弟。”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红坟垂下眼帘,半晌后,缓缓开口:“对不起……肖琛储……我不能做你的女人……”每个字眼黏着深深的愧疚。她感激肖琛储那个雪夜里的宽慰,甚至觉得他的笑颜胜过世间所有的光彩,然而她却没有呆在他身边的理由,也无法欺骗自己站在他身旁时的怅然若失是欢喜。 此话一出,包括帝王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整个宴席因此屏息凝滞。 “你说什么……”君王惯以傲然的脸庞转为了肖琛储的伤情,他不予置信地红了眼眶。 红坟起身离开龙椅,她看向男人,一字一顿颇为郑重:“我的心里面住着别人,这样的情况下,我没有办法违心地跟你在一起,因为这对你和我来说一点都不公平。” “是他吗?”肖琛储的声音微微颤抖。 后者并未回答男人的话,她自顾自摘掉了头饰,盘好的发髻倾泻而下,红坟最后朝帝王笑了笑,大步走下圣殿。 “红儿!?”君王在身后叫她:“你当真不愿给朕机会?” 绯红的身影停驻半许,随后继续向殿门走去。 “皇上,是否传唤暗影拦住她的去路?”洛福上前询问帝王。 帝王苦笑着说:“你以为几个暗影能留得住她吗?” 南祀如的视线一直尾随着红坟决然的身影直到消失于殿门,他边抚小胡子边思考了起来,‘朔方楼,烛龙,红坟……这其中的曲折似乎有必要好好查一查……轶城,可真是个藏匿秘密的地方啊……’ ※ 京城沿海的偏僻客栈某间房屋内传来怫然的质问声: “你因何那般待她!?” 声落,桌案旁的清冷男子淡淡抿了口茶水,不以为然地答道:“我不记得咱们之间的交易里,有红坟这一项。” 少年人瞳孔骤缩,腾时哑然,确实,当初的交易内容是潜伏到黎王的身边窥探情报,而眼前男人负责乘机夺回宸儿灵识将她救回来。 双拳像是打在软软的棉花被上,初五只能责备自己的无能。 “我不准……你再伤害她……”强压下怒火,少年人瞥了一眼这位在朝堂上大显身手的朔方楼术士,也是轶城修灵盟会的盟主——许缨。 许缨继续云淡风轻道:“你似乎没有立场这么说。”他放下手中的茶盅,语气夹带丝丝轻蔑:“一直伤害她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初五紧蹙眉头,他深深吸了一口闭起眼睛:“我不想与你诡辩,你若再伤她半分,我们之间的交易便到此为止。” 后者满不在乎地哼笑:“倒是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胡宸儿和红坟,她们两个到底谁对你更重要?” 语落,少年人紧握双拳愣怔在原地。 “你不觉得自己太贪心了吗?”男人睨了一眼少年人结舌的表情,好笑地说:“当你选择用一纸书信擅作离别的时候,你已经没有权利再关心红坟了。” “宸儿是我的责任。”初五郑重其事地回答:“阿江大哥生前将她托付我,我便有责任好好照顾她,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 “哦?”少年似乎还有话说,然那剩下的话仿佛是他深埋在心中的珍宝,光要挖掘便要费一番功夫。 “但红坟不一样……她是……”初见时她眼中流转的纯澈,小破庙里大大咧咧的模样,亦或是男性打扮时飒爽的姿容,她不懂凡尘疾苦却愿受之疾苦以报疾苦,时而高傲,时而暴力,时而不讲理,时而又粘人,她就像是这框框架架的世间外飞进来的一只血雀,叽叽喳喳地唤醒了自己内心深处对未来的希冀……很多时候初五都会问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她?在意到,好像自己生来就是为了等她出现一样…… 想及于此,少年人松开拳头,唇角绽开一抹暖笑,虎牙急不可耐地探出头来,他说:“她是我的梦。” 闻言,许缨持杯的手凝滞在半空,“是吗?原来你爱她……”没能意识到自己言语之中微凉的妒意。 初五没有迟疑,坚定地点头:“是。” “呵……”‘真是幼稚啊……烛龙啊,烛龙,你掌控天地百万年,凡身竟与俗世之人毫无差别,竟也陷入凡尘之爱无可自拔……’许缨微蹙眉头,他装作没有察觉到内心深处的酸苦。 “你在朝堂上施展术法不仅仅是一场幻术。”少年人警惕地问:“你到底让红坟看到了什么?” ‘他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能看出术法的作用……’许缨突然沉下声调,“如果我说,我让红坟记起了成怨前的一切,你信么?”突然很想证明某件事情,就此试试吧…… “!?”少年人径直上前,一把攥住了清冷男人的衣领。 许缨恍然大悟地挑了挑眉,“原来在你的潜意识里,也保留着一些本能的东西……比如,红坟应该受到保护,又比如,她不该记起从前……”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第一百二十七章 揭晓(七) 春节将至,京城大街小巷都挂起了火红的灯笼,贴上喜庆的窗花,各门各户门前也都张罗着去旧换新,一时间到处弥漫着节日的气息。 老百姓们的春节是团圆的佳期,然而逢年过节这种事对于官场上的人来说可谓是一年之中最劳心劳力的阶段,官位越小越忙活,官位越大越乐呵,明眼人都知道需要给除了帝王以外京城最大的管辖者京兆府尹呈上自己最大的心意,于是乎赶着过年前十几日便已用实际行动将整个南府塞得满满当当。 “嚯,咱们可真没跟错人……”刘壮壮一箱箱往仓库里搬运礼品,乐得两眼冒泡。 “壮壮哥你先别打这些豪礼的主意,我听南府以前的下人说,南大人在过完节之后会悉数将这些礼品充公国库来着……”杨小海拎着大包小包。 “不是吧?这么清廉让下人们怎么活呀!”前者哭丧着脸哀嚎一声,“哦对了,这几天怎么不见南大人?钱二那家伙也不见踪影,奇了怪了……”刘壮壮转瞬又恢复了好奇脸。 “嗯,南大人这两天确实神神秘秘的,回来也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几乎都是灵鹊姑娘亲自给送的晚膳。” “你怎么还灵鹊姑娘灵鹊姑娘的!那是咱南夫人!”刘壮壮纠正后者的称谓。 “话是这么说,可他们二人一无媒妁之言,二无夫妻之礼,咱们这么叫恐坏了灵鹊姑娘名声。”杨小海是知礼的,与刘壮壮不一样,他以前是刀笔小吏,学识比之不知高出多少,曾经也中过乡试魁榜,只是家中担负不起上京科举的钱,便一直在罗宁城做了个负责记录的小吏,知道自己这辈子科举无望,曾一度将自己的阅读喜好偏向各类奇书,志怪之上,也正是这些光怪陆离的事情,令他排解了一肚子墨水无处用的空忧。 “切,就你们读书人事儿多!”刘壮壮翻了个白眼。“在这一点上,不得不批评南大人,把人家灵鹊姑娘带回府中都快小半年了,愣是不提成亲的事,这不得让外头那群看热闹的笑话咱?” 杨小海叹息了一声,他虽赞同刘壮壮的话,但这毕竟是别人的事,他们不好置喙什么。 越说越来劲的刘壮壮继续喷水壶一样地絮叨起来:“还有那个来路不明的……什么什么棠逸?我看这小子就不像什么好人!成天跟灵鹊姑娘走那么近,你是没看到他那眼神,就差把灵鹊姑娘含进去了!”夸张地瞪大眼睛比了比:“我看南大人再不抓紧一点,这到手的南夫人就要变棠弟媳了!” 后者见有人来,轻咳两声示意道:“壮壮哥,你别说了,咱赶紧干活吧……” 他刘壮壮是谁啊?一旦打开了话匣子除非把话说完,否则这洒水壶是永远无法停歇的,只听他变本加厉地说:“你说这家伙怎么这么娘炮?白白净净又不是南大人那种清俊,就像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似的,他是吃什么长这么大的?难不成是喝了女儿国的水?跟灵鹊姑娘站一起时,乍眼一看还以为两姐妹呢……” 杨小海推攘滔滔不绝的刘壮壮:“壮壮哥!” “哎呦你推我干嘛?”注意力全在话头上,没注意杨小海手上的动作,刘壮壮向后跄了几步,撞到了来者,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口中万般嫌恶的“两姐妹”之一的棠逸。 “喔,不好意思啊。”随意打了个招呼。 棠逸脸上隐约透着一层阴影,他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节日礼品堆放到仓库之后便离开了。 刘壮壮用手肘顶了顶杨小海,“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早就提醒你了……”可真是冤枉。 “这小子走路没声音的吗?” “咱们以后还是不要背后语人是非了吧,壮壮哥。” “八卦是人的天性好不好!他长这样就得做好被人说的准备!”刘壮壮百无禁忌地反驳。 晚膳之时,跟着南祀如在外一天的钱币回到了府中,刘壮壮乘机喊住了他:“有你的啊!钱二,这两天都搁哪儿去逍遥啦?” “逍遥?”钱币叹了口大气,“这几日尽陪着大人阅尽了整个京城大大小小所有藏书馆里的奇闻异书……连口饱饭都没好好吃过……” 听到这儿,杨小海竖起了耳朵。 “大人又发哪门子疯?”南府上上下下的仆人都知道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范畴来讨论南祀如。 “我哪知道?我大字不识一个!” “他为何带你出去?”刘壮壮半疑半惑地问:“难不成因为你身强体壮好给他扛书?” 回想起被一大落书砸地满头是包的惨痛记忆,又经刘壮壮这么一点,钱币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当真是被喊出去做苦力来着……想到此处,人高马大的钱二哀痛地点点头:“确实如此……” 刘壮壮同情地拍了拍自家兄弟:“苦了你了,哥们儿!” “南大人为何要看那些怪诞的书籍?”杨小海倏忽插嘴问道。 “不知道……自他从荣王洗尘宴上回来便这样了,什么原因……我也没敢问……”钱币回想起南祀如翻阅书籍时专注的模样,想来一定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不然这位惯以闲坦模样示人的男人不会这般废寝忘食。 夜深了,忙活了一天的灵鹊又累又困地走在回房的路上,她觉得自己可能天生就是干管家活儿的人,要不然不会对那些宾客礼单那般得心应手,走至岔口时,脚下似踩到了一块硬石。 弯腰将石块捡起来,透过微弱的灯光发现它不仅仅是一块石头,还是一块玉石,上头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荆棘花,这玉并没有那般通透,倒像是一块瑕玉。 身后响起焦急的脚步声。 灵鹊回过头探去,“棠逸?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少年颞颥半许:“我……在找东西。” 找东西?灵鹊抚了抚手中的玉佩,递到前者跟前:“是这……个吗?” 见灵鹊手掌心上正躺着自己心心念念的遗失之物,少年人眼中绽出欣喜,“是!就是它!”赶忙从她手中接了过来,宝贝地放进胸口。 这个少年人,自从来到南府以后总是闷声做事,偶尔见他与人交际也只觉得他面上的笑容似化着浓厚的脸谱,像此刻由内而外,扯动眼角纹痕的真实情感实数难得,“棠逸,你终于……真心笑……了耶……”灵鹊也跟着一道绽开笑颜。 “我平时也是真心笑的……”棠逸目光有些闪躲。 灵鹊在脑海中仔细搜刮平日里的棠逸,随后摇了摇头:“平时……都是……假的!” 闻言,少年人微微一怔,是吗?假的么…… “重要的东西……要好好保管!”灵鹊叮嘱道。 “嗯,我知道了。”少年人抚了抚胸口,点头应声。 二人相伴走在长廊中,无言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灵鹊突然问道: “你的玉上……雕刻的是荆棘花……吗?” 棠逸不动声色敛去惊异,他问:“灵鹊姐姐……认识荆棘花?” “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可怎么都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对玉佩上的雕刻如此熟悉,“玉佩是很重要……的人……送给你的吧?”她又问。 “是母亲送给我的。”棠逸垂眸,掩盖自己视线中为数不多的真挚。 “棠逸的母亲……一定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她只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妾罢了。”少年加快了步伐,离开了长廊。 灵鹊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话,少年有些孤寂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视线里,她驻足原地叹息出声,廊檐将月色切割成规则的阴影,一半洒在亭中,一半流连在南府的花园里。 近来时常感觉到脑门胀痛,每一次都会闪回些许遥远又破碎的画面,就像是天空之中一闪而过的流星,腾时不见了踪影,越是这样无忧无虑地度过每一日,越觉得自己似乎缺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就在灵鹊扶着阑干发呆的时候,肩上突然落下一袭长麾。 “怎么还不去睡?”青年人略显疲惫的声线传入耳中。 灵鹊心上一动,转过头凝望南祀如半晌,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给拓下来似的。 青年人迎上她脉脉含情的眸,失笑问:“这般盯着我作甚?我脸上有东西?” “宣迟……这几日,很操劳……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灵鹊心疼地望着他这几日奔波出的青葱胡茬。 南祀如轻轻裹住灵鹊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蹭了蹭,只听他柔声蜜语:“只要鹊儿能呆在我的身边,就已是对我最好的安慰。” 胡渣搔刮着灵鹊的手掌心,她有些痒痒地缩了缩手,“宣迟总是……这般没有正形!”手被他抓得死死的,怎么也挣脱不开。 “鹊儿,咱们成亲好不好?”南祀如继续蹭她,像只躲在主人怀中撒娇的大猫。 “诶?”灵鹊不是没从下人们茶余饭后的口舌中听到过关于自己和南祀如之间的有实无名的恶意中伤,一开始或许还有些难过,后来听多了便一笑泯之了,早在罗宁城的时候宣迟就许诺会娶她,她一直等待着而非逼迫,因为宣迟是天下的宣迟,不仅仅属于她。此刻他再次提及亲事,令灵鹊喜忧参半。 “诶?”南祀如学着灵鹊的样子夸张重复,“真是让人失望的反应……”他衰衰地瞄了一眼灵鹊:“书上不是说,彼此心仪之人谈及婚事时总是欢呼雀跃的吗?”语毕,期待地对着灵鹊眨巴眼睛。 反应迟钝的灵鹊愣怔半许,随后兴奋地欢呼:“啊!哇喔——!好耶好耶!” 见此状,青年人忍俊不禁地继续说:“书上还说这种时候,二人会……”狡黠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亲吻。” 旁人眼中两袖清风的有匪公子怎在自己跟前就这般不害臊呢?灵鹊红着脸转过身去咕哝:“宣迟……欺负人!” 眼瞅着心尖上的人儿连脖子根都红透了,南祀如这才放下恶作剧的心态,他从背后拥住了灵鹊,在她耳边轻轻呵气:“年后初五,咱们便成亲。” “……初五?”脑海中突然窜出一张精致的容颜来,随即消失在沉沉的黑暗之中,灵鹊歪了歪脑袋。 “怎了?有何不妥吗?这可是媒婆给我挑的好日子。”南祀如油腔滑调起来:“以前可没少有媒婆来替我说媒,她们想的可周到了,连大年初五这种适宜成亲的好日子都告诉我了……” “宣迟以前……被保过很多次媒?”灵鹊挣脱青年人的怀抱,转过身来质问道。 “呃……也不是很多次……”糟糕,玩笑开太过了,本以为傻姑娘不在意,没想到她却认真起来了。 “不是很多次……是多少次?”郑重其事地问。 青年人掰了掰手指头,发现十只手指根本数不过来,在灵鹊的死亡扫视之下,他忙不迭将双手背到身后,严肃回答道:“顶多三四次!”十倍才是事实。 后者半信半疑地眯起眼睛来:“真的?” “当然!骗你是小狗!”南祀如点头如捣蒜。 “宣迟……你知不知道来到京城的这小半年来,我已经帮你推了六桩媒了……”灵鹊眼睛一横,满脸‘我就知道你没说实话’的神情。 “汪汪!”大丈夫能屈能伸!叫完我就跑! 大半夜起来解手的刘壮壮看到了这一幕:南大人在前头跑,灵鹊姑娘在后边追,两人宛若孩童一般在南府园中跑来跑去,最后由南大人体力不支而灵鹊姑娘大获全胜作为结局。 呆愣的刘壮壮被自己迎风三丈的尿滋到了鞋面,脸比夜黑。 隔天早晨替灵鹊给南祀如送早茶的杨小海无意间看到了南祀如所整理的书籍资料,由是看得太过入神,手中的茶被放置到桌案边沿之上失衡掉地破碎,惊醒了伏案睡了一宿的京兆府尹。 “是小海啊……”南祀如扭了扭惺忪的睡眼,伸了个懒腰。 杨小海指了指这些有关于上古神只烛龙的资料,兴奋道:“大人……原来您也对上古大神烛龙败北权利战争之后的这段传说感兴趣啊?” 南祀如懒腰伸了一半,急忙拉着杨小海坐下,拍了拍自己,后知后觉地嘀咕:“我差点忘了,小海就是本奇闻活字典……” 第一百二十八 揭晓(八) 被南祀如狭长的视线盯到发毛,杨小海忍不住搓了搓肩臂上的鸡皮疙瘩:“大人,您这么盯着我,让小的心里有点慌啊……” “小海,”京兆府尹讳莫如深地问:“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示意地扫了一眼满桌的资料。 “回大人,是这样的,我家祖上世代都住在钟山脚下,直至小的爷爷奶奶那一辈迁徙至中原生活……所以……”杨小海话还没说完便被南祀如插了去。 “所以你是钟山人?”嚯,这活奇闻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杨小海点点头:“算是吧……” “那你快帮我看看这些资料哪些是流传在钟山的传说。”这回可找到了一位真正的帮手。 后者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南祀如手上厚厚的资料,细细的看了起来。 “所有有关于烛阴的传说几乎都于战后戛然而止,只潦草一句逃匿钟山崖底作为结局……”南祀如自言自语:“如果就此结尾,轶城天缘桥的爱情传说又是从何而来?轶城在这段遗失的传说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天缘桥?”杨小海停下手中的活,在脑海中迅速翻阅所见所闻,随后恍然:“就是那个玄邑神女的爱情故事吧?”只听他嗤笑一声:“那故事纯粹就是后人为了美化神女所编织的谎言。” “此话怎讲?”南祀如洗耳恭听。 “玄邑神女实际上就去钟山传道了一次,哪有那么多浪漫的情节?若是真有这样美好的故事也不属于她,而是另一人的。”对于钟山人来说,烛龙的传说并没有那么多夸饰。 “另一个人?”下意识想到了宴会之上见到烛龙幻影的红坟,南祀如急着往下问。 “嗯,这个人是玄邑神女的侍女,红姓。”叫啥名字怎么突然给忘了?杨小海挠挠头。 “快给我说说!”果不其然! 见前者求知若渴,杨小海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烛阴逃至钟山崖底后的十万年,几乎已经无人知道他的踪迹,玄邑神女一行人行至崖底,偶然听到崖洞之中传来富有规律的风声,于是就派了自己身后的一名侍女前去查探情况,谁知洞穴崎岖似迷宫一样难行,红姓侍女走不出去也回不了头,不觉间滑倒掉入了洞涧之中,待她醒来,已身处烛阴所栖之地。” “呵,真是个不太浪漫的开端呢……”南祀如浅笑。 “作为创世神,烛阴在诸多种族神话之中都是人面龙身的形象,显得极为魁梧凶悍,然而在我们钟山人的信仰之中,他是一位面相极为俊美的年轻男人,能从外观上分别他非人的特征是头顶之上形似鹿角的嶙峋拗角。” “啧,很传统的美男奇遇记嘛,咱们这位上古大神还是蛮懂人类审美的嘛!”南祀如挑眉,这类传奇小说在京城很受欢迎的,他问:“这红侍女,不会对他一见钟情了吧?”拜托,难不成女性都是看脸的生物? 杨小海腼腆地笑了两声,点点头:“嗯,确实如此,往后传道的每一天她几乎都着了魔一样的去洞中寻他,给他带各种各样的人类小物件,为他讲述人类部落中发生的各种趣闻,然而从始至终大神都未给出回应,甚至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 “很努力的一头热。”犀利的点评。 “玄邑神女作为部落的水泽女神,传道是为了祈四方神明授雨,在钟山亦无收获之后她打算暂回部落,临行前见红侍女行踪鬼鬼祟祟,便悄悄跟在她身后,因此也与烛龙有过一面之缘,也正是这一面造成了她无端的相思,也就有了往后那些浪漫绚丽的天缘桥传说。”实际上天缘桥只是很普通的一座桥,当时也只用于供人行走,与今时今日并无二异。 “又是一位单相思。”说起来这位烛龙大神还真是个情圣。 闻言,杨小海神秘地摇了摇头:“不是又,单相思只有玄邑神女一人。” “哦?咱们这位小红姑娘居然打动了上古大神?可喜可贺!”南祀如颇为玩味地笑道。 “谁知道神明是怎么想的呢……”杨小海也觉得很神奇,他说:“史料记载,南部大地有过长达数十载的干旱,各个部落为了争夺仅剩的水源大打出手,不断有人被送上祭祀的木桩,而这一次轮到了红侍女,在回去之后她被选为了人祭贡品欲献祭给八荒的雨神们。” 南祀如越听越来劲,他跟着往下猜想情节:“不会恰巧在这种时候下雨了吧?” “大人聪颖。”杨小海夸赞,“此次暴雨没有任何的征兆,只是在红侍女被推上祭祀台的刹那间突如其来。” “烛阴庇佑。”南祀如心下:能力大的神明都是这么玩浪漫的吗? 说到这里,杨小海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作为最后一位与天地共生的上古神明,本就是天道新秩序掌权者的眼中钉,他的这次施法无异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和藏匿地点,很快他便被昊天一派的掌权者发现了踪迹。烛龙离开钟山的这段时间里,昊天降下鼍灾,先后受益于这场雨的部族无故又陷入了猛兽的肆虐之中,因此,红侍女再一次被推上了祭祀台。” “……”故事渐渐朝着悲剧的方向发展了,南祀如渐稀沉默。 “红侍女最终葬身鼍兽之口。”深深替这位故事中最无故的人惋惜。 “回到钟山再也见不到她的踪迹,烛阴大神剥下护心鳞化作自己的分身去世间寻找多年,连她的转世都未曾找到,心力交瘁的大神后被掌权者押至极北深渊,临行之际,断下尾骨留在了原先自己的藏身地,挖下右眼悬于天际,便成了如今的皎皎银月。” “诸如明月来自烛龙右瞳的传说我是知道的,他怎么还断了尾骨留在藏身之地?这是作甚?”南祀如一头雾水。 “断骨之中有烛龙大半的神力,我在一本大荒古书中看到过这根断骨的描述,据说它能通灵出所有蛮荒时代的凶兽来。”杨小海也是半猜半答,“大抵是他在临走之际发现了红侍女的踪迹,想要为她留下一些什么吧……” “有月光照亮这位傻姑娘的归家路还不够么?想来烛龙也是位情痴,竟也不顾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抵不抵得过极寒深渊终年的寒冷孤寂……”南祀如突然有些同情那位上古大神,在他所搜集的传说里,烛龙一直是骁勇善战的而具有悲剧色彩的神明,权因二代神无止境的贪念和不择手段导致原始神明们的陨落,没想到在历史之中黯然退场的的他拥有过比之更加黯淡又伟大的爱情。 “抵不过。”杨小海有些难过地说:“不到千年的时间里,烛阴大神便身陨了。” 讲到这里,才似乎抵达了最后的结局,然而这样的结局对比藏匿十万年来说更加凄悲,听完故事的南祀如怅然若失地感慨:“原来神明也会死去……” “上古神灵是天地同生的,万物都有消亡,他们也不例外,只有通过信仰而位列仙班的仙人才拥有亘古的生命,这就是二代与初代神明最为不同的地方,然而足以撼天动地,凭空创造的能力又都掌握在初代神明的手中,这就是为什么二代神必须毁灭初代神的原因,他们觊觎这种创造的力量,却又无法得到这种力量,为了巩固权利,他们眼中的初代神必须退出历史的舞台。”历来的王权更替不都是一样的道理吗?所谓神仙,哪有那么多的清心寡欲,只要诞生世间,终归会被这冥冥之中的规则所约束,哪怕是制定规则之人,也会深受影响。 “你方才说,烛龙在临走前发现了红侍女的踪迹?”南祀如仔细回味方才的故事,疑点最重的便是明明之前连红侍女的转世都找不到,怎会突然发现了她的踪影? 杨小海如是点头:“是的,之前一直没有找到她的缘由是因为她并没有转世。” “死后不转世……”南祀如想起了罗宁城的寒月姑娘,她自缢而死,却迟迟不愿转世,一直在香香楼中徘徊,直到那日见到了与林雨晨相似的自己,才附着在别人身上一路跟着出来,红侍女难道是同样的情况? “这位红侍女死后形成了天地间的第一缕怨念,她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万怨之祖。”杨小海原本打算卖个关子,然而眼前之人毕竟是京兆府尹,他也就实话实说了,谁知他口中的“大名鼎鼎”在旁人耳中却是第一次听到。 京兆府尹抚了抚眉毛似的小胡子,眯起狭长的凤眸来,疑惑地问:“万怨之祖?什么东西?” “大人,您看的奇书也太少了吧……连万怨之祖都不认识……”杨小海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知识量超过了南祀如。 “少废话!赶紧解释!”某位被质疑的青年人有些坐不住。 “当年红侍女死后,化作了一缕怨念久久不愿踏入轮回,徘徊在人世数年,后借助烛龙的尾骨修炼万年重获了肉身,也就成了之后的万怨之祖,她一直代替烛龙守护着钟山直到现在……”杨小海如实回答。 听完整个故事之后,南祀如整个人瘫躺在座椅上长叹一声,半晌,吟道: “为念情深似海意, 徒留半缕伤心魂, 袭君一拐多情骨, 守得万年人世间。” 闻此诗情,杨小海眼神亮了亮:“哇塞!好诗啊大人!徒留半缕伤心魂,绝了大人!”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看到这位天下风雅之首的南大人作诗,杨小海只觉得自己赚到了。 “绝什么绝啊……”南祀如不以为然地按了按颞颥,随后将左手边的另外一一沓资料丢在杨小海跟前:“这位万怨之祖早就出山了……” 杨小海瞅了一眼,整个人震惊在原地动弹不得:“不不不是吧大人……这些可都是传说啊……传说的前提是……虚构的啊……” 青年人眉梢动了动,懒懒地转过头瞟了一眼愕然失语的人,调侃道:“你方才分明说得煞有其事啊……” “因为这些传说都是钟山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啊……”杨小海不予置信地翻阅起资料来,两只眼珠子差点瞪掉在宣纸上。 “何谓传说?传说总有一小部分的事实来担当原始的故事源头,上古时期的人类总有能将世间万物联系起来的想象力,也正是因为那个时代人人都是泛神论者,才会流传下来这么多真假参半的传说来。”南祀如蹙眉,正色道:“倘若不是真的接触过……谁又愿意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着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呢?人总是傲慢的不是么?” “我还是无法相信……”杨小海的手微微颤抖。 “你相信死后会有地狱吗?”京兆府尹问。 “这个我信!”后者捣药般点了点头:“因为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地狱就是为了惩戒那些恶人而存在的!” 青年人不置与否地抿笑,“如果这样的谎言能令人舒服的活下去的话,也不失为一条信仰之道,你方才说,因为信仰才会诞生二代神明,说到底二代神明也不过是源自所有人都相信的谎言罢了,比起这些谎言,我倒更愿意相信与天地同生的那些有血有肉的生命,包括烛龙,也包括你说的万怨之祖。” “大人……”杨小海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人为什么能坐到无数人无法望其项背的位置上,他对各类事物的参透力当真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你先出去吧,我一个人呆会儿。” 杨小海收拾掉地上的陶瓷碎渣,蹑手蹑脚帮青年人搭上了门。 阳光从斜后方的窗棂投射进来,光中漂浮着无数的芥粒,南祀如伸出手挡住了一部分的光亮,盯着桌面下投射出的五指阴影若有所思。 “万怨之祖,修灵盟会,朔方楼……许缨,你的野心当真大到令人胆寒啊……宴会上的幻术表演是为了将怨祖的所有记忆都激发出来吗?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视线转移到自己长期握笔而稍有畸突骨节,男人转念继续慎思:“难道……你也是巫祭一族的后裔……” 第一百二十九章 揭晓(九) “这位客官,咱们小店已经打烊了,您若再一直这样下去,咱们只好赶人了……”京城一家酒肆中,小二为难地看着满桌的瓶瓶罐罐和倒在桌上神志不清的女子。 “怎么回事?”酒肆掌柜查完账指了指唯一的客人:“你怎么还没把她弄出去!?” “这姑娘醉得跟滩烂泥似的,怎么叫都叫不醒……”小二有些委屈。 “来来来,咱两一块儿把她抬出去!”掌柜身体力行,是个十足的行动派。 二人一前一后打算将女子横着抬出去的时候,酒肆门外倏忽走进一位跛脚的少年人,他拦下二人略显粗鲁的动作。 “我是来接她的,把她交给我吧。”少年朝二人歉意地笑了笑,随手递上些碎银子。 见到钱,掌柜的晦眉一展,态度一百八十度翻转:“好说好说,下回官人可要注意了,别再让你家娘子喝得这般酩酊大醉,妇道人家会被人看了笑话!”收了钱,连讲话都要讲出些真情实意来,好让方才那一幕的尴尬快些散去。 “受教。”少年人眉头微蹙,敷衍着颔首。 恰巧一阵折腾闹醒了醉酒之人,她怏怏睁开浑浊的眸撒泼道:“妇道……嗝……人家怎么了?妇道人家喝酒……招谁惹谁了?凭什么笑话我!凭什么!嗝——”说罢便要挥拳上去,醉酒之后的拳头像是套了层轻纱,虚浮在半空晃来晃去逮不着人,最后被身后之人掣了回去。 “您赶紧将她带走吧!”小二急不可耐地送客,生怕她吐一地回头还得清洗。 “别碰我!”醉醺醺的女子猛地推开搀扶自己的人,视线之中一片朦胧,她扭了扭眼睛,发现眼前的人与物更加模糊不清,只依稀察觉出他有些僵直,“你谁啊!”对着这团模糊的清影发问。 “客官你别发疯了,快跟着你家官人回去吧!”掌柜的恨不得给她脚底下安个弹簧立马让她从自家酒肆中弹出去。 “红坟,是我。”少年再一次上前搀住身形不稳的人儿,“我是初五。” “初五?”醉酒之人发讷地苦笑起来:“你骗人!初五早就离开我了……” 闻言,少年人眼中腾起阵阵酸涩,他轻轻揽住前者左右摇晃的肩,不再言语。 夜晚的京城就像是楼兰新娘一样妖娆丰腴,尤是春节即将来临,整一条大街上都盘桓着数不尽的欢腾,各家商贩忙着推出节日的优惠活动,窗花,纸灯,新衣裳,新鲜花样层出不穷,迷人眼球。 少年人揽扶着醉醺醺的人儿走在大街上,宛若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一道逆行的支流。 “年三十儿那天宰猪还是宰羊啊?” “不知道呢!看阿爹阿娘怎么安排!” “我可爱吃娘做的油渣荠菜饼了!阿娘一定会选宰猪!” “那可不一定,咱阿爹爱吃烤羊腿,说不定会把咱家棚里的那只老羊宰了……” “嘶溜,别说了别说了,我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们几乎都在讨论着有关节日的话题,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生活无限的希冀,由内而外地眉开眼笑,少年人似乎也受到了节日气氛的渲染,脸上扬起若有似无的笑意来,然而也只是瞬间又沉了下去,以往的每一年春节,他都是一个局外人,他习惯站在船头凝望护城河对岸灯红酒绿的世界,无喜无悲。 醉酒的人儿走得不耐烦,突然蛮力甩开了少年,踉踉跄跄寻来一处石阶坐了下来,自顾自俯首玩起了石子对对碰。 初五不动声色地坐到了她的身边,时不时为她捡回蹦跶到远处的碎石。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醉醺醺的人儿猝感腹部一阵上涌的恶心,朝着一旁干呕了起来,“啪嗒”一声什么东西从红坟脖颈间掉落在地。 后背落下轻柔且富有规律的安抚,似是怕她伤着自己一样,极度怜惜之余杂糅了些无可奈何的叹息声。 “初五……”红坟有些迟疑地开口,冗长的尾音含着太多不可言说的情绪。 后者微微一怔,应声:“在。” “好像是我的一个劫难……”酩酊之人吸了吸鼻子。 原来她没有叫他,少年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深深凝望红坟伤情的侧颜,心口像是被学艺不精的绣娘一针一针用凌乱的章法刺得鲜血淋漓,她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将是绣娘不知所以的死扣,将他的心整个挤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里就只有他了……”红坟憨笑了起来:“他敦厚,温柔,心地善良……他总是不遗余力地拯救别人……”随即又哭丧了脸:“就是因为他对谁都那么好……我才发现自己与旁人终归一样,我啊……”哭笑不得地指了指自己:“我好歹是万怨之祖啊……居然成了他未婚妻的替代品……而我还傻愣愣的以为,他对我……是特别的……最可笑的是,我不想成全他们,一点也不想!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哪怕分开半柱香都会想他,可就是这样浓烈的感情……却付之一个完完全全不属于我的人……” 趁她语歇之际,少年人无措地抹了一把自己湿淋淋的下颌,随后紧紧抿唇抬头凝望墨色的天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止住眼中肆虐的泪水。 万怨之祖用肩膀擦了擦眼角的湿润,随后卷起袖子朝身旁无声的倾听者伸出手掌心:“挺好看的是不是……这火苗图案纹得像是真的一样……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断念炎。” 本想卖个关子吓唬一下这个老实巴交的听众,没想到他居然认识断念炎,红坟怔了怔,不甘心地又问:“你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焚灵序规的惩戒印,用以监视发誓之人。” 醉酒的人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睛来,“你怎么全知道?难不成……”红坟朝少年跟前挪了挪,“你是我的灵识?” “……” “灵识”不语,红坟黯然垂眸,惨笑着问:“你知道,自以为是的我用焚灵序规做了多么可笑的事吗?” 少年人的视线凝滞在红坟的掌心之上,遂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你发誓永远不会爱上他,你说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去,也不会对他动心。” 语毕,红坟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半晌,随后傻笑了起来,眼角还挂着尚未蒸发的泪滴,她越笑越大声,越笑越不对劲,最后嚎啕大哭了起来,“世上男子众多……可我却偏偏只对他一人动了心……在早就知道他心有所属的情况下……我是个自大狂!我是个没用的人!我连人都不是……我只是一缕贪图人世情爱的怨啊……” 喝过的酒似乎都从红坟的眼中流了出来,泪水就像是开了闸门的水坝。 少年人板正红坟面朝自己,心疼地抹去她那溪流一样的殷红泪水,严肃而又郑重地对她说:“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有未婚妻,他也从来没有像你认为的那样心有别属。”指腹停留在她肿胀的下眼睑,初五唇角浮起一抹无奈的哀愁,遂听他长叹一声,认命道:“他同你一样无措,彷徨,局促……因为你早就占据了他中所有的位置,他的眼里,他的心里,除了你……还是你……红坟,你是他诞生于世,庸庸碌碌的生命中……唯一的惊喜。” 这场哭泣来的太晚,在连续喝了数天的酒之后,终于抵不过这一刻的乏力,红坟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暗,浑浑噩噩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诉诸真情,然而就算她再怎么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疲倦还是幕天席地掩住了她所有的思绪。 初五哭笑不得地揽住红坟软泥一样的身子,他摇了摇头:“竟又这般睡了过去……红坟,你真教我……束手无策……” 借着石阶背起红坟,负荷的重量较之从前轻了许多,少年人将红坟往上提了提,难耐心中的疼惜。 “初五……我……想你……”陷入睡梦中的人儿呓语不断。 去往裘三乌家的路途并非十分遥远,少年一再放慢脚步,想着时间就这样凝滞便好了,如果可以,他愿意一辈子就这样背着她走下去。 “初五……嗝……谪仙……大人……你在哪……红儿……找不到你……”混乱的记忆在脑海里上演着,红坟无法分辨出潜意识中的初五与谪仙大人的区别,甚至觉得谪仙大人就是初五的模样…… “笃笃笃” “这么晚找谁啊?”裘三乌的声音从屋子里头传了出来,声音中夹杂着被叨扰的愠意。 “裘大哥,是我,初五。” 声落不稍一会儿便见屋门大开,裘三乌踩着鞋跟披着外套急匆匆赶了出来:“原来是初五兄弟!”边说边开院门,察觉到少年人背后的红坟,他问:“哎呦,红姑娘也来了啊!你们两这是……在一起了?” 初五没有解释什么,红坟身上浓郁的酒味随着夜风飘到了裘三乌鼻尖上,后者腾时明白了过来:“哎呦我的小祖宗,好端端的喝这么多酒干甚?”帮忙将烂醉的人搀进了屋,刚跨门槛,发现少年人没有跟上前来,裘三乌回过头:“怎么不进来啊?” 从怀中掏出一袋银两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少年人歉意地说:“劳烦裘大哥帮我好好照顾红坟,她醒了之后若问,你便说是你在酒肆里偶然间发现了她,顺道将她带回来的。” “等下等下!”裘三乌急忙叫住了少年人,“这么晚了你不住下吗?” “而今我在黎王府就职,王府规矩森严,这便要回去了。”语毕,初五转身离去。 裘三乌纳闷地挠挠头,“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去了黎王府……” 一来一去时间已经不早了,寒鸟归巢,更深露重,道上弥漫起一层薄薄的雾。 回去时路过红坟玩石子时的台阶,发现石子之中躺着一枚鳞状吊坠,捡起来一探,发现它四周呈焦炭色,仿佛被大火烘烤过一遍似的,思虑间是否红坟所遗漏的物品时吊坠倏忽发出一阵微弱的金光来,随之鳞身的焦炭色渐渐消弭成芥粒随风散去。 “好久不见了……”幽幽的周围传来一阵空灵的问候,好似如梦初醒般的怅然口吻。 初五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四处寻找声源,“谁在说话?” “往身后看。”空灵的声音指引无头苍蝇一样的少年人。 应声转身,一团漂浮在空的金色光团驱散了周遭恼人的迷雾,初五记得他是谁,觑向它的视线里夹裹了半分警惕:“阿祈?” “不错,你还记得我。”阿祈的声线有些疲倦但始终不离傲慢:“身负天劫之人。” “我的名字是初五,不叫什么身负天劫之人。”少年冷下声调。 “呵,还挺有脾气……”阿祈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哈欠:“看来是你救了我,也是……除了你没人能救得了我。” “救了你?除了我?”初五不解。 金光朝远处窜了窜,非但没有解答少年人的困惑,反而提出了另外的要求:“暂时将我留在身边,不要还给红坟。” “为何?”少年人警惕地问。 “因为你比她更需要我。”实际上阿祈更需要少年人,但他不会傻憨憨的将实话全部供出来。 “是么?可惜我并不这么觉得。”少年人撇开视线,转身往黎王府方向走去。 阿祈抛出诱人的话,借此停驻了初五的步伐,“黎王府中的结界,是巫祭一族的特有的术法。” 前者僵直在原地半许,“你……都知道些什么?” 金光再次傲慢地扯开话题:“想知道怎么破解红坟的焚灵序规么?”题外话是:我知道所有的事情和秘密,又恰巧知道你需要的一切,你没有理由不把我待在身边。 初五目光凌冽地问:“如何?” “太简单了,你改个名字便可。” 这岂非是钻了天道的空子?但听来却十分在理,毕竟当初红坟是以“初五”二字作为序规的誓者。“就这么简单?” “难道你还指望红坟那破脑子解决这个问题?得了吧,她除了会乖乖认命地遭雷劈,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阿祈太了解红坟那自大又蠢笨的脑袋了。 第一百三十章 揭晓(十) 初五将鳞状吊坠缠绕在手腕上,“待了了宸儿的事情,我便将你送回红坟的身边。”拯救宸儿,迫在眉睫,少年在心中默默向红坟发誓,他只是暂借一下阿祈。 金色的光芒忽闪,冷冷道:“你似乎对本尊有什么误会,本尊可从来不属于红坟。”本尊只是勉为其难陪在她身边以免她做什么傻事,毕竟她有的时候蠢得令人上火。 少年人下意识脱口而出:“但你必须回到她身边护着她。” “呵……都已经是凡身了……还对我这么颐指气使。”阿祈小声嗤气。 黎王府莫名着了火,漫天的火势烧红了京城的半边天,消息惊动了皇宫中的圣殿,一大批禁军奔赴黎王府帮忙救火,尤是黎王府坐落在整个京城最繁华的街道,周遭的百姓们有些怕殃及自家房屋,自发起来帮忙救火,一时间黎王府前人声鼎沸。 “宸儿!?”少年急匆匆赶回王府门前,扫视一圈被救出来的王府人员,包括王府里圈养的小动物也都安然无恙,却独独少了独自被关在后院的宸儿。 “初五兄弟你干什么去!?”满脸灰的岁安眼看着少年人往火光里冲,忙不迭拉住了他:“进去你会没命的!” “放开我,宸儿还在里面!”眼看着木梁,屋脊纷纷坍塌,少年人心中惶恐不安。 “火就是从后院开始烧起来的!”岁安纳闷初五怎么关心起关在后院的疯丫头来了,“这么久没出来,那丫头早没命了!” 少年震惊瞠目,他兀得甩开岁安的拉扯,抢过身旁救火人员手中的木桶朝自己灌浇了个通透,抛开岁安的劝阻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火场之中。 “你会死。”阿祈漂浮在少年人身后,冷静地指出客观事实。 前者捂着口鼻没有理睬它,熊熊大火之中乌烟弥漫,很难辨别方向,初五勒令自己冷静下来,回忆起跟随黎王去往太妃寝殿的路线。 “奇怪了,这黎王府之前的结界怎么都消失了?”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四周被布置了极强的结界,怎么这会儿消失的一干二净呢?阿祈各地打量,一点残存的灵修痕迹都没有,难道是人为地破坏了? 初五成功地找到太妃寝殿,好在它偏离后院与主殿,火势尚未延伸到这里,他径直跑进人去楼空的大殿之中,借着窗外的火光四处寻找。 “如果你在找灵识的话……”阿祈指了指侧厅的屏风:“那边有个地下室,一群灵识被困其中。” 将鳞状吊坠捡回来果真是正确的选择,少年人推开屏风,屏风之后是一盏巨大的月弧书架,书架上不仅摆放着诸多书籍,也放着相当一部分做工精美的瓷瓶,初五找到了地下室的触发机关,伴随逆时转动瓷瓶所发出的锁链声,书架一分为二,空幽的地下室大门敞开,一阵阴煞的寒风袭来。 地下室被分为里外两层,外头摆放了一些古老的典籍,而里面则是一面被掏镂成无数方格的墙,每块方格之间相隔两尺,上面无一例外摆放着扁平的木盒,每盒木盒的开口处都被封贴上了符箓。 初五猝感右眼一阵剧烈的刺痛,黑曜石一样的瞳仁如水中化墨,越漂越白,最终变成了与皎月无异的琉璃色,待疼痛过去,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又成了另外一番模样:漫天的湛蓝光芒从无数盒中渗透而出,将整面墙染成了透光的蓝靛色,它们就像是被人恶意存放在布袋中的萤火虫,无一不在竭尽全力绽放生命最后的光芒。 “这些都是……”面对叹为观止的画面,少年人诸多惊愕亦诸多困惑。 “都是灵识。”阿祈心下:这样的场面也太过毛骨悚然了吧?巫祭一族抽取灵识的禁术居然流传到了现在? 灵识的在世人口中便又是另外一种东西:魂魄。 简而言之,便是人命。 这面墙上,至少存放着上百只魂魄,少年人不觉间握紧了双拳,骨节“咯咯”作响,只听他万般憎恶地吼道:“……巫祭一族到底想要做什么——!” 阿祈盯着灵识墙若有所思地说:“他们似乎在谋划一场大局,这里看到的灵识,充其量不过九牛一毛。” 少年人隐匿起眸中的愤恨,随后开始扒拉起木盒,每一团蓝光颜色深浅几乎一样,“宸儿……宸儿……”期待有光芒回应自己的呼唤。 金光飞到角落旮沓上,示意道:“人类的灵识不通过肉体的连接是无法感应外界的,你的宸儿,在这里。” 在阿祈的指示下,少年人小心翼翼地将宸儿的灵识拿了下来收进怀中。 “剩下的灵识该怎么办?”初五问道。 “一会儿大火就要烧过来了,你都快自顾不暇了,赶紧出去吧。”阿祈嗅到了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焦臭味。 “该怎么办!?”少年驻足原地一点也没有逃跑的意思,他郑重其事又问了一遍。 阿祈不耐烦地回答道:“揭开盒子上的符箓,它们会自行飞往轮回门。”‘你能少管一些闲事吗?!你还以为你是那个人吗!?’ 话语方落,初五返身去揭木盒上的符箓。 火势已经朝太妃寝殿袭来,“啧,麻烦!”阿祈化作金色人影,帮着少年一齐撕揭符箓,那些被撕开后的木盒蹦跶出一团团光芒统一朝地下密室出口飞去。 将最后一盒符箓撕掉之后,镂空的墙像是冬日里萧败的枯树,颓然矗立在偌大的地下室之中。 “火已经烧过来了!”阿祈的嗅觉、听觉异常敏锐,他提醒身旁的少年。 疾步离开地下密室之际,少年人擦身碰掉了密室外头储藏的古籍,“命格……斗转……”他捡起古书,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能识得上面繁复的古文字。 “愣着干什么!赶紧走。”阿祈催促的声音再次响起,少年人愣神将古书一并带出了密室。 “噗——咳咳咳……”刚出密室,一股热浪席卷着烟灰朝少年袭来,呛得他差点晕眩窒息。 房梁、瓦片悉数砸向地面,整个大殿被熊熊大火吞噬了大半。 尤是方才不小心吸入了太多的灰尘,初五此刻脑门胀痛不已,视线模糊不堪,捂住口鼻已无济于事,烈火开始如蛇鳗一般缠绕在他的周围,残破的殿门前一抹人影忽隐忽现,初五擦了擦眼睛,它却又不见了。 “喂,小子,振作一点。”阿祈扶住少年人。 “有人……门口好像有人……”少年人虚喘着指向门口。 金色人影警惕地睥向门口看起来有些柔弱的身影,“那不就是你的宸儿么?” ※ “啪——” 睡梦中的红坟刚转了个身,迎头便是一记痛击,“谁!?”猛地睁开眼睛,环视一周,连个鬼影都没能看到,慢半拍的酒后综合征袭来,一瞬间的天旋地转晕得某位怨祖睁不开眼,她扶住床沿,不住地干呕起来。 熟悉的地面,熟悉的床铺,以及熟悉的响亮呼噜声从隔壁不断传过来,这里是……裘三乌的家?为什么自己会在裘三乌家里?红坟仔细回想半晌,发现有关于自己是怎么从酒肆到裘三乌家的记忆完全是一团浆糊,用力拍了拍脑袋,除了疼以外,并没有能使记忆恢复多少。 “难不成是裘三乌碰到我把我带回来的?”红坟揣测了起来,“啧,不对呀,我好像自个儿还在路边玩儿上了……”模糊的记忆里,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替自己捡石子来着……越想脑袋越胀,红坟选择不再自讨苦吃,她正打算起身倒水喝的时候发现了枕边揉成球的一团纸,下意识摸了摸脑门,随后打开了纸团: “黎王府,初五命危。” 起床夜尿的裘三乌忽见一盏身影从客房窗户里蹿了出去,吓得他差点将尿抖在鞋子上,他赶忙提起裤子奔赴红坟所在的客房,除了还温热的床榻,早已没了醉酒女子的踪影。 “这两个人,孽缘呀!”裘三乌无奈地摇摇头,这天可真冷啊,赶紧回被窝去! 今夜的京城格外的敞亮,原因在于黎王府滔天的火海,焦乌的气息弥漫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碳灰飞得到处都是。 来到黎王府大门口,红坟冲进人群喊问:“你们有谁见到初五没有?就是那天跟在黎王身后的侍卫!初五——!你在哪?初五——!” “姑娘,别找了,他……可能葬身火海了……”一位满脸乌漆嘛黑的小厮叫住了热锅蚂蚁一样的红坟,他眼中流露出哀伤伸手指向火光灼人的王府:“他冲进去寻找宸儿姑娘已经快一个时辰了……想必,也被烧成灰了……呜呜,我的初五兄弟啊!”说着说着,小厮竟嚎啕大哭了起来。 听者瞳仁骤缩,连连否认:“不会的,他不会死的!” “这么大的火,就算是尊石像也会被烧化了的!呜呜呜……”小厮身旁的女婢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红坟紧握手中的字条,那七个字如同七把利刃直穿她的胸膛,浑身的力气一瞬间被人抽了个干净,她虚脱地往后跄了跄,空茫的视线凝滞在漫天的火势之中,“他不会死,就算死了,我也要踏碎轮回门把他找回来!” “姑——”岁安的话还在口中,来者早已冲向了火海。 又是一位不顾性命也要救人的痴情人。岁安盯着这漫天地大火大哭不止。 “初五——!”火场之中,四处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偌大的黎王府,哪里还有人能回应她。“你在哪儿?唔——”烧焦的房门倒了下来,生生砸向了红坟,好在她非比常人,额上只稍被砸出了些殷红。 整个黎王府摇摇欲坠,危机四伏,红坟跨过主殿数具尸体,在辨认过无一人是少年后又朝更远的火海跑去。 衣着不时被迸溅的火星灼出洞子,为了开路不得不抬起那些还在滚滚燃烧的门梁,家具,红坟甚至能闻到自己手心烧焦的肉味,不是感觉不到疼痛,而是意识到如果自己再晚一些,可能永远都无法再见到他了。只要一想到这个,再痛的伤口也不值一提。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红坟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环视四周无休止的火焰,毅然决然拔下发髻上的龙骨笄刺向自己的左臂:“九婴——!水首!”灭火的九婴水首必须足够一间屋子那么大才能迅速扑灭大火,而这样的代价便是更多的血液,红坟咬着牙将龙骨笄埋进手臂的更深处,几乎碰到了桡骨,随后缓缓挪划血肉,直到咧开三尺长的血口子,鲜血如瀑的同时周遭白雾涌起。 “以灵幕形,恢恢天网,遮天蔽日!”红坟用右手沾着血液,在地面上画出一道血符,语落之际,九婴水首包裹着透明的结界从地面腾空而起,咆哮着飞到了天空之中。 禁军们联合周围的群众一桶一桶往王府递水、泼水,然而他们这么做的意义只是用自己坚持不懈的毅力与大火做抗争罢了,减小火势做出的贡献也只是杯水车薪。 就在众人几尽绝望之时,暗黑的天空骤然暴雨如注,顷刻间便将熊熊烈火浇灭,所有人都被这神乎其乎的天降奇迹惊得说不出话来,后知后觉地欢呼呐喊。 “是红坟的血祭……”阿祈仰望苍穹,云翳之中藏匿着九婴狰狞的面孔,如注的大雨使得周围的火势渐稀萎靡。 少年人单膝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喘着粗气:“咳咳……她……怎么……” “现在不是想她的时候。”阿祈睨向杵在二人身前的“宸儿”,“眼前的这个人……很危险。” 只见“宸儿”双颊森白,神情阴鸷,她扫了一眼周围,伸手摸了摸周围湿淋淋的残骸,不悦地嗔道:“烛阴大人可真是过分呢,不仅掰下护心鳞伴她万年,还将龙骨也留给了她……他怎么能如此偏心呢?” ‘宸儿身体里的灵识……到底是谁?’初五蹙眉。 “你是姬尤?”阿祈挡在了初五的跟前,冷冰冰地质问“宸儿”。 “哼哼哼……哈哈哈……”“宸儿”“咯咯”笑了起来,表情与笑声都夹裹着无语附加的轻蔑。 “你不是巫祭一族的大祭司姬尤?”阿祈尾音携着丝丝不可思议。 第一百三十一章 揭晓(十一) 一步一步缓缓靠近二人,“宸儿”挑了挑眉,如是点点头,掩笑道:“再猜猜?” “少废话,你到底是谁!”金色身影失去了耐心,这个女人给他的感觉极不好。 “呀,龙鳞急了……”“宸儿”故作惊讶,嘴角渐稀抿开嘲笑。 “你!?”‘她竟知晓我的真身!?’她太过神秘,神秘得令人心生恐惧,她越靠越近,阿祈下意识做出防备的动作,朝身后的少年人小声嘱咐:“一会儿我来对付她,你找机会跑。” 初五艰难地站了起来,刚准备挪开步子,却发现身体被牢牢地定在了原地,任凭他再怎么使劲,脚底却像与大地完全长在了一起丝毫无法动弹。 “被定住了!”少年人纵使浑身解数也无法将双腿拔出,一来二去满头大汗。 眼看着做梦也想救出的宸儿一步步逼近自己,她原本阴冷的双眸之中渐渐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来,她右手一挥,别说是脚没法动,这回连整个身子都被灌浇了水泥似的僵在了原地,只留下少年人一颗脑袋尚能活动。 阿祈自上回替红坟挡了天劫之后便一直没能恢复灵修,这会儿连实体化的气力都使不出来,他只能勉强维持着金色的光影,像一只护着小鸡的老母鸡一样剑拔弩张然而却没法实际阻拦“宸儿”。 来到二人身边,“宸儿”深深看了一眼初五,她抬起手来慢慢伸向他。 “你想干什么!”阿祈怒斥她。 没有理睬阿祈的叫嚣,“宸儿”纤细的手轻轻抚上了少年人的面颊,初五捐弃地往后躲闪,不经意的动作却令一瞬间的受伤弥留在“宸儿”的眸中许久,她半垂眼帘,伤情款款,口吻中带着久违的感慨:“两万九千年了……烛阴大人,您还记得我吗?” “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初五沉下嗓子:“请你把宸儿的身体还给她。” 前者并不在意少年人冷冷清清的话语,只是自顾自地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里不可自拔,她又扬眉说:“自那日溶洞深处的惊鸿一瞥,直教我念了整整一生,为什么不是我呢?烛阴大人,我的爱不比她少……她等了你这么多年……我难道等得少吗?”泪水从眼眶中滑落,女子的一席话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旁人却听得稀里糊涂。 阿祈似乎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些端倪。 “宸儿”的双手藤蔓一样绕过少年的脖子,随后踮起脚来想要亲吻这位被她“念了一生”的人,初五不动声色撇过脸,依旧是那副毫无起伏的口吻拒绝道:“请你自重。” 这句“请你自重”听起来比“滚开”还要伤人心神,它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女方的一厢情愿。 “宸儿”苦笑着问:“如果是她……您也会这般冷漠吗?” “……”初五眉头微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她,红墓诔!那个下贱的侍女!”提及红坟时,“宸儿”又恢复了阴鸷的神情,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下贱?”初五睨了一眼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女子,反问:“人生在世,所扮演的角色各有不同,侍奉旁人不过也是活下去的一种方式,在你眼中,是下贱?” “宸儿”兀傲地冷笑:“对,就是下贱,没有骄傲的背景,没有体面的门楣,出生在俘虏家庭,卑微地如同尘泥,倘若不是我,她连见到你的机会都没有!而她却兀自抢占了你所有的关注!这样的人,她不下贱谁下贱!?”越说越激动,越说面目越狰狞。 闻言,少年人不屑地笑了两声撇开视线,他宁愿将全部目光落尾在乌烟弥漫的废墟里,也不愿多挤出一丝停留在这张借由宸儿而表现出的丑陋脸庞之上。 女子不甘心地将少年人的脑袋板正面向自己:“看着我!看着我——!”她急了,她等了一辈子的心中所爱竟对她这般冷酷无情。 “别说我不是烛阴,即便我是,亦永远不会看你一眼。”初五斩钉截铁地说。 “呵呵呵……哈哈哈……”女子向后退了几步,身形有些颓然,她无故惨笑了起来,随后迅速撇开受伤的自尊心又恢复到了最初的阴冷模样,只听她威胁道:“那我便毁了这具身体,让你们再也无法团聚。”说罢便要动手。 “你到底想怎样!?”少年人叫停她施暴的手。 “很简答,吻我。”“宸儿”绽开得逞的笑脸。 “玄邑,你别欺人太甚!”阿祈猝然开口叱喝道:“那个人早已陨落,消散在天地之间,你跟前的少年只是那个人的转世凡身,他已经没有那个人的神格,是完完全全的旁人,你何必借着两万九千年前的遗憾紧抓着他不放!” “哼,原来你记得我,真是荣幸呢……那个人,你说的那个人,作为他的鳞甲,你是恨他的吧?”“宸儿”并不意外金色光影能猜出自己的身份,挑衅地斜视他。 阿祈哑然,一时缄默无声。 ‘玄邑!?不就是世代流传于轶城的爱情传说的女主人公吗?’少年人不予置信地瞄了一眼宸儿,随后神情复杂地看向金色光影。 “作为他龙身最坚硬的鳞片,你恨他将你从血肉上剥离,你恨他赋予你寻找一个一点也不重要的人类,他在最需要神力的时候偏偏最关心的是那个死于鼍兽之口的人祭贡品,你跟随他上千万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见过他最伟岸的雄姿,目睹过他傲然天地的风骨,所以你不明白他为什么最后选择这样卑微的消失……对吗?然而你又不得不遵从他的命令,因为你是他的鳞甲,所以你一边怀着对他的崇敬,一边又恨他的迟暮,如果我没料错,你应该也……一直恨着红墓诔吧?” “宸儿”之言,字字诛心,阿祈的金色光芒渐渐敛收,尤见他像个佝偻的老者,低着头一动也不不动。 前者藐视金光,指了指少年人又说:“也难怪你不愿承认他就是烛阴,你无法接受一代上古大神转世成了个……普通人。”“宸儿”抬起头,长叹着遥望黑压压的苍穹,“烛阴大神与天地共生,他是不会消失的,想要陨落只有一个办法,心甘情愿抽拔神力,以永生永世接受天罚最苛刻的劫难——生死渡为交换,进入轮回门,从此脱离神格和永恒的寿命做一名普通人。” 不知为何,女子口中所讲之事虽听来惊心动魄,少年人却觉得这么做无可厚非,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羽投影出的阴翳看起来分外寂寥;他想,烛龙之所以那么义无反顾,是因为漫长的岁月对他来说留下的只有孤独,所以才会在体验过一次欢闹之后变得格外向往,而欢闹的具象化,则是莽莽撞撞跌入洞中的那个小女孩儿,没有她,教他往后的岁月该如何熬下去…… 看啊,不论是何时,她都是自己生命中唯一的波澜…… “他不该那么做。”阿祈突然出声,口吻满是对烛龙的哀怨,他怒视初五:“看看他都做了什么!?拔了尾骨,掏了右眼,这样的体征反应到转世身上则成了跛脚,异瞳……有必要吗?为了一个人类……” “阿祈……”阿祈的心已经乱了,眼看着就要被策反,少年也不知为何,内心深处泛出一阵阵浓烈的愧疚感,他说:“对不起。” “你有什么资格替那个人说对不起!”阿祈吼道。 “宸儿”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深,此状况她喜闻乐见。 “我没有替他说,因为我不是他。”少年人回忆起在葛枣村栈道上时见到的阿祈真容,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但阿祈却身披铠甲,威风凛凛,居高临下睥睨众生,他对自己抱有天生的敌意,因为他一直在苦苦支撑着属于烛龙的骄傲,而自己这个所谓的凡身,却活得无比懦弱,他的敌意是且因恨铁不成钢,这一声对不起,是因为自己令他失望了;“没能像他一样傲然天地,我很抱歉。” 是听错了吗?金光之中传来微弱的啜泣声,只稍一瞬便又消失。 “呵,真是一码主物相认的好戏呀~”“宸儿”鼓起掌来。 “玄邑,你到底在谋划什么?巫祭一族为何将你召回世间?”阿祈话锋转向一旁看戏的罪魁祸首。 “不告诉你,人家要初五哥哥的亲亲才说!”“宸儿”突兀地撒起娇来,猛地扑到少年人的身上,迅速又用力地啄了一口少年人的脸庞,随后朝金色光芒弹出一道乌色的怨梓,只见阿祈化作一小团金色芥粒被少年手中的吊坠吸了进去。 初五避之不及,将吊坠紧紧握于手心,“你做了什么!?”他不解女子怎么突然叫起“初五哥哥”来,方要质问她到底意欲何为,转睛便见“宸儿”身后不知何时杵着一盏摇摇欲坠的身影,她捂着血淋淋的左臂,呆呆地遥望他们方才发生的一幕。 “红——”少年人刚要开口,嘴巴便被施了咒,上下颚骨之间仿佛相隔千山万水,怎么都无法闭合说话,此番浑身上下,徒留一双眼睛还能眨巴。 “原来你们都没事……”红坟苍白的脸颊上找不见一丝血色,她怏怏望向少年人,虚弱的开口:“太好了,你终于把宸儿救出来了。” “是呀!初五哥哥最好了!他刚刚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了呢!”宸儿挽住少年的手臂,二人亲密无间,“我警告你,宸儿的身体在我手上,你若说错半句,我不在乎再另寻一个容器!”附耳威胁道。 定身咒被解开,初五恢复了行动自由,他的视线像是归巢地鸟儿一样飞到了红坟的身上,红坟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深深刺痛着他的脑神经,宛若伤口在同一时间也烙印在了自己的身上,原来自己最看不得她受到丝毫伤害…… “初五哥哥说再也不要和宸儿分开了!”宸儿将脑袋枕在少年的臂膀之上,羞涩又甜蜜的说:“初五哥哥你能再说一遍吗?宸儿还想听!” 红坟知道自己最该做的便是笑脸相迎,和从前一样羡慕起这两个人你侬我侬的情谊来,然而她现在却是满脑子逃离这里的想法,她甚至开始计算起从这里逃回钟山需要几个时辰,她无助地看向少年人,仿佛祈求一样奢望他不要说话,什么都不要说,至少让她还能维持住体面的情绪。 两个人的视线交汇在半空,如同交融的水乳分割不开,然而少年却用这双含情脉脉的眸子朝红坟诉说着自己于另外一个人的浓情蜜意:“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红坟……’颤抖地声线一字一顿,就像是发誓一样郑重。 “墓诔姑娘,你会来吃我们的喜酒吧?”“宸儿”朝红坟眨巴圆溜溜的大眼睛,无辜至极,却残忍至极。 少年人瞠目看向身旁的“宸儿”,他拼命想要抽回手,却被“宸儿”死死扣住,两个人十指相交,在红坟眼中又是多么的刺眼,红坟将自己狼狈的双手藏到身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好不容易在脸上砌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来,她声音沙哑,缓慢至极地开口:“恭喜……你们……如果有空,我会参加你们的……” “别来。”初五突兀打断了红坟的嗫嚅,他坚决而又果断,“你不要来。” 红坟不予置信地愣在原地,他的话寒冷得就像是崖下深不见底的山涧,湍急的激流狠狠冲刷着她的心脏。 “呀,好可惜呢,初五哥哥并不想邀请墓诔姑娘你呢~”“宸儿”装模作样地惋惜了起来。 “也好。”红坟第一次发现说话这件事是如此的困难,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似乎抽空了自己所有的心力,她黯然地朝少年人笑了笑,幽幽转身离去。 天空不知何时聚集了大片的云翳,恍惚间当中电闪雷鸣,平地风起,扬起三人的发,在夜幕中肆意飞舞。 “啊——!打雷了!”“宸儿”小动物躲进树洞一样钻到了少年人的怀中。“初五哥哥,宸儿最怕打雷了……” ‘是红坟的断念炎……’初五踱步跟上红坟,“红坟!”他朝她的背影喊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揭晓(十二) 红坟讷讷转身回望少年,他的眸中噙了些许光亮。 “忘了我。” 他说,忘了我。 迫切的语气恨不得立马就从她所有的记忆里抽身离开。 “宸儿”对初五的表现颇为满意,用胜利者的姿态睥睨魂不守舍的红坟,嗜血的快感袭上心头,她再次行使这具身体与生俱来的主动权,将痛苦的长鞭挥舞到万怨之祖的身上,“墓诔姑娘……虽然宸儿不知道你和初五哥哥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初五哥哥的心里从始至终只有宸儿一人呦,我们早已互许了终身,如果你也对初五哥哥……”觑了一眼战栗不止的少年人,又继续说:“想必应该知道,成全才是最大爱意吧?” 初五的呼吸越来越重,他几乎快把持不住自己的身形,全身上下的血液似逆流进心脏,几乎快将这颗惯于忍耐的肌肉淹没。 自诩为天底下最洒脱的万怨之祖艰难扯笑,狼狈又倔强地说:“成全,当然,为什么不呢?”她狠狠瞪着少年人,几乎要将她瞪出两个大窟窿来,“何谈忘了你,我可从未将你放在心上啊……”几近虚脱地说:“我祝你们恩恩爱爱,百年好合……” “谢谢~”宸儿假惺惺附和:“墓诔姑娘的祝福真的很重要!” 初五颤声干笑两声,“如此,便好。”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焦土上,瞬间被吸收了进去,就像从未落泪。 红坟骄傲的自尊驱赶了这一瞬的痛楚,苍穹之上聚集起来的电闪雷鸣渐渐散开。 望着红坟消失在夜色之中的身影,少年那铆足了的劲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他如同失去撑棍的皮影,颓然倒地,“宸儿”冷冷瞥了一眼虚喘的少年人,脸上的纯真腾时变成了森诡,她懒粘粘的讽道:“我道是什么呢,原来是焚灵序规,怕她受到惩戒竟然主动选择伤她的心,烛阴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呢~” 少年人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痛苦地闭起眼睛,再次睁开时眸中仅剩凌冽,他质问:“你刚刚对阿祈做了什么!?” “让他闭嘴乖乖滚回鳞里咯~”理所应当地说。 初五攥紧吊坠,“你方才说身体是容器,我的身体你尽管拿去,把宸儿放了。” 闻言,玄邑大笑了起来,尖锐的嗓音尤为刺耳,她蹲下身轻抚少年人的面庞,后者恶嫌地避了开,谁知她又狠狠扼住少年的下颌迫使他与自己正视,“烛阴大人,您还真是天真得有些可爱呢~暂且不论我无法与您的灵识共存,这世间也无人能抽取出您的灵识啊……”扫了一眼少年人的左腿,她抿笑一声:“再说了,我可不想体验您的跛脚,多丢人啊~” 少年人眸子一暗,“为何不能共存?” “自然是因为您的灵识过于强大……”女子松开了少年,站起身来:“会对任何非自然力量采取无差别的诛灭。”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太多,玄邑悻悻扯开话题:“烛阴大人,您说我们何时成亲好呢?趁着人类的除夕,如何?” “即便是成亲,在旁人看来也只是和这副身体的真正主人在一起,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悲么?”初五直视宸儿的脸冷冷发笑,“再次申明,我不是烛阴,如你所见,我就是个跛脚的普通人。” 陷入幻想之中似乎没有料到前者语气这么冷峻,玄邑像是被人拨了逆鳞,愠道:“那又怎样?反正你跟我在一起了!红墓诔她只有眼巴巴馋你的份!”只要一想到红坟受伤的神情,就算一千次一万次她都会选择这么做。 “她无需馋我,我的心早就给她了。”少年人虔诚地像个信徒。 闻言,玄邑原本就扭曲的神情再一次癫狂起来,她怒目圆睁瞪了少年许久,倏忽怏怏地说:“就算你用激将法也没有用,烛阴大人。”鄙薄的表情渐渐浮现:“不管你的心在哪儿都没关系,只要我控制这具身体一天,你就完完全全任我摆布,多么美好的青梅竹马的情谊呀~您说对不对?” “……”少年人半垂眼帘,陷入缄默之中不再言语。 大火被熄灭,禁军冲进火场之中查探情况,发现还有一对生还的男女便赶忙将他们救了出去。 黎王怎么也没有料到,他只是去了一趟荣王府,自己的府邸竟着了火,这一场大火无情地带走了雕梁画栋的黎王府,以及许许多多下人们的性命,好在他们有些是在睡梦中被烧死的,这场大火以后,太妃娘娘失踪了,后来人们在后院发现了她的尸体,因此噩耗,黎王楚辰沭一病不起。 皇帝下令彻查此事,一定要将纵火之人绳之以法以告太妃在天之灵,而这个任务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京兆府尹的头上,退了早朝之后,圣殿单独将南祀如留了下来。 这样君臣相望小半个时辰了,君不愿开口,臣亦不敢开口,就在南祀如腰酸背痛的时候,圣殿之上的男人终于开腔。 “你怎么看待这场蹊跷的大火?”洗尘宴后,宫中流传着诸多谣言,几乎都是有关于那位绯衣女子的传闻,帝王打压了这些谣传,并下了死命令,不准宫中的任何人提及“红坟”“红侍卫”这些字眼,否则杀无赦;君王是天下之主,是最为尊贵的存在,他不会容许自己沉浸在失去一个女人的痛楚中,于是拼了命的理政,这么一来二去,不免疲惫,说话时的嗓音也略有沙哑。 南祀如微微抬起眼帘,眉上几道褶皱,“回皇上的话,待微臣勘探过现场之后,才能有所判断。” “朕没想到,她居然会死在这场大火里。”帝王感慨:“大快人心呐……” 京兆府尹并不清楚先皇在位时各个王爷之间的纠葛,民间暗坊流传的传闻故事曲折离奇,诸多夸饰的部分不能信,但也不能完全当做空穴来风,比如说,现任帝王的生母害死了皇后,然后又被黎王的母亲给害死了,曲折的故事通过一个接着一个添油加醋的嘴巴,最后变成了帝王的生母是东瀛的女妖,而黎王的母亲也就是死于这场大火的太妃是除魔卫道的女术士,基本可以确定的是,帝王与太妃的关系非常恶劣,不然这位一向隐忍的圣殿怎会说出:大快人心四个字? 见南祀如不说话,帝王睥了一眼他,“竭力调查吧,也好给黎王一个交代,毕竟,他命不久矣。”自己那体弱多病的弟弟,正躺在他赐的别府中静养,有时候不得不惊叹他那虽然孱弱,却异常坚韧的生命力,明明被告知活不过弱冠,却能一直撑着不倒下。 “臣定当竭尽全力。”为臣者,不就是替人办事的嘛? “另外,还有一件事。”帝王的口舌有些嗫嚅,“你若得空,帮朕找找她。” “她?”正题来了,南祀如明知故问。 “咳咳,你知道是谁。”君王咳嗽两声。 “臣不知。”南祀如一向厚脸皮,朝君鞠了一躬,脸上写满了“不知道”“不明白”“求解释”的狡黠表情。 “红坟!红坟!知否?!”君王怫然。殿下这货分明就是故意的,硬是要逼他自己将这个名字说出来,毕竟自己曾下过命令不论是谁擅自说出这两个字便格杀勿论,现下好了,倒是他这个发布命令的人先破了这个例。 “恕臣斗胆一问,陛下为何要找她?”明明对她心有留恋,为何那天要任她离去,既是洒脱由她逍遥,如今又为何迟迟不愿放下?京兆府尹可真不是平常人能干的活儿,大到国家社稷,小到君王家事鸡毛蒜皮都得由他来管,怪不得历代府尹都在努力升迁,谁愿意在这折寿的位子上多待呢? “南宣迟,你年纪轻轻怎修得一副老奸巨猾的面孔?”君王挑眉。 “陛下谬赞了……”京兆府尹客客气气地再次鞠躬。 ‘鬼才赞你!’圣殿之上的人觉得自己会被这货气出病来,他干脆说明了实话,“朕怕她流落京城,受人欺负。”当初就是在一家小小的面馆里,看到她被无良店家所欺,他才会忍不住上去帮她,京城是最繁华的地方,也是人心最扭曲的地方,像她那般憨傻,还不知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臣明白了,若找到了红坟姑娘,又该如何处置?”这是个大问题。 “朕赐于你的府邸还不够大?”君王将尾音拉得很长。 言下之意便是要他这个京兆府尹替他养情人,南祀如再一次觉得这职位根本就不是人干的,他深深鞠了一躬,欲哭无泪。 因为昨夜的大火,整个京城的天空灰蒙蒙的,漫天飘荡着零零散散的尘埃,王孙贵族的生平一直是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这回又指不定多少神神叨叨的传言会从百姓们的口中传出来。 黎王府的残骸被重兵把守,仵作仔细检查,进行过人体描边之后这些葬身火海的尸身们被草草的处理掉,南祀如走过偌大的黎王府来到了后院,大火将一切都夷为平地,但他却能够凭借着所见地形将一切都在脑海中恢复成原来的模样,这种空间想象的能力帮助南祀如破获了很多起悬案,瞅了一眼太妃的死亡位置,回想起仵作呈上的尸检结果,太妃的胸腔之内并没有粉状的尘埃,说明她是在起火之前死亡的,她虽然浑身被烧的面目全非,但似乎并没有什么致命性的伤口,更像是突然莫名其妙暴毙身亡似的。 根据黎王府下人们提供的消息,这个后院的作用是用来关押一位疯姑娘的,仔细调查了这位神秘的疯姑娘,据说她之前还是好好的,突然间消失了一段时间以后再出现便已是疯疯癫癫,下人们不敢直视京兆府尹的眼睛,他们似乎共同掩藏了某个秘密,再问多少人有关于疯姑娘的事情,他们的口径也悉数相同,这便令南祀如更加疑惑。 太妃的寝宫有个地下室,听说在他到达之前里面没有被烧尽的东西都被黎王府的下人们搬光了,南祀如顺着石阶一步一步走进地下室,扑面的煞煞阴风夹裹着焦炭的细屑引得南祀如一阵喷嚏,禁军递上湿毛巾才稍微好过一些。 空旷的地下室并未遭到多少火势的破坏,倒是人为的比较多,尤其是那些曾用以存放书籍的书架,被人刻意地推倒在地,凌乱的四周像是遭了贼,南祀如有个大胆的猜测,联系下人们统一口径想要隐藏的秘密之后,地下室遭受到人为破坏是不否也源自那个秘密?也就是说,这里曾经是藏匿黎王府秘密的地方。 命人抬起书架,将一切都物归原位,南祀如发现了遗留在现场的书籍,他捡起来翻了翻,繁复的古代文字,像是出自于某个上古部落的象形文字,他隐隐约约识得几个:“祭,褫,奉……” “大人,这里有一面奇怪的墙。”禁军的声音从地下室里侧传来。 京兆府尹寻声而去,一面巨大的镂空墙出现在眼前,他上前查探,发现镂空的空间似乎是用以存放某种东西的,因为每一处镂空的墙台上四周都落了灰,留下中间四四方方干净的台面,他有理由怀疑这里曾经被存放着什么,视线落在地面上,似乎被什么人特意清理过一样,南祀如发现墙面的缝隙之中插着一角橙黄的纸片,他万般谨慎地抽出碎纸,‘这种纸张,多用于制作符箓……’京兆府尹环视四周,心下道:‘黎王府的秘密,真不比朔方楼少啊……’ 这一切的关键,似乎都在于那个疯姑娘,经过身份认证,被烧死的人除了太妃都是黎王府的下人,并无一具无名尸,后院现场又只有太妃一人的尸体,这一切都说明那个疯姑娘很有可能没死,她或许就是这场火灾的罪魁祸首,而且,她身上一定携带着更加隐晦的秘密,而太妃又为何会出现在后院? 脑海之中的千万条思绪似乎只差一个线头就能全部织在一起,有什么东西正在呼之欲出,就像是召唤一样引领着南祀如一步步踏进真相的全部。 第一百三十三章 揭晓(十三) “你眼睛瞎了是不是?没看到撞到本大爷了吗?赶紧跪下给本大爷磕三个响头!”凶悍的纨绔拦住了失魂人的去路,“嘿!你这什么态度?信不信我揍死你?”以往面对自己的人要么瑟瑟发抖要么连连求饶,今儿个怎么敢有人在他面前板着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神色活像地里刚拔出来的青萝卜。 络绎不绝的大街很快就堵了起来,围观之人纷纷小声咕哝:“姑娘你赶紧道个歉吧,这家伙可不好惹!”“是啊,他老子可是正六品军器监呐,姑娘你别自讨苦吃了,快道歉吧!”路人们的关心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他们以为自己出谋划策就能解决矛盾,然而通常只会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纨绔之人抬头挺胸,横眉竖眼,活脱脱地将军器监家的门楣标注在了脸上。 “我没有撞到你。”别人不好说,可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的纨绔公子哥,她分明绕着走的,红坟斜睨找事的男子。 “难不成我的肩膀会自己莫名其妙痛起来?不是你还能有谁?”纨绔揪住红坟的衣领,切齿问道。 “放开。”怨祖没有任何闲情逸致跟人吵架,脚下倏忽平地风起,衣衫长发无风自摇,她浑身散发着不容放肆的凌寒。 “嘿,我就不放!你能奈我何?”前者没有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 本以为寻找红坟是一件足够与调查想媲的困难任务,竟未曾想简单到不需调动京兆府的一兵一卒,南祀如刚解决完政务往南府的方向回去,恰逢路中堵结,为官者就是改不掉多管闲事的臭毛病,他排开人群走进一看:呦吼,这不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典型案例吗? “我说这位兄台,你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名弱女子,不太好吧?”小胡子男人走进矛盾圈中,朝对峙状态的纨绔子弟眨了眨眼睛。 “你算个什么东西!别多管闲事,赶紧滚!”当事人迁怒旁人。 “这位公子,你就别多管闲事了……”“这是别人的事,你管也管不过来啊!”“他可是军器监刘大人家的大公子啊!”围观群众又爆发出了对新参与进矛盾之人的同情。 “是你?”红坟觑向来者,对他的小胡子印象尤其深刻,一眼便认出了他。 南祀如没有着急回答红坟,而是朝人高马大的刘大公子摆出了个人畜无害的笑来,“你的父亲刘斯言是今年才升了六品吧?先前是做什么来着?哦,对了,只是一名小小的副尉吧?”语歇肩,朝纨绔子弟挑了挑眉。 闻言是实,前者不自觉收敛嚣张的气焰,悻悻地松开了红坟,遂心虚道:“那,那又怎么样!我爹是大官!” “是这样的,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下,你爹近年多受孔近侍一党的阴庇擢升迅速,然而作为领头羊的孔近侍早已暴毙身亡,尔等若再继续作威作福,倘若被圣殿那位知晓的话,恐难免过不好这个春节。”南祀如附耳男子,用最平常的口吻叙述最险峭的政治利益。 纨绔公子大惊失色地朝南祀如张望了几下,随后赶紧松开红坟,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后屁颠屁颠地跑走了。 本以为是一场好戏,哪里知道只是个闷屁,围观的群众失望地散了开,红坟愣在原地,半讷半懵地问:“你方才与他说的孔近侍……可是今年入春去过轶城的那位孔近侍?” “怎么?红坟姑娘也有耳闻?”南祀如朝红坟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边走边说。 “他死了?” “没错。” “那个姓李的太监你认识吗?”红坟急不可耐地继续询问。 “认识,不过,他也死了。”二人的死亡牵扯到一大悬案,也是南祀如迄今为止唯一没有破获的案子,对此他印象极为深刻。 红坟晃神,已经多久没有记起此尘了?自从葛枣村后,自己那颗充满戾气,发誓要报仇的心仿佛也随着那些飘零的灵识飞向了轮回门,从此只剩下与少年人的相伴相护,陷入欢喜的得失之间不可自拔。 这两个人为什么都死了呢?难不成除了她以外,还有人将此尘的仇记在心上? 她为什么会对死了大半年的李公公和孔近侍这么感兴趣,又主动提起轶城?南祀如留意起红坟的话。 “上次的事,谢谢你。”红坟对这个小胡子的大官印象很好,他做起事来总有一股天然的成竹在胸,莫名地令人心安。 “职责所在,无需道谢。” 青年人儒雅之余有一股天然的傲气,不卑不亢的模样让红坟想起了初五,她下意识皱起眉来,别人从来就没有把她当回事,为什么自己要上赶着受折磨?他既然能堂而皇之地让她忘了他,她又怎么能不遂了他的愿。 “红坟姑娘倘若对这二人的死抱有好奇,正巧南某府中储有备案。”果然还是得想个理由骗她进府,僵硬的借口说出口她怕是要撒丫子溜。 “我也可以看吗?这符合你们官场的规矩吗?”倒是越来越像人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思虑起别人的感受了,若是按照从前,她大概会拧着眼前人的脖子勒令他拿出来给自己看。 “不符,倒也无伤大雅。”这可是杀头的罪啊。 今日的南府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尤其是刘壮壮,他首先第一个冲出来给灵鹊打抱不平,二人的婚讯沸沸扬扬,怎么就突然半路杀出个红衣女子?谁知这陌生女子刚一见到灵鹊,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似的冲上前一把拥住了南府的未来女主人,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什么“好鹊儿!我好想你!”“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没想到你居然近在眼前……”总之就是一些久别重逢的戏码。 本以为这是小三的套路,没想到灵鹊姑娘也同样泪眼朦胧地回抱红衣女子,说了一些更加暧昧不清的话,比如“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这半年你到底去了哪里?”之类的话,两个人像是连体婴儿似的如胶似漆,一度让刘壮壮等人怀疑他们的南大人才是后来者插足。 这意料之外的事情映入南祀如的眼帘里,却未曾掀起丝丝波澜,他其实早就在心里设想过她们二人或许认识,甚至在灵鹊失去大人人格和记忆之前,她们的关系就非常的要好。 看卷宗时虽然觉得蹊跷,同时也大快人心,毕竟那么惨的死法当真是泄了红坟心中一直以来对此尘的心结,天色渐深,红坟被邀住了下来,南祀如不得不感叹命运弄人,他之前一直在想以什么理由让她安顿下来,没想到这唯一的理由竟然是灵鹊。 月色爬上枝头,红坟与灵鹊坐在凉亭之中遥望这一轮皎皎白盘,诸多欣喜,又诸多怅然。 “给我讲讲这半年来的经历吧。”红坟盯着鹊儿水汪汪的眸子问道。 “那天……我见你们都没回来,便想要去找……你们,可后来不知怎么的……马车受惊掉下了斜坡,我从斜坡爬出来以后……一路向东行,盘缠花光了,我就在一个叫罗宁城的地方和一群小乞丐们生活,后来被一对夫妻骗到了……香香楼……是宣迟把我赎了出来……在罗宁城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后来我们就一起来到了京城……一直到现在……每一天都过的……好幸福……”说道现在时,灵鹊的脸上飞上酩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声如蚊呐。 红坟握住灵鹊的手,鼻子有些酸,她温柔地替灵鹊将鬓发挽到耳后,“就这样幸福下去,鹊儿,没有什么比你能幸福更让我开心的了……”她不再是从前唯无忱之命是从的那个兼顾多重身份的女人,从前的她总要体恤所有人,顾全大局,圆滑玲珑,像醉梦坞的大家长一样,明明早就到了婚嫁的年岁,却因为无忱一直耽搁了青春;失去了从前的记忆以后,她的本性依旧是善良可亲的,依旧那么惹人疼爱,京兆府尹确实是个难得的有匪君子,他配得上她的小鹊儿。 心口泛起一股老妈妈嫁女儿的哀愁,却又是由衷的高兴,红坟吸了吸鼻子,揉了揉灵鹊的脑袋。 “红坟……呢?”灵鹊满眼希冀地凝望红坟,同样希望她能经历比自己更加幸福的日子。 “我啊,挺糟糕的……”红坟蹙眉,隐去内心深处那些沉痛的创口,尽量让自己云淡风轻,但诉诸的话语之中却衔着浓厚的鼻音:“钟意了一个,不可能属于我的人。” “谁呀?”天真地问。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红坟垂眸,实际上是自己不愿提及。 “完全不属于你的人?原来红坟早就心有所属了……那可真是可怜了初五公子!”灵鹊有些惋惜地说。 越是害怕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就越会出现,红坟心头一颤,不思议地好奇:“为什么你会觉得初五可怜?” “因为他喜欢你呀!”灵鹊理所当然脱口而出。 红坟张口结舌半晌,随后苦笑地摇摇头:“别闹了,他喜欢的是宸儿。” 灵鹊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略微奇怪:“我发现过很多次很多次……只要在你背过身或者不注意的时候……他的目光就会直勾勾地落在你身上,就好像长在你身上一样……恨不得把你看出几朵花来……那个叫宸儿的姑娘就不一样了,每每见状眼睛里都好像含了一把玄铁刀似的仇视你……” 万怨之祖再次哑然,那颗“砰砰”直跳的心快蹦出了嗓子,胸口有什么东西快要溢出来了,一种莫名的希冀藏在其中,也许,会不会也许……他也有一点喜欢自己?这个想法刚冒出点势头来,就被红坟扼杀在了摇篮里,她再一次选择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好鹊儿,你真的看错了,他们两个都快成亲了……”长叹一声,眼中似有朦胧的氤氲,万怨之祖笑得比哭还丑,“别给我这样的希望,为了这一点点希望,我曾奋不顾身到连自己都害怕,听了你的话,我现在甚至想要大闹他们的婚礼,然后把初五绑走,带回钟山,关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让他的眼中永远只有我一个人……很可怕对不对,我本来就是世人口中的恶,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畏畏缩缩,我好像生病了,居然会胆怯,竟然选择卑微……” “原来你……喜欢的人真的是初五公子……”灵鹊返握住红坟的手,发自内心地鼓励道:“那便去做!” “诶?” “就按照……你说的!把他绑起来,关到一个暗无天日的洞穴里!然后每天逼迫他听你吵闹!让他的意识,心中,眼里都只剩下你一个人!”灵鹊煞有其事地说。 ‘我怎么觉得灵鹊说的场景在哪见过似的?’红坟抿笑,这样的话果然只能对灵鹊说,也只有灵鹊能让她重新振作。 “咳咳。”南祀如的声音响起于长廊,他不是有心偷听二人的对话,只是这俩姑娘的声音实在太大,又太过惊世骇俗,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上前打断,想来那位名叫初五的少年人婚后的日子应该蛮凄惨的,“二位,准备一下,该用晚膳了。”青年人有意支开灵鹊,遂道:“鹊儿,别忘了你为红坟姑娘煲的汤,还在锅炉上呢。” “抱歉宣迟,我忘了!”灵鹊“嗖”地站了起来,拍拍红坟的手:“我去看看汤!免得糊了!”一副勤劳的女主人姿态。 灵鹊一溜烟跑走之后,南祀如这才开口:“南府招待不周,红坟姑娘见谅。” “不必客套了,你救了灵鹊,也救了我,虽然我不太喜欢太聪明的人,但我并不觉得你碍眼,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红坟开诚布公地告诉青年人,在她这里,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自己人。 就是喜欢跟飒爽之人打交道,青年人如实问道:“红坟姑娘对李孔二人的离奇暴毙,可有想法?” 话一问就问到了郁结在红坟心头的困惑,她也不隐瞒:“一开始我只觉得大仇得报一样的畅快,后来仔细想了想,他们两个的死,就像是因果报应似的,可在轮回机制中是没有所谓的现世报的,所有的现世报中都有人为的因素,所以我一直在想,到底是谁……做了这件事……” “红坟姑娘可否将你与此二人的纠葛说与南某,或许南某能为红坟姑娘疏理一二。”南祀如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悬案的背后,也藏匿着某种相连的关键因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宸儿的自由(一) 红坟的故事很简短,她是一个不会渲染气氛的人,如果她去说书,茶楼怕是要生蜘蛛网,然而也就是这样简短的故事里,南祀如准确地察觉到除了红坟自身拥有杀害李公公和孔近侍的动机外,还潜藏着另一人,那个人在故事里比红坟还要更早认识此尘和尚,为他报仇而杀人的动机比之红坟有过之而无不及,尽管在红坟的叙述里,他大义凛然到宛若一尊悯怀天下的佛像。 许缨,许无忱。 他与朔方楼千丝万缕,又是修灵盟会的盟主,还是轶城的首富,他坐拥无数财富,也掌控着天下的消息网——醉梦坞。 这个人,深不可测。 南祀如背后掀起一阵凉意,他的第六感又开始兴风作浪,右眼甚至在隐隐跳动,他从来不避讳大胆的揣测,然而这一次却不敢想象。 晚膳过后,京兆府尹私下里将刘壮壮等人叫到了书房,交给了他们一个极其隐秘的任务,翌日,刘壮壮,杨小海以及钱币趁着晨曦的浓雾悄悄离开了京城。 接下来的几天,京城的天气一直都笼罩在某种灰蒙蒙的颗粒物种,它们将阳光垄断在云层之外,然而春节的气氛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家家户户忙里忙外,采办年货的,走街串巷的,数不胜数。 一家客栈前,老掌柜瞅见一对年轻情侣你侬我侬地相伴进店,少女小鸟依人,紧攥着少年人的手臂,像是长在他身上似的几乎生拉硬扯地将少年拽进了客栈。 “初五哥哥,我们就在这家客栈住下好不好?” 少年人的眉头一直紧蹙着,老掌柜瞄了一眼缄口不言的少年,心中对他的不闻风情诸多置喙,现在的年轻人啊,是越来越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小二上来询问。 “我们要住店!”少女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丢给小二,柜台后的老掌柜眼都看直了,没想到这两位是贵客啊!他连忙理了理衣服上前排开小二,谄媚地朝这二人点头哈腰:“二位贵客是第一次来京城?咱们店的天字号房纵览海景,要不给二位来两间?” “一间!”少女比了一个“一”的手势。 “明白!明白!”老掌柜眼力介儿丰富,着手便让小二去收拾房间。 “客官这边请。” 待小二罗里吧嗦介绍完京城的各种特色,以及这间客栈的各类优惠之后,终于在少女不耐烦的视线下匆匆退去,临走前很贴心地帮二人搭上了门。 待少女清脆的响指声过后,一路上缄默的少年人终于能开口说话,他一如既往冷漠,“即便你伪装的再像宸儿,你也不可能成为她。” 玄邑知道他一肚子的嫌弃,也正是如此一路上都封了他的话,她满不在乎地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朝少年举杯:“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就是不想看到我装成宸儿嘛?可我偏不!我偏要装成她来恶心你!初五哥哥~初五哥哥~”黏糊糊的撒娇声使得少年人浑身恶寒,头皮发麻。 见少年越来越铁青的面色,玄邑笑得合不拢嘴,“烛阴大人您真是可爱的紧呐~”语歇,站起身来抚上他不算厚实的胸膛,“明日我们便要成亲了,再继续这么冷漠地对待新娘子可不好呦~” 初五睨向玄邑,这张向来只属于宸儿的甜美笑脸,当初有多想保护,而今就有多恶嫌,“你的自欺欺人让我觉得可笑至极。” 听者手上的动作稍一滞,随后邪魅地笑了笑,隐去了半分苦涩,她呢喃:“是么……以前,您也是这般嘲笑我的。”语歇间泛起淡淡的凄凉。 “以前?” “当年东夷部落尚未被黄帝所辖,红墓诔死后,我曾千辛万苦找到过你……银河的尽头,星辰在你身旁闪耀,九霄之巅的寒风掠过你的长发,风华绝代一词又怎能形容出你万分之一的风采,我向你表露我所有的真心,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你,你却对我说了与方才一模一样的话……”玄邑又自顾自陷进回忆不可自拔,她哽噎两声,悲伤的神情突然阴鸷凶戾,“可笑吗?爱上一个人很可笑吗?!” 少年并没有一样的记忆,自然不能与之有任何感情共鸣,只觉得她是个总爱沉溺在自己付出当中的人,她到底是爱着烛龙,还是爱着自己?“爱本身并不可笑,我猜当初笑你,也只是因为你这个人比较可笑。”冷冰冰的语气加之旁观者的无谓令玄邑再一次陷入癫狂之中,她愤懑甩手,初五的身体开始僵硬石化,直到最后只剩一双眼睛还能自由的动弹。 只要说出她不爱听的话,最后的结局就会是这样,少年倒觉得这样很好,不用应付她,只要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就行了。 “可惜,今生你只是个凡人!”玄邑瞪着僵直在原地的少年人恶狠狠地恫吓他:“我多的是手段让你心甘情愿跟我成亲!”说罢,夺门而去。 靠海的夜风很凉,初五很想把窗户关上,然而他现在像是被水泥砌住了所有的器官,徒劳地挣扎一段时间除了满头大汗以为别无所获,身上一出汗,风就更凉了,他怕冷,这是从小的毛病,不稍一会儿额间就开始发起烫,脑袋昏昏沉沉,眼皮很重,强撑不到半刻就沉沉地合上了。 为什么这么怕冷呢?小时候那位为自己点睛的游士说:这都是上一世的孽呀!你曾身陨于极寒之渊,骨子里终究是畏寒的。那时候他听不懂这位老先生的话。 直到如今,耳边总有人会有意无意透露,你是烛龙的凡身,你是他的转世,你就是烛龙!包括曾令自己遭人嫌弃的异瞳,和这只跛瘸的左腿,哪怕是水性好……也同样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创世神留给自己的印记,那么,属于初五的呢?初五的存在,留过痕迹吗? 为什么这么想救出宸儿,不仅仅因为她是阿江哥的嘱托,也因为她是完完全全属于初五的记忆,似乎只要将她救出来,自己才能摆脱烛龙的影子重新回到初五的身份。 红坟呢?她是自己所爱,还是烛阴留在他身上的印记? 忽地想起那一日红坟醉酒后的表白,少年心口燃烧起火原,随后又被一阵质疑的冷风扑灭,最后烧出一口黑洞来,“嗖嗖”往里头继续灌着冷风,她所倾慕的人或许并不是他,而是透过他看到了烛龙的影子吧? 诸多猜测在心中堵结,疼得他快要窒息,发了烧,昏昏沉沉的脑袋总是不自主往悲观而去,少年人慢慢沉睡。 珍放在胸口的宸儿灵识倏忽散发出湛蓝的光亮来。 梦境里,少年回到了轶城外护城河岸的木屋前,明媚的阳光耀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河岸边的老柳迎风摇荡,花草萋萋,莺歌燕舞。 栈坪边上停靠着一叶舟,宸儿正迎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摇摇晃晃朝河里撒网,她动作有些笨拙,显然是没有掌握好撒网的技巧,整个人险些被渔网的作用力带下水,初五忙不迭上前扶住了她踉踉跄跄的身形。 “初五哥哥!?”女孩儿又惊又喜,朝少年人绽开一抹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你怎么不多睡会?” “你是……宸儿?”少年人警惕起来,这不会又是玄邑的花招吧? 宸儿毫无阴霾的笑容倏忽滞了滞,随后努努嘴:“初五哥哥你怎么啦?睡一觉睡蒙了吗?怎么连宸儿都不认识了!” 她的眼中倒映着水面璀璨的光亮,皎皎皓齿甚是好看,少年人环视四周,这一切都是令他心安的存在,他不顾一切将宸儿拥入怀中,激动万分:“宸儿!真的是你!太好了!你没事!” 女孩儿感受到少年人身体的颤抖,下意识拍了拍他的背:“安啦,初五哥哥,宸儿没事!”随后挣脱开少年人的怀抱,原地转了两圈,“看!宸儿好着呢!” 天真烂漫的宸儿回来了,真好。少年只觉身上重担突然消失地一干二净,鼻梁酸疼,眼中渐起氤氲。 “初五哥哥,你怎么哭了?”女孩儿心疼地踮起脚为少年擦拭眼角,“你别哭,宸儿会难过的……” “好,初五哥哥不哭!以后再也不哭。”少年朝她笑,两颗虎牙为他精致的笑颜染上稚嫩。 两个人坐在船头,遥望水面,惬意的风拂过,自在又舒适,少年人闭起眼睛享受这一刻的轻松。 “初五哥哥。”宸儿突然出声唤他。 “怎么了?”少年懒洋洋地回应。 “谢谢你。”她由衷地道谢,尾音拖着长长的感慨。 闻言,初五睁开眼睛,望向宸儿有些黯然的侧颜,“好端端的,说谢谢干甚?” 前者莞尔,视线眺望远方的地平线,三三两两的鹜鸟飞过,“谢谢你一直以来都没有放弃寻找宸儿……”她垂下眼帘,“之前宸儿还误会你,那么久了都不来找宸儿,一定是因为你把宸儿给忘了……为此,宸儿难过了好久好久啊……” “对不起,我……”少年人蹙眉。 宸儿打断了他,摇摇头继续说:“不要说对不起,初五哥哥,该说对不起的是宸儿。”女孩儿望向少年,眼中噙满泪水,她哽咽道:“宸儿早就知道初五哥哥对宸儿只是对妹妹的关爱,也早就知道初五哥哥的心里住着别人……可是宸儿却一直假装不知道,假装初五哥哥和宸儿才是天生的一对。” “宸儿……”少年心口一抽一抽地疼,他伸手拭去女孩儿眼角的泪水。 女孩儿轻轻覆上少年的手,深深凝望少年人的脸庞,满心愧疚地坦白:“宸儿发现初五哥哥太过在意红坟,便逼迫同样在意初五哥哥的红坟许下焚灵序规,是宸儿亲手在你们之间砌了一面墙,是宸儿的不甘心让你们一再饱受折磨……对不起……” 初五吸了吸鼻子,柔声应:“我知道。” 本以为少年会震惊,然而他却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宸儿恍然:“难道那天……初五哥哥醒着?” “是。”初五点点头。他听到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眼,他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心如刀绞。 “对不起,初五哥哥……”宸儿哭成了个泪人。 “没关系宸儿,不要说对不起。”少年苦笑:“就算没有断念炎,我和红坟之间……也满布隔阂……”她说她会忘了我,那么认真,那么决绝,更可笑的是让她忘记的人,是他啊…… “为何?”宸儿疑惑。 少年人苦涩地摇了摇头,故事太长了,不知该从何讲起。 “宸儿,初五哥哥带你回轶城,为你挑选一户好人家……”少年人攥起女孩儿的手。 前者环视四周,“初五哥哥,你看,这不就是轶城你的家吗?” “可……我……”他是什么时候把宸儿救回来的?玄邑呢?他这么一点记忆也没有? 宸儿抽出手,嘴角抿开的笑意莫名的悲伤,她说:“宸儿已经回到轶城了,也会永远呆在轶城,只是初五哥哥一直都不曾放下宸儿。”她指了指少年人胸口的木盒,“初五哥哥觉得只要抢回了宸儿的身体,宸儿就能像从前一样吗?” “难道不是吗?”少年惊愕,一直支撑着他到现在的信念即将随着宸儿的话濒临崩溃。 “我的身体早就与那位外来者融合在了一起,就算将我放回去,宸儿也只是她的食粮,于现在宸儿的身体来说,宸儿才是外来者。”女孩儿悲悯一叹,“曾经宸儿最想看到的便是初五哥哥为了宸儿奋不顾身,后来宸儿才明白,这仅仅只是依赖,是弱小,是卑微……而今宸儿明白了,初五哥哥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活下去,才是宸儿最大的愿望……” “不是的宸儿,你听我说,只要能将玄邑驱逐出你的身体,你就能回去了!真的……不要说这种话,拜托……不要那么像告别,我们只是一起来了一趟京城,还会一起回去!你还这么小,我不准你说的这么大义凛然!没关系的宸儿,初五哥哥会把你救出来的,依赖没有关系……弱小没有关系,初五哥哥会一直陪着你……”少年咬着牙,拼命忍住心口的悲切,眼泪却无措地泉涌。 阳光洒在女孩儿的脸上,为她度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她轻轻拥住颤抖不已的少年人,温柔地安慰他:“宸儿只是提早回到轶城啊,初五哥哥……”抚上少年堆满无助的脸颊,她笑的比任何时候都要开朗:“帮宸儿撕开木盒的束缚吧,这才是拯救啊……” 宸儿不想做你的软肋,如果宸儿的存在是旁人牵制你的理由,那么宸儿会毫不犹豫选择死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宸儿的自由(二) 风和日丽的天空之中骤然出现一圈黑洞,它呼啸着席卷周遭的一切,花草,木屋,河水,甚至连阳光都被吸了进去,宸儿猝然起身,“它来了……” “什么!?”初五话还没问完便被宸儿一把推倒,迎接他的是另外一个时空的离心力,他顿感双脚悬空正急速向下坠去。 天旋地转,日月颠倒,猛地清醒过来,少年依旧身处在之前的客栈里,“宸儿!?宸儿——!”不仅能开口说话,僵硬的身体也突然行动自然,一直珍藏在胸前的木盒不知何时掉落在地,黄灿灿的符箓刺痛了初五的眼球。 “帮宸儿撕开木盒的束缚吧,那才是拯救啊……”宸儿的话兀自在耳边回响,梦境里的她神情一股说不清的释然,她从未笑得那般灿烂,就像是一团火焰在熄灭之前最后的窜腾。初五如同佝偻的老者缓缓蹲下身将木盒捡起了来,他的视线久久凝驻在符箓上,仿佛能听到盒中宸儿真切的恳求。 就像当初葛枣村的村民们当着他的面选择自杀一样,深深的愧疚如魔魇一样在初五的耳边吟唱:因为你太过弱小,所以你谁都保护不了!因为你空有神只灵魂,却始终甘愿做个人类,所以周遭的一切都会因为你甘于平凡的自私而惨遭连累,你的父母,救你的缚地怨,再到阿江哥,葛枣村的每一个人,如今,轮到了宸儿……接受自己的命运吧,初五,人世的繁闹根本不属于你! 