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前欢喜》 第1章 长明僧(1) 白底银色暗线的袈裟拂过路旁花叶,日光渐映出僧人清朗的面容,他一手执法杖一手握佛珠,直直向山下走去,陡峭山道如履平地。 和尚神色祥和,似佛陀拈花,竟有几分宝相庄严慈航普度的高洁清净。 他从迦叶寺中来,法号长明。迦叶寺乃是当朝香火最旺盛的寺院,也是最接近神只的地方。 时下妖鬼横行,邪魔当道,长明和尚此次下山,就是为除恶来的。 走了不多远,山道旁忽有滔天邪气,还隐隐有呼救之声。长明微微侧眸,脚步一转便要去除妖。 那是一处山洞,洞中一只巨大狼妖,狼嚎震天气势汹汹;至于另一个……另一个是缩在洞中的清瘦少年,和尚看不出少年的真身,是人是妖或是仙,他都分辨不出来。 狼妖眼看着就要向少年扑过去,长明眉头死死一皱,抬手佛珠凭空抛出,牢牢地将狼妖箍了起来。 缩在洞中暗处的少年缓缓起身,他的眼神冷幽幽的,看不出有丝毫的害怕。黑暗之中目光流眄,像是暗夜中光华流转的利剑,又像是深潭之下散发幽凉光泽的冷玉。 少年俊秀中带着阴鸷,长明定定的看着他,想要辨别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之前,长明以为邪气是从狼妖身上散出来的,可现在才发现,是他身上所散发的,便不禁有些犹疑。 长明在打量少年,少年也在打量他。 高洁俊秀,光风霁月,转瞬便将狼妖收服,这和尚一瞧便知是道法高强的高僧,出家人慈悲为怀,一定心善又好说话。 少年名叫寒川,天生体质特殊,吸引了数不胜数的妖魔鬼怪袭来意欲吃了他,每次都是九死一生逃过一劫,他一直在寻求一个庇护——或许,这个和尚便可以成为他的庇护。 寒川展颜一笑,又带了几分邪气。他衣裳被扒了一半,露出半边清瘦的肩,白皙没有血色的皮肤在黑暗中隐隐泛着冷光。 他见长明一直盯着自己,索性抬手直接拉下了那将掉不掉的衣领,将左半边胸膛整个袒露在长明面前。 “你们和尚都这么盯着人看的么?”他的声音也是少年稚气未脱的音色,眼神带着三分邪气四分勾人。 长明一言不发,旋身便走。此人虽然看不出来历,又邪气滔天,可他并未伤人,不必再理会他了。 寒川撩拨不成反被冷落,见长明转身就走,他放下架子急急道:“大师!我生来便招惹妖魔鬼怪,追杀不断,你可以救我一次,却不能救我千次万次,大师可否带我一直在身边?” 他又补了一句,“我可以任大师予取予求!” 这几句话的功夫,长明已经走远了。 寒川恨恨的拉上衣服,嘟囔气道:“不解风情的臭和尚!”他也一转身,漫无目的地向着山下走去。 可走了不多久,身后又是劲风袭来,他下意识地一蹲身,便有猛虎擦着他的头顶跃过。 他在心中叹气,又做好了防御姿态,张口便大声呼救,祈求那臭和尚在附近,能听到他的声音再救他一命。 第2章 长明僧(2) 如寒川所愿,这不解风情的臭和尚独自又行了许久,沿路帮扶穷苦百姓,临近山脚,又是相似的滔天邪气,熟悉的呼救之声,还多了些血腥气。 长明无奈的叹了口气,抬脚循着邪气来源踱步过去了。 他到时,寒川已经被撕了衣裳伤了皮肉,肩上深深一道血痕,正一只手持短刀和不知从何而来的虎妖拼死搏斗。 长明三两下降服了虎妖,寒川狼狈的跪坐在地上,强撑着身体,转头看向长明,嘶哑的笑道:“大和尚,你又救了我一次。”又顿了顿,他道:“我以身相许怎么样?” 长明不答话,放下了法杖几步走上前,蹲身在寒川面前,目光在他肩上流连,想细细察看他的伤口。 寒川见和尚又死死盯着自己的肩头,没有半分犹豫,抬手又将衣裳扯了下来,半边的赤裸身体展现在长明面前。 长明不为所动,他实在是不明白,这位施主为何有脱衣裳的怪癖。他从包袱中取出了伤药,帮寒川上药包扎。 原来他看的不是自己的肩头,而是伤口。寒川一挑眉,看着长明认真的俊朗面容,“你这个和尚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美色当前你都不为所动的么?” 长明抬头,满面正经的解释教导,“美色大多是指女子,你乃是少年,可用俊秀形容,却不能用美色二字。” “……”寒川噎了噎,悻悻的不说话了。 可他又耐不住寂寞,握住了长明的胳臂,伪装上一副可怜神色,“大师,如你所见,我也不知是为什么,天生吸引妖魔鬼怪,几次险些丧命。大师既然救了我,要不索性就救我到底,带我一起行路?” 长明看了他良久,“贫僧法号长明,敢问阁下尊名?恕我修行尚浅,实在看不出你的真身。” 寒川耸了耸肩,其实他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打从他睁眼开始,就已经是现在这副模样,无父无母无名无姓。 他记忆的源头是从寒川开始的,所以他给自己取名寒川,而后就是无尽的漂泊浪荡,东躲西藏。 长明敏锐的一抬头,寒川? 寒川曾经是一座繁华热闹的城池,可也只是曾经而已。现在的寒川,已经变成一座死城——邪魔横行,便是从寒川城起,一夜之间,万鬼屠城无一存活。 长明想了想,微微一颌首,道:“好,为了探明你的来历,我可以带你在身边。” 他此次下山就是为了除恶卫道,寒川或许和屠城之事有什么瓜葛。他可以带上寒川往寒川城池方向走,沿路救济帮扶百姓。 寒川瞬间喜笑颜开,双眸笑成了两弯月牙儿,他扯着长明的衣袖,得寸进尺道:“长明大和尚,我肩膀伤了不能走路,你背我成么?” 肩膀伤了,但腿脚又没有伤,为什么不能走路?但长明不愿与他争辩,转过身背对着他道:“那你趴上来,我背你走。” 寒川打得就是这个主意,于是顺从的趴了上去,将和善高洁的长明和尚当做了人肉坐骑。 第3章 长明僧(3) 两人在山林间穿行,长明走的平稳,寒川没感觉到半点颠簸。他闲来无事又不用动弹,于是闲散的和长明聊天。 “大和尚,我从前见到大妖怪吃小妖时,小妖都会宽衣解带引诱,还会说好话求饶,好些凭此都能逃过一劫。可为什么我扒了自己的衣裳,妖怪仍要吃我,你也不予理睬呢?” 他摸摸自己的脸,“是我长得不好看么?” 长明道:“并非是你不好看,而你身上邪气太重,乃是妖魔绝佳的补品,所以引他们垂涎。” 寒川追问道:“那你的意思,是我长得好看?” 岂止是好看,寒川可以算是长明所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了。但这念头仅是一闪而过,出家人六根清净,这话长明没有说出口。 寒川推推他,“哎,出家人不打诳语!” 出家人是不打诳语,可是长明可以选择不开口,他闷不作声的背着寒川下山,再也不接话。 寒川猛地抱紧他的脖颈,费劲的爬上来一些,凑到他脸侧吧唧亲了一口。他嘿然道:“和尚,我知道你心里在夸我,看破不说破,我心领神会了!” 长明想用袖子蹭脸,可两只手还托着寒川的腿,怕他掉下来,只好默不作声的忍着了。 两人行到了山下小镇中。小镇破败,镇上百姓都满脸凄苦印堂发黑,活像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长明低低叹息一声,“邪魔当道,百姓受苦,也不知天下何时才有宁日。” 寒川满脸无谓,他体会不了和尚普度终生的高洁情怀,只体会到自己腹中饥饿。他拍拍长明,“大和尚,我饿了。” 长明只好就近找了个面摊,将寒川轻轻地放下,转头向老板要了两碗素面。 老板心不在焉的应下了,两人等了许久,却等来了两碗飘满了油点子的面汤,寥寥几根面孤独的盘在碗底。 寒川登时就冷下了面色,他用那只完好的胳膊重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冷笑道:“你是聋了还是瞎了?说好的要素面,你瞧瞧你端上来的这是什么东西!” 老板原本就心情不佳,循声过来看到寒川,顿时觉得心中莫名充满了戾气,他恶声恶气,“爱吃就吃,不爱吃就不吃,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 寒川脸色更冷,在长明还来不及阻拦的时候,就抬脚踢翻了桌椅,正正把老板压在了下头。 他抬脚想隔着桌板踩老板,却被长明拽住了。长明沉声道:“他并没有大错,只要好好说就可以了,不必下如此狠手!” 被压在桌子底下的老板忽然嚎啕出声,“你们把我也杀了得了!我媳妇儿子全都病死了,你们把我也杀了,我就去找他们了!” 长明眼底染上了几分悲悯,像极了三尺莲台上的九天神佛。 怪不得老板态度恶劣,他此事做得不对,可也是事出有因。长明没别的能做,只好颂了一段往生咒,度老板的妻儿一程。 可是一旁寒川又冷笑一声,“你的妻儿死了,那是你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想吃面,管你什么妻儿不妻儿死不死的!” 第4章 长明僧(4) 长明诵经声一顿,侧眸看过去。他道:“寒川。”短短两字,听不出喜怒;面色也平平淡淡,看不出悲喜。 可是寒川就是知道,他不高兴了。六根清净的出家人不高兴了。 寒川顿觉委屈,“我是为了你在出头!而且刚刚他那么凶,我不更凶一点儿咱们就要被他欺负了!我是在保护你,可你还要怪罪我!” 长明有些无力,他轻轻拍了拍寒川的背,以作安抚。“我并非是怪罪你,只是店家已经很苦了,多体谅一些吧。” 寒川斜他一眼,半是赌气半是出自本心,“我为什么要体谅?他妻儿死了和我就是无关啊!更何况他还欺负咱们了!” 寒川知道长明不喜欢听到自己这样说,可他就是忍不住,长明越不喜欢什么,他就越要说什么,形成了一种类似挑衅的乐趣。 出乎意料的,长明没有生气,反而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以前从来没有人教过你是非善恶,你不懂也是人之常情,我以后会慢慢教你。” “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也不要冲动,告诉我,我会帮你做主,也会保护你。”长明的声音和缓,娓娓道来像是梵音入耳一般动听。 寒川听着这话,心里一下子就熨帖了。以前人家见了他要么就是喊打喊杀,要么就是视而不见,要么就是穷追不舍,这可还是头一次有人说要保护他。 他将这话来来回回在心里头念叨了几遍,忽地莫名开心起来,便大发慈悲的放过了店老板。 他勾着长明的胳臂,一字一句认真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是你说的你要保护我啊!那我就赖上你了啊!” 长明轻轻一颌首,眉眼仍旧高洁清冷,“是,是我说的,我会教你辨善恶,也会护着你的。” 他还给了寒川一个手串,可以掩盖他身上的邪气。 长明向店家道了歉,两人复又前行,往镇子更深处去。这镇子看着黑气冲天,死气沉沉,压抑得很。 沿街走来,街边横躺着许多人,或是微弱哀嚎或是高声痛哭。 有老人家靠在墙边苟延残喘,一呼一吸之间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像是在拉老旧的风箱;也有瘦的不成人形的幼子坐在街边饿的发晕,抓起黄土就往嘴里塞。 长明沉着脸越过他们,手中佛珠一颗颗拨过去,梵音萦绕;寒川跟在他身后,一幕幕看在眼里,还是满脸的无谓。 寒川想着,人与人悲欢本就不相通,除非亲身体会,否则他也无法感同身受,更不会有丝毫的同情怜悯。 再一转角,便见一对衣衫褴褛的夫妻,面前摆着热气腾腾的小锅,咕嘟咕嘟冒着水泡。一旁有个瘦弱妇人倒在地上,望着小锅的眼神一片死寂。 锅里的是她的孩子,是被那对夫妇强抢走的。这世道太乱,人食人甚至于是易子而食,都已不是新鲜事。 这一幕似乎是戳中了寒川内心难得的柔软一隅,他叫住长明,“大和尚,出家人普度众生,你不打算救救他们么?” 第5章 长明僧(5) 长明脚步丝毫不停顿,声色如流水激石泠泠清越,“救。但他们的病根不在这里,若要救他们,便得寻根。” 寒川一路小跑着上前,拦下了长明。他紧盯着长明,眼神中又划过几分阴鸷,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气急,“我有惑,和尚,你来为我解惑!” 长明静立,愿闻其详。 寒川问道:“方才那妇人的孩子被人吃了,她眼中一片死寂,为人母爱子至深。可凭什么偏偏我生来无父无母,没人疼爱?” 长明默然,此问无解。 寒川又问:“那假若是我死了,你也会像那妇人一样伤心绝望么?” 长明仰着头,还认真的想了一想,最终诚恳摇头道:“应当不会。” “……”寒川一下子泄了气,刚才满心的委屈、气愤和急迫顿时化成了无力,“你骗骗我哄哄我也好啊……” 长明义正言辞,“出家人不打诳语。” 寒川挣扎道:“……那你也可以选择不开口的。” 于是,长明和尚斟酌了片刻,选择默然相待。 寒川被怄得肺疼,他忿忿的盯着长明的侧脸,暗自下定了决心——总有一日,他要让长明心中不容天下不容苍生,只放得下他寒川一个人;他要让长明为他生为他死,满腔爱意皆倾注,要拐其脱离佛门! 长明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抬脚径直往前走。等他下完决心立完志,长明只剩下一个远远的背影了。 他小跑着追上去,“长明和尚,你怎么又不等我!你要去哪里?!” 长明停住脚步,向来光风霁月的面容沾染上了些许沉郁意味。寒川知道,他这是真的生气了。 长明道:“这镇子之所以成这样,不是因为灾祸疾病,而是因为有人施法夺了小镇的气运。要想救他们,只有找出夺气运之人,破了他的阵才可。” 寒川似懂非懂,“那,是谁夺了小镇的气运,他夺气运又是为了什么?” 长明不答,只直直的看向前方。一眼望过去,寒川这才发现,走了这么一大段路,他们已即将进城了。 锦州城三个大字挂在城门上方熠熠生辉,城门巍峨壮阔,破败小镇全然不可与其相提并论。 进了城,才知什么是真的叫做富丽堂皇。 城内太平安康一派和乐,有长河绕城,两岸环柳,中跨石桥,桥上有行人来来往往,或是小童举着五彩斑斓的风车跑跳而过,或是白发长须的老人拄拐缓步走过。 转瞬入了夜,城内灯火通明恍若白昼,一片繁华人声,是最让人心安的世俗烟火气。 这城门仿佛是一道分界线,城内安康欢乐,城外死气沉沉。向前看看再回头看看,落差实在鲜明。 长明道:“所谓气运,是指一方土地的生长运势,气运旺盛则土壤肥沃百姓安定,气运衰败则灾祸频发疾病缠绕。” 有人夺了小镇的气运,将它赋予到了别处,则别处便会气运旺盛,百姓康健安定,土地肥沃,运势极佳。 第6章 欢喜佛(1) 显然,这个别处,就是锦州城——有人夺了小镇的气运,赋予给了锦州城,所以它才格外繁华安乐。 寒川一挑眉,不禁乐道:“啧,这么霸道么?这世上竟还有夺气运的法子,若是真遇着了那个人,我还真想跟他学学!” 长明眼神横扫过来,并没有说话,可也不妨碍寒川读懂他目光中的谴责意味。 寒川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道:“当然若是有什么术法,能让你对我死心塌地,爱得死去活来,我就更开心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术法?长明只当他在开玩笑,谆谆教诲道:“夺人气运乃是邪门歪道,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你切记不可轻易触碰。” 寒川点头如捣蒜,敷衍着附和,“是,不轻易。” 两人在城中行走,周遭百姓们见了他们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着什么。准确说来,是对着长明窃窃私语。 有人指着他道:“又是个和尚?城里怎么又来了个和尚?!都是些邪门歪道,奸淫掳掠,误人性命!” 寒川瞬时就冷下了脸,“呵,我家的长明大和尚怎么了,是奸淫掳掠你了还是误了你的性命?你倒是说说清楚!” 他虽然是少年清俊相貌,可是一双眼睛邪气得很,仿佛藏着淬了毒的冷箭,看谁都冷幽幽的。 那人瑟缩了一下,被吓跑了。 寒川冷笑一声,再一转眼看长明,眯着眼睛一副等夸奖的模样,尾巴翘的比天高。 长明轻轻的笑了,他说,“多谢。”这一笑恍如雨雪初霁冰雪消融,高洁朗润。出家人五蕴皆空六根清净,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若为了他好,他总是晓得的。 寒川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一只胳膊搭在长明肩上,一副哥儿俩好的架势。他赞叹道:“我家的大和尚,笑起来可真好看!” 长明张了张口,想跟他纠结纠结“我家的”这三个字,寒川抢先他一步,拦住路人问道:“你们这城中是怎么了,怎的如此厌恶和尚?” 他眼神太邪性,语气太不友善,一连吓跑了好几个人。终于逮到了一个,被他揪住衣领,凶狠逼问。 长明上前想劝阻,被拦着的那人却啐道:“呸!我才不跟你这种和尚修什么破欢喜佛呐!” 寒川一挑眉,尽量放缓语气,装作和善道:“那请问,欢喜佛是什么?为什么要跟和尚修欢喜佛?” 那路人也是个好心人,提醒寒川道:“这位小哥,你不要和这种和尚厮混在一起了,对你没好处的!近日我们城中来了个和尚,逮着人就说要修欢喜佛,简直是个疯子,他们和尚都不是个好东西!” 趁寒川不备,路人急急逃了,一副生怕被抓去修欢喜佛的模样。 寒川回首看向长明,“那欢喜佛究竟是什么?” 长明避而不语,他抬眸,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便见前方不远处的庄严佛堂。本该是香火鼎盛的地方,如今却人人避之不及。 他道:“我们去佛堂里看看。” 第7章 欢喜佛(2) 两人步入佛堂中,抬眼便见一尊佛像。寒川打眼瞧了一眼,讶异的“嚯”了一声,他啧啧称奇,“现今的神佛都这般豪放了?!” 那尊佛像与寻常佛像不同。寻常佛像都是独一尊宝相庄严的安坐莲台之上,可这尊,乃是双身佛,两尊佛像面对面抱坐,赤身裸体紧贴在一处。 原来这就是欢喜佛?难怪长明刚刚避而不答不愿解释! 寒川挑眉,看看佛像,又看看长明,不怀好意的笑道:“你们佛家不是讲究六根清净么?怎么还会有这么……这么不拘小节的佛像?” 长明默然许久,才开口道:“佛分数宗,我迦叶寺归属于净土宗,欢喜佛属于藏传佛教密宗,各宗所修教义不同而已,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欢喜佛是藏传佛教密宗的本尊神,即佛教中的“欲天”、“爱神”。其实欢喜佛的佛像原本是一男一女,男身代表法,女身代表智慧,男体与女体相互紧拥,表示法与智慧双成,相合为一人,喻示法界智慧无穷。 欢喜佛利用“空乐双运”产生了悟空性,达到了“以欲制欲”的境界。 只是,怪就怪在,这佛堂中的欢喜佛佛像,并非一男一女,而是两男相拥,成一尊佛像。 寒川似懂非懂,他只听懂了,欢喜佛乃是鸳鸯交颈缠绵旖旎的修习术法。 他侧眸看向长明,猛地一勾长明的胳臂,邪笑道:“大和尚,我有心向佛,不如你引导引导我,渡我一程可好?” 长明满面正经的转过身,眉眼中写满了高洁清净,眼神中甚至还可看出一些喜意,“你若潜心向善,那自然是好,可若要皈依我佛,还需斩断尘缘……” 寒川打断他,“不不不,我不修你们净土宗的佛,”他贴近长明,猛然在长明耳旁吹了一口气,“大和尚,我们一起修欢喜佛吧!?” 长明也不知是没听懂他话中深意,还是听懂了却不打算理睬,转而道:“我看佛堂外的匾额,这庙里本来供的应该是地藏王菩萨,可应当是有人换了佛像,改供了欢喜佛。” 寒川锲而不舍,“大和尚,我要和你修欢喜佛!” 长明皱着眉头,眉宇之间难得的凝重神色,还是不打算理会寒川。“欢喜佛如今多是西域一带的僧人修行,它本不该在中原。” 寒川难得看到他这么担忧的神色,也敛去了嬉笑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想我家和尚所想,急我家和尚所急,你不要这么担忧,你若想查的话我会帮你的!” 长明仔细想了想,实在是想不出寒川能做些什么,但这话他没忍心说出口,只颌首道:“多谢你,你且随我来。” 长明转身跨出门去,城中人都憎恶和尚,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向几个还算是友善的路人探听出来了欢喜佛之事的原委。 前不久,锦州城突然来了个和尚,砸了城中所有的寺庙,掀了人家的佛像,硬生生的换上了欢喜佛的佛像。 第8章 欢喜佛(3) 这欢喜佛的佛像,还都不是正宗的。本应是男女合抱的佛像,在这里却变成了两个男子合抱在一起。 中原人本就难以接受欢喜宗的教义,如此一来,就更觉得伤风败俗,觉得这和尚是个妖僧。 和尚逢人便问,要不要和他一起修欢喜佛。锦州城中的百姓被他问了个大半,既觉得嫌恶又觉得畏惧,于是连带着对所有的外来和尚都厌烦抗拒起来。 寒川摸着下巴,自己喃喃道:“该如何查呢?这事情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啊!” 该如何查呢?直接将始作俑者叫出来不就好了么! 长明和尚昂首阔步往城中心去,全然不顾周围人的恶语相向或是指指点点,仿佛心无外物。 他在城中央的广场上站住,如同老僧入定一般静立,诵经声回响,佛珠一颗拨过一颗,碰撞在一起有清脆声响。 佛陀诵经声渐大,连绵起伏虔诚干净,顺着风飘扬到了城中各处,空中渐形成一层泛着金光的壁垒,仔细一瞧,那是无数凭空游移回旋的吉祥海云相细密相贴在一起。 其光晃昱,有千百色。 吉祥海云相壁垒渐延展,像是要将整个锦州城围裹起来,伴随着梵音悠扬,寒川顿觉心内戾气被涤荡一空,无比清净安宁。 他看着手腕上的白玉莲花手串,那是当初长明赠予他说是可以压制他身上邪气的,一颗颗白玉莲花仿佛也为经文所感召,由幽凉渐升起了温。 寒川再抬眼看看长明。长明阖眼诵经,嘴唇翕动,满面虔诚,像极了九天神佛的宝相庄严之态。 寒川不禁默然无声的在心内惊叹——原来长明大和尚竟这么厉害! 他又在心中跟了一句,他家的大和尚就该是这么厉害! 有沉沉脚步声由远及近,长明梵音顿止,满城金光乍现过后,回旋的吉祥海云相壁垒顷刻间消散无踪。 寒川看着恢复如常的繁华街巷,还有些缓不过神来,惊叹于刚才的神迹中。 长明看着缓步走来的和尚,念了声佛号,“贫僧迦叶寺长明和尚,敢问大师法号?” 那悠悠走来的和尚身形高大,几乎与长明一般身量。这和尚五官深邃,面容如刀削斧砍一般棱角分明,僧袍也和寻常僧侣的样式不同,一看就知不是中原人。 刚才长明说,修欢喜佛的大多都是西域一带的僧人,或许,此人就是西域来的番僧? 寒川多瞧了这番僧几眼,他还是头一次看见西域人呢!这番僧倒是生的一副好相貌,也不知是不是所有的西域人都这么好看? 再一回头,高大挺拔的长明便撞入眼中。寒川暗自一点头——嗯,虽然此番僧好看,可还是长明更好看更得他心一些! 可番僧却不承认自己是番僧,他客客气气的一还礼,字正腔圆道:“小僧惠真,乃是锦州城内庙中僧侣,”而后打头一句便是盛情相邀,“长明大师归属于哪一宗,要不要和小僧一起修欢喜佛?” 这番僧中原话说的倒是很好。 第9章 欢喜佛(4) 长明还没有作答,寒川先他一步,甚是张扬的笑道:“惠真大师长得这么俊朗,想找人修欢喜佛不是轻而易举?如果实在找不到人了,我愿与大师一起呀!” 长明肃容道:“修欢喜佛不是如此轻易说说就可以的,不可随便说这种话!” 他再向着惠真道:“我此来,只是想问询一下,佛教数宗本不该有何纠葛,可阁下为何要更换了寺庙中的佛像,还逢人便相邀共修欢喜佛?” “此外,欢喜佛本该是男女合抱,可为何到了阁下这里,就变成了两个男子?” 惠真敛了笑意,“我只是想找人修欢喜佛,你管的太宽了!”他像是被人戳中了痛脚,又像是看出了长明所带来的威胁,语气瞬间就冷了下来,也变了脸色。 他长相本就冷峻妖异,淡笑时还显得客气和善一些,敛去了笑意,便像是一柄锐利的出鞘妖刀,也难怪城中百姓叫他妖僧了! 惠真转身就想走,长明却先他一步,极其迅速的飞身拦在他身前。“你说清楚,我再考虑要不要放你走。” 惠真的眼神一寒,双手已经攥成了拳。长明知道此一战在所难免,侧眸提醒寒川道:“你退后,当心被误伤。” 寒川当然不傻,闻声连连退后了几大步,生怕伤着了自己。他看着长明,心中不由得感慨,都到了这个时候,长明还能分出心思来顾及着他。 啧,这个和尚,真是教他越来越放不开手了! 既然放不开,那便死死地抓住,生生世世都牢牢地握在掌心,不论长明情不情愿,都再也逃不开他半步! 就在寒川脑中百转千回的时候,长明已经和惠真缠斗在了一起。 寒川原本以为,和尚都只会诵经念佛吃斋说废话,可没想到,长明和惠真这两个和尚,功夫法术都一个顶一个的好。 两人的身手都极快,快得仿佛只剩下两道残影,在空中翻转缠斗。 寒川眯起眼睛仔仔细细的盯着看,想要瞧瞧长明现在究竟是占了上风还是下风。 可他只依稀看到,惠真以法杖直击向长明的腰背,长明快速旋身一挡,再一抬脚,眼看着就要正中惠真的面门,可惠真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佛光屏障一闪而逝,挡住了长明的攻击。 再接下来,寒川就又瞧不真切了。 他一颗心提了起来,生怕自家的大和尚吃亏。 长明与惠真缠斗许久,凭空便有大风平地起,飞沙走石席卷半空,道旁商家房檐上的灯笼被刮落下来,滚在地上骨碌碌的飞速转了几转儿,便没入沙尘之中瞧不见了。 风沙迷人眼,寒川有些站不住,他抬手捂住眼睛,摸索着抱住了一旁的门柱。 可就在寒川抱上门柱的一瞬,风沙骤停。 寒川放下了手,踮着脚抻着脖子向前方看去,可惠真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长明稳稳落地,站在原处望着远方,神色莫测。 他三两步跑上前,走到长明身边,围着他转了好几圈儿,“大和尚,你受伤没有?” 第10章 欢喜佛(5) 长明摇摇头,声音中气十足,倒是没有半点受伤或是疲累的模样,“可惜,让他逃了。” 寒川确认长明没有受伤之后,就放下了心,他又闲闲散散地悠悠然笑道:“是啊,可惜让那番和尚给逃掉了。我还想着跟他修欢喜佛呢!” 其实,他心里本没有这么想,可他知道这样说会让长明不高兴,于是就这样说了,无聊又幼稚的小小挑衅了一把。 寒川抬眼一瞬不瞬的看着长明,想看看他的反应。 果然,长明稍一侧眸,眼神中谴责意味又默默然的飘了出来,他道:“修禅不是儿戏,不是你嘴上说说就可以,也不是想反悔就能反悔的。若非出自真心,便不要随意撩拨,胡乱说话。这样不好。” 寒川逮住了他话中的漏洞,扬眉一笑,胳膊肘怼了怼他,道:“我对惠真不是出自真心,不能随意撩拨?好,那我不跟他修欢喜佛了!” 长明还没有来得及欣慰,便又听得寒川道:“那,我对和尚你是出自于真心,便可以随意撩拨你了?那你可愿意跟我一起修欢喜佛么?” 听到这个回答,长明便知道,寒川又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心里去。于是无奈叹气,转身离开城中央,打算找个栖身之地暂住,等到查清了结惠真之事,以及究竟是谁夺了小镇的气运之后,再行上路。 寒川颠颠地在后头跟着,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愿住嘴道:“你不让我撩拨别人,那我就撩拨你,这总可以了吧?” “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牺牲你一个,天下许许多多长得好看的人便不必遭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乐而不为?” 长明懒得理睬,步履悠然,如若闲庭信步,可路速偏偏奇快。 寒川小跑着追他还有些勉强,最后索性破罐破摔,不打算追了,站在原处看着长明的背影,大声喊道:“大和尚,我对你是真心的,想和你修欢喜佛,你可愿意?!” 街巷上一时之间顿时静了下来,周遭路人看着他们,先是默默无言怔愣原地,而后渐渐回过神来,窃窃私语,眼神中平添了几分怪异。 长明终于站住了脚,他回过头来,静默的看着寒川。眼神中没有责怪,也没有被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羞恼和急切。 他的目光清淡而平静,像是宽容温和的兄长在看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子。“我们还是快些找个落脚的地方吧,城中客栈应该不会愿意容纳我们,得先去找个庙宇暂住着。” 寒川没有看到预想的谴责目光,反倒还有些意外。他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顿觉被怄得肺疼——长明从来都不会因为他的撩拨而羞恼或是愤怒,因为长明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这是在被撩拨! 或许在长明眼中,从前的撩拨和这次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寒川顽劣而不知分寸的玩笑而已。既然是玩笑,那便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第11章 欢喜佛(6) 寒川说要和他修欢喜佛,说要生生世世把他绑在身边,那都是真心的,可他却只认为那是玩笑。 寒川抬眸,对上长明的目光,还是一如往常的朗然浩正,不惹凡尘俗世,不染半点人间烟火气。 他顿觉心里痒痒的,像是一只小钩子在抓挠。他突然迫不及待的想看到这高洁和尚眼里盈满欲念和爱意,想看到出尘的和尚被俗世所围裹的模样! 寒川脑中蓦然划过一个念头——既然你高坐于莲台之上,那我便将你拖拽下来,将你变成我想看到的模样,将你困你在身边,要你离不开我半步,永生永世逃离不得! 这念头其实已经盘旋许久了,可是就在此刻,突然根深蒂固下来,仿佛是在他心中扎了根抽了芽,就在一瞬间成长为参天大树。 长明不知道寒川心中所想,只是见他突然站住,盯着自己不动弹了,便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开口问道:“怎么了?” 寒川在他这一唤之下回过了神来,摇摇头,笑容中写满了居心叵测,“没怎么,我就是在想,方才那究竟是什么人。” 寒川小跑着跟了上去,与长明并肩而行。长明耐心的给他解释道:“此人修行不浅,看长相应是西域人,可不知他究竟为何不承认自己来自西域,也不知惠真这个名字究竟是真是假。” 其实还不止这些。惠真的修行深厚,法力高强,远不是当世修行普通的僧人该有的道行,那他究竟是什么来头?惠真又究竟是不是布下法阵夺走小镇气运的人? 此事,暂无解。 “我们得在这里停留一阵子,将这几件事查清再走,好么?”长明忽然侧眸向寒川道。 寒川还一愣,“啊?你问我么?” 长明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复。其实这一路过来,是他硬要缠着长明的,他心中也清楚,自己之于长明,就像是个无法甩脱又有些难缠的大包袱。 所以寒川也没有想到,在决定行程一事之上,长明竟还会考虑考虑他的意见。 他有些受宠若惊,嘴上又忍不住调笑几句,“我家的大和尚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我只要跟在你身边就成了。” 意见达成了一致,两人先去客栈做了一番尝试。可如长明所料,城中人厌恶和尚至极,两个人被不客气的扫地出门,遂只好找一间庙宇借住。 惠真来到锦州城之后,便将所有僧人都赶了出去,踢翻了人家的佛像,供上了欢喜佛。现在城中的庙宇都是空空荡荡杳无人迹。 无人可问询,他们只好随意找了一家寺院借住,长明站在庙门前,念了一声佛号,微微一躬身道:“贫僧迦叶寺长明和尚,初到锦州城,无处可归,便只好来叨扰贵寺了。”而后才带着寒川走了进去。 寒川不禁腹诽:寺中都没有人了,还絮絮叨叨这么多废话是做什么?闲的么? 腹诽归腹诽,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长明进了寺,抬眼四望环顾四周。 第12章 欢喜佛(7) 这寺庙不算大,却也五脏俱全。前门进去便见欢喜佛像,绕过正堂便是后院,以及寺中僧侣平日念经讲佛的修行场。 寺中僧侣都被赶走了,每间房都空着,寒川挑挑拣拣着要住一间最大最好最干净的,长明向来不怎么挑,抬脚便进了眼前的屋子。 寒川眼角余光看见长明进屋,眼珠一转,也紧跟了进去。 这房间虽不多大,但好在也还算是干净整洁,寒川点点头,觉得自己可以接受,便厚着脸皮勾唇一笑,向着长明一扬下巴道:“和尚,我害怕,要不你我同住一间房,也方便你保护我。怎么样?” 长明当然不懂他心里奇奇怪怪的心思,只是一脸认真地摇摇头,“我每日都要念经礼佛,怕吵着你。你住到隔壁去,我也可以保护你。” 寒川本想辩驳,可一抬眼,便对上了长明清正又认真的目光,瞬间又泄了气。 假如有朝一日,他调笑一句,长明便心神不宁抓心挠肺;他触碰一下,长明便辗转反侧彻夜难眠,那便好了! 寒川将这点心思埋得深深的,他认命的叹息一声,一耸肩,妥协道:“好,便听我们长明大师的话,我去住隔壁!” 他转身出门,心中却还有些不大甘心,回转过身子扒在门边,只探出了一颗脑袋,又拖着长调大声道:“那便多谢长明大师保护我了!” 长明放下了包袱,微微一笑,“不必如此客气。你也不必害怕,我说过会保护你,就一定会竭力时时刻刻看顾着你。” “……”他还真的以为自己是在道谢么?寒川一时无语,扯着嘴角一笑,转身彻底走了。 和尚看寒川,看到的永远都是最表面一层的东西,却始终看不到他心中最深处掩埋着的弯弯绕绕的奇怪念头和情绪,也看不到他平日里肆无忌惮的调笑撩拨。 正如此次,和尚不懂他的邪性心思,更不懂他被拒绝后的忿忿之意, 寒川转头就踏进了隔壁房间,一屁股坐在床边,自顾自地生闷气,气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什么。 临到傍晚时,长明打好了水又烧开,将热水送进了寒川房内,他温声道:“洗漱过后,便早些歇息吧。” 寒川还在生闷气,没有搭他的话。他也没有多想,转头便默默地退了出去,还体贴的将门阖上,吱呀一声响。 “……”寒川听着脚步声渐远,又听到了关门声,心中顿时就凉了半截。他还指望大和尚能察觉到他在生气,并好言好语的哄哄他呢! 寒川半是好气半是好笑——也对,若是和尚能察觉到他的不对,还能好好哄他,那便不是和尚了! 他一转头,看着热气腾腾的一桶水,心中百转千回的念头皆化成了无奈的一笑。 心情又莫名回暖了。 寒川脱了衣裳,用毛巾沾了热水擦身子,擦过几遍之后,整个人都清清爽爽,一扫之前的郁结,心里也爽快起来。 他出门去倒水,途经井边时却听着了哗啦水声,下意识的一侧眸,却不由得顿在了原地。 第13章 欢喜佛(8) 寺庙后院幽凉空寂,有树影幢幢,枝叶繁茂。清凉月华流泻下来,盈满了整个院子。 院中央一口水井,长明就站在井边,除净了所有衣裳,从井中打了水便将桶倒过来迎头浇下去冲洗身子。 月色盈水光,缓缓淌过长明的每一寸匀称肌理,寒川的目光也情不自禁地顺着清润水光自上而下划过。 长明身形高大而精壮,宽肩窄腰,一桶水浇下去,有水珠顺着他的肩头划过脊背,又自腰间顺流而下,画出了一道水线,静而无声的映着月色,有光华悄然流转。 其时,天地寂静,只余水声哗哗;四野空旷,唯有光华流转。 寒川微微睁大了双眼,他的目光顺着那水线从腰间向下,便再也挪移不动。 看得太过聚精会神,手上便没了力气。寒川的手稍稍一松动,一盆水咣当落地,飞溅起成片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裤脚鞋袜。 长明听着了声响,回转过身子。他的眼眸奇亮,仿佛将漫天的星光月色偷藏于眼底,才汇聚成了这空灵绝尘的一双眼眸。 在那一瞬,寒川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长明不是佛,是仙,是出尘脱俗又缥缈遥远的仙人,镜中花水中月一般,一触即离。 长明看寒川看着自己在发愣,不禁奇道:“怎么了?” 他的声音唤醒了寒川的神智,寒川摇摇头,拾起了水盆,慌张掩饰道:“没怎么,我就是出来倒水,手一滑盆子就掉了。” 寒川又急忙岔开话题道:“你怎么不用热水?井水会不会太凉?” 长明取过搭在井边的外衣随意一披,走到寒川近前,带来一阵清润水气。“我在迦叶寺时,也修过苦禅,这些都习惯了。” 所谓苦禅,即是苦行,专以苦行为出离解脱之道,本属外道,但佛教行者,于正法之下,亦须修行种种难行苦行。 长明见寒川满面恍惚,也不知听懂没有,他笑道:“既然水都洒了,那便回房吧。” 寒川心不在焉的点点头,转身跟着长明一起往回走。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言,途中偶有相触碰。 其实只不过是衣角碰到了衣角,偶尔有隔着轻薄衣物的轻轻一触,每次寒川都像是被火燎了一般迅速撤开,心头仿佛一架大鼓来回敲打,鼓声雷动鼓点细密,震得他喘不过气来。 寒川不禁抬手捂着心口,妄想摁住那躁动的鼓点。长明看到他的动作,稍一侧首,“怎么了,不舒服么?” 长明的一言一语敲打在寒川耳边,比那鼓声还要震彻心魂,寒川说不出话来,两人也正好走到了房门口,他迅速的闪身进门关门,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 长明犹还有些不放心,皱着眉头叩门,扬声道:“寒川,你可有事?” 寒川捂着突突跳动的心口,支支吾吾地搪塞,“没事……我就是困了,我要睡了,你也快去歇息吧!” 长明在门前又静静站了片刻,屋内彻底没了声音,他才低声叮嘱道:“那好,若是有什么事,你随时叫我,我就在隔壁。” 第14章 欢喜佛(9) 寒川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捂着心口,靠坐在门板上,听到长明回房关门的声音,才松了一口气。 黑暗之中,他的目光流眄,折射出异样的光亮。 他这是怎么了?不过是偶然间看到了长明洗澡而已,不过是洗个澡而已! 为什么他期望长明该有的反应,统统都到了他自己的身上来?! 夜深人静,连蝉鸣都歇了下来,暗夜寂静无声,寒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他一阖上眼,脑海中便是那一串晶莹的水珠汇聚下划成线,自长明的肩颈而下,顺着脊背划下去,曲曲折折一条泛着光华的水线游移过腰间,再往下…… 寒川骤然睁开眼,不能再想了!越是往下想,他那点可怜的零星睡意就越是要消散无踪! 他盯着屋顶发怔,耳边却突然有诵经声萦绕不去。他翻了个身,叹了口气。 是长明在念经么?他不是傍晚时念过了么,为什么半夜还要念?难道是因为这样显得比较虔诚? 诵经声渐大,且声速极快,到了后来,寒川只觉得耳旁有一万只苍蝇在嗡嗡。 他猛地翻身坐起,眼神渐冷,几分防备从眼底迸出来——不对,这不是长明的声音! 而且长明诵经时,他只觉得心神清静,而如今越听这声响,他却愈发觉得燥热烦闷。 屋外传来一声又一声闷沉的钟声,余响绕梁,盘旋不绝。诵经声忽地一停,骤然又起,这下子声响似乎又是从屋外传来的了,还是嗡声不断,扰得人烦闷不已。 寒川迅速从枕下掏出了匕首,那是他从前用来护身的武器,救了他好几命,一直随身带着。 这么大的声响,长明都没有反应的么? 寒川有几分担心,想去隔壁瞧瞧长明的状况。 他急急下了床,脚踩在地上,可却宛如踩在云端,一瞬间天旋地转,他脑中一片昏沉,唯剩下僧人诵经声回旋荡悠。 他强撑着走了几步,却突然听到身后有异样声响。一回身,一片朦胧之中勉强辨认出来,在他的床铺之上,此刻正躺着两个陌生的僧人。 两个僧人脱光了衣裳,身体交叠在一起,一个覆在另一个身上,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也不知他们是在做什么。 可寒川莫名就燥热起来,他猛地甩了甩头,攥紧了匕首,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 可一推开门,他又懵了。门外原本空无一人的修行场上,此刻有万千金身佛面齐诵经,寺内钟声仍在回旋,嗡声绝响。 寒川只觉得头脑更加昏沉,愈发燥热起来,眼前景象模糊又朦胧,像是隔着一层雾,什么都看不真切,但偏偏那万千金身佛面就看得无比真切,仿佛一个两个都近贴在眼前。 他脚下踉跄,没了力气,仿佛下一瞬就要摔倒在地。 事实上,他也确实倒下了,可并没有摔在地上。有人从背后接住了他,他落入的那个怀抱温暖又宽厚,那一颗慌了神的心仿佛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寒川没有回头,就知道来人是谁。他张口就虚弱的埋怨道:“大和尚,你就不能来早点!?” 第15章 欢喜佛(10) 长明在他身后低声道:“抱歉,我方才被法阵困在屋中,破除法阵废了点时间。” 难怪,难怪方才这么大的动静长明都没有出现,都不来救他,原来是被困住了。 寒川点点头,虽然没有半分力气,但还是不甘心的抬起手向着修行场遥遥一指,“大和尚!上!给我灭了他们!给我报仇!!!” 长明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身,他只是轻轻在寒川肩上拍了一下,金光乍现,寒川便觉得旋转的天地慢慢稳了下来,佛陀诵经声渐止,虚软的身体也渐渐有了力气。 寒川抬眸一望,便见原本万千金佛安坐的修行场,此刻又恢复了空旷寂静。 他再急急地起身冲进屋里,可他床榻之上交叠着的僧人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凌乱的被褥随意的铺在床上。 寒川愣在原地,“这,这这……”他看看床铺,再回头看看长明,又说不出话来了。 长明十分善解人意,已经知道他心内所惊诧,解释道:“方才那些都是障,欢喜宗的障蔽了你的目,让你看到了幻像。” 寒川更加惊愕,“欢喜宗?又是欢喜宗!那就是惠真在作祟了?!”他眼底闪过几分邪气,恨恨道:“要不是我打不过他,我早就把他打死了!” 长明再解释道:“这的确是惠真设下的欢喜宗的界印,这寺庙被他换上了欢喜佛的佛像,那便被他划分到了欢喜宗的地界,他大概是不愿让我们住,所以才启动了界印,要赶走咱们。” 寒川瘪了瘪嘴,“小气!” 这座寺院被归入了欢喜宗的地界,惠真不愿让他们住,他们也不能强住。两个人连夜又提起了包袱出了寺庙,站在寺门前一时又有些彷徨。 长明沉静道:“这城中好一些的寺院都被惠真换上了欢喜佛像,便都被他归入了欢喜宗地界,我们……恐怕只能找一间破庙暂住了。” 他看向寒川,眼神中的问询之意尽显。其实他是想问问,若是在破庙暂住,寒川能不能接受——毕竟方才在寺院中,寒川可是挑挑拣拣,要住最大最好最干净的屋子。 寒川现在无心考虑这些,他胡乱点了点头,“都可以,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见寒川没有挑剔,长明甚是欣慰的点了点头,他带着寒川向远处走去,打算寻一处破庙,以作安身之所。 而此刻的寒川,满心满脑都是彼时中了欢喜宗的障时,看到的床铺之上那两具交叠的身体。 他忽地扯了扯长明的衣袖,支支吾吾地问道:“大和尚,我方才中了惠真的障时,看到有两个和尚在我床上,脱光了衣服……在……” 寒川脸皮向来厚,可这时候难得的不好意思了起来。 长明大致猜到了他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便解释道:“那是欢喜宗在修禅。”相较于寒川的扭捏,长明显得大方又淡然,眉眼中写满了清正。 寒川在一瞬间恍然——啧,原来,他念叨了这么久的欢喜宗修禅,是这个样子的? 第16章 欢喜佛(11) 虽然寒川见过佛像,也曾在心内构想过,可当欢喜宗的修禅之道真正展现在眼前时,还是很有些冲击的。 不过也只冲击了这一时半会儿,待到他们行过一段路程之后,寒川自己冷静下来,再渐渐地去回味那模糊的画面,竟品味出了别样的乐趣来。 他抬起胳膊怼了怼长明,脸上浮起了一丝笑,道:“大和尚,我如今已见识过了欢喜禅,深觉趣味无穷,你当真不愿意与我一起修欢喜佛么?” 长明仍旧淡然,目光中没有半分欲念,也并无一毫遐思。他认真道:“我不属欢喜宗。” 寒川看着他认真沉静的面色,顿时又有些泄气——这大和尚想的和他想的显然又不是一个方向! 寒川正还气丧,却听到长明又道:“你之所以被障迷了双目,一来是因为你没有修行,无力抵抗;二来,则是因为你心中存有邪念,不够清正。” 长明回首,看向寒川的目光中充满了劝导意味,谆谆教诲道:“你要学会静下心来,祛除心中杂念,否则长此以往,中障倒是小事,就怕你终会自害其身。” 寒川敷衍答道:“好,祛除。”可他暗中却在腹诽:大和尚哪里知道,他那岂止是心中存有杂念,简直满心满脑都被杂念填满了! 欢喜禅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时不时闪现,更要命的是,月色下长明冲凉的模样更是盘旋不去。 他原本那点遐思被无限放大,原本只深深掩藏在心底,如今却被填充到心中每个角落,叫嚣着怒吼着将他淹没支配。 无意撞见长明冲凉后,起初,他是害怕与长明相触碰,也不敢与他说话,心中慌乱又无措;可过了这个阶段,他对长明似乎执念更深。 寒川走在长明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坚定中染上了几分霸道的执念,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寒川心中不断叫喊道:得到他,得到他,得到他! 寒川硬生生的逼迫自己移开目光,他想,他大概是中了长明的障,至今还未解开,且他自己也不大乐意解开。 两人渐行渐远,在夜色中踽踽前行,深夜里还下起了零星小雨,夜雾渐浓重,单薄的衣衫渐有些抵抗不住这骤然而起的寒凉。 长明默不作声的脱下外衫递给寒川,示意他披着。寒川按捺住心头盘旋的各样心思,将衣裳递了回去,示意自己并不冷,还能撑着。于是长明便接过了衣裳,又默默地穿了回去。 过程中,两人一言不发,但似乎这短短数日以来,他们之间已形成了一种悄然的默契,一个动作也能彼此懂得彼此的心思。 不知行了多久,长明终于十分眼尖的在夜色中发现了一间破庙。他们加快了步伐,走了过去。 寒川在长明身后悄悄搓了搓胳膊——其实还是有些冷的,若是先前,和尚递给他衣裳,他就欣然接受了;可如今不知怎的,他就是突然开始,看不得和尚受这些苦,怕和尚冻着。 兴许,是他那残存了一星半点的良心在作祟吧? 第17章 欢喜佛(12) 破庙当真是破庙,屋顶破败,四不避风,还有漏下来的雨点淅沥。 长明本还想找出些这破庙的好处优点夸一夸,用以安慰寒川。可他环顾一周,默然作罢,只得无奈道:“有地方住总比天为被地为床要好,我们将就将就吧,好么?” 长明从来不挑,到哪儿都能接受。说将就,其实还是让寒川先将就将就。 寒川也将这破庙打量了一周,他听到长明的话回身,掩去了脸上原本嫌弃的神色,点点头,郑重其事道:“你住在这里,那我便跟着你住在这里,无所谓将就不将就。” 长明倏尔笑了,他道:“你倒是懂事了不少。” “……”寒川诧异回眼看他,懂事?懂事! 自己出于爱护而对他的迁就,竟被他理解成为懂事!? 这话说得,怎么听着好像他寒川还是个半大孩子似的,从前什么都不懂,让尽职尽责的兄长操碎了心,如今终于懂事了,长明这个兄长还看起来十分欣慰? 寒川忿忿不说话了,又自顾自的生起闷气来。 长明将庙里的枯枝干草堆成一堆,稍作规整之后,指尖拂过枯草上空,下方便有零星火种在深夜中现出光亮,而后火势渐大,眨眼间便生起了火堆来。 他对着寒川扬声道:“别在那里枯站着了,来这里烤烤火,能暖和些。” 寒川背对着他站在柱子边上,还在生闷气,本是想着强撑着这口气不过去,等到长明哄他再说的。 可雨势渐大,夜间骤然更寒,仿佛有凉意穿透衣裳直入骨髓。这口气怕是撑不过长夜寒意,寒川权衡一二,还是悻悻地走了过去,坐在了火堆旁。 长明不爱说话,寒川爱说话但是还在生气所以不愿说话,两人相顾无言坐在火堆旁烤火取暖,表面上看着倒是很和谐。 过了不久,寒川突然站起身,故意大声喊道:“我要睡了!” 长明仰脸,显然还是看不出来他在生气,一颌首道:“好,我包袱中还有几件换洗衣物,你将它们铺盖着将就一下。” 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让寒川顿觉丧气,他甚至还在猜测,长明会不会看不出来他是在生气,还会默默感慨,他虽然有些进步,懂事了不少,可还是不够懂事? 越想越气,索性不再去想。 寒川转身去拿包袱,可他刚将包袱拿在了手里,忽然间又天旋地动,脚下仿佛被什么一绊,他一个站立不稳,左摇右晃就要倒。 在破庙这狭小的空间内,仿佛一切都静止了,风停雨歇,原本要透过房顶破洞漏下来的雨滴似乎在一瞬间静止下来,定格不动;被风吹动而不住摇曳的火焰也凝固顿住。 破庙坑坑洼洼的地面突然变得游移起伏,仿佛数道波浪来回翻涌,梁木柱子扭曲起来,原本坚固的木头被硬生生的弯折到一定的弧度,却还没有半点被折断的裂痕。 寒川扶着柱子将将稳住自己,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又是惠真!!! 第18章 欢喜佛(13) 寒川怒道:“都住到破庙里了还不行么?这又不是欢喜宗地界,他怎么那么霸道,非要将我们赶出城才肯罢休么?!” 他话音还未落,脚下突然又是一个起伏,整个地面似乎倾斜了过来,他站立不稳,直直地向着前方滑去。 寒川前方不远处就是长明,兴许是长明修为深厚,并不受其影响。任破庙怎么翻转挪移,他都安坐如山。 脚下划出了长长两道痕迹,寒川一下子撞进了长明怀里,长明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勾着他的腰,将他稳住。 其实寒川心中本有熊熊怒火,可是这一撞,硬生生的将怒火撞没了大半。 他倚在长明的怀里,心里不禁在想,这可真是因祸得福。越是这样想,越是占了便宜,于是就越是要往长明怀里钻。 不气了,他也就安生了,抬手重重一捶长明的胸口,示意长明道:“大和尚,你快想办法!他都欺负我们欺负到这里来了!” 寒川歪歪斜斜,倚靠在长明身上;长明岿然不动,拿过法杖往地上一杵,瓮声一响,依稀可见有淡色光纹四散开来。 一切都恢复如常。 天地间不再寂静,有雨声淅沥,有风声呼啸;火光晃动,映在长明眼底有暖色亮光;雨滴穿过房檐破洞落下,砸在庙宇的土地上,砸出了许多小土坑,噼噼啪啪的响。 地面与梁木都恢复了原状,也再没有天旋地转。 寒川倚在长明身上,静默地看着一切恢复原状,他却不想起来,依旧闲散地歪斜在长明身上。 长明要将他扶起来,他却耍赖似的硬往长明身上靠,“大和尚,我累!我害怕,我余惊未消,让我靠着歇歇!” 闻言,长明没了动作。他沉思了一瞬,忽而起身,寒川猝不及防之下没了倚靠,眼看着就要向后跌,长明却从背后托住了他。 长明顺势将寒川打横抱起,轻轻地放在了火堆旁。 寒川顿觉有暖意萦绕周身,他受宠若惊地看着长明,满眼惊诧,长明居然会主动抱他!? 长明的眼神未变,依旧朗然清明,没有半分杂念的样子。他又转向走到包袱旁,取出了两件衣裳,平铺在火堆旁不远处,又递给了寒川一件,道:“既然累了,那你便好好歇息吧。” “今夜确实事情太多了,你睡吧,我守着你。” 我守着你。 长明说了这么多,寒川却只听到了这四个字。他不知自己生从何处,又要向何处去,在人世间漂泊了这么久,头一次有人跟他说保护,也是头一次有人跟他说守着,偏偏还都是一个人说的。 这要他怎么能不动歪心思,怎么能不想将那人据为己有? 我守着你——寒川在心里将这四个字来来回回的品味了好几遍,在口中辗转回味,带着满心的安宁将将就要沉沉睡去。 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长明低声的喃喃自语,“身量看着高,可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也太瘦弱了些。看来,以后得好好补补……” 听那语气,长明似乎在笑。 第19章 欢喜佛(14) 寒川在一片困倦昏沉的睡意当中还抽出了半分清明,他将这话听在耳中,听出了三层含义:一,长明觉得他太瘦弱,兴许是方才抱着觉得太轻;二,长明决定以后给他好好补补,可能日后会有许多好吃的,甚至或许有肉也不一定。 三,也是最重要的——长明居然还是只当他是个半大孩子!方才那一抱,或许也只是出于宽厚兄长对于调皮捣蛋半大孩子的关爱! 寒川想反驳,可他太困了,还来不及想好反驳的话便就此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咂巴咂巴嘴,嘴角带了几分笑意,看起来睡得很香甜,做了个美梦。 他身旁,是和尚盘腿而坐,低声的诵经声伴人入眠。 破庙一方开外是风雨交加,破败的屋檐墙壁遮去了大半的风雨,明晃晃的火光晃动,暖意融融。 寒川这后半夜睡得极好,可到了凌晨时分,他便开始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譬如长明赤身在月色下冲凉的画面,在梦境中不断回旋。 不止这些,他还看到,长明从庭院中水井边向他缓步走来,赤身与水光月色相融。 长明抬手握住他的肩,那手心是滚烫的,隔着衣裳都感受到了炙热的温度。 长明的嘴巴一开一阖,可是朦朦胧胧听不真切。寒川有些急,他回手攥住长明的胳臂,“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一切都是朦胧晕眩的,长明又依他所想说了一遍,可仿佛隔着水面向岸上看,听不到也看不清。 寒川死死攥着长明的胳臂,对于他所说的话似乎有所感应,“你再说一遍,让我听听看是不是我猜的那样!” 终于,仿佛一下子破水面而出,一层朦朦胧胧的雾被撕得粉碎。一切都变得明晰起来。他看清了长明的面容,还是那样的相貌,可似乎又平添了些什么旁的东西。 他还听到长明的声音,“我说,我想与你一起修欢喜佛。” 寒川瞪大了眼睛,一下子两个僧人相交叠的画面就冲入了脑海之中,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长明勾唇一笑,点了点头,欺身便压了上来……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寒川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体会,便被破庙之外的鹧鸪声吵醒。他睁开眼睛,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自己清醒了一下,才晓得,原来方才是做梦。他们现在不在那方庭院,而是在一间破庙当中。 想到这里,寒川不禁抬眼狠狠向着窗外瞪了一眼,恼人的鹧鸪,扰了别人的美梦! 鹧鸪或许是接收到了他的愤怒,登时停了声响,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唯留下一地落叶,和一个被扰了美梦正在生闷气的少年。 寒川侧眼看去,长明盘腿坐着,阖着双眸呼吸均匀,应该是睡着了。 他看着长明端正又朗润的模样,满脑子却想的是梦中的长明。 他终于知道梦中的长明有哪里不对了——是欲念,是满眼的无处发泄即将喷薄而出的欲念,既惑人又自惑。 梦里,长明跟他说,“我想与你一起修欢喜佛。” 第20章 欢喜佛(15) 寒川悄然走近长明,蹲在他身边,手指虚虚的抬起,隔空在他脸上描画。 从眉骨落至阖着的双眸,顺着挺直鼻梁下滑,勾过微微抿起的唇,再顺着脖颈向下,衣裳遮住的地方,那应该是一段平直的锁骨。 而再往下…… 寒川不敢再向下看,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他凑到长明的耳边,用极轻极低的声音道:“长明和尚,我想跟你修欢喜佛,你说好不好啊?”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他也只能看着眼前的长明,回思梦中的情景,用以缓解心头突然涌上来且难以消退的冲动。 寒川忽又皱起眉头,不甘心地恨恨骂道:“烦人的鹧鸪!” 正在这时候,长明忽地睁开了眼,寒川惊了一跳。他的一根手指还傻愣愣地杵在长明眼前没有收回来,自己整个人还凑在长明耳边没有来得及后撤。 寒川在心里忐忑,他想着,实在不成,就跟长明摊牌,老老实实地说,“老子想跟你修欢喜佛,老子想跟你睡觉!” 反正,长明也不一定会信,从来都只是当他在开玩笑! 可出乎意料的,长明似乎没有在意寒川的异样,他的目光戒备又锐利,直直地盯着庙门之外。 雨还在下,且雨势不小。七尺见方的庙门一眼望出去,只见到铺天卷地的细密雨丝,被长风万里携裹着飘忽翻转落下。 寒川看看长明,又看看庙门,什么都没有看到。可长明突然醒来,又是这个神情,那便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对于长明,寒川永远给予全部的信任,即便他实在是看不到庙外有什么。 寒川从衣裳里掏出匕首,冰冷锋利的刀尖映着他的眼睛,皆泛着冷幽幽的光。他警惕地看着庙外,静待着究竟会来个什么东西。 忽地,雨丝似乎有些凝滞,细密串联而成的雨幕之中缓缓映出了一个人形。 那人破雨幕而出,在风雨之中缓步走来,步履悠然,滴水不沾身——是惠真,那个自称是中原僧人的番僧。 惠真踏入庙门,长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也时时刻刻防备着他,“阁下来此,有何贵干?” 惠真笑吟吟地看着寒川,道:“这位小兄弟想要修欢喜佛之心实在太过强烈,即便我身在锦州城之中央,却也还是感应到了他的这份虔诚心意,所以想来度他一程。” “……”寒川忽地有些赧然,他不就是做了个梦么!他不就是想跟长明修欢喜佛么!怎么还能将惠真招来? 长明将寒川护在身后,面色不变,态度强硬,一字一顿道:“他不会跟你走。” 寒川从他背后探出头来,应声附和道:“对!我不会跟你走的!”他又忍不住撩拨,“我想修欢喜佛,但我只跟长明和尚修,绝不会跟你修,也不需要你来度!” 再一回首,他对着长明道:“是吧?” “……”长明定定地看着寒川,没有说话。 他很想再告诉寒川一次,他是净土宗下弟子,而非欢喜宗,可是惠真这大敌当前,他又不好驳了寒川的话,于是一时静默无言。 第21章 欢喜佛(16) 惠真看着长明,奇道:“可他属净土宗,不是欢喜宗中僧人啊,要如何跟你修欢喜佛?” 寒川不说话了,他还想知道,怎么才能让这个净土宗的大和尚和他一起修欢喜佛呢! 惠真仿佛懂了些什么,他看着寒川,抱着胳膊笑道:“我晓得了。要不你跟我走?我从前勾搭过一个净土宗的僧人,他还答应了和我一起修欢喜佛呢!” 长明皱起眉头来,他不喜欢“勾搭”这二字。他抬眸,虽然心里不悦,但依旧和缓着声音道:“你自诩是中原僧人,又说自己法号惠真,那应该也修的是净土宗才对,怎么会去修西域的欢喜佛?” 惠真闻言,张口便道:“我……”他的话语突然顿住了,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和空白,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给长明解释,“我是中原僧人,法号惠真,但我修的就是欢喜宗,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惠真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挠挠头,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这个我也理不清楚,便不管它了!” 他再向着寒川笑道:“你跟我走,我教你如何去修欢喜宗的禅,教你如何勾搭净土宗的和尚,如何?” 惠真长相是妖异霸道的俊美,不笑时便显得有些冷漠与锐利,可在他笑时,却又现出了十二万分的好看,还有些微和善来。 寒川眼珠转了一圈,抬脚便要向着惠真走去,却被长明拦了下来。 长明死死地握着他的胳膊,“你做什么,真要跟他走么?此人来路不明,绝非正道,你……” 他的话音还未落,惠真便目色一寒,扬起手掌对着寒川,忽有狂风平地起,一股巨大的力量便要将寒川拉走。 长明死死地拉着寒川,正也要念咒作法与惠真对抗,可寒川的另一只手却覆上了他的手背,缓缓地挣开了他。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寒川,寒川也同样看着他,面色笃定,脸上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对他做了个口型,说了一句话。而后几乎是在一瞬间,光彩乍灭,长明便与惠真一齐消失无踪。 长明看着自己空了的掌心,眉头紧皱。寒川刚才说的是——我帮你查他。 长明追出门去,可惠真带着寒川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他泄了气一般地垮下双肩,心中满是懊丧和自责。 他曾经说过,会保护寒川,会竭力看顾着寒川。可是到了现今,寒川却被惠真掳走了,还说要帮他查此事。 一个半大孩子,能怎么查? 长明深深叹了一口气,萍水相逢一路同行,他能感受到寒川对他的依赖,约莫是已经将他当成哥哥了。 他又叹一声——他觉着,自己这个兄长,做的很失败! 长明摇摇头,冷静下来,现在还是找到惠真、将寒川救回来最要紧。他将手掌平举,口中喃喃念动经文,不消片刻,自他袖间飞出来一只小小的金色纸鹤。 他再一扬手,金鹤便飞了出去,他也快步跟上,循着金鹤的方向去了。 第22章 欢喜佛(17) 城内寺庙皆被惠真以欢喜佛强占,皆是他的领地,寒川被他带入了其中一座寺庙中去。 而此时此刻,两人正在大殿当中,面对面地坐着。寒川抬眼,入眼正是那欢喜佛双僧合抱的佛像。 他脑海中一瞬间又闪过月夜偶见长明冲凉,脖颈下承接的那一段平直锁骨,还有腰间流畅而蕴藏力量的线条。 寒川有一瞬的走神,而后他甩了甩头,暗骂了自己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若是长明大和尚知道,一定又会说什么祛除心中邪念…… 骂着骂着,他又顿住了——怎么又想到长明身上去了?他怎么什么都能想到长明!? 寒川狠狠叹了一口气,双眼猛地一闭,过了片刻冷静下来才再张开,这时眼神才恢复了清明。 惠真在他对面笑看着,觉得很有趣,便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 寒川并不答话,只一挑眉,眼光斜斜一扫,眸中冷光乍现,深意尽显——和你有关系么? 惠真也不生气,笑了笑,上下打量着他道:“你身上邪气太重,虽然有须菩提手串压制着,但还是依稀能看出你周身邪气的围绕游移。” 寒川顺着惠真的目光,看向自己腕上的手串,又听得他道:“和你呆在一起,我好像也被你身上的邪气所影响,很不舒服,很烦闷。” 寒川冷笑一声,锐利目光直直射向惠真,“那长明和尚和我呆在一起这么久,怎么不见他说不舒服说烦闷?我看还是你修行不够,易被邪气侵扰。” 惠真还是好脾气地笑着,眼前的他和早几日那个妖僧似乎完全不是一个人,他还打趣道:“骂我就骂我,还非要顺道夸你家和尚一嘴?先前你在长明和尚身边,可不是这么咄咄逼人又寒气森森的啊!” 寒川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心道:那是当然,你和长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然不可比。我又干嘛要对着你和颜悦色?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毕竟他这次跟着惠真和尚来此,是为了要探查惠真的虚实。 想了想,他试探道:“你不是一心要找人修欢喜佛么?我已明确说了不愿意跟你一起修佛,你为何还会突发善心来帮我?” 惠真满面正直,老神在在,“出家人慈悲为怀,施主既然有困惑,那我自然要为施主解惑。” “……”寒川扫他一眼,“说人话。” 惠真换了个姿势,又换上了那副张扬邪性的笑意,异域人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我要是帮了你,我欢喜宗座下又能壮大两个弟子,何乐而不为?除此之外……” 他的语气稍稍一顿,眼神中的恶劣玩笑意味又添了几分,“我就是想看他们净土宗的和尚被拐跑,就是想看着他们口中念着六根清净,可心里却又挣扎纠结、被欲念缠身的模样!怎么着了,不成么?” 寒川一挑眉,他这想法,倒是与自己不谋而合。 不过,寒川只惦记着长明和尚,对别的净土宗的和尚,看都不打算看一眼,更不会有别的心思。 第23章 欢喜佛(18) 寒川看着惠真,不由得起了几分好奇,“那你当年,是怎么拐跑净土宗的和尚的?” 惠真一挑眉,想了想,笑道:“那和尚啊,老实又木讷,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话,”他口中虽是在抱怨嫌弃,可那瞬间柔和欢喜的目光,却是怎么也骗不了人。 他像是在话家常,和别人絮絮叨叨地谈着自己的爱人,口里满是嫌弃,可那欢喜的眼神却怎么都藏不住。“我每次跟他说话,他都躲躲闪闪,那个惠真和尚啊……” 寒川敏锐地一抬头,“惠真不是你么?” 惠真的神色一顿,又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和茫然,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究竟说了些什么。“是啊,我就是惠真啊,来自锦州城千秋湖旁寒山寺的和尚惠真!” 他神情还是有些发懵,霸道妖异的面孔上写满了茫然,“我刚刚说哪了?” 寒川盘腿坐着,撑着下巴看着惠真。他突然觉着,或许惠真的心智有些不大正常?想了想,他又试探道:“你刚说到你那修净土宗的相好,他叫什么名字?” 惠真不假思索,便开口道:“他叫惠……”他却忽然顿住了,凝神细思,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神色又出现了一瞬间的停顿和断层。 寒川紧紧地盯着他的脸,目光在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中梭巡,试图找到些什么蛛丝马迹,判断他究竟是不是在说谎。 惠真想了又想,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确定道:“阿……阿罗那?” 寒川心里一沉,他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可是那念头闪得太快,还来不及抓住便闪的无影无踪了。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了阿罗那这个名字,继续深入引导道:“那你给我讲讲你的过往呗?” 惠真想了想,摇头道:“我也记不清了,过去太久了。” 寒川步步紧逼,“那你为什么来此?” 惠真茫然道:“我本就在此啊,我还邀了人来修欢喜佛呢……” 寒川抬眼看他,“是阿罗那么?” 惠真先是摇头,而后仔细想想,又迟疑地点了点头,“是……吧?” 寒川还想再探,可惠真却突地摆摆手,“罢了罢了,这些事太远了,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我现在好像有些发懵……我还是开始教你修佛吧。” 一个连自己的过往都记不清的人,却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爱人过往的模样,那岂会只是勾搭这么简单? 可寒川却不打算再问了。一方面,是怕将惠真逼得太紧,适得其反;至于另一方面嘛……他是真的很想学学欢喜佛修禅的过程! 他振奋了精神,调整好了坐姿,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惠真摆起了架势,不去想他那记忆模糊的过往,他便没了茫然之相,反而还来了兴致,细细与寒川讲授欢喜佛相关。 “所谓欢喜佛,便是两人双修,法与智慧相结合贴连……” 惠真讲了一大堆道理含义,寒川耐着性子听着,可还是忍不住上眼皮下眼皮相互打架,眼看着就要紧紧阖在一起。 第24章 欢喜佛(19) 惠真忽地以手指扣了扣地面,道:“仔细听着,到最重要的了!” 寒川挣扎着掀起眼皮露出一丝缝儿来看他,便见惠真扬唇一笑,“我要讲欢喜佛如何修禅了。” 寒川登时便抖擞了精神,挺直了腰背,瞪大了眼睛,向着惠真一努嘴,“讲!” 惠真看着寒川的反应很是满意,他又换了个姿势,手一扬便要向寒川授佛。“我跟你说啊,这欢喜禅……” 寺内讲的热火朝天,而寺外,金鹤掠过无数亭台楼阁、扶疏花木,来到了这寺庙前。 可它进不去,因为这寺庙被下了一道屏障,金鹤一头撞在了屏障上,金光现过,钟罩似的屏障一闪即隐。 金鹤进不去,只好在庙门前打转盘旋。长明跟着金鹤赶到庙门前,看着不住盘旋的金鹤,稍想了想,盘腿而坐,双掌紧贴平齐于胸前,口中喃喃诵经念咒。 置于一旁的法杖隐隐作动,有嗡声作响。忽地,法杖凭空抬起,剧烈震颤。佛陀诵经声渐大,法杖带着撞破山河的力度冲了出去。 金光乍现,屏障现出身形,而后逐渐出现了道道裂纹,“砰”地一声应声而碎。 惠真这时正刚好讲完,他笑道:“你可明白了?” 寒川似懂非懂,但已记住了大半,正在心中仔细回味思考,打算找个机会在长明大和尚身上好好实践一下。 惠真又道:“修欢喜佛,其乐无穷,尤其是方才跟你讲过的双修过程……” 他的话却突然顿住了,神色也突然警惕起来,将目光投向了庙门之外。 门外,一只通身泛着金光的小鹤冲了进来,在上空盘旋了两圈,最终稳稳落在了寒川腕上的手串之上。 寒川盯着正挥舞着翅膀的金鹤,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又听得惠真戏谑笑道:“原来是你家的长明和尚来找你了。” 话音未落,降魔法杖便直直冲入寺内,向着惠真的面门而来。惠真一抬眼,势如千钧的法杖顿时停在他眼前。 长明踏入门中,面色冷厉,寒气逼人。 他这是真的恼了,寒川有点怕,又有点想偷笑——从前他见过几次长明生气时的模样,可即便是再愤怒,也从不曾有过这般锐利的寒意。 寒川没忍住,真的偷笑出来,原来,他这么重要,重要到让长明抛却了出家人的高洁清净,将怒火都写在了脸上? 长明沉声道:“寒川,过来!” 寒川老老实实地听话过去,站在长明身旁看着他,“嘿嘿嘿”地讨好着傻笑,活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哪里还有方才面对惠真时的咄咄逼人和锋利目光? 寒川怕长明训他,殊不知,长明却没打算训他……啊不,确切说来,长明是现在没打算训他。 长明打算,先处理惠真,等回去了关起门来再教训自家孩子。 他看着惠真,又恢复了往日沉静的面容,“惠真,你该收手了。” 惠真一耸肩,“我只是寻人与我一起修欢喜佛,又没犯什么滔天大罪,谈何收手不收手?”他再转向寒川,贼兮兮一笑道:“我刚才跟你讲的,你可都记住了?” 第25章 欢喜佛(20) 寒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记住了,要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他话还没说完,剩下的话语便消失在了长明斜扫来的一眼当中。 见寒川识趣地噤了声,长明收回目光,再看向惠真。 惠真并不担忧或是戒备,他仍还对着寒川笑道:“你别看他凶,他可对你好着呢!方才我说你的邪气,话被你打断了还没说完,他给你的那手串是须菩提所琢磨而成。” “蓬莱菩提树五千年抽芽成长,五千年开花,又五千年结果,才结出这一串须菩提,佛法无边佛光万丈,乃至上之宝。说给你就给你了,你说他对你好不好?” 他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往事,噗嗤一笑道:“这种和尚啊,嘴硬心软,最好勾搭了,只需稍稍加把劲,你们大概就能修欢喜佛了!” 寒川看着自己腕上的手串,眼神略有些惊愕,原来这手串这么厉害宝贵?当初长明随随便便就给他套上了,他还以为这手串很普通呢! 他看向长明,又想着惠真的话,心中顿时充满了喜悦与感动。 长明却没有看他,而是仍还静静地注视着惠真,眼神清淡如古井无波,“你来锦州城,究竟是想干什么?若再不说实话,那我只好出手了。” 惠真扬眉看他,摇头笑道:“你不会再与我打的,因为你我旗鼓相当不相上下,若真要打起来,可能很久才能分出胜负,不是你死在我手下就是我被你擒住。”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缠斗之时必然会伤到城中百姓,你身旁的这位寒川小兄弟恐怕也会受到波及。大家都是出家人,杀生不好,对不对?” 惠真笑得实在是太欠揍,可他说的是实话。长明正是出于这个考量,才久久没有出手。 上次他们交手时,长明便看出来了,他们二人的修行和功夫都不相上下。两相缠斗,灵力波动飞沙走石,恐怕会伤到锦州城的百姓。 惠真一面说话,一面身形渐渐隐去,眼看又要消失遁走,长明道:“我只是想问你一句,布下阵法夺了锦州城外小镇气运的人,是不是你?” 惠真意外的一挑眉,摇头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此事,是有人赋予了锦州城气运?难怪它这么热闹繁华却又不引妖邪……” 三两句话的功夫,他的身影便已消失不见,遁入虚空了。 看着惠真逃走,寒川正还在出神,却见长明忽地转身过来看向自己,对上了他投来的目光,寒川一个激灵,干干一笑。 寒川急急转移话题道:“大和尚,你是如何找到我的?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长明无奈地叹息一声,他当然看得出来寒川是怕被责备而转移话题。他无奈道:“是那只金鹤,它循着你的手串的气息,从而带我来到了这里。” 说起手串,寒川又不禁有感动盈上心头,他挠了挠头,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大和尚,原来你对我这么好,这么难得一见的至宝,说给我就给我了啊……” 第26章 欢喜佛(21) 长明犹还义正言辞,满面认真地看着寒川道:“没有什么至宝不至宝的,与其相比,人之性命才是最宝贵的。” 寒川听着这话隐隐有些不对,“你的意思是,人命是最宝贵的,所以不论是不是我,哪怕换成随便一个人,你都会给,对不对?” 长明理所当然地点头,“这是自然,人命至高无上,与其相比,一串须菩提便不算什么了。” “……”方才的感动喜悦一瞬间化作了虚无和无力,寒川又不甘心地问道:“那若是换个人被惠真掳走了,你也会这么生气又焦急地来营救么?” 长明想了想,摇了摇头,寒川还来不及开心,便又听得他道:“寻常人被他抓去,不大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可你不同,你身上邪气太重,我怕他会径直除了你。” “……哦!”寒川自己生了半天的闷气,憋出来了这么一句,而后又自顾自地生闷气去了。 长明终于看出来寒川不高兴了,却不大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想了很久,他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猜测,小心翼翼地道:“抱歉。” 其实这二字一出,寒川心中的怒气顿时便消了,他稍稍侧眸,打算听听长明接下来会怎么说。 长明道:“你从前同我说了许多次,我都只以为你是在玩笑,如今看来,原来你是真的很想修欢喜佛。” “你若是实在对欢喜佛心生向往,修禅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但你不要找惠真,此人来路不明且有些古怪。我可以帮你寻一位欢喜宗的高僧,让他来带你,以免你误入歧途……” 这话听着,活像是一个年纪老迈的老父亲,对着自己不懂事又嚣张跋扈的小儿子谆谆教诲,操碎了心为他铺路。 寒川气得冷笑,“不必了!”想了想又不甘心,他还补了一句,“我说了八百遍了,我只想跟你修欢喜佛,别的和尚我瞧不上,你是不是听不懂话?!” 长明摸了摸鼻子,以为寒川是不放心别的和尚,便安抚道:“你同我一起待久了,便更信任我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其实欢喜宗大师众多,也是十分值得信赖托付的……” 寒川气得不想说话,但也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便打断他转移话题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今日探查到了什么?” 长明果然住了口,被转移了注意力,眼带问询的看向寒川。可那眼神之中隐隐的一丝诧异,却叫寒川心里又是一堵——他那眼神,意味分明是,没想到你竟真的能探听出什么消息? 寒川硬生生地忍住了即将要叹出口的气——他被这个傻和尚气得都已经见怪不怪,甚至已经无力再生气了。 他没好气道:“那个番僧说,他是寒山寺的和尚;除此之外,要查他,可以从一个叫阿罗那的和尚身上下手!” 长明听到阿罗那这个名字蓦然抬眼,眼中划过一丝愕然与震惊,“你说,阿罗那?” 寒川一怔,“是啊,惠真和尚的老相好,阿罗那,有什么不对么?” 第27章 欢喜佛(22) 长明的声音蓦然沉了下来,面色也有些凝重,他道:“欢喜宗自数百年前创立以来,已有过三十九任宗主。” 他抬手将佛珠高高抛起,佛珠凭空定住,现出了祥和佛光,佛光普照之下,依稀可见一行行泛着金光的小字平铺在半空。 长明的手指向左一转,小字便迅速向左平挪。他停住,指尖顿在了一处上。 其上书,第三十三任宗主,阿罗那。 长明道:“对于这位宗主,我稍稍听说过些传闻。据说他天赋异禀,聪慧异常,但为人桀骜不逊,恃才傲物,眼高于顶,所以迟迟没有找到同他一起修欢喜佛的人。” 寒川一挑眉,这么张扬跋扈的么?也不知道他和惠真,谁更嚣张一些。“那后来呢?” 长明叹息道:“后来,阿罗那便失踪了,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音讯。几百年过去了,除非他修成了神佛,不然,大概已经往生了吧。” 寒川忘记了生气,支着脑袋沉思,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惠真对于自己的过往,一概都说不清楚,他对于阿罗那,也说不清楚…… 寒川一个激灵,抓住了长明的衣袖,焦急道:“寒山寺,查惠真!我们查查惠真!” 他脑海中有一个猜测,现在一定要娶证实它! 长明微微一颌首,“阿罗那我们无从寻找,也只能从寒山寺着手调查了。” 惠真当时跟寒川说,他是来自锦州城千秋湖旁寒山寺的和尚惠真。可两人顺着千秋湖绕了一圈儿,也没有见到什么寺庙。 寒川自告奋勇,“我去打听打听。” 长明忍不住叮嘱道:“那你记得和善些……” 寒川本已走出去几步了,听到这句话又回头,不禁乐了,扬声道:“好啊,那我将他当成你,便可以和善些了!” 长明只当他是在耍嘴皮子,不禁摇头轻笑。说是懂事了,可还是孩子气得不行呐! 寒川随便拦了个路人问询,可一连问了好几个,都说没有听过更没有见过什么寒山寺,直到问到一位老者时,老人家仔细想了半晌,“寒山寺啊……” 老人家颤颤巍巍地伸手遥遥一指,“寒山寺早就拆了,听祖上说啊,这寺庙邪气得很,一夜之间寺里的僧人都死光了!” “后来啊,它就破败了,一直也没人管它,更没人敢靠近它。八九十年前,当时的县太爷下令,就将那庙给拆了,现在早就成了荒地啦!” 寒川最后还不忘道谢,一回首,便接收到了长明投来的赞许的目光,心中小小得意了一把,两人便循着老者指的方向去了。 沿着千秋湖向前走,越走越荒芜,越走越偏僻。 要到寒山寺,他们便得穿过一处密林。树木高大遮天蔽日,林深不见日影,一片黑沉沉的狰狞树影压下来,叫人心里发憷。 不,是叫寒川心里发憷。 寒川这么多年独身一人漂泊浪荡,养出了个毛病,心里越是害怕,面上就越是森冷,眼神就越是锐利,看着愈加邪气逼人。也真不知是这林子邪,还是他更邪性一些。 第28章 欢喜佛(23) 感受到了寒川身上邪气的波动,长明头也不回,反手轻轻抓住他的手腕,安抚似的轻拍了拍。“你紧跟在我身后,别跟丢了,我会尽力护着你,不要怕,更不要乱跑。” 寒川看着前方的高大背影,又看着自己被紧紧攥着的手腕,心里也不那么发憷了,不禁暗笑,“你抓得这么紧,我就是想乱跑也跑不了啊。” 长明沉声道:“以防万一。” 短短四个字,寒川便领会了他的意思了——长明是怕,寒川又像上次那样,掰开了他的手便跟着惠真跑了。 寒川偷笑道:“我才不跑呢!你放心吧,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半步的,你赶我我都不会走!” 可惜长明此刻满心满脑都想着提高警惕,留意着四面八方,没有注意到寒川张口就来的情话。 寒川看着自己被攥住的那只手腕,正在出神,猝不及防之下突然被长明一拽,直直地摔进了他的怀中。 寒川的鼻子撞在了长明的肩上,疼得他眼底泛出了泪花。他不满地开口,“大和尚,你干什么!?” 可一抬头,他却愣住了。 就在他方才站的地方,一根尖锐树杈横插过来,若不是长明拉他一把,他恐怕就要穿心而死了! 长明将他的脑袋扶正,示意他再向前看——树枝像是有了意识生命一般,横生伸展,万千条枝叶将方才那条来路遮蔽得严严实实,露不出一丝光线。 林间骤然便更黑了。 寒川另一只手死扒着长明的胳膊,“这……这又是怎么了?难不成这林子成精了?那你说,若咱们一把火烧光它,会怎么样?” 长明却摇摇头,“不是林子成精,是有人在控制这片密林。那人或许是想将咱们赶出锦州城,又或许……是想要我们的命。” 寒川的第一反应便是在想,是不是惠真?可长明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又摇头道:“应该不是惠真。惠真的欢喜佛印只在各大寺庙中布有,上次在破庙中应该也不是他。” “我猜,或许是那个布下了阵法夺走了小镇气运,又将其赋予给锦州城的人。” 长明问过惠真,他与这阵法有何关联,惠真似乎全然不知道这件事——长明打算相信他,信他真的跟此事毫无干系。 那么欢喜佛与阵法便是两件互不相干的事,只是凑巧撞在了一起。 两次袭击……也算不上是袭击,也可能是警告,第一次是在长明与惠真在城内打了一架之后,第二次是在今日长明破了惠真的界印之后。 或许,是布下阵法的人感知到了锦州城内的法力波动,觉得有人要对锦州城不利。第一次只是出手警告,意在将他们赶出锦州城;这第二次,就不只是警告这么简单了。 兴许,是那人觉得,他们冥顽不灵不听劝阻,执迷不悟地要危害锦州城,所以才出手,打算除掉他们! 地面开始剧烈颤动,不断有尖利的枝杈横扫过来,地面上藤蔓蠢蠢欲动,如灵蛇游走般飞速向前,蹭在土地上沙沙作响,已经有一根藤蔓缠住了寒川的脚。 第29章 欢喜佛(24) 寒川几乎是一下子蹦到了长明身上,死死抱住他,“你快想想办法呀!你为什么不先除掉布阵的那个人,反而要先查这个神神叨叨的欢喜佛啊!?” 长明并不动作,只是一抬眼,眼中光彩大盛,似是万丈暖阳的光亮都汇聚到了这一双眼中。 那光亮刺得寒川睁不开眼,在一片白光幻灭中,他听到长明沉声道:“妖魔退散!” 下一瞬,藤蔓游移退却,枝杈悉索收回,长明阖眸,光彩乍灭。密林由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恢复到了只是稍有些阴惨惨的原状。 寒川松了一口气,便听得长明道:“要破夺气运的法阵,还需得花费一番功夫,这过程太长久,还是先将惠真这个变数解决掉,而后再破阵。” 寒川没有再说话,长明便又领着他向前去。 一路上,寒川都默不作声,他看着长明的背影,心里很不舒服——方才他自觉表现的还算镇静,可是与长明相比起来,还是逊色太多。 长明说要保护他,便能将他保护得很好;可他心里想要保护长明占有长明,实际上他的能力却连长明的万分之一都不到,这让他觉得很没有面子。 寒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大概,在占有长明这条路上,他还要走很长很远。 此后,两人一路顺畅地穿过了密林,柳暗花明乍现天光,来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似乎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许多。 寒川长舒了一口气,脚步也不自觉变得轻快了。 他们来到了老者先前指出的寒山寺所在之处,那里已不见昔日辉煌庄严的庙宇,仅剩了一个荒芜的小土坡。 长明顿觉感慨,不过几百年时间,一座曾经辉宏又香火鼎盛的寺庙便消匿无踪,成了如今的荒芜土地。 他双手合十,掌平于胸前,口中喃喃诵经。有万丈佛光自他掌间流泄,空中渐有虚无镜像,隐隐还有众僧诵经之声、交谈之声传来,似乎十分热闹。 虚像渐实,有庄严庙宇拔地而起,土石震颤破离,人声渐大,渐现人形,有僧侣在门前清扫过后迈入寺中。 原本是虚无模糊的镜像,可逐渐有了实体,落到了实处。乌夜愣住了,环顾四望,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这是幻境还是真实。 长明上前叩门,朗声道:“请问,惠真大师在么?” 有小沙弥迈出门来,声音稚嫩,眼光清澈明朗,“尊客是哪位?惠真师兄今日要和师父一起去西域讲经求学,他们一会儿就要出门了,我现在去叫惠真师兄过来?” 长明听了小沙弥的话,摇头笑笑,道:“不必了,多谢小师父。” 小沙弥奇怪地挠挠头,却也没有多问,转回身又跑回寺内,想要去送惠真师兄一程。 长明带着寒川退开,在稍远一些的一处树荫之下等着,不多时,寺中浩浩荡荡出来一群人,有些背着背囊,一瞧便知是要远行;还有些,则是前来相送的。 方才那小沙弥抱着一个僧人的胳膊,“惠真师兄,你此去西域,可一定要注意安全呀,回来再给我讲讲,西域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第30章 欢喜佛(25) 远远望过去,虽然看不真切,但还是一眼便能看出来,被小沙弥抱着胳膊喊惠真师兄的那和尚,根本就不是他们如今见到的惠真! 眼前这个惠真,与锦州城内的那个惠真截然不同,一瞧便知是中原人的长相,敦厚老实,又和善温柔。 长明与寒川都不大惊讶,似乎心中早已料到,他们对视一眼,各自都摇了摇头。 其实,在寒川试探在庙中试探惠真过后,他便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想——在这一刻,此处看到的惠真,才是真正的惠真;而先前在锦州城内见到的那个,自称是惠真的和尚,或许……他是阿罗那? 长明诵经声再起,眼前镜像飞速变动,仿佛一切都被拨快了。一行人腿脚极快的走远了,庙门一眨眼便阖上了,一切人都动作极快,甚至只剩下了隐约的残影。 天骤然亮又骤然暗,日夜轮转极快,一切都像是走马观花,过眼即消散。寒川讶异地仰头看着天,又看看长明,很是新奇的模样。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日夜,连当初那些去西域的和尚都回来了,可竟然不见了惠真的踪影。长明的双目始终死死地注视着寒山寺内外的异动。 他忽地停了,一切都回归了正常,僧人的动作们也都慢了下来,一如平常一般,交谈的话语也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耳中。 这时,月上树梢,沉沉月色压下来,不觉清凉浩渺,只觉阴惨压抑。 寒川正打算问长明为什么要停下来,可一抬眼,他却忽然明白了。 阴惨惨的月夜之下,那个自称是惠真的番僧站在寒山寺门前,庙门大敞,门前已倒了几个和尚的尸体。 门内又有几个老和尚快步赶出来,为首的那个瞪视着他,厉声道:“阿罗那,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阿罗那?! 寒川骤然一抬眼,与长明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异,更多的却是正中猜测的意味。 这个番僧,果然是阿罗那! 他们默不作声,悄然地立在树荫里,默默地看下去。 阿罗那站在门前,手上还沾着血,应当是门前倒着的那几个僧人的血。他勾着唇冷笑道:“惠真呢?叫他出来见我!” 几个老和尚对视几眼,有一人道:“此次前去西域,我们归来的路途中,惠真便失踪了,不知他去了哪里。” 现在已是他们从西域归来之后了。可这期间,长明和寒川双眼都仔仔细细地瞧着,惠真的确没有出现在寒山寺门前。 他为什么没有回来?那他能去哪里? 阿罗那并不信他们的说辞,他一扬手,那老和尚便像是被硬生生地吸过去一般,脖子正正被阿罗那捏在了手中。他怒道:“将惠真叫出来,让他来见我,不然,这个和尚便血溅当场!” 一旁人急切道:“阿罗那,你可是出家人,不能杀生!” 阿罗那眼底寒意渐深,已经有了些近乎疯狂的意味,他似笑非笑,扬起下巴示意他们看向地上的尸体,“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我已经破戒了,便不在乎这许多了!惠真呢!?” 第31章 欢喜佛(26) 众僧说不出话来,翻来覆去最后还是那一句,“他真的失踪了,我们也找不到他。” 阿罗那笑意更冷,他点点头,看着手下老和尚的神色似乎还有些惋惜,“那好吧。”下一瞬,他五指用力,老和尚脑浆迸裂,毙命当场。 众人皆惊,便见阿罗那又道:“你们若再不老实交代,我便要屠寺了!” 长明远远看着,神色不曾变动,反倒是寒川饶有兴味地一挑眉,“嚯,原来这个阿罗那也是个暴脾气啊!” 看戏之人身在看台之下,戏中一切悲喜怖畏都与其无关,于是无法感同身受;可戏中人却不一样,生死一切戏中决断,于是便格外畏惧起来。 因为畏惧,而生了邪心。 几个老和尚面面相觑,最年长的那位主持出面,道:“既然你都找上门来了,我们便不瞒你了,惠真的确回来了,可他重病缠身,在床榻之上已躺了小半个月了!” 阿罗那面色一变,收起了手,焦急道:“带我去见他,快!” 他随着和尚们进了寺,转了个角便瞧不见了。寒川正还在焦急,长明却突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牵着他向前走去,也进了寺中。 长明牵着寒川的手极紧,挣都挣不开,寒川心中本是有些开心的,可也有些慌乱,“哎哎哎!咱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是不是……” 可他话还没说完,却自己明白了。周遭人皆如临大敌地看着阿罗那,对他们这二人却仿佛见所未见一般。 其实,他们是压根就看不到这两个人。 长明道:“我用了隐身的术法,他们看不到咱们的,你务必不能松开我的手,否则便脱离出术法的范围了。” 一次次的开心欢喜,都最后总是一次次的失望,寒川已经习惯了。这一次寒川当然也不会指望他突然开窍,对自己爱得死去活来,主动牵自己的手。 但,心中总还是有些失望的。 寒川偏过脸去,被长明牵着向里走去。 阿罗那被众僧带进了一处房间,主持道:“惠真就在里面,你进去见他吧。” 找了这么久,如今真的找到了,阿罗那竟还生出了些近乡情怯的感觉来。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整洁的衣冠已经被沾染上了血迹,他努力地蹭却还是有着硕大的印子;风尘仆仆地连日赶路,让他再没有了往日天之骄子的意气风发。 阿罗那很想换件衣服,稍作洗漱再来见惠真,可是眼下,实在是没有地方和时间让他换衣裳了。他只好努力地将衣裳扯了又扯,让它看起来齐整一些。 他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轻声道:“惠真,我来了,我依约来找你了。” 阿罗那只顾着看眼前,却没注意到背后,那老和尚快速地将门关上反锁,将阿罗那锁在了屋中。 阿罗那这才惊觉,自己是被骗了。阴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依稀照亮了半间屋子,他这才看清楚,原来屋中根本就不是惠真,而是一尊怒目金刚佛像! 他急急返身想出门,可屋子却被锁住了,推也推不开。 第32章 欢喜佛(27) 屋外,几个老和尚斜斜站成一排,肃容厉声道:“布阵!” 年轻僧人们在他们的带领之下诵经念佛,犹如沉沉雷鸣,劈头盖下;屋内怒目金刚像仿佛活体,眼眸中迸射出雷霆电击,直直射向阿罗那。 那,是佛门中的金刚活佛阵法,可斩奸邪,弑妖魔。 阿罗那想踢开门,可房门被佛印加固,他出不去,反倒被佛印反噬受了伤。 诵经声嗡声一片,有黑云蔽月。屋内阿罗那狼狈地躲闪着,已是一身的伤,方才好不容易理好的衣领已是破碎不堪;屋外僧人额头满是冷汗,诵经声渐大,成败在此一举,若是让那妖僧逃出来,他们只怕是会命丧于此! 阿罗那遍体鳞伤,腿脚四肢都被雷电劈得焦黑,胸前穿了一个血洞,瞧着惨烈又悲壮。 他索性不躲了,冷笑着盘腿坐下,眼中写满了已至末路的绝望与疯狂,“好啊,你们想杀我,那就来吧,我们大不了便同归于尽!” 随着他一张口,有黑血从口中逸出,顺着下颌直下,沾湿了胸前的衣襟。 可他却来不及管这些了,他也开始诵经,异域经文在他口中流转,逐渐包围了屋子,汇聚到了窗边,想要突破窗户冲出去。 中原净土宗与西域欢喜宗的佛法两相对抗,法力波动,甚至连整座寒山寺都震颤起来,摇摇欲坠。 忽地,雷电劈中了床帘,燃起了零星火种,火势渐大,逐渐整间房子都烧了起来。有火苗攀爬上阿罗那的衣裳,顺着他那沾满了鲜血的僧袍攀爬直上,将他整个人层层包裹起来。 被火焰灼烧的痛苦自然痛不堪言,可他此刻却无暇顾及这些,他口中诵经声渐急渐大,佛光汇聚在窗边,终于,窗户纸被冲破了一条小缝。 耀耀金光从窗缝中争先恐后地涌了出去,将寺内僧人团团包围住。 此刻,佛光却变成了杀人的邪器。寺内僧人们被束缚住了身躯,接连发出惨叫,随后七窍有血珠涌出,倒地便没了声息。 阿罗那也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半边身子已被烧焦了,声音嘶哑又粗粝,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地笑。 火势冲天,屋外倒了一地的残尸,熊熊烈焰中有沙哑的笑声冲出,那笑声像是用指甲刮镜面,刺耳又渗人,过了片刻,那笑声渐渐低了,随后就彻底没了声息。 寒川枯站着看了许久,忽有夜风一吹,他冻得一激灵,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看向长明,出家人神色凝重,眉宇间不见祥和,尽是悲悯。他道:“原来阿罗那在这时便已经死了,如今我们看到的阿罗那,只是一个执念,一个对于惠真的执念。” 寒川也懂了。阿罗那自称是寒山寺的惠真和尚,起先他怀疑阿罗那是骗人的,可现在他才明白,阿罗那不是骗人,而是真的以为自己是惠真。 阿罗那死后执念太重,亡灵便不愿往生留存世间。他忘却了过往种种,却仍还记得惠真和尚,记得惠真邀他来锦州城,答应陪他修欢喜佛。 第33章 欢喜佛(28) 于是阿罗那将自己当成了惠真,记得自己来自锦州城千秋湖旁的寒山寺中,记得自己邀了一人来锦州城,要陪他一起修欢喜佛。 长明叹气,“可怜,但他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该受到应有的惩处。” 两人将目光投向那熊熊烈焰,长明猛地一转身,摇曳晃动的烈焰仿佛凝固住了,整个世界都顿住了。 渐渐地,画面出现了裂纹,随后“砰”地一声,支离破碎。 天光从碎片的缝隙中透了进来,骤然照亮整个天地,寒川只是下意识地一眨眼睛,被烈火围裹的寒山寺,就又变成了小土坡。 寒川疑惑地看向了长明,长明头也不回,却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解释道:“这也是佛门术法,只要在寒山寺的地界之内,便可以看到寒山寺过往数百年发生过的事情。” 寒川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哦……那我们现在要干什么去?” 长明面色微沉,他道:“我们去找阿罗那!” 现在的阿罗那,仅是一个被执念硬生生留在人世的亡灵,他也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当他知道自己早已身亡之时,执念便再也拉不住亡灵,只得顷刻间消散于白日。 他们转身向前行,可忽有土墙拔地起,层层拦住他们的路,长明面色未变,只抬手法杖一杵,土墙便被顷刻震碎,沙石横飞。 金光屏障护在他们二人身侧周围,长明冷静道:“又是那布阵夺气运之人,不管他,我们走。” 长明看向身侧树枝,有几片花叶落了下来,在空中飘飘悠悠汇聚在一处,似乎是一个雀鸟之形。 花叶成雀,雀鸟闪动着翅膀向前飞,似乎是在带着他们去找阿罗那。 长明紧跟着雀鸟,寒川紧跟着长明,行了小半个时辰,两人到了锦州城的街道中去。 当他们找到阿罗那时,阿罗那正立在一家茶肆门前,还是那万年不变的老问题,“你可愿和我一起修欢喜佛?”语气倒是十分客气,面容也十分和善,只是眉眼间那一片茫然还挥之不去。 他忘记了过往,也忘记了自己与惠真之间的前因后果。可入了心的,终究是带不走,也忘不掉。 他还能记得自己邀了一人来锦州城修欢喜佛,只是忘记了那人是谁,只好一个一个的问询。 可锦州城的百姓却很不待见他,酒保拿起扫帚便将他打了出去。 阿罗那被辱骂着赶出门去,整齐而一尘不染的僧袍上被泼了一块大大的油污,仿佛美人细腻白嫩的皮肤上平添了一条狰狞丑陋的伤疤。 他却不在意这些,而是俯身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一块玉,玉上雕琢的是欢喜佛像。可那块玉被浸在了地面上的一片油污中,美玉蒙了尘。 阿罗那惋惜地看着那块玉,从怀中掏出一方整洁的帕子将玉包裹着擦干净后,又收进了怀里。 他抬头,又踏上了寻找那被他相邀而来,答应与他一起修欢喜佛的人的道路。 他随手拦下一个路人,依旧是客气礼貌的语气,可却被对方反手推开,还被啐了一口。 第34章 欢喜佛(29) 阿罗那当时并没有发作,在那路人走远后,他面色中的阴鸷一闪即逝,随后轻轻摇了摇头,又转身继续找人问询了。 长明在他身后朗声道:“阿罗那。” 阿罗那下意识地转身,迎上了长明的目光。他还未开口,先是一怔,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我是惠真,阿罗那是谁?” 他再想了一想,这个名字实在是熟悉,好像……正是他从净土宗勾搭过来的老相好? 可是净土宗的和尚,为何会有一个异域的名字?也不对,他自己是净土宗的和尚,为什么会勾搭净土宗的和尚一起修欢喜佛? 不对,不对……他现在脑中一片混乱,眉宇间写满了迷乱和茫然。 长明又喊了一声,“阿罗那,你还没有顿悟么?” 阿罗那被这一声蓦然惊醒,倏尔冷下脸来,“你们休要再无理取闹,不要妨碍我修欢喜佛!” 长明无奈摇头,“是我们在无理取闹,还是你在自欺欺人?你心中应当已经有了个定论。” 阿罗那执迷不悟,长明苦劝不得。寒川就没有长明那般好的耐心了,他扬着眉头笑道:“我们已知道究竟是谁要跟你修欢喜佛了,你跟我们走,一看便知。” 阿罗那似乎还有些犹疑,他看向长明,疑心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长明想了想,没有说话。寒川正担心大和尚露馅,却见他抬眸,眸光清淡地一颌首道:“是,我们已知道了。” 寒川不禁偷笑,其实这也不算是说谎,他们确实是知晓了——不就是惠真和尚么! 阿罗那得到了长明的答复,这才稍稍放心一些地跟着去了。 他们一路穿过密林,来到了原先寒山寺的所处地界,如今仅剩下一个荒芜的小土坡。 阿罗那环顾四望,皱眉道;“这是哪里,你们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跟我修欢喜佛的人呢!?” 长明沉声道:“这,便是寒山寺。你自诩是寒山寺僧人,却连它在几百年之前被人一夜之间屠了寺,后又被拆毁之事都不知道么?” 长明口中念咒,正打算将寒山寺的过往种种展现在阿罗那眼前,阿罗那却突然动怒,出手径直向着长明杀去,“骗我?你找死!” 两人又缠斗在了一起,一个攻,来势汹汹心狠手毒;一个守,但守不攻以退为进。 寒川在一旁焦急地看着,生怕长明和尚吃一点亏。平日里他自己欺负欺负也就算了,可这时候怎么能让外人来欺负长明?! 他远远地看着那两人交手,突地跑上前几步,冷笑道:“阿罗那,你是几百年前,欢喜宗第三十三任宗主阿罗那,你早已是死人一个了,就不要再流连人世间而忘返了!” 阿罗那一边与长明对战,一边还抽出些功夫反驳寒川,“你胡说,休要诓我!” 寒川又扬声道:“只可惜你的尸骨早已随着寒山寺的一场大火化成灰烬了,我没法挖出来给你看!不然,我一定要让你亲眼看看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成为一具焦尸的模样!” 第35章 欢喜佛(30) 阿罗那被寒川分去了部分的注意力,手上攻势便能稍缓。长明趁机催动术法,在阿罗那未曾注意之际,周遭的镜像又虚无起来,仿佛一道道水光波纹在半空浮动。 寒川看着这模糊的镜像渐渐有了实体,不禁抱着胳膊,冷笑道:“那你回头看看,你的胸口为何有个血洞?” 阿罗那犹疑着回头,目光便穿透黑墙白瓦、穿透了紧锁着的房门,看到了被困于屋中的自己,看到了那金刚怒目佛像。 自然也看到了屋中自己胸前那血淋淋的一片。 阿罗那心中大骇,顿时觉得心口剧痛不止。他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前,却看到了自己胸前的衣裳不知何时慢慢沁出了血迹,且越来越多,沾湿了一大片血色。 他慌乱地没了章法,索性收掌,放弃和长明对打。 寒川看着他的模样,很是满意,眼底充满了嗜血的快感。长明静立着看着他,目光中有些隐忧,却始终没有说话。 便见他再接再厉道:“还有,你的身子为何是焦黑的?” 雷电之声渐汇聚变大,阿罗那看到屋中的自己被数道雷电击中,身子已是焦黑一片。 他再低头看向自己,却发现原本整洁的僧衣已是破烂不堪,衣衫褴褛,透出来的皮肤已是血肉模糊焦黑破碎。 寒川再道:“你的手为何沾满了血?那究竟是你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阿罗那看着自己的双手,血糊糊的模样,不断有鲜血向下滴落,在地面上汇聚成了小小一滩,浸湿了他的鞋底。 他慌张地后退了两步,神色茫然无措又慌乱恐惧。 阿罗那胡乱地摆手,随着他的动作,手上鲜血四处飞溅,身上不断有碎肉掉下来,昔日俊美妖异的容颜已是鲜血伤疤遍布,不成模样。“别说了,你别说了!” 寒川点点头,仿佛忽然很好说话,“好,就听你的,我不说了。让别人来跟你说。” 阿罗那茫然抬首,看着寒川,“谁?是谁要来跟我说?” 寒川的笑容可谓残忍,眼底冰冷的没有半点温度残存,他笑道:“死在你手下的僧人啊。” 阿罗那的双目骤然瞪大,他慌张摇头否认,“不,我没有,我是出家人……我不会杀人的,你骗我,你又骗我!” 寒川步步紧逼,将阿罗那逼得退无可退,“你可看到,那些被你杀了的和尚们,他们在看着你呐!他们在你身周,想与你打招呼呐!” 阿罗那顿时僵住了身子,他甚至都不敢左右摆头,只敢转动眼珠去看看周遭。他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惊了一大跳,整个人不断后退,“你们……你们是谁?你们别过来!” 他看到了什么?应当是看到了昔日寒山寺的和尚们的幻象。 寒山寺过往的残像还在推演,那场大火已经燃起,屋外倒了一地的僧侣尸身。而始作俑者,正在屋内被烈焰焚身。 若干年之后,被执念所困住的亡灵又回到了此地,为昔日杀孽所围裹。 天道轮回,无限唏嘘。 第36章 欢喜佛(31) 阿罗那颤抖道:“我……我已经死了么?” 他的话音才将将落下,长明的诵经声便突然响起。 阿罗那脑中忽然一片清明,连方才的慌乱、杀心、畏惧都瞬时消失无踪,心里只剩下一片祥和安定。 过往种种如同走马观花一般,齐齐涌入脑海,乍然浮现。阿罗那甚至都不必仔细回想,过去的画面便会轮番在他眼前游走,被尘封许久的记忆骤然又被唤醒,于是争先恐后地想要重见天日。 阿罗那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若有似无的画面,那是他过往的一切,藏匿了他昔日的无上荣光。 曾经的阿罗那,是欢喜宗座下最天赋异禀的弟子,不止是修佛,在其他方面,他也是聪慧异常。 在西域,他是人上之人,是人人敬畏供奉的活佛。 这也就造就了他跋扈张扬的性格,他从来都看不起别人。所以,就算当上了欢喜宗宗主,他也迟迟没有找到与他一起修欢喜佛的僧侣。 直到有一日,从中原来了一群净土宗的和尚,来拜访欢喜宗,说是要交流佛法。 虽然阿罗那很不耐烦也不乐意应付,可他作为宗主,还是得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一些面子。于是便亲自去接待了。 那些和尚没有一个合他胃口或是能入他眼的,老的老呆的呆愣的愣,目光扫过一遍之后,没有一个让他有交谈的想法,于是草草敷衍了几句,留他们在欢喜宗住下之后,便懒得理会了。 后来,过了没几日,阿罗那又在花园中碰上了那群中原僧人中的一个。 其时,天降大雨,瓢泼雨幕将天地都隔绝,眼前一切模糊不清,可阿罗那还是依稀能隔着雨幕看到,那僧人快步地跑进了凉亭躲雨,还不住地拍打着衣裳上的雨水。 阿罗那嗤笑一声,为什么要躲呢?雨是无根之水,是最贴近上天的东西。他一向很享受淋雨的感觉,因为这样让他觉得,自己与上天更加贴近了。 可是那个本已跑进了凉亭的僧人,又快步跑了出来,直直地向他奔来,不由分说便拽着他的衣袖,拖着他跑进了凉亭中去。 阿罗那瞪着那僧人,僧人却一脸老实敦厚地冲他笑了笑,这笑容还很有些憨憨的意味。 僧人双手合十道:“贫僧法号惠真,来自锦州城千秋湖旁寒山寺的和尚惠真。敢问大师法号?” 阿罗那还是瞪惠真,前几日才见过的,他当然记得这个呆呆蠢蠢的愣和尚! 他又白了惠真一眼,提醒道:“我们见过一面,就在前几日,就在大殿之上!” 惠真还是满脸茫然,又有些不好意思道:“这……小僧天生愚笨,实在是不记得了……” 阿罗那硬是扯出了一丝假笑,模仿着惠真的语气神态,道:“小僧阿罗那,就在大殿之上,是小僧亲自迎你们进来的。” 惠真仿佛没有听出来阿罗那是在模仿讽刺他,恍然大悟道:“啊,原来是宗主,失敬失敬。” 他的脸上,除了恍然大悟之外,多余一点愕然或是崇拜、敬畏狂喜都没有。 第37章 欢喜佛(32) 阿罗那不禁多看了他几眼,道:“你不惊讶么?” 惠真满脸茫然无辜,“我很惊讶呀!” 阿罗那嗤笑,“那你是没有见过西域人见到我的模样,难得一见的活佛站在眼前,或是跪拜或是痛哭流涕,当场昏倒的也都大有人在。” 他的话里是满满的讽刺和厌烦,他烦透了这些人的做派。他阿罗那是欢喜宗的活佛,可他也是人! 阿罗那只是因为幼时灾荒被欢喜宗的和尚救了,从小在佛教长大,这才会修欢喜佛。若他有的选择,他不会修佛。 比起活佛,他更像当一个有血有肉又敢爱敢恨的人。 惠真只听得懂他字面上的意思,领会不了更深层的含义,便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就说什么。他道:“你是活佛,我自然是要尊敬的。”说着,他脸上的神色就又尊敬了几分。 阿罗那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正准备离开凉亭,不打算再与他纠缠。 可还未来得及转身,便又听得惠真道:“可你半是活佛,半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和你淋了雨会生病,不吃饭会饿,不喝水会渴是一个道理。佛说众生平等,那你与我们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阿罗那顿住了脚步,他看向这个呆和尚,也看到了这呆和尚认真的目光。 是啊,佛说众生平等,那凭什么别人看到他时,要么是远远不敢上前,要么就是痛哭流涕跪拜祈求呢? 阿罗那不禁轻笑,没想到这和尚看着呆,说起话来竟还有些道理。 但他嘴上却还硬撑着,“谁说我会生病?”他一拂袖,便又冲进了雨幕中,大踏步地走远了。 身后还有惠真大声提醒的声音道:“回去记得要喝姜茶!” 阿罗那皱着眉头,姜茶,那是什么?用姜煮的茶?那还能喝么!他摇摇头,中原人和西域人果然不一样,这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习惯? 他对惠真的提醒充耳不闻,可到了半夜,他迷蒙醒来,便发觉自己口干舌燥,又头昏脑涨,再抬手摸了摸额头,果然是烫的。 阿罗那叹了口气——唉,那个乌鸦嘴的呆和尚! 想了想,他又不禁自嘲着摇头笑笑,“别人叫你是活佛,你还真将自己当成活佛了么?” 他强撑着起身,唤人进来,吩咐人熬些风寒药来。随侍吩咐了下去,又犹犹豫豫地端了个托盘转回来。 “这是来自中原的客人送来的,他下午借了厨房,熬了一锅汤水,还说顺道给您也送一份,说是可以驱寒。” 不过他们并没有收到阿罗那的指示,就没敢送。这位宗主平日里性情向来不大和善,他们也不敢贸贸然就听信了那个中原和尚的话,将汤水送给宗主。 却不曾想,宗主大半夜的竟还真的唤人去熬风寒药了?或许,这姜茶会有用? 侍从小心翼翼地抬眼,“宗主,那中原和尚说这是姜茶。自他送来之后,一直放在炉子上温着,现在还是热的。” 阿罗那垂眸看着那碗中像极了药汤的东西,又凑近闻了闻味道,不禁死死地皱起了眉。 第38章 欢喜佛(33) 可嫌弃着嫌弃着,阿罗那又不禁笑出了声来。他几乎能想象到那呆和尚借厨房时的口吻和语气—— 一定是双手合十微微垂眸,客气又老实,“烦劳这位小师傅,能不能借你们的厨房一用?今日雨大,师傅与师兄弟们都淋了雨,我想熬一些姜茶用以驱寒。” “啊对了,若是不麻烦的话,能不能给贵宗主也顺道送一碗?叨扰了。” 西域人几乎没有接触过姜茶,可方才阿罗那猜想出来的场景总是活灵活现在眼前,他想了想,纠结了纠结,端起了碗又嗅了嗅——还是不大能接受得了的味道。 阿罗那眼中划过几分壮士扼腕的悲壮来,仰头将姜茶一饮而尽。 这姜茶……比想象中还要难喝!入喉热辣滚烫,还呛了他好几口。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不禁想要张口吐掉。 可他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一想到那呆和尚老老实实又客客气气的模样,便喉头一动,咕嘟一下咽下去了。 热烫的茶汤顺着喉咙灌下去,口中全是姜的辛辣味道,阿罗那开始后悔刚才没有吐掉它。 可过了片刻之后,他竟觉着出乎意料的舒服,周身都变得暖融融的,似乎被那辛辣味道一呛,脑袋也没有那么昏沉了。 可能,这姜茶真的有些作用吧? 阿罗那摆摆手,道:“不必准备风寒药了,你下去吧。”随后他一转身,便回去上床裹紧被子继续睡了。 后半夜,他发了一身的汗,第二天一早起来,便什么无力虚软昏沉的感觉都没有了,只觉神清气爽。 阿罗那顿觉神奇,朝佛过后,他便找到了惠真,难得虚心地向他讨教道:“你昨晚送来的那是什么药,只是姜么?它虽然难喝,但好像很有用,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些?” 惠真摇了摇头,笑道:“那不是药,只是用生姜熬制而成的茶水,做法很简单的,只要将生姜水煮沸便可以了。” 阿罗那看着这呆和尚一开一合的嘴,忽地生出了一个莫名的念头来——惠真像姜茶! 虽然看着平平无奇,甚至还让他有些抗拒,可真正接触了了解了,却总能发现出些别样不同的趣味来。 阿罗那鬼使神差地开口道:“可我还是不会,你能不能来我禅房,教我煮姜茶?” 惠真倒还很热心,点头道:“好啊,宗主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傍晚时分,惠真便依约到了阿罗那的禅房。阿罗那早早便等着了,见他来了,忽然生出了些莫名其妙的热情。 惠真被阿罗那迎进房中,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来,还用手巾包得严严实实。 在阿罗那好奇的目光下,他将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两块生姜。 阿罗那一怔,满眼震惊,用一种神奇的目光看着惠真,他暗想:这个呆和尚,实在是实诚,说要教他熬姜茶,便真的自带了两块生姜! 惠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佛家忌荤腥,常年口味清淡,生姜最好也不要多沾。我这是瞒着师父偷偷拿来的……” 第39章 欢喜佛(34) 惠真又问厨房借来了小火炉和小锅,亲手在阿罗那眼前又煮了一次姜茶。 其实真的挺简单,总共也就那么几个步骤:先生火,后烧水,再放生姜,最后煮沸,就成了。 小锅咕嘟地冒着热气,阿罗那隔着水雾袅袅看向惠真,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是依稀看到惠真认真的目色。 他也不知怎地,突然便脱口而出,“要不,你我一起修欢喜佛吧?我们可以做长长久久的僧侣。” 同活佛一起修欢喜佛,做长长久久的僧侣——这在欢喜宗,可是天大的好事,多少人上赶着都求不来。 可是来自中原净土宗的老实木讷的惠真和尚什么都不懂,他诚恳地、和气地拒绝了阿罗那的邀请。 随后郑重其事地煮完了姜茶,确认阿罗那学会之后,他便施施然离开了。 阿罗那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还有些被冷落的不甘。在这个呆和尚眼里,煮姜茶都比和他一起修欢喜佛重要? 他白了那远去的背影一眼,嗤笑一声,心中一瞬间想出了无数个强迫惠真和他一起修欢喜佛的法子。 惠真当夜睡得香甜得很,满脑子都是将姜茶传入了西域的欢喜,殊不知自己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即将踏上一条神奇的路途。 寒山寺一行僧人要在西域待一个月左右,如今还剩下大半个月。 这大半个月当中,惠真发现阿罗那似乎对他亲近了许多,没事便抓着他将欢喜佛的佛法,虽然大部分他都听不懂,但阿罗那的热情他还是能感受得到的。 阿罗那还似乎对姜茶格外有兴趣,两人就姜茶探讨出了许多问题来。 阿罗那将这个度控制得极好,惠真或许会以为,阿罗那只是将他当成了朋友,当成了佛道上的一个知己和伙伴。 直到有一日,在阿罗那的禅房中,两人面对面盘腿坐着讨论欢喜宗与净土宗佛法教义异同。 惠真说,他天生愚笨,对于欢喜宗的教义还是有许多无法领会之处,想找阿罗那解惑。 暗黄的烛火摇曳,在两人面上投出暗色光影来。 灯下观美人,更添三分颜色,惠真虽然是算不上什么美人,也称不上俊朗,可在阿罗那眼中,此时此刻烛火之下的惠真,好看得让人心痒。 阿罗那的动作快过脑子,还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便已欺身上前。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竟扒了惠真的僧衣,牢牢禁锢住了惠真的双肩! 惠真愕然地看着他,“你……” 阿罗那双眸定定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领会不了欢喜佛,我可以教你领会。不过只可惜……” 惠真一张脸通红,眼睛也紧张地不自觉躲闪着,却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可惜什么?”、 阿罗那笑了,笑容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并非欢喜也并非冷笑。惠真不晓得,那笑容里藏的是欲望,对于他这个人的欲望。 “只可惜,你在我这里修到的,不会是欢喜佛的真正教义。” 第40章 欢喜佛(35) “因为他们修欢喜佛,行的是欢喜之事,心中想的却还是佛;可我修欢喜佛,行的是欢喜之事,心中想的却只有你。” 这句话宛若惊雷在耳边轰然炸响,惠真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整个身子都蓦然间滚烫起来。 他慌里慌张地推开了阿罗那,半捞起衣裳便夺门跑了,仿佛身后是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阿罗那本就没打算逼惠真,所以也就没有去追。他跪坐在床上,双手撑着膝盖,烛火明灭将他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他是在心里盘算,过几日,这些中原僧人便要离开了,也就是说过几日惠真就要走了。 是强留?还是放他走?一时之间,阿罗那心里也乱得很,他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阿罗那觉得,自己应该是动了心。可是这第一次动心的感觉,好也不好。 接下来的几日,惠真一直都待在欢喜宗拨给中原僧人暂住的院落中,除了每日晨时朝佛,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同行的僧人拿他打趣,说他活像个闺楼里绣花的大家小姐。他挠挠头笑笑,还来不及想出什么借口,便听得老和尚沉着脸咳了咳,“出家人不得妄言!” 被这么一训,大家都没有了调笑的心思,便各自散了,又只剩下惠真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待在院中,仰头看白云游走,星月争辉。 惠真想避开阿罗那,他却没有想到,他虽然可以不出去,但阿罗那可以主动过来找他。 当阿罗那踏进这一方小院之时,院中已没旁人了,唯有一个惠真正趴在石桌上,聚精会神地写写画画。 阿罗那无奈摇头,这个呆和尚,大概又是在抄写佛经了吧。 他几步走上前,惠真听着了脚步声,慌张的扯过一张纸,将自己方才正在写画的东西盖着,才仰头看过去,却正正撞进了阿罗那的眼里。 惠真顿时更慌了。“怎怎怎……怎么了?” 阿罗那面上没什么表情,皆是淡淡的神色,“没怎么,你明日就要走了,我就是来再看看你,你怎么这几日都不出门了?” “我……不舒服。”惠真磕磕巴巴道。 阿罗那一挑眉,“你哪里不舒服?是身上还是心里?” 惠真的目光向院外扫了扫,一副想要逃的样子,“……都有。” 阿罗那的目色渐渐冷了,他最讨厌别人这样怕他、想躲着他的模样,尤其这个人还是惠真! 他勉强地勾起唇角笑笑,道:“你不用这么害怕我,你不喜欢我来找你,那我以后不来就是了,正巧你明日就要走了,以后我们便可以永不相见,岂不是正好?” 阿罗那这人向来骄傲又冷漠,他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也说不出自己的心思,只好这样冷然地看着他,用锋利的话语来掩藏自己心里的纠结痛苦和挣扎。 他撂下这番话,转身就想走,正巧错过了惠真眼中挣扎无助的目光,那目光死死地绕着他,看得那么深那么沉。 可好在,错过了这目光,却没有错过一阵穿堂清风。 第41章 欢喜佛(36) 清风将石桌上最上层的纸张掀了起来,露出了方才被遮盖住的东西。 阿罗那只是那么简单一扫,便再也移不动目光。 那是一幅画,画上用浅淡笔墨勾勒出了瓢泼大雨,和一个在雨中大步而行的僧人。 明明雨幕朦胧遮盖天地,可画下这幅画的人,偏偏将僧人的眉眼画得清晰无比,也不知是在心中回味勾勒了多少次,才能画得这么惟妙惟肖。 惠真看着自己的画被平铺于阿罗那眼前,猛地就涨红了脸,他慌张地想捂住那幅画,却被阿罗那抢先一步,拿在了手中。 轻飘飘一张纸捏在手里能有多大分量?可阿罗那偏偏觉着它有千钧重,一瞬间心里的狂喜齐齐涌了上来,可他还是装着不动声色。 清风掀起了阿罗那的衣摆,也抚平了他这几日以来躁动不已的内心,他稳住声音,问道:“你喜欢我,是不是?” 惠真嗫嚅着不说话。 阿罗那想了想,换了个问法,“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惠真这回吭声了,老老实实道:“我……我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个张扬又跋扈还嚣张的和尚就盘旋在了他眼前心底。 