泪水无声滴落在木盒上,少年人死死扣住木盒的指尖渐稀泛白,他像拥住宸儿一样将木盒紧拥怀中,哭得像个孩子。 “对不起……宸儿……对不起……” 颤抖地撕开封住木盒的符箓,宸儿的灵识如同萤火虫,一闪一闪飞了出来,停靠在少年的肩膀之上许久,最后飞出了窗户,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宸儿——!” 如果我当初跟着那位道人学术法,如果我稍微改一改愚昧的想法,如今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我生来对平凡的一切如饥似渴般贪恋,光图人世的繁闹却忘了在力量面前的我一无所有,我热爱人类,想一直做一个人类,却忘了人类同时也是那般脆弱。 初五内心中兀地响起了一个声音,仿如亘古的时空中传来,它就像是寄居在这具身体之中的另一个灵魂,整个胸膛因为它空闷回响:‘俯瞰山河固然澎湃,吾却向往身在其中浑然不觉,日夜交替时光流转,吾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数以千万年的岁月如漫步永夜,若以尽头,吾必奔求如追日夸父,天地万物尊永生乃为极乐,殊不知终焉才是恩德。’ 雄浑的声音透露着对死亡的渴望,人们都想修炼成仙,追寻永生,且因他们从未体会过真正的漫长,那是“无”字,是虚妄,一切在它眼前就像烟花一样转瞬即逝,而烟花的美好,却恰恰因为它的短暂。 “这一世我平凡得够彻底,孤儿,瘸腿,身负灾劫,如你所愿了吗!?你放弃一切换来的普普通通又最终让你得到了什么?!”少年人紧盯空空如也的木盒颓然到底,他声音沙哑地嘶吼:“凭什么我的一切早有注定!凭什么你爱上她是因,而我爱上她只是果!凭什么这一世的我还会对她心动……我的存在仅仅只是你所求之果,而我……就不该拥有自己的思想吗?”如果我不是你,如果我真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凡人,如今我又会身在何处,经历着怎样的生活? “爱上红坟是你自己的选择,初五。”阿祈从少年人的袖口中钻了出来。 一直躲在真身鳞甲之中,感受到少年人悲切的情绪波动,阿祈知道一定有事发生,出来时方巧望见胡宸儿的灵识飞向了轮回,他应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这么做的吧……活着的人应是体会不到每一只死后没有飞向轮回门的灵识日日夜夜所遭受到的痛楚,轮回门的召唤是煎熬也是折磨,形成怨的灵识都曾承受过比死亡更痛苦的过程,怨的存在更加说明了天道制度的弹性,成神成魔似乎都被默许,只要你愿付出相应的代价;于宸儿来说,飞往下一世并不是一个最坏的选择。阿祈似乎看到了初五脖颈后爆发的金色灵识,隐隐约约形如烛阴。 少年人愣怔半许,泪眼朦胧地看向阿祈,“你说……什么……?” “那个人的灵识从来没有诱导过你,这一世你完全有可能爱上别人,红坟,纯粹只是碰巧。”阿祈解释道:“你看,那个人无比向往人类的平凡生活,应是对充斥着灵修力量之人抱有天生的厌恶,更别说红坟这种不在轮回中的永生之怨,被她所吸引,完全是属于初五的意志,是你对她的不受拘束感到惊奇,而不是那个人。” 闻言,初五渐稀安静,顺着阿祈的话思考起来。 金色光团叹息一声,“那个人应是羡慕你的,你拥有人类的七情六欲,告别情深意笃之人会痛哭不止,会为被动的命运感到愤怒,而他却不能,他眼中的世界一切都是天道使然,冷冰冰的天地运行机制。不过那个人也不是没有喜怒哀乐,只是在过分漫长的年岁里,已经无事能让他快乐,战败过后,他也有想过就此陨落,然而那时他还一时无法放下担了上千万年的责任,红侍女的出现是个契机,或许换做别的什么时候,她也不过是那个人寂寥生命里的一颗流星,只是因为那段时间刚好出现,真的没你想的那么多因果,很多时候都只是凑巧。” 少年人慢慢起身,他将原本装载宸儿灵识的木盒默默地收回胸口,就好像当中还残存着宸儿的温度。 “怀宸。”少年望着窗外的鸦色夜空,一字一顿,郑重其事:“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初五,而是……怀宸。” 初五这个名字,已经陪着宸儿一起离开了这个世界。 “永远怀念宸儿吗?好名字。”阿祈心下若是红坟知道这家伙改的名字,估计心里又是一顿煎熬。‘看来他已经决定反抗命运了。’那个人当初所求的结果,也应是期盼着自己的凡身像他反抗天命一样反抗自己。 怀宸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将玄邑驱逐出宸儿的身体,而后将宸儿带回轶城;宁折不弯的态度确实高洁,却顶多只能自讨苦吃,想要趁其不备夺回宸儿,便只能麻痹玄邑,使她对自己不加防范。 “阿祈,帮我。”黑暗中,少年人的双眸闪动决然的光芒。 “恐怕我有心无力。”阿祈从不示弱,但他抗击天劫灵修受到的损伤是不可逆的,自己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毅然决然地替红坟挡下这一击,大概跟在她身边久了,脑子也变得愚蠢不堪,若不是遇上与他同根而生的少年人受到了灵识滋养,他大抵会在某一天消散殆尽,变成一枚普普通通的鳞片吊坠。 “无需借助你的力量,我只是想知道……曾经的烛阴是何模样。”只要变成玄邑心中的烛阴大人,想必一时麻痹住她也不无可能,明日便是她定下的成亲之日,耳鬓厮磨间将她杀死的这个计划在脑海中上演了一遍又一遍。 在阿祈充斥着怀念的口吻中,他尊称烛阴为那个人,他是龙祖,与世同生的创世者,他是以一己之力鏖战上万的嗜血战神,但也同时不忍踩踏任何一株花草,对万物充满了慈悲与怜悯,他是一位智者,却也深陷疑惑,他对世界充满了热烈的期望,亦看透了一切规则渐渐绝望,他不是竖立在庙宇之中冷冰冰的精神寄托,他曾活生生地来过这个世界,他有血有肉,有过兴高采烈,也有过悲痛欲绝,他拥有人类口中所有的美好品质,但偶尔也会耍小性子,只是在漫长到让人窒息的岁月之中,这一切特征都化作了泡影。 故事的结尾,阿祈总结:“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对所有的一切。” 因为太过强大,所以会包容一切,因为太过强大,所以必须包容一切。 是夜。 玄邑踩着海风回来,她推开屋门的一刹那,看到端坐于桌案旁的少年人正举止优雅地啜茗,他转头看向她,眼中没有仇恨,没有厌恶,淡柔地像是在看待一只小动物似的。 “为何你能解开我的定身咒?”玄邑狐疑地环视四周,最后定格在气定神闲的少年人身上。 少年抿笑,“想解便解了。” 玄邑心中大惊,这人……“不对,你?是谁!?”她警惕地做出防卫的动作慢慢挪到了少年人跟前,指着他问道。 后者含笑啜茶,淡淡道:“好久不见了,东夷神女。” 熟悉的称谓霎时将玄邑拽到了两万九千年前,她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紧盯着少年人,最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烛阴大人……您……全都记起来了吗!?” 后者笑而不语,继续不动声色地喝茶。 “烛阴大人!玄邑等你等得好苦!” 伤心属于玄邑,泪水却属于宸儿,少年人隐去心口的吃痛,他说:“尘缘伤人,何苦如此……你是一代神女,应担任起子民之福,不该这般痴傻。” “自钟山崖底一面,玄邑早已将烛阴大人奉为挚爱,生生世世的挚爱!除了烛阴大人,别的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是为了您……玄邑愿意牺牲一切……”女子声情并茂,泪眼滂沱,生怕少说一句痴情言,少表现出一份痴情貌。 抢夺别人的躯体来情痴,当真恶心的紧,满脑子除了这肤浅的一见钟情竟别无所求,少年的内心与意识激烈争斗了起来,最后他只能选择铺眉苫眼地演下去:“苦了你了……” 前者受宠若惊地愣了愣:“烛阴大人……您……” “我曾无视你的付出,将你的情痴当做儿戏,万年的岁月洗礼非但不曾磨灭你的感情,反而使之厚重深刻……”少年人故作为难,半推半就,令玄邑看到了三万年不生根的占有欲长出了小小的嫩芽,她急不可耐地起身。 “……玄邑终于等到您回头了!烛阴大人!”情绪激动,难以自持。 少年人趁热打铁,起身将女子拥入怀中,“是。”简短而有力地回应。 玄邑雀跃不止,用尽全身之力回抱少年,“烛阴大人,玄邑真的好开心,当年我躲在石岩之后,偷偷凝望着您的一举一动,偷偷记录下您唇角每一次的弧度,甚至还擅自幻想着与您结成挚爱伴侣一起生活……那些流传于后世有关于我们的传说,都是当初玄邑对您的心心念念……而今,玄邑终于等到了您的回眸……我突然好害怕,害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害怕一醒过来又回到了自己一个人的臆想之中……”女子恨不得把那些深埋心底所有隐晦的爱意全部倾吐出来,她抬起手来捏了捏自己,不属于她的疼痛感袭来,她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果然……轶城的天缘桥传说是假的……’回想起从前说于红坟听的轶城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少年人心头便是一阵恶寒,他现下拥抱的女人,为了欺骗自己,把身边的所有人都统统骗了个遍,深深陷在自己一厢情愿的意念世界不可自拔,自欺欺人到如此地步,他也是头一回得见。 “别怕,明日我们就要成亲了。”这回轮到少年人来提醒女子。 “对!以后我们就是夫妻了!”玄邑抬起头来仰视少年人精致无比的下颌线,这鬼斧神工的容颜一如万年前一样摄人心魄,她本想着用些人类的手段逼迫少年人就范,没想到他竟幡然醒悟心甘情愿娶她,那便更加符了她的意,今夜她便要坐实这夫妻之实。 为了庆贺今日,玄邑交代客栈做了一大桌酒菜,就在少年人去接菜的时候,她偷偷从袖袋中掏出了一纸药粉将其悉数撒进了酒壶之中,随后装作无事地帮忙一起端菜。 “烛阴大人,玄邑敬你一杯!”女子热情为她的烛阴大人斟满了酒。 少年人扫了一眼酒盅,倏忽接收到了阿祈的提醒:杯中被下了药。 第一百三十七章 抢婚(二) 司仪脸上的笑纹能拧出几条麻花来,她手上沉甸甸的银两代表着这次主持的亲事必定要使出浑身解数,她站在城隍老爷的雕像下清了清嗓子,不自禁从上往下瞄了一眼城隍老爷,不知为何,平日里肃穆威严的雕像今日变得尤其阴森诡异,外头来宾满座,他们大多是听了消息过来白吃白喝的,有些乞丐一窝蜂地挤在外头,好在这对新人颇有远见地请了几个打手过来维持秩序,不然这好好婚宴非得让讨饭的给霍霍咯。 吹拉弹唱民间乐队技艺高超,肺活量也大的惊人,从天蒙蒙亮到临近晌午,喜庆的声音从未断过,外头的场面越来越热闹,几乎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 ‘我只听说过出嫁不称心郎君的女子总在袖中藏一把剪刀,还是头一回见到想用剪刀捅新娘子的男人,不错不错,你也算是开拓了一个骗婚的新思路。’看到少年人将庙宇中剪裁黄纸的剪刀塞进袖子里,阿祈冷不丁开口。 怀宸不去计较阿祈的略有几分同情的讥嘲,只安安心心按着计划步骤一步步行动,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每动一下都能牵扯回昨晚的血肉模糊,他想,今日的刺杀机会只有一次,他必须得成功,哪怕是废了这只手。少年看向门外,到处都被贴上红色的双喜,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他有些恍惚,许是因为昨晚的酒还残存劲头,许是他从未觉得这番热闹属于自己,他就像是冬日里赖在枝头欲掉不掉的枯叶,与这些喧闹的人间烟火格格不入。 “有请,新郎新娘——!”城隍庙正殿的司仪不愧是多年老手,她的声音高亢响亮,天生带着喜庆的腔调。 吉时已到,一切都按照新婚礼仪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少年人红带玉冠,长发飘然,白皙俊逸的容颜在猩红婚袍的映衬下尤为出众,他走出侧厅的刹那,摄尽了所有人的目光,若论翩翩公子,京城人多少有点见识,但这般夺人心魄者,当属头一回见,不少女子发出惊呼声来,她们沉沦在新人郎君倾城之姿下情难自拔,只恨初见已是她人之夫。 新娘的红盖头被微风轻轻挑起,俏容被窥探,人们无不感慨这二人真当是天作之合,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小姐,竟只能在城隍庙举办婚礼。 ‘宸儿……你出嫁时,是否也会是这番情景……’少年人心中哀痛,眉头蹙得愈加深刻。 新郎新娘各持牵红的一段,缓缓步入城隍庙的正殿。 “一拜天地!” 闹婚的人群叽叽喳喳个没完,有些人跟着新人一起鞠躬,只为偷窥新娘子盖头底下的俏丽容颜。 “二拜城隍!” 城隍老爷的作用就是高堂,新人转身再次鞠躬。 “夫妻对……”司仪即将喊出一场婚礼的重要的仪式时,人群之中突然窜出一声急促的叱喝,打断了她的话。 “不许拜——!” 众人寻声望去,发现城隍庙外头的鼎炉上不知何时站着一名女子,她怒瞠婚堂,满身污垢,茅坑的臭气被带到了婚宴之上,熏的周围的人不得不逃出一丈远。 阿祈“哦吼”一声,这回有好戏看了。 上古三角恋的主人翁悉数到场。 婚礼上来了捣乱者,玄邑二话不说掀开了盖头,当她再一次看到红坟那张脸时,积蓄了近三万年的仇恨一触即发,嗜血的目光稍纵即逝,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这具身体拥有天生的优越权,皮笑肉不笑地朝这位无理取闹之人礼貌地说:“墓诔姑娘,你怎么来了?多谢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和夫君都很感激。” 夫君,这还没拜上呢,就急不可耐地改口了啊…… 红坟将视线转向少年人,他愣愣地站在原地,许是不相信此刻出现在婚礼上的红坟是真实存在的。 ‘她明明那么信誓旦旦地允诺会忘记我……为什么……’怀宸不予置信,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他听到自己沉寂多时的心脏突然又活了过来,猛烈地跳动着,将他的胸腔震得生疼。 “我不是来参加你们婚礼的。”红坟轻巧地跳下鼎炉,她一步步走进正殿,正视宸儿,曾经她一度友好待她,也一度对自己喜欢初五这件事冠以后来者的不齿,可那些都是作为入世后遵守人类守则的红坟该做的,却不是作为万怨之祖的她,真正的自己敢爱敢恨从不懦弱,没有任何一条规则可以束缚住自己,这一刻,红坟抱着再也不回人类世界的决心,指着少年对宸儿说:“也不是为了看你在我面前宣示对他的主权的。” 后者不动声色皱眉捂鼻,“这么说你是摆明了来破坏我的婚礼的?”既如此,她也不必装腔宸儿。 没有理会宸儿渐稀怫然的语气,红坟自顾自地对少年说:“我只是来问你一个问题。”眼中顿闪氤氲,她深深吸了口气,直视少年人的眼睛,“你能回答我么?” 在场的所有人都向他们投去看好戏的目光,甚至乎敲锣打鼓的乐队也停下了手底下的活趴在栅栏外头偷看,人们对热闹有着近乎执拗的偏爱,尤其是对那些坏掉的热闹。 少年人的喉结微微颤动,红坟清澈的瞳孔一如从前,就像一面镜子映射出自己内心深处最隐晦的角落,他目光有些闪躲,点头的动作微乎其微。 “从初识到此刻,有没有哪怕一个瞬间你曾对我……心动过?”她没有包含任何期待,而是希望他说实话。 “墓诔姑娘!你的问题太过分了!大闹我的婚宴不说,还问夫君这种问题!”玄邑扮弱,她早已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宸儿的身体,尤其是身体的泪腺,发达到让她意外,于是乎声泪俱下之时,人群中开始有人对红坟指指点点。 “你给我闭嘴——!”红坟呵斥“宸儿”。 众人似听到了猛兽的嗥叫。 怀宸垂下眸子,心中疯狂叫嚣着教他理智,宸儿的大仇唾手可报,不能在此刻断送……只听他声如蚊呐地开口:“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他必须得让玄邑相信就算自己曾经喜欢过红坟,现在眼里却只有她。 闻言,怨祖的脑门“轰——”地一声,像是炸出了一个洞,属于人类的理智从中飞了出来。“原来我真的只是替代品,很好。”因为宸儿已经找回来了,所以和自己经历的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红坟惨笑着往后退了几步,心中怨念深重,眸子倏忽戾气纵横,血翳爬满她原本清澈的瞳孔与眼白融为一体,怨梓腾时化作狂风席卷婚宴,手指尖以可见的速度长出猛兽的利爪,只见她歪了歪脑袋,脖颈以非人的扭曲程度发出一声“咔嚓”,脸上的笑容越来越鬼魅可怖,她说话的声音犹如从地底十八层地狱爬回人世的厉鬼:“我万怨之祖所爱之人,即便得不到,也不会准许她人触碰,他的心属于别人,我便挖出来扔掉,即便他死了,也要在我种的树下化作白骨!”怨祖睨向少年的同时,右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 ‘不好!红坟在怨化!’阿祈大惊。 “鬼啊——!”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首先惊恐出声,随后整个婚宴上的参众哄堂大乱,前仆后继地往城隍庙门口逃去,中途被无辜推倒在地之人被当做地毯踩踏,当场死去,一场婚宴腾时变成了灾难。 “红……坟!”不论少年人怎么掰分万怨之祖禁锢在自己喉间的手,都如同与钢铁较劲徒劳无功,他难以维持呼吸,面目涨红,额上青筋暴凸,他眼中噙着泪艰难倾吐:“冷静……下来……” “宸儿”朝红坟的手臂射出一道乌浑,突如其来的疼痛促使红坟不得不松开手,少年人重获自由,撑住颓然的身子拼命吸取空气,顾不得右手已经渗出纱布的鲜血,少年人踉踉跄跄起身,“红坟……” “别靠近她!烛阴大人!”“宸儿”制止少年,疾喊:“她现在不是人类!” 万怨之祖觑了一眼“宸儿”半分疑惑袭上心头,“你不是宸儿,你是何人?”烛阴大人?是谁?在哪里? 玄邑哂笑,讥讽道:“真是丑陋啊,红儿,被鼍兽分尸之后的你,原来是以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回到世间的。” “轰隆隆——”万怨之祖的脑袋里突然回闪出一些破碎的画面来,狂风雷雨,湍急的河流,以及一张张密密麻麻的血盆大口,她脑顶如被一根钢针贯穿,疼得她身形不稳。 “你到底是谁!?”怨祖大吼。 “两万九千年前,你忠心侍候的神女,玄邑。”“宸儿”兀傲地抬头俯视红坟。 “玄邑……玄邑是谁……”万怨之祖越是往记忆里深挖,越是记忆混乱,突然间一张清新温雅的脸出现在记忆的尽头。 …… “红儿,你快些告诉我,那个洞穴里的男人是谁啊?” “原来他就是烛阴大人啊……当真风姿阔绰,举世无双……” “凭什么他只会对你笑!凭什么!你只是一个卑贱的婢女而已!我才是整个东夷最尊贵的神女——!” …… 就在万怨之祖陷入梦魇之中无法抽身之时,玄邑乘机蹿到了她的身后,污浊的神力汇聚在手掌之上,刀剑一样像红坟袭去,浑然不知危险来临的万怨之祖犹如将倾大夏前空茫的稚子。 “红坟,小心!”少年人猛地飞身上前,一把推开了怨祖,玄邑的手掌瞬时没入了他的胸口。 哪里还顾得上刺杀计划,哪里还装的了不在乎她,心这种东西,你若骗它,它会报复你,让你疼,让你痛;爱这种东西,你若无视它,它也会报复你,让你奋不顾身,无怨无悔。 腥红的血液溅射到红坟的脸上,滚烫如薪,几欲将她的皮肉烧出洞来,血翳的眼中除了幕天席地的红,只剩下少年虚弱倒地的身影。 “烛阴大人!”玄邑惊慌失措地收回手。 万怨之祖木讷地蹲下身抱住面无血色却浑身鲜血的少年人,她双爪锋利,触及他时在他白皙的脸上留下条条血痕,于是乎她只能缩起双手,拥他入怀的动作怪异而笨拙。 这一刻突然到眼泪都没来得及出现。 “我又死不掉,而你是个凡人……”红坟对他没有感激,除了责怪,还是责怪,怪他不掂量自己的分量,冒冒失失上来替她挡招,愧疚总是在情急之时茫然失效,待失去才会山崩海啸。 “凡人的力量……很有限,用在……护你周全……是我……所愿……”她说,他是她所爱,即便是死也要埋在她种的树下化作白骨,他不仅没有悚然,竟是觉得三生有幸。 “我不会感激你的。”万怨之祖吸了吸鼻子,“一个不爱我的人,没有资格为我牺牲!”说罢,她从脑后抽出龙骨笄,刺向自己的左手,鲜血沿着手臂滴落在少年的脸上,犹如朱砂点在眉心,若是平常见她伤害自己,少年人一定阴着脸不理她,此番她在他眼前血祭,目的大概就是为了气他吧,想及此处,怀宸苦笑了起来,他很想为自己辩解,可是身体却已经不听使唤,到嘴边的话只能作无声的口型,而她似乎也根本不想低下头来听他解释。 玄邑朝后退了两步,警觉:“这就是龙骨……”据说它承载了烛龙的一半神力,能召唤出上古时期的所有凶兽。 “穷奇,我需要你……把我们送回钟山……”伴随着红坟的语落,四周弥漫起了大雾。 “嗷呜——!”硕大无比的巨兽口中衔着万怨之祖的血液应召而来,它用翼尾卷起红坟二人,将她们放置在自己的后背上,随后展开两个城隍庙正殿那么大的翼幅,扑扇着冲破了城隍老爷头顶上的砖瓦,朝天空飞去。 “红墓诔——!你不得好死——!”眼看着她再次抢走了烛阴大人,原本热闹非凡的婚宴除了那几具被踩死的尸体,只剩下漏顶的城隍庙,玄邑气急败坏地诅咒天空中的黑影,身后响起脚步声,她悻悻转过头,一位清冷的白衣男子出现在眼前。 第一百三十八章 回钟山 飞至高空,呼啸的风从耳旁掠过。 “众生自性清净功德,以此清净功德故,无不罪灭福生,惑去智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随着红坟第五次施咒,淡朱色的光芒再次莹莹亮起,面若死灰的少年人多少恢复了些许生气,但依旧气若游丝,脆弱地像是一次颠簸便能破碎的瓷娃娃。 “还不够……还不够……”不论她怎么不停地的释放吟福咒,终究只能作用一小会儿,少年人的生命犹如缺了口的木桶,意识与体温都在迅速流逝,万怨之祖只得再施宁心咒用以强行拖留住他即将脱离身体飘向轮回门的灵识,“万变犹定,神怡气静,虚空甯宓,浑然无物!” 重伤之人短暂地清醒了过来,他缓缓睁开眼睛,初未的阳光在他长长的羽睫下投出不规则的阴影,这是第几次醒过来,又是第几次看她依旧在不断施咒,额上挂满粒粒汗珠。 “红……坟……”少年人虚弱地握住红坟不断施法的手:“够了……” 闻言,万怨之祖愣了愣,怫然撇开他的手,执拗着继续重复这两种术法,“我说过,不爱我的人没有资格替我死,我不想欠你的!” 张了张口,却只剩哑然。他不是不想辩解,只是时间已经不允许他们两个把误会一一解开,少年人一直认为生死渡的到来会轰轰烈烈,正犹如八岁那年的一场高烧,竟未曾想十八岁时的生死渡是自己的选择,从前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人生仿佛也是缓缓漂浮的尘埃,然而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没有活够,自己好像总会倾向于做错误的选择,被人牵着鼻子走……走马灯开始在脑海中流转,如果八岁那年他跟在游士身后学习术法,人生是否不再被动?那些曾经影响过他的人们重新浮现在眼前,慈祥博爱的老游士,可怖却善良的缚地怨田野,敦厚义气的阿江哥,朴实勤劳却命运不公的葛枣村民……这一刻,少年似乎明白为什么人死之前都会不由自主地审视起自己的这一辈子,目的是为了让人明白,原来在曾经的某一刻,或许有更好的选择,就像是知道答案后的科举,明明知道那时错的离谱,答题时却找不到更加合适的答案。 不惧怕死亡,却留下诸多遗憾。 趁着还有意识,必须将阿祈还给她,怀宸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袖口:“阿祈……在我袖子里……” 缠绕在少年右手上血染的纱布摄去了红坟的注意力,鳞状吊坠就缠绕在他的尺骨上,泛着淡淡的灿金,她终是没问阿祈为什么在他手里。 “你的手怎么了?”她蹙眉。 “……不小心……烫到了……”少年人不动声色将手藏到袖口之中,蹩脚的解释连他自己都不信。 “真厉害。”‘一烫烫一整个手面。’红坟的讥讽中透露着愠怒,他总爱将十分的故事表现出一分的样态来,每一次都会让旁人产生出那些事不过是云淡风轻的小状况的错觉,以至于他明明只是个凡人,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令人倍感安心,实际上他只是爱逞强而已,她早就看出来了。 “是,我也……钦佩自己。”若不是想到你,我怎会有那般大的勇气,少年嘴角稍抿弯度。 红坟不再说话,掩过头去继续念咒。 不知飞了多久,不远处云翳满布,似有阵雨,穷奇穿梭云层时她将他护在怀里,待悄然飞跃云层之上,便见彩虹横跨天际,在苍穹顶投影出七彩的绚丽,阳光柔和,照得人暖烘烘的。 少年人从浑浑噩噩的睡眠中短暂醒来,遥望云端上的美景,不禁感慨:“真美……” “在钟山,这样的场景每日都能见到。”这世上没有比钟山更加美丽的地方,她现在就要回去了,那个令她无比抗拒又魂牵梦绕的故乡。 “为何……带我……回钟山……” “因为我要让你活着。”红坟切齿:“然后把你关在除了我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慢慢老死。”越说越解恨,她冷笑:“你让我难堪至此,我便要一辈子折磨你,怎么样,怕了吧!” 听起来就像个小孩子抢到糖果以后嘚嘚瑟瑟的卖乖,少年人含笑闭起了眼睛,“好可惜………” “可惜?”红坟眉梢微触。 “你说的这些……都是我的心愿。”虽然闭着眼睛,但依旧能想象的到红坟在听到自己这句话后的惊愕的神情。 果不其然,震惊的万怨之祖杵着一动不动发起愣来,半晌才恍恍惚惚道:“别再说这种让我误会的话……我若当真,便是死也不会放手了……”你若承认对我有过半分心动,即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亦不会再放你走。 “如果可以,请你当真好不好?” 穷奇飞过诸多山川河海,终于抵达钟山崖的上空。 红坟发誓她会永远记住这一刻,重伤的少年人几乎用尽了所有剩余力量对她展露出一个略显惨白的笑,遂听他用誓言一样的口吻缓缓倾吐:“我……请求你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原谅我……因为我傻到你杀我九千九百九十九回都不为过,而剩下的那一个我……对你着迷到无可救药……” “红坟,如果我说……我对你的倾慕……远在你对我之前,你会不会信?” ※ 梅林深处炊烟袅袅,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喂他喝自己的血,若是他醒过来,大抵会阴郁着一张脸不理她,然而她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被玄邑打中的那一掌震断了所有心脉,无忱所创之术终归对肉体原本所遭受的伤害并无实质性的改变,除了她这身瑶池水,仙灵芝养出来的宝血,当真没有任何可观的治疗方式。 钟山这几天浓雾笼罩,梅林叆叇,她除了百无聊赖地帮助迷路在山间的钟山原住民离开,就是回到梅林深处的住所中照顾少年人,不仅要照顾他的身体,还得照顾他的胃,还记得他濒死时不顾一切的吐露爱意,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生命,那日之后便昏死过去,后来他每天只能依靠红坟的血液存活,不出几日,瘦脱了形,原本的俏容变得枯瘦异常,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今天一定要去山脚下偷一只羊上来。 为了防止狼群的袭击,钟山脚下圈养的羊群的栅栏周围布满了陷阱,红坟便如那笨狼,一路被陷阱害的青了左眼红了右眼,就在她好不容易克服了人类的那些精密陷阱后,迎接她偷羊的序曲便是被一群羊耍的团团转。 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抱起身边落单的小羊羔灰溜溜地离开。 “瞧你这点出息,对得起你自己的称谓吗?”阿祈的声音回荡在脑后,将少年带回自己的住处后,红坟将少年手中的鳞形吊坠拿了回来,刚一拿回来就被前者劈头盖脸一顿狂轰乱炸,某位怨祖只能吃下亏求原谅。 “你说玄邑是黎王府的人召祭出来附和在宸儿的身上的?”回到住处以后,红坟将小羊羔丢在石笼里,她不予置信地又问:“那宸儿呢?” 阿祈把遇见少年后的遭遇统统说了一遍包括她的焚灵序规是如何被解的,红坟几乎是揪着心听完的,她来到少年人的榻前,轻轻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还记得那日拆解纱布,几乎已经与掌心溃烂的血肉融在了一起,红坟庆幸他是晕厥的,否则没有人能承受如此大的痛苦,而今,他右手掌心已经基本愈合,可是因为烫伤程度太过严重,导致连错乱的掌纹都看不出来了,泪水沤满眼眶,红肿的双眼久久凝视他紧蹙的眉宇,他连在睡梦时都在经历苦难…… 真的难以想象他一个人在失去宸儿的噩耗中到底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与玄邑周旋,为了抵抗玄邑的下三滥手段又是怎样狠狠折磨自己的……这只没有掌纹的手,将是他的功勋,镌刻成她心中一道深深的痕,‘醒一醒好不好,我想你了。’ 钟山的夜晚星汉灿烂,在山崖的顶端几乎能望尽整个宇宙,繁星汇聚成的长河勾成一道豁口,就像是谁故意在天际划开的一刀。曾经数不尽的长夜里,自己就是这么凝望着这道豁口过来的,晚风徐徐,没有丝毫冬春交替的寒冷,红坟遥指苍穹问身边的金色光芒:“阿祈,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斗母的陨身。”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当初作为烛阴身上最坚硬的护心鳞时所看到的场景。 “斗母掌管宇宙星辰,她也会死么……”红坟垂眸。 “要不然你以为凭借你前身侍女的身份能见到那个人?即便如是女娲伏羲那些个一代神明,在那个人面前也只是卑贱的尘泥。”阿祈轻嗤:“若不是同为创世三神之一的斗母以诸星之力自爆重创了他,凭那些个后天神只,哼,也想染指天道秩序?” 阿祈的口吻中充斥着无比自豪的激昂,当中也有怨哀的愁绪,他是烛龙的鳞片啊,自然会带有与生俱来的骄傲,红坟抿笑,他并不介意阿祈对自己前世的置喙,相反的,他很想多听听他口中的自己,红坟早就没有了前身的记忆,即便无忱在圣殿之中表演的那场“龙腾”促使那些诛心劫松动,封印的记忆无意识窜跳出来占据了她的身体主动权,然而她依旧无法与当时的那个女孩儿产生共鸣,她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谁能信啊,一个小小的人类少女,会遇见天地的创造者,并与之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但红坟又很羡慕她,在知道了烛龙的身份之下,依旧对他痴恋如初。 “无忱……”阿祈突然想起了那个清冷如月的天才造术者,“你真的不打算把另外一半灵修拿回来么?”心头总有不好的预感。 “送都送了,哪里还有拿回来的道理……我不是同你说过嘛,随着年岁越长,灵修愈加高深的情况下,天道为了持理平衡,对我的劫罚就会更严重,以前我不怕死……”红坟俯瞰自己的住所,憨笑起来:“现在我怕了。” ‘希望你不要有后悔的那一天。’ 回到住所的红坟本欲例行睡前看一眼榻上的少年人,然而这一次她却扑了个空,榻上唯剩掀翻的被褥,孱弱的被褥主人却不见了踪影,红坟愣了半刻,尖叫声吓飞山坳里的归鸟: “人呢——!?” 住所寻了三圈,没有! 梅林逛了三圈,没有! 再次回到崖顶,除了依旧璀璨的星河以,还是没有少年人的踪迹,红坟在黑夜中狂奔,气喘吁吁地回到住所中翻箱倒柜,神经质到连床榻下的缝隙都要扒开瞅一眼。 毫不犹豫地拔出龙骨笄,穷奇灵敏的嗅觉比狗鼻子还好用,她正打算刺向自己的左臂时,一只骨节分明,分外白皙的手制止住了她,红坟转睛,正对上少年舒朗清爽的眉眼,他的这双桃花眸分外明亮,她盼了念了这么多天,终于让她盼醒了。 “你,你醒了?”‘我在问什么废话!’“呃,我是说,你现在觉得身体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比如心口,或者是手,脑子还清醒吗?”红坟支支吾吾,话难组全。 他太瘦了,松松垮垮的亵衣耷拉在身上,露出深凹纤长的锁骨来,原本就令身为女人也嫉妒的腰身如今又瘦下去一圈,若说从前的他给人感觉是春风袭来的初桃浅浅,而今便是颇有棱角的寒梅傲雪,尤其是他的下颌,原本柔和俏俊,而今多了几分削薄,也多了几分凌冽的俊朗。 红坟忙不迭缩回手,捂住眼睛,口中默念:“非礼勿视!”两条指缝却毫不客气地岔开间隙来偷瞄他的姿容。 少年人眉梢挑了挑,一脸玩趣地瞅着她这番滑稽的行为,随后点点头。 红坟见他半天不语,愕然瞠目,反握住他:“怎么回事!?你哑巴啦!” 真是个冒犯的词语,少年眼梢动了动,红坟没能注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只注意他略有为难地指了指自己的嘴,似乎确实如她所言。 第一百三十九章 钟山的日子(一) “不可能呀,你伤的是心脉又不是声带……来,张口,我瞅瞅。”某位怨祖那叫一个纳闷,她双唇微启,让少年有样学样发出“啊”的声音,谁知少年只能空张嘴而喉间蹦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红坟全神贯注地查探少年的喉咙,不觉间踮起脚来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身上,恨不得化身小虫子飞进他的腔壁里,她手上的动作没轻没重,活像个捣鼓房梁的瓦匠,怀宸有些吃痛地蹙了蹙眉,红坟百思不得其解地咕哝声传来:“奇了个大怪……小跛子就算了,回头整成了小哑巴可怎么活呀……” 少年人满脸问号。 或许某位怨祖的牢骚是无意识的,她依旧滔滔不绝地纳闷:“惨了惨了,难不成我的血有副作用吗?” 再也不忍心逗她,这几日的折磨几欲将她吓成神经质。 突然,红坟感到身上一紧,随后顺势落入了少年人的怀抱。 “诶?”她不知自己此刻是惊是喜,只听到心脏“咚咚咚”个不停,她讨厌自己这颗兀自兴奋的心,羞愧地让她无地自容,然而她耳旁属于另一个人的心跳,与她拥有同样的频率。 “你……” “嗯。”少年人的嗓音一如从前般温纯。 “原来你能说话啊!”红坟扭捏两下,却被少年拥得更紧。 “是,我的嗓子没事。” “太好了!”红坟雀跃了两下,却发现一点都不值得高兴,这家伙之前分明就是在逗她,于是乎又嗔道:“你就是个大骗子!” 少年失笑,“没错。” 红坟语噎,这家伙身子刚好,揍也不能揍,很气。 二人的相拥时温度渐升,怀宸怕热着红坟,随即松开了她,然这回却轮到后者赖着不起来,她紧紧环住少年的腰身,想着这家伙看起来瘦,没想到抱起来手感这么棒,他的体温刚刚好,舒舒服服的就像半温的热炕头,尤是这几日除了献血,还给他用尽了钟山方圆百里内所有的灵丹妙药,他身上若隐若现药材的清香好闻到爆! “红坟?”少年发现自己作茧自缚的功夫乃一等一,某位怨祖钢铁一样的手臂勒得自己空空如也的胃部叫嚣着喊疼,他尝试性地唤她。 “不要,不松手!谁让你先抱我的,我说过,我不会放手的!”红坟耍起无赖。 “我……稍微有些喘不过气。”怀宸尴尬地挠挠头。 红坟一愣,随即松了松手,却完全没有离开少年怀抱的意思,前者的腹部这才好受了些。 “现在呢……”红坟歉意的嘟囔。 “好多了。”少年人如是回道。 “抱歉,我手上一直没个轻重……” 想起从前在轶城的地下豁口中,她无意识的一拳着实让少年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了好几日,那些日子还历历在目,没想到后来会经历那么多的冒险,少年温柔地拍了拍红坟的背,“不必道歉,这是我必须承受的代价。” “代价?”红坟扬起头望向少年,求知的小眼神扑扇。 “意思是如果这样能换取你的拥抱,我愿意你手上一直没有轻重。”少年看进她眼中的懵懂,笑着说。 小小的虎牙从他唇边崭露头角,每当他笑时,红坟就会发现世界上又多了两个太阳,她一瞬羞红了脸,又埋头于少年胸膛,“干嘛笑那么好看!还说那么肉麻的话!羞死个人了!” “肉麻?”这可是他的真心话啊,“想听听更肉麻的吗?”在黎王府任职期间可没少听到岁安约见不同婢女时所说的各类甜言蜜语,久而久之,倒也学了两手。 “还有更肉麻的?”红坟跃跃欲试,她想听听人世间的男女是如何相爱的。 面对她炯炯目光,前者双颊染上些许酩酊,糟糕,她怎么就期待上了?怀宸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猜猜我的心在哪一边?”‘岁安到底是怎么做到脸不红心不跳讲出这些话的?’ “这个问题可难不倒我!”红坟将自己的耳朵贴在少年人的左胸膛,细数他节奏乱了的心跳声,“在左边!” 怀宸讳莫笑了一笑,“不,它在你那边。”深情款款的模样维持不到眨眼的时间,少年人脸上的红晕肉眼可见的扩张至整个脸颊,最后一路向下整个脖子根都红透了,他慌里慌张撇过头去。 反应迟钝的某位怨祖却陷入了疑惑的怪圈里,她咋咋呼呼地推脱起来:“人在做天在看!这几日我确实为了你的心脉殚精竭虑,但我没拿走它!你的心不是好端端在胸口揣着呢嘛!别冤枉人!” 少年人愣了愣,半晌,“扑哧”一声大笑了出来,惨了惨了,他的心上人是个不折不扣傻瓜,并且毫无浪漫天分。 红坟讷讷地盯着少年人的笑颜跟着傻笑起来,她忽地反应过来此心脏非彼心脏,然而她不打算解释什么,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得过他爽朗笑容。 翌日的阳光穿过云层,照耀在钟山崖底下的石屋前,红坟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冬日的小尾巴渐渐离开,满林盛放的梅花开始凋零,风一吹便如朱色凝雨漫天飞舞,红坟爱酒,自然也会酿酒,虽然醉梦坞的醉梦一直让她念念不忘,但自己漫长岁月的间隙里也曾在梅林树下埋下过诸多好酒,爱酒的人总会为饮酒找一个引子,比如今日的阳光甚好,配上梅子酒,岂不美哉? 两坛深得年岁的好酒散发出阵阵醇香,光是闻上一闻便令红坟腹中的酒虫闹腾起来,身旁的少年人替她开封酒坛斟满酒盅,却没有为自己斟酒的的意思,红坟有些可惜地问:“你怎么不喝呀?” “我?算了吧。”少年摇摇头。‘上回喝酒差点失身,若不是自己选择碳烤手掌……’瞅了一眼自己皱巴巴的掌心,他有些惆怅。 “这酒是我亲手酿的,用的都是当季的梅子,味道很是甘醇,真的不尝尝吗?”自己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总觉得将他带回到只有一张榻子连桌案都没有的石屋来有些委屈他。红坟在这里活了近三万年,如今这还算好了,能像个人类一样起居,若是换做一开始,她的家也不过是一座小小的坟包子。 不忍拒绝她满怀期待的模样,少年比了个“一”字手形,“就一杯。” “好!”红坟喜笑颜开地为他斟满酒。 酒香浓郁,光是闻着就快晕了,少年对自己的酒量着实不敢恭维。 “为了庆贺你活了下来!咱们碰一个!”怨祖颇备江湖人的憨爽,碰完之后“吨吨”两声一饮而尽。 一盏红梅落入少年人的酒盅之中荡起小小的涟漪,他在清澈的酒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学着红坟的样子饮下,果真如她所说甘醇甜美,唇齿留香。 “怎么样?好喝吗?”红坟期待地问。 后者如是点头:“好喝。” “要不要再来一盅?我万怨之祖的佳酿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痛饮的呦!”某位怨祖自卖自夸了起来。 少年迟疑了一会儿,心中的两个小人儿开始打架,一个说,别破坏了她的美意,另一个说,掂量掂量你自己的酒量,到时候出丑有你羞的!一号小人毫无疑问取得了完胜。怀宸觉得自己身体有些轻飘飘的,眼中的红坟如是阳光下的一段红绸子,细腻而光华,他觉得自己还有再饮一盅的余力,于是点点头。 “我住在这里很久很久,从来都是一个人喝酒,你是第一个在这儿陪我喝酒之人。”红坟笑起来。 她笑得很甜美,可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寂寞。 又是一盅入喉,少年人眼中的世界越来越轻柔,视线所到之处都像是蒙了一层纱,朦胧而柔和。 “你还好吧?”红坟担忧地凑上前来,他不会是醉了吧?回想起与少年人一起喝酒的经历,似乎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举杯,他默默低头吃饭……坏了坏了! 少年人用力点头,不禁让人怀疑他的下巴和胸口有仇。 “真的?”别点头啦!戳进胸口才罢休嘛!不能喝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告诉我啊!不!怪我劝他喝酒!红坟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真的。”某位少年面无表情,尽量让自己郑重其事。 ‘说的跟真的一样!你眼神别闪躲啊!差点就信了你!’红坟一个头两个大,瞅着他额上薄薄的汗珠,心里是一阵愠一阵愧,她伸出手覆住少年人的额,“怎么这么烫!?就两盅而已,太夸张了吧!”这人简直就是一杯倒啊! 红坟微凉的手触及自己额头时,少年人腾时察觉到浑身的血液如同烧开的沸水,大事不妙!他倒吸一口凉气,“啪”的一声打掉了前者好心好意的手。 “喂,你干嘛打我?”红坟没好气,又伸出另一只手靠近他,距离刚不过一尺又是一声清脆的“啪”,某位怨祖处在恼怒的边缘,忍着性子不和伤刚好的人计较:“够了啊,我是怕你发烧!老实点别动!我要动粗有你受的!” 然而最后的结果依旧是被拒千里之外。 少年人嗫嚅半晌:“别……碰我……”这回并没有玄邑的下三滥手段,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湖泊,深潭,山涧,哪怕是一缸凉水让他倒冲脑袋也行! “嘿!我这暴脾气诶!”红坟卷起袖子,她就不信这个邪了,姑奶奶今日我治不了你还是咋地?红坟猝然化身饿狼,猛地朝少年人扑了过去,凭借着出色的捕猎技巧,她快准狠地将少年人扑倒在地,迅速按住他两只奋力挣脱的手,随后居高临下地瞅着他,怨祖嘴角勾勒起胜利者的笑,她趾高气昂地反问:“再拒我一个看看呐?”小子!跟本怨祖斗,你太嫩啦! “离我……远一点……红坟……”怀宸声音沙哑,隐约带着一点哽咽,他像是一只将自己逼至死路的麋鹿,为什么她的靠近永远都这么霸道,就像当初一样…… 隐约可见少年眼中雾气腾腾,红坟这才发现自己的胜负欲用错了地方,她讪讪松开少年人,道歉:“对不起啊……”,后者刚一解开束缚,不等红坟把话说完便似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起身,踉踉跄跄地跑走了,背影的慌乱令红坟担忧不已,她默默跟上了少年人。 ‘他这是要去哪?”看着这一路弯弯绕绕,连生活在这里多年的红坟都快被绕晕了,少年人的身影越来越狼狈,就像是为了拼命逃离红坟似的,想及此处红坟有些委屈,这算什么啊,好好的请他喝个酒而已,怎么就搞砸了呢? 越往前,轰鸣的瀑布声就越大,钟山的深谷瀑布深潭众多,他不会是想…… “不至于被我碰一下就要跳崖吧——!你昨天还抱我来着——!”红坟顾不得那么许多,她朝靠近崖边的少年人大喊,然而巨大的水声之下,她的话犹如蚊呐。 不说还好,刚一说,少年人果断地跳入了深潭之中,溅起的水花荡开小小的涟漪,很快就被飞流直下的瀑布掩盖。 “这算什么事儿啊——!”万怨之祖大受打击,站在悬崖口迎风凌乱。 还能怎么办?毕竟是自己看上的人,跪着也要把他等上岸不是?红坟来到瀑布下,深潭的岸边,静静地等待少年人,久了久了,她慌了,冲着潭水大喊:“我不碰你了——!你赶紧上来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劝你喝酒了——!”嗓子都喊哑了,依旧不见他上岸,红坟狠一狠心,以前又不是没下水找过他,再豁出去一次又何妨! 悻悻脱掉鞋子外衣,刚下一只脚,却像是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定睛而去,原来是不知何时浮出水面的少年人托住了她准备下水的脚,阳光在他白皙的面孔上洒下鱼鳞般的烁粒,人鱼一样的美少年看痴了红坟,后者打断了她脑海中的浮想联翩,他说:“别下来。” 回过神的某怨祖怏怏缩回了脚,不用下水那再好不过!她蹲下身来,疑惑不解地问他:“想游泳就直说啊!你要吓死我嘛?” 醒酒的少年人无奈地叹了一声,方才的状况教他如何解释呢? 第一百四十章 钟山的日子(二) 水珠顺着他精致的眉眼沿着俊拔的鼻梁在他削薄的唇瓣中央晕开了一道若有似无的弧度,少年人朝红坟缓缓伸出右掌,曾被炭炉灼烂的皮肉虽然重新愈合长出了新的肌肤,却已成不可逆的永久伤疤,扭曲狰狞地堆长在一起,他的手心本有多年掌舵的茧子,现下是不是该庆幸这一烧把茧子都烧没了?还是该难过到底多重的烧伤才能一并把茧子也烧没了? “我一直没有跟你说伤是怎么来的。”少年看进红坟渐泛氤氲的眸子。 “嗯,你之前敷衍我说是不小心烫的……”知道他有意不想说,自那之后也就不再问了,但红坟知道一定是一场难熬又痛苦的过程。 少年叹出声,眼神黯了黯,“是我故意的这么做的。” “诶?!为何?”哪有人这般折磨自己?红坟瞠目。 “对我来说,若不尽力克制,对你的杂念便会如同葳蕤草叶,茂盛到足够令我失去理智。”怀宸是认命的,他终愿承认自己在红坟面前如是缴械投降,毫无傲骨的败军之将,他堆砌起来的所有防备的城墙在她一次次肆无忌惮的闯入后形同虚设,从此她能轻易影响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心旌像个奴颜媚骨之徒,每每见她,摇曳的番旗几乎快捅出胸口。 闻少年热忱之言,万怨之祖这颗沉寂了万年的老心脏差点没蹦跶到天上去,脑袋倏忽晕晕沉沉的,眼前的画面烟雾朦胧,奇怪,自己这是醉了吗?为何浑身上下感觉轻飘飘的?咦?为何我会这般兴奋,心口有什么快要溢出来似的……若不是厚脸皮将滚烫的血液埋在身体里,红坟这会儿的脸颊怕是如蓄势待发的爆浆果迸溅出红通通的浆汁来。 “我不能将任何人当做你,那会让我感到恶心,所以我将手紧贴炉壁,唯有那般炙热的痛楚能将我的理智拉扯回来。”回忆起当时险些理智崩溃的情形,身上再次泛起恶寒。 红坟鼻子一阵酸疼,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少年人的掌心上,大小掌心相触,感受到彼此最真实的温度,少年慢慢扣住红坟的手,两人十指相交,彼此视线触及,少年继续说:“我不是想游泳,我只是想冷静下来,其实我也不是多么正人君子,也曾趁过你醉酒做过僭越之事……” “什么时候!?什么僭越之事!?”某怨祖不悦地插嘴:“还有这等好事呢?我怎么没印象?” 少年人失笑,迟疑地抬起另一只手,局促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红坟大惊,嗔喊:“你你你居然趁我酒醉做出这样的事来?!” 水中的人儿如同做错事被大人训斥的孩童,微微颔首,乖乖等待训斥,而后便听某位愠怒的怨祖大为可惜地咕哝:“这也太不公平了吧!凭什么你记得!不行不行,你必须再僭越一回!” 阿祈看不下去了,“你还能再不要脸一点吗?好歹是个女子,能不能别像个痴汉色坯?”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红坟白了阿祈一眼,而后对少年撒起娇来:“就一回!好嘛好嘛!” 后者被她没羞没臊的闹腾涨红了脸,她果真是一只没有章法的小雀,人世中讲究情到浓时不由自主,她却偏偏没有任何浪漫天分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少年脸皮薄如纸,怎耐得住她这娇憨的模样,遂只能红着脸故作镇定:“红坟,别闹。” 奇了怪,自己怎么就这么爱听他的命令,怨祖得令安静下来,眨巴眼睛凝视少年。 心有愧疚的怀宸扯开话题,邀约问道:“此潭不深,要不要跟我去潭底看一看?” “我……怕……”红坟张望远处,奔腾的瀑布,大面积的潭水,内心深处的恐惧渐稀浮现。 “可你刚刚却想下水?”少年抿笑。 “那还不是因为你!”红坟娇嗔,“谁知道会不会像狩猎场那次一样……” “是我不对,总是让你担心。”少年人真诚道歉,他朝红坟伸出另一只手邀请道:“不过这次,请相信我。” 他的眼神无比坚定,仿若在说:我会永远保护你。 红坟踌躇半许,最终还是决定接受少年人的邀请,她将手递给他,浑身的力量由他支配,就这样在他的指引下慢慢下到了水中。 “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少年叮嘱。 红坟学着少年的样子屏息的同时,便见少年人如同一只大鱼灵活地向后仰去,随后还没做好准备的她被一阵牵引力猛地拉入水中。 “唔——!唔唔!”陌生的水压令怨祖心惊肉跳起来,口中的空气拼命逃窜,乘坐泡泡浮向了水面,‘要死了要死了!’果然还是不习惯下水,果然依旧对深水充满了恐惧。 忘记了挣扎的红坟突感嘴上一阵柔软,源源不断的氧气充斥进自己的口中,她幽幽睁开眼睛,是少年人放大了好几倍的脸,他在水中的模样很是冷清,皮肤泛着淡淡的荧光,好看到不真实。 渡完了气,少年朝红坟比了一个镇定的手势,后者稍微适应了一会儿后,他牵着她游向了更深处,水底绿草茵茵,五彩的鱼虾迎着荡漾的水光来回潜藏,试探,最后竟神奇地聚集到了少年人的身边,红坟虽然见过类似的场面,但她依旧觉得惊奇无比,这些小动物就像是追随着老大似的紧随少年。 怀宸带着红坟潜到了一处礁石台上,从这里能直接看到阳光投影在水中的粼粼光线,水浪将光影切割成无数不规则的斑驳投耀在两个人身上,红坟伸出手,斑驳的光影在她的手掌上来回窜动,就像是一条又一条钻石连成的流苏带,红坟紧握少年人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静静享受这番静谧与美好。 回到岸上的二人不约而同打了一声喷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笑了起来。 升起篝火,撘起简易衣架将湿漉漉的外衣挂在上头,二人晾晒的手无意间相触,红坟下意识地禁缩了回去,而少年却倏忽握住了她,他说:“这一次,记住了吗?” 指的自然是僭越那件事!红坟怔了怔,万年老脸“腾”的一下比火堆还要烫,此刻全然没了之前厚脸皮的架势,她窘迫地支支吾吾:“当……当然!” 阿祈突然又出声:“这回你害羞个什么劲?” 红坟再次给了他一个白眼,‘要你管!’ 二人围着篝火相对而坐,红坟时不时悄咪咪抬起眼帘观察少年人的表情,她渴望在少年人的脸上看到除了心无旁骛的专注烤鱼外,类似于紧张或者是害羞的表情,然而并未如她所愿;某位怨祖心里很是恼火,凭什么又只有她自己心跳不止像个笨蛋一样!而他却那么云淡风轻从容不迫!本老祖不服啊喂! 不得不再次感叹少年人烤鱼的手艺,那岂是一句外焦里嫩,香气扑鼻可以形容的?接过烤鱼的红坟食指大动,毫无形象地埋首啃鱼,不稍一会儿吃得满嘴沾粘鱼肉鱼刺,就在她陷入美味不可自拔的时候,忽闻对面开口:“过来。” “嗯?”怨祖眨巴眼睛,指了指自己:“你叫我?” 前者点点头。‘除了你这里还有别人吗?’ ‘不过去!’红坟起了叛逆心,囫囵摇首:“不要,我就在这儿吃!”自己一靠近他就心如擂鼓,为了不让他看笑话,红坟决定屁股生根,雷打不动。 少年人见叫她不动,于是乎便自己起身跨过篝火坐到了红坟身边,某位怨祖心下不妙,不自主地往旁边挪了挪,然而前者却如同磁铁一样跟着一起挪动,就这么两下三下,红坟退无可退,只见少年人的身体越靠越近,他白皙的脸庞上写满了真挚,单身万年的老怨祖心儿直跳,紧紧闭起眼睛,微微努嘴,认命地想:‘算了!亲就亲吧!’ 过了半许没啥动静,红坟嘴巴都努累了,她怏怏睁开眼,发现少年人正在帮她擦拭唇角的鱼刺,专心致志的模样还真像那么回事……她皱起眉头凝望少年,前者嘴角勾勒起一盏温柔的笑与她对视,“怎么?” ‘本怨祖都已经做好准备你丫的只是过来帮我擦嘴的?你直接告诉我一声不行吗?!有必要搞得这么庄重吗!?看我误会你是不是很开心呀!?’“你过来是为了给我擦嘴的?”自己这一副失望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不然呢?”少年抿笑,眼梢流露丝丝狡黠。 红坟眼神躲向别处,兴致寥寥地嘟囔:“下次告诉我一声就好了,不用特意过来……” “好。”少年人答应她。 ‘好你个大头鬼啦!你这家伙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笨啊!’被撩得心如鹿撞却毫无还手机会,某位怨祖大呼委屈。 篝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小小的火星迸溅出来消失在泥泞中徒留一股青烟,借着火烘太阳烤,衣服一会儿就干了,二人穿戴好衣物后,端坐在篝火前发起呆来,红坟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昏昏欲睡,怀宸将她东倒西歪的身子揽到了自己身旁,板正了身体将肩膀借给她当枕头。 红坟沉沉地倚靠在少年身上,她盯着越来越小的火苗喃喃:“真是不公平,慌乱的总是我。” 前者失笑地摇了摇头,随后抓起红坟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心口,“咚!咚!咚!”强烈而急促的心跳如同地震一样,红坟不予置信地愣怔半许,“你……” “慌乱的人不止你一个。”少年人看向红坟,柔声细语:“只是从小在人世成长的我被无数教规戒条束缚,无法像你一样热烈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你的爱恨如此分明,你的喜怒清晰可见,你与世界格格不入,却美好的像是天空中的晚霞,我竟一时分不清梦境或是现实,无法相信自己也有唾手摘及梦想的那一刻。 “是啊,你们真的很奇怪,喜欢的像是在讨厌,讨厌的呢,又像是在喜欢,就像无忱,我总是看不透他。”在醉梦坞当花魁的那些日子里,红坟深刻的明白世间最难解的问题便是人的心思。 许缨确实是一个将心思藏得极深的人,根本让人猜不出他的下一刻行为。少年心中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还有肖琛储,喜怒无常,变来变去的……谁能猜到他居然是人类的帝王……我可真笨啊……怎么没一早发现呢!”红坟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去区分人类的谎言,什么都像是真的,又什么都像是假的。 “楚辰潇。”少年人有些吃味。 “啊!原来他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念了呀!”后知后觉的怨祖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么拗口呢!这么一听,还蛮顺耳的呢……” “……” “除了骗我这件事和说变脸就变脸以外,其实他这个人也还算不错啦,很多时候他都让我想到了你……”红坟看不见少年人愈加阴沉的脸庞,尤其是她夸奖那位帝王时。“还记得那天下着雪,我坐在御花园的梅花树下……”某怨祖越说越起劲,扒拉个没完。 “红坟。”少年打断她的喋喋不休,语气寒冷。 “嗯?” “你喜欢他吗?”自己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原来都是他在照顾着她,教他如何大度,他快嫉妒疯了。 “呃……”几乎没有求生欲的红坟思考半许,竟然真的打量起自己和肖琛储的关系来。 阿祈一拍脑袋:“完咯!” “是喜欢的吧。”怀宸先一步开口,语气间没有起伏,就像是复述某件极为正常的事情。 “好像……是耶……”红坟甜甜地笑起来,如实回答道,语毕的瞬间,她听到了少年人有些急促的呼吸,以及微微颤抖的身子。 “……” “因为他像你。”红坟又往少年身上黏了黏,以前她总是羡慕宸儿能一直这样黏在他身上,原来感觉这么好啊! 少年人身上一触即发的低气压瞬时缓解了些许,阿祈庆幸这傻丫头还是有点脑子的。 “他借我钱花,给我住处,真的是个挺不错的人呢……”红坟继续夸起他来。 “姑奶奶你可闭嘴吧!”阿祈一颗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再一次悬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灾难的征兆 这一回少年没有再对红坟口中的男人剑拔弩张,且因为红坟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褶皱的信纸,上面密集的殷红水渍不用猜都知道是什么,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断念炎真的很痛啊……可是每当想起来,我却只记得自己在看到这封书信时入骨的痛楚……” “对不起……我……”少年人紧握双拳,甚至不敢去看这张皱巴巴的信纸,他何其自作聪明,何其自作自受,他就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 红坟摇了摇头,将脑袋往少年怀里蹭了蹭,“没关系了,真的。”红坟抬起头看着少年内疚的样子,晃晃手中的信纸,暖笑道:“因为它是促成今日之果的诸因之一,所以我全部都可以原谅,虽然我很记仇,但我更愿意和解。” 阳光倾撒在她的脸上,美到不思议,少年人瞳孔骤缩,一时看痴,他将红坟纳入怀中,如果可以就这样把她融进血液里就好了,他想。 “乖啦乖啦!”红坟轻拍他的背:“我可是很大度的人呦!” “可我不是。”怀宸闭起眼睛,再次睁开时当中诸多涟漪,他坦然道:“我恨所有痴迷你舞姿的醉梦客,我介意是许缨先我一步出现在你的身边,我怨自己陷入两难时发现帝王投以你满含占有欲视线的时刻选择了离去,我甚至嫉妒那个让你断发坟前的宁安寺高僧,这些龌龊的心思在我内心中生根发芽,日复一日折磨着我,然愚笨如我,却一直劝告自己后退便好,你只是一个梦境,一个我怎么都配不上的梦境……” “原来你……”红坟被少年人的坦白惊地说不出话来。 少年深深吸了口气,又将红坟抱紧一分,他害怕稍微有些缝隙便会分离,不曾拥有之前从来不害怕失去,然而此刻他却是渴望金子的乞丐突然得到了金子,却因此害怕有人偷窥而担忧该如何将它藏匿起来。 “我好开心!”红坟笑着笑着便小声抽泣了起来,最后肆无忌惮地枕在少年人的肩上嚎啕大哭。 就像是等待了千万年的相遇,就像是苦苦寻觅的月光终于拨开了云翳。 少年人的心中飘来远古的厚重之音: 我的恋人啊,若你懂得我深沉的爱意时,你将发现那只是我对你浩瀚眷恋里的沧海一粟。 我曾飞跃千山万水寻找你的踪迹,我在茫茫宇宙中搜索你的讯息,我抽骨凌皮,凝月悬宇,在极寒之渊的罅隙里勾勒你的身影,我贪恋你带给我的欢闹,我思念你叽叽喳喳的声音,我要你永远忘记我的名姓,我要你活在自由的世界里,欠你的一盏笑颜,后世会替我还你。 ※ 深宫之中的机密内室之中,一盏清影立于帝王的身后。 “许缨啊许缨,你好大的胆子,在你小小的轶城成立修灵盟会还不够,还妄想朕替你开办术法学院不成!?朔方楼是你想动就动的地方吗!?”君王暴怒的吼声在密室里四处碰壁。 清冷的人儿微微敛眸,不卑不亢地应答:“这是对陛下最有益的方案。” “有益?我看你是想篡夺朕的天下!”这是楚辰潇登上皇位之后第一次大动肝火,他背后所矗立的人,野心之大,足以吞象。 “在下并非与您相商,而是……提前告知。”男子稍稍颔首,以示尊敬,这是他对待人类帝王最后的尊礼,语毕的瞬间化作一股袅袅青烟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帝王额上青筋暴露,凝望空洞的黑暗许久,他颓然往后踉跄几步,无措地坐在地上,全然没有了一国之主的高傲姿态,他痛苦的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千不该万不该将这个什么所谓的世外高人招进朔方楼来,若不是贵族间流传着翰元法师所制器皿灵验无比,若不是此人遁入虚空的仙人美名传遍京城,若不是他贪念人世权利之上飘渺无常的海市蜃楼……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母妃? 不是说龙椅之上的人总能随心所欲吗?为何我不仅得不到自己所爱的女人,连作为君王决断的权利都没有了…… 这个人……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同样一夜未眠的不仅仅只有天下最尊贵的人,还有京兆府中辗转反侧的京兆府尹,他手中一直紧攥着从轶城飞回京城的飞鸽传书。 “轶城异样,人人怪哉,无知无痛无感,见生人便群起攻之,修灵盟会避之。” 很明显是杨小海的手书,字字透露的讯息可谓是海量,轶城现下出现了大的灾异,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感知能力,像个动物一样攻击生人,然而修灵盟会的人却可以避开他们的攻击…… “这不就是罗宁城所发生的连环失踪案的翻版么……然而太守一家是为了他们的儿子能够生存下去而偷偷吸食他人的灵识,轶城所发生的这一切又到底是因何……如此大规模的灾情应有人上报朝廷,这几天就该到京城了吧……”京兆府尹披了一件衣服起身,推开轩窗遥望明月叹息:“轶城啊轶城……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这个年啊,终归是过不好了。 南祀如瞥了一眼灵鹊所在的寝屋,眸中诸多惆怅,“鹊儿,我真希望你能一直这样下去……” ※ 许家大宅外总是日夜徘徊着“嗷呜”乱叫的“失灵人。”,这是几个小道童特意给取的称谓,因为这些游荡的活人根本不具备灵识,浑然无觉,连动物都不如。 “师尊前几日带回一个特别奇怪的女人,还把她安排在他常去的竹林小筑里,你们发现了没有,就是因为她的出现,咱们轶城才会发生这种诡异的状况!”有一名小道童发现了两件事之间的关联。 “你别瞎揣测了师弟,师尊经常教导我们不要在背后语人是非。”另外一名年长的道童指了指大门缝隙外无知无觉的行人,“他们这是得了一种癔症,待师尊从京城归来就能把他们都治好啦!” “师兄说的对!”“师兄说的没错!”身后的小道童们跟着附和起来。 最先提出质疑的小道童不置信地挑挑眉,“既然只是普通的传染癔症,那为何你我都不曾中招,修灵盟会的那些大人们也没有中招呢?” “那是因为师尊在保护着我们!这就是咱们修灵盟会的厉害之处!”年纪大的道童摆出无比骄傲的神情来,他拍拍胸膛:“如果全天下的人都进入修灵盟会,那全天下的人都是安全的!” 前者猛地一惊,这个恐怖的概念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投下了不小的阴影:修灵盟会的存在难道不就是为了让天底下的人更加安全吗?如果需要进入修灵盟会才能换取安全,那么它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午夜时分,寒阴之气最盛,竹林小筑之中传来痛苦的嚎叫声。 身着八十岁老娘缝缝补补的衣裳,曾经东街卖猪肉的张大猪被几个蒙面的黑衣人抬了出去,端坐在复杂法阵之中的女子嫌弃地啐了声:“真够难吃的!” 隐匿在法阵之后的清冷之人走出阴影:“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么。”他的语气没有起伏,问句像是祈使句一样冷酷。 女子努努嘴,兴致寥寥地看了眼自己的指甲,嘴巴都懒得张开:“不能碰修灵盟会的人!” “你是怎么做的。”男人眼中投射出凌冽的光亮睥睨法阵中央的女子。 “我又不知道之前那个人是修灵盟会的弟子!他刚进盟会,灵识还是崭新的湛蓝,我还以为是个普通人,就给吸了呗!”女子懒洋洋的解释道。 “你若再偷偷吸食,我便抽出你的灵识,将你打入轮回门。”男子绝不是在威胁,他若想这般做,轻而易举的很。 他的威慑怎么听都不是危言耸听,女子稍微有了些正形,收敛方才的散漫,“你这巫祭后生,好生霸道!我堂堂东夷神女……” “闭嘴。”男人口中的这两个字比方才的话低沉很多,却莫名地令人感到恐慌。 玄邑第一次见到能让她恐惧的人类,实际上他已经不算是人类,他拥有人类迄今为止最高的修为,最接近于神的灵识,橙溟;何以在这般青葱的年纪里拥有如此骇人的灵修,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女子不是哑口吃亏的人,他既然要求与自己合作,那说明自己对他来说很有用,否则他不会牺牲整个轶城来供养自己,这般想着,玄邑又稍微胆大了起来,她指了指墙面上挂着的一副吹埙图,“画像中的人我看着有些眼熟,不会是……红墓诔吧?” 清冷的男人斜瞥女子,懒得再与她开口,拂袖离去。 东夷神女后槽牙“咯咯”作响,又是你!红墓诔!我到哪都不得安生! 许家大宅外的小巷弄里,鬼鬼祟祟的三个人正偷偷监视许府的一举一动,他们不仅要小心翼翼的避开那群大晚上还在大街上游荡的无魂人,还得时刻注意从许府走出来的每一个人,就在他们有些困顿抽打自己以提起神来的时候,鬼魅一般的白色身影倏忽出现在了二人身后。 白衣人幽冷开口:“京城人。” 冷不丁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头皮发麻的三人齐齐回过头,“妈呀!你是人是鬼!”“壮壮哥!我我我怕!”钱币虽然心中也犯怵,但还是毅然决然地挡在了二人身前:“你是何人?” “你们因何前来。”白衣男子无视前者的问题。 “关你何事!你你莫要多管闲事!”刘壮壮给自己壮胆,哆哆嗦嗦指向白衣人。 “看来是不打算说了。”白衣男子右手突然射出一道黄符,它好似有生命一样紧紧吸附在刘壮壮的脑门之上,刘壮壮猛地僵直在原地,老老实实地回答了白衣人上一个问题: “查探许家。” “壮壮哥!你怎么啦!?”杨小海拼命摇晃行为呆滞的刘壮壮。 钱币察觉到是黄符在作怪,刚要上去撕下来,便被白衣男子的另一道黄符禁锢在了墙上,杨小海亦是同样的结果,顺便被封了嘴。 “何人所派。” “京兆府尹南祀如。”机械的回答,知无不言。 “刘壮壮你清醒一点!你这样会害了大人!”钱币朝被控制的人大吼。 正是因为钱币的吼声,被黄符搁浅的刘壮壮灵识在脑海中与之斗争了起来,正当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挣脱开黄符的时候,白衣人再一次形同鬼魅消失的干干净净,若不是这一地的黄符碎片,三人根本无法相信刚刚有人来过。 轶城最高的塔楼顶上突然多出一盏清影,他迎着月光而立,寒风吹动他缥缈如云的衣衫,长长的发带扬舞在半空,他像是九天之上的高傲神明,睥睨着轶城街道上形形色色的“失灵人”,他从胸口掏出一盒镂空的雕花木盒,上边的图案是人们口中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的曼珠沙华,然而他却将花与叶一同雕刻在盒子上,他偏要花与叶永远相随。 他就是要逆一逆这早已注定的命运,人类不可长生?他就非要用尽各种手段长生,人类不可改命?他便改上一改,与这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天斗一斗。 “南祀如。”男人默念那位风雅名号传遍天下的大诗人名姓,当初他只是一个从轶城出发的贫穷考生,而今却名满天下,“无风无月无清明……么?”他记得他的诗句,在第一次品读时,受到了不小的震撼;灵鹊就在他的身边受他照顾着,男人觑向远处,神情阴鸷:“太过聪睿,通常不是好事。” 手中的雕花木盒散倏忽发出银白色光芒,柔淡至极,就像是朋友温柔的倾诉令人怀念,男人低垂眉眼,轻轻摩挲盒盖,“此尘……你在怪我吗?”许府心细的小道童都知道师尊的手上戴着一串佛珠,那佛珠看起来年岁很长了,有些雕刻都已经快被磨掉了,然而师尊却从不离手;风儿卷起男人的衣袖,露出的佛珠反射月华与盒中的银光相互交映,似浅浅低语,无关乎是非,只意在宽慰,眼前仿佛浮现温柔的僧人,他单手掌竖于心口,朝男人浅笑道:“老朋友,你累了,该好好歇一歇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灾难序幕 钟山脚底下世世代代居住着靠采集打猎为生的原驻民,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原始城镇,除夕到来,家家户户都格外的忙活,小城的街道上也是格外的热闹,嬉闹的孩童手里拿着世代流传于钟山传说中性格鲜明的人物娃娃,有的捏的骨瘦如柴,有的则是泥巴太多,圆溜溜地像个球,也有些甚至看不清五官。 “歘歘!嗖!哒哒哒!我是烛龙——天地的主宰!尔等诸神还不快快行礼!”一个稍高一些的小男孩儿舞动手中长长的泥条,他张牙舞爪,学的有模有样,虽然泥条看起来很像黄鳝。 孩子们都臣服于他,手中的泥塑娃娃也一并虔诚行礼,然而其中的另一位男孩儿却忽地抬起头来,驭着手中人物指着前者:“烛龙,我是后天神只无上尊者昊天是也——!你的天地法则已经落后,这个世界需要新的秩序!” 孩子们就被分为了两个团队,一部分站在高举烛龙泥塑的男孩儿身后,另一部分站在举着道人着装的昊天娃娃身后,于是这场关于天地命运的史前鏖战便在孩子们稚嫩的打闹中上演,一对年轻的情侣驻足在孩子们身后,待孩子们玩累了散场,他们相视一笑。 “来一来,看一看啊!买一张回去贴在家中!山鬼红娘娘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平平安安呐!” 大街上有人叫卖着山鬼娘娘的画像,画面形形色色,画风亦各有不同,有的赤脚而卧,神情慵懒妖异,有的目光炯炯似门神一般造型迥异,更有的凶神恶煞专门用来辟邪,这些山鬼虽形象各有特色,然唯一的共通处却都是红衣血眸黑指甲。见年轻的情侣路过,小贩赶忙搭话:“二人面生不像是本地人啊,要不要买一张咱们钟山的山鬼娘娘画像回去贴着,结婚生子,开枝散叶什么的,特别的灵验!” “不买不买!”红坟当即拒绝,匆忙拉拽身旁不明所以的少年人。 “诶诶诶,别走啊,真的很灵的!我免费送你们一张也行啊!”小贩见少年人有些迟疑,赶忙塞了一张给他,也当是大过年行个善事。 红坟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快要小跑了起来,怀宸瞅了一眼手中的画像,后知后觉地抿笑。 “山鬼红娘娘。”少年人悠悠叫住红坟,口吻中藏着些狡黠。 前者煞红了脸,又羞又恼,连话都说不利索:“什……什么山鬼红…娘娘,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少年人挑了挑眉,随后仔细端详起画像之中那“清新脱俗”的红娘娘形象来。 “不许看!”红坟做梦都想毁了这些卖画者手中的画像,她急不可耐地出手抢夺,却被少年人灵巧地躲了过去,尤是少年人高上她许多,高举画作时她便没了办法。“给我!给我!”越是抢,他便越是躲,“我要撕了它!你给我!” ”奇怪,我怎么觉得她这么眼熟呢?“少年人双手交替躲避着红坟,边躲便玩味道:“这位红娘娘似乎很在行嫁娶赐子,不知自己的姻缘可有思虑过?” 闻他玩笑,前者腾时烧红了脸安静了下来,欲喜还羞地撇过头去。 说实在的这画作可真不怎么样,脑袋大大的,眼睛也大大的,身体四肢却异常的小,可能是为了突出面部特征而故意夸张,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很有喜感,少年人细心地将画像折叠好放进胸口。 就像是某种仪式一样虔诚又真挚。 “真是的!总把我画得这么丑!早晚把这群画匠的画作都给烧了!”红坟叉腰。 她鼓起胀红的腮帮子,不输各门各户屋檐底下悬挂着的红灯笼,憨娇的模样似极了一根细长的羽毛,轻柔的搔刮着少年人的心房,他不动声色地牵起红坟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遂柔声道:“我巴不得他们画的丑,这样便无人知晓你的样貌,而真实的你就便只能由我一人识得。” “原来你这么小气?”红坟极力克制心中的欣喜,脸上倒是一副揶揄的模样。 后者如是地点点头:“是,若有牢笼能困得住你,我亦不是没有想过将你囚禁其中,终生圈养。”这个想法可笑至极,但却不止一次钻进过少年人的脑袋里,这仿佛是一种能支撑他走下去的臆念。 闻言,怨祖紧握少年,“坦白说,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城隍庙抢婚,是经过无数的心理斗争才决心这么做的,此前我总是下意识的用人类的习惯来束缚自己,想的条条框框都是你告诉我的大道理,你曾教导我要学会替别人思考,要考虑别人的感受,可越是这样想,我脑袋里就越会蹦出要将你抢回来的念头,把你关在钟山的石屋里,把你的世界缩小到只有我……”红坟看向少年眼中的灿烂的星辉,她举起与少年十指相扣的手,铮铮誓言道:“我不要那些善恶道德,我也不要人世繁华,我只要你。” 一簇烟花迎着哨响在夜幕中绽放出璀璨的光芒,紧随起来各家各户都燃放起了烟火炮竹,三十大年夜正式来临,噼里啪啦的响声中,五光十色的斑斓中,没有人注意到街角的二人是如何迎来这场迟来的吻。 钟山之顶,星汉灿烂,浩瀚得令人产生置身渺茫的宇宙中的错觉,夜风袭来,二人的长发相交在半空,怨祖枕在少年人的肩头,今天她高兴,便在人类小镇里多饮了几坛酒,此刻有些醉醺醺的,怀宸的体温总是比她凉上许多,于是乎她便拼命往他身上钻,好让他暖和起来。 “红坟,待我将宸儿的肉身带回轶城,我们便去浪迹天涯,看遍人世风景可好?”少年人遥望夜空中的星河。 “说定咯!”红坟伸出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契约签订完成!遂又利索道:“我陪你一起去。”他除了有颗聪明谨慎的脑袋和一颗善良正直的心,自保能力几乎为零,红坟自然不会同意他一个人去完成这个任务。 “……”少年沉默。 “怎么了,不可以吗?”红坟抬头凝望他,“拜托,我可是万怨之祖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拍拍自己的胸脯,脸上大写六个字着:有我在,没问题! 怀宸迟疑地叹息一声,“宸儿体内是玄邑的灵识,与她交手势必会勾起你曾经的回忆……我不想你陷入梦魇之中。” 后者缓缓垂眸,摇摇头:“你放心吧,即便那些记忆回来,我也没办法共情,我身上有诛心劫,那阻断了我过去所有的情感,所以那些梦魇本质上来说,已经与我无关了。” “诛心劫?”少年第一次听到世上还有这种劫难。 红坟从脑后拔出圆锥形的牙白色发笄,“每当我用龙骨笄逆改天命之后,使用龙骨笄的记忆和情感都会一并被封印,虽然我能够长生不死,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在经历着轮回,只是洗去人类记忆的是轮回门,而我……则是诛心劫。” 怀宸蹙眉继续听她下言,唯闻她长叹一声眺望远处漆黑一片的连绵山脉,幽幽道:“这就是利用龙骨笄篡改天命的代价,听起来好似一场劫难……如果不是到了无法承受无路可走的地步,也不至于与天道作对,这样的记忆能够消失,对我来说……或许是恩赐吧……”红坟转过头与少年的目光交汇,她深深看进他眼底,一字一句道:“所以我要时刻跟在你身边保护着你,我害怕会再次出现需要逆改天命的事情,我害怕自己会……忘了你……” 少年将红坟揽进怀中,“我答应你,永远不会让你有祭出龙骨笄篡逆天命的机会。” 大年初一,春节,普天同庆的日子,然而这一天,钟山崖底的梅林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萧瑟的红殷铺满了整个梅林,清冷的男子矗立在嶙峋山石旁,他白衣胜雪,超凡绝尘,一袭拂尘随风轻扬,俨然一派仙人之姿。 这个地方,一如从前,美不胜收,却落寞孤寂。 “无忱。”石屋的周围一直布有连同红坟灵识的结界,有人通过其中瞬时便会感知,大半年未见,他依旧这般松形鹤骨,风姿斐然,令梅林的主人有些恍然,她暗了暗眸子:“你来这里作甚?” 男人凝望红坟半许,拂尘一挥,口中轻吐:“显。”,音落,四方芥粒汇聚在半空形成了一道幕,幕中央正是红坟再熟悉不过的轶城,然而与往日的繁闹不同,而今的轶城街道上多是风沙残垣,正赶上新年来临,一个城镇怎么会如此萧条破败?随着幕中的画面渐转,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行为动作呆滞木讷,比起正常的行走,他们更像是漫无目的的游荡。 “这是!?”红坟还未从如此诡谲的场面中回过神来,她身后的少年人却被骇得愣怔在原地,“轶城怎会如此!?”瞳仁一瞬间收缩,少年人踱步上前质问。 “这便是我此次前来的目的。”许缨终于开口,他的视线没有焦距。 “到底是怎么回事?”画面渐渐挪向醉梦坞,坞中的那群艺伎也同样没了生气,红坟握拳:“他们为何会灵识缺失?你给我一个解释!我给你的灵修你都拿去追名逐利了吗?” 男人敛去眸中一瞬间的受伤,表情逐渐趋向寒冷,“你们可以继续选择隐居钟山,就当我没有来过。”转身的瞬间,无忱嘴角缓缓勾勒起一盏若有似无的弧度。 红坟追上前的瞬间,白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无踪,只看她甩了甩空气,骂骂咧咧:“有空将‘跬步’练得炉火纯青,却没空解释到底出了什么事!”回过头,对上少年人惊魂未定的视线,怨祖知道,无忱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要打破二人的清静,轶城是少年人的家乡,他不可能对此视若无睹。 好不容易迎来的岁月静好,于新年的第一天土崩瓦解。 ※ 南祀如没有等到什么所谓的八百里加急,也并未再有轶城的消息,接连好几天皇宫一直处于某种沉默中,那是一种暗流涌动的寂静,沉闷得令人窒息,尤其是上朝的时候,端坐高位的帝王像是老了好几岁。 “有事禀奏,无事退朝。”洛福的声音发人清醒,浑浑噩噩的朝堂之上多是些庸庸碌碌之人,就在洛福即将喊出“退朝”二字的时候京兆府尹跨出了百官之列,举着玉圭躬礼,“臣有事禀奏。” 百官们投射在南祀如身上的视线多夹裹着厌烦的意味,大过年的,所有人满脑子都是今晚的国宴之中会有怎样的美人儿,帝王又会邀请朔方楼的术士表演什么节目,他们甚至想要立即蹦回家中细数今年收到的好礼,思考着怎么把它们挨个分配给各房的美妾们以换取她们更加谄媚的姿态……谁都不愿多待朝堂一秒,此刻却有个没有眼力界儿的家伙蹿了出来,似极了私塾里放晚学时还要求夫子加课补习的那位优等生。 “说。”帝王扫了一眼殿下,知道又是这家伙没事找事来了,他揉了揉颞颥,打算不论他说什么,在过完这个年以前一律不予通过。 “启禀圣上,轶城有变。”南祀如知道现在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冲动,第一他没有证据,完全可以被当做信口雌黄,哪怕现在百官之中站出一人用任何理由反驳他,他都无言以对,第二,近日圣心尤为焦烦,他现在这么做,完全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式的逆圣鳞。 果不其然,帝王的神情变了,变得极其阴郁可怖,就像是蒙了一层黑布,他睥了南祀如一眼,冷哼:“喔?”多揣度,多怀疑,意味似是:朕都不知你怎么知道?倘若你背着朕暗地里监视轶城那就是你嫌自己脑袋长在脖子上的时间太长了。 “轶城突爆怪疫,还请皇上派人前往勘查。”南祀如“噗通”跪地,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此话一出,朝堂之上炸开了锅,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直通心底,有的纯粹是看戏,有的也确实疑惑轶城怎会突然爆发出疫病来,还有的甚至暗自庆喜京兆府尹小命不保,竟在这大吉大利的日子里将此消息公布出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水到渠成的爱 帝王当然知道轶城此时此刻正处在白色炼狱里,这便是他这几日里忧心忡忡的缘由,可他不能表态,甚至必须要将此事给压下去,这是他和许缨的交易,为了拔除黎王势力的代价!光是太妃死还不够,他必须要架空如今的黎王,缄默的氛围漂浮在君臣之间,圣殿上的男人扯开话题,挑眉问:“黎王府的纵火案进程如何?”他不可能有任何的进展,因为此事早就超出人之常理,当初将此案交给他,也就笃定了他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京兆府尹紧紧捏着玉圭把根,君王有意挑开话题于他来说已算是形同饶命,他咬了咬牙:“种种迹象表明此人极有可能是黎王曾带回府中的平民女子所为,但臣……尚未掌握确凿的证据……” “呵,这可不像断案如神的南宣迟啊。”帝王调侃两句,却并不想追究责任,明眼人都知道他只是不想继续方才的话题。 “黎王大火确实蹊跷,这当中牵扯着诸多秘密,包括轶城!”南祀如匍匐,脑门重重磕碰在瓷地上:“还请皇上派人前去轶城查探。” ‘怎么还能将问题给拐回来!’帝王愠怒,拍案而起:“左一个轶城又一个轶城,别再用你那廉价的脑袋来挑战朕的耐心!” “吾皇息怒——!” 朝野上下齐齐跪地,个个埋首于胸口不敢窥探圣殿的怒颜。 “皇兄息怒。”荣王楚辰渊出列,他朝圣殿建议道:“南大人心在社稷,并无大错,此事也简单,臣愿效犬马再去一趟轶城,倘若真如他所说出现了疫情也能早日防范。” 帝王思虑的视线暂留在楚辰渊的身上,他这几年来虽然性情大变,但以往“战神”之号的公信力度却依旧能使其在朝堂上说上几句话,尤其是当他同意了南祀如的谏言后,他身后的那群武将们一个个也跟着点头,‘三弟啊三弟,我还是喜欢当初那个驻守边疆的鬼才将军,庙堂当真不适合你。’龙椅上的男人往后靠了靠,闭起眼睛来揉了揉脑门,算是妥协:“年后再走,年前不得再提此事。” “多谢皇上!”南祀如、楚辰渊谢恩。 “朕听说,京兆府尹近日有喜事临门……”帝王瞅了一眼龙案前的奏章,这是埋在诸多官员府中的耳目们所呈奏的一切事宜,南祀如一直行为透明,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京兆府,然而自己的婚事却从来没向上头报明。 “臣惶恐,本想国宴之后再禀明圣殿。”既然已经被知道了,再藏着掖着反而不好,南祀如反而大方承认,他抬起头瞄了一样帝王的神情,看不出他的喜怒,后闻其又道: “可惜了,那么多皇孙贵族想要攀你的风雅。”帝王睥了眼不卑不亢的南祀如,他的潜台词是:朕可以给你更好的婚姻,能令爬上权利的高梯。“贵妃的闺中小妹初长成,我看她不错,手里头成天捧着你的宣迟集,朕便将她赐予你吧。”此话听来就像是随意说出口拥有还转余地的言语,若是换了任何人也都只当是说说,然而此话是帝王所出,君无戏言,字字珠玑。 为何会突如其来赐婚。 南祀如第一次觉得自己看不透高高在上的帝王。 在场的所有高官家中都为了想和皇亲国戚攀上关系无所不用其极,而南祀如却信手拈来,他一如既往的官运通达,令人嫉妒,旁人眼中,他本该涕零叩首,在这种公开的场合上,帝王的权威是不容抗拒的,他却郑重奉圭于头顶:“谢皇上与贵妃的好意,臣早已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之愿,心中再容不得旁人。” 朝堂一片哑然,君王睥向南祀如的视线里夹杂着诸多意味。 散朝之后的复道之上,南祀如叫住了行色匆匆的荣王,“荣王殿下请留步。”武将出身的他步履如风,叫书生一阵好追。 “南大人还有何事?” 南祀如深深鞠躬,“方才朝堂之上,多谢荣王出言相助。” “本王并非成心帮你,无需感谢。”荣王是个实在人,他站出来不是因为心怀天下亦或是对轶城有多关心,而是因为生活在轶城的那个名为“君君”的姑娘,“倒是这疫情之说,你是从何得知的?”在朝堂上的时候,听闻南祀如口中“疫情”二字,他的心中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有种曾经也发生过类似情况的既视感。 “是卑职派往轶城的调查组传回的飞鸽传书。”南祀如知道眼前这位荣王的性情,虽说他已丧失了令边疆外族闻风丧胆的“战神”资格,变得纨绔兀傲,但骨子里终究是习武之人,从不喜拐弯抹角,于他尽管说实话便可。 “好端端的,你调查轶城作甚?”荣王觑眸。 “此事说来话长。”青年人垂下眼帘,“卑职原只想解惑罢了,这疫情之事……全然在意料之外……” 闻言,楚辰渊沉叹了一声,“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轶城有古怪。” “喔?荣王可有别的什么消息?”南祀如眼睛一亮。 后者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我并无实权亦无耳目,消息自然是没有的,我所困惑的乃是在督建轶城宁安寺期间的所见所闻。” “卑职愿闻其详。”南祀如面露喜色。 夕阳西垂,天色渐渐黯了下去,灵鹊望着满屋子的喜庆铺排,一人独守着饭桌出神。 “灵鹊姑娘,老爷传讯过来,说是与荣王有要事相商,便不回来陪您吃饭了,晚上宫中还有宴会归来已是深夜,他让您早些歇息,别累着。”南府管家瞅着女子郁郁寡欢的面容,心叹一句:常人三十是团聚,官员三十是应酬。 灵鹊拖着下巴点点头,目光没有任何焦距。 菜凉了,怕他吃不到热乎的便繁复拿去加热,最后反倒炖的烂乎乎的,知他索性不回来吃了,也省的一趟趟跑,可心口却空空荡荡的,像是被人藏进了冰窟里。 南府的下人们早早的散了回家与家人团聚,有些无家可归的也都出去看年三十的烟火会,一时间整个南府与灵鹊一样孤寂了起来,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灵鹊倏忽惊喜转睛:“宣迟你回……”在见到来者后,心中蹿腾起的那团火焰瞬间被扑灭,只留下风水即散的灰烬。“原来是……棠逸啊……” 她的语气和她的表情一样失望,棠逸抿开一抹若有似无的苦笑,“今日城东有烟火会,要一起去看看吗?”再这样守在饭桌前,恐成一尊望夫石。 后者摇首,又陷入了之前无喜无悲的呆滞状态。 棠逸来到女子身边,“灵鹊姐姐,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失忆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灵鹊垂着眼皮继续摇头。 “那你有没有觉得自己与南大人的感情是否太水到渠成了一些?”少年人有些羸弱的嗓音充满了蛊惑,他提出的问题刚巧是灵鹊心中一直不敢涉及的,就像是一根利箭直中靶心,灵鹊有些慌乱,她强作镇定:“水到渠成……难道……不好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你现在完全失去了自我,变成了附和着南大人而存在的人,而南大人对你的感情,或许仅仅因为他爱着从前的那个你,所以一切都会水到渠成,没有争吵,没有矛盾。”棠逸眸中渐渐黯沉,就像夏日阴晴不定的天空。 这根利箭完完全全刺穿了灵鹊的靶心,疼得她精神恍惚了起来,“你现在完全失去了自我。”这句话来来回回穿插着她的胸口,“啪”的一声,灵鹊拍案起身,紧紧扣住桌案的一角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即便如此她还是强颜欢笑地对棠逸说:“你没吃晚饭吧……我今天做了很多菜,你多吃点……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了。” 直到她踉踉跄跄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棠逸也没有将视线收回来,“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为什么会伤害到她?”他有些纳闷的拿起筷子,仔细尝了尝这些灵鹊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的菜品,每一道菜都很好吃,但每一道都不属于他。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与南大人的感情是否太水到渠成了一些?” “南大人对你的感情,或许仅仅因为他爱着从前的那个你。” “你有没有想过失忆之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脑袋里头就像悬浮着成全上万的银针,只要哪里有关于从前的记忆探出些端倪来,便会被针头狠狠地扎进肉里,灵鹊痛苦的扶着阑干一步步走向卧房,中途路过南祀如书房时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鬼使神差的推门进去,书架上一半都是他的诗词书籍。他甚少写情诗,但每一首几乎都情深意浓荡气回肠,灵鹊一遍一遍品读着他从前的诗句,全然是相隔两地无缘再见的遗憾和思念,有揣测她嫁了人,有托明月寄情深,或借典故为自己成全,多是哀思浓愁,灼灼挚情,然而却没有一首后来为她作的诗……难道真如棠逸所讲,他爱的从来都是从前那个没有失忆的自己,而此刻的自己不过是受到了从前的荫庇,自己从前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鹧鸪啼夜半, 郎君踏月临, 寒霜屋中匿, 情人枕梦吟, 诗情何多意, 情诗为何许, 忆中无缠绵, 君心似谁心? 睡梦中的灵鹊被颠簸晃醒,她懵里懵懂地睁开眼,熟悉的墨青色雅竹儒袍映入眼帘,胸前的银白色鹊鸟拴印以及鹅绒黄的绶带都是她亲手缝上去的,此刻正随着有些吃力的脚步而左右摇晃,灵鹊扭了扭眼睛,“宣迟……你回来啦……”她张望他削薄的下颌,看惯了他温文尔雅的模样,面无表情时着实冰冷疏离,她有些心虚,语气透着怯懦,“你……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别动。”青年人蹙眉,天知道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搬动灵鹊走这么长时间已经是这副长期缺少运动的身体给面子了,果然想耍帅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得令的灵鹊乖乖得窝着身子,活像只小猫咪乖巧地呆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后者额间现出薄薄的汗,好在寝屋就要到了,青年人猛地踹开房门,三两步将灵鹊放在了榻上,随后掌灯坐回了榻边一动不动的凝望她,灵鹊被他炯炯眼神盯得浑身发毛,声如蚊呐地问:“为何……这样……盯着我看……” 京兆府尹今日当真累得前胸贴后背,先是在荣王口中得知了他参与督建宁安寺以来的所见所闻,一边参加国宴一边思考其中细节,还得时时作诗赠予那些个皇亲国戚,说实在的,淹没在国宴的歌舞升平中时他一点都不怀疑自己会随时猝死,本想回到书房仔仔细细思虑荣王之言,没想到推开门便迎上了灵鹊怀抱着自己的诗集瘫倒在地的模样,当即被吓得魂不附体,此刻他深刻怀疑自己还没猝死是因为母亲在地下买通了各路阎王判官佑他暂活。 青年人从袖口掏出灵鹊先前环抱的诗集放置在她的枕旁,想着她若喜欢便赠于她,“说说看。”他想问的是怎会无缘无故睡在地上,然而后者则理解成了为何偷看他的诗集。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越是紧张就越说不清楚话,一肚子的难过只能蹦跶出几个支支吾吾的词汇来,一直藏匿在眼眶深处的氤氲也“唰”的一齐涌了出来,“宣迟……喜欢的……是从前的我……而现在的我……只是一个……附庸品……我甚至没有自己的人格……想法……想做的事情也只是等着宣迟回来……我完全失去了自己……” “鹊儿……”青年人满身的疲惫,曾经的利齿能牙在此刻掉了个精光,他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宣迟曾经的诗句……感人肺腑,可后来……便再未有一句诗词是关于思念的……”灵鹊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听来像是嫉妒从前那个能令青年人妙笔生花的自己,又替如今这样碌碌无为不能成为他灵感的自己感到难过。 第一百四十四章 灾难(一) 如果灵鹊观察得仔细,便能看到南祀如鬓角那几根渐渐染白的发,他不过双十有四便已满心蹉跎,如果灵鹊不钻牛角尖,便能察觉到那些诗歌之中除了仰慕思念还感叹了世事多变,她被棠逸扰乱了心绪,反而将自己的视界变得又窄又小。 “鹊儿,诗句是悲伤和极乐的载体。”南祀如替她擦拭眼角,柔声说:“可是生活终不能成日大喜大悲……之所以再无思念,是因为你已在我身旁,我无需再寄情于春花秋月,你便是我的诗歌,懂吗?”京城啊京城,你是一座将人淹没的城。 “宣迟,你对我的好是因为曾经的我,还是现在的我……”终于鼓起勇气,她问。 “鹊儿,我们都快成亲了,你怎么还在想这样的问题?”南祀如不解,曾经和现在有区别吗? 委屈突兀的爆发,床榻上的人情绪激动:“我连自己叫什么都忘记了……我可以叫灵鹊同样可以叫黄鹂叫白鹭……倘若不是曾经的我,你又怎么会执意从香香楼里将我买出来……是什么让我成了灵鹊,是从前……宣迟……失去从前的我,对你一点都不公平……” “你就这么想要找回曾经的记忆么?”她何时有了这些想法,她为什么要硬生生将曾经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拆解成两个人,南祀如隐痛,缓缓垂下眼帘。 “是!”那是被遗忘的自我啊…… 她坚定的眼神不容置喙,青年人缄默半许,伴随着沉沉的叹息他说:“好,我会找到让你恢复记忆的办法,在此之前,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爱哪有真正的公平,鹊儿,我们除了一面之缘并未有任何的曾经,那些你以为的诗情画意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曾自私地希望你永远不要想起来,如今想想对你也有不公,若是你想要的,就算拼了命,我也会如你所愿。 “好好休息,晚安。” 看着青年人有些颓然的身影帮她搭好屋门,榻上的人儿抱住双腿呜咽了起来,她想找回那个曾让他心动的自己,至少能再多为他做些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每天烧好饭菜等他回来。 传说中大年初一这一天会有年兽下凡扰乱百姓,于是乎家家户户都会燃放炮竹将其轰走,然而轶城的的街道却无比冷清,视线扫过一圈,找不到一户门前曾有过节日的气氛,竹篓子被风刮得到处乱跑,晾晒的萝卜干无人收拾而发了霉,曾经叫卖着新鲜蔬果的摊位上只剩下被风吹得“啪啪”乱响的招牌。 红坟跟着怀宸拐过许多街道,他脚步趔趄却一刻都不敢停下,她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生怕他磕着碰着,他心急如焚地每家每户搜刮,哪怕有一个生龙活虎的人蹦出来也好,然而始终空空荡荡,灰尘遍地,少年人的视线渐渐冷却变得迷茫而绝望,最后他实在坚持不住,颓然跪地:“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无助地埋首于双臂之间,不住地颤栗着。 遇到任何状况他都是格外冷静的,除了在兰铃记忆中看到过一次他撕心裂肺的模样,这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少年的无措与崩溃。 “暂时没有检测到附近有活人的气息。”阿祈告诉了红坟最为冷酷的事实。 “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吧。”红坟蹲下身来挽住少年,想要安抚他却无从开口。 东街,西街,依旧空空如也,二人继续往前走,红坟倏忽感受到地面细微的震动,“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们靠近……”话还没说完,乌泱泱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朝他们疾跑而来,人们口中发出渗人嚎叫,一张张惨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奔跑姿势尤为木讷,双手朝前伸展,膝盖不会弯曲,宛若塞满棉花的僵尸木偶。 怨祖眼疾手快,拉着少年人腾空而起跳跃到了屋檐上。 “张大哥……李婶……万婆婆……”怵目惊心的画面展现在少年眼前,这些曾经鲜活的生命个体如今无头苍蝇似的聚集在一起,为了寻找目标到处搞破坏,他们并不在意手臂甩在石磨上骨折的疼痛,也不会同情那些奔跑着栽倒在地面上被踩踏成肉泥的同伴,他们就像是……没有生命的行尸走肉。 “他们的灵识……全都消失了。”之所以还能继续行动是因为被特意留下了生物本能,就像是刚出生的婴儿没有经历成长和教育,只知道饿了想进食,渴了想喝水,与动物无异。 忽地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一只瘦小的老鼠,这群人捕捉活物的速度快到令红坟咋舌,捉住老鼠的那人活活地将老鼠整只吞到嘴里,咀嚼的同时挣扎的老鼠内脏爆浆而出,血液迸溅到旁人脸上,他们丝毫不浪费,彼此舔舐着突然从对方的脸上咬下一块肉来,而他们丝毫不觉得痛苦,反而争抢起自己脸上的肉来。 少年人忍着胃部腾涌的恶心,惊恐呓语:“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是去了一趟京城而已,大半年的时间……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记忆中热闹非凡的轶城……怎么会突然变成地狱……“这不是真的……我一定是在做梦……对,我在做梦!”怀宸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火辣辣的痛楚在脸上燃烧,然而所谓的恶名并没有消失,屋檐下的轶城百姓依旧在相互啃噬…… “初五……”红坟心疼伸出手,却无法说出那句节哀,因为这群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活着的,但若以真实的人性定义却都已经死了。“不,怀宸……别这样……”这一巴掌像是抽在了红坟的心上。 怀宸紧紧攥住房屋上的瓦片,手背上的青筋暴凸而出,“是谁把这里变成了炼狱!到底是谁!” 怨祖刚触碰到少年人的一瞬间,被他身上涌出的金色灵识灼痛了指尖,她缩回手,乌黑的指腹还在冒着青烟,挂在红坟脖子见的鳞状吊坠突然变得滚烫起来,阿祈无辜的说:“没办法,我们同源。” “冷静一些,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找出幕后的真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红坟从来就不曾将轶城放在眼里,于是乎他要比少年人更加冷静。 闻言,怀宸浑身上下沸腾的血液渐稀平息了下来,他只得暂将滔天的怒火压制下去,二人来到醉梦坞,这里早已失去了雕梁画栋的排铺,到处都是倾倒的桌椅,破碎的瓷瓶酒坛,曾经纷飞的彩带耷拉在房梁上,被过堂风吹得“呼啦”作响,红坟踹开所有艺伎的屋子,从中飞出满天的蝇虫和腥臭味,她沉下眸子,那群曾经要好的姐妹们都已经魂归轮回门,最后来到了花魁的天字号房,空荡荡的房间还保留着原有的模样,在梳妆台上,红坟发现了一叠信纸,上头还沾着发黑的血浆。 颤颤巍巍的字迹令人联想到她当时惊恐胆颤的模样,轶城大乱,书写之人深知自己亦命不久矣。 “楚辰渊,若有来生,我不想再等你了。” ‘自从我离开以后,这个屋子就给了后来的花魁君君……’红坟将书信塞进袖袋里,楚辰渊是谁?名字有点熟,算了不管了,于君君来说应该是特别重要的人。 “红坟,隔壁有异。”少年听闻隔壁的橱柜里似有什么动静,他提醒道。 二人一齐来到了橱柜前,里头的动静又消失了,红坟没有什么好耐性,她猛地一脚踹开了柜门,伴随着一声破音的尖叫,躲在柜中得以幸存的小婢看清来者后,屁滚尿流地爬了出来,紧紧抱住了红坟的双腿:“红姑娘!红姑娘你回来了!救救我!救救我!” 红坟与少年人对视一眼,她扶起瑟瑟发抖的幸存者,有些面熟,但怎么都记不起来了,“你叫什么名字,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呜呜呜……我叫小芹,以前是专门负责给红姑娘你出场撒花的丫头……”小婢泪眼滂沱。 “呃……”怪不得看着眼熟又不记得,红坟挠挠头,有些尴尬地瞅了一眼少年,然而少年人全部的心思都在询问这里发生的事情上。 “我也不知道……呜呜呜,一开始只是流传着有人莫名失踪的传闻,后来突然有一天城里就起了暴动,有一群人疯了一样撕咬别人,好多好多的姐们都被活活咬死了……呜呜呜……”小芹一边哽咽一边回答所发生的骇人事件。 “这样的传闻大概是哪一天开始的?”少年继续问。 “就在……半个月前……” 半个月前,正巧是红坟抢婚之后,怀宸脑海中突然窜出玄邑阴鸷的脸来,难道她来到了轶城?京城于轶城相隔遥远,她难道也拥有日行千里的能力? “除了你,还有幸存的人吗?”怎么说都曾是朝夕相处了数年的姐妹们,红坟终归于心不忍。 小芹低下头,哀痛地摇了摇:“大家有的失踪,有的被活活吃了……呜呜呜……没有人知道发生了这么……就在一夜之间……轶城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少年人蹙眉。 “我……”小芹囫囵地支支吾吾道:“我一直躲在这里……不敢出去……” “半个月?”怀宸依旧不依不饶。 小姑娘被他吓得连连后退。 红坟拉了拉少年人,朝他微微摇头,就像是在说:能存活下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不要再对她进行审问了。 入夜的轶城要比白日的轶城更加活跃,原本木讷的人群成群结队地疯狂奔跑,轶城的各个街道里到处都充斥着动物般的嘶吼,小芹慌忙地躲进了橱柜,红坟明白她的恐惧,夜夜在这样胆颤心惊的环境里,是个人都得神经衰弱。 坞外倏忽变得异常寂静,红坟与怀宸一刻都不敢掉以轻心,突然,醉梦坞的大门被一窝蜂的人涌冲倒在地,行尸走肉们似乎早已嗅到了这里的生人气息,一个个争相恐后爬着楼梯朝红坟等人袭来。 “啊——!”躲在橱柜里的小芹被吓的神志不清,尖叫声不仅划破了夜空,不仅暴露了藏匿之地,也间接成了引路的灯塔。 现在逃走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还有个小芹,红坟咬破手指在门上画下符咒,腾时整个屋子都笼罩在了结界之中,房门脆弱无比却能一次次抵御外头猛烈的撞击,一窝蜂的人群黑漆漆堆在外头,嘶吼声与撞击声令人头皮发麻。 “红坟!” “我没事。”她朝他笑笑,伤口在迅速愈合,最后完好无损。 就在二人放下心的时候,从橱柜中弹出一团乌色的光粒打在了门框上,红坟画在上头的血符登时消失的一干二净,怨祖的笑容还凝滞在脸上,行尸走肉们夺门而入,如同黑色的海浪涌了进来,瞬间将少年淹没其中。 “初五——!”血色的怨梓从红坟体内爆发而出,怨化不过转瞬,她下意识地将鳞状吊坠扯断抛向埋在黑浪中的少年:“阿祈!保护他!”语歇的刹那,一道金色光影闪过,三下两下解决了压在少年人身上的轶城百姓,这些人并没有痛觉,就算将他们从楼道上丢出去,他们依旧能再次爬起来冲上楼梯涌向他们。 “这些东西!怎么没完没了的!”阿祈将怀宸护在身后,即便是灵体也会有感到疲倦的时候,尤其是一边护着少年人一边与这群源源不断的非人怪物缠斗。少年人再一次痛恨自己的羸弱。 “红坟,小心——!”专心战斗的红坟将橱柜当做最后的堡垒,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从柜出来的小芹,当少年人飞扑过去的时候,这个所谓的醉梦坞幸存者已将整只手都没入了红坟的腰后,鲜血淋漓的手从红坟的腹部贯穿而出。 血腥的气味令满屋子的行尸走肉更加癫狂,他们一股脑地冲向了红坟,小芹猛地抽回手,满意地看着红坟腰部的血窟窿发出渗人的笑来,”红墓诔啊,你可笑的同情心真够让人恶心的!“ 红坟紧紧捂住不断渗血的腹部,艰难地抵御这群人的进犯,创口太大,血肉的长合速度相对较慢,过度失血导致她虚弱不堪,眼前的画面渐稀模糊,少年人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她,用身体挡住那些施暴的手。 第一百四十五章 灾难(二)阴暗之人 “初五……初五……快放开我……你会……没命的……”一滴两滴,少年嘴角的血液顺着他的下颌滴到了红坟的脸上,昏昏沉沉的视线里,少年的胸膛成了为她遮风挡雨的城墙。 少年身后那群只知饥饿的行尸走肉们正疯狂地从少年原本就骨瘦的后背扒拉着一块一块的血肉相互争抢着啃食起来,阿祈发出龙吟,却无法伤及这些行尸走肉分毫,他们不是怨,他们是活着的死人。 “是你……玄邑……”少年人狠狠瞪着红坟身后的始作俑者。 小芹的脸一半呈在月光下,一半没入了黑暗中,“这就是背叛的代价,好好享受享受吧,我的烛阴大人!”异常森寒的笑容“咯咯”作响,留下这句话后,小芹两眼蓦地一翻,随后颓然倒地,她面无血色,死去已有些时辰。 红坟拔下龙骨笄,却连刺向自己的力气都没了,少年人危在旦夕,她拼命祈求上苍,“拜托……请让他活下去……”也许是她虔诚的态度感动了上苍,四周忽然飘来了无数张黄符,它们落在这群活死人的脑后,活死人们骤然停下了肆虐的动作,眨眼间的功夫,四周静谧的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惨状。 少年人先红坟一步晕倒在地,他的后背再无一块好肉,甚至能在触目惊心的鲜血中看到森白的胛骨,“初五——!”红坟颤抖着握住少年人冰凉的手,又一次,他又一次这样毫无生气的倒在了自己的眼前,伴随着腹部的血流怨祖的气力也流逝得很快,甚至连流泪的力量都腾不出来。 “红坟,你不该对这群人手下留情的。”阿祈不忍直视少年人,“混在人类世界中久了,你变得优柔寡断,变得同情心泛滥,这反而令你满是弱点。” “可是他们还有救……这群人还有的救的……只要找回灵识……他们还能活下去……”怨祖艰难喘气,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能令腹部血流不止,她望向昏厥的少年,柔声喃喃:“他们……是他……的……乡亲……” “幼稚!”阿祈愤然。 没有理会阿祈的恼怒,就在红坟打算念咒的时候,一道清影悄然而至,他挥舞手中的拂尘轻而易举地排开了这群定格在原地的活死人,红坟费力地挑起眼帘看向来者,此番场景倏忽令她想起了一年前的宁安寺,同样是鲜血染红的地面,怀中是同样了无生息的此尘,以及眼前这位再次迟到的许家家主。 红坟不愿看他,低下头一遍又一遍地念咒,红色的微光亮起又熄灭,却无法修复少年的伤口分毫。 “把他交给我吧。”月光般皎洁的男人拦下红坟的无用功,这样白白浪费灵修对少年人来说只是增加了他的死亡几率。 “交给你……”红坟冷笑:“然后像此尘一样死去吗?”睨向他的眸中闪着泪光。 无忱眉头微蹙,原来她从未原谅过,他们之间的这条罅隙已然深不可测。 “他还有气,我会全力救治。”男人向她保证。 “红坟,交给他吧。”阿祈知道红坟此刻在怄气,此尘的那件事导致她对无忱始终心怀芥蒂。 怨祖深深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少年人,抚了抚他苍白的脸庞,“我不会让你死……你会好起来的……”随后将他交给了白衣男子,只见无忱往少年身后贴了一张黄符,随后轻念咒语,少年人兀地消失在原地。 “初五!?”红坟扑向少年,却只能扑了个空。 “无须担心,他已经被传回了许府,会得到最好的治疗。”无忱向来清冷的面容染上了忧况,他视线紧锁红坟腰间的血窟窿,‘你没事吧?’‘你的伤要不要紧?’之类的话徘徊在心口,最终却只能用最平常的口吻道上一句:“你,怎么样?” 得知了少年还有机会活下去,红坟所有紧绷的情绪瞬间松懈了下来,在无忱眼中,她的世界好像除了少年人便再无其他,这当中也包括她自己,她的视线渐稀空茫,只听她咳了两声,摇摇头:“死不了。” 男人当即握住她冰冰凉的手,暖橙色的灵修如同潺潺清泉袭入红坟的心扉,血流不止的腹部慢慢肌肉相融,却留下了茶盅一样大小的狰狞伤疤,红坟猝然收回手,“那是我送你的灵修,不必转还给我。” 因为送出去了一半灵修,伤口恢复的速度较之从前多了一倍的时间,男人传递回来的灵修恰好加快了伤口的愈合,红坟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站在弱方,尤其是眼前这个曾经渺小得像只蚂蚁一样的人类,纵使他在世人口中多么的神圣伟大,在她万怨之祖眼里也终究是当初那个匍匐在地小男娃。 无忱不说话,欲起身离开,红坟叫住了他:“解释一下吧。” 男人回过头,对上红坟满缀狐疑的目光。 她摇摇晃晃起身,指了指这群失去灵识的行尸走肉:“轶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作为人们口中的翰元法师,又做了什么?”当初那个能制造出最强结界法器的人,有他在的地方本应该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怎么会变成人间炼狱? 无忱垂下眼帘:“事发之时,我并不在此,现在正在调查。” 红坟笑了起来,唇角勾勒出轻蔑的弧度来:“是啊,朔方楼的许术士官途昌达,是个大忙人呢。” 讥讽的话语刺痛了男人的神经,但他的神情却永远云淡风轻,红坟从来看不出他的喜怒,就算她再怎么侮辱他,这个人也永远都是那副样子,就像他的修为一样步入太虚,已然得道,再不会因为只字片语而伤神。 男人的隐痛永远被潜藏在心底,他不会准许自己在红坟面前暴露一丝一毫,此刻他宁愿转身离去,也不愿多有一丝被她发现端倪的危险,他如烟般消失在原地,一如他来时的悄静。 如果红坟知道这一次几乎成了她和少年人的永别,她一定不会这么轻易地将少年人交给无忱,然而她一心只想着他能够活下来,哪里还顾得上思考事情的原委。 许府后院的竹林小苑里,再次传出渗人的惨叫声,然而幕天结界外对此却一无所知,就在玄邑满足地擦拭嘴角时,一道清影如离弦的利箭朝她飞了过来,迅雷般的速度令她避之不及,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被紧扼住咽喉死死地抵在了墙壁上,施暴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提出与她合作的俊拔男人,玄邑瞠目看向他,前所未有的低气压几乎形成了看不见的利爪将她禁锢其中,只要她稍不注意立马就会被捏碎。 “咳咳咳……放开我!”脑门不断充血,呼吸难以持续,倘若再这样继续下去,她将不得不离开胡宸儿的身体,然而暴露在外的灵识会变得无比脆弱,别说是这个年轻男人,就算是别个什么小道童都能轻而易举将她制服,玄邑不断挣扎:“为何……如此待我!?”她不甘心地问。 “我说过,不准伤害她。”无忱几乎没有开口,极寒之音仿若从地底爬出。 原来是这件事!回想起自己送给红墓诔的血窟窿,玄邑蹙起眉来:“她是不死之身……”意思是就算再捅她十个窟窿,她也同样不会死。 男人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捏住她的下颌将她提了起来,“没听懂我的话么。”绝对的力量代表着绝对的权威。 “咳咳——唔——”玄邑痛苦地捶打男人的手,而后者却如钢铁般一动不动,这副身体即将进入死亡阶段时,她不得已只能示软:“听到了……下次再也不会了……对不起……” 脖子上的束缚兀地松开,玄邑无力地瘫倒在地大口喘息,她胆怯地望向男子,任然心有不甘:“红墓诔是……巫祭一族……命运多舛的……罪魁祸首!” 无忱居高临下睥睨这位从远古远道而来的东夷神女,声音冷若寒霜:“那又如何?”难得翘起的尾音中夹杂着对巫祭一族不易察觉的轻蔑。 “难道你不是为了替巫祭一族解开诅咒而找我合作的?”玄邑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男人的目的从始至终都不是为了报复红坟,她不可置信地问:“我没有看错,你就是巫祭的后代……你到底……”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巫祭。”男人顿了顿,似乎在咀嚼这个词汇,随后不温不火地说:“除了控人灵识,夺人躯壳,还会什么?” “你!?”他的视线孤高到了极致,俨然成了不屑,玄邑惊恐:“你竟看不起巫祭一族!?” “犹如躲在阴沟里的蛞蝓。”无忱一点都不介意好好形容一下玄邑口中的“看不起”三个字。 “你到底想做什么!?”玄邑发现自己完全错估了这个男人,一开始他对自己百般纵容,还以为他有求于自己,没想到自己只是被骗到了陷阱之中的傻狍子,“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问题的答案。”男人实话实说。 “什么问题?”东夷神女警觉起来。 “长生。” 闻言,玄邑仰头大笑了起来,她揉了揉脖间的红肿,“就冲着你方才的所作所为,你已经永远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只要这个男人有想要索取的东西,她就是主动的那一方。 无忱耐心充足,他等这位神女笑够了之后才开口:“长生分为两种,肉体的长生上古有之,他们乃为一代神只,但活的越久灾劫便会越多,如今以此种方式活下去的只剩下万怨之祖一人。另一种则是灵识的延续,我将它称作修灵,人的肉体生命有限而精神无限,二代神只无一不是灵识化境者,他们可以是一团空气,也可以是一米阳光,他们就是如今的天道。”男人接连说出了世界的真谛,在玄邑失言哑然,目瞪口呆的神情中,他继续道:“凡承大道者,在死后皆能跳脱轮回门,灵识游离在天道之外的澄明之境,而能将灵识重新召回人世的方式便是信仰,只要有信徒甘愿奉献出身体,便能重新回到人世。” “你……”怪不得他年纪轻轻便已灵识化境,原来他早就将这个世界的运行机制了解透彻,他根本不需要她的答案,而她还愚蠢的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主动权。 “这就是你不惜假冒烛龙的恋人也要将自己东夷神女的名号传下去的缘由。”男人觑向玄邑,就像是在看阴沟里的蛞蝓,“你的传说在轶城耳熟能详,孩子们把你的事迹编成了诗歌,你需要人们的信仰,这样才能假借后世之手重回人间,我猜太妃也是巫祭的旁支后人,她为了逆改黎王的命运想要将巫祭一族最初的大祭司召唤临世,然而她根本就不知道巫祭的创始者从来不是历史上的姬尤,而是你这位一直躲在幕后享受人类香火的东夷神女。” 玄邑失了魂一样木讷地愣在原地,男人所言就好像亲身经历过三万年前巫祭一族的生活一样,她不予置信地死死盯着他,想从他孤傲的神情中看出些许端倪来,然而他就是如此无懈可击,每一个眼神里都透露着大局在握的笃定。 他还是人类吗?他就像是一场棋局的幕后操盘手。 “说吧,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他洞悉一切的眸子是如此令人胆寒,他强大到逆天的力量几乎让玄邑忘了自己才是上古神女。 闻言,男人视线暗了下来,当中暗流涌动,危险至极,他说:“缚身万怨之祖。” “且不说她有万年灵修护体,她身边的烛龙之鳞也会帮她抵御我的入侵。”玄邑紧皱眉头,这太危险了! 无忱冷笑一声,“你尽管去做,有我。” 他的话透着一股魔力,令人不自觉信服,他似乎只要这般开口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会朝着他所认定的方向发展,玄邑撑起身子,问他:“你不是不想伤害她么?” “是。”男人敛去皮笑肉不笑的唇角弧度,随后看了一眼自己手,眼中嗜血的光亮变得黯然如灰,“她不会知道是我。”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玄邑嗤笑出声,“你果真是巫祭最正统的后人……阴沟里的蛞蝓,哈哈哈,好一句自嘲之言。” 无忱不自禁蹙眉,他转身离去时,背后的玄邑依旧狂笑不止,“连伤害所爱之人的罪名都不敢承担,好一个翰元祖师,哈哈哈哈——!好一个阴暗之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灾难(三)深沉之爱 帝王如约在年后遣派了一支军队前往轶城,依旧是交由荣王领队,与年前督建宁安寺不同,这一次是急行军,随军的还有京兆府尹南祀如,按理说作为京城的掌舵者,他不该频繁离开京城,然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第六感——整个天下的颠覆将由轶城作为开端。于是在他一再不要命地请缨之下,圣殿不得不同意放他离开,这个家伙有时像只滑不溜秋的鱼,有时又像一把宁折不弯的钢刀,实在教君王搞不懂。 临行之日恰是初五前夕,青年人第一次面对灵鹊时不知如何开口,二人的婚事终是被耽搁。 “鹊儿,我……”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等你了……”灵鹊眼中闪着光亮,她从下人们口中听到过风声,知道她眼前的这个人心中始终以政务为先,她忘了自己是何时喜欢上他的,似乎是在香香楼展台上见到他的第一面,也许是某个夜里脑海中不断显现的那些诗句,不,是在被卖入香香楼的那个雾天,陌生的他突兀地将她拦下,二人视线在半空交换的那一瞬,这个男人便如与生俱来长在自己脑子里一样怎么都忘不掉了。 从未如此想要找回曾经的记忆,灵鹊认为有关于南祀如的所有都该如同竹简上的文字一样镌刻在脑子里。 “若是顺利,于后院萱草郁葱时,第一株花苞绽放之前,我便会回来了。”青年人算了算日子,他想用风雅的浪漫代替离别的悲伤,却不知往后眼前的女子会日日蹲在萱草前,期盼着它沉金色的花骨朵早日盛开。 “好,那我们便约定了!”她不怪他一再将婚事延后,体谅他总是政务缠身,她对他笑得灿烂,似是在说:我会好好地等你,所以不必有后顾之忧。 终归还是什么都没有同她讲,青年人转身上马,荣王的队伍就在前方,“驾。”轻敲马镫,他的身影很快淹没在乌泱泱的军队里。 “宣迟——!” 一路小跑追出很远,怕跑得太快被他发现,怕跑得太慢连军队的番旗都看不见。 棠逸默默跟在灵鹊的身后,怕她一不留神摔倒在地,又怕她一路追随不肯停下。 ※ 黑暗像是一位曼妙的少女,温和又娇俏,她抚慰着少年人的意识,怀宸梦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雾蒙蒙的清早,轶城的大街上叫卖着刚从陌湖捕捞上来,还在活蹦乱跳的新鲜活鱼,鱼贩与肉摊上的壮汉讨论着路过的姑娘是谁谁家的,寻思着哥俩能不能在今年娶个媳妇回家,姑娘朝他们递了个白眼,二人嘻嘻哈哈挠头,羞红了脸却不思悔改,紧接着继续搜寻漂亮姑娘,一旁卖菜的李老头家中菜地里害了虫,收成不好蔬菜也同他一样瘦瘦小小的,他很苦恼,今个儿突发奇想让自己家的帅小伙儿出来吆喝,小伙儿是读书人,总是张不开嘴,不过只要他人站在摊位上,不一会儿便能吸引来一大群姑娘,老的少的都有,于是乎气坏了一旁的鱼猪两兄弟;胭脂铺和秀坊只隔了一个铺子,轶城大户人家的姑娘都爱逛这种地方,她们三三两两结伴,手中的秀娟飘出迷人的芳香,再往前走一走便是草编的手艺人,他手上的功夫当真是天下一绝,普普通通的火龙草在他手里甚至能编出一件衣服来,冬暖夏凉,穿在身上可舒服了;最前头的醉梦坞又是一夜荼蘼,宿醉的士人们你扶着我我搀着你,讨论昨晚花魁入梦,又教他们好生倾慕。 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少年人微微抬首,醉梦坞的阁楼上,身着凤羽霓裳的女子比之拂晓还要耀人,她意兴阑珊地靠在楼柱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压裙的玉环绶,她似乎不习惯散场后的清冷,她渴望非凡的热闹,因为她天生就该是被众星捧月的女子,少年从未见过像她这般耀眼的人,即便在她无精打采的时候。 楼上楼下的视线在不经意间触碰,少年人忙不迭撇开目光,心口敲锣打鼓般震耳欲聋。 为什么每天都选择走这条路,为什么对这条路上所有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明明有很多的选择,比如西大街没有这么繁闹的早市,可以更快的穿过人群回到城外,最好的路线一直是划船走水路,护城河直通城外不是么?就算再给他无数次选择,少年人依旧会这么做,曾经他只是习惯,而今却想问自己一句为什么? 其实自己与那些庸俗的士人没有什么区别,其实自己也曾是追逐美艳花魁的其中一人,只是他没有挥金如土的资本,也没有闲暇的时间,他必须不停的干活,不停的赚钱,这样才能维持温饱,才能活下去。所以他只能在每次干完活以后用这一天中唯一的清闲走一遍这条街,感受一下城里的烟火味,看一眼那位明明拥有万千宠爱却总是眉头不展的女子。 她在想什么? 她爱上了某个不再归来的赶考士子吗? 她的目光总是很远,在楼上能一眼望到这条街的尽头吧,所以她的眸子中总有一种看尽繁华的沉寂,她身在红尘之中,心却似乎跳到了九霄云外;少年每一天都会猜测她的想法,都想与那些或许令她分心的男人比上一比,然后自嘲地笑话自己:初五,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 她高高在上的凤凰,而自己顶多是阴暗缝隙里努力跻生的井栏草。 这辈子不可能有机会与她说上话吧?但如果有呢?他想他会迫不及待地问:“姑娘,你在想什么?”或者是:“你好,我叫初五,我……”好吧,完全不知道该讲什么,他会语无伦次的。 然而上天就像个恶意的说书人,它总爱刁难在坐的听众,卖的关子一个比一个骇人听闻;一场令护城河水位上升的大暴雨降临,他在城外的河边捡到了这只赤红色的凤凰,少年永远忘不了她睁开眼睛的刹那,破庙屋檐下的火光倒影在她纯净的眸子里,她笑着问他叫什么名字,该死,明明在无数的设想里都该是自己先问出口的!慌慌忙忙道了一句初五,连看都不敢看她便屁滚尿流地逃了,怂的像个软蛋。明明那么怂了,却又不想怂的太难看,于是乎那一夜他在破庙中的前堂硬生生站了一晚上,谁知道第二天这只凤凰像是刚破壳似的,把他当做亲人一路跟着他回家了。 她果然是一只没有任何防范之心的小凤凰,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心,是啊,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哪里知道穷人家的玩意儿,东瞅瞅西看看还自来熟地换上了他的衣服,天知道在看到她穿着自己的麻布衣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少年的心几乎冲出了胸口,不可以看她,不能看她,再多一眼,他便会陷入这场自己根本无法企及的梦境里,于是乎他总是刻意避开她的视线。 “你真好看。”她总爱冷不丁对他这么说。 是有人说过他俊俏,但更多的是惋惜他的这只瘸腿,少年人在等她的后话,比如“只是好可惜,你是个跛子。”然而没有,在她口中始终只有赞叹,始终都是褒扬。 她饿了,只知道张张嘴向鸟妈妈讨食吃,却一点也不懂食物的形成原理,她发现家里有只饿死的老鼠,咋咋呼呼地嘲笑少年人,于是乎少年人只能羞愧地迅速跑向远处的矮山,在春季,外头有很多野菜,比如尚未开白花的荠草,比如枸杞的嫩叶,这些都是上好的食物;轶城之外有很多村落,那些穷苦的百姓也是倚靠着采摘矮山上的野果野菜过活,一路上山根本没有采到几根荠草,枸茄茄是有,但只剩藤枝了,想来嫩叶都被那些山民掐走了;少年寻了很久,一直寻到晌午才好不容易在一处断崖边上找到一株深掩在荆棘丛里的枸茄茄,生怕那只小凤凰在家饿着急了将那只死老鼠给啃了,他连思考安全的余地都没留给自己便仅靠着一根麻绳下了断崖,荆棘划破少年人的双臂且在采摘途中不断摩擦伤口,收获并没有多丰盛,少年人又回了一趟轶城,用身上仅剩的几枚铜钱买了一块糖油粑粑和二两米回去,一直到傍晚才终于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回到木屋,谁知迎头便是一枚石块砸了过来,很疼,眼泪花子都快疼出来了,忍不住闷哼一声,知错的小凤凰撅着一张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这一刻,他又不疼了。 ‘许是等的着急,肚子饿扁了……都怪我,磨蹭到现在……’少年人放下竹筐,将那些嫩叶洗了又洗,这是花魁第一次吃穷人的东西,他不知道她能不能吃的惯,炊烟升起,他将做好的饭菜以及糖油粑粑端到望眼欲穿的她跟前,她说好吃,她问这些是什么,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嘴,偶尔一顿粗茶淡饭觉得惊奇尚能凑合,他本不想说,可她求知欲旺盛到令他产生了她真心喜爱的错觉。 那天以后,两条本该平行的线交织在了一起。 少年人始终是自卑的,在完美无瑕的她面前,自己落魄的就像个乞丐,正是因为她不受世俗规矩所困,是个尘世之外的精灵,才一直让他产生着乘人之危的内疚感,她变得越来越平凡,与他一样居无定所,甚至露宿街头,她是多么适合锦衣玉服,他却只能给她粗布麻衣,她本该饭来张口,跟着他却只能食不果腹。 想靠近她,又怕尘埃中的自己弄脏了她。 想让她自由,她却把自己的整个天地都送给了他。 第一次产生不找宸儿的念头是在夜闯黎王府的时候,躲在假山后头看到宸儿在黎王府过着有人伺候的日子他没有产生自卑或是有关的任何情绪,而是感到身上的担子一下子轻了很多,他终于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而活,也可以对得起阿江哥的嘱托,即便让宸儿幸福的人不是自己。 第二次是在绿林招安的狩猎场里,一场似乎没有尽头的梦魇中满是宸儿拼命的求救,惊醒后的他筋疲力尽,可能是潜意识逃过了脑海中的道德审查机制,恶念迸发了出来,他不想救了,可不可以什么都不管,可不可以让这场考试没有尽头,哪怕周围蛇虫鼠蚁无数,只要有他的小凤凰在,他就有勇气面临穷凶极恶的生存环境。 第三次是看到许缨的信纸,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在看到信纸上的内容时,他曾对宸儿有过瞬间阴魂不散的抵触,但责任心随后便会冲出来谴责他,阿江哥的面容也会随之跑出来将他大骂一顿。 御花园的红梅开的很盛,似极了她,他想偷偷摘几枝下来送她,顺便告诉她自己打算将宸儿带出来安排到裘大哥家中暂且住下,以后再在京城为她物色一位品德过得去的夫婿;这样话堵在心口,也堵住了他迈向手捧红梅跟着陌生男人走出御花园的她。 他的小凤凰看起来开心极了,她的身边伫立着能光明正大将整个御花园都送给她的男人。 她们看起来是那么般配,是啊,只有龙才配得上凤凰不是么? 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他带她去看了槐树,他想告诉她轶城时她站在槐树下吹埙的模样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他想告诉她好多好多,却笨拙的连话都不会说,出口之言三分伤人七分伤己。 最终还是选择不告而别,这样抽身离开会比较容易。 埋在槐树的那封书信,叮嘱了她很多事情,比如如何与旁人相处,如何变得平和,如何以最安逸的方式呆在后宫……他虽然不明白圣殿上的君王为什么要在她面前假扮普通人,但他看懂了他的神情,与自己一样专注,与自己一样深陷其中。 如何做到放手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因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卑微入尘,而你的对手是天之骄子,心未死,意难平,可她生来便是翱翔九天之人,她拥有神力,拥有神格,他曾自私的想过她若是普通人该多好,这一路走来,她确实为了他几乎成了一个束手束脚的普通人……但即便如此,她依旧值得最好的一切,也只有她配得上最好的一切。 第一百四十七章 灾难(四) 许缨告诉了他很多,包括这个世界的运行机制,也包括上古时代的秘闻,不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身体里潜藏着另一个撼天动地的身份,早在八岁的那年,游历至轶城的术士就曾说他命途较之常人坎坷数倍,他天生异瞳,能视百姓口中的神鬼,这种能力当然不是恩赐,没有人会跟怪胎做朋友,一场高烧之后他平日里只有在走路时打跄的左腿就这么跛了,这下更加无人与他交好,城里城外无不嘲他小跛子初五……如果那个时候跟着老游士离开轶城,也许就不会有接下来的这些事情了,那时候的自己父母双亡,穷得叮当响,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拒绝成为游士之徒?想来也是这位潜藏在自己身体之中的烛龙之灵替他做了选择,否则凭他一介小老百姓,怎会无故持一身的傲骨?应当巴不得磕头谢恩紧抱人家大腿不撒手了。 在替许缨打探黎王府的那段时间,少年人几乎饱览了黎王府中所有明面上的藏书,因何是明面?因为被藏在太妃寝宫的那些禁书才是所有秘密的关键;有关于烛龙的记载每个地方不尽相同,京城大多数人认为他与天地共生,是位不折不扣的创世之神,然而他的故事也仅限于此,地方志上古古怪怪的记录也有,譬如,他是环抱阴阳两界的守望者亦或是淫字当头的龙祖,绘声绘色的描写令阅读的少年人不自禁胀红了脸,在轶城的传说中,这位色鬼摇身一变又成了位用情至深的痴儿,他对神女玄邑的爱当真到了矢志不渝的地步;在最不起眼的一本残卷里,最为匪夷所思的故事上演,这是属于创世大神与一名普通人类侍女的故事,没有跌宕的故事情节,没有情窦初开的朦胧,二人扮演的是信仰与信徒的存在,故事的结局更加没有前因后果的提示,人类侍女被用以祭天,烛龙被后天神只打入极寒之渊,临走前挖下右眼悬于天际,没头没尾的故事却令翻阅者震撼无比。 终于打听到了宸儿的消息,才知道自己终归做了恶人,倘若能早一点,倘若第一次来黎王府的时候没有想当然的盲目乐观,可惜没有如果,霜凋萧瑟的王府后院,她蓬头垢面的蹲在那里,与街道上的乞儿无异,愧疚如海啸般将少年人淹没至死,他明白,往后的每一刻他都将会为了救出宸儿而活,可宸儿却早已不是那个宸儿了…… 脱离了“宸儿”魔爪的少年人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只知道脚下没了气力,跐出去好远踉踉跄跄倒地,他的恐惧并非来自宸儿身体里的恶灵,而是害怕自己或许再也无法将最初的那个甜美小丫头救回来了,那天的雪很大,少年人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希望落雪就此将他掩埋。 不知是从何处听说,他的小凤凰被人打入了天牢,不该的,这个世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关得住她,难道是她心甘情愿入狱的?后来又听说小小的后宫守卫一案竟能劳烦京兆府尹,少年人知道,圣殿的那个男人正以君王的方式保护她,相较之下,自己连担心的资格都没有。 黎王楚辰沭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时而阴郁沉闷,时而又对未来充满了希冀,他极为聪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少年人的目的是为了带走后院的宸儿,短短数月,少年人从一个小小的书童擢升到了贴身内侍的地位,连岁安都对他有所忌惮起来,黎王总会不动声色带他去接触一些有可能涉及家族秘密的地方,比如太妃的寝宫,就好像故意卖出破绽,好让少年人能顺利知道一切从而成功救出宸儿。 他似乎对宸儿抱有异样的情感,微不可闻,淡如云烟。 某个长夜,喘咳的黎王问少年,心中可有独一无二之人,少年默不作声的点头,郑重而虔诚。病弱的人儿打算告诉少年一些事情,却又及时住了口,他似乎知道了少年人心中独一无二的人不是宸儿。 原本跟随黎王进宫参加荣王洗尘宴的人是岁安,却被黎王临时调换,少年以黎王府家仆的身份再次回到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他站在黎王的身后,扫视这群帝国掌舵者们大腹便便的模样,高高在上的君王突然离开了圣殿走向了旁侧的屏风,大家的神情出奇的一致,直到他紧牵着猩红夺目的她走向高高的金銮。 她真美。 热烈像是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周围的那些所谓倾国倾城的嫔妃们在她身边比之枯叶还甚,她啊,是这世界诞生之初更古的那抹红,她啊,无意撩拨却无时不在摄人心魄。 黎王呵斥少年的眼神太过冒犯,少年如今才明白,当初一路生死相伴来到京城的小凤凰,已经飞向了别人,而最为讽刺的是他亲手扬起的风。 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圣殿代替了高楼,遥望的人流车辆变成了如今的纸醉金迷,她的视线倦怠而慵懒,空茫而懵懂,掠过少年人的时候不自觉寒封。有没有一种视线,能将人冰冻在地,如果它不存在,为什么初五会感到后背开始泛滥的寒意呢? 帝王宣布他一生的挚爱乃为他身边的红衣女子,大臣嫔妃们神情各异,有的已经打算阿谀,而有的则心生妒忌。 少年苦笑着庆贺,如果心能说话,定也是苦笑回答:真巧,我又何尝不是呢? 许缨作为朔方楼的术士为众人表演幻术,他本可以选择国泰民安的盛世,却像是故意似的将那只深埋在历史风沙中的赤色龙祖唤醒,龙腾九州,众人叹为观止,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少年的小凤凰吓坏了。 不论多少次,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替她挡下所有的危险,哪怕她是永生之躯,哪怕他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体,在少年眼中,即便她有迅速愈合的能力,也不是可以被肆无忌惮伤害的理由,他的凤凰啊,必须毫发无伤地度过每一次苦难,必须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之人,于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护住了胆怯的她,以奴仆之名。 闹剧总是结束的很快,就像右眼的刺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黎王府,真逊啊,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记忆里她宛若踩进了梦魇的陷阱,一步一步朝着朱色的幻龙而去,她唤烛龙谪仙大人的瞬间,少年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恨不得从肌肤上的毛孔中钻出来。 她在呼唤谁,是烛龙还是我? 如果不是我,为何心会这般疼,就像活活被人刨开一样。 黎王说,她走了,离开了宫廷。 她不是大富大贵的凤凰,她只是一只随心所欲、翱翔天地的血雀。 连君王都拿她没办法。 找到她很容易,好像自己天生就能寻到她的气息,好像自己从出生就是为了找到她。 活了上万年的人是不容易醉的,除非她原本就是冲着醉而去的,人群来来往往,少年人一动不动伫立在流动的人群里,雕像一样张望着她从清醒到酩酊,最后烂醉如泥。 红坟, 我当真令你鄙夷到不惜用天道也要阻断心动吗? 我可不可以自作多情一回,认为你离开宫廷有一半或许是因为我。 红坟, 跟我走好不好? 管他什么烛龙宿命,管他什么天灾天劫。 无数的念头从脑海里迸发,湮灭,往复循环。 不行啊,宸儿是我的责任,是我生而为人的证据。 酒肆店家赶人,少年人终于迈出了步伐,或许只有等到她酣醉的时候,自己才会有勇气靠近,就像在三试前裘三乌的庭院里,那一吻几乎耗尽了他这一辈子的勇敢。 她像个孩子一样,蹲坐在石阶上玩石块,他便是个看守孩子的大人,尽她玩闹。 夜风吹在她娇憨的脸颊上,她撒起了酒疯。 她说:“我就是喜欢初五。” 她说:“我怎么也控制不住!” 她还说了很多很多,而少年人却只记得自己脑袋里只剩下空白的浆糊,以及“嗡嗡嗡”的吵闹声,她想把他藏起来,她又怎会知道他一直将她当做小凤凰养在手心里,她羡慕宸儿,又怎会想到他嫉妒所有见过她的男人。 …… 走马灯式的梦境似乎有人在暗处窥探,少年人猛地睁开眼睛,刺目的光亮袭来,他不自禁捂住眼睛,身旁传来稚嫩的错愕声,几名道童一边咀嚼着零食一边拍打光秃秃类似于镜面的东西:“什么情况,画面呢?”“连续追了好几天了!今天就要大结局了!怎么刚到表白就关啦?”“呜呜呜呜人家想看亲亲!人家要看亲亲嘛!” “你们几个有完没完,探梦镜的宿主已经醒了!”年纪稍长的道童来到少年榻前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此舒,是他们的师兄。” 怀宸用力压了压颞颥,警惕地视线扫了一圈,最后顺着镜面背后连接自己的金色丝线猛地扯掉了脖颈后的粘片,铺天盖地的眩晕袭来,他差点从床榻边沿栽下去。 “喂!灵识金丝不能这么生拔,会影响你的灵修的!”此舒赶忙上前,却只能夺过金丝兴叹一声:“天生神格就是任性!”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红坟呢?现在必须去找红坟……少年人不管不顾便要起身,一群小道童想也没想就朝他扑了过来,又硬生生将他按回了榻上。“放开!你们……都给我放开!”少年一边挣扎一边困惑,他们只是一群孩子,为何他却无法挣脱分毫? “你别乱动,一会儿后背的伤崩裂了又得大出血!”此舒孺子不可教地叹息,随后朝少年头上贴了道黄符,腾时少年人只感四肢麻痹,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这下老实多了!” “还是师兄的符咒管用!” “师兄真厉害!” “那是!”一群小家伙对年长的道童崇拜有加,被夸赞的人儿翘起了小尾巴。 “这里是哪?你们对我做了什么?”挣扎几次身体全无反应,少年人决定节省体力暂听安排,但他必须要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修灵盟会。”年纪最小的道童最为活跃,他积极发言如是在课堂上回答先生的问题一般:“我们帮你治好了身后的伤。”语毕过后,一副等待夸奖的神情却迎来了师兄的责骂: “谁让你多嘴的!” “可是师兄,师父说让我们为人处世要坦诚相待。”前者有些委屈地嘟囔。 “去去去,一边玩儿去!”此舒哄散大家伙,随后一个人坐在榻边居高临下瞪着少年人,口吻有些阴沉:“我告诉你,你最好乖乖的呆在这里,要不然就把你送到竹林小苑去!” 这个名唤此舒的道童虽然比其他人年长,但终究就是个心智不健全的小孩儿,他又凭什么觉得一个小小的竹林小苑能威胁得了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颇有种此地无银的意味,少年人决定好好挖一挖他的话,于是服软:“竹林小苑太可怕了,你别把我送过去。” 闻言,此舒斜斜地笑了起来,“知道怕就行,那个恶毒的女人可不会管你身上有没有伤,嗷呜一口就会把你的灵识全部吃掉!”挤出个鬼脸来吓唬少年人,后者配合他怂了怂,只见他又“咯咯”笑了起来,指着床榻上的人儿鼻子:“你真是个胆小鬼,就算变成外头的‘失灵者’估计也抢不到食吃!哈哈哈!” ‘吃灵识,失灵者……’怀宸眼珠子转动,遂问:“你说的那个恶毒女人是不是高鼻梁,大眼睛,长相甜蜜,个子小小的?” 此舒努努嘴挠起头来,“我只跟师父去过一次竹林小苑,那女人似乎真的如你所说那般……”他突然觉察到不对劲,猛地起身:“师父平日甚少准许我们进入竹林,你这个外人怎知道的这般详细?” “因为我有神格啊。”少年人抿笑,“你们可以过那面镜子窥探我的梦境,我自然可以直接读取你们脑海中的信息。” “不可能!连师父都做不到这一点!”小道童半信半疑。 “你们师父有无神格?”怀宸扬起尾调。 后者迟疑地摇摇头。 第一百四十八章 灾难(五) 后者摇摇头,他们的师父是史上最年轻的得道者,也是历来最强的术法师,跟随着他的小道童们都深谙灵修规则,知道在最强的溟橙灵修之上存在着金色的灵识,那是神明才拥有的东西,就算人类再怎么修炼始终无法涉及的神之领域。 “那便是了,你把耳朵附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少年眼角浮现出促狭的缝隙。 “我不信!你连盟会最基础的术法都解不开……”此舒将信将疑。 “我掌控上古时代的天道,根本不屑像你们师父一样潜心研究术法,不信你把我松开,我将外头的太阳打下来给你瞅瞅。”床榻上的人儿挑眉。 新奇的事物对孩子来说拥有致命的吸引力,哪怕是一位学会戒欲的小道童,此舒心下反正这家伙虽有神格却无丝毫灵修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于是便解开了少年人的束缚,怀宸从榻上缓缓起来,手腕脚腕动了动,又晃了晃脑袋。 怀宸走向窗棂,招呼道童:“过来点。” 顺着少年人所指,此舒看向太阳,刺目的光亮直勾勾照射进眸子里,一阵灼痛令他短暂失明,就在他拼命揉眼睛的时候,颈椎迎来一记手刃,紧接着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怀宸将此舒抱到了榻上,替他掖好被子后迅速离开了屋子。 一路紧贴墙壁,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巡逻术士走过,他们似乎对手上的术法很有信心,巡逻的态度极为懈怠。虽然周遭的建筑排铺很陌生,怀宸依然能猜的出这里便是许府,身为轶城人,他也曾路过很多次首富的庭院大门外,记忆里冒尖的屋檐悉数对的上号,许缨到底有本事,年纪轻轻便是一方尊者。 “吱呀——”厨院后的木门长了一些青苔,自从盟会中人个个学会了辟谷,食堂便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怀宸刚踏出许府一步,便被一道强劲的气流弹了回来,接二连三重复了几次后,方知整个许府都在一层看不见的结界之中。 木门之外空旷的巷子触手可及,然而少年人怎么都无法跨出这一步,他不想放弃,得到的结果总是一遍遍倒地,结界的神奇能力便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越是冲地狠,越是摔得难堪。 “我并不觉得这种愚蠢的方法能打开幕天结界。” 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半讽半嘲,玩味颇重。 怀宸摇摇晃晃起身,紧盯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翰元法师,“打开结界。” 后者嘴角抿开若有似无的冷笑,好似在说:你凭什么命令我?白衣男子抚了抚拂尘,并不打算有任何动作。 “你到底想怎样?”少年人眉心中央的沟壑越来越深,他隐约觉得许缨看向自己的目光复杂地像只茶筅。 “很奇怪。”男人微微歪了歪脑袋,斜视少年人:“你们为何总是认为我别有目的?” 你们之一,指的是红坟。 “那你有吗?”少年人直视他深邃的瞳孔。 男人浅笑着垂下眼帘,点点头,口吻略有失意道:“撒谎很累。” 少年人读不懂眼前男人的情绪,他如同天边的云,时而浅散,时而阴翳;人们总是会觉得未知的事物是危险的,怀宸也不例外,“许缨,我不管你和红坟曾经有过怎样的交易,我警告你,不准伤害她。” 后者如是地眨了眨眼睛,眉梢挑动,俨然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最好不要让我知道轶城的一切与你有关。”少年人恶狠狠地瞪着云淡风轻的男人。 “轶城……”男人脸上闪过瞬时的阴鸷,随后消失的无影无踪,他认真地问:“你似乎很在乎它?” “是。”少年人的回答坚定而响亮。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只是个……打捞郎。”这甚至不是一个职业,只是一种靠送还溺毙之尸拿些赏钱的落魄临时工,男人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一个被轶城始终拒绝在外的乞丐,怎么会在乎轶城? “……”少年人沉默着撇过目光,不与男人对视。 “烛龙,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许缨似乎在透过少年人朝他的另一重身份喊话,“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被隔离,被轻视,被糟践?” 怀宸紧握双拳,后槽牙涌动,“我不是烛龙,但我可以代他告诉你,这不是他选择的生活,但不论怎样,他都会竭尽所能地活下去,哪怕在你们这种人眼中卑微的像只蝇虫。” 翰元法师嗤笑着摇头:“你一定很好奇轶城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少年人不语,等待他的下言。 “因为贪欲。”讥嘲的笑容愈加肆意,“长生的代价,又岂是简简单单的供奉神明这么简单?” “他们……”少年目光沉了沉。 “当第一个人面对神女像说出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时,所有的人都相信了这个传言,于是当第一个人被赐予了长生后,整个轶城都陷入了疯狂……没有人认为长生之后变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件事足以撼动长生这件事本身。”这样的捷径是个人都不会拒绝,“长生”如同瘟疫一样扩散开来,无忱对轶城曾是失望的,年少时父亲的死令他看透了人情冷暖,然而这一次,他对轶城则是彻彻底底的绝望,因此他的悲悯之心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场。 “神女像?原来是玄邑搞的鬼……”在提及“玄邑”二字时,少年整个人都在颤栗,倘若能将她的灵识从宸儿的身体中剥离出来,他一定会将其碾烂于脚底。 “这样的长生是一种谬论,不过也还有救。”无忱轻晃手中的拂尘,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计划正在一步一步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现在,就差他这一步。 “他们有救?”少年人眸子闪起光亮来,他问:“如何救?” 无忱从袖口中掏出一张浅金色的符箓交给少年,上头的朱砂符咒画法复杂,即便怀宸不懂这些术法也能感受到这张纸的珍贵,他疑惑地看向男人。 “只要除掉东夷神女,方能解除‘长生’,轶城的神女庙,是一切的开端。”男人觑了一眼自己交给少年的符咒,郑重其事道:“这当中储存了我的一部分灵修,能应付所有的危机,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此符。” 他居然会帮自己?怀宸狐疑地打量起无忱,也是了,当初就是他将宸儿的险境通知于他,后来也是因为他才慢慢了解了自己的身份与处境。 许缨朝木门挥一挥手,结界似幕帘被人从两边挑起,露出一道罅隙来,怀宸腾时被门外卷着尘土扑面而来的风呛得连连咳嗽。他收下符箓,朝男人微微颔首,转身之际后者一把拽住了他,“此事过后,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一下加入修灵盟会的事情。” 怀宸蹙眉,依旧选择沉默来代替回答。 当他不知道答案的时候,总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结束对话。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巷尾的拐角后,缄默的空气忽地被无忱突兀的笑声打破,从小到大他从未笑得这般张狂,越笑眼角的褶皱便越深,越笑眸中的氤氲便越迷蒙,直到他笑累了,笑乏了,才悻悻收敛了嘴角的弧度,他死死攥住手上的佛珠,对着空旷的街道喃喃自语:“撒谎果然很累……” 轶城的神女庙在东城门的外不到三里的矮山下,这里是春风最先抚过的地方,各色的春花相继开放,姹紫嫣红好不漂亮,红坟连夜追赶到了这里,无暇顾及周遭的美景,龙骨笄幻化成一柄无柄长剑持于手中,她剑指神女雕像前的甜美女孩儿,“玄邑,离开宸儿的身体。” 后者掩笑,不屑地说:“上次你破坏了我和烛阴大人的好事,这次又想驱逐我,红墓诔,你就只是个小小的贱婢罢了!居然妄想借用烛阴大人的神力翻身?我告诉你,不论你活了多少年,你永远都只是一个卑贱的女婢!” 握紧手中的龙骨长剑,红坟不去理会玄邑的厥词,“你或许说的没错,但天道早已将我的那部分记忆抹净,很抱歉,我无法感同身受。” “哈哈哈……”玄邑癫狂大笑,“天道?你居然认为是天道作祟……不愧是你,近三万年了,依旧蠢得无可救药!” 红坟眼神一黯,“你什么意思?” “抹去你记忆的从来不是天道!”玄邑露出可怜她的神情来。 “你给我说清楚!”红坟乱了思绪,“诛心劫是天劫之一!为何不是天道?” “诛心之劫,哈哈哈……”玄邑周遭黑雾腾绕,她幽幽地飘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睥睨红坟,“他只对你一个人下了诛心咒,你竟以为是诛心劫?可怜,可悲……” 诛心咒?诛心劫?他又是谁?错乱的记忆开始在脑海中闪回,混乱的思绪如是一团麻绳,她快要拿不稳手中的长剑,玄邑乘机朝她袭来,以气化剑,散发着黑雾的长剑朝红坟劈来。 怨祖蓦地抬剑挡住了玄邑的攻击,二人视线相交,后者再次开口:“他怕自己无法长久伴你,他怕鼍兽的惨痛记忆植根你的脑海,他怕昊天因为他而迁怒与你,他剥鳞,断骨,刨右眼,宁愿永世孤寂也不愿你回忆起他一分一毫!” “你在……说谁……你……住口……”心脏如雷鼓,即将震出体外,红坟被玄邑字字掏心,手上原本利索的动作变得凝滞,很快便落入了下风,一招一式皆勉强抵挡。 后者的势头越来越盛,她身后孔雀开屏似的黑雾中每一簇都潜藏着一把锋利的短剑,它们四散开来,同时不间断攻击万怨之祖,密密麻麻的剑雨落在红坟的身上,她应接不暇,只能凭着天生的恢复能力一再强撑,身上的衣物被割破,被染成更加腥暗的红。 “他是九天之上最珍贵的神!竟为了你堕落成一个普普通通的瘸腿凡人!你居然还能腆着个脸再次与他的凡身相爱!你这个下贱的东西!都是因为你!你毁了东夷,毁了巫祭,毁了整个天道——!”玄邑趁着前者注意力飘忽的间隙,将手中的剑刺入了她的左肩。 冰凉的剑气在身体里蹿行,红坟单膝着地,虚弱地看向神情扭曲的玄邑,阿祈从吊坠中钻了出来,化作金色的人影扶住了红坟。 “呦,护心鳞又出来了。” “你闭嘴——!”阿祈将红坟挡在身后,“那个人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外人来置喙?” “阿祈……阿祈……她说的是……真的吗?”红坟颤颤巍巍地问。 金光恻隐,无奈叹息:“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现下的第一要务是将玄邑除去,而不是什么狗屁记忆……” “哈哈哈,除去我,放心,你们有的是机会,但在此之前我还要告诉你,红墓诔,陪伴你多年的阿祈,他可是烛阴大人为了满世界寻找你而剥下的护心之鳞,它是龙身最坚硬的鳞片,没有了它,就等于没有了抵挡千军万马的铠甲!”玄邑依旧滔滔不绝。 “住口!”阿祈满身杀气,金色的光芒散去,他渐化出实体,如同尘封万年被吹去尘埃的亮堂器皿,只见他身披朱色的铠甲,战麾落地,长发束冠,无风自扬,这是红坟第一次见到阿祈真正的模样,长久的时光里,他总是以金色的光团示人,她仰望阿祈的英姿,某个瞬间,竟与初五重叠。 “阿祈……你……”红坟难以置信她的阿祈竟拥有着与初五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容颜。 阿祈代替红坟与玄邑缠斗,行云流水从容不迫,玄邑的话对红坟的影响比之没入她身体里的长剑还要严重,然而在阿祈的耳中却全然是些废言,很快玄邑便败北下来,被打落在地。 “哼哼哼,很好……”玄邑擦拭掉嘴角的鲜血,阴鸷地眸子直射进红坟的眼中,“这不是结束,好戏才刚刚开始。”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求饶。”阿祈的手覆在玄邑的脑后,那里是灵识的存放之地。 灵识被强行剥离出身体的痛楚远非常人能忍,玄邑的惨叫声划破天际,惊起飞鸟一片。 “呵呵……哈哈哈……”越是痛她便笑得越疯狂,红坟有些不忍直视。 红坟本想转过头去,却突然发现肩部的伤口如是小溪的源头正源源不断向外滋出鲜血来,很快脚底下便积出一块血滩,惊愕的发现自己的恢复能力不知何时消失的一干二净,转眸之际,只见玄邑的手上握着一盏被打开的木盒。 第一百四十九章 灾难(六)算我求你 “这是……”红坟瞠目结舌:“此尘的……” “红坟——!躲开——!”阿祈的声线迸发出猝不及防的追悔,听来有些遥远。 乌黑色的浓雾幕天席地,万怨之祖沉入其中无可自拔。 ※ “咱们现在到底回不回去呢?”一间破屋子里,三位从京城远道而来的“臭皮匠”正商量着怎样离开轶城。 “这里太危险了,再待下去恐怕有性命之忧啊……”刘壮壮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来到轶城的这些天没睡上一个好觉,黑眼圈耷拉着快到嘴边了。 钱币朝外头张望一二,遂道:“这些东西听到动静便会聚集到一块儿,咱们得小心着些,小海,你在作甚?”曾为刀笔小吏的杨小海默默掏出纸笔似乎在记录着什么。 “为了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先把所见所闻都先记录下来吧,倘若不小心死了,回头南大人还能从咱们的身上搜刮到一些证据……”杨小海几乎记录下了来到轶城后所见到的每一处细节和自己的疑惑,他恨不得将自己肉眼所见到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刻录下来。 “呸!你能盼点好么?什么不小心死了?我跟你说咱们铁定会长命百岁的!”刘壮壮吐掉嘴里的干草,狠狠杵了两下杨小海。 “这不仅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南大人,咱三可不能白来一趟轶城。”钱币附和道。 “南大人这回可把咱们三给害苦咯……”放眼窗外,那些行尸走肉们如同巡逻的哨兵在三人藏身的破屋子前来回徘徊。 “小海,替我写两句遗言吧。”钱币神情沉了沉。 杨小海握笔的手微微凝滞,“好,你说。” 不知是否大义凛然这种气节会感染旁人,刘壮壮叹息一声,不耐烦地问:“还有没有地儿?” “壮壮哥,你想留什么话?” 后者轻咳两声,拉好衣服昂起胸膛,“我要给我老娘留几句。” “好。” 刘壮壮刚开始还是好好地,说着说着便开始涕泪纵横,直到最后杨小海告诉他已经没剩多少地方了,他才怏怏擤了把鼻涕,“就先这些吧……” 画完最后的句号,杨小海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叠好,掖进了亵衣之中。 “好了,现在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我们一起冲出去!”钱币提议。 “也只能这么办了,我可不想饿死在这。”刘壮壮自嘲地摇摇头。 三人一再放轻脚步,屏住呼吸依次从破屋里走了出来,他们蹑手蹑脚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就在他们提心吊胆走出“失灵者”的包围圈后,松懈的刘壮壮碰掉了街道摊位上的木牌。 “不好!” “快跑啊——!” 乌泱泱的人群发了疯似的朝他们跑来,刘壮壮脚下匆忙,一不小心滑倒在地,“救我啊——!兄弟!”钱币恨不得一拳把刘壮壮打晕,他骤然刹车回头一把将刘壮壮拎了起来。 “钱二!你真是我的亲哥哥!”刘壮壮差点激动地捧着钱币的脑袋亲起来,为了防止钱币将自己丢到“失灵者”群中,他及时制止了这个想法。 “这边!这边!”杨小海在前头带路,拐了一道弯,再穿过窄巷,迎接他们的是敞开的城门,三人没有停留,风一样冲出了轶城。 凶神恶煞的轶城人在抵达城门的一瞬间,突然就像失去了目标的一样,一个个形同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晃,却无一能跨出轶城的城门。 “他们出不来?!”刘壮壮又惊又喜,试探着往前跨了一步,随后又蹦又跳,发现这些人果然无法再嗅到他们的动静。 “就像有一面无形的墙阻隔了他们。”杨小海突然觉得这场灾难的背后似乎有个推手,这个推手似乎并不想加害轶城以外的人,所以将他们全部锁在了轶城之中。 “嘿嘿,我们不用死了!太好了!”刘壮壮揽过紧皱眉头的杨小海,猛啄一口,在后者惊恐的视线里笑得龇牙咧嘴。 三人沿着护城河走,途径一处庙宇,当中供奉的是轶城的守护神女。 “东夷的水泽神女……”杨小海杵在外头观望石碑,不禁暗自思考了起来:“轶城的传说果然与钟山不同……” “小海,干哈呢,赶紧进来找找有没有什么吃的!” “我去,这里怎么躺着个人啊?吓我一跳!”本想偷些贡品垫垫饥的刘壮壮被神像前面无血色的女子吓了一大跳。 钱币警觉上前,作为捕快的职业本能首先得确定躺倒在地之人是晕厥还是死亡,他抚了抚女子脖间的动脉,确认她没有呼吸后,摇了摇头叹道:“死了。” 杨小海闻讯赶来,虽然惋惜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就这么死了,但对此也束手无策,他们并没有在小姑娘的身上发现任何致死的外伤,却在蒲垫前发现了一滩血迹。 “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钱币环视四周:“周围有打斗的痕迹。”石柱上,贡品台,到处都是摩擦的痕迹,这场打斗很是奇特,女孩儿并无伤口说明她在打斗中占了上风,血迹是旁人的,说明另外一人处于下风,然而死的却是这位处于上风的人,此种状况令三人摸不着头脑。 刘壮壮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他首先提议替女子收尸,“小姑娘家家的,就这么曝尸在外多不好啊,咱把她埋了吧。” “咱们还没弄清她是怎么死的。”杨小海踌躇。 “这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多了,咱们还能都管过来?得了吧,咱三可比不过南大人。”刘壮壮整理女子的尸身,感叹道:“世事无常,哪有那么多答案?咱们也只能尽力而为……” “好吧……”杨小海被打动,也上前帮忙。 三位曾经的衙役将陌生女子埋在了神女庙的后院里,高高的土丘,无名的墓碑,寂寥而清冷,只教人感叹生命的无常与廉价。 “姑娘,你若是在天有灵,就保佑咱们几个顺利回到京城。” 休息够了以后,三人决定接续赶路,离开神女庙的时候,他们又撞见一位踉踉跄跄赶来神庙的少年人。 “诶诶诶,你干嘛的?”莫不是也来偷贡品的吧?刘壮壮拦住了他,以己度人上下打量来者。 气喘吁吁的少年人一刻都不想停下,“让开……我……有急事……”他累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什么急事?”钱币警惕地觑起眸子,心下这几日在轶城中几乎没有看到过真正意义上的活人,这家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玄邑……是玄邑……”碎发紧贴在鬓额上,看得出他一路疾跑,累的前胸贴后背。 “玄邑?”杨小海纳闷:“你也是轶城人?” 神女庙之中并未找到任何玄邑的踪迹,少年人里里外外勘察了一番,除了后院的一丘新坟令他稍有疑惑以外,并未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这里并没有玄邑的踪迹,看来许缨给的情报也不是多么准确,四人相互介绍,解开彼此的误会,却独独无人提及后院新坟的事情。 少年将三人带回了自己曾经的住处,这里依旧是当初的模样,风轻轻拂过河前老柳抽出的新芽,栈道前的小舟由于长期无人摆渡,上头长满了水草青苔。 “若是不嫌弃,三位可在此歇脚。” “谢了啊兄弟!”刘壮壮赶忙躺到了榻子上,感觉浑身的骨络在一瞬间拆卸重组了一遍。 “这些天,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名红衣女子?”少年问。 钱币等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别说是女子了,连个真正的活人都没见着。” 夜晚的繁星点缀在苍穹之中,一闪一闪的,少年人坐在桥头,春风徐徐而过,护城河的水时而拍打桥桩,发出恼人的声响,然而从不远处的轶城发出来的怪嗥声则有过之而无不及,人们就像动物,锐利的尖叫声刺痛着少年人的耳膜。 “怀宸兄弟,你在想什么呢?”一肚子心事的杨小海坐到了少年人的身边。 “没什么。”同样心事重重的少年轻描淡写地回应他,神情却是一筹莫展。 “轶城变成这样,你一定很难过吧。” “他们还有救。”少年暗下眸子。 杨小海隐痛叹息:“但愿吧,你要找的那位红衣女子是?” “重要的人。” “虽然希望你能早日找到她,但你也要有她或许遭遇了什么不测的心理准备,毕竟……现下乃非常时期……”杨小海拍了拍少年。 “谢谢。”少年人神情坚定,“她不会有事的。” 翌日。 黎明时分,睡梦中的刘壮壮被一阵又一阵幽远的鬼哭狼嚎惊醒,他从床榻上翻滚下来撞到了额头:“什么情况?” “好像是轶城里出了什么事……”杨小海看向矗立在青烟缥缈之中忽隐忽现的轶城,它的轮廓似极了四四方方的铁栅栏,冰冷萧肃。 “那个小瘸子呢?” 钱币靠住门框,指了指浓雾中的黑影:“他往轶城的方向去了。” “我靠,这家伙胆子也忒大了吧?”刘壮壮一拍大腿:“城里面太危险了,赶紧把他追回来!” 轶城地处巴蜀,春季多为烟雨天,灰蒙蒙的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朦胧的四周寒烟缥缈,怀宸寻着惨叫一路跑回到轶城,浓腥的血气充斥在湿润的氤氲里,仿佛置身血池。 拨开重重迷雾,一具,两具,越来越多的尸体倒在血泊里,记忆中熟悉的面孔还鲜活的在脑海中跳动,少年人的心越来越凉,脚步愈加沉重,是谁……谁在屠杀轶城人? 雨越下越大,少年人浑身湿透,他跨过一具具尸体,呼吸渐稀急促。 “不要……不要再杀了……住手……到底是谁……住手——!” 跳动的心脏在看到她满身鲜血伫立在尸身堆砌的小山上时,猝然停歇,少年人瞳仁骤缩,骇人画面的冲击力如同一把利剑贯穿了他的整个胸膛。 “红坟——!” 她如同鬼魅一般舔舐着手中淋漓的血剑,“失灵人”如是砧板之上的鱼肉尽她宰割,他们虽无人类的意识,却能直观地感受生命的流逝,剑身没入他们的肉体时,惨叫声一同从中喷涌,腥红的血液像是一簇簇盛开的海棠,迸溅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她在笑,笑得灿烂夺目,笑得阴森诡谲,她无比享受屠杀的快感,比之醉梦坞中的舞蹈更加绚烂。 ‘我在干什么……’ ‘我做了什么……’ 冰冷的雨水打在戾气纵横的鬼魅身上,她脑袋里的重重幻影突然消失的一干二净,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尸体累积的小山丘之上,脚底血流成河,沿着青石路蜿蜒而下,而浓雾的尽头,是泪流满面的他。 “初……五……我……”双手沾满血浆,红坟如梦初醒地一擦再擦,可这些血液就像是长在手上似的,怎么也擦不干净。 闻讯赶来的刘壮壮等人被眼前炼狱般的场景吓傻在原地,一个个一扭再扭眼睛,怀疑自己还处在梦境里,刘壮壮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痛楚让他腾时明白过来,现实才是最残酷的。 三人面面相觑,目光汇聚在尸体小山上的红衣女子身上,“鬼……真的有鬼……红衣厉鬼!”刘壮壮一溜烟躲到了钱币的身后。 他们看向自己的视线里充满了恐惧,摒弃,以及……仇恨……万怨之祖痛苦地捂住脑袋:“阿祈,阿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回答她无助困惑的只有天空之中盘旋的老鸦,它们的怪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脑海中再次回荡起一个声音,充满了蛊惑,“杀——,杀——,都杀光!” “不……我不能……”红坟紧紧攥住手中的骨剑,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朝着继而聚集过来的轶城人飞身而去,手起刀落,血光飞染,她的意识与身体分化成了两个独立的系统,相互抵抗,相互挣脱。 “红坟!”少年欲冲上前去阻拦,却被身后的几人慌忙拦住:“你不要命了嘛?”“这个女人已经疯了!”“你过去会死的!” “红坟,停下——!”少年人声嘶力竭,额间青筋暴露,三个人将他束缚在原地无法动弹。 撕心裂肺的声音令行尸走肉中翩然起舞的鬼魅慢下了动作,她僵硬地扭过头来,充斥着血翳的视线投影在少年人的身上,只见他朝自己缓缓跪了下来,死灰的脸上满是绝望,他说: “算我求你,红坟。” 他的额重重着地,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放过他们。” 第一百五十章 灾难(七)群像 “师父,我们不出手吗?”跟随在翰元法师身后的道童作揖请示:“再这样下去,整个轶城都会被屠光的……” 白衣男子负手而立,远观浓雾之中的血色阴影,并没有打算回答问题。 “师弟,这些‘失灵人’已经无药物可了。”代替男人回答小道童的是修灵盟会最虔诚的信徒,他自有一套高人一等的理论,听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有灵识的人类,只是一具会活动的肉块而已。” “师兄此言差矣,只要他们的生命体征还在便都是活生生的人。”小道童并没有打算理会这位几乎全身心匍匐在修灵道法中的大师兄,转而继续请求翰元法师:“师父,出手吧,只要您出手,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怏隐师弟,难道你是在同情这些肉块吗?” “师兄,咱们是修道之人,逢乱必出是咱们的准则!”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身旁的师兄听,还是说予这位平日里教导大家慈悲为怀的师父听,怏隐很是困惑,平日里的师父虽冷情但不冷血,如今却为何对轶城人袖手旁观?这着实动摇了他对修灵的信仰。 年长的修灵弟子还欲说些什么,翰元法师摆一摆手示意他退下,随后对小道童徐徐道:“观世情,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师父难道就打算任凭其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吗?”怏隐道童眼角闪光。 “世上又有多少事是人为可控的?怏隐,你可知你的法号何意?” 道童颔首:“回师父,您是希望弟子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者,得常人不可得之修为。” 血腥的风掠过箭楼,吹动男人落地的白色发带,拂尘扫过他的衣摆,只见他目露悲悯,“以后你便会明白,此场悲剧,是包括整个轶城在内的无数因果汇聚而成的。” “……”小道童陷入困惑之中。 ※ 一路向南,湿气越来越重,急行军距离轶城还有数天的路程,荣王下令全体扎营,长途跋涉的颠簸与寒冷促使文弱的南祀如感染上了风寒,帐篷里传来了他的喘咳,楚辰渊从随行军医那里端来汤药。 “谢……荣王……咳……”卧床的人儿方要下床被楚辰渊拦了下来。 “不必多礼,先把药喝了吧。”身为文官,明明只要安坐朝堂便可,何苦跟着急行军前往轶城,倘若不是常年练武的根基,对常人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咳咳……”接过汤药,忍受其中的涩苦一饮而尽,南祀如擦了擦嘴角,朝楚辰渊作揖:“前几日荣王告知下官有关于轶城的事情,可否有遗漏的细节?” 这家伙,病成这样还满脑子轶城,荣王摇摇头:“应该没有,我从宁安寺高塔上观测的很仔细,回朝后也询问过风水学大师,轶城的街道布置确是一种上古法阵,蜿蜒曲折皆是法阵中的爻道,只是法阵极为古老,已不能判断它到底何用……” 南祀如垂帘,陷入沉思之中,缄默的空气萦绕在四周,他突然打破氛围:“不知荣王对洗尘宴上的那位朔方楼术士有何感想?” “你不说我倒还忘了,我与他在轶城有过数面之缘,此人松形鹤骨,出尘翩然,我对他印象极好,据说他做的法器天下无双,然而我最好奇的是,这样一位道门仙人,怎么会屈居皇兄所成立的暗部朔方楼之下,甘愿做一枚小小的棋子?”轶城人都知道,许家无忱早已位列仙班。 “现下,不好说。”京兆府尹目光沉沉。 “什么意思?” “到底谁是谁的棋子,尚不明确。” 闻言如此,荣王倒吸一口气,他纳闷起来:“你是说,皇兄他是……” 病榻上的人儿倏忽一阵喘咳,随后艰难地摇了摇头:“这一切要等到咱们到了轶城才能揭晓……咳咳咳……我真希望我的猜测都是假的……” “无需多想了,好好养身体,这天下可以没有我楚辰渊,但不能没了你京兆府尹。”荣王拍了拍青年人的手,示意他保重身体,起身离开时,南祀如叫住了他: “荣王,宣迟还有一事疑惑,可否斗胆请您解惑?” 楚辰渊下意识猜到后者即将提的问题,他驻足侧目:“何事?” “有关于您从前……”诡术战神的传说震慑着边疆所有异族,即便在他失去了所有的战争记忆和排兵布阵的才能之后,依旧能靠着赫赫大名保卫着国家疆土,尽管后来他变成了一位人们口中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下官想知道,您是何时失去了从前的兵家人格。” 从未有人真正意义上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大家似乎都在刻意回避,就好像一提及便成了对自己的侮辱,荣王心口猛烈地颤动起来,他苦笑:“三年前的某一天醒来便失去了,纵有健硕的体格,却再也记不起一招一式,他们说我从前是战场上的死神,但当我拿起兵法时,那些复杂的文字就像是天书一样……”楚辰渊看向自己的双手,手掌之上布满了茧子,掀开袖子还能看到各式各样的伤口,更别说身上,几乎没有一处是一位养尊处优的皇子该有的样子,然而这些可笑的证据只能用来证明他曾经是如何的顶天立地,对比如今的懦弱和愚笨再好不过。 ‘三年前,正处皇位之争后期,新皇登基之时。’南祀如暗下眸子,“下官所管辖的机密案卷之中,其中一档是这样描述荣王您的,‘为换渔村平和,荣王永献争权之资。’” “渔村……争权之资……?”楚辰渊蹙眉,他的记忆是空白的。 “接下来的话,只是下官的猜测,荣王您大概一听,当真与否随心即可。”南祀如上任京兆府尹期间曾对京城的诸多奇闻异事有过了解,他最大的爱好莫过于破解一个个难题,当一切的答案近在眼前时,他能感受到最原始的快感,荣王之事也曾是他热衷的奇案之一。倚靠在枕头上,回忆起那些档案的内容,只字片语之间,透露着无限的讯息来,最后组成了一幅幅活生生的画卷,青年人款款道: “曾经的您无往不胜,然而就当朝史料记载,您在失忆前的最后一场巴蜀的南蛮之战中因战前情报疏漏铩羽而归,半路遭副手背叛一时失了踪迹,我推测那时候的您被一座渔村所救,资料显示半年之后您被朝廷召回,那之后您便交出了所谓的‘争权之资’,您大概不知道吧,那些您觉得天书一般的兵书,都是曾经的您留下的非凡军事造诣,拯救您的渔村成了皇权之路上的软肋,而您的选择则是为了他们放弃皇位,甘愿做一个什么实权都没有的纨绔子弟。” “……”楚辰渊紧紧握拳,最后又无力地松了开来,南祀如的话如是热血之下的柴薪,然而最后却又奄奄一息,“尽管你省略了很多阴谋诡计,但纵篇听下来,依旧令人觉得胆寒,其实现在也没什么不好的,吃吃喝喝,玩玩闹闹,总好过战场上厮杀,好过那些手足的背叛。” “荣王就不觉得少了一些什么吗?”想起灵鹊为了曾经的记忆而痛苦万分的模样,南祀如猛地咳嗽了起来,他虚喘道:“记忆是人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它,人也就不再完整……咳咳……没有它,人的心便没了去处。” “是么……”荣王苦笑:“你是这么认为的?” 二人视线相交,都知道彼此心中的答案绝非如此。 南祀如沉默,楚辰渊叹息一声:“真正重要的从来不是记忆,而是记忆中,那些重要的人。”怎么会有人能重要到令他放弃权位?脑海中闪过君君伤情的面容,心脏猛烈的跳动,就像是身体刻意为脑海供血,能让那个女人长久驻足在自己的记忆里一样,真是奇怪,怎么会对她念念不忘……难道她,曾是自己缺失记忆中最重要的人吗? “重要的不是记忆,而是记忆里重要的人。”青年人嘴角抿开一抹凄淡的笑:“您说的没错。”‘鹊儿,对你来说记忆最为重要,而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你,我会如你所愿,帮你找回曾经,哪怕你记忆之中最重要的人不是我。’ ※ “轰隆隆——” “皇上,风大,咱还是回去吧。”山雨欲来风满楼,凉亭外的湖面上泛起层层波浪,冬梅散去,春梅悉数开放,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位帝国最尊贵的男人养成了一个习惯,无事的时候他总会驻足御花园的这座凉亭中,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轻柔地把玩腰带上的坠子,无人知道他为何喜爱将这枚廉价的碎玉成天挂在身上。 “洛福,你思念过一个人吗?”半晌,帝王问道。 大内总管微微欠身回答:“回皇上的话,小的时常想念宫外的弟弟。” “哦?给朕讲讲。”君王洗耳恭听。 洛福好奇帝王何时对他们这些奴仆的故事来了兴趣,既然圣殿想听,他自然只能遵命,只听他尖腻的嗓音娓娓道:“小的自小家境贫寒,母亲生下弟弟后便撒手人寰了,父亲常年嗜酒好赌,为了替他还债,让弟弟能上的起学堂,小的便进宫当了差。” “那你的弟弟后来上学了吗?” 宦人颔首垂眸,“回皇上,没有。” “因何?” “因为他害怕私塾里的同学嘲笑他有个太监哥哥。” 楚辰潇转眸凝视洛福一半溺在阴影中的脸庞,他的表情似乎对此已经麻木,“后来呢?” “后来他偷了赌坊的银子,被安保打残了双腿。”残酷的画面已经能用平常的口吻诉说,讲故事的人并未有情绪波动,却令听闻者心寒。 帝王蹙眉,自嘲道:“都是我的错。” 闻圣之言,洛福大惊,忙不迭跪下来磕头:“小的不是这个意思,还请皇上赎罪!” “你何罪之有?”楚辰潇目视远方,自责道:“我不是一个好皇帝。” “不不不,皇上您是我朝最有作为的帝王,你整顿吏治,开明国策,科举选拔出南大人这样的好官为民做事……” 君王嗤笑一声,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不过都是帝王权术中的一种,从始至终朕都是百姓的对立面,像你家这样的悲剧不仅仅是个例,无数的家庭也在经历着同样的悲欢,此乃国之不幸,朕无法不自责。” “皇上……”洛福无话可说。 “起来吧,朕准许你多出宫看望弟弟。” “谢……谢皇上!谢皇上!”磕头谢恩。 洛福并未看到帝王隐匿在黑暗之中的复杂情绪,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他减轻赋税兵役,刻意得就像是为了赎罪一样。 ※ “兄弟,别跪了,我看她一点也没有想要放过这些人的意思。”钱币冷眸凝视尸体堆上的女子,他抚了抚腰上的刀柄。 “要不咱们几个一起上?”刘壮壮见状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来,匕柄子上携带着浓郁的酸菜味,熏得杨小海一阵眩晕,只见他捏着鼻子嫌弃道:“壮壮哥你到底几天没换袜子啦,我看你都不用掏出匕首,光是脱了鞋子就能将那女鬼给制服了……” “咳咳,说什么呢!你壮壮哥我才不屑用这种阴损的招数!人家好歹是个女孩儿,你能不能别这么猥琐?”刘壮壮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她居然停手了!她过来了!”杨小海身上没有武器,只能掏出怀中的狼毫笔指向走下尸山的女子,“别过来啊——!” “我去!吃我一记老坛酸菜!”刘壮壮光速脱下脚下的靴子丢向朝他们走来的鬼魅,后者扬起骨剑,剑气将靴子弹回了四人跟前。 “呕——”脚臭味顺风袭向始作俑者,杨小海难掩臭味,趴到一旁树下呕吐不止:“咳咳咳,壮壮哥你不是不屑用这种下三滥的办法……呕……” “你懂个屁!关键时刻关键做法!” “问题是,你这关键做法……呕……伤敌一分,自损一万啊……呕——”杨小海眼前翻阅起了人生的走马灯。 长跪在地上的少年人到底是如何平衡浓稠血腥味与老酸菜脚的臭气的?捏着鼻子的钱币很是困惑,感觉不是一个次元的人呢…… 第一百五十一章 灾难(八)诀别 雨幕如银河之水倾注而下,她是海雾中的森森魅影,是叆叇之处的一抹亡魂。 她一步步朝四人走去,脚步与骨剑一样沉重,拖沓在地面划出一道浅浅的痕。 鬼魅朝少年扬起骨剑,低沉的嗓音被雨水冲刷出露骨的冰寒来:“你凭什么求我?” “凭他们是人,凭你也是人!”少年咬牙凝眸她苍白的容颜。 “他们?”鬼魅挑眉,邪笑:“呵呵呵哈哈哈,问问你身后的蠢货们,我和他们,哪个是人?” “别别别问我们,我们只是路过打酱油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刘壮壮咽了口吐沫,怂成一团软蛋。 “瞧啊,他们也不知道呢~”鬼魅掩面轻笑。 “红坟!醒过来,醒过来好不好!你回头看看他们!他们有呼吸有进食的欲望,他们也会感受到痛苦!他们也还有救!”少年颤抖着指向剩下的“失灵人”,他们吱吱呀呀在原地徘徊,对强大生物的原始恐惧令他们驻足在尸山之外。 ‘我的初五在哭……我的初五在痛苦……’鬼魅眼角闪着泪,口中却又是一番意思,“你说的没错,我知道他们有救,可是我,不想给他们活路呢……”说罢,鬼魅“咯咯”笑了起来。 ‘我在说什么……不是这样的,我想救他们……我……’泪水融在雨水之中,无人察觉到万怨之祖的无助,她最爱的,只属于少年人的那双桃花眸,被暴雨无情冲刷着,如是残缺的花瓣凋零在地,辗转成泥,她能感受到少年心中的那团火焰正在熄灭。 “他们跟你无冤无仇,你何以下此毒手?!”他的视线越来越冷,当中爬满了不解与仇恨。 “无冤无仇吗?”万怨之祖仰面朝天,雨水沿着她的轮廓滑落,她大笑,遂又猛地停了下来,阴狠道:“轶城啊,是东夷部落的原址,轶城人,就是当初将我推下深渊的那群愚民们的后代……” 闻言,杨小海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支支吾吾:“你是……钟山的山鬼娘娘?你说的那些……已经是两万九千年多年前的事了……就算是他们的后代,如今也早已物是人非……” 万怨之祖觑了一眼杨小海,后者怯懦地往后退了退。 “小海,别多嘴。”钱币挡在他面前。 “物是人非?”万怨之祖摸了摸森白的骨剑,“只要我还记得,便不会存在物是人非一词。” “所以,这就是你最终的目的?”怀宸的右眼猛地刺痛起来,待他再次睁开睁开眼睛,黑曜石一样的右瞳已是琉璃色。“在此之前你有很多的机会,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鬼魅慵懒地抬眸,“屠杀行尸走肉远比屠杀鲜活的生命来的更加得心应手不是吗?相处一场,近朱者赤,多少沾染了一些你的善良,怎么样,开心吗?” “红坟!”少年人打断鬼魅,双目腥红地盯着她,一字一颤:“我会恨你……” ‘初五,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的本意!’真正属于红坟的意识在脑海里乱窜,万怨之祖的身体猛烈的颤抖了起来,她同样泪如雨下,悲伤却被大雨掩埋。 “呵。”万怨之祖嗤笑出声,将骨剑抛向半空中,骨剑瞬时幻化出无数的白刃,它们齐刷刷冲向了剩下的轶城人,“恨我吧,为自己的弱小忏悔吧,拥有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却甘于平凡,这就是你的罪孽,我的谪仙大人。” 语歇之间,锋利刺穿血肉,咿咿呀呀的吵闹声终于消失殆尽,伴随着最后一位小孩模样的“失灵者”应声倒下,四周只剩下暴雨冲刷大地的声音。 “红坟——!”少年手中紧紧捏着黄符,嘶吼声划破苍穹。 “丫的!臭妖怪!老子跟你拼了!”刘壮壮扬起匕首冲上前去。 “壮壮哥——!” 骨剑没入纸一样的单薄身体,从另一头探出渗人的红刃来,很奇怪,浑身只有凉意全无痛感,就是有点站不住脚了,呼吸声比下雨声在耳边徘徊,刘壮壮眨巴眼睛,看了看肚子上的骨剑,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往前一步,只稍一步便能将匕首插在鬼魅身上,他是这样打算的,也是这样做的,直到另一道白色残影穿过胸口,迟来的剧痛终呈海啸之势袭来,有什么东西,冲开了身体的堤坝,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去,刘壮壮木讷地摸了摸胸口,真是糟糕啊,这些“失灵者”的血浆什么时候沾在了自己的身上? “壮壮哥!”“刘壮壮!”是谁的呼唤声有些空灵,有些悠远,天旋地转间,再次睁开眼,原来是小海和钱币啊,还有这个结识了一天不到的正直少年,为啥觉得他正直呢?不知道,莫名的感觉。 “咳咳……”鲜血如泉水喷涌,刘壮壮无措地咽下,却又反复地咳了出来,他眨巴眼睛紧紧盯着大家,耳边一直是潺潺流水的声音,“咳,咳咳。” 男儿有泪不轻弹,杨小海却哭成了个泪人,刘壮壮想嘲笑他,却怎么也无法说话了,好冷啊,好疼啊,只是来不及告诉他们了……眼皮很重,挺想睡觉的,这样一觉过去,再也不会相见了吧……黑暗吞噬了刘壮壮,呼吸永远停在了这个瞬间。 “壮壮哥!壮壮哥你醒醒啊!咱们说好要一起回京城的!南大人还在等我们!你快醒过来啊!呜呜呜……”杨小海紧抱着刘壮壮悄无声息的尸身涕泗滂沱。 钱币默不作声抽出刘壮壮手中的匕首,另一手训迅速拔出腰上的佩刀,习武之人脚上的功夫能令他一跃而起,高空重力而落对对手造成巨大的杀伤力,他黑黝黝的眸子里满是血丝,他曾对自己发誓,倘若有人伤害他的兄弟,就算是死,他也要报仇。 “等等——”少年人拦之不及,钱币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向了红色的鬼魅。 “钱二——!不要去!” 收回骨剑的鬼魅冷笑,她目光凌冽,仅挥一挥手,骨剑再次出鞘,破云般的两股力量在半空交汇,钱币挥舞手中的长刀,只听“哐”的一声,刀刃被骨剑整个击碎,他眼疾手快再次扬起另一只手上的匕首,结果如出一辙,骨剑雷霆之势刺向钱币。 “红墓诔——!”少年人冲向万怨之祖。 骨剑一分为二,一支贯穿了钱币的身体,将其钉在了商铺牌匾之上,另一支飞向了少年,就在即将迎面刺穿少年的刹那,鬼魅忍痛抱着脑袋,毫厘之差,骨剑直袭手无寸铁的杨小海,从他的额间凌穿而过。 弑杀只在一瞬,门匾上的钱币死死扣住骨剑,鲜血顺着商铺的门板滴落在地被雨水冲刷了干净,怀抱着刘壮壮的杨小海瞠目倒在血泊之中,他眉心的红点妖异又森然。 少年人手中的黄符散发出银白色的炙火,炙火无视雨水,熊熊燃烧成无数个火圈径直飞向了鬼魅,红坟灵识不稳,挣扎地捧着脑袋摇摇欲坠,滚烫的白色炙火束缚住了她所有的行动。 黄符的力量被少年紧紧攥在手心里,都到这个时候,他竟还是舍不得对她用杀招,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他的犹豫,是他的软弱害死了整个轶城,也害死了那三个鲜活的人命。 “放开我!放开我!有种就松开这东西,看我不把你撕碎!”长长的獠牙划破了下唇,血翳的眼睛里满是愤怒,她披头散发,乌黑的利爪似乎能将所有试图靠近的人都撕成碎片,少年人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一切,或悲悯,或愤恨,或绝望,或愧疚,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他深深地看她,或残忍,或嗜血,或凶狠,或无辜。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寒颤令少年声音沙哑。 “哼哼哼哈哈哈哈……你猜呀?你不是很聪明吗?我告诉你,你最好现在就烧死我,若等我挣脱束缚,必定杀尽天下之人!”万怨之祖继续恶言相向。 怀宸失笑着敛眸,他有些吃痛地开口:“红坟,我真的想过用我短暂的一生伴你一程。”我的生命有限,你却无限,我曾多么幼稚的想要在你漫长的岁月里留下一些属于我的印记。 何故她泪流满面却又咬牙切齿?神情悲切又异常决绝? 少年人摊开掌心,黄符萦绕着淡淡的暖色光亮,雨水冲在上面被扭曲的空间撇向了别处,他吸了吸鼻子:“此刻杀你……我真的做不到……”他苦笑两声,“世道不准烛龙大隐于市,我便替他拿起是非善恶的戒尺,如果先前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弱小,从今天开始,我会赎罪。” 黄符缓缓飘到了空中,少年人眼中燃起白炽的火焰,他说:“逃吧,万怨之祖,逃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因为下半生,我的这条命只会为了追杀你而活。” 炙白火圈的禁锢倏忽消失,万怨之祖颓然倒地,她不死心地招回骨剑,吟吟发笑:“竟然敢解开我的束缚,自寻死路!”说罢,千万把骨剑齐齐朝少年人飞去。 他被万剑穿心的各种画面在脑海中重复上演,红坟嘴角勾勒起残酷弧度的同时,心却在恸哭。 惊奇的事情转瞬之间。 只见齐飞的万剑在袭向少年的同时迅速合并在了一起,飞行速度越来越慢,骨剑越来越小,渐稀恢复成了龙骨笄的模样,最终停悬在少年人的手掌心之上。 “怎么会!?”万怨之祖大惊失色,不予置信地凝视这一幕失了言语。 怀宸伤情地抬起眼帘,原来她从来没想过放过任何人。 时至今日自己才算稍微了解了她,即便曾经一再欺骗自己她也是人类,可事实上他们终究不同,她嗜血而生,是人人惧怕的万怨之祖啊! 牙白色的龙骨笄之上刻着古老的符文,它散发出圣洁的光亮,却似在隐隐啜泣,“龙骨笄本是他的东西啊……又怎么会伤害他的凡身呢?” 少年握住龙骨笄,璀璨的金色光芒从指缝中倾泻而出。 “我没有他的智慧,没有他的勇气,这一生,只能如此了。”手中的光芒渐渐散去,少年人将失去光亮的龙骨笄丢还给了红坟。 万怨之祖接过龙骨笄,小心翼翼地捧着它若有所思。 “我死后,它的力量才会重新打开。”少年看向四周尸山尸海,脑海之中与她一起经历过的美好如是拍在礁石上的海浪,瞬时烟消云散,他冷下眸子,视线中再也看不到一丝丝留恋,他说:“你走吧。” ‘他的心……死了……’纵使红坟的灵识再怎么撼天恸地,表现在外的却只是头痛难忍,她踉踉跄跄转身,掩住双臂上的烫伤。 “愿此生不复相见。”背后传来他决绝的言语。 雨停了,云翳似是被阳光给冲了开,一块一块地贴在苍穹之上,温暖的阳光洒向大地,河边的嫩柳不知何时抽出了新芽,暴雨过后的青石台阶上倒影着斑驳的粼光,就像其中埋了千百颗璀璨的钻石。 遥远的箭楼上,小道童惋惜地叹了两声,朝身旁的白衣男人作揖问道:“师父,那个小哥哥方才是怎么回事?” “他已入道。” “怏隐从没听说过有人能在转瞬之间悟道,他好厉害!”古往今来的古籍之上,只有悟道者才有资格进入澄明之境,据说那是太虚的境界,怏隐瞄了一眼自己的师父,当今只有师父一个人悟了道,而那个小哥哥居然…… “怏隐。” “在!师父请吩咐。” “准备迎新人进盟会。” “师父您的意思是,这个小哥哥他会来咱们修灵盟会?” 得到前者“多此一问”的眼神杀后,怏隐讪讪闭了嘴,再次作揖后迅速退了下去。 失魂落魄的万怨之祖趔趄地走在巷子里,眼前青烟袅袅,清冷的人挽着拂尘出现,“辛苦了。”他说。 “哼。”怨祖不屑地撇过头去。 “疼么?”男人又问。 “反正不是我的身体。”“红坟”巴不得自己灰飞烟灭才好。 “我不是在问你。”前者冷下脸。 “哈哈哈,难道你在问红墓诔?不好意思,她正在忙着在这具身体里痛哭流涕呢……你说可笑不可笑,她居然想一死了之,哈哈哈……” “玄邑,你可以出来了。”许缨并不想听玄邑用红坟的嘴滔滔不绝地讲话,他有些不耐烦地蹙起眉来。 “呦,用完就丢?现在没有供我栖息的肉体,我可不能出去。”快三万年了,从未有一刻比之现在更加有大仇得报的畅快感觉,倘若可以,这具身体才是最佳的容器。 第一百五十二 灾难 (九) 永别 男人掏出一盏精致的木盒,他说:“你只有这一个选择。” 万怨之祖瞄了一眼黑黢黢的盒子,不屑地哂笑:“许缨,之前怕你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弱点,现下红墓诔的身体在手,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命令我吗?” 许缨觑起视线,他没有兴趣与玄邑交涉,转而变更手势,默念咒语。 鬼魅难耐从这盏椟櫘中飘出来的诸多白蝶,它们挥舞流苏的双翅,所过之处使得肌肤裹上一层滚烫的岩浆,仔细端倪,伤口呈现出鲜红的蝶状疤痕,“这个盒子到底……许缨,你为了将我逼出来,竟舍得对她出手!”语歇的一瞬间,一团污浊的浓雾从万怨之祖的后颈出弹了出来,而万怨之祖如是被剪断了木偶线的填棉木偶,摇摇下坠颓然倒地。 飞到空中的黑雾发出低吼声,似是在训斥男人的言而无信,然而她无所作为,只能乖乖落到椟櫘中,就在她飞进去的一刹那,椟櫘猛得闭合起来,不稍一会儿整个椟身开始震动起来,挣扎了一段时间后,只见一阵夺目的白色光亮从缝隙中喷射而出,紧随而来的尖锐惨叫声划破巷口的宁静,许缨轻揉耳廓,神情轻蔑:“神女?不过是只靠信仰存活的黑雾怨罢了。” 转睛瘫倒在湿漉漉地面上的人儿,她眼角还挂着泪水,男人褪下外袍裹在她单薄的身子上,遂将她横抱于怀,瞅见她眉间隐约的死志,心中五味杂陈;醉梦坞一团狼藉,许缨将天字号收拾了出来,小心翼翼将昏厥的人儿放置在榻上,随手抽出一纸黄符,本是用来驱散缚地浓雾的高阶术法,此刻却用来给她吹干衣裳,替她掖好了被子后,默默地坐在床沿上凝望她苍白的容颜。 “这一遭人间,辛苦你了。”轻抚她鬓间的发,骨节分明的手最终覆在她的额上,“得到后再失去于你来说太过痛苦,倒不如一开始便只是单相思,你的爱太过浓烈,于你自己,于他来说,都不该存在。”男人的手掌泛出淡淡的微光,如同宁心咒入体,昏厥之人的神情渐稀舒朗。 “在你的记忆里,他始终深爱胡宸儿,而你始终是个外来者,京城所经历的一切都不再有他的影子,你爱而不得,郁郁寡欢,醒来后,会回到钟山,安静的活上千年,万年……”男人在红坟脑海里留下暗示。 金色的光亮从红坟的胸口飘忽而出,颤颤巍巍化作虚浮的人影,“无忱……原来是你……”阿祈重伤,难以长久维持人形,光影在半空之中忽闪忽灭。 “抱歉。”清冷的男人斜视金光,淡淡应声。 “你为什么……这么做……”阿祈回忆起神女庙的种种,红坟为何会突然失去灵修而被玄邑趁机夺了身体?全都是因为那突兀的木盒,一旦它出现,红坟便如同普普通通的人类,待到玄邑上身,她用龙骨笄将阿祈的真身龙鳞损毁殆尽,原本胜券在握的场面霎时逆转,红坟一败涂地,甚至连灵识都被压制,阿祈只能拖着重伤的身体躲在破损的龙鳞之中直到现在。 无忱面无表情盯着红坟半晌,就在阿祈认为他会一如既往地沉默时,突然开口:“为了让巫祭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看向阿祈:“也为了长生。” “长生……?”阿祈一直认为无忱是一个清心寡欲的聪明人,他的内心装着天地大道,所以才能这么快进入太虚境,然而此刻的无忱却令阿祈觉得极为陌生,或许从始至终真实的他从未出现在世人面前,“你知不知道长生的代价是什么?!是每过百年一小劫,千年一大劫,天道怎么会容许逆反天地规则的人的存在?” “我知道。”作为修道之人,他怎么会不知道?男人理所应当的口吻似乎是在说:那又怎样?他紧盯着红坟,似表明这里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你知道为何活的越久灵修便越高么?因为要拼命修炼来抵御越来越难渡的劫难,你以为红坟的三万年只是眨眨眼睛么?她怕雷,怕水,怕一切天灾,都是因为她曾因此差点丧命!”这个世道是怎么了?会死的人想长生,长生的人却想死。 无忱缓缓摇头:“你所说的是肉体的长生,而我所求的长生,在这里。”男人用指了指颞颥。 “你想像玄邑一样?”阿祈大惊。 后者闭眸叹息,点头的动作微乎其微,“是,巫祭一族的信仰论是我能找到的真正的长生法之一,通过祭祀法阵召唤出先祖的灵识寄存在崭新的肉体之上,是唯一能躲过天劫的长生。” “修灵盟会的壮大,就是你想要的传承?你进入朔方楼也好,各处传道也好,目的就是为了让盟会扎根四方永远留存下去,这样,就算寿尽身陨,你也能随时通过门人的献身而回到这个世界之上?”阿祈瞠目结舌。 “是。”许无忱一点也不避讳承认道:“这便是我的打算。” “无忱,原来的你不是这样的……当初你跪在红坟面前口口声声要的是世道清明,要的是天下大同……”当年稚嫩模样的许缨还历历在目,那时的他眸若星河,铮铮誓言至今还回响在钟山的梅林上空。 闻言,许缨冷笑一声,诸多讥讽匿于其中,他斜视金光,“阿祈,你跟在红坟身边太久了,久到忘了人的本性从来都是善变的,即使是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阿祈曾一直惊叹于无忱的天才,他能用红坟的灵修研究出整个术法系统,甚至能让骄傲自大的灵修主人跟着一起学习,曾几何时他真的相信凭借这些术法,确实可以培养出一群降妖卫道的术士们从而实现世道清明的愿望,而今看来,当初所认为的一切只是一场风花雪月的谎,阿祈现在只想知道无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长生的追逐者。 念珠上的佛经因常年盘桓而有磨损,男人取下掩在广袖中的佛珠。 “这是,此尘的念珠?”阿祈隐约还记得那个如清风如明月的和尚。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度认为此尘便是她所求的真心……”男人深邃的眸中闪烁点点光亮,“我也一度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叹息声夹杂着对以往的怀念,随后,他缓缓又道:”直到皇权蔓延到轶城,此尘因此身死,直到瞥见她眼里的泪,我才对这世界抱以疑惑……” “你……”难道说…… 无忱倏忽浅笑了起来,“在她的意识里,我始终是那个微不足道跪在她面前祈求力量的小鬼,哪怕我这个小鬼已经开始思考如何让她不再孤单,哪怕我的力量早已超越了她……” “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红坟?”阿祈不予置信地问。 男人摇头:“曾经是。” “……” “现在我只希望她能离开人世的一切,重新回到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万怨之祖,没有情爱,没有思念,没有痛苦。”无忱闭起眼睛,脑海浮现出钟山深处的叆叇云烟,红梅盛放,她高傲地站在花丛之中,长裙猎猎,孑然一身,不可一世。 “她不会原谅你的。”阿祈长叹一声。 “前提是她知道真相。”无忱推开房间的窗棂,春阳透过镂空的花雕将斑驳撒进房内,后院的细竹叠影重重,竹叶上还残留着露珠,醉梦樽樽,却物是人非;他会酿她最爱的酒,他会给她最好的生活,她想艳绝天下,他便赠她繁华世间,她想要一颗真心,他的那颗始终悬挂在侧,只是她从不屑回头多看一眼,宁愿去追求遥不可及的平凡,也不愿相信他愿抛弃身份,抛弃人世,同她一起看尽潮起潮落,花开花谢。 “你就不怕我告诉她么?”金光威胁道。 “你不会的。”无忱瞄了一眼金光,笃定道:“因为你比我更想让她回到从前。”暴雨过后,春燕衔着湿泥筑巢屋檐下,一时倾塌,男人朝其射出一张黄符,春燕的巢穴腾时固如堤坝。 “有用么?来年它们便会重新筑巢了。”红坟便是巢中之燕,就算现在不让她掉落,总有一天她会拿回这些丢失的记忆,离开这座安逸的屋檐……阿祈有些失神。 “手给我。”无忱朝阿祈伸手。 “?”阿祈感到一股强大的灵修源源不断涌入体内,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龙鳞被重新修复,金光得以展露真颜。“你这是?” “带她走吧,离开这里。”语落,男人轻抚拂尘,化作淡淡的青烟消失的无影无踪。 “兜兜转转,还是要回钟山。”阿祈假装没有看到无忱转身之际颓然的神情,“红坟,这一遭人世,来错了……” 夜色漫漫,月色照亮无人之城,天空中飞过赤红色的巨龙。 轶城大难之际,修灵盟会迎来了一位新人,他名怀宸,是轶城的幸存者。 荣王的部队于数天后抵达轶城,迎接他们的不是质朴的民风,更不是山穷水恶的悍民,而是一座飘荡着血腥气的空城,这里白帆漫天,纸钱长铺十里,负责掩埋尸体的是一群灰墨相间的道士。 南祀如的风寒愈加严重,加之轶城阴戾盛行,方不过一日,已是肺痨沉积,咯血于绢巾,荣王经过与这群灰墨道士们的交涉,京兆府尹被安置到了修灵盟会养病,盟会之中,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那位名为初五的少年人身负长剑,玉冠翩翩,轻纱道袍于他颀长的身形似乎天生契合,他神色空茫,俨然一副勘破红尘的冷峻,不光是人,就连城也变成了一座空荡荡的壳。 “师兄,今天收到的三具尸体无法确认身份,这可怎么办呀?” “怎么会无法确认身份呢?你查仔细了没?” “他们好像不是轶城人,看装扮像是京城来的。” 门外,响起道人的声音,耳尖的南祀如赶忙蹒跚爬起,仓惶打开房门:“咳咳,我是京兆府尹,或许可以帮你们确认身份,咳咳——” 突如其来的帮手让道人喜出望外,他们纷纷朝青年人行礼,有道人提醒:“只是乱葬岗尸气盛毒,府尹大人万不可久留。” 乱葬岗是临时寻的一处荒郊,说是轶城疫情严重,来不及好好下葬立坟,南祀如在荣王部下的搀扶下来到了三具无名尸跟前,他们分别盖着白布,隐约可以见到他们暴露在外的手上已经开始生蛆。 老树怪鸦乱啼,它们瞪着一双双阴冷的眼睛凝视众人,恨不得他们全部消失,这样乌鸦们便可享受这场尸体的饕鬄盛宴。 “咳咳——咳咳咳咳——” 青年人突如其来的猛烈咳嗽吓坏了几名武将:“南大人,您不要紧吧?” “这里尸气太重了,大人还是先回去的好。”属下建议道。 愈加严重的咳嗽比之一路上还要汹涌,没有人不怀疑这位年轻的京兆府尹即将把肺给咳出来,一口又一口鲜血从他的喘咳中洇在绢巾上,触目惊心的猩红揪住了几名下属的心,“大人,咱先撤回去吧!” “咳咳,掀开……咳咳咳……快……”南祀如内心叫嚣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他无比虔诚地祈祷白布之下是陌生人的面孔。 几名小道掀开白布,当中的尸气与腐臭一哄而出,众人皆受不了恶臭味道,病恹恹的南祀如却生生抗住了,目光在瞥见三人的时候,他甚至忘记了胸口凝滞的郁结,暂停了呼吸。 “大人!大人?”身旁之人摇晃他,突然惊醒的青年人推开身旁的搀扶,踉踉跄跄冲到了其中一名尸身旁,他不顾乱飞的蝇虫,腐烂毒气的侵袭,从尸身里搜出了一封沤发的信件。 颤抖着打开信封,小心翼翼从中抽出纸张。 所有的谜团因这封信迎刃而解,杨小海的字句将南祀如带回了数月前的轶城。 青年人的泪水不住地滴落,最后一页纸上,他似乎看到了他们书写遗书时必死的心境下吊儿郎当的不在意,看到刘壮壮嘟囔着不开心却也毫无怨言: “娘啊,孩儿不肖,不仅没让你早早的抱上孙子,自己也可能回不去了,但是你别担心啊,我呀,把毕生的积蓄都存到了商行里,我将钥匙放在了你梳妆盒底下的暗层里,你把钥匙拿到商行里,他们就会将我所有的钱都交给你,娘,我的老娘诶,你可省着点用咯,儿子再也不能给您攒钱养老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灾难 (十)污浊 钱币黑黝黝的面孔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瞳孔仿佛透过纸张映了而来: “想我钱氏兄弟曾占山为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从下山到现在,兄长被歹人害死,只剩我钱币苟延残喘地独活,多谢南大人不计前嫌,收留我至今,望我死后,来生能重新做人,堂堂正正与兄长行侠仗义,闯荡江湖。” 杨小海是记录者,他留给自己的遗书空间很少,他总是会让着其他人,哪怕是生命的最后时间里: “我没什么想说的,只想感谢南大人的知遇之恩,要不然小海还只是罗宁城的一个小小刀笔吏,遗书的最后,小海望大人能拨开迷雾,一探这世间的真相。” “噗——” “大人!?” “府尹大人!” 鲜血倾撒在信纸上,洇开出一朵朵血渍的红梅,众人疾步上前接住了颓然倒下的京兆府尹,只听孱弱之人气若游丝道:“刘壮壮,钱币,杨小海,皆为……我京兆府中……人……”语毕,青年人沉沉晕厥而去。 ※ 南方多潮湿,旦未出,山雨空蒙,一盏墨青色的声影举伞暂看护城河流过整座轶城,还记得幼年时期母亲带自己赶集,人潮拥挤,母亲生怕他走失,紧握着他的手直到手心生汗,那时候他总是不愿意被母亲牵着,明明别人家的小孩可以自由自在地嬉闹;路过老字号酱料摊,上头还存留着日久熬酱的积渍,轶城昔日的热闹在脑海中来回荡漾,似还能见到孩子们你追我赶的模样,耳畔响起了家长们焦急的叫唤。 沿着这条青石路一直走到头,出了城门,小半日的脚程便能看到父亲和母亲的坟丘了,“咳咳……”不住的咳喘声惊扰了幽静的周遭,帕子上又是一滩不浓不淡的血渍,青年人眉头微蹙,病情在乱葬岗那日过后便加重了很多,邪气入体,心神伤痛,这副原本就文弱的躯体终归负载不住他过量的思虑。 脚步在醉梦坞前不自觉停驻,眼前仿佛烟雾散尽又回到了当初:落魄的考生被拒之门外窘态百出,围观的百姓对他指指点点,然而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他身狼狈心却兀傲,恃才之下浑然天成一股潇洒,他不惧世人的俗言,一路追随自己的本心上京赶考,他知道这小小的轶城再也无法束缚他,也是在这里,他遇见了醉梦坞的鸨娘——灵鹊。 一见钟情?见色起意?不不不,是知遇之恩,这份恩情在长达两年的不断回忆中酿成了酒,每品一次他便醉一次,醉了睡了,她便是梦中的朦胧的幻影,幽远又神圣,诗人总有办法将那虚实之间的意象变作灵感,灵鹊是他的灵感,是他的一面之缘,思之念之。 惊鸿灵裳辗千颜, 红尘鹊染素心燕, 若问南天情归处, 醉酣飞梦坞中眠。 画壁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却任然能瞧见当初提笔时的恣意笔锋,飞尘入腔又是一阵咳喘,青年人身后响起脚步姗姗。 “是你。”南祀如并未转身,问话声不曾起伏,他早就猜到来者是谁,并且早就有等待多时的意思。 翰元法师白衣盛雪,他挑一挑眉:“久仰了,南大人。” “我该称呼你什么呢?翰元盟主,许家家主,醉梦坞主人,还是……朔方楼掌司?”南祀如缓缓转身,木阶上的他眼帘微动,调整语调,又说:“哦,还有一层身份我忘了说,应是……巫祭一族最纯正的遗脉。” 二人视线一高一低,暗流涌动。 半晌,无忱遽尔哂笑:“没想到这个世上能有人仅凭寥寥证据推断出我所有的身份,说实话,此刻我很轻松。” “轻松?” “不然呢?”后者反问。 “也对,当有人自认为背负了更大历史任务时,他将不再具备恻隐之心,担责于他来说岂止是一戳就破的泡沫?”南祀如视线黯沉,“恭喜你,许缨,这场局你完成得很漂亮。” “啪——啪——啪”鼓掌的声音显得突兀又刺耳。 “然而这个计划之中,还是出现了意外。”无忱神色阴鸷,却并不打算计较前者口吻中的讥讽。 “此次前来,想必是为了清除这个意外咯?”南祀如昂首,觑向白衣男子时眼中夹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怜悯,到底是多么孤独的人,能策划出这么一场骇人听闻的惊天大案。 后者抿笑摇首,“无需我动手,这个意外本就不久于人世。” “是么。”青年人坦然地笑了起来,皓齿洁洁,一瞬的落寞转身即逝,他说:“我有一点不太明白,你既然有能力令轶城变成活死人的城,为何又要多此一举借用万怨之祖的手来杀了他们?别跟我说你单单只是想让那位少年心死。” 无忱嘴角的弧度渐渐沉了下去,他并不打算回答,而前者却倏忽明白了一切。 “喔,原来你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替她报仇。”南祀如轻咳两声,身体有些撑不住了,于是他坐在了阶梯上,“咳咳……万怨之祖于巫祭来说是世仇,而您这位正统的巫祭遗孤却不惜为了她灭掉了整个东夷一脉……” “我也很好奇,你是怎么推断出我乃巫祭一族的后裔?”无忱一动不动凝视南祀如有些不得体的姿态。 “很简单啊,因为你父亲的死。”青年人理所当然道。 闻言,无忱眼睫微搐。 “京兆府尹这个职位最大的好处便是能调动全国所有的案牍,更别说京城的悬案了,巫祭一脉流传至今,诸多分支都自持正统,想要颠覆吸纳彼此之间的力量从而达到破除诅咒的目的,想必你的父亲也是受到了鱼池之殃,在你母亲死后进京做生意,被当时的四皇子之母加害,客死异乡,太妃所宗一脉,以掠夺他人灵识为生,这也是为什么黎王一再过了寿命的界限却始终不死的缘由,荣王的人格丧失是你调查这件事的开端,太妃在黎王府大火后被烧死,但胸腔内并无烟尘,我想这就是你了解了一切之后对她的惩戒,她死于大火前,咳咳……”南祀如扶住阑干,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也有可能是玄邑杀死了太妃,不是吗?”无忱的视线越来越危险。 “一个有能力将神女禁锢在后院之中的人,是不可能受到神女的偷袭的,受祭祀的术法影响,降临于世的上古灵识必须听从召唤者的命令,否则会受到反噬,试问,除了憎恨太妃的翰元法师你,还有谁可以这般轻而易举杀了她?黎王虽一心在玄邑所缚身的胡宸儿身上,但他万不可能动手杀了自己的母亲,那位与你有所交易的少年则更加不会做出弑人的举动来,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即便再匪夷所思也一定是真相,仅仅是弑杀太妃这一件事,联系前因后果,便有太多太多值得推敲的东西,每个人都是一张信息网络,地位越大网络便越复杂,顺着这条网络一路找下去,总会有出乎意料的收获。”南祀如紧扣红木阑干,他难掩胸口的气结,有些艰难地哮喘了起来,满脸涨红,青筋暴露,目光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呵,我承认,你是个棘手人物。”无忱瞅他狼狈的喘咳,不知是何心态,“只是,你这副身体还能撑多久?能撑到一切都大白天下的那天吗?” 南祀如蹙了蹙眉,腥稠的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灵鹊还在等你。”无忱抛出跟前人心中的柔软,“然而你在罗宁城以凡人之躯深受怨梓毒害损了根基,后又随急行军颠簸,如今恐怕连轶城都出不了。” “原来看到死人的回忆并不是什么好事啊……呵……”青年人目光一瞬间的空蒙,转瞬清明如初,他说:“我很想感激你把鹊儿择了出去,远离了你的计划,咳咳……我猜,鹊儿原是仰慕你的吧……她真心待你,真心为你办事,你终归不愿她受到牵连……” “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我很欣慰。”无忱深深叹息。 前者苦笑:“她想要的是曾经的记忆,而非默默无闻为我而活。”默默看向白衣男子,南祀如又说:“她的幸福不是我。” “你想帮她找回记忆?” “只怕是有心……无力了。”青年人气若游丝地叹道。 “其实不难,只要你心甘情愿把自己的灵识渡给她,她便能用这股力量找回曾经。”凡灵识受损者,需有人心甘奉上自己的灵识才能治愈。 撑着阑干起身,轻轻抚着当初赠于醉梦坞的诗句“哈哈……咳咳……”京兆府尹突然大笑出声,猛烈地咯出血来迸溅在墙面之上,‘真难看啊……’卷起袖子擦拭墙面却越擦越糊,“你不是说我出不了……轶城了么……” 翰元法师从袖中掏出两道符箓,“一张为跬步符,一炷香的时间便能从轶城抵达京城,另一张则储存了我的灵修,能暂时支撑你三个月的寿命,倘若你想好了,便可立即回到京城,好好的度过你们这最后的时光,灵鹊身上的“噬骨”拥有转送灵识的力量,待你临终便能将灵识转赠于她。”完美无瑕的计划。 ‘听起来真够诱人啊……’微微抬起眼帘,南祀如盯着无忱掌心的两张黄纸,失笑:“难怪人人都羡慕修灵者……原来你们真的拥有抗衡命运的力量。” “你羡慕?”无忱挑眉。 前者擦了擦嘴角的鲜血,“肆意快活地走一遭人世,遇见过,经历过,已是足够,何故执念清修长生?这一世红尘待我不薄,我必陨于红尘而不悔。” “你福报不浅,来生必能大有作为。”凝眸南祀如脑后紫色的光芒,身为一个从未修灵过的人,竟能凭借着高洁的品格炼化出紫色的灵识来,不可谓不是奇迹。 闻言,南祀如嗤笑地摇摇头:“来生什么的,我不想再这么累了,天下,百姓,职责,算了吧……我只想要好好守在灵鹊身边,如果,她还记得我的话……”说罢,他不动声色推辞掉了翰元法师手中的黄符。 “怎么?” “方才的一瞬我真的打算回到京城,治好灵鹊,然后一个人默默地死去。”青年人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结局,灵鹊的泪流满面也好,灵鹊的恍然大悟也好,亦或是愤怒鞭他的尸也好,他自嘲地笑了笑:“可我终究没有那么伟大,讲真的,我可不是一个大度的好男人,无法看着心爱的女人满脑子旁人,尤其还是在我死后,呵,想来我这人办事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就当我失约好了,谁叫南宣迟这人就是这么死皮赖脸不上道儿呢……咳咳……” “不愧是你。”无忱冷笑地将符箓收了起来。 “我可以问问我还剩多少时日么?”南祀如厚着脸皮问:“你若是连这个都能算出来,我当真敬佩你。” “少则七八日,多则半月。” “够了。” 南祀如拿起阶梯上杵着的纸伞,与许缨缓缓擦肩而过时倏忽开口:“恐怕连皇上都在你的这场计划里,就算我打算将你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作为你的利益合作伙伴,想来皇上也不会准许我冒头。许缨,我希望你记住,这个世界不会容许污浊的东西大盛于世,你的修灵盟会往后就算开得再纯洁,依旧是从这场屠杀的淤泥中生长而出的,它永远只能隐蔽在世间的角落里慢慢发霉,而你的那些从众,会被这个世界冠以另类的目光,这一代,下一代,百年千年,它只会越来越势微……即将长生的你,千万不要对未来失望,因为你只不过是从一个诅咒跳到了另一个诅咒里。” “咳咳咳……咳咳……” 青年人的身影越老越远,最终没入烟雨的朦雾之中,许缨伫立子啊醉梦坞残垣之下久久无法动弹,南祀如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耳畔回响,他紧握的双手骨络发出清脆的响声。 略显癫狂的笑声从醉梦坞中传了出来,男人得到了一切,仿佛突然又失去了一切,这一路兜兜转转,明明已经得偿所愿,心中的空洞却越来越大,它不断地吸纳着周围的一切,无法填补,无法停止。 “啪嗒——” 右手上的念珠突然断了线,一颗颗沉褐色的珠子滚落四散。 第一百五十四章 前缘散尽 “咳咳咳……咳咳……” 那年的春季很冷,花开得很晚,药石无医的京兆府尹走进了回光中,荣王楚辰渊坐在卧榻旁,他聚精会神盯着气若游丝之人的一举一动,生怕某个眨眼的瞬间他便撒手人寰了。 “还是……找不到……她吗?”床榻之人声如蚊呐。 荣王垂眸:“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或许没消息,才是……好消息……”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不找到她,本王便永不回京。”膝上的手不知何时紧握成拳。 “咳咳……”南祀如连续咳喘,咯出的血呛进气管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异常。 “南大人!”楚辰渊踱步上前帮他理气。 “殿下……下官命不久矣……有件事斗胆托付与您……”涣散的瞳孔已分不清光源何处,病入膏肓的有匪君子艰难地抬手寻找荣王。 后者紧握他冰冷的手,“说吧,本王自当竭尽全力。” “轶城……一事终究兹事体大,我虽……已修书于陛下,但陛下身边……终归需要一位……说真话之人……咳咳……还望荣王多加劝导,为君者,不应以权术为宗……国之天下……是万民之天下……万不可与道门中人……再做交易……唔,咳咳咳——”气郁于心,浓稠腥血如泉涌。 “南大人为天下肝脑涂地,本王惭愧。”荣王湿了眼眶。 孱弱病者讪笑半许,“此乃为官之根基……此乃为人之根基……”黑暗的尽头,母亲展露出和蔼的笑颜朝她招手,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柔光,无比温暖,无比惬意。‘母亲,我终是不负你的教导。’ 意识到京兆府尹越来越空茫的视线,“南大人,南祀如!” ‘对不起……鹊儿,我失约了,萱草花开,只能独留你一人欣赏了……’身体的温度正在慢慢剥离,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开口,视线一点点黯淡了下去,如同跌入不见底的深渊,下坠,下坠,消散。 潇皇掌权的第三年,圣殿状元——京兆府尹兼太予乐令南宣迟,身染恶疾于四月早春卒于轶城。 五月的萱草迎风而摇,南祀如病故的消息也传到了京城。 帝王得知此事后,再未上过早朝。 举国哀悼一代文豪清官就此陨落。 南府后院花开正盛,这不是君王第一次微服,但却是他第一次来到那个家伙的府邸,一派文人的高洁淡雅之风与他那雕梁画栋的富贵宫殿大相庭径,放眼后院,绿油油的萱草之上缀满了金灿灿的花骨朵,郁郁葱葱之中矗立着一位女子,她右手锄头左手草篮,脸上沾着些些泥泞,君王明白,这一院子的葳蕤都是她的功劳。 “你书信末尾再三提及的人便是她么?南祀如啊,你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嘛,居然喜欢比自己大的女人……口味真重。”楚辰潇招来洛福。 “皇上有何吩咐?” “拟旨,南府改建郡主府,封此女为萱鹊郡主。” “呃……皇上,我朝从未有此先例……”洛福为难地挠挠头。 “怎么,朕收个妹妹也要问问列祖列宗?”君王挑眉。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洛福掌嘴两下,低下头:“小的这就去办!” 遣去众人后,帝王一步一小心地靠近萱草园的中央,蹲下身来问辛勤劳作的女子:“看来姑娘是个爱花之人。” 寻声转过身的灵鹊蹙眉问道:“你是……何人?” “南府的客人。” “喔……宣迟还未归来……您改天再来吧……”劳作之人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后又埋首在萱草之中。 楚辰潇眼梢动了动,他说:“我是来报信的。” “报信?你有宣迟的消息?” 女子腾时喜笑颜开,前后落差之大惊到了帝王,到口的话突然不知该怎样叙述,南祀如的书信末尾交代过一定要将所有实情告知灵鹊,最后由她自己决定去留,然而此刻帝王却改变了注意,他说:“是,他被圣殿派往了西域,这一来一去少则十年,多则三四十。” “啊?!”灵鹊怒气腾腾地起身,丢掉手中的锄头愤然道:“可是他说萱草盛放的时候便会回来!” 楚辰潇耸肩:“可他并未说是哪一年,也许是五十年后萱草绽放的时节呢?” 一滴,两滴,灵鹊的泪水在帝王云淡风轻的口吻滑落,钻进泥土中没了踪迹。 “宣迟……是个……大骗子……宣迟……说话不算话……”女子的泪水似是通向汪洋大海,怎么也剪不断。 君王叹息,“有句古话: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为官之人必须听令天子,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更何况皇帝只是让他出使西域,又不是送死,你应该知足了。”楚辰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欺骗她,又不动声色将抱怨转移到自己身上。 “皇上……是个动嘴皮子的坏人!坏人!”灵鹊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 好人可真不好做,楚辰潇摇了摇头,“你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个只会动嘴皮子的坏人,阿嚏——”当面被人说怎么还会打喷嚏? 她哭得极为伤心,几乎呕血般,楚辰潇好人做到底,宽慰道:“对了,他让我带句话给你。” “唔?”眨巴眨巴湿漉漉的眼睛。 “他说,人生在世,长途漫漫,还望鹊儿万般珍重。”下意识模仿南祀如的口吻,这确实是书信中交代的话。 仿佛能看到他墨青色的儒袍迎风猎猎,清澈的瞳孔里写满了匆忙离别的歉意,灵鹊垂下眼帘,吸了吸鼻子,“我会等他。” “诶?他的意思好像是让你别等了吧?”帝王怀疑自己是不是表达有误。 “今生等不到,那便来世,四五十年又算的了什么……”萱草在风中摇晃,他的身影忽隐忽现。 “等下,他还有封信让我交给你,说是这里面记载了你的过去,很是重要。”帝王本来很有兴趣偷看这封托他交给灵鹊的信件,谁知道信封上写了这么一句话:非灵鹊拆阅者,永远生不出儿子。 这明晃晃就是指着他这位帝王的鼻子下的诅咒! 南祀如这厮,死都死了,还把人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泪水沿着她的脸颊落在信纸上,晕开一朵又一朵的水渍花,半晌,她合起了信件,嘶哑地吟道: “惊鸿灵裳辗千颜,红尘鹊染素心燕,若问南天情归处,醉酣飞梦坞中眠……” ‘灵鹊南飞……呵,南祀如,你小子还挺浪漫……’帝王摇首。 潇皇三年下旬,封萱鹊郡主于圣殿,前所未有,前所未闻。 潇皇四年,郡主灵鹊收拾行李一人前往西域,从此无所踪,同日,郡主府下人棠逸也不知踪迹。 潇皇六年,修灵盟会怀宸之名,震慑天下。 潇皇九年,翰元法师统领的修灵盟会与朔方楼正式接壤,在获得官方资格后,修灵人大行其道,修仙兴起,一时间奉朔方楼为宗的各路道术门派群雄并起,翰元法师尊祖师,其弟子怀宸为古今术法大成第一人。 潇皇十年,朔方楼通缉表中最强悍者——万怨之祖再现人间,怀宸与之大战,各有伤亡。 潇皇十二年,最负盛名的修灵人怀宸,故。 潇皇十二年年末,翰元祖师于宁安寺清修。 三十五年后,潇皇驾崩,随身陪葬之物只有一枚小小的碎玉吊坠。 钟山的云慢吞吞的,时而飘来蘑菇形状,时而又像是奔腾的野马,透过云翳可以看到蔚蓝色的苍穹,红坟倚靠在小小的土丘旁,红梅凋零,洒下细雨般的瓣,不小心碰到了瓶瓶罐罐,酒坛子滚了出去,她晃晃荡荡追出好远。 “逮住你了!”她扑向陶坛,酣醉的脸上绽开喜悦:“让你滚!滚得过本怨祖嘛!?还不得老老实实回到我手里!”回过身不小心撞在梅树枝上,她愠嗔:“连你也敢挡本怨祖的路!不想活了是吧!”伸手压下枝丫,松开后它又弹了上来,如是一巴掌抽在醉酒之人的脸上,腾时令其清醒了些许。 “算你厉害,哼!本怨祖大人有大量,懒得跟你计较!”讪讪弯下腰回到了土丘旁,举起陶坛,一滴两滴,“啧,怎么又喝完了?”兴意阑珊地丢弃到一旁,继续开封新的酒坛时,倏忽被金色光影掣肘。 “别喝了,红坟。” “松开,松开!”不耐烦地甩开金光,继续手上的动作。 “距离他身死已经五十年了,你到底够没够!”阿祈只恨眼前的万怨之祖形同烂泥。 酣醉之人稍有愣怔,随后“咯咯”傻笑了起来,她拍了拍身旁的土丘,嘘声道:“五十年了,你到底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我手上那么多人命,你不是发誓要杀了我吗?我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等你来杀好不好?我再也不还手了,你回来,回来好不好?” 自从在修灵人手中抢回初五的尸身,耗尽灵修斗转天命之后,她整个人都变得疯疯癫癫起来,阿祈心中又痛又气,痛她不惜退去一身芳华换他永世光耀,徒留平凡的躯壳行走于世,恨她陷入愧疚的臆想中不可自拔,意识不到岁月早已辗转,世间再无初五。 “红坟——!”他吼她,她却依旧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你若想他便去人世寻他吧!他总会转世的……”阿祈败了,很彻底,也许自己从来都只能陪她闯荡,陪她闹。 这回前者倒是安静了,垂下眼帘摇了摇头,托起酒坛猛地灌进几口,呛得她连连咳嗽,喉间火辣辣的疼,眼眶如是,“生死渡临近前,他捏碎了自己的灵识……你没看到吗?他为了不再遇见我……生生碎了前往轮回门的路……他恨我入骨……”血泪沿着下颌滴入坛中,无影无踪。 阿祈缄默半许:“可你把他的灵识救了回来。” “通过巫祭一族的禁术,呵……”红坟苦笑。 “这便够了,来世他什么都不会记得。” “不够!我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阿祈,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下那样的事……”红坟颤抖着凝视自己的掌心,“我不想杀他们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杀了他们……那是他爱着的人们啊……” “我以为他会把你的这段记忆也消除,没想到……”‘没想到只是抹去了初五也爱你的事实。’阿祈想起无忱,方才后知后觉他对红坟的复杂情感。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消除记忆?”红球不解。 “没什么。”阿祈隐声。 怨祖从胸口掏出一卷古籍,注有“命格,斗转”四字,说来也是巧,回到钟山的当天,她就从初五当初养伤的榻上发现了这卷古籍,命运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切,她确实用到了当中的禁术,也恰恰是这本书,让她逆改了初五往后的命运。 一百年后,翰元祖师逝世。 众仙门无不前来瞻仰他最后的风姿,男人躺在昙花之中,依旧是那般松形鹤骨,仙风凛然,他的样貌始终不变,只是曾经的乌色换了白华,红坟装作吊唁者,混在众多仙门中,目送他驾鹤西去。 自己当初到底为何愿意赠予他一半灵修呢?大概是被他稚嫩的脸颊上红扑扑的腮帮逗笑了吧,又大概是他天下清明的宏图大愿配之小小的身形太过滑稽,倒是激起了扶持他的愿望,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红坟想,或许可以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联系,而桥梁就是无忱。 事实证明她的那半灵修没有给错人,无忱竟能用它更改整个修仙界只修长生体的格局,使得修灵被提上了案,如今仙门大盛,几乎家家修灵,他随意提出的各色灵识代表的各个阶段也被那群追捧者奉为圭臬,成了仙家圣经;谁又知道当初他一边陪自己喝酒一边提及的寥寥数语也能成为如今的圣典。 红坟决定下山去寻初五,不论花上多少年她都耗得起。 前两百年,她淹没于人情冷暖,经历悲欢离合,一边被修灵盟会追杀,一边除怨卫道,却始终不见金色灵识出现。没关系,她还等得起。 耐心在人世情场中一次次耗尽,那刻骨的爱在身体里发酵成了毒,她病了,一倒又是三百年。 后三百年,天道降下诛心劫,醉酒醒来,记忆被封印,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再后来,人类的世界进入了工业革命,封建专治退出出了历史舞台,国家与自由经济的概念开始横行,家族制度淡没,人人追逐物质,执念愈加深重,所有人的灵识渐稀朝着污浊转变,更多不愿去往轮回门的怨残留世间,修灵盟会在代代更迭中饱受历史战乱的摧残渐渐势微。 转眼到了现代,承载着初五灵识的明泽也终于出现,她想,他应是原谅了她,才会愿意从混沌中醒来,踏上轮回的路。 第一章 醒来 “卧槽……刚刚什么鬼……我手怎么动不了了?”某位大明星一觉醒来腰酸背痛腿抽筋还不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好不热闹,他心下一定是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拿他去干了些不上道儿的事。 经过一夜的大雨滂沱,草原上升起冉冉旭日,充满了野性的非洲大草原,它的拂晓当真称得上浩瀚,殷红的半边天像是豪放派的油画家大肆挥笔晕开的波澜壮阔,明泽也撑了撑懒腰,他发誓,再也不让位给身体里的那货了。 阿祈暗戳戳地飞到少年身边:“怎么样,身体还适应不?” “适应?适应你个大头鬼!”没好气地嘟囔:“差点没给我搞散架咯!” “是你自己自愿让位的,为了红坟。”阿祈又飞到了红坟身边,“还好,她至少退烧了。” 明泽也扭扭捏捏蹲下身抚了抚红坟的额,温度确实正常了许多,她眉宇间的煞气也退了,“逞什么强,明明已经掉段青铜,非得装什么王者……好在小爷我出卖身体让人来gank了,要不然你有命没命都难说!”这话怎么说得这么变扭? “初五……初五!”晕厥的人儿迷迷糊糊伸出手,胡乱在半空抓挠。 大明星撇开目光,并不打算理她,‘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那货,真受不了你这恋爱脑。’愠怒不知来源何处,明泽也把它归功于红坟的恋爱脑。 “你回来……回来好不好……”声音逐渐哽咽,抓挠的弧度加大。 少年不耐烦,一把按住她的手‘回个屁,他早死了!不成灰也是个老干尸,你确定你会对老干尸矢志不渝?’虽然很想这么说,然而话到嘴边却过了筛,“我就在这,哪也没去。”不情不愿又当了一回替身。 她安定了下来,唇角甚至慢慢浮出笑容,某位国民爱豆哪里受过这委屈,暗暗在心中问候了这位初五童鞋的祖宗十八代,自己却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搜救队很快找到了明泽也二人,john差点因为连夜的担心突发心梗而死,来到内罗毕这么多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中煎熬着,见到明泽也浑身狼狈,不以为然地站在跟前,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见鬼的话到底是哪位祖宗大大说出口的?他忍不住嗷呜一声哽噎了出来,“keh!你太让我失望了!” 百口莫辩的大明星挨了一顿训,随后又被连线的刘雅梅隔着屏幕教育了大半天,自己的失踪甚至影响到了公司上层,连同尚容的boss也阴阳怪气地打来电话问候,各路人马你方唱罢我登场,白红脸交织,即便是在大洋彼岸,明泽也亦形同身在少管所。 红坟被送到了医院里,眼睛在这种时候复明并非好事,她曾经看不见镜子之中自己烂疮的脸,虽心有余悸但至少不是明晃晃瞅见,而今哪怕是喝口水都会被当中倒映吓的神经衰弱,赵亚力赶到医院的时候她正环抱着自己蹲在角落里,医生们都建议她转精神科,差点被这位气势汹汹的亚洲少年暴揍一顿。 “红坟……”赵亚力拎着一大筐水果,小心翼翼放在床头柜上,缓缓靠近她时,被她的叱喝声停驻了脚步。 “别过来!”惨白的病号服与墙色相互交映,她恨不得就此融入白墙中。 “你看清楚,我是赵亚力。”长发少年从小习惯了中气十足,天不服干天,地不服踏地,刻意的柔和音调听来有些滑稽。 “我说别过来!”红坟撇过头去,藏掩着烂疮的那半边脸。 后者握了握拳,抿口无言又松了开来,他悻悻坐到病床上,就这么静静盯着红坟,半晌,他冷不丁开口:“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了么?” 几乎与白墙融为一体的红坟没有回应。 “只是烂了一半脸而已,有什么可自卑的,有的人心都烂了,不都还好好的活着呢么……”赵亚力嗤气:“等你拿回了灵修,依旧还是当初的那个你不是么?这只是时间问题。” 红坟有所动容,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最不济还有整容呢,大不了我再陪你去趟韩国呗,听说他们能在人的大腿上割一块皮下来养到脸上,我估摸着效果可能不太好,但至少能把烂疮盖住嘛,你瞅着啊,就像这样……”赵亚力用力拉扯自己的脸庞,做了个鬼脸。 神经兮兮的人儿被逗乐呵。 “你别笑啊,我跟你说正经的呢!”赵亚力憋笑,“我还听说,屁股上的皮也能割下来养到脸上,我琢磨着,那儿哪能看啊,皱巴巴的,说不定还有坐疮呢……” “扑哧”一声,红坟跟着憨笑了起来,“你们皇城本地人都是相声演员吗?”她问。 后者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嗨,逗愣这活儿吧,确实信手拈来,不过就是没好观众愿意听,这不,改行当dj了不是?”给他根杆子他能一直爬到顶。 二人相遇是在皇城的一家夜店里,哪里知道当初那个桀骜不驯的校霸骨子里是个十足的逗哏。 红坟敛笑,垂首道:“对不起,亚力,让你担心了。” 长发少年蹲下身靠近红坟,细长的丹凤眸中展露点点温柔,他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昨天喝的酩酊大醉,没能陪你一起去,不过,你这眼睛到底是什么时候好的?” “突然间就看清了,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浑浑噩噩睡了会儿就好了,红坟也纳闷。 赵亚力摸了摸下巴,心下‘难不成是明泽也喝过的那瓶汽水起了功效?tnnd他的口水真是龙涎啊?回头我搜集他的漱口水卖给朔方楼不是发了吗?商机无限呐!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你在想什么?”一脸奸诈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呃……没有,我在想,你什么时候能把它,”掏出装有红坟灵修的木盒,“给吞了。” “没用的,它在抗拒我。”红坟失望地摇了摇头:“或许只有再次开启诛心劫,封存九百二十年前的记忆,它才能重新回到我身上。”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无忱做交易?仅仅是为了找到初五的转世?”这就相当于蜘蛛侠放弃蜘蛛感应只为了看一眼玛丽简是不是安好一个道理,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他无法理解,他比较喜欢格温。 万怨之祖垂下眼帘,苦涩一笑:“诛心之劫是封印记忆的术法,但它却无法了却执念,就像凶猛的洪水,堵是堵不住的……现下帮他度过了生死渡,我心愿已了,按理来说灵修应该会自动回到我的身上,它没有回来的唯一可能,应该是诛心劫尚没到来。” “这个什么诛心劫,怎么才能重启呢?”云里雾里,完全听不懂,就假装听懂吧,赵亚力问。 “需溟橙以上修灵者,以自身灵修做献,方能再启诛心之劫……解除记忆的限制不难,将它再次封印才难。”红坟叹息:“当今世上,只有无忱一人持溟橙灵修,但即便是他,也无法涉及这种天道级的术法。” “等等等,我捋一捋啊……”赵亚力叫停红坟,思虑半晌:“你的意思不就是没有人可以再次开启诛心劫,而这颗红珠子永远没法回到你身上了呗?” 前者如是地点点头,她覆上脸上的烂疮,惨惨一笑:“不知道我要花上多长的时间才能与脸上的烂疮和解。” 某校霸一拍脑袋,“这到底是哪个傻缺发明的法术?!开个灯这么容易,关个灯难如登天!” “阿嚏——!”在门外偷听半晌的大明星狠狠打了个喷嚏。 病房内的二人寻声往门口探去,方见头戴鸭舌帽脸遮口罩的明泽也捧着一束鲜花颇为踌躇地站在拉门前,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后知后觉地“笃笃”敲了两下门框。 红坟瞠目,瞳仁折射出闪躲,她忙不迭掩起丑陋的脸庞,生怕吓到来者。 赵亚力见她动作这么大,无奈地摇摇头,‘红坟啊,你大可不必这样,你之前眼瞎的时候他一丁点都没嫌弃过你。’虽然这么想,但还是贴心地起身挡在红坟的身前,质问来者:“呦,是什么风把全国青年代表吹来了?您不是被抓回去写检查了么?怎么有空过来啊?”话语间满是讥讽。 “是啊,毕竟是全国青年的表率,一言一行众目睽睽,倒是羡慕有些混混,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大概是心智还没发育完全,所以无须担责。”明泽也觑起目光睥睨赵亚力。 “哈……混混?”赵亚力摩拳擦掌,“心智没发育完全?”后槽牙“咯咯”响,“看来这位混混势必要让某位表率亲身了解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心智不全。” “ok。”明泽也吹了吹手,准备敲击病房里的警报按钮:“作为青年代表,看来他也很有必要让那位混混经历一下现代社会的文明洗礼。” “嗞——嗞——” 电光火石间,小小的病房里再次掀起剑拔弩张的气氛。 红坟第一次想念自己的灵修,要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她铁定一人脑袋上贴一张痒痒符,两个人不笑着握手言和就停不下来的那种。 “好啦!你们两能不能消停一天……”万怨之祖叹了口老妪般的气,扶着墙缓缓起身劝道。 “天敌,没法消。”赵亚力恶狠狠道。 “世仇,不能停。”明泽也咬牙切齿。 真让人头秃,红坟扶额:“那至少能别在我面前这样吗?你们俩活像两只为了争夺雌象交配权而大打出手的雄象,这种情形让我很尴尬好不好!” 此话一出,两位少年人面上都不自觉染上点红晕,一触即发的氛围突然松懈。 “咳咳,我的锅。”赵亚力朝红坟道歉,毕竟是自己先出言挑衅。 “抱歉……”大明星窘迫地挠挠头,随即将手中的花束插在了柜上的花瓶中,他问:“身体,还好么?” “她身体好不好你心里没点数吗?”说起这件事就来气,只要红坟和他在一起就准没好事。 “亚力。”红坟朝长发少年摇摇头,表情似是告诫他,自己不是小鸡他也不是母鸡,没必要这么护着。 明泽也这次没有选择与赵亚力计较,他从脖子里解开鳞状吊坠递向红坟:“阿祈说,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帮你。” 闻言,红坟愣怔半许,随后惊讶道:“你……见过阿祈?”不予置信地又问:“他跟你说了什么?”眼中缀入些些窃喜,就像是找到了明泽也和初五的共同点。 “什么阿祈?”赵亚力觉得自己被抛弃在了秘密之外。 “对于这个能救你的人,你心里应该有数吧。”明泽也躲开她过分炙热的目光,只晃了晃手中的坠子。 局促地伸出手,又怏怏收了回去,红坟泄气道:“你叙述吧,现在的我根本看不到阿祈……” “阿祈是这根吊坠?”校霸指了指龙鳞吊坠。 没有人理会赵亚力的困惑,明泽也成了阿祈与红坟之间对话的桥梁,他复述道:“红坟,你应该知道的,古往今来修灵者中成就最大的从来不是无忱。” 万怨之祖沉默,她眼中闪烁起泪光。 “若不是二十八岁英年早逝,他当是修灵第一人,唯一突破了溟橙灵修的金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人身修神格的……”明泽也作为叙述者,同样被阿祈的话惊得嗫嚅半许,他顿了顿:“怀宸,也就是你的……初五。” 无言的泪珠滴落在地,形成淡红的斑驳。 赵亚力与明泽也视线交汇,都读出了彼此眼中的讶异。 “没错,昨晚救你的人是初五,他当初留下过一缕灵修在我这里,我把他还给了他的转世。”明泽也一边瞠目一边复述。 红坟蹙眉,她抹了一把眼角:“怪不得……”轮回门转世后的人是不可能记起前世的,而明泽也身上却有两个人格,原来如此。 “这一缕灵修足够开启诛心劫了,而现在你要做的是,在你自己和初五之间,做一个选择。”救红坟,初五会消失,不救,红坟便永远只能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不需要!” “必须救!” 红坟与明泽也一齐脱口而出,一旁的赵亚力弱弱地来了句:“我看都行!” 第二章 所谓影帝 朴允熙提早结束了拍摄回了国,西欧的几个青年代表也同样榻踏上了归途,明泽也接下来的行程是巴黎,时装周在等待着他的光临,公司提早替他安排了工作,目的就是为了尽快让他离开内罗毕,所谓天高皇帝远,他又是贪玩的年纪,难保他不会再出什么岔子,尽管他一向是尚容工作量最大最赚钱的那棵树,但依旧没有任何假期,即便如此艰难,他还得必须先把手头上剩下的工作好好做完。 摄制组注意到了明泽也的走神,“kenny,往左边站一站,对,与犀牛再亲昵一点……” 不论与犀牛贴得多近都无法感受到画面中人的怜惜,反倒是一种忧虑粘在眉宇间挥之不去,摄制组导演再次“咔”停了进程。 “泽也!怎么回事,你的专业性呢?”john一旁干着急,站在摄像机旁挤眉弄眼。 “keh,我有必要再跟你重申一遍这组照片的意义,它将通过你唤起当代年轻人对保护动物乃至大自然的责任心……”导演来到少年的身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此次非洲行的意义。 心不在焉的少年人频频点头,实际上导演的话从左耳进去顺着右耳又出去了,早秋很是闷热,烈阳曝晒烤焦了他的耐心,明泽也打断了导演:“抱歉,导演,今天状态不是很好,我可以休息一会儿吗?” 房车在阴凉的树荫底下,少年人神色呆滞地坐在车子里,门外偶尔路过一两个工作人员,她们在抱怨这位亚洲明星的工作态度,明泽也叹息一声,用力拍了拍双颊告示自己:别想了,明泽也,别人要不要命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晚上回到酒店后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少年怀疑john这几天的主菜都是就着火药下肚的,要不然不会这么暴躁;刷了刷微博,国内各色超一线流量们依旧马不停蹄地追赶头条热度,不管有的没的,管它什么空穴来风,只要是博人眼球巴不得把那些新闻刻自己脸上,最后还要在镜头前呈个无辜脸,手机的光亮打在少年的脸上,映出他淡漠的神情。 “我说的话到你底听进去没有!”john的好修养到了明泽也这里只当是泡了汤。 “没有。”懒洋洋地回答道。 “你!?”少年人的视线依旧赖在手机上,john怒气腾腾地一把夺过手机:“你再这样下去我要打电话给上头了!” 不动声色抬起眼帘目视恼羞成怒的john,作为归国精英,他应该有机会获得更好的工作,被安排到自己这里做了助理兼经纪人真是难为他了,明泽也蹙眉:“明天我会好好工作的,今天晚上我想出去一趟,成么?” “去哪?如果不能半个小时之内回来按时休息,我很难相信你明天会好好工作这句话。”男人推了推眼镜。 少年垂首,苦笑一声:“半小时……呵,除了意外,我似乎根本没有属于我自己的时间。” 不能被他骗了,这家伙小小年纪就获得了影帝头衔,演起苦情戏码是一等一的逼真,john在心中给自己打了一剂预防针,他实在不想承认这样垂眸的明泽也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落寞。 “这是公司规定的,照看你是我的工作。”john撇开目光,这样他就没法上演苦肉计了。 明泽也在心中暗叹john的天真,要知道他的台词在同届应考生中是最出色的,‘不看我是吧,看爸爸怎么把你说哭!’怎么才是高级的悲?嘤嘤啜泣的悲伤不是悲,习以为常的波澜不惊才是悲,少年人微微叹了口气,描述起自己的过往来:“我是从孤儿院里出来的,皇城那座被拆迁的老天使之家就是我最初生活的地方……以前我总爱坐在台阶上发呆,那时候的我嫌时间过的很慢……总觉得……时间多到可以任我挥霍,那时候的我什么都没有,却有大把大把的自由。” john心头泛起一阵心酸,但他依旧把阵地守得很好,除了稍有触动的眉梢,他的表情始终没变。 “买不起名牌衣服的时候我觉得名牌是最好的,登不了一线舞台的时候我觉得它会是我一辈子追逐的目标,年纪小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了我以为长大就能随心所欲……然而……”明泽也嗤笑,眼中水光闪烁:“衣服除了名牌还有高定,除了高定还有私定,攀爬上一线舞台过后还有数不清的国际舞台,长大之后除了获得高端物质、艳羡的目光以及千篇一律的掌声以外,我几乎一无所有。”恰到好处的泪滴滑落,他继续笑着说:“真的有人明白我在镜头前说的话吗?真的有人能听懂我歌词中的求救吗?真的有人会在意我被铺天盖地的八卦新闻淹没时的疲乏吗?” 男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红了眼睛,他坚守的冰雪城堡在一点点被融化而他却毫不自知。 “你知道么john……人的命运无非是一场场交易,有的人运气好,用少量的代价换取了大量的成功,而有的人则必须不停的……不停的失去自己……才能维持现状……”少年吸了吸鼻子,朝男人露出一盏凄美到不思议的笑,指了指自己:“是资本造就了我,我只是一张名为明泽也的面具,我没有自己。” “泽也……”男人紧皱眉头,他如是被塞壬吸引的掌舵水手,在明泽也绝美的容颜面前溃不成军。 “我祈求你,至少在这片陌生的土地里,让我找一找自己。”少年人趁热打铁。 “……多……多久?” “一整晚。”只有将john感化,心甘情愿地站在自己这一边,他才不会因此告状。 “这……”男人陷入为难中。 明泽也不再言语,只是这样静静看着他,不给他负担亦不再继续苦情,一切点到为止,现场似是他引领着节奏的片场,尽在他掌握之内。 “好,好吧……”谁教他的目光太过哀伤,谁教他的神情太过寂寥,谁教他的语气缀满伤情,这杀伤力是在太过巨大,直接将john的阵地炸得灰飞烟灭。 “谢了!”少年狡黠一笑。 “诶?诶!”不对啊,他这情绪也跳脱地太快了吧? 第三章 暗算 内罗毕的昼夜温差较大,刚下电梯就能感受到温度的不友好,少年人后悔出门太急忘了多加件外套,另外一位长发少年早早等在大厅里,见来者姗姗步调,腾时飘出一句讥讽砸向他:“嚯,大明星不愧是大明星嘿,比约定的时间晚一个小时还能这么做派!了不得!” ‘不生气,不生气,世界tnnd的这么美好,犯不着跟个傻x计较。’明泽也选择默默咽下哑巴亏,他直入主题:“红坟呢?” “公园里呆着呢。”赵亚力指了指酒店后面的花园。 “你怎么让她一个人呆着?”大明星蹙眉。 “你好意思问我?谁tm迟迟不来?”长发少年没好气:“老子恨不得冲上去给你丫拽出来!”可惜啊,这双拳终究难敌四手,这位大明星的门口堆满了来回巡逻的保镖。 “你小点声!好不容易才把john盘圆实,要是再像上次那样玩失踪,回国我连出门的机会都没了!” “呦呦呦,就你可怜。”真想把这家伙的真面目给录下来放到微博上去,让那些所谓的妈妈阿姨姐姐粉们好好看看大明星明泽也私下里的腹黑样。 二人本是水火不容,却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那便是关于红坟灵修必须回到她身体里这件事,于是私下里偷偷安排了今晚的一切。 公园太阳能景观灯微弱的光线并不能穿透黑夜,石子路边排排列列,却没照亮多少脚下的路,红坟不喜欢鹅卵石小道,膈得她脚掌疼,她坐在长凳上踮着脚驱寒,四处张望寻找赵亚力的身影,那家伙说这里晚上有萤火虫,约着一道来看,这会儿人却跑没了影,话说这里哪有萤火虫……这么冷的天,就算有也会被冻僵吧…… 耳畔响起脚步声,红坟迅速起身:“回来啦亚力?” 视线交汇在半空,可遇而不可求的面容露出些许局促,红坟收回视线转身即走,自从上次医院里意见分歧以后,她最怕见到的人就是明泽也,她害怕他身上的初五因她而消失,宁愿选择从此离他远远的。 “等一下!” 少女就像是受惊的猫,不论明泽也怎么追赶都捉不住她,这么追下去不是办法,追逐者急中生智,大肆喘咳两声,装模作样踉跄几步,随后瘫倒在地一动也不动,明泽也心下回去得给自己发个红包,平白无故演一场晕厥戏当真不吉利。 躺尸原地等待红坟,任由寒风瑟瑟雷打不动,远处的赵亚力透过望远镜看到这一幕不得不叹了一句:“妙啊!演还是你们演员会演!” “泽也……泽也!”红坟蹑手蹑脚回到了少年身边,“别吓我泽也!你没事吧?!”用力推攘他半许,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晃动中,少年衬衫口袋里的巧克力幽幽露出一头,红坟下意识抽出巧克力剥了一颗送进明泽也的嘴里,动作熟练到令明泽也以为她是当初那个傻不愣登的神棍红坟而非如今这位九百二十年前的痴情红坟。 情急的红坟来不及细想她的举动为何如此理所应当,少年人在她的期盼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见状,她又忙不迭准备逃窜,谁知前者早有预料,一把拉住了她,“别走!” 他比她还要着急,紧握的手心满是汗,他说:“求你。” 只要他用上无助的口吻,自己这颗千叮嘱万叮嘱怎么也得硬下来的心便会化作一滩无力的雪水,红坟唾弃自己没出息的同时,也应下了少年:“我不走,你先起来吧,地上凉。” 一直到两人都坐到了长椅上,明泽也的手也没有松开,赵亚力瞅着望远镜挑起眉头,心下明泽也这家伙不会一直这么吃红坟豆腐吃到撑死吧? “那个……”公园里的两人同时开口打破缄默。 “你先说。”女士优先是绅士的品格,明泽也理所当然道。 红坟动了动被少年握得严严实实的手臂,试探性地问:“能不能……先放开我?” “不能。”大明星斩钉截铁。 “我答应你,不会再跑了。”红坟眨巴眼睛。 “真的?”前者挑眉。 后者一个劲捣蒜:“嗯!” “那也不行。”女人的嘴,骗人的鬼,他微博底下天天有人嚷嚷为了配得上他努力减肥,结果呢?粉丝群里天天打卡的那群人没有一个付诸行动的,别问他为什么知道,他冒充普通人暴露身份后被踢出去的粉丝群没有一千也有一百了!“我今天没怎么吃饭,你要真跑了我追不上你,必须得拉着,要不我没安全感!”理直气壮吃豆腐,一点不带害臊的,“除了这个,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红坟努努嘴,摇了摇头。 “好,接下来换我说。”明泽也深深吸了口气,“接下来的话,只针对现在的你……”语歇,正准备滔滔不绝的人眼神倏忽沉了下去,原本温和的视线突然被刻上风霜,凌冽得像是另一个人。 “红坟。”他的嗓音不再那般轻挑虚浮,而是由内而外的沉静,仿佛沉淀了千年的时光。 万怨之祖那颗沉寂在深渊中的心倏忽跳动了起来,腾时便红了眼睛,她颤巍巍问道:“初……五?”那小小的不确信是因为害怕他再次赠予自己一场空欢喜。 少年嘴角挽起苍白的笑意,当中抿着诸多的苦涩。 惊喜他的出现,却又惊怕他的出现是为了开启诛心劫,红坟猝然激动了起来,她费尽全力挣脱,手腕却始终无法分隔分毫,就在她几乎下定决心断了手也要逃的时,少年叹息道:“从前想要挣脱你的禁锢总要费一番功夫,吃了你一拳头,几乎要费尽一生去休养生息……” 挣扎的人儿突然静了下来,即便他不说,红坟也知道他语句之中表达出的“你变了”的含义。 “真是抱歉啊……从前让你吃了那么多苦……”所以你后来刺向我的剑才那么决绝,那么果断。 “都是甜的。”少年打断红坟话,“和你一起经历的一切,我从未觉得是苦。” 红坟愣怔在原地,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可,可是……你明明……和宸儿……你……”震惊已不足以形容红坟此刻的心情。 第四章 到此为止的一程 “你的忘性总是这般恰巧。”“明泽也”缓缓长叹,看向红坟懵懂神情的视线里充斥着诸多复杂的意味,有哀怨,有悲伤,“狩猎场里的生死相护,裘大哥院中怯弱的拥吻,你都可以借故遗忘,而钟山相伴着度过的日日夜夜,你竟也能抹了个干净……至此,每当你冒着被杀的风险闯进修灵盟会问我有没有一刻对你抱以真心,血仇在身,你教我情何以堪……” 万怨之祖后知后觉泪流满面,她哽咽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都忘了……就像那场屠杀……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高高的尸堆上了,初五,对不起……对不起……这场罪我怎么都赎不完……” 温柔地擦拭她断了线的泪珠,“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在愤怒中刚愎自用,离真相越来越远,最终失了初心,活成了一把没有情感的刀刃。”说话间,替她擦泪的手缓缓挪到了她的后脑。 “初五?”红坟突然被禁了行动,僵直的身体避之不及。 他朝她笑,一如当初那般,俏皮的虎牙加持在两侧,说不出的好看,“我总是被冠以烛龙凡身的称谓,却与他毫无相似之处……”金色的芥粒从红坟的后颈处源源不断四散开来,如同萤火虫一般翩然飞舞。 “不要,初五,不要……不可以这么做……我不准你这么做!你住手——”红坟拼命摇头,泪水如雨幕。 “仔细想想,倒还是觉得……有一处是相通的……”右眼的泪水滑落脸颊,露出少年人琉璃色的瞳孔,“我们都认为……遗忘于你来说……是幸事……” “不是!不是!不是!”红坟哭嚷着,撕心裂肺:“我讨厌你的自以为是,我讨厌你的自作主张,你凭什么觉得遗忘是幸福,我不要忘了你……我不要……” …… “我,我叫初五……” “我的心中,我的眼里,只会同时存在一人。” “就算是一头猪掉进水里,我也会救的。” “我想长生并不是一件好事,烟火因为短暂而美丽,人生也是一样。” “你走吧,忘了我。” “我不是想游泳,我只是想冷静下来,其实我也不是多么正人君子,也曾趁过你醉酒做过僭越之事……” “我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唾手可得触及梦想的那一刻!” “我会恨你……” …… 走马灯在脑海中轮番上演,那些该被遗忘的,不该被遗忘的悉数都记了起来,葳蕤茂盛的记忆画面只是为了更快地走向消亡,诛心劫被重启,红坟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暗,脑袋像是被压在千斤之重的鼎下。 “他叫初五,我爱他……他叫初五……我爱他……他叫初五……”红坟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命令自己必须记得这个人,她要把她刻在血肉里,刻入骨髓中,“我……爱他……”。 乏力的身体如是断线木偶,沉沉地倒了下去。 少年下颌挂着尚未滴落的泪,他最后的呢喃声微不可闻:“她叫红坟,请替我,爱她。” ‘我不怕经历黑暗的枷锁,我只怕未来的路上无人再陪你走一程,红坟,你我之缘,到此为止。’ 漫天腾飞的金色星芒照亮了内罗毕的夜空,绚烂如是萤火虫的海洋,而旁人只感受到一股热浪席卷而过,赵亚力在远处遥望,他纳了闷,这两个人怎么哭哭啼啼的? “糟了!” 好端端的怎么都晕过去了?赵亚力一拍脑袋,匆忙丢掉手中的望远镜冲向二人,兜里的木盒“卡啦卡啦”响动不停,‘成了?’校霸心头一惊,忙不迭掏出木盒,打开盒盖的一瞬间,一道红色的残影子弹一般射向红坟。 弹丸从万怨之祖眉心处钻了进去,随后,血色的怨梓四面八方汇聚到她的身侧,形成了无数道旋转的灵溪,雪白的肌肤如同加持十二倍速的织布机,红坟脸上腥臭的烂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连一丝疤痕都不剩。 懵懵懂懂醒来,金色的光团在她眼前晃了晃。 不知为何视线有些模糊,红坟无措地抹了一把眼角,又四处张望半许,最后不确信地出声:“阿祈?” “终于回来了……” “红坟!你没事吧?”赵亚力跑了过来,担忧地上下打量她,惊奇的发现她脸上的烂疮消失无踪:“嘿嘿,你的脸好了诶!” “赵亚力?”怨祖摸了摸自己,“我的脸怎么了?” 某校霸面上的惊喜腾时消失的一干二净,好嘛,这位万怨之祖是好了前面忘了后面,好了后面忘了前面。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赵亚力摆摆手,扛起依旧处在晕厥状态的明泽也,他叮嘱:“你在这等我,我先把他送回去。” “等下。”记忆还停留在上次大战许广茂的时候,这几个月以来经历的一切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怎么了?” ‘趁你昏厥不算违背约定吧?’红坟咬破手指,点在明泽也的额上,“智慧明净,心神宁安,三魂永久,魄无丧颓。”语落,明显能看到昏睡之人面上渐稀舒展的神情。 “嚯,大手笔啊!”赵亚力不是第一次看红坟施术,每次都觉得很惊奇,虽然依然觉得咒语很中二,可其得到的结果反馈很赞啊! “为什么他会晕倒呢?还有,这里是哪儿?”红坟指了指周围的摩天大楼,问道。 赵亚力踟蹰了会儿,“现在咱们在国外,肯尼亚内罗毕听说过吧?非洲,东半球的西南部……算了,你可能连地球是圆的都不知道……为啥他会晕倒……呃……”校霸挠挠头:“这……说来就话长了,你也别多想,就当他低血糖犯了吧!”懒得解释,“哦对了,许广茂那事儿已经过去了,四中也已经换了领导,暑假过后可以正常上学了。” “喔……哦……”红坟心下我当然知道地球是圆的!纳闷半许最后还是决定听赵亚力的,毕竟这家伙曾救过她的命,“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谢谢。” “嗨,什么叫一直没机会,这句话你是真没少说过,我都快听腻了。”少年“啧”了一声,从明泽也的脖子里扯下朱色的鳞状吊坠,丢给了红坟,“对了,这家伙说等你醒过来把这个交给你。” 一切尘埃落定,赵亚力可不管明泽也这坨“死人”搬运途中磕碰到了哪,只管大步流星把他送回了房,那位名叫john的经纪人差点被气晕过去。 第五章 再遇窘境 公园的长椅上,红坟时不时看向金色的光团,可能是许久未见,生出了些陌生感,她问:“阿祈,你的伤怎么样?” “好的差不多了。” “是明泽也的原因吗?” “嗯。” “我就知道……”红坟拔下脑后的龙骨笄,握在手心里轻柔地抚摸它周身的雕纹,感叹:“是他滋养了你的灵修,也是他帮我挡下了天雷之劫,真的很难相信他只是个普通人类。”种种迹象都表明少年人的身份不简单。 金色光团化作人影一同坐于长椅:“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万怨之祖叹息着摇头:“听赵亚力的呗,回去上学。” “但是你脸上明明写着:想跟着明泽也。”阿祈调侃道。 某怨祖脸上飞霞朵朵:“就,就你话多!”有些事情想想就算了,那家伙就像是生活在牢笼里最华美又最脆弱的金丝雀,每次出行都全副武装,就算闲着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靠近他,“他有他的生活和选择,我不想再给他制造意外了。”红坟苦笑两声。 金光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红坟歪了歪脑袋。 “总觉得这句话在哪儿听过似的。”如此冠冕堂皇,不就是为了给自己的怯懦找个合理退却的理由吗?因为那个人太耀眼,所以不敢,不仅不敢,还要让自己的不勇敢套上顺理成章的借口,这样才会心安理得,红坟啊红坟,你活得越来越像个人类了。 “我以前说过吗?”怨祖拍了拍脑袋:“貌似不记得了诶。” “你说过的废话确实挺多的,不记得是好事。”阿祈揶揄红坟的同时心中却在感慨:这句话,是那位你口口声声爱他却最终将他尘封在岁月里的少年说的,看啊,不论多么刻骨铭心,睡一觉也什么都不记得了,爱,这种植根在意识里的东西,脆弱得让人唏嘘。 “切,你就知道埋汰我。”红坟起身,“不理你了。”语落的间隙,龙骨笄刺向手臂,沾手臂之血在地上画下法阵,发动术法,脚下泛起光泽的瞬间,只听一声:“千里之行,跬步为之。” 两个方才经过公园的黑人扭了扭眼睛相视一眼,错愕出声:“what!happened!just!now!?”刚刚还在的人怎么突然凭空消失了呢?正宗黑人问号? 红坟走了。 这不仅让明泽也大为所动,也令四中的某位校霸凉了自尊心。 说好一起出来一起回去,你丫的刚拿回灵修就开始拽了是伐?有灵修了不起吗?嗯?是,确实了不起,赵亚力一边愤懑地咀嚼难吃的飞机餐,一边望向窗外密布的云翳,心中写满三个字:臭丫头! 暑假的最后一日狂欢被汽车坟场的收租人一脚踹结束,红坟拎着大包小包走在街头,耳边传来阿祈的絮叨:让你平时存点钱,让你平时少吃点,你瞅瞅,现在怎么办?连个小小的人类都能对你颐指气使,瞧你混的,乞丐见了你都涨自尊心!皇城是全国重点建设的现代化都城,现在到哪儿去找桥洞给你睡?上学的三年学费我替你交了,可住宿费年年都要收,四中那种私立学校的住宿费比酒店还贵,你告诉我靠什么交?靠卖血吗? “好呀好呀!”红坟赞同。 “好你个大头鬼啊!看修灵盟会的人怎么把你的血抽干!” “呜呜,还不是你让我去上学的……”面对暴躁的阿祈,红坟怯怏怏地小声嘟囔以表抗议:“还挑了所最贵的学校……” 从明泽也国家总统般的待遇一下子到红坟身无分文的落魄境况,阿祈由衷地感受到了阶级的差别,落差感从云端掉入了泥里,“你居然好意思还嘴?”金光中伸出一只手来。 “我错了我错了!”红坟抱住脑袋,她最害怕阿祈突如其来送她一颗“栗子”,那可不是假疼。 “熬到明天开学,至少能进宿舍睡一天。”阿祈给了主意。 “咕噜噜……”红坟揉了揉肚子,“那,晚上吃什么呀?” “吃什么!?你竟然还有脸问?”金色光团盛怒。 “好好好,不吃就不吃嘛,你别吼我呀……”明泽也到底是怎么忍受阿祈的……自己和阿祈相处万年,到现在都没摸清楚他的脾气。 下定决心熬到明天不是什么难事,难事是此刻临近午夜,一路夜市让红坟几乎馋死在了半道儿上,口水流了满领子,某位怨祖恨不得去扒拉垃圾桶。 又走了几步,发现前头的大排档聚集了好一些人,他们似乎在看什么热闹。 “你这服务员讨打是不是?明知道老子对花生过敏还端上来,你特么成心害我?” “对不起啊大哥,她是新来的,不知道您不能吃花生,这样,我让她给您赔礼道歉,这顿饭也不收您的钱了,怎么样?”老板重重拍了两下新来的服务员:“还不快点给大哥道歉!?” “对不起。”短发女孩儿低头认错。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闹事者眯起眼睛。 “对不起!”女孩儿蹙眉,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 闻言,闹事者依旧不满意,他啧吧两声,皱起眉来,老板察言观色,推了一把服务员,训斥:“你是没吃饭还是怎么地,大声道个歉这么难吗?” “对、不、起!”一字一顿,女孩儿又道。 “大哥,您看,道歉也道歉了,钱也不收您的了,这事儿……”老板朝闹事者点头哈腰,息事宁人是所有开门做生意之人的共同点。 闹事者推开老板,居高临下睥睨低着头的女孩儿:“你丫心里是不是特别不服?啊?”啐了口吐沫,他恶狠狠地戳了戳女孩儿的额:“真诚是什么不知道吗?你爹妈没教你怎么跟人道歉吗?!” 女孩儿朝后踉跄几步,紧握双拳浑身颤栗了起来。 “呦,还生上气了!”闹事者冷笑两声,逼向女孩儿又要动手动脚,势有一种想要替她的父母教训她似的正义感加持在身。 “大哥,大哥,咱们这都是老老实实的打工人,哪里敢不服啊……您行行好,就把她当个屁放了吧!”老板明白,这种混混大抵就是为了来找事儿的…… 前者再次推开了老板,冲着女孩儿便要教训,就在他那根习惯戳人的食指伸向女孩儿时,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向上掰了上去,疼得他当场落膝跪地,“哎呦呦……嘶……疼疼疼,轻点轻点……” 第六章 掰断手指 “疼,你也知道疼?”来者并未因其求饶而放轻手中的力量,反而更加用力向上掰扯,闹事者痛呼不止:“哎呦哎呦,悠着点啊你!救命啊救命啊!” 围观的众人看着手机录像的屏幕里突然蹿出来的“英雄好汉”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红……坟大人?”被“好汉”护在身后的女孩儿认清来者,错愕出声。 “善浓你退后,这家伙交给我来对付。”许广茂一战中没少吃陈善浓的苦,因她瞎了眼的恨意此刻依旧在胸膛里燃烧,本打算混在人群中做个看客,心下恶人自有恶报,但看到她一步步后退被逼至卑微的境地,红坟非但没觉得大仇得报,反而心疼她的孤立无援。 “你们拍什么拍,还不赶紧报警!”闹事者瞬间成了弱势,这会儿倒是想起报警一事。 店家怕事情闹大,赶忙上前阻拦道:“小姐姐,你再这么用力,这位大哥的手指可就要断了……” “他无理取闹的时候,有想过自己的手指头会断吗?”红坟愠怒:“你刚才没听到他对你员工说了什么吗?”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手机拍照的声响络绎不绝。 “哎呦,这都是造的什么孽,我们这小本生意当真容不下您三位大佛,你们能不能别在我门庭前闹腾了,我们还要做生意呢!我求求你们了!行行好吧!”一直在后厨帮忙的老板娘急匆匆跑出来,她激动地差点朝三人下跪。 店家局促不安地觑了两眼四周,随后掏出手机给陈善浓转账两百块钱,“这是你这两天的工资,以后别再来了!”遂又向闹事者解释道:“大哥,我已经把人开了,您满意了吧?您就行行好,赶紧认个错离开吧!”最后他又悻悻做了和事老对红坟道:“小姐姐,也求您高抬贵手,以和为贵成不成?” 这都什么跟什么? 怎么突然变成这种结果了?红坟愤懑:“你凭什么开人?” “那你,你凭什么打人呐?”人群中响起新来围观者义愤填膺的声音,他们只看到闹事者变为弱势跪在地上求饶,而“正义使者”的红坟却不知何时成了新的施暴者。 万怨之祖扫视人群,那声音藏匿在人堆中,寻不见是谁开的口。 原先的闹事者眼见道德的风帆已经转向了他,赶忙一把鼻涕一把泪:“哎呦呦,疼啊,您轻点啊……我明天还得上班呢,您别把我手指掰断咯呀……” “放了他!他又没打人!” “对呀,人家确实不能吃花生,说这服务员两句怎么了?” “你再继续这样就构成故意伤害罪了!我劝你收手吧小姐姐!” 此刻,正义的大旗不属于任何参与者,而是被握在围观群众们的手中,他们的旁观者清是正义得以存在的的“根基”。 红坟气的牙痒痒,她还欲说些什么倏忽被身后的女孩儿拉了拉手肘,只听陈善浓不卑不亢地小声道:“放了他吧,这件事结束了。” “他还没给你道歉……”红坟蹙眉。 “道歉?我需要的是钱,不是道歉。”陈善浓冷笑一声,径自推开人群愤然离去。 ‘我跟你说了别做烂好人。’阿祈的声音响起。 万怨之祖只觉得自己胸口有个正在充气的氢气球,涨到一半又被人偷偷泄了气,最后一根针扎爆了气球,不痛不痒是事实,但终究觉得窝囊。 蓦地松开闹事者,谁知他一个大男人竟哭哭啼啼起来,捂着自己的食指直嚷嚷小姑娘下手太狠,估摸着从小练武什么的,明明是些笑掉大牙的话,周围的人群却听得头头是道,纷纷投以他同情的目光,而红坟则再次站在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上。 “你太夸张了吧?我只是用了最小的力道而已。”他的灵识是敞亮的湛蓝,红坟无法判定他的好坏,普通人小恶小善相互抵消并不能影响灵识的光泽,于是心性的判断便更难了。 哭嚷的男人还没说话,周围的人群倒开口制裁起这位彪悍的小姑娘来,“真可笑,掰你试试?” “对呀,你试试就知道疼不疼了!” “子非鱼,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夸张!” 不住地有人附和。 ‘瞧啊,他们觉得你才是更应该道歉的那个人,刚才那种情况本可以息事宁人,因为你的出现,一切矛盾都被激化了。’阿祈冷眼旁观,他喜欢观察人类各色的嘴脸。 “试试就试试!”红坟盛怒,朝所有人竖起中指:“你们都给我瞧好了!” ‘喂,你知不知道竖中指是什么意思?等等,没必要,快住手!’金光来不及阻止气极的万怨之祖,只听: “咔嚓” 清脆的骨折声将一众人等震慑在原地不敢声响。 扭曲的中指以骇人的姿态杵在红坟的手背上,见状,原先的闹事者冷不丁咽下口水,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真的很疼啊,十指连心呐,红坟额上泛起层层冷汗,她阴鸷地看向众人:“满意了吧?!这样才叫疼!”说罢,她奋力撞开围观人群去追赶陈善浓。 这是什么操作? 明日头条:一奇葩女为了验证掰手指不疼活活掰断自己手指。 “善浓!善浓!”红坟寻着女孩儿的气息追上了她,而前者根本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你走慢点呀,小心摔着。” 陈善浓见怎么都甩不开万怨之祖,索性停下脚步:“你到底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我工作丢了你跑来看我笑话的是不是?觉得心里特别解恨是不是?万怨之祖,你想报仇随时都可以动手杀了我,没必要这样羞辱我!”女孩儿就像一只炸毛的刺猬,全副武装地怒视红坟,时刻准备自爆。 前者额头青筋暴露,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令红坟愣怔当场,阿祈的话提醒了红坟,‘许广茂一死,她的交易目的丧失,孤注一掷让她的人生又一次陷入了毫无希望的境地,而你却选择不计前嫌,对于人类来说,这种时候应该是处在矛盾的境地中的,大抵可以用恼羞成怒形容吧。’ 第七章 开学 “你在感到……愧疚吗?”红坟揣测地问。 被燎着逆鳞的陈善浓矢口否认:“怨祖大人,您是不理解人类的口头语言吗?我刚才的话如果哪里让您觉得有所谓的‘心怀愧疚’的意思,那么抱歉,是我口误了。” “没有就好。”红坟揉了揉接回去的中指,手背有些隐隐作痛,“做坏人嘛,就应该有做坏人的觉悟,不要让我觉得你是个有苦衷的反派从而可怜你。”小丫头,你想跟我斗嘴就尽管斗吧,你尽管逞强,我若接不住就算是我输。 女孩儿气息不稳,但被她隐藏得很好,她朝红坟伸脖子:“别再扯什么废话,要杀就杀!”自从许广茂势力被彻查,陈善浓就知道父亲出狱的唯一机会没了,奶奶在此噩耗下一病不起,这个暑假她不得不身兼五份临工,现下她真的很累,累到连喘息都是奢侈,也许借万怨之祖的手死去也算好的结局,只是奶奶…… “这可是你说的。”红坟挑眉,她缓缓扬起手。 陈善浓闭起眼睛来,乖乖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然而最后却只获得了一掴不痛不痒的巴掌。 蓦地睁开眼睛,万怨之祖一脸乐呵呵地瞅着她不语。 “你!?什么意思?”她捂住脸颊。 “大仇得报了呗。”红坟朝她晃了晃手掌,意思是,这一巴掌过去,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仇恨。 后者被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难不成你以为我会抹了你的脖子,然后把你藏尸某地?”红坟叹息着摆摆手:“可以是可以,但完全没有必要,我实在懒得计较。” 一直憋足了气挡住眼角的酸涩,这一刻却毫无征兆地崩了堤,陈善浓吸了吸鼻子,无措地拭去滚落的泪水,她撇过头去:“别指望我会对你感恩戴德……我可不会像电视剧里的那些人一样被感动到痛哭流涕,从此变好……如果再有靠谋害你得取利益的机会,我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择害你……” “你以为我傻呀?若还有这种危难时刻,放心,我一定会先把你打晕的。”这姑娘可真是个死傲娇,红坟心中暗叹。 女孩儿擦泪的动作无比别扭,她习惯在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害怕在旁人跟前落泪,可眼睛就像是水泵一样,泪水怎么都擦不干净,今晚的委屈悉数展露。 如果是易小月,红坟一定上前去拥抱她,把她按在自己的怀中使劲哭,但陈善浓是个高傲的人,不去拆穿她的脆弱才是最好的办法,红坟静静陪她平复了情绪。 高二的生活依旧是重复高一的无聊,然后再添加一些高三的紧张,报道的这一天陈永胜老师依旧坐在教学楼墙角下抽着烟,先到的学生们叫苦不迭,因为他们不仅有挑选座位的权利,也有打扫的义务,抵达教室的学生清一色被这样一副场景吓到:某红姓同学拼凑着七八张板凳正酣睡着,她的身边大包小包锅碗瓢盆塑料袋样样俱全,活像个进城看孙女的老太。 临近中午的时候,班级人数几乎凑齐,陈老师在讲台上不辞辛劳地复述身为高二学生们的准则,台下依旧闹哄哄的,大家伙都在交流这个夏天去了哪个国家,夏令营里的冒险怎么怎么刺激,某怨祖顶着一双熊猫眼,心下: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暑假还是在内罗毕过的呢!尽管她完全没有记忆。 班级会议结束之后,红坟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教室后面的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你把家搬来学校了?”陈永胜经过一个暑假的滋养非但没有改善骷髅本质,口臭的毛病愈加严重了。 红坟屏住呼吸,抿唇摇摇头,又点点头。 “全都给我搬走!”陈老师没好气,“你的住宿费打算什么时候交?” “过,过两天吧?”红坟咧咧嘴。 “对了,上个学期你是中途插班的,不知道我们学校每年开学的第一个周末都会举行家长会,现在通知你一声也不晚,回去好好跟你父母商量商量,看看谁有空过来。”陈永胜突然想起了家长会的事,觉得有必要与这位迷糊的红同学支会一声。 “什么!?家长会——?” 寂寞的四楼再次传出一声幽怨的叹息,但凡经过四楼大门的学生无不被吓得屁滚尿流。 “父母……”红坟托着下巴盘腿坐在床上,她不时朝陈善浓投去求助的目光,而后者一脸:‘别瞅我,在下也无能无力’的表情,陈善浓的家长就是陈永胜,她永远不必为此烦恼;又瞅了瞅空空如也的易小月床铺,这丫头怎么到现在还没来?正寻思着呢,宿舍门突然被踹了开来。 “小坟——!” 说曹操,曹操这就粉墨登场了! 上个学期扎一根辫子这个学期变成两根的易小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扑向红坟,某怨祖应接不暇,她被迫使用灵修实打实接下了她热情似火的拥抱,倘若不然被冲撞出阳台可就得不偿失了。 “太好了!呜呜呜!你没事!”易小月埋首红坟怀中,左蹭蹭,右蹭蹭,活像个思念成疾的小猫咪。 “呃?我怎么了?”红坟疑惑。 “呜呜,小坟你真是的!就算再喜欢也不能做私生饭啊!你怎么能偷摸跟着明爷去拍摄现场呢!”小丫头又是担心又是生气。 阿祈曾笼统地告诉过她失去灵修的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一切,红坟找到了阿祈所说的那些契合的片段后,怏怏挠头解释:“抱歉,他太有魅力了,我一时没把持住……对不起嘛……” 陈善浓在一旁小声嗤笑。 易小月小肩一抽抽地松开红坟,她红着眼睛咕哝:“你没事就好,以后不准再做这样的傻事了,我爸说,看守所的环境比监狱还要恶劣百倍,你没有被为难吧?” “没有没有,我挺好的,你看我,这不是生龙活虎地出来了吗?”红坟捏了捏了她圆溜溜的小脸蛋。 “为了庆祝小坟安然无恙,今晚我请大家吃饭!二食堂饭馆伺候!” 不得不承认,每当易小月说要请客的时候,红坟都在她背后看到了圣洁的光芒,某怨祖匍匐在金钱的势力下疯狂跪舔。 第八章 家长会风云(一) 明泽也的新剧《启黎传》在各大视频网站上首播就拿下了上线一小时观看量过亿的好成绩,这当然离不开易小月这种死忠粉的疯狂刷榜,校二食堂的包厢内,红坟陈善浓一边夹菜一边瞅着某人盯着手机屏时而傻笑,时而阴阳怪气地发表见解,不知该开口劝她饭菜凉了好,还是任由她继续痴迷那位全民爱豆好。 “小月,你碗里的那只螃蟹不吃的话……”红坟面前的食物残渣堆成小山,她的视线跃过小山,对易小月跟前丝毫未动的食物望眼欲穿。 “拿去拿去!”沉迷看剧不可自拔,易小月摆摆手,“不够照单再点!” “得咧!易大人威武!”红坟笑嘻嘻地啃起了螃蟹,正吃着一半,易小月突然放下手机拍案而起,吓的某怨梓刚吮进食道里的蟹黄不小心呛到了气管里猛地咳嗽起来。 “洛子衿太过分了!为了给自己加戏居然拉着我也哥陪她连轴拍!害的我也哥差点掉崖!气死我了!”原来在开播前,官方为了造势,将明泽也连轴拍戏差点造成人身伤害的消息透露了出去,这不仅占据了开播前的头条,粉丝们还自发讨伐起了摄制组;话题,绯闻,传言一时间四窜开来,闹得沸沸扬扬,易小月也是这条消息的推波助澜者,当她看到这场悬崖戏码的时候,愤懑地怼起了桌子。 食堂包厢里无辜的圆桌hp-。 “咳咳咳……”红坟灌了两口汤,心下你也哥确实掉下悬崖差点没命…… “这些都是电视剧开播前的常态操作吧……一半真一半假都是为了博人眼球的,不必太较真……”陈善浓宽慰道。 易小月愤愤不平地哼哧两声,“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就是觉得洛子衿很过分!我也哥以前拍过很多青春校园恋爱剧,可从来没看到他跟哪个小花传过绯闻,这次居然有狗仔拍到这什么洛子衿私下偷偷拜访了也哥的豪宅!还有啊,这次巴黎时装周他俩居然隔空穿了情侣装!心机女洛子衿摆明了就想捆绑我也哥!气死我啦!”越想越气的某粉几乎因语速太快当场气绝。 陈善浓与红坟相视一眼,都流露出:追星有风险,入坑需谨慎的表情来。 “小月,这些都是他们的事情,就算你再怎么生气也没有办法改变,与其担忧遥不可及的明泽也,不如担心一下……”陈善浓瞄了一眼红坟:“身边的人。” “小坟怎么了?”某粉丝找回了自己的理智,眨巴眼睛看向埋头啃螃蟹的红坟。 “这周家长会的事情……”陈善浓摇摇头:“红坟很难应付。” “跟学校实话实说不成吗?” “那学校会调查我的其他亲戚,然而我孑然一人,哪里有什么亲戚。”红坟垂头丧气地耸了耸肩。 “没人参加家长会倒是小事,最难应付的是学校如果查起来,红坟一气交了三年的学费,他们会顺着这件事询问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以至于调查她的背景。”陈善浓知道易小月脑袋瓜简单,于是帮她梳理利害关系,哪知话还没说完,易小月便开始呜咽了起来。 “小坟真的太可怜了……呜呜哇……你可真是太难了……”眼泪鼻涕说掉就掉。 “诶诶诶,打住打住,我一点都不难,我自在着呢!”红坟咽下蟹肉,她最看不得易小月哭,惹得她也肝肠寸断难受的很。 “要不找赵亚力帮忙吧?四中基本隶属他家,他应该可以帮到你……”易小月还以为自己提出了什么好主意,然而此话一出对面两人都像吃了蟑螂一样绿了脸,这位校霸与跟前二人可谓是前男友现男友级别的渊源……某位傻憨憨不知自己在包厢里扬起了怎样的尴尬氛围,依旧顺着话头爬:“他不是小坟你的男朋友嘛,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他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红坟否认三联。 陈善浓眸子沉了沉。 “我没胡说,小坟你忘啦,暑假前你亲口告诉我们的!”易小月居然还记住了具体的时间。 “唉,那是不得已为之,说来话长……总之我和亚力之间没有任何超越友情以外的感情,请相信我!”红坟举起三根手指头。 “切,怪不得我看那家伙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依照我磕cp多年的经验,你们俩之间毫无cp感,确实不适合凑一对儿……”易小月撇撇嘴。 一直沉默的陈善浓黯然的视线渐渐回暖,尽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境会随着赵亚力而变化。 “cp感是什么东西?”红坟纳闷。 “是一种很神奇的化学反应,就好比你和赵亚力,你们俩站在一起就给我一种大姐头和大哥大的感觉,毫无情侣之间的电流不说,还老感觉你们下一秒就要卷起袖子battle什么的……”易小月的形容天马行空,逗笑了一旁的陈善浓。 “倒是善浓和那校霸同框的时候,我能看到很多涌动的暗流,什么高冷校花和幼稚校霸之间的虐恋啦,什么相爱相杀互相成全啦……”某位磕cp磕出幻觉的傻丫头边眨巴星星眼。 “少说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比吃了一只蟑螂还可怕的便是吃了两只,陈善浓低下嗓音及时制止了易小月大开的脑洞。 “所以到底怎么办呢?”话题岔到了银河系,又被易小月拉了回来:“平时都是我妈来参加家长会,老师什么的也都认识她了,也不好突然让红坟变成我失散多年双胞胎姐妹……”瞅了一眼自己平坦的胸以及某位凹凸有致的红同学,所谓的什么双胞胎姐妹还是随风散了吧,气人! 吃饱喝足人犯愁,三人以同样的姿势托着脑袋唉声叹气。 追星女孩就是比一般人鬼主意多,易小月突然一机灵,脱口道:“要不就请人假扮吧?我来出钱!” “请谁来假扮呢?”善浓面露难色。 “哼哼哼,这你们就孤陋寡闻了吧!咱皇城呢,有两所最着名的电影戏剧学院……”小丫头一脸坏笑:“只要钱管够,还怕请不来专业演员?” 红坟眼中冒泡泡,朝易小月露出崇拜表情:“易大人,您可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第九章 家长会风云(二) 易小月点开音乐播放软件,电影007的bgm响起,凑着这紧张的氛围,她嘚瑟起来:“周六学校要布置各班家长会的会场,礼拜天才是正式的家长会,我们就趁着周六偷偷溜进电影学校找人……hiahiahia!” 万怨之祖对易小月那是佩服的五体投地,然而陈善浓却当头一棒:“这两所学校是出了名的戒备森严,因为每年报考的不仅有普通艺考生,还有很早就名声在外的明星,为了防止私生饭混入,学校实行的打卡制度是很严格的,尤其是明泽也所在的电影学院,今年的入校登记和往来人员的勘察因为他又丧心病狂了一些。” “善浓你怎么对这方面这么了解?”易小月不是滋味。 “呃……因为想要报考,所以偷偷关注了一下。”挠挠头。 “说起来,虽然我们这些粉丝很不想承认,但也哥他真的是所谓的行走的祸端呢……那些成堆出现在他行程中的私生饭们发生过很多次踩踏事件,虽然有自作自受的嫌疑,但终归是因为太过喜爱咱也哥才失去了生命……还有就是类似于机场这种公共场合,他一旦出现势必会造成大量的人员堵截,想想挺搞笑的,好几次他被黑粉控告都是因为这个所谓的扰乱公共秩序罪……学校因为他连校规都改了,不知道该值得骄傲,还是该觉得难过……”易小月叹息。 红坟脑海中闪过少年苍白的面容,或学校阳台上苦涩的笑,或身在豪宅却无法自主的无奈,他像是开在山巅的冰莲,美的不可方物,又兀自寒冷寂寞;也像华丽的笼中金雀,所见之人无不为他疯魔爱他至死,而他却不能跨出牢笼半步去感受最真切的爱意。 也许他生来就是一件艺术品,就该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被挂在墙上,没有喜怒,没有哀乐,最好连血液都不要是热的才好。 “红坟,红坟……” “呃?” “你眼睛怎么红红的,想什么呢?”易小月指了指她的眸子。 “有,有吗?”红坟吸了吸鼻子,忙不迭敛去眼角的湿润。 “我估计你辣椒吃太多被辣着了,回头给你买箱牛奶!”大手一挥又是好吃的! “易大人明察秋毫!”红坟装模作样作揖。 “平身平身!不必多礼,对了,这件事你没有异议吧?”再次确认。 “哪件事?”某怨祖鱼的记忆。 “潜入电影学院啊!” “善浓不是说戒备森严吗?”红坟指了指陈善浓,而陈善浓又用下巴指引她看向易小月,转过视线对上易小月神秘兮兮的表情,只见她暗戳戳地冷笑两声,指腹搓了又搓:“但凡能用钱钱解决的问题,那都不是问题!” “大佬受我一拜!”这就是所谓的“钞”能力吗?万怨之祖大开眼界。 周六是个大晴天,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天还没亮,三位特工一样鬼鬼祟祟的女孩儿偷摸溜出了四中,租来的电子校牌一路绿灯,凭借着陈善浓靓丽不输表演系女生们的姿容,三人畅行校园无人怀疑。 “我的天,开什么玩笑……”经过操场的易小月眼前一亮。 塑胶跑道上,无数俊男美女们晨起锻炼,拂晓就像是舞台灯光一样为他们渡上了柔和的光晕,女生形体优雅,男生挺拔俊朗,俨然一幅“人间值得”的群像画。 “你还相信综艺上那些女明星所谓的吃不胖人设吗?其实美丽是没有捷径的,十年如一日的自律是常态,也是这些人最基本的心理素质。”陈善浓指了指这群学生对易小月说道。 拜托,九点才上课,这才六点!易小月收起下巴,晃了晃脑袋掏出手机瞅了一眼,事先约好的中介人正在学校食堂等着她们。 “咱们先去食堂碰头吧,顺便吃点早饭。” “好!”舔狗红坟就等这句话呢。 习惯早起的戏剧学院的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路过,红坟一脸愁容地凝望这个所谓中介人带来的年轻男人,顿时觉得手里的双皮奶没了滋味。 “不是吧学姐,他这么年轻怎么演我同学父亲啊?”所以说同好是如此强大,粉丝群里随便一问便有电影学院的在校生出来打招呼,但见了面又觉得不太靠谱,易小月挠挠头侧过脸来与善浓做了个嘴型:你觉得怎么样? 陈善浓点点头。 “对我们电影学院表演系的人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中介人与她介绍来的年轻男人是男女朋友关系,一千的酬劳扮演两个小时的父亲对她们来说是个不错的买卖。 这种时候只能相信专业的力量了。“好吧,这是你们的定金,剩下来的另一半家长会以后再给。”易小月是爽快的,二话不说便给二人转了账,起身离开之际,中介人拦住了她们。 “表演是需要心理依据的,还是让你的同学留下来跟我男朋友熟悉一下吧,毕竟是‘父女’。” “小坟,你ok吗?”易小月询问红坟的意见。 “没问题!” “这个时间舞蹈室应该没人,你们可以去那边相互熟悉一下,我早上还有课,我男朋友会带你们过去的,那我先走啦。”说罢,中介人打包好早餐后与众人告别。 四人往教学楼走去,半路上易小月倏忽驻足扫了一眼四周,遂附耳红坟:“小坟,小坟,你俩先好好熟悉一下,我跟善浓就不过去打扰啦!等到中午的时候咱们食堂再碰头。” 陈善浓觑了一眼红坟又狐疑地看向易小月。 “好。”她们二人陪在一旁许会诸多无聊,红坟应道。 四人小分队被分成了两拨,一拨往教学楼舞蹈室走去,一拨好奇宝宝预备探索电影学院。 “别告诉我你想找明泽也?”陈善浓看穿了易小月的心思。 前者身体一僵,讪讪调笑起来:“嘻嘻嘻,这都被你猜中了,善浓你眼睛真毒!” 后者翻了个白眼:“说好不做私生饭呢?你现下的行为和私生有什么区别?” “难得来一趟电影学院嘛!我都好久没有看到我家明爷了!他整个暑假都在国外,国内活动又少得可怜……我就看一眼,远远的那种!”易小月委屈地嘟嘟嘴。 “唉……好吧好吧……”陈善浓不懂追星,但她懂当喜欢的人近在咫尺时,那种飞速想要靠近他的本能。 第十章 家长会风云(三) 据说声台形表都有各自的教室,穿过林荫小道,又路过校园超市,七拐八拐之后,红坟跟着这位“父亲”来到了一栋不怎么显眼的老式教学楼前,五六十年代盛行的外墙瓷砖上爬满了青葱的枫藤,各个楼层间敞开的田式推窗令红坟有些怀念。 三楼左手边的舞蹈教室占了整个楼层二分之一的空间。 “这边。”男生将红坟带进去之后,不动声色锁上了大门。 阳光洒进舞蹈室,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辗转一层毛茸茸的年代感。 “奇怪,有人来过?”男生小声咕哝着什么:“地面怎么这么干净?” “你说什么?”红坟耳廓动了动。 “哦,没什么,咱们开始吧。”男生的视线有些闪躲。 “好。”红坟伸出手:“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红坟,土文坟,明天你需要扮演的角色就是我的父亲,对了,你叫什么?” “呃,我叫什么不重要,咱们还是赶紧开始促进感情吧!”男生握住红坟的手,却回避了自己的姓名。 ‘这货灵识是浊的,你最好小心点。’阿祈倏忽出声。 凝望男生迫不及待紧握住自己的双手,红坟眉梢挑了挑,给自己换上傻白甜的表情,娇羞道:“我们该怎么增进感情呢?” 男生的视线掠过红坟姣好的身材,得逞的笑弧越来越大,他头头是道地说:“父女之间应该是亲密无间的,首先我们就从肢体接触开始,现下握手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接下来咱们抱在一起看看……”语歇间便要上前拥抱红坟。 万怨之祖后退了一步,打住了男生的靠近。 “怎……怎么了?” “早上穿的有点多,拥抱起来略微僵硬,你等等,我先把外套脱了。”红坟假惺惺地朝他眨眨眼睛。 “噢噢!好的!来帮你把衣服放起来!”男生贴心地接过红坟厚厚的外套,瞅着褪去外套的女孩儿玲珑有致的曲线,喉结不自觉动了动,心下现在的高中生发育也太好了。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红坟尽量使自己笑得甜腻。 “好!”男生兴致冲冲地拥向红坟。 窗户边突然一道刺目的光线折射过来,刚巧打在男生的眼睛上,他下意识遮住眼睛的同时身体朝前的动作被谁制在半路,脖子传来难以言喻的束缚感,是哪个不开眼的拎扯着他的后衣领?! 男生蓦地转过头,正对上突兀出现的陌生人,他身着黑衣连帽衫,鸭舌帽被压得很低,口罩将他大部分的面容遮掩在黑暗之下,身材颀长清癯,高出男生一个头。 这家伙怎么看都是电影里的歹徒吧?难不成这里是凶手的藏身地?是了是了,这栋教学楼本就人迹罕至,确有可能是藏匿凶犯的最佳场所,电影学院的学生总有无比丰富的想象力,男生瞠目结舌,惊恐出声:“你,你是谁呀!?” 黑衣人没有废话,拎拽着男人来到舞蹈室大门前冷声命令:“打开。” 透过口罩,寒冷声线被加深了几分,加之男生恐惧心理作祟,他慌慌张张掏出钥匙开门,“咔擦”一声,有些生锈的门锁不情不愿地打了开来,黑衣人一把夺过男生手里的钥匙,顺手将他整个丢了出去,临门不忘踹一脚,“滚。” 被踹出门的男生屁滚尿流地疾逃下楼,边逃边嚷嚷:“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叫人!红坟小妹妹,你等着我!” 万怨之祖见状眉梢动了动,叹息声不知从谁的口中传出,只见黑衣人拿起一旁的外套径直走向红坟,动作极其不耐烦甚至有些粗鲁地盖在她肩上,愠怒的桃花眸从鸭舌帽下的一角展露出来,他眼尾沁人的流线被暗火滋染,流露出无数复杂的情绪来。 “可惜啊,小鲜肉的抱抱没了。”红坟装作惋惜地嘟囔两声,她抿笑对上黑衣人的视线;全民心间儿上的大明星原来躲在这儿…… 后者置气地撇过视线,懒得跟她废话。 从巴黎时装周回来已经有段时间了,各种通告应接不暇,转眼又要参加街舞类的综艺录制,然而学校军训在即他总要象征性的回来参加,加之学院里各大着名导师的课都被抢得差不多了,他再不选怕是大一刚开始就要预示着留级了,一大堆事聚在一起,跳舞的时间便少之又少,新教学楼的舞蹈室常年被女生们占据,他一去估摸着又得生事,索性就来到这栋流传着校园传说的废弃教学楼,从半夜回校练到平旦,实在困得紧在讲台下拗成一团睡了一会儿,谁知刚不过两个小时就来了不速之客,明泽也并不打算管这些人怎么怎么腻歪,重新塞上耳机的瞬间,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充满了刻意的魅惑,听后,他打从心里觉得焦躁,于是乎身体做出了理智没能做出的选择。 一点都不想见到这位恶劣的万怨之祖,她简直就是提裤子不认人的典范,在内罗毕时自己好心好意救她,哪知道她屁都不带放一句转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亏他醒来之后满内罗毕找她。 明泽也一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比如刚刚出手完全是因为怕这位老妖精伤害电影学院的学生云云……不想再继续和她待在一个空间,她是一根能撩毛他的引线,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更改他波澜不惊的心情,大明星转身即走,却被红坟拉了个满怀: “你把我‘爹’轰走了,怎么也得赔个吧?”红坟大言不惭。 用常理去理解红坟的话发现脑容量着实不够,“你爹?” 红坟捣蒜:“对对,明天参加家长会的‘爹’。” “就刚刚那玩意儿?”大明星口罩下掩藏着轻蔑的表情。 “那可是一千块啊!”红坟哀叹,不管是骡子还是驴,能拉磨的都是好玩意儿。 “你们要开家长会了?” “不然呢……”垂头丧气中。 “拜托,刚刚那人想要非礼你!你能不能有点警惕性?别成天跟个马大哈一样行不行?”明泽也只要一生气,圆溜溜的眼睛就像要吃人一样,“让这种人扮演你爸……?”伸手测了测红坟脑门上的温度,“你没毛病吧?” 第十一章 家长会风云(四) 某怨祖不满地撇嘴:“那还能怎么办?我无父无母天地为家,三万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好端端的去哪儿找什么家长?” 闻言,少年眉头一蹙,红坟口中“三万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这句话像是滚烫的烙铁深深烙在他的心上,疼得他方寸间乱了呼吸。 “这样吧,我去跟雅梅姐说说,看看她能不能出面帮忙。”明泽也唾弃这颗不忍看她难过的心。 “诶?你的意思是……你要帮我?”红坟惊喜地问。 “咳咳,帮你?想多了吧,我只是不想你霍霍我们电影学院的学生。”某位大明星当即赠予她一记白眼。 “哎呦!咱明爷傲娇起来真可爱!”红坟心大地拍了拍少年,刚巧落在他股部,后者如是炸毛的小猫,一把夺过她的手:“咱俩熟吗?就动手动脚的!?” “我觉得挺熟了呀……”经过那么多事情,怎么也是过命的交情了,红坟已经完全将他当做了朋友,如果不是,为什么会对他那么奋不顾身呢? 后者挑眉,不冷不热应道:“确实,牛马和主人是挺熟的。”说罢,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红坟瞅了两眼,夸张地惊呼: “天哪,这种沾满油渍的纸条你居然随身带着?” “喂,你关注点不太对吧?”明泽也睨着红坟,提高嗓音:“大名鼎鼎的万怨之祖曾许下诺言,活过三天就给本小爷做牛做马,现在还算数么?” “你在这儿等我呐!”红坟咕哝:“那不是表面客套客套嘛……在我生命的尽头居然有人能请我吃那么多东西……你就不准我被感动嘛……” “哦,原来不作数啊……”尾音拉得很长,长到前者徒生愧疚。 “作数!作数的!”红坟鼓起腮帮子:“我万怨之祖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可是你说的,红牛马。”大明星狡黠地嗤笑道。 “红……牛马……换个名字吧……”某怨祖脸色极其难看:“太难听了……” “小红?”明泽也“咯咯”笑不停:“这名字不错,挺牛马的。” “你还小明咧!”红坟没好气。 突如其来的儿时记忆窜进脑海,明泽也的笑声戛然而止。 …… “你叫什么名字?”记忆中,她的轮廓已经模糊,但依旧记得她柔和的语气。 小小的人儿不断抽泣,一字一顿:“明……明泽……也” “你好小明,我叫小红,以后请多指教好不好?”伸出手,小手大手轻轻相握。 她的手掌不是很大,却很温暖,恰恰好包裹住了小明泽也这颗千疮百孔的心。 …… 下楼时,心不在焉的少年人差点滑下楼梯,红坟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想什么呢?看着点脚下的路!” 明泽也悻悻偷瞄了她一眼,随后对自己猛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生的花容月貌,倾国倾城,觉得我好看就多看几眼嘛,别怕。”红坟自夸起来从来不打草稿,尤其是在明泽也这种常年盘桓“娱乐圈第一容貌”的神颜前,可谓是关公面前耍大刀,鲁班门前弄斧头。 ‘这三万年来,脑子不见长,脸皮倒是越来越厚实了。’阿祈稍不留情地吐槽她。 “你手机多少,我回头让雅梅姐联系你。”教学楼下,明泽也掏出手机准备记录红坟的号码。 某怨祖不好意思的地挠头:“我的小灵通一直在你雅梅姐那没拿回来……” “……”新建联系人的手顿了顿。 “上回去你住处的时候被没收的……”红坟对此颇有怨词。 空气静默半晌,少年困惑:“小灵通……是什么?” ‘快看,富人的无知!’阿祈看热闹不嫌事大。 “呃,就是那种,那种没有微信,没有app,没有4.5g的手机……”红坟扶额。 “也不能玩moba游戏?”顺着话头继续问。 “贪吃蛇可以玩!”moba是什么? “那要不要无所谓了。”大明星耸耸肩。 ‘喂喂喂,玩游戏是唯一能鉴定价值的标准吗?’阿祈发现这位大明星脑回路也不太正常。 万怨之祖委屈地努努嘴,那只破旧的小灵通跟了她挺长时间的,说丢就丢还真是舍不得,虽然它的作用仅限于看时间。 脑袋顶传来一声叹息,眼帘中倏忽递来一块黑砖,光洁的屏幕倒影红坟失意的脸庞。 “拿去。” “什……什么啊?” 牵起她,将自己的手机拍在她手心:“手机啊。”尾音拖沓着不耐烦。 “可是,这是你私人的手机……我不能拿……”红坟不予置信地看向明泽也,他不动声色撇过头去: “借啦……”尽量让自己表现出极度的不耐烦和迫不得已能让少年心里蠢蠢欲动的付出欲有个自我欺骗的借口。 “这样不好吧?手机里有很多你的隐私吧?”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红坟再三推脱。 “没多少。” ‘没多少终归也是隐私,这家伙分明就是希望红坟能进一步了解他……’阿祈看穿了明泽也那埋藏在诸多借口下小小的心思。 “好,好吧……那我就拿走咯……等家长会过了就还你。”小子,真是个热心肠,明明比谁都是善良,却总要装出一副爱咋咋地的凶恶模样来,红坟心头甜甜的。 “到时候再说吧。”拜托别因为这种小事笑得这么欢脱好不好?少年最怕看到她明眸皓齿的笑颜,清靓飒爽,实在教他心旌难持。“对了,开机密码是0829。” “好咧!”0829,是他的生日吗?红坟暗暗可惜,他的生日才刚过去没几天…… 易小月第三十次坐在食堂里叹息,“连和也哥相似的背影都没见着一个……不行了,我没能量了……”陈善浓坐在她身边吸着果汁,搜索的视线瞄到了姗姗而来的怨祖,“快看,红坟回来了!” “小坟!”招呼来者过来坐,易小月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怎么样怎么样?还顺利不?有没有老父亲的潜质?” “还不错吧,只是可能因为太年轻的原因,终归还是有出入。”毕竟是小月花钱找来的人,委婉一些拒绝:“小月,对不起啊,让你破费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为了避免剩下的五百块遭殃,赶紧制止为妙。 第十二章 家长会风云(五) “诶诶诶?为什么?”小月首先想到的不是钱打了水漂,而是她的小坟有没有受委屈:“是不是那个家伙对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没有没有……”红坟忙不迭否认,普普通通的小男孩儿能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 陈善浓咽下口中的果汁,“刚刚我们逛学校的时候打听过这两人的风评。”与易小月对一眼,遂摇摇头:“名声很差,专骗外来人。” “对不起啊小坟,都怪我,小词说的没错,我做事前从来不过脑子。”易小月覆上红坟的手:“那家长会那天该怎么办呢……愁死我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吧……”红坟拍拍易小月。 三人灰溜溜回到四中,避开宿管阿姨追讨住宿费的夺命疑问三连,红坟懒懒散散地躺在床铺上,脑子里总是不断回闪起明泽也的模样,有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了尖,耳边仿佛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少年紧紧搂着她,他烧得厉害,迷迷糊糊地一直在说胡话,每一句都令人不自主地疼惜。 “叮咚。”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红坟眯着眼睛输入密码,“0829……” 屏幕亮起,屏保是非洲草原的落日。 暮云合璧,落日熔金,树影婆娑,广袤的草原一望无际。 “在?”来自另外一个号码的短信,不用想也知道是明泽也。 智能手机时常太过智能,在红坟寻找手写输入时不知按到了什么键,将拼音九格变成了数字键盘,想来那头是等急了,手机再次震动:“睡了?” 红坟着急调不回键盘,索性发了个“1”字回去。 “不会打字?” “1” “那1当做确定,2当做否定,回答我,你的小灵通背面是不是有两道淡蓝色的条纹?” “11” 别墅里的大明星呈大字型躺在床上,左手略带嫌弃地把玩老式手机,右手负责发消息,拇指飞快地触屏,又是一大串文字被发送了出去:“已经开不了机了,网上也找不到同款类型的机子,我打算把它扔了。” “……” 回应少年的短消息是满屏幕的2字,似是能看到屏幕的另一头她郁闷至极却拿他毫无办法的模样,明泽也咧开坏孩子般的笑,狡黠的虎牙钻了出来。 “笃笃笃” 听到敲门声的明泽也立马将小灵通塞入枕头底下,迅速理了理衣服正襟危坐:“进。” 刘艳梅即便是穿着睡衣也依旧是雷厉风行的模样,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最近憔悴了很多,只看她叉着腰,蹙着眉,俨然一副即将训话的势头,明泽也做好了被训的准备。 “给我一个非去参加那小姑娘家长会的理由。” 原来是放不下身段,得,白跟她说了那么多,少年清了清嗓子:“雅梅姐,咱不是说好了嘛,你去假扮她的母亲,我去帮你还公司一个情,免费客串这次公司的自制网剧。” 女人丢下一叠纸,“这是新出来的剧本,为了能多蹭你的热度,编剧把你改成了这部剧的幕后boss,看清楚,你已经不单单是客串了,很有可能要进组拍摄,你身上多少通告心里难道没数吗?”刘雅梅当初带着明泽也进尚容确实不容易,她虽然是金牌经纪人业界名声非常高,但毕竟是跳槽从头开始,而小时候的明泽也尚未开窍,对娱乐圈的一切都笨手笨脚的,曾经一度很难,多亏尚容高层一路开绿灯,要不然不会有如今的成功。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小的红坟能一再让明泽也不惜自虐也要去帮。 明泽也拿起剧本淡淡地扫了一眼:“幕后boss啊……” “现在取消还来得及。”刘雅梅没好气。 大明星沉默半许,遂又满怀希冀地开口:“我希望你明天是最后一个抵达四中的家长,当你走进韩英2班,所有人都会被你的雍容华贵折服,从此以后没有人再敢看不起她,因为她有一位您这样的母亲。” “你!?”刘雅梅气急,“你这臭小子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相信你雅梅姐,你一定是明天家长会上最靓的仔,哈哈哈。”明泽也开起女人玩笑来。 “没个正形!要不是看在你替我还人情的份上,我才懒得搭理你!哼!”刘雅梅丢下一句在明泽也耳中不痛不痒的话后,气冲冲地离开了。 虽然话不好听,但终归是答应了,商人的本质是信守承诺,刘雅梅在这一点上从不含糊。 重新躺回到床上,微信上接二连三传来洛子衿的消息,比如她向往伯明翰皇家芭蕾舞团的表演,想着哪天能够与最心爱的人一起坐在大剧院里观看,又比如她怎么怎么羡慕他总能去往世界的各个角落,凡尔赛宫也好,布拉格广场也好,巴黎铁塔下,蔚蓝的莱茵河,新西兰的星光,肯尼亚的落日,字里行间无不向往着自己也能呆在他的身边一起看尽潮起潮落。 自从自己在山崖上救了她,这个小姑娘对他似乎存在着某种英雄式的崇拜,在这个圈子里,爱情是很奢侈的东西,尤其是流量艺人,宣布恋情等于自杀,明泽也很敬佩洛子衿的勇气,但可惜的是,他无法沉浸在洛子衿真诚的字句里,内心却期盼着某个蠢货能多发些数字来。 夜很漫长,不论是对生活在聚光灯下的大明星来说,还是对抱着智能手机头大的红坟来说。 作为私立学校,攀比是永恒的话题,不论是学生们,还是家长们,用高三学生的话来说,每一次家长会都像是一次红毯秀,就差门口站着位主持人叫嚷着来者是xxx公司的ceo亦或是政府的某个要员,这些社会名号是面子的来源,是虚荣心最好的栖息地。 在这个社会上,面子和名号是价值的体现,约等于财富,尽管在无数的电视剧或者是小说里我们都对此嗤之以鼻,但事实情况是,人们一面对它横眉冷对,一面又对它趋之若鹜,人类,可真是一种又奇又怪的东西。红坟撑着脑袋看着一个个同学迎着自家体面的父母坐到了座位之上,自己的身边却始终空空如也,陈善浓的目光与之交汇,某种同病相怜的意味投影其中。 第十三章 家长会风云(六) “妈,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红坟,这位是陈善浓,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易小月拉着母亲介绍道。 “阿姨好。”陈善浓有礼貌地鞠了一躬,红坟则是朝这位美丽的女性点了点头,她害怕行礼会令易小月的妈妈折寿。 “你们好!”红坟这个名字有点熟,易小月的妈妈拉了拉自家闺女:“她就是之前被抓起来的私生饭?” “不是的啦,老妈,小坟不是私生饭,都是误会啦!”好在之前的报道里对红坟做了马赛克处理,要不然现在她连门都出不了,易小月提醒自家老妈:“老妈你不准再提这些啦!”女人比了个ok的手势,乖乖地坐好,母女俩的性格颇为相似,神经大条却又不失可爱。 到场的家长越来越多,有些甚至是商业上的合作伙伴相互寒暄了起来。 