或许,是在第一次随他朝佛,他在晨光熹微中转过来对自己笑时? 又或许是那时候,在明灭的烛火下,他对自己一字一句说,“我修欢喜佛,心里没有佛,只有你。” 再或许……便是在雨幕当中看到那个冒雨大步而行的僧人之时。明明天地都看不真切,可是为什么那僧人俊美妖异的眉眼就那么清晰地撞入眼中? 阿罗那满意地笑了,“不管你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只要我知道你已经喜欢上了我,这便够了。” 惠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阿罗那给自己下了个套,他懊丧地低头,暗自把自己骂了一顿。 可是他还没有骂几句,便被人捏着下颌迫使着抬起了头,看到了那张俊美到甚至有些霸道的脸。 惠真活了二十来年,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调戏,他慌张地不知所措,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就差抓起阿罗那的手咬一口了。 阿罗那笑道:“既然你喜欢我,你可愿意离开师门,跟我一起修欢喜佛?” 惠真不说话了。离开他从小生长倚赖的师门,这对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不说话,阿罗那便静静等着,还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梭巡。阿罗那能感受到惠真的为难,却还是期待着他的决定。 就在阿罗那以为惠真要这么长长久久地枯坐下去之时,惠真忽然动了,他抬起眼来紧紧抓住阿罗那的手,语速极快道:“我愿意,我可以离开师门脱离净土宗和你一起修欢喜佛,但是我还是想回到寒山寺,当面亲口对师父说这件事,当面忏悔求得他老人家的谅解。” “你……我来到了你的家乡,这里很美;那你愿不愿意去我的家乡看看?那里也很美。到时候我给你写信,你来锦州城找我,我陪你一起修欢喜佛!” 第42章 欢喜佛(37) 寒川曾问过阿罗那,他是如何勾搭到那个净土宗的和尚的? 其实呀,当初让惠真屈服的方法太多太多,可阿罗那偏偏挑了最笨的一种,横冲直撞,鲁莽愚笨,将自己的一颗心赤条条的暴露出来,不计后果。 幸好,最终等来了回应。 惠真答应阿罗那陪他一起修欢喜佛,第二天,惠真便随着寒山寺的僧人们一起启程回中原了。 阿罗那苦等着惠真的来信,可却迟迟等不到。终于,他按捺不住,谁也没有告知,便偷偷地离开了西域,来到了中原。 孤身一人找到了锦州城,找到了寒山寺,可他还是没有找到惠真。 后来……后来的事情,便没有什么好回忆的了。阿罗那虽然跋扈张扬,可他到底还是佛门中人,从来不曾杀生。 可那夜在寒山寺,他寻惠真却遍寻不及,便入了魔怔起了杀心,杀了太多太多人,也害死了自己。 是的,他已经死了。曾经的天之骄子、呼风唤雨的欢喜宗宗主、西域倍受尊崇的活佛,却变成了焦尸一具,烈焰之下,尸骨无存。余烬入了风,四散天涯。 他连轮回都入不得,成了一个只抓着零星执念留存于世间的亡灵。 前尘尽忘,忘却了自己的姓名,却还记得别人的名字,记得有人邀他来锦州城修欢喜佛。 明明过往种种都模糊了,他却还能记得,有个呆和尚曾对他说,“贫僧法号惠真,来自锦州城千秋湖旁寒山寺的和尚惠真。” 也还能记得,那个和尚呆呆愣愣,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话来。 可是记得这些,也都没什么用了。因为那个呆呆愣愣的和尚,他不见了,遍寻不及,再见不到。 美梦骤然被唤醒,阿罗那猛地张开眼,焦黑的身体微微颤抖,他嘶吼道:“惠真呢?让惠真来见我!” 寒川摇了摇头,似乎是在感叹又似乎是在嘲讽,“连你阿罗那都找不到的人,我们又如何能找得到?” 阿罗那听了这话猛然爬起身,转头就跑,遍体鳞伤的身体跑起来稍显笨重迟缓,在密林间跌跌撞撞地穿行。 长明与寒川对视一眼,追了上去。 阿罗那一面跑,一面大喊着寻找,“惠真,你出来!我求你出来,见我最后一面!我求求你!” 他的身体被树杈刮擦得已经不成样子,可还是未曾停下脚步寻找。 寒川在他身后喊道:“别白费力气了,当年的你都找不到他,现在的你又如何能找得到他?” 顿了顿,他又充满恶意地笑道:“依我看,说不定他是答应了你之后又后悔了,于是便躲起来了。” “又或者,他当初答应你和你一起修欢喜佛,就只是缓兵之计,是骗你放他走,他好去逃命。” 阿罗那骤然停住脚步,转身恶狠狠地看着寒川,仿佛下一瞬就要冲过来将他撕碎,“你闭嘴,你闭嘴!是你胡说!” 寒川迎着阿罗那几欲癫狂的眼神,一字一顿道:“也只有你,这么呆傻地当了真。” 第43章 欢喜佛(38) 阿罗那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不留神滚入了密林中的乱葬岗里。他躺在尸山之上,一动也不动,僵住了身子。可仔细看却能发现,其实他的身体在微微地抖。 别人随口承诺的东西,也就只有你,这么呆傻当了真。 枉你口口声声骂着呆和尚,原来,这世上最呆的就是你。 阿罗那的眼神凝滞住了,他就躺在死人堆里,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可随后,他嘶哑地笑出声来,笑声中有自嘲,也有怨恨。 他摇摇晃晃地支撑着自己起身,可是他的身体已经慢慢在消失了。那是因为,当他知道自己早已死了的消息后,再强烈的执念也拽不住他了,他现在正在逐渐消亡。 长明看着阿罗那,目光中有无奈,也有怜悯。 他知道,阿罗那手上杀孽太重,而且他留存世间太久,早已没有了投胎的机会。如今消亡,便等同于灰飞烟灭。 从今以后,世上将再没有阿罗那这个人了! 阿罗那仰头向天长笑出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尽最后嘶哑粗粝的声音,在末路尽头念出了他此生最后的咒术。 “惠真,惠真!你竟敢骗我?你竟敢骗我!我阿罗那,以我欢喜宗的佛法,以我数百年的修行,咒你永生永世……” 寒川抱着胳膊饶有兴味地想听下去,阿罗那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垂眸看去,但见阿罗那跪坐在地上,慢慢的垂下了头,那笑声也低下去了。他喃喃自语,“算了,算了……” 阿罗那再抬眼,目光已然变得飘忽呆滞,他的声音愈渐轻了,“呆和尚,你可真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风过,整个身体仿佛楼宇轰然倒塌一般支离破碎,散进了风里,隐匿无踪了。 长明阖眸,念了一声佛号,摇头叹息。 寒川甚是不解,上前扯了扯长明的衣袖,“大和尚,他刚才明明是在诅咒,可是为什么又忽然停了呢?” 长明看着那乱葬岗,触目满是死尸。他移开目光,道:“因为舍不得。” “舍不得?”寒川更加奇了,“惠真都已经背叛了他,他还舍不得咒惠真一下?” 长明叹道:“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寒川眨巴眨巴眼,老实道:“听不懂。” 长明摇摇头,“由爱生恨,爱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但也可变成世间最狠辣的事情。阿罗那想对惠真下诅咒,是由爱生恨;他最后却放弃,是因为爱胜过了恨,他舍不得惠真受苦。” 寒川用胳膊怼怼他,不怀好意地笑道:“你不是出家人么?出家人也会说,爱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你体会过爱么?” 长明转眸,认真道:“爱不止男女情爱,也有对亲人朋友的爱,此之谓小爱;还有对天下苍生世间万物的爱,此之谓大爱。大爱无疆,可强其心广其胸怀。” “你口中所指的爱,佛法中认为,无爱无恨,无欲无求,自然无喜爱无怨恨。” 第44章 欢喜佛(39) 寒川不以为然,也听不进去,他向来觉得,想爱就爱想恨就恨,何必要控制摒弃? 长明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定定地看着寒川,道:“你方才逼问阿罗那之时,可曾有半点怜悯之心?还是说只觉出了杀人的快感,这让你觉着很快活?” 他的目光严厉,并非愤怒并非训斥,而是尽心教导的严厉。 寒川并不回答,长明便知道答案了。可他没有怪寒川,只是叹了口气道:“人性本恶,是说人之初,不懂敬畏,故而无忧患无怖畏也不辨善恶。” “罢了,我会慢慢教你。人世间最重要的,便是对生命、品格有敬畏之心。” 寒川摇摇头,“如何教?如何敬畏?你们佛说世间万物皆是平等,那我又何须要敬畏?” 长明与他说不通,只得折中想了个法子,道:“这样吧,虽说可能有些不大贴切,但你以后行事之前,先想一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是一件事你自己不愿接受,那便不准强加到别人身上。” 看寒川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他又举例道:“妖魔要夺你性命,你知道跑知道求救,那是因为你不想死。你不想死,别人同样也不想死,所以,你便不准轻易地夺走别人的性命。阿罗那手上杀孽太重,本就是早已死去的亡魂,今日他也就罢了,可往后,你切记不可轻易杀生!” “哦……”寒川点点头,还是似懂非懂。 长明想了想,抬手在他额头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捂着额头满脸愕然地看着长明,稍稍有些疼。 长明轻轻笑了,眼中渐有淡淡笑意漾开,如同清风吹皱一池春水,泛起了细微的波澜,“你愿意被打么?” “你不愿意被打,可我打你了,你就会生气。别人也是同样的道理,若非有人主动挑衅你追杀你,你便不能轻易打别人。此之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懂了?” “……懂了。” 寒川摸着脑门,方才那微微的痛感过去之后,现在只剩下酥酥麻麻的痒,这几分酥痒盘旋到了心头,萦绕不去。 寒川心里在想,这和尚可真是个温柔的人。 他不禁单手又是一搂长明的脖颈,一副哥俩儿好的姿态,笑道:“不过大和尚,你方才说错了,别人打我我一定会生气,可你怎么对我,我都不会生气的!” 长明笑着摇头,心中自然是不信的,可嘴上却没有说出来。他道:“我们走吧。” 寒川转眼看他,走?去哪? 长明又是轻轻一敲他脑门,“欢喜佛之事解决了,我们还有那个布下法阵的人没有找到呢!” 于是两人相携穿过密林,回到了破庙。 寒川往杂草堆上一躺,口中还叼着一根草,一副大爷模样,“锦州城这么大,我们要怎么找到那个人?” 长明没有说话,他在庙中破烂蒲团上盘腿打坐,阖上了双目,神思却在升空,渐渐穿过了破庙的屋顶,到了锦州城的上空,长风猎猎。 第45章 欢喜佛(40) 长明垂眸俯瞰便可见锦州城全貌,房舍星罗密布,亭台楼阁极目远眺,有风迎廊。他的目光再向下放,穿过长街短巷,酒楼茶肆,越过锦州城到了临近的村庄乡镇。 他皱起眉头,被夺了气运的还不止他们见到的那一个小镇,锦州城周边的村镇都被夺了气运。 天佑北斗,地覆罗盘,周边村镇为引,以锦州城为祭坛,气运流动汇聚,以保锦州城盛极一时,繁华经久不衰! 这人应该还在建阵,周边还有几个村镇中的阵法还未建好,气运也还未被夺走。 长明心中略略一沉思,神识归位,在破庙中张开了双眼。他摇摇头,“不必去找他,只需要破了他的阵,他便会自己找上门来。” 长明目光转向寒川,将法杖递给了他,郑重道:“我要破阵,就只得神识出窍,这期间我的身体留在破庙中,动弹不得,外界发生之事也都一切不知。” “那人察觉到我在破阵,可能会杀过来,能不能烦劳你护我一次?” 寒川下意识地接过了法杖,点了点头,顿时觉得责任重大,于是瞬间警醒了起来。 长明看着他的模样,不禁笑了,“那便辛苦你了。”他放心地阖上了双目,神识再一次出窍,身子仍盘腿坐着,一动不动。 寒川握紧了法杖,看着长明的身体,不禁紧张起来,又有些莫名的兴奋——护着长明和尚,他在保护长明和尚?这感觉倒是十分不赖! 长明神识出窍,他花了整整十五天的时间破阵,梵音将整个锦州城和周遭村庄笼罩了起来,土转木移,云挪星动,阵法潜移默化之中在细微地变动着。 时光若白驹过隙,这十五日仿佛只过去了一瞬,眨眼就到了第十五日,夜幕初降。 在这十五日当中,寒川几乎是寸步不离,一瞬不瞬地看着长明,也守着长明。他几乎没有阖眼,饿了就随便啃些干粮,累了就稍微打个盹儿,但很快又会惊醒。 寒川时时刻刻都在告诉自己,他这是在守着长明护着长明,这是长明第一次如此信赖他,将性命都交给他,所以他万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他一双眼冷幽幽地环顾四望,十五天过去了,始终没有什么异动。长明也不知还要多久,他动了动身子,手握法杖更紧。 长明的身体在破庙中静静打坐,一动不动。 他的神思却在锦州城及周边村镇中穿梭游走,他花了十五日埋线,不知不觉中细微地改动着阵法,只等着最后一刻结线成网,才是真正破阵的时候! 寒川弓着背缩着身子,寒凉的目光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忽地,周遭气温骤降。 他警醒起来,这是长明在破阵么? 破阵之时,并非寒川想象中的山摇地动,也不曾楼宇倾倒。他看到了凭空出现的细密蛛网一般的法阵,还隐隐泛着光亮。 突地,一柄长刀横空劈来,利刃无形,却有佛光普照,寒川一眼便知,这利刃一定是长明弄出来的! 第46章 欢喜佛(41) 那,便是在破阵了! 寒川血液上涌,整个人倏地便站了起来,走到了长明身边,单手握紧法杖撑地,双目直直向前看去。 利刃劈砍着蛛网,蛛网却始终黏连不断,两厢拉锯,不知哪一方会更胜一筹。 正在这时候,忽地从门外冲进来一人,向着长明便是一掌攻去,好在寒川反应迅速,用法杖挡开了那人的攻势。 那人飞身后退,站稳之后厉声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要破我法阵!?” 寒川循声望去,在看清了他的容貌的那一瞬,却怔住了,双目中写满了震惊——这人……这人分明是那日他们在寒山寺幻象中看到的,真正的惠真! 他是惠真的相貌,可却也有些不大相似。 不论是寒山寺里看到的惠真,还是通过阿罗那的描述勾勒出的那个惠真,都是敦厚老实又和善温柔的,温和又客气,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话。 可眼前这个惠真,被愤怒充满了双目,隐隐泛着血红的光泽,满脸的杀气与怒意,看着便叫人心惊胆寒。 当初他失踪之后,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将一个和善又温柔的人变成如今凶恶残暴的模样? 寒川看着他的样子,想起了阿罗那的死,不禁又有些害怕了,于是面色就更森冷淡漠。他微微弓着身子,既是攻击又是防御的姿态,像极了一头蓄势待发的小豹子。 他心里想的是——我要保护长明,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保护他! 寒川试探性地唤他,“你是……惠真?” 可惠真脸上却略略出现了些茫然,“惠真?惠真是谁?”随即他又沉下脸来,双手紧握成拳,“你不要岔开话题,回答我,你们是谁?为何要破我的阵法!” 寒川一怔,究竟是他不记得自己的过往了,还是他压根就不是惠真,只是凑巧与惠真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他与惠真周旋道:“你还记得阿罗那么?” 这个名字仿佛字字千钧压了下来,惠真彻底愣住,他抬眸,愣住,神色空空茫茫,“阿罗那……是谁?”、 眼前似乎有些画面闪过,瓢泼大雨,雨中番僧……惠真痛苦地抱住脑袋,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寒川趁热打铁,“那你为何要夺走别的村镇的气运?” 惠真张口刚想要回答,却莫名地顿住了。是啊……他为什么要夺别的村镇的气运来着? 他冥思苦想,断断续续道“我……好闲邀了一个人,来我的家乡……修欢喜佛?”他起先说地磕磕绊绊,到了后面便越来越流利连贯。 “那人太过尊贵太至高无上,我怕他瞧不上我,便想着将别的地方的气运转移到我的家乡来,将它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他。” 寒川忽地便怔住了,原来这两个人,对于这个约定,都不曾忘记! 一个忘记了自己,却还记得有人邀他来修欢喜佛,只记得了这个约定,便将自己当成了那个人;另一个也忘记了过往,却还记得自己邀请了别人来家乡,于是拼命地想将家乡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别人。 第47章 欢喜佛(42) 其实惠真邀请的那个人早就来了,可是他已经死了。 他死了两次,头一次是被寒山寺的和尚杀了,仅剩下了一道执念;第二次,是寒川一字一句,亲口杀了他的,灰飞烟灭,再无踪迹。 寒川突然觉得后悔,无比的后悔。假如他们当初没有来到这里,或许阿罗那还在锦州城寻他的修欢喜佛之人;等到惠真布完了阵法,也会回到锦州城,他们便可以再见面。 正在这两个人僵持的时候,金光蛛网和利刃的拉锯战也有了结果,极其刺耳的呲啦一声,蛛网被划开了长长一条裂缝,光线愈渐强盛,变得刺眼起来。 随后在一瞬之间,蛛网便碎了,散成了无数光点,四散无踪。 法阵破了。 惠真也愣住了,他先是停顿片刻,看着光点消失,随后暴怒起来,整个人周身涌起了剧烈的杀气。 “你们为什么要破坏我的法阵!?我布置了好久好久的法阵,你们为什么要破坏它!” 他飞身而起,直击长明,他动作极快,寒川心头漏了一下,急忙飞身扑过去,所幸用法杖挡了一下。 惠真修行不深,远不如阿罗那,但寒川应付起来还是颇为吃力。两人打斗起来,幸亏长明的法杖乃是一件宝器,给寒川添了大大的助力。 惠真久攻不下,越来越没有耐心,他趁着寒川被打倒在地的功夫,双掌合十,迅猛击出。 寒川心头一紧,那时候他头脑忽然一片空白,连法杖都顾不得捡,急急地冲了上去,便挡在了长明身前。 他死死闭上了眼,就在惠真双掌即将击打到他胸前之时,掉落在一旁的法杖忽然凭空飞来,为寒川挡去了这致命一击。 同一时刻,长明张开了双眼。 见到长明终于醒过来,寒川这才松懈下来,整个人瞬间没了力气,跌坐在地,正正摔倒在长明身旁。 他喘着粗气,摆摆手“你……你可终于醒了,交给你了……” 长明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道:“好,辛苦你了,你歇歇吧,一切都交给我。”顿了顿,他又道:“寒川,这次多亏你了!” 寒川一愣,随后喜笑颜开,连方才的惊吓都少了一半,不禁在脑中回味长明这一句。 长明站起身来,顺手拿起了身后佛像之前桌案上的香炉,将单掌平置于胸前,喃喃念咒,惠真丝毫没有反抗之力,便被收进了香炉中去。 长明看着这陈旧脏破的香炉,皱着眉头沉思,惠真和阿罗那一样,也是一个被执念所束缚住的不得往生的亡灵。 但明明此事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为何他们现在才出来作乱?而且,阿罗那生前本就修行深不可测,这便不说了;至于惠真,他本不该有这么深的修行,来支撑他完成这个法阵! 按照锦州城百姓的说法,阿罗那是前不久才来的;按照惠真布阵的进程来看,他也应该是不久之前才出现的。 长明眼眸一抬,目光忽地微微侧转,看向了正坐在地上抚着心口给自己顺气的寒川。 第48章 欢喜佛(43) 当年寒川城被屠城之后,天下起群魔尽出,妖邪作乱,且都无端端地法力大涨。 那这二人会不会也是在寒川城之乱的时候被唤醒,被赋予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涨了修行,后又用了十几年来成长,在最近才彻底醒转,出来作乱?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长明收回目光,心头微沉,看来,一切还是只能等到了寒川城之后,才能探出分晓了! 再一转回头,他发现寒川也直勾勾地看着他,不禁一怔,随后挑眉道:“怎么了?” 寒川揉揉胳膊,义正言辞地批评道:“你太鲁莽了,这么轻易地便将如此重任交给我,连什么防护钟罩都不布置,万一我打不过人家,咱俩岂不是都得死在这里?” 长明轻笑出声,蹲在他身前,平视着他,“谁说我没有布置任何防护的?”他下巴一扬,“这不是给你法杖了么?放心吧,有了这法杖,你我都不会有事的。” 寒川一怔,低头看着法杖好好回想了一下。其实方才与惠真对打之时,与其说是他拿着法杖在与惠真对抗,倒不如说是法杖带着他与惠真对抗。 他每一次出击,都能感受到法杖所带来的巨大力量。 似乎就算是没有寒川,法杖也完全可以自己和惠真对抗!? 寒川猛地一抬眼,看向长明,怒道:“那你当初还一副交托大任于我的模样?分明没有我也可以,你知不知道我这十几日过得是什么日子!?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还唬我?!” 长明摸了摸鼻子,笑着摇头,“我没有唬你,这不,你也确实是尽了自己的力量在保护我啊。” 他看着气鼓鼓的寒川,眼底笑意清润,方才他一醒转,便看到寒川要为他挡那一掌,说实话,他心中是十分感动的。 他实在是没想到,寒川竟可以为了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他开口道:“你方才要为我挡那一掌之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寒川白他一眼,不耐烦道:“挡就挡了呗,还有什么怎么想的,我什么都没想!” 长明笑看着他,还是忍不住教导道:“你不愿意让我死,同理之心也可以放到旁人身上。舍己救人做不到是正常的,可你一定要对别人的性命有敬畏之心,明白么?” 寒川又翻了一个更大的白眼,猛地转过来瞪长明,骤然拔高了音量,“老子救你,是因为老子喜欢你!老子又不喜欢别人,干嘛要牺牲自己救别人!?” “老子就是不懂什么敬畏之心,单纯只是不想让你死,怎么地了!?” 长明的目光温和宽厚,像一个温柔的兄长看着自己不懂事的兄弟,他认真道:“谢谢你,寒川。” 长明忽地这么认真起来,寒川还有些不大习惯,他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也不是指着你这一声谢。” 他又忍不住嘟囔道:“一天天的真是的……” 目光再下移,寒川又看到了长明手上的香炉,他不禁有些犹豫地问道:“我们……也要像除掉阿罗那那样,除掉惠真么?” 第49章 欢喜佛(44) 长明凝眸沉思,摇摇头道:“我们要先找到当年惠真失踪的原因,再做决断。” “哦……”寒川忽地抬手扯扯长明的袖角,“大和尚,我有点后悔了,不对……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长明诧异道:“为什么后悔?是后悔杀了阿罗那?” 寒川胡乱点点头,“差不多吧,假如我们晚些来或者不来,他们应该是可以见面的。” 长明也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或许吧,可是寒川,你要明白,他们两个都罪孽深重,是必须要受到惩处的。而且,他们早就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人了。” “我很高兴,你终于懂得了敬畏。但是你要明白,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不能因为怜悯而姑息他们。” 寒川不说话了,其实他觉得后悔,并不是因为懂得了敬畏,也不是因为怜悯。 而是因为,他觉得阿罗那与惠真,和他与长明很相像。 寒川和阿罗那都对佛门无心,且都想勾搭净土宗的和尚修欢喜宗;而他们想勾搭的两个净土宗的和尚,一个木讷老实,一个高洁清净,总之都是无心爱欲的。 阿罗那好不容易勾搭到了手,却不曾想落得了这么个结局。寒川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自己与长明的未来,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寒川偷偷看了长明一眼,他的神色始终清清淡淡的,正看着香炉若有所思,兴许还是在盘算怎么除掉惠真? 他有些泄气,恨不得直接将这大和尚给扒光了然后扑倒!还要看着长明被爱欲缠身,逃脱不得的模样! 就在他脑内幻想之时,长明已将香炉托起,口中念咒,香炉中那不知是多少年前积累下来的香灰汇聚成线,直直升空,向着不知名的方向去了。 寒川正想到自己扒光了长明,冷不丁被长明拍了拍肩膀,吓了一大跳。 他愕然回首看向长明,却见长明指了指那条腾空的灰线,便急急跟着去了。寒川无奈只得含恨跟上。 两人跟着那条灰线指引,顺着千秋湖沿路走去,又进入了密林。 长明与寒川对视一眼,不禁奇道:“难道惠真和尚当初回到了寒山寺?可是我们从未瞧见过啊!” 长明握住寒川的手腕,沉声道:“我也不清楚,我们跟过去看看再说!” 两人在密林中穿行,香灰成线一直向前延伸,始终细而不断。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灰线在那处乱葬岗前就断了。 难道……惠真的尸身这么多年以来,都在这里? 灰线突地又拔地而起,尸山涌动,无数尸体白骨翻涌着,渐有零碎白骨浮出,在空中拼凑出了一具不完整的人身。 连尸骨都不完整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大约是被雨水冲刷掉了或是被野兽给叼走了吧? 忽有大风平地起,香灰迷乱了人眼。寒川耳旁忽然听到了些异样的声响,可是眼睛被迷住了,他什么都看不清,连眼睛都睁不开。 那是喧哗嘈杂之声,混着一声又一声地闷响,听得人心颤。 第50章 欢喜佛(45) 寒川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长明拉住,向着一个方向引导,他便随着长明走去,一面走一面揉眼睛。 在他们身后,那一副不完整的白骨也随着他们凭空飘着跟去了。 走了片刻,长明忽然停了,寒川便也就停了,那嘈杂的声响仿佛就在耳边。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终于睁开了眼。 寒川抬眼望去,便见一群僧人围成一圈,正是当初去往西域的那一群,挤挤嚷嚷,不知是在干什么。 那一声又一声的闷响持续不断,寒川皱起眉头,踮着脚去看。透过缝隙看到,一个僧人笔挺地跪在中央,另一人手持戒棍,闷头往他脊背上打,僧人僧衣已经被血染透,却还是跪得板正。 那跪着的僧人,自然是惠真。 其中一个和尚问道:“惠真,你可知错了?” 惠真闷声不吭,那人便打得更狠,他有些撑不住了,身子微微前倾,良久之后才道:“弟子知错了。” 老和尚脸上浮出了欣慰神色,正打算饶过惠真,却又听得惠真微弱的声音道:“弟子知道自己错了,可是师父,弟子还是想与阿罗那一起修欢喜佛,请师父宽恕弟子,放我走吧!” 老和尚听着了这么一句,登时怒上心头,“孽徒!”他一把抢过了一旁僧人手中的戒棍,狠狠向着惠真后背打了下去。 惠真一口鲜血喷出,便倒地不起,没了声息。 和尚们愣了愣,老和尚心中也有些没底气,试探道:“惠真,你不要再耍什么花样,为师绝不可能放你出寺的!你起来!” 地上趴着的惠真还是没有动静。 一个胆大的和尚凑上前去,探了探惠真的鼻息,手一颤,面色一变,跌坐在地上连连后退,连声音都变了调,“没……没气了!” 惠真被活活打死了,还是被从不杀生的和尚打死的。一群和尚顿时慌乱起来,手足无措,七嘴八舌地讨论。 最终,老和尚大手一挥,“都住口!”他的面色笼在阴影里,火把忽明忽暗的光亮将他衬得仿佛地狱恶鬼,“这件事谁都不许说出去,惠真要叛逃师门,乃是师门之耻,咱们只需要当他是失踪了即可。” “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惠真这个人!” 众僧人唯唯诺诺应是,眼睁睁地看着老和尚将惠真的尸拖到了乱葬岗边上,一把推了下去。 地面上蹭出了长长一道血迹,刺眼而狰狞,老和尚踩在那血迹上,仿佛是被烫到了一般,迅速地跳了开来。 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我们回寺!”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又背起行囊走远了,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再敢多说一句话,寂静无声的暗夜、死寂的密林,和一个被活活打死的年轻僧人,就这样被抛在了这里。 经年久月,无人发觉。 原来他不是后悔了,也不是逃了,而是为了阿罗那,被人活活打死了。 寒川啧啧摇头叹气,惠真是在回寺的路上就提出了此事,而后便被打死,难怪他没有出现在寒山寺! 第51章 欢喜佛(46) 也难怪一个曾经老实又和善的和尚,如今会变得癫狂又疯魔,被活活打死,谁能不恨谁能不怨?! 寒川倒是不觉得怜悯,但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不满和惋惜。 他转头向长明恶声恶气道:“你们和尚不是不杀生么!?” 和尚不是杀生,但并不是所有的和尚都能忍住不杀生,此之谓手上沾了杀孽。长明一时语塞,看着寒川恶狠狠的表情,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好在寒川转念一想,那些和尚最后又被阿罗那给杀了,也算是善恶终有报。这么一想,他又开心起来,还冲着长明笑了笑。 长明被他骤阴骤晴的心情弄得一脸懵呆,便又听到寒川笑道:“罢了罢了,也不管他们了,总之我们家这位和尚不会这样,那就对了!” 寒川笑时,两颗虎牙在暗夜中显得别样的白,是冷幽幽的莹白。 不,不对,那连虎牙都不像。要比虎牙尖一些锋利一些——像狼牙。 风起吹动长衣,夜深骤寒。惠真呆呆地站着看着,整个人不住地发起抖来,原来,他早已经死了!? 他颤抖道:“……阿罗那呢?他人呢?”再一抬眼,眼神中满是祈求,“你们知道阿罗那对么?求求你们,让阿罗那来见我一面!” 看着惠真祈求的神色,长明与寒川都沉默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侧眸望去,目光擦过层层高树,夜色中的树影显得狰狞无比。他们的目光落在了那乱葬岗之上。 他们曾经距离这么近,却还是连一面都见不上。 长明道:“他已经灰飞烟灭,就在那乱葬岗之上。”他犹豫片刻,道:“我可以让你跟他再见最后一面。” 他催动术法,乱葬岗之上过往的幻象又凭空出现,阿罗那焦黑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尸山之上。 惠真的眼睛忽然变得酸涩无比,他想忍着不哭,却还是忍不住抽动着嘴唇。 他急急地跑上前,没几步却软了腿,连站都站不起来,只得踉跄着爬过去。 阿罗那却忽然挣扎着起身,他仰天长笑,焦黑的身体不住颤抖,已经在渐渐消失。 惠真艰难地爬上前,爬过了遍布的尸体,到了阿罗那身边。他眼中泪水喷涌而出,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看着狼狈又可笑。 他死命地摇头,“你是天之骄子,俊美无俦,不该是这么狼狈惨烈的,不是的……” 阿罗那的声音粗粝,发出了最后的诅咒。“惠真,惠真!你竟敢骗我?你竟敢骗我!” 惠真跪在他眼前,痛哭流涕,更加拼命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骗你……” 他听到阿罗那充满了恨意和几近癫狂的声音道:“我阿罗那,以我欢喜宗的佛法,以我数百年的修行,咒你永生永世……” 惠真已经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了,他想触碰阿罗那,手却从阿罗那的身体上穿了过去;他说话,阿罗那也听不到。 他听着阿罗那的诅咒,满心的痛苦,却无能为力——除了摇头,他什么也做不了。 连一个简单的拥抱,他们都不可以。 第52章 欢喜佛(47) 可是阿罗那却忽然顿住了,他跪坐着,慢慢的垂下了头,那笑声也低下去了。惠真听到他喃喃自语,“算了,算了……” 惠真扯出了一丝笑,可他也在哭。 阿罗那再抬眼,目光已然变得飘忽呆滞。惠真爬到他身前,迎着他的目光,与他对视。 可这只是幻象,仿佛一副滚动的画卷。惠真只是看画的人,却入不了画。他看得到阿罗那,阿罗那却看不到他。 但有人能帮他入画——就像是当初长明能与寒山寺的小沙弥对话一般。 长明口中喃喃念咒,惠真仿佛融入了这幻象当中去。与此同时,阿罗那的声音愈渐轻了,“呆和尚,你可真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风过,整个身体仿佛楼宇轰然倒塌一般支离破碎,散进了风里,隐匿无踪了。 可是在他消失之前,双目平视,仿佛是看到了什么,那宛若死水一滩的目光分明是有了光彩,甚至还隐隐可见几分失而复得的狂喜。 阿罗那死了,连一句完整的遗言都没给惠真留下。 惠真趴在尸山上,双手紧握成拳,可是什么也抓不住。他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悲泣“啊——” 长明没有出手,惠真一旦知道自己早已死了,便会慢慢消亡。 可是他们等了许久,惠真也不见消散。长明皱起眉头,刚上前一步,便见尸山之下一道冷光乍现,惠真便不见了。 寒川奇道:“那是什么?好像是从乱葬岗底下发出来的光!惠真又去哪里了?” 长明神色凝重,摇摇头道:“并非是从乱葬岗底下,而是从地底深处发出来的光,惠真便是被那道光带走了。” 惠真的执念出乎长明意料的深,这份深刻入骨血的执念绑着惠真,不让他离开人世。 寒川又问道:“那惠真到底去哪里了?” 长明无奈叹息,执念太深太重,牵连着惠真不让他离开尘世。他也无法投胎轮回,那便只有一个地方了。 “乱葬岗乃至阴之地,下通黄泉。在人界与黄泉的交汇之处,有一个地方,属于六界之外,名为极乐天,乃是无尽之城。生命无尽,长夜无尽,痛苦也无尽。” 寒川再问:“既然是叫极乐天,那为什么痛苦也无尽?” 极乐是阿弥陀佛成佛时依因地修行所发四十八大愿所感之庄严、清净佛国净土,彼佛土以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长明无声叹息,“如今的极乐已不是从前的极乐了。” 十几年前,寒川城被屠城,天下大乱。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极乐被阴邪入侵渗透,极乐不乐,从此只剩下漫漫长夜。 有人自愿入极乐,有人被困在极乐,本该往生却不愿离去的人,也会选择躲在极乐。夜夜哀哭,长嚎不已。 渐渐地,这就成了一座死城。并非人是死的,而是心是死的,无波无澜,浑浑噩噩度日。 寒川似懂非懂,他看着乱葬岗,道:“那我们还要去追他么?” 长明摇摇头,“罢了,极乐天不是什么和善之地,我们最好不要轻易去。我们继续前行吧。” 两人转身,向着山下走去,清风骤起,拂动山林间茂密枝叶沙沙作响,似是送别。 第53章 极乐天(1) 长明与寒川走到半山腰处,却忽闻轰隆一声,突然土地便震颤起来,有震天哭声直冲天际,哭声中交杂着嘶吼,带着无尽的不甘不愿,和绝望无助。 土地震颤愈发剧烈,寒川稍稍有些站不稳,侧眼一望,发现长明就站在他身侧,两人贴得很近,位置刚刚好。 于是寒川便装作站不住的样子,侧身一倒,顺势正正扑入了长明怀中。 长明一手接住他,一手以法杖撑地,稳住身形。 山间泥石滚落,山下河水水面上涨,泥水交融,带着铺天卷地的气势,来势汹汹向着锦州城及周边百姓而去。 长明皱起眉头,这些百姓当然是要救的!他将寒川扶正,让寒川自己握着法杖站稳,随后一把扯散了佛珠。 紫光檀佛珠四散开来,落到山下去,长明双手合十,喃喃念经。数颗佛珠坠落山下,在接触到水面的那一瞬间膨胀变大,化形成船。 无数艘大船漂浮在湍急的水面之上,却仍还稳稳不动弹地停靠在那里,不随水顺流而下。船与船相接连,将要被冲走的百姓拦下了大半。 长明念经声渐大,将那震天骇人的哭声生生压了下去。渐渐地,哭声低了下去,再过了片刻,哭声便停了。 土地不再震颤,水位下降恢复到往常模样。浑身湿漉漉的人们从船上爬下来,巨轮逐渐缩小,恢复成佛珠模样,迅速飞越至半山腰,在长明身边漂浮打转。 逃过生死一劫的人们以为是妖鬼屠城,却被神灵相助救下,于是纷纷向着佛珠飞远的地方跪拜道谢,痛哭流涕。 虽然很多人被救了下来,可还是有一部分人被水冲走,溺死在了这泥沙沉积的睡下,更多的人没了家园,失去了一切,只能从头来过。 遥遥的半山腰之上,长明看着跪拜的百姓,默然无声地垂下头来,一撩衣摆,也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寒川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长明跪伏在地上,过了很久之后,他才抬起头来,“方才的异变,是从乱葬岗传来,也可以说是从极乐天来。万鬼同哭,怨气滔天,锦州城承受不住这么大的怨气,于是山崩地裂。” “此事,应该与惠真有关。”长明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浓郁的化不去的愧疚。 寒川知道他在愧疚什么,其实寒川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过是死了几个人而已,不过是毁了几栋房子而已,这是因为惠真,又不是因为长明。 尽管,是因为长明除阿罗那,又除惠真,才做了引线出来,引出了今日的局面。 寒川心里满是无谓,可嘴上却不这么说。他笑呵呵地道:“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和尚,你害死人了。” 长明的眼眸剧烈一颤,他本是想除恶的,自己竟在不经意之间做了一回恶人!他低下了头来,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 寒川看长明难受,自己心里也不大舒服。可是他心中又隐隐有些开心——他就是想看到长明破戒,想将长明脱离这清净佛门,疯了一样地想! 第54章 极乐天(2) 于是寒川又重复道:“长明,你害死人了,还不止一个!” 长明双手撑在地上,紧攥成拳,将沙土也攥在了手心里,硌得有些疼。他蓦然一抬眼,道:“你说得对,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得将此事解决掉,用以赎罪!” “我们现在便去极乐天!” 去极乐天?怎么去?还没有等寒川问出口,长明便起身将他一把搂住。 寒川只觉自己身子顿时轻飘飘的,脚下腾云驾雾一般不真实,两旁景物飞速掠过,都看不真切了。 再低头一看,脚下土地飞速在挪动。 不,不是土地在挪动,是寒川自己在挪动——他们在飞!飞越了这半座山,向着去往山顶的方向。 两人穿入了乱葬岗,穿过了层层尸山,经年久月堆积下来的尸身累积了腐烂的恶臭,寒川被熏得干呕几下。 越过了乱葬岗,眼前骤然一亮,那是一段长长的圆道,隐隐泛着青白色光泽。 寒川惊诧地看着长明坚毅的侧脸,就是这么一个凡人的和尚,居然能带着他飞入极乐天!? 耳旁风声猎猎作响,寒川的鬓发也被吹得飞扬,不知过去多久,远远见到一个暗色破洞,长明加快了速度,两人在一瞬间便穿行过去。 再下一瞬,稳稳落地。 放眼望去一片黑暗,唯有头顶上方他们方才传过来的破洞处能泄下来些天光,形成一个光圈。 暗色之中隐约可见,极乐天的人都远远地避开这光圈,在暗处或是抱头痛哭或是惊惧摇头,也有些警惕地盯着他们,从暗处射来数道不友善的目光。 再仰头望远处看,便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唯有长明和寒川站在光圈中央,在他们身旁,是干躺在地上的惠真。 惠真目光呆愣愣地望着上方,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假如不是他眼中不断凝聚滑落的泪水和口中瓮声瓮气的喃喃自语,寒川大概真的以为他要死了。 再仔细听听,似乎隐约能听到反复的“阿罗那”三个字。寒川一挑眉,转头看着惠真,心情有些复杂。 看来阿罗那也不亏,起码这个呆和尚还能心心念念地想着他。 寒川再抱着这样复杂的心情看向长明,却发现他还在环顾四周。寒川也顺着他的目光望着四面八方,入眼是无尽黑暗,只觉得沉沉压抑。 两个人再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神色中看到了懵然,面面相觑——这就是极乐天? 他们不知道,极乐天永夜无昼,常年黑暗笼罩,伸手不见五指。且还不闻人声,极乐天中的人,都生活得浑浑噩噩,一片黑暗之中就算是与人相撞,都看不到对方的脸,更遑论闲聊了。 所以,一个人在这里呆了多久,那么他便有多久没有张口说话过了。 极乐天,是一座在黑暗中沦丧腐败的城池。 所有人在这里都生活得压抑、绝望、毫无生机,可是他们看不到自己,看不到自己如今可怖的模样,所以从没有人意识到这些。 第55章 极乐天(3) 可是方才惠真被执念束缚着牵引着到了极乐天,他不是从正门进来的,而是撞破了极乐天的界壁进来的。 惠真撞破界壁一角,天光乍泄,原本身处于黑暗中的人看到了彼此,无一不是瘦小佝偻的身躯、乌黑的眼圈、枯黄衰败的面色和破烂到无法蔽体的衣衫。 看不见时,还可以欺瞒忽略;可是当一切都展现在眼前时,想否认也否认不掉。 于是所有人都疯了。 来极乐天之前的痛苦绝望的往事,和来到了极乐天之后,过着宛若漆黑水槽之中栖身的过街老鼠一般的生活,都浮现在眼前。 怨怒和崩溃一瞬间迸发出来,也不知是谁先哭出第一声来,随后一个接连着一个,由嚎啕大哭变成了绝望的嘶吼。 滔天的怨气汇聚,这才引得了方才外界的异象。 寒川看着四周的一片黑暗,抬脚便向着那片黑暗走去,他想看一看,传说中的极乐天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长明抬手摁住了他的肩,摇头道:“我们回去吧,我们只是为了惠真而来的,既然惠真就在这里,那我们便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长明俯身,刚打算带着惠真离开。 突地,黑暗之中忽闻风声疾疾,数条白绸凌空飞来,将上方界壁的破洞堵了个严严实实,一丝光都漏不进来。 隐隐听闻焦躁又畏惧的窃窃私语,“城主降罚了……城主降罚了……” 整个极乐天又恢复了一片黑暗,又成了一座死城。 在白绸飞来的一瞬间,长明便飞速将寒川拉到身边,手死死地扣着他的手腕。凌空飞来的白绸将他们二人捆在了一起,面贴着面,呼吸交缠。 另有一道白绸将惠真团团绑住,一股力道袭来,三人便被齐齐地拉了出去。 耳旁有风声掠过,寒川感受着长明的温度,一仰头刚想说话,嘴唇却蹭着长明的下颌划了过去,酥酥痒痒。 他不禁偷笑,而后才说出刚才自己想说的那句话——“我听说,用白绸作武器的,都是美人,还是出尘脱俗的绝世美人。” 长明想了想,似乎没听说过这句话,于是点了点头,道:“嗯,可能吧。” 寒川方才嘴唇蹭过了他的下颌,温软又有些痒,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便没有再多说话。 黑暗之中,又听得寒川道:“但是啊,此人再出尘脱俗,也不会有我家的长明大和尚出尘,也不会有我家的长明大和尚更好看。” 寒川的声音轻轻的,他刻意往前靠了一些,眨眼之间眼睫像一把小扇子一般,扫过方才长明被蹭到的下颌。 更痒了。 长明稍稍侧过脸一些,道:“你……你不要这样说,不可妄议别人的容貌。” 寒川忍不住调笑,“怎么了?大和尚还害羞了?”他笑意中彰显了满满的坏心,抬头向着长明的脸上吹了一口气。 寒川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是很可惜,白绸将他们拉到了不知是什么地方,便停下了,鼻尖还隐隐嗅到了清冽的香气。 第56章 极乐天(4)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轻轻地一步一步走到近前,那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 寒川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娇柔婉转,是很悦耳的女声,“你们是谁?因何进入极乐天?” 长明语气平平,丝毫不为那女声所动,道:“贫僧乃迦叶寺长明和尚,来此是为了寻那位惠真和尚回去。我身旁这位小兄弟是与我一起的。敢问阁下是谁?” 那女声轻笑,宛若银铃,清亮又悦耳,“我是极乐天的城主,这里所有的人都要听我的。” 她抬手,指尖穿过了长明的衣襟、皮肤,直入胸膛,再手掌收紧,便将长明的心脏握在了手中。 自始至终,长明都没有动作,只是定定地、挺拔地立着,目光清正。 寂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寒川看不到东西,又听不到声音,便有些急了。他用胳膊肘怼怼长明,“大和尚,你……你说句话……” 极乐天城主收回了手,离开了长明的胸膛,可他胸前半点血迹也无,一点痛感也没有,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那城主啧啧感叹,“我好久没有见过这么纯净的心了,果真是个高洁清净的大和尚。” 长明道:“城主会读心?” 城主漫不经心地答道:“嗯,是啊,会。”随后目光一转,看向了寒川。 寒川听得云里雾里,但也不妨碍他感受到那直直射来的两道目光。他感觉到一只冰凉刺骨又湿滑的手摸了摸他的脸,他打了个寒颤,汗毛根根直立,半是惊惧半是寒冷。 那道被他认为的十分好听的女声低声笑道:“你抖什么?在害怕么?” 随即,他感到那只冰凉的手穿过了他的皮肤和衣襟,深入骨髓的寒冷在体内游移,他的胸膛似乎都要冻结成冰。 那只手找了片刻,最终才奇道:“咦?你没有心?万物成灵皆有心,可你为什么没有心?” 寒川很想骂她:老子之前连自己没有心都不知道,还哪里能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心!?可是他说不出话来,因为寒冷冻住了他的肺腑。 长明感受到了身旁的不对劲,摸索着摁住了那只手,将它硬生生地扯了出来,“既然找不到他的心,那便算了,你这样他受不了。” 得到了解脱,寒川骤然松了一口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整个身子还是冷得发抖。 长明握住了他的手,两掌交握,有热流源源不断地从两掌相贴之处输送过来,寒川这才缓了过来。 又没了声息。 大概城主去到了惠真的位置。 过了片刻,黑暗和寂静之中响起了一声幽幽的叹息,“你因何如此痛苦?” 无人应答,城主收紧了手心,惠真的呼吸因疼痛而急促了几分,才道:“我的爱人……他死了……”顿了顿,他才将完整的话说出来,“魂飞魄散,不留全尸!” 黑暗之中女声幽凉,“唉,真是个可怜人。这样吧,我告诉你个法子,或许可以寻回你的爱人。” 惠真的呼吸更急促了,这次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希望。 第57章 极乐天(5) 城主道:“他虽魂飞魄散,可还是会有残魂在世间游移,你用镇魂灯找到他的残魂并收集起来,等收集全了,再用血菩提为他化心塑形,便可令其重获新生。” 寒川听到惠真的声音急急问道:“镇魂灯在哪里?血菩提又在哪里!?” 城主事不关己地笑笑道:“我怎么知道?我只能告诉你,镇魂灯就在这极乐天城中,你要是有本事便自己去取吧。至于血菩提……听说在洞庭以北,旁的我就不晓得了。” 惠真默了默,才道:“多谢!”他再开口时,声音已不颤了,充满了坚定,似乎已经确认了前路的方向。 城主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又道:“本来极乐天绝不容许有光出现,违者必罚,我本该罚你们的。可是念在你们毫不知情,又并非是出于本心,罢了,此次就饶过你们,以后切记不可再犯,你们走吧。” 长明道:“那还请城主指明出路在何处。” “你们既然已经进来,便再也出不去了。极乐天有进无出,这是规矩。” 长明又道:“昔日极乐天净土安宁欢乐,从未听说过什么有进无出的规矩。” 女声声音一沉,“这规矩是我立下的,现如今极乐天的城主是我,你们来此便要听我的,可有什么意见么?” 长明丝毫没有犹豫道:“有,极乐天本没有城主,是阁下强占此地。我们不愿受你控制,也不愿留在此地。”他的态度强硬,语气也强硬,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十几年前,寒川城被屠,天下群魔尽出,极乐天被阴邪入侵。阁下想必就是在那时候占领了极乐天吧?” 他的话音刚落,白绸便被挣脱破碎四散,长明提起手中法杖,便攻了出去。 城主应当是闪身避开了,她冷笑道:“你错了,我可是在这里待了几千年了!” 长明并不为所动,只是沉声道:“在此处潜伏了几千年,只是趁着十几年前天下大乱,才趁乱而出占领此地?” 似乎是被他说中了,那城主再也不答话,有长剑出鞘的铮然之声,随后便是长剑与法杖相碰撞夹击的玎珰作响之声。 两人交战,武器不断擦出火花四溅,隐约能短促地照亮一角。寒川趁着这点光线,依稀地瞧见了前方不远处有一张大床,似乎……床上还躺了个人? 他急急道:“长明!在你左后方有一张床,床上还有人!!!” 那城主听着了,刻意将长明往远了引。两人交战之间,法杖与长剑相格挡,长长地擦了过去,刺耳一声,引出了一串接连的火花来。 也就是趁着这光亮,几人都看清了城主的脸。 长明与惠真没什么反应,倒是寒川惊呼一声。他本以为,这样好听的声音、这样清冽的香气,怎么着也会是个绝世美人的。 可没想到,此女子……丑!非常丑!或者说,也可以用可怖来形容。 她的脸上暗红斑驳像是胎记,还有起起伏伏的树皮一般的疤痕,整张脸不可直视。 第58章 极乐天(6) 寒川咂舌摇头,怪不得她不让极乐天有灯火出现,一定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 城主快速撤剑,火花顿止,又恢复了一片漆黑。她恼羞成怒一般更加凶狠地攻了上来,厉声道:“你们都得死!” 寒川看不到他们交战情况,只有耳边接连不断的短兵相接的声响,他焦急不已。 再一转眼,寒川发觉,这两人似乎离那张床的方向越来越远,应该是那丑女人刻意将大和尚引开的。 那,床上那个人一定对她很重要! 这样想着,寒川便悄着脚步偷溜过去,摸索着到了床边的位置,手才准备搭过去,便听得那女人一声厉喝,便有风声疾疾冲来。 寒川心里一个咯噔,这女人还能黑暗中视物不成!? 所幸长明也追了过来,挡住了她对寒川的攻击。 寒川有了长明的保护,便放心大胆地倾身上前,手搭上了床上那人。这一上手才发现,此人出乎意料得瘦弱,摸着瘦骨嶙峋,骨头都有些硌手。 他再向上,估摸着位置精准地掐上了床上人的脖颈,“哎!你再不收手,我就把这人掐死了!” 床上人被惊醒,还来不及察觉自己是身处于什么境地,几声咳嗽便抑制不住地从喉间冲了出来,随即是一连串的撕心裂肺的咳声。 那城主飞奔上前,却碍于寒川不敢到近前去,只得出声问道:“容华,你可还好么?!” 被唤作容华的人又咳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虚弱着哑声道:“无妨,早就习惯了,我没事的。” 他察觉到了寒川搁在自己喉间的手,才问道:“玲珑,怎么了?这些是什么人?” 玲珑?原来这城主叫玲珑? 寒川坏心顿起,他大声道:“长明!弄出些光亮来,咱们既然是要谈判,就让大家看清彼此的脸彼此的眼睛,这样才叫做诚意!黑灯瞎火的还谈什么判?!” 几乎是在一瞬间,玲珑失声尖叫道:“不要!!!”她言语中满是恳求,“不要!不行!” 而后又是一叠声道:“我不杀你们了,你们走吧,快走吧!离开极乐天!快!!!” 寒川暗笑,看来果然是他猜想的那样,玲珑因为自己长得太丑,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于是就下令极乐天不允许出现光亮。 一片黑暗,大家就都是一样的,没有美丑之分了。 寒川还想进一步猜测,或许,玲珑喜欢这个容华,所以才更加畏惧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本来面目。 寒川笑笑,道:“既然城主这么善解人意,那我们这就离开了,有缘再会。” 此刻长明却忽地出声,“不,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还想在此地待一段日子,城主可愿成全?” 玲珑已经近乎崩溃,提心吊胆地看着长明,生怕他弄出什么光线来,被容华看见自己的模样,哪里还有心思管长明是不是怀有异心? 她急急地摆摆手,“随便你们!来人,带他们出去!” 寒川听到了脚步声,有人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臂,平直而毫无起伏的低哑声音道:“几位,请随我来。” 长明不忘捞上惠真,三人跟着便出去了。 第59章 极乐天(7) 寒川还听到身后玲珑小心翼翼的声音道:“没什么的,不过是几个外来者……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而后便再没了声音,容华应当是又睡过去了。 寒川回想起容华瘦骨嶙峋的手感,不禁摇头,此人都已成了这个样子,一定活不了多久了! 带他们离开的那人沿路一直在絮絮叨叨,说的无非也就是极乐天的规矩。 一不能见光亮,否则城主会降罚。 二不能私自离开,城主会直接处死。 寒川不禁咂舌,好霸道凶悍的丑女人! 长明又问道:“那请问,我们要住在哪里?” 那人声音平直又僵硬,像是机械一般的声音道:“到处都是空房子,随便找一个住下就可以了。” 寒川追问道:“那我们吃什么?” “这儿的人都不吃东西,死不了的。” 寒川还不甘心,“那有酒么?” 那人答道:“有。广场上到处都是,可自取。” 寒川意外得很,“你们这里连饭都没有,却有酒,这是什么道理?” 依旧是古井无波的语气,一丝起伏感情都不带,“这里的人愁很多,酒能消愁。” 寒川“哦”了一声,不想再与他说话了。 几人又前行了片刻,那人停了下来,“前面就是出口了,你们出去之后,可以自己找房子。”说罢,他便返身回去了。 寒川看着眼前漆黑浓重的一片墨色,气得想打人,“这里什么都看不见,还顺着往前走,放他娘的狗屁!” 长明与惠真同时道:“不可妄语。” “……”寒川不愿意向着自家大和尚开火,就转而对着惠真道:“你之前一直都不说话,呆愣愣的一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了呢!现在怎么又想说话了?” 惠真的声音已经平和下来,丝毫没有先前的绝望痛苦和压抑颤抖了,他答道:“既已有了希望,便应当向着前路迈进,万万不可自怨自艾。否则,阿罗那便更加回不来了。” 寒川一时语塞,心里也有些堵堵地。一个人从老实木讷便到了癫狂崩溃,又从绝望死寂恢复了生机和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另一个人。 阿罗那这一趟,哪怕是身死而混灭,也都实在是一点都不亏! 寒川闷着声音问道:“那你之后就打算一直去找阿罗那的残魂,还有那个什么镇魂灯和血菩提么?” 惠真答道:“是,哪怕是要费尽千辛万苦,花费千年万年,我都一定要去找!” 寒川心里更难受了。 他看向长明的位置,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可他也能想象到,这个时候的长明和尚,一定是平和着面色,清正着目光,直直地望向前路,丝毫不会挪移目光来抽空看他一眼。 寒川心里正不舒服着,忽听得长明道:“你执念太重,以后在世间存留千万年,哪怕寻回了阿罗那的残魂,再将他复活。这对你对他,都不一定是好事。” 惠真坚定执着道:“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后悔,还望大师成全!” 长明默了默,不再说话了,算是默许,也算是答应放过惠真了。 第60章 极乐天(8) 几人摸索着前行,长明时不时会牵引一下他们二人。他虽然看不见,但似乎五感极佳,凭着声音便能知道大概该往何处走。 他们一路向前,长明能辨认出声音,道:“前方似乎有间空屋。” 二人什么都察觉不出来,只好乖乖跟在长明身后。途经一处地方,寒川闻到了浓烈的酒香,应当就是那人所谓的广场了。 他小跑着过去拎了两坛回来,喜滋滋地当宝贝一样抱着。 长明侧眸,“你要酒做什么?” 寒川白他一眼道:“消愁,不成么?” 长明察觉到寒川不高兴,便不说话了。过了片刻,他开口解释道:“我说要留在这里一段时间,是因为想查一查这个城主的底细,还要想办法将极乐天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我会尽快完成,我们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 这,是他方才苦思冥想许久,唯一能想到的寒川生气的理由了——未曾与他商量过,便擅自决定了他们的行程。 寒川一个白眼简直要翻上天了,只可惜长明看不到。他以为自己就这么小肚鸡肠,会为了这点事情而生气!? 他被长明怄出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也下不来,闷闷地抱着酒坛子更加不愿意说话了。 长明一路走一路听,似乎听到一处房舍中没有声息,于是几人便定了这里,进去暂住。 三人相邻住着,寒川仍旧挑了长明隔壁的屋子。他们累了一天,便打算在此先睡一觉,醒来再做打算。 可是寒川却似乎不打算休息,长明睡前照例盘腿坐着念经诵佛,突然听到隔壁房门开合之声——是寒川出门了。 他倒也没有走多远,只是摸黑爬上了房顶,似乎还带着那两坛酒? 过了不久,长明又听到寒川的声音,来来回回也就是在骂那一句话——“臭和尚!不解风情的臭和尚!” 这位不解风情的臭和尚实在想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惹得寒川生气了。于是只好默默然坐在床边盘腿念经,出家人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直到长明念完了经,打算上床歇息,寒川都没有回来,仍还坐在屋顶骂骂咧咧,口齿已经不清了,应该是喝醉了。 再过了片刻,就彻底没了声音,只有寒川均匀的呼吸声透过屋顶传入长明耳中。 长明皱起眉头,寒川该不会醉死在房檐上,彻底昏睡过去了吧? 这样想着,他不禁站起身来,大步地走出了房门。他站在院中,足尖轻轻一点,便凌空而起,飞身上了房檐。 一片黑暗之中,长明循着呼吸声找到寒川的方向,他蹲下身来,轻轻拍了拍寒川,“寒川,醒醒,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 寒川沉眠中被打扰,翻了个身嘟哝不清地骂了一句,“臭和尚,最讨厌臭和尚了……” “……”长明失笑,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骂他一句? 他无奈地摇摇头,拉起寒川的胳膊,打算将他抱下去。他想将寒川的身子扶正,寒川却像是没了骨头一般歪歪扭扭,倒在了他的怀中,扑面一股酒气。 第61章 极乐天(9) 长明再无奈地叹一口气,矮下身子正打算将寒川打横抱起,寒川却忽地抬手攥住了他的衣襟,力气之大足以让他挣不开身。 长明一怔,“寒川,你醒了么?” 寒川没有答话,长明却感受到了他越凑越近的面颊。 长明下意识地想躲开,可是寒川却一把扣住了他的后脑,让他逃脱不得。随后,凑上来一片温热湿润,寒川灵活地撬开了他的唇齿,攻城略地。 脑中嗡的一声,长明彻底僵住了身子,脑中一片空白,他急急一把推开了寒川。 寒川猝不及防受了这力道,坐在房檐边上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滚下去,长明又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他。 酒坛子在两人的动作之下,直直地骨碌碌滚下了房檐,摔落下去散碎一地,发出清脆一声,随后是潺潺流水声响——是酒洒了。 寒川被长明箍着肩头坐稳,实在是不舒服。他下意识地就靠了过去,钻进长明怀中,又安稳地靠在了长明肩头。 温热的鼻息一下一下扑在脸侧,长明听到寒川的喃喃,“臭和尚,最喜欢臭和尚了……”随后没了声响,应该是睡熟了。 寒川睡得舒服,长明却僵住了身子,半晌都没敢动一下。 “咚,咚,咚——”他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一声响过一声。 直到一阵凉风拂过,他才渐渐松了一口气,放松了身子,慢慢地才敢动弹。 但为何,他的心里这么慌?又为何,他的脚下站不稳?像是醉酒的人,眼前天旋地转,心里迷迷蒙蒙。 可……喝酒的明明是寒川,不是他。 长明又维持着这个动作,在房檐上站了许久,才醒了神,将寒川扛了回去。 寒川和惠真实打实地舒舒服服睡了一觉,而长明却盘腿坐在床上,攥紧了佛珠念了一宿的经。 经文从口中诵出,可他脑海里想的却是别的事。寒川从前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那神情那模样那语气,此刻都在他脑中回旋萦绕,挥散不去。 “大和尚,你又救了我一次。我以身相许怎么样?” “若是有什么术法,能让你对我死心塌地,爱得死去活来,我就更开心了!” “大和尚,我对你是真心的,想和你修欢喜佛,你可愿意?!” …… 寒川在房檐上那一吻的感觉还残存,始终挥散不去。那是一个吻,或许是出于爱意,或许是因为醉意,又或许是二者交缠合一……总之绝不会是出于对兄长的亲昵。 长明突地意识到,或许从前寒川的一字一句,都不是玩笑,而是出于真心。说要和他修欢喜佛,那也是出自真心,是他心内真正所想! 经文蓦然断了,一声叹息从和尚口中逸出。他暗骂自己,可真是太蠢了。寒川都那么明显地说了出来,他居然一直只当是开玩笑!? 长明紧皱着眉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叹了一声又一声,佛珠拨过一颗又一颗。 出家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第62章 极乐天(10) 一夜未眠,当惠真和寒川睡了一觉起来之后,长明也默然无声地出了房门。 听着了房门响动的声音,寒川揉着脑袋开口道:“大和尚,昨晚是你把我抱回来的还是我自己回来的?啧,酒喝多了,醉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头还疼得要死……” 长明默默地走上前,手掌覆上寒川的头顶。寒川只觉得一阵热流游走,片刻之后,就一点都不疼了。 他惊喜又舒爽,一拳捶在长明胸口,他觉得这是自己表达感谢和喜悦的方式。“还是我家大和尚厉害,多谢你!” 长明仍没有接话,而是问道:“昨晚发生的事情,你当真忘得一干二净?” 寒川仔细回想一下,摇摇头,“确实是不记得了啊,”他顿了顿,不确定道:“我昨晚……借酒装疯,打你了?” 长明也不知自己是该失落还是该开心,他笑道:“没有。”其余的话,一概不多说。 在黑暗之中默然了许久的惠真,此刻终于能说得上话,“贫僧要在这城里寻镇魂灯,你们不是要调查这座城么,不如我们结伴而行?” 长明微微一颌首,“也好,如此一来,我们彼此也可以有个照应。” 寒川默默移到长明身边,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袖,“这座城这么大这么黑,城里的人都看不见,就算是找到了人,他们也不说话。我们要怎么调查?” 感觉到寒川靠近过来,长明就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又怪异又尴尬。他努力使自己定下心神,“我们先在城里四处走走吧,且走且看,说不定会遇到什么转机。” 于是三个人便结伴在城内游走。 寒川紧挨着长明,他的手下意识地就按照习惯想要钻进长明的掌心中去。其实从前他们经常是这样的,要么是长明攥着寒川的手腕,要么就是寒川自己将手钻到长明的掌心中去。 可从前长明什么都不晓得,便不觉着有何怪异;如今什么都知道了,就觉得这样不大自在。 他默默然地挣开了寒川的手,心头平添了几分愧疚,不自觉地就快了步子往前走,却一不留神与人撞上了。 长明急忙侧身让路,道:“抱歉。” 极乐天的人基本不说话不交流,对方当然不会有回应,只是悄无声息地越过他们继续向前游走。 长明擦了擦额头的汗,不禁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如今方寸大乱,连路都不会走了? 寒川奇道:“长明和尚,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神神叨叨恍恍惚惚的?” 长明轻咳了咳,“我没事,我们继续走。” 忽地,风声中隐隐有异动,白绸舞动擦风而过的声音传入长明耳中,随后就是一片嘈杂混着打斗的声响,似乎还有人喊救命。 长明神色一凛,“有人在求救,我们过去看看!” 他下意识地攥住寒川的手腕,可是在肌肤相贴的那一瞬间,他才觉着不对,才想起来,现在已经非同往日。 可是,既然已经拉上了,再松开不是更奇怪? 第63章 极乐天(11) 长明纠结半晌,还是救人要紧。他拽着寒川循着声音方向跑去,出了满手心的汗,心头也有些莫名的紧张。 他们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愈渐近了声响就越大,才转过一个街角,便遥遥看到了一点微弱的灯火。 寒川一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着——啧,极乐天还有人敢点灯,当真是勇气可嘉! 火光微小,可也足够让他们看清,那是一位老者在和玲珑城主的白绸对战,老者拼死护着烛火,已经体力不支,落了下风。 可他嘴里还在骂,“妖女!极乐天从来都不是这样的,都是你这个妖女作祟!” “火苗虽小,我也要誓死守护,正如同极乐天永远不会被你彻底掌控一样!” 他话音刚落,阴柔女声响彻四面八方,似乎是在轻笑,“哦,是么?”随即白绸横扫,劲风擦过,那火苗顷刻间就被刮灭了,四周又恢复了一片漆黑。 老者先是一怔,随后怪叫一声,又冲了上去。 他方才与玲珑城主对战时已经体力不支了,恐怕也抵挡不了多久。长明肃起面色,抬脚便冲了上前。 他赶到时,白绸正正将老者层层缠住,法杖一击即中,刚猛的力道将白绸绞得四碎,将老者解救出来。 长明单手平置于胸前,口中喃喃梵音轻响,一道佛光渐渐亮起来,形成了一个光罩,将这几人都罩了起来。 空中传来玲珑城主沾满怒意的声音,“又是你们,找死!” 白绸的攻势更加猛烈起来,可才一触到光罩,就好像是投身入火一般,消融四散。 老者紧紧攥着手心早已熄灭的蜡烛,抬眼看着这光罩,他的眼睛被光芒映亮,浑浊的老眼中盈满了泪水。 他激动地几乎要跪地不起,痛哭流涕,“我……没想到时隔这么久,我还能见到这么亮的光……” 长明垂眸,皱着眉头将老者扶起来,“老人家,您在极乐天待了很久了么?能不能告诉我们,这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为何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城主?” 几人席地而坐,老者摆摆手,面上铺满了无奈,“极乐天以前不是这样的。从前的极乐天,那是一片净土,自由出入,欢乐又祥和。” “可是十几年前,寒川城被屠,外头天下大乱,极乐天也乱了。” “至于那个城主,我也不知道她是哪儿来的。趁着极乐天一乱,她就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了,还强占了极乐天。她的修为高深,还会读心的邪门术法,我们都敌不过她,便只能任她宰割。” “开始呀,她只是用白纱面具覆面,可是后来,她就变本加厉,下令不准有光出现,违令者立刻处死。” 长明又道:“那方才您……” 老者笑得更加无奈了,“其实这点火种,我私藏很久了。从前呀,只是偶尔的时候,自个儿在屋里偷偷点亮,看一看,也算是心里头有个念想。” “可是最近,你们闯进了城,城主就加强了戒备提高了警惕,防得也就更严了些。我在屋里点灯,一不留神被发现了,所以……” 第64章 极乐天(12) 所以才为了这点微弱的火种拼死抵抗,老者想维护的不仅是火种,更是极乐天过往的安乐祥和。 倒也算是很有气节。 寒川又插嘴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容华是谁?就是那个城主身边的病鬼男人,他是谁,又是哪来的?” 老者脸色稍稍一凝滞,随后摇摇头,“我也不晓得,这十几年来,极乐天不闻人声,大家彼此也再没有闲聊过。” “老朽连城主的名字都不知道,哪里还会知道她身边的人?对不住啊,我帮不了你们了。” 突地,玲珑城主带着冷意的声音遥遥飘来,“你们那么想知道,问他不如直接问我!”话音才落下,她人也已到了近前。 几人一抬头,借着光罩散发出的光泽,便见一袭白裙飘然而至。寒川正还奇怪,她不怕暴露自己的脸了么? 再仔细一看,她的脸上覆了一张白纱面具,将她整张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老者蓦然间激动起来,“是!是!当年她就是这个样子,强占了极乐天,毁了整座城!!!” 长明摁住寒川的肩,“你们待在光罩中,不要出来,一切交给我来解决!”他飞身而起,稳稳落在屋檐翘起的一角之上,衣摆无风自动。 他的声音已带上了冷然意味,“贫僧来此,原本是为了寻回惠真,可现在,却是为了将极乐天恢复原状,还众人一片安定祥和的天地。” 再一抬眼,他的眼神锋利又冰冷,再没有了往日出家人的慈悲目光。 玲珑城主仰头一笑,“好狂妄的口气,有胆你就来!”她足尖点地,如同离弦之箭一般,迅猛提剑攻了过来。 长明的反应也不慢,他法杖隔空一抛,手握住法杖末端,以法杖作长枪,便与玲珑城主的长剑攻在了一起。 此次,长明带了怒气,又带着必定要将极乐天恢复原状的决心,所以便没有留手。 不过须臾,玲珑城主被逼得节节败退,她踉跄着后退,长剑撑地,才没有被打倒在地。 她咬着牙瞪视着长明,眼见自己不敌,她眸光一转,打算另寻出路。 她的目光直直看向长明心的位置,那眼神像是一把钩子,穿过了衣衫和皮肉,直直地将长明心中所想半点不剩地勾了出来。 玲珑城主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声音又沉了下来,“和尚,你的心乱了,为情欲所乱。我说的对不对?” 长明的手一顿,玲珑城主见机一剑刺出,正正划过了长明的胳膊,留下深深一道血痕。 寒川登时就急了,他来不及细细体会玲珑城主话中真意,只看得到长明受了伤,还流了血。 他站起身,大喊道:“别分心!!!大和尚,这个丑八怪是故意说话来分你的心,好伺机偷袭你,你别理她!” “丑八怪”三个字落在玲珑城主耳中,她面色一变,也顾不得长明了,提剑就要向着光罩攻过去,“出言不逊,该死!” 长明心头一紧,提气追了过去,法杖一格挡,两人又缠斗在一起。 第65章 极乐天(13) 玲珑城主眼看着又不敌长明,故技重施,她一面攻出一剑,一面转移着长明的心思,“上次我们见面时,你还是个清正高洁又清心寡欲的出家人,怎么短短一天时间,你的心就乱了?” “究竟,是为了谁?” 寒川这次彻底将玲珑城主的话听了个明白清楚,和尚的心乱了!还是为情欲所乱!?究竟是哪个王八蛋! 他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思考了一下,从前他撩拨那么多次都没有成效,应当不大可能会是他。 在长明身边的,除了他寒川之外,便只有…… 寒川侧眸,以一种神奇的目光看向惠真,愣在了原地。良久,他忿忿地推了惠真一把道:“你这样对得起阿罗那么!你这样对得起我么!?” 他的目光谴责又震惊,惠真一脸懵呆,喃喃张口道:“我……” 长明一面和玲珑城主打斗,一面分心听着下方的响动,他知道寒川一定是误会了些什么,拿着法杖的手都有些不稳,张口便想要解释。 玲珑城主趁机一剑刺出,来势汹汹攻势劲烈,她又得手了——这一次,可不仅仅是划伤胳膊那么简单,她那一剑是冲着长明的心口处去的。 所幸,长明反应迅速,稍稍一侧身,避开了要害,可也受了不轻的伤。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以法杖撑地,半跪下身子,手捂着心口。从他的指缝间有血迹渗透出来,浸湿了衣衫,染红了掌心。 随着长明的重伤,下方的佛光钟罩也渐渐失去了光亮,微弱黯淡下来,最后彻底灭了。 极乐天又恢复到了一片黑暗当中去。 寒川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急急地大喊道:“和尚!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长明微微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没事。”可是他的声音,分明已经是虚弱至极了。 玲珑城主冷笑,“没事?是么,那……你去死吧!”她提剑拧身,一剑刺了过去。 寒川听到了长明痛苦的闷哼,也听到了长剑刺穿衣衫皮肉的声音。黑暗之中,这声响仿佛被放大了几万倍,在他耳边回旋飘荡。 心里陡然急切起来,焦急和恐慌从心底渐渐上升,满溢出来,竟渐渐汇聚成了一股力量,在何处体内游走。 寒川只觉得身体莫名发凉,却并不冷,那是一股巨大又阴邪的力量在他体内汇集,并时刻等待爆发。 黑暗之中有滴水声响起,一下一下,在地上应当汇聚了小小的一滩。那不是水,而是长明的血,从口中逸出,一滴一滴顺着下颌落了下来。 寒川听到长明痛苦的喘息声,他心头一凛,手掌攥紧成拳,那股离散游移的力量瞬间拧成一股绳,又瞬间离散开来,往他的四肢百骸冲涌而去。 眼前一切渐渐清晰,他的目光似乎能拨开重重黑暗迷雾,看到了极乐天的全貌,也看到了半跪在地上强撑着的长明和尚。 长明一身白色僧袍,已经被鲜血浸染得不成样子,瞧着可怜又狼狈。 第66章 极乐天(14) 寒川怒喝一声,足尖轻轻一点地,便飞跃了出去。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丑八怪,敢伤我大和尚,你去死吧!!” 玲珑城主听到了声响,回眸望去,只见那单薄瘦弱的少年,正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冲上近前,。在他身周,她看到了滔天的阴邪之气。 她还来不及反应,心口便狠狠挨了一掌,被击得倒退着摔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地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寒川打退了玲珑城主,急急地回身蹲下扶住长明。才一碰到他,便沾了满手的温热湿黏,那都是长明的血。 寒川又气又急又心疼,心头怒火又升了上来,他回身向想再给玲珑城主补几掌,将她直接打死。 可是他才一站起身,就发觉自己体内那股巨大的力量,似乎又莫名地消失无踪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所幸,他的眼睛仍旧能在黑暗中视物。他看到玲珑城主倒在地上,正捂着心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寒川竭力绷住自己,不让自己露出半点破绽。他的眼神冷幽幽的,斜睨着玲珑城主,冷笑道:“你不是要杀了我们么?来啊!” 玲珑城主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她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少年,身上居然会有这么滔天的邪气,更想不到,他的修为竟然如此之深。 一时之间,她有些犹豫不决。 两方都定住了身子,没人敢动弹。一个是怕暴露实力,所以不敢妄动;另一个是觉得,没有摸清对方底细深浅,不敢贸贸然动手。 正在他们两方僵持的时候,有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喊道:“玲珑,是你么?你在哪里啊?” 玲珑城主脸色一变,大喊道:“容华,别过来!” 寒川眼珠子一转,想要去擒住容华,可是玲珑城主死死地将他盯着,他也不能妄动。 玲珑城主急急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以后你想出来散步都由我陪着,怎么今日你又自己出来了?你快回去!” 容华站在原地,没有向前走也没有离开,“我在屋子里闷久了难受得慌,便想着出来散散步,听到了你的声音,就循着声音过来看看,原来真的是你。” 他宽慰道:“无妨的,你不必担心,我独自出来过这么多次都没有事……” 容华的话音未落,便有人擒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捏上了他的喉间——是方才那位老者,虽然打不过玲珑城主,但对付一个病弱的容华,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容华不由得苦笑,“没想到这次真的出事了。” 老者厉声道:“妖女!放我们走,不然我便生生掐死他!” 寒川赞许地看着老者,他本来寄希望于惠真能聪明一回,将容华挟持住。却没想到惠真一动不动,反倒要靠一个老头子。 他鄙视地瞪了一眼惠真,就这样没用的人,居然还能乱了长明大和尚的心?呸! 有了容华在手里,就相当于手持一个坚固牢靠的盾牌。寒川彻底放下心来,他回身扶起长明,将长明架在了自己瘦弱的肩上。 第67章 极乐天(15) 寒川得意地看着玲珑城主,“怎么样,你好好考虑一下,不然,你那个病鬼心上人可就要香消玉殒了呐!” 嘴上这样说着,他脚下已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玲珑城主攥紧了拳头,她恨恨地瞪着寒川,又不禁心疼地看向容华。她抬手抹去嘴边的血迹,狠狠一咬牙,“把容华留下,你们滚!” 寒川急急道:“哎不成不成!留下了容华,我们怎么能保证你不会出尔反尔再追上来?这样吧,你的心肝宝贝儿先借我们一段时间,等我能确认安全了,再把他放回去,怎么样?” 玲珑城主怒极,一掌便打烂了街边破旧的推车,“你不要得寸进尺!” 寒川耸了耸肩,似乎很是无奈的样子,“你没得选,决定权在我们手里。” 玲珑城主再转眼看了一眼容华,皱紧了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又过了好一阵儿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温声对着容华道:“容华,你别怕,有我在,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的。我一定会找机会将你救回来。” 再一转眼,对着寒川,她的语气可就没有那么温柔了,“你这个小杂种给我听着!要是容华伤了一根毫毛,我一定不惜一切代价,要你们所有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寒川表示接收到威胁了,他学着长明的样子微微一颌首,状似稳重可靠道:“阁下放心,我们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心肝儿。” 于是,玲珑城主只好含着恨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挟持着容华,退到了那老者的屋子中去。 寒川小心翼翼地将长明放在了床上,他看着长明满身的血迹,心疼得不得了。 他记得长明向来会随身带着一些伤药,抬手便扒开了长明的衣襟,从他怀里掏出了药瓶。 寒川一面轻轻地帮长明上药,一面抽出了一点心思,狠狠瞪了惠真一眼,“都怪你!要不是你害得长明乱了心思,他怎么会伤得这么重!?王八蛋!” 老实的惠真和尚无辜被责骂,睁大了眼睛,茫然道:“……啊?” 虚弱的躺在床上的长明闻言,轻声笑了出来,费劲地摇了摇头,拉住寒川的手腕拦住了他,“不是惠真大师,你冤枉人家了。” 寒川眉头皱得更紧,“……不是惠真?”他苦思冥想,“还能有谁?难道是那个丑八怪?” 不对,应该不太可能,长明又不瞎也不傻,怎么会喜欢上那个丑八怪? 寒川再一转眼,指向容华道:“难道是这个病鬼?总不可能是这个糟老头子吧!?” 长明摇头制止了他,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教导寒川,“寒川,不得无礼,怎么能这么说人家?道歉。” 寒川本是不愿意道歉的,可是看到长明明明一脸虚弱,还强撑出一副严厉的模样,似乎他不道歉,长明就不罢休。 无奈之下,他只好不情不愿地道了歉。 再一回头,寒川不甘心地追问,“快告诉我,到底是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乱了你的心!?” 究竟是哪个瘪犊子,居然抢在了他寒川前头,乱了大和尚的心!? 第68章 极乐天(16) 长明默了默,抬眸看着寒川,虽然一片黑暗之中,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寒川此刻应当也是看着他的方向的。 他一字一顿,“那个人,是你。” 寒川先是一怔,随后又是一惊。大和尚说,乱了他的心的那个人,是自己?! 他心头迸发出一股剧烈的狂喜,可那阵欢喜还来不及涌出来,就被长明一句话迎头泼灭,浇了个透心凉。 长明说,“但我是出家人,实在抱歉,我不能应承你的心意。” 长明还攥着寒川的手腕,寒川想挣都挣不开。他道:“抱歉,所有的事情都抱歉。” 你的心意,我从来都置若罔闻,只当是顽劣的玩笑。抱歉。 辜负了你的一腔真心,你的爱意我无法承接回应。抱歉。 “还有,多谢你,所有的事情都多谢你。” 为了我,你收敛心性,迁就我行善涉险。多谢你。 为了我,你不惜动用周身阴邪之气,更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挡下当初惠真的攻击,愿意以命相护。多谢你。 …… 寒川肩膀垮了下来,枯坐在床边,手肘撑着膝盖,闷闷道:“哦。” 他也不知该怎么做,或是该说些什么。大和尚已然明确拒绝,他能怎么办,难不成把长明打一顿让其屈服么?他又打不过长明! 寒川心中脑中都是一片混沌,他不知道,自己对于长明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是累赘?是朋友?是兄弟? 还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所行山长水远,也不过只是同行一程,而后各奔东西,互不相见? 啊是了,当初长明答应带他在身边时,已然明确说明了,长明怀疑他与寒川城有联系,为了查明他的来历,也为了查明寒川城被屠城一事,这才愿意带他在身边的。 那应该就是如此了吧? 得不到答案,寒川抓心挠肺,又不甘心;可现今得到了答案,寒川心里更不舒服了,他沉沉叹了一口气,自己气闷起来。 长明在他身后道:“这次多亏了你,救了我一命。可你身上这股阴邪之气力量巨大,不好控制,你以后还是慎重些,克制些,不要动用这个力量为好。” “我给你的须菩提手串,你一定要时刻戴着,它也可以帮你稍作缓解压制。” 寒川背对着长明坐在床边,闷着头不吭声。 可是他在心里暗暗道: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我看你受伤,一个气急刹不住自己,就莫名有了这么强大的力量。这难道还要怪我不成!?你也不看看我这都是为了谁!? 长明又费力抬手拍了拍寒川的肩,道:“我从现在开始打坐疗伤,一切等我恢复之后,由我来处理,你切勿再动手了,免得伤了自己。你放心,我会尽快的。” 他的声音都有些发飘,还说要等他处理,还说尽快。 寒川心里不禁又有些无奈,这个大和尚,从来也不懂得照顾自己。他摇摇头,白了自己一眼,到了如今,他也再没有关心这个不解风情的臭和尚的必要了! 第69章 极乐天(17) 长明盘腿开始打坐疗伤,寒川扭过脸去,自顾自地生起闷气来。 此时此刻的气氛,实在是有些怪异尴尬,屋中其余的三个人,都十分默契地闭上了嘴,安静得像三只缩头缩脑的秃毛小鹌鹑,再没有人多说一句。 可安静了不久,有人却打破了这份寂静。 自容华喉间,爆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瞬就要咳死在这里一般。 寒川还生着闷气,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守在屋外的玲珑城主听着了,心头焦急不已,又心疼得不得了。于是扬声对着屋内道:“喂,黄毛小儿,我现在不动你们,我只想送瓶药给容华。不然,他的身子也禁不住跟你们一起折腾!” 寒川仍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坐在床边,一动都不动,对于玲珑城主的话,他听见了也当没听见。 惠真毕竟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他有些不忍,开口劝道:“要不就让她把药送进来吧,这位公子身子骨弱,万一真的有个什么好歹,那可是一条命啊!” 那老者犹豫了片刻,也期期艾艾道:“要不,咱们就让她把药送进来?不然,这位公子若是死了,咱们手上也没有什么能和那妖女谈判的筹码了……” 寒川仔细想了想,老者说得倒是也对。 他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道:“那也成吧。” 寒川起身,向着屋外道:“你将药扔进来,人待在外头就成了,不然我不放心。” 玲珑城主此次本也没想使什么诈,听到寒川同意让她送药,便已达成了目的。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扬手便扔进了屋内,“你接好了!” 寒川稳稳地接住,又转身随意地抬手向着惠真的方向一抛,惠真手忙脚乱地去接,正正好抛进了他怀中。 惠真急忙从瓶中倒出了一颗丸药,递给了容华,老者还十分体贴地倒了杯水给他。 容华服了药之后,便好多了,再不见咳得那么撕心裂肺。他喘了口气,“多谢你们。” 寒川抬眼看向容华,这个病鬼除了长得好看一点之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能让那个丑八怪这么死心塌地地喜欢他,还对他这么好! 他的目光再转向惠真,这个呆和尚就更难说了,他长得还不如病鬼呢!身无一技之长,又呆呆愣愣,像阿罗那那样的天之骄子,为什么就瞎了眼看上了这个惠真,而且也那般死心塌地?! 再反观自己,寒川自认长相俊秀精致,从方才爆发的那一击来看,他的实力也不弱。 那为什么,病鬼和呆和尚都有人爱,他偏偏就是求不到他的长明大和尚!? 寒川手撑着面颊,又是沉沉的一声长叹。叹息声在屋中回旋,声音还未消散之际,寒川脑中却突然灵光乍现。 不对啊!方才那个丑八怪说的,明明是长明的心乱了,且为情欲所乱! 寒川突地直起了身子,连眼神都亮了。他盘腿坐在床边,与长明面对着面,直勾勾地盯着长明,像是要用眼神在长明脸上挖两个洞出来。 第70章 极乐天(18) 过了不知多久,长明疗伤完毕,收手卸劲。一睁眼,他虽然看不到,可却也能感受到,有两道直勾勾的灼烫的目光,在他周身盘旋游移。 其实早在他疗伤之时,这目光便存在了。 长明有些犹豫道:“寒……寒川?” 他听到寒川开心的声音,“丑八怪说,你的心乱了,而你说是因为我。那是不是能证明,其实你的心里有我,只是嘴硬不愿说出来?!” 寒川死死地盯着长明,目光在他脸上梭巡,时刻紧盯着他的表情变化,想从他的神色中观察出些什么。 寒川看到,长明的眼神飘忽躲闪了。 长明心中有些发慌,就像是那夜在房檐之上,被寒川吻过之后那般的慌乱。他张了张口,却被寒川率先警告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可不能撒谎!” 长明默了,他在心中沉思了良久,才开口道:“我……其实我也不大清楚,无法确定。” 他说的是实话,他也不晓得,寒川在自己心中,究竟是个什么位置。 又是一片寂静,屋内其余三人屏气凝神,更加不敢吭一声,比没毛的小鹌鹑还要更加乖巧。 寒川猛然凑近到长明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温热又湿润的气息喷洒在耳边,长明身子一颤,耳朵慢慢地、缓缓地红了,他的脸也热烫烫地在发烧,估计也红了。 长明暗自庆幸,幸好这是一片黑暗,寒川看不到他的模样。他强撑着清正的语气开口道:“寒川,你不要如此,我是出家人,六根清净,是不可能应承你的心意的。” 若是不看他的脸,只听这语气,说不定还会真的以为,这是个清心寡欲的出家人。 只可惜……寒川突地笑了,笑容中满是得意,他轻声道:“和尚,我忘了告诉你,方才打退那个丑八怪之后,我就一直能在黑暗之中看见东西了。” “并且,还看得很清楚呢。” “……”长明捏紧了佛珠,咬紧了牙关,一时无话。 寒川的语气中是满满的笃定,“丑八怪说得对,你的心的确乱了。” 他顿了顿,手搭上了长明的肩,“和尚,你心里有我,我知道。”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确认。 长明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在片刻之间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他摇摇头,叹道:“我乃佛门中人,此次是我犯了戒。这些时日我会每日诵经念佛静思己过,待回到迦叶寺,我会去领罚。” 寒川泄了气,他张了张口,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可长明却抢先他一步,道:“这些事情我们且押后再谈,如今当务之急,是要除掉这个为害一方的玲珑城主,将极乐天恢复成安宁祥和的一方净土!” 先前被他们救下的老者听着了这话,不禁有些担忧地上前,“大师,我知你们是好心,可是那妖女实在是他厉害,你又重伤初愈。你们就这样贸贸然出去,万一有个什么好歹……” 长明摇摇头,宽慰道:“老人家不必担心,我……方才只是被分了心,这次会多加小心的。” 第71章 极乐天(19) 长明迈着大步出门,惠真和老者紧随其后跟出去看,寒川本也想出去,可他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寒川一转眼,看到了安坐在椅上的容华。容华面色波澜不兴,看着实在没有半点担心的意味。 寒川从袖中掏出了匕首,走上前架在容华脖颈处,“出门马上就要去除掉你的丑八怪了她马上就要被打死了,你怎么看着就一点都不担心呢?” 容华还是安稳坐着,没有说话,神色莫测。 寒川着急出去,也不再理会他了,而是狠声道:“跟我出去,要是想耍半点小心思,我就手起刀落,要你血溅当场!” 容华顺从地站起来,跟着寒川出门。 几人齐刷刷地站在长明身后,黑暗之中不能视物,他们都提高了警惕,耳听四面八方。 玲珑城主背着手站在街道中央,白色衣裙瞧着美轮美奂,仙气飘飘。寒川看着她,无奈地摇头,谁能想到,这样绝美的掩饰之下,会是那样一张丑陋怖人的脸? 长明沉声道:“孽障!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么?!” 玲珑城主冷笑一声,抬手指向长明,“臭和尚,你还我容华!” 双方看来是没有商谈的可能了,一言不合,便飞身而起打了起来,长剑和法杖又缠斗在了一处,碰撞在一起声响清脆。 长明修为高深,恢复得很快。 玲珑城主眼见不敌,又要故技重施,她唇畔又勾起幽幽一抹笑,“和尚,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跟你说过,你的心乱了?” “要不要我帮你看看,你的心到底是因谁而乱?” 寒川气不打一处来,“丑八怪你给我闭嘴!和尚你别听她的,她是故意要你分心!” 其实不必寒川提醒,长明这次也知道学聪明了。他提高了警惕,充耳不闻,只专心致志地降妖伏魔,誓要将玲珑城主除掉。 他的攻势猛烈,法杖猛地在玲珑城主背上沉重一击,她坠落下来,狠狠摔在了地面之上。 长明稳稳落地,法杖直直杵在地上,口中喃喃念经,黑暗空中吉祥海云相佛印若隐若现,光芒由微弱变至强盛。 玲珑城主上空汇聚了一个巨大无比的佛印,佛印之上是一尊佛像宝相庄严。 佛印缓缓下压,玲珑城主想要避开,却发现自己压根就动弹不得。她眼看着偌大的吉祥海云相压了下来,越来越近,拼命地挣扎扭动着身躯,可还是半分都没有挪动。 在佛印接触到她的那一瞬间,她的皮肤似乎被灼烧着,发出了尖利的惨叫声。 随后,佛印渐渐压了下去,直到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之上。玲珑城主被压在佛印之下,不见了踪影。 长明收手,寒川松了一口气,松开容华三两步跑上前,与长明并肩,惊叹道:“大和尚,都这样了,她应该是被压死了吧?” 长明的目光死死定在佛印之上,没有说话。他两指并在一起,平向前伸,虚虚一抬,便见佛印凌空而起。 在那下方,是倒地不起的玲珑城主。她脸伏在地上,又戴着面具,看不出是死是活。 第72章 极乐天(20) 寒川想跑上前去看看,却被长明一把拦了下来。长明摁着他的肩,沉声道:“且慢!不对!” 随着长明的话音落下,原本倒在地上的玲珑城主竟稍稍动了动,挣扎着爬了起来。 她受了重伤,浑身是血,连覆在脸上的白沙面具都沾满了血迹。可是她没有死,甚至也看不出半点虚弱的样子来。 玲珑城主仰天狂笑,“忘了告诉你们,我乃是不死之身,身经百炼而不折不死,你们能奈我何?!” 她单手指向长明,厉声道:“待我恢复,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此刻的玲珑城主,看起来活像一个地狱爬上来的恶鬼,瞧着实在是吓人。 寒川心里恨得痒痒,又不能拿她怎么样。他眼神一转,还是决定给她找点不痛快,便状似好心地出言提醒道:“呐,你别说我没提醒你啊,你这个病鬼心上人还在这里呢!你确定要给他看到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玲珑城主蓦然收了手,眼神一瞬间慌乱起来,似乎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 从前她在容华面前,皆是清冷淡雅、大方得体的模样,可是如今,不仅险些让他看到自己的真容,更是连这副癫狂的人鬼莫辨的模样都让他看到了。 她…… 玲珑城主有些乱了,她急急道:“容华,我……”她想上前一步,可是随着长明口中念经,那巨大佛印逐渐变换了形状。 有数根光杆压了下来,与地面相接连,变成了一个牢笼,将玲珑城主困在其中。 容华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远远地、淡静地立着,明明现在有了光,可他还是宛若从前在黑暗当中什么都看不到的模样,周遭一切,他索性什么都不去听不去看。 长明皱着眉头,看着被佛印封印住的玲珑城主,不禁有些苦恼。 老者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师,这个妖女是不死之身,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长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我还要好好想一想,该如何才能保证她不再危害世间。” 这厢他们还在想办法,那厢玲珑城主已经盘腿坐下,开始休养疗伤了。 过了并不多久,还没有等长明想到办法,那佛光汇聚的佛印却突地暗了下来,仿佛烛火霎时间熄灭,整个极乐天又陷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长明听到玲珑城主得意的笑声,她扬声道:“现在,便是你们的死期了!” 寒川在一瞬间就攥紧了匕首,挟持住了容华。他又急又气,“这个丑八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她死不了也就算了,怎么会恢复得这么快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长明的错觉,他总觉得,疗伤恢复之后的玲珑城主,似乎更强了。 长明足尖轻轻一勾,平放在地上的法杖便被抛了起来,他稳稳接住,旋身便要应战。 玲珑城主法力的确更高强了,且她如今呈暴怒状态,一心一意只想让长明等人死在这里,攻势迅猛,难以招架。 第73章 极乐天(21) 两人打斗之中,玲珑城主长剑击出,长明侧身以法杖格挡,这一挡之下,却意外勾掉了玲珑城主面上的纱罩。 她下意识侧开了脸,想去捡面罩,可随即她意识到,这是一片黑暗当中,他们应当看不见她,容华更是看不到她的。 玲珑城主冷笑一声,提剑再攻。 寒川看着那张丑陋的脸,忽地灵光一现,一拍大腿,就蹦了起来,急急喊道:“长明长明!快!光!用佛光照她!” “让她的病鬼心上人看看,她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 玲珑城主听到了他的话,俯身急急地想去捡面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长明喃喃诵经,无数佛印汇聚,逐渐结成了一个个灯笼模样的光团,分挂在道路两侧,且逐渐向前延伸而去,照亮了越来越多的地方。 玲珑城主放弃了面具,也顾不得跟长明对战了。她转身急急地向前奔跑,焦急地想要逃离这片地方。 可是那光团一路延伸,像是也在追着她跑。她用袖子遮住了脸,竭力狂奔,凄厉地喊道:“容华!转过去!我求求你转过去,不要看!” 她却不知道,容华安静地负着手站在原处,看着她的背影,和偶尔一现的丑陋面容,眸光清淡,神色疏离淡漠。 终于,玲珑城主转过街角,终于逃开了容华的视线,长明等人也暂时能松一口气。 寒川新奇地看着街道两侧灯笼模样的光团,满眼惊叹,他实在是想不到,长明和尚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长明看着他顺着那条街道跑来跑去,离光团或远或近,似乎十分感兴趣。 长明垂眸,微微地笑了笑,手指一颗一颗拨过佛珠,那光团便渐暗,微微泛起了红光。 原本是炽烈如白昼的光亮,现在渐变得如真正的暗夜灯笼一般,泛着幽红的光,衬着这暗夜一样的极乐天,生出了一种别样的美感。 寒川的目光在灯火映衬之下,更加的亮了,他在街道灯火之间穿梭,双眸中像是燃了一团温暖的火光,连肤色都显得不那么冷白了。 长明静静地站在原处,就那么看着寒川,不言不语,不声不响。 看着看着,长明的唇角不自觉也带了笑,那笑意蔓延到眼角眉梢去,在温暖光亮映衬之下,竟看出了几分温柔来。 寒川一个转眸,不经意间便遥遥捕捉到了长明这罕见的几分温柔神色。他穿越过无数的灯火之下,急急地奔回到长明身边。 他昂着脑袋,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长明,“大和尚,你看着我笑什么?” 长明敛了笑意,寒川却步步紧逼,他不紧不慢道:“我现在知道了,你就是喜欢我,你心里就是有我!” 垂眸看着他半晌,长明才开口道:“我对你的心意,连我自己都看不清楚真切,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不待寒川再开口,长明道:“我不会应承你的心意,更不能应承你的心意。我是佛门中人,你向来聪慧,应当能明白我的意思的。” 第74章 极乐天(22) 寒川抱着胳膊看着长明,冷笑道:“不能应承我的心意……那这些时日,你把我当作了什么?是累赘?还是寒川城被屠城的怀疑对象?” 长明垂眸将他深深地望着,双手握住了他的肩,诚恳摇头,道:“不,你以真心待我,我心亦非草木,自然也会拿出真心待你。” “你于我而言,或许是朋友或许是兄弟,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这世上,你是鲜少的对我至关重要的人,也是我誓死也要保护的人。” 长明的目光太过热切,语气太过真挚,哪怕是厚脸皮如寒川,也不由得偏过了头去,脸上隐隐有些发烧。 寒川闷声道:“你……你知不知道,你这话听着实在是很像情话。” 长明闻言,蓦然便松了手,眉头又皱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寒川,心里在纠结该如何解释,似乎总有些……越描越黑? 寒川抬眼看着他,忽地便上前一步。长明本想后退,却被寒川以胳膊勾住了脖颈,此刻寒川的力气出奇得大,让他半分也动弹不得。 长明倏尔便慌了,他稳住身形,“你……” 话还未说完,便见寒川踮起了脚尖,越凑越近,“吧唧”一声在和尚脸侧狠狠亲了一大口,声音响亮又清脆。 长明惊愕地瞪大了眼,寒川这才满意地放开他,拍着手心满意足地一抹嘴,道:“和尚,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不清楚自己的心意,我却看得明白得很。我明白你的心已乱了。” “你说不能应承我的心意,可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谁能说得准呢?说不定我努力努力,你便肯应承了。” 寒川笑着看他,笑意中沾染了几分邪气,“你敢说,我方才亲你的时候,你半点反应都没有?” 长明没有说话,心里却惊涛骇浪——怎么会没有反应?他一颗心跳得都快要吐出来了! 寒川再接再厉,凑到了长明耳边悄声道:“你有了反应,这说明了什么,你自己心里应当明白,便不必我再提醒了,对吧?” 长明僵直了身子,下意识地转过脸去,眼角余光却瞥见,惠真、容华和那位老者三人齐刷刷地背对着他们站着,站姿笔挺,动作僵硬,显然是刻意地避开了这一幕幕。 其实他们倒是挺贴心的,但是……长明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出了些尴尬和不好意思来。 长明轻咳了一声,神色蓦然变得更加不自在了。 他十分生硬地想转移话题,“玲珑城主……我们该如何应对?” 寒川白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想转移话题,借口还这么拙劣。 可寒川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了,“那个丑八怪不会死也就罢了,还好像变得更厉害了,咱们又挟持了她的心肝宝贝儿,再不想想办法,恐怕她能将咱们几个活吃了!” 长明沉吟片刻,眉头又死死皱了起来,他喃喃自语,“该如何,才能找到她的弱点呢?难道她真是不死不灭之身么,又为何她在短短时间之内,会变得更强了……” 第75章 极乐天(23) 正在长明纠结的时候,容华忽而开口道:“其实这本是极乐天之事,与诸位并无干系。几位若是能得着机会,还是早些离开吧,免得白白搭上了性命。” 寒川幽然叹气,“我当然是想离开的,但我家这个大和尚可不像是能放下极乐天现在就走的人。” 他再一抬眼,笑中泛着幽幽冷意,“再者说……你是那妖女的身边人,自然会帮着她。我们怎么会被你三言两语煽动?还是你觉着我们长得像傻子?” 一旁的老者也长叹一声,摇头道:“之前是我考虑不周了,竟忘了你们原本就不是极乐天中人,也没有必要豁出性命掺和进来。容华说得对,几位还是尽早找法子离开吧。至于极乐天……会有人去对付那个妖女的!” 寒川斜眼瞪他,“怎么连你也被这病鬼煽动了?!” 长明却突地抬手摁住寒川的肩,他看向容华,笑道:“其实我本也在奇怪,我们两次遇到容华公子。第一次,是我们挟持了公子,这个倒没什么奇怪。” “可第二次,巧合得很,你从玲珑城主的宫殿中跑了出来,还偏偏就散步到了附近,听着了声音不但不跑,反倒还凑上前来。阁下当时站的位置也妙得很,远离玲珑城主,反倒是离惠真与那位老者极为相近。” “被挟持的这段时间,公子也淡然自若,丝毫不像是被挟持之人。或许不是巧合,而是刻意为之。” 容华但笑不语,与长明对视,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长明张了张口,话还没有说出来,却被寒川一胳膊肘怼在了肩侧,“听你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你好像知道了些什么?那你居然都不告诉我!?” 无辜被打的大和尚愣了愣,才无奈道:“我原先……只是猜测……” 容华轻笑出声,他道:“大师猜测不错,我是察觉到了你们与玲珑正在恶战,担心你们不敌,这才假意散步实则迅速赶了过去,希望能来得及救下你们。” “其实我与这位老先生早就熟识,我们也在一直设法压制玲珑,想要还极乐天一片安宁。这本就是我极乐天中人的责任,几位并非极乐天的人,便没有这个必要牵扯进来了,万一送了性命,反倒是我辈之失责。” 寒川不禁瞪了老者一眼,“那当初问你病鬼,你还佯装不知?也难怪你一个老头子,竟敢去挟持玲珑城主的身边人!” 老者讪讪地笑了笑,“咳……这不是因为当初,老朽难以判定各位究竟是敌是友,这才暂时隐瞒的么……” 寒川还想说话,却被长明捉住了手,轻轻捏了捏手心,视作安抚。 寒川其人,虽然天生阴邪,可说到底,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孩子,好哄得很,一下子就被长明哄住了。 长明继续道:“不知容华公子是否方便告知,这些时日你们都查到了些什么,玲珑城主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有什么法子能够对付她呢?” 第76章 极乐天(24) 容华背过身去,负手在身后,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本是极乐天中修行者,后来离开极乐天入了凡世游历,直到十几年前,寒川城大乱过后,他才回到极乐天。 可是待到他回到极乐天,才发现,一切都已大变了模样。极乐天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安宁祥和的极乐天了。 容华潜伏到了玲珑城主身边去,几经查探,才知道了来龙去脉—— 极乐天原本有两大法器,已被镇压了数千年,一是镇魂灯,二则是玲珑心。二者相互压伏相互克制,几千年来一直相安无事。 可是寒川城被屠,天下大乱,阴邪横生。二者受邪气所侵扰,成妖化形,且互不相让,明争暗斗。 最终,玲珑心更胜一筹,将镇魂灯打回了原形,又不知将它藏于何处,以法力镇压,直到如今。 寒川聪明得很,一点就透,“丑八怪就是玲珑心!?” 长明又摁住他的肩,摇头叹气,“寒川,不可出言不逊,不可妄议别人容貌。” 寒川向来最讨厌这些说教的东西,一拧身子就避开了长明的手,回头就是一个大大的白眼。“她的确长得丑,还坏事做尽阴狠毒辣,这都不让人说的么?” 他再一向前,抬手在长明的下颌处轻轻一勾,“长明大和尚你长得好,也不让我说么?” “……”长明扬起下巴偏过头,默默躲开了寒川的手,不再理他,而是对着容华道:“那后来呢?” 后来,玲珑称霸极乐天。玲珑心有七窍,天生灵性,通人心知人世,只可惜化了形却形貌丑陋。所以,她或是以面具蒙脸,或是勒令极乐天不准再有光亮。 长明又道:“那,你们可找到了除她之法?” 容华的面色凝重起来,“玲珑是上古法器,不死不灭,我原以为,或许大师修行过人可以除掉她,却不曾想,她已厉害到了这般地步。” “既然无法除掉她,那便只能像从前一样,将其镇压。而能够镇压住玲珑心的,我左思右想,恐怕只有当初被她封印藏匿起来的镇魂灯了。” 惠真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你们知道镇魂灯在哪!?” 容华却忽然落下了眼睫,他摇了摇头,叹道:“正是因为迟迟找不到镇魂灯的所在,我才无法将玲珑镇压,极乐天也还是这副惨淡黑沉的样子。” 这些年间,他们一直在竭力寻找,可是不知玲珑城主将它藏到了什么地方去,就是死活找不到。 寒川抱着胳膊嗤笑,“找不到也是正常,就你们两个,这么大的极乐天,找十辈子也找不到!” 老者的目光蓦然亮了起来,脸上写了满满的骄傲,“谁说的?谁说就我们俩的!?黄毛小儿,我告诉你,这一片黑暗中啊,还有许多像我们一样,在这里生活了许久许久,却被那妖女破坏了幸福安宁的人,忍辱负重,我们都在暗中寻找!” 那是旧友,也是伙伴,是在这黑暗之中踽踽前行拼死抗争之时,一侧手就能触碰到,且会互相给予帮扶的人。 第77章 极乐天(25) 寒川皱起眉头,“嘶”了一声,“那也不对啊,病鬼……啊不,容华潜伏到玲珑城主身边这么久,可是她会读心,你是怎么做到不被她发现的?” 这的确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容华身上。 容华缓缓张开了双臂,手腕微微回钩,单手一指自己心口,向来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些微笑意,“我如今体弱气虚,病痛缠身,正是因为——我没有心。” 寒川将这话在脑中过了几遍,电光火石之间蓦然明白了,他大惊道:“你把心剖了!?” 为了接近玲珑城主,不惜剖心自损,强忍伤病,暗中隐藏十数年,只为了还极乐天一片安宁! 容华目光坚毅,语气铿锵,眼中似乎有光彩迸发,“永夜寻灯火,极乐天复安宁,荡清世间阴浊,吾等万死而不能辞!” 长明与惠真不禁站正了身子,肃然起敬。 寒川歪着脑袋看着他们,他无法理解老者提起同伴时的骄傲自豪,也无法体会容华剖心时的心情,和如今长明、惠真的敬佩之情。就像他无法明白,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产生感情和牵连一般。 可是这一刻,他心里是真真切切地有了波动。他也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觉得,体内血液似乎在一瞬间沸腾起来,忽地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一股力量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些什么。 他侧脸看向长明,其实他本也不懂情爱,可现在不也喜欢上长明了么? 寒川不自觉地微微勾起了唇角,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现在越来越像人了? 长明上前一步道:“贫僧乃是迦叶寺修行僧人长明,此行下山就是为了除恶扬善,荡世浊度苍生,又何来白白浪费了性命之说?” “我愿助你一臂之力,恢复极乐天往日安宁!” 出乎意料地,寒川也点了点头,“我勉为其难,也愿意帮帮你们。” 在这种麻烦事情上,寒川还是破天荒头一次附和长明,长明有些讶然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欣慰。 寒川冷哼一声,嘟囔道:“要不是为了你这个臭和尚……” 静立一旁的惠真却不说话了,他的神色沉重,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道:“容华公子,老人家,实在是抱歉。我……也有攸关性命的要事,需要镇魂灯来实现,所以不能帮你们了,甚至……还可能与你们为敌。” “这样吧,我们分头去找,谁先找到镇魂灯,它便归谁所有,如何?” 容华侧眸看向惠真,点了点头。他虽然救极乐天心切,可也不是不讲道理,惠真的处境,那日在玲珑城主的宫殿中他也听到了一些,也能谅解。 他正准备开口,可突地,气温骤然冷了下来。不是寻常的寒凉,而是穿透衣衫血肉,渗入骨缝的冰冷刺骨。 随着众人的一呼一吸,空中有白气呵出,地面上渐渐结了一层薄冰,伴随着的是由远及近的一盏盏灯灭,黑暗渐渐侵蚀过来。 第78章 极乐天(26) 寒川冷得发抖,他三两步跑到长明身边,死死抱着长明的胳膊。 长明将胳膊从寒川双臂之间抽了回来,大手一伸便将他搂进了怀中,将他的脑袋摁在了自己肩头。 寒川心中顿时又喜又乐,哪里还管什么冷不冷,双臂环抱住长明的腰,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缩。 长明一手护住寒川,另一只手迅速地抬掌挥出,禅杖凌空而起悬在半空,手掌再一下落,禅杖尾端重重杵到地面之上,清脆铮然一声长鸣。 寒气顿止,街边一排排灯也不再熄灭,渐近的黑暗被暂时抵挡。 有幽幽女声传来,“臭和尚,你还我容华。” 几人对视一眼,寒川将脸埋在长明的颈窝处,冷笑一声,“阴魂不散!” 众人一齐跨出门去,容华甚是自觉地走到寒川身侧,寒川当即会意,掏出小匕首便架在了容华的脖颈处,佯作挟持状。 玲珑城主眸光一转,看向了被挟持着的容华,语气焦急担忧起来,“容华,你还好么?他们有没有虐待伤害你?!” 容华摇摇头,声音温和淡静,“放心,我无恙。” 玲珑城主松了一口气,寒川却忽然觉得有些动摇,他在背后悄悄捅了捅容华,悄声道:“丑八怪对你这么好,心心念念的全都是你,可是你一直骗她,还想她死,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容华眸光动了动,落下了眼帘,没有说话。 得不到回复的寒川耸了耸肩,转头又看着长明,嘟囔道:“我平生向来最讨厌这种辜负别人感情的负心汉!” 寒川的声音不大不小,正正好一字不落地落入了长明耳中。 长明充耳不闻,直视着玲珑城主,“阁下这次来,又有何贵干?” 玲珑城主倒是没有像之前那般喊打喊杀,她扬声道:“我这次来,是想同你们做一个交易。你们放了容华,之前的一切事情我都既往不咎,放你们离开极乐天。如何?” 容华不禁侧目看向长明,长明丝毫不加动摇,镇静道:“多谢城主上次指引,我们留在这里,还要帮惠真找镇魂灯,去救他的心上之人。如今镇魂灯还没有找到,我们便还不能走。” 寒川偷偷地笑,他凑近长明,低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和尚,你又破戒了。” 长明面不改色,同样悄声回应道:“我不算说谎,我们留下来,既是帮惠真找镇魂灯,也是帮容华找镇魂灯,不是么?” 寒川眼中盛满了笑意,没有再说话。 破戒了就是破戒了,和尚喜欢上他,这是破戒;和尚如今说谎,也是破戒。总而言之,他的大和尚离清净佛门又远了一步,他很欢喜。 这厢有人欢喜,那厢却有人自打了嘴巴。镇魂灯是上次在宫殿中,玲珑城主亲口指点惠真的,她那时不过是怜悯惠真痛失所爱,故而出言指点。 可没想到,如今却成了障碍! 玲珑城主猛地侧过脸去,“我那时是可怜他,随口乱说的,不过是给他一个希望罢了。” 第79章 极乐天(27) 玲珑城主转过头来,直视着长明,一字一顿道:“不要再白费力气了,镇魂灯,你们在极乐天是找不到的。” 长明一挑眉,他本就是想套玲珑城主的话,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听你话中之意,似乎你知道镇魂灯在哪里?” 众人心头一凛,齐齐地看向玲珑城主。 玲珑城主当即否认道:“我如何会知道?你们要镇魂灯就自己去找,总之不要来问我!” 长明客气地笑道:“那,我们便还不能走。” 寒川忍不住偷笑,想不到他家的大和尚也会有这样一面。 玲珑城主被气得不轻,她怒道:“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原来你们还是不愿意走,找死!”她纤长的手指直直指向长明,“和尚,你是出家人,以慈悲为怀。” “你们要对付我,便直接冲着我来。容华是无辜的,你们不能伤他!” 长明面色仍旧镇定,他禅杖一挥,挡在寒川身前,“好,我同你单打独斗,不涉及旁人。我不伤容华,你也不得伤我的同伴。” 他沉声道:“你们都退后!” 众人闻言皆向后退,长明一转眸,对上了寒川的目光,他低声宽慰,“放心,我不会有事,你保护好自己。” 玲珑城主狂声长笑,“和尚,你放心,我会拼尽全力,必定让你生不如死!” 长明仍旧客气疏离,连语气都不曾起伏一下,“城主既然热情款待,那贫僧自然也会全力相迎,拿出所有的真本事,严阵以待。” 长明上前了小半步,盘腿就地打坐,禅杖平放在身侧,手指拨过佛珠喃喃念起了经来。 他以前也念过许多次经,打退过很多次敌人,可是寒川就是莫名地觉着,这一次不一样了,和以前任何一次对敌都不一样。 寒川死死地盯着大和尚,另一只手搭上了手腕上的须菩提手串,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急急喊道:“大和尚,你务必要小心保护自己!你要是死了,我就,就……” 他顿了顿,人间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啊对,改嫁!你要是死了,我就红杏出墙,改嫁!和惠真去修欢喜佛!我说到做到,所以,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众人都幽幽转眼,看向寒川。尤其是惠真和尚,眼神中无辜带着无奈和默然无声的控诉。 容华紧盯战局,提醒道:“你这样,会让他分心的。” 寒川蓦然捂住了嘴巴,死命摇头,瓮声瓮气道:“我不说话了,不说话了……” 众人将目光又投向长明和尚与玲珑城主那方。 玲珑城主一扬手,身后白绸飞扬汇聚舞动,若海浪滔天,席卷天地,似是要将整个极乐天都围裹起来,寒意逼人。 长明仍静坐不动,喃喃念经,他身后渐泛起耀眼佛光万丈,数丈高的金身佛像渐渐现形,拈花一笑,慈悲润物细而无声。 双方都没有动弹,却各有各的气势汹汹,一时之间,还看不出究竟是怎么个战况。 众人都屏息凝神,再不敢吭半声。 第80章 极乐天(28) 突地,金刚怒目,大喝一声,雷霆万钧之怒劈头压下,威压沉沉;玲珑城主身形一转,有寒冰绕空,白绸如灵蛇,一击即出,攻势迅猛。 两相碰撞,只听得轰然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刺眼白光乍然起又乍然消散。飓风平地起,飞沙走石,房舍楼宇拔地而起。 大地隐隐传来震颤轰鸣之声,地面龟裂,天空也渐有裂缝。 极乐天的天地两方,各自渐渐出现了十尺见方的空洞。上天空洞光芒万丈,地面空洞阴惨昏暗,两方相接连,风沙骤停。 长明与玲珑城主也停了下来,众人皆惊疑不定的看着这上下两方的空洞。 寒川大步跑上前,先确认了长明无事之后,才惊叹道:“这是什么?为何天上地下各一个大洞?” 长明皱着眉头,沉声道:“是我与玲珑城主打斗,力量太过强大,不经意间竟打开了天地门。” 极乐天上通人间下通黄泉,是六界之中唯一接通人间和地府之地。 所谓天地门,天门通人界,地门抵黄泉。顺着天门上去,便能回到人间;顺着地门进去,便是阴曹地府。 众人不禁看看天门,又望向地门,寒川碰碰长明,“那……该怎么办啊?就让它这么开着?” 长明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门,正在寒川说话间,他忽地瞧见,地门的一片昏暗之中,似乎有光亮若隐若现? 长明走上前,探头向下望。 