平日里处在班级权利顶峰的几个女生拥有的家境比之常人要好的多,父母也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某牛奶公司的董事长啦,或者是传媒公司的上层精英啦,优渥的生活环境给了她们锋利的优越感,红坟能从她们的脸上看到满满的自负,但也通过这群家长时不时看手表的动作,频繁地接听电话等行为中观察出他们忙碌的生活状态,一心扑在事业上,总归会对儿女疏于管教,以至于他们极少参与孩子的精神世界。 校园的霸凌者从另一个角度上看,不过都是些缺乏关注的孩子,她们用极端的暴力来掩饰内心的孤独,虽然可以这么理解,但红坟并不觉得她们应该被原谅,就像此时此刻盯着红坟看的肉肉,她肥肉纵横的脸上满是对红坟的不屑,眼神似是在嘲笑她:你就是个没爹妈的孩子。红坟回瞪了她,锐利寒冷的目光就像是一把剑架在后者的脖子上,后者颤了颤,悻悻收回了视线。 家长会开始前,只有红坟身旁的位子还空着,陈永胜将她单独叫了出去。 “怎么回事?你爸妈呢?”陈永胜不是没看过红坟的入学资料,上头的家庭住址以及家庭信息几乎空白,当时许广茂校长在位时对她破格录取,这当中是什么缘由至今没人知道。 都到这个时候了依旧没来人,看来明泽也没能说动他的经纪人,红坟虽然有些失望,却不想责怪他,好在自己提前做了心理准备,她不慌不忙地解释道:“那个,陈老师……他们……都太忙了,所以……” “忙?哪个家长不忙?你瞅瞅后头坐的那一排,哪个不是大忙人?人家不还是抽空过来参加家长会了?来,把你父母的电话给我,我来联系她们!”陈永胜掏出手机。 “我……没记住他们的号码……”班主任咄咄相逼,红坟思量要不要掏一张符把他搞失忆。 “我怀疑你根本就没有告诉她们有家长会这件事,红坟啊,学生的首要纪律是诚实,老师知道你不想让他们担心你的学习情况,但你不能撒谎是不是?”骷髅陈的招牌就是永无止境的叨叨,就在他义正言辞时,身后突然响起了成熟的女声: “请问,这里是韩英2班吗?” 来者一袭干练的精致妆容,女王一般高傲的气场震慑到了在场所有的家长,陈永胜打量她雍容华贵的仪态,一时木讷,“您是……” 撇开痴汉模样的班主任,女人看向红坟,“抱歉,坟坟,我来晚了。” 红坟托起自己的下巴,支支吾吾半晌:“雅……雅……妈!您终于来了!”刘雅梅真的如约出现了!明泽也没有失约! “这是谁家妈妈,这么年轻,长得太好看了吧……” “她也太美了吧。” “从头到脚都是私定,啧啧!”有的孩子母亲眼见,一眼看出了刘雅梅身上昂贵奢侈的装束。 在众目睽睽之下,惊叹声中,刘雅梅踩着红毯式的步调缓缓落坐红坟的身旁。 至此,惊掉下巴的可不止红坟一人。 易小月从远处递给红坟一记大拇指,意思是:小坟好样的! 家长会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红坟时不时看向优雅坐姿的刘雅梅,后者觉察到了她探究的目光,与之视线交汇却无半点交流,更像是在示威,红坟抿唇垂首,将无处安放的视线收藏好。 例行将每个孩子的优缺点都与在座的家长们交流一遍,以及开展教育工作中家长老师比例分量的分配也是家长会讨论的重点问题,漫长的两个小时过后,这场折磨人的会议终于尾声,孩子们依依不舍的送别父母,教学楼下好一派父母慈儿女孝的感人场面,而画风到了刘雅梅红坟这里则变成了另一种,易小月远远看向这二人,脑海中总窜出“婆媳斗”的经典场面来。 “我警告你,离小也远一点。”m580商务车前,刘雅梅不厌其烦地表达着自己对红坟的敌意。 红坟盯着她眉间隐藏在精致妆容下的点点黑乌之气出神,并未在意她口中的厌恶。 “你听到没有!”这小丫头怎么回事,她在看什么?刘雅梅训人训惯了,最讨厌那种油盐不进的人。 “你活不了多久了。” “你!?你说什么!?你居然!”女人被红坟冷不丁的话气的不轻,吹鼻子瞪眼,满脸涨红。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让你多休息。”红坟全然不顾几乎快要暴跳如雷的女人,“劳神之病,犹如烧尽的烛灯,你的灵识已经撑不了多久了。”那眉心中的乌色之气不是别的,正是轮回门,它正在向刘雅梅发放死亡通知书,然而可悲的是,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你这个小丫头!没救了你!”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连发脾气都是内敛的,刘雅梅心下骂人不过爹娘,怎么还有咒人活不了多久的,这也忒歹毒了些:“好好好,就算我死了,做了鬼,也不会同意小也和你在一起的!” 为何这个女人对自己总是避如蛇蝎,就好像她是明泽也的毒药一碰就会发作,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可以说倒过来才算是事实,虽然不懂自己对明泽也到底怀揣着怎样的情感,可对他魂牵梦萦无法忘怀这件事,红坟是有自知之明的。她现下不想去讨论什么狗血的婆媳争斗,她所在意的是刘雅梅的性命。 第十四章 家长会风云(七) “如果你倒下了,明泽也会难过的。”红坟垂眸,于他来说,刘雅梅应该是亲人一般的存在吧? 闻言,刘雅梅继续发作的怒气戛然而止,她悻悻上了车,“不用你多管闲事。”撂下这句话后,豪华的商务车扬长而去。 “小坟!你在哪儿请来的演员,好专业啊!”易小月跑了过来,眺望黑漆漆的车辆使出校门,“花了不少钱吧?” 前者觑眸出神。 “小坟?” “怎么了?”回过神对上易小月惊奇的表情。 “发什么呆啊,人都走了!你请来的这位阿姨实在是太高级了,连耳环都是camelia系列的……”一颗十几万啊亲! “什么玩意儿……她有戴耳环吗?”对现代消费文化一无所知的怨祖“黑人问号”。 易小月扶额:“所以说你到底从哪请来的这尊菩萨……” “秘密。”专属于明泽也和她之间的秘密。 “嘿,秘密就秘密,你娇羞个什么劲……” 摸了摸脸颊,确实有些烫,红坟攘了一把八卦的易小月:“谁娇羞了!啊对了,从刚刚就没看到善浓,她去哪了?”四处搜寻陈善浓的身影。 易小月讳莫如深地拉过红坟,悄默愣登地附耳:“我总觉得善浓对赵亚力有那么点意思……” “喔?”某怨祖的八卦之心也被挑起,“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刚和善浓一起上厕所,听尖子班的女同学说,赵市长在众目睽睽之下扇了赵亚力一巴掌…………”那场面别提多难看了,就算是普通人都觉得尴尬无比,更何况是校霸和他有权有势的亲爹,陈善浓听闻这个消息,一反常态跑向赵亚力所在的班级,任凭易小月怎么追都追不上,“以前善浓最讨厌的人就是赵亚力,现在怎么对他这么关注?”她明明曾经因为赵亚力的霸凌想要跳楼啊……对此,易小月百思不得其解。 “他爸为什么打他!?”红坟皱眉。 小丫头努嘴想起了会儿,“说是赵亚力公开与班主任抬杠,做派极不好看,而且……” “而且什么?”快别卖关子了! “他不顾赵市长和众家长在场,当众辱骂他们班的班长,恶言相向到几乎人身攻击……”这位校霸就不能收敛收敛嘛?平日里跋扈惯了,怎么在家长会上还这么无法无天的?纳闷之际,只见红坟也像一阵风似的跑向教学楼,“诶!小坟你怎么也……” 新学期尖子班的家长会已经落幕,赵市长在愤懑中被众校领导邀向了校长室,其余的家长也纷纷散场。 三楼尽头的阳台旁,一簇青烟冉冉升空,在秋叶间飘荡,四散。 长发的少年背靠在护栏上,双目无神地仰望树枝间隙中的光亮,手中的烟头发出微小的“嗞嗞”声,阳光被切割成各种形状,在少年面无表情的面上投影出不规则的斑驳。 他的左脸有些红肿,嘴角还残留着淤血,在离他不到三米的距离时,陈善浓停下了脚步,她的喘息声惊扰了几乎和树荫融为一体的赵亚力。 虽然学校明令禁止男生留长发,但从天然气爆炸事件(许广茂楚凝屿大战)中活下来的赵亚力还是选择扎起了小辫子,学校对他的所作所为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也不会例外,寸头的他外表桀骜不驯,长发的他痞气依旧却多多少少增添了一抹忧郁,陈善浓不会承认,看到这个画面时,她的心会不自主地揪痛,就像是谁坏心眼地在她心里安装了起搏器。 “你来做什么。”少年的话没有起伏,尾音拖着一丝倦怠,眼神却在闪躲。 陈善浓很想说自己迄此为止脑袋都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着急寻他,只知道他现在会难过,会失意,会孤独,复杂的心境揉搓出来的话不会好听,于是她故作冷漠地笑了两声:“来观摩你的狼狈。” “呵。”少年嗤笑,他丢掉了手中的烟,随意碾了两脚,径直走向陈善浓,逼仄的压迫感令女孩儿紧张了起来,他居高临下睥睨陈善浓,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自己的左脸:“要不,你也来一下?” 女孩儿不屑地撇过头。 “怎么,不敢?”赵亚力半垂眼帘,遽尔抓起陈善浓的右手,用她的掌心面向自己的脸,“我来帮你呗?” 后者不安地挣扎起来,拼命与之对抗,“你干什么!?放开我!” “啪——” 无措的挣扎,突然消失的禁锢,惯性之下的触碰,清脆的声音响起。 陈善浓大惊失色地瞅着自己的掌心,少年却神情肆意,半盏置笑半盏悲哀,“这就是我欠你们的,一辈子欠你们的!”笑容敛尽,半晌,他指着再次出现殷红的嘴角咤道:“千万不要原谅我,远离就好,不必再来招惹!” 他眸中不满血丝,寒光与泪光同时闪起。 骄傲的雄狮就算断了肋骨也不会痛嗥,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才会这样?陈善浓心中的两把起搏器同时接上了电脉冲,一缩一紧,为什么心口这么疼,疼到居然连呼吸都难以正常维持。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对他的在意居然深到了这种地步,陈善浓紧握双拳,又无奈地松开,她吸了吸鼻子,视线高昂:“好。” 转身之际,一直盘旋在眼中的泪水不自禁滑落,陈善浓强忍着哽咽,她一定会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高傲不屈,她留给少年的也确实是决然和冷漠。 直到陈善浓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尽头,赵亚力才好不容易找回意识,他自嘲地摇摇头,朝后踉跄几步再一次倒靠在栏杆上,摸索口袋中的烟盒,重新叼出一根烟来,火机燃起的青色火焰中突然伸出不速之客的手掐掉了他的烟。 “?”校霸的丹凤眸中滋出不满。 “屁大点年纪,遇事就知道抽烟!”红坟操着老妈子的心,“你知不知道以前抽大烟抽死过多少人!” “你怎么也过来了?”赵亚力诧异。 万怨之祖没有回答他废话般的问题,咬破手指狠狠戳向少年的左脸。 第十五章 家长会风云(八) “嗷嗷嗷!你轻点!”某校霸疼得直叫唤,他正打算发作却发现原本隐隐作痛的左脸不知何时消了肿,与牙齿磕碰而破皮的里肉也没了血腥味,他不思议地张张嘴,“什,什么鬼?”这是什么医疗奇迹? ‘给明泽也献血也就算了,怎么还给这臭小子献?这位红姓热心市民,您可真够尽职的!’阿祈在一旁冷冷开腔。 不理会阿祈的阴阳怪气,红坟径直摸了摸赵亚力的额,后者避之不及满脸问号,遂听某怨祖恨铁不成钢指了指他的脑袋:“也没发烧啊?脑子怎么就蠢成这样了?” “蠢……蠢?你才蠢!”校霸打掉红坟的手。 “合着你凭本事单身十七年?”孺子不可教! ‘这算什么,有的人还单身三万年呢!’阿祈的白眼翻出了银河系。 什么叫凭本事?完全听不下去了!“你到底想说什么?”赵亚力心情正不好,故语气很冲。 “人家善浓是因为担心你才来看你的好不好?”方才在暗处,瞅着这小子神经病一样的神操作令万怨之祖直叹现在的孩子好好恋个爱会死吗? 少年撇嘴,“哼,才怪。”手指下意识做了递烟的动作,却发现指尖空空如也,赵亚力没好气地转过身去伏在栏杆上,赌气道:“她是来看我笑话的,她巴不得赵启坤那巴掌扇死我才好。” 红坟还欲替陈善浓说话,阿祈劝道:‘这是他和陈善浓的事,你是个外人,没必要插手。’ 也对,不论是误会也好,相爱也好,这终归是他们二人的事……毕竟陈善浓当初的自杀未遂其中一大部分缘由都是因为赵亚力,深深的伤痕隔膜在二人之间,也不是她一言两语能劝好的。 学着少年的样子伏在栏杆上,红坟降下语调关切他:“疼不疼啊?” 前者鼓囊脸颊,别扭地摇摇头。 “我不是问你的脸!”本怨祖的血药到病除,脸还疼个屁啦! 赵亚力脖子僵了僵,垂下眸子不语。 就知道这傻孩子不会说,红坟长叹一声,“所以说你没事骂人家班长干什么?” 少年不情不愿地开口:“他太贱了。”骂他是轻的,若不是动不了手,他铁定把他揍成猪头。 红坟咀嚼了半天“贱”字的意思,应当不是她理解的那种意味,“所以那位倒霉的班长做了什么惹到你了?”默默等他下言。 “是我倒了霉成不成?还班长……分明就是个小人!”赵亚力“亲切地”给了这个所谓班长自己的定义,“家长会成了他的诉苦大会,他把学校里所有的霸凌起因都归到了我身上也就算了,还暗地里讽刺赵启坤对我的管教,呵……” “他说了什么?”红坟蹙眉。 “‘赵市长为皇城殚精竭虑,是所有人的楷模也是我的偶像,但似乎在教育上有所松懈。’”赵亚力学起那令人作恶的嘴脸。 “可事实上……确实如此不是么?” 少年倏忽转眸,看向红坟的目光有些陌生,半许,他哂笑起来,不再说话。 他把她当朋友才会如实相告,但自己的话却惹毛了他,红坟知道赵亚力生气了,或许比家长会还甚;她讪讪拉了拉少年,前者朝旁边挪动身体,冷冷地撇开她。 秋季已到,阵阵秋风中,枯叶缓缓而落,红坟看向一叶叶暖黄,边叹边开口:“亚力,你之所以生气不是因为他冤枉了你,而是因为……他说出了你心中也认同的事实。” 因为是朋友,红坟不想欺骗他,因为是朋友,才更该逆耳,她继续说:“你没有因为乌虚的罪名而生气,反而是因为旁人对你父亲的置喙而愤怒……我觉得班长说的没错,你的父亲确实对你松懈了,不过不是管教,而是关注和理解……他甚至不懂你为什么而暴怒,反而出手打了你……” ‘心理导师上线。’阿祈觉得红坟说的没错,却也忍不住调侃她。 少年有所动容,却依旧陷在缄默里不愿说话。 “脸上的伤没什么,心里的痛又有谁懂……”红坟轻轻握住少年的手,这次他没有撇开,“我为当初在酒吧里说你不如明泽也而道歉,虽然你在班上对班长大打出手是不对的行为,但你维护父亲时的模样我觉得很帅。” 红坟朝少年露出真挚的笑,后者猛地吸了吸鼻子:“切,谁维护他了?”恍惚间擦了擦眼角,“老子本来就很帅!” “是啊是啊,改一改你这容易冲动的臭脾气,一定会有好多好多眼瞎的高一女生来追你的。”红坟失笑。 “谁稀罕似的。”少年不屑地咕哝一句。 呦呦呦,也是个傲娇的主儿。 赵亚力倏忽抽出手,板正身形:“嘿,被你带偏了,我还没原谅你丢下我一个人跑回国呢!”少年懊恼自己泛滥的情绪,当初被某怨祖抛弃在内罗毕的怨气还没消干净。 红坟讪讪挠了挠头,“对不起嘛……”糟糕,要被秋后算账了,现在逃还来不来得及? “我不管,赖在我家那几天以及内罗毕的住宿费,还有来往机票的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少年朝红坟伸手。 某人打起哈哈:“哈哈哈哈哈……别呀,谈钱多伤感情是不是?”红坟一步一步朝后退去,准备给脚底抹点油。 “别跟我提感情,伤钱!老子还没成年呢,攒点钱全花你身上了!赶紧的!”一步一步逼近红坟。 “先欠着!”语毕,红坟默念跬步决化作一阵风消失无踪。 见怪不怪的赵亚力瞅了眼楼檐上的摄像头,心下还好把她逼到了盲区,要不然安保室的那群人又该炸锅了。 从晚自习到宿舍,陈善浓的状态一直不太好,沉沉闷闷的不说话,自顾自窝在一角发呆,易小月给红坟示意了个眼神后便忙着打开某视频网站等待明泽也参加的《启黎传》盛典直播。 正寻思着家长会过了该怎么把手机还给明泽也的时候,枕头底下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红坟忙不迭掏出手机。 不是明泽也打来的电话,而是陌生的本市号码。 “喂?” 第十六章 刘雅梅病重(一) “请问您是刘雅梅的家属吗?”焦急的声音响起。 “您是……”刘雅梅?她怎么了?红坟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里是皇城市立医院,她现在处于昏迷状态,需要家属过来一趟。” 挂断电话,红坟有些木讷地问易小月:“小月,你知道皇城的市立医院在哪里吗?” “你问这个干嘛?”盛典即将开场,死忠粉的心思全在手机上。 “快告诉我……”红坟紧皱眉头,她已经准备开始念咒。 “等下,我想想……”说是想,实际上视线还挂在屏幕上,明泽也正迎着喊山呐海的欢呼登台,易小月不自禁跟着一道激动起来,转头就忘了红坟的话。 “快告诉我!” 这是红坟第一次吼易小月,惊动了墙角发呆的陈善浓。 “小坟……你……吼我……”易小月愣怔地看向双目腥红的红坟。 “在二环西五路上,很大的地标,到了就能看到。”陈善浓瞅着红坟焦急万分的模样,心知她有急事,遂又冲红坟使了使眼色,视线飘向门外,仿佛在叮嘱万怨之祖:别在这里施法。 红坟起身奔赴门口,利落出门,霎时无影无踪。 “小坟!这么晚了你去哪儿!?”易小月丢下手机想要追上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红坟为什么用那种态度跟她说话。 陈善浓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委屈扒拉的易小月:“你就安心看你的盛典吧!” “不行,小坟一定是生气了,她刚刚问我什么来着……我居然没记住……呜呜呜……”易小月懊恼地捶打自己的脑袋,她恨自己刚刚为什么没有仔细听红坟的问话。 “好啦,她没生气,可能是遇到了什么急事……”红坟何其有耐心,刚刚那个样子,铁定是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情,陈善浓一边宽慰易小月一边担忧。 深夜疾驰在西五路上的车辆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平坦宽敞的路面突然出现了一名女高中生横跨马路,他们应接不暇忙踩刹车,刺耳的刹滑声震耳欲聋并此起彼伏。 顾不上自己的出场方式惊掉了多少人的眼珠或是废掉了多少人的车前杠,红坟马不停蹄朝市立医院跑去,一路拨打明泽也的电话,可他那头始终处于无信号状态,跑进急诊室,四处叫唤着刘雅梅的名字,终于被一位年轻的医师拦了下来,他才刚打完电话没几分钟,这家属到场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请问您是病人的?” 虽然为了家长会只做了两个小时的母女,但如果这个身份能救她,红坟愿意再屈尊降贵一次,她脱口道:“我是她女儿。” “好的,请您在这上面签子。”医生递出一张单子。 在签字期间,医生详细描述了病情。 “送来医院的时候病人的症状表现为上腹胀痛,时而呕血昏迷,初步断定为急性胃炎,我们给她做了胃镜切片检查,四十分钟之后会有结果。” 望着医生离去的背影,红坟心神恍惚地坐在一旁的塑料椅上,视线呆呆地落在对面墙上的一块黑点之上,黑点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突然,她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阿祈一旁闷声道:‘现在懊悔有什么用?人命自有天定,她寿数已尽。’ “我一早就知道她身体会垮……我一早就知道的……”那日在明泽也的别墅里,她早就发现了刘雅梅气色不对,她恨自己当时拽着中医理论跟她唠叨半天,若是当时直接给她喝自己的血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轮回门尚未定下“死召”之时,就算是脑袋被子弹贯穿也能救回来,可刘雅梅的额上已经飘起了轮回门的召唤……这种注定的死亡,就算供上她一身的宝血也不会有一丝好转。 ‘红坟,你已是看惯生死之人。’你应该对生命的消亡感到麻木,而不是在医院里愧疚。 “我从来就看不惯!”红坟抵住额头:“有的人一生善良却家破人亡,有的人多行不义却家庭美满,是啊是啊,轮回门会根据他们今生所为修定他们的来生,可是那些被留下来的亲人们怎么办!他们的悲伤谁来治愈?” ‘时间。’阿祈冷冰冰的回答。 “那根本不是治愈!阿祈!”红坟羽睫微颤,声音有些哽咽:“那是遗忘……”她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就像我脑袋里的诛心劫……” ‘遗忘是最好的治愈。’金光中飘来毫无起伏的八个字。 红坟闭起眼睛,“我现在不想和你讨论什么是治愈,我只想救刘雅梅……” ‘没得救。’ “命格斗转也不行吗?”红坟蹙眉问道。 ‘她何德何能?难道说,你是为了明泽也?’阿祈狐疑。 “你快告诉我行不行!” 她急了,阿祈自觉猜得很准,‘原来你嘴里所谓的被留下来的人指的是他,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对人类如此大爱,呵……’说不上是讽刺还是嘲笑。 “是!是!是为了他!我不想看到他难过不行吗!?”怒吼声回荡在走廊里,不稍一会儿走来一位护士,勒令悲愤交加的女孩儿安静。 阿祈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依旧维持冷腔:‘没有人可以对抗轮回门,也不存在任何能扰乱轮回机制的术法,你我不行,昊天不行,甚至连烛龙也不行,不论是龙骨笄还是命格斗转,其术法本质都是献祭和交换,结果也只能在下一世显现,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了解。’ 万怨之祖眸中泪光闪烁。 ‘刘雅梅只是明泽也的经纪人,即便你再怎么看重明泽也,也不至于为了个无关紧要的经纪人到动用龙骨笄的地步吧?’阿祈从一开始就觉得纳闷,为什么红坟会这么关心刘雅梅,甚至不惜在家长会之后直接挑明她活不久的实话。 红坟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像是在为宣布某件事做准备,随后阿祈看她从兜兜里掏出了明泽也送给她的手机,只见她熟练地点开相册,一直往下扒拉直到最底部。 第十七章 刘雅梅病重(二) 一张用如今分辨率看已经非常模糊的照片静静地躺在这位大明星手机相册里,点开以后,锈迹斑斑的老“天使之家”铁门前伫立着一盏小小的身影,这个小男孩儿顶着土憨的锅盖头,比了一个大大的“v”字,笑得尤其天真烂漫,两颗小小的虎牙若隐若现,活像个长了尖牙的叉烧包。 举着照片靠向阿祈,怨祖眼角腥红的液体终于滑落,她猛地吸鼻子,哽噎着问:“你是不是……也没想到……会是他?” 金色的光芒悬在半空,并未惊讶。 记忆飞速在眼前流转;十年前发生在红坟眼前的那场车祸,那一对死在车祸中的夫妇,以及被剩下来的那个孩子…… 这个孩子本该在车祸中跟着父母一同死去,却被她母亲以身相护活了下来,红坟当时并没有听阿祈的劝,而是自顾自救下了孩子,擅自决定抚养他时,阿祈简直要被这位明明活了三万年却比人类还要天真的红坟气个半死。 当时的红坟住在一间简陋的出租屋里,她习惯将所有财物捐给福利机构以赎九百二十年前犯下的屠城之罪,贫穷的她尚能自己应付着活,带个孩子像什么话?不仅开销巨大,还得遭人诟病,两人一灵住在小小的出租屋里艰辛异常,几乎是吃了上顿没了下顿,尽管如此,那段日子却过的十分快乐,这个孩子尤其聪明乖巧,旁人家的孩子玩玩具打电动,他却爱跟着红坟身后亲近大自然,两人时常弄得一身泥巴,红坟这家伙最爱编故事逗愣他,连睡觉前都给他讲狗尾巴草里住着虫子王国的故事,搞得小家伙真的以为当中住满了神奇的虫精灵。 一段时间并没有什么,难的是很长时间,当这个秀气的小男孩越长越高,衣服愈加破烂,鞋子开胶洞的时候,红坟从路人的闲言碎语中明白了自己正在耽误他,他八岁了,是上小学的年纪,现下却只能成天跟着她像个野孩子一样在泥地里打滚,于是红坟接了一桩除怨的大生意,然而却要远赴他国,临走之前,她将这个孩子暂留在当时的福利院“天使之家”里,临走前她向他保证自己一定会回来接他,到时候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小孩儿单纯,捧着她送的狗尾巴草痴痴地相信了等虫儿出来她就会来接他的话。 谁知这单大生意是个偌大的陷阱,远赴俄罗斯,却在边境上遭遇了朔方楼修灵人的围攻,这帮孙子打不过她跑不过她,居然利用手里的资源下了全国通缉令,红坟迫不得已边躲边藏,回到皇城已是两年以后。 拖着疲乏的身体再次来到天使之家,哪里还有那小孩儿的身影? 院长告知她孩子被有钱人家领养走了,说这孩子乖巧,人见人爱,况且有钱人能给他优渥的生活环境,解决他的教育问题,兴许十年之后就成材了;红坟明白那小孩儿跟了自己也还是只能过着饥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十年之后成了个混混怎么办? 自九百二十年前降下诛心劫后,阿祈第一次见红坟流泪便是在那时,她选择搬离出租屋不必再触景伤情,却更加肆无忌惮地流放自己,她搬住到了报废车坟场里,偶尔想起时会回天使之家看一看,后来听说它搬迁了,老屋子即将拆迁,再后来老院长死了,对那孩子的念想也终于伴随着人海茫茫无迹可寻而渐渐到了头。 “阿祈你说得对……我当真是蠢的无药可救,从前我一直喊他小明,却忘了一开始他就告诉过我他的全名……他笑起来时的包子脸,他的小虎牙,他的一切一切都清晰可见,可是我就是认不出来他!”泪水不断滚落,红坟放下手机掩面痛哭,“我怎么舍得……我怎么舍得让他再一次被留下……” ‘红坟……’阿祈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从小失去双亲,后又被我所骗,现在……连把他带大的经纪人也要失去了……阿祈……他当下活得那么累,你教我怎么忍心再让他体会一次被遗弃的痛苦……”万怨之祖泣不成声。 ‘你什么时候发现他是那个孩子的?’阿祈自认为自己的保密工作一直做的很好。 “他送我手机的当晚。”泪水滴在手机屏幕上,化作露珠滑落。 ‘呵,隐私原来是这么个隐私……还真是误打误撞。’阿祈感叹命运的巧合,尽管他一早就知道全部。 护士小跑着来到红坟身边领着她前往医生的办公室。 “切片的病理结果已经出来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希望你先不要难过……因为要进行后续的多项检查比如ct以及mri之类的才能完全确诊,所以现在还只是根据病理结果做出的推断。”年轻的医生的食指摩挲着化验单另一只手推了推眼镜,他藏在镜片下的神情有些低迷,阿祈看得出他入行不算太久,还没做到麻木。 红坟抹了抹双眼,吸了吸鼻子,深呼一口气:“你说吧。” 医生看向单子,叹了一声,以专业口吻道:“病灶侵袭程度已达肌层以上,刘雅梅女士患有胃癌的可能性很高,并伴有实际的腹痛呕血等症状,现下推断癌细胞已经扩散,所以她……很可能已经是胃癌的晚期了……” 如果此刻站在医生面前的人是明泽也,他会是怎样的表情呢?他会当即失声痛哭还是默默无言地退出去礼貌的搭上门,然后再躲进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继续一言不发呢?红坟颔首,道了一声“谢谢医生。”之后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急诊室里的病房相隔间隙很短,床位等于设在大厅里,红坟来到刘雅梅的病床边,凝望她苍白的面容和眉间愈加浓郁的“死召”心如刀绞。 握着手机来回踱步,却再也没有勇气拨给少年,就在红坟想着如何缓和消息慢慢告诉明泽也时,十几个未接通的电话号码突然亮了起来。 “嗡——嗡——嗡” 手中的电话似乎成了烫人的山芋,红坟险些拿不住。 “喂。” 电话接通,那一头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以及嘈杂的音乐声,少年的嗓音夹裹其中显得单薄又倦乏。 这一头的人儿不知该如何开口,攥着手机一直陷在沉默中。 “红坟。”少年的声线温柔至极,明明是命令,听来却像请求:“说话。” 第十八章 刘雅梅病重(三) 好不容易筑造起来的心墙在少年人如水如风的四个音节里忽然就塌了方,红坟强忍着哽咽,几乎用尽全身之力呼唤他:“泽也……” 脆弱这个东西是拿来给人看的,当你无所依时会坚毅得像一座碉堡,然而当你的心中不自觉有了归属,碉堡会瞬间瓦解,脆弱呼之欲来,哪怕是孤寂了三万年的人,也抵不住一刹那的温柔。 《启黎传》盛典现场,下台休息的少年人拿手机的动作有些僵硬,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听到这句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称呼时心跳加速,仿佛“泽也”二字已经不单单指的是自己的名,而承载了更多莫名的沉重,明泽也调整呼吸,他说:“我在。” “你……可不可以来一趟市立医院……”太多未能组织好的话终归化作无力的希冀,红坟这才发现自己在面对明泽也时从来做不到纯粹的客观,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是局中人。 “你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会不会很严重?明泽也下意识加重语气问道。 “明老师!要准备上场咯!”编导在远处喊人。 舞台助理递来话筒:“泽也,接下来是你的节目。” 少年人换了一只手接电话,那头传来的喘息声中伴着颤颤巍巍的嗫嚅:“不是我……是刘雅梅……” “泽也!主持人已经报幕了,音乐都响起来了,你得赶紧上台!”不停的催促声从身后袭来,《启黎传》片中的主题曲原本就是由明泽也演唱,此为盛典不可或缺的节目之一。 “盛典结束我再打给你。”挂掉电话,少年紧握话筒的手渐稀泛白。 成熟的明星从来不会让舞台留白,专业的表演者从来都能完美控场,少年人踩着优雅的步伐上台,温纯的声线配以恢弘的音乐碰撞出深沉的命运之感,一开口便陶醉了在场的所有人,每个人都被少年带入了《启黎传》之中共赴一场爱恨情仇: “萧肃业火,焚烧信者,雨歇一刻,烬如荒漠; 梵音过后,风化出漫山遍野的红; 榆香停留,清冽入梦,山雨朦胧,欷歔酹酒; 朱弦微动,问何人徒增一念善恶; 凡心苦,解脱不过情痴不负至终搀扶; 修身永,拈花经纶何多何生甚嚣于殁; 诉诸神佛,石坚五百年不休; 问道不休,沧海欺否;潜心前行,驻足你坟前的梧桐雨; 去惑宁智不得已, 前尘散尽无向依, 小乘一路送君去。” …… “不是我,是刘雅梅。” …… 舞台上的明泽也望着缓慢流转的提词器,脑海回转起红坟略带哭腔的话,雅梅姐进了医院,她手机里存着的是他的私号,所以拥有私号手机的红坟才会比他更早知道消息……如果是雅梅姐,一定希望他能坚持到整场表演的最后,她总是将他的前程看得比什么都重,有好几次少年放下话筒的瞬间都想冲下舞台赶去市立医院,可耳边总能听到雅梅姐的训叨。 “王座底下有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只有不断的提升自己你才能始终凌驾于他们!” “娱乐圈就这么一块蛋糕,哪里不是你争我夺誓死罢休的修罗场?今天是你带动潮流,明天也可能是别人!你凭什么睡觉,凭什么休息,凭什么?” “当你成为有价值的人她才会回来找你,一个拖油瓶弃了也就弃了,这个道理你懂吗?” 当心中泛出稍纵即逝的担忧时,明泽也已不能坦然自若,这一刻,他不是明星,他只是他自己。 “奉神始终,青莲盛涌,烛火曳动,尘世烟烽……”深情款款的声音戛然而止,星光熠熠的人颓然垂首,任由bgm响动半晌,他说:“抱歉……”于现场的观众也好,于直播屏幕前的粉丝也好;手中的话筒欲掉不掉地握在手中,刘海遮住了少年的眸,粉丝们看不到聚光灯中央的他是何表情,一时间议论纷纷。 导播,导演,现场,各个职位的工作人员无不提心吊胆,这分明是一场播出事故。 “明爷?!”四中宿舍里的易小月瞅着直播中猝然离场的少年惊呼:“别下台,别下台!明天你会上头条的!”然而这位大明星还是在议论声中冲下了舞台,导播匆忙切换画面,邀请出洛子衿力压现场,然而多数观众都是明泽也的粉丝,她们哪里肯买账,纷纷追着她们的偶像跑了出去。 明泽也对怎么避开粉丝颇有心得,他拨通保姆车司机的电话命令他把车子开到正门,如果有粉丝尾追一路缓缓朝前开就行了,而他则从演播厅后门偷偷溜了出去,戴上口罩招来的士从内环一路驶向二环。 “嘀嘀嘀!嘀嘀嘀!” “师父,麻烦您开快点!” “急什么急嘛,这内环的车流量你又不是不了解!还好是夜里,要是白天有你受的!”内环开车相当于旅游景区里的游览车,心态一定要佛系。只听一阵扫码声后,伴随司机师傅手机支付到账的语音提示,车门保险被打开,“嘿嘿嘿小伙子!这里是机动车道啊!不能下车的!小伙子——!” 哪里还有什么小伙子,早就似一阵风刮没了影。 “唉,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急躁?”司机叹息着摇了摇头,前头的堵车长龙还有些时候,他点开手机新闻,突然一则消息吸引了他:明泽也于直播盛典任性离台。 “这些大明星真是一点职业操守都没有!哼!”默默给下面的黑粉评论点了个赞。 刘雅梅时不时又开始吐血,医生们除了给她周身垫上一次性床单并没有更好的治愈方式,红坟坐在一边扣着手机,她在等待着明泽也的电话,却又希望他不要打过来…… 急诊室的大门被猛地撞开,戴着口罩的少年如是乘落叶于水洼的蚂蚁,张望四周渺茫,寻不到哪里是上岸的归途,见护士走过,他紧张上前询问,“刘雅梅在哪?她在哪?” 护士愠怒他的莽撞,不耐烦地指了指远处,顺着护士的视线,明泽也探到了六神无主的红坟。 第十九章 刘雅梅病重(四) 脚步声靠近,红坟茫然地抬起眼帘,与少年交汇的视线刹那滚烫。 “你……”他不是在直播吗?怎么突然过来了?红坟还没想好怎么告知他实情…… 少年人喘息着问:“雅梅姐……怎么样了?她……没事儿吧?” 红坟眉头皱了皱,心中应有万条善意的谎言浮现,可到嘴里却生生卡了壳,她支吾半许,最终只能朝他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在娱乐圈摸爬滚打的人又怎么会读不懂旁人神情之下的意思,明泽也呼吸更加急促了起来,口罩上的桃花眸滋出点点湿润:“她……到底……”接下来的话甚至没有勇气再说。 万怨之祖抹了一把鼻子,首先调控好自己的情绪后缓缓开口:“刘雅梅她,最多还能活一个月……” 她爱看他盈盈秋水的双眸,而不是这般困在偌大眼白中骤缩的眼瞳。她知道这则消息于他来说是怎样的晴天霹雳,他单薄的身子甚至经不住打击而变得摇摇欲坠。 有那么一瞬间,明泽也几乎无法站稳,他发现自己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颤抖,从脚底开始的冰冷席卷全身,直到眼前越来越黑。 “不会的……雅梅姐不会有事的……你骗我……你骗我的对不对?”人在面对噩耗时的第一本能反应是欺骗自己,少年一把拽住红坟,眼眶中的湿润因激动的情绪而滚落:“一点都不好笑,一点也不!红坟,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 ‘不要这样……’红坟心痛难忍,“泽也,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她就要死了……说她也要离开我对不对?”浓重的鼻音被埋在口罩下就像被活埋在地底,他突然冷静了下来,直勾勾看着红坟问:“她在哪?” 指了指刘雅梅的床位,红坟不敢与他对视。 一步一步,驻足刘雅梅床前,瞅着她嘴角两旁一滩又一滩的腥血,明泽也跌入了深渊。 颤抖着抚了抚晕厥之人的乱发,他的雅梅姐是个爱干净的人啊……今早出门的时候明明像个孤傲而高贵的王后…… 半晌,少年撇过视线凝驻在红坟身上,“你的血不是能救命吗?你为什么不救她?” 红坟攥紧双手,随后又无力地松开,她垂首:“对不起……”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天地大道在他面前愚蠢的像个荒诞的玩笑,准备了一肚子的“此乃天命”、“无非轮回”,到头来却只能说一声抱歉,“她大限已定,我无能为力,真的对不起……” “我不要听对不起!我要你救她!你不是万怨之祖吗!?你不是能逆天改命嘛!?”少年吼她,就像在斥责自己的无能一样。 “咳咳咳,唔呕——”病榻上的人儿倏忽抽搐了起来,又开始源源不断地朝外吐腥秽。 “医生!医生——!”明泽也拼命按床头铃,医生护士闻讯赶来,他们能做的无非是擦拭病者嘴角的腥血,再帮她换一张干净床垫,少年困惑他们为什么不给予治疗,慌忙拦住其中一名年纪偏大的医生:“喂,就这样而已吗?挂水也好,开刀也好,你们救她啊……救救她!要多少钱都可以,一千万够不够!一个亿够不够!”为什么每个人都像是约定了一样对病榻上的女人视若无睹?为什么每个人都好像默认她身上不存在任何希望? “先生您是?”医生推了推眼镜,一个亿?这孩子脑袋哭糊了吧? “他是我弟弟。”红坟赶忙解释。 “哦,你还没告诉他吧?”抽回手的医生叹息道:“我们这里是急诊科,如果你们想治疗的话,可以去肿瘤科挂号办理住院手续,有个建议是分外的事,我这么一说,你们就这么一听。”急诊室每天都在面对死亡,医生看得比所有人都透彻,他说:“对于早已转移的晚期癌症,也许接受事实一起度过剩下的时间会比让病人痛苦的治疗要好一些,毕竟……这里是冰冷的。”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的医师精神当真不适用在深受癌症折磨的病人身上,有些事情,放弃比坚持更难。 “晚期……癌症……”明泽也像是被下了定身咒,愣怔在原地呓语不断:“怎么会……怎么可能……” 仔细回想起来,刘雅梅确实吃的东西越来越少,胃病泛的越来越频繁,体重掉得越来越严重,不是没看到啊,是他从未在意过啊……后知后觉,泪水如暴雨倾盆而下。 刘雅梅被转到了icu,明泽也任性逃离《启黎传》盛典的新闻满世界乱飞。 少年人如同雕塑一般杵在病房探视窗外整整一夜,他盯着刘雅梅苍白的面容出神,口袋里的电话一直不断地震动,直到没了电。 红坟几次想开口,却最终输给了沉默,直到护士再次进出替换床垫才终于打破了萦绕在二人之间的缄默。 “泽也,去坐一会儿吧……”他的背影看起来仿佛扛着千万斤的重担。 后者并未开口,只冷冷瞥了她一眼,没有喜怒,没有意味,就好像是在看没有生命的物件一样。 “对不起……是我没用……如果当初我强迫她喝我的血就好了……”千万句的抱歉也不足以表达红坟内心中万分之一的后悔。 少年人神情有些动容,垂下的眼睫微微抖动,过了一会儿,他哀喃:“她总是告诉我,人活于世必须寻找自己的价值,她一直鞭策我向上攀爬,比我更像一台机器……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活的很累,其实她比我更累……”抚在玻璃上的手掌旁浮起氤氲,明泽也将额头抵在手背上。 是啊,他是一只连轴转的陀螺,而刘雅梅则是抽动他的鞭。红坟挽住少年另一只手,“那就歇歇吧……”不是为了粉丝,不是为了价值,而是为了自己。 “不行呵……”少年疲倦地摇摇头:“一旦停下来,她会找不到我的……” “她?”根据语境理解,这个“她”似乎不是指刘雅梅,红坟困惑起来。 “一个抛弃了我的人。”明泽也嗤笑起来。 第二十章 刘雅梅病重(五) 红坟挽住少年的手忽地一僵,心口不自觉抽痛起来。 “你一定觉得我很傻叉吧……”少年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为了一个抛弃我的人……” “不是抛弃!”红坟下意识否定,对上少年人半盏探究的目光,方知自己情绪过了头,她讪讪解释:“我的意思是……你这么好……没有人会舍得抛弃你……”‘我到底在说些什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呵……”明泽也撇开红坟,双手握拳抵在探视窗玻璃上,颓然摇头:“我是世界上最烂的人,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镜头前谦逊私下里的脾气却又大又臭,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态度我玩的比谁都溜,至今没有人愿意做我的助理……别人的十八岁正青葱郁郁,我的十八岁却圆滑而事故……”转睛看向红坟,他冷笑,“不懂我的人,都觉得我很好。”排山倒海的粉丝也好,毕恭毕敬的工作人员也好,可有一人懂他的迷茫和疲乏? 看到他黯然讥讽自己,红坟心中一阵又一阵的酸楚,“我不信当初你劝导善浓时说的是体面话,我也不信一个能忍下校园暴力,为了避免粉丝声讨学校的明星是个伪善的人,更加不信一次次对我这种讨厌的私生饭伸出援手的你,是为了做戏……这些事面前没有镜头,没有观众,你本来可以选择袖手旁观的不是吗?”你活得那么累,在娱乐圈的人心叵测中摸爬滚打,比谁都更快地看透了世俗猜透了人性,却始终对世界抱以善意,这样的你,还不够好吗? 寂静的空气再一次萦绕而来,明泽也倏忽哂笑,泪水滑落之际他开口:“有用吗?我爱的人终归会离我而去……”到头来也不过孤身一人。 icu昏暗的长廊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少年离开了,红坟遥望他的身影,仿若是寒风中的枯竹,挺拔又孤寂,故作坚毅却脆弱无比。 尚容娱乐这几年的公关能力伴随着明泽也的热搜体质成长飞快,一旦出了有关于他的任何负面消息都能瞬间找到借口转移各怀心思的关注者们的注意力,明泽也刚回到别墅就被john等人“逮”到了公司。 “尚总,人带过来了。”报告消息的秘书活像古代剧里的小太监,尚容掌舵人幽幽转过身来,他不怒自威的视线倾撒在少年身上,当中带了些秋后算账的意味。 明泽也并不畏惧他,以同样的视线与之交涉,半晌,男人做了个手势,办公室中多余的人都退了出去。 镶嵌在墙面里的巨大液晶屏一直轮番播放明泽也当晚离台的画面,男人按动手中的遥控,画面得以暂停。 明泽也瞄一眼新闻报道,随后垂下眼帘。 “怎么,连解释都懒得给?”男人挑眉看他。 “……雅梅姐。”少年深深叹息:“住院了。” “这就是你随意离场的理由?”作为尚容的掌舵者,男人手底下有一大堆分析利益结构的团体能让他很明晰的知道某件事即将带来的所有后果,公司旗下明星擅自离场违反公司与播放平台合作条约这种事男人本不想让这位大摇钱树知道,但此事影响之恶劣早已如跗骨之蛆,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将面前的pad滑到少年眼前。 明泽也扫了一眼财务报告,蹙眉看向男人。 “不至于看不懂吧?最简单的线条走向会看吗?”男人轻蔑地哼了哼。 “你的意思是,公司的损失由我来赔?”作为尚容最赚钱的明星,明泽也当然知道在利益圈中没有所谓包庇,只有无限的交换。 男人饶有兴致地笑了笑,“你为公司带来的利益大家是有目共睹的,我犯不着为了这点损失朝我手中的王牌伸手。” “那你是什么意思?”少年眉梢动了动。 “很简单,用最直观的报表让你明白一个道理。”男人入座,翘起腿觑看少年。 “什么道理?”预感到这位掌舵人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明泽也知道接下来才是主旨。 “明星这种东西,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产品。”男人嘴角咧开一抹深意的弧度。 “……”这句话,少年从十二岁的时候就明白了。 “公司可以给你找无数的理由来修复人设,但你自己应该明白,娱乐圈里多少人为了做自己而丧失了原有地位变得一文不值,你火了很多年没错,当然也有任性的资本,一次两次人们会理解,多了便是在透支你这么多年不懈努力得来的价值,不用我说,你应该亲眼见识过那些曾经与你并肩的同期现在苦苦求你带他们的卑微模样,在你之前的流量之王因为爆出存在现实女友如今连工作室都倒了,这些例子都是前车之鉴,喊你来无非还是重申那句话:镜头前的你,不需要自己的人格。”笑容收敛,男人眼中散发出幽暗的光来。 紧攥的双手发出骨络间挤压的声响,明泽也忍气吞声,咬牙道:“雅梅姐……只剩一个月的时间了……”他不想谈论娱乐圈的规则,他的脑子里只有雅梅姐苍白的面孔。 闻言,尚总眼梢搐动,他了然的点点头:“正好,john的工作能力不错,想来你们在内罗毕合作也算愉快,以后他就是你的经纪人了。”顺手拿起右手边新鲜出炉的合同丢在少年跟前,“我记得咱们的合约快到期了,这一份新合约你好好看看,如果没意见就签了吧。” 依旧是对赌合约,公司出资源,他出力气还股份,只是这份合同的年限比之从前长了一倍有余,明泽也抬起眼帘,凌冽的目光饱含失望:“我觉得我很有必要参考一下雅梅姐的意见。” 后者不以为然,云淡风轻地点点头:“随你,不过我建议你尽快一些,毕竟她的时间不多了。” 于这些高层来说,刘雅梅的癌症就像是随随意意的感冒一样无足轻重。 作为尚容的金牌经纪人,刘雅梅得病的消息仿佛闷声落入泥沼中的石子,非但没有惊起一丝波澜,反而很快被泥浆吞没。 第二十一章 刘雅梅病重(六) “喂,蔡阿姨,今天不用来了,不,没什么事,好,再见。” 偌大的别墅里,到处都挂着少年的照片,或艺术照深沉的美感,或街拍时灿烂的光线,,钢琴上摆放着各类残缺的乐章,架子鼓已经很久没有练习了,就连吉他上的音阶也不再准确,少年第一次觉得这个家如此陌生,第一次对它毫无归属感,就像是泄了气的充气娃娃,他倏忽倒在沙发旁,瘫软在地毯上没了气力。 整整八年,自己居然连她一张照片都没有。 “啪——” “啪——” “啪——” 狠狠抽打脸颊的巴掌声回荡在静默的大厅内,手疼了,脸也疼了,少年捂住心口大声喘息,最终还是无助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天气预报明明播报一个月的好天气,然而礼拜一那天却下起了瓢泼大雨。 “天哪,这雨没得停啦……”课间走廊里的易小月差点被积水滑倒,灰蒙蒙的天空似还积攒着没日没夜的雨量,“这个礼拜的体育课又泡汤了……” “就算不下雨,体育课也是随缘上……谁叫咱们那位魁梧的体育老师内心住着林妹妹呢?”陈善浓望洋兴叹。 “陈老师批了小坟一个月的假是真的吗?”透过窗户看向教室里红坟空空的座位,课桌上被那群后排的女生们随意堆放了一些水杯之类的东西。 “嗯。”早些时候听到叔叔陈永胜在办公室里直跺脚,大抵就是因为迫不得已批了红坟假条的事情。 “小坟真不够意思,有什么事从来都不跟我们说。”易小月不悦地嘟囔起来:“神神秘秘的……” ‘她的事情哪里轮的到我们这种普通人来管?’陈善浓安抚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随她吧。” “可我们是朋友啊……有什么困难难道不该一起解决吗?” 真是令人头大的善意,陈善浓暗自叹息,她扯开话题:“我从叔叔那里听到一则消息,说是咱们学校新来了一位语文老师,长得可帅了。” 听到“帅”字,易小月来了精神,她伸长脖子:“真的吗?姓什么,教哪个班的?” “好像……姓许来着。”陈善浓指了指身后的“韩英2班”,“估计是教咱们。” “哇塞!真的假的?”小丫头双眼冒金星。 “你没发现我们这一个礼拜都没上语文课吗?咱们之前的语文老师怀孕了,在家休产假来着。”好歹是课代表,你能不能有点课代表的样子啊喂! 易小月敲了敲脑袋:“瞧我,暑假综合征还没过去呢……”某人嬉皮笑脸起来。 伴随着上课铃声响,同学们挨个归位,迟迟没有老师控场,整个班级闹哄哄的,后排座的几个班霸开始肆无忌惮起来,陈善浓被肉肉用圆珠笔戳痛肩头,一再咬牙忍耐。 就在纸团乱飞、各自交头接耳的嘈杂声中,一袭俊拔的身影迈着优雅的步调走进了韩英2班的教室。 “这人谁啊?颜值这么高?”“不会又有什么真人综艺抽到咱们学校了吧?”“不对啊,我没看到摄影机啊?”“天哪,太帅了吧,我该怎么好好听课啊……” 教室炸开了锅。 易小月木讷地望向讲台,咋舌半晌,“他……他是……那时的……”之前在牛排店里遇到的那位神秘帅哥! 男人深邃的视线掠过整个班级,稍稍在空出来的位置上停了停,随后他露出半卷笑意,清雅淡柔的口吻令学生们如沐春风,“大家好,我是你们班新任语文老师。”纤长的手指握着粉笔在黑板上留下书法般的字体,“我姓许,单名一个缨字,大家可以叫我许老师。” “许老师你长得可真帅!”后排的肉肉冒头起哄,随后大家哄堂附和,“是啊!您一点也不像老师!倒像个明星!”“老师您有女朋友了吗?”“老师您结婚了吗?”“老师您多大了?还缺对象不?” 面对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的八卦问题,男人嘴角的笑意始终不变,他的声音有股能令一切都安静下来唯他独尊的力量,他盯着中间空空如也的位置诚实道:“老师的年纪要比你们想的大得多,虽然至今没有对象,但一直有喜欢的人。” “哇——!许老师太痴情啦!” “这么帅还这么专情,我要死了!” “那人也太幸福了吧!” 讲台下再次爆发一阵激烈的讨论。 “八卦问题到此结束,请问谁是语文课代表?”男人翻了翻班级日志,问道。 易小月怏怏举手站了起来:“我……我是……” 男人朝她投去视线,当中夹杂着些许复杂的意味,就好像是看待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易小月?” 后者怯懦地点点头,不知怎地,易小月对这个男人总有一股莫名的崇敬,总觉得他如是高高在上的明月,或巍峨连绵的峻拔山脉。 “以后,请多指教。”他温柔地说。 连绵的雨声打在窗沿上,红坟站在医院长廊的尽头看着雾蒙蒙的窗户形成一道道潺潺小溪,明泽也再也没有来过医院,她代替他守在刘雅梅的病榻前。 “没想到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人居然是你。”回想起刘雅梅短暂清醒过来时失望的眼神,红坟替她掖好被褥,“抱歉。” “小也是不是……知道了?”听她的口吻,似乎早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心理准备。 “是。”红坟没有隐瞒她。 虚弱的刘雅梅又呕了两滩腥血,艰难地摆出苦涩的笑意来,“我还剩多长时间?” “一个月不到。” “你倒是诚实,什么命不久矣,你快死了,这种话说来就来,完全不顾病者的心态。”病房灯光有些刺眼,刘雅梅闭起眼睛。 红坟沉默。 仪器声此起彼伏,陷入缄默的氛围再次由刘雅梅打破,她问:“你爱他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扰乱了红坟的心境,思量许久反问:“怎样才算是爱?” “替他考虑未来,帮他消除困境。”女人顿了顿,“简单来说,一切都以他为前提。” 是吗?一切都以他为前提吗? 第二十二章 敞开的心(一) 红坟记得当初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想着明泽也从天使之家被有钱人领养走要比跟在她身边漂泊无依好的多,如今想来,他的生活的的确确确富足堂皇,比之千万普通人好上千百倍。 但他快乐吗?小小年纪一身暮年疲倦是好事吗? 导致他陷入牢笼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的刘雅梅。 “刘雅梅,我想……我得感谢你。”红坟觉得自己欠她一句道谢,只是口吻并没有多真挚,反倒带着一丝责怪。 突兀的道谢令病榻上的人困惑半许。 “我不止一次找过天使之家的院长和老师们,可她们没有一个人愿意透露泽也的去向,想来当初你领养他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为了没有人妨碍他这位未来的超级明星,所以你尽可能规避那些无关的黑料,切断他之前的人生,包括出身福利院这件事,也包括曾送他去福利院的人……”在这之后的很长时间里,红坟一度陷入了迷茫与怨责当中,到底是谁想将她的小家伙完全从她的生命里抹去再也无迹可寻? 后者激动地喘咳起来,惊恐地瞪着红坟发不出一言。 “你问我爱他吗?毫无疑问,我爱。”红坟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而且不会输你分毫。” “咳咳咳——你到底……是谁!你明明只是个……高中生!”刘雅梅瞠目结舌,情绪激动导致口中鲜血淋漓。 “如你所见,我的样貌的确是个高中生。”有时候我也痛恨自己永远是这副样子,红坟指了指自己长叹一声:“但我已经活了三万年了……” “神经病……你就是个神经病……你是私生饭……咳咳……你为了独占明泽也不择手段地接近他!你是魔鬼,你是罪犯!你休想伤害他!休想!咳咳——我要报警!报警!”刘雅梅死死瞪着红坟,口中不时涌出血汁来,几尽气绝。 红坟怜悯地摇了摇头,随后不动声色按下床头的紧急求救,医护人员们闻讯赶来,簇拥着抢救休克病人的同时将按铃的人请了出去。 这场雨不知道下了多久,天空云翳浓重到几乎就快塌陷,雾蒙蒙的窗外人来车去,似极了往来轮回的人生,医院是稚灵的海洋,四处弥漫着湛蓝的芥粒,时而降临新的灵识,时而送走旧的。 ‘何必告诉她你的身份,就像你跟蚂蚁说这个世界除了前后还有上下它们也会觉得你是个神经病。’阿祈金色的光团停歇在红坟的肩头。 万怨之祖近来的叹息尤为频繁,她盯着窗户外的一颗水珠从上至下滑落,沉默着无言以对。 阿祈周身的光线忽明忽暗,像是电视机里闪屏的雪花时好时坏,他嘱道:“那小子大受打击,现下灵识颓丧至极,状态非常不好,他体质特殊,不知又会招来什么种类的怨。” 阴雨天天色昏暗,别墅内如是黑夜,明泽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头昏眼胀的很,他肚子饿了,想着二楼冰箱里应该还剩几包即食沙拉,撑着仿佛在水中泡发了一整夜的沉重身子,他跨上了通向二楼的阶梯。 奇怪,这条走过无数次的楼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蜿蜒曲折了?竟一眼望不到尽头……明泽也以为自己睡糊涂了,用力扭了扭眼睛,还好还好,再次睁开眼时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扶着阑干,一步,两步,猝然停驻脚步,等等!这不是向上的楼梯……他分明是在往下走! 某位大明星被吓得连忙朝后趔趄了几步,他记得他家的地下室在车库旁边! 起身去开灯,寄希望于灯光可以驱散这异乎寻常的事情,然而大厅的吊灯宛若回光返照的将亡人,“滋滋”闪了两下便再也没了气息,不论少年怎样敲拍都无济于事,屋漏偏逢连夜雨,一阵诡异的风雨挤开落地窗的缝隙打进了屋内,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缓缓挪移落地窗,玻璃与轨道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钢琴上的乐章被妖风吹得七零八落,各类乐器响起了杂乱无章的声响,少年人心惊肉跳地望着钢琴键上诡谲的敲击弧度,身后的落地窗帘里像是躲着无腰女子一样肆意摇曳个不停,呼啸的风声不似动物嗥叫而更像是某种哭诉…… 九年义务教育没有教会明泽也怎样去处理现在的所想所感,他颤颤巍巍摘掉了右眼的隐形眼镜,随后看到整个大厅到处飞转着一团又一团的黑雾,它们似极了《哈利波特》里的摄魂怪,扭曲着一张张惨白的死人脸,散发出彻骨的寒冷。 “泽也……泽也……你不要难过……”刘雅梅的声音踏着层层空旷而至。 “雅梅姐?”少年心下一紧。 “我还可以活下去……我还可以活着……救救我……”声音极富蛊惑之力,正中明泽也心头之念。 “快告诉我!我该怎么救你!”明明知道这些东西不是善物,可是明泽也却无法阻拦即便穷极一切也想要刘雅梅活下去的愿望。 “只要你……心甘情愿奉献出你的灵识和身体……我就能活下去……”黑雾盘旋在吊灯周围,宛若一只飞旋天空俯瞰地面猎物的秃鹫。 明泽也希冀的面庞露出难色。 “泽也……救救我……我想看着你幸福成长……看着你结婚生子……”蛊惑的声线再一次重重敲击少年的心钟。 少年紧握双拳,双目却丝毫无神,他终是答应,他说:“好。” 语落的一瞬间,黑雾俯冲而下,迎头朝着少年眉心钻去。 黑雾怨缚身时,脑袋就像是被压路车碾过一样剧痛难忍,明泽也不止一次感受过死亡临近前的诸多恐惧,而这一次却异常痛苦,他不禁有些后悔,这才惊觉自己在意志力松懈的时候到底做了一个怎样愚蠢的决定。 “哐当——” 啊啊,落地窗被哪个不长眼睛的家伙撞碎了?私生饭吗?糟了啊,明天又要上热搜了……‘我真是没救了……’死到临头还有闲心管自己挂得体不体面。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散——!” 第二十三章 敞开的心(二) 好熟悉,这般铿锵有力的咒语,以前会觉得既中二又傻缺,现下听来却犹如天籁,额上倏忽落下一掌微凉的手心,她似乎是淋雨过来的,会不会冻着,着凉了怎么办?发烧这种事很难受的…… “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安慰身形,侍卫汝真!给我滚出他的身体——!” 她咒文破音了,似乎对此状况很是焦急,明泽也想,自己到底是造了天大的孽。 脑中央传来锯齿来回拉扯般的痛楚,似乎有人用他的身体做拉力对抗,大明星现在更后悔了,为什么刚刚会被那么轻而易举的蛊惑……明明自己是个意志力超强的人。 ‘啊啊,快要疼死了……你们这些非自然力量能不能饶了我……我真的只是路过打了个酱油的普通人啊……’意识涣散的刹那,明泽也明晃晃地看到了上帝投来的圣光,无数个小天使从圣光中缓缓走出来迎接他…… 黑雾怨仓惶逃窜,悉数被驱逐了个干净,狂风暴雨骤然停歇,落地窗外恢复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红坟轻手轻脚关上窗户,小心翼翼将少年扶上二楼安顿好。 ‘来的也算及时,否则黑雾怨完全侵体完成缚身仪式后再驱逐定会对他的灵识产生永久性损伤。’换句话说,那只黑雾怨若是完全占了少年的身体,强行驱逐后,明泽也会变成白痴。‘蠢货,居然傻到跟怨做交易,不想活了你!’ 红坟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她不想承认刚刚几乎用上所有灵修去抽拔黑雾怨,原因仅仅是因为她害怕明泽也被缚身,即便已经力竭,红坟依旧汇灵于指腹之上按住少年的眉心,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加固灵识比较好,“三魂永久,魄无颓丧。” 所有的术法都具备针对性和时效性,即便是在科学系统之外的玄学也必须遵守物质守恒的定律,那种能彻底改变物体性质,凭空造永久之物的创世之神们早就连灰都不剩了,这就是为什么红坟为明泽也施了那么多次宁灵咒也阻止不了他颓废的原因。 “咕噜噜……” 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皮,好几天没吃饭又突然大量输出灵修,没饿晕已是万幸,讪讪瞄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少年人,红坟决心自己动手。 “不是吧?蔬菜沙拉?”丢掉丢掉!垃圾桶喜相迎。 “脱脂牛奶?”拆开后不小心洒了一地,红坟张嘴去接,味道基本与清水无异,“这么难喝也配叫牛奶?”丢掉丢掉! “即食鸡胸肉?”干巴巴的塞牙又难嚼,一点味儿都没,红坟来回看了看包装袋,置气道:“你对得起自己肉类的称号嘛!”丢掉丢掉! 冰箱,上下橱柜,包括烤箱微波炉,厨房的所有角落都被某怨祖一丝不苟地翻了个遍,最后她泄气般瘫坐在地:“这是人呆的地方吗?没有油脂热量的食物能称作食物嘛!你们这群愚蠢的人类,知不知道远古的时候为了狩猎一只肥硕长毛象要付出多少代价!?皮层下的脂肪以及甘甜的蜂蜜是只有部落首领才能享用的高等美味好不好!啊啊啊啊!我不管啊!我要吃甜食!我要吃脂肪!”红坟气急败坏地呈大字型瘫在地上撒泼。 因为宁灵咒的加持,少年很快便从昏厥中清醒了过来,同在二楼的厨房时不时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他战战兢兢拿起床头柜中的养生槌,蹑手蹑脚挪到厨房的拉门后头。 “噗——”一声闷响后。 躺在地面上的万怨之祖侧过身扇了扇屁股后头,一本正经地捂住鼻子解释:“不好意思阿祈,肠道细菌没有食物分解开始制造毒气弹了。” ‘你这是什么歪理生物学!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三万年来不知被她无声无息的毒气弹熏晕过多少回,阿祈忙不迭躲到冰箱后头。 “呕……”门外的无辜者被殃及,差点猝死当场。 好在明泽也的别墅拥有完备的排风系统,红坟那万年老肠排出的气体很快被吹了个干净,某位大明星绿着脸瞅着一地狼藉,喂喂喂,她到底是多不待见蔬菜?居然把所有的沙拉都给扔了…… “你饿不饿?”两个人齐刷刷开口,又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少年拿起手机:“这里的储备食物都不太好吃,你想吃什么,我给你点外卖。” 红坟完全不客气:“炸鸡,汉堡,蛋糕……”比了个夸张的手势:“蛋糕我要这么大的,全面覆盖巧克力!炸鸡汉堡什么的多多益善,最好再来两箱酒,带气泡的那种!” 不是没见识过这位万怨之祖的食量,当初那条暴饮暴食的热搜全都拜她所赐,明泽也额上顺溜三条黑线,清一色下单备注:轰趴所需,量要最大。 大包小包的外卖转眼即到,明泽也连同下楼拿外卖的这几步路都需要全副武装,红坟心中飘起一丝小小的愧疚,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满满当当的食物香气吸引而去,急的差点连包装袋也一起吃掉。 左手啃鸡腿,右手举蛋糕,红坟大快朵颐的同时少年却只在一旁托着脑袋瞅着她。 “你怎么不吃啊?”还没咽下去的食物伴着说话声喷出了些许,红坟挑了一块鸡翅递到少年跟前:“好好吃的!你不尝试一下吗?” 后者抿笑,推开她的好意:“不了,我看你吃就行。” “上次也是这样……明明饿的要死……”红坟嘟囔起来。 明泽也挑眉,“上次某人还答应我做牛做马来着,这次呢?” “唔!”红坟扬了扬手中的蛋糕:“帮你驱散黑雾怨很辛苦的好不好,这是酬劳!” 少年垂下眼帘,道了句谢谢后沉默不语。 吃饭的时候不该说这些的,红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怏怏转移话题:“该说谢谢的是我……”掏出手机来,“谢谢你借我手机用!” “送你的,拿着吧。”后者不冷不热地应她。 “可是我,不怎么用得到啊,也没钱交话费什么的……”每次带出去还累赘……其实主要是没有什么电话业务还老要交月租,岂非平白无故给人送钱? 主要问题还是穷。 第二十四章 敞开的心(三) “这件事不用你操心。”明泽也面上浮上一些酩酊:“至少这样能联系到你。” 红坟停下咀嚼的动作,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想要联系我?” “我只是想确定一下我的牛马是不是还活着。” 红坟愤愤地抓起一旁的蛋糕,一边塞进嘴里一边咕哝:“死肯定是死不了的,其实我可以感受到你的想念…”贱兮兮地覆上少年的手,“你就直接说你会想我呗!” “怎……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想一头猪?”大明星大惊失色,差点窜跳起来否定这个事实,只见他涨红了脸:“还是一只这么能吃的猪!” 某位怨祖兴致阑珊地砸吧嘴:“这么能吃怪我咯?我又不是没分给你,是你自己不吃的。”她拿起鸡翅递到他嘴边:“这只猪请你吃鸡翅,你给不给面子吧?” “我说了我不吃!”明泽也撇开她,“我可不想和你一样变成一只猪,你知不知道作为爱豆,每天的饮食控制有多严格!从十岁开始我就再也没有碰过这些了……”他的视线落在鸡翅上,有种爱恨交织掺杂其中。 递送鸡翅的人垂下眼帘,“原来你这八年间过得这么辛苦啊,我还以为你丰衣足食什么都不用愁呢……” 前者有所触动,沉下声线:“说得好像你以前就认识我一样……” 红坟轻咳两声扯开话题,一只手抓着鸡腿儿一只手握着鸡翅,“你就闻闻嘛~这诱人的油脂香味~是脆皮不好吃?还是肌肉不多汁?”语歇之间猛地咬下鸡腿儿,红坟发出赞叹:“嘎嘣脆!” 大明星喉结微动,不自禁咽了一下口水,心下恨不得把这贱不嗖嗖的家伙整个打包丢出别墅。 “来嘛!吃一口不会长肉的~你这么倾国倾城,粉丝们对你的爱不会因此减少半分的呦~”蛊惑的声音比之方才的“黑雾怨”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年像是迷失在海上的水手,任由塞壬的歌声引诱他船只的方向,慢慢靠近鸡翅,轻轻啄了一小口,油脂面粉卡路里那美妙的滋味在舌尖晕开,明泽也忽然推开红坟,像个犯了戒的老和尚般不可置信地瞅了一眼鸡翅又瞅了瞅红坟,千年道行毁于一旦啊! 幸灾乐祸的红坟笑嘻嘻地问:“好吃不?” 少年人诚实地点了点头,瞬时又赶忙摇头,“不好吃!一点也不好吃!” 得逞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别墅里。 在哀怨的视线下吃完所有东西,红坟满足地摸了摸鼓鼓的肚皮进入贤者时间:“真羡慕你啊,想吃什么随便买就好了,而我要付出很多的努力才能满足地吃上一顿……” ‘还不是你只要有点钱就捐出去,姑娘家家的一点积蓄都没有!’阿祈冷不丁在一旁讽刺道。 明泽也面无表情,“进入这个圈子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是交换,财富是用自由换来的。” 红坟的视线落在他映画而生的侧脸上:“你为什么当初会选择做爱豆呢?”这个问题红坟觉得应该问她自己,是自己当初的自以为是让他没有了选择。 少年人长长的羽睫轻轻地颤动,他有所特指地问道:“我手机里的照片你看过吗?” 红坟有些慌张,“……你的那些照片真好看,我连睡觉的时候都抱着他们……”像是故意隐藏了某些事情似的。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那些照片。”少年直勾勾地望着红坟。 闪躲过他的目光红坟“哦……”了一声:“你指的是最后的那个什么天使之家么……”她有所迟疑地又说:“这种照片可以给别人看吗?这是你的隐私啊,要是被泄露出去,你苦苦经营的人设就要崩了……” “你会泄露出去吗?”他问。 红坟急忙否认,“当然不会啦,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你刚刚问我为什么要进娱乐圈…这个秘密你想听么。”他的口吻并不是在询问别人的意见,而是自顾的祈使句,好像命令红坟必须要听一样。 而这个秘密将成为二人之间的羁绊,这才是明泽也送给红坟的礼物。 少年眼前的人恰恰是这个礼物的另一半持有者,她很懊恼之前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但明泽也已经把心掏了出来,她不可能看着那颗跳动的心而无动于衷,尽管这个秘密会像一把把刀一样将她凌迟,“我想听。” “为了一个人,一个抛弃我的人……我想让她看到我,让她知道我有足够的价值令她回头,我想让她后悔当初抛弃我的决定!我要成为最耀眼的人,从前她总是俯视我,现在我要让她仰望我!”桃花眸滋出凌冽的光线,他对口中的那个人满含恨意却源自在意。 红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一字一语如同密密麻麻的剑雨落在身上,疼得她皮开肉绽,“她或许一直在仰望着你。”从遇见你的那刻起,她的眼里就容不下别人了,或傲娇的,或恶劣的,或善良的,留存下来三万年的脑容量还不够存放他的一颦一笑。 大明星冷笑,嘴角的弧度有些凄凉:“你的意思是她不敢再回来了是吗?我这么多年的努力终归是把她挡在了我的世界之外……” 真是个矛盾的家伙,你到底是想我回来还是不回来……红坟难以揣测这家伙的心思,叹了一口气:“指不定她早就埋伏在你身边,变成了你的私生饭呢?你想想看她抛弃了你这么多年,哪有脸见你对不对?” “那个人脸皮非常厚,以前给我买个煎饼果子,自己会分走一大半……以我的借口去买,然后两支全吃了……旋转木马买儿童票,自己去坐,被人赶出来还指着别人鼻子说他们不对……”明泽也嘴角的笑突然透着一丝怀念。 红坟讪讪挠了挠头,心下要不是你提醒我,我都不知道自己脸皮这么厚,我谢谢你昂! “更过分的是,她走便走了,还告诉我,等狗尾巴草中的虫子精灵跑出来她就会回来,我像个傻子一样天天守在孤儿院的门口捂着狗尾巴草……”那根草他到现在还留着,只是枯黄脆弱,一碰就会碎。 第二十五章 敞开的心(四) 某怨祖暗叹自己可真不是个东西,她装腔作势地说:“你真的确定她不是拐卖儿童的罪犯吗?阿嚏——!” 前者当即否决:“她不是!她只是比较迟钝而已……如果不是她,我早就在那场车祸里死去了……” “那你还记得她姓甚名谁样貌如何?”红坟提心吊胆地瞅了他一眼。 “我不记得了,她的样子很模糊……我只隐约有印象,她也姓红,我叫她小红……”视线打量了红坟一圈,似乎在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眼前她,不要脸和神经大条出奇的一致。 惊蛰一样的万怨之祖目光躲闪:“啊?好巧啊……”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 就在少年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手机闹钟忽然响了起来,严格的作息分秒不差,他现在应该洗洗睡了。 明泽也瞄了一眼红坟,“你自己找个地方睡吧,别来我房间就行。”临走之际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红坟说:“你最好睡觉之前先洗个澡,我讨厌邋遢的人。” 二楼的卫生间响起了“哗哗”的水声,想来应该是他已经在洗澡了,按耐住脑海中想要偷窥的欲望,“小豆芽有什么可看的,我才不屑看呢,哼!”我到底在想什么!红坟你真的是没救了……泄气地锤了锤自己 红坟厌厌地打开客厅的电视,正逢卫视在播出明泽也的《启黎传》,风流倜傥的北辰仇正拥着女主倾诉爱意,只见他深情款款又极度克制地说:“我想告诉你,你不会比我的族人更加重要,但远在我性命至上,也许这一生我们都没有办法在一起,然而这份爱会永远深藏在我心底……” “切~~”对别人就这么痴心不负,对我就颐指气使,狗男女! 整集电视剧四十多分钟直到结束明泽也都没有从卫生间出来,红坟心下这小子怎么还没完事儿,皮都被搓秃噜了吧……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要不还是去看一下吧。 “笃笃笃” “你还好吗,你洗完了吗?” 卫生间里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只剩“哗啦啦”的水声不断倾洒…… “阿祈,他怎么样了?”红坟问身边的金色光团。 ‘晕了。’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踹坏卫生间的门锁,好像救他的动作都是身体下意识的行为,哪里顾得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眼中的他如同一条搁浅的人鱼,触碰到他的瞬间红坟几乎被烫伤,“他发烧了!”红坟二话不说咬破手指,按在他的眉心处:“智慧明净,心神安宁。”隐隐的红光融入少年的额里……他身上的温度随之退了些,却始终不见他苏醒,“为什么还不醒,是我用错术法了吗?” ‘别急,可能是他身上的人类疾病犯了。’ “低血糖!”红坟倏忽想起“巧克力!对!巧克力!” 好在别墅里有很多巧克力,红坟将他安置到床上,喂下巧克力后见他面色恢复如常,终于放下了心中悬着的大石,红坟瞅着他平缓的呼吸,“这家伙太不让人省心了……才离开多久…就躺下了…假使我不在这,他今天岂不是会有生命危险?到现在都学不会照顾自己,还大言不惭让我仰望你……” 红坟一刻也不敢离开床前,深怕自己不在他身边时他会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你怎么在这?!”半晌后苏醒过来的明泽也质问道,他扫视了一眼房间,又瞅了瞅被子里自己光洁的身体,“你对我做了什么?!” 红坟慌忙摇手,“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你不要冤枉我!” “那我的衣服呢?!”少年双手抱胸,俨然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 “你这个人怎么选择性失忆啊!你光秃秃地倒在浴室里,是我把你抗出来的好不好!”天地良心啊! 少年水汪汪的桃花眸突然一瞠:“你都看到了?!” 红坟皱了皱眉,一本正经地道:“你有啥好看的,瘦不拉几全身排骨,哼!” 哑巴吃黄连的贞洁烈女明泽也惺惺闭了嘴,心下小爷我哪里瘦了,八块腹肌你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瞅着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红坟宽慰他:“没事的,还是可以嫁的出去的!”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说什么呢你!你才嫁,你全家都嫁!”生气时的明泽也就像一只孟加拉虎猫似的,浑身炸着毛,有些危险也有些可爱。 长者姿态的红坟点点头:“好好好,我嫁就我嫁,不知道谁这么有福气可以娶到我!”某人自我陶醉了起来…… 床榻上的人露出嫌弃的表情,“谁娶了你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这你可管不着了!说不定以后娶我的那个人爱我爱到奋不顾身呢?”嘚瑟地斜视明泽也仿佛在说老娘的魅力天下无敌,只有你这种小豆芽才不会被吸引呢! 迎着她挑衅的目光,明泽也心头有些不是滋味,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切,就你这猪一样的食量,除了小爷我还有谁能养得起你?”随即翻了个白眼。 一般女生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娇嗔一句“讨厌!谁要你养!”谁知红坟恬不知耻地点头如捣蒜,“好呀好呀!你养我呀!” “你还要不要点脸?”明泽也横眉冷对红坟的痴汉模样…… “脸是什么可以填饱肚子吗?”红坟理所应当地回道。 明泽也现下没有心情跟她掰扯脸面,“你赶紧出去吧,我要睡觉了。”说罢他背过身去,往上扯了扯被子,“送客”两个字异常明显。 什么嘛,怎么动不动就生气,娇小姐一样的脾气……红坟扯了扯嘴皮,终归还是无言以对,离开了明泽也的卧室。 重新坐回沙发上,下一集《启黎传》还在继续,画面中北辰仇掉下悬崖,他的表情震惊又绝望,“该!摔死你个死傲娇才好!” 窝在被窝里的人想杀了别墅的设计者,这种隔音效果跟没有设墙有什么分别?电视剧里恶心人的台词源源不断袭向耳蜗……少年人翻来覆去恨不得把自己埋在床底下。 楼下津津有味的吃瓜群众完全不知道自己将电视音量调到了最大。 第二十六章 敞开的心(五) “叮咚,叮咚” “谁啊?大清早的扰人清梦!”顶着鸟窝头的红坟骂骂咧咧地来到大门前,“你谁啊?”粗鲁的声线通过视讯门铃传到门外…… 视频上出现了一张美轮美奂的面容,“请问明泽也在家吗?” 这姑娘可真漂亮啊!“在是在的,不过没睡醒。” “保姆阿姨,您可以帮我叫醒他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他。” 保……保姆?你才是保姆!心里怨怼嘴上却只能笑嘻嘻地应和:“好,你等着。” 光鲜亮丽的大明星睡姿可没镜头上那么体面,抱着被子窝成了一团球,活像只西瓜虫。 “喂,醒醒!有人找你……” 西瓜虫不听,另外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你听到没有啊!赶紧起来!” 西瓜虫依旧我行我素,把自己窝地更圆,口中不断发出愠怒的呓语:“没通告……不起床……赶紧滚……” “嘿呀!我还叫不醒你了是吧!”某怨祖卷起衣袖,一把掀开了明泽也怀中的被褥。 后者委屈地继续往里缩,186的高个像个小姑娘一样娇气,赖床不起,“冷……好冷……你把被子还给我……不然扣你工资……” “没的好了呀!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两个都把本怨祖当做保姆是吧!”红坟纵身掣住少年的手臂。 某位大明星悻悻睁开睡眼惺忪的眸,迎头便是一记放大无数倍的脸,紧接着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离了床面,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为男人的力量在此刻居然毫无作用,用游戏的话来说就是瞬间被秒。 不予置信的人可不止床榻上的那一位,还包括万怨之祖这位始作俑者,她估量的体重和明泽也实际体重相差极大,从而导致手上的力量过猛,轻而易举地便把他提了起来…… 惯性是个神奇的东西,它会趁你不注意给你一个人生的小惊喜,就比如碰到一起的唇瓣和两双惊恐的眼神。 “我去!”明泽也触电一般往后跳开,不小心又跌倒在了床上,他恼羞成怒,再一次立起了贞节牌坊,“你早上刷牙了没有啊?!” ‘活该你单身这么多年。’阿祈直叹明泽也的直男操作。 望着他惊愕万状的桃花眸,红坟没皮没脸地说:“没有……” “噫!”大明星飞速爬起来跑向卫生间,重重的摔门声与他的愤怒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有人……”阻拦的手悬在空中,红坟纳闷,作为一个人类怎么会有这么极限的速度,看来他是真的很讨厌自己啊…… 惊弓之鸟一样的明泽也撑着洗脸池一直不敢望向镜子,水流湍急,氤氲满布,他的脑海中一直回闪着那抿有些干燥却不失可爱的唇…… “咚咚——咚咚——” “有没有搞错啊!心动个屁啊……”恶狠狠地指着自己不争气的心脏,“你又不失没拍过青春恋爱剧,专业一点,不要随随便便对那个家伙心动!”控诉和警告双管齐下,然而背叛他的却不止心,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似乎因为红坟而举旗摇曳。 擅做主张将门外的客人放了进来,红坟不负二人所望,确实成为了一名保姆。 “咦?你是泽也家新来的保姆吗?之前那位蔡阿姨不做了吗?”女生留着一头亚麻色的卷发,bulingbuling的大眼睛充满了对红坟的打量,俨然一副正牌女友私下调查男友的口吻。 万怨之祖尴尬地笑了笑,为了避免明泽也又出什么绯闻,她只好承认:“对,蔡妈家的女儿生孩子了,她在家照顾着呢,我是新来的。”这小姑娘不就是《启黎传》里的女主角吗? “您好年轻呦!”女生赞叹道,其中有一抹擦不尽的小小嫉妒。 红坟打哈哈,“你先坐,我去给你倒茶。” “洛子衿?你怎么来了。”温雅又警惕的声线从二楼响起,洗漱完毕的明泽也居高临下地望着楼下的场景。 刚坐下的洛子衿雀跃起身,“泽也!我……有点担心你,所以来看看。” 明泽也蹙眉,视线迅速挪向红坟,似乎在质问:你怎么把她放进来了!? 红坟同样蹙眉,耸了耸肩,“不是我的锅……” 大明星翻了个白眼,驾轻就熟地带起“面具”,原本满是不耐烦的面容被点点温柔所取代,“我没什么事,谢谢你特意来看我。” 洛子衿从身后拿出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兴奋道:“这些都是我从国外搜罗到的限量版《residentevil》游戏手办!”说罢,她掏出一件精致的手办,“你看,这是克莱尔……这是艾达……” 大明星叹了一口气,扫了一眼电视旁,那里曾经摆放着无数珍贵的收藏,却在某一个夜里被某个冒失鬼摔成了渣滓。 洛子衿顺着明泽也的视线看向电视旁,惊声问:“你以前的收藏呢?!” “扔了。” “可是那些都是你最喜欢的东西啊!你为什要丢了它们呢?”她曾经看到过明泽也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橱台的每一个角落,他看着手办的视线是不可能骗人的…… 明泽也面无表情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价值的东西扔了也不可惜,谢谢你的好意。” 女生腾时颓丧着面容说:“原来是这样……我不知道你现在已经不喜欢这些东西了……”洛子衿局促地笑了一笑,将礼物全部塞回包装袋中,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这简直就是修罗场……红坟几乎要被这尴尬的气氛挤入墙缝中,为了不再让这窒息的尴尬继续延续下去,她赶忙站出来打圆场,“来来来,别站着,坐下喝茶……” 还没跨出几步,却被洛子衿制止,“新来的这位保姆小姐姐,请你回避一下,我有话单独对泽也说。” 红坟看不清小姑娘的神情,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被遮在刘海下,浑身散发着一种背水一战的气势。 “好的好的,我这就出去,你们聊。”红坟点头哈腰,真把自己当成了保姆。 “站住!回来!”明泽也颇像一位君临天下的王,他命令道:“你就在这听。” 多好的逃离修罗场的机会,却被这位王亲手扼杀在了摇篮里。某怨祖愤愤地看向他,心下活该你单身这么久,一点眼力介儿都没有! 第二十七章 敞开的心(六) “泽也——!”洛子衿紧握双拳:“你应该清楚我接下来要对你说什么,请你尊重我一点!” “如果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她可以站在这里听,但如果只是私人问题,我希望你别说了,我并不觉得我们会发展成你想要的那种关系,现在你的事业正在上升期,与我保持距离才是明智的选择。”国民爱豆睨向这位以甜美着称的新晋小花。 红坟在明泽也的表情中解读出了以下意味:?小爷才不会让你蹭我的热度! 洛子衿脸色一白,浑身颤抖了起来,“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你……你不接受还要装出一副为我好的样子。”失去了高傲,失去了自尊,就像网友们所谓的“舔狗”徘徊在他的身边。 “知道并不代表一定要接受。” 泪水源源不断地从洛子衿的脸颊上滑落,《启黎传》中她是被捧在手心的那个人,戏外却是完全颠倒的情况,怪她一直走不出北辰仇的温柔,也怪明泽也的演技实在太好,让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红坟在一旁帮忙解释道:“你别哭啊……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胡萝卜很好吃也很有营养,就算有人不爱吃,但也会有人对它爱不释手啊!” 好心的劝慰非但没有解开洛子衿的郁闷,在她听来反而多了一层落井下石的意味。 “你在说我长得像胡萝卜吗?”她瞪向这位多管闲事的保姆。 “不是不是……我没有说你像胡萝卜啊!我的意思是虽然明泽也眼瞎,但不代表所有人都瞎呀。”红坟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多管闲事多吃屁…… 二楼的明泽也以同样的目光瞪着红坟,“不会说话就闭嘴!” 感受到两道杀人的眼光,红坟感觉自己被烧了个外焦里嫩,心下劝架可真不是人干的事! “好好好,你们聊,我出去打个酱油。” 待红坟灰溜溜地离开后,明泽也眼中那一点点真实也随之消失地一干二净,他的假面极为精致,但是吐露出的话却伤人无比,“要是不打算留下来吃饭,我就不送了。” “这些礼物每一份都代表着我的心意,如果你不想要就扔了吧。”女孩忍下哽咽小跑着离开,她来时鼓足了多少勇气,此刻就跌入了多深的悬崖,如果当初明泽也没有在拍戏的时候救她就好了,至少这颗心还属于她自己。 市立医院发来不好的消息,刘雅梅再一次进入了抢救阶段。 红坟盯着手机出神,她在想自己是不是有必要替明泽也担负起这样的责任,虽然她恨刘雅梅将明泽也带出了自己的生活,但也确实是刘雅梅把明泽也推上了事业巅峰,比起她能让他拥有一切物质,自己却只能留下一株小小的狗尾巴草。 虽然两个人一个屋里一个屋外,红坟却觉得自己脚下隔着银河,她不敢与明泽也当面说刘雅梅的情况,去医院之前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刘雅梅在抢救,如果你没有勇气去,我会替你陪着她的。” 明泽也呆呆地望着黑了的屏幕,屏幕上映照出他苍白的脸…… 红坟迟迟没有收到明泽也的回复,叹息一声后消失在原地。 手术室的灯一直onair,红坟来回踱步,害怕刘雅梅会撑不过这一次,一个月的期限明明还剩一些,她为什么总是在发病,就好像为了快点离开这个世界一样。 阿祈突然出声,一如既往没有感情起伏:“一个月只是乐观情况,轮回门正在向她迅速靠近,她只剩三五天了。” “为什么会这样?”红坟攥住手心,“泽也怎么办……” ‘那小子一直没有跟自己和解,一贯地选择逃避,这是他必受的代价,后悔也来不及了。’ 万元之祖连连摇头,“不行,我不能让他背负愧疚过一辈子。”说罢拔下脑后的龙骨笄,凝神到了一个没有人的角落,将尖锐的一角刺向了左肩,鲜血流淌出的一瞬间她念道:“以吾之血——!命格斗转——!” 术法发动的一瞬间正在手术中的刘雅梅猛烈地颤动了起来,她身上的癌细胞化为一颗颗芥粒,飘向半空,像洋流一样乘着猩红的光流向了角落里的红坟。 “噗——” 鲜血从喉中涌出,一大滩一大滩的血液如绽放在地的红牡丹。 ‘你干什么?!为什么又要用这个术法?!’金色光芒瞬时化作人影扶住了颤颤巍巍的红坟,他严厉呵斥道:“你把癌症吸纳了一部分过来?” 后者虚弱地回应:“要不然呢?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么?” ‘为了一个人类值得吗?’阿祈失望至极。 怨祖擦掉了嘴角的鲜血,抿笑,“你知道我是为了谁。” 医生们都感叹刘雅梅惊人的生命力,各类仪器上危险的数值都变回了安全范围内。她被重新送回了icu生命得以延续数十日。 癌细胞在身体里面无限增殖,即便是红坟也要尽所有灵修去压制它们。她不能再回明泽也那里,心下现在还是回到学校比较好。 拖着沉重的身体跨进校园,正值课操期间,她的身影突兀至极,好在赵亚力首先发现了她,急忙赶到她身边,“你又出去干仗啦?” 红坟没有说话,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 “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我陪你去医务室看一下吧。”赵亚力替她擦拭额间的冷汗,这位怨祖似乎又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每年的军训期间,校医务室都会很繁忙,为了逃避军训这些高一新生们各显神通,有的故意冲凉水感冒,有的干脆例假来一整个月。 赵亚力前脚刚扶着红坟坐下候诊,后脚便迎来一盏颀长的身影。 红坟抬起眼帘的瞬间,似乎回到了九百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来者白衣胜雪,似清风如明月,“无忱?!” “瀚元祖师!?”赵亚力同样惊呼出声。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化身为四中语文老师的朔方楼主人——许缨。 “你现在的状态非常不好,需要尽快治疗!”来者直接无视了赵亚力,柔声叮嘱怨祖,“一会要忍住疼。” “诶诶诶,什么疼?!”赵亚力怀疑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在开车。 男人一把横抱起红坟,不顾众目睽睽,将她送进了医疗室。 第二十八章 敞开的心(七) 拉上隔帘,两人四目相对,复杂的情愫飘散开来,当中掺杂着红坟的疑惑,于是她先开口问:“你为什么会在四中?这副打扮又是怎么回事?” 男人推了推金属质的眼镜,嘴角的弧度敛开一抹玩味,“为什么我不能出现在这儿?” “你要对四中实行什么计划?”红坟警惕。 “四中与我何干,我所有的计划都只与你有关。”男人理所应当地挑了挑眉。 红坟顿了顿,嗤笑起来:“你还真是从不隐藏对我另一半灵修的渴望……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把它还给我?” 无忱端坐在床沿,眉眼含笑地盯着红坟半晌:“我所期盼的是你终有一天心甘情愿地将灵修双手奉上,而不是因为某件事情作为交换,所以在此之前你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说罢男人伸手覆向红坟的额头。 后者惊鸟般朝后退了退,警惕地瞪着无忱,仿佛在警告他“别碰我!” “别动,我只是想帮你移除身体里的癌细胞。”男人眼中一瞬间的受伤被镜片掩藏地很好。 万怨之祖半信半疑地将额头贴上他的手掌,淡淡地道了一句“谢了”。 无忱的灵修如潺潺流水从额部流向身体各处,胃部的癌细胞节节败退,被他用最轻柔的方式赶出了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时炸裂出一粒粒细小的微尘。 红坟感到身体瞬间轻盈了许多,就像是久病一场痊愈后连心情都变得不一样了,“你现在已经强到连‘斗转’之术都能轻易化解,我很难想象自己的另一半灵修对你还能起到什么实质性的用处……” 男人揉了揉手腕,轻笑一句:“多多益善。” 红坟沉下眼眸:“我真看不懂你……无忱……不管是九百二十年前也好,还是九百二十年之后的现在……” “我想,现在你应该尊称我一声许老师,毕竟我是你们班新来的语文老师。”他双手负于身后俨然一副师者模样,看来他很满意现在的身份。 “喂,你俩好了没?”不速之客掀开帘子,横冲直撞打乱了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赵亚力狐疑的目光滑过男人的脸,又滑过红坟,“你俩没做什么猥琐的事情吧?” 某怨祖恨不得朝他扔口铁锅,“你的思想能不能别这么龌龊!” 无忱懒洋洋地丢出一句“无聊”,随后便离开了诊室。 男人离开后,赵亚力讪讪跑到红坟床前:“这几天你去哪了?” “明泽也的经纪人生病了,我去替他照看了一下。”红坟如实回答。 “不是吧,你这上赶着的媳妇儿作态也太露骨了吧?”赵亚力惊呼。 前者白了他一眼:“很明显吗?” 后者点头如捣蒜…… “那我收敛一点吧……”万怨之祖伸了个懒腰瘫倒在床上,心下收敛是不可能收敛的。 绵延多日的细雨笼罩在皇城上空,全民爱豆明泽也的通告活动在一夜之间被他推了个干净,手机几乎没有停歇的间隙,各大卫视、各路导演无不在催促他尽快完成高密度的活动,偌大的别墅里,他呆呆地坐在落地窗前,看着花园里的植物在风雨中无助地摇曳…… 她走了,再一次无声无息地消失,现在明泽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为哪一件事难过。 医院的通知电话挤了进来,“您好,刘雅梅女士经过抢救病情暂时稳定。” 害怕这个消息,害怕听到有关于刘雅梅的任何病况,他甚至不敢去想那张气若游丝的面孔…… 少年抵住玻璃窗,他一遍遍在内心斥责自己的怯懦,可始终无济于事,他不想再感受失去的滋味了,如果注定又要被抛弃,那么他选择像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沙地里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少年长长的羽睫沾满湿润,如是夏日的荷叶上满布的露珠,寒颤的身体紧缩在一起,仿若一只破损的蛋壳。 不知是因为饿了太久还是怎么,他发现自己产生了幻觉,八岁的明泽也来到他的身边,顶着幼稚的锅盖头一脸笑嘻嘻地问他:“你的胆子已经这么小了吗?” 少年眼角的氤氲无措地滑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敢……” “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情。”小明泽也眸中纯净,像位世外高人一样又说:“我们能做的就是用最好的自己与身边的人一再告别,没有什么比留下遗憾更加令人懊恼的了,不是么?” “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么…”他看向八岁时小小的自己,那时候他坚信着小红会回来,坚信着狗尾巴草里住着虫子精灵,好像只要他相信,一切就都会存在。后来渐渐长大,娱乐圈里大人的规则,资本的博弈,让他不再相信周围的一切,于是那些东西全部都消失了,残破的心灵无处可躲。 “去跟雅梅姐道个别吧,让她知道就算她不在了你也能矗立在顶峰,她一直在等你,不要让她失望。”说完这句话后,八岁的自己慢慢变得透明,消失不见。 明泽也抹了一把眼泪劝慰自己:“你该勇敢一点了……” 红坟依旧按照惯例来市立医院看望刘雅梅,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轮回门如约而至,瞅着她眉间越来越浓的黑雾,红坟失望地叹了口气:“哎,那家伙始终还是没有来啊…” 不知是否感觉到身边有人在叹息,刘雅梅虚弱地睁开眼睛,经过病痛的摧残,将她原本饱满的面部削成了皮包骨,看上去有些可怖。 “又是你……” 隐约能从她的口吻中听出失望,红坟勉强地笑了笑,“对啊,又是我。” “我的状况……没多久了吧……” 红坟点头,“也许就在今日,也许是明天。”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懂得安慰病人呢……”刘雅梅露出惨惨的笑意。 “你想见他吗?我可以把他带过来……不论用什么手段。” 孱弱的女人费力地摇了摇头,“我不想他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会难过,会自责……” 红坟突然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有些轻蔑。 “你笑什么……” “我笑我们太过相似了,总是用我们认为对的手段去制约他的行动,美其名曰为他好,却从来不曾问过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像当初我觉得你把他带走会比我一直照顾他好得多。” 第二十九章 敞开的心(八) 病榻上的人沉默了起来,半刻之后,她深深叹息:“是我一手把泽也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当初那个真诚的小家伙被我用铁链锁在了他的心底深处……” 红坟坐在陪护椅上,握着刘雅梅冰凉的手,眼看着轮回门吸收着她的灵识却无力阻止,“我会帮你把那个小家伙找回来的。” 女人泪光闪烁的视线里满是释然,死亡来临前的每个人都是善良的,她此刻相信了红坟之前所说的话,“抱歉,当初是我抢走了他……” “没关系……” icu病房外响起了医护人员的大声阻拦,“这位先生你不能进去!” “你们放开我!里面是我的亲人!”带着口罩鸭舌帽的人焦急万分,但他不是一帮医护人员的对手。 “没有经过身份登记是不能进入icu的,这位先生请您谅解。” 只听icu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响指,那些躁动的人群瞬时定格,周围的一切就像是一幅二维的平面画,只有少年人可以在这幅画中自由移动。 他猛地推开icu的房门,惨白的病榻上躺着这八年以来在他生命中占比最重的人,原来在病痛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就算少年曾经以为她是个女超人,帮他抵挡外界一切的明枪暗箭,帮他撕破所有合作方的谎言,为他争夺一切稀有的资源,一步一步用她非凡的能力将他带上顶峰,而今她却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动…… “他来了,我先出去了,你们聊吧。”红坟深深看了一眼明泽也,他没有让她失望,关上房门之际,外面的一切恢复如常。 “好久不见了小也,最近行程怎么样?”刘雅梅朝他笑,希望自己在他眼里还如当初一样。 明泽也撇开目光,平复情绪,随后来到她的床前,“行程还挺满的,你知道的,上回答应了你去帮公司客串一个小角色,就像你说的,因为我,他们把这个角色的分量提高到了与主角分庭抗礼的位置,现在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眼泪不争气地掉落,他迅速抹了去,随后又说:“还有那几个综艺,编导的剧本越来越过分了,明明冠军已经内定,还要创造出这么多曲折的故事,光看着我都头疼,主持人也并不专业,直播的时候总是错误连连……” “原谅他们吧泽也,这个圈子里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优秀……”刘雅梅露出自豪的神情,“你是娱乐圈里独一无二的王……” 少年摘下口罩,小虎牙从唇边探出头来,“嗯!你说得都对!不仅现在是王,以后也依然是。” 刘雅梅缓缓眨了眨眼睛,自豪渐渐褪去,她一针见血地说:“说谎……你明明已经疲乏到不想在圈子里呆下去了……” 明泽也脸上的笑容一瞬凝滞,他握住刘雅梅的手,“如果你希望我一直呆下去,就算前路再难我也会坚持下去的。” 泪水从刘雅梅眼角滑落,滴在枕头上,开出小小的水渍之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小也……你苦苦寻找的东西也许就在身边……不要再为了我勉强自己,外界的那些所谓价值观,都是用来判定这个虚假的世界的,而不是你……” “雅梅姐……”少年捧着女人的手覆在自己脸上:“你别走好不好……你再多陪陪我,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少年哭得像个孩子。 轮回门一直在召唤着她,刘雅梅能隐约看到寂静的黑暗朝她走来,那里没有光亮,没有声音,一切都是虚无的,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至少得告诉明泽也不必再和尚容签约了,可是她此刻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视线越来越模糊,少年的面容也愈加遥远…… 明泽也拼命揉搓刘雅梅冰冷的手,“你别走,求求你不要走——!”想要捂热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床边,少年依旧不愿意放弃,一次次握住她的手,一次次看它垂落下去,就像是小时候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城堡一次次地塌陷,他茫然无措地重复同样的动作,重复同样的悲伤。 红坟走了进来,轮回门已经渐渐离去,空中留下一道长长的灵梓,已经走了啊。 “泽也……”她唤他。 “红坟你救救她好不好,算我求你了,怎样都好,让她回来……”少年泪眼婆娑地看向红坟。 亦如当初那般,红坟无能为力地摇摇头,“抱歉,我没有能力与天道抗衡。” 明泽也愣怔在原地,虚脱一般跪倒在病床前放声哭泣…… 刘雅梅的葬礼很简单,墓碑坐落在半山腰上,来参加她葬礼的只有少数关系好的经纪人,还有她一手捧红的明星们。 白琛第一次见明泽也这般颓废,以前刚刚出道的时候漫天的流言蜚语也并未将他压垮,一夜之间,他仿佛长大了很多。 “小也,节哀吧,雅梅姐走得没有遗憾。”白琛宽慰他。 “可是我有。”冷冷地撇开白琛的劝慰,明泽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墓园。 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位国民爱豆发了疯一样地参加通告,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人形的工作机器。 红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偶尔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帮他打扫别墅,或是帮他准备几顿餐点,但只要他醒来,她一定会第一时间消失,因为她明白明泽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这一天,她如往常一样放好了晚餐后正准备消失,一直站在阴影处的明泽也突然出声: “别走。” 简单的两个字透露着微不可闻的求助:“留下来。” 红坟杵在原地紧张地摩挲着双手,“呃……好。” 