地门向下是汩汩流水,河水污浊流速缓慢,甚至根本感觉不到它在流动。 水面上架了一座大而长的木桥,上刻“奈何”二字,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破旧又腐朽。 目光再右移,水面之上漂浮着一盏灯,灯火微弱忽明忽暗。这盏灯也正随着河水极其迟缓的流速而上下起伏。 长明抬头转眸,看向玲珑城主,面色平静,缓缓道:“地面之下,便是黄泉;黄泉之中,便是镇魂灯。对么?” 众人一惊,齐齐凑到了地门跟前去看。 玲珑城主大笑出声,她冷声道:“对。当年,就是我亲手把它打下去的。” 十数年前,玲珑心和镇魂灯齐齐成妖化形,两方大战,惊天动地的力量打开了天地门。镇魂灯不敌玲珑心,被玲珑心打下了地门,落入黄泉。 从此,十数年不见天日。直到今日,长明与玲珑城主又意外打开了天地门。 玲珑城主笑意讥讽又张狂,“可是就算你说对了,又有什么用?这是黄泉,死人尸骨无存,活人有去无回!” 长明闻言,眸光依旧清淡,却默不作声地执起禅杖,抬脚便要往里闯。 寒川急急奔过去将他拦了下来,双臂死死地箍着长明,声嘶力竭道:“你做什么?你没听见她说的吗!?这可是黄泉,死人尸骨无存,活人有去无回!!!你还硬要往里闯,你是不是傻!?” 长明侧眸,眼中像是燃起了一团火,脸上有了些微的笑意。他启口道:“荡清世间阴浊,吾等万死而不能辞。” 第81章 极乐天(29) 寒川怔住,却被长明单手拂开。长明转身,纵身一跃,便越过地门,下了黄泉。 长明看也不看奈何桥一眼,转头便向着黄泉之中的镇魂灯去了。在他身后,是玲珑城主肆意张狂的嘲笑,“活人有去无回,臭和尚,我要亲眼看着你死!” 飞越至黄泉中央,长明俯身,在他接触到镇魂灯的那一刹那,原本平静无波的黄泉水忽地涌动起来。 忽地有烈焰窜天,直冲长明面门。万般无奈之下,长明只得暂时放弃镇魂灯,翻身后退。 他足尖轻点在黄泉水面之上,竟不泛起半分涟漪,如履平地。 可突然间,阴浊的水面之下有一只枯瘦腐朽的手破水而出,死死拉住了长明的脚踝,让他逃离不得。 周遭顿时有烈焰灼烧,火势冲天。 长明心中默念佛经,那拽着他脚踝的手仿佛被烧灼了一般,水面之下发出了一声惨叫,那只手便迅速收了回去。 他一旋身,躲开了烈焰,正打算再找别的方法接近镇魂灯。 却不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奈何桥的方向忽有苍老人声,听着幽凉彻骨,“年轻人,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来,过来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你就转世投胎去吧……” 黑水汇聚成线,从奈何桥延伸过来,死死捆住了长明,竟怎么也挣不开。 寒川趴在地门边上,亲眼看着长明被拖往奈何桥去,耳旁是那苍老又阴惨惨的女声,还有玲珑城主癫狂的笑声。 他攥紧了拳头,体内那股力量又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起来。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行!长明不能死,他决不能死! 寒川听到自己声嘶力竭的呼喊,“长明——” 伴随着寒川的嘶吼,黄泉之下似乎也有暗流涌动,无数悲泣从水下传来,汇聚到一起,声响愈渐大了,有怨气滔天,阴邪气息铺天卷地。 寒川足尖蹬地一跃而下,所过之处黄泉翻涌,无数的尸身白骨随水飘摇,水面之上有无数只手想要拉住寒川的腿脚。 可他无暇顾及这些,他眼中只有被那黑水拖着,正往奈何桥去的长明和尚。 寒川冲到近前,一把拉住了长明的手腕,将他向后一推,自己则向前去,两手握住那黑水汇聚成的绳索,竟能徒手将绳索扯断! 黑水溃败四散,坠落入黄泉之中,引起了一阵沸腾的气泡。 苍老的女声又幽幽响起,“是什么人,竟敢从地府手中夺人?” 寒川眼中一片黑沉,他仍还向前冲,似乎是想直杀过去。 长明从背后摁住了寒川的肩,另一只手将他拉到了身边来,“寒川,不要再往前去了!” 他单手圈住寒川的腰,转身便打算从地门出来。临走之际,他侧眸看向镇魂灯,此刻黄泉水翻涌,恐怕实在是难以拿到镇魂灯了。 长明转回目光,抱紧了寒川,飞身便冲出了地门,稳稳落地。 寒川犹还陷入疯狂,他全力想挣开长明,“你放开我,让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魂飞魄散一个不留!” 第82章 极乐天(30) 长明扳过寒川的肩,双目直视着他,“寒川,寒川!你清醒一点,现在已经没事了,我平安了,我们都平安了!” 寒川懵了一瞬,原本黑沉阴邪的眼神涣散下来,又由涣散转为了清明。“……你平安了?” 长明松了一口气,他抬手,将寒川紧紧地抱在怀中,像是要把他揉进体内,混入骨血,“是,我平安了,多亏你救我。” 寒川彻底清醒过来,他眼睛突地一瞪,抬手就推开了长明,揪出了长明的衣襟,语气凶狠眼神责备,“谁让你自作主张跳下去的!?” “我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去么?我不是说了,假如你死了,我就红杏出墙改嫁,和惠真一齐修欢喜佛么!?”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长明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的柔软温和将寒川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他轻轻地笑,“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是我太过狂妄自大了。” 寒川却并不理会长明此刻的温柔目光,他揪着长明的衣襟,恶声恶气道:“我告诉你,你若是再硬闯这里,或是有朝一日你死了,我哪怕搅得黄泉翻滚,闹得地府大乱,也一定要将你找回来!” “他们若再不放你,我就打得地府万鬼魂飞魄散,屠尽人间万物生灵,要他们给你陪葬,再自刎去找你!” 寒川一字一顿说得掷地有声,他的眼中冒着冷光,神色认真而冷漠。 长明知道,寒川这话是认真的,心中不由得便发了慌。他抬手捧住了寒川的脸,在寒川的额头轻轻印下了一吻。 一触即离,仿若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可也足够搅得人心里翻江倒海。 寒川瞬间便冷静了下来,不……也不能说是冷静,只是由一个几近疯狂的极端,跌入了另一个情爱的漩涡中去。 长明轻笑着看他,温声道:“寒川,你方才的想法,那是不对的。若我是被掳走到了黄泉,你为了救我做出些什么事情,勉强还可以算是情有可原。” “可生死有命,我是凡人,不能永久地活着,也不可能永久地陪着你。所以人生在世,我会珍惜活着的每一天,假若有一天我死了,那也没有遗憾。你也不必替我烦忧,更不必为了我去逆行天地,明白么?” 寒川似懂非懂,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没有听进去,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长明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揉得他摇头晃脑。 其实寒川不知道,长明自己心中也是惊涛骇浪。 一个人数次不顾性命地要保护自己,长明虽是和尚,心却不是铁做的,他也会感动,也会震惊。 他的心里,也会悄无声息地装一个人进去。即便有时,他自己也没有发现。 长明在寒川额头上印下的那一吻——长明将它定义为吻,那不是兄弟朋友之间的亲昵,而是长明借以抒发方才心中无处释放的感情的方式。 他吻寒川,是想让寒川冷静下来么?还是想转移寒川的注意力? 似乎都不是,他只是想这样做,便这样做了。 至于后果,至于规矩,在这一瞬,他不想理会。 第83章 极乐天(31) 经过长明这一闯,黄泉涌动更加凶险,取镇魂灯就变得难上加难。 容华的目光死死钉在镇魂灯上,他稍稍挪动了脚步,却被老者摁住了肩膀用刀架在了脖子上,看似挟持实则劝阻。 老者压低了声音,“黄泉这般凶险,你不要冲动,我们从长计议!” 长明察觉到了这边的异动,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容华身前,皱着眉头向他微微摇了摇头。 可却无人注意到,一旁惠真突地冲了出去,扒开了寒川,纵身一跃便入了死门! 几人大惊,长明抬脚下意识便要跟着进去救人,寒川在第一时间冲过来死死抱住了他,“别人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干系!?我告诉你我真的会红杏出墙的啊!没有了惠真,我就找容华,找老大爷,随便谁都可以!” 惠真的修行远不如长明,他才一入死门,便被冲天烈焰掀翻,跌入了黄泉之中。 污浊而冰冷刺骨的泉水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口鼻,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抬起头来。 惠真的眼神锁死在镇魂灯之上,才一抬手想要游过去,却忽地有无数只手从水面之下伸了上来,死死地拽住了惠真的手脚、衣裳,妄图将其拖入水中。 惠真拼死挣扎,一面想要挣开那些手的禁锢,一面想要向前游行,取镇魂灯。他满身污水,衣裳也被撕裂破碎,看着狼狈不堪,目光却出奇地坚定。 他撕心裂肺的大喊响彻了整个黄泉,“阿罗那!你等着我,等我来救你!”像是喊给不知何方的阿罗那听的,又像是在给自己鼓劲。 谁也没有注意到,随着惠真的嘶吼回荡,水面下拼死抓着他的一只手忽地顿住了。 眼看着惠真坚持不住,就快要陷下去了。长明挣开寒川的束缚,沉声道:“寒川,人命关天呐!你放心,这次我不会再托大,一定会小心谨慎。” 他转身将禅杖击出,佛光所到之处,阴邪退散。那无数只手倏地便退了回去。 还没有等人松一口气,那苍老的女声又叹息道:“怎么又有一个走错路的?” 黑水汇聚成线,向着惠真蜿蜒绕去,却被凌空飞来的禅杖打散成无数水珠。水珠在空中停滞一瞬,瞬间又汇聚起来,有卷土重来之势。 长明刚想趁着这点空隙跳下去救人,可翻涌的黄泉水中,却忽地幽幽浮动出一个近乎透明的残影。 残影飘忽,但隐约还可以看清其形貌。身形高大挺拔,面目轮廓极深,一瞧便知是异域人。 惠真浮在水面上,怔愣地看着那残影,目光突地便定住了。他的眼神中迸发出了光亮,两行清泪滑落下来,他喃喃,“阿罗那……” 当初,阿罗那的魂魄碎成了千万片散入风中,其中一片残魂飘入了黄泉。想不到,竟还让他们有再见一面的机会。 寒川当机立断,一把便将长明拉了回来,解下了发带将长明与他的手绑在了一起。他抬眼,“人家情人团聚,你我情人也不能分离。长明,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决定你的死活。” 第84章 极乐天(32) 阿罗那的残魂俯下身来,看向惠真,神色陌生又好奇,“你是谁?干嘛要让我等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惠真的目光凝滞住了,阿罗那魂魄不全,连记忆都丧失了么? 那是不是,只要他用镇魂灯收集齐了阿罗那的魂魄,再用血菩提为其化心塑形,阿罗那就会回来? 当初那个天之骄子又意气风发的阿罗那,就会回来? 惠真盯着阿罗那出神,就在他身后,镇魂灯随水上下浮动,而那原本微弱的忽明忽暗的光芒,突然被放大了无数倍,迸发出了刺眼的光亮。 烛火冲天,从地门闯出直入天门,竟直直承接到人界去! 玲珑城主面色一变,“他……他竟然唤醒了镇魂灯!?” 惠真抬头看着阿罗那,蓦然笑了,他向着阿罗那伸出手,“是啊,我要救你,你跟我走,好不好?” 他的手直直地伸过去,却穿过了阿罗那飘忽的身体。阿罗那皱起眉头,停在原处没有动弹。 镇魂灯凌空飞来,烛光照射之下,阿罗那的那一缕残魂被收入烛火之中。随后,灯盏稳稳落入了惠真的手中。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惠真从水面提起,直冲上天,直入人界。 一瞬之间,惠真就没了人影,镇魂灯的强盛光亮也消失无踪。 众人相互对视,寂静无声。一时之间,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惠真终于找到了镇魂灯,还意外收回了阿罗那的一缕残魂;可是唯一能对付玲珑城主的东西被带走了,他们又该拿什么来压制住她? 容华长身玉立,垂着眼眸,面色莫测。 他倏尔一抬眼,看向玲珑城主,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些微奇异的笑容,温声道:“玲珑,我有话跟你说。” 玲珑城主半点没有疑心,抬眼注注地看着容华。“怎么了?” 容华一步步走过去,在玲珑城主身侧站定。在他们身旁,是阴暗幽深的地门;地门之下,是滚滚黄泉之水。 玲珑城主仰脸看他,声音柔和了不止千万倍,“你要跟我说什么?” 容华双手悄然背到身后去,两指并拢,手腕一翻转,指尖牵引,凌空便有一柄长剑飞来。 长剑凌空而动,攻势迅疾,在玲珑城主心口处重重一击,她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得倒退几步,眼看着就要跌入地门,只可惜在最后一刻,她还是堪堪稳住了身形。 长明一扬眉,“聪明!这么多年来,地门能封住镇魂灯,也一定能封住玲珑心!” 他想要上前帮忙,可却被手腕上的发带扯了回来,只得无奈回头看向寒川。 寒川的脸色比他还要无奈,可是又拗不过他,只好不情不愿地亲手解开了发带。 寒川忽地抬手一勾长明的脖颈,踮起脚尖在他脸侧轻轻触了一下,“你记着啊,你要是死了会是怎么样的后果,老子说到做到!” 长明有些不自在地想躲闪开来,可是每当这种时候,寒川的力气就出奇得大,让他怎么都挣不开,只好接了这饱含爱意的一口。 第85章 极乐天(33) 得到了寒川小祖宗的允准,长明终于得以上前相助。 玲珑城主以一敌二,逐渐吃力起来。长明修行高深,她实在是敌不过;容华没了心,修行大损,但她屡屡想要从容华处下手突围之时,又狠不下心来。 于是,她被二人夹击,困在了包围圈内,始终在地门附近徘徊。她眼神一移,便有数道白绸齐齐飞过来,抵住了地门入口。 容华冷笑一声,长剑翻转,眨眼间白绸便支离破碎,落入了黄泉水中,被那一哄而上的无数只手拖了下去,不见踪影。 玲珑城主难以置信地看着容华,咬着牙迎战抵抗,她无数次险些要掉进去,可每次都差那么一步,被她化险为夷。 正在他们僵持不下的时候,忽地地面嗡鸣,天地门开始缓缓闭合。 看着逐渐阖上的地门,玲珑城主扶正了面罩,“呵,我都忘了。天地门不会一直开启,现在是它要关了的时候了!” 容华看着她,将话语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中,双手紧紧攥成了拳,突地猛然一把推开了长明冲上前,死死地抱住玲珑城主,便要带着她一起跳下那正在缓缓闭合的地门。 老者惊叫起来,长明想阻拦却已来不及上前。玲珑城主瞪大了眼睛看向容华,两人齐齐向着地门跌落过去。 可是,他们慢了一步,地门阖上了。两人重重摔在了地面之上,惊起尘土一片。 玲珑城主翻身半跪在容华身边,抬手便掐住了他的脖颈,她的手逐渐收紧,凄声道:“容华!你疯了?” 容华喘不上气来,脸色涨红,更是说不出话。 长明抬手以禅杖攻出,玲珑城主稍微侧身躲了开来,掐着容华的手也稍稍松了一些。容华得以稍稍缓解,大口大口地咳嗽喘气。 玲珑城主仍旧挟持着他,瞪视着长明,“你别过来,不然,我便杀了他!” 寒川溜达着走到长明身边,顺势就靠在他身上,抱着胳膊冷笑,“从前是我们以他来威胁你,现在是你以他来威胁我们,还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玲珑城主缓缓移开目光,看向容华,“你到底是谁?!” 容华攥紧了拳头,掉落在一旁的宝剑也一阵铮鸣。他突地笑了,笑意中是尘封多年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的痛快和决绝。 “容华这个名字,是骗你的。我很久以前便在极乐天待着了,在三清观中修行,师父为我取名抱阳,抱元阳而驱阴浊的抱阳!我正是来除你的!” 老者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哨子,举到嘴边一吹,尖利的哨声顺着风飘到了极乐天各个角落。 不多时,四面八方赶来了许多人,皆是平日里隐藏在黑暗之中,默不作声的人们。 他们有些是原先也在三清观中修行的人,有些是多年以前来到极乐天避世的人们,自从玲珑城主掌管极乐天以来,他们便自发地汇聚到了一起。 众人忍辱负重,在黑暗当中默不作声地穿行,避人耳目。一是为了寻找镇魂灯,二是担心自己引起玲珑城主的注意,被读了心,连累正潜伏着的抱阳。 第86章 极乐天(34) 抱阳嘶声笑了,“地门已经关了,我也奈何不了你了。不如我们战一场,我等若是死在你手下,也算是为了极乐天而战,死得其所。” 他直勾勾地盯着玲珑城主,补充道:“当然,若是能除掉你或是压制住你,那便更好了。” 众人都死死地瞪着玲珑城主,每个人眼神都坚毅无畏,抱着宁死不屈的决心。 长明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声色平淡,“你我实力相当,只要我在一日,虽然不能除掉你,可也不会让你再去害人。他们都是仁人义士,我会竭力护住他们,也会竭力护住极乐天,你已没有路了。” 玲珑城主没有理会他们,只缓缓垂眸,俯视着抱阳。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声音还是忍不住在轻轻地颤,“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骗我的?” 抱阳抬眸,微微一颌首,“是,是我自己剜了心,不是被人打伤夺走了心。就是担心被你读心,识破一切。” 当年抱阳离开极乐天外出游历,再回来时,一切都乱了套。 极乐天受到外界阴邪滋扰,乱事频生。又过了不久,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戴着白色纱罩的女人,强占了极乐天。 抱阳回来时,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场面。他二话不说提剑便要去找那女子,可是被师兄弟死命拦了下来——依他们的修行,是绝对打不过那女子的,去了只能是白白送死。 过后不久,这妖女下令,极乐天再不准出现光亮。还命极乐天中人推选出一个人来,作为左膀右臂来协助她。 抱阳为了潜伏到她身边借机除掉她,便自己剜了心。 抱阳到宫殿中拜见玲珑时,她正斜躺在榻上假寐,背对着抱阳,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一下。可她的意念,却钻过了衣裳皮肉,直入内心。 玲珑不禁皱眉,扬手便是重重一击。“你的心呢!?” 抱阳没了心,修行大减,为了让自己维持生命和功力,他和师兄弟联手在自己身上设了一层法罩,这法罩能保证他的身体康健,与常人无异。 可是没想到玲珑这一击,瞬时就破了那法罩,抱阳重伤倒地。他撑着身子起来,硬撑着道:“前几日被仇家重伤,夺走了心去炼丹了。” 玲珑翻身坐起,看着他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可是在她透过重重黑暗看到抱阳的脸的那一瞬间,声音便顿住了。 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她就到了抱阳近前,脸对着脸,她颤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抱阳微微一勾唇角,抬手抹去了唇边血迹,目光直视前方,“容华。” 随后,玲珑费尽心力为他找药,将他养在了宫殿当中,不要说是左膀右臂了,哪怕说是男宠,都不为过。 玲珑缓缓松开了掐着抱阳的手,她轻轻地笑,像是在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原来你真是骗我的……” 她抬眸,透过面罩注视着抱阳。随后缓缓地抬手,轻轻一拨,白纱面罩便翩然落下,露出了那一张沟壑纵横的可怖的脸。 第87章 极乐天(35) 曾经的曾经,玲珑是那么害怕抱阳看到自己的脸,她怕他看到自己丑陋的面容,而心生畏惧嫌恶,所以拼命遮掩。 可是在这一刻,她却主动取下了面罩。围观众人中,还有许多人未曾见过这张脸的,此刻都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抱阳抬眸,却只看到了她通红的双眼,和脸上斑驳的泪痕。他的眸光闪烁,寒川曾说过的话还萦绕耳边——“丑八怪对你这么好,心心念念的全都是你,可是你一直骗她,还想她死,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她对他那么好,心心念念全都是他。可是偏偏她是祸害了极乐天的罪魁祸首。 玲珑倏尔笑了,笑意凄凉,“吓着你了,是不是?” 抱阳直直地看着她,“我在黑暗中不能视物,也是骗你的。你的这张脸,我已看过许多年了,早已习惯。而且……容貌美色都只是皮相,你不必如此纠结拘泥于此。” 玲珑泪光闪烁,衬着这张吓人的脸,反倒是觉得有些可怜。她开口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下子就相信了你,我又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 她哽咽道:“其实在宫殿之外,我们早就见过了。我就是你救下来的那个丑丫头……” 那时候,玲珑刚刚化形,打败了镇魂灯,正想着大展身手,称霸极乐天。极乐天中原本也被阴邪渗透,各个都想着争地盘。 抱阳刚回到极乐天的那日,玲珑正与另几个同样想要统领极乐天的妖物对战。其实那几个妖物远不是她的对手,可是打斗之中她的面罩被打掉了。 玲珑惊叫一声,分了心思,便被偷袭挨了重重一掌。 眼看着那几个妖物就要攻上来,正在这时候,抱阳出现了。 那日他白衣长剑,转瞬就将那几个妖物收服了。他俯身拾起了面罩,转过来蹲身平视玲珑,将面罩递还给了她。 玲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手骨节分明十指修长,他的笑在阳光之下有多明朗好看,“姑娘,别怕,妖物都被我收服了。这个还给你。” 他这么好看,她却这么丑——彼时,这是她心中唯一的念头。 玲珑接过面罩,匆匆地跑了。她想,假如极乐天一片黑暗,是不是就没有人能看到她丑陋的脸了? 所以她下令,极乐天再不准出现光亮;与此同时,她还下令要选派出一个人来做她的左膀右臂。 那个人前不久她才遇到,那他现在应该也还在极乐天中。只要她派很多人同时去找,一定能找到的。 只是没想到,她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竟还亲手重伤了他。 抱阳依旧是一副平静的目光,“我知道。当时在宫殿中,看到你的脸的一瞬间,我就想起来了。” 玲珑笑得更加凄绝,原来这十几年来,她就像个傻瓜一般,被他玩弄股掌之间,让他眼睁睁地在那里看笑话! 她的手抚上了抱阳的脸,在他的双目边徘徊。她轻声道:“你在黑暗中也可视物。那,是不是我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你便看不见我了?” 第88章 极乐天(36) 众人都一惊,抱阳面色不变,“你挖了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你,却还是会想除你,这又有什么分别呢?” 玲珑低低地笑了,“是啊,又有什么分别呢?”再一抬眸,她目中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她竭力挤出最甜美的笑容,可是配着那张脸,还是显得狰狞又可怖。“你想除掉我,我便顺了你的心意。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玲珑的手抚上了抱阳的心口,一道微弱光芒萦绕在她周身,不出片刻,她的身体变得透明飘忽起来。 抱阳只觉得空荡荡的心口渐渐被什么填满,逐步充盈起来。 玲珑消失了,她化回了原形,变成了玲珑心,融入了抱阳体内,成为了他的心,与他合二为一。 街道再次寂静下来,众人僵直着站了许久。也不知是谁先出声,“就这么没……没事了?” 又有人问道:“妖女死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抱阳被长明扶起来,他垂下眼眸,唇角勾出了一抹自嘲的笑意,“她不会再出来作乱了。”因为她已与他融为了一体。 听到了抱阳的话,众人齐声欢呼。他们忍辱负重了十几年,就是为了等着看这一天,如今夙愿终于实现,让他们怎么能不激动不开心? 唯有抱阳呆立在原地,他抚着心口,眸光微微闪动。 玲珑从来没有想过害他。他还清楚地记得,方才他们两人将将要坠入地门的时候,玲珑的手分明是要将他推出去的。 寒川闲来无事,捏着长明的手心玩,一边随意摆弄长明修长的手指,一边摇头叹气,“感情这个玩意儿,还真是可怕,足以让人生让人死,可怕又神奇。” 听着寒川的话,抱阳心里突然疼了一下。他捂着心口,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很想哭。 抱阳向前几步弯腰拾起长剑,手腕翻转剑华流转,长剑直挺挺地插向地面,就在剑尖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拨云见日,黑暗被驱散,天光骤晴。 听着极乐天众人的欢呼,抱阳负手站着,身姿挺拔。 无妨,一切都结束了。现在极乐天已经恢复了原状,他也就没什么好遗憾难过的了……吧。 极乐天已恢复原状,惠真也找到了镇魂灯早早离开了。那长明和寒川也就没有什么再继续待在这里的必要。 他们向抱阳辞行了。 抱阳身有玲珑心,修行大增,且懂得了读心之法。他如今便成为了极乐天的守护者,此后誓死守卫极乐天。 极乐天封闭已久的城门重新开启,长明与寒川穿过城门出去,在极乐天众人的目送下远走。 走了不知多久,遥遥一回望。送行的众人已经散去了,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身影抱着长剑立在城门前。 察觉到了他们回望的目光,那人抬手挥了挥,示意他们一路好走。 长明收回了目光,一声叹息压在了喉间。其实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最好,极乐天恢复了安宁,也多了一位修行深厚的守卫者。 一切都还可以重头再来。 第89章 极乐天(37) 两人行走在山道上,落日余晖,夕阳晚照,土路之上铺就了一片烫金,两人的影子被拉得细长。 寒川突然叹了一口气,长明侧眸,“上古法器未损伤一人便被镇压,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你在叹什么?” 寒川没有说话,但是他心中觉着,玲珑城主虽然可恶,但也实在可怜,被抱阳骗了十来年,最后还化成了玲珑心融进了抱阳身体里。 这个抱阳,或许是真的值得钦佩,可他也太不是个东西了!骗了人家感情,还骗了人家性命! 寒川幽幽一叹,“我生平啊,最恨的就是这些辜负了别人感情的小王八蛋子!” 长明一扬眉,听到这句话便晓得寒川是在叹什么了。他抬手屈起两指,轻轻在寒川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你前脚还为抱阳等人舍生取义的精神而感动而振奋,怎么后脚又对玲珑心生出了怜悯之心?” “来回摇摆,便知你心志不坚定。” 寒川捂着脑门,拽着长明不让他走,“和尚,我又有惑,给我解惑!”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儿,长明又抬手在他脑门上轻轻揉了揉,“世事本没有绝对的对错,你怜悯玲珑城主,可你也无法否认,是她犯下了罪孽。” “你觉得抱阳辜负了玲珑,可你能判定,抱阳就是错的么?” 其实,抱阳也不过是为了挽救极乐天,不惜伤人伤己。若非玲珑城主强占极乐天在先,他也不必如此。 寒川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但又好像脑中还是一团浆糊。他甩甩头,“这人世间的爱恨纠葛是非黑白,从来都是这么麻烦的么?” 长明笑了笑,转头继续上路,“你也不必纠结了,抱阳辜负了玲珑城主,他现在已经在赎罪了。” 寒川不禁想起了方才那一回头,立在城门前的寂寥身影,他摇了摇头,可能……正如长明所说吧。 虽然护住了想要保护的,却为此失去了好些东西。 寒川喃喃,“这,便是人世必经的道理么?” 长明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寒川,看来经过这些日子,你成长了。” 寒川这才发现长明已经走出去了好大一段距离,急急地转头小跑着去追,“大和尚你这个负心汉,居然丢下我就走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 长明站住脚步,回头看他,“还有什么想问的?” 寒川踮起脚尖,努力与长明视线平齐,脚下却站不稳,身子歪来扭去,还亏得长明伸手扶着稳固住了他,“有什么想问的?问吧。” 寒川紧紧盯着长明,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才维持住了这个平齐的目光,“这个问题我已想了很久了,却百思不得其解。” “大和尚,你不过是一个凡人,出生到现在也就二十来年。可是你怎么会有这么深厚的修行?又怎么能带着我飞越乱葬岗进入极乐天,还能与上古神器打成平手?” 长明垂眸,蓦然松了手。寒川猝不及防,没有站住,脚后跟落地,瞬间又矮了一个头。 第90章 极乐天(38) 长明转过身去,神色染上了些失落,叹道:“其实,我也不知我是从何而来。师父在山道上将我捡回去时,我还尚在襁褓之中。” “后来,随着年龄渐长,我才发现,似乎我与别人都不一样。师父说我天赋异禀,修行一日远胜过别人修行百日。大概……是真的与我佛有缘吧。” 寒川一挑眉,顿觉感同身受。 原来,他们都一样,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死生随意,生而踽踽独行。 他突地一笑,抓起长明的手,“不过今后就好啦,你我二人相伴,就都不是孤身一人了!和尚,你可不能始乱终弃啊,我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时在地门旁边,你亲我了!还是你主动的!” 长明瞬间红了耳根子,他偏过脸去,下意识矢口否认,“我没有……” 寒川眼睛骤然瞪圆,一根手指直直地指向他,“好你个大和尚,你不仅动了凡心,还要对我始乱终弃不负责任,现在还说了谎话。” “出家人不打诳语,长明,你犯了好多戒呐!” 寒川掰开长明的手掌,与他十指交握,又解下自己的发带,打算将两人的手绑在一起,“和尚,你别想丢下我!” 发带还没有绑上,长明却突地抬手,摁住了寒川的手。“寒川,你且先等等。” 长明挣开了寒川,将手抽了回去。他垂眸,倏尔叹道:“你说得对,是我犯了戒,背弃了佛门。” 寒川生怕接下来他又说什么迷途就要知返一类的话,正想开口阻拦,却见长明左右看了看,在山道旁拾了一截粗壮的树枝。 长明缓步过来,将树枝递给了寒川,自己转身解开了衣袍,上身脱了个精光,屈膝跪在了山道旁。 他沉声道:“佛门弟子长明,一错在动了凡心,二错在明明动心却不承认,三错在出口成谎,违背佛门戒条,如今自请罚。” “寒川,如今我不在寺里,也没有戒棍。你便以这树枝为棍,代替掌事师兄来罚我,七十二道戒棍,以赎罪孽。” 寒川当然不听他的,转手就把树枝丢在地上,“我刚刚是随口胡说的,你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呀!” 长明厉声道:“寒川,施戒棍!等我受完了罚,再告诉你原委!”他看着寒川,眼神坚定,似是不死不休。 寒川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拾起树枝,轻轻在长明背上试探着打了一下。 长明声色严厉,“不够!力气再大些!” 寒川一咬牙一闭眼,竟真的如长明所言,打了七十二戒棍,在长明背上用树枝打了七十二下! 长明背上一片血瘀青紫,还有被树枝刮擦出来的无数细小伤痕。他以手撑地,却还是强撑着跪得笔直。 寒川丢下树枝,急急地去扶他,“行了行了,现在七十二道戒棍也打完了,你该安心了?” 长明蓦地笑了,他道:“放心,我没事。”可以开口,口中却有殷红血液渗出。 寒川撑着长明将他扶了起来,又给他背上涂了药,“傻子!我还没见过要求别人这么打自己的!” 第91章 极乐天(39) 顿了顿,寒川又不禁埋怨自己,“我也是个傻子,你让我下狠手,我竟还真的下了那么重的手!” 长明穿好了衣裳,抬手一抹嘴边血迹。他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块洁净的方巾,将手上的血污擦得干干净净。 他这才转头,向着寒川伸出手掌,声音虚弱地笑道:“我背弃佛门,已诚心向我佛认错,并祈求原谅。待到查清了寒川城的原委,我会回到师门,再向师父请罪。” 寒川看着他伸过来的手,一时之间,不明白他话中意思。 长明眉眼轻弯了弯,“寒川,我为世间情爱所惑,背离了佛门,如今已经自请其罪。一切都结束了,我们继续上路吧。” 寒川睁大了双眼看着长明,心里有些惊喜却又难以置信,“你……你的意思是……” 长明不等他将话说完,径直回头一步,便攥住了寒川的手。他笑意盛满眼角眉梢,声音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温柔,“我们走吧。” 从前,他初初动心之时,犹豫过,也彷徨过。踏上了迷途,站在岔路口不知何去何从。 那时候,长明脑海中是佛经和箴言在回旋,他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根本就不该踏上去。 可是心却骗不了人。寒川有意无意的撩拨,在他还不懂凡情之时,只觉得是小孩子家家的玩笑;可在他明白一切之后,便难以抵抗。 尤其是当长明看到,寒川为了他,无数次豁出性命的时候,心里那份悸动就再也藏不住。 既然藏不住,那索性便不藏了。 踏上了迷途,就不打算知返。 长明向来理智又冷静,可是这一次,他却想跟着心走。 纵使前路漫漫又迷雾茫茫,可是既然已经踏上了,那便总要闯一闯看一看,才甘心。 长明牵着寒川,越过了山林土石,身旁有清风盈袖。他突然觉得无比的痛快,再一回头看寒川,也是同样的笑意,其中还有几分得意。 长明不禁笑道:“我也有个问题,困扰了很久,想要问问你。” 寒川侧目,长明迎着他的目光,开口道:“你……为何会对我动心?” “嗯……”寒川仰着脸,他只知道自己喜欢长明和尚,可真让他说,他还说不真切是了为什么。 其实起先,他也不过是耍耍嘴皮子,嘴上说说罢了。 那时候,他嘴巴就是欠嗖嗖地想要撩拨,又看不惯这大和尚总是一副清正朗然的模样,便总想着害他犯戒将他拖出佛门。 可没想到,一句话说了太多遍,连他自己都当了真。说着说着,竟似乎就真的这么喜欢上了。 寒川歪着脑袋,“嘶”了一声,这么说也不对。 如今细细想来,其实他的喜欢,早有了端倪。 或许是在无意间撞见长明月下冲凉,水色月光交织,撩拨了他的心弦;又或许是在长明一次又一次的保护之下,觉出了安心? 再可能,是在长明第一次告诉他,会保护他的时候? 寒川摇摇头,“我也说不上来。那你呢?你又是如何喜欢上我,为我如痴如狂辗转反侧夜夜难寐魂牵梦绕……” 第92章 极乐天(40) 长明深深地看了寒川一眼,不待他开口,寒川便从善如流地闭了嘴,默默地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开口。 长明张口便想要答,可是嘴巴张开,他却又忽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停顿了很久,长明倏尔笑了,他摇摇头,“是我这问题问错了,人间情爱本就是潜移默化没有缘由的,正因为如此,它才显得格外可贵。” 长明牵着寒川继续前行,清风和煦拂人远,让人觉出了别样的惬意来。 晚风送着那一双人走远了,还依稀听得少年的喋喋不休。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和尚背上的伤处,展颜一笑,眼带讨好道:“大和尚,既然你已脱离了佛门,那我们一起修欢喜佛吧!?” 他根本不给和尚喘息的机会,连声道:“阿罗那当初教给了我好些技巧和方法,我一定会活学活用的,你要相信我!” 和尚默默赶路,丝毫不敢作声,只当是没听见。 少年求了好一阵儿,和尚还是不为所动。少年索性赌气想抽回手,“既然你不愿意,那我便回头去找抱阳了!” 他却抽不回手来,因为和尚闻言默默攥紧了他的手。和尚微微侧首,声音比清风还要和煦,依稀可闻语气中的浅淡笑意,“走吧。” 他们再转了个弯,便彻底看不见背影了…… 两人向着寒川城方向进发,赶了许久的路,日月轮换,眨眼间又过了小半个月。 现下,暮色将至。 他们在道旁茶寮中歇脚,长明向前望了望,道:“前面不远便是洞庭湖,附近应该有村庄或是乡镇,我们再走一段路程,找客栈或是人家借宿。” 茶寮的老大爷听着了,笑着搭话,“这位大师怕是有所不知,前方是洞庭湖不假,可是啊,这偌大的一个洞庭湖,附近可是一个村庄乡镇都没有呐!” 长明一挑眉,诧异道:“一个村庄都没有?靠水吃水,洞庭湖附近不该是人口繁茂么,这又是为何?” 老大爷笑着摆摆手,“这小老儿就不知道了,总之啊,二位若是要投宿,还是往回走为妙,不然啊,恐怕就要露宿荒野了。” 长明与寒川对视一眼,回望来路。寒川瘪瘪嘴,摇头道:“我实在是不想再走回去了,要不咱们就一路向前,走哪是哪,席地而睡?反正天为被地为床,这不也是你在佛门修行之一么。” “如今正好也让我来体会一下。正所谓夫唱妇……啊不是,你唱我随,你体验过的东西,我也都想试试。” 看着寒川脸上的跃跃欲试,长明无奈笑道:“你真的准备好了?这可不是简单地嘴上说说而已,夜间风凉,地面风沙碎石……” 他还没有说完,便被寒川一只手挥了回去。寒川侧眸眯眼,“和尚,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在遇到你之前,我也经常随地倒头就睡的!” 寒川又直勾勾的地盯着长明,话语意味深长,“我只是没有和你一起这么睡过而已,所以想试试。” 长明听懂了寒川话中深意,于是忙不迭地躲开了他的目光。 老大爷在一旁乐呵呵地笑,这两兄弟感情倒还真是好啊! 第93章 笔生花(1) 两人饮完了茶水歇好了脚,复又向着洞庭湖方向前行。行了大概一个时辰,便遥遥望见城池拔地起。 寒川回头就是一个白眼,“臭老头儿骗我们!这分明有一座城么!” 长明凝眸细看,似乎没有什么阴邪气息,应当就是寻常的一座城。他抬手在寒川后脑上轻轻一拍,“或许老人家是年纪大了记错了,寒川,我说过许多次了,不可妄语,更不可对老人家出言不逊。” 寒川转头,敷衍着笑,“哦。” 两人踏入城中,一片繁华热闹,即便是入了夜,可街上还是一片欢声笑语,灯火通明。 长明拦住一人,客客气气地问道:“请问,城中何处有客栈,能让我们暂住一宿?” 那人同样和气地笑,回头向着北方一指,“大师顺着那边走,转过一个街角便是客栈了。当然城中客栈不止这一家,但其余的都要远一些,要不要给大师也指指?” 长明摇了摇头,道过了谢,便带着寒川向着北方去了。 他沿途侧目看着街上行人,皆是笑容满面,所谓相由心生,看来这城中百姓的生活还很安乐。他欣慰道:“若天下都未被阴邪侵蚀,能够如同此地一般,那便好了。” 寒川脸上挂着笑,应声搭腔,“若长明大师哪一日口中心中念的全是我,而非天下,那便好了。” 长明和寒川待久了,早已练就了一身新本领,什么话该听到什么话不该听到,他心里清楚得很。 他不接寒川的话,两人就默默然走了一路,一直到了行人所指的客栈处。 二人被店小二迎进去,长明对着掌柜的微微颌首打了个招呼,刚准备开口,他身后就幽幽冒出来个脑袋,“要一间房就好,我们住一晚上。” 长明回头,寒川正将下巴搁在他肩上,这一转头,他的唇便蹭过了寒川的鼻尖。 “……”长明也没有心思反驳了,默默然又转回了头,眼观鼻鼻观心,看似岿然不动,实则耳根红透。 他耳边是寒川“嘿嘿嘿”的笑声,听着傻里傻气,丝毫没有寒川平日里看着的那股子聪慧劲儿。 店小二将二人引到了房门前,“二位有任何需要,随时叫我便成了,我一直在楼下。”说罢他便下楼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长明推门进去,稍作歇息。洗漱过后,他盯着寒川炙热的目光,不大自在地道:“寒川,我们……该上床歇息了。” 听到他的话,寒川的笑容更深了,他重复了一遍,“啊是,我们该上床了。” 话音还未落,他便呲溜一下蹿到了床上,钻进了被子,还将被子掀开了大大一角,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方,向长明发去了邀请的目光。 “和尚,这还是我第一次和你一起睡觉呢!”寒川的笑看着冷幽幽的,可是那眼神却又炙热无比。 长明看着他的笑容,也看到了那两颗尖尖利利的小虎牙——不像是虎牙,反倒更像狼牙。 长明不禁摇头在心中叹气,今夜和这个小祖宗在一起,恐怕是别想睡好了! 第94章 笔生花(2) 长明躺上了床,寒川立马就如同八爪鱼一般缠了上来,长明越挣扎,他还抱得越紧。他在长明耳边不住地念叨,“欢喜佛欢喜佛欢喜佛欢喜佛……” “寒川……我们,我们今日赶了一天的路,该歇息了……”长明犹还挣扎道。 寒川丝毫不听他的,三下五除二脱了自己的衣裳,再一抬手,便除去了长明的里衣。他在长明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一双手随即攀上了长明的脖颈。 下一瞬,长明猛地挡开他的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急急道:“寒川!我累了,想要睡了,我们明日还要赶路,就不要再……再折腾了。” 在寒川看不到的地方,长明面色通红,眼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怎么会没有反应呢?就在耳边被寒川轻轻吹那一口气之时,他便觉得难以招架。那一口气仿佛吹在了他的心上,又轻又痒,想挠却不得。 渐渐地,那份酥痒变成了滚烫烫的热意,在长明体内蔓延开来。 长明也不是没见过欢喜佛,更知道如何去修欢喜佛。在刚才的一瞬间,他脑海中蓦然便闪过了初见时,寒川半边赤裸的肩,和泛着冷白光泽的肤色。 假若寒川被他压在身下…… 长明猛地顿住了,他瞪大了眼睛四处乱看,强迫自己将这些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窗外月色皎洁,长明将目光定在了那一轮圆月之上,月光朦朦胧胧,映在人眼中渐渐成了模糊一片,长明逐渐安定下来,一阵昏倦袭来。 他阖上眼,便沉沉睡了过去。 寒川撩拨不成,他看着长明侧躺着的背影,不禁鼓着腮帮子寻思——如今长明才刚脱离佛门,这么短的时间内,很多事情他还难以接受。 “不急,长明,我们来日方长……”寒川看着和尚宽阔的肩,他在心里暗自给自己打气。 晚风拂过枝叶,有沙沙轻响,仿佛助人安眠。 寒川噙着嘴角的笑意,带着对长明和尚某些不可描述的美好设想,也沉沉入梦。 耳旁忽有潺潺流水声,鸟鸣啁啾,似也有微风拂过,身侧是清凉水意,一派惬意舒适……不对啊! 寒川皱了皱眉,他不是在客栈中长明的身边安睡么,怎么会有鸟鸣流水? 他猛地睁眼,入眼却是云天万里,青山绿水,再左右看看,他正处于一条小溪之中,躺在一块巨石之上。 “这,这……”寒川从巨石上爬起来,环顾四望,只闻空山鸟语,却不闻人声。 忽有稚嫩童声顺着风传来,寒川细细侧耳听,好像是在念佛。这童声断断续续颤颤巍巍,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寒川懒得理这些,他跳过小溪,四处寻找,可四面环山绕水,他怎么也看不到他的长明和尚。 他仰头看着万里碧空,又慌又急,不禁双手放在口边大喊道:“长明,你在哪——” 山谷之中,回声万万遍。 那念佛的稚嫩童声忽而顿住了,声音中充满了疑惑和无辜,“啊,是谁?谁在叫我?” 第95章 笔生花(3) 寒川也愣住了,他转头,循着方才声音来源急急跑过去,转过一处山石,便见到一片大瀑布。 瀑布之下,一个穿着布衣僧袍的稚嫩孩童正苦苦坚守,任由水流直下,他也纹丝不动。 尽管距离甚远,可寒川还是透过层层水幕,看清了小沙弥的脸。 他惊诧道:“那……那……”那分明是与长明同出一辙的眉目!只不过如今眼前这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 寒川见谁吃苦受伤都无所谓,就是看不得长明受委屈。虽然这个小孩不知是怎么回事,可他与长明长相这么相似,寒川就忍不下心来。 他上前几大步,涉水走到小沙弥身边,瀑布落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寒川将小沙弥护在怀里,要将他从瀑布下抱出来,“你在这里待着干什么?虽然天热,可这水还是冰凉,你傻么!?” 这么一个小孩子哪里能受得了这些! 小沙弥却在挣扎,他急急道:“是师父要我每日修禅,这也是修行之一。施主你快放我下来,我还要去修禅的!” 寒川充耳不闻,把小沙弥扛到了岸边,蹲下身子直直地看着小沙弥的脸,再次想要确认他的身份,“你是迦叶寺的和尚,长明?” 小沙弥没有半点戒心,乖巧地点点头,“是。” 寒川再仔细打量他一下,这小沙弥确实眉目和长明极为相似,简直就是缩小版的长明。 这么一个粉雕玉琢一般的小少年就在眼前,且与长明有七八分的相似。即便他不是长明,寒川也按捺不住自己了。 寒川对着小长明和气又客气地笑了笑,小长明刚打算也对他笑一笑,可不曾想,寒川竟直接扑了上去,抱着小长明揉来揉去蹭来蹭去。 小长明被他蹭得脑袋一点一点,话都说不利索了,“施主……施主你别这样……” 寒川松开了小长明,倏尔展颜一笑,道:“你跟你师父修禅能学到什么?反倒还折腾坏了自己的身体。我也懂得修禅,不如我来教你?” 小长明皱起眉头来,“施主,请你不要这样说我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待我很好,还倾囊相授,不容你在这里诋毁!” 寒川一挑眉,看来长明对他师父很是敬重啊! 他聪明得很,当即随机应变,换了一种说法,斥责道:“你师父对你那么好,你却还要他教你佛法,这不是让他老人家多操了一份心,多受了一分劳累么!” 小长明没有说话,只是抬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寒川再笑,“你跟我修禅,也算是为你师父着想啊!” 小长明还是直直地看着他,忽而叹了口气,念了一句佛号,道:“施主,我是年幼,但不是傻。施主究竟意欲何为?” “……”啧,长明大和尚不论是大是小,都是这么难糊弄!寒川不禁在心中又暗暗骂了几句臭和尚。 寒川讪讪笑了笑,脑中飞速思考。 他也念了一句佛号,抬手一勾,便将小长明身上湿漉漉的衣裳脱了下来,“小和尚,我是诚心想教你修禅的。” 第96章 笔生花(4) 寒川一笑,他那两颗尖利的小虎牙便像是泛着寒光,“不过我想教你修的,不是你们净土宗的禅,而是欢喜宗的欢喜禅。” 小长明神色一变,当即挣开了寒川,抬脚便是一个飞踢。 寒川胸口正正中了一脚,他捂着胸口,疼得呲牙咧嘴。这小和尚看着个子小,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越想越委屈,忿忿道:“长明!你居然打我!” 小长明有模有样地摆了一个起手式,一副防御的姿态,眉头紧皱,少年老成,“施主,我并非欢喜宗中人,也看得出来你心思不纯。我是不会跟你修欢喜禅的,你还是快些离开吧,以免再受皮肉之苦。” 寒川看着小长明,满眼的无奈和委屈,有苦说不出。 小长明看到他这副模样,又有些不忍心起来,循循善诱道:“施主,你这是何苦呢。还是尽早下山,回家去吧。” 寒川眸光一转,他向来知道对付长明和尚的法子——长明这个人嘛,向来都是吃软不吃硬,心地善良慈悲。 换句话说,他只需要装可怜就成了呗! 寒川垂下眼眸,看着地面,一副可怜寂寥模样。他摇摇头,一声喟叹逸出口边,“我无家可归,也没有家人。甚至我连自己的来历都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方……” 小长明果然动了恻隐之心,连神色都变得柔和下来。他叹道:“原来施主是个可怜人。” 他仔细想了想,提议道:“要不,施主你先跟我回到迦叶寺,我求求师父,让你可以暂住在寺中,今后你再慢慢地寻一个足以谋生的活计?” “或者……施主你身无尘缘,你可愿意出家礼佛,做一个六根清净之人?” 前一句还正中寒川下怀,这后一句便让他猛然抬眼,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我不愿意!!!” 小长明了然地点点头,道:“那你便先跟着我,待我完成了一天的修行,再带你回去寺中,可好?” 寒川忙不迭地点头应下了,面上一派感动,心里仰天狂笑。 小长明一天的修行,便是捡柴、劈柴、挑水……反正都是些怎么听怎么不靠谱的粗活。 寒川看着小长明在山间穿梭,捡拾枯枝,又看着他坐在后山劈柴,数次想上前帮忙,都被小长明严词拒绝了。“施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是我的修行,不可假手于人。” 待到小长明下山挑水之时,寒川看着那满满两桶水,实在是不大忍心。“小和尚,这两桶水太重,你不可能挑得动的,我来帮你!” 小长明侧眸笑了笑,“施主,你放心吧。之前的每一日我都是这么挑过来的,怎么会挑不动呢?” 话音未落,小长明突然神色一凛,转头向密林深处看去。 顺着小长明的目光,寒川看到了从密林间徐徐走来的一头孤狼。孤狼一跃而下,幻化成了人形,冷眼看着这二人,像是在看自己的盘中餐。 寒川一个大步上去,挡在小长明身前。他的目光比狼妖更冷,“别怕,我会保护你。这小小狼妖,我还不会放在眼里!” 第97章 笔生花(5) 他从袖中掏出了匕首,泛着冷光的刀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便向着狼妖去了。狼妖一个撤步,避开了寒川的攻击,再一抬膝,就重重地将他击倒在地。 寒川趴在地上,狼妖飞扑而上。寒川急忙以匕首防御,正在两方僵持的时候,有稚嫩幼童念佛之声传来,梵音入耳,狼妖只觉得一片晕眩。 狼妖抬眼,将目标锁定在了小长明身上。他张大了嘴露出了獠牙,想要冲着小长明袭击过去。 可还不等他迈出一步,佛光渐渐强盛,小长明面不改色,狼妖却在佛光照耀之下渐渐化回了原形,呜咽一声便转身跃入了山林。 狼妖跑了,小长明淡然立在原地,寒川狼狈地趴在地上,两人相顾无言,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起来。 寒川顿觉丢人,之前他有多么信誓旦旦,现在脸上就有多么热烫。“咳……” 小长明绽出一抹笑意,“将水挑回寺中,我每日的修行便结束了。我们走吧。” 寒川被小长明带回了迦叶寺,小长明向着老主持求情了好一阵,老主持才同意将来路不明的寒川留下。 小长明将寒川安置在自己的小房间内,他笑道:“施主,这些时日,你便在这里跟我一起住着。只是房间有些小,还望你不要介意。” 寒川不禁在沉思,他的长明大和尚年幼之时,是不是也这样收留过别人,和别人同住一间屋子同睡一张床? 不对,长明在寺庙中长大,那他也一定睡过大通铺,和十几个和尚一起,抵足而眠! 寒川越想越觉着不高兴,他一抬眼,双手握住了小长明的双肩,一字一顿认真无比地叮嘱道:“小和尚,我告诉你啊,除了我之外,你以后可不要再收留别人和你一间屋子了,尤其是万万不能和你在一张床上睡觉!” 小长明疑惑道:“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这又是为何?” 寒川目光飘忽,为何?因为你以后是要和老子一起睡觉的人! 入了夜,小长明为寒川烧了热水供他洗澡,自己则是转身便出了门。 寒川蓦然就想起了当日,长明也是这般,给他烧好了热水,自己转身就出门在月下用井水冲凉。 长明大和尚是如此,这也就罢了,该不会连小和尚都是这样吧!? 寒川看着热气腾腾的水桶死死皱着眉头,他走出门去,穿过了长长回廊,听到了哗哗水声。 循着那水声,寒川走到一处庭院当中。幽凉月色之下一口水井,周边僧侣忽地便消散在了月下,透明得只剩下一个轮廓,到了最后,连那轮廓都悄然散去了。 偌大一方庭院,只剩下寒川,和站在井边的小长明。 小长明脱了衣裳,从井里打了水,正打算往头上浇。 寒川走上前,摁住了小长明的手,他听到自己虚无缥缈的声音,都像是隔着水面的层层光晕阵阵涟漪,“这水太凉了,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恐怕受不了。” 长明奇道:“什么小孩子?”这声音低沉又清越,分明就是平日里长明的声音。 第98章 笔生花(6) 寒川震惊地抬头,便见长明高大的身形、精壮的胸膛正在眼前,被他摁住的那只原本纤细的幼童手腕,忽然间变得有力起来,肌肉线条都清晰可见。 月光水色,迷了人眼。 长明蓦然笑了,他一步步走近过来,“你不是说要教我修禅么?我们要不要就在此试一试?” 长明向着寒川伸出了手掌,寒川看着长明的双眸,其中隐隐似有烈焰燃烧。他下意识地便将手递了过去,眼前却骤然模糊起来,像是破过了水幕,水珠四散一地。 在两只手即将接触到的一瞬间,长明的身体突地融成了一滩清水,散入了月色当中。 庭院中只剩下寒川一个人了,他有些迷惘,脑中又有些昏沉,四下张望,却始终再寻不到一个人的身影。 寒川试探地叫喊,“长明?长明你在哪里?” 漆黑夜幕突地破开,一只手穿破黑暗直伸下来,握住了寒川的肩。“跟我走!” 寒川听出那是长明的声音,便顺从地被那只手凌空提起。身侧风景飞速后掠,寒川的发丝被疾风冲散凌乱。 那只手却忽地松了,寒川陡然失重,从天空中直直坠落下去。 他死死地闭上双眼,手足无措地寻找着一个安全的姿势落地,可是他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寒川蓦地张眼,仰头便见到房梁屋顶,再一侧眸,是烛火悠悠。温暖烛光映着长明淡漠却温柔的面容,他正躺在长明怀中。 长明皱眉道:“怎么了?做噩梦了是不是?” 寒川松了一口气,不愿意从长明怀中爬起来,还装着虚弱死死赖着。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该说它是噩梦还是美梦。” 冷静下来,他不禁又有些惋惜,“真是可惜,就差那么一点儿。” 长明漫不经心地脱了衣裳,“差一点什么?” 寒川低着头,没有说话,却在心里嘀咕——老子差一点就能把你扒了,吃干抹净! 屋内忽然寂静了,他听得长明的轻笑,蓦然抬眼,却见到长明精壮的身躯压了上来,有力而炙烫的双手握住了他的双肩。 长明在寒川耳旁轻声道:“既然你觉得可惜,那不如我们继续?” 寒川余光瞥见了摇曳的烛火,光晕一圈圈漾开,晃得他眼晕。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眼前长明眼中浓烈的爱欲几乎要将他吞噬。 对上长明的目光的那一瞬间,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一切都抛诸脑后,等到痛快过后再说吧! 寒川扑了上去,他将长明压在身下,“阿罗那教过我修欢喜禅的法子,还跟我着重说了说细节。可能会有些疼,但是你不要害怕,由我来引导你,会很爽快的……” 长明仰头看着寒川,他也在笑,随即抬手揽住寒川的腰肢,翻身便是轻巧一转。 寒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自己就被长明压在了身下。 长明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你在异想天开什么?还是由我来引导你,会比较痛快。可能会有些疼,但我会尽量轻一些的。” 第99章 笔生花(7) 长明轻轻地俯下身来,凑到了寒川的唇边,只是轻轻一触,浅尝辄止,便又抬起了头,低眉看着寒川。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寒川脸上,可是转瞬却又抽离开来。暧昧旖旎的氛围悄然正在散去,寒川睁大了眼睛抬眸看向长明,眼中满是疑惑无辜,目光流眄之间尽是水色勾人。 寒川只觉得这感觉实在太奇异,他不禁抬手攀住长明的脖颈,主动抬头凑了过去。 长明唇边轻轻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也俯身下去,唇齿交合,鼻息相融,温热皮肤相贴…… “寒川,寒川!”正是紧要的时候,寒川却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这声音还隐隐有些熟悉。 有人拍了拍他的脸,“寒川,醒醒!” 寒川皱眉,这声音好像是长明。可是长明不是正和他…… 不情不愿地张开了眼,入眼又是房梁屋顶,侧眸是烛火悠悠。温暖烛光映着长明淡漠却温柔的面容,他正躺在长明怀中,而他的双臂正攀着长明的脖颈。 长明此刻紧紧皱着眉头,面色隐隐还有些泛红,“寒川,醒来!” 寒川迷蒙地揉了揉脑袋,还想赖在长明怀中。但这可由不得他,长明将他扶正,目光还不自觉有些躲闪,似乎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叹道:“你可算是醒了?” 刚才,长明做了一个梦。 梦中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世无阴邪,一片祥和。他带着寒川回到了迦叶寺,想祈求师父的谅解,再还俗与寒川一起游历四方。 可是师父勃然大怒,要拿戒棍罚他。便如同惠真当初的下场一样,四方庭院中,周遭是围观的窃窃私语的师兄弟,他跪在中央,被活生生地打死了。 长明猛然惊醒,却见寒川如同八爪鱼一样爬了上来,将他压在身下。他一个激灵,迅速地翻了个身将寒川压了回去。 可是寒川还不依不挠,攀着他的脖颈便凑了上来。无奈之下,他只能叫醒寒川。 寒川坐在床上,还有些迷糊,一抬眼,“现在是梦里还是真实?你是长明和尚么?” 长明摇摇头,面色凝重下来,“这应该不是梦。”梦中不会有这么真实的体会,连他受的每一戒棍的疼痛都能被清晰地感知。 他沉声道;“这很可能是幻境!是你平日有所思,这幻境才根据你内心所想,勾勒出了你心内藏着的场景!” 那么布下这幻境的人,该有多么厉害,才能让他毫无察觉? 寒川完全不似长明那般警惕,他反倒来了兴致,抬手搭着长明的肩,笑道:“幻境?我先是看到了你小时候,粉嫩嫩的一个小娃娃,可好玩了。后来又看到了长大后的你,我们还在一起修欢喜佛来着。” 他用胳膊肘怼了怼长明,“和尚,这是不是说明,我心心念念地全都是你啊?” 寒川脸上满是笑意,又迫不及待地凑到长明脸边,好奇道:“那你呢?” “我这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你的幻境里肯定不只是我,还有什么别的?” 第100章 笔生花(8) 长明垂眸,默然。 他看到天下安定,世无阴浊,是因为此乃他心中所愿,是他的志向所在。 他看到师父勃然大怒,活生生将他打死,是因为他心中有愧,虽然未曾表露出来,可是内心深处还是觉得,自己背弃了师父,背离了佛门,有此下场也不足为奇。 但就像幻境中那样,即便是得不到师父的谅解,要被活生生地打死,他也不曾退缩半步。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与寒川一起,已经踏上了这条路,那不论前路后果如何,他都不打算回头! 忽明忽暗的烛火将长明半边面容隐在了黑暗中,他一抬眸,眼中映着烛火的光亮,“没什么,不过是一场幻境罢了。” 长明平空抬起手掌,禅杖横空飞来,稳稳落入他掌心。他手腕再一翻转,禅杖直直杵地,“嗡”地一声震颤。 地面上有层层纹路四散开来,像是水面上漾开的一圈圈水纹。 周遭景色蓦然便虚无起来,像是隔水望去,一切都看不真切;又像是一副泛黄的画卷燃烧殆尽,一切都卷曲焦黑起来。 空中出现了无数裂纹,细细碎碎的爆裂之声不绝于耳。突地,像是镜面破碎一般,整个世界都碎了。 长明一转身抬起胳膊,宽大的衣袖将寒川完好的护住。 他再放下胳膊时,寒川一抬眼,便见眼前是暗黑的天幕,放眼望去,是广阔无垠的湖面,湖上烟雾缭绕,月色下水波浩渺。 寒川惊愕道:“连客栈都是幻境么!?”原来那个茶寮的老大爷真的没有骗他们! 一旁突然传来哀哭之声,哭过之后又是痴痴地笑。两人皱眉转头,就见着满是尘土的地面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衣裳破烂不堪,怀中死死地护这个什么东西,又是哭又是笑。 长明缓步走过去,抬手从背后拍了那人一下。那人却恍若未觉,仍旧哭哭笑笑,像是个疯子。 长明叹道:“看来他也是入了幻境之中。” 他抬手为掌,在那人后背一击而出,那人的笑声顿止。长明将他扶起来,“你没事吧?” 那人茫然抬头,脸上被眼泪和灰土糊满了,可是长明与寒川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来。 寒川惊诧道:“惠真!怎么是你?” 如今的惠真,衣裳破烂,满身伤痕,灰头土脸,看着实在是狼狈得不像样子了。 长明扶着惠真,看着他脸上怔忪又怅然若失的神色,不仅摇头叹气,“当初在极乐天,玲珑城主告诉他,要用镇魂灯和血菩提来救阿罗那,还说血菩提就在洞庭以北。我想,他是来找血菩提的。” 可是距离极乐天一别,也不过短短半个月没见,惠真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听到“阿罗那”三个字,惠真有了些反应,被拉回了神智。他转头看向长明,仔仔细细地辨认了半晌,才惊喜道:“长明大师,寒川小兄弟,原来是你们呐!” 这些时日,他孤苦飘零,如今他乡遇故知,虽然谈不上交情多么深厚,但心中总是有几分惊喜和感动在里头。 第101章 笔生花(9) 惠真拉着长明的手腕,欣喜若狂道:“你们知道么,我找回阿罗那了!我找回阿罗那了!” 他一回头,却怔住了,四下里只有袅袅烟雾和幽凉月色笼罩山水草木,哪里还有阿罗那的人影! 他心头一慌,愣愣地四处寻找,脚步打着飘,声音都颤抖起来,“阿罗那,你出来,别躲了。我求求你出来……” 这些时日,他孤苦飘零,在镇魂灯的牵引之下四处找寻阿罗那的残魂,屡屡受人白眼遭妖物阻碍。 可这些都不算什么,最痛苦的莫过于,他每次以为自己要收回一缕残魂之时,那残魂经风轻轻一吹拂,便又不知飘向何处去了。 时至今日,他收集回了不知多少缕残魂,却与更多残魂失之交臂。每每抱着希望前来,却总是失望而归,一次复一次的折磨,才是最可怕的。 寒川心中五味陈杂,他犹犹豫豫着开口,“惠真……那不是阿罗那,只是一个幻境而已,我们刚才也被这幻境所迷惑。” 惠真猛一回头,双目瞪大,眼里血丝密布,“怎么会是幻境呢?阿罗那明明就回来了……” 他的话音未落,忽然湖上起了一阵清风,将迷蒙烟雾横吹过来,层层将人笼罩住了。眼前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真切,仿佛又置身于另一个幻境。 湖边树影浮动,枝叶沙沙轻响,被笼罩在烟雾中的树冠上,似乎是斜靠坐着一个女子,一袭长裙也随着清风摆动,如瀑长发从树梢间垂落下来,轻轻搭在了某一片叶子上。 她轻轻地笑,“你们三个,一个为情色所迷惑,满脑子只有情情爱爱色欲情欲;一个为情所困,已走火入了魔。” “还有一个,倒是好一些,心里好歹装着天下苍生,但也难逃情爱所惑。” 长明面色一凛,循着声音看去。他看不清女子面貌,只依稀见得窈窕纤瘦人影,“阁下是什么人?!” 长明抬手,宽大衣袖一挥而过,朦胧水雾尽数被收进袖中。他抬眼,看向了不远处的古树。 女子斜倚在树干上,只能看到一个侧脸,却已是清冷出尘,惊才绝艳。她水绿色的长裙从树梢上垂下来,末尖儿在清风中轻轻地荡,像是要荡入谁的心魄。 她侧眸望过来,双眸如洞庭水波漾漾传情,“我?我是洞庭仙子,是专门守着这洞庭湖的仙人。” 洞庭仙子倏尔一个侧身,长裙翻转,便稳稳落地。她背对着长明等人,“你们回去吧,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她说她是仙人,可长明探不出她的底细,也辨不明她的真身。此女子似乎修行极为深厚,哪怕是长明,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唯有一点可以安心,那便是这位自称是洞庭仙子的姑娘,周身没有半点邪气,应当也不会加害于他们。 他沉吟道:“这位姑娘,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穿过洞庭湖往前去,还请姑娘放行。” 洞庭仙子简明扼要地拒绝,“不准。” 第102章 笔生花(10) 寒川心里不满,他一扬眉,“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能不能不要这么刁蛮!这洞庭湖是你守着,可也是天下苍生的地盘,我们只是想过路,怎么就不让了?” 不待洞庭仙子开口,惠真从迷茫痛苦中惊醒过来,他急急道:“那血菩提呢?我只想要血菩提!” 洞庭目光一沉,她微微顿了顿,才道:“什么血菩提?我没有听过这样东西。”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们还是快走吧,不然就不要怪我做出些什么事来了。” 长明犹不放弃,客客气气道:“我们只是想过路,还请仙子放行。” 洞庭唇角微微一扬,轻笑道:“是么?”她低头望着湖面上的月影,纵身一跃,便投身入湖,却未惊起一点水花一片涟漪,连那湖水中倒映的月影,都不曾散乱分毫。 在她入水的一瞬间,雾,又浓了。 长明被雾迷了眼,眼前再清明过来时,寒川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大和尚,你还好么?” 他脑子昏昏沉沉,摇了摇头,“我没事。” 寒川却突然一把抱住了他,且越抱越紧,兴高采烈道:“你没事那就太好了!那我们来修欢喜佛吧!?” 长明一懵,“啊?” 他还来不及说话,就看见寒川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裳,少年清瘦的身躯展现在眼前,那冷白的肤色映在眼里,长明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寒川,我……”他挣扎着开口,寒川却又大步上来,利落地扒了他的外袍。寒川还想再接再厉,手直接穿过里衣的衣襟,伸向他的胸膛去。 长明脑子里嗡的一声,身子都僵住了,手足也无措地不知道该摆放在哪里。 最后一丝神智告诉他,不能这样。于是他拼尽全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手,攥住了寒川的手腕,制止住了寒川的动作。 寒川的手就停留在了长明心口处,前进不得,又不愿后退。他委屈巴巴地一抬眼,眼中漾的是洞庭湖的莹莹水光,水光深处却又似乎藏着一团火,一团勾人的欲/火。 “大和尚,我想和你修欢喜佛。我此生没有别的愿望,就是想和你修欢喜佛……” 寒川的声音飘飘忽忽,似远非近,落在长明耳中也似乎隔着一层雾,雾里却又能看到那若隐若现忽明忽暗的火光。 于是,寒川眼中的火光便亮在了长明的双目里。 长明渐渐松开了手,寒川眼中泛起了一丝得逞的笑意,他将耳朵贴在了长明的心口处,手隔着衣裳在长明的身上游移。 心跳如擂鼓,一下又一下,“咚——咚——咚——” 寒川笑得勾人,眉眼间似乎都写满了春意,“大和尚,我听到你的心跳了,越来越快……”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长明以唇封住了口,由温柔缠绵至猛烈深入,唇舌交缠,长明却觉出了攻城略地的快感。 长明的手,搭在了寒川的腰间。手下那少年人的皮肤细腻,又有些微微的温凉…… 不对! 长明猛地一惊,骤然睁开了眼,眼前是寒川因凑近而放大了无数倍的脸,脸上还写满了好奇和藏不住的笑意。 第103章 笔生花(11) 寒川在长明肩上捶了一拳,“和尚,你这次又在幻境里看见什么了?怎么呼吸这么急促,脸这么红?” 长明闻言,脸就更红了,他满心慌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眨眼间就出了一身汗,“我……我……”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避开了寒川的问题,前后看了看。眼前是宽阔大路,身后是蜿蜒山道,正是他们曾走过的那条路。 而现在,也已从幽凉夜色变成了日头初升。 看来,又是幻境。长明心里不由得就生出一些懊恼来——他明明都已中招过一回,怎么还会中招! 长明看了看身旁还沉浸在幻境中的惠真,又看着正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模样的寒川,“你此次,没有进入那幻境么?” 寒川一耸肩,“进了呀,我还看见你说要和我修欢喜佛呢!在那一瞬间,我就知道这是幻境了。” “我本想着在幻境里和你修一次欢喜佛再出来的,但转念一想,和幻境里的假人修欢喜佛有什么意思?还是和你这个真人大和尚一起要爽快一些,就出来了呗!” 听到“欢喜佛”三个字,长明眼光不禁又开始躲闪。 寒川捕捉到了他不自在的表情,又凑上前追问道:“长明,你在幻境里究竟看到什么了?为什么刚才睁眼的一瞬间,你的眼中写满了欲望?” 长明猛一侧脸,去叫醒了惠真,丝毫都不敢再理会寒川,和他多说一句话。 寒川紧追不舍,眼睛里写满了惊喜,他抬手紧攥住长明的袖角,“大和尚,你是不是在幻境中看到我了?!” 长明低低叹了一声,点了点头,“嗯。”幻境里的具体内容,他一点都没敢多说。 他从前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虽然已下定了决心脱离佛门与寒川在一起,可这还是头一次,他直面自己的欲念。 这感觉……说不好,有些奇怪,又有些痛快,总之……长明难以形容,他只知道,自己的一颗心现在几乎快要跳出心口! 寒川喜笑颜开,飞扬的眉毛彰显了他的喜悦,可与此同时,他又不禁有些惋惜,“唉,幻境里既然有我,那你怎么还会清醒得那么早呢?若是再继续下去,你是不是就能开窍了?” 开什么窍?长明刚想开口问,却猛然住了嘴。电光火石之间,他似乎有些领会了,于是悻悻闭了嘴。 寒川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学着长明的口气道:“唉,长明,你轻易为幻境所惑,说明你心志不坚定,心中有杂念!” 长明默默然抬眼,便见寒川忽而又露出一个笑脸,“但是不用改了,你这样,我很喜欢!” 听着寒川的话,长明心中莫名有些欢喜,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正色道:“应该是洞庭仙子设下了幻境,同时又将我们送到了这里,希望咱们能知难而退。” 惠真攥紧了手中的镇魂灯,灯上火苗微弱,在风中摇摆明暗,但始终不曾熄灭。这烛火是以他心中执念点燃了,只要他的执念不散,只要阿罗那的魂魄还在,镇魂灯便不会灭。 第104章 笔生花(12) 他急急道:“我绝不会退的!就算是为了阿罗那,我也绝不回头!长明大师,寒川小兄弟,我们有缘相遇一场,但我已经如此,是绝不会退缩的,我们就此别过吧!” 话音落下,他人一转身,便御风而起,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寒川惊诧地“嚯”了一声,“惠真现在竟然变得这么厉害了么?!” 长明解释道:“他手持镇魂灯,镇魂灯因他的信念而点燃,二者相生相依,镇魂灯的力量也有一部分过渡到了惠真的身上,所以他现在的力量要比从前强了不少。” 他握住寒川的手腕,“我们此行就是为了去往寒川城,查清你的来历和寒川城灭的原因,更要驱逐天下阴浊,自然也绝不能退。我们跟上惠真。” 寒川却突地抬手拦住了他,“哎等一下!” 长明侧目,一脸茫茫然,“怎么了?” 寒川脸上绽出笑意,“你不愿退,我自然是跟着你继续向前。但追惠真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 他方才看到长明从幻境中惊醒,又看到长明面色通红满眼慌张,眼中还有来不及退却的欲念的模样时,心中便动了又动,恨不得就地把长明给扒了。 大和尚难得动一次情,错过了未免可惜。 但寒川又深知,长明其人,深受佛法熏陶,原本六根清净,好些事情他一下子接受不得。所以万万不能急切,要循序渐进。 所以寒川硬生生地忍了下来,他拉着长明的袖角,道:“闭眼。” 既然现在不能如何,那亲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长明的眼神不禁又飘忽起来,他似乎已经明白了寒川要做什么,却还是闭上了双眼,眼睫轻轻阖了下来,却还不自觉在轻轻地颤。 寒川越凑越近,呼出的气息喷吐在长明脸上。他看着长明轻颤的眼睫,却又忍不住笑了。也不知怎的,他突然改变了想法,鼓起嘴巴,突地对着长明的脸吹了一口气。 长明一脸懵然地睁眼,惊愕地看着寒川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 愣了良久,他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来,摇了摇头,在寒川的额头上轻轻一敲,叹息道:“你呀,分明还是个长不大的少年人呐!” 闹也闹过了,也到了该办正事的时候。 长明拉住寒川的手腕,凌空而起乘风而行,向着洞庭湖方向便疾疾去了。他尽力追赶,将将与惠真同时落地。 惠真瞧见他们又回来了,不禁也有些意外,“你们怎么……” 寒川硬扒在长明身上不愿意下来,还抽空回头冲惠真打了个招呼,“你话说得太急,说完就直接走了。我们也是要回来的,你就不知道等等我们?” 长明说话要客气许多,他笑道:“你有非前进不可的要事,我们也有不能后退的理由,正巧我们可以结伴。” 平静的湖面突然有涟漪圈圈漾开,水下传来娇婉却不耐烦的女声道:“不是让你们走么,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第105章 笔生花(13) 长明看着湖面,“我们并非恶人,也没有恶意,只是有非回来不可的理由,还请洞庭仙子见谅。” 洞庭仙子叹道:“我说过,我不会允准你们从这里过去的,至于那个要找血菩提的,我就更没办法帮你了。” 随着洞庭仙子的说话间,四面八方又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将他们围拢起来。 之前已经受过这水雾的两次暗算,长明当然会有所防备,他口中喃喃念佛,双手虚虚画佛印,佛光乍现,穿破了层层水雾,眨眼间就将这水雾蒸腾了个干净。 寒川得意得很,抱着胳膊笑道:“不知这位仙子姐姐,还有什么法子能压制住我们呢?” 水面下却寂静了,初生的骄阳在洞庭湖面上投下了万顷烫金,那金灿灿的波光逐渐汇聚到一处,隐隐形成了一个人形。 那人破水而出,踏水而来,正是洞庭仙子。 洞庭仙子冷眼看着他们,语气中充满了不耐烦,但更多的是无奈,“你们现在同样也没有办法对付我。我不让你们过路,那难道你们就打算一直这么干坐着,在此耗着么?” 她说得不错,这三人中当属长明修行最深厚,但他恐怕也难以胜过洞庭;虽然惠真有镇魂灯,变得强了许多,但还是助力不大。 剩下一个寒川……就更不必说了。 寒川悻悻地就地盘腿坐下,“那就先坐下耗着,我们一边歇脚一边想法子,总有能打败你的方法。” 说罢,他又拉拉长明的袖角,让他也坐下。 前行不得,回头自然是更不可能。眼下实在别无他法,长明也只得先席地而坐,再慢慢想法子。 看着长明与寒川都坐下了,惠真纵然心里急切,但也无可奈何,只得跟着坐下了。 洞庭仙子看着这三个人竟还真的席地而坐,心头怒火缓缓升了上来,“你们两个出家人一个少年人,怎么都这么死皮赖脸?!” 她皱起眉头来,“你们料定了我没有办法对付你们是不是?” 洞庭仙子虚虚抬起手来,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点,凌空便隐隐有波纹浮动起来。正在那波纹愈演愈烈的时候,有一人从湖上疾速飞掠而来。 那人一身黑袍,浓眉怒目,乍一看似乎有点凶狠。 洞庭仙子眉头皱得更紧,她眼中怒火更甚,却还是硬生生地压了下来,放下了手,那空中的波纹也顷刻散去。 她回头,怒瞪着来人,“不是让你在黑风山守着么?说好了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准离开黑风山半步,你怎么敢私自过来!” 男子先是一愣,随后看着洞庭仙子,不自觉地就浮出一个笑来。这样一笑,看着就没有那么凶恶了,反倒是显出一些少年憨气来。 他看着洞庭仙子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看洞庭湖有异象,有些担心你,便过来看看。” 顿了顿,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油纸包,献宝一般地捧到洞庭仙子面前,“我还给你带了糯米凉糕,先前看着市集上在卖,还有好些人排着队,我猜着应该好吃,便给你买来了。” 第106章 笔生花(14) 这男子的眼神晶亮,笑容纯粹,目光中都充满了对于洞庭仙子的认同的渴望。这样的笑容和目光,和他凶恶的外形似乎完全背离,可偏偏就是出现在了这一个人身上。 洞庭仙子目光仍还冷冷淡淡的,她道:“所以,你在来这里之前,还去了凡人的地界,去逛了市集?” “……”男子不说话了,但他还是执着地捧着糯米凉糕在洞庭仙子面前,眼睛胶着在她身上,片刻都不离开。 洞庭仙子接过了油纸包,转过脸去,“好了,这里没什么事,你可以回去了。” 长明等人默默然坐在地上看着,寒川悄悄用胳膊肘怼了怼长明,压低了声音道:“我跟你打个赌,你信不信,这个男人喜欢那个洞庭仙子!” 长明微微一点头,道:“我知道。” 寒川一愣,“你知道?”这个二愣子和尚现在还能看出谁喜欢谁了?! 长明声音也低低的,他笃定道:“因为眼神。从前我不懂,但自从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爱慕之后,我便明白,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眼神里是藏不住东西的。” “你的眼神会胶着在他身上,即便硬生生忍着不去看,目光也不自觉地会偶尔飘过去。眼神里的那份灼热炙烫,也是难以掩盖的。” 寒川愣了愣,心里莫名有些感动。长明这样说,是不是代表,长明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 他笑了笑,“大和尚,想不到,原来你这么会说情话。” 长明也是一愣,他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寒川道:“我没有说情话啊,这不过是这些时日以来,我所体会感受到的东西。世间万物,看来我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寒川脸上的笑意僵住了,随后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 这个大和尚,从前明明是清正又高洁,近来寒川以为他开窍了,可他总又时不时地愣一下,叫人捉摸不透! 寒川不甘心地看着长明,突然伸出胳膊扒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侧狠狠地亲了一大口,随后才得意地松开他。 “是啊,你要学习体会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比如说欢喜佛,个中滋味我们找个时间好好切磋一下?” 长明稳坐如山,可渐渐泛红的耳根和脖颈已经出卖了他。 黑衣男子犹犹豫豫地开口,“你们……”他已经在旁边看了很久了,这怎么看不都是两个男人么? 寒川狠狠瞪了回去,“准你喜欢洞庭仙子,就不准我喜欢长明和尚么!?” 黑衣男子摇摇头,“准,准的!你随便!”他想了想,又点点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洞庭仙子?” 还不等寒川开口,洞庭仙子在他身后冷冷训斥道:“黑风!不该说的话就不要多说,你该回去了!” 黑风面上逐渐显出了一点委屈来,他想反驳却又不敢。寒川十分善解人意地帮他反驳道:“人家喜欢你是人家的事情,怎么,还不让说了么?” 闻言,黑风努力地点了点头,“嗯嗯嗯!是这个道理!” 第107章 笔生花(15) 洞庭仙子脸色一变,她怒道:“你的话太多了!”也不知是在说谁。 黑风垂眸看着寒川等人,再一抬眼,回首看着洞庭仙子笑着问道:“他们怎么惹你生气了?” 洞庭仙子没有回答,她似乎压根不想理会黑风。 黑风又自顾自道:“既然他们惹你生气了,那就都杀了吧?” 洞庭仙子还没有发话,寒川先是一惊,他震惊地指着黑风道:“我刚刚才帮你出过头,你现在就要杀了我们?你这个人未免也太恶毒了吧!?” 黑风睁大了眼睛,满脸茫然,他指着自己,“我?很坏么?”他的神色实在是无辜委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寒川欺负了他。 寒川更加震惊,随即怒意也抑制不住地翻涌上来。长明蓦然摁住他的手,“他不是恶毒,是不懂,不懂对生命的敬畏之心。” 寒川一怔,当即没了怒气。似乎这话从前长明也对他说过——人性本恶,是说人之初,不懂敬畏,故而无忧患无怖畏也不辨善恶。 长明迎着黑风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他的本体不过是一张纸,想来应该是洞庭仙子给这张白纸施加了法术,赋予他形体和思想,让他成了人形。” 因为初为人形,一直驻守在黑风山,一直没有见过真正的人是什么样子的,故而不懂敬畏,不懂生命之可贵,才随意玩弄。 寒川默默地收回了目光,他垂下头,若有所思。 当时听到长明的话,他还分毫不觉感慨触动,可是现在看着这一脸无辜的黑风,他才有些明白,人性本恶,究竟是什么。 之前看到过的阿罗那、玲珑城主的死,也都一瞬间浮现在眼前,寒川似乎也有些明白,什么叫做对生命的敬畏之心了。 他悄悄拉拉长明的袖子,小声道:“我以前也是这样么?” 长明默了默,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道:“你知道错了,知道悔过,便是好的开端。不必过于纠结从前,未来路还很长,我会陪你一起走,教你慢慢改正。” 他抬头,看着洞庭仙子,叹息道:“你将他创造出来,便应当教他知对错辨善恶,不该放任他如此的。” 洞庭仙子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她复又抬起手来,这次的动作迅疾,“黑风,你记住,他们没有恶意,也没有犯下什么必死的过错。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要心怀慈悲善良待人处世。” 寒川一个劲地点头,表示赞同。“还是这位仙子姐姐讲道理,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不该随随便便被你拿去性命……” 他正说话间,又听得洞庭仙子继续道:“像他们这种死皮赖脸死缠烂打的人,只需要简单教训教训即可,若是他们始终冥顽不灵,下手狠一点也无妨,只是点到即止,让他们知道教训了便可。” “……”寒川不说话了,也不再点头了,怨念地看着洞庭仙子,仿佛刚刚白夸她了。 只见洞庭仙子指尖轻点出了凌空的波纹来,那波纹荡漾之间,便渐渐浮现了一副若有似无的画来。 第108章 笔生花(16) 洞庭湖的水面也有所波动,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漾开,一支巨大的玉笔浮出了水面。那支笔有三人高,约两尺粗细,通身是玲珑剔透的玉雕。 这笔的笔尖却并非是羊毫,而是由这盈盈碧水形成的笔毫挂在玉的末端。 随着洞庭仙子的动作,玉笔凌空挥过来,碧水如墨,浸润在这虚空的画作中,眨眼就浸了进去消失无踪。 而随着玉笔的一挥一洒,凌空的画面渐实,那是一副山水画,真实得令人觉得仿佛身处其中。 远看高山云雾缭绕连绵不绝,可仔细一听,才发现细水无声;明明春日已经过去,可是仍旧还有许多花草争奇斗艳,可再仔细一看,那鸟雀却停在枝上分毫不动。 这画作鬼斧神工,实在让人难辨真假。唯有看着这无声的细水,和静止的鸟雀才能知道,原来这并非是山水风景,而只是一幅画。 长明看得有些入神,渐渐地,这细水流动起来了,哗哗作响,清越的水声萦绕耳边。 这鸟雀也动起来了,叽叽喳喳地叫个没完,初听觉得清脆悦耳,可这么多鸟雀齐鸣,反倒生出了一点聒噪。 水声和雀鸟啼鸣混在了一起,吵得人头疼。 长明面色猛然一凛,站起身来,他环顾四周,青山绿水环绕,鸟雀齐鸣,百花争奇斗艳……他们不知何时,竟入了画中! 入画人犹还不知,寒川和惠真看着这潺潺流水出了神,完全没有清醒过来。 长明在他们肩上各自重重拍了一下,两人一惊,回了神。 寒川蹦了起来,“这又是什么地方?幻境?” 长明沉声道:“我们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入了刚才的那幅画!” 洞庭仙子站在湖边看着他们,语带得意地笑道:“这便是给你们的教训,你们就老老实实地待在画里安生一阵子吧,等什么时候想通了,我自然会放你们出来的。” 他们蓦然听到人声,可身在画中,他们看不到说话的人,只能在山间巨石上四处张望,任人摆布。 寒川忿忿道:“最毒妇人心,简直是白白夸你了!”顿了顿,他又大声地补了一句,“亏我之前还觉得你长得很好看!” 洞庭仙子知道寒川这是想用话来哄她,把她哄开心了,再骗她将他们放出来。她不禁勾起唇角一笑,摇了摇头。 “你心里头的鬼主意我都清楚,别白费功夫了。这画中山水景致不错,你们好好赏美景吧!” “……”寒川的心思被看破,他猛地忿忿一转头,还真的看起景来。 其实,抛开一切来看,这景致倒真的是很美的。 山明水净,鸟鸣啁啾,再一转眼,山间花团锦簇之中,还伫立着几座小木屋,临水照花,风雅又逍遥。 寒川不禁拽了拽长明,“其实要不是这是在画中,就此终老也不错,是不是?” 长明回头,眉眼微微弯出了一个笑意,“你若是喜欢这里,等到还天下一个安定之后,我们可以寻一个类似的山林,隐居在其中,再也不问人间事。怎么样?” 第109章 笔生花(17) 寒川实在是没想到,居然能从长明大和尚口中听到“再也不问人间事”这几个字,他又惊又喜,“这可是你说的啊,不准反悔!” 长明摇头轻笑,“不反悔,不反悔!” 此时此刻长明眼中的笑意实在太温柔,恍如春日清风掠过碧水湖面,又像是花间偶然落下的一瓣落红,怎么看怎么叫人心神荡漾。 寒川忽然有些恍惚,他叹气道:“其实就算这是一幅画,也无妨啊。要是我们真能在这其中隐居,也挺好的。”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要他和长明两个人在一起,是真是假,又何妨呢? 长明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自己想明白。 寒川到底也不负他的期望,自己颓丧了一会儿,又抬起眼来,“但这一辈子就在一幅画中度过,似乎又有点亏?我还什么都没有吃过什么都没有见过呢!” 长明点了点头,揉了揉他的脑袋,“若是一辈子都身处幻境而不自知,就此度过一世倒也还算美好。可若你明明见过了外面的世界,还甘心躲在画中,那不叫做美好,而是逃避。” 洞庭仙子仍旧静静地看着凌空的山水画像,面色不变,“你们两个不愿待在画中,可别人就不一定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屋中走出一个僧人来。 僧人白色僧袍长身玉立,眉目却妖异霸道得近乎妖邪俊美,他眼里却满是清亮的欢喜。他笑着开口,“惠真,你可让我好等。” 惠真攥紧了手中镇魂灯,他的唇颤了颤,“阿……阿罗那……” 阿罗那远远地向他张开了双臂,“还不过来?” 惠真眼中盈满了热泪,他深深地看着阿罗那,却没有动弹。他的目光钉死在阿罗那身上,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他满心酸楚,喟叹道:“长明大师说得对。若明明见过了外面的世界,还甘心躲在画中,那不叫做美好,而是逃避。” “我明知阿罗那的残魂还在镇魂灯中,更还有一部分残魂散落天涯,等着我去救。若我还甘心躲在画中,那怎么能对得起他?” 木屋前的阿罗那默默地放下了双臂,笑了笑,“那好吧。”话音才落下,他便随风化去了。 两行清泪顺着惠真的面颊流下来,落在了镇魂灯的烛火之上。那烛火被泪水打得晃了晃,却没有熄灭,火苗反倒又明亮了几分。 惠真的眼底充满了坚定和万死不惜,他看着这高山大川,一字一句道:“洞庭仙子,我也不愿留在这幅画中,美则美矣,终究只是幻境。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还有人等着我去救。” 洞庭仙子这才皱起了眉来,她摇头叹道:“凡人终究是凡人,为红尘所困,愚蠢!” 她指尖微微一转,那支玉笔便又挥动起来,在画上缓缓勾勒出了寒冰绵延万里,大雪覆盖漫天的场景。 画中飘飘扬扬地有雪花落下,眨眼间这潺潺流水便成了坚冰,苍翠青山隔绝了飞鸟,被冰雪覆盖。 第110章 笔生花(18) 气温骤降,惠真乃是已死之人,外界的气温变化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可长明和寒川都是肉身凡胎,会热会冷也会疼。 寒川穿着单薄的衣裳,冻得直哆嗦。 长明盘腿坐下,默默念起了心经。他将手递给寒川,寒川握着那只手又顺着向上,死死抱住了长明的胳膊,继而紧紧抱着他整个身子。 其实,在双手交握的一瞬间,寒川便已经觉着一股暖流席卷周身,顷刻间就暖和起来了。 可他还是装作瑟瑟发抖地死死抱着长明,且越抱越紧,另一只手还有些不安分地钻进了长明的衣襟。长明便不禁侧眸幽幽地瞧了他一眼。 两人目光相对,寒川讪讪地笑了笑,那只手犹还不知死活地继续往里钻,“我……手冷,想暖暖手……” 长明没有说话,随他去了。 寒川看着长明稳稳安放在膝上的那只手,心里又有些痒。他将手从长明衣襟里缩了回来,抓着长明的那只手便往自己脸上放。 长明的手捂在了他的脸侧,他又默默将手钻回了长明的衣襟中去。 长明侧眸,幽幽道:“怎么,脸也冷么?” 寒川抬眸看着他,认真地点点头,“是啊,你摸摸看,是冰的!” “……”长明无奈地摇头叹息,他顺手掐了一把寒川的脸,随即却又帮他好好地捂了回去。 洞庭仙子在画外冷眼看着,“我画下冰雪,是想让你们知难而退,不是为了让你们谈情说爱的!” 寒川嘚瑟道:“你是不是嫉妒了,因为没人帮你暖手捂脸?”他又补了一句,“黑风应该还在你身旁吧?” 蓦然被点到了名的黑风眼睛一亮,他看着洞庭仙子的脸,眸光闪动,跃跃欲试。 洞庭仙子冷下脸来,“退下!”随着她目光流转,玉笔再一次挥洒入画。 忽有疾风平地起,将冰雪吹散,山间草木都被席卷上天,溪水混着水中鱼儿也都难逃此难。 长明反应极快,禅杖在空中翻了几个转儿,稳稳杵在了土地之中。 他拽住惠真,将惠真往禅杖旁一拉,大声道:“抓着!”随即自己也扶住禅杖,另一只手稳稳抓着寒川。 其实也不用他抓,早在疾风起的那一瞬间,寒川的反应甚至快过他,当即就死死地缠在了他身上,不肯松开一点。 如此都奈何不了他们,洞庭仙子只好再控制玉笔,打算添些妖魔鬼怪以给他们个教训。 玉笔的笔尖接触到了空中画卷,正点在寒川身上。洞庭仙子勾唇一笑,方才就是这个小子叫嚣得最欢,现在正好就拿他来开刀! 可是就在笔尖点到了寒川身上的那一瞬间,风骤停,水骤止。 不,不仅是画中,画面之外的洞庭湖,在一瞬间也没了声息。仿佛天地都静止了,听不见一点声响,也感受不到一丝人气。 洞庭仙子一怔,想将笔收回来,却怎么都动弹不了了。 那笔尖触碰到了寒川,碧水盈盈的笔毫便消融了,化成了一滩水,一滴滴砸在了地上。 第111章 笔生花(19) 而寒川,也察觉出了异样来。 寒川手腕上的须菩提似乎有所感应,由温凉渐渐转热,甚至有些灼烫起来。他稍稍动了动手腕,那须菩提手串中的细绳一下子便断了,一颗颗菩提腾空而去。 一瞬间,寒川满脑子都是曾经阿罗那说过的话——蓬莱菩提树五千年抽芽成长,五千年开花,又五千年结果,才结出这一串须菩提,佛法无边佛光万丈,乃至上之宝。 这可是长明给他的宝贝,怎么能说丢就丢了!? 寒川伸出手想去抓,却抓了个空。 须菩提分散着冲出了画幕,便再也瞧不见了。 一瞬间,邪气四散开来。铺天卷地的邪气将画幕压盖住,而后满满地溢了出来。 画幕中原本山明水秀的春色已被一片阴沉沉的暗黑所遮盖,那满溢出去的邪气也控制不住地在天地间游走。 洞庭湖的盈盈碧水都泛起了黑气,湖那边的青山也被染得死气沉沉。 洞庭仙子原本看着冲出画幕的须菩提正在出神,猝不及防又来了这么阴邪的死气。 她攥紧了手掌,看着画幕中的那三人。 这邪气,应该就是从那个少年身上散出来的,原本须菩提是为了压制他的邪气所用,可现在手串散了,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压制住这股死气。 不行!此人无论是何来历,都决不能留! 洞庭仙子汇聚了所有的法力,直直一击冲着画中去了。但见一道青光如电,穿破了层层黑雾,没入了画幕中。 长明看着须菩提手串散了便心知不好,他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倏尔一片黑雾当中青光乍现,他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了寒川身前。 他快速诵经念咒抵御,但只可惜他的修行终究还是稍逊洞庭仙子一筹,佛光虽然挡去了一部分攻击,但长明还是挨了这结结实实的一击。 长明后退了两步,闷哼一声,口中有血丝渗出。 寒川扶着他,看着他唇边的血迹,一瞬间心中又急又怒又心疼,周遭黑气涌动得更厉害了,浮浮沉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长明摁住寒川的肩,掩盖住自己乱了的气息,沉静道:“寒川,不要冲动,我没事。” 寒川亲眼看着他吐血,怎么可能听得进去这明显是安慰的话? 握紧了拳头,寒川双目中似乎也隐隐出现了两团黑沉沉的雾,拨开那黑雾看过去,便见两道深不见底的寒潭,寒潭中一柄利剑直直刺来,剑光大盛,教人不敢逼视。 此刻,寒川眼中闪烁的就是这样的光,阴沉,又杀气腾腾。 那黑气似乎能听从他的指挥,随着他的意念而移动。只见黑气层层汇聚压缩在一起,成了利剑一柄,直直地刺破了画幕,迅疾如风冲了出去。 洞庭仙子措手不及,被利剑直刺中前心,她被钉死在地上,挣扎着却又逃脱不得。 黑风大惊,急急奔上前,想要去将那黑雾化成的长剑拔出来。可是这黑雾看着混沌一片,真正触碰到了才知,这是吹毛立断削铁如泥都及不上的锋利。 第112章 笔生花(20) 还未接近,便觉森森寒意。待到真的触碰到了,掌心已经被剑气刮出了深深一道沟壑,血肉模糊。 洞庭仙子呕出一大口血来,她掌心翻转双手贴地,洞庭湖的水蓦然翻涌起来,似乎蕴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通过水流土地传送过来。 她眼神一厉,那插在她心口的黑雾长剑便慢慢消散,最终遁入了虚空中。 长剑消失了,可伤口还在,洞庭仙子捂着心口,被黑风扶起来。 两人一起抬眸望着空中的画幕,她抬起胳膊擦去唇边的血迹,一声喟叹散入风中,“恐怕,关不住他们了。” 像是在应和她的话一般,画幕猛然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有更多的死气从里面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一下子就把那条缺口撕得更大。 涌动的黑气托着三人,将他们从里面送了出来,稳稳落地。 洞庭仙子警惕又森冷地瞪着他们,一边在防备,一边在伺机动手杀了他们。 长明上前一步,挡在寒川身前,微微一躬身,道:“我们……并非有意,还请仙子见谅。我们只是想过路,和寻找血菩提,不知道可否……” 还未等长明说完,洞庭仙子便冷冷道:“你们要找血菩提,就跟我来吧。” 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爽快,三人对视一眼,不禁有些迟疑。 黑风却又上前拦住洞庭仙子,他低下眼眉看着她笑,也实在是难以想象,一个看似凶神恶煞的人居然也可以笑得这么温柔。 他道:“血菩提藏在黑风山中,而你当初创造我,就是为了让我来看守黑风山。现在,即便是要取血菩提,也该由我带他们去取。” 洞庭仙子神色没有什么波动,可是她的手在颤,连气息都慌乱起来。“不必你了,我自己去。” 长明皱着眉头沉声道:“且慢,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拿血菩提来救人,还望仙子不要欺骗。” 他仔细想想,总觉得洞庭仙子不会轻易地交出血菩提,此事可能有些蹊跷。 “还有,方才散落的须菩提,仙子可曾见到了?若是仙子知道在哪里,便请告诉我,寒川还需要用须菩提来压制体内邪气。” 洞庭仙子静静地垂眸盯着洞庭湖的水面,没有说话;黑风低头看着水面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笑着回头,道:“我们也怕死,不会骗你们的。” “我是黑风山主,生来就是守护血菩提的。我可以带你们去取血菩提,但你们要答应我,放我们一条生路。” 长明还来不及说话,惠真便抢先点头道:“好,好!我代替他们答应你了,只要你能带我们去取血菩提,我什么都答应你!” 惠真回头看着长明和寒川,目光里的恳求和急切昭然若揭。长明纠结了片刻,却还是扛不住惠真那道目光。 他微微一颌首,“那便依惠真说的,我们随你去取血菩提。”若是真的有诈,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三人跟着黑风向前行,长明却忽地回头,洞庭仙子自始至终都站在湖边,低垂着头看着湖面,默不作声。 第113章 笔生花(21) 长明道:“洞庭仙子她不同我们一起去么?” 黑风回头笑了,映着天光的笑容中满是纯粹,他道:“她受伤了,让她歇息歇息吧,我来带你们去便好了。” 于是,三人便随着黑风走远了。 黑风带他们来到了黑风山的一座山洞中,他默默念出口诀,原本平平无奇的山洞却突然迸发出了红光来,还有热浪接连袭来。 再定睛一看,这哪里还是那个普通的小山洞?这分明是一个熔岩洞么! 巨大的石洞上方空空荡荡,下方滚烫的岩浆遍布,时不时还沸腾出几个岩浆泡来,岩浆迸射四溅。 他们身处于熔岩洞的边界,正中央有一根顶天的石柱,黑风遥遥一指,“石柱之上,就是血菩提。” 寒川细细看去,才看到石柱之上,似乎确实静静地躺着一方小小的木盒。大概,血菩提在盒中? “可这连条路都没有,我们该如何过去?”这石柱四周皆是岩浆,与石洞边界断绝,无路可走。 黑风笑道:“你们法术都这么厉害,难道还不会区区的腾云驾雾么?” 这洞里热得厉害,气浪汹涌地扑面过来,映得人半张脸都是火红。黑风的眼神在这岩浆的映衬之下,显得出奇得炙热,可让人看着,却莫名地觉出了一点悲凉来。 寒川怀疑地看着他,“你不会是在骗我们吧?然后设下什么阴谋诡计,要害死我们?” 黑风大方地迎着他的目光,“要是我真的在骗你们,你们直接把我杀了不就成了么?反正你们都这么厉害,我也跑不掉。” 长明远远看着这石柱,出声叮嘱道:“寒川,你留意此人的动静,当心他出手暗算。我去取血菩提。” 他正打算上前一步,却被惠真拦了下来。惠真摇了摇头,“长明大师,我知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救阿罗那是我的责任,不能假手于人,还是我自己去吧。” 长明犹还不放心地盯着那石柱,他拍了拍惠真的肩,“一切小心!” 惠真点了点头,将镇魂灯郑重地交给长明代为保管之后,便腾空而起,向着石柱飞跃去了。 底下岩浆一瞬间翻涌起来,有烈焰直直冲起。好在惠真这些时日经由镇魂灯的加持,力量便强了不少,有惊无险地闪了开来。 惠真的目光始终围绕在那一方小小的木盒之上,他腾空过去,一个翻转便将木盒拿在了手中。 他兴高采烈地立在石柱上,急急地打开木盒。可是在那一瞬间,盒中喷出了灼烫岩浆,直直冲着惠真的面门去了。 惠真来不及躲闪,被喷了个正着,整张脸顷刻间就被灼烧得血肉模糊。 他疼得站立不稳,一个失足眼看着就要坠落下去,长明迅疾地冲过去接住了惠真,将他带了回来。 惠真捂着脸在地上嚎叫,他的脸已经毁了,那种钻心的痛楚让他站不起身子来。 长明试图帮他疗伤,但这岩浆太过厉害,痛楚可以解除,但脸却无法恢复原状了。 第114章 笔生花(22) 惠真的脸被烧毁,皮肤都蜷缩皱在了一起,脸上血肉模糊沟壑纵横,看着实在是吓人。还有一点——他的双眼也看不到了。 寒川看着惠真的惨烈模样,不禁猛一回头,瞪着黑风,“你骗我们!这木盒中根本就没有血菩提!” 黑风没有说话,他张开双臂,变回了原形,那是一张白纸的模样。 白纸迎着熔岩洞中灼烫的风,有火星攀爬上了他的身体,纸张瞬间便燃了起来。 随即,有狂风席卷整个山洞,将岩浆吹刮起来,遍布四方。长明将寒川拉到身边,一手护住寒川,一手护着惠真。 身周浮游着无数火星,那白纸的余烬飘飘悠悠,在石洞中游走,那数不尽的细小的火星便跟着它在石洞中游荡。 它们汇聚到了一起,缓缓地游移着。 过了片刻,它们却突地猛烈冲了过来,连原本微小的火星都炸开成了烈焰。 这烈焰带风,将他们三人掀翻在地,又卷着他们漂浮在空中,无数火星烧透了他们的衣裳,灼烫着他们的皮肉,渐渐地便要将他们燃尽。 三人在空中游移,长明竭力地想抓住寒川,却使不上一点力气,似乎他所有的修行法术一瞬间都消失无踪了。 寒川想控制黑气,却也动弹不得,只能半飘在空中任人宰割,任火焰灼烧。 白纸燃烧成了焦黑蜷曲的黑色余烬,那余烬一瞬间散了开来,但长明觉得,石洞中那股蓄势待发的力量似乎更汹涌了。 不知在何时,它便要席卷而来,将他们三人吞噬殆尽。 不行,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 长明在心中默诵经文,双手结印,但他就是提不上力气来;越是提不上力气,他就越要试,试了一次又一次,却还是不见成效。 石洞中越来越灼烫,一呼一吸之间的气体都烫得骇人。长明知道,那股蓄势待发的力量,应该就快要喷薄而出了! 他阖上眼,努力地静下心来,将自己从小到大学过的所有经文术法都在脑子里过了个遍,希望能找到一个能救他们逃出生天的法子。 无数文字在他脑中来回游荡,突地就冒出了一条—— 如来顶髻无上善,回向教主释迦尊;大悲毗卢遮那佛,十方一切皆如来;金刚藏王诸大士,一字金轮八佛顶;哀愍摄受愿海中,消除业障证三味;回向无上大菩提…… 不知怎的,他确信自己从未听到过这条佛咒,可它不断在他脑海中回旋,似乎千万佛陀在他脑中其诵。 长明跟着念出了声来,那股蓄势待发的力量似乎也马上就要爆发。两相拉锯,长明念完最后一句,“回向无上大菩提,破!” 一声剧烈的震响在石洞中炸开,火星皆熄,沉沉地落了下去。三人被这巨大的力量推到了石洞边界,重重摔在了地上。 长明挣扎着爬起来,探出头去看着那沉寂下去的火星,和仍还沸腾着的岩浆,不禁心有余悸。 刚才那应该是一个阵法,压制住了入阵人的法力和修行,长明念出了佛咒之后,才算是破了阵。 第115章 笔生花(23) 可是黑风燃烧的余烬在空中忽悠悠打了个转儿,似是攒着最后一股力量,抱着临死之前也要拉个人同归于尽的想法,那股力量直直地向着惠真去了。 三个人被刚才剧烈地震颤分隔开来,长明眼看着火星攒成火龙向着惠真猛然撞去,他飞身而起想要去救,但似乎已来不及。 他急急大喝道:“惠真!躲开!” 惠真瞎了眼,什么都看不到,他茫然地抬头,“啊?”他左右挪了挪,却因为看不到周遭景象而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于是那条火龙就这么冲过去了——赶在长明之前。 但惠真毫发无伤,因为千钧一发的时候,镇魂灯凌空飞起,灯火大亮,几缕残魂飘飘悠悠地游荡出来汇聚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半虚无的人形,正是阿罗那的模样。 阿罗那的残魂挡在了惠真身前,替他受了这火龙的一击。重创之下,那残魂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彻底消散了。他哪怕是再回头看惠真最后一眼,都来不及。 火龙也耗尽了最后的力量,火星四散开来,黑风燃烧了个彻底,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这几缕残魂消散,哪怕是惠真找齐了剩下的,也无济于事。 长明落到了惠真身前,他俯首看着惠真,半晌说不出话来;寒川远远地望着,一瞬间半边身子都麻了,甚至是连知觉都没有了。 惠真怀着满心的恐惧,却什么都没有等到。 没有火星的袭击,也没有热浪的冲卷,似乎周遭一切都寂静了,岩浆沸腾都好像没了声响。 他侧耳仔细听着周围动静,疑惑道:“怎么了?” 镇魂灯燃尽了最后一点光彩,彻底熄灭了烛火,掉落在他身边,当啷一声脆响,在石洞里回旋。 长明没有说话,寒川也默了声息。只是一瞬间,却好像过去了千百年。 虽然谁也没有开口,可是惠真却似有所感,他颤着声音道:“镇魂灯呢?” 长明咬紧了牙关,蹲下身子将镇魂灯拾起来,递到了惠真手边。惠真慌张地将镇魂灯攥在手里,却没有了往常温热的触感。 他再顺着向上摸,摸到了烛火的位置。可是他却感受不到灼烧的痛楚,甚至连微热的温度都没有了,只剩下冰冰凉的一片。 像是摸着一块冰冷的铁片。 惠真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话都说不出来,只发出了几个无意义的音节来。“啊——啊——” 越是说不出话,他心里就越焦急越慌张,他的手伸到前方胡乱摸索,终于摸到了长明的衣角,他将那布料死死拽在手里,尽力张大了嘴巴,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长明知道他想说什么想问什么,可是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随后,一声喟叹撞入了惠真耳中,他僵住了,身子不动弹了,嘴唇却颤抖起来,僵住了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在颤抖。 似乎在这一瞬间,他的神魂也被下方这灼烫的岩浆给燃烧尽了。 寒川心头莫名发慌,他开口轻轻喊了一声,“惠真……” 第116章 笔生花(24) 惠真下意识地抬头看着声音来源的方向,他血肉模糊的脸上扯出了一个笑——似笑却非笑,似哭又非哭,苍凉绝望和入骨钻心痛楚纠结在了一起,就成了惠真这时的神色。 随即,“轰”地一声,惠真的身体如同泥块碎裂一般,轰然倒塌下来,落入了这滚烫沸腾的岩浆中,咕嘟咕嘟地冒了几个泡,就沉底消失不见了。 镇魂灯再次掉落下来,滚到了长明脚边。它昔日的主人却已葬身熔岩洞,再无转生轮回的机会了。 寒川怔住了,他的脑海被惠真方才的神情铺满,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那样悲凉绝望的笑…… 他的眼前渐渐黑了,可惠真的神情还挥之不去。 不知何时,岩浆慢慢地冷却下来,石洞里的温度也瞬间降了下来,甚至寒凉刺骨。 长明察觉到了不对,他回头看寒川,却见寒川的眼中铺满了死气,黑沉沉一片。他皱眉道:“寒川,你要冷静……” 话还未说完,就在眨眼之间,黑气席卷了整个石洞,大地都震颤起来,石洞顶上不断有碎石掉落。 寒川慢慢地站起身来,步步之间都踏着毫不隐忍的杀意。 长明向上望了望,眼神骤然沉了下来——不成,这石洞快塌了! 他拾起镇魂灯,快速冲到了寒川身边。在他接触到寒川的一瞬间,寒川似乎恢复了点神智,并没有反抗,任由他抱着。两人以最快的速度破了石门逃离了石洞。 出了石洞,长明才发现,洞外早已变了天。曾经湛蓝纯净天水一色,如今天是黑的,水也成了黑的,仿佛世间万物都暗了下来,失了颜色。 寒川似乎已经陷入了魔障,他咬着牙一字一顿,“洞庭仙子——” 疾风袭来,寒川整个人化作了一团雾沉沉的黑气,随着疾风向着南面迅疾冲去——那正是洞庭湖所在的方向。 长明一惊,他竟不知道,寒川的力量何时居然变得这么强了!? 敛下了所有心思,长明也急急追着寒川去了。 黑风山地动山摇,黑风席卷沙石横冲直撞;而洞庭湖那方,仍还算是安定,除过空中游移的死气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洞庭仙子静静地站在湖边,垂眸看着水面。深水之下是那支巨大的玉笔,而在玉笔的笔尖处,环绕着的是一颗颗须菩提——正是寒川的须菩提手串。 方才长明他们都看不到,而她和黑风却看得清清楚楚。 不论是洞庭仙子还是黑风,都心知肚明,血菩提根本不在黑风山,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藏在这根玉笔当中。 他们都知道,须菩提乃是蓬莱菩提树经年久月,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而成;可没有人晓得,须菩提与血菩提本就是相依而生。 血菩提深埋在树根,成了养料,所有的邪秽之气也都向下游移,流入了血菩提当中去。 须菩提被人摘取。而血菩提还深埋在树根之下,直到几十年前,天下邪祟四起动荡不安,菩提树倒,它才得以见到天日。 第117章 笔生花(25) 洞庭仙子本是洞庭湖临水而居的神女,可人界动荡,仙界当然也受到了邪气侵扰。 血菩提中蕴藏了邪秽之气,虽然也是神物,可它已被阴邪染指,且随着邪气越来越盛,它还隐隐有些受其干扰。 洞庭仙子作为神女,自然得肩负起护佑世人的使命来。 于是她将血菩提藏在了玉笔之中,又以白纸幻化出了黑风,在黑风山设下了阵法。若是有人想要强抢血菩提,便将他们引到黑风山的石洞阵法中去。 这阵法,就是以黑风为引——黑风自燃,则阵法启动。 方才,须菩提受到血菩提的牵引沉到水下,她怕被他们看出端倪,所以才提出带他们去黑风山。 洞庭仙子静静在湖边立了良久,算算时间,阵法这时候也该启动过了,黑风……也该燃烧殆尽了吧? 黑风在这里陪了她这么久,现在终于完成了属于他的使命。 她勉强地勾了勾唇角,随手又揪下了一片树叶,口中喃喃念咒施法,树叶飘落在地上,眨眼间就成了人形。 身材高大又壮硕,面目凶神恶煞——她还是将它幻化成了黑风的模样。 洞庭仙子垂眸看着他良久,其实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是不想让黑风去的,不然她也不会说,由自己带长明等人去黑风山。 可是,黑风被她幻化出来,被她赋予了思想和法术,为的不就是驻守黑风山,再在关键时刻启动阵法么? 黑风,他的出现,就是为了将来的某一日去燃烧自己,换取天下的安定。 他注定是要死的。 洞庭仙子看着树叶幻化出来的黑风的模样,倏尔笑了,其实一开始,黑风也不是这么凶恶的。 起初,她将黑风幻化成了一个翩翩佳公子,温润如玉,俊俏无双。 可是当那俊俏的少年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说喜欢她之时,她的心便不由自主地乱了。 于是她把他变成了这样丑陋凶恶的模样,或许,会有点作用的,是吧? 她也不想对他凶巴巴冷冰冰的啊,可是万一就此沦陷了,可怎么办? 洞庭仙子叹息出声,看着地上跪拜的男人,出言命令道:“说给我听,说你喜欢我。” 黑风模样的男人抬头,脸上没有什么神情。他什么都不懂,凡是主人的命令,就都要照做。于是他干巴巴地开口,“主人,我喜欢你。” 形似,神却不似。 洞庭仙子蓦然一转头,明明是一样的模样相貌,明明是一样的话语,可为什么就是不一样?! 她一挥手,男子便换了副相貌。 明明都是没有思想的东西幻化而成,树叶甚至还要比白纸更有灵气一些,可为什么偏偏黑风就能生出感情来?! 洞庭仙子低声叹了一口气,她轻声道:“罢了,罢了。” 她凝神施法,水面之下的玉笔隐隐颤动,随后倏尔化成了一汪水,融进了洞庭湖中去。 血菩提没了玉笔的禁锢,在湖面之下漾漾生辉,泛着血红色的光泽。须菩提缠绕在它周身,从前,须菩提依附着血菩提而生,现在也是一样。 第118章 笔生花(26) 洞庭仙子沉声道:“我要去黑风山看一看,若是一个时辰过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便带着血菩提上天界。” “你告诉他们,就说洞庭湖已守不住血菩提了,要他们另寻地方安置它,听到没有?” 树叶化成的人形微微一躬身,“我明白了。” 洞庭仙子抬眸,看向黑风山的方向。黑风山的山体震颤不已,应当是已经经历过了一场恶战,只是不知战果如何。 她正打算过去看看,远处却突有狂风席卷着黑气扑面而来。它的速度极快,眨眼就到了跟前。 猝不及防之下,洞庭仙子受到了迎面一击,她被打得倒退几大步,心神震颤。 寒川在黑气包裹中稳稳落地,他双目黑红,浑身上下散着滔天邪气,冷笑道:“洞庭仙子,你自己做的孽,我要你来偿命!” 洞庭仙子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此人周身邪气滔天,一定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 这样想着,她眼神渐渐锋利起来——大不了就和他拼死一搏,同归于尽! 两人刚交手,长明从后方赶来。他闯入了二者当中,一把拉开了寒川,又抬手挡下了洞庭仙子的一击,沉声道:“你们都先住手!” 寒川声音委屈中带着怨恨,“我要她给惠真和阿罗那偿命!” 洞庭仙子声音冷厉,“我和你们,没有什么好说的,这个人必须死!”她转眼看向长明,“和尚,我看你的幻境中海晏河清,想来你也是慈善之人,为何会与这个妖物在一起?” 长明一面竭力挡住洞庭仙子来势汹汹地招数,一面解释道:“寒川天生如此,但其实他并未害过人,也并没有坏心。” “他如今模样,是因为我们的两个好友的魂魄,方才消亡在了黑风山中,他只是报仇心切。” 洞庭仙子分毫都听不进去,她以湖水作剑,泛着寒光的剑刃直直刺来,“他身周邪气大盛,怎么会是好人?和尚,你若是还有一丝良知,便随我一起,杀了他!” 长明一手稳住寒川,一手和洞庭仙子交手。洞庭仙子虽然受了伤,但也有上万年的道行,长明哪里会是她的对手? 一来一往之间,长明身上被划了许多道深浅不一的剑伤,鲜血渐渐浸湿了衣裳。 寒川看着长明受伤,更加按捺不住,他怒喝一声,摆脱了长明的禁锢,闯上前来,迎着洞庭仙子的一剑便反手回击。 不知是为何,寒川的力量出奇地强,竟还能胜洞庭仙子一筹。 两人苦苦交战,力量强盛,周遭的土地承受不住,已经裂开了无数条缝隙。且这缝隙愈演愈烈,裂口渐深,飞速地向着远处去了。 长明回头望过去,再远一些,就是城里住的人家了。 他死死皱着眉,飞身上前摁住寒川,扬声道:“洞庭仙子,洞庭湖承受不住你们的法力,即将要坍塌了!” “你乃是仙人,怎能做出有损凡尘之事?” 洞庭仙子一怔,回头望去,便见裂痕越来越远,黑沉沉的一条线顺着地面延伸过去,一眼竟望不到头。 第119章 笔生花(27) 正在她愣神的时候,长明抬手,将禅杖杵在了那裂痕当中,有佛光乍现,金光顺着裂痕方向追赶过去,大地停止了震颤。 寒川被长明摁着肩膀,犹还不甘心,时刻等着挣脱长明的禁锢,与洞庭仙子再战。 正在这时候,蔓延到了洞庭湖的裂缝使得湖水被搅浑,翻涌之间,一片树叶卷着血菩提浮了上来,须菩提也缠绕在旁。 树叶凌空飘起化成人形,垂着脑袋耸着肩膀站在洞庭湖边,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洞庭仙子面色一冷,“谁让你上来的!?” 树叶化成的人形更加委屈了,他沉在湖底守着血菩提,本也是不想上来的。可是地面裂缝,洞庭湖被搅乱,他就这么被水流推上来了。 长明看着树叶人形手中红玛瑙一般大小的东西,他敛起眉目,“这就是血菩提么?” 他的神色中带了些慨叹——惠真就是为了这个东西,丢了命? 寒川不由得冷笑,“原来血菩提在这里,你还骗我们去黑风山,妄图害死我们,你枉为仙人!” 他站在原地,抬手送出一阵黑气,黑气凝聚成线,卷着树叶人形就遥遥飞来。 洞庭仙子大惊,她想将血菩提抢回来,可是慢了一步,异象陡生。 血菩提与须菩提缠绕纠葛,突地凌空漂浮起来,在空中转圈游荡。倏地,光芒大盛,等到光芒落下,它们竟融成了一颗! 寒川想去拿,却见那一颗菩提直朝着他疾速飞来,直直地撞向了他的心口。 钻心的疼痛在心口处蔓延开来,寒川冷汗直流。那一颗菩提,穿破了他的衣裳和皮肉,竟然钻进了他的心口! “啊——疼——” 寒川踉跄着倒在长明怀里,洞庭仙子惊愕地站在原地,就连想抢回血菩提,都不知道该怎么抢。 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血菩提有塑心之能,但从没听说过,它会主动融入一个人的体内…… 长明怀抱着寒川,趁着洞庭仙子还在愣神,单手捏着他的肩便将他提了起来,遁入了虚空,消失无踪了。 洞庭仙子一惊,想要追,却迟了一步。她只好垂眸,看着裂痕当中卡着的禅杖出神。 血菩提融入了那少年的身体里,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从洞庭仙子手底下逃走的长明,带着寒川逃入了山林中,他寻到一处山洞,并不宽敞,但是好歹能遮风避雨。 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也算是个好地方了。 长明生起一堆火,借着火光查看寒川的情况。从方才开始,寒川就陷入了沉睡,怎么叫都叫不醒。 但是从他的神色来看,似乎并没有之前那么痛苦了。 对于血菩提和须菩提融为一体,又钻入寒川的心口融入他的体内一事,长明也百思不得其解。 这二者都是神物,乃是凡人难以窥知。或许,在千万年的沉寂之中,它们已经生出了神识,有了灵智也说不定呢? 长明把寒川抱在怀里,用衣裳把他裹了个严严实实,靠坐在火堆旁的石壁上,等他醒来。 第120章 笔生花(28) 寒川倚在长明怀里,看似陷入了沉眠。可其实,他是被困在了某个地方。 这地方他也说不大清楚,举目望去四处都泛着幽幽的红光,漫无边界,似乎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寒川试探性地喊了几声,“大和尚,你在嘛?这里是哪里?” 幽红的天空层云翻涌,云层挤压之下,仿佛天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猩红的目色一瞬不瞬地盯着寒川。 有人开口,“假如你愿意的话,这会是你的心;假如你不愿意的话,这会是一个牢笼,将你永生永世都困死在其中。” 血菩提在树根中掩埋,历经万年,早已生出了灵智。只可惜,它虽是神物,却常年收妖邪滋扰,已被同化。 亦正亦邪,就是它如今的状态。 只可惜,寒川身上邪气太重,让它阴邪的那一面占了上风。 它钻入寒川体内,与他融为一体,是看中了他身上的阴邪之气,想找一个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的宿主。 