明泽也从厨房里拿出另一副碗筷,来到桌前拉开凳子,“坐吧。” “哦……好。”机器人一样地执行他的命令。 “一起吃吧。”少年给她的碗里夹了很多菜,后者却一反常态地久久没有动筷子。 “为什么不吃?你下毒了?”他面无表情地开玩笑却并没有逗笑红坟。 “这些都是做给你吃的,你这些天都没有怎么好好地吃饭…”红坟看了看他,抓起筷子又放下。 明泽也哂笑:“可能是因为做得太难吃了吧。” 都这种时候了这家伙还在取笑她,“行行行,我做饭难吃行了吧,有本事你别吃…” 明泽也缄默不言,自顾自地动起筷子来,“豆腐太咸了,肉片切得太厚,苦瓜没有把芯子去掉,菠菜根没有洗干净……” 红坟被他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第三十章 敞开的心(九) 他虽然嘴上说着菜难吃,但依旧没有停下筷子。 吃完之后红坟准备去洗碗,少年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夺过她手中的碗筷。 “你放着吧,我来……”红坟的话被一阵水声打断,少年洗得尤为认真,好像残存的每一滴油都很珍贵。 红坟打算把他赶出厨房,他的手多用于创作,还是少碰一些洗涤剂为妙,“真的不用你来洗,赶紧出去吧。”用屁股撅了撅他。 明泽也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又将视线挪到了手中的泡沫上:“谢谢你。”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给自己道谢,红坟微微一愣,憨笑地拍了拍他:“大恩不言谢!” “你是第二个无关利益做饭给我吃的人。”明泽也洗碗的动作有些娴熟。 红坟突然想起来以前自己在出租屋里做过无数顿难吃的饭硬逼着他吃,还总是对他吆五喝六让他去洗碗。 “糟了他会不会发现什么端倪……”红坟不住地咬嘴唇。 一般情况下会有人惊奇自己不是第一个,总爱询问“那第一个呢”,而红坟下意识扯开话题打哈哈道:“如果你喜欢吃,我还可以多做几顿,别客气,你想与我有利益来往的话也可以哦。” “你不想问问第一个人是谁么。” 红坟双眼滴溜溜地转,天哪,他怎么还能把话题圆回来,“是不是你上回说的那位极其不靠谱的小红?”完全不想顺着他的话题,可是再突兀地转移就过太明显了。 “嗯。” 其实厨房里有洗碗机等许多设备,可是大明星还是选择亲手把这些餐盘全部洗完,他首先提起了往事,却又戛然而止,就像开封的箱子又被他用透明胶带严严实实地封住了。 红坟靠在厨房外的墙面上深深叹了口气,手腕上突然传来一阵束缚感,转睛之际对上少年意味复杂的眼神,他说:“别消失。” “不要紧张,我没打算走。” 少年的眼神亦如当初在天使之家的大门前那般死死地盯着她,这令红坟心口一阵纠疼。 明泽也知道她在闪躲,自从刘雅梅死后,他和她之间好像多出来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墙,而这道墙他早就隐约发现,每一次她所做的餐点,每次一她多放的那份盐,都会让明泽也想起被送往天使之家之前的生活。 “跟我来。”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不会走的!你先放开我呗!” 前面传来小声的拒绝,“不放。” 一楼大厅的灯没有开,少年拉着红坟坐在沙发上,随后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芒倾洒在墙面上,扇形的几何状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两块,明泽也朝光源缓缓伸出了手遮挡住了一部分光亮,在墙面上投影出了修长的阴影。 不管是演奏钢琴时落在黑白键上的娴熟,还是弹奏吉他时拨弄琴弦的轻松,都没能提供给少年足够弥补这场笨拙阴影表演的底气,时而像只四不像的孔雀,时而像个无家可归的小狗,说实在的,真的称不上完美。 红坟撞了撞他,“要不我来吧?”逼他退下舞台的同时自己的双手化身为灵活的小动物,在墙面上各显神通。 “快跑!大老虎下山吃人啦!嗷呜~” “嘶,我要吃了你~” “食人雕来啦,爱说谎的小孩给我诚实一点~” 红坟童心大起,玩得不亦乐乎,却没有看到藏在阴影中的那抹惊愕视线。 手电筒的光芒猝然熄灭,四周陷入黑暗之中。 “诶?手机没电了吗?”红坟在黑暗之中胡乱摸索,却忽地落入了一盏温暖的怀抱里。耳边传来少年急促的喘息,他的身体颤抖得很厉害,“你怎么了?”红坟担忧地问。 “是你对不对……”他的声线像是风雪中的赶路人,疲累之极又透露着一丝对温暖的希冀。 “什么是我?你到底在说什么?”怨祖一头雾水。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少年强忍住哽咽。 “你问吧,我保证知无不言!”这家伙怎么了?突然像只受了重伤的小豹子一样。 “狗尾巴草的故事是你编的吗?” 闻言,万怨之祖僵硬在原地,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是重拳一样击打着腔壁,连同着整个身子都一震一震的,“你……”拜托巧舌如簧一点好不好,脑子再转得快一点好不好,至少先把这一关蒙混过去再说…… 红坟懊恼地想要捶死自己,她干嘛要在明泽也面前炫技,这小子分明就是诈她的,小时候他总是哭闹着睡不着,是自己的一场场投影表演让他安睡。 “回答我!”少年加重了手中的力量,恨不得把红坟融进自己的身体里,“别想逃避,逃了就能说明一切,我给你时间想理由,希望你能说服我你不是她!” 一时间太多的话卡在喉咙里,最终只能蹦出几个简单的不成词的碎语。 ‘你就承认吧,他已经认出你了。’金色的光芒冷不丁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两个人身体渐渐麻木,才听到红坟怯懦的那句道歉,“对不起,小明……” “呵……”耳边传来一声冷笑,“真的是你。”少年缓缓地松开了红坟。 灯光再次亮起的瞬间,红坟探到他冰冷的视线几欲将她冻伤,方才那个脆弱无助的小明泽也就如同他演戏生涯的每一个角色,说消失便消失了。 以前就算他怎么厌恶自己也从未露出如此冷淡的表情,红坟慌了,“你……听我解释……” 明泽也只是盯着她没有说话,似乎只想去看看她怎样去圆这个大谎。 后者紧张兮兮地嗫嚅道:“当时我接到了俄罗斯境内的一笔买卖,那笔钱足够我们生活很久很久,却不知那些都是修灵盟会为了抓住我而设下的圈套,我逃了出来,他们向全世界发起了对我的通缉……”红坟低下头不敢去看明泽也的眼睛,“我本来只打算去几个月回来就带你住进好房子,带你吃好的喝好的,让你上的起学……可是即便是我也无法挣脱那么多人的包围和查验,在人类世界要遵守人类的规则,每一道关卡我都要想尽办法去度过…”再次抬起眼帘:“等我回来已经是两年之后了……” 第三十一章 敞开的心(十) 红坟重新聚起勇气看向少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清秀的小男孩长成了如今完美的白马王子,红坟神色复杂地继续说:“天使之家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你去了哪里,你就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 本来可以用寻灵梓去寻找他的踪迹,但寻灵梓所能探测到的浮灵痕迹顶多存在七天,明泽也早就被带走,她哪里还寻得到他的下落。 红坟攥紧双拳,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现下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解释。 “啪啪——”清脆的鼓掌声响起时,少年半分冷觑半分犹疑:“很好的故事。” 红坟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你不信我?” 明泽也起身看向窗外,许久都不曾说话,红坟窜起身来,“你凭什么不信我?你以为我这些年来过得就很好吗?”他的背影决绝得就像一把刀刃,不时地刮着红坟的心,“我每天都在拼命找你,到处发寻人启事,我甚至私自读取皇城人的记忆,可是没有你…哪里都没有你!后来我搬离了出租屋,住进了汽车坟场,从此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你以为我过得很好?我十岁就进了这个圈子,没有人站在我还是个小孩的立场上替我考虑过任何一件事情。”国民爱豆狠狠地指向窗外:“是,我是活得衣食无忧富丽堂皇,可这些都是要用我双倍的牺牲去换来的,跟公司的对赌协议签了三年又三年,现在放在我面前的是一本十年的合约,他们告诉我只要我有价值就能得到我想要的,那个当初抛弃了我的人才会回头看我一眼。曾经我以为虫子出来你就会回来,后来我发现就算我站在众生之巅也看不到你的身影…”泪光滑落,“我总以为我要的很多!可终归结底只有你一个!”被关在孤独城堡里的少年终于朝铜墙铁壁发出怒吼。 红坟忍着眼角的酸涩尝试性地向前一步,少年却像同极磁铁一样向后退去,“你别过来!” 这个死小孩到底又在钻什么牛角尖……红坟并不打算听他的,一步一步向他靠近,后者退无可退,“我叫你别动!” 红坟默念一句咒语,明泽也突然只剩下眼睛还能眨巴,不得不说他是天生的演员,眼神戏很丰富,怒目圆睁之中满是震惊和抗拒,红坟才不管这傲娇的死小孩在闹什么别扭,不听话打一顿就乖了。 她纵身上前,疾拳如风,大明星紧闭双眸,拳风掀起了他的刘海,只见万怨之祖伸出了她的食指,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到底闹够了没有!我不想再听你对我有多少怨言,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比你好受。”红坟叉腰,“明白你就眨眨眼,不明白你就继续杵在这生气吧!告诉你今晚我不打算走了,你的浴室是我的,你的床也是我的,洁癖是吧,我偏不刷牙洗头,气死你!” ‘喂喂,你至少活了三万岁,能不能别这么幼稚。’阿祈快看不下去了。 只见明泽也眉头蹙起的沟壑足以夹死半空飞舞的蝇虫。 红坟两只手抵在墙面上,将少年禁锢在这段距离里,“我不仅是红坟,也是万怨之祖,我可不会惯着你的小脾气,我劝你最好现在眨眼睛,要不然我就拍下你的丑照放到微博上去,让你的那些黑粉们普天同庆一下。” 少年死死瞪着她,坚决不与恶势力妥协。她威胁他!好啊,那来看看谁能威胁得过谁,只见大明星脸部慢慢充血,额头青筋凸起,桃花眸中布满血丝。 ‘不好,他在憋气。’ 红坟慌忙打了个响指,这才解开明泽也的禁锢,“你是不是有病!?你拿自己的身体开什么玩笑!” 少年虚脱地喘着粗气,趁红坟不备,一把反客为主地将她抵在墙面上,居高临下对她说:“你不用拿我的洁癖来威胁我,有的时候我可以选择不要洁癖。”语歇的一瞬间,他低下头来,封住了红坟喋喋不休的唇…… 这回轮到红坟目瞪口呆,明泽也精致的容颜被放大无数倍,喂!心脏不要跳得这么快,脸不要这么滚烫好不好。身为万怨之祖浑身上下的气力却被一个小毛头驱散得一干二净。 明泽也缓缓伸出手,遮住了红坟的视线。 许久,他放开了她,两个人都因为缺氧面色酩酊,小声地喘着气,红坟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抬起头哪里还有什么明泽也的身影,他早就如同一阵风似地跑回了二楼的卫生间。 “切!明明是个小豆芽学什么老司机……”某位怨祖面色滚烫,这种事情明明该我主动的。 ‘我觉得你们有些不伦。’阿祈并没有受到分红气泡的影响,他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冷静的,他说:“那小子对你到底抱着怎样情感,你心里有数么?” 红坟微微愣了愣。 “毕竟你曾在他的生命里扮演过长者的角色。” “因为我不会老去,所以就得永远扮演长者吗?我不要。”红坟垂下双眸,“阿祈,我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你已存活三万年之久,这份命途不会因为你不想而停止,你是天道的执行者,自该承担起你必须坚守的责任。”金光渐渐沉下声音,空灵而又遥远。 “我早就不想活着了…难道你看不出来么…”万怨之祖深深看了一万二楼,“我记得有人说过…生命就像烟火,因为短暂所以美丽…” 到底是谁对她说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红坟倏忽莞尔:“如果能陪着他走上一程,用我再多的寿命去交换又有何妨……” 阿祈沉默半晌,“他是背负了生死渡的人。” 生死渡,是昊天的诅咒,也是当初执意陨落的烛龙愿意背起的永世代价,八岁到二十八岁之间,每隔十年一次劫难,三万年来烛龙的转世几乎没有能活过二十八之人,阿祈无法理解烛龙当年的想法,生而为神,何故去羡慕人类的短暂生命? “你顶多陪他到28岁。”不论你动情多少次,最后都会在一场梦境中化为虚无,你热烈的爱,为此燃烧的痴狂也终归灯灭,就像初五,就像无数个你曾爱过的…他的转世…这一场诅咒,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尽头… 第三十二章 风起(一) 明泽也扮演过很多次霸道总裁,不论是家财万贯富可敌国,还是武功高强的玄林至尊,剧本中那些令人娇羞脸红的操作他学了不少,可本性却始终是当初那个乖巧懂事的男孩儿,在面对心中那抹唯一的柔软时,难免像个恋爱虫上头的幼稚小鬼。 他一再给自己打气,好不容易打开门蹑手蹑脚回到一楼,电视画面仍在播放,红坟的身影却早已消失。 “又走了啊……”难免失落,懊恼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 正打算关掉电视,却听沙发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少年凑近一看,腾时莞尔:她没走!只是睡着了! “北辰仇…蠢货…喜欢…干嘛不说……憋死你…小屁孩…姑娘跑了吧……”某位睡着的人儿深陷电视剧情,睡梦中传来呓语连连。 少年蹲下身来,仔仔细细用视线描绘她熟睡的脸,粉黛不施的她面色苍白,蓝蓝的血管被埋在几乎透明的皮肤下,疏于管理的眉毛肆意生长,总给人难以亲近之感,难怪,以前总觉得她看起来不像好人,天生一张私生饭的脸还真是误会她了。 从前的小红是爱美的,至少在一开始被她带回出租屋子里时总能看到一些光鲜亮丽的首饰和衣服,只是后来渐渐换成一些平常的衣物,以前他不懂,后来才琢磨明白她是为了节省开支。 小明泽也总在想,他的小红是做什么的呢?每天也不见她上班,总躲在家里捣鼓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今想来应该是些符箓器具什么的,她闪闪躲躲,藏藏匿匿,一度让小家伙怀疑这个女人是在逃嫌疑犯,陷入纠结要不要举报她,想到这里,沙发前的少年难掩笑意,狡黠的虎牙探出头来,有好几次路过警察局他都想进去来着,现在想想,某个笨蛋女人应该感激他当初的不举报之恩。 抚上她有些粗砺的面容,至少和那些每年数十万乃至百万花费在脸上的女演员们比,不算吹弹可破;指腹摩挲她的眼角,两条天生猩红就像是画了两道血色的眼影交汇在一起,戾气丛生却让人心慌意乱。 她笑起来尤其美,从不遮掩,明眸皓齿,飒爽英姿,或许是在时间的长流中流浪了太久,那些虚伪的东西被抛却了一干二净,独独留下她这抹真实得像是幻影的角色……即便近在眼前,也觉得她虚无缥缈,少年泄气地想:如果能把她绑在家里就好了,这样她就不会到处乱跑…害的自己心伤了整整十年。 睡梦中的红坟感受到一阵颠簸,随后落入了柔软的云层里,清晨的鸟鸣扰她清梦,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被子,环视四周,这哪是客厅啊?这分明是明泽也的卧室!刚想起身,惊觉自己的手被紧紧握在床沿,定睛一看,这位趴在床边的国民爱豆守了她一夜。 明泽也睡觉很浅,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懒懒道:“你醒了。” “我怎么在这儿?”红坟困惑,“还有你,干嘛趴着睡?这样对你的脊椎不好。” 少年不说话,愣神点了点头,不知是同意红坟的话,还是敷衍她,“肚子饿了么…”他问。 “咕噜噜” 红坟揉揉肚皮,撇撇嘴:“饿了……” 少年起身从衣橱里扔出两件与自己身上无异的睡衣,遂将红坟赶进卫生间,“换上。” 诶?奇怪了?昨天懵里懵懂睡在他床上都没有被要求换衣服,怎么现在…红坟木讷地看了一眼镜子中略显憔悴的自己,大力地拍了几掌嘴巴子,人在屋檐下啊! 换好衣服出来,正赶上蔡妈进屋送餐点,这屋子中唯一的两位女性同时愣在原地半晌,随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一旁悠闲吃东西的少年,“泽也……这是什么情况?”蔡妈一直是公司派遣给明泽也的保姆,也是暗地里的眼线,在看到这一幕时,本能地质问道。 少年起身一把搂过红坟,“如你所见。” 万怨之祖瞄了一眼明泽也,前者促狭地朝她笑了笑,仿佛在说:都交给我。 “泽也,不是我说你,你和公司签订的合同里明明规定不准交谈女友,这刘女士才刚走你就…你就!”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蔡妈一直认为明泽也是一位优质明星,他私风正直,虽有点小脾气,也不至于滥交的程度,现在这个情况真真打了她这张老脸。 “巧了,昨天刚好是合同期限的最后一天。”明泽也从茶几上堆成小山的剧本中找出了新合同,“在没有签立新合同之前…”他揽住红坟,“我至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 手机突然响起,用小拇指头猜都猜的到是尚荣打来的催促电话,明泽也挂断电话:“我想休息一天,蔡妈。”自从进入娱乐圈,他从来没有一天空闲时间用来喘气,这句话是对跟前的保姆说的,也是通过她对公司说的。 闹剧结束,少年倏忽将自己扔在了一旁的贵妃椅上,他方才像一只胀鼓鼓气势待发的河豚,现在则像被太阳晒蔫吧的咸鱼,红坟瞅了他一眼,一旁偷笑:“不就是请假休息一天么,搞得好像要谈判似的。”低头打量自己与他形同情侣的睡衣,某怨祖轻“啧”一声摇头:“行啊,小豆芽,把我都给算计进来了…” 一听到“小豆芽”三个字,某位大明星脸上燃起愠怒的暗火,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红坟,一惯温润的桃花眸浸出无数侵略性,虎猫虎猫,虎在前,猫在后。 红坟悻悻后撤,反省自己说错了话,他曾经确实是一根瘦不拉几的小豆芽,而今早已成长为一颗参天大树。 “我错了!”红坟闷声认错:“你是大豆芽!” 后者停滞住攻城掠地的打算,原地愣了半许,“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的形容词真匮乏。”耐不住吐槽她这实诚的态度,少年的微博底下,每24小时不间断夸刷出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彩虹屁,那赞许的词汇量当真是把人夸出了宇宙,久了久了,他便刁钻了,听到什么夸赞都不会有所波澜,然而红坟这句“大豆芽”却不知怎么就深深刻进了心里。 就好像她承认了他:从当初的小不点茁壮成长为了一名有担当的男人。 第三十三章 风起(二) “泽也。”红坟百无聊赖地坐在茶几旁,撑着脑袋唤他。 “嗯?”少年慵懒的鼻音缱绻而魅惑。 多日阴雨,太阳初来乍到,为数不多的几米阳光透过落地窗撒进房内,少年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新剧本盖住了他精致的面容。 “你这背水一战通过谈判好不容易得来的闲暇时间,就打算这么过?”从吃过早点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四个小时,少年背下了好几本台词……请问,这算是休息吗? 明泽也微微抬起盖住脸的剧本,露出眼尾的半许散漫,“抱歉…”他打了个沉沉的哈欠,“刚刚在默戏……”说罢,窜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随后两眼氤氲地看着红坟:“你想出去玩?” 得了吧?出去玩?按照这家伙的知名度,就算被包成水泥也有人能认出来,红坟才不想在大街上跟粉丝玩你追我赶的游戏,那些偶像剧的情节可一点也不适合她这样的老年人,她讪讪躺在地板上枕着双臂叹道:“我只是有些可惜你得来不易的休息日……别人的假期都是跑出去全世界旅游,而你却只能窝在家里看剧本…”明星这个工作,可真不是人干的。 明泽也挑了挑眉,随后来到红坟身边跟她一起躺在了地板上,同样枕着手臂对着天花板,半晌,他说:“全世界旅游那种事…对我来说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诶?”红坟愕然地转过头看向他,“一部分?” “加拿大的洛基山脉,澳洲的艾尔斯岩,墨西哥的玛雅古迹,约旦的佩特拉城,奥克兰的星空,伯恩茅斯的海峡,马赛马拉野生动物保护区,厄瓜多尔的加拉帕戈斯群岛……”少年亦转过头,与红坟的视线相交,流转的目光中,红坟似乎能看到他口中的那些巍峨风景和地理人文,明泽也顿了顿,笑得有些苍白,他说:“我的工作性质其实很简单,就是替那些失去梦境的人造梦,替他们做一些自己不敢尝试的事情,又或者当一位梦想的先驱者……美好的东西我总忍不住与那些爱我的人分享,所以,全世界旅游于我而言是一种工作,而不是放松。” 爱豆,明星,这种充满了复杂意味的词汇,几乎与贬义合并,然而在明泽也的理解中,却充满了浪漫,红坟几乎沉迷在他广袤的视线里,“我一直以为你很累……却没想到你是从心底热爱它……那,对你来说,怎么才算是休息呢?” 少年侧过身来,握住红坟的手,理所应当地说:“就像现在。” “躺着背剧本?”某怨祖眨巴眼睛。 后者浅笑着点点头,随后遮住了红坟的眸子。 “泽也?”这家伙怎么老捂她的眼睛!红坟想要掰开他的手,却被他制止。 “别动。”黑暗中,只听他叹了口气:“有些话,只有这样我才敢说。” “……?”红坟歪了歪脑袋。 诸多无奈浮出话面,明泽也喉结颤动,“红坟,你真的很糟糕……” 哈?你把我眼睛遮起来就是为了要埋汰我?某位怨祖原想给自己狂乱做响的心来两张定身符,这下好了,少年一席话彻底浇得她前后透心凉。 红坟不满地撇了撇嘴,“好好好,我不爱干净,不讲卫生!” “不仅如此,你还总是自作聪明,后知后觉。”少年不嫌事大,又给她贴了两张标签。 我就是一掌!红坟忍下心中想打人的冲动,当初那个可爱的小娃娃怎么变成如今这么嘴毒的家伙?失策失策!某怨祖双手握拳,想着这家伙再来一句不太好听的话便一拳把他打飞。 叹息声散去,少年的口吻中染上点点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泄气,他说:“我想我生病了,很严重的病。” “啊?”红坟大惊失色,猛地扯掉少年的手,忽然看到少年涨红了一张脸,惊慌失措地撇过头去,原本用于遮住红坟双眸的手下意识挡住了自己,“别看!”他慌乱地又说:“别看我!” 这家伙,连同着脖子根都红了…整个人如同蒸熟了的大虾。 红坟内疚地咬了咬蠢,再次躺好,“好好好,不看不看,我把眼睛遮起来…”遮个鬼!中间留了十足的缝隙偷窥。 少年艰难地咽了咽吐沫,就像是轮胎深陷泥沼,掉不下,出不去。他几乎痛斥自己在戏里游刃有余而戏外扭捏地像个姑娘,“我……我……” 我你个大头鬼,等你表白天都黑了!红坟翻了个白眼。 “我喜欢你。”怨祖终于忍不住先他一步将内心的想法倾吐,“不是因为参与了你的人生,更不是以长者的身份,仅仅是因为你叫明泽也,而我是红坟。” “你……!?”少年瞠目结舌地僵直在原地,桃花眼中满是不予置信,霎那间,视线模糊。 “你喜欢我吗?”红坟问。 后者怔了许久,石化般没出声。 “明泽也,回话。”红坟正色走问。 少年倏忽咧开稚嫩的笑,“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像你一样让我朝思夜想,魂牵梦萦了……” “不愧是大学生,词汇量挺丰富的嘛!”红坟才不会承认自己的老脸几乎熟透,她猛虎扑食般钻进少年的胸膛,后者吃痛一声,温柔地将她搂在怀中。 明泽也不知道,他一直夹存在书中的狗尾巴草早就在他再次遇见红坟的那一刻,化作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红色芥粒飞向了天空,那是红坟最早送给他的护身符。他似乎又看到了天使之家的那个西瓜头小家伙向他走了过来,笑脸盈盈,活像一团软糯的包子,“看吧,我早就说过,小红会回来的!虽然分别了八年,但这段时间里,你也成长为足够配得上她的男人啦!好好守着她,好好保护她!” 说罢,小家伙朝少年道别。 不知是否错觉,明泽也看到了他额角上隐隐约约类似于鹿茸的犄角。 吃过午饭后,少年再一次皱起眉头背起剧本,红坟就这样乖巧地抱腿端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地瞅着明泽也,阳光为他度上一层暖洋洋的柔光,他就像是从最原始的光芒中走出来的谪仙,一尘不染,美轮美奂。 “口水流出来了。”少年抬起眼帘,提醒红坟口中即将流淌出来的液体。 “咳咳!”红坟晃了晃神,完全不顾身上穿着的是明泽也的睡衣,在对方复杂的目光下擦掉了口水,随后憨笑着感叹:“还不是要怪某些人长的太好看了…” 第三十四章 风起(三) “喂,john。” “公司高层对你的态度非常不满,你最好赶紧过来把合约签了,否则刘亚梅的资产都将被冻结,包括你现在住的那栋别墅…”手机那头传来焦灼的声线,“泽也,你出道这么多年,见过哪个人有能力和公司对抗的吗?” “……”夜风寒冽,吹打在少年人单薄的身躯上,他举着电话一再缄默,回头探了探房门,眼下多了几分坚定,“我已经成年了。”丢下这句话后,明泽也放下手机。 言外之意,他已经不再需要监护人,可以对自己的一言一行付起全部责任,因此,他有属于自己的自由,也有支配这些自由的权利。 作为尚荣的第一摇钱树,明泽也的去留关系着公司的前景,网络上不知何时开始掀起舆论: “明泽也陷入解约风波。” “与老东家不和,明泽也去留难测。” “刚成年便要宣布独立,娱乐圈的小狼崽野性十足!” 众目睽睽之下,哪里还有自由?各大媒体人巴不得天天盯着明泽也的一举一动,多方眼睛虎视眈眈就等着少年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垂落的一天,好让百家媒体因为他轰动的流量而美美吃上一顿饕餮大餐。 回到学校后,听闻有人帮自己交了所有的伙食费以及住宿费,红坟先是旁敲侧击了易小月,以她的单纯应该早早就暴露了,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大概就是那位新来的许老师了。 作为四中新来的语文老师,许缨的待遇可谓前无古人,他拥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虽然学校别的老师对他颇有微词,但作为赵市长亲自推荐而来的人,多数对他还是敬重的,毕竟细心的人会发现,就连赵市长本人也对他恭恭敬敬。 “好好的朔方楼不呆,跑来四中入世可不像你的风格。”红坟跃过摄像头,凝神进入了年轻语文老师的办公室内。 正在批改作业的男人顿了顿笔,深邃的视线埋在镜片之后,“如果你是来向我道谢的,大可不必了。” 红坟窝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道谢?当初那几道打入我身体里的诛怨三重令到现在还时常发作呢,这一点,确实得谢谢你。”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被迫许下焚灵序规…… 男人握住钢笔的指尖渐叫泛白,半晌,克制道:“情非得已。” 那时的他刚刚从混沌中被召唤临世,尚未对这个新世界有所了解,巫祭一族禁术通过后世献祭生命召唤元祖的灵识,在短时间内会被原本的肉体意志影响,驱动“诛怨椟”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但她一次次吐血不止的画面却一直镌刻在脑海。 万怨之祖斜视男人的背影,这句“情非得已”听来似极了“对不起”,此次前来又不是翻旧账的,红坟撇开略微沉重的思绪,摆摆手:“算了,我不怪你,这次来是为了问你别的事情。” 清俊的男人侧眸觑向红坟:“何事?” 前者正襟危坐,忽而有些扭捏地挠挠头,支支吾吾开口:“我可以,变为普通人吗?” 闻言,无忱不动声色隐去骤缩的视线,他想起九百多年前,自己匍匐在她的跟前祈求着力量,那时候的她孑然一生,宛如一尊九天神女像,而今她却化身为情所困的寻常女子,为了和心上人厮守而变得小心翼翼。 “如果我把力量都给你,你能保证好好执行天道……吗?”红坟盯着自己的手掌半许,唏嘘问道。 “你的道,不是我的。”男人蹙眉,算是拒绝了红坟,他低头继续批改手里的作业。 万怨之祖感慨一句:“是啊,如果是朔方楼,大抵不会问怨生何为,不会管生死公道,只会冠冕堂皇的说一句:生死如灯燃灭,一切来生自有定夺。你们管的是秩序,不是恩怨……”红坟顿了顿,垂侠眼帘:“怨者,都该消灭……” “你既对其同情,何故为了凡尘放下肩上重担?”无忱问。 “无忱,就像我不懂你,你也不懂我。”红坟起身离开。 男人怅然地放下钢笔,颓然靠在座椅上,忽然,他打开抽屉,精致的木盒静静躺在其中,发出了淡淡的银华。 “笃笃笃”伴随办公室门外响起的敲门声,盒子上的银华突然变亮,男人关起抽屉,“进来。” “喂,不在你那修灵盟会好好呆着,来四中做什么?”赵亚力手指缝里夹着烟,冲进办公室劈头盖脸问道。 许缨许老师沉下面色,眼神锋利一动,桀骜少年手中的半根烟瞬间着起了一团小火,吓得他赶忙叫烫,瞬时将烟头子丢在地上拼命跳踩,半分钟后,他反应了过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吸烟有害健康。”男人头也不抬地回过身继续手上的教师工作。 “我问你话呢!”少年不耐烦地一拍桌子,“别装作什么都听不懂!你扮成老师来四中到底想做什么!” 男人无视赵亚力,而后者更加肆无忌惮地揣测了起来,“别告诉我你妄想通过扮演这个社会身份与红坟有所联系?” “哦?”有意思,这家伙的脑洞总是前所未有的新奇,无忱停下工作,双手交叠,他睥睨少年,“继续。” 还以为无忱会生气,没想到他却一脸云淡风轻,赵亚力才不会承认刚刚那句话是他脑洞泛滥随意瞎说的,其目的不过是为了激怒这位修灵人祖师,只见某校霸讪讪笑了两声,说:“你们这群古人可真够麻烦的,明明喜欢了人家九百多年,愣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目的做出各种花样来,又是派我帮她,又恨不得双手奉还她的灵修,这会儿还为了她屈尊降贵隐姓埋名在校园里,我说,不就是一块蛋糕嘛?非得裱出五颜六色的奶油花儿来?老老实实告诉人家不好吗?”说罢,赵亚力一屁股做到了沙发上,以之前红坟如出一辙的姿势瞅着许缨,“我提醒你啊,你的对手叫明泽也,国民偶像,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再不出手红坟就要沦陷了!” “她已经沦陷了。”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红坟从来都是一片近似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的霞光。 第三十五章 风起(四) 见男人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古色古香的椟子,木盖子雕刻着精美而妖冶图案,诡异的是它通体散发着银白色的光亮,赵亚力有些后怕地往沙发里缩了缩,等等,这家伙被戳中了心思不会想杀他灭口吧? “呸呸呸!”赵亚力用力抽打自己这张臭嘴,“别动手嗷,我警告你,不带急眼灭人口的!”身为校霸,该怂还是得怂! 翰元祖师泯笑,“它不会伤害你。” 难耐好奇心的某校霸上前观测了半天,发现盒子在自己靠近的时候除了会发出更耀眼的光线外,并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他半信半疑地问:“这什么玩意儿,不会是铀原料吧?带核辐射的那种?” 这脑洞真是无敌了。 “它来自于你。”无忱打开盒子,当中静静地躺着一枚鹅卵石一样的东西,正是它在源源不断向外散发着璀璨的光亮。 赵亚力咽了口吐沫,说实在的自从知道世间真相,他不止一次见到过这么神奇的东西,现在见怪不怪,说起来,这鹅卵石比之红坟灵修变成的血色弹丸可爱和睦多了,“来自我?难不成我上辈子是佛祖?这是我死后留下的舍利子?”半开玩笑来缓解紧张的同时,瞥见男人脸上稍纵一逝的惊异。“怎……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赵亚力心下,又被他猜中了?自己上辈子是个得道高僧?那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活成了这样? 无忱深深看了一眼赵亚力,他这双充斥着混浊的丹凤眸与曾经的那个苦行僧纯净的视线交叠在了一起,最终,男人盖住了椟子,垂下眼帘失神地呢喃:“可你终归不再是他了……” 他温和之余仍有锐利,他勘破世间规则却仍存希望,他一生只求度化自己,却用生命化作苦舟载一路恶人向善而去,世间再也找不到他了,尽管舍利子还识得当初的主人。 这就是轮回,红坟,你能明白吗?当你变为了普通人,你连真正的自己都没有资格守住,一世的欢愉真的那么重要吗?来生以后,你和他不过又是一则别人的故事。 那些风月,那些自以为是的刻骨铭心,都会化作历史中的沧海一粟,那些伟大的抉择,破釜沉舟的勇气也会最终消失在天道中,最后什么都不剩……没有人会记得开天辟地的创世神,他们被记载进连孩童都不信的神话传说中,没人关心天道是什么,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眼前的三分利益不肯撒手……为什么要站出来修灵,因为他要记得这一切,背负这一切……守住这份记忆,他就还是当初的他,不是么? 红坟,你说你不懂我,你何曾回过头哪怕一刻去尝试着理解我。 “你怎么了?一脸死了兄弟的表情……”赵亚力推了推男人。 “没怎么,你出去吧。”无忱敛去面上的失意。 “你这个人,什么都好,但就是把自己的心思藏得太深,这样的话,很容易被人误会是个反派角色的。”临走前,赵亚力敲敲门提醒他,“世道变了,祖师,隐晦的感情注定会被误解和掩埋的。” “是么……”无忱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课堂上哄闹不休,英语老师刚从大学毕业,尚管不动这样的情况,只能硬着头皮在讲台上讲课。 “明泽也要换东家了,你们听说了没?”不知是谁掀起的议论头儿,整个班级开始疯狂讨论起了娱乐圈的现状,有主意的侃侃而谈,没想法的也在一旁凑着听,现场氛围颇有种高谈阔论剑指天下的既视感。 “那些都是传闻,我没看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啊……而且明泽也的微博最近没发动态,ins上也好几个星期没动静了……”几个人掏出手机,该刷微博的刷微博,该翻墙的翻墙,讲台上的英语老师望着这一幕黑了脸,差点没坚持住当场甩教棍离开。 “但他现在依旧在拍尚荣投资的剧啊,那什么《风雪夜归人》的刑侦剧,说是要接档《启黎传》再掀一波收视狂潮呢!”有人举例附和。 “得了吧,那本刑侦小说我看过,明泽也扮演的楚非道是个大反派,衣冠禽兽不说,还是个共情腐蚀患者,噫!想想就吓人!按理说他这种绝对的主角脸不应该去接这种角色,谁知道他和尚荣发生了什么矛盾?等到时候剧出来,全民爱豆变全民反派就搞笑了!”有人幸灾乐祸,高高挂起。 “这种公司和明星的恩怨情仇看着比电视剧还过瘾,哈哈哈!” 易小月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她作为班干部本该带头听课,奈何这群人讨论声实在太大,内容涉及污蔑她心中的净土,于是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们不准污蔑明爷!他拍《风雪夜归人》完全就是为了报恩!” “呦呦呦,这不是乖乖好学生小月月嘛?”后排的王艳看热闹不嫌事大,“你不好好听课凑什么八卦啊?对得起咱们老师的辛勤栽培吗?”说罢,用眼神示意众人看向讲台,只见英语老师额上青筋暴露,神情阴郁地看着易小月。 “对,对不起……王老师……”易小月羞愧地低下头。 “叮咚咚咚”下课铃声响起,英语王老师拿起教材愤然离场,课代表口中的那句“起立”从头至尾都没能说出口,自然也免了“老师再见”这句假到不能再假的暂别。 没有了课堂的压制,激烈的讨论声几乎班班互通,红坟不得不感叹明泽也的国民性,她起身来到小月身边安慰她:“别难过,小月,王老师不会怪你的。” 谁知小丫头“哇”地一声哭起来,一边咕哝一边擦眼泪:“我在替明爷难过……他的经纪人去世了,他替前经纪人背了人情债,还得被各方揣测!他出道以来的合同都是对赌协议,红不红全靠他自己,现在只是还没决定以后的发展规划,全网都迫不及待站出来指责他忘恩负义!他们太过分了,呜呜呜……什么都不懂就被有心人带了节奏……现在明爷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就算他是和平离开尚荣也不会有好名声了!!呜哇——!”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大声,直到整个班级都被她这位死忠粉惊得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六章 风起 (五) 《风雪夜归人》中的反派楚非道是pua的绝对拥护者,也是很典型反社会人格,掌控他人的欲望达到了空前的地步,他残忍,血腥,变态,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明泽也从影这么多年从未踏入这种纯粹之恶的领域。 易小月拉住红坟,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在说:“明爷确实是影帝,可他也刚刚成年,刚上大学啊……他本身就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不可能放任自己任何一个角色出丑,当然也包括这个楚非道!他势必会关注犯罪心理,会给自己灌输角色的潜意识……”女孩儿惊恐地一再摇头:“一个刚上大学的人心智不可能那样坚不可摧,这个角色会毁了他的……” “哈哈哈,易小月,你被迫害妄想症了吧?”同学嘲笑哭哭啼啼的易小月。 “你这铁粉当的真够称职的,连这档子事都想到了嘿!”也有人觉得易小月很奇葩。 如果真的如易小月所想,那这背后的一切就不单单是还人情。红坟蹲下身,一边帮易小月擦眼泪一边问:“刚刚的那些……是你的推测?”通过一个反派角色想的那么深,虽然完全是出自于担忧,但好像并不符合易小月的性格。 后者摇头,一只手扣着桌面上的橡皮,“不,不是我,我是在一个论坛里看到的一篇分析帖……群里的那些大粉头们分享出来的……”说罢,易小月点开手机中的链接,短暂的加载后,屏幕上出现了暗色血渍一样的笔触,内容的后半段甚至举了很多现实中好莱坞明星参与的犯罪事实……几个不明所以想凑热闹的同学前来瞄了一眼纷纷被骇人的事实所震慑,她们打开手机朋友圈,随意发表自己的所见所闻,不知不觉为明泽也出演楚非道这件事推波助澜。 “老大,门外有人找!”赵亚力的几个同班小卒子虽然跟着他乖乖从了良,但多少保留了一些当初的特质,狗腿性质深入骨髓,他们比了个胸大的手势,脸上露出些八卦的色彩。 某校霸抬腿就是一脚,“三年高考五年模拟还不够你们做的哈?” “哎呦老大,你就承认吧,自从遇到这个二年级的,你整个人都变了!”哥几个大胆地开起了他的玩笑。 在一众人等暧昧的视线里,赵亚力慌忙拉走了红坟,二人来到人迹罕至的厕所拐角,长发少年下意识想掏烟出来,却止住了动作,他拍了拍栏杆,“你怎么过来了?以后少来,有什么事放学再说,免得让人误会……” “误会?你怕谁误会?善浓?”红坟挑眉。 后者颊上点点晕色,别扭地转过头去,“别瞎猜,我怕她误会个鬼?我和她早就没关系了。” “不说这个了,我找你有别的事。”红坟点亮手机中从易小月那里拷贝来的链接,“你看。” “呦,新买的手机啊?”可以啊,某人当初联系全靠大海捞针,现在终于装备上现代化通讯工具了,可喜可贺!赵亚力朝红坟笑出孺子可教的意味,“别人送的还是自己买的?” “送的!”她干嘛回答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怨祖翻了个白眼,“重点不是手机!是里面的内容!”几乎将手机贴到了校霸鼻子上。 来回将帖子看了好几遍,谷歌中搜索的那些案件也悉数真实,甚至一些更加残忍的案子都被隐去了关键词,就像是故意在大海中留出一撮小小的冰山,引诱着好奇心旺盛的探险家撞来……半晌,校霸揉了揉睛明,随后丢出一句,“不好说。” “什么不好说?”红坟几乎耸起所有汗毛聆听赵亚力的话,经过很多次合作,她明白这个少年的聪慧与可靠,对他的信任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我个人认为是危言耸听。”赵亚力掏出烟,只是夹在手中并没有点燃。 “可是这篇报道描写的绘声绘色……几乎所有关心明泽也的人都认为他会被这个角色害了……那么多明晃晃的案子,那么多因为融入角色而得了精神疾病的演员作为实例……”红坟紧紧攥住手机,她想都不敢想。 校霸斜视了一眼红坟,确实,这篇报道几乎是在用论文的口吻来叙述事实,几乎可以刊登在权威心理研究的杂志上做个连载专栏,乍一看极具说服力。它甚至能煽动舆论令人们对演员有所同情,起初是在明泽也的粉丝群里流传的,那些女生自以为世间皆醉我独醒,想着以一己之力拯救自家爱豆,只是没想到无意间用最适合的方式暗戳戳地将报这篇文章散播了出去。 就像红坟刚刚做的那样:以担忧的前提,散布惊慌失措的焦虑。 喜欢明泽也的人都会深陷其中。 到底是谁用心这么险恶?居然握住了网络传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为了驱赶沉闷的气氛,赵亚力开玩笑问:“那家伙有什么好的?你就在乎他?” 出乎赵亚力意料,红坟居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是,我在乎。” 校霸嘴脸抽搐了两下,怎么着?你俩这是在一起了呗?撒狗粮了呗?这年头世界特别不美丽,尤其是对待单身狗。 赵亚力倚靠在栏杆上,正色道:“不论是你,还是那些粉丝,网民,担心他的初衷都是没有错的,不过网络是病毒的温床,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所谓的担忧就成了锋利的剑,舆论经不起发酵,很多看似简单的事背后总有别有用心的人……回到这件事本身,或许你们都在以担忧那家伙的名义一边扩张自己心中的恐惧,一边小瞧了他,换句话说……你们架空了明泽也,绕过了事主,全都冲着这种杞人忧天的报道去了……”狭长的丹凤眸中闪出凌冽空明的光线来,赵亚力才是独醒的那个人。 “你是说……根本不需要为他担心?”红坟踌躇半许。 “拜托,论演技,他是专业的好不好?史上最年轻的影帝这种头衔是一般人能驾驭的吗?”赵亚力终于忍不住点起了烟头,不过这一次红坟却没有掐掉他,缓缓吐吸中,校霸冷冷清清开口:“不过,也不能任由这件事这么发展下去,必须得把幕后的操盘手揪出来。” 第三十七章 风起(六) “叮铃” 手机短讯的光亮挑破了萧肃的黑夜,被埋在一大堆酒瓶海洋中的明泽也浑浑噩噩地摸索着沙发缝里的手机。 是john的消息,他再一次将修改好的公司合同发了过来,前几次略有恳求的聊天记录还在对话框里,现下的口吻却多了几丝威胁,比如再不给尚荣答复,你身上一切的光环都会消失,公司甚至不会参与这次“楚非道”事件的公关,任由它发酵最后反噬……云云。 颓废的少年扔掉手机,只要尚荣联系他一天,就说明他们对他身上的价值又爱又恨,心有余悸。 不过明泽也现在没空理会合同,他正全心全意徜徉在另一个人的人生里,醉醺醺地抱着剩了些许朗姆酒的酒瓶窝在沙发里,巨大的电视显示屏占了整张墙面,银幕上正播放着经典犯罪心理片:《沉默的羔羊》。少年人陷入电影画面的包围中脱不开身,在醉酒的状态中迷迷糊糊寻到了一丝汉尼拔的冷酷与癫狂,那正是与楚非道这个人物相似的地方,两个灵魂在他身体里融合。 “youknowwhatyoulookliketome……”少年沙哑着声线模仿这位食人魔鬼的每一句台词,“withyourgoodbagandyourcheapshoes?youlooklikearube.” 看着银幕中女主角被戳到痛处而故作镇定的脸,少年露出了嗜血的快意,正当他继续隐藏在汉尼拔人格之下时,别墅一楼的大灯突然被人开了过来,强烈而耀眼的光线刺痛了一直掩藏在黑暗中的大明星,他就像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吸血鬼伯爵,无措,气愤,被冒犯。 强行被拉扯出情景的大明星情绪很不稳定,他以为是蔡妈又在对他实行监控,借着酒劲他吼道:“我说过我要一个人呆着!你出去!” 谁知脚步声非但没有退去,反而越来越近,明泽也呆愣着回过头,“你没听到吗?我说……出……红…红……” 朝思暮想的脸加持了醉酒的柔光,少年扭了扭眼睛,喜悦这种不合时宜出现的情绪被他压制了下去,“你不好好上晚自习,来这里做什么?”明泽也按停了电影,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红坟望着满屋子的狼藉,空气中混合着各式各样的酒气,她怀疑自己再晚来一天这家伙就要酒精中毒送医院了;冬天快到了,别墅没开任何暖气措施,仔细打量少年,他居然还是一身夏日装,喂喂喂,不是洁癖吗?这乱糟糟的头发和青葱胡子是什么回事? “明泽也你发霉啦!”红坟赶忙拉着少年来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指了指他现在这副邋里邋遢的模样。 你才发霉!我这是为了寻找人物存在的心理依据!我在工作!明泽也突然升起一团恶作剧的念头。 只见醉意迷蒙的大明星瞅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突然诡异地笑了起来:“楚非道……我看到你了……” “噫!噫噫!”红坟被这种人格分裂的画面吓得后背一凉,这世间能吓到万怨之祖的东西不多,明泽也首当其冲。 “喂,你逗我的对不对……”红坟有些后怕。 谁知少年朝她笑得愈加诡谲,曾经加持着爽朗可爱的小虎牙突然临阵倒戈成了饿狼的獠牙,为他的笑意缀上好几分阴寒,“你觉得呢?”平日里温柔的声线爬慢了风干的木屑,沙哑又危险。 “好了!我被你吓到了!”红坟双手抱头,不敢直视少年的桃花眸,“泽也!醒醒!你喝醉了!你不是楚非道,你是个大明星,一个演员,一个歌手,一个舞者……” 少年居高临下,挑衅地瞅着紧张兮兮的红坟,她似乎整个人都神经衰弱了,一直在不厌其烦重复着明泽也现实中的过往,最后开始反思起自己的所作所为,“你刚刚明明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难道是镜子的原因吗?对,镜乃至阴之物,能扰乱人的灵识,我不该带你进来的……” 明泽也一步步逼向红坟,后者退无可退,她被夹在卫生间的小角落里依旧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满脑子都是怎么把明泽也叫醒,当他粗鲁地禁锢住她的双手紧贴墙面时,红坟猝然觉得眼前的少年陌生至极,他虽然和明泽也一模一样,骨子里却是另外一个人。 就好像……易小月口中的那个衣冠禽兽楚非道。 再次回想起那篇帖子的内容,上头赫然标注着:通过长期自我暗示,在极度脆弱的客观条件下,人类是可以自我分割出不同的人格的。 少年精致的面容越靠越近,红坟却越觉得他陌生,压迫感让她头皮发麻,“楚非道!我劝你最好离开他的意识!你只是个角色!你不是人类!”病急乱投医的红坟明明可以挣脱,却不愿伤害明泽也,她别过头去,威胁听来毫无威慑力。 一贯跳脱的怨祖大人成了自己刀俎鱼肉,一副任由他宰割的模样。 明泽也再也装不下去了,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情况? “诶?”红坟眨巴眼睛,懵了好半天,蓦地涨红了脸推开少年人,恼羞成怒地问:“你都是演的?!” 明泽也松开红坟,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 “你!?”某位怨祖差点没控制住暴走的怨梓,“刚刚那个渗人的笑,也,也是装的?”只要一回想起来,红坟整个人都起鸡皮疙瘩。 “不然呢?”明泽也得逞的虎牙探出头来,方才明明阴森可怖,现在却好似两轮小太阳一般挂在嘴角。 “你没有被楚非道的人格影响?”红坟后怕地又问。 大明星微微蹙眉,似乎听到了有辱他职业生涯的敏感词汇,他自顾自打开卫生间的淋浴,淅淅沥沥的水声洒了下来,调试好温度以后,明泽也朝红坟指了指门外。 “你是说楚非道在外面?”红坟尝试解读他的意思。 少年叹息一声,撩起衣衫,露出精瘦的肌肉脉络,“你不出去,是想和我一起洗?” 厚了三万年脸皮的万怨之祖面颊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她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什么叫恨不得钻进地缝,当即选择丢兵卸甲,逃出了卫生间。 第三十八章 风起(七) 远远地看着他擦拭着湿漉漉的碎发出来,白净的睡衣浸了些水,腰部匀称的线条因为手上的动作忽隐忽现,颇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禁欲感。 某位痴女怨祖按住心口,“没想到小豆芽发育得这么好……”严格的自律换来的是最附和人类审美的发育轨迹,持之以恒的运动习惯让他的体态越过了无数同龄人,一跃成为了女性们的最眼馋的肉体。 打量的视线突然被遮住,原来是明泽也受不住红坟太过露骨的目光,将半湿半干的毛巾丢到了她脑门上,“擦擦口水,别滴我家沙发上。”说话间,唇角微微翘起,少年庆幸自己对红坟来说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小鬼。 窘迫之人气不打一处来,她掀翻毛巾丢还给少年,随后扫视一圈瓶瓶罐罐,“你不解释一下?”红坟才不会承认,打开灯的一瞬间,她的心揪到了嗓子眼,直到现在都余波未平。 大明星半垂眼帘,长长的睫投影下眼睑沉沉的阴翳,他将毛巾挂在脖子上,按下遥控器,屏幕上的画面继续流转,“这是我的工作。” 他的视线像是长了在屏幕上,黑黝黝的瞳仁倒影出光影,流彩纷飞,倏忽间,少年敛去了所有属于明泽也的痕迹,精致的容颜躲藏在电影中那位看起来有些阴郁的绅士面下,温和的嗓音刨出颠簸的沙哑:“what''syourfather,dear?isheacoalminer?doeshestinkofthmb?youknowhowquicklytheboysfoundyou……” 红坟不得不承认,在这段她完全不懂任何意义的陌生语言里,她感受到了危险和寒冷,眼前模仿电影的少年不知何时与画面重叠,她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本能地往后挪了挪。 少年锐利的目光即将将红坟看穿,某位怨祖慌忙念咒:“真相幻象皆庄严!” 语落,一切定格原地。 阿祈几乎要为红坟鼓起掌来,被人类吓出神经衰弱,古往今来她是第一个。 明泽也雕像一样杵在沙发上一动也动不了,瞪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作为抗议。 “解咒可以,但是不准再吓我了!”红坟蔫巴乎乎地约法三章。 后者眨巴眼睛。 “工作是一回事,喝酒又是另外一回事!你给我好好解释清楚!”才十八岁就是个酒罐头!没救了你! 某位大明星迟疑了会儿,在前者的胁迫下委屈地眨巴眼。 “解。”尾音结束的一瞬间,一切恢复如初。 “快解释……”红坟急着知道原由,却被恢复自由的明泽也如同抱枕一样搂进了怀里,洗发水的清香扑鼻而来,牛奶味的,真好闻,不对,不是沉迷他怀抱的时候,这家伙魅惑力实在max,自己不能被勾引,“放开我!”怨祖挣扎起来,动作却不怎么大。 “挣脱我很容易吧?想要离开更容易……”没吹干头发的好处就是——感冒,明泽也很光荣地鼻塞了起来,浓重的鼻音听来慵懒至极,少年非但没有松开红坟分毫,反而将脑袋抵在她的肩上,冲着她的耳廓一字一顿:“但你并不想这么做,对不对?” 要命啊!跟前的少年根本就不是当初那个单纯可爱的小家伙,他就像是中世纪的邪恶女巫,一步步挑起无辜之人心中的渴望……明泽也的气息如同迷雾一样将红坟困在其中,她失了方向,猎物般坐以待毙。 “红坟……”他温柔地在她耳边呢喃,湿答答的语气如同羽毛一样搔刮着万怨之祖的心。 “嗯?”红坟木讷又虔诚地应他。 “今晚留下来好不好?”少年的话半分祈求半分命令,口吻平缓却又危险,充满了魅惑却真挚无比,乍一听,不过像是个在讨要糖果的孩子般单纯的诉求。 “好,今晚留下来。” 阿祈本以为缠绕二人的缘分终于在今晚可以尘埃落定了,虽然心下责怪明泽也当初口口声声讨厌红坟,现下却对她至死不渝,但终归有了结果不是? 谁知道这两人真的只是相拥了一整晚,是的,车门都焊死了,结果车没开。 没出息的两个玩意儿。 阳光洒进客厅,明泽也的生物钟准时到毫秒,他迷迷糊糊起来,发现自己正睡在地板上,沙发上传来细微的鼾声,“红坟,红坟,醒醒……”顶着一头蓬乱的发拍打熟睡的人儿。 “嗯……别闹,小东西!”红坟砸吧嘴,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叮铃铃……叮铃铃……”手机铃响。 “喂。”接起电话,少年尽量小声,“你们在外面等我一会。”差点忘了今天还有采访! 低血糖加之喝了很多酒,明泽也脑袋“嗡嗡嗡”的疼,他费力地横抱着红坟爬上二楼将她放置在了自己的房间,别墅的落地窗一夜没有拉上窗帘,几抹摄像头的光影藏匿在别墅外精准捕捉着画面,一场网络腥风血雨即将拉开序幕。 有关于《启黎传》的最后一次采访结束,依旧是所谓的撕标签,真心话,快问快答几个环节,可其中到底有几个字是真实的呢?采访的途中一直被要求按照答题卡上的流程来,自己不过又是在镜头前演了一场戏。 上午john过来了一趟,似乎是带着尚荣娱乐最后能容忍的让步过来的。 明泽也为john煮了杯咖啡,两个人都盯着冉冉升空的氤氲沉默了半天。 “你多久没有上微博了,泽也?”男人推了推眼镜。 “忘了。”自从接下“楚非道”这个角色,他便一门心思想要融入角色,别说不上微博,连学校的课都落下了。 john拿出平板,将少年微博底下那些不堪入目的评论推到了他眼前: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也不过如此!” “有些人是养不熟的,从小把他培养出道的公司都能抛弃,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早就知道他是这种性格,只是没想到这种时候会暴露得这么难看!” “他根本就配不上现在的地位,什么娱乐圈的流量之王,屁!都是吹出来的!” “你们是怎么看出来他演技好的?会哭?会难过?会克制?我觉得那不叫演技好,那叫会懵逼。” 一石激起千层浪。 评论里,什么都像恰有其事似的。 第三十九章 风起 (八) 国民爱豆哂笑着合上平板,觑向john的目光里夹杂了一丝讥讽,似乎在说: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流言蜚语来源何处? 明泽也和那群一出道就光鲜亮丽的明星们有着本质的差别,他是从数不清的辱骂声中成长起来的,他如今的光彩都曾掩埋在深深的疤痕中,所以后来才能一直屹立不倒。 少年抿了口咖啡,叹声:“john,还记得我在内罗毕对你说过的话吗?” “你的那番话确实证明了自己影帝级别的演技。”john脸色有点不自然,他在为当初自己的单纯感到羞耻。 “出道八年了,那是我唯一一次说过的真心话。”少年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有些寂寞,“你却觉得我在演戏。” john握住咖啡杯的手僵了僵,他下意识躲开了少年的视线,故作轻巧地说:“谁知道呢?” “尚荣和明泽也,到底谁才是白眼狼……”少年没有将“明泽也”三个字说成是“我”,而是有所特指地分开,“明泽也是商品没错,但他也是个人,他会长大,他需要自由,需要一个成年人的权利,如果尚荣一直否认他作为人的存在,妄想停留在过去,我想他就算鱼死网破,也不会签约的。”少年擦了擦嘴角上奶沫,站起身来拍了拍john,口吻老辣:“没有雅梅姐的尚荣,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john的商务车在别墅路面上划出了些轮胎印,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明泽也深深吸了口气,他回想起刘亚梅死前对他说的话: “尚荣不会放你离开的,他们会想尽办法留下你,尽量跟他们周旋,直到开出令你满意的条件……如果想走,一定要利用好舆论……泽也……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出最适合的决定……”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回过神来的少年发现别墅的窗帘没有拉,慌忙拉上窗帘的他心头隐隐浮现出一些不好的预感。 清脆的掌声突兀响起在身后,原来是不知何时醒来的红坟,她一边下楼一边夸赞少年:“你刚刚的样子实在太帅了!气场足足有两米八!”举起大拇指给他两个大赞。 “小心脚底,别踩空。”说话时看着点脚下啊喂!扶着点护栏啊喂! 少年刚上前叮嘱,某位怨祖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滑落下来,她满不在乎地揉了揉波棱盖,在明泽也有些愠怒的镭射视线下溜到他身边,拍了拍他挺拔的身姿:“我们家小豆芽长大了!” 几乎被拍出内伤的少年可不想承接她的赞赏,一把挽过她“行凶”的手,顺势将红坟推倒在沙发上,随后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桃花眸中半盏侵略半盏温存。 “你……你……”什么情况?自己这是被撂倒了?红坟懵了懵神。 “成天小豆芽小豆芽,你见过么?”少年不耐烦地问她。 小豆芽指的是当初明泽也小小的身板外加可爱的西瓜头看起来很像豆芽,他到底想哪里去了?意识到少年口中的意味和自己所表达的意思相差甚远,万怨之祖腾时害臊起来,“没,没见过,你别误会,我指的不是你指的那个,我指的是你小时候,那啥……我也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了……总之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一通瞎指,说到最后连自己都忘了在说些什么…… “我记得当初有些人说自己喜欢那种成熟的大叔?嗯?”少年目露森光,两只手撑着沙发禁锢住了红坟的逃离空间。 送命题袭来。 “那个……呃……呵呵,不是说着玩呢嘛……别当真哈……”对呀!我就是喜欢成熟男人啊!怎么啦!红坟只敢在内心叫嚣,表面却是怂包。 表情明明是另一种意思,你以为我不出来吗?明泽也眯起眼睛。 暧昧的姿势维持了一小会儿,少年缓缓抚上红坟有些烫手的面颊,咒语般呢喃:“小红……只看我一个人就够了……只看我一个人好不好?”他先是颇为自信地板正了她的视线,后又质疑起自己还不足够好。 小家伙怎么好好的钻起了牛角尖?红坟愣了愣神。 少年低下头虔诚地在她额上留下一吻,红坟几乎被他这种温柔的举动融化在沙发上,接下来,他的亲吻如细雨般蜻蜓点水印在她的眉间,鼻梁,脸颊…… 红坟有些费力地抵住明泽也的脑袋,这才发现少年同她一样面红耳赤地不像话,“等,等下……”论抹杀情调,红坟第二,天底下无人敢称第一,“别以为跟我撒娇我就不计较昨天喝酒的事了!” 于是乎明泽也像只受了委屈的大金毛一样被主人一把拎了起来跪坐在沙发上。 “说,为什么喝酒!”千万不能对小豆芽意乱情迷,他会得寸进尺的!及时打住才是正道,红坟适时捡起了当初作为长者的威严,蛮不客气地问。 看来怎么都瞒不过去了,明泽也面无表情回答:“昨天……是他们的忌日。” 没有任何一种工作的目的是为了用酒精去麻痹神经,如果可以,少年依旧可以用他神乎其乎的演技骗过红坟,告诉她自己只是在揣摩“楚非道”这个人物,酒,只是其中一个手段……可是,她是红坟,他唯一不想戴着面具相对的人。 “……” 红坟不自主愣了半许,她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谁;十年前巨大的碰撞声还在耳畔回荡,保险杠飞出很远很远,安全气囊在不断冲气,破碎的玻璃撒的到处都是,年轻的父母殒命在血泊里,小小的孩童被妈妈护在怀抱里……一时间,哭嚷声,尖叫声,汽车喇叭的催促声,过路人群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红坟行走世间除怨无数,那日却是第一次帮助了一缕怨,从此和眼前的这个小家伙缠绕出剪不断的缘。 明泽也亲生父母的忌日,就在昨天。 旁人眼里他是万众瞩目的爱豆明星,他的资料背景里父母是海外的商人,从小在优渥的环境中成长,人设更是个不折不扣的白马王子……实际上他是个孤儿,他不是什么白马王子,只是一只一点一点向上爬的蜗牛。 拥有了假身份带来的利益,真相就会被掩藏,他的生日,他的爱好,他的喜怒哀乐都不再是自己的,忌日的那天也不属于他。 红坟坐到少年身边,“笨蛋,早说啊,你忘了我是谁了?” 明泽也眼睫微动,看向红坟。 握住他有些颤抖的手,怨祖笑道:“走!去看爸爸妈妈!” 第四十章 风起(九) “啊——!” 巨大的漩涡吞噬着少年的身躯,不过眨眼的功夫,别墅中的二人消失的一干二净。 犹如过山车一样在一浪又一浪的颠簸中滑行前进,四周的一切如是五彩缤纷的二维世界组成的山洞,每一页画面都似乎是一扇橱窗,里头正上演着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 既然已经接受了万怨之祖这种跳脱科学的存在,明泽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像个乡巴佬似的被眼前惊奇的事物吓到,如果非要给现在的空间套一个知识图层,他可以尝试性地叫它“虫洞”。 少年指着“橱窗”里生动的画卷问红坟:“这些都是什么?” “生活。”红坟加速“跬步咒”,这种地方不能多呆,容易在世间百态中迷失自我。 目的地是皇城一座老旧的公墓,由于跟着身无灵修的普通人,状况和上次莽撞携带赵亚力一样,灵修失衡,降落的随机地点变为了空中,明泽也跳出“虫洞”随后瞅了瞅空空如也的脚底下,下坠的离心力令这位一度喜爱吊威亚的大明星再一次破声尖叫起来。 英雄救美这句话被红坟贯彻到底,当惊慌失措的美人儿安安稳稳地降落在地而心有余悸的时候,她朝他拍了怕胸脯:“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 明泽也神色难看,心下自己的大男子主义实在没法在红坟面前抬头,这种话明明都是男孩儿对女孩儿说的……好气啊!命运给他安排的恋人偏偏不是人类,导致于他的身份即便符合霸道总裁也根本无法在红坟面前实施任何小说里的浪漫套路,而只能像只小奶狗一样任她护在怀里,越想越气……“谁要你保护……”少年不悦地撇嘴,丢下红坟自顾自往公墓走去。 万怨之祖挠挠头,“这家伙性格真是多变又古怪,好端端的生什么气……” 阿祈冷哼:“呵,男人。” 红坟记得,自己当初救下小明泽也后参与过一段时间的人类活动,为了给明泽也挑选合适的寄宿亲戚,她可谓是煞费苦心地扮演着合格的保险公司调解员,明家夫妇俩出事,那些从外地赶来的七大姑八大姨开口闭口谈论夫妻两财产的归属权,自然也对监护小明泽也这件事争相恐后…… 看着茁壮成长后的少年身影,红坟一时恍惚,尤还记得当初小小的他拉着自己跑出灵堂,跑出街道,跑出很远很远,几乎令红坟以为他会一直这样跑下去,直到他耷拉着脑袋,两只小手紧紧攥着红坟,就像是即将掉下悬崖的人死死扣住崖壁,“我们私奔好不好?”他稚嫩的话语听来有些好笑,圆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祈求。 “私奔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当时的红坟只觉得他无比呆傻,抚了抚他柔软的小脑袋,“乖啦,回去挑个看得顺眼的亲戚从了他们算了。”红坟清楚的明白,自己只是个看客,万年来她经历了足够多的恩怨纠葛,这些人世百态对她来说不过是闹剧,于是当她不冷不热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小的明泽也哭了。 孩童的哭闹声着实令人厌烦,尤其是对听觉灵敏的万怨之祖来说,她承接着路人责怪的视线,恨不得把这小家伙的嘴给缝起来,不懂怎么宽慰小孩儿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威胁他,“小东西你给我住嘴!再哭吃了你信不信!”、“我跟你说我可是个女魔头,专门吃不听话的小孩儿!”、“诶诶诶!有完没完啊!小祖宗你别哭啦!” 红坟从路边随手摘了一根半枯黄的狗尾巴,像逗猫一样在小家伙眼前晃来晃去,后者忘了哭泣这件事,居然跟她玩起了逗猫棒的游戏。“我去,你是猫吗?”真是不理解小孩儿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一会儿暴风骤雨一会儿晴空万里,既然他喜欢狗尾巴草,红坟便做了一束狗尾巴草捧花送给他。 小家伙接过狗尾巴草,吸了吸鼻子,嘟嘟嘴:“现在我还小,不能娶你……” 某怨祖差点被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东西吓得五官瘫痪,“啥?娶我?”红坟蹲下身来正睛盯着他稚嫩的脸颊,“你到底是在哪偷偷学的这些奇奇怪怪的词?”私奔,娶你,这种是小孩子该学的吗? “昨天守夜的时候一个阿姨讲的。”小家伙无辜地眨巴眼睛,“她说她正打算私……”话还没说完,红坟立马捂住了他小嘴巴。 “得得得,败给你了!”哪个缺德阿姨在小孩子面前讲这些,看吧,都被学以致用了!回去的路上,红坟问他葬礼上的那群人他想跟着谁回家,而小家伙喜欢紧紧攥住她的衣服,软糯的声音怯怯地问:“我可以……跟你回家吗?” “喂,你在发什么呆?”记忆中那张萌萌的包子脸一再模糊,红坟回收起四散的视线,最终凝聚成眼前这展鬼斧神工的天人之姿,他在远处唤她,儿时铜铃一样圆溜溜的眼睛而今如晕开在宣纸上的流畅笔锋,流线缱绻的眼尾就像是诗人口中老生常谈的雅韵,竟也能在少年气息中搜刮到若有似无的妩媚,他看人时是无情的,却能令接触他视线者解读出万种风情,红坟心口又一次狂跳起来。 太好了,庆幸当初是自己遇见了他,感激他的长情自始至终都用在她的身上。 “来了来了!”红坟跟上少年的身影。 明家夫妇俩的墓碑在半山腰上,越是临近,明泽也的步伐就越艰难,直到他停驻在距离墓碑三步的距离外如同石雕一样再也无法靠近。 红坟理了理供奉台上七零八落的枯叶和一旁枯萎了的捧花,她回望不知所措的少年,“泽也……?” 墓碑上明家夫妇的面容温和而亲切,少年很好的继承了夫妇二人的优点,母亲的眼睛,父亲的鼻梁。 明泽也低头瞄了瞄自己身上的衣物,紧张地拉了拉衣服上的褶皱,就这样一直耷拉着脑袋,就像是田野里颓败的稻草人,随后一滴两滴,晶莹的泪珠坠落在地。 第四十一章 风起(十) 他哭了。 他总有掉不完的泪,他的眼睛总能勾起所有观众的悲伤,就连最老练的导演也夸他掌握悲剧的层次很高超。 他为很多人哭过,剧本中的爱而不得,生离死别,又或是负重前行时旁人的误解,挣扎求生时命运的讥讽等等…… 只是,自从进入娱乐圈以来,他再也没有为自己哭过,不曾控诉过属于自己的那道命运到底何多艰难,跌倒了爬起来就是了,被骂了忍下去就好,没有伙伴,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泽也……”红坟隐下鼻尖的酸涩,上前搂住少年,支撑他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形。 也许是太过放纵情绪后有些累乏,少年缓缓蹲下身来,连撑着眼皮的力量都所剩无几,他久久地凝视墓碑上的黑白照,伸出手抚摸他们的轮廓,“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原谅我……原谅我……”他们本来可以不用死去,八岁时的那场车祸中唯一该死的人是他…… 背负“生死渡”的人是自己,为什么却是他们付出代价?少年陷入自责中无法自拔。 红坟一旁看得心疼,安抚起少年,“人各有命,不要太伤心了……” “如果死的是我,你会伤心吗?”明泽也的余光停留在红坟身上。 宽抚着他的手僵了僵,红坟不知如何做答,她顺应本心,不假思索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保护你,让你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可你不是说想要变成普通人么?”阿祈冷不丁打断红坟,他提醒道:“假使你同他一样平凡,便没有能力再保护他。” 红坟一时无言。 “你在逃避这个问题……”明泽也转过头,愣直地盯着她闪烁的目光,“告诉我,你会吗?” 万怨之祖从来不是一个预料派,她只会通过从前面对少年危险时所有的反应来回答:“我会救你,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然而这并不是少年想要听到的答案,他撇开红坟举措不定的手,“你不会难过,你只会对自己说,生死有命,不必太伤心……” “我……”红坟被他微凉的视线盯得心慌,撇开视线。 明泽也闭起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随后睁开眼睛再次看向墓碑,他倏忽握住红坟的手,对着父母的照片一字一顿,郑重其事:“爸,妈,我喜欢上一位……比我大很多的女人……” “诶?”红坟愣怔半许,本以为少年因为她不会共情而责怪她,没想到他居然在父母的墓碑前告起白来…… 明泽也颔首,“不是女大三那种概念,她……甚至比你们年纪还大……或许不该用年纪大来形容……而是应该用……古老……” 果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啊喂!红坟本打算好好沉浸在偶像剧里一番,想想,大明星带着自己来父母坟前表白不就是见公婆吗?这种浪漫情节太撩拨心弦了!可是二老你们听听这家伙说的是人话吗?红坟额暴青筋,没好气地冷哼哼:“我太古老这件事还真是委屈你了啊,明、泽、也、先生!” 四周忽然变天,云翳厚重,妖风阵阵。 “连怨梓都泄出来了,果然气的不轻。”阿祈一旁看戏。 少年选择性无视身旁张牙舞爪的红坟,继续不要命地作死:“她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物种……虽然长得像人,严格来说却不属于人类,即便如此,她身上也沾染了不少人类的陋习,不爱干净,自作聪明,笨傻不堪……” “明!泽!也!”红坟四散的长发如同触手般腾空,恨不得少年暴毙当场。 “看,她脾气也不好,动不动就生气,还力大无比,简直就是蛮牛……”少年微微叹息,抬起眼帘的同时眸子里神采奕奕,然而他却颇为无奈的认命:“我想我应该是没救了,居然对她心动到连底线都没了……” “诶?”红坟周遭飞舞的戾气瞬时灭了个干净,她眨巴眼睛瞅了瞅少年,又瞅了瞅墓碑。 “爸,你当初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有过这样的情愫吗?即便她有那么多违背自己原则的地方,即便她几乎是缺点堆成的人,可在我的眼里,就连她眨眼睛时微启的唇都让我难以自持……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她这么在意,起初我还以为那是讨厌,讨厌她擅作主张喂我血时的不卫生,而实际上我在担心她疼不疼,讨厌她跟别的男生站在一起,而事实上是我的小心眼和占有欲在作怪……”明泽也另一只手不自禁捂住了心口,莞尔:“你们听,光是握住她的手我就已经心跳不已了……” 红坟后知后觉吸了吸鼻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她反握少年微微有些颤抖的手,看向墓碑,她知道明泽也的父母再也在听不到他说的任何话,也知道他们早就去向了往生,但她还是决定陪少年一起完成这场告白:“抱歉,我可能……比他口中的古老还要再老那么一些……算上今年的话,刚好三万岁呢……” 明泽也失笑,都说女人很介意年龄,这位万怨之祖坦率得有些可爱,若是换作旁人,早把她关进神经病院了,可能他也是神经病吧,此刻居然想着别人给女朋友过生日会补上错失人生的每一份生日礼物,而他却要挑选三万份,罢了,三万份而已,就算是三十万份他也买的起。 红坟揽过少年的肩,“我会疼他所疼,爱他所爱,支持他的所有决定,直到生老病死将我们分开……不,就算生老病死也无法将我们分开!”某位怨祖学着电视上神父面前的新人誓言发誓道。 闻言,明泽也从脖子跟红到了额顶,隐隐约约能从他脑袋上瞄到一缕烟。 “红坟,你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吗?”少年拉了拉口无遮拦的某怨祖。 “表白呀!”红坟朝他憨笑:“我可不能让你压过势头!我比你说的那些加起来还要喜欢你!” 算了,不告诉她了。少年默默在心里许下了同样的誓言。 不,是我更加喜欢你才对,我一点都不怀疑你活了三万年,因为这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喜欢你的时间比三万年还要久远。 久到天地初开,而你是唯一的风景。 第四十二章 风起(十一) 新一届慈善晚会开始,每个明星争奇斗艳,红地毯旁响起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众人翘首以盼的正是那位国民爱豆明泽也,他身上似乎有神奇的魔力,每走一步都能掀起海啸般的呐喊,紧随其后的是新晋小花洛子衿,她刚刚在电影节上拿了最佳女主风头正盛,她小跑着想要追上大步流星的明泽也。 《启黎传》的大获成功让这两位主角再登人气高峰,明泽也一贯是带动流量的王牌,跟他合作的每一个女演员只要演技还过得去几乎都能成功,外界给了他一个“旺妻”的称号,而实际上他自己根本不喜欢,由于他今晚的直男操作,热搜又被他霸占: “同上慈善晚会不等女伴,明泽也注孤身吗?” 热搜底下的网友纷纷点赞:“我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直男操作!”、“明爷,不愧是你!”、“洛子衿也太惨了吧,明泽也你退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吗?”、“哪有男明星把兜夹得死死的?” 通常慈善演出的直播都会翻车,这就是大家为什么喜爱看的原因,当光鲜亮丽的俊男美女们为了一个小小的c位而大打出手时,他们也不过是屏幕前观众们的视觉玩物。 像是故意似的,明泽也昔日组合成员白琛同他穿了一件几乎看不出任何差别的礼服,中规中矩的西装三件套,浑身上下几乎是清一色的黑,胸前唯一的色彩是一朵白色的栀子花胸针,连主持人都惊叹二人相似的打扮风格,特意将白琛也叫到了台上,按理说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但二人精致的面容,颀长的身形无不是硬币的正反两面,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二位这是小半年间第一次碰头吧?私下里商量好的吗?”主持人将话筒递给白琛。 拿过话筒的男人淡淡瞄了一眼身旁神色复杂的明泽也冲着镜头莞尔一笑:“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品味和风格自然差不多。” 主持人不嫌事大又问了明泽也:“对此我们的北辰仇有什么想法呢?” “撞衫这种事情就留给观众立判高下吧。” 主持人打笑道:“哈哈,我们的泽也真幽默!”而台下的众明星则一脸尴尬地表示:哪里幽默了?他们身边甚至能看到电光火石好不好! 各类女星相继翻车,各类男星明争暗斗,谁都想表现出自己绅士的一面,但又不想放弃c位,于是慈善晚会变成了大型的宫斗现场,有的人借晚会扬名立万,晚会也借着更有名的人来筹到更多的善款,而那位更有名的人却不屑参与这场斗争,摄像机总是给台下的明泽也镜头,可这位流量之王怎么也不愿抬头看一眼,他倚靠在座椅上似乎是在小憩。 “泽也,泽也!”耳边传来轻声呢喃。 少年闻声抬头,本以为是洛子衿在叫他,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她穿着斜肩小礼服,事业线傲人,一瞬间明泽也脑海里对这个女人揣测千万,他必须在短时间内做出反应,因为下一个镜头即将到来。 “你是?”他蹙眉问。 “我是王美婷啊,以前和你一起参加野外求生综艺的那个!”女人几乎要用所有的肢体动作来帮助少年回忆,“你肚子疼的时候我给过你一片止痛药的那个女生,你还记得吗?后来咱们俩都因为身子差被分在采摘组里,还一起爬树摘过椰子,这些你都记得的吧?”她瞪着双大眼睛期待着明泽也的答复。 老实说已经完全不记得了,野外求生的那档综艺说的好听是综艺,在少年心中倒更像是流放,他长期刻苦训练导致的营养不良在节目中被作为拖人后腿的噱头,漫长的网络唾骂期就是从那档综艺开始的,当时整个人都处在病态里,哪里还记得谁谁谁的脸? 可是他不能说不记得,刘亚梅不止一次教导他,要记住跟你合作过的每一张脸,不卑不亢,谦逊有礼对待他们,因为在娱乐圈里,你不知道谁是下一个贵人,也不知道谁是下一个灾难。 “王美婷,我记得。”明泽也撑住太阳穴,“止痛药那件事,谢谢。” “不谢不谢!”这位身居高位的大明星居然真的记得这些芝麻绿豆点儿大的事?就连她这个十八线以外的十八线也没忘记!镜头再一次光顾少年,王美婷忘乎所以地朝明泽也靠去。 慈善晚会的暗处,无人知晓的闪光灯记录下这位全民爱豆与名不见经传的女星“过分亲昵”的瞬间。 女人靠过来的刹那,明泽也多年练舞而形成的反应能力让他躲过了一劫,镜头袭来,他站起身来与这位身材妩媚的女明星保持着最绅士的攀谈礼仪。 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能看出王美婷有些心不在焉,她所有的热情似乎都用在了刚刚靠过来的瞬间,她开始左顾右盼起来,想尽快结束对话离开这里。 “如果有急事,是可以提早离场的。”明泽也朝女人指了指晚会的安全出口处。 后者露出难色,不确信地点点头,直到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ok”的手势,这才放下心来跟眼前这位大明星告别:“谢谢,我确实有些不舒服,还是赶紧离场比较好……”话语间,不敢再直视少年,随后拎着礼服匆匆离开了慈善晚会。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最近总是感到背脊发凉,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明泽也微微叹息,劝告自己不要想太多,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刘亚梅不在了,如果再次碰到重大的舆论事故,他又该如何解决?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突兀的声线打乱了少年的思绪,白琛正坐在不远处扶额瞅着他,目光里满是克制的情愫。 明泽也打了个寒颤,冷冷地瞥开他那过分情深的视线,“关你什么事?偷窥狂。”没好气。 白琛宠腻一笑,“嗯,不关我的事,但我有必要提醒你,刚刚那一幕有狗仔偷拍了下来。” 第四十三章 风起(十二) “哪一幕?” “你和她抱在一起的一幕咯~”白琛不以为然地回道。 不愧是自小一起当过练习生的人,白琛懂得怎样用最简短的语言激怒明泽也,只见明泽也“腾”的一下起身:“我没有和她抱在一起!” “小也,重要的不是你有没有,而是照片里看着像不像。”白琛收敛住脸上的笑意,正色道:“我劝你还是小心为上,现在全网都在盛传你与公司不和,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谁来替你做公关。” 少年蹙了蹙眉,语气缓和了半分,“我不需要你关心。” 白琛很少出现吃痛的神情,他几乎是一个行走于花丛中游刃有余的人,但在面对明泽也的时候他平日里所积攒的无力和痴念都会暴露无遗,“我不想管你,我只是在关心你,是,你可以离我远远的,但我也有资格一直关注你,或许你觉得这种感情很恶心,但是我没有办法,只是因为这个人是你。” “无聊。” 明泽也依旧是那副轻蔑的模样,但是白琛说的不无道理,自己确实需要注意一些。 慈善晚会在众明星的捐款中落下帷幕,明泽也又是捐出资产最多的人,他就像一个挥霍无度的暮年富豪,想方设法地亏空自己那无人继承的家底。 没有人不认为他这次是最后一次,大家都期盼着他能从王座上掉下来,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肆无忌惮地将钱全捐出去,甚至有人觉得他这样的行为无比傲慢,毕竟没有人不喜欢钱,而他表现的却像真的不喜欢,对比之下在场的所有人都成了势利的庸人。 观众席发出阵阵喟叹,明星们交头接耳起来:“哇,他又捐了100多万呐!” “这还不算往年的慈善拍卖以及合作平台捐款呢,一场晚会下来基本两百万。” “不会吧,他才十八岁耶,赚钱能力也太强了吧!” “我听说他每一次都是捐个底朝天,除此以外,皇城的福利院项目就是他一手扶立起来的,数额高达9位数呢!” “真是后生可畏啊!” “谁说不是呢?” 在一声声惊愕中,明泽也作为明星代表上台讲话,他拍了拍立式话筒,回音绕场三周半,他说:“自从十五岁之后都是我在发表言论,想说的话早就说完了。” 观众席传来一阵笑声。 然而他的话没有什么值得笑出声的,作为新生代的力量,他的捐款数额领跑那些前辈们无数倍,这种事情很好笑吗? “社会公益,你我有责,谢谢!” 依旧是对着镜头无比敷衍的话,他却说得无比真挚。 一场慈善晚会下来筋疲力尽,大家散场时根本谈不上多体面,明星们几乎都是瘫在保姆车里回去的,谁能支撑一晚上的假笑?那是需要大量体力的。 保姆车里放起了悠扬的音乐,明泽也半躺在后座上,身后是粉丝们一路相随的喧嚣,直到开上高速才消失。 小杨死后他再也没有找过助理,而刘雅梅的助理竟然也是他的私生饭,现在雅梅姐也走了,如果不是公司把这件事压下来,网络上一定会盛传他明泽也就是“扫把星”临世,换点时髦的说法就是“死神来了”,从小到大身边总是围绕着无数的死亡,但凡与他亲近的人,最后都会迎来渗人的下场。 “胖仔,把车开到四中。”明泽也望着窗外对司机道。 “咱们不回去吗?这么晚了要是被路人认出来了可不好。”胖仔跟了明泽也很长的时间,自然会担心他。 窗外霓虹闪烁,却没有一刻是属于他的,明泽也有些愣神地说:“没关系,我就在车上看看。” 硕大的保姆车停在第四中学门口,即便到了如此深夜,各个教学楼上的灯光都还亮着,想来是同学们正在上晚自习。 ‘红坟应该睡着了吧,那群女生还会欺负她吗?算了,她不去欺负别人就已经很好了。’ “你好像对四中有种特殊的感情啊?”胖仔把车子熄火,将车载音乐调小了些。 “嗯,因为在这里遇到了一个重要的人。”少年坦诚,确切地说他身边也就胖仔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了。 前者稍微迟疑了一会,问道:“是那位被我撞了两次的小姑娘吗?” 少年闻言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正常情况下不是应该猜他跟哪个合作的女明星有感情纠葛吗?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好不好,你为了她跟雅梅姐吵架,不惜冒着上热搜的风险把她带回酒店,还有啊,你从来不准别人碰你的东西,别人动一下你都要擦个三四遍,但你却愿意跟她共用一个杯子,你对她这么特别,不是喜欢是什么?”胖仔像个侦探一样推理道。 “这么明显么……”少年垂下眼帘,脑海中翻转起胖仔说起的那些画面 ‘原来那么早啊……’那么早以前就习惯上了啊…… 突然,手机的铃声扰乱了明泽也的思绪,似乎是为了印证心有灵犀这个词,屏幕上亮起“红坟”两个字。 接电话的手有些迟疑。 “喂。”不能让自己表现得太兴奋,克制克制!明泽也在心中告诫自己。 与他形成反比的是电话另一头,“慈善晚会结束了吗?你安全到家了吗?现在在干嘛呢?” 电话里冒出劈头盖脸的灵魂三问,明泽也有些应接不暇,奇怪自己曾经也是舌战群记着的口才,如今却生生卡了壳,“我……呃……刚刚下了晚会,正在回去的路上,你打电话过来是……” 司机在一旁偷笑明泽也的口拙。 “我想你了,可以来找你吗?”理所当然地问。 “你不是正在上晚自习吗?”少年紧张了起来。 “不巧,刚刚下课,我来啦!” “喂,你——!”明泽也话还没说完,身旁座位突然腾出一缕青烟,不到眨眼的功夫,红坟拿着手机坐在了他对面的位置上,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凝滞成一份静寂的尴尬飘散四周,明泽也维持着呆愣的动作,嘴里木讷地吐露出刚刚没说完的话,“等等……” 电话还未挂断,朝思暮想的人已经来到了身边,少年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是该惊愕还是该窃喜,或是该考虑一下作为正常人的胖仔来说现在是个什么鬼情况。 第四十四章 风起(十三) “胖仔……”明泽也的一半话还卡壳在嘴里,他想借故让司机帮他买瓶水先离一小会儿,谁知红坟不知念了什么咒语,胖仔竟然覆在方向盘上酣睡了过去。 “咦?你不是说在回去的路上吗?怎么好端端的……”探了探窗外黑湫湫的风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某位怨祖纳闷:“停在四中门口啊?” 明泽也窘迫地撇开视线,“刚……刚巧路过……马上就准备走了……”话虽如此,却没有敦促红坟将胖仔身上的术法解开。 红坟半信半疑地插肩,尾音拖了很长:“是吗?” “当!当然!”说谎的人儿脸上一红。 这小家伙还没意识到自己一说谎就脸红的毛病吗?还有,阿祈早就察觉到他在四中门外许久,红坟正是因为担心他而凝神出来,一时间也没顾得上车里有没有别人,当即只能用了“瞌睡咒语”。 少年这死傲娇的模样就像是无数根羽毛同时挠在红坟的心壁上,忍不住想拆穿他看他更加窘迫地臊红脸,一定娇艳欲滴惹人怜爱;又不想他手足无措,也许保护着他心里的那一点小窃喜才是自己应该做的。 怨祖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她装模作样地撇撇嘴,“还以为你是因为想我才特地来看我的……” “我……”少年嘴上像是涂了胶水,一肚子甜言蜜语被阻隔在后,他觉得自己很逊,从小到大做什么都能成功,却独独在表达感情这方面似乎还没发育完全。 红坟哪里舍得他又钻起牛角尖,下一秒便冲进了他的怀里紧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着少年如雷声般的心跳越来越快,她说:“不管你想没想我……”用脑袋蹭蹭他,“反正我想你了……尤其是晚自习,全班人都偷偷在课桌地下看慈善晚会的时候……你在镜头前光芒万丈,我突然觉得你好远……”说罢间,红坟更加用力地埋首在他的西装里,“我觉得我可能就是个私生饭,恨不得把你偷走绑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那时候,你身上的光芒只有我能看到……”他身上很香,却不刺鼻,红坟很想就这样一直搂着他再也不松手。 少年回拥红坟,一直没有开口,他满脸通红,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好像因为红坟的这段独白而炸了开来,他感觉自己此刻就像个违规吞了兴奋剂的运动员,身体里的每一处关节都在蠢蠢欲动,叫嚣着紧拥着她不再松手。 “如果,你希望我离开娱乐圈……”我就会如你所愿。少年轻柔地抚了抚红坟的背。 “我确实不喜欢你们那个圈子。”红坟抬起头仰视少年,“楚凝屿事件时你给我的资料里,那些明星光鲜亮丽的背后全是些龌龊的勾当,我甚至一度怀疑你也会被染指……”垂下眼帘,红坟庆幸一笑:“好在你虽无自由,却被刘亚梅保护的很好,你的成功是八年来刻苦的结果,你是天生的明星,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不是天生的明星。”少年深深叹了口气,他不懂变通,不懂那些大家默认的潜规则,甚至也闹过与某卫视不和一度被封杀,若不是他日渐兴起的影响力,卫视也不会跑来与他和解,这一切似乎有天助似的,星途璀璨到令让人嫉妒,“我只想你回来。” “……”闻言,红坟一时失了接话的勇气。 “亚梅姐说,只要我站的足够高,你就能看到我,只要我有足够的价值,你就会回来找我。”少年有些痛苦地蹙起眉头,一次次在训练室跌倒又爬起,一次次练习乐器十指红肿,没日没夜的上课,总是吃不饱饭,学会在所有人面前假装微笑。 如今的甘甜是用当初一步一步的血脚印走出来的,红坟是他的奖赏,他的梦想。 欢聚的时刻不适合悲伤,红坟松开少年,一本正经地盯着他半晌。 “怎,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明泽也被她盯得心里发毛,虽然一向对自己的脸颇为自信,此刻却多少有了点动摇。 只见怨祖觑起眸子神秘兮兮地问:“难道说,你在小豆芽的时候就已经喜欢我了?” 语罢,某大明星腾时臊红面颊,结巴了起来:“不,不,不行吗!?” “呃……”现在你倒是坦诚?不对!这种时候你坦诚个鬼啊!被别人知道还以为我恋童癖呢!你就说那时候对我是依赖不成吗?非要承认,现在大家都很尴尬的好不好!原来这个小东西从小就觊觎我,没救了!没救了! 她的表情像是隔空吞了很多牛粪似的难看,少年知道她在想什么,“你一定觉得我很早熟对不对?”他垂眸。 “没…没有……”红坟差点咬到舌头。 明泽也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右眼,说:“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从小能看到奇怪事物又因为怪异长相被所有人疏远的家伙是不早熟的吧……” “泽也……”红坟差点忘了,明泽也的右眼能看到怨,在父母没有离开他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后来进入娱乐圈,他强迫自己遗忘这些事情,努力做一个普通人。 “这些年来,我几乎忘了你的样子,但我却一直记得车祸那天右眼所见到的你,你浑身冒着红色的光晕,一双赤猩的眼睛里连瞳孔都找不到,长发飞舞,张牙舞爪……那时候我在想,你应该就是电视里的女魔头吧……”仔细想想,确实很恐怖。 某为怨祖额头青筋暴露,“你难道不该反思一下那种情况下还喜欢上我的你,有多重口吗?”我那么吓人还劳烦你对我倾心,还真是抱歉了啊! 少年倏忽笑了起来,虎牙忽隐忽现,“可就是那样的你救了我,不是别人。” 那些围观的人们虽然同情这场车祸,却没有一个人知道翻腾过来还有活着的人,即便知道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这么做,因为汽车在漏油,很可能会爆炸。 “外貌,怎么能作为判定一个人是否值得一见钟情的依据?喜欢你,只是因为那时候偏偏是你……” 第四十五章 风起 (十四) 说他死傲娇不会讲情话,关键时刻却能妙语连珠,闹得红坟心情起起落落,一会儿郁闷一会儿开心。 “咕噜咕噜” 谁的肚皮不合时宜的叫出声,红坟先是以为自己饭量又线性上涨,心中正纳闷晚饭三大碗红烧牛肉面外加两份手掌那么大的霸王饺子做陪,至少能撑到午夜以后,怎么也不该现在叫唤啊?哪知少年揉了揉肚子,面露难色:“抱歉,今天太忙,忘了吃东西。” 明泽也从座位旁的暗格里摸索出两块巧克力,刚撕开包装送进嘴里,红坟一把掣住了他,“你就吃这个凑合?” 后者木讷的点点头。 “低血糖不是所谓的吃点糖就能补回来的,是因为你长期营养不良所导致的身虚,饿着肚子不好好吃饭光吃巧克力顶个屁用!”红坟愠怒地夺过巧克力,塞了一颗进少年嘴里,剩下的全部丢回暗格,“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等等,我……”少年有些措手不及。 “等什么等,再等不仅低血糖,还得得胃病!”似乎只要自己不在,他就不把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 刚打开车门,红坟感受到莫名的光亮从眼前闪过,耳边掠过一阵常人难以觉察的“咔嚓”声,她迅速锁定到了声音的方位。 明泽也在车上找到一顶鸭舌帽,随手给自己戴上,再次抬头的时候,却不见红坟的踪影,“红坟?” 四中对面的街巷垃圾桶旁,偷摸将拍来的照片传进微信群的男人乐呵两声,“明泽也啊明泽也,刚成年就跟这么多女人暧昧不清,看来你身败名裂指日可待呀!”就在他准备撤离的时候,耳后传来一阵阴森森的问话: “你在做什么?” 偷拍的男人脊背发凉,他僵硬着身子转过头去,幽暗的巷弄深处,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路灯电路年久失修,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光线忽闪忽暗。 “你!你……是什么东西?!”男人拎起挎包挡在胸前,一步步往后退去。 女子披头散发,目无瞳孔,惨白的脸上找不出一丝血色,她浑身散发着戾气,就像是从地底爬回阳间的厉鬼,男人惨叫一声:“救命啊!”拔腿就跑,哪知转过头女子就站在他的退路上。 人类是禁不住惊吓的,尤其是这种灵识有污浊的人,越是做了坏事,心中就越恐惧鬼神,只见男人两眼一翻白,直勾勾地倒了下去,红坟散去怨梓,蹲下身扒拉他的手机以及……钱包。 “某些人开始做不道德的事情了嗷!”阿祈悬浮在半空发出唠叨。 “我这是以彼之道行不行?”红坟举起手机,在阿祈面前晃了晃,“看到没有,他在偷拍泽也,拍大明星是需要给钱的!我收点钱不算过分!”想着一会儿要带明泽也吃东西去,这家伙简直就是天降正义。 阿祈扶额:“看来你还没有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个人似乎已经上传了刚才偷拍的照片。” 红坟停下捣鼓钱包的动作,里里外外没找到一张票子,她泄气:“什么嘛,现在的人已经不用纸币了嘛?钱都存手机就不怕手机涨爆嘛!” “拜托你关注点正常的事情!”阿祈没好气。 过了半晌,红坟突然回到了少年的身边,“你去哪了?”他有些等急了,“以后不准这样不打招呼就走。”甚至能听出明泽也口中的愠意。 “有人偷拍你。”红坟递上狗仔的手机。 明泽也迅速拿过手机滑动屏幕,陌生手机的微信群有个刺眼的群名:搞垮明泽也小分队。而群聊上正贴着刚刚偷拍他的照片,并且赋了几行字:你们瞅这小畜生,刚成年就滥交霍霍高中生,回头曝光给粉丝还不得一个个嚷嚷着自杀去? 紧接着微信群里附和出很多污言秽语不堪入目,少年关掉手机屏幕,闭起眼睛来坐回车里。 “墨菲定律诚不欺我……”明泽也嗤笑一声,“这些天的担心没有白费,果然有人想要搞垮我。” “要不然我把那家伙抓起来严刑拷打,问出群里其他几个狗仔的住址然后把他们都解决了?”红坟满脑子还停留在封建社会里。 少年失笑,“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论何种形式,限制他人人身自由是犯法的,哪怕那人是个狗仔。”笑容渐渐收敛,明泽也叹息:“如果仅仅是为了钱完全可以跟我提出交换条件,但他们却在积攒证据准备曝光,说明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们统一行径。”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会是尚荣吗?还是某个看他不顺眼的同行?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红坟耷拉着脑袋,如果不是她强硬地拉他出来,也不会被狗仔抓到空子。 明泽也摇了摇头,戴上口罩跳下车,随后轻轻抚了抚红坟,“看不惯我的人很多,这种事已经不是一两次了,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会寻找各种奇葩的角度拍下模糊不清的照片来污蔑我,你不用自责的。” “可是……” “好啦,你不是要带我去吃东西吗?嗯?”少年俯下身正视红坟有些为难的神情。 红坟从口袋掏出符纸,趁少年不注意贴在他额前,“红坟?” 只听咒语响起:“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幽幽翠竹尽是法身!”声过,少年探了一眼车窗上的自己,被其中倒影吓得猛然朝后跄了几步。 “我!?我怎么——成女孩子了?!”女版明泽也括住红坟,拼命摇晃她:“你对我做了什么!?快把我变回来!” 没错,他看到的正是可爱又甜美的自己,扎着两束马尾辫,穿着软萌的连衣长裙。 红坟差点被眼前的“靓女”摇出脑震荡,她才不会承认自己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期盼着看看明泽也的女装,现在逮到机会铁定要好好发挥咯!只见她努努嘴:“这样出去吃饭才不会被怀疑嘛,对不对……” 少年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关键部位,当即羞红了脸,哭腔着竭力叫嚷:“你快把我变回去!变回去!” “噗……”红坟别过头去,心下:女孩儿版的明泽也太可爱了吧!差点流鼻血啊喂! “好啦,泽也,我施在你身上的只是简单的障眼法而已,吃完饭以后就会变回来的!” 第四十六章 风起(十五) “老板,三十斤小龙虾,一半蒜蓉一半麻辣,再来二十个烤生蚝!一箱啤酒!” 红坟一边点单,身后的明泽也一边刘姥姥,自从十岁以后他几乎告别了夜市这种人间烟火,这条街两旁的店铺组成了密密麻麻的小吃长龙,家家塞满人丁,有的热油滚滚来,有的炉火窜上天,高超的烹饪技艺几乎让他以为这里其实是在召开武林大会,各家店面各家门派争先恐后上演绝活,一时间乱花渐欲迷人眼。 “好咧,几个人啊?” “俩!” 夜摊五大三粗的掌勺老板瞅了几眼跟前这俩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这年头除了搞直播的那群花里胡哨大胃王,还有哪家正经人这么作自己?好吃多吃,也不能这么造啊?点餐的小姑娘身后跟着一位羞涩的大美女,老板难免多看了两眼,后头传来老板娘的一记白眼,老板娘操来小龙虾,上前搭话:“我说两位小美女……”她比了“三”字夸张地说:“三十斤那可是六个人的量,另外还有生蚝和啤酒,就你们俩……吃得下吗?” “老板娘你瞧不起谁啊!怕我给不起钱咋地?”将身后的明泽也往前推了推,“我姐妹有的是钱!”红坟昂首挺胸,她已经好久没有在钱这方面这么自信过了,虽然一开始打算抢那狗仔钱包来请客,然而事与愿违能怎么着?当然等明泽也请客啦! 还没从“我变性了!?”这个阴影中走出来的大明星一双委屈巴拉的眸扫了老板娘一眼,随后支支吾吾开口:“我……”天哪!我的声音为什么这么细啊!某明星内心暴走,“有钱……你们……尽管上菜……” 小姑娘,你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老板娘脑海突然想起这一出,赶走胡思后她又说:“话是这么说,但是咱不提倡浪费,两位还是边吃边点,量力而行吧!” “没,没关系……”明泽也回望红坟,“她吃得下。” 