寒川默了默,这桩买卖怎么看都奇奇怪怪的。 假如他同意了,他便能多一颗心,似乎是件好事;假如他不同意,那就会被永生永世地困在这里。 这样说来的话,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但是寒川总隐隐觉着不对,他仰着头,问道:“那你又是谁?” “我?我是血菩提,我还吸收了须菩提的无边灵力,你拥有了我,便等同于平白多了一身强大的力量。” 寒川又道:“那世间有那么多人,你为什么非得要找我?” 血菩提呵然地笑了,笑声听起来似乎还有些爽朗,可它话中意味却无比的阴邪,“因为你特殊啊。只有你,生来便带有无边邪气,你我联合,可以搅得三界六道天翻地覆。” “我们可以一统三界,建立属于我们自己的新秩序。怎么样?” 寒川皱起眉头来,这话要是让长明大和尚听见了,肯定又要不高兴了。 可是假如他不答应,就要一直被困在这里,此后就再也见不到长明了。 除此之外,世间众人都有心,长明也有心,所以他也很想要一颗心,竭力地想更靠近长明一些。 血菩提仿佛知道他所想,引诱道:“这世上,最大的不是天地,也不是山河,而是心。心能容下万物,能装下世间的芸芸众生,你真的不想要么?” 寒川摇了摇头,“我不想装下芸芸众生,我心里只装长明一个人就够了。” 血菩提倏尔笑了,“好,那我就答应你,让你的心里只装一个长明。”随着他话音落下,寒川眼前突然浮现出许多泡沫来。 这幽红的光线照耀着浮沫,寒川隐隐看到其上有长明的笑容一闪而过。 再仔细看去,每一个浮沫都能看到属于他的长明的一段回忆。从相遇到如今,这浮沫在广袤天地漂游。 血菩提道:“怎么样,还有什么落下的么?你随时可以来添补。” 寒川的目光黏在浮沫中的长明身上,移都移不开。他笑了,点了点头,“成,我答应你。不过我还有一样东西要添上来。” 第121章 笔生花(29) 一个浮沫飘到他眼前停驻下来,寒川用手指在其上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字——欢喜佛! 再随手一拉,浮沫被拉成无限大。 这空间中有无数浮沫,其中欢喜佛三个字被放大无数倍,熠熠生辉。 寒川仰脸看着,满意地笑道:“成了!” 血菩提也满意地笑了,“那好,你可以离开了。” 浮沫翻涌起来,托着寒川向上升起,他耳旁是血菩提说话的尾音飘荡。渐渐地,他便没了意识。 寒川猛一睁眼,抬眼便见到长明浓密的眼睫在火光映照下一眨一眨。再一转眸,发现自己是被长明抱在了怀里。 他偷偷地笑,看着长明忽闪忽闪的眼睫,心里痒痒的,就不禁抬手想去拨弄。 可是他还没有碰到,长明便低下头来,“醒了?感觉如何,心口还疼不疼了?” 寒川仔细感受了一下,心口处充盈起来,是踏踏实实的实在感,已经一点疼痛都没有了。于是他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他总觉得,在自己昏睡的这段期间应该还发生过什么,可他甩甩脑袋,就是想不起来了。 既然想不起来,那便算了。寒川现在心情莫名地好,他双臂一伸便抱住长明,将脑袋埋在了长明的怀里。 寒川的声音隔着长明的衣裳,嗡里嗡气地传出来,“大和尚,我现在是不是有心了?” 长明点了点头,“应该是。”可他的面色却并不欢喜,这件事,也不知道是福是祸是喜是忧。 也不知为什么,寒川心中蓦然划过大大的三个字,他猛地一仰脸,看着长明不依不挠道:“欢喜佛!” “……”长明垂眸看着他,有些无奈。 从寒川知道了欢喜佛开始,便再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不断地要求长明与他一起修欢喜佛。 一开始,长明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听这三个字,只觉得是欢喜宗的佛理罢了,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后来,他知晓了情爱,再听到这三个字,便觉得心头漏跳一下,莫名慌乱,却又隐隐有些按耐不住自己。 到了现今,他早已听惯了。 长明笑了笑,目光落在了寒川微张着的唇上,俯下身子凑近他。 寒川眼看着长明越来越近,心头不禁窃喜,又有些紧张起来——难道大和尚真的开窍了? 他安静地闭上眼,由于心中紧张,手指死死攥着长明的衣裳。 寒川等了很久,却什么都没有等到。他迷茫地睁眼,却看到长明近在咫尺的面孔,正眼含笑意地盯着自己。 看到寒川一睁眼,长明蓦然冲着他的脸吹了一口气。 寒川又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眼里已满是愤愤之意,“大和尚,你学坏了!” 可转念一想,是谁教的?还不是他自己教的? 寒川更加郁闷了,他越想越气,再看看笑得开怀的长明,就更气了。他恨恨地一拳捶在长明肩上,“不准笑!” 他那一拳,正好捶在了长明肩上的伤处,那是与洞庭仙子对战之时,被她的长剑刺伤的。 第122章 笔生花(30) 长明原本自己上了药,草草包扎了一下。可在寒川这一拳之下,伤口又有些开裂,他疼得冒了一头冷汗。 寒川也晓得自己犯错误了,他满脸心疼地看着长明,“怎么样大和尚?” 长明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紧,再一抬眼,却看见寒川捂着心口,神色奇异。他有些慌张,“怎么了,心口又疼了么?” 寒川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也说不上来。 他只是……刚才看到长明的伤,心口蓦然像被什么钝物击打一下,心里涌上了隐隐的酸楚来。 寒川皱着眉头歪着脑袋,凝神细细感受,“这就是……心疼的感觉么?” 他抬头迎着长明的目光,虽然心里隐隐作痛,但笑容却越来越大地荡漾开来,“大和尚!我有心了!我知道心里的悲欢喜乐是什么感觉了!” 长明看着寒川这么开心,自己不由得也漾开了一抹浅笑,却又担心他入了魔障,便道:“你从前没有心的时候,不也还晓得悲欢喜乐是什么感觉么?” 寒川一怔,仔细回想一下,似乎确实是如此。 长明又道:“有了心固然好,但你只需和从前一样即可。”他的手指轻轻抵着寒川的心口,“体会悲欢喜乐的心,不只是这颗心。” “你的神思随着外界或是旁人而动,不也能感受到一切么?” 寒川似懂非懂,懵懵地眨眨眼。其实长明每次讲的大道理,他都只能听懂一半。 但有一点,寒川还是很清楚的。他伸手环抱住长明,用脑袋去蹭长明的脖颈,“总之无论如何,我的心里装得满满的都只有大和尚你一个人!” 长明回抱住他,也轻轻地笑开了,纵然世上万千苦难,但身边能有一人永久相伴着,也就不觉得苦了。 他拍拍寒川的脑袋,“我们走吧,还有正事要去做。” 寒川却拉着他的衣襟不放手,一抬眼,露齿一笑,小虎牙尖尖利利,上下牙一碰就出来了三个大字——“欢喜佛!” 长明一挑眉,历经这么久的相处,他也摸索出了对付寒川的办法。他笑了笑,俯首凑近寒川,双唇在他唇上轻轻印了下去,随即快速抽离。 寒川一懵,趁着他愣神的时候,长明起身捞起他,抬脚便走。 等寒川反应过来,两人早已走出二里地了。 越往远走,长明就越觉得奇怪。早前寒川和洞庭仙子交手的时候,把这周围的山水草木都横加破坏,土地龟裂渐深。 他用禅杖阻挡住了土地的裂势,可那也只是阻挡,并不能恢复。可现在看着,周围景色似乎与从前无异。 等再往前走一些,走到了洞庭湖边,看到了洞庭仙子,长明便明白是为什么了。 洞庭仙子坐在湖边的一块巨石上,乌黑的发丝垂在了腰间,衣袂飘飘,还是那般清丽绝尘。 可是她的身体却已隐隐有些虚无起来,像是水中波纹一样,风一吹就轻轻晃一晃,晃完了又会恢复原样。 她的身边,放着原本长明卡在裂缝当中的禅杖。 第123章 笔生花(31)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洞庭仙子缓缓回首,她的声音也有些缥缈了,“你们来了。” 长明看着她,神色复杂,“你用自己的神力,阻止了洞庭湖的崩塌之势,将其恢复原样?” 洞庭仙子没了神力,也就渐渐失去了实体。她会在几日之内迅速苍老,最终彻底化作虚无,遁入风中,永不复生。 她轻轻地笑着,笑容中有无奈也有苍凉,“我的使命是守护血菩提,如今血菩提已融入那个小妖物的心口,我也取不回来。” “血菩提现世,世间妖邪更加猖獗。我阻止不了他们,只好做些自己能做到的事。” 她能做到的,就只是用自己的神力,去换回洞庭湖的安定。天下动荡,她也不知道这份安定能维持多久,可是她自己犯下的错,总要自己圆回来。 洞庭仙子摆摆手,不想再和他们多说了。她抬起手指向着北方遥遥一指,“你们不是要过洞庭湖,去往北方么?” “你们可以走了,我不会再拦着你们。” 此前,血菩提在洞庭湖掩藏,洞庭仙子一是要守护血菩提,二是要阻挡人们越过洞庭湖向北去。 那是因为,天下动乱,以洞庭湖为一道分割线,北方已乱得不成样子了,阴邪之气大盛,尸骸遍野。 洞庭仙子联合众仙的神力,又结合了血菩提的力量,设下了一道结界,以洞庭湖为界限,将阴邪之气阻隔在外。 于是洞庭湖以南,还勉强地维持着安定。 如今,血菩提被取走,那维持结界的力量便不够了。结界破了,邪气从北方疯狂地涌了过来,她便也没有理由阻挡长明他们了。 长明向着洞庭仙子微微一躬身,道了一声“告辞”,这才牵着寒川,向北走去。 洞庭仙子在他身后道:“和尚,你若是心中还有天下苍生,便注意着你身旁这个小妖物。他身上邪气太重,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为了这万物生灵,你……” 听到洞庭仙子的话的那一瞬,长明下意识攥紧了寒川的手,他不愿再听下去,便打断道:“我明白,我会斟酌该如何做。” 说罢,他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打断别人说话不大好,便又补了一句,“抱歉。” 继而再迈脚,踏上了去往寒川城的路途。 长明与寒川越过了洞庭湖,站在黑风山的山顶上,远远俯瞰过去。北方一片死气沉沉,黑雾笼罩,雾中隐隐可闻妖魔鬼怪猖獗狂啸。 寒川心里想着洞庭仙子的话,眼前看着这场景,心里蓦然慌了。他拉着长明,语气中甚至带了哭腔。 “大和尚,阿罗那和惠真都死了,那我们呢?我们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你会不会像那个洞庭仙子说的那样,为了天下苍生把我杀了?” 在寒川的心中,一直都觉得他与长明,和阿罗那与惠真都是同命相怜,费劲千辛万苦勾搭来了净土宗的和尚,殊不知日后面对的磨难还要更多。 阿罗那与惠真一死,他便彻底慌了。因为他不知道,以后他与长明会如何。 第124章 生死别(1) 长明看着寒川,默了默,陷入了沉思,良久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开口,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但是我向你保证,假如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会千方百计找到能让你活的方法。” “假如你注定不能活,我会陪你一起死。不论生死,我都陪着你。” 其实寒川在乎的本来就不是生死,他只是想知道,假如有朝一日,他与天下苍生对立,长明会如何抉择。 这个答案,虽然并不是寒川最想听到的那一个,但也已经足够让他安心了。 不论是生是死,只要长明还能陪着他,一切就都无谓了。 两人俯瞰着下方的层层黑气,远远眺望,寒川城就在遥遥的北方尽头处。 长明牵住了寒川的手,两人纵身跃入黑气当中,黑气瞬时就翻涌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长明总觉着,就在他们闯进来的一瞬间,黑气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应一般,活了起来。 他们飞越了山川河流,顶着风迎着黑气一路向北,脚下踩着风一般,眨眼间就冲出去千里。 黑气当中藏有无数妖魔鬼怪,寒川身上的邪气乃是妖魔鬼怪最爱的滋补品,没了须菩提的压制,有无数妖鬼循着邪气而来。 凭空有一只手抓住了寒川的脚,那只手巨大无比,手指细长骨节粗大,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的手。 长明眼神一凛,抬手禅杖便挥出,在即将斩断那只手的一瞬间,身侧邪气却忽然浮动起来。 空中有一声狰狞惨叫,那只手连同手的主人,都被寒川身周的邪气搅碎,没入了寒川的身体当中去。 换言之,那只妖怪想吃寒川不成,却反倒被寒川给“吃”了。 寒川一惊,他明明连动都还来不及动一下,怎么就这样了!?在感受到这只怪物渐渐被自己吞噬的时候,他更慌张了。 他惊恐地看着长明,双手死死抓着长明的袖角,“我我我……我不想吃这种怪物,我怕肚子被它凿个洞出来……” 长明看着这变数,咬紧了牙关没有说话,继续前行。寒川身上有太多谜团,恐怕这一切,只能等到了寒川城,再探索解密了。、 随着他们渐渐接近寒川城,周围的妖魔鬼怪也越来越多,想要吃掉寒川的妖物更多。 可是就像刚才一样,在它们触碰到寒川的那一瞬间,寒川周身的邪气涌动起来,顷刻间就能将它们搅碎,它们散碎的邪气和法力就会被寒川吞噬—— 尽管寒川什么都没有做,尽管他也不想吃掉这么恶心的玩意儿。 终于,寒川城渐近,由小小一个黑点渐渐放大,最终展现了全貌。长明拉着寒川向下落,正好落在了城池的门口处。 这里早已经成为了一座死城,此刻城门大开,厚重的城门上还残留有陈旧的朱红色漆,将褪未褪,渐渐有些泛黑。 城门上方刻着三个大字——寒川城。 目光再向下移,城门前有一条大路,道路两旁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列竹篮,篮子中不间断地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第125章 生死别(2) 长明不禁想起,从前他与师父下山赈灾救民之时,经过了一处土地贫瘠气运衰败的村落,村子里也有这样一条路。 路两旁摆着竹篮子,篮子里放着被遗弃的婴孩,希望能有路过的好心人,哪怕能带走一个,将孩子好好养大,那也是好的。 不是做父母的狠心,而是命不由己。 寒冬腊月里,婴孩的哭声震天响,听得人头皮都发麻。其实这样的情况下,能听得到哭声,那还算是好的,起码说明竹篮中的孩子还活着。 若是听不着,彻底没了声息…… 长明牵着寒川,抬脚踏上了这条路。这一次,他看着两侧的竹篮,眼中没有半分怜悯。 寒川却又惊又吓,他双手牢牢抱着长明的胳膊,声音颤抖道:“大和尚,这些不哭的,是不是都死了……” 长明摇了摇头,面色不改,“这竹篮子里的,哭或不哭,都不是活物。” 这寒川城里,早已经没有一个活物了。 寒川一怔,下意识地就低头向着竹篮看过去,那竹篮中哪里是什么婴孩,分明就是一团又一团的黑气。 等到走过了这条路,进入了城中,寒川回身远远望去,才发现,这两侧陈列的竹篮,真是像极了铺成的一条迎客的路。 迎客入死城,有去无回往。 寒川皱着眉头,不禁骂了一句,“谁啊谁啊,这么缺德!专门摆着竹篮在这里吓唬人么?” 再转回头向前看,一眼望过去,是长长的一条街道,原本应该摩肩擦踵的热闹城池,此刻寂寂无声。 不,细细说起来,应该也是有声音的。 是黑气翻涌的声音,是阴风拂动破旧的纸灯笼的声音,是无数邪祟在地上爬行摩擦的声音。 历经十数年,这座城早已被雨水风沙折磨得破败不堪,看不出原貌。 寒川的眼神四处游转,他不禁有些泄气。 虽然他对于这里,并没有什么记忆。可他是在这里有了自己的意识,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这座寒川城。 按照人间的说法,这里应该是他出生的地方,也就是他的家乡。 寒川想起了幻境当中看到的迦叶寺,被绿水青山环抱着,是香火鼎盛的佛门清净地。 虽然那只是一个幻境,可寒川知道,真正的迦叶寺,就算不必幻境中的美,也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那是长明成长的地方,将来去到了迦叶寺,长明可以牵着他走过每一座山,踏过每一条小溪,告诉他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关于长明自己的故事。 寒川扁扁嘴,他看着这座破败的城池,除了陌生还是陌生,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更不要提介绍了。 他的家乡,太拿不出手了——他有些懊丧。 忽然,他心里有一个声音道:“你看,他的家乡是迦叶寺,是号称天下最接近神祗的地方;可你的呢?就是这么小小破破的一座城,现在还变成了死城。他真的不会嫌弃你么?” 寒川一怔,他对于长明从来就没有秘密保留,心里想到了什么,就直接原原本本地问了出来。 第126章 生死别(3) 长明听到了寒川的问话,微微垂眸看着寒川。 寒川看得清清楚楚,他眼中真真切切地划过了一丝疼惜。这一瞬间,寒川心中所有的顾虑都没有了,甚至隐隐还有些开心起来——大和尚这是不是在心疼他? 长明的确是心疼了,他与寒川同行这么久,竟不知何时忘记了——虽然寒川身世成谜,又周身邪气环绕,但其实他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而已。 是个半大孩子,心中就一定会有稚气。只是往往人世无常,有些人幸运,过了这个年纪,稚气慢慢消散;有些人不幸,还没过这个年纪,稚气就已被外界摧毁得一丝不剩。 寒川就属于不大幸运的那一种。 长明抬手,揉了揉寒川的脑袋,笑道:“这座城太小了,外面的世界还很广阔。你之前虽然也算是走南闯北,可其实你还未曾真正地看过这世间的美景。” “等到一切平定、世间恢复安宁之后,我带你去探访名山大川,带你去看一看广阔的草原、奔流的河水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东有名山峰峦环翠夹水,南有江南春日烟雨蒙蒙,西有广阔原野风吹草低,北有塞上孤漠长河落日圆,。 凡是寒川没看过的,长明都要带他去看一看。 得到了许诺,寒川心情蓦然转好,便将这事放下了,又欢欢喜喜地抱着长明的胳膊向前走。 越往城里走,妖物便越多。但现在是白日,日头正盛,阳气正是鼎盛的时候,对妖物多少还有些制约。 所以此刻,妖物多是在地上爬行,且行动迟缓。 但是它们隐隐有向着寒川聚拢过来的趋势。长明皱着眉头,将寒川护在身后,另一只手紧握禅杖,随手一挥之间,便有无数妖物灰飞烟灭。 寒川心中蓦然又飘过一道声音——“你看看,你看看!他对这些妖物从来都没有怜悯之心,那假如有朝一日,你也变成了他口中的妖物,他会如何待你?” “他现在正在专心除妖,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你只需要出手一击,就可以除掉他,你就再也没有忧患了!” 寒川一抬眼,长明的高大背影正在眼前,他坚实的后背正挡在自己身前,他是在保护自己。 长明对寒川没有丝毫防范,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将后心暴露在寒川眼前,应当是从来都没有想过,寒川会对他下手。 寒川看着长明的背影,猛然惊醒。 他方才在想什么?他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寒川丝毫没有犹豫,反手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清脆响亮,抽得他自己耳朵都是一阵嗡鸣——这,就算是给自己一个教训! 长明听到了声音,惊诧地回身看去,“怎么了?” 寒川心里发虚,他不敢说实话,不敢说自己刚才有过要杀掉长明的想法。他怕极了,害怕长明听到之后,会对他失望透顶,会心生戒备。 他最怕的,还是长明听到之后,就不喜欢他了。 于是寒川摇摇头,“没……没事儿……” 第127章 生死别(4) 寒川那一巴掌抽得太狠,半边脸都红肿了。 长明看着他的脸,又看着他慌张躲避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要隐藏的么?有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想法子帮你解决。” 寒川默然,还是心虚地不敢抬头。这事儿,没法解决。 长明蓦然抬手,捏着寒川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寒川对上了长明笔直的目光,又慌了神,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等着父母的责骂。 看着寒川这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长明不禁失笑,他摇了摇头,“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又不会打骂你,这么害怕干什么?” 他将手掌覆在寒川那半边脸上,寒川顿时便觉一阵凉意,方才还热辣辣的脸庞瞬间就清爽了,也不疼了。 长明移开手掌,便见寒川那红肿起来的半边脸已经恢复如常了。他笑意柔和,又忍不住捏了捏寒川的脸,“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自己抽自己巴掌这么狠的人。” 他向寒川伸出手,“走吧?” 寒川看着近在咫尺的宽厚手掌,突然想起了那日,他代替迦叶寺的掌棍僧打了长明七十二道戒棍。 那一次,长明特意将手上的血污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也是像现在一样,向着他伸出了手掌。 寒川蓦然就红了眼眶,他将手放在了长明的手心当中,小小声道:“好,走吧。” 被长明牵着向前走去,寒川又愧疚又感动,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不论如何,绝不可以做任何伤害长明的事情! 长明牵着寒川,绕着这城走了一圈儿,无非就是残砖破瓦,还有遍地爬行的邪物,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长明想了想,打算用之前探查寒山寺过往时所用的法子,再来看一看寒川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阖上双眼,心中默念佛咒。 不知过去了多久,风吹云动,拨云见日,日光倾泻下来,洒满了大地。明透的日光驱散了邪气,城中渐渐有了人声。 这是十几年前,寒川城还有人迹的时候。 这时候,城里还很热闹,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小孩子拿着风车在街上胡窜乱跑,沿街还有小贩拿着拨浪鼓一边摇一边叫卖。 长明牵着寒川,用手指挠了挠寒川的手心,轻笑道:“你看,你的家乡这时候看着,其实还是挺不错的,是不是?” 寒川知道长明是在哄自己,他也用指尖挠了回去,“这里再不错,肯定也不如你以后要带我去看的风景。” 长明一扬眉,笑意漾在眼中,却没有说话。 他垂下眼眸,却突然发现了不对——这座城明面上看着热闹繁华,安定平常,可其实细细看去,地面之下有无数流窜的黑气。 白底的布鞋踏在青石板的路上,你来我往无数双脚踩过去,乍一看是稀松平常,可长明却能透过青石板,看到地下那厚重的层层邪气。 且这四面八方的邪气,似乎都是向着一个方向去的。 第128章 生死别(5) 长明拉着寒川,顺着黑气挪移的方向走去。 穿过了无数人群,转过了长街短巷,到了一处庙宇前。那是一座土地公庙,香火鼎盛,有不少城中住户都去烧过香祈过愿。 可是他们却不知,他们供着的早已不是土地公了。 皮还是那层皮,可里面的瓤早已不对了。神像虽还是土地公的,可里面的神魂已经被换掉了。 透过土地公雕像,长明能看到其中蕴含的黑气——地面之下的那些黑气,正是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了这里。 那日正巧是庙会,土地公庙门前热闹得很,无数人争先恐后地要来烧香祈愿。 黑气涌动地更厉害了,土地公雕像里团团的黑气包裹当中,似乎隐隐能看到一个人形。 长明察觉到了危险,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叫百姓们离开这里,可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过去的事情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便无法更改。 他们注定是要死的。 长明低低地叹了口气,抬眼继续望着那尊土地公雕像。 随着邪气更盛,那座雕像中的人形便愈渐清晰起来——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纤长浓密的眼睫,阖着的眼眸,挺直的鼻梁,再到薄削的唇…… 长明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寒川的手,竟隐隐有些颤抖起来;寒川比长明颤抖得还要厉害,他心中一直以来压着的惊惧,在这一刻终于释放出来—— 那座雕像中的人形,分明就是寒川的模样! 突地,大地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百姓们都站立不稳,摔得东倒西歪。 狠狠地晃了这一下之后,大地又恢复了平静。百姓们面面相觑,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以为是神明显灵,纷纷伏地跪拜,面上还欣喜又崇敬。 可是长明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神明显灵。方才震的那一下,土地公的雕像裂了一条缝,那是邪气要破雕像而出了! 就在此刻,团团黑气包裹之中的寒川,蓦然睁开了眼睛。 也就是在这一瞬,整个世界轰然崩塌了。并不是过去时点的寒川城崩塌,而是指长明构建出来的那个世界,崩塌了,骤然碎成了千万片。 无数碎片飞溅而来,长明后退半步,抬起袖子护住了寒川。 再落下衣袖之时,眼前又是一片黑沉沉,太阳还高高悬挂在天上,仰着头透过层层黑气还依稀可以见到一些日光。 寒川心慌得麻了半边身子,他颤抖着开口,“为……为什么会这样?” 长明望着土地公庙的方向,沉声道:“应该是因为这里的力量太过强大,以我的能力,无法再看下去了,能看到的这些已经是极限。镜像世界无法承载这么大的力量,所以崩塌了。” 寒川又开口问道:“那,那些人死掉,寒川城被屠城,都是因为我么……那个雕像中的人就是我,对么?” 其实这些,他在心中隐隐已经确定了。他更想问的是——你会不会因为这个而抛弃我,甚至杀了我? 长明默了默,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寒川的手更紧了。 第129章 生死别(6) 过了很久很久,长明道:“我也不能确定,我们还是再在城中转一转,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什么线索。” 虽然什么都还不清楚,嘴上也说着不确定,可是其实长明心里隐隐已经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心里清楚,就算寒川没有害人,也不想害人,但可能也和寒川城灭,以及这滔天的邪气脱不了干系。 那到时候,他又该怎么办?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长明紧紧地牵着寒川的手,像是恨不得将两只手粘在一起,再也不放开。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城中穿行,寒川不知道要去哪里,就乖乖跟着长明走,随他牵着走去哪里都可以。 至于长明,他就更不知道要去哪里了。他心中一片慌乱,可是他又不能将这份慌乱表现出来,只好强装镇定,一边向前行,一边想办法。 过了并不久,日头缓缓西斜,太阳落山了。 这最后一点能与邪气抗衡的力量暂时地消失了,妖魔鬼怪没了压制,就都猖獗起来。 地上爬行的邪物动作不再那么迟缓了,它们站起了身子来,纷纷看向寒川,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长明眼神一厉,正打算抬手除妖,却见这些邪物仿佛商量好了一般,皆向着寒川跪地叩首,作臣服状。 在这些邪祟的世界中,是没有老幼亲友尊崇敬佩的,但是它们有尊卑。力量强者为尊,像是它们这种力量弱的,便是卑微的。 卑微的一方,要臣服于强者,任其宰割。 它们感受到了寒川身上惊人的邪气,于是皆臣服,万鬼跪拜。 寒川并不感觉开心,反倒是一惊,吓得跳到了长明身上,双手双脚扒着死死不放。“它它它……它们干嘛都跪我?!大和尚你相信我,我跟它们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长明皱起眉头,“它们跟你没有关系,跪你只是因为这是魔界的规矩,弱肉强食。你比它们强,所以它们臣服于你,也是为了避免你会出手杀死它们。” 寒川有些明白了,“哦……” 他从长明身上跳下来,双手却还是抱着长明的胳膊不肯撒手,“那我我不杀它们,但是也不想理它们,那我该怎么办?” 长明想了想,摇了摇头,“且先等等,现在还不能不理会它们。” 垂眸看着这跪伏一地的邪物,长明扬声道:“你们可有谁知道,十几年前,寒川城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一夕之间,城中生灵尽灭?” “你们又有谁,识得这个少年?” 众邪物左右看看,其中一个道:“我们都是十几年前现世的,一睁开眼就在这里了。那时寒川城已经是一片狼藉,我们也并不知晓,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和寒川的情况一样。 寒川不禁有些慌了,他与这些邪物是一样的情况。那是不是说明,他和邪物是没有区别的,他也是邪物之一? 可这也不对,长明曾说过,看不穿他的真身到底是什么。这便说明,他与这些邪物还是不一样的。 第130章 生死别(7) 那他到底是什么? 谜底似乎呼之欲出,寒川却捕捉不到它。 心中突然浮出了轻轻一声笑,笑意莫测,并不友善。 寒川左右看了看,是谁?是谁在笑!张望很久,却一无所获。 他低下头来,这座城市实在是太诡异了,或许,有什么东西在暗中观望着他们吧? 前方长明继续问道:“你们没有一个知道当年的事情么?我看你们的修行都尚浅,可一座城中,有万千只邪物,总会有几个修行高深的,它们也不知道么?” 有邪物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回头遥遥指向寒川城最高的那座楼,“我们法力太弱,就只能在街上游荡。这里有法力很强的大魔,他们都住在楼中……” 它的话音才落下,那座楼黑雾凝聚成线,飞速袭来,绞断了这只邪物的手指。青灰色的手指掉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成灰了。 那只邪物捂着手指跪在地上死命磕头求饶,瑟瑟发抖道:“请,请饶命,贱民再也不敢对大人大不敬了!” 只是因为指了一下那座楼,便被绞断了一根手指? 寒川不禁咂舌,“是什么大妖怪啊,这么霸道无理的么?”随着他说话间,那座楼的黑气又翻涌起来,很有些要呼啸袭来的意味。 寒川这人从不逞强,害怕了就往长明身后躲。躲过去之后还不忘双手搭在长明一侧肩上,再探出个头来,偷偷地回望。 眼神凶狠,虎视眈眈,仿佛自己能打得过对方一般。 长明抬眼望去,黑云缠绕的楼里,仿佛有一双幽深黑暗的眼睛,在窥视着他们,伺机而动,只等寻到机会,就将他们拆吃入腹。 他并不怕,反倒还笑了。其一,因为他预测了一下,这个大妖怪应该不是他的对手;其二,寒川不断呼出的气环绕在他耳边,有些痒。 长明反手将寒川从背后捞出来,“不要怕,我可以打得过他。”他并非在显摆炫耀,只是简单地陈述着一个事实,目的是为了让寒川安心。 可是那大妖怪却似乎是受到了挑衅,出离地愤怒了。 黑气席卷过来,长明回身,禅杖一挡,黑气便消散了。 长明再回转过头去,看向寒川,一挑眉,似乎是在说——看吧,我打得过他。 寒川忍不住笑了,他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我们走吧。”大妖怪应该被气死了吧? 他们走到那座楼前,抬眼一望,破旧不堪的牌匾上依稀可以见到“丽春楼”三个大字。寒川不禁嗤笑,“嚯!这大妖怪还真是会挑地方,竟挑了这么个好地方!” 两人踏入楼中,便见大堂尘埃遍布,桌椅都缺了角,墙壁红黑斑驳,陈旧又死寂。 他们上到了二楼、三楼,一直到了最顶层,才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大妖怪。 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头子的模样,他躺在躺椅上,一摇一晃地眯着眼睛打盹儿。 仿佛真的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子——如果忽略掉他周身缠着的邪气的话。 第131章 生死别(8) 这些大魔都很精明,他们懂得将自己一身邪气掩藏起来,知道藏在楼中房舍中。 如果不是刚才那个邪物指向这座楼,他又动手绞断那个邪物的手指,也不会被暴露。 这样看来,寒川城中应该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大魔,将自己的邪气掩藏起来,躲在了房屋当中,所以长明才没有发现。 这只大魔缓缓睁开了眼,侧头望过来,看到了寒川。他浑浊的双目中猛然迸发出一丝光彩,笑着开口道:“你回来啦……” 寒川一怔,“你认识我?” 长明不动声色地摁住了寒川的肩,上前一步将他挡在了身后。 这老头子似乎是才注意到长明的存在,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长明,笑呵呵道:“你们两个,一黑一白,一个极正一个极邪,却偏偏站在了一起,倒还真是有意思。” 长明冷眼看着他,道:“你认识寒川?十几年前,寒川城一夕之间便被屠城之时,你也在?” 老者笑得更开心了,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是慈祥,“在啊,我还加入了屠城的行列呢!那时候这城里的人啊,被养得可太好了,吃起来香……” 长明眼神中划过一丝怒意,打断他道:“那我问你,寒川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在土地公庙中降生,又是有什么深意?” 老者笑着看向寒川,“你过来,过来我就告诉你。” 长明岿然不动,冷声道:“你没得选择,你打不过我,就乖乖听话,告诉我们实情!” 就在这时候,寒川心中却忽然有声音道:“过去吧,过去听他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那一瞬间,寒川仿佛失了心智,于是他就过去了。长明抬手拦住他,惊愕道:“寒川,不能过去!当心他有诈!” 寒川摇了摇头,“这不是还有你在么?应该不会有事的。” 他脱离了长明的阻拦,继续向前,缓缓走近老者,蹲下了身子在那躺椅旁边,视线与老者平齐,“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老者看着寒川,目光中似乎有些慨叹,“唉,我当然认识你,当年我可是亲眼看着你降世的呢……” 他的手缓缓抬高,似乎是想揉揉寒川的脑袋,又似乎是想做些别的什么。 他眼中闪着贪婪的光泽,引寒川过来,是因为他是想吃了寒川。寒川身上源源不断的邪气,对于所有妖魔来说,都是绝佳的补品。 寒川却忽地抬手,捏住了这老者的手腕。他抬眸冷笑,“我的脑袋,可是只有我家大和尚才可以揉。” 心中蓦然又划过一道声音,“吃了他!吃了他,他的修行就归你所有了!” 于是寒川就照做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吃了这个伪装成老者的大魔,但是似乎他心里只是这么想了一想,周身邪气就游移起来。 黑气将大魔层层包裹,浓郁的化不开的雾中,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叫声骇人。 等到黑气再散去,躺椅凭空摇摆,已经不见方才躺椅之上的身影了。 第132章 生死别(9) 寒川感觉自己将这个大魔的力量吸收了,他的力量似乎强了些微,周身邪气也就更重了。 长明愕然地看着他,猛地一上前拉住寒川,“你干什么!?” 寒川突然被吼,心中骤然不开心起来,那个声音又继续诱导道:“他吼你了,他居然敢吼你,杀了他,吃了他!” 寒川一回眸,入眼却是长明担心的神色。他才反应过来,刚才吼自己的人竟然是长明。 他心中的怒气顿时就消失无踪了,也并没有按照心底那个声音去做,只是又生出些委屈来。 “大和尚,你怎么能吼我呢?” 长明双手握着他的肩,目光惊愕又难以置信,“寒川,你方才在干什么?先前那些接近你的妖怪被吞噬,那并非你所愿,也就罢了。” “可是刚才,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身上的黑气涌动,主动包裹了他,将他吞噬掉!” “寒川,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自甘堕落,与邪魔为伍!” 寒川的神色中满是无辜,“我没有自甘堕落,与邪魔为伍啊,只是方才心中有个声音,叫我吃了他,我便吃了。” “我只是想了一想,动了一下这个念头,是黑气自己跑过去的……” 长明一时无言,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你刚才说,心中有个声音,是什么声音?” 寒川心中那声音又道:“告诉他,就说是你听错了,并没有什么,你方才是自己想吃掉大魔,并没有什么声音!告诉他!” 这一次,声音中充满了慌乱,看样子是怕了。 可是寒川又没有按照它的指示去做,因为这可是长明啊,他怎么能对长明说谎呢? 寒川老老实实道:“就是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做什么。”想了想,他还是心虚地隐藏下来了想杀长明的事情,因为他怕长明会忌讳自己。 长明垂下眼眸,看着寒川的心口处,沉思了很久,他蓦然惊醒——“血菩提!”这期间,牵涉到寒川心底的,只有血菩提! 听到长明的话,血菩提骤然就慌乱了,它用尽了全部的力量,控制住了寒川的身体。 寒川从窗口一跃而下,邪物天生对邪物有着敏锐的嗅觉,血菩提轻而易举地就发现了另一个大魔的藏身之处。 它控制着寒川闯了进去,长明尾随其后,想拦住寒川,却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寒川飞奔至一处民宅前,破门而入。 门板被踢得粉碎,溅起无数粉尘。 血菩提为了彻底抢夺过寒川身体的控制权,耗费了所有的力量。它为了节省法力,在寒川踹开门板的那一刻,就退居回寒川的心中,调动寒川身上的力量来补足自己,休养生息。 寒川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破碎的门板,有些愕然。 再一回头,看着急急赶来的长明,看着他脸上焦急又无奈的神色,寒川默默然垂下了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寒川小小声道:“对不起……” 长明揉揉他的脑袋,语气中半是无奈半是凝重,“这不怪你,是血菩提将你控制住了。” 第133章 生死别(10) 门已经被踹开了,屋中藏着的大魔也已经被惊动了。 有道苍老粗粝的声音道:“既然来了,就别愣在门口了,快进来吧。” 长明牵着寒川进门,大魔就坐在正堂首座上,还是一副白发苍苍的老者模样。 寒川心中暗想着,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喜欢伪装成老头子,是因为这样看起来比较可怜,别人就不忍心杀他们了? 大魔抬眼看向寒川,苍老的双眼中泛着精光,极凶极厉,“你居然跟一个和尚在一起?以你的身份,你居然会跟和尚厮混在一起!?” 他很聪明,没有自己直接攻击触碰寒川,而是先派出了手下的虾兵蟹将。这些法力低微的邪物,还没有近寒川的身,就被长明消灭了。 长明估量了一下,这个大魔,应该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放下心来,暗自盘算着如何套话探听寒川的身世,以及如何对抗血菩提的邪性。 大魔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打不过长明。 寒川这个绝佳的补品吃不到嘴里,他就更不甘心,指着寒川大骂道:“我在寒川城中等了你这么久,就是等着你带领我们,杀尽天下,屠遍三界六道,带领着我们一统天上地下!” “可是你呢?你现在居然和这个和尚勾结在一起,你们一正一邪怎么会有好结果?!” 大魔的眼神阴狠,“倒不如听我的话,你把这个和尚杀了,我们联手,冲出寒川城,聚集天下邪气,先统一魔道,再带领着魔道,一路杀到天上去!” 寒川的眼神也冷厉起来,不知从何时开始,长明便已经成了他的心头肉,成了他的底线。 别的都无所谓,天下苍生和他本也就没什么关系,可是杀长明,绝对不成! “我忘了告诉你一句,这个大和尚,是我的心头肉掌上宝,谁要是敢动他,我就让那人死无葬身之地!” 寒川的笑意极阴极冷,“这是我的和尚,谁也别想动他!” 他心头怒火烧了起来,一路烧到了双目中去,血红的眸色直直地瞪着大魔,翻涌的黑气呼啸着扑了过去。 那只大魔猛地睁大了双眼,嘶声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么!?” 黑气瞬止,在大魔的正前方不过几寸的距离停了下来——是长明,挡住了黑气。他冰冷的目光透过黑气看过来,“给你个机会,你说。” 大魔桀桀地笑了,嘶哑的声音穿透了层层黑气,清晰地传到两人的耳中,“这些年来,天下太乱了,人心变坏了,生出了邪念。天下邪气汇聚归于一身,这个人就是你。” 邪气汇聚,寒川降世,万鬼屠城。 “你是万恶之源,也是万恶之归处,邪气来来去去循环不息。因为有你的存在,邪气才能不断膨胀……” 寒川有些慌了,他摇摇头,“闭嘴,你闭嘴!不准再说下去了!” 大魔紧盯着他,目光中充满蛊惑,“来吧,我们一起,杀到天上去,踢翻地府,一统三界,天下臣服!” 第134章 生死别(11) 寒川攥紧了拳头,“闭嘴,闭嘴!”黑气恍若海水倒灌一般呼啸奔涌而去,再散去时,这只大魔也已消失无踪了——是被寒川吞噬了。 他异常迟缓地回过头去,有些不敢看长明的神色。 方才寥寥数语,他听懂了,长明自然也能听懂。 不知从何时开始,世间人心中的邪念聚集起来,汇聚成了一团。这一团邪气渐渐成了人身,有眼有鼻,有手有脚,与人无异。 可其实,他还只是一团邪气,他没有心。 寒川降世的那一日,邪气涌动,天下妖物得到了他身上邪气的鼓动影响,于是四起作乱,天下渐渐乱了起来。 他是万恶之源,万千邪气都从他身上散出,使得妖魔频出作乱,也使得人心中有了更多的恶念。 他也是万恶之归处,天下邪气归于这一身,妖魔与人心中的恶念,都归集到了寒川身上,只要天下有恶,他便会越来越强。 来来回回,往复不息。这是一个死循环,除非循环中的一方断开,否则天下邪气只会越来越盛。 邪念起自贪欲,起自爱意,起自求而不得,起自得而不惜…… 只要是生灵,心中多少都会有些邪念。只是有些压制住了,有些没有压制住,哪怕是长明,也不例外。 要想万物生灵心中再没有邪念,那是不可能的。那能断开的,就只有寒川这一方。 这一点,长明想到了,寒川也想到了。 长明抬眼,定定地看着寒川,眸光莫测。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寒川后退了两大步,紧握着拳头看着长明,“你也要杀了我是不是?” 方才大魔的力量被寒川吸收,转瞬就顺着血液传输到了血菩提的身上。接连吸收了两只大魔,血菩提又吸收了寒川身上的黑气,顷刻间力量就复又变得充足起来。 它又在寒川心中蛊惑道:“你看,你和他一正一邪一黑一白,这就是两个极端,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他会为了天下人,而选择牺牲你。你心里很清楚,他会的,他一定会的!” 血菩提的声音不断在寒川脑中回响,他的双目变得赤红起来。 他抬眼望着长明,又重复了一遍,“你会不会杀了我?” 长明猛然上前一步,向寒川伸出手,“寒川,跟我回迦叶寺,或许师父他老人家会有办法。” “我说过的,若真有这么一日,我会想尽办法让你活;如果不能活,那我就陪你一起死!” 宽厚的手掌近在眼前,当日长明受过戒棍背离佛门之时,也是这样向着他伸出了手。寒川愣了愣,对,长明说过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境况,都一定会陪着他。 寒川抬起手来,想要去拉长明的手,可是就在两人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瞬,寒川却骤然消失了—— 寒川被拉入了魔障,被拉入了血菩提为他设下的魔障。 一片死寂的城中又只剩下长明一个人了,他环顾四望,阖上眼凝神查探,循着那黑沉的死气中的红光一点,便飞身跟了进去。 第135章 生死别(12) 寒川被拉进了那片虚无的世界去,就是当日,血菩提说要将他囚禁在这里的地方。 空中还游荡着大小的浮沫,上面画满了长明的一次蹙眉,一次浅笑,还有硕大的“欢喜佛”三个飞扬的字。 寒川一回到这里,就猛然间想起来了,原来在血菩提的诱导之下,他是与它做过交易的。 他盯着浮沫发呆,可看着看着,眼前却渐渐花了起来。 这哪里是一个浮沫,这分明是一个世界,唯有浮沫之上长明的音容笑貌没有改变。 杨柳抽芽,画舫游船,长长的石桥湖中跨,道旁锣鼓喧天,街上迎亲的轿子送来了洋洋喜气。 可是那马上跨坐着的新郎官却是长明,他不再是和尚模样,玉冠束发,意气风发,笑意挂在脸上,拱手向四面八方说恭喜的人道谢。 长明穿着大红色的喜服,更衬得他整个人玉树临风,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寒川没见过他这样,其实他这副打扮也很好看。 可是长明要娶亲了,轿子里坐的就是他的新娘子,不知道美不美。 寒川心中蓦然又妒又怒,长明怎么能娶别人?长明分明是他寒川的人,怎么能娶别人!? 他飞身而起,一脚踢翻了轿子,新娘子摔了出去在地上滚出了好几圈儿。新郎官惊愕地回头,却见一个邪气森森的少年,正俯身向他袭来。 新郎官下意识地一避,想要去扶新娘子,却被寒川搂在了腰间,扑进了怀里。 寒川死死抱着新郎官,语带哭腔,“你是我的和尚,你怎么能娶别人呢?” 新郎官愣住了,“什么和尚,我不是和尚,你休要伤我娘子!” 寒川在他怀里幽幽抬眼,闻言冷笑道:“好,你要娶亲?那假如新娘子死了,我看你还能娶谁!?” 他闪身到了新娘子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正艰难地想要爬起来的新娘子,抬脚轻轻地一踹,新娘子被飞扑到了湖中,扑腾了几下,便彻底沉下去了。 寒川缓缓回身,迎上了新郎官愤恨又悲痛欲绝的面容。 可是下一瞬,柳叶落尽,燕子飞去又来,湖水结冰又消融,须臾之间,已经是另一个世界。 这一次,长明是一个落第的书生,满脑子都是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寒川走到烂醉如泥的书生身边,死死地抱住了他,“长明,你跟我走吧,好不好?” 书生从朦胧醉意中分出了一丝清醒,醉眼惺忪地看着寒川,“走?去哪?我还要考状元,我还要光宗耀祖衣锦还乡,我要去娶黄家的小姐呢!” 寒川听到这句话,眼神一厉,“是哪一个小姐,竟比我还重要么?!” 书生斜看他一眼,大着舌头道:“你……你是谁啊?你哪比得上黄小姐一根手指头……” 寒川的面色已经是怒极了,他愤愤地抬起手,却还是狠不下心来伤书生一分一毫,只好将这火气洒到了一旁的垂柳之上。 可怜垂柳正是绿叶青青枝条繁茂的好时候,一把火便烧没了生机,成了焦炭。 第136章 生死别(13) 寒川指着柳树冷笑,“我告诉你,你以后心里不准再想什么黄小姐了,不然的话,她的下场就和这柳树一样!” 书生急了,挣扎着爬起身踉跄着步子就要去打寒川,“你是谁啊!?你凭什么伤黄小姐?我打死你……” 可就在书生扑过来的一瞬间,万物又变了。 天旋地转,日挪星移,眨眼间便是沧海桑田。 长明变成了满身铜臭的商人,眼中精明地放着光;他变成了手起刀落的屠夫,市井之气缠绕全身。 长明成了权倾朝野的丞相,成了君临天下的帝王,成了青楼端茶倒水的小厮…… 一个身份,便是一个世界。 一晃眼间,寒川仿佛已经追逐着长明跑了三千世界,长明是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性格,可唯一不变的是,他都不爱寒川。 这,就是第三千世。 这一世,长明是和尚,穿着和往常一样的僧袍,念着和平日里无差别的佛号,仿佛这就是现实。 这一世的长明,直勾勾地看着寒川,目光森冷又嫌恶,仿佛在看什么污浊的东西。 “孽障!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切勿再危害世间!”这像是长明会说出的话。 寒川心中一抖,一瞬间又懵了。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长明骂他了,长明在嫌弃他,而且要杀他了! 和尚一步步走过来,他身周佛光渐盛,一看便知是至高无上的佛法,誓要将寒川置于死地。 寒川眼看着和尚渐近了,他也知道,和尚是要杀自己。可他就是狠不下心来反击,脚下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一样,动弹不得。 寒川双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仰头看着和尚,目色苍凉哀绝,“你真的要杀我,是不是?” 和尚高高扬起了手,可是他的手却没能落下来。因为有人从背后横劈过来,将和尚碎成了千万片,化成光消散了。 寒川亲眼看着他死在自己眼前,目眦欲裂,“长明……长明!啊——”他的声音嘶哑,赤红着双眼抬眼看向杀死长明的凶手,全然不管对方刚才其实是救了他一命。 他这一抬眼,却愣住了。 眼前的凶手身形高大,白色僧袍委地,却还纤尘不染,高洁清净。“……长明?” 长明垂眸,看着寒川不禁叹息出声。他追着寒川进入了血菩提设下的魔障,却被层层阻隔所碍。 费劲千辛万苦,突破了这层层阻碍,他终于找到了寒川,也看到了之前几世的情景。如今,到了最后一世。 三千世界,便是一切,也是极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如今,到了该破障的时候。 于是,长明现身了。 长明将寒川扶起来,“方才经历过这三千世界,你有什么感受?” 寒川哆嗦着反手一把拽住长明的袖子,颤抖道:“大和尚,你不要喜欢别人,你不要杀我,也不要厌恶我……” 像是一根小木棍包裹着棉花,直直地在心上一戳,长明心中蓦然酸涩起来,他看着寒川的目光中涌出来无尽的心疼。 第137章 生死别(14) 长明转身,握着寒川的肩,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寒川,这是魔障,你方才看到的,都是血菩提想让你看到的,这是你的心魔。” “他们都是幻象,与我相貌一样,却未曾经历过你我一起经历的事情,也不曾认识过你。虽然长得一样,但那都不是我。” 长明握着寒川的手,抓着他的手让他摸自己的脸,从眉眼到鼻梁,“你眼前的这个我,才是真的我。” 寒川仿佛在空中漂了许久,历经风雨已经破败不堪的风筝,蓦然间寻到了归途,落到了实地,被人珍而重之地护在了怀里。 他清醒了一些,喃喃道:“心魔……” 其实归根究底,寒川的心魔,也不过是“长明”二字而已。 周遭世界顿时坍塌,他们又回到了那个泛着红光和浮沫的虚无世界去了。打眼一瞧,“欢喜佛”三个大字最为抢眼。 寒川顿觉有些赧然,长明恍若未觉,他打量着四周,又看向寒川,温声道“这里应该就是你的心,是血菩提所形成的你的心。” “寒川,这是你的心,便应该为你所控制。你要静下心来,动用须菩提的神力,来压制血菩提,不能为邪性所控。” 寒川怔了半晌,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可以么?” 长明点了点头,“只要你想,就一定可以做到。你要记住,心是你自己的,不是血菩提的。” 血菩提步步紧逼道:“你居然还在相信他的鬼!?你是万恶之源,他是名寺高僧,你以为他还会对你好么?” 空中的浮沫都沾染上了血色,无数张血盆大口冲着寒川嘶吼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寒川的神色蓦然便冷了下来,他一抬眼,眼角眉梢都是幽幽冷意,“我记得我说过的,这是我的和尚,没人能动他!” 邪气蔓延开来,寒川仰着头向上望,邪气便随着他的目光向上冲去,直直地撞向了那只猩红的窥视的眼。 天上传来一声惨叫,豁开了一个大口子,长明便趁机带着寒川向上飞掠,穿越了缺口,回到了人间。 还是那座死寂的寒川城,寒川趴在长明怀里喘着粗气,有些不敢相信,“这……这就出来了?” 长明眼中带着笑意,点点头道:“是啊,你控制着邪气打破了血菩提的幻境,所以就出来了。它此次受了重创,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再作乱了。” 寒川懵然道:“幻境?那不是我的心么?”他猛然跳起来,惊愕地捂着心口道:“我把我的心捅了个大窟窿!!!” 长明笑了开来,点着他的鼻尖,“它说那是你的心,你就信了?还有那硕大的欢喜佛三个字,也是你写的?” “……”猝不及防就被嘲笑了,寒川默默然钻进了长明怀里,闷声叫了一声,“大和尚。” 长明以为他是被吓着了,抬起手来轻轻抚着他的背,算是安抚,“怎么了?” 而后他便听得寒川道:“你这个王八蛋。” 第138章 生死别(15) “……”长明摇头无奈地笑,“好,我是王八蛋。” 寒川仰起脸,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忍不住又偷笑,“就算你是王八蛋,那也是本大爷的王八蛋!” 长明敛起笑意,捏了捏寒川的下巴,“我们回迦叶寺吧,师父他老人家博览群书,神能可通天地,他应该会有办法帮我们。” 两个人踏出去没有两步,却又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寒川城中所有的邪物都静立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寒川扯了扯长明的袖子,“那它们怎么办?” 长明沉思一瞬,忽而一扬眉,眼中有金光万丈。不止是寒川城,从寒川城起,几乎洞庭湖以北的所有地方,都被这金光照耀,佛光铺满了神州大地。 佛光驱散了阴邪,远远望过去,一尊大佛凭空沉沉压了下来,将整个北方都笼罩住了,护得好好的。 阴邪四散而逃,可光照万物,它们只好躲在阴暗的角落当中,再也不敢踏出来半步。 佛像宝相庄严,慈航普度,高洁清净。长明心中念着佛号,对着佛像躬身一礼,随后牵着寒川,“我们走吧。” 他们凌空而起,飞越万水千山,掠过了洞庭湖,渐渐的便远了。 长明不禁回头一望,洞庭湖以北的大陆之上,一尊佛像坐镇——那是迦叶佛。 他心头不禁升起一丝迷茫来,从前他的力量所幻化出的佛像,最强是也不过一座城池大小,如今竟能将整个洞庭湖以北都笼在其中。 只可惜,他还是救不了天下。 还有在黑风山中,一条他从未听过学过的佛咒,竟能破了洞庭仙子设下的阵法。 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的? 这些疑问,大概也只有见到师父之后,才能解答了吧! 沉思之间,迦叶寺已遥遥可见,他们稳稳落地,正落在了山峰之上,向前走几步,便是迦叶寺的正门。 不愧是当朝第一大寺,寺院巍峨庄严,清净又脱尘,比寒川在幻境中看到的还要大上数倍。 看着这庙门,寒川突然有些紧张起来,莫名地有种丑媳妇见公婆的感觉——也不知道,长明的师父们会不会嫌弃他厌恶他。 寒川侧眼一看,长明的神色紧张中又带着怅然。 这毕竟是长明从小长大的地方,寺中的师父、师兄弟对他来说,应当已经如同亲人一般了吧? 长明深吸了一口气,胸膛一个大的起伏。他牵着寒川,一步步地迈上了台阶。 门前清扫的僧人见到长明,登时就喜笑颜开,“长明师兄?”他一面跑下楼梯去迎接,一面对着寺中喊道:“长明师兄回来啦!长明师兄回来啦!” 扫地的年轻僧人跑到长明跟前,不住地嘘寒问暖,满脸都是欢喜,“长明师兄,你不是说你下山要去斩妖除魔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是不是天下的妖魔,都被你除尽了?!” 这年轻僧人脸上是全然不加掩饰的崇敬,长明拍了拍他的肩,“我这次回来,正是为了此事。长清,师父可还在寺中?” 第139章 生死别(16) 长清点点头,“在,师父师叔们全都在!” 迦叶寺中的师兄弟们呼啦啦全涌了出来,纷纷围到了长明身边,叽叽喳喳喜气洋洋。 长清看着寒川,疑惑道:“师兄,这位是……” 寒川有些不大自在,假若他们知道了他与长明的关系,假若他们知道,是他诱惑长明背离佛门,不知会是什么样的想法。会不会想要打死他? 长明牵紧了寒川的手,轻轻笑了笑,“他啊,他是我爱的人。” 寒川惊愕地瞪大了眼,这还是长明大和尚头一次说这么好听的情话。他心里一下子如同灌了蜜,他明白得很,长明此举是为了安他的心。 周围的师兄弟们一下子寂静了下来,也纷纷惊愕地瞪大了眼。他们向来清正高洁的长明师兄,此次下山游历了一趟,竟就如此背离佛门了? 他们都上下打量着寒川,看着也不过就是十几岁的少年,眉眼如刀削斧砍一般深邃锋利,只是他身上尚还有些未脱的稚气,中和了这份锋利。 等他再大一些,长开了之后,又不知会是如何灼人眼的好看。 但是……这好看归好看,师兄也不能为了他背离佛门啊! 寒川感受着他们的注视,不禁往长明身后躲了躲。被几十个和尚一起打量,他还真是有些不大习惯。 长明察觉到了寒川的不自在,便开口道:“好了,我们进寺里去吧,我要去见师父,有很重要的事想请教师父。” 僧人们簇拥着长明进了寺。长明的师父是迦叶寺的主持了寂大师,了寂大师正在大殿诵经念佛,长明在殿门口静立着,想等师父念完佛之后再进去。 了寂大师却已听着了脚步声——还是几十个人的脚步声。他起身回首,打眼便看到了长明,“你回来了?” 了寂大师慈眉善目,胡须皆白,虽然年岁已高,可还是精神矍铄,身形挺直。 长明跨进殿中,在了寂大师身前跪了下来,“师父,弟子回来请罪。” 寒川也跟着长明进去了,看着长明跪下,他便也就跪了下来,看着要多乖巧有多乖巧,要多稚气有多稚气。 一来,他心里清楚,世上大概只有长明的师父能帮他们了,当然要表现得好一些;二来,长明似乎对他师父很是敬重,所以,他也要对长明的师父敬重一些。 了寂大师神色不变,始终是含着笑,不慌不忙道:“请罪?请什么罪?” 长明叩首道:“师父,徒儿此次下山,沾染了尘缘,动了凡心,心中有了爱慕的人,且已决心脱离佛门。还请师父责罚。” 寒川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猛然间听到了最后一句,他生怕老和尚又要罚长明七十二道戒棍,于是急急补充道:“大师,我已经代替贵寺的掌棍僧,打了长明七十二道戒棍了!” 