红坟没有辜负明泽也的信任,待一大锅小山一样的龙虾被端上来的时候,她几乎风暴一样吸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她的碗筷旁堆砌起另外一座山。 “你别光看着我吃啊!赶紧把手套戴上一起吃!”红坟擦了擦满嘴的油。 明泽也只是笑了笑,随后望向露天街道人来人往,这种感觉很奇妙,没有人停下来惊愕他的身份或拿出手机拼命抓拍他的一举一动,也没人哭着嚷着“泽也你辛苦了”“好好照顾自己”这种话,每个人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情。 隔壁桌在谈论今年的公司业务,几个西装领带的年轻人脚边有很多空酒瓶,尽管他们在吹嘘业绩,但实际情况他们心里都有数,还是忍不住在碰杯的时候发上那么几句牢骚。 路过的大学生情侣男孩儿兜里羞涩,女孩儿很贴心的挑选了一家便宜的摊位,他们都有所隐瞒,但都无比喜爱着对方,青春就是这样一种微妙的付出,令人甘之如饴。 对面烧烤摊位上站着的年轻人总是唠叨身后弄食材的老父亲,嫌弃他老眼昏花挑不干净韭菜,好说歹说让他撒手交给自己媳妇儿来干,那刀子嘴中吐露出的无不是担忧父亲年迈的身体,而他自己说归说,却也在烧烤时耐心的再替父亲挑着韭菜。 这就是人世百态啊,多么的让人心安,让人……留恋。 就是这种感觉,明泽也深深吸了口气,当中油烟味肆虐,却教人顿感生命的气息。 幸福来的很突然,不是冷冰冰的别墅,不是空无一人的练习室,也不是上层社会的光鲜亮丽,而是街里街坊的家长里短,往来人群的琐碎烦恼和即便忙忙碌碌心中也存有那抹无法磨平的仪式感。 “泽也,你眼睛怎么红了?被麻辣酱熏的吗?”红坟一拍脑袋,明泽也从小就不能吃辣,现在更加碰不得这些,她赶忙挪开辣酱远离他。 大明星用手臂擦拭眼角,随后摇了摇头,戴起一次性手套拿起一只小龙虾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看向红坟,羞涩问道:“这是我第一次吃小龙虾,我该……怎么做?” “噗哈哈哈哈,早说嘛!我来教你!”红坟别的不会,论起吃的那是颇有心得,她一把抓住明泽也的手开始从第一只小龙虾学习解刨。 她的体温微微凉,总是比旁人要低上一些,怕冷的明泽也从不抵触她的温度,甚至觉得与她触碰过的每一寸皮肤都会燃起火,灼得自己心扉滚烫,她在认认真真教他剥虾,他却凝视着她白皙的脖颈出了神,好想抱住她,好想亲吻她,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掀起一轮又一轮的海啸。 “哇,平时电视上看你钢琴吉他什么的弹的特别溜,怎么剥个虾手这么笨?”这家伙纤细的手指分明就是木头做的,僵硬的不像话!红坟没耐心再教下去。 心思都在别处,当然没法好好的学,明泽也蹙眉,“抱歉。” “咕噜噜…”空空荡荡的肚子再一次举起白旗。 “好啦好啦,你等着!”红坟坐回原处,开始着手给明泽也剥虾,不一会儿他的碗里满满当当都是剥好的虾肉。 明泽也虽然没上过恋爱综艺,却也多少看过一些,在镜头前男孩们为女孩做了很多,其中就有剥虾的环节,而此刻男女角色对换,他心中或多或少浮出出一些窘迫来,刚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红坟先他开口。 “抱歉应该我来说,分明是带你来填饱肚子的,结果我一个人吃的不亦乐乎。”红坟咬了咬唇,“还嫌弃你不会剥龙虾……话说……给你剥了这么多,你怎么不吃啊?” 明泽也拾起筷子,神色复杂地夹了一块剥好的龙虾肉放入口中。 这家伙是仙女吗?怎么连吃个龙虾都能如此细嚼慢咽?“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嗯,好吃。”少年莞尔一笑,在红坟期待的视线里又接二连三地吃了几块。 “你们这些明星真辛苦啊,为了保持美丽的外形什么都得严格控制……”红坟见明泽也只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不禁悲从中来。 第四十七章 风起(十六) “来!兄弟!干杯!”啤酒杯中溢出泡沫,红坟“吨吨吨”一饮而尽,随后扬出一声惬意的京腔:“哎呀呀,怎地一个爽字了得呀!” 明泽也犹如一台摄像机坐在她的身边无声无息地记录下她每一次舒展的眉头,每一次开怀的笑容。 红坟拿下几乎整箱啤酒的战绩,而明泽也那一杯中始终满着,看样子他根本没有喝,也没怎么吃,她醉意朦胧的拉过明泽也的手,“泽也,咱就不能好好吃饭嘛,你多吃一点没关系,不会胖的!”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没有问过他想吃什么,而是自顾自觉得小龙虾好吃便带他来了夜排档,想来平时他出入的场所都是些堂皇的地方,胃部娇贵,供食也决不能马虎,她敲打自己的脑袋,“啊,我忘了,你平时生活优渥,不一定吃的惯这些重油的大排档,要不咱们换一家高档的,什么神户牛肉,鹅肝,鱼子酱啥的……” “红坟,你醉了……”她眼神在自己身上飘忽不定,连说话都开始没头没脑的。 确实有些醉意了,万怨之祖甩了甩脑袋,“我没醉,我清醒的很,你快说你想吃什么,我们现在就去!” “我已经饱了。”明泽也瞅见自己手背上开始冒出了零星的红点,心下得赶紧离开这里。 “你懵谁呢你!我数着呢!你就吃了五口,吃那么点,够塞牙缝吗?”红坟翻了个白眼,她晃晃悠悠起身,“不爱吃龙虾没关系,我再给你点些别的,你必须全都给我吃下去!老板——!点餐——!”醉醺醺的人远远招手。 老板娘应声过来,“怎么着,二位?”嚯,这小姑娘真有本事,全给吃了!她被桌面上龙虾壳堆积的连绵山脉吓了一大跳。 “再来一份……”红坟话还没说完,明泽也眼疾手快抢去话头:“买单!我们要买单!” “什么呀,我们要点餐……”红坟努嘴,不悦起来。 明泽也朝拼命老板娘使眼色,在双方的努力下,终于结完了账。 扶着脚底打飘的红坟在人群中摇摇晃晃,平日里明泽也可以背着红坟走,可现下,他脖子,面上悉数冒出了小红点,瘙痒难耐不说,还发起了烧,虽然没喝酒,但他身上的能量已是负数。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红坟带回四中门口,由于施术者灵修不稳,施加在少年身上的障眼法倔强地扑闪了几下便消失了。 “泽也,你要好好吃饭,不准再饿肚子了……”红坟醉酒,呓语不断,醺醺的热气打在少年的脖颈处,又烫又痒,差点将他逼疯。 胖仔同样因为术法松弛而从沉睡中醒来,他正纳闷自己怎么好端端睡着了,便见不知何时下车的明泽也搀扶着一位女孩儿来到车前,定睛一瞅,吓了一大跳,“你没事吧泽也,要不要去医院?”他的大明星精致的容颜上像是被人撒了一片红豆上去,密密麻麻红肿的小颗粒令人头皮发麻。 上车后,明泽也帮红坟扣上安全带,“不必了,就是过敏而已,今天我们回去的时候从车库走。” “怎么?别墅附近又开始了?”跟在明泽也身边多年,自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明泽也脱去帽子,真是太糟糕了,连发丛中也长了豆豆,他拼命忍住抓挠的冲动,揉了揉太阳穴:“嗯,最近要小心。” “ok!”胖仔比了个ok的手势,随后加速了脚底下的油门,他熟谙通往明泽也住处的每一条路,一旦明泽也别墅附近蹲了狗仔,他势必会绕出很远一大圈路用以麻痹那些狗仔们的揣测。 回到家时已经是半夜,红坟在酒醉中迷糊不清,少年安顿好她后来到浴室,身上的红疹子已经开始胀红渗出胶水一样粘稠的液体,随后液体会沿着皮肤一点一点凝结成微红的块状物,最终会形成怪异的鳞片。 又来了,又是这种东西……少年褪去衣衫,除了心口处像是缺了一块肌肤的暗色胎记,但凡长红点的地方悉数渗出了脓血粘液,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硬化成了朱色的鳞甲。 右眼传来酸疼,明泽也喘息着打开柜子拿出隐形眼镜盒,将深色的美瞳拿下的瞬间,探到了自己的异色瞳孔中射出的凌冽光线,透过墙面,他看到了躲在别墅中一楼器械房里的一名狗仔,他此刻正在往手机群里发送劲爆消息。 之前红坟交给自己的手机在“嗡嗡”振动。 “卧槽,告诉你们一个大秘密,明泽也把陌生女人带回家过夜了!” 一个消息炸出了很多人,他们纷纷出声猜测二人关系,也有的担心他潜藏在明泽也家里会不会被暴露什么的。 “这么劲爆,怎么没拍下来啊?”有人提出疑问。 “明泽也去洗澡了,等他一会儿穿着浴衣出来我那么一拍,嘿嘿嘿!” “真够鬼的!明泽也这下彻底凉了!” 看着手机微信群里一个接一个兴奋异常的讨论声迅速刷满屏幕,明泽也冷笑起来,“抱歉,既然你错过了刚刚的时机,接下来就不可能再看到我和她同框了。” “怎么不报警?”身边突兀响起空灵的声线。 摘掉右眼束缚的明泽也自然看得见半空中悬浮着的阿祈,他应道:“警察来的时候这个群势必会被解散,我想知道他们背后的人是谁,所以不能打草惊蛇。” “这么说你打算一晚上都窝在这里?”外头还有一坨醉酒的家伙等着收拾呢,谁知道她会不会直接将暗处的狗仔吓出神经病来。 “单凭我现在的这副样子,也足够促成个大新闻。”明泽也对着镜子扒拉自己脸上的鳞片,他问阿祈:“你见到我这个样子,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为什么你对自己这副样子……如此坦然自若?这不像你。”按照以前他的炸毛个性,早就应该被吓得魂出天际了才对。 扒拉下来的鳞片掉落在水池里又重新化作一滩脓水被冲入下水道,少年娴熟的动作证明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疲惫地笑了笑:“我从小就这样,别人的过敏吃几片药就好……”深深看向镜子中怪物一样的自己,明泽也自嘲:“我却要褪一层皮。” 第四十八章 烛龙之姿(一) “师尊,方才检测到皇城中心处有异样的灵识能量波动。”夜半,朔方楼内几名灵童跪拜在幽竹院前汇报消息:“据橙灵师兄们分析……”关键之处,灵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口。 入榻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睛,深邃而凌厉的视线折射出很远,“说。” 有个胆子大的灵童上前一步,大声道:“师兄们说此灵识乃是九百多年前盟会第一人怀宸师兄的转世灵识!” 世世代代进入朔方楼的道童们都会听说两个人,也唯有这两人灵修抵达了太虚之境,一个乃是修灵盟会的创立者翰元祖师,另一个则是与翰元祖师同一个时代的,堪称传说存在的盟会术法第一人——怀宸,因他年纪轻轻便身陨,终身居弟子位,从未开设师道,后进盟会的所有人只能遵他一声师兄。 “知道了,退下吧。”男人重新闭上眼睛。 “怀宸师兄灵识稀珍,此世并未经过修炼,恐会引来不少大怨的觊觎。”虽然此人这一世于朔方楼来说是陌生人,但因为是怀宸师兄的转世,大家都将他当做了自己人,难免为他担心起来。 “不必担忧。”睡榻上的男人留下这句话后,辗转过身子背对几个道童,意为:你们赶紧退下,我要休息了。 这世界上最大的怨正守在他身边,还用怕别的什么东西觊觎他么? “唔!”冷汗从这位“转世”额上滑落,镜子前的明泽也虚脱地倚靠在浴室的玻璃门前喘着粗气,水池里,瓷砖上,到处沾满鳞片血浆,四周狼藉一片,似极了菜场里不正规的屠宰场。 别墅之外原本群星点点的晴朗天空突然汇聚起厚重的阴翳遮住了天幕,转瞬间气温凝至冰点,少年的呼吸渐成薄雾,“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间这么冷?”明泽也打了个寒颤,艰难地起身打开浴室的浴霸,这才稍微好受一些。 悬浮在半空的阿祈突然幻化成金色的人影,“不好,有东西进入了别墅。” 顺着阿祈警惕的视线,明泽也透视浴室外,一簇簇黑雾不知从何处钻进了大厅里,它们的身影与上回无异,正盘旋在别墅穹顶,形似深海中的激流漩涡,见状,少年本能地想要冲出去:“红坟还在外面!” “它们是冲你来的。”红坟是他们的同类,自身有怨梓保护,不会出事。阿祈拦下明泽也,“倒是那个偷拍的狗仔,恐会被缚身。” 躲藏在器械房中的狗仔听到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悄摸咪咪地揣着手机打开门缝朝外探去,心下里头激动万分,想着未来的好生活就差这几张照片了,尽管他知道照片会给明泽也带来什么后果,就在门缝开启的刹那,肆虐的阴风袭向了他,狗仔只感到后背一哆嗦,手机掉落在地,黑了屏,待他再次抬起头来,一双没有了眼球的惨白眼睛注视起了周围的一切。 “明……泽……也……”狗仔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叫唤,脑袋像是安装在脖子上一样机械的转动着,“你……在……哪……”他渗人的视线猝地锁定在一楼的卫生间,随后嘴角扯动起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啧……我的眼睛,好痛……”右眼传来一阵紧搐,少年下意识捂住眼睛。 “注意,他来了!”阿祈挡在明泽也身前,“一会儿我与他缠斗,你趁机出去叫醒红坟。” 哪里还有什么力气趁机?头昏脑胀,浑身酸痛无力,眼睛的痛楚导致整个右脑都一抽一抽的,还有这一身黏糊糊的鳞片,没有比现下更糟糕的情况了!明泽也吞了吞口水,艰难地点头。 先是一阵微小的敲门声,错给人一种外面的狗仔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人性的礼貌,谁知下一秒他便开始大力撞门,巨大的碰撞声回荡在卫生间里,令人胆战心惊。 门锁根本禁不住撞击,三下两下便掉落在地,阿祈猛地拉开门,“狗仔”惯性冲入门内,双手比直径直朝明泽也掐去,他口中不时滋出津液,遂嗤语连连:“烛龙灵识是我的……烛龙灵识是我的……” 阿祈一把扯住“狗仔”的连帽衫控制住了他的行动,“趁现在!” 按照平时,别说是这种情况,就算多几个人少年也能自信利用多年练舞而变得灵活的身形躲避开来,然而此刻他就像是被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变得异常笨重乏力,明泽也拖着沉重的身体向外趔趄而去。 自己的这副身体,似极了蜕皮的蛇类,不仅将脆弱的自己暴露在外,行动也变得极为迟缓,平常三两步就可以到沙发旁,而今却比西天取经都遥远,几乎是历经千帆踉踉跄跄来到红坟身边,少年不忍心叫醒她,却又不得不推搡她起床:“红坟,醒醒,别墅有危险!你快醒醒!” 睡梦中的人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乐呵出声:“泽也你在玩cosy啊?我铁定在做梦,哈哈哈,没错……”说罢,她摆摆手,挪了挪脑袋又睡了过去。 “我——!”明泽也百口莫辩,一时咋舌,红坟的苏醒点亮了他的安全感,然后玩笑般再一次睡去无疑又将那名为安全感的烛光拍熄,别墅中央的吊灯旁不止一簇黑雾怨,它们见到浑身散发着金色灵梓的少年如同饿狼在寒冬里围猎一只孱弱的小鹿。 只见黑雾怨们化作弹射而出的利箭,朝着共同的靶子“明泽也”呼啸而来。 卫生间里传来阿祈急切的声音:“快用红坟脑后的龙骨笄!” 隐约能瞥见红坟散乱长发中冒着萤萤白华的长笄,少年也顾不得那么多,随手拔下龙骨笄就挡在额头,他记得之前有黑雾怨想要缚身便是从眉心开始的。 千钧一发的时刻,少年突然无比感伤起来,“红坟,如果明天你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我冷冰冰的尸体……会不会难过?你见过那么多生死,我能不能让你习以为常的心稍稍泛起波澜?” 第四十九章 烛龙之姿(二) 握住龙骨笄的瞬间,自己像是置身在火山喷发前的山口里,他能清晰的感受到滚烫的岩浆正穿透自己的掌心朝皮肉中渗去,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都在叫嚣着灼痛,明泽也甚至能听到血液里流淌的红细胞在裂变,它们的形状似乎从圆饼变为了倒刺一样的三角,藏在身体里的脉络顺溜而下割伤每一处器官后留下滚烫的创口,五脏六腑都起了火,滚滚浓烟从胸腔里呼之欲出。 黑雾怨袭向少年,却被一道忽如其来的金色芥粒墙弹了开,它们不死心地再扑上前,有些黑雾怨冲的太猛甚至被芥粒墙分散成了渣子一吹既散,此状过后,再无黑雾怨敢上前,它们意识到这层隔断的防御力是针对怨的,随即命令卫生间里被缚身的狗仔转移目标。 被阿祈禁锢住的“狗仔”不顾强力挣脱而导致的肉身伤害,拼了命的朝外扑,“再这样下去会窒息而死!”阿祈原本从不关心人类的死活,可这个狗仔毕竟拥有人类世界的社会身份,无故死在明泽也的别墅里终归兹事体大,就在他犹豫的瞬间,“狗仔”冲破了束缚,呼呼嚷嚷着朝大厅里的明泽也冲了过去。 被保护在金色“灵梓”墙中的少年痛苦地睁开眼睛,那些黑雾怨一个个都不敢上前,手上的龙骨笄当真起了作用,正当他松懈的刹那迎头便是一记凶蛮的冲撞,他被这股力量撞出很远,后背磕碰在架子鼓上,架子鼓散了架,发出一阵池鱼被殃及的“叮铃咣啷”声。 “噗——咳咳咳……”少年胸口的热血从喉中蹿出,喷洒在地,龙骨笄为他营造的安全领域噗踩碎的冰面。 黑雾怨们见大计得逞,如法炮制起初的攻击,一个个争相恐后朝他袭去,眼看着羸弱的小鹿即将被分而食之,阿祈倏忽长叹一声:“我不希望你回来,但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你的后世就这么毫无价值的死去……”说罢,一道金光子弹出鞘,射入了咳血的少年人胸口。 缺失的那块鳞片,完美的填补在少年的心前。 “咚咚…咚咚…”依稀只听得到自己如雷般的心跳。 脑海里的那些画面是什么? 雷泽之渊,长虹之上,九重天还未沉淀,北海之滨,苍穹的尽头,浩瀚的宇宙在眼前极速流转。 “阿阴,你与天地共生,与我们是不同的。” 是谁,谁在同他说话?狂风卷浪拍打礁石海岸,一展半人半蛇的婀娜身影披散着落地长发背对着他。 明泽也数着心跳上前,却发现自己同样没有双脚,巨大的赤红色长尾摩擦着石块,却感觉不到疼痛,冰冷的海水打在他身上,他想问她是谁,然而开口的声音却并非来自他的意志,“这么说,你也……”明泽也觉得这缕声线中透露着难以捉摸的落寞。 “是啊,天道如此。”长发掩住了女人的眸子,他看不见她的神情。 少年感受到心中徒增一丝愠怒,随后便听这具身体冷冷出声:“天道?不过是后天来的那帮人类擅作主张的规则!” 闻言,女子稍有触动,她转过头看了过来,明泽也发誓,细数这么多年的演员生涯,好看的皮囊他少说也见过千百具,却从未遇过如此完美的面孔,完美到一颦一笑都似乎是用电脑模拟出来的3d画面,而她浑身透露着不可侵犯的神圣更是绝无仅有,只见她金光熠熠的瞳仁里折射出哀伤的光芒,似有千万言语藏匿其中,她说:“阿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创造出来的这个世界拥有它自己的运行规则,它们需要自己的神明,而我们势必会被取代……”女人垂下眼帘,露出一抹凄美的笑,“我们来源于这片混沌,终究是要回归于它的……兄长已经先我一步陨落,我想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明泽也所在的第一视角倏忽紧紧握住女子的手,“难道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仅仅只是先后天而已,为何不能共存?有蟜,你答应过我的,会陪我一起寻找共存之道……”内心深处是全然的不舍和不得不妥协的悲哀,明泽也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阻止眼前之人迈向死亡。 “从以前开始你就是这样…对认定的事情从不妥协。”女人抚摸明泽也的脸颊,她的身上散发春雨倾洒在泥土上的生命芳香,竟让明泽也感受到了久违的母爱,“如果是你,我相信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你能改变先天神陨落的命运……但很抱歉,阿阴,那一天……我看不到了……” 泪水滴落在地,开出朵朵美丽的花迎着海风倔强的摇摆着,女人的身体开始像童话故事里海的女儿那样慢慢化作金色的泡沫。 “有蟜!”承载着明泽也视角的人儿拼了命的汇聚灵修,不论他怎样向女人传送都像是朝无底深渊开启的水龙头,对方无法再继续维持形态,最终她惨淡的笑容化作无数芥粒飘散在海岸线上久久徘徊,似对他深深留恋。 “啊——!”怒吼声从身体里倾泻而出,就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嗥叫,海平面在声音中疾速上升,海啸随之而来,滔天的海水冲垮了海平面,却避开了明泽也。 “我去,这都是什么神仙操作……”明泽也觉得自己正躲在某个神明的身体里观看着3d立体环绕电影。 画面开始流转,春夏秋冬,岁月流逝,沧海成了桑田,荒漠又成了海洋,明泽也矗立在云层之上观望人世的一切,历史正在他眼前以最生动的形式上演,无数次抬头观望浩瀚的星空,内心最深处渐渐浮现出一缕擦不干净的寂寥和孤独,就像是一颗腐烂的种子殖抓在心田,居然开始生根发芽,长出丑陋的果实来。 “阿阴,你怎么又在这里发呆了?”云层上迎面飞来一位泛着微微萤光的女子,她身轻如浮尘缓缓飘落在自己的跟前,明泽也再一次惊叹承载自己视线的这个家伙令人嫉妒的桃花运,怎么遇到的都是宇宙级别的大美女? 也是,毕竟大家都是神仙嘛。 第五十章 烛龙之姿(三) “你来做甚?”见来者,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阿阴”由衷的厌烦之意,口吻也不自觉寒霜冰雪,明泽也瞅着这一幕,颇有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他想起来了,曾经洛子衿来找自己时,自己也是这番兴意阑珊甚至嫌她登门太勤而心生烦恶,如此在第三视角看来,“阿阴”同当初的自己一样,有些不近人情。 闻言,前者脸上泛出浅浅心伤,尽管她一再隐藏,却被明泽也收尽眼底,心下:这俩之前一定有过什么事儿! 果不其然,自带柔光美图效果的女神苦笑应道:“你独自在这里守了五万个日夜,我来看看你不行吗?毕竟我们也曾为好友……” 五万年?!明泽也觉得这个数字不是人类可以接受的范畴。 “紫光,我记得在你执意嫁于人类的那一天开始,我们之间便再也没有任何情谊了。”阿阴的声线没有起伏,如同一面冷冰冰的墙,将神女格挡在外。 “你到底因何如此痛恨人类?!有蟜当初创造他们,还不是因为你的那句:茫茫宇宙竟只有我们!”神女愠意连绵,目光中燃烧起种种不解,又瞬间灭成灰烬,她眸中氤氲,苦口婆心:“他们是我们的传承,阿阴,我们要爱他们,要仁慈以待……” 后者听闻笑了一笑,他不想争辩什么,也懒得多费口舌,“但愿后天神会对你我仁慈吧。” 好好的拜访探望最终不欢而散,明泽也能看出那位名叫紫光神女的依依不舍,却无奈阿阴是个活脱脱的钢铁直男。 画面再次转动,映入眼帘的是炼狱般的世界,地表的大洪水冲垮了整个人类文明,而云层之上的九天硝烟四起,到处操戈相向,各式各样扭曲时空的法阵直贯天地,因此引发了一连串的山崩地裂,无数的身影在双方势力的恶战中化作尘埃。 明泽也听到了阿阴强烈的心跳声,视线所过之处皆有拦兵,只见他挥舞战戟,那些人如同点着的纸人一样在焚烧中惨叫着消失,手上的战戟能变换出适合任何作战方式的武器,不一会儿又转换成了玄黑雕金的长弓,拉满弦只听“嗖”的一声,高处的几个战斗力稍强的仙兵应声化作乌黑的芥粒,在后天神惊恐的瞳仁里,少年看到了披靡战场如死神一般的阿阴,他身披朱色的龙鳞铠甲,束发御风飞扬,额上两旁长着巨大而嶙峋的龙角,乍一看似极了雄赳赳的雄鹿,令人更加惊讶的是,他的面容与自己如出一辙,不,轮廓要来的更加深邃,更加符合斧劈刀削这个词。 这场鏖战持续了很长的时间,长到明明从来没有亲身参与光是以第一视角看着都觉得精疲力尽,就在明泽也虚脱之际,天际的尽头忽现刺目的光亮,随后敌军兴奋的呐喊起来:“快看!是紫微大帝!”、“她来了!我们有救了!” “紫光……你终究……还是站在了他们那边……” 明泽也体味到了阿阴内心深处稍纵一逝的痛苦,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那道刺眼的光亮忽然缩成了人影般大小从天而降,落地的一瞬间弹出一圈无形的气浪将除了阿阴以外的周围人等全部撂倒。 “阿阴,收手吧!不要再错下去了!”即便到了最后关头,她依旧不愿放弃劝他回头。 朱色铠甲之人抬起手中化作长剑的武器抵在神女眼前,他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口吻一如当初的决绝:“杀心已起,恐难回头。” “你到底要把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才肯罢休——!”紫光神女指向云层之下的无际海浪,“这是我们一起创造的世界啊!你想让那些陨落的先天神明们在虚无中哭泣嘛!?”她声泪俱下,几乎要呕出血来。 明泽也兀自瞥了一眼脚底下的滔天巨浪,恐高症的他当即被吓得一个激灵,这就是全世界各地神话里盛传的大洪水吗?太吓人了吧!按照这么个淹法,还有活人吗? 阿阴依旧不愿多言,只是剑指神女,他没有任何感触,也不会有任何退让。 见前者无动于衷,神女终是无能为力地疲笑起来,“阿阴,你拥有不死不灭之身,是混沌初开以来最强的神……”边说话间,紫光神女边在手中凝聚出一颗核桃般大小的圆球,明泽也定睛一瞅,这简直就是缩小版的太阳,它不时还会冒出些太阳耀斑来。 神女越说越绝望,逐步走向心灰意冷,“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你无法理解传承二字的原由吧……你不懂何谓终焉……孤傲又自大……看看你的周围,这场战争过后又剩下多少先天神?你曾说过先后天神明可以相安无事的共处的,不是吗?” 阿阴觑了一眼神女手中的火球,他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径自反问:“你在压缩灵识,打算自爆么?” “是,我要与你同归于尽,为这场没有止境的战争做个了断。”紫光神女颤抖了起来:“只要你现在收手,一切都还来得——” “引爆吧。”未等她语毕,阿阴先她一步说出了结局。 神女绝望的视线被一阵强光所掩埋,极长的时间里,明泽也陷入了类似于雪盲症的失明中,耳边传来此起彼伏鬼哭狼嚎的声音,天地之间一片灼目的白,浑浑噩噩中,一切都好像归回原点。 少年不明白阿阴为什么从不对紫光神女坦白一些什么,至少这场同归于尽的惨烈结局是可以被人为控制的,他哪怕说两句假话迂回一下也不会造成这样的困境。 黑暗逐渐吞噬了明泽也,阿阴的心声崭露头角:紫光喜人,自初代人类诞生便待他们仁慈而真诚,后又选择嫁给人类,她所看到的无不是人类身上的优点,她所悟之道皆乃文明延续,后天神明有一部分是她所诞子嗣,这样的她又怎么会相信自己的孩子们正处心积虑一点点蚕食她们这群先天神明的权利与神力,她始终未曾察觉自己被封一方大帝后渐渐架空的职能;就像她始终坚信人类的真善美,而阿阴觉察到的又是另一种心怀叵测的人类姿态。 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从不与她多说,宁愿抱着各自所相信的一切赴死,就当为了当初的情谊。 第五十一章 烛龙之姿(四) 这场先天与后天之神的权利大战以先天神的全面陨落为终点,阿阴以为自己会跟着紫光一起灰飞烟灭,但实际上他只是受了重伤。 地表汪洋大海,唯有一处耸立着不屈海浪的山峰,阿阴拖着重伤的身体躲进了山崖底下,一睡,又是十万年。 十万年是个数字,不论是在生物学上,还是用于计量宇宙都不算大,但实际上,它漫长得可怕。 明泽也又陷入了空寂之中,周围咆哮的大风席卷着海潮,震耳欲聋的声响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包围这座山,它就像一只盘旋在外的怪兽,好像只要自己一出声就会被它整个吞没。 这是怎样的孤独,孤独到阿阴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没能在紫光神女引爆的星辰之力下一齐死去;这是怎么样的寂寞,寂寞到这片原本诞生出无数先天神的沃土如今只剩下他独自苟延残喘。 记忆中已经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沧海桑田,而这一次,世间地貌改变得尤为缓慢,海潮退去,迎来枝头的第一声鸟鸣竟花了整整十万年。 大地上再次出现了人类,他们的寿命比之初代只有眨眼的数十年,他们重新繁衍出新的文明,从原始部落的图腾信仰到农耕生活,一次次融合又一次次发动战争,他们口中那座栖息了神明的圣山叫做钟山,据说里面住着的山神是上古时代先天神只的末裔。 当初衘精火以照天门的诸神之首沦为小小的钟山之神,阿阴不知该笑他们无知还是笑自己如今的困境。 本以为这样孤寂的岁月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这一代人类也消亡殆尽,阿阴越来越慵懒,沉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从不像那些需要人类崇拜的后天神一样偶尔给予人类神迹,就算有无数人跪死在钟山前他也懒得睁开眼睛,人类这样天生好奇的物种从来只会弑神,他不信任他们,就像不信任后天神只。 谁能料想,她会出现。 明泽也几乎全程目瞪口呆地望着冒冒失失闯入崖底山洞的女孩儿,她稚嫩的面容上写满了惊奇,水汪汪的大眼睛瞩目着崖底水潭中央的阿阴。 红坟!?她竟是人类时期的红坟!?一时间,万种思绪在脑海中乱窜,明泽也无法分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又是阿阴的。 “哇……你……真美啊……”小女孩儿惊叹之余眼中腾时闪过无数璀璨,“你是……谪仙吗?” 谪仙?这种低端的仙家身份真好意思叫出口?真是肤浅又愚蠢的人类,阿阴懒得与无知的女孩儿计较,闭起眼睛不理她。 “我叫您谪仙大人好不好?你不说话我就当您默认啦!”女孩儿自顾自兴奋,往后的每一天她都会为了看阿阴一眼而吃净苦头,山路崎岖,野兽横行,她也风雨无阻。 时而磕破手脚,时而瘸着腿,时而肿着眼,分明疼得眼泪汪汪,却在看到阿阴的时候对他露出明媚的笑颜,就好像这个世间并没有什么能令她伤心似的。 “咚……咚……”心跳声渐渐加快,明泽也记得第一次对红坟心动就是因为她这抹毫无阴霾的笑。 她经常会带来一些人类玩具,比如自己捏的人偶,很丑,真的,但并不妨碍她举着奇形怪状的人偶惟妙惟肖的表演,通过她,阿阴感受到了一丝丝人世的热闹,他惊奇的发展自己并不讨厌这些吵闹的声音。 甚至有些……向往。 她最后一次来洞穴时,脸色非常难看,尽管她一再保持微笑,泪水不自觉滴落,她问阿阴,如果自己再也无法来看他,他会不会难过? 潭中央的阿阴一如既往冰封一般冷漠,这些时日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话,今天也一样不会搭理她。 她从未哭过,哪怕是为了见他摔断了退,从此杵着拐杖也是憨笑着的,而这次却如山崩如海啸般号啕大哭了起来,她之所以这么难过不是因为她的谪仙大人毫无回应,而是因为自己即将成为祭品,待她死去,往后的往后便再无人伴着她的谪仙大人,他又要一个人度过漫长的岁月了。 见此状,明泽也心中揪痛不已。 原来,自从阿阴沉睡以来,大地便再也没有逢过甘霖,水脉枯竭后,人类迎来了旱灾。 少年以为阿阴依旧会选择决绝,没想到十万年来第一次离开钟山是为了红坟。 布雨很简单,只需他一口龙息便能召开漫天雨露,然而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被九重天上的后天神只发现自己的踪迹,为了躲避他们,阿阴离开了钟山。 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剥下了心口的鳞片,鳞片化作一团金光,替他守护红坟。 然而命运就是这么值得玩味,水孕育生命,却不止人类,鼍兽横行肆虐,部落再一次选择牺牲红坟。 待金光找到她,已是森森残骸搁浅石摊。 世上再无傻红坟,谁能允他一眼万年? 创造世间的神,第一次体会到刻骨铭心的痛,比之无常岁月的流逝,比之大好河山在眼前起起落落,满心满眼,竟只记得她傻憨的笑。 当初为何没有应她,为何始终冷漠相待?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没有她,自己何来勇气再去度过那些未知的漫长岁月? 断尾骨,逆天命,护住了她残留在尸骨上的一缕残念,从此世间多了一种跳脱三界之物——怨。 触犯天规的下场是大兵压境,明泽也躲在阿阴的视线里张望乌压压的天兵,他知道阿阴不会抵抗。 “古神烛龙,触逆天道,即刻发往北渊极寒之地,永世不得离开!”昊天的传令官站在众人之央大声诵读着天令。 昊天,当初不过是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学道的孩童,如今却已是九重天之主,阿阴轻蔑一笑,如果这一切是一场局,他并不意外红坟这个小小的人类会沦为昊天的棋子,可他不在乎了,不论她是什么,已在自己心中住下。 临行之际,阿阴挖出了自己的右眼悬于夜幕之上,明泽也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右脸。 “待你于黑夜醒来,寻着月光,便有归家之路。” 第五十二章 烛龙之姿(五) 明泽也曾做过很多次自己被封入巨大冰块中的梦,每次从梦中醒来他都发现自己的被褥被踹到了地上,以至于从未细细想过自己为什么连做个梦都总被困在同一处,直到此刻置身在这片雪白的荒漠上时才猛然惊醒。 晶莹的雪从阴沉的天空落下,所到之处皆开出大簇的冰花,当它们落在阿阴的皮肤上时,腾时从冰花中疯狂生长出无数条锁链牢牢地捆住了他。 大地龟裂,冰原开出一条足够容纳一人置身的罅隙,当中传出呼啸的寒风,如同一只半睁的恶魔之眼,阿阴凝视深渊,想来“与天地同生,不老不死。”这几个字就如同眼前幽冥的缝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苦难。 从混沌中诞生的自己居然怕黑又怕冷,阿阴感觉到身体里流动的血液在渐渐凝固,连意识都不知道飞到了哪里,神是不会做梦的,他却能经常梦到天地初开的那几百万年,而那些画面又如露珠曝于他所衘精火之下,瞬间消逝殆尽,苍茫的盘古大地上,兄弟姐妹们欢颜笑语着用自己不太成熟的美感来刻画这个世界,而后他们的身影一个接着一个随风消散。 如果陨落是上古初代神必迎的命运,那他呢? 曾经的数百万年眨眼即过,而今不过在冰窟待了千年便已是精疲力竭,阿阴又开始想念那个女孩儿的笑脸,当中居然穿插着明泽也的记忆。 “看来她过的很好。”这是阿阴第一次用意念自言自语,以至于明泽也根本没有发现他其实是在和附着在阿阴记忆里的自己对话,直到他亘古的声音再次响起——“明泽也,谢谢。” “什……什么?谁在跟我说话?”阿阴意识中的少年环顾四周,终于确定了冰层上倒影的眼神是在看向他,“是你在跟我说话?喂,我刚刚看到的那些到底是什么?你……你是山海经里的那个……烛九阴?” 一连串的问题铁饼一样抛出去沉沉落地没有回音,过了一会儿,阿阴半疑半惑:“山海经为何物?烛九阴之意乃为光照九幽之地,并非吾名。” “呃……”原来这家伙这么爱计较?“那我就叫你大神好了,话说我为什么会看到你所经历的事情,你怎么知道我叫明泽也……我要怎么做才能回去?我的家里来了一群黑雾怨,必须得赶紧回去!” “你我根同一个灵识,自然可以相互探视,而我只是龙骨笄上的一缕记忆,确切的说,是我附着于你,而非你附着与我。” 如果明泽也有表情,一定是震惊石化在原地的模样,“所以,我……我是……烛龙?” 话还没问完,一道耀眼的光芒从冰缝中钻了出来,它好似工厂里的压缩器,少年感到自己所有的器官都被压缩成了罐头正通过传送带从一串走马灯中极速领略了地球千万年来的变迁。 喂喂喂,我不是来上地理课的好不好!明泽也叫苦不迭,他觉得自己和梶尾真治笔下的爱玛侬没什么区别,不过爱玛侬是从一个小细胞开始便拥有记忆,人家走的是科幻路线,而自己这一出走的却是创世之神的玄幻路线…… 那些飞逝的画面从人类诞生以后速度明显变慢了,明泽也猜测烛龙的记忆也是从这里开始变得深刻,采摘,农耕,圈牧,再到第一个部落出现,而后原始的帝国,初代人类的老师是这些人首蛇身的上古神只,他们对自己创造的人类倾囊相授,有一些居然愿意与他们所创之物结合…… 确切的说,初代人类根本不符合人类的定义,他们天生拥有半神的躯体,能吸呐天地灵气修炼成圣,他们智力超群,精神文明一度有超越先天古神的趋势,后来这些人被称为后天神只。 首先觉察到后天神想要自主掌控天地法则的是烛龙,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那场大洪水,也正是这场灭世之灾,初代人类几乎灭绝,那些成圣者划出九重天来隔离灾难,当洪水退去,后天神效仿先天神开始创造新的生命,他们为了不再重蹈先天神的覆辙,抹去二代人类大部分的寿命,将他们放在残酷的自然环境中自主生存,不再教授他们文明,直到他们摸索出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显然这个创造实在物超所值,这些懒惰的后天神只要偶尔给出点神迹,那些懵懂的二代人类就会感恩戴德,大举祭祀。 看到这里,明泽也不禁有个疑惑,是什么动机导致先天神想要创造人类,又是什么导致初代人类想要创造二代人类?细细想来人类似乎又想创造仿生人,但历史的教训是,创造物基本会取代造物主,就像初代人类晋升为后天神后便想要夺取先天神的能力和地位,当然,结局是他们大获成功,最后一位先天古神被他们关在了极寒深渊里;然而随着科技树的茁壮成长,二代人类掌握了堪比神迹的科学力量,他们能自己创造一切,九重天的神倒成了他们日常消遣的话剧的角色,要么被拿去教育孩子,要么被拍成狗血爱情剧,谈个恋爱拯救苍生什么的……被遗忘后的二代神如今还剩几位呢? 再次辗转的画面来到了大洪水后开始灿烂起来的人类文明里,而“历史”也悄然开始,明泽也惊奇的发展,每个朝代都似乎有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现,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分别都是在八岁,十八岁或是二十八岁的年纪逐一死去。 “生死渡……”明泽也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也背负着三道命运的重灾。 断断续续中,红坟出现了。 她就像是吸铁石一样深深吸引着历朝历代那些与自己相像之人,每段故事或爱情,或知音,都感人肺腑可歌可泣……然而最终迎来的结局却出奇的一致,那便是生离死别——一个沉睡,一个离世,然后时间荏苒,两个人都像是回到了出厂设置。 再相遇,再相爱,再离别。 第五十三章 烛龙之姿(六) “啊——!” 黑雾怨袭来的瞬间,少年人身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金色芥粒所到之处扬起灼白而纯净的火焰,但凡污浊之物,无不引火自焚,被烧得一干二净。 四周玻璃杯震碎,碎渣弹射到熟睡的红坟脸上,刹时划出一道道血痕,万怨之祖懵里懵懂得睁开眼睛,她眼前矗立着一盏金光四溢的人影。 扭了扭惺忪的眼睛,定睛而去,光晕中的明泽也颓丧着身形,拼命捂住右眼急促地喘着粗气,他的额角两旁汇聚着微小的金色芥粒,晶莹剔透煞是好看,再那么细细一瞅,红坟正襟危坐起来,那不就是——由灵梓组成的龙角!? 环顾四周,狼藉一片,破碎的玻璃碴子到处都是,被“分尸”的架子鼓滚出很远,以及挂在茶几上以一种诡异姿态躺着的陌生男人,“泽也!?发生了什么事?”嗅到空气里若有似无的怨梓气息,红坟顿时后背发凉,她径直奔赴少年身侧,却被后者惊雷般躲了开。 “别过来——!”明泽也捂着眼睛朝后跄了几步,避之如猛虎。 “泽……”红坟关切的动作僵直在半空。 “从今天开始离我远一点!我不想再看到你——!”明泽也紧蹙眉头,灵梓闪耀在他四周,隐隐约约照映出左眼眸中的点点氤氲。 “对……对不起,我不该喝酒的,我……”红坟慌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疏离的明泽也,从前无论何时,哪怕他再多厌恶,也从未这般躲避过她,在他捐弃的视线里,红坟举措不安,“是我不好……我该保护你的,却睡得跟死猪一样……刚刚一定发生了什么对不对!你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她靠近他,他却径直后退。 失去玻璃窗的窗帘在夜风中徐徐舞动,少年指了指窗外,低沉着沙哑的声线一字一顿:“走,离开这里,走啊——!”尾音突兀的爆发出不甘与痛恨,宿命到底是什么?他无力改变,但可以拒绝。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自己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啊……“我已经道歉了!你还要我怎么样?!”红坟逼近少年,想要他解释清楚,至少告诉她离开的原由,抬手的瞬间,金色的灵梓与她的怨梓在空中对抗,发出阵阵爆裂之音,然而她虽是万怨之祖,又怎是上古神明灵梓的对手,很快,血色的怨梓再无法支撑她的靠近。 灼白的灵梓燃尽天下污浊之物,哪怕红坟只是碰到了一粒,那白色的火焰如同小蛇一样窜上了她的手心。 “唔!”这是怎样的痛?就好像连骨头都在燃烧一样,红坟避之不及,往后趔趄而去,手上簇烧着越来越旺盛的白色火焰,所过之处糊烂的血肉依稀可见。 她朝少年露出求助的神情,前者却像是做错事却倔强着不肯道歉的熊孩子,愣是撇开目光不敢再看她。 “好痛……” 红坟浑身战栗起来,她疼得难以支撑身形,半跪在地,冷汗沿着她的鬓角滚落下来,她盯着手上腾烧的火焰出神,自己会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 身旁的怨梓被燃烧殆尽,越是驱动灵修抵抗,火焰便越是腾蹿,这是天劫之火,源于上古大神的强大灵识,自己是浊物,本就是不容存在的邪祟啊……视线有些模糊了,红坟忍痛一再望着他,可他依旧不愿给予她分毫的视线,到底怎么了啊……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嗖” 两道黄符不知从何出飞射进来,它们犹如安装了定位,又快又准地覆在了红坟的手上,只听“呲——”的一声,腾烧的火苗只剩下一缕青烟。 这是……无忱的符箓……红坟咽了口吐沫,意识迎来黑暗。 晕厥而朝后仰去的瞬间,落靠在一盏清冷的肩膀上。 兀自出现的男人支撑着红坟,搂住她颤抖不已的身躯。 携着最后一抹混浊意识,红坟艰难的维持着探向少年的视线,她有意无意的问来者:“无忱,告诉我……泽也怎么了……” “他的灵识已与上古记忆融合。”男人轻叹出声,都到这种时候了,你为何不能好好关心一下自己? “为何……” “因为龙骨笄。” 万怨之祖身体僵直了半许,随后沉沉地晕了过去。 对于这个颓然出现的陌生男人,明泽也无风无雨的视线里,满注与曾经的阿阴一样不咸不淡的打量,他本能地觉得这个人,很多余。 不妙啊,三万年来烛龙转世过无数次,但从未有一人觉醒过,包括知晓了一切的初五也从来没能与上古记忆有所融合,无忱本能地觉得这件事背后有一张大手在操控着。 “我不管你是在何种契机下觉醒的,我也不管你是否想起了什么,若你再生灭绝人类之意,即便穷尽朔方楼所有,我也一定会阻止你。”无忱看向红坟,“即便你是她的挚爱。” “呵……”明泽也癫狂地笑了出来,随后又戛然而止,“滚吧。”灭绝人类?他也太闲了吧? 跬步咒亮起的瞬间,这个屋子里便只剩下了明泽也,一切尘埃落定,他虚脱地瘫倒在地,灵梓缓缓隐去后,阿祈从他的身上飞了出来。 “跟着红坟三万年,见过她用龙骨笄刺向自己的心脏,见过她伤痕累累,也见过她倒在血泊里苟延残喘,但却从未听过她说痛。”这次,是真的伤了她。“真的有必要这么做么?好好的说不行么?” 大明星无神地环视四周,才发现欲哭无泪四个字到底何意,他半垂眼帘,嗤笑道:“说什么?说我们的结局就像是剧本上安排好的?每一世都是相同的结果?” “生死渡并非无法破解。” “然后呢,活到七老八十跟她告别后再次投胎?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再次重新认识,如此反复,永生永世?”明泽也越笑越大声,随后躺倒在地,凝视天花板,“这对她不公平。” “她可不是个计较公平不公平的人。” 少年用手背覆住眸子,苦笑起来:“可我是……” 第五十四章 烛龙之姿(七) 今年绝对是国民爱豆明泽也水逆的一年,易小月一脸愁容地刷着微博超话:《你相信明泽也的为人吗?》点开以后,顺附着一组令女友粉们抓狂的私照,热门评论都是些高级黑,比如: “十八岁是国家法定成年的年纪,人家做成年人该做的事情你们有什么好幻灭的?” “你们一口一声明爷,泽也弟弟叫的那么欢,人家知道吗?还不是该干嘛干嘛?” “私下滥交成性,又是个过河拆桥的白眼狼,演技不是白来的,不管是银幕前还是银幕后,都是史上最年轻的影帝!” 网络上有关于明泽也的舆论不是短期的,自从被曝他与尚荣的合同到期有离开的意图开始,这些蛰伏在屏幕后头的黑手就已经操纵着人们的观念一点一点发酵,直到今天的微博超级话题亮出,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捆tnt炸药,将粉丝们自发形成的洗白团队炸得支离破碎溃不成军。 易小月所在的粉丝群里,曾经坚定不移的大粉头居然纷纷开始粉转黑回踩明泽也,就像是掐准了时间似的,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这一切会不会太过凑巧? 扫视周围的同学们,她们虽然嘴上不关心这种事,却几乎都跟着附和起声讨的大部队来,一到下课的时间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没想到明泽也是这样的人!”、“是啊,我一直觉得他很优质来着,真是看走眼了!”……这样的唏嘘声时不时传进易小月的耳朵里,她痛苦地抱着脑袋磕在桌延上,仿佛课桌是她唯一的保护壳。 陈善浓一把拉起萎靡不振的易小月跑出了教室。 天空一碧如洗,冬至的阳光依旧明媚,好像连太阳都在庆贺明泽也从王座跌落似的。 “小月,我知道你不好受,想哭就哭出来吧……”也许有人会觉得为一个不相干的偶像明星难过是愚蠢的事,但善浓理解易小月,她更愿意相信明泽也是她精神的灯塔,所以才那么至关重要。 前者刚说完,易小月的眼泪珠子便如山体滑坡般一发不可收拾,“为什么这些人不会独立思考……这么容易就被带了节奏呢……呜呜呜……”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陈善浓垂下眸子:“因为被大部分人相信的东西叫正确,而这样的正确……也会不断吸引新的人加入吧……独立思考这种事情,只是说起来容易罢了。”自己当初大概就是被这样的“正确”引向了绝路…… “善浓,我该怎么救明爷……呜……我光是替他说句话就有成千上万的人来骂我……”易小月趴在栏杆上越哭越伤心。 未等陈善浓想好措辞,二人身后响起不驯的声线,“大白天哭丧啊你,那家伙又不是死了,至于嘛?” “你……来高二班做什么?”见来者,陈善浓不自觉握紧拳头。 易小月抬起婆娑泪眼朝拐角探去,一脸悠哉的校霸正抱肩瞅着她们,微微上吊的丹凤眸滋出些若有似无的讥讽来,给人一种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在意的错觉。 “找人呗。”赵亚力瞄了一眼韩英2班,发现里头根本没有所寻之人的踪迹。 “谁?”陈善浓觑起视线。 每次见到自己,她都会变得异常警觉,就像是一只得了pdst的仓鼠,誓死守卫着自己那三寸领土不容侵犯。赵亚力不敢看陈善浓的眼睛,她眸中所照射出的自己依旧是当初那个寸头模样的霸凌者,一个犹如罪犯一样的存在。 “别误会,不是来找你的。”赵亚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废这么一句口舌来安抚她;“我是来找红坟商量事情的,她人呢?” “红坟……好几天没有回来了,陈老师气的都快给她记逃课的大过了……”易小月擦拭眼角,一抽一抽地回答他。 “啧,麻烦……”长发少年挠了挠头,蹙眉又瞅了一眼陈善浓后离开了。 “善浓,善浓?”易小月用手在发呆之人眼前晃了晃。 “啊?”短发女孩惊愕一声。 “你说赵亚力找红坟什么事呢?”易小月小声咕哝:“他俩总是神神秘秘的……” 陈善浓神色复杂,内心深处不可抑制的酸了酸,她不愿意承认这种令人唾弃的感情是来自于赵亚力。 五楼的办公室外,某校霸毫无形象地趴在窗外朝里头探去,奶奶的,哪个缺心眼的家伙安装的这种模棱镜一样的窗户,根本就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你在看什么?”身后突然响起清冷的问话。 赵亚力做贼一样猛地转过身来,脸上还残留着紧贴窗户留下的压红印,“嘿,好巧啊,许祖师!”少年窘迫地朝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嬉皮笑脸。 许祖师?这算是什么称呼?许老师和翰元祖师的合称? 男人推了推眼镜,“找我何事?” “呃……那啥,我找红坟有急事,你能帮我找到她吗?”赵亚力本来是想告诉红坟他查到了网络上的那篇研究演员心理的帖子的ip地址,谁知她的手机一直处在无信号状态,又好久没来学校了,多少有点担心她。 “放学后跟我去一趟朔方楼。” “怎么?”隐约觉得无忱的话音有些沉重。 “她灵识受损,正在朔方楼里接受治疗。” “什么——!?” 逃课是赵亚力的日常,没有人会觉得他在晚自习消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乘坐电梯来到朔方楼第三十三层,这里到处守着西装革履的修灵人,某位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校霸在这群人威慑的视线里乖乖收敛了一些戾气,但他也不是什么怂货,从头到尾昂首挺胸,以至于抵达红坟所在的房间时累的气喘吁吁。 昏暗的屋子里传来规律的“滴滴”声,很明显是来自于现代医疗器械,少年还以为这群人有多了不起,天天灵修灵修的,到头来还不是要仰仗现代医学? “之前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灵识受损了?”整个病房贴满了符咒,不知道的还以为床上的人被恶鬼附身了呢,赵亚力闻着满屋子的朱砂味,心下在封闭空间养病你们是救她还是想杀她? 第五十五章 烛龙之姿(八) 无忱有些疲乏,捏了捏睛明,沉沉道:“说来话长。” “分明就是懒的跟我说……”赵亚力斜瞥男人,干干瘪瘪地问:“你直接告诉我是谁把她伤成这样不就得了?” 病榻上的红坟紧皱双眉,神情如陷入梦魇中一般纠结而苍白,她整个右手臂都被绑着绷带,埋在被子下的身体颤抖不已。 “明泽也。” 简短的三个字差点让赵亚力下巴脱臼,“什……什么?我没听错吧?你说的明泽也,是那个菜鸡一样的爱豆?”拜托,他以前可是被自己凑成过好几次猪头的人诶? 后者点点头。 “扯淡吧你!我才不信那货能把万怨之祖伤成这样!”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赵亚力可不止实践过一回,他有充足的实验数据。 闻言,无忱深邃的视线射出无数把冰刀来。 这家伙是冰做的吗?怎么周围瞬间冷得跟地窖一样,意识到自己的大不敬,赵亚力怏怏抽拍自己这张拉胯的嘴,还是赶紧道歉保命吧,“不好意思哈,我实在没办法想像明泽也那货可以把红坟伤成这样……” 无忱没有选择跟他计较,反问赵亚力:“你还记得自己是怎样治好红坟眼睛的么?” 后者愣了半许,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来:“什么?红坟的眼睛是我治好的?”分明是她自己无缘无故就能看见的呀……少年回忆起来,“你让我寻找龙涎……龙涎能治愈夜鸩王瞳的毒。” “所以,你是怎么做的?”无忱指引赵亚力一步步回想起明泽也的特别之处。 “我让红坟喝下了明泽也喝过的汽水……”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你为什么会觉得明泽也的唾液是龙涎呢?” 赵亚力瞳孔骤缩,他憋足了气缓缓出声:“因为大战许广茂的那天,红坟引天雷自焚的时候……明泽也变成了个陌生的人,不,那已经不在人的范畴里了,他头上长着巨大的龙角,浑身泛光,神圣而威严,不废吹灰之力抗下天雷救了红坟……所以我下意识认为明泽也……”反应过来的少年惊呼一声:“红坟是被他伤的?!”此“他”非彼“他”,指的是那个附着在明泽也身上,那位天神一般的人物。 “你口中的他,是这个世界的缔造者,上古神只,烛龙。”无忱的话没有起伏,听来就像是在讲一件极其普通的事,好比我今天吃了一道菜,菜里飞进了一只虫子一样稀疏平常。 “喂喂喂,别擅自把这种骗小孩的故事当做什么惊天大秘密告诉我成不?”九年义务教育在赵亚力脑海中翻滚,他接受无能地往后踉跄几步,几乎虚脱地扶住墙壁,“你以为我会信吗?有关于烛龙的记载尽是些山海经,淮南子,大荒北经这种神经兮兮的古书!我说你也太异想天开了!别说是烛龙了,龙这种东西也只是古人根据鳄鱼联想出来的图腾崇拜好不好?每个朝代还长的不一样!你快告诉我你在跟我开玩笑!快点儿——!”之所以暴躁起来,大概是因为赵亚力正在拼命维持自己的唯物主义世界观。 “这个世界上确实已经不存在烛龙了。”无忱帮红坟掖好被子,随后又说:“但他的灵识一直都在。” “灵识……”赵亚力吞了吞口水,灵识,灵修这种东西他见过,在他的理解范围内。 “明泽也也许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但他却拥有上古神烛龙的灵识,而今他已恢复了神格,不好确定他是个普通的人类明星,还是烛龙。”到底是谁在操控这背后的一切,无忱毫无头绪,“红坟终究是怨体,无法与神相抗,被他伤害,在所难免。” “等等,我想知道为什么明泽也会突然恢复那个什么烛龙的神格,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赵亚力不再较真神话传说,他一如从前,很快发现了这件事中的关键之处。 “遥守镜中所显示出来的信息是……无端有一群黑雾怨攻击了他的住所,而他为了自保拔下了红坟脑后的龙骨笄,自此以后便恢复了神格与记忆。”说话间看向陷入思绪的赵亚力,倏忽在他的身后看到了当年与自己月下对弈的友人,无忱轻轻晃开视线,原来是自己不知不觉间把他当做了他。 赵亚力摩挲下巴,“巧了,太巧了,怎么什么都赶在一块儿了……” “此话怎讲?” “最近好像有人格外针对明泽也似的,不论是在网络上还是在现实里,他就像是下在天元位置的白棋,而他的四周看似安全却布满了藏在暗处的黑棋,黑棋们像一张捕鱼网一样把他圈在里头,不论这家伙怎么做,好像最后的结局都只能被攻击。”赵亚力插肩,视线落在红坟毫无血色的脸颊上,他继续推测:“如果我是一个特别恨他的人,我一定会让他身败名裂,可偏偏巧这个时候一大群黑雾怨也来凑热闹,间接让他恢复了神格……嘶……等等,间接……” “你想到了什么?”无忱第一次这么焦急地想要获得答案。 “我只是有一个猜想,我觉得连他恢复记忆和神格这件事……都好像是被故意安排似的……”赵亚力挠挠头。 闻赵亚力所说,无忱猝地瞠目结舌,半晌,他留下一句,好好照看红坟之后便消失在了原地。 “喂!?你这家伙怎么卸磨杀驴啊?啊不对,折磨放驴啊!啧!呸呸呸,驴什么驴!分明就是提了裤子不认人!等等…我特么在说什么啊?”情急之下不仅思绪混乱,连舌头都打了结,赵亚力没好气地撇嘴:“这些个修道的老棺材,有法术了不起啊?腿是用来走路的,长期不用会废的!” “咳咳咳……” 病榻上的人兀地咳嗽了起来,一旁的赵亚力吓了一大跳,他讪讪挪步来到红坟榻前,隐约听到她气若游丝地在问为什么。 “唉……傻丫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赵亚力从未将红坟当做过活了上万年的老妖怪,打从心底觉得她只是个孤苦伶仃的人儿,看着她一路走来,好不容易治好了脸上的烂疮,这会儿又重伤躺在朔方楼里,而她受伤的理由却依旧是明泽也。 “搞对象真难,我还是一辈子单身狗算了。” 第五十六章 烛龙之姿(九) 怀着忐忑拜访明泽也的住地,赵亚力站门外瞅着花园里凋敝而无人打理的花花草草,想来这位大明星最近日子不太好过。 “喂?你是谁?”门铃电话里头传来陌生的男声。 “哦,你好,我是明泽也四中的朋友。”鬼跟他是朋友。 里头接电话的人沉默了一会儿,“他已经离开了。” “离开?啥意思?是死了还是搬走了?”赵亚力反复琢磨“离开”这个词。 john扫了一眼满屋子的狼藉,以及沙发上堆满了的各类广告商的解约合同,五味杂陈地回答门外的来者:“他消失了。” “楚非道”这个人物杀青以后,正如当初网络上流传的关于演员扮演变态人物后对自身心理的巨大影响,明泽也消失得很彻底,平时他在工作之余很少与人来往,所以没有人能联系到他,刘亚梅死后,她对尚荣的态度就像是断线的风筝,尚荣越追逐他,他就飞得越远,如今遭遇逆风,不知被吹落在何处。 “我去,这么大一个人失踪了你们怎么不报警?”若报警处理,自己这一刻恐怕会被拦在警戒线外,赵亚力心口一沉,那家伙不会真被角色影响了吧?罔他赵亚力那么相信他,不对不对,思路不对!校霸一敲脑袋,准确的说,明泽也已经不是正常意义上的大明星了,他现在恢复了烛龙的神格,应该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疑虑……bingo!赵亚力打了个响指,“如果我想了解这么多年以来发生了什么,那我一定会好好调查……要么就去图书馆,要么就……”某校霸眼睛一亮,“市博物馆!” 查了查皇城有数十家大型图书馆分别位于天南海北的旮瘩里,赵亚力原本充满干劲的脸瞬间塌了下来,“卧槽!这让我怎么找?” 近来皇城的天气很奇怪,时而晴空万里,时而又乌云密布,更有甚者一边大太阳一边狂风暴雨,阴晴圆缺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出行的人们无不给自己备一把伞。 一家破旧的老书店里,里头的书悉数患上了“时间”的味道,尤其是那些长期放在阴暗角落里的,打开来一股蹿鼻的霉灰袭来,借书的少年人机灵地往后退了退,倒是帮他拿书的老伯被呛得连连咳嗽,“我说……咳咳……这本《异闻摘》已经上了年头了,你翻的时候可得小心啊……咳咳,我看你年纪轻轻的,里头都是些古言……咳咳……” “看得懂。”少年人戴着口罩鸭舌帽,他不等老人把话说完便从他手上抢走了书籍,迫不及待拉开一旁“吱呀”做响的椅子开始阅读了起来,老人口上道少年的莽撞,却又为老店面迎来年轻人而高兴。 “瞅这天啊,又得下雨,咳咳咳……”老年人顺势看了一眼窗外,他锤了锤自己的腿:“老东西我的寒腿啊,又得疼上两天咯……”自侃中带着无奈。 看书的少年人视线凝滞了一顺,瞥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马路街道上的纷纷拿出雨伞,然而打开伞的瞬间,天空上的云翳悄然散了去,阳光洒向大地。 “这天气啊,跟我那小孙子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来,小伙子,喝茶。”书店老伯泡了一杯茶端送给聚精会神的少年人,越看这位年轻人越喜欢,这年头啊,哪里有人愿意静下心来好好看书呢? “谢谢。”少年头也不抬地道谢。 这些天几乎翻阅了整个人类历史,托后世记忆的福,自己亦能读懂很多英文原着,混乱的神话体系当真令他这位当事人也懵了脑子,明泽也揉了揉太阳穴,眼前这本《异闻摘》作者身份不详,但却记录了很多历史书籍上不曾发生过的事件,虽然当中很多东西都是通过后天的人为想像加工而成的,然而原始的事件却颇耐人寻味,当中有一章提及到了红姓女鬼,各种历史对她的记载五花八门,然而同通之处便在于——长生,鬼魅,多情。 金色的光团停歇在桌上,“明泽也,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只是很好奇。”厚厚的书籍转眼便看完了,少年合上古书,惯以温纯的视线不知何时锋利而凌冽,“生死渡从何而来。” “你既然恢复了烛龙的记忆,就应该知道这是三万年前你为了进入轮回门而舍弃永生的代价。”阿祈至今都不明白,当年的烛龙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明泽也蹙眉,双手紧紧撑着脑袋,“进入轮回门的代价是舍弃永生,而不是……生死渡。” “你说什么?!”阿祈惊愕。 为什么红坟会被惯以魔头,厉鬼的称号?她只是长生而已,那些人鱼,道人们的长生却是褒义的正面形象,而红墓诔三个字却令人闻风丧胆?仅仅是因为万怨之祖吗?不,而是因为每一次与她相爱的那个人都会死于非命,人们恐惧她,觉得她是为了索命而来。 “你知道她为什么在千年前躲进钟山么,阿祈?”明泽也冷冷地看向金光。 金色的光芒闪了闪,却答不上来,原因很复杂,红坟当初也没有说为什么,只是一头扎进山里不愿再出来。 少年深深叹了一口气,看向窗外,“是因为自己所爱的人又一次因她而死,她对人世感到恐惧从而躲进了钟山不再出世。”说罢,明泽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这是他这些天所调查记录下的所有成果。 “直到九百二十年前她再次入世的这段时间以前,我的那些前辈转世们,无一人死于生死渡,有的战死沙场,有的官场横死,也有的年过古稀……没有遇到红坟的那些转世,才真正或安好,或无常地度过了自己平凡的一生。”少年有些哽咽,他深深吸了口气,“而遇见了红坟的那些人,最早的死于八岁,最晚的也不过二十八……哪里来的什么生死渡,是注定了遇到红坟才会有的劫难,她是我的劫难,阿祈,你懂吗?” “但……你是如何得知那些人是你的前辈?” “呵,阿祈,英俊貌美,白色异瞳而身体孱弱这种巧合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红坟身上的诛心劫又该做何解释?” 第五十七章 烛龙之姿(十) “还记得那场雨吗?”那场犹如定位追踪的降雨,暴露了阿阴的所在。 阿祈点点头:“你第一次为了人类而施法。” “你又猜错了。”少年苦笑着摇头,“只是为了她而已。”他看向阿祈,眸子里满是复杂的情绪,“她得救后得知暴露了我的行踪而陷入了深深的自责,那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便给她施了遗忘咒让她忘却了这场记忆,这个咒语伴随了她三万年,每当她自责痛苦的时候便会开启,久了久了,倒被她称作了诛心之劫。” 阿祈又一次陷入惊愕而咋舌不语。 明泽也起身,背影早已不是少年人该有的朝气蓬勃,而如同背负着万年枷锁砥砺前行的老者,“我终究没能敌得过昊天……红坟是他送给我的礼物,也是让我心甘情愿赴死的唯一劫难,我很矛盾,阿祈,现在我的脑子里有两个想法,一个是哪怕只有十年可以跟她相处也要日日夜夜守在她身边,一个则想逆改注定的天命,不论是我的,还是她的。” “你打算怎么做?”阿祈从金色光影中走了出来,身着朱色铠甲,威武而雄伟,他在向眼前的少年人证明,不论他选择如何,自己都将是他的助力。 明泽也望向阿祈,瞳孔骤缩,原来阿祈所崇拜的,是当初那个明知道陨落命运在即也要剑指苍穹不惜与九重天大战千年的自己,三万年,他早已从一片护心鳞修炼成了拥有自我意识的个体,而他却选择把自己的真身定格成当初烛龙的镜像。 “既然已经恢复了神格,我便不会再让初五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少年紧握双拳,睥睨苍穹,“我所犯的错误,就该由我来承担,不过,现在首先该做的,是把这位藏在暗处的捣蛋鬼揪出来。” 跑了一天的路,赵亚力虚脱地倒在马路牙子上,“哎呦卧槽,这货真能跑嘿……”原来还在怀疑自己摸瞎,没想到所到的每一处都能打听到一个头戴鸭舌帽,黑色连帽衫的少年人来过。 校霸虚喘着回到车上,“怎么样,找到了吗?”司机何渡透过后视镜问他。 “别,别提了,工作人员说他翻了翻一些历史向的书,待了不一会儿就走人了,我猜他似乎在找什么特定的书籍来着……”赵亚力有些纳闷,烛龙到底对哪方面的疑虑比较深呢?历史书不是他要找的种类,难道那些怪力乱神的野史才是? “在修灵人中有种术法可以根据人所留下的灵痕寻踪。”何渡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符。 “你怎么不早说!?”赵亚力狭长的丹凤眸活生生瞪成铜铃,“何渡你丫成心的吧?跑了这么多图书馆现在才说?” 前者讳莫如深地笑起来,“夫人说过,少爷您无氧做的太多,缺少有氧运动。” “少!少废话!”赵亚力没好气,他当然理解何渡老狐狸的意思,自己打架太多,交际太少。“有这么方便的法子还不赶紧的!”催促他赶紧施法。 只见何渡递给赵亚力一盒东西。 打开盒子,黏糊糊的膏药传来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后者猛地捂住鼻子:“这什么?!” “人鱼的血浆,涂在眼皮上可看以到灵梓。” 某校霸一边嫌弃地涂抹一边发出干呕。 打开车窗,抛出符箓的瞬间何渡念道:“无为有处有还无!现!”话语刚落,空气中腾时显现出一条金光闪闪的流苏脉络来。 “卧槽!”赵亚力撑大眼睛,这条金色芥粒组成的长线没有任何依托就这样凭空浮在空气里,一直通向远处,牛顿的棺材板快盖不住了啊喂!“我怎么觉得这个玩意儿哪里见过似的……”不过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跟着这条寻灵梓就能找到少爷想找的人。”活了大半辈子,何渡第一次见到金色的灵梓,常年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折射出一丝丝诧异。 灵梓的另一头,迈向博物馆的脚步突然停驻。 “寻灵梓?!”身后是来来往往的人群,阿祈认出了术法,“不是红坟,难道是修灵盟会的人?” 明泽也睨了一眼寻灵梓,逆向追踪而去,他看到了一辆商务车。 飞速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商务车猝然滑向路旁的花台,它后面几辆车应接不暇,为了避免连带事故却撞出了更严重的翻车。 “卧槽!卧槽!我要死了——!”赵亚力的腿卡在前座缝隙里,脑门磕碰在车窗上,肿出个鸡蛋大的包,嘴角因为花台的撞击破了个血口子,他摸了一把血渍,艰难地扯出自己的右腿,“何渡——!何渡!你醒醒——!” 司机倒在方向盘上,倾轧喇叭,恼人的“滴——”声尾随着车外一连串的碰撞,赵亚力奋力敲打司机座,“何渡——!” “咳咳咳……”司机猛地清醒过来,他环视四周,惊愕地问:“我们……出了车祸?” “这种问题你居然问我!?”赵亚力几欲当场晕厥,“你才是司机好不好!” 身为修灵人,何渡很快找回了状态,就在刚刚,他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真空,很难去解释方才的情景,就好像突然睡死过去一样,车窗外的寻灵梓所剩无几,零星的芥粒也随风而散,何渡镇定下来,“这条灵梓的主人……并不想我们找到他。” “你的意思是,刚刚的车祸,是他导致的?”赵亚力暗下眸子。 “少爷,此人极其危险。”回想起方才进入真空意识所看到的画面,即便是老练的何渡也不经起了一身的冷汗,“若不是他对我们没有杀心,咱们早就魂归天际了。” “好个明泽也,奶奶的恢复个神格而已,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赵亚力攥起拳头,吐了口血痰,愤懑起来:“要不是为了红坟,老子才懒得管你!何渡,告诉我,这条路通向哪里?” “这里是出城的唯一路线,途径市博物馆。” 闻言,赵亚力嘴脸勾起弧度,他安排道:“一会儿会有救护车来,你跟他们回去好好休息。” “少爷你呢?” “我必须逮到那家伙。”赵亚力下定决心,怎么也得揍他一顿出了这口恶气! 第五十八章 烛龙之姿(十一) 皇城的市立博物馆坐落在郊区的怀山上,确切的说这座山不能算山的范畴,顶多就是个矮土丘,奈何这丘包连绵环绕着皇城,如同一个人弯曲身体凸立着脊椎怀抱着整座城,所以它的名字也算形象,在怀山上建造博物馆属赵市长得意的政绩,这座博物馆后来成为了皇城的地标建筑之一,当中几乎囊括了历朝历代最为珍贵的考古发现。 “咱们的市立博物馆呀,最重要的镇馆之宝就在大家眼前啦!当当当当!”博物馆一楼大厅中央举着小旗子导游指着安装厚厚防弹玻璃的独立展台绘声绘色地说:“这柄玄色古剑,剑鞘雕刻着原始的象形文字,剑锋从未出鞘,相传从它出土以来,没人能拔出当中的剑身,很多人都猜测因为时间久远,剑身和剑鞘已经融为了一体,若是强硬拔出恐有损坏便无人再敢尝试,后来这把剑成了网友门津津乐道的话题,亦有了“东方石中剑”的美名。” 导游所带领的孩子们一个个露出惊奇的表情,他们听得聚精会神,全然没在意身后还有个戴着鸭舌帽的小哥哥也跟他们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展台中的文物。 “这把古剑的价值在于它的构造材料根本不属于地球,而且上头象形文字的年代至今没人能破解,这也成了它冠绝古今的原因!来,大家仔细看看它!”导游让孩子们靠近隔离带仔细端倪,有个胖胖的小男孩跑到了展台的另一侧,他歪着脑袋纳闷起来:“奇怪……为什么这把剑会发光呢?” “是雷泽之刃!”阿祈一贯平缓的口吻突然激动了起来,好似看到多年不见的老战友,那正是拥有万千姿态的弑神武器,曾陪着烛龙鏖战后天神只上千年的雷泽之刃。 明泽也双手插在裤兜里,懒懒散散地杵在原地观望四处,安保系统,监控系统必须首先解决,现在游客众多,看来得等到闭馆以后才能动手,为了避免突发状况,还是事先踩个点比较保险,恢复了神格却不代表拥有灵修,少年必须小心着来。 索性时间还早,跟在这群小朋友的身后作为掩护,明泽也倒也听了不少故事,比如千年前的楚王朝第二位帝王留下了很多陪葬品,然而他的龙棺随身物却只有两样,两只手各握一样,左手提着一副画,右手攥着一颗碎玉,有史学家考证画作上的女人乃是他的生母,而那颗价值平平,水滴状的碎玉珠子倒无从得知,想来也是一段解不开的历史谜团。 这段历史留白给了很多创作者们发挥的空间,网络上以潇皇为男主角的穿越小说层出不穷,而这颗珠子也成了所谓穿越女主们的“定情信物”,导游这番配合八卦野史的讲说吸引了很多观光游客驻足听讲,随后大家开始议论起来,有的人说他是情种,有的人干脆说他喜欢男人,还有的说他一生忙于政治斗争这碎玉就是老年时期老眼昏花还以为是啥稀罕物,为了凑个数才拿着的,一时间众说纷纭。 少年人在一旁同样听的入神,他嗤笑:“有意思。” “这颗碎玉,是红坟送给他的。”半晌,阿祈幽幽开口:“此碎玉是稀有寒冰凝结而成,确切的说也不算红坟的,而是当初无忱送给她防身的法器。” “无忱?”少年蹙眉。 “就是那日救走红坟的人。”红坟是怨体修的人身,被纯净的灵梓所攻击,势必会伤及心脉,阿祈瞄了一眼明泽也,心中诸多纠结,当时他若不想伤害红坟,灵梓根本无法在红坟手心起火,倘若无忱不出现,阿祈甚至怀疑红坟会被明泽也活活烧死…… 闻言,少年的笑声赫然停滞,他不知心中何种意味,有意无意酸了下:“看来,活得长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 博物馆分为abc馆,每馆分三层,手扶电梯和逃生通道可以上下楼,“雷泽之刃”就在a馆的一楼中央,四周共设有十七处摄像头,其中唯一的盲点是二楼逃生大门拐出大厅的暗角,现在已经暴露在监控下太多的时间了,难免有人会对他这副行头感到警觉,现在,他必须去那个暗门待到闭馆。 “上回在书店,你说有人在暗处捣蛋是什么意思?”阿祈心有疑虑,他问无聊正在玩手机对战游戏的少年人。 游戏界面突然一黑,明泽也兴致寥寥的放下手机,“放出黑雾怨和谣言害我的人,要么是同一个,要么是合作关系。” “可你天生金灵,招惹大怨也无可厚非。”阿祈可没少见明泽也被怨骚扰。 “是无可厚非,但时机不对。”明泽也遥望远处人来人往,眼中多了一丝无奈,手机里传来喷挂机的语音,他悻悻退了游戏,“小爷我就挂机!气死你们!” “时机?”怨攻击人还挑时机?怎么才是对的时机? “对,它们有太多时候可以下手,但偏偏是我被偷拍了以后回到家里,红坟这个万怨之祖都还在我身边,它们就不管不顾地冲进来了。”明泽也靠在栏杆旁耸耸肩,“很难让人觉得不巧合啊……” “或许它们知道红坟醉了,没有办法保护你才趁机进来攻击你的呢?”阿祈反问。 明泽也哂笑着觑了一眼身旁的金光,“据我所知,怨梓感应只能做到存在感应吧?连醉酒都能感应到的话,那是等于在红坟身上装了窃听器……你想想看,一般的黑雾怨会在一个最不能现身的时候攻击我吗?答案很明了,它们是安排好的。” “既然你觉得他们是一伙的,那他们干嘛要做缚身狗仔这种自断臂膀又得不偿失的事情?”记得当时黑雾怨刚冲进别墅的第一件事就是缚身狗仔。 “嗯,你说的对。”明泽也摩挲鼻梁,盯着阿祈一动也不动。 “为何如此看我?”阿祈被他的桃花眸盯得发毛。 “你的这句话让我想到……或许连恢复上古记忆都在这个人的精心策划里,如果这个想法成立,阿祈,即便是你,我也无法再信任了。”少年的瞳孔里折射出尖锐的光线。 第五十九章 烛龙之姿(十二) “此话怎讲?”阿祈降下语调。 少年人拍了拍不锈钢的栏杆,栏杆振动发出阵阵“咣咣”声,他索性把揣测都说了出来:“不论是黑雾怨的攻击还是缚身后的狗仔攻击,如果说连红坟醉酒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局,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在逼我恢复神格,他们逼我自保,而又知道狗仔一定不是我的对手……”明泽也若有似无地边笑边说:“一名狗仔死在了大明星明泽也的家里……呵,这个新闻,足够把这位大明星从云端踹下地狱……”语歇,沉默了许久,少年几乎忘了这些天来自己叹了多少次息,他深深吸了口气,感叹:“不论是谁在搞我,我真的很想为他们鼓鼓掌,好啊!真他娘的一箭双雕的好计策啊!” 如果阿祈有表情,他一定是低垂眼帘,神情沮丧的,倘若真如明泽也所说,那这个藏在暗地里的人手段就太高明了,高明到让人不寒而栗,不敢再相信身旁的任何人。 刘海遮住了少年人的眸子,他的侧颜看起来有些乖戾,“阿祈你知道么……我真的厌恶极了这种被人操控的感觉。”不论是对明泽也,还是对上古之神的阿阴来说,他们本千差万别,却拥有令人咋舌的共同点:被命运捉弄。 又或者说,不论烛龙转世多少次都逃不开被捉弄的天命。 明泽也定睛看向大厅的展台,又来了一波人,解说员代替导游绘声绘色讲述着这把古剑的研究历史,新来的人们再次露出之前孩子们一样的惊奇神情。 他们,就像是历史的缩影,不断重复着相同的情形,不断做出同样的选择。 见明泽也出神,阿祈问:“拿出雷泽之刃后,你打算怎么做?” 少年收回视线,扯下口罩,“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然后解开我和红坟之间……”提及红坟时,他顿了顿,随后说:“畸形的命运。” “也许这命运,正是你们的红线。”阿祈本能地觉得明泽也即将做的事情是斩断他和红坟之间的羁绊。 明泽也不咸不淡“嗯”了一声,算是认同了阿祈的话,而后他笑了起来,意味不明,“每一世相遇都会来一场虐恋,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什么的,累不累啊?”少年伸了个懒腰,只听他一半调笑一半玩味地说: “这样红线,断了也就断了吧。” 冬天的夜晚来的很早,刚到闭馆时间,人群散尽,天色暗沉了下来,空旷的博物馆传来巡逻保安的脚步声,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赵亚力总觉得博物馆里的那些东西正在蠢蠢欲动,毕竟大部分都来源于古墓,以至于所有文物都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 为了躲避几个保安胡乱扫射的电筒,赵亚力看也不看地藏进了一处竖着的巨大凹槽里,待保安们远去后锁了门,他方才掏出手机电筒想要离开凹槽,然而藏进来容易,出去却困难重重,他就像是被卡在了墙壁缝缝里似的怎么都起不了身,奇怪了,一开始进来的时候空间可没这么小啊?突然,后背爬上凉飕飕的触感,紧随其来的是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风,似乎有什么人正在他耳边吹着气,想到这里,某位校霸后脊背一紧。 明泽也窝在角落旮旯里差点睡过去,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到了接近雷泽之刃最好的时机,当他越来越靠近展台,玻璃罩中的古剑散发出的光亮也就越强,刚跃过隔离带的刹那,左边的展厅传来一阵鬼哭狼嚎: “救命啊——!博物馆里有鬼啊——!来人啊——!” 明泽也迅速戴上口罩,不打算理会惨叫声,正当他触碰到玻璃罩即将得手之际,那求救的声音又高了八度:“要死人啦——!有没有人啊——!我才高二我不想死啊——!” 不想死你大晚上跑博物馆是为了图它公厕里的免费卫生纸嘛!?明泽也额上浮出黑线,心中万般嫌弃地想。 “不能再让他叫唤了,会惊动安保。”阿祈探向左边的展厅,“那里是古尸展览厅,有微弱的怨梓存在。” “啧,麻烦!”明泽也握拳,悻悻放弃了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雷泽之刃,奔向了左边展厅。 赵亚力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跟无忱或者何渡讨几张符箓,这下好了,被鬼缠上了,想他赵大校霸天不怕地不怕,斗得了许广茂解的了断念炎,怎么就在阴沟里翻了船呢?全都怪明泽也那货!怎么还没有人来救他啊,扯着嗓子继续呼救的同时一簇光亮突然照了过来,某位校霸刚展露感激的笑容时,对上了一抹嫌弃又不耐烦的视线。 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最糗的一幕被最不想被他看到的家伙尽收眼底,那货还露出这种表情来,某校霸翻了个白眼:得咧,后面的这位仁兄您大人有大量,还是赶紧把我立刻带走吧! “赵亚力?”明泽也举了举手中的灯光,“你来博物馆蹭坑的吗?”光亮所照之处,正是一口不大不小的棺椁,为了方便展示被竖了起来,其中躺着一具干尸,它干瘪的面部正露出诡异的微笑,枯枝蜡黄的手藤条一样缠绕在赵亚力的胸口。 “你才来蹭坑的!你蹭皇城所有的坑!”幼稚地还击来者,赵亚力开始赶人:“有事儿没?没事赶紧走开!别打扰老子求救!” 阿祈来到明泽也耳旁,叮嘱道:“缠住他的怨有些年头了。” 到了每天雷打不动的睡觉点,明泽也多年养成的生物钟正在抽剥他的精气神,他抹了一把眼睛,扭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痛感袭来的一瞬间,安安静静的大厅里传来阵阵撞击声,不悄一会儿,防弹玻璃耐不住展台里猛烈的冲撞开始出现裂缝。 “喂,你还站着干嘛!赶紧走赶紧走!”跟前的家伙一脸疲惫相,搞得谁稀罕他来似的。 “闭嘴,吵死了。”明泽也睡眼惺忪,有气无力地威慑赵亚力。 “哎呦?!你丫敢这么跟我说话,忘了当初怎么鼻青脸肿了是吧?”校霸开始逞能模式。 第六十章 烛龙之姿 (十三) 某位校霸心下若不是老子现在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等我出来揍死你丫的,就在他打算继续哼哧时,玻璃的破碎声狠狠打断了他出口成脏的机会,只见明泽也缓缓抬起右手,一道黑影呼啸着朝他袭来,却被他安安稳稳的接握住。 “还不放开他!”明泽也就像是换了个人,声音低沉而阴郁,周围好似弥漫起一层薄雾,薄雾中的他屹立在朦胧的手机灯光里,乍眼一看,犹如沙场归来的高傲骑士,赵亚力定了定神,胸口的束缚感或紧或松,明泽也似乎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突然,一道凌冽的剑气掀开了赵亚力松松垮垮的刘海,回过神来的时候,这把驰名古今中外的“东方石中剑”正不倚不偏的对准了自己的眉心,常年打架的校霸拥有非人的肌肉记忆,他浑身的肌肉蠢蠢欲动,叫嚣着两个字:危险! “喂……你……什么意思?”校霸嘴角抽搐了一下,额冒冷汗,明泽也这种菜鸡居然有一天会散发出令人恐惧的压迫感来,当下状况末由也已,赵亚力只能小心翼翼问他。 “闭嘴。”明泽也视线微动,居高临下命令道。 “……”哑巴吃黄连的某位校霸开口也不是,不开口又觉得自己怂包,嘴巴打颤半晌终归还是照做。 “我不管你对人类的自作主张有多愤恨,这个人,你不能动。”明泽也觑起视线。 这货癔症了不成?赵亚力纳闷,他在跟谁说话?难道……自己身后真有什么脏东西?想及此处,校霸浑身一哆嗦,就在他以为必须吃一番苦头才能解开身上束缚的时候,捆着自己胸口的力道突然松了开来,明泽也顺势收回古剑,赵亚力连忙撑着凹槽两旁猛地弹跳了出来,借着明泽也的手机灯光回望凹槽,向来不信神鬼的校霸被吓得连连朝后退了几步。 这哪是什么凹槽啊!分明就是一樽棺椁,里头躺着一具干瘪的枯尸,尸体的手上还吊着自己四中的校牌!赵亚力惊魂未定地咽了口吐沫,不敢想像刚刚就是这东西困住了他。 “把校牌收起来。”明泽也耳廓微动,“有人来了。” “噫!老子才不拿!”赵亚力现在已经强忍着呕吐了,他深怕自己忍不住吐干尸一身。 “随你,留下身份证据到时候倒霉的又不是我。”明泽也懒得理他,转身即走。 好不容易找到这货,怎么能让他脱离自己的视线?“喂!等等爸爸!”校霸忍着恶心扯走了干尸手上的校牌,一路小跑着追上明泽也,“嘿,你刚说那具尸体很愤怒是什么意思?” 不论是救他,还是不救他,他依旧嘴碎个不停,如同一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嗡”,逃生通道里,明泽也不耐烦地停下脚步,“别再跟着我。”他举起手中的雷泽之刃以做威胁,哪知后者灵巧地躲了开,冲他悻悻一笑: “出剑也太慢了,要不是刚刚被那具尸体困住,我甚至能把你的剑夺过来。”赵亚力一旁冷嘲热讽。 “哼。”大明星冷哼一声,不打算再理会他,继续下楼。 赵亚力可不是什么安静的主儿,有人说他吵,让他闭嘴,他就偏偏滔滔不绝,吵死他丫的!健步跟上明泽也,他开始叨叨:“就算你不说我也猜的到,那尸体愤恨人类的原由是因为他原本长眠在地下,却被挖掘出来做了标本,每天用于展览,被人指指点点,连安息的自由都没了……” 闻言,明泽也幽幽垂下眼帘,古人修建陵墓,远离人烟,机关重重,也不过是想求个“安息”二字,结果被挖出来做了研究,又要曝尸于众,不论是谁都不会开心吧…… “不明白它有啥好愤懑的,为人类的考古学做了贡献不说,也为历史的空白填上了色彩,这等丰功伟绩还有啥好郁闷的?”赵亚力撇撇嘴,想着自己死后顶多火化,哪里还有这等待遇。 “人类总用所谓的意义来解释自身自私的行径。”明泽也冷不丁嗤笑一声,“有些东西,就该随着时间消逝。” “我说明同学,你这义愤填膺的情绪有点反人类啊?”赵亚力好笑道。 前者不再开口,继而闷声朝前走,博物馆的大门口前不知何时停满了警车,甚至惊动了特种作战部队。 “卧槽,什么鬼?!”赵亚力被警车的红蓝灯光晃的头晕脑胀,“不至于啊,我就叫唤两声而已,怎么还能劳烦特种部队跑一趟呢?” 明泽也紧握手中的雷泽之刃,一把将赵亚力拉回了安全出口的走廊里,“喔!我说呢,一定是你手上的古剑触发了警报系统!”校霸指着大明星:“我跟你说啊,这附近一定布满了狙击手,我觉得他们一定不介意为了这柄国宝把咱俩这种小人物射杀掉……”赵亚力做了一个抹脖子的鬼脸,天知道他此刻心内乱成了一锅粥,已然失去了表情管理。 无人机透视建筑,反馈的画面回到警车上,负责谈判的警长抽出喇叭朝博物馆喊到:“你们已经被包围,无路可走了。想要将功补过就用双手举着文物出来自首!” “文物……呵,这本是我的东西。”明泽也后牙槽微动,手中的雷泽之刃转瞬变成了一把哑黑色的手枪。 “卧了大槽!”赵亚力扭了扭眼睛,古剑居然变成了手枪,他差点两腿一松跪拜在地,“兄弟,你这古剑有点牛逼啊?!居然能变成alien手枪……真够与时俱进的……” 明泽也扣住扳机,脸上明显也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想让它变成一把趁手的武器……” 赵亚力借着外头警车的光亮仔细端详起明泽也手中的枪支,他禁不住竖起大拇指来,“这种枪管在射击运动周期不会移动,可以像狙击步枪一样自由浮动,枪管轴线位于握持轴线下方,所以基本没有后坐力,你赚了啊,菜鸡!这是什么绝世神器,你快成兵王了!” 所以他到底在兴奋个什么劲,明泽也一脸黑线。 第六十一章 烛龙之姿(十四) “已经有特种部队开始接近你们。”阿祈叮嘱道。 “现在出去不被打成筛子就怪了。”明泽也瞅了一眼赵亚力,他没有灵修,根本没有办法护着赵亚力躲过那么多机枪的扫射。 “现下只能现龙身了。”阿祈周身金光熠熠。 怀山一阵地动山摇,一道朱色的长影嗥叫声响彻天地,它在众目睽睽之下扶摇直上,腾空天际,留下博物馆外一众警察不知所措的站在冷风中黑人问号。 “我有恐高啊——!”龙头上的赵亚力惨叫连连,他不敢睁开眼睛,任由高空寒冽的冷风冻得他一把鼻涕一把泪。 不知飞了多久,脸色铁青的赵亚力摔跌在一处破烂的拆迁地,他一边揉着屁股起身,一边打量四周,残垣断壁里还残留了些儿童玩耍的滑滑梯什么的,想来这里原本应是一家幼儿园,扫视的视线蓦地凝驻,他赫然发现颓然倒在碎石堆上的明泽也。 “诶诶诶,有事儿没事儿啊?”先用脚踹了踹他,这位全民爱豆就像死了一样全无反应,校霸心中“咯噔”了一下,不会真死了吧?忙不迭将他翻过身来,赵亚力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还好,还活着…… 忍着身上的剧痛将明泽也拖放到平摊的地面上,赵亚力拍打他:“醒醒!快醒醒,太阳晒屁屁了!” 没动静。 更加用力地拍打他的脸颊,“嘿,再不醒老子要给你做人工呼吸咯?” 依旧没有动静。 不会真得给他做人工呼吸吧?赵亚力在心中恶嫌了一小下,随后坏心眼地朝他耳边大喊:“红坟出事啦——!” “咳咳咳——”晕厥的人儿猛地喘了口粗气咳嗽了起来,他缓缓睁开眸子,短暂地迷糊了一会儿后撑起身子幽怨地瞪着赵亚力,仿佛在怒斥他的信口开河。 “别这么看我,谁让你怎么都叫不醒。”赵亚力松了口气跌坐在地上,随意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尘,“总算捡回一条命……” 明泽也扯掉口罩,猝然一口鲜血喷洒在地,吓得校霸又绷起神经问道:“我去,你还行不行了!?” 后者只微微摇了摇头,赵亚力解读不出当中的意思,到底是行还是不行?他颤颤巍巍起身背对明泽也,“赶紧的!” “干嘛?”撅着个腚找踹?明泽也擦了擦嘴角。 “背你去医院啊!还干嘛?要死也别死我眼前,回头怎么跟红坟交代?”赵亚力催促他赶紧的。 “不用。”刚刚吐的是郁结于胸的瘀血而已,少年爬了起来,“现在安全了,就在这里分开吧。”说罢便要走。 “等等等!”好不容易找到你丫的,你说分开就分开?老子偏不!赵亚力拦住少年的去路。 “你还想做什么?”之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赵亚力也会出现在博物馆,现在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巧合,他三句话不离红坟,大概是为了她来找自己的,想到那张惨白的容颜,明泽也神情暗淡了下来。 赵亚力清了清嗓子:“不想做什么,就是有个事情想问问你。” “没什么好说的。”明泽也绕开他,径直朝前走去。 “喂,我还没问你怎么知道我说什么?”赵亚力迅速跟上他:“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替红坟问你为什么对她出手?”丹凤眸微微挑起,明泽也的心思也太好猜了。 后者身形一僵,硬着头皮不打算搭理他。 “你对她出手这件事自然有你的用意,根本没什么好说的,我想你已经猜到我出现在博物馆不是巧合而是专门来找你的。”赵亚力打开天窗说亮话,“关于网络谣言背后的操盘手,我找到的线索你真的不想听听么?” 赵亚力的话成功使得少年停下了脚步,他觑起眸子问:“你会这么好心?” “呵,我确实没这么好心,但谁叫红坟是我朋友呢!我这人全身缺点,优点就只有那么一个……”赵亚力摸出口袋里的烟,随意地点燃一根,白雾飘渺的霎那间,他说:“士为知己者死,谁叫老子这么讲义气呢?”说罢,赵亚力掏出手机,点开了之前谣传于网络的那篇文章,“疯传的谣言起初以这篇文章为依据,近似科学的角度,貌似非常合理,但根本经不起仔细推敲,但头脑简单,关心则乱的粉丝们并不在意这些,从此掀开了一场对你饰演楚非道的担忧,这种担忧导致的后果是绝对负面的,因为会引起了路人,乃至圈内人士对你的专业报以怀疑,人心惶惶的时候,不利于你的报道又层出不穷,那些照片,以及解约事件都成了你罪名的佐证。”赵亚力长叹一声,翻出微博上的那条超级话题又说: “这一切都早有预谋,躲在幕后的那个人与以往的黑子不同,他在利用你的粉丝击溃你,以关心的名义来伤害你,而他的最终目的也不难猜,就是将你从流量王座上拉下来,把你整个人都毁掉。”这不是危言耸听,现下出的每一件事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每一步对应的结局也都实现了。 明泽也的视线扫过流动的屏幕轨迹,当中不堪入眼的词汇与嘲讽根本无法刺痛他饱经风霜的神经,但他心中终归有不愤,他厌恶一切躲在暗处捣鬼的人,“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找出这个人。”手中的雷泽之刃滋出几道电流来。 “很不巧,鄙人查出了最初发布此篇文章的ip地址,正是你所在的电影学院校园网发布出来的。”赵亚力嘚瑟地撸起长发,正以得意洋洋的姿势等待明泽也崇拜的神情,谁知前者只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 “知道了。” “喂喂喂,你这是什么态度啊?至少说声谢谢啊喂!”赵亚力跟上面无表情的明泽也,“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回学校,把这个人揪出来。”少年阴鸷起眸子来,犹如匍匐在黑夜里的头狼。 “整个学校大好几千人,你怎么找?”赵亚力冷嘲一句。 后者微微一愣。 “这种事儿,还得看你赵爸爸的!”某校霸拍拍胸脯,“给爸爸来张学生证,爸爸让那凶手自己浮出水面!” 第六十二章 幕后操盘者(一) “我的天哪,明泽也居然来上课了!?”校园里,路过的同学纷纷拿出手机。 “我没看错吧?网上不是传他失踪了吗?”几个男生扭了扭眼睛,“身上这么多绯闻还跟个没事人一样,不愧是影帝。”这段时间里,“不愧是影帝”这句话风靡一时,成了网红用语,用来形容生活中也在演戏那种人。 女生们陷落他的颜值,男生们冷嘲热讽他的事迹,赵亚力跟在他身后也被指指点点,他恨不得原地起跳360度给这群八婆们一人一个嘴巴子。 “喂,你平时也这样吗?”食堂买早餐的时候,赵亚力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嗯。”拿过牛奶,少年点点头。 “这么说你平时根本没法一个人出门咯?”电影学院的包子可真够难吃的,和四中的一号食堂有得一拼,校霸锤了锤胸口才好不容易咽下去。 “是。”少年依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姿态,旁人迥异的目光对他来说早已经家常便饭,习以为常。 以前总觉得他身上有股拒人千里的高傲,赵亚力一直看不惯这种拽劲,还特意揍了他一顿,如今想来应该是常年暴露在公众环境里所练就的一番波澜不惊的心态,校霸心里为当初自己的所作所为写上五个字母:“sorry” 百无聊赖地混了一上午理论课,赵亚力也算提前知晓了大学生活,他一个劲的啃笔头,哈欠连天,然而他身边的明泽也每一个字都听得很认真,台上老教授的话也被他工工整整记成了笔记,内容可谓一目了然,围观整个教室,好像就只有明泽也一个人在认真听课,旁人几乎都在有意无意看向他,还有的人掏出手机来偷拍他,上吊丹凤眼的赵同学凭借着天生凶相倒也帮忙吓跑了几个窃窃私语的小姑娘。 午休期间,校园门外似有人找明泽也,赵亚力悻悻尾随身后,这才发现找他的人是位青春靓丽的小姑娘,远处两人攀谈了一会儿后小姑娘便意兴阑珊地离开了,某校霸在心里为红坟哀悼:可怜啊,傻姑娘,爱上了一朵最会招惹蜜蜂的花。 “这种时候有姑娘找你,简直是为了给你落井下石啊!”见明泽也脸色不怎么好,赵亚力打算让他脸色一直不好,拍了拍他:“我估摸着又被偷拍上热搜了吧?”话还没说完呢,手机的特别关注响了一下,打开手机,果不其然,人走茶还没凉呢,不知从哪个角旮旯里偷拍的照片便上了热搜,赵亚力不得不佩服那个幕后的家伙,这是出巨资想要搞死明泽也啊! “她是《风雨夜归人》剧组的一个演员。”她来找自己,只是想要把反派组的合作演员们聚在一起吃个饭,明泽也现在身处风口浪尖,他不想连累这些人,于是选择了拒绝。 “不会是特意邀请聚餐被你拒了吧?”校霸摸了摸下巴。 前者微微一惊,这都能猜的出来?“嗯。” “明同学啊,要我怎么说你好呢?”赵亚力孺子不可教地摇了摇头,“这种事情,要迂回着来好不好?模棱两可给回答才不容易得罪人,还有啊,那小姑娘明显喜欢你,你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 “她表白过。”明泽也皱起眉头。 赵亚力如闻晴天霹雳,天哪!什么时候他才能体会一把被表白的快感啊!?这辈子到现在光追别人了,同意跟他交往的不是因为害怕自己的淫威就是因为他的家庭势力,如此想来自己做人可真够失败的!校霸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 “你干什么?”明泽也见他神神秘秘的,不经问道。 “先把你的出轨史好好记下来,回头全都交给红坟。”xxx日xxx人对明泽也表白了!ps:他好像态度挺暧昧的,要深究! 三道黑线缓缓而下,明泽也翻了个白眼,“你别是个傻子吧?”语歇间,斜视他鬼鬼祟祟的动作,有意无意抢夺起他的手机。 后者灵活往后一跃,高昂嘚瑟的表情,“有的人表面上对红坟冷酷无情,心里还不是怕她伤心?” “无聊。”明泽也像是被戳中了心思,掉头即走。 “嘿呦,怕啥,反正都被你伤了,还怕你出轨不成?”赵亚力在后面煽风点火,好像只要明泽也不快活,他就会快活一样。 前者蓦地驻足停下,像是石化了一样,随后幽幽转过头来冷视嘴碎的赵亚力:“小心祸从口出。” 校霸承认,就在刚刚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明泽也的眼神让他仿佛置身在非洲大草原上,他就像是食物链顶端的强大猎手,而自己则是茫然无知的低等生物,赵亚力抹了一把额头,冷汗不知道什么时候滋了出来,丫的,这就是生物本能的恐惧吗?上古大神了不起!?老子就是天不怕地不怕!赵亚力给自己壮了壮胆,跟上明泽也:“我跟你说你吓不着我!没了我你这辈子都别想找出幕后真凶!我说你听到没有?别给老子装聋!” 下午第一堂课后,明泽也被叫到了办公室,几名导师对他进行了轮番的思想教育,什么大一大二不能拍戏是学校的规矩,而他倒好,这一落就落了半学期,当初看好他的教授们瞅着微博上那些有关于他的纸醉金迷无不对他失望至极,当初参考的他有多么优质,如今就有多么劣质。 训斥声穿过门缝传了出来,路过得学生们无不放慢脚步竖起耳朵来凑热闹,悉数被赵亚力驱赶,就在他再一次对着新路过的几人不耐烦地愠喊:“有什么好看的!没看过老师骂人啊!”后,无意间瞥见了墙角处一个戴着眼镜,文文弱弱的男生正举着手机鬼鬼祟祟,他唯唯诺诺地观望四周,深怕自己的举动会被发现。 “呵,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赵亚力嘴脸扯开一抹促狭的弧度,他摩拳擦掌,心下:小子,让你瞅瞅你赵爹地的手段。 熟练的避开校园走廊的摄像头,第四高级中学的校霸朝着真相一步一步走去,此处应有bgm和掌声。 第六十三章 幕后操盘者(二) 教学楼一楼男厕里传来一阵又一阵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吓得路过厕所的同学们纷纷四散逃窜。 被揍得鼻青脸肿形如猪头的眼镜男匍匐在地,艰难地哽咽出声:“大哥……饶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被叫大哥的校霸实际上比他还要小上那么两岁,只见校霸踩在眼镜男背上,正气定神闲地一边抽烟一边刷着从眼镜男手上夺来的手机,大致浏览了一遍手机中有关于明泽也的各色黑料,赵亚力丢掉了手中的烟头,冷腔问道:“导演系的?” “是……”战战兢兢实话实答。 “兴趣是研究演员心理是吧?”该说他愚蠢好呢?还是聪明好么?手机里的照片都是看心理书籍时想要记录下的重要段落,那篇发表在网络上的有关于国内外演员心理变化的原稿还存在云空间里。 “是……”依旧不敢有任何隐瞒。 赵亚力突然用脚后跟碾踩起眼镜男,后者痛呼道:“这确实是我的兴趣,我没有骗你——!” 后者把网络上盛传的那篇文章点了出来,随后放到了眼镜男的跟前:“说吧,卖了多少钱?” “我……我……”眼镜男盯着画面中自己窝囊的模样支支吾吾起来。 赵亚力继续用力。 “啊——!三,三万——!”背部的疼痛使得眼镜男眼冒金星,他不敢再有任何迟疑。 “呵,呵呵呵……”赵亚力从口袋里掏出皮筋,将长发撸至脑后扎了起来,他吐了口吐沫,准备再次狠揍他一顿,眼镜男如同一只半身不遂的羚羊,被猎豹拖拽了起来,就在赵亚力挥拳的一刹那,眼镜男崩溃地号啕大哭了起来:“我家里人生病了!需要很多很多的钱!他们出三万买我一篇论文,我怎么可能不答应——!” 拳风掠过眼镜男的黑白相间的头发,赵亚力及时止住了力量,短暂的语言信息导致短暂的停留,但他还是打出了这一拳,眼镜飞了出去,掉落在地,校霸冷笑起来:“我可以不计较你论文的事情,但是刚刚在办公室门外你又做了什么?!”点开录制的视频,赵亚力放大音量,正是导师们训斥明泽也的片段。 眼镜男破罐子破摔,满脸泪水的癫狂一笑:“只要我还能拿到他的绯闻,还会有更多的三万!他那样的大明星哪天没有绯闻,难道缺我这一条吗!?同样是电影学院的学生,凭什么他在节目里露个脸就能拿到百万的酬劳?而我们这种人,连给家人看病的钱都付不起?!”他咆哮,他不甘,他痛哭,却不认为自己正在做错事。 “看来光是拳头根本没办法揍醒你啊!”赵亚力阴鸷起视线,附耳他:“说,到底是谁买了你的论文?” “你打死我吧!我是不会出卖他们的!”眼镜男颤抖地闭起眼睛。 “妈的,不见棺材不落泪,老子今天就把你揍成残疾!看是你家里人缺钱治病还是你更缺!”赵亚力再次挥舞起沙包大的拳头,冲着眼镜男鼻梁的一瞬间突然被谁挡了下来。 “!?”赵亚力愠怒转睛,正对上明泽也面无表情的脸,“干嘛拦我?”正在气头上,某些校霸看谁都不顺眼。 来者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居高临下不咸不淡地看着眼镜男,随后,他问:“家里人得了什么病?” 鼻青脸肿的人颤颤巍巍睁开眼睛,发现明泽也这位大明星就在眼前,他愕然半许,回答道:“我爸…得了食道癌……已经不能吃饭了……得尽快手术……”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最后只剩下哽咽声。 “需要多少钱。”明泽也继续问。 “喂,你干嘛问这个,这家伙在害你,能不能有点报复心?”赵亚力没好气。 “手术需要……二十五万……”熬到可以手术的时间,已经花了全家上下所有的钱,大二以来的学费几乎都是自己出去打零工挣的,眼镜男声泪俱下。 明泽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向眼镜男,依旧是之前那副不温不火的冷淡模样:“这里面有三十万,没有密码,去把手术的医疗费交了吧。” 眼镜男不予置信地瞪大眸子望向明泽也,颤抖着接下了这位在旁人眼中满是污点之人递来的援手。明泽也犹如圣光一样的到来,又如溪水一样不曾停留,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如同黑夜里阁楼上的灯火,在眼镜男心中留下了一条回家的路。 被揍成猪头的人泪水犹如泉水般。 “呵,你不是有骨气死不承认嘛?有本事把卡甩给他,大声告诉他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啊!?”赵亚力拎着眼镜男的领子将他狠狠抵在厕所的门上,恶狠狠地怒视他,一字一顿:“你至少还有爸,那家伙八岁的时候就成了孤儿,他连拯救他父母机会都没有,你说他凭什么出场就百万,因为那是他的本事,他用十年孜孜不倦的努力换来的本事!你呢!?你用中伤别人来换取利益,就像是臭水沟里的老鼠!我告诉你,再高尚的原因都不能成为行卑鄙之事的理由!堂堂正正一点啊!混蛋!” 赵亚力松开眼镜男,后者贴着墙壁缓缓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重复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 “我现在不想听这个,你告诉我,当初是谁来买你论文的?” 赵亚力的“循循善诱”终于起了效果。 下午的食堂里人来人往,明泽也坐在角落里咀嚼着没有沙拉酱的沙拉,赵亚力从后头拍了拍他,本以为能吓他一跳,没想到只是引来大明星的一顿镭射眼。 赵亚力将眼镜男的手机拿了过来往桌上一扔,“说是所有交易都在网上,我查过了,这个跟他交易的人ip地址在三环一带,好像叫什么旭光国际的大厦里。” “旭光……”明泽也蹙眉。 “怎么,有印象?”校霸挑了挑眉。 “嗯,是一家助理培训基地。”明泽也回想起当初的小杨就是刘亚梅从旭光国际里挑选出来的助理。 “喔吼……幕后操盘手这手伸得还挺长……”赵亚力伸了个懒腰松松筋骨,随后嫌弃地瞅了一眼少年的餐盘,“你每天就吃这玩意儿,还能长这么高真是天理难容啊!”当真对他的186颇有怨念,自己比他矮的两公分这件事足够介意一辈子了! 第六十四章 幕后操盘者(三) “基因问题。”明泽也眉梢动了动。 雪碧喝了一半被呛个半死,“咳咳咳——!你个牲畜居然敢说我爹妈基因不好?”赵亚力一拍桌子,“老子真是闲得蛋疼才在这帮你破案!” 空气凝滞了半晌,忽闻某位大明星嘴里不情不愿地飘出两个字:“谢谢。” 赵亚力两只耳朵差点拉城兔子耳,他洋装听不清楚,一只手扩耳:“啥啥啥?没听清,再说一遍?” “滚。”明泽也白了他一眼。 “妈的,老子怎么老自己找罪受?”赵亚力悻悻撇了撇嘴,“要不是看红坟半生不死的样子,我才不屑得来帮你呢!” 闻前者一贯的碎碎念,明泽也微微抬起眼帘,“她……怎么样了?”问出口的瞬间便后悔了,因为赵亚力这货下一秒又腾烧起熊熊的八卦烈火。 “她?哪个她?女字旁的她?谁?到底是哪位女性能占据您这位遥看是死gay近看是直男的大明星的心?除了那位传说中的直女之祖,哦不,万怨之祖以外我想不到任何人,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她的消息……”赵亚力贱嗖嗖地摊开手,“作为信息交换,你得告诉我为什么当初要伤她?” 果然多此一问,明泽也收拾餐具起身懒得再搭理他。 周末是个好天气,阳光不算烈,难得无风也没有雾霾,街道上人来人往。 “太好啦,小坟终于出院啦!”易小月左手挎着红坟右手拽着陈善浓,“为了庆祝小坟出院,姐妹们!今天的开销全部包在我身上!尽情的购物吧,哇咔咔咔!”小丫头发出了大魔王的笑声。 红坟差点双腿打颤跪拜在地磕头呐喊:“易女王万岁!” “前面那位是……许老师吗?”陈善浓眼尖,在露天停车场里搜刮到了熟悉的背影,谁教她们的这位语文老师气质实在太过出众,以至于见关车门后再按一下车钥匙都显得那么风绝出尘。 易小月顺着陈善浓的视线探去,激动地惊呼:“哇塞,大美男许老师!许老师——!” “你干嘛招手啊喂?”陈善浓莫名其妙。 “难得私下里见到许仙,还不得好好打个招呼嘛!”易小月见到帅哥时总会兴奋而雀跃。 “许仙?”红坟挠挠头,“谁是白娘子?” “小月的意思大概是指许老师浑身仙气吧……”起外号还真有一套,陈善浓不得不佩服小月。 男人发现了韩英2班的三位女同学,他微笑着朝她们打招呼,易小月如同被蜜腺吸引的小蜜蜂,拽着二人奔赴男人身边,“您好,许老师,这么巧啊,您也来购物吗?” “你们好,是的,来采办一些日常用品。”打招呼的时候,男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红坟身上。 “我们也是耶!要不我们跟您一起走吧?”易小月很积极。 “好。”男人推了推眼镜。 于是乎本来畅快的闺蜜行成了别扭的三加一,陈善浓真的很想撬开易小月的脑袋,看看她的脑回路里是不是塞满了粉红色的花痴粉,哪里有学生约老师一起走的,简直就是自找不自在。 “身体怎么样了?”踩上扶梯的时候,许老师下意识扶住了红坟有些飘忽的身形。 “恢复得还不错,谢谢。”红坟点点头,不动声色错开手。 “入冬了,下次出来多穿些衣服。”男人似乎已经对红坟的避让习以为常,并没有因为她特意隔离出的距离而感到任何不悦。 “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红坟和许老师之间有一股神奇的磁场……”根本没办法搭话进去,易小月附耳陈善浓:“而且还是虐人心的单恋!” 讲真,易小月的第六感出人意料的准,陈善浓附和地点点头,总觉得他们二人的关系不仅仅限于师生,当闺蜜们达成了这样的共识,为了好姐妹的幸福生活,在接下来购物活动中易小月时不时拉着陈善浓以各种理由玩消失,而后在暗中观察许老师和红坟。 “你注意到许老师的眼神了吗?这哪是看学生的表情啊!?”易小月自动在脑海中脑补起诸多偶像剧的剧情来,身旁无人附和,她朝空气拉了拉手:“善浓?”哪里还有陈善浓的影子? 四下里寻找突然消失的善浓,最后在一楼的电玩厅前发现了她的身影,“善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让我一顿好找! “嘘。”失踪半许的人儿比了个禁声的手势。 顺着她的视线在电玩城里找到一抹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画面,投篮机前矗立着很多跃跃欲试的男生们,而其中的两名身高颇为养眼,鹤立鸡群般在簇拥中举行着投篮比赛,他们之间竞争的火苗尤为强烈,投篮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积分器上刷新着一轮又一轮崭新的记录,身后聚集了越来越多傻眼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对男孩子的活动这么感兴趣了?”易小月用手肘顶了顶她,随后猛然发现两位投篮者其中之一正是驰名第四中学的校霸——赵亚力!这个发现差点没令易小月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再仔细端倪起赵亚力身边那位略高一筹的家伙,只瞅得他头戴鸭舌帽还不算,连帽衫也一并掩在脑袋上,口罩挡住了他二分之一的脸,只剩一双刘海下若隐若现的眸子,这也太全副武装了吧?这位仁兄难不成从刺客信条里穿越出来的? “我只是很好奇谁会赢……”女孩犹如伫立在海边的望夫石,眸中视线岂止能用望眼欲穿来形容? 又来了,每当看到赵亚力的时候她总是会露出这种复杂又多情的神情来,易小月不耐烦地叉腰,“善浓,你其实早就原谅赵亚力了吧?” 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惊天噩耗,女孩儿瞠目回望易小月,她本能地否认:“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被她的过激反应吓到的易小月挠挠头,真难办啊,她就像个严重的ptsd患者,一触就怒,明明心里是喜欢他的,就是不愿意放下曾经被伤害的痛楚,这一点点自尊,成了一段感情里深深的沟壑。 就在易小月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欢脱的电子音乐响起,原来是投篮机分数上线,那两个高个子男生一同刷爆了机器,随后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很显然,两个pk者非常不满意这样的结果,二人之间依旧电光火石。 第六十五章 幕后操盘者 (四) 易小月觉得今天自己的牺牲实在太大了,为了两位好姐妹的幸福,她豁出单身狗的尊严,趁着陈善浓拦她不及冲进了电玩城里挡住了赵亚力的去路,于是就变成现在这种不尴不尬的情景,戴着鸭舌帽的男生被自己拉在一旁,而赵亚力跟陈善浓默默低着头一前一后走着。 为了打破四人之间逼仄的氛围,易小月咬着后槽牙,“好巧啊,赵学长,你们怎么也来旭光玩啊?” 同样想要脱离缄默的长发少年忙不迭回话:“哦,过来帮我朋友处理一下事情。” 顺着话头易小月瞅了一眼身旁这位全副武装的“刺客”,后者惊弓之鸟般撇开目光。 “你这位朋友……怎么把自己裹成个木乃伊啊?”易小月揉了揉自己的心口,奇了怪了,怎么从刚刚开始,自己的心就跳个不停呢? 校霸捂着嘴偷笑,“咳咳,我这位朋友他……感冒了!害怕传染给别人所以就穿戴成这样,虽然看上去像个变态,但实际上是个好人,哈哈哈。”趁机骂人,心里那叫一个爽。 “而真正的变态总是缺乏自知之明。”陈善浓冷不丁开口,瞬间瓦解了好不容易调动起来的气氛。 赵亚力脚上的笑容凝结成冰,嘴脸抽搐了两下。 这回轮到一直没说话的鸭舌帽少年嗤笑两声,然而他的好景也不长,因为前方络绎不绝来往的人群里,他瞥到了那抹藏匿在心底深处的朱砂痣。 “小坟!许老师!你们买完东西啦?”易小月和陈善浓迎上前去,帮忙迎面走来的二人分担了一些袋子。 “你们去哪儿了?找了你们好一会儿……”红坟拎东西拎得手都快发酸了,她手心那道好不容易才长合起来的狰狞烫伤被勒得生疼。 “嘻,我们去电玩区玩了一会儿!因为……我们发现你和许老师之间有一种特殊的结界,我们实在插不进去,所以~”易小月讳莫而八卦地笑了一笑。 “停停停,又开始了,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你的恋爱脑?”红坟懒得跟她计较。 许缨在一旁笑而不语,他就像是一团温暖的风,包围着这几位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他们四个人如是有机的生活体,充满了人情味,鸭舌帽少年半垂眼帘站在人群之外,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以极快的速度流转,而他仿佛被隔离出了这个世界,他与红坟所在位置遥远到一望无际。 赵亚力瞄了一眼石柱一样的少年,走上前去拍了拍他,“不是我危言耸听啊,这年头,女朋友被挖墙脚是很正常的事情,别说你是大明星,哪怕你是美国总统也要做好失恋的准备,毕竟爱情这玩意儿吧,它不等人的,哥们儿我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叹了口气,他指了指陈善浓:“那妞你铁定认识,还在校庆上特地给她唱过歌跳过舞,不瞒你,我喜欢过她。” “你的喜欢,是把她逼上绝路?”少年睨了赵亚力一眼。 本以为校霸会如往常一样极力狡辩外加信口雌黄,没想到这一次他却神情低落,幽幽点头,“是我不对,从小到大也没人教过我怎么留住又爱又恨的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把人伤得体无完肤了,可我也没什么办法了。”赵亚力认命地喟叹:“随波逐流吧,盼着她好就够了,也不去招惹她,省得她难做。” “……”没想到在对待感情的方式上,赵亚力居然出乎意料的成熟。 “好久不见了,亚力。”红坟首先发现了人群中的校霸,她朝他打招呼,无意间瞥到了他身边穿戴保守的少年人,原本浮在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最后融化成一缕伤情的惊愕,最终在诸多复杂的情绪里熄灭。 …… “走!我让你走!离我远远的,我不想再看到你——!” …… 脑海里至今都在回响着当初他声嘶力竭的驱赶,这声驱赶犹如一面密不透风的墙,把往日所有的点点滴滴都困在其中,越是想着念着就越不敢打扰,越是深浓的情感就越是脆弱不堪,红坟的手心很疼,比断念炎还要疼。 还记得初醒的时候无忱说,“你的阿祈和龙骨笄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如今的明泽也已经恢复了烛龙的记忆,拥有了神格,确切的说他已经不仅仅是那个一心等你的小男孩了,他让你远离他想必有他的理由,希望你想好怎么对待这一世的他。” 能怎么对待呢?还不是一如往常被他摄走所有的焦点,只要有他在的地方,自己的视线就会自动寻找他,然后死死地黏在他身上。 四个人的逛街小队扩张成了六人小组,遥遥看过去三男三女三对“情侣”,但似乎丘比特不太会射箭,这三对情侣的气场都不太匹配,一路上哑口无言,犹如幼儿园放学被老师强硬安排走在一起似的。 商场随即播放着音乐,当心中偶像那温润的声线响起来的时候,易小月瞬间打破了六人间沉寂的气氛,“你们听!是我家明爷的歌——!”说罢,跟着哼唱了起来: “就当是我年轻顽皮,你的印象有种猎奇; 头发卷成了满天星,每次遇见会血淋淋; 怪形容词被你耗尽,解不开的迷成距离; 走到想像的穹顶,为何见不得你哭泣; 你劝我袖手,我想你停留,平行的那头,我怎么会看不到尽头; 我想说的未必你晓得,弹的唱的风格隐晦的,到头来只想说我愿意,把肩膀借你停靠着……” 赵亚力听不下去了,“行了行了,小东西你在唱rap吗?我怀疑你的音乐细胞已经死绝了……”不动声色瞄了一眼在场的这首歌的原唱,本以为他会满脸黑线,没想到他却深深凝望着红坟的背影在出神。 易小月“切”了一声,努努嘴:“这首歌是我明爷出事前刚发布的单曲,时间那么短,我把能把歌词都背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觉得你只要不开口唱他的歌就是对他最大的喜爱了。”赵亚力吐槽她。 “哼!”小丫头被气得不轻。 没有人注意到红坟微微颤抖的身躯,她难忍鼻酸,眼中漫布氤氲,歌词中写满了她和他相遇时的窘境,却满怀情深。 这首歌是为她而写,可当初写歌的人,如今又是何种心境? “” 第六十六章 幕后操盘者 (五) 旭光大楼作为整个皇城最大的写字楼,一共八十二层,下半部分作为商城,上半部分则是作为企业。 “我们还有事儿,就在这里分别吧。”众人来到电梯前,分别按下往上和向下的箭头,赵亚力淡淡看了一眼陈善浓,朝她露出善意的笑,后者冷冷撇开视线,校霸心下:就知道会这样。 “叮——” 电梯很快便到了,往上单层停,电梯门打开后匆匆下客,赵亚力和鸭舌帽少年相互示意了个眼神,刚打算走进电梯时,有人快他们一步蹿进了电梯里,随后一把将全副武装的人儿也一道拉了进去,校霸反应不及时,电梯的门已经关上了,留下电梯外剩余四人懵逼当场。 明泽也感受到背部一阵猛烈的撞击,他被极度不友好地抵在电梯壁面上,本就心神不定的少年被撞得头晕眼花,回过神来,低头正对上孤注一掷模样的红坟,她两眼猩红,像是刚哭过。 她如同第一次犯案的初学者,一只手紧张而又颤抖地按住闭门键,另一只勉强能抵在少年的胸口,她呼吸急促,目光炯炯,像是下了一个平常不敢下的决心,半晌,她声音沙哑地开口:“我不管你恢复了多少烛龙大神的神格,你告诉我,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叫明泽也,记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少年长长的羽睫遮掩住了他面上唯一可以透露出情绪的地方,他撇过头去,“别这样,红坟。” 最可怕的不是在乎的人与你争论,而是当你情绪激动,他却冷静如初,像是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任由旁人如何搅动,最终都会归于平静。 他不仅外表全副武装,就连对她的情绪也同样无懈可击,不论红坟怎么寻找他眸子里异样的情愫,都像是在大海里打捞一根针一样困难重重,他完美的就像是一尊古佛,以悲悯俯视她这位为情所困的俗人。 红坟的心凉了半截,哽咽着往后撤了两步:“因为是我先表白,所以,一切都是我活该对吗?”她朝他伸出掌心,狰狞的伤疤完全取代了手中的纹路,看起来可怖至极,“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对不对?” 少年闭起眼睛,从始至终连呼吸都不曾乱过。 红坟倏忽紧握住少年微凉的手,“这次我不会躲了,把你的灵梓释放出来!消灭天地之间的异状不是烛阴大人您与生俱来的使命么?!只需要一点点我就能灰飞烟灭——!如果不想做明泽也就纯粹一点!杀了我——!”从未有一刻似这般歇斯底里,红坟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失控。 鸭舌帽少年愤然甩开红坟,似极了自己所扮演的那些被因爱成恨的前任们所骚扰的男主角。 失去闭合键的按压,电梯的门“叮”的一声再次打开,此刻外头聚集了一大群人,门打开的一瞬间,众人瞅着电梯里狼狈的一幕指指点点,许缨挤开众人踱步来到红坟身边,脱下衣服护住了情绪激动的她,随后狠狠瞪了一眼鸭舌帽的少年人:“我不准你再对她出手。” “怎么回事?这人是色狼啊?”看热闹的众人将舆论抛向少年人。 “刚刚里面发生了什么?”易小月混入吃瓜群众里。 “诶诶诶你别跑啊——!”电梯里的少年人排开众人飞速跑了出去,赵亚力连忙跟上。 不知跑了多久,久到忘了自己还需要喘息,黯然停下脚步的时候,周围早已没有了她的影子,广场上的喷泉涌出高高的水花,冰冷的水滴钻入少年的衣领里,寒颤过后,才恍然清醒过来。 “喂,你怎么……回事儿啊?里头……的保安差点……以为你是小偷啊!”赵亚力气喘吁吁,弯弓身子撑着腿,这一通跑,差点把他的早饭跑吐。 前者一直低着头,校霸掰过他略显单薄的身子,“诶!红坟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啊?把你气成这——”口中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赵亚力看到了明泽也藏在刘海下隐约的泪光。 “难……难不成,红坟她……吃你豆腐了?”校霸咧咧嘴。 后者冷漠地白了一眼赵亚力,转过身去理了理情绪,“走了。” “不去找凶手了?” “得换身衣服。”再这副进入大厦打扮,一定会被保安拦住的。 跟在明泽也身后的赵大校霸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说说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别告诉我,是你打算对红坟图谋不轨?” “闭嘴。”明泽也被他吵吵得脑壳疼。 “还别说,今个儿是真巧,没想到这么冤家路窄碰到了她们……”赵亚力伸了个懒腰,“善浓的毒舌技能越来越熟练了。”她已经开始会调侃自己了,说明已经不再惧怕他,想及此处,赵亚力不禁乐出声。 “贱的。”明泽也对校霸表现出的黄盖精神无比唾弃。 “诶!我家善浓可以骂我,不代表别人可以!有的人明明心痛到眼泪哗啦的还死撑着,咱俩到底谁贱?”赵亚力全算是抓到了某人的小辫子。 明泽也没有打算理会他,径自跑到死贵的专卖店里来了一套潮牌衣服,摇身一变成了嘻哈风格,赵亚力不得不感叹他这种常年行走在时尚圈前沿的大明星,穿起衣服来一套一套的,活生生行走的画报,即便蒙着面也能引来无数路过女生的回眸。 赵亚力摩挲着下巴在一旁琢磨,“这些小女生们是不是特别喜欢你这种风格的男生?” 面无表情地瞅了校霸一眼,明泽也不咸不淡地回答:“人们都会喜欢自己没法涉足的东西。” “不对不对,她们就是喜欢那种酷guy。”校霸对自己的观点无比认同,“我看你跳舞不错,有空支两招呗?” “有空去看看xx的选秀综艺。”后者没答应也没拒绝。 “你说那堆唱跳的妹子们集中一起练习出道的综艺节目?”赵亚力还真看到过班上女生们扎堆谈论那节目,当然,大部分都是在讨论某人多帅多牛,“我记得你是特约pd来着,怎么?收视率不好需要我帮忙?” “那个节目曾爆出过我编舞的价格。”少年伸出两根指头。 “二十万?” “两百。”绕了一大圈某位大明星只是在说明,请他教舞蹈的学费很贵。 “卧槽!你还是不是人啊?!”赵亚力没好气。 第六十七章 幕后操盘者 (六) “小坟,没事儿吧……”几个人坐进许老师的车里,易小月握住红坟颤抖的手。 坐在驾驶座的男人望了一眼后视镜,他披在红坟身上的外套内贴着一道黄符用以镇压她四散的怨梓,倘若当时他不冲进去,那些观望的人都会在七天里迎来无妄之灾……当电梯里冒出微弱的怨梓的时,无忱就意识到红坟已经失控。 “我没事……”红坟歉意一叹:“抱歉,好好的周末就这么被我毁了……” “根本就不关你的事!是赵学长身边那个奇怪家伙的错!他是不是在电梯里欺负你了!?”义愤填膺的小丫头紧握双拳,一副赶不及想要为红坟报仇的样子。 “不,是我的错。”红坟攥着衣服,仿佛经历了一场溺水,“我在逼他……” 易小月和陈善浓相互看了一眼,发现彼此神情同样摸不着头脑,陈善浓问:“你认识他?” 红坟微微启唇,却又讪讪闭口不言。 无忱将红坟带回了自己重生后用于遮掩身份的公寓里,在周围邻居的眼里,他是个温文尔雅的老师,众位会来事儿的大妈们无不将他列为上上等牵线对象,瞅着他带了位陌生女人回家,悉数感慨世界上又少了个好男人。 红坟心神不定地坐在椅子上,男人为她热了一杯牛奶。 “你怎么知道……我爱喝这个……”端起杯子,红坟扫了一眼无忱又环视了一圈装潢别致的高级公寓:“明明才接触这个新颖的世界没几天,你倒是如鱼得水……”口吻中不乏揶揄,然而更多的则是对自己穷酸样的自嘲。 男人坐在她的对面,细数她眸子里的失意,不去计较她话中的讥讽,“如果你愿意,以后可以住在这里。” 万怨之祖抿了一口牛奶,奶沫沾在唇上,她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本以为男人会像从前一样对红坟的抵触习以为常,然而这一次,他却郑重而严肃地否认了这一点:“我不觉得你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觊觎,如果我想,你大概几个月前就已经消失了。” 握住杯子的手因他的话突然一僵,红坟沉下脸:“那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她总是对旁人无休止的好,却对自己诸多猜测,不管是九百二十年前还是九百二十年后,或许在她的眼里,他从一开始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总想着在她身上获取一些什么,也对,他们的相遇本就是自己有求于她。 无忱摘下金属框眼镜,揉了揉太阳穴,空气突然缄默,过了半晌,他说:“对你好,只是心之所向罢了。” “心之所向……”红坟咀嚼这四个字,困惑至极。 “那你为何对明泽也这么好?”男人盯着红坟的眼睛问道。 听到这三个字,后者脱口而出:“因为我喜欢他。” 前者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那么,我亦同理。” “什么?!你也喜欢明泽也?!”红坟霎时惊得虎躯一震,慌忙在一旁打起小算盘:怎么办,我没无忱有钱,没他那么好看,估计现在连打都打不过他了,小明长期处在上流社会,听说这种阶级很容易出现出柜现象……某位怨祖脑海中浮现出无忱与明泽也相拥着的情形,她忙不迭红着脸捂住鼻子,我滴个老天爷,我怎么觉得他们俩才比较般配!? 等等,她是不是想到了什么r18的画面?男人立刻果决地打断了红坟的胡思乱想,“九百二十年了,你竟然迟钝到这种地步,红墓诔,我确实跟你讨要过东西,但并不代表往后对你的好都是为了交换,你有权利喜爱旁人,自然也有权利被旁人喜爱。”无忱第一次直呼红坟的名姓,从前的他向来尊她一声怨祖,或许就是这样的尊敬,才导致她和他的距离始终停留在当初的那个山洞里。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明白一二了,红坟蹙眉,此时此刻她不想谈及情感的事情,尤其是与眼前男人近千年的纠葛,她累了,缓缓开口:“无忱,别这样。” …… “别这样,红坟。” …… 猛然回想起电梯里明泽也对她说的唯一一句话,同样的情景下,红坟猝然明白了少年口吻中的疲乏,他恢复了烛龙的记忆,百万年的光阴让他作为人类的脑海饱和了起来,他哪里还有精力喜欢她? 就像此时此刻她哪有心情接受无忱的告白? 一滴,两滴,泪水滴落在牛奶里,晕开浅浅的殷红。 许缨从来都是杀伐决断的人,若说他一生中仅存的犹豫,便是眼前的红坟,他又怎么舍得她难过,“抱歉,让你有所负担了,就当是我为了感激你当年的慷慨,所有的一切都是涌泉相报。” 为了不让她有负担,他居然愿意再次把自己的真实情感隐藏在冠冕堂皇的理由里,红坟费力地抬起眼帘,凝望他始终松形鹤骨的出尘模样,他深邃的视线里总有一如既往的专注。 “谢谢你,无忱。” 与无忱比起来,红坟自觉相形见拙,她一心想问明泽也为什么,在乎的无外乎都是自己的感受,如果稍微站在少年人的角度就能体会到他的上古记忆和现代人格之间矛盾的心理状态,可她却被愤怒,委屈冲昏了头,在电梯里那么吼他…… 红坟想通了,“我现在应该帮他解决现世里的麻烦事,而不是一味地给他制造麻烦。” 翰元祖师叹息,自己到底是不可能比得过她们二人之间命定的羁绊,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依旧满脑子都想着明泽也。 现下没有了龙骨笄,自己已与普通大怨无异,红坟倏忽覆住了男人的手,“多教我几招术法吧,无忱!光是从前你教我的那些都已经被反反复复用了好几百年了!” 她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怎么好端端的又想学术法了?从前的她可是异常嫌弃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来着,无忱愣了愣:“好是好……” 某怨祖才不管男人嘴里尚未吐露出的后话,她憨笑着拍了怕他:“还是咱家无忱最靠谱啦!” 第六十八章 幕后操盘手 (七) “重门深锁无寻处,疑有碧桃千树花!”咒语出口的瞬间指缝里的灵修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在视线所能看向最舒适的地段汇聚出一面类似于镜子的存在,镜中隐隐约约闪烁着画面,定睛一瞅,繁华的街道上,两个少年并肩倚在路边的栅栏旁,其中一位,正懒懒散散仰头抽着烟。 “你确定那个通风报信的女助理你认识?”长发少年吞吐云雾间问身旁嘻哈服饰的同伴,“刚刚没看错吧?” 后者颔首,谨慎地说:“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有印象。” “看来,真的是圈里人在搞你啊……还是你认识的人,有趣!”前者同情地拍了拍他,“难不成是某位爱而不得的女艺人在疯狂报复你?” 闻言,后者狠狠瞪了一眼一旁说风凉话不嫌事大的长发少年,视线却在半路突然刹车蓦地看向高空。 “怎么?”踩灭烟屁股(不道德的行为要改呦!烟头是干垃圾,要好好分类呦!)的人儿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向夜幕。 “有人在监视我们!” “呲滋滋——”法术维持的镜面猝然碎裂,施术者被怨梓反噬,一股强势的力量将她震出很远。 背后温柔地抵来一只手接住了趔趄的她,闻他言语,有些责备,又有些无奈:“遥守镜之术若不以灵器作为媒介,强行在二人之间建立观测联系很容易遭受术法反噬,再者,他灵识品阶已经觉醒,这世间已无人能做到用术法监视他而不被察觉。” “是我太心急了……”红坟蔫声认错。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先把遥守镜之术学会,只是——”无忱话未说完,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师尊!不好了师尊,我们方才检测到皇城西处有异常强大的怨梓波动!” 闻言,无忱与红坟相互对视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男人如青烟般消失在了原地,留下红坟兀自忧心忡忡。 等了许久都不见无忱回来,想来一定是非常棘手的事情,红坟走出房间,朔方楼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头,而每个房门前的名字也悉数不同,她正感叹这群修灵人丰富的词汇量时蓦地看到了一处叫做“案牍阁”的屋子,或许是百无聊赖所导致的怪诞行径,又或许是天生的好奇心作祟,红坟破开了门上的封印走了进去。 外头是极尽奢华的现代装潢,内部陈列却破为古典,甚至可以用古朴来形容,乌木雕花的书架子上陈列着许许多多的古书以及卷卷保存完好的竹简,一列列书架如同绵延的黑青山脉一座接着一座,在书架的中央处,有一处不大不小的书台,上头摆放着笔墨纸砚,一本厚厚的羊皮书被摊放在桌上,周边散落着无数纸张,这些纸张上记录的似乎都是些扩读内容,应是羊皮书里所涉及到的故事和人物在其他的书籍里是何模样,红坟食指点上寒芒,幽蓝的光映散开,她瞥到了书中熟悉的文字。 这是一本记录巫祭一族兴衰历史的书,也清晰地表明了万怨之祖的来历,红坟第一次在人类的书籍上看到了自己完整的过去,迅速翻阅完了之后,她坐在位置上久久不敢大声喘息,本想就怀着这颗震惊的心离开这里,却又无意间探到了压在羊皮书下的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南氏异闻考》……”此本册子最珍贵之处在于它是独一份的手写原本,红坟甚至能闻到当中的墨香,翻开书面的第一页,一行小小的字眼映入眼帘: “通篇乃南某搜集巫祭一族乃至整个上古神话后仔细研究后的推论,其中涉及到的一些猜想实属前人不敢论之言,后世不会信之闻,若有缘人信得其中一二,盼你能从感慨其传世之情深中悟出珍得身边人,莫等空悲切的道理——南宣迟,笔。” 这本册子的故事要从天地诞生之初讲起,但它似乎并没有着重笔墨描写怪力乱神,而是将重点放在了神性亦人性的主题上,尤其是先后天神只的战争,如同人间争权夺位的政治家一样黑暗,当中有一场贯穿始终的阴谋如同一条潜伏在字里行间的鳗蛇,从第一个字眼开始就爬上了红坟的脖颈。 针对最后一位先天神只——烛龙的陨落之因,从红姓女奴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结局。 挑尾骨,挖右眼,极寒之渊的陨落,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局,一场被后天神只们精心安排的局,而这位红姓女奴就是最关键的棋子;即便是进入轮回门后的烛龙也并未得到解脱,红姓女奴死后借以烛龙留下的神力修成不死身万怨之祖,而后她冥冥之中寻找着烛龙的后世。历代烛龙转世者皆背负诅咒,右眼异瞳,身体孱弱,在遇见怨祖后三次生死大劫被开启,至此,最多活不过二十有八。 往后作者又详细描写了许多生离死别的故事,中山国霸主为红衫女子殉情长城,乱世谋士神机妙算却算不过一袭翩然朱衣,护国之将在大漠中枕戈而亡却念念不忘点了朱砂的家书……太多太多的悲剧让整本册子看上去像极了某种虐恋小说,如果不是这些故事或多或少都曾在红坟的身上留下一些东西,她一定会把它定义为:造谣,随后将书撕扯个稀巴烂。 为什么自己对中山篆如此熟练?为什么意识中她总在等什么人?为什么一见到明泽也有危险,第一反应是一定要救他? 红坟紧紧扣住脑袋,脑海深处就像是被锄头凿出了什么东西正源源不断涌出来。 “他世世代代的劫难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他才会失去一切,我是这场阴谋的执行者……” “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杀了他,而我却擅自遗忘了这些事实……” “红坟……红坟……你就不该再继续活下去……” “我居然还有脸问他为什么离开……他的选择是对的,因为我他才会大难临头,因为我,他世世代代不得超生——!” 无数个自己的意象在眼前腾飞,万怨之祖就像个被大人们训斥的孩子,躲在角落里瑟瑟颤抖。 第六十九章 幕后操盘手 (八) 处理完怨梓之事后,匆匆赶回的无忱面对空空如也的屋子若有所思,他心下一句不好,疾风般来到案牍阁前。 “糟了。”觉察到门把上熟悉的怨梓,无忱推门而入寻至书台前,书籍不仅有被翻动的痕迹,纸上还残留着皱巴巴的殷色泪痕。 翰元祖师向来温文尔雅,波澜不惊,他人生之中少之又少的失态给了今日这样的不眠夜,只见他颓然撑在书台上,紧蹙的眉头开垦出深深的沟壑,深深自责:“许缨,你此番所铸大错……恐再难弥补!” 书桌上一切有关于真相的资料骤然起了火,须臾间烧成了灰烬。 后来的几个月,无忱一直都在致力于寻找红坟,只是该去的地方都找遍了,甚至连钟山的旅游开发区也没放过,可就是没有她的踪迹。 无忱用过无数次寻灵梓,可那符箓只是在半空中转了两圈便绵软无力地被地球引力拽落,他甚至祭出了诛怨椟,可伴随四层降怨令被打出,它们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在空中转悠了几圈又回到了椟中。 万怨之祖就像从未诞生于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她来过,更加没有人知道她消失了。 这个世间几乎没有陆地是人类尚未涉足过的地方,哪怕是被称作第一神山的昆仑墟也建起了供人类旅游观光的登山路,今年昆仑山的雪来的比往年早很多,红坟混迹在登山的队伍里,一路朝轩辕台攀登。 “小姑娘,别往上走啦!暴风雪已经来了,上去的路已经被掩住了,咱们今晚就在这儿安营扎寨吧!”颇有经验的登山队长拦住了这位体力很好的女孩儿。 红坟抹了一把防风镜,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有急事……” “你这丫头怎么不听劝呢!这么大的雪一会儿把你埋起来咯!”负责搭帐篷的一位大妈附和道。 “是啊,是啊,你一个人多危险啊,听话,等风雪停了再走!”更多人出声劝她留下。 昆仑墟是上古大神飞升圣地,红坟根本无法使用任何术法,这里的地脉与她的怨梓天生相克,攀登队员们一个个苦口婆心,红坟只得应下。 搭好帐篷后,队伍里的一对小情侣开始给大家分发食物,煮雪的自热杯也能用来煮泡面,男孩儿首先递给了自家女友,后者朝他甜甜一笑却道让他先吃,两个人推搡半天,终于还是男孩儿喂起女孩儿才乖乖吃面。 真美好啊,红坟瞅着他们恩爱的一幕深深叹息,他们拥有一样的寿命,在一起共同希冀美好的未来,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夜晚的篝火照得帐篷四周亮堂堂的,大家伙闲来无事坐在篝火旁讲故事,虽然都是生活中的小事情,听来却有滋有味,红坟明白了这群人为什么要来登山探险,她突然在这一刻体会到短暂生命所带来的即刻之美,因为时间有限,所以每一刻都值得把它过得充实,因为生活充实,所以生命才会变美。 烛阴大神,也是这么想的吧…… 轮到小情侣讲述他们的故事了,两人商量着由女孩儿开口,只瞧她一脸幸福地瞅着自己的男友,“我们两个,是在明泽也的演唱会上认识的。” 已经很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三个字了,红坟心脏蓦地一阵揪痛。 篝火映照在女孩儿的脸上,分不清是火焰烘烤的,还是她原本就娇羞脸红,她接着说:“第一次见到舞台上活生生的偶像我很紧张也很兴奋,一个不小心就踩到了后面人的脚……还把果汁洒了他一身……于是我们俩就结下梁子了……就在这样相互看不惯的日子里,发现彼此已经无可取代,我看他每次都是吞吞吐吐的拖着,就干脆直接告白把他拿下啦!” 男孩在一旁害羞地挠挠头:“我这不是怕吓着你嘛!” “哼,分明就是死傲娇!”女孩儿推了一把男孩儿。 “噗,你俩还真是一对儿天生的冤家!”大叔大妈们眉开眼笑,遂又将话头抛给一旁盯着火焰发呆的红坟,“小姑娘,你呢?怎么一个人来爬雪山啊?男朋友没有跟着一起来吗?” “男朋友……指的是相互表达过爱意,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人吗?”红坟歪了歪脑袋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当然啦!” “我们分开了。”红坟实话实话,口吻潜藏着的那一点点不甘心被风雪埋得严严实实。 大家的情绪因为红坟这句低落的话也变得沉静下来,小情侣彼此相视一眼露出惋惜的神情。 “我们两个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可我总是忘了他,又不停的伤害他,一次又一次……而他最后也终于累了,所以……我们就分开了。”红坟朝众人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其实啊,分开也好。”有位中年妇女给篝火里加了点柴,“浓烈的爱情就像这火堆,一开始熊熊燃烧,最后却只剩灰烬,相互折磨着还不如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哪有人受得了自己爱的人把自己遗忘呢?没有记忆的加持,实际上你每一次爱上他都是在背叛最初的爱情,因为在你眼里,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人心是肉长的,会累,会乏的……唉……” 闻言,红坟像是被冰冻住一样愣怔在原地,她瞠目结舌再无言语,脑海里只重复着妇人的那句: “没有记忆的加持,实际上你每一次爱上他都是在背叛最初的爱情,因为在你眼里,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原来她一直在背叛他!? 过于震惊而导致心脏骤然加速,胸口疼得红坟差点以为自己会在下一刻命绝于此,最近真的越来越像人类了,她从未如此频繁而密集地感受过这样强烈的痛苦,就好像被强行绑在火刑架上,灼热的火苗从脚跟蔓延到头顶,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溃烂,一直烂到了心底。 有人看出了红坟惨白的神色,转移了话题,“他是个怎样的人?你还爱他吗?” “他啊……”只要一想到他的小虎牙,雪山就能立即春暖花开,他灿烂的桃花眸比得过世间最美的海市蜃楼,红坟的面色稍稍回暖,莞尔道:“是个光芒万丈的人。” 看来,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第七十章 幕后操盘手 (九) 白琛作为明泽也混迹娱乐圈唯一算得上稍有联系的同僚,这一次依旧不出意外地变成了工具人,通过白琛的人际关系,他很容易就获得了想要的信息。 临近年末的这几天,一辆出租车在皇城西城区停了下来,从中走下来两名少年人,他们裹住衣物,驻足在这座三环内最有名的高端小区前。 “嘶,什么情况,怎么不到一会儿功夫就变天了?奶奶的,这里也忒冷了吧!”赵亚力搓了搓手臂,一边哈气一边嗤道:“破地方还高档公寓呢,风水差得都能养小鬼了!” 默默跟在明泽也身后的校霸惊愕于传达室门卫们见到他们两个陌生面孔居然头不抬口也不开,整个一个失魂状态,这就有些不符合常理了,高端公寓的进出是非常严格的,而他们几乎可以算是亭中的摆设,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远瞄过去怪渗人的。 “喂,这什么情况?”缩着脑袋问前者。 “这里的人,不正常。”他们的脑门散发着隐隐约约的黑色雾气,明泽也手中凭空多了一把玄黑色的短匕。 “废话!傻子都能看出他们不正常!”赵亚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跟你说,这超自然现象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你可得护着一点我啊!” “你现在就可以离开。”要不是这货死皮赖脸跟着自己,明泽也怎么也不会捎上这货。 “你瞅瞅你,说的是人话不?要不是老子你能得到这么多线索?老子才不会让你一个人独吞真相!”校霸倨傲地昂首挺胸。 明泽也不愿与他争辩什么,进入小区门口的同时,身后传来诧异的惊呼:“赵学长?你怎么在这儿?” 赵亚力猝然回头,两个被冷风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孩儿用同样惊愕的目光注视着他,“易小月!?”视线扫到一旁,这丫头怎么还把陈善浓也拉来了?话说为毛哪里都有她?赵亚力几乎当场气绝。 大明星阴鸷起视线睨向俩小姑娘,“这里很危险,你们赶紧离开。” “嘿,又是你这个面罩男!”易小月一见到他就来气,“要不是因为你红坟根本不会退学!” “啥?红坟退学了?”赵亚力有些摸不着头脑,难怪寒假之前的那几个月一直没在学校里看到红坟。 “旭光大厦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陈善浓在一旁补充道。 “怎么会这样……”赵亚力下意识瞄了一眼明泽也,碎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眸子,看不清他眼睛里的目光。 “那你们呢,你们俩来这里做什么?”他接着又问。 易小月踮了踮脚,掏出手机点开微博,一脸骄傲地说:“最近有套很火的网综让嘉宾挑选自己的粉丝来家里做客,给她们做一道最拿手的好菜,瞧见没,我被超高人气的小花洛子衿给选中啦,今天来参加她的素人轰趴!怎么样,羡慕吧?” “洛子衿?谁啊?”从不追星的赵大校霸一脸懵逼。 “不能参加!”蒙着面的明泽也一把夺过易小月的手机,低沉着嗓音质问:“你为什么要在她的微博底下留言,你不是喜欢明泽也吗?” 赵亚力嗤笑两声,这就是明星对粉丝爬墙的吃醋行为? 易小月愣了愣,这家伙怎么知道她的人生最爱?“我也没特意留言……可能是以前洛子衿和明爷合作的时候我留了一句好好照顾咱明爷这句话被置顶了,大概是碰巧被选上了吧……”说罢,她夺回手机。 为什么偏偏是易小月,又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太危险了!“不准去!”明泽也直截了当。 “喂,你这个人很奇怪诶!”易小月好好的皇城口音被气出了台剧腔,“红坟的账还没跟你算呢!凭什么对别人颐指气使?”气极的人儿挽住陈善浓半拖半拉着愤然跑进了小区,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你居然吃自己粉丝的醋?刚刚就应该给你拍下来,哎呦真的笑死我了!”赵亚力笑得前胸贴后背。 前者白了他一眼,径直朝着易小月陈善浓的方向走去。 “喂,你等等我——!”整理好情绪的校霸连忙追了上去,却突然被停下的人儿撞到了鼻子,只听“哎呦”一声,赵亚力捂着鼻子后跄两步:“你有病啊!突然停下干什么?!” “这里有结界。”明泽也将手中的玄色短匕插在地面上。 “你在破结界?”赵亚力听何渡说过,只有强大的怨才能创造空间结界,比如红坟就可以随意施展结界来隔离怨梓对人类的侵害。 前者没有理会他,只是在一个短暂的仪式后迅速起身朝公寓大楼走去,赵亚力紧随其后。 大楼的大门是密码锁,需要每个登记入住的业主指纹才能解锁打开,如此先进的设备劝退了赵亚力,“不是吧,难不成咱们还得呼叫业主开门?咱俩这副打扮活像俩狗仔,那什么洛子衿铁定不可能放咱进去啊……”想及此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霹雳,校霸刹时敛去面上的不正经,一拍明泽也:“你刚刚之所以那么激动,难不成是因为……你早就料到……洛子衿就是幕后加害你的凶手?” 还好,他不算太笨,半晌,明泽也点点头。 “我去,怪不得你会知道这里,你就是冲着她来的!咱们在旭光大厦逃生通道里见到的那个助理你说有印象,意思就是说她的老板或许曾经跟你有过合作……看来我当初猜的没错啊,她明显就是因爱成恨的典型!”赵亚力觉得自己柯南附体,一旦答案一出来,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明泽也手中的匕首倏忽变成了一台用以密码爆破的小型黑客电脑,神乎其乎的操作看得校霸一边咋舌一边拍打自己的脸用来告诉自己这不是在做梦,他终于明白这把“东方石中剑”在人类手里才是一把废铁。 开锁需要一些时间,而这时,聚精会神的明泽也突然望向一旁,这个举动吓得某校霸怪叫一声,“怎,怎么了?” “有人在监视我们,跟上次是同一个人。”明泽也觑起视线。 “你不是能逆向追踪破了这种术法吗?”之前高速公路上自己和何渡可没少吃这样的苦。 第七十一章 幕后操盘手 (十) “……”明泽也沉默半许,始终没有动作,直到密码爆破大功告成也没有去管监视着他们的那缕术法。 “喂,你小子今天吃错药啦?”跟在他疾风一样的身后,赵亚力上气不接下气,心下自己果然是有氧运动做的太少。 电梯来到十六层,这是白琛给他的地址,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一股扑面而来的浓稠怨梓呛得明泽也连连咳嗽,他将胸前的鳞状吊坠扔给了身后的赵亚力。 “这什么?”后者嫌弃地拎着吊坠抱怨:“什么嘛,还以为你们这种大明星每天穿金戴银,怎么吊坠这么普通?红色的鳞片,鲤鱼?这就是你的时尚?” “不想死就戴起来。”明泽也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后,朝空气神神叨叨:“保护好他。”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振动,明泽也打开一看,屏幕上熟悉的两个字眼犹如一双大手,挤捏住了自己的心口。 “呦呵,是红坟诶!愣着干嘛,快接啊!”赵亚力眼睛一亮凑上前来敦促少年接电话,谁知前者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 “你知不知道挂女生电话很没品啊?回头红坟也对你积怨成恨看你怎么办?!”校霸撇撇嘴。 明泽也将手机放回口袋里,心情却因此而沉重了起来,他不动声色斜视了一眼半空中的监视术,眉头不自觉紧蹙起来。 洛子衿的公寓在1602,光是从这扇门里溢出来的怨梓就已经足够令经过这里的每一个人倒霉一生,长廊里的照明灯忽明忽暗,按理说如果是拍摄综艺,这一排都该有摄制组的工作人员们时刻待命着,然而并没有,周围空旷的像是一群不明所以的无辜素人闯入了会吃人的虎口从此销声匿迹。 “两个小姑娘不会有事吧……”赵亚力心下开始不安了起来。 “叮咚——叮咚——” 门铃声犹如夜班打更人手中的锣,听得人人心惶惶。 公寓门打开的一瞬间,校霸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阴暗的房前矗立着一影瘦弱的长发女孩儿,她披头散发,一半脸藏在浓密的发丝之下,一半脸笑眼盈盈地看着门外的他们,赵亚力怀疑她刚从电视中的古井里爬出来。 只见女孩嘴角咧开一抹机械的笑,双唇犹如被撕裂一样可怖,她沙哑出声:“泽也?你来找我啦?” 赵亚力瞅了瞅全副武装的明泽也,这都能认出来?真爱啊! “她们在哪?”被认出来的人视线越过女孩儿,扫射进公寓内。 “我好开心啊,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找我……”女孩儿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明泽也的问话,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洛子衿脑子瓦特了……”赵亚力瞅了瞅她姣好的姿容,可惜道:“你还真是害人不浅,把这么可爱的小女孩儿祸害成这样!” 明泽也二话不说冲进屋子里打开了客厅的大灯,赵亚力紧随其后,两人被客厅中摆出的人体法阵震惊地说不出话来,阵法的法眼处杵着一根木桩,易小月紧闭双眼手中捧着一枚古玉被绑在木柱上,虔诚得犹如十字架上的耶稣。 赵亚力在瘫倒的人群中寻到了陈善浓,他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弹射了开来,重重砸在了玻璃茶几上,腰部“卡啦”一声响,疼得校霸龇牙咧嘴。 公寓的门被关上,洛子衿疾步走向明泽也,她激动的泪水溢满眼角,颤音连连地对少年说:“他果然没有骗我,泽也你一定是接受了我才来找我的对不对?” “他是谁?”明泽也捕捉到了关键字眼,他拉下口罩质问女孩儿:“他跟你交换了什么?快告诉我!” 激动的人儿倏忽安静了下来,神经兮兮地看了看周围,随后踮起脚尖附耳少年,“他需要人类的……躯壳!所以,我的交换是……肉体!” 下意识看向被绑在木桩上的人儿,“他选中了易小月!?”明泽也脸色煞白:“为什么会是她?!” 女孩儿讳莫如深地尖笑起来,随后笑声又戛然而止,整个人看上去疯疯癫癫的,她忽而哼唱起明泽也出道时的歌曲,忽儿扮演起二人合作时的人物台词,她蹦哒到墙壁前,拉开了白色的遮布,腾时,无数张明泽也的私照映入了两个少年人的眼帘,赵亚力撑着腰费力起身,被这满墙满壁的各色照片吓得目瞪口呆。 “卧槽……兄弟,连你在休息室卸妆换衣服的照片都有……”赵亚力突然开始同情起明泽也,出道这么多年来没有一天不活在各怀鬼胎的监视视野里。 “这些,都是我花重金从私生饭们的手里买过来的照片……每一张都使我更加靠近真实的你,泽也,你知道吗?我爱你爱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迷失在你制造的荒漠里,像个饥渴的旅人一样……”洛子衿紧紧贴在照片上,露出惬意又满足的笑,“我相信你也是爱我的,我们在拍摄《启黎传》时,即使机位没有拍摄到你,你也会对我露出那种深情的表情……你不顾一切在悬崖上救我,险些自己丧命,这一切证据都在表明你也对我动了心,可是为什么你不愿意承认!?”女孩儿突然变脸,阴鸷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向少年人,“不用宣布关系,只要你承认就好,这么小小的要求就这么难吗!?” 赵亚力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嚯,兄弟,你还有过这种壮举呢?要不你就承认了吧?”分不清是在调侃明泽也,还是疏通一下实在逼仄的氛围,校霸满脑子都是怎么进入人形法阵把这两个憨货姑娘救出来。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明泽也斩钉截铁的声线回荡在屋子里,他面无神色,就像是在说一件极其普通的事情,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你你你!你好歹委婉一点啊!你没看到人小姑娘为了你已经疯了吗?!”赵亚力嘴脸抽搐不已,三条黑线从额头抢缓缓滑下。 不出校霸所料,洛子衿的情绪开始激动了起来,她指着明泽也的鼻子问:“不爱我?好,那你告诉我下戏的时间里你为什么要那么看我?!” “萨尔维尼,或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明泽也沉默小许,随后敲了敲太阳穴理所应当地说:“我是体验派。” “都什么时候了你丫的居然在秀自己演技好?!”赵亚力生平第一次见到比自己还直男百倍的混蛋。 第七十二章 幕后操盘手 (十一) 洛子衿泪如雨下,她拼命摇头,“我不信!我不信!那你当时为什么要救我?!你的手都已经出血了!还死死拽着我不放……我不信你心里没有我…不然你怎么会——” 来自明泽也淡漠的声线打断了她用来修饰当时情形的词汇,“当时那种情况下,换作摄制组里任何一个人我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你和他们,并没有实质上的区别。” “住口啊!蠢货!惹怒了她还怎么救人啊!你说话这么直到底是怎么火这么久的啊喂?”赵亚力几乎抓狂。 女孩儿不予置信地向后踉跄几步,就好像明泽也朝她投掷了无数把刀子,她应声全部接下,“呵呵呵,哈哈哈哈——”洛子衿突然癫狂大笑起来,枯瘦的脸上青筋凸爆,“一个从小生活在通告里没有任何机会谈恋爱的人,怎么可能露得出那种表情?!体验派?呵,那也得先体验过才知道——!” “我去,这洛子衿是杠精头子转世吗?”还是说娱乐圈里就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赵亚力心下叹道,姑娘啊,他已经明确表明不喜欢你了,你就别打破沙锅问到底了成不成! 17岁登顶影帝,放眼娱乐圈,从未出现过一名顶级流量能摘下演技的桂冠,明泽也凭借一己之力统一了饭圈和挑剔的影评人们的审美,看过他电影的人没有不相信他的那双眸子里藏着千万的故事,他就是故事中的人,每一次脸部肌肉的调动无不是人物自身想要的表达,若说他没有经历过人生的大喜大悲,鬼才信! “千万年的经历……”明泽也深深吸了口气,捂住心口,“都刻在这里了,不论是我想要的,还是不想要的,但凡你们听过的,还是没听过的故事,都在里面。” 明泽也突如其来的正经也掰正了赵亚力的态度,他清楚的知道,此刻说话的人是烛龙。 “你……是什么意思……”洛子衿紧皱眉头,她突然间听不懂少年人的话。 “你猜的对,我的体验是……我爱过,但很抱歉,那个人不是你。”明泽也闭起眼睛,脑海中流转出不同时代,装束不同的同一个人,娇憨的,飒爽的,魅惑的,柔弱的……真奇怪呵,转世那么多次,也有不曾遇见她而安稳终老的,但那些记忆却不敌与她在一起时的半刻来的深刻,仔细在脑海里搜刮着,却只剩下她明媚的笑脸…… 红坟,你当真是我的劫难。 待明泽也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无措地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是那个被偷拍到的女人?”洛子衿阴狠地撤下墙面上的一张照片,指了指当中模糊的人影。 “卧槽,果然是你——!”校霸惊呼:“这些狗仔偷拍的照片果然都到了你这个幕后买主的手上。” “回答我——!”洛子衿处在爆发边缘。 “放了他们。”明泽也指向客厅里那些晕厥的素人和工作人员。“我就会回答你。” “哼哼哼……”情绪就像是一根紧绷的细线,属于洛子衿的那根“啪”的一声断裂了开来,她以非人的速度蹿进了法阵中,阴毒的视线一直锁在明泽也身上,像是要把他盯到死才肯罢休,“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为你的喜好而改变自己的喜好,因你的喜怒哀乐而悲伤快乐,到头来只获得一句不留你吃饭了……是那个保姆对不对?!就是她对不对!?我早就该知道——!” “怎么又扯到保姆了?明泽也你口味这么重的吗?”赵亚力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想像洛子衿一样穿进法阵里,却又怕被弹出来撞到哪,拜托别再是腰子了,那可是男人的立身之本啊! 半空中一直监视他们的法术突然消失,明泽也心头浮出丝丝不安。 “洛子衿,别再执迷不悟了,你到底想干什么?!”明泽也下意识觉得洛子衿口中的那个“他”就在现场,然而他却无从得知他在何处。 “好啊,你还要死撑对不对?!信不信我杀了她!”洛子衿身体瘦弱,却能单手拎起陈善浓。 陈善浓就像一片带有静电的羽毛,被洛子衿吸附在手中,洛子衿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水果刀抵在晕厥女生雪白的脖子上,反观施暴者的手臂上,条条自残伤疤预示着这把刀平日里的作用。 “别动她——!”赵亚力霎时猩红了眼,他不再遮这掩着,暴脾气说来就来:“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别人喜欢谁干你屁事?一个人躲在暗地里暗戳戳地偷拍他叫喜欢?在网络上散布谣言拉他下水叫喜欢?你好歹是个人气女星,自尊被狗吃了吗!?” “是——!从喜欢上他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已经病了!自尊是什么?抵得上他的一句问候吗——!”洛子衿朝赵亚力怒吼,随后将刀子抵得更深,陈善浓的脖子上隐约一条红线,“说——!” 见此状,赵亚力怂了,不敢再像之前一样剑拔弩张,他急忙伸出手,“别!别再继续了!”慌慌张张转头求起明泽也来:“兄弟,承认喜欢红坟没什么可耻的,人命在你手上啊!” “……”明泽也眉头紧锁。 “你为了红坟甚至容许别的灵识来掌控你的身体,为了她的快乐愿意隐藏自己的真心,你在内罗毕为她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真的,你要说你不喜欢她雷都会劈你!”赵亚力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半晌,明泽也像是认命般松开了紧握的双拳,他冲法阵中的洛子衿点头,“对,我喜欢的人是她。” 校霸本以为洛子衿会放过陈善浓,没想到她却如精神病院里受到刺激的疯子,情绪异常激动了起来,手中的刀子没有移挪半分,她瞪大的眼睛就像两个窟窿,直勾勾地凝视明泽也,一字一颤地嘶吼着问:“我哪里比不上她——!她只是个庸俗不堪的保姆!我人气那么高,那么喜欢你,你却为一个保姆着迷?” 明泽也气息有些紊乱,他在忍耐,为了洛子衿手中的人命忍耐她对红坟的侮辱。 “你才庸俗!”没想到这次又是赵亚力破口而出,“要不是你嘴里的那个保姆,你眼前的心上人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他们两个的情谊早就超越了生死,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在这里置喙!” 明泽也扬起手中的雷泽之刃,玄黑色的长剑发出凄寒的光亮,他的视线比之剑锋多了一丝悲悯,而这抹悲悯却在下一秒消失的干干净净。 “对不起,我本不打算伤你。” 第七十三章 我原谅你了 两位少年相互对视了一眼,一道紫色的闪电从长剑上弹射而出的同时,长发少年如是涨弦之弓下的利箭,“嗖”的一声冲向了法阵。 法阵上的结界被轻易破开,洛子衿惊呼一声松开了陈善浓,身形灵敏地躲开闪电,蹿出了法阵。 赵亚力又快又准地接住了陈善浓,因巨大的动静和破裂的法阵结界,晕厥的人儿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赵亚……力?”陈善浓以为自己在做梦。 “太好了,善浓!你没事,太好了!”少年顾不得两人有过多少不堪回首的过去,激动地将女孩儿纳入了怀中。 他的怀抱好暖好暖,暖到烘出了女孩儿眼中的泪雾,陈善浓方才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孤身一人走在一条黑漆漆的路上,这条路没有尽头,她很怕会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有个声音在呼唤她,那个声音是她这辈子感受到的除了亲人以外唯一的温暖,茫然睁开眼睛,便看到了赵亚力。 二人分开之后,陈善浓环视四周,随即被诡异的场面震慑得愣在原地许久,“小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惊恐地问身旁的两位少年。 校霸挠挠头:“说来话长……” “愣着干什么,去解开易小月的束缚把她带走!”明泽也剑指龟缩在角落里的洛子衿,就在方才,他仔细观察到了她的行动方式,根本不像她这种女明星该做出的动作,而更像是某个男人。 “哦哦哦!”赵亚力得令,连忙搀扶起陈善浓一起上前解绑。 这时,角落里的洛子衿兀得发出一声粗哑的斥语,“没用的恋爱脑!没想到还是需要我亲自出马——!” “?!”未等赵亚力反应过来,“洛子衿”猛地跳向了木桩,眼看着她的手掌如疾雷般劈了过来,陈善浓下意识挡在了长发少年的身前。 “善浓——!” 鲜血从女孩儿口中喷洒而出,她仿佛一只表演完毕被主人嫌弃而剪掉吊线的木偶,无力地倒了下去,赵亚力再一次将她接在怀里,这一切变故来得太快,所有的行为都像是身体下意识的举动,陈善浓窝在少年的怀里,胸腔里不断上涌出血浆,她愣愣地看着这个恶劣的少年为她涕泪纵横。 “你为什么要替我挡?!为什么——!?”自从遇到这个女孩儿,自己这个自诩为铮铮铁汉的人就变成了爱哭的脓包,赵亚力的泪水失控般源源不断,怎么也抹不干净,他质问她为什么擅作主张救他,凶狠的模样一如当初欺凌她时。 陈善浓突然间明白了自己好像快死了,抢救不过来的那种,手脚已经开始冰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替他挡,就像易小月曾经告诉她,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没道理到一个曾被欺辱的人喜欢上了施暴者,这算什么?斯德哥尔摩吗?可自己一直在报复他不是吗?可到头来看到他哭,痛的依旧是她啊…… “赵……亚力……我……原谅你了……”女孩儿用尽全身之力依旧也只是声如蚊呐,“好好……的……活……”她希望他好好的活,不再暴力至上,不再靠欺辱旁人获得成就感,堂堂正正地考上大学,做一个没有烦恼的官二代…… 似乎能看到那个阳光帅气的赵亚力奔跑在操场上肆意挥洒汗水,可是她再也没有机会对那样的他说一句你好。 女孩儿闭上眼睛的刹那,赵亚力仿佛听到了心脏破碎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断了弦,“嗡嗡嗡”的只剩下绵长而恼人的耳鸣。 “善浓——!你醒醒——!”少年拼了命地摇晃她渐渐冷却的身体,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兽,眼泪鼻涕在他脸上胡乱地混合在一起,这栋楼里疯了的可能不再止洛子衿一人。 湛蓝色的灵识从陈善浓的后脑里缓缓飞了出来,飘出了窗外。 明泽也知道,她离开了。 “哎呀!真是脆弱的躯体呢,没想到一掌就拍死了……”洛子衿瞄了一眼自己布满怨梓的手掌怪嗔起来。 “我要——杀了你——!”赵亚力脑海中只剩下陈善浓刺目的鲜血,再也不剩其他,他疯了一样冲向了洛子衿,却被一道雷霆挡住了去路。 “明泽也,你阻我——!?”赵亚力猩红着一双眼瞪向另一位少年。 “阿祈!”明泽也朝悬浮在半空的金色光团喊道。 应声而来的金色人影一跃而下落至木桩后,迅速解开了易小月的束缚,晕厥的小丫头倒入光影怀中的一瞬间一条朱色的长龙卷起了赵亚力和死去的陈善浓冲开了十六楼的落地窗,朝夜空腾飞而去。 原本面露得意的“洛子衿”脸色大变,“灵鹊?!”她仓惶蹿跳起来想要抓住龙尾,却被另一道紫色闪电挡了个严严实实。 来不及惊愕的赵亚力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看着云层的氤氲被龙身冲散,“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他朝越来越远的小区痛苦嘶吼:“明泽也——!这算什么——!?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屋子里的局势模糊不清,明泽也喘息地握住再也无法维持剑身回归陨石状的雷泽之刃,他捂住胸口,难以自持身形,单膝跪落在地。 “噗——!”翻腾的血液从少年的口中喷涌而出,撒了一地。“咳咳咳……咳咳……”随之而来的猛烈咳嗽几乎摄去了他所有的气力。 “洛子衿”震惊的表情渐渐被阴冷所替代,她嘴角抿开一抹残忍的弧度,“我说呢,这一世的你从未修过灵,怎么可能掌控的了烛龙的灵修……”她后知后觉地大笑起来,尖锐,癫狂,犹如金属刮在玻璃上的声音一样刺耳,笑到最后她又蓦地阴鸷起视线狠狠盯着比她面色还惨白的少年人,“原来是用燃烧性命的法子……真可笑哇,本就只剩十年寿命,而今烧得只剩下一两年,为了这几个人类,值得?” “你不是洛子衿……你是谁?”明泽也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哪怕是抬起眼帘都觉得困难重重。 “被你发现了呢!”前者撩开一直被头发遮掩的另一半脸,露出森白而瘆人的男人模样,“我们,也算得上是故人呢……” 第七十四章 曲终人未散(一) “九百二十年了……哼哼哼哈哈哈哈——!”“洛子衿”雌雄同体的笑声仿佛能穿透耳膜,“我等这一天等了近千年!”她附耳明泽也,“你以为你救走了灵鹊她就不会再回来了吗?我告诉你,只要我还在这个身体里一天,有的是机会再次找到她!” 她蹲下身,朝少年发出可怜他的语气:“而你,今世的大明星,你马上就要死啦……” 眼下的明泽也弱的就像一只卑微的蚂蚁,她抬起手作势朝他劈下去的瞬间,玻璃窗外一具赤面獠牙的龙首呼啸着袭来。 “什么!?”“洛子衿”疾步躲开再次因重创而蹦溅的玻璃渣子。 “阿祈……”明泽也喘息着看向龙头,阿祈转瞬化作金色光影扶住了少年:“他们已经被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好……” 阿祈觑了一眼洛子衿,“你是……当时缚身在那个小女孩身上的黑雾怨?!”很明显,错失了小女孩那个百年难遇的容器,现在的洛子衿只能勉强让它容身,不然,他的脸不会从洛子衿的脸上滋长出来,活脱脱地像个怪物。 “怎么,你终于还是选择抛弃万怨之祖跟了原主人的转世?”“洛子衿”讥讽阿祈,“可真是个称职的家奴啊!” “你?!”阿祈听不惯她阳阳怪气的腔调,欲上前撕打。 “啊——!”这会儿从洛子衿口中传出的又是原原本本属于她本人的惊声尖叫。 “阿祈,别动手!”明泽也慌忙制止,“她是洛子衿!” “可是……洛子衿已经完全被他控制,就算清醒过来也会疯。”阿祈知道明泽也在担心什么,洛子衿毕竟与他有过交集,甚至可以算朋友。 “泽也……泽也……”洛子衿的另一半脸泪如雨下,“救救我……呜呜呜……”一如当时命悬于峭壁之上。 “卑鄙!”阿祈咬牙。 “明泽也,明泽也呀,你怎么不早点让你的阿祈出现,你害死了别人,那个女孩儿就是因你而死——!”嘤嘤啜泣的面孔瞬间又变为了阴鸷的模样,她诛心的言语层出不穷。 “唔!”气郁带来的后果是更加肆意的血液翻涌,明泽也紧紧扣住地板。 一开始所有人都先入为主的以为洛子衿所谓的“那个人的代价”是被绑在木桩上的易小月,谁知道她早已经付出了“代价”,代价就是她自己,谁又能想到她会突然蹿跳起来攻击赵亚力?明泽也当即做了反应,却已为时已晚。 阿祈回到了少年的身边,他问:“烛龙之姿伤不了人类,更何况你强行使用雷泽之刃,命数已经稀薄,明泽也,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少年捂住胸口勉强起身,“阿祈,告诉我,如果是红坟,这个时候她会做什么……” “她会先使用驱怨咒将怨体逼出受害者的身体。”阿祈眼前浮现出红坟每一次除怨时势如破竹的模样。 “告诉我,驱怨咒……”明泽也咽下口中的腥血。 “不行,你从未修过灵!强行使用术法就是在消耗性命!”阿祈本能地拒绝。 闻言,少年坦然一笑,“反正我也没多少时间能活了。”也许这一次,才是他的生死渡。 可恶啊,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过年了啊……原来死在18岁是早已定好了的劫难。 “其实我也不怎么想杀你。”“洛子衿”无聊地理了理头发,“毕竟你可是个拥有社会身份的大人物,死在我这里不太好善后呢~这样吧,反正这姑娘本愿是你爱她,你吻她一下我便放你离去如何?” “……就这么简单?”明泽也擦掉嘴角的血渍。 “这么说你同意咯?”“洛子衿”一半脸喜出望外,一半惨白阴森,对比之下诡异到让人头皮发麻。 “何乐不为……”艰难地一步步靠近她。 “泽也,你愿意爱我了对不对……太好了,我终于等到你了……”洛子衿雀跃起来,她上前拥住少年,喜极而泣:“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不论什么时候你都会保护我,你就是我的北辰仇!” 原来真的有人会被困在角色里…… 明泽也颓然回抱洛子衿,他温柔地在她耳边呢喃:“抱歉,子衿,让你受苦了。” “不苦!一点也不苦!为你做什么都是值得的!”真正的洛子衿激动万分。 明泽也按住女孩儿的肩膀,为她理了理糟乱的长发,他说:“闭起眼睛。” 后者期待地闭起眼睛来,感受少年微凉的手掌轻抚她的额。 “谢谢你喜欢我,谢谢你愿意了解我,不过以后不要再这么傻了,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我不是北辰仇,我没有他的隐忍深情,你也不是蓝姑娘,不该被困在剧本中彷徨,以后的你不会再记得我,也不会记起这些悲伤的过往……” “泽也?”女孩儿愣了愣。 “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安慰身形,侍卫汝真。”金色的芥粒从少年的指缝间流淌而出。 洛子衿双瞳骤缩,痛苦地抱头尖叫起来:“啊——!明泽也——!你不要命了——!?快住手——!”潜藏在女孩身体里的黑雾怨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如千万只手从四面八方撕扯着它,它死死扣住女孩儿不肯出来,与明泽也誓死相抗。 “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安慰身形,侍卫汝真——!”明泽也嘴角源源不断滑落出浓稠的鲜血,他咬着牙再次念咒。 须臾之间,一缕几乎与夜色重合的黑雾怨被弹射出了洛子衿的身体外,而它赖以为存的躯体如同被拆解了榫卯的桥,颓然倒地。 黑雾怨错乱的飞行方向表明它的惊慌失措,现下屋子里都是肉身,它必须再次进入一具身体才不会被明泽也的金色灵梓净化掉。 就在它看准时机想要钻入其中一人的身体里时。 咒语声再次响起: “虚空甯宓,浑然无物——!” 语毕的瞬间,金色的灵梓铺天盖地笼罩在那群昏厥之人的身上,犹如为他们盖上了一袭金丝棉被。 “什么!?这小子居然不怕死到这种程度,居然一气给所有人都种下了宁心咒?!” 黑雾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狼狈到无身可缚的状态,他仿若被逼至无路的恶犬,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恶狠狠地瞪向明泽也,然而下一秒他却笑了。 施法之人已如被砍断根部的长竹,倔强却又无力地倒了下去。 第七十五章 曲终人未散(二) 通透的血灵珠闪耀着逼人的戾气,它美的不可方物,宛如电影中的魔戒一样摄人心魄,珠子倒影出几双瞠目的视线,一众老修灵人像是没见过世面似地围在珠子旁打量。 “如此纯美的灵修,老夫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不愧是万怨之祖积攒万年的灵修……” “太美了,实在太美了!不过……”一名鹤发童颜的修灵人提了提眼镜,转而看向坐在会议厅首座的男人,换一番腔调又说:“诛怨椟乃是我朔方楼乃至整个修灵界的至高法器,怎么能说给就给?” 闻言,众人脸上虽有觊觎怨祖灵修之色,却也纷纷想要把利益扩展到最大,于是有人提议:“这样,灵修我们可以收下,诛怨椟呢,只能借给你用两天,用完之后必须得完璧归赵!” “是啊,那可是朔方楼的镇楼之宝啊!” “自从修灵盟会成立以来可从未有过外借的先例,此番借出已是违训之举。” 长老们相互交换眼神,算盘一个打的比一个大。 红坟目光冷冷,扫过这群心思各异的老者,他们在人类的世界里拥有德高望重的社会地位,或许一个翻手就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本该是最仁慈的人,然而他们此刻却对一个用尽一切交换一次生机的人实行着本能地剥削。 一直沉默着坐在首座的人终于开口:“违训,谁的训?” 此话一出,空气顿时缄默了起来。 还是一开始提出借椟的老者,他喉咙里像是卡了痰,声调很怪,“当然是朔方楼历来的盟主,先祖们定下的规矩说破就破,往后我们修灵人的颜面要如何放?” “颜面么……”无忱年轻的样貌在这群垂垂老矣的盟会长老们面前显得格格不入,他幽幽起身走向了红坟,这条迈向她的路突然变得很长,很长。 失踪数月的红坟突然打伤守楼卫闯进了朔方楼会议厅,见到她有些沧桑的面孔时,无忱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周围都是些高修的长老,他们共同分担着盟会的繁荣,倒是自己这个翰元祖师才像个外来者,他知道其实每个人对他尊敬的原由不过是恐惧他的力量,修灵盟会这个东西,早就在历史风雨中飘摇着变了样。 无忱突然想起九百二十年前南祀如的话,他不过是从巫祭一族的诅咒中跳进了另一个名为长生的诅咒里,醒来后的一切物是人非,他不过就是这群老人用以召唤临世的震门石狮,连帮助红坟这件事也需要靠赵亚力这个外人来执行。 然而这一次,纵使在诸人脸上看到了多么不予置信的表情,他依旧选择了做回曾经那个跪拜在万怨之祖跟前的少年郎。 “为什么这么做?”递上诛怨椟的时候,他问她。 “祖师!?您这是做甚?”,“不能给她啊!祖师!”,“她可是狡猾的万怨之祖啊!”老人们诧异万分,置问声此起彼伏。 “聒噪。” 无忱寒冽的视线扫过,表情夸张的众人忽而凝驻在原地,犹如看到了美杜莎的眼睛般僵硬不动,时间仿佛定格在方才的一秒,而这个空间里,施法者和万怨之祖却能如常活动。 “回答我!”他深深看着红坟,迫切地想要知道她拿自己剩下的一半灵修交换诛怨椟是何意图。 “无忱……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的存在是……源自一个诅咒。”红坟盯着手中的血红珠子,眼角流出相同色彩的泪水。 昆仑之巅,圣雪之中的古碑上,赫然记录着天道初始的文字,红坟苦苦寻找的师父,不过是昊天在人间数万个投影其中之一罢了。 她所执行的天道,她深信不疑的一切不过是看似正义的屠戮,而她真正的使命是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烛龙的眼前,一次又一次触发烛龙身上的诅咒,那天道要的就是他不断死于诅咒,方能从轮回门中抽取上古神识的灵梓。 三万年,整整三万年,自己在无意识之中杀了他一次又一次。 烛龙之寿,与天同齐,不死不灭,堪为永恒。 永恒代表着永远孤独,漫长的岁月经不起一刻的热闹,然而那份热闹,却来自蓄谋已久的阴谋。 “我爱他,却是为了杀他……”红坟紧紧攥着自己的心口,“无忱,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人们口中的天纵奇才,好似在向他求助,却又像为了获得他对自己将做之事的肯定。 男人深深叹了口气,将诛怨椟交给红坟,“去做你想做的,灵修是你的,不必交换。” 红坟摇了摇头,目光坚定,“这就是交换。” 男人无法伸手去接这颗美丽到过分的珠子,半晌,他再难端着情绪,挫败地垂首:“红坟,拜托,这次让我帮你吧!天道也好,什么都好,我一定能护你周全的!” 红坟擅自将自己的灵修珠塞进了男人的口袋里,她抹了一把眼泪,“这是我的宿命,跟你没有关系,你不出手,才是帮我。” 转身之际,红坟摩挲诛怨椟上雕刻的花叶相间的曼珠沙华轻声呢喃,然而她的话实在微如蚊呐,无忱至此至终都未曾听到她说了什么。 数十年过后的许缨依旧记得那晚的风很大,像是要吹散所有建筑物一样凶猛,甚至乎街道上的百年大树也被连根拔起,皇城的交通陷入了长达数周的瘫痪,那晚过后,整个世界就好像被翻新了一遍,连鸟鸣都不似寻常。 这个世界还是按照当初的模样进行着,璀璨的流量之王依旧在荧幕上活跃着,粉丝们依旧为一点破事争得头破血流,少了个谁根本无关紧要。 梦回时分,总能回忆起那晚她转身后的身影,就好像准备去远行一样,随意的告别,以为还能再见。 那晚她的话被卷入了风中,只有诛怨椟记得,她说:“无忱,其实我早就知道这雕花的意义,谢谢你曾经为了我冲逆天命,轶城,我放下了。” 第七十六章 曲终人未散(三) 别墅没有开灯,似乎它的主人没有回家,去哪了呢? 想见他。 这个念头一直支撑着红坟离开昆仑,一路风雪,踉踉跄跄。 好想见他。 可他大概是不愿见她的,恢复了烛龙神格的他想必早就知道了一切,所以他选择了逃离。 身体里残存的灵修应承红坟的执念,自主地在半空中形成了一轮镜。 镜子中的少年行色匆匆,他和赵亚力停在陌生的大门外左顾右盼,一时对锁着的密码门束手无策。 红坟贪恋他的背影,望着他出神,直到她无意间发现镜子中的整栋楼都充斥着怨梓。 “不行,他们两个身上没有半点灵修……会受伤的……会——?!”熟悉的怨梓刺激了红坟的记忆,“是它!当初被我驱逐出小女孩儿身体的黑雾怨?!” 当初它仓皇逃走,如今难道找到了新的躯体? “泽也有危险!”红坟掏出手机,拨通了少年的电话。 “笃——笃——您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播。”手机中传来机械的提示音。 如果不是守望镜中亲眼看到少年挂掉电话,红坟大概真的会以为他在忙,“即便你再怎么恨我,也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好不好!”哪怕恢复了烛龙神格,这孩子也依旧犟得跟头驴一样。 维持遥守镜的灵修被耗尽,术法在半空中挣扎了几下消失殆尽,“果然用剩余的灵修来维持遥守灵还是太过勉强了……”红坟掏出符箓,此刻还是先赶到他身边为妙,“千里之行,跬步为之!” 符箓软塌塌地瘫在地上,她依旧杵在原地,术法没能释放时,所做动作看起来非常中二,红坟承接着过路人看神经病的表情捡起了黄符。 看来,只能打车过去了。 * 明泽也不止一次看到红坟的影子,她时而穿着华衣光彩照人,时而打扮的像个小乞丐,时而野蛮无理时而温顺可爱,他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走马灯吧。 人在临死前,总会想要看到最想念的人,与其说这是明泽也的走马灯,不如说是烛龙的各个转世临死前的思念,他们最终汇聚在明泽也的脑海里,她的笑,她的泪,格外的生动。 原来自己当演员的天分不是天生的,而是得益于这么多积攒在连轮回门也无法洗净记忆的古神灵识中的点点滴滴。 黑雾怨袭来,模糊的视线里是阿祈的金色光团竭尽全力的阻挡,然而阿祈的灵修早已因为一次化形被消耗的所剩无几,明泽也能对众人种下宁灵咒也归功于阿祈的灵修,金光渐渐落了下风,而黑雾怨则趁着他的防守空隙直奔少年。 处在晕厥边缘的少年拼命摇晃自己的脑袋,忽而一声巨响,紧随而来一道红影撞开了洛子衿家的大门,挡下了黑雾怨的致命攻击。 黑雾怨往后跳出一些距离,“呵呵呵,你终于出现了……”见来者,它并不觉得恐惧,反而话中带有早就预料到的语气,“我还以为,今天这场好戏,你赶不到了呢?毕竟,悲伤虐恋里,怎么能少得了你这个女主角儿呢?” “棠逸,你到底想做什么!?”红坟斜瞄了一眼少年人,疼惜他身受重伤,“泽也,你怎么样?” “怎么样?他恐怕连回答你的力气都没有了吧?”黑雾怨缓缓落地,从中走出一位孱弱的男子,他身着古代服饰,面色苍白,就像是在常年不见光的地下室里长大的人,脖子上的青筋犹如小蛇趴在皮肤上,“以无修之身施法,无疑于跟死神玩命,即使我不出手,他身体里的器官也会在数周后衰竭。”男子“咯咯”直笑。 “别……别听他的……我……很好……”明泽也奋力撑起身子。 “你别动。”红坟迅速抹去眼角的湿润,“好好躺在一边!我不会让你死的!” “怨祖大人,你现在浑身上下连一丝灵修都找不到,何谈保护别人?”男人顿了顿,有些玩味地问:“动手之前,倒是有个问题想请教你,你是如何得知我身份的?” 红坟垂眸,“我在遥守镜里听到了你喊小月……灵鹊。” “呵,仅凭这一点?”棠逸挑眉。 “怨的本质是人对世间的执念,九百多年前,听闻灵鹊失踪后我曾离开钟山去寻过她,最后在沙漠的某处绿洲里找到了她的坟,而她的墓碑旁,躺着一具被风化的尸骨。”红坟后来调查过这具尸骨,“棠逸,原京城南府下人,后跟着萱鹊郡主,在灵鹊消失后,也一并消失无踪,按理说南祀如也有怨化的嫌疑,但是以他的为人,我更愿意相信他已入圣。” “他?入圣?”男人歪了歪脑袋,随后突然发狂般大笑起来:“呵呵呵哈哈哈,他就是个骗子!灵鹊至始至终都没有找到他!她到死口中还念着怕她的宣迟回了京城见不到她怎么办?!哈哈哈!南宣迟骗了她一辈子!一辈子——!” 红坟与明泽也相视一眼,彼此揉杂了千万语言。 “我要复活灵鹊!我不能让她死去!她不能死!我要杀了南祀如!杀了他——!”棠逸眼含泪光,呓语连连。 “可是你找不到南祀如……”红坟盯着癫狂的男人,“对么?” 棠逸忽而又镇定下来阴鸷地看着红坟,他的意思很明显,红坟猜对了。 “他早就死了。”红坟紧皱眉头,“远远死在了灵鹊前面,死在了当年大乱的轶城,今生也因此距离灵鹊很远很远。” “怎么……怎么会?!”棠逸瞪大瞳孔,不予置信。 “他们都已经转世了,前世相互欠下的誓言,在这辈子会有弥补,他们两个终会在这一世幸福的在一起。”红坟一瞬间的感同身受使得她对棠逸抱以同情,她竭尽所能劝他放下:“我们这样不老不死的怪物,就不要再打扰他们了,好不好?” 闻言,明泽也不自禁抬头望向红坟伤情的侧颜,她…… “不再打扰?哈哈哈……我千辛万苦做到这一步,你居然妄想劝我放手?”棠逸肆无忌惮地大笑,眼中却凄凉如荒漠。 曾经,有个少年,一出生就得了无性之症,母亲拼命隐藏,可是几年后还是被发现了端倪,他被逐出了家门,从此怀揣着母亲送给他的玉佩流浪街头;他生来孱弱,为了生计做了伶人,跟着班子辗转各地,他在达官显贵们无情的摧残中慢慢成长为了一个诡计多端的人。 他与强盗合作,无恶不作,以自己面相亲善四处行骗,他渐渐丧失了同情心,变得冷酷无情。 直到有个女人为他纳了一双鞋底,少年的心第一次流淌进一渠暖流。 第七十七章 我爱你,你呢? “你……为什么要……害我……?”明泽也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现在连站着都很勉强,“恢复神格,也是你的计谋?” 激动的棠逸睥向少年,冷哼:“害你,是洛子衿的事,刚巧,我需要你的金色灵识来唤醒灵鹊,放眼皇城,无人比她更加适合缚身。”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男人又说:“说到恢复神格,你或许可以问问当时明明能化形出手制止黑雾怨却让你拔出龙骨笄的……那片龙鳞。” “阿祈?!”明泽也与红坟同时惊愕出声。 金色光团缓缓落在房间的桌上,“抱歉。”亘古而空灵的声音响起,阿祈的话没有起伏,听着就像是天边的鸿雁,“我累了。” “阿祈,你说什么呢?什么你累了?”红坟理解不了他的话。 “我已经厌倦你们之间无休止的纠缠,离别,沉重的命运该有个终结了。”阿祈看向明泽也,“你的怀疑很正确,我确实不值得信任。” 明泽沉默半许,他颔首指了指自己胸口的鳞状胎记,“你和我……早已经是……两个不同的个体,阿祈,这么多年来……辛苦了。” “你?!不怪我?”金光言语中略显惊讶。 “咳咳……明泽也会怪你夺走了他最纯粹的情感,但作为烛龙,他感谢你让他看到真实的世界。”明泽也长长的羽睫如同停歇的蝴蝶翅膀,他垂眸时,眸中的情绪变的隐晦起来,“红坟。”他唤她。 “我在……”红坟突然意识到他接下来的话即将要说什么。 “我欠你一世明泽也,他或许还剩几周的寿命,或许今天就会死在这里,你,还要不要?”他深深看向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只既单纯又爱炸毛的孟加拉虎猫。 所以,这是告白吗? 只要是你,我都要。“我不会让你死的。”红坟泪流满面却笑容明媚。 她真是不浪漫啊,从一开始相遇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我不会让你死的,为此,她一次次为他赴汤蹈火,真傻,太傻了。 明泽也虚脱地扶住墙壁,他又说:“今生我似乎又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不过算了,事已至此……懊悔也没用……”少年自嘲地笑了笑,“答应我,来世不要再找我了。” 空气静默,棠逸在一旁看着两个人的生离,心头燃起嗜血的快感。 “好。”红坟吸了吸鼻子,“来世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告别的话说完了没?该轮到我出手了吧?”一直插肩的男人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二人之间箫肃的氛围,“讲真的,万怨之祖突然没了灵修这件事真的让我很惊讶,确实在我意料之外,不过……这算是不劳而获的意外惊喜吗?哈哈哈——” 没有灵修,拳脚上的功夫却没有丢,红坟异常灵活的来回闪躲,竟然也能与棠逸打成平手,然而伴随着交手的时间越来越长,她的动作已经开始吃力,就在她慢下来的瞬间,棠逸含着八成灵修的手刃朝她的后背劈砍过来。 “小心——!”明泽也奋力跃了过来。 红坟眼疾手快,滑身用肩膀撞开了少年,那一掌生生盖在了她的脑上,血液腾时从她的口中喷涌而出。 “啧啧啧,罪过啊,世上最珍贵的宝血。”棠逸只叹暴殄天物。 视线猩红一片,红坟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极速旋转,真狼狈啊,千年来,她第一次这么惨。 房间里的某处正在闪耀着什么光亮,红坟睁大眼睛去搜索光源,是雷泽之刃?! “不好,红坟想拿雷泽之刃——!”阿祈突然诧异出声。 上古圣物,诛灭一切邪祟之物,棠逸是,红坟更是。 她就像是只红色的豹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雷泽之刃。 “红坟,住手!你会灰飞烟灭的!”明泽也几乎是在凭借本能爬向红色的身影。 手好痛啊,比烛龙灵梓燃烧还痛,身体里所有的器官都像被灌进了岩浆,握住雷泽之刃的手如同握住了硫酸一般,血肉被一粒粒分解。 “万千轮回…束送——黄泉——!” “不可…能…啊——!” 惨叫声震耳欲聋。 猝然,一道刺目的灼白色闪电带走了房间里所有的光亮。 原本敞亮的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明泽也急切地摸出了手机,慌张地点开手电筒,“红坟——!红坟!” 雷泽之刃被甩在沙发旁,上头还残留着丝丝闪电。 “红坟!回答我——!回答我——!”明泽也没能止住自己因哽咽而破音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求求你,回答我,求求你了——!你回答我啊!红坟——!” “咳咳……别哭……了……”微弱的声音从墙角传来。 倾覆的梳妆台旁,她就倒在众多昂贵的香水化妆品中,明泽也一路照着她,一寸一寸艰难朝她爬去。 “红坟你没……”嘴边的话突然被眼前骇人的场景吓退了回去,少年看着虚弱之人只剩森森白骨的右手,一时凝滞在原地,连颤抖和喘息都被遗忘。 万怨之祖歉意地说:“对不起……吓到你了……”她想要将手藏起来,可整个右臂麻痹地一动也不能动,算了还是转移话题吧,“好在……我们都没事了……棠逸已经……被我解决了……” 一滴两滴,冰凉的泪水滴落在红坟脸上,少年失去了所有的矜持,如十年前一样的小家伙,还没学会坚强和勇敢,只会用大哭表示情绪。 “别哭了,小豆芽……”红坟费力地抬起左手轻轻擦拭他桃花带雨的眸,“以后多接几部刑侦剧吧,这样就能把胆子练出来啦……还有,我不爱看你拍恋爱剧,会吃醋的……以后……多休息休息,别那么拼命了……别不把低血糖当不当病啊……” 红坟老妈妈式的叮嘱逗笑了少年,他给她泼冷水,“说得好像我还有机会拍戏一样……” “有的,有的……你会长命百岁的……”红坟莞尔。 “不说这些了,我现在就打120……”说罢,少年开始拨号码。 红坟拦住了他。 “小也,我疼。”虚弱的人儿用不着调的口吻撒起不合时宜的娇来。 “我知道你疼……等救护车来了他们会替你包扎的……先忍着些……”明泽也急不可耐地想要报警,却一再被红坟不安分的左手打断,一来二去,倒被她这副模样气笑。 “你又不疼了?” “疼啊!” “那就听话,手放开。” “不想听,不听!不放不放!”红坟不满地嘟囔,“我要抱抱,抱完了再打电话!” 伤者最大,不是么? 两个半残人士笨拙的拥抱看起来很是滑稽,红坟将脑袋耷拉在少年的肩头,温柔呢喃: “泽也,我爱你,你呢?” 第七十八章 逆改的时间 意料之中,少年的回应像是卡壳的零件,导致他整个人都僵直在原地。 红坟抿笑,她的记忆一下甩出好远,“还记得那天悬崖底下你给我讲的希腊神话故事吗?” “嗯,记得,是关于英雄忒修斯的。”纵使脑海中千万年的记忆混乱不堪,但属于明泽也的那一份却异常明晰,尤其是与红坟待在一起的时候,他居然连她当时穿的衣服都还记得。 “你说阿丽亚德公主和忒修斯私奔了,他们从此幸福的在一起……”红坟的声调越来越低沉。 少年愣了愣,迟疑地点头:“……嗯。” “可是……可是啊……真实的故事是……他们在返航的途中被迫遗忘了彼此……”红坟咬唇,逼迫自己忍下鼻酸。 “红坟……”其实当初明泽也是想将残酷的结局全讲出来的,可后来不知怎地,他鬼使神差地改成了happyending,“那只是个故事。” “是啊,是个故事。”红坟欣然咽下心中的苦楚,“我的谪仙大人,龙骨笄再借我用最后一次吧……” “你!?”未等明泽也反应过来,他灵识之中的龙骨笄已经被握在了红坟手中,突如其来一股推力袭来,他被推向了远处,“你想干什么!?” 红坟没有回答少年的话,只是朝他笑了笑,手机的一半光亮映照在她的脸上,竟给人一种忽隐忽现随时会消失的错觉。 锐尖刺向心口时,龙骨笄如同一只白色的水蛭拼了命地摄取红坟的鲜血。 “以我之命,澄明临世,时光逆转,斗转星移——!”伴随着咒语的尾音渐落,红坟的身后出现了一盏巨大的日晷。 明泽也意识到了什么,他起身一瘸一拐冲向红坟,却发现她的身体已经成了虚幻泡影,手指穿透她的瞬间,少年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脑袋,“怎么会这样?红坟!你出来!红坟——!” 红坟听不到他说什么,彼此之间都成了投影。 “阿祈!她在交换什么?!她在交换什么?”明泽也惊声质问阿祈,换来后者一声叹息。 “结局到了,明泽也。” “什么意思?我不懂?”该死,眼泪又开始无措掉落,明泽也本能地知道阿祈的意思,却在抗拒当中的意思。 一次次扑向红坟,一次次扑了个空,少年忘却了自己身上的重伤,像个执拗的小孩重复着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明泽也没有什么优点,只会傻傻的坚持到底,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放弃是从福利院离开的时候,这一次,就算死,他也不会放弃了。 “红坟,我爱你,我爱你!你听到没有?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爱你,求求你出来——!我错了好不好,你出来好不好——!小也错了,你出来啊……”少年人匍匐在地上拼命认错,口中呓语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话语:“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回来……回来……” 红坟的身影越来淡,宛若被调色板中的松节油稀释了干净。 曾经,都是我眼睁睁看着你离开,这次,就由你来送我吧。 愿你往后的岁月都能幸福。 我爱你,三万年。 窗外,忽然刮起了大风,呼啸的风比沙场上雄赳赳的马蹄声听来还要高亢。 日晷上东朝西的阴影戛然而止,随后开始迅速反西朝东。 世界在飞速倒转。 枯树回归浓密,来来往往的人群从相反的方向来,去往相反的目的地。 空前火爆的演唱会一场又一场地消失,银幕上精彩绝伦的表演从片尾曲开始回放。 粉丝们回到了当初百无聊赖的校园里,老人们皱纹减少,忙碌的大学毕业生回到了青葱的年岁,在外的游子重新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一切,重新开始。 时间回到了十年前。 * “小姐,这件衣服你还要不要?”商场里,店家不耐烦地瞅着这个抓着衣服发呆的少女。 回过神来的红坟晃了晃脑袋,她敷衍地笑笑,“不要了,谢谢。” 在店家骂骂咧咧的声音中,红坟拔出了头上的龙骨笄,她记得,当初是因为笄子掉落在地才会遇到了明泽也,所以这回她干脆紧紧握在手里。 躲进小角落里,守候着那个天真的小男孩。 他来了,蹦蹦跳跳,滑稽却不失可爱的锅盖头,又奶又萌的肉包子脸蛋,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似乎是在寻找爸爸妈妈。 红坟拉过工作人员,让他们把小孩儿带去接待室,随后穿过两个展台找到了男孩儿的父母。 “你们是在找这么大的小男孩儿吗?”红坟比了个手势问道。 “对对对!”明泽也母亲激动地点头。 “他在二楼的接待室里等你们。”为他们指了指路。 “好的,好的,谢谢你!” 夫妻俩急匆匆离开之际,红坟叫住了他们:“等等!” 二人回过头。 掏了掏口袋,将一张用自己血写成的黄符交给了他们:“送给你们,保平安的。” “这……”谁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情况下接受别人宣扬封建迷信呢?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回想起明泽也一开始看到符箓时对她的抗拒,红坟笑了笑,“今天你们开车的时候记得看路,为了以防万一,最好直接走回去吧……” “什么意思?”孩子父亲狐疑起来。 “你们的孩子明泽也,将来会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明星。”红坟眼中含泪,深呼吸道:“为了他,你们一定要好好的生活,一定要多陪陪他,他最怕孤独了……” “小姑娘你这是……”明泽也的母亲递出纸巾给她。 红坟将黄符塞进女人的手中,转身消失在络绎不绝的人群里。 “多脏啊,赶紧扔了!”孩子父亲一脸嫌弃。 母亲却摇了摇头,“不,留着吧,我总觉得……”她望着红坟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 “觉得什么?” “她比咱们还要……爱咱们儿子……”或许只是一瞬间的错觉吧,女人揉了揉脑袋。 “说什么呢…赶紧去找小也吧……” * 没有人的小巷子里,红坟拿出了诛怨椟。 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盒子上,瞬间被其净化了去。 “早就想死了,奈何三万年来兜兜转转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万怨之祖伸了伸懒腰,神情逐渐暗淡下来,最后化作淡如清风的笑,至少这一次,她带着爱的记忆。 “好想吃炸鸡啊,泽也……” 捏碎盒子的瞬间,手上开始腾烧出白色的炙火,火势越来越大,直到将红坟全部吞没。 以前觉得很痛,而今却没有一丁点感觉。 红坟闭起眼睛,感受身体在风中化作沙粒。 后记 所有的遇见都是久别重逢 “知道啦,妈,我会注意饮食的,好啦好啦,我去剧组围读了。”从公司里出来的男人讪讪挂断电话,还好挂的快,他那老妈一打过来第一件事是按时吃饭,那么第二件保准是暴躁的“什么时候把媳妇儿带回家?!” 拜托,他这位娱乐圈当之无愧的流量王已经当了十几年了,一找媳妇铁定熄火。 刚出公司,各路记者如海啸般蜂拥而至,闪光灯“噼里啪啦”的同时,男人熟练地戴上了墨镜。 有人要问了,这个被众星捧月的男人是谁呢?统一饭圈审美的娱乐圈第一美人明泽也,哦,是不论男女的第一。 “这次您在新剧《轨道上的蒲公英》中扮演的一名法医被称作法医学的招生广告,网友们对您的专业性非常钦佩,说您是流量与实力相互融合的里程碑,对此您有什么看法呢?”一名记者挤破脑袋递上话筒,嘴里蹦字的速度像是开了机关枪。 “里程碑?你们捧杀我吗?这是身为演员的基本操作ok?”明泽也耸耸肩。 又有一名记者争先恐后上前,“您从唱跳明星入影以来一直致力于拍摄刑侦方面的题材,从未涉及过恋爱偶像剧,请问您是在害怕粉丝们会吃醋吗?” 一只脚跨上保姆车,明泽也居然也问起自己这个问题,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不愿意拍摄恋爱剧,而选择刑侦剧似乎是他的本能。 “咱们国家警察叔叔们那么伟大,我不拍他们拍谁?”标准的明泽也式反问。 好不容易上了保姆车,车内传来他年少时的成名乐,男人闭起眼睛,静静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泽也,今天公司又签了几个新人,你要不要看看?”副驾驶的刘亚梅丢过来一叠资料,“想带谁,先在心里定个谱儿。” 大明星不耐烦地摘掉眼镜,懒懒散散地翻阅起资料来。 不管男的女的,全都是千篇一律的脸,记都记不住,带什么带? “我说,你们审美要再这么烂,下回就直接搞个选秀算了,让观众们去选!”明泽也没好气地一张张丢掉,看到最后一张的时候,他突然朝后视镜举起资料上的照片,“这谁?这么丑还来试镜?”瞅了一眼姓名栏,“红小丘?呵,她怎么不叫红土堆啊?人土名字还土!” “呃,这个人貌似是应聘的助理……”刘亚梅一敲脑袋,“瞧我,忙昏了头,把两沓资料混在了一起……” “亚梅姐,我怎么觉得是给你年假休的时间太长了?”大明星阴阳怪气地讽了一句。 * “哦对了,顺便提一句,明先生是处女座。”助理培训课结束的时候,讲台上的导师特意叮嘱。 最后头记笔记的女孩儿为上课内容加上一句ps:洁癖,脾气不好,完美主义,很难搞。 “小丘,中午你去哪里吃啊?”一同进入助理班的朋友搭肩过来。 “嗯,炸鸡店吧?”红小丘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 “哇,真羡慕你吃那么高热量的东西都不长肉,不对,肉全都长对地方了,呜呜呜。”朋友对红小丘的身材各种羡慕嫉妒恨。 餐厅里,红小丘刷着朋友圈,当初高中毕业的好友们都考上了好大学,同学会的时候,赵亚力和陈善浓终于完成了官二代和灰姑娘相爱的童话故事,易小月却破天荒地宣布她不是易厅长的女儿,只是领养的,于是乎她居然成了弟弟易小词的童养媳。 世界之大,什么奇葩感情没有? 窗外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沿着玻璃汇聚成小溪流蜿蜒而下,红小丘盯着窗外形形色色的人出神。 店里躲雨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忙着找地方坐下,忽然间同伴拍了怕红小丘示意她身边坐了个大帅哥。 此人一副金属框眼镜下藏着一双深邃而清冷的瞳孔,刀劈斧凿般的好容颜准时令人心驰神往,于是乎同伴忍不住找他搭话:“帅哥,你也来躲雨啊?” “不是。”男人声音如同他的样貌一样冷冷清清,“我来看望一位故人。” “故人?老朋友?他在炸鸡店工作?” 男人淡淡瞥了一眼红小丘,“她只是个爱吃炸鸡客人。” 红小丘被这人盯得浑身发毛,也不管下不下雨,拉着朋友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炸鸡店。 “喂喂喂,小丘,看前面——!” “嘣——!” 今日热搜:明泽也保姆车未曾礼让行人。 某位大明星瞪着双生无可恋的眼睛坐在被保安重重包围的急诊室里,为了控制舆论,他作为肇事车辆的主人必须亲自照看伤员。 所谓位置越高负面消息就越容易发酵成大事,这就是为什么那些总统那么亲民的原因,明泽也作为优质明星,这点公关能力还得要有。 醒过来的红小丘朦朦胧胧中瞧见一双剪水的桃花眸正聚精会神瞪着她。 “唔……”他的眼神太可怕了,红小丘慌慌张张从病榻上起来。 “躺下。”男人的命令声不容置喙。 她更怕了,忙不迭起来穿好衣服。 “我说什么你听不懂是么?”大明星几乎是咬着牙开口。 “对,对不起,我真的没事!”红小丘朝男人一再鞠躬,不知为何内心中在叫嚣一个声音。 逃离他,离开他! 就在女孩儿颤颤巍巍离开的时候,明泽也一把掣住了她的手臂。 “我说,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怎么回事,我的心为什么会跳得这么厉害?明泽也不明所以地紧蹙眉头。 “没有!我们没有见过!”红小丘惊慌失措地后退。 大明星起身,一步步逼至女孩儿身前,后者满脸惊恐地仰望着他。 “你为什么这么怕我?难道,你是……”明泽也自认为自己的脸算得上完美,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旁人的恐惧,难不成她是……“私生饭?!” 谁来救救她,这个人也太可怕了吧!“不是!我不是私生饭啊!我只是个见习助理啊!”几乎快哭出来了。 “喔,原来是你。”男人乐呵一声,“红小丘是吧,那个又丑又土的小姑娘。” “你,你才丑——!你世世代代都丑——!” end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故事还在继续,永远不会停歇。 只要足够爱,天道束缚又算的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