众师兄弟们也不禁窃窃私语,一个两个都想着求情,你推我我推你又没人敢上前开口,只能远远地站着干着急。 老和尚将目光移向寒川,眉眼含着慈祥的笑意,让人看着便心生亲切,“这个小少年,看着倒是机灵得很。长明,他就是你口中所说地爱慕之人?” 第140章 生死别(17) 长明坚定道:“是,寒川便是我心中爱慕之人。” 了寂大师上下打量着寒川,不禁皱起了眉头来,“那你们是如何认识的,这小少年身上的邪气,又是从何而来?” 寒川心头咯噔一下——到了最紧要的问题了! 长明抬眸,将他们相遇至今所有的事情,一字不落地讲了一遍。在寒川城发生的事,还有寒川是万恶之源的事,一件一件都讲的清清楚楚。 他道:“师父,寒川虽然生来是阴邪之身,可他从未主动作恶,这些时日我与他相处下来,也能察觉得到,他有心向善。” “所以,徒儿恳求师父,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救救寒川?” 了寂大师默了默,叹息出声,“你们,且现在寺里住下吧,让为师好好想一想,再跟你的几位师叔讨论一番,才好做决定。” 长明深深地一叩首,“多谢师父!” 了寂大师说要好好想一想,便将长明和寒川都安置在了迦叶寺中,就住在长明之前所住的禅房。 虽然长明名义上已经背离了佛门,可是从小一起长大,师兄弟的情谊还在,大家都还很热络地帮着长明收拾房间,还将饭菜送到禅房里来。 寒川看着看着,就生出了一点羡慕来,“你们师兄弟的感情真好,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么?” 长明点了点头,笑道:“在寺中的,除非个别僧人一心向佛自愿出家,大多数的,还是像我一样的,是被父母遗弃或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被师父收养到寺中。” “大家同命相怜,一起长大,总会亲厚一些。” 寒川扁扁嘴,他就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更没有师父收养他…… 他的嘴巴扁着,嘴唇撅得老高,长明忍不住伸出手指捏了捏他的嘴唇,“明日我带你在迦叶寺里转转,这附近好山好水,有很多好玩又好看的地方。” 寒川一听,来了兴致。他翻身上床,拍了拍床板,“好,那我们现在快睡觉,明儿一早醒来就去!” 这是在净土宗的地盘,自己的生死又仰仗着了寂大师,寒川安分了许多,也不敢再提欢喜佛三个字了。 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明日去玩之上,兴致勃勃,恨不得一闭眼一睁眼就到了明天早上。 长明笑着叹气,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第二天晨光初晓的时候,寒川就醒了,他还惦记着出去玩的事情,又不舍得摇醒熟睡中的长明,只好眼巴巴地趴在枕头边上望着。 被这样热切而专注的目光凝视着,长明本还在睡梦中,却忽然似有所感,蓦地睁开了眼。 侧眸一看,就接收到了寒川热烈而兴致勃勃的目光。那眼神中的深意,只看一眼,长明就明白了——大和尚,我们出去玩! 长明躺在床上缓了缓神儿,而后才坐起身来,“好,洗漱洗漱,去吃过早饭之后,就带你在寺里转转看看。” 寒川欢呼一声,坐在床上张开了双臂,得寸进尺道:“那你帮我穿衣服?” “……”长明瞅了他一眼,认命地拿起了床边的衣裳。 第141章 生死别(18) 毕竟是佛门清净地,长明提前跟寒川说好了,玩归玩,但是不可以打扰僧人们的修行。 得到了寒川的保证之后,两人才在寺中转了起来。 迦叶寺乃是天下第一大寺,在绿水青山的环抱之中落地生根,历经两朝兴亡更替,躲过了烽火战乱,屹立不倒到了如今。 其实迦叶寺的寺院没有什么好看的,看来看去无非庄严清净四字,真正有意思的,是后山的景色。 迦叶寺在青山绿水当中落址,这偌大一片山林,便都是它的后山。 长明幼时,每日都会跟着师兄上山捡柴下山挑水。师兄和善,准许长明在完成了每天的任务之后,在山里水里玩一会儿。 这便是长明每日最开心的时候,大夏天的脱光了衣裳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一阵清凉包裹,通身舒爽。 只可惜,每日玩耍的时光实在短暂。长明也不知是为什么,了寂大师对于他似乎格外严格也格外用心。 所以他每日挑水捡柴完了之后,都必须要回到寺中,听了寂大师讲经。每天玩耍的时光,也就那么一会会儿的忙里偷闲而已。 后来长明长大了些,做了别人的师兄之后,对师弟们便也格外宽松些,准许小师弟们每日在山里玩耍一阵子再回去。 长明天赋异禀,聪慧异常,对师弟们又比较宽厚,所以师弟们也就格外的喜欢这位师兄。 寒川挽起裤脚下河,鞠了一捧水泼向长明,他兴奋道:“大和尚,这水里有鱼,有鱼啊!” 看着寒川兴高采烈的模样,长明知道他是真的开心了,便不自觉地也跟着笑出了声。他朗声叮嘱道:“这是佛门清净地,不许杀生!” 寒川瘪瘪嘴,目光还是紧盯着水下,心不甘情不愿道:“哦……” 长明摇头失笑,淌着河水走到寒川身边,抓起寒川的手,“别光想着鱼了,这山里还有好些好玩的呢。来,跟我来!” 寒川乖乖被长明拉着上了岸,他们上了山,来到了一处悬崖峭壁上。 高高耸立的山峰上空无一点绿,陡峭而险峻,光秃秃的山石凸出来,其上刻着三个大字——思过崖。刻痕极深,应该已有了一定年月。 长明笑着解释道:“这是思过崖,若是有僧人犯了什么大错,师父就会罚他来这里思过。” 寒川站在悬崖边上,探着头向下看,云雾缭绕什么都看不真切。“这也太高了!那你犯过什么大错,来这里受罚过么?” 长明拽着寒川的胳膊,以防他一个失足掉下去。“没有,我来此地大多是给受罚思过的僧人送饭。”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或是有时候会偷偷来这里玩耍。” 寒川侧目,奇道:“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长明笑了,他坐在一处巨石边上,拍了拍身侧的地方,示意寒川过来。 于是寒川就乖乖巧巧地过去了,他习惯性地钻进长明怀里,便听得长明道:“等太阳下去了,我再告诉你。” 时至黄昏,两个人坐在悬崖边上看日落。孤崖峭壁,落日余晖,竟也有一种奇丽的美感。 第142章 生死别(19) 远处云烟缭绕,云雾当中,落日烫金,上头孤峰险崖,下方山林浮翠。 长明侧过眼,在寒川发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寒川回报以万分的热情,亲亲蹭蹭来了个遍。 寒川扯着他的衣裳,“大和尚,你的师兄弟们都对你很好啊。” 长明点点头,“是。” 寒川又道:“你的师父看着也很慈眉善目,应该也是个不错的和尚。” 长明再点头,“是。” 寒川看着这一方山水,“迦叶寺周围的景色也很美,山清水秀,是个很好看的地方。” 长明仍点头,不明就里,“嗯。” 寒川再犹豫踯躅一番,终于说出了真正想说的,“那,你放弃了师兄弟和你师父,也放弃了迦叶寺,跟我在一起,你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后悔?” 长明笑了,他手指绕着寒川的一缕发丝把玩,“不后悔。我从小在迦叶寺长大,面对的都是佛经教诲,从来没体会过凡尘俗世的情情爱爱。” “但是体验触碰到了,方才知道,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师父没有教过我,佛经上书上都没有讲过,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它。” “总之就是……就是在这世上,有另一个人,明明和你血脉完全不相通,两个人却能生死与共同甘共苦,无条件地交托全部的信任。” “想到他时,你会欢喜;见不到他时,你会想念担心……” 长明突然发现,说了半天,似乎是说了一堆废话,于是他笑着摇头,“我也说不大清楚,总之,我没有后悔,一点半点都没有。” 寒川的嘴角越扬越高,脸上嘚瑟又欢喜的表情实在是藏不住了,他把脸往长明怀里一埋,“大和尚,你平日里不说情话,一说起情话来,可真要命!” 长明懵然道:“我没有说情话……” 寒川摆摆手,“这不重要!我说你在说情话,那你就是在说情话!” 他忽然抬起头,左右张望一下,确认四下无人之后,趴在长明耳边道:“等到我身上的邪气了结了,咱们就找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先修它三天三夜的欢喜佛,怎么样!?” 长明默了,他转过头去移开目光,看着稀薄雾气之下的苍翠山林,皱着眉头道:“也不知道,师父会找到什么方法来断绝你身上的邪气。” 这件事也是寒川心头一根刺,他道:“我又没有害过人,也没有做过什么坏……没有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坏事,成为万恶之源也不是我自己想要的。” “你师父他老人家那么慈眉善目的,应该会想法子救我一命的,是吧?” 他像是在安慰长明,又像是在自我说服。 本来嘛,他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假如仅仅因为他万恶之源的身份,就将他杀死在这里,那有悖出家人慈悲为怀的道理。 太阳彻底落下去了,暮色四合,天边靛蓝沉静。忽然远处有一个小黑点儿不疾不徐地飞过来,空中传来几声响亮叫声——“啊哇啊哇”。 长明蓦然笑了,“来了。” 第143章 生死别(20) 寒川奇道:“什么来了?” 长明没有答话,反倒是向着远处一扬下巴,“你看就是了。” 那黑点渐渐地近了,寒川细细一看,才发现这竟然是一只老鼠!这老鼠张开双臂,臂后似乎还连着翼。 寒川惊愕道:“它会飞?!” 长明抬起手,那老鼠就稳稳落在了他的手掌中。他举到寒川眼前,“这是鼯鼠,也叫飞鼠,生来就是会飞的。” 寒川从长明手里小心翼翼地把鼯鼠接过来,小小的一只,灰褐色还毛茸茸的,睁着一对绿豆似的小眼睛看着他,水汪汪黑亮亮的。 “它怎么会跟你这么亲近?” 长明笑了,“它看着可爱,可实际上已经好几千岁了,已修炼成妖了。” 寒川惊愕地一松手,鼯鼠从他指间掉落下去,却没有摔到地上,而是化成了人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看着笑呵呵的。 经历了寒川城中几个大魔伪装成的老头子之后,寒川现在看着老头子就紧张,下意识地防备起来。 鼯鼠笑呵呵地揉他的脸,“少年人,这么怕我老头子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一般,从怀中掏出了两个野果子,递给寒川,“来来来,这就当做是见面礼,是老头子我自己在山里头摘的,酸酸甜甜味道不错,你收着吧。” 长明道:“其实在从前,送饭给思过崖的师兄,是不用自己跑下来的。原先这里有个吊车,把饭菜放在篮子里,从崖顶上把饭菜吊下来就可以了。” 可是忽然有一日起,不知道为什么,吊着饭菜篮子的绳索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自己断开,篮子坠落到山崖底下,饭菜自然也是吃不着了。 怎么查都查不明原因,无奈之下,就只好由僧人自己跑一趟送下来了。 过了不多久,有一日长明送饭时,远远便见着了一只疾疾飞来的鼯鼠,鼯鼠想要抢他篮子里的饭菜。 长明当然不让,便护着篮子飞快跑了。鼯鼠却化成了人形,长明这才知道,原来以前绳索无缘无故断了,就是这只鼯鼠干的。 它咬断绳索,篮子坠落下去,它再飞下去接着,这样就可以吃到篮子里的饭菜了。 后来寺里不用绳索送饭了,它也就没得吃了。吃惯了寺里的素斋,再去吃山林间的野果子,便难以下咽了。 长明同情鼯鼠,便每次来送饭时,都会多带一些。 一来二往的,他与鼯鼠便熟识了。 鼯鼠活了几千年了,见多识广,闲着没事就给长明讲寺外山外的故事,讲王侯将相,讲朝代更迭,讲公子佳人。 鼯鼠一拍大腿,抱怨道:“长明小和尚,你可是好一阵子都没来了,人间酒肆的饭菜没有你们寺里的素斋好吃,我又只能去吃山里的野果子了!” 长明笑着道:“那明日,我再带些饭菜来。鼯叔,我这次来,除了想带寒川见见您之外,还有一事想请教。” 说来说去,不外乎也就是寒川身上邪气的事情。 多求一个人,总能多一条出路。 第144章 生死别(21) 鼯叔捋着胡须,沉思了良久,忽然转身,一个劲地摆手,“这事太大了,我管不了,我管不了……” 话音还未落,他便又化回了原形飞走了。 长明和寒川站在崖边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寒川又没有害过人,手上没有沾过血,邪气是命运强加给他的,错的并不是寒川,所以这件事或许没有那么棘手才对。 可是看鼯鼠的神情,是他们想的太简单了? 长明紧紧握住寒川的手,“不要担心,我们回寺里去,师父应该会有办法的,师父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们回到了迦叶寺,了寂大师和众位高僧还在商议当中,尚未得出结论,所以他们还是只能等着。 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等待了两三天,了寂大师终于差人将长明叫到了跟前。 他只叫了长明一个人,要长明到大殿去,所有师兄弟也都要去。 听到所有师兄弟也都要去,长明便大概明白师父是要做什么了——他背离佛门,现在是到了谢罪的时候。 寒川有些慌,拦着长明不想让他去。长明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脊背,“不要怕,我受完罚就会回来了,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待在房间里等我回来。” 长明转身离开了,寒川惶惶不安地待在房间中等待着,他怕长明会像惠真那样,被师父一怒之下打死了。 正在他来回在房间中兜兜转转之时,忽然门被轻轻叩响了,打开门一瞧,是长清面色犹豫地立在门前。 “师叔……师叔有要事找你,是关于你身上邪气的事。” 长明到大殿之时,师兄弟和师父师叔伯们都已到了,大家静静地立在殿中,注视着长明一步步迈向前。 了寂大师岿然立着,沉声道:“跪下。” 于是长明便跪在了佛祖面前,佛像慈悲拈花一笑,默然注视着苍生,悲悯着苍生。 了寂大师道:“净土宗弟子长明,下山游历,却沾染了红尘动了凡心,而今自愿背离佛门,还俗归回凡尘当中。对么?” 长明目光坚毅,“是。弟子动了凡心,有愧我佛,愿还俗归尘,还望师父成全!”他重重地三叩首,额头红了一大片。 了寂大师叹息一声,“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也不能横加阻拦。听那个小少年说,你在外已受过了七十二戒棍,可那毕竟是在寺外。” “为师现在要你再受一遍戒棍之罚,受棍之后,便随你去了。你可愿意?” 长明转头,向着了寂大师深深叩首,道:“多谢师父,弟子愿意。” 了寂大师抬脚转身,掌棍僧也尾随其后,“上思过崖,长明受戒棍!” 上了思过崖,长明自觉脱掉了外衣跪下,掌棍僧执棍站定,监罚僧人一字排开。了寂大师沉声道:“七十二道戒棍,罚!”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一次,掌棍僧下手格外狠厉,长明硬生生咬着牙跪直了身子,不过十几棍下来,他背后便血肉模糊。 了寂大师偏过头去,不忍再看。他道:“长明,你可还受得住么?可曾愿悔过?” 第145章 生死别(22) 长明死咬着牙,摇头笑道:“长明受得住,长明不悔。”他唇边溢出了血迹,抬手一抹,在脸上蹭了长长一道红痕。 孤峰峭壁,一棍一棍的闷响似是打在了人的心上,可这声响却传不到寺院中去,寺院中发生的事情,长明也无法得知。 寒川跟着长清到了大殿,大殿中师兄弟们还未散去。 几位大师并排立着,目光如钩直探寒川,“这位小兄弟,便是万恶之源的本体?” 寒川愕然着点点头,他心中牢记着不要乱说话,生怕得罪了这几位高僧,说不定他就再也不能和长明在一起了! 其中一位大师点了点头,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寒川的肩,“孩子,你跪下。” 虽然不情愿,但寒川还是老老实实地照做了。 大师抬手轻轻抚着他的头顶,叹道:“万恶之源乃邪气滋生产物,往往复复循环无止尽。我们师兄弟几人讨论了很久,也翻阅了无数的典籍,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解决之法。” “孩子,我们……没有办法保住你的命了。” 听到这句话,寒川猛然就要起身,可是他却起不来了。大师手下骤然用力,仿佛千斤顶压在了头上,寒川怎么都挣脱不开。 他顿时就想起了寒山寺阿罗那殒身之事,不禁张口就骂道:“你们这些出家人,明面上说的是讲究光明正大道义礼节,可实际上,一个比一个卑鄙!” 大师面色并无波澜,只是念了一句佛号,沉沉叹息,“若是能救天下人,背上个恶名,又能怎么样呢?” 众僧派兵列阵,将寒川围在了中间,皆盘腿坐下,齐声念佛。 这念佛声嗡嗡在寒川耳边回响,他心中忽然升起了无限的憋闷来,“长明呢?叫长明来见我!” 大师稳站如山,“长明还在思过崖受罚,暂时还不能赶来。” 心底血菩提的声音又出来了,“你看,我才消失了多久,你就落到了这个境地?和这些和尚就没有什么道义好讲的,听我的,他们心心念念要你死,你就用邪气杀了他们!” 听到这句话,寒川眼底一冷,阴冷地笑道:“好你们一群卑鄙的和尚!”他阖上眼,周身渐渐浮出了黑气来。 黑气聚集在他身侧,不断地向上冒,想要挣脱开老和尚的控制。 另外几个和尚也赶来帮忙,聚集了几位高僧的法力,大师左手压在寒川头顶上,右手画佛印口中念佛号,狠狠击了下去。 “啊——”这时寒川身侧的黑气也翻涌不息,双方力量僵持到了极限,猛然碰撞着爆裂开来。 寒川和几个老和尚都受到了法力的反噬,重重摔在了地上,口中呕出了鲜血。 周围的年轻僧人们还围坐一圈念着佛,他们看到师叔伯们都落败,心中不禁生出了一点害怕来,念佛的声音都开始颤抖。 老和尚察觉到了他们的恐惧,不禁怒道:“身为佛门中人,当以万物生灵的安定为己任,关键时刻,怎可贪生怕死!?稳下心来,继续列阵!” 第146章 生死别(23) 年轻僧人们受了训斥,心里却渐渐稳了下来,声音便也就稳了——对,从小到大修禅,学的便是无上佛法。如今邪气肆虐,他们怎能贪生怕死置身事外?! 寒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嘶声喊道:“长明呢?长明人呢!?” 这些师兄弟们都是从小和长明一起长大的,自然向着长明。他们知道,主持将长明叫到思过崖去,明面上是去受罚,实际上是怕长明被邪物迷了眼,丢了性命。 这么做,是为了护他。 长清一咬牙,站起来大喝道:“你这个妖物,休想再迷惑我长明师兄!杀了你,也是师兄的意思,他已经不想再见你了!” 寒川嗤嗤地笑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长明怎么可能会如此待我?!” 他声音嘶哑,像极了走投无路的困兽。 寒川指着殿中的僧人,“你们一个两个的,全都想我死。可是即便是我死了,这世上就能再没有恶念了么?人的恶念是出自本心,循环无止尽,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们人人都盼着我死!?” “生来是万恶之源,也不是我愿意的,你们谁问过我了?!我什么恶都没有做过,现在要我死,我也不愿意!” 他双手聚集着两团死气,血红着双眼瞪着寺中僧人,打算强行突围。 门外一只鼯鼠飞过,掠过了庭前花木扶疏,迎风一转,便转向后山去了。 长明还在思过崖挨戒棍,一棍狠过一棍。掌棍师兄握着戒棍,打出了一手冷汗来。其实他何尝狠得下心来? 他也算是看着长明长大的,这样做,是师父交待的。让长明重伤,让他行不了路,他就不能回到寺院,不能去救那个少年,也就不必白白搭上一条性命了。 总共七十二道戒棍,如今已打了整整六十棍。 长明已经直不起身子了,他双手撑地,满口鲜血,“还有……十二棍,劳烦师兄了……” 掌棍师兄有些不忍心了,不禁抬眼看向了寂大师,“师父,这……”反正长明都已站不起来了,就没有必要再打下去了吧? 天边小黑点疾疾飞来,“啊哇——啊哇——”鼯鼠的叫声响彻天际,似乎透着满满的焦急。 了寂大师等人听不懂,可长明却听得懂。他骤然一抬眼,目眦欲裂,“师父!你要我来此,是想借机杀了寒川?!” 一片寂静,了寂大师背过身子站着,看不清神情。几个师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慌张。 长明没有得到回答,心一下子便沉了下来。没有回答,那,便是真的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可是没有跑几步,却又重重地跌倒在地。 几个师兄弟赶忙去扶,“师兄,那可是万恶之源,是邪物,你不要为了他而害了自己!” 长明趴在地上,师兄弟们说的话完全没有听进去,而是抬手用力扯断了脖子上的佛珠。佛珠四散一地,他将佛珠死死地攥在手里。 “师父……徒儿此次下山,得到了许多历练,修行大增,也算是没有辜负师父的教诲。” 第147章 生死别(24) 了寂大师蹲下身子,摁住了长明的手,“除了万恶之源的事情,你心中就没有别的疑虑想要问为师么?” 长明的手顿住,便又听得了寂大师继续道:“这段时间在外,你的修行的确增长神速,你可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啊哇——啊哇——”鼯鼠的叫声更响亮了,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长明在心中默念口诀,他将佛珠捏碎,自手心泛起了无上佛光,白光幻灭之下,他的身影便凭空消失了。 了寂大师最后一句话还是飘入了他的耳中,“你与他一个是至正一个是至邪,相隔万里。长明,放弃吧。” 师兄弟们看着长明凭空消失,皆惊愕不已,“师父,这,这……师兄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了?” 了寂大师沉沉叹息,“看来,这都是命数。我们回寺院吧。” 长明将自己传送到了大殿门口,他跌跌撞撞地跑进去,打眼便见到寒川赤红着双目,是近乎癫狂的一副模样。 一看到长明,寒川便垮了力气,也没了方才的急切和癫狂。他看着长明,委屈巴巴地哭着,语气凄惶惨然,“长明,他们都想我死……” 长明浑身是血,踉跄着步子迈进去,却被长清拦住。“长明师兄,你不能再与他有染了!” 拂开长清的手,长明强撑着笑道:“长清,我已将生死都许给他了。我答应过他,不论生死,我都陪着的。” 长明穿过僧人的包围圈,走到了寒川身边,他费力地抬手,揉了揉寒川的脑袋,“事到如今,既然你不得不死,那我便陪你一起死……” 笑着笑着,眼眶却湿了。 了寂大师动用法术乘着风带领弟子们也回到了寺院,他跨进殿门,看着被包围的寒川和长明二人,神色悲悯。 他叹息道:“长明,你真的已下定决心了?” 长明笑了笑,没有说话,却抓紧时间将寒川抱得更紧。 了寂大师便懂了,“师弟,方才合你们几人之力,都无法对付他么?” 那几个年长的和尚面露惭愧之色,念了一句佛号,叹道:“是我等修行太浅,面对此等邪气,也无能为力,不能与之抗衡。” 寒川打断他们,“不用你们动手了,我自己来。” 他的神色没有多么悲痛,也没有赴死的恐惧,因为不论生死,都有长明陪在他身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寒川阖眸,凝集了全身邪气,汇聚成一把长剑,剑气锋利冷然,凌空斜立着,对准了长明的后心。 他抱紧长明,轻轻道:“大和尚,对不起。” 对不起,连累你受千般苦,害你背离佛门,落得如此地步,今日与我一起殒身于此。 长明轻轻地笑了,血液顺着唇角流下去,落在了寒川的衣服上,“生生死死有什么重要的?我不后悔,也不觉得亏……” 随着他话音落下,长剑猛然刺下,穿透了两人的身体,随后渐渐消散了。 寒川觉得全是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疼,越是疼他就越抱紧了长明,长明也是一样,两个人相拥着倒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第148章 生死别(25) 殿内一片寂静,忽然不知是谁开始啜泣,一声点响了一声,年轻僧人们纷纷用袖子擦眼泪,“长明师兄……” 了寂大师紧皱着眉,长长叹息一声。“天道弄人啊!” 他转头,对着僧人们道:“长明志在除尽天下邪魔,如今,他也算是实现了心愿,虽然身死,却也无憾。你们将这二人合葬在后山吧!” 从今以后,天下又可以安定下来。 万物生灵心中的恶念汇聚,形成万恶之源;万恶之源身上的邪气四散,又唤醒人们心中更多的恶念。 这个循环,就在今日断了。也算是有了一个了解。 寒川双目慢慢地阖上,紧紧抱着长明的手也没有了力气,于是慢慢地松了。他的意识渐渐地消散,头脑越来越昏沉,身子轻飘飘得仿佛没了重量。 大概,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他应该是死了吧? 可是为什么,他的身体又渐渐充盈起来,似乎突然之间有了力量?为什么他的意识渐渐回归,头脑越来越清醒? 寒川尝试着动了动手指,他听到一阵惊惶的大喊,“师父!师父!刚刚,刚刚他的手指动了!” 他猛然坐了起来,一睁眼,就对上了僧人们惊慌失措又难以置信的眼神,“你……你怎么可能没死!?” 寒川听到心内血菩提的嗤笑,“呵,愚蠢!”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我……是啊,我怎么会没死?”不仅没死,身上连半点伤口都没有了! 血菩提的声音冷幽幽的,不带一丝温度,“在极乐天时,镇魂灯和玲珑心都是不死之身,因为它们是上古神物。那你觉得你为什么没有死?” 了寂大师目光沉重,“老衲明白了,你是天下邪气汇聚所成,本就没有实体,谈何生死?” 寒川怔愣道:“……我也是不死之身?” 原来他是不死之身,原来从前他以为的幸运的无数次死里逃生,都只是因为他是不死之身,根本就不会死。 他是不死之身,那长明呢? 寒川脑中那根弦猛然绷断了,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结住,四肢百骸是彻骨的冷。他僵着脖子回头望,长明的身体还横躺在地上,没有声息。 不,已经不是身体,是尸身了。 寒川整个人仿佛突然垮了一般,瘫倒在地上,他几乎是爬到了长明身边,双手死死地拽着长明的衣襟。 “大和尚……大和尚你醒醒,说好不论生死,你都要和我在一起的,现在我是不死之身了,我死不掉,你也该起来了!” 任他怎么拖拽,长明都再没有了反应。 寒川颤抖着伸出手去探长明的鼻息,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又不甘心地去摸长明的脖颈,也探不出血脉跳动了—— 长明死了。 寒川骤然慌了,他摇拽着长明的尸身,“我都没有死,你怎么能死呢!?大和尚,你死了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你要我一个人怎么活啊——” 寒川的声音仿佛是撕裂的布帛一般戛然而止,他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一般,迅速地转回头,向着了寂大师半跪半爬过去。 第149章 生死别(26) 寒川的眼里一片死寂,“你……你是长明的师父,他说你有通天之能,你想办法救活长明,或者想办法杀了我,好不好?” 他声音嘶哑,哽咽着摇头,“我和他要在一起的,一起生一起死,没了他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了寂大师面色沉沉,“若有法子,我一定会将你除去,以拯救万物苍生。可惜你是不死之身,我也无能为力。” 寒川的目光突然茫然了起来,“那……那我该干什么?我该怎么办?” 没有了长明,他应该做什么? 在遇见长明之前,他每天都在做什么来着?啊对了,无穷尽的逃亡,避免被妖物吃掉。 可是他现在已经很强了,而且他是不死之身,不会再被那些妖兽威胁了。那么他现在应该做什么? 了寂大师垂眸看着寒川,目色复杂,寒川乃是天下邪气集于一体者,这已经不是他这样的凡人能够掌控的了。 那,还有谁有办法对付寒川? 神?佛? 了寂大师的目光移向了长明的尸身,眸光一沉——佛! 就在了寂打算将寒川先关押起来之时,门外却忽然有一阵狂风席卷而来,了寂上前几步护住了长明的尸身。待到狂风停息,寒川已经不见身影了。 众僧面面相觑,“这……这是……” 了寂大师摆摆手,“是有高人相救,随他去吧。” 出手救下寒川的,还是那只鼯鼠。鼯鼠将寒川带到了思过崖上,看着他直叹气,叹完了又跺脚,跺完了脚摆摆手。 “你和长明的身份都太特殊,我老头子本来打算置身事外的,没想到帮了一次又一次。算了算了,我把你救到这里就算是仁至义尽,还了长明的情了。” “你自生自灭吧,老头子再也不管你们啦!” 寒川呆呆地坐在地上,恍若未闻。 鼯鼠走出去两步,又忍不住回头,他伸出脚轻轻踹了踹寒川,“哎,你好歹也是万恶之源,现在这样要死不活的是个什么样子!?” 寒川木然抬头,眼里死气沉沉,“我,我不知道该干什么。” 鼯鼠狠狠叹一口气,“不就是因为长明死了么,可长明是人,是人他就有魂魄,他的魂魄又没有散,你有什么好难过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寒川眼中慢慢的亮了,他重复了一遍,“长明是人,是人就有魂魄,他的魂魄没有散……” 本以为走投无路,却蓦然发现柳暗花明。 寒川骤然抬眼,脸上竟有了些笑意,“你说得对,他的魂魄没有散。我可以找到他的转世……不,不对,不用找他的转世,我有镇魂灯和血菩提,我可以将他救回来!” 鼯鼠本来是好心想开导,可没想到这一语又将寒川引到了另一个魔障中去。 他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摆摆手:“不对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 寒川猛然起身,“鼯叔,多谢你,我要去把长明的尸身偷回来,再取回镇魂灯,杀到地府去将他的魂魄抢回来!” 鼯叔急了,他一把拦住寒川,“你说得轻巧,说抢回来就抢回来,你可知道,长明他究竟是谁么?!” 第150章 生死别(27) 寒川侧眼看向鼯叔,一字一顿道:“我不管他是谁,他就是长明,是我的大和尚,我要把他抢回来!” 话音落下,他便化作一阵黑风消失无踪了,想来,应该是去往迦叶寺了吧。 鼯叔急得跳脚,“唉,无知小儿,无知小儿啊!罢了罢了,各人自有各人的运道,老头子我的情也还完了,也该找个地方避难去喽!” 他化回了原形,从崖上一跃而下,飞掠过丛林,去寻避难的地方去了。 绿豆一般的小眼睛映着下方云雾缭绕山林苍翠,它不禁想起了刚来到迦叶寺的时候。 其实原先它不在迦叶寺附近修行,只是忽有一日,它看到迦叶寺方向佛光万丈锦霞满天,如此异象应当是有天人降凡世。 它想去蹭一蹭仙气,说不定还可以涨一涨修行。于是便疾速飞过去了。 可它没有看到天人,只看到了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小婴儿,婴儿被迦叶寺的和尚捡回去了。和尚临走之前,还对着半空拜了一拜。 鼯鼠便察觉到,此婴儿绝非凡身。它落户在迦叶寺后山,这一住,就住了二十余年。 婴儿也渐渐地长大了,成了寺里的小和尚,法号长明。 鼯鼠观察到,了寂老和尚似乎对长明格外看重关照,对长明的修行也格外上心,而长明也没有辜负他,天赋异禀一点即通。 它能感受到长明身上的丰厚福泽,便知他一定是天上哪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下凡来修行。 鼯鼠想尽了办法,终于接近了长明,借着长明身上的福泽和灵气,修为大涨。眨眼间,就过去了十来年,到了今日。 它远远便看到了北方上空屹立着的那尊巨大迦叶佛像,便滑翔去了北方。它借长明的福泽灵气来修行的情已经还完了,这件事太大,它没法管,倒不如独善其身。 鼯鼠一头栽入那佛像庇护之下,便逃遁地无影无踪了。 迦叶寺内,长明的尸身被放置在长桌之上,了寂大师屏退了所有弟子,独自待在大殿当中,殿上供着的迦叶佛像法相庄严神仙道伟,慈眼视众生。 了寂大师将佛珠安放在长明的胸膛上,盘腿坐下开始诵经,随着梵音轻响,佛珠渐泛金光。 虚虚的灵体从长明身上飘出,在空中飘荡游移,不知何所往。 了寂大师伏地叩首,“弟子恭送迦叶尊者归回九天。” 佛陀十大弟子之一摩诃迦叶,下凡修行体会众生疾苦,投身成和尚长明。现今佛身正在地府等候,只待神魂归位,便可归回九天。 灵体飘了出去,寺外已有阴差等候——佛门清净地,地府阴差不得随意踏入,故而在外等候。 火光忽明忽灭,长明的灵体已经飘离,尸身还放置在长桌之上。 了寂大师回头,现在眼前这个,便不是迦叶佛了,而只是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亲厚弟子。 他苍老的面容浮出一丝悲痛,长叹道:“长明,走好。” 门外却忽有人冷声道:“他不会走,我也不会让他走!” 第151章 生死别(28) 了寂大师神色一凛,猛然回头,便见寒川从殿外幽幽走进来。 寒川偷偷潜入寺院,先是到了长明的禅房,取回了镇魂灯——自惠真魂飞魄散以来,镇魂灯便一直收在了长明手中。 而后,他便来到大殿,意在取回长明的身体。 了寂大师注视着他,却没有动作。良久,他叹息出声,“罢了罢了,你若是想将长明带走,便把他带走吧。我想,他也是愿意跟你走的。” 寒川警惕地瞪着了寂,几步跑到了长明身边。 长明的身体已经冷了,僵了。他握住长明的手,想与长明十指相扣,都已经做不到了。 寒川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抱住了长明的脖颈,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不急,我很快就可以复活你了,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黑气席卷,他们顷刻便消失无踪了。 了寂大师看着空空荡荡的长桌,蓦然一阖眼,这都是天命。万物众生,都由天命所控,也不知明日,他们会被指向何方。 寒川离开了迦叶寺,他将长明藏在了血菩提所制造的幻境当中。 现在,他要去地府,将长明的魂魄给抢回来! 寒川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去到地府,但是他还记得,当时在极乐天,长明与玲珑城主打斗之时,误打误撞开启了天地门,顺着地门下去,就是地府。 这是现今,寒川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上一次去极乐天,是从乱葬岗之下钻进去的;如今,极乐天已恢复如常,这一次寒川打算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走进去。 他凭着记忆,寻到了那日抱阳送他和长明出城的地方。 远远望去,便能看到城门口一人白衣长剑,长身玉立。 寒川走到近前,抱阳也看到了他,讶然道:“寒川小兄弟,你怎么回来了?长明大师呢,为何没有与你一起?” 寒川惨然笑了,心头蓦然涌上来了无尽的酸楚苦痛,他哑声道:“长明,他死了。我来此地,就是为了救他。” 时至今日,寒川终于理解了惠真曾经的感受。 在洞庭湖畔,惠真孤苦飘零久,他乡遇故知,心头惊喜感动兼而有之。 长明不过故去两天,寒川却觉得恍若隔世。如今他孤身一人,前路漫漫无人可依,骤然看到故人,恍然间便生出了沧海桑田之感。 抱阳听到长明的死讯,不禁一惊,“怎么会……”他将寒川迎进城,城中一片和乐安详,“长明大师法力高深,怎么会就此殒身?” 是啊,长明法力高深,修行深厚,他本不该这么轻易就死掉的。 寒川垂下眼,遮住了眼中的一片死寂幽凉,“是我害死他的。” 再一抬眼,眼中已写满了决绝,“但我来此,就是为了救他而来。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回到我身边,一定很快的,很快的……” 抱阳一怔,猜想他们在外一定又经历了很多事情。他不禁问道:“那,你要如何救他?” 寒川直视着他的双目,一字一句道:“我已经有镇魂灯和血菩提了,我想打开天地门,顺着地门到地府去,把长明的魂魄抢回来,将他复活。” 第152章 生死别(29) 抱阳大惊,抬起手臂拦着他道:“不成,上次误打误撞开启天地门,是因为长明大师与玲珑双方力量太强大;你若是想强硬地开启,只怕会害死自己!” 寒川脸上的笑意有些苦,他摇了摇头,“若我真能就此死了,也算是顺了天下人的意,我也就可以去找长明了。只可惜,我是死不了的。” 他忽而腾云起,眼神决绝,“既然我死不了,那我便要将长明找回来,要他一辈子都陪着我!” 眼看着寒川走远了,抱阳想拦着,可突然脚下如同生了根一般,怎么都动弹不得。他无奈地捂着心口,“玲珑,你不要拦着我,他这样会害死自己的。” 有女声微微叹息,语气喟叹,“我只是看他可怜。情爱上的苦我也受过,若是身边没有了心上的那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抱阳手掌收拢握紧,缓缓垂下了目光,“你放开我,我不拦他就是了。但我得跟上去看看,免得他伤了自己,也怕他又毁了极乐天。” 他的腿脚骤然松了下来,便急急跟了上去。 寒川走到先前开启天地门的地方,他低头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地面凿穿,穿过地门去往地府。 抱阳紧追上来,他看着寒川,还是想劝阻一番。 “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是打不开天地门的。上次合长明大师与玲珑二人之力,才将它开启,如今就剩下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将其打开呢?” 寒川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他忽而一扬手,邪气四散开来,却又极其有分寸,未曾蔓延到城中去,而是在这方寸天地间萦绕徘徊。 邪气横冲直撞,什么都不管不顾,似乎是非要硬生生地将这天地撞出来个洞不可。 抱阳看着这滔天的邪气,不禁一惊,“寒川,你……” 寒川回眸望向他,面上没有表情,眼底一片冷色,整个人就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阴邪。 忽地,轰隆一声,天地门承载不住这滔天邪气,竟真的缓缓开启了。探头放眼望去,地门下去还是那黄泉水。 这一次,寒川不过黄泉水,而是要过奈何桥。 他纵身一跃,足尖点在黄泉水上几个起落,便到了奈何桥前。 似乎是感知到了他身上的沉沉死气,黄泉水下的尸骨鬼魂都老实得很,没有一个冒出头来的。 寒川站在奈何桥前,抬脚踏上了那台阶。身着黑袍的苍老婆婆站在一口大锅前,锅里煮着沸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又有些飘忽,“一碗孟婆汤,忘尽前尘事。喝下我这孟婆汤,你就可以投胎去喽!” 寒川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要往里闯。 锅里汤水忽而扬起凝成一线,飞奔着追上寒川,要将他绑回去。 寒川回头,眸中血光一闪而过,黑水便四散着坠落。他神色淡漠,“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投胎,而是为了找人。” 言罢,他回身大步踏过奈何桥,便到了地府的阴阳殿当中。阴差们见到他,嗅到了他身上不寻常的气息,群起攻之,却被三两招打得魂飞魄散。 第153章 生死别(30) 寒川身上邪气太重,惊动了五方鬼帝十殿阎罗。地府几乎倾巢出动,将寒川围堵起来。 四周都是地府鬼差,五方鬼帝站在七尺开外,惊疑不定地望着他。这少年身上邪气滔天,力量惊人,恐怕他们都不是对手。 昔日有齐天大圣孙悟空搅得地府天翻地覆,难不成今日地府复要遭此劫难? 寒川举目四望,“长明,长明你在哪?我来救你了!”他却找不到长明,也不知该如何找长明。 西方鬼帝赵文和低声道:“我们九个一齐动手,竭力也要制住此人,地府不能再为人随意搅乱了!” 王真人与他一起治理西方嶓冢山,自然两人一心,点头应是。 五方鬼帝齐齐发力,十殿阎罗与罗酆六天在后助阵。寒川抬眼看着他们攻过来,身形未动,邪气却四溢,还牵动了地府中的死气。 有黑风席卷,卷着死气吹刮横扫。 寒川乃是天下邪气所生,在地府这种至阴至邪的地方,自然是如鱼得水,法力大增。 五方鬼帝不敌寒川,他们在死气围裹之下有些应付不来,突然东北两方有光芒大盛,这光芒渐渐压住了死气,地府回归安宁。 他们齐齐回头望,但见东岳大帝与北阴酆都大帝从光中踱步而出,地府皆俯身跪拜,仿佛找到了救星,“恭迎二位大帝!” 寒川回眸望去,东岳大帝长髯浓眉,高束发冠,一看便觉威严无边;北阴酆都大帝神色冷淡,身形瘦高,眼神中都是森森寒意。 东岳大帝道:“你擅闯地府,究竟是为了什么?” 寒川理不直气也壮,眼神冷厉,“救人!我要夺回长明的魂魄,用镇魂灯和血菩提将他复活。” 听到“长明”二字,东岳大帝和北阴酆都大帝的脸色都不好看。 若是普通一个凡人,魂魄被抢回去也就抢回去了,镇魂灯与血菩提力量非凡,为一个普通凡人逆天改命也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 可好巧不巧,偏偏是这个人! 寒川没有等到回答,他又急又怒,“长明的魂魄被你们带到哪里去了!?” 北阴酆都大帝开口,“地府中曾有无数个叫长明的人投胎转世,可最近,地府却不曾来过此人。你兴许是,弄错了。” 寒川皱起眉头,怎么会呢?长明的魂魄,现在应当已经在地府了! 他冷静下来,“生死簿,对,生死簿……生死簿上一定有长明的名字,我要去查生死簿……” 东岳大帝一扬手,空中便渐渐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这是最近几日地府魂魄往来的名册,你可以自行翻阅。若是找不到你想找的人,那便速速离去!” 寒川仔仔细细地盯着看,空中文字翻过了一页又一页,他却始终没有找到长明的名字。 东岳大帝沉声道:“既然找不到,那便说明此人不曾出现在地府,你若是想寻他便到别处去吧。本君念你不曾给地府造成动乱,便不追究你的罪过了,你且快快离开吧!” 第154章 生死别(31) 寒川皱起眉头来,他满眼慌张,“不对,不对,长明已经死了,他的魂魄没有来地府,又能去哪里?” “一定是你们,是你们将他藏起来了,对不对!?是你们故意不在生死簿上写他的名字!” 北阴酆都大帝声音阴冷地提醒道:“凡是世间生灵,都会在生死簿上记载生卒年月。” “你找不到长明的名字,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自一开始,一切就都是你的幻觉呢?你要找的这个长明,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寒川攥紧了拳头,扬手一挥,空中书页呼啦啦地一页一页翻过去,一直翻到了二十几年前,可是他却也找不到长明出生时的记载。 东岳大帝拂袖背过身去,“既然找不到,那你便快些离开吧。” 寒川抬眼,双目布满了红色血丝,“怎么会呢,怎么可能是幻觉呢?他敲我脑门我都能感觉到疼,这怎么会是幻觉呢!” 地府中的邪气霎时间高涨起来,暗流涌动,像是随时都要掀起腥风血雨滔天巨浪。 地府二位大帝对视一眼,双方面色都紧绷起来。他们本想着将此人骗离地府,等到迦叶佛归位,一切便迎刃而解。 可是如今看来,他们已拦不下这人了! 为防寒川失控发狂,将地府捣毁,东岳大帝也只得无奈妥协。他沉声道:“你且先不要再发狂了!罢了,我告诉你,你要找的人究竟在哪里。” 寒川抬起眼眸,扯出一个阴惨惨的笑意,“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是在诓我。”他的眼神猛然厉了起来,“长明在哪里?!” 东岳大帝广袖一挥,便凭空出现一道门。 “在你进去之前,你需得知道,生死簿上没有你要找的那个人的名字,是因为他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摩诃迦叶托生而来,而并非是凡胎生生世世轮回。” “迦叶佛历经一世劫难,如今已该归位,你还要拦他么?” 寒川本来没有丝毫犹豫,抬脚便要往里闯。猛然间却听到这一句,他顿住了脚步,僵着脖子转了过来,“你刚才说……长明是天上的佛?” 东岳大帝面色沉着,微微一颌首。 寒川怔住了,长明竟然是天上的佛? 也对,他早该猜到的,长明一定不是普通的和尚。 长明有须菩提这样的神物,又能和玲珑心打成平手,他有那么大的能耐,有通天的本领,怎么会是普通的和尚呢? 寒川是世间邪气的源头,长明是九天之上的迦叶佛,他们似乎一下子就更远了。 而现在,长明要回他的九天了…… 寒川的身体隐隐颤抖起来,一颗心疼得仿佛要破体而出,似乎有人正在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无尽的痛楚铺天卷地迎面撞了过来。 他眸色猛然一凛,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都抠进了肉里,鲜血淋漓也浑然不在意。 “不对,你说的不对。我管他是不是迦叶佛,他只是我的大和尚。现在,我要把我的大和尚抢回去!我要把长明抢回去!” 他的声音喑哑,在偌大的地府中回旋万万遍。 第155章 生死别(32) 寒川足尖点地,跃进了那道门内。 地府众人皆静默无声,良久,东岳大帝叹息一声,“都是命数。九天神佛的命数不是我等能管的,地府众差听令,各司其职,归位!” 于是一瞬之间,原本拥挤的地府变得空荡荡的,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寒川跃入那道门中,他落在了一条长路上,抬眼望去,前方是两个阴差毕恭毕敬地跟在一个魂魄后面,齐步向前。 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背影,寒川还是一眼可以认出来,那就是他家的大和尚。 在路的尽头处,是阖着眼盘腿而坐的佛陀,高洁清净,不染凡尘,样貌与长明无异——那,应当就是迦叶佛。 长明真的要归位了么? 寒川在原地站着,忽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他心里有些颤抖有些害怕,他怕长明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了,他怕长明要回去归位了。 最怕的,还是长明归位以后,会不会厌恶他,时时刻刻都盘算着如何杀了他? 寒川颤抖着声音喊道:“长明!大和尚!你回头看看我,你看看我呀!” 走在路上的虚无灵体回身,眼光茫然而空洞,像是已经忘尽了前尘。他看着寒川,面色平淡,无悲无喜。 寒川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一颗接一颗砸在地上,溅起了小小的水花。“大和尚……我,我是寒川,是我呀,不是说好了,不论生死你都要陪着我的么?” “你现在不要我了是不是?” 面对十殿阎罗时的滔天杀气已全然消失无踪了,现在的寒川,哭得委委屈屈的,仿佛有人抢走了他半条命。 那虚无的魂魄晃了晃,无神的双目中突然渐渐有了光泽,他直直地看过去,轻轻道:“……寒川?” 听到长明叫出自己的名字,寒川猛然一抬眼,他破涕而笑,向着长明伸出了手掌——就像长明以前无数次对他伸出手那样。 “大和尚,你回来吧,我会把你复活,我们还可以好好地在一起。我会竭尽所能保护你的!” 长明的魂魄飘了飘,随后,越过阴差直直地冲了回来,回到了寒川身边。 他的神色还是茫然的,其实他还是没有想起来以前种种,可是他还愿意回到寒川身边——对于寒川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感激了。 寒川将长明的魂魄收进了镇魂灯中,镇魂灯芯的烛火骤然亮了起来,微微弱弱摇摇曳曳,却让人看着便觉心生暖意。 他并不在意烛火灼烧手指,抬手抚摸着灯芯,轻声道:“咱们现在离开地府,回到极乐天去,我就可以着手复活你了。” “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回到我身边。” 寒川将镇魂灯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怀里,再一抬眸,环顾四周,眼中已是一片森森冷意。 方才进来的那道门已经消失了,他是杀进来的,现在便再杀出去! 寒川回头,顺着这条路一路向前,闯过了无数阴差阻拦。一直向前,就可以回到阴阳殿。 在他身后遥遥处,迦叶佛的佛身还静静地盘腿而坐,阖着眼,不知身外事。 第156章 生死别(33) 寒川从地门直冲而上,在他出来的那一瞬间,天地门缓缓合上。 抱阳震惊地看着他,心中有千百个疑问,一时不知该先问那个。 在天地门合上的一瞬间,有冷风过境,寒川一身的汗水经由冷风一吹,遍体寒凉。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地意识到,长明已经不在了,接下来的路该他一个人走,天塌下来了也要他自己扛。 他倏尔笑了,轻声喃喃,“长明,从前你护着我,今后我来护着你。” 似乎从前被长明护在身后的孩子,在一瞬之间就长大了。 默然一转身,寒川对上了抱阳惊疑不定的目光,抱阳沉声道:“你为何可以如此自如的利用邪气,你究竟是什么人?” 寒川没有回答,他走到抱阳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把极乐天封了吧,将大门紧紧阖上,再也不要打开。这外面的天下,就要大乱了。” 邪气由他身上来,也往他身上去,只要他不死,便循循环环无止尽。 天下的邪气会越来越重,世间会越来越动荡。极乐天是他与长明曾一起拯救过的净土,他不愿这里被玷污。 寒川的身影包裹在邪气当中,几个瞬移便到了极乐天的城门口,他幽幽回眸望,神色复杂又怅然。 浓郁的邪气将城门包裹了起来,城门应声阖上。邪气将城门落了锁,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就此别过。 待到天下安定,邪气消散了,他们便可重见天日。只是那日,寒川应该已不在了。 小半个月时间,外面天下已大乱了。洞庭湖以北有长明所设的佛像坐镇,妖鬼无处遁形,只好纷纷逃到了南面来。 南面百姓不堪其扰,举家迁移到了北面去。剩余的一些,在迦叶寺的庇护之下,得以喘息。 北面的佛像乃是长明所设,寒川不愿毁坏它,也不愿让自己身上的邪气玷污了它,于是便往更南方去。 他要找一个地方,为长明重塑肉身,灌入神魂。 极南之境,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血菩提会为长明重塑新的肉身,可原来的这一具,寒川也舍不得放开。 他打算将长明的身体封入冰雪中,可保万年不灭不腐。 越往南走,邪气就越重了,妖魔也就越多。它们有些觊觎寒川身上的邪气,可往往还没有近寒川的身,便被吞噬了。 寒川来到了雪山脚下,这座雪山上藏了许多妖魔,皆警惕地瞪着他,他并不理会。浓郁的黑气托着他平地而起,稳稳落在山顶上。 雪山之巅,是万魔之王所占之地。出乎意料的,此处竟还建了一座宫殿,辉煌富丽,被万魔称之为“魔宫”。 寒川不禁点头,刚刚好。等到长明复活过来,他就要将长明藏在这里面,两个人再也不分开。 他抬脚走进去,想要阻拦他的妖魔都被吞噬,一路势如破竹来到了大殿。 万魔之王挥散遣退了身边的舞姬和侍仆,翻身从铺满锦缎貂裘的宝座上坐起,瞪着这个似乎实力不弱的外来者。 第157章 生死别(34) 万魔之王双目圆瞪,怒目相对,“你是何人,竟敢擅闯魔宫!?” 寒川幽幽抬眼,眸色阴寒,眼角眉梢都泛着冷光,“你又是谁?” 万魔之王从宝座上飞身下来,抬手便屈指成爪攻了过来,“我是称霸一方的大魔,是万魔之王!” 寒川的嘴角微微一咧,他的笑也极冷,比这雪山之巅的万里冰封还要冷。 他一只手便挡住了万魔之王的攻势,再下一瞬,他五指收拢,邪气将万魔之王携裹着包围着送到了寒川嘴边。 寒川微微一张口,便将他吞了下去。 “有我在,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大魔?”他冰冷的目光环视着四周,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便是这世上最大的魔!” 小妖小魔们纷纷跪地求饶,以示臣服,瑟瑟发抖。 寒川强占了魔宫,他来到宫殿中最大的房间,那原本是万魔之王的住处——现在已是他的了。 他抬手一挥,房中装饰床桌便都变了个模样。 寒川看着房间如今的样子,总算满意了。他问过小妖之后,来到了雪山之巅最寒冷之地——寒冰洞。 这是万魔之王取得名字,简单粗暴,顾名思义,放眼望去遍地寒冰。 寒川把洞口暂时封住,将长明的身体从血菩提的幻境中取出来,用邪气将寒冰雕刻成床,小心翼翼地将长明放在了寒冰床上。 他阴邪寒凉的眼神终于柔和下来,手指轻轻地抚过长明的眉眼、嘴唇。 阖着眼的长明,看起来像是陷入了沉睡。可是真正碰触到,才会发现,其实他的身体是冷的,是僵的。 看着像是睡着了,那寒川便认为他是睡着了。寒川将声音放得很轻,是害怕惊动了长明,“大和尚,我很快就可以把你复活了。我抢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占了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 “等你醒来,我们就在这里住下,若是闷了,就去到五湖四海游玩,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没有人回答,寒川笑意中扬起一丝酸涩,“等等,等等,你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从怀里取出了镇魂灯,长明的魂魄还在镇魂灯中养着,现在就要用血菩提为长明塑心化形。 寒川看着长明的尸身,轻轻笑了笑,言语之中满是安哄,也不知道是在安哄长明,还是在哄自己。 “别急,很快的,我很快就好了。”他拉开了衣裳,露出了清瘦的胸膛。 寒川从袖间取出了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未曾犹豫半分,锋利的刀刃直直地刺了下去。 刀尖穿破皮肉,他小心翼翼地尽量不损坏血菩提,剜开了心口,将血菩提取了出来。 寒川满额冷汗密布,嘴唇苍白没有血色,脸色也是惨白无比。他死咬着牙硬生生地扛着,举起手将血菩提送到了镇魂灯旁边。 烛火晃动,二者碰触之间,有强光大盛。 他想着,血菩提与须菩提已经结合为一体,如今神力更强,是不是为长明塑心化形的过程还能快一些? “大和尚,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回来……”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不断颤抖,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第158章 迎君归(1) 寒川眼中有泪,泪珠滚落,碰触到冰寒的空气,便凝结成了冰,坠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他缓缓阖上眼,沉沉睡了过去,心头的伤口已经渐渐自己愈合了。 寒川做了一个梦,梦中山河万里,人群熙熙攘攘,他却遍寻不到长明。越是寻不到,他就越焦急,加快了脚步在人群里穿梭寻找。 他在梦中走过了无数个地方,遇到了无数的人,却都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 黄粱一梦,梦有春秋,在梦里他也不知渡过了多少个年头,寻找了多少个年头。忽地,有人声音清冽,低声唤他,“寒川。” 寒川身子一僵,这声音虽小,却还是清晰地入了耳。 他僵着脖子回头,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望过去,高洁清净的和尚岿然而立,正含笑将他望着。 漂泊已久,骤然见到心上之人,寒川猛地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来。他的眼眶蓦地便红了,抬脚向着长明走去。 走了没两步,他醒了,眼角泪珠结成冰滚落,一颗接连着一颗磕在地上。 寒川缓了缓神儿,揉着额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春秋大梦,一觉梦醒,醒来他还是孑然一身,身旁没有那人。 突地,身后有轻轻的响动。寒川身子骤然僵住,他凝神仔细听,是脚步声,一步一步渐近,似乎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寒川下意识攥紧了手掌,僵着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忽地,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寒川没有忍住,一声哽咽逸了出来。 他猛然回身,一把抱住了身后那人,在那人脖颈旁蹭来蹭去,“大和尚,你终于回来了!” “你……你干什么?”那人推了推他,却没能推开,声音中充满了讶然和惊愕。 寒川怔住,他松开了手,一抬眼,便见到长明脸上写满了惊诧,懵懵然地看着自己。 长明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眼,稍稍退后一步,指着身后寒冰床道:“这位小兄弟,请问,这是在哪里?为何此人与我相貌相差无几?” 他顿了顿,“我是谁?你又是谁?” 寒川愣了很久很久,仿佛一下子垮下了劲儿来,“这位小兄弟?你居然叫我这位小兄弟?”他猛地跑上前,一口咬在了长明的肩上,却又舍不得下狠劲。 “你这个王八蛋负心汉,你居然不认识我了!你居然叫我这位小兄弟?!我说过,我真的会红杏出墙的!” 长明满脸愕然,“我……我……” 寒川拽着他的胳膊,手下的皮肤是温热的;再一抬眼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相貌身形也一模一样。 “可是……怎么会没有了记忆呢?他怎么能把我忘了呢!?” 长明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茫然。现在的他,仿佛一个新生儿,对世界充满了未知和迷茫。 寒川摇摇头,低着头喃喃,“罢了,罢了,没有记忆就没有记忆吧,只要能回来,就是好的,只要回到我身边就好……” 第159章 迎君归(2) 寒川的泪水凝结成冰,或是坠落到地上,或是凝在脸上。长明抬手拂去他脸上的寒冰,动作温柔,语气更温柔,“哭什么呢?” 恍然之间,寒川甚至以为是从前的长明回来了。 可并没有,长明脸上茫然的神色告诉寒川,他脑中还是一片空白,过往记忆什么都没能剩下。 寒川深深吸了一口气,寒气入喉,落入肺腑,遍体都冰寒起来。 从前他没有法力,但有长明帮他暖着;现在却不一样了,他有了无边法力,长明却不能再帮他暖手了。 寒川牵起长明的手,法力输送着源源不断的热流涌入长明体内。他牵起一丝笑,“从前都是你护着我,现在终于轮到我保护你了。” 长明周身顿时暖和起来,他心中还是有疑惑不解,“敢问这位小兄弟,我们……” 寒川当然知道他要问什么,抢先打断道:“不准喊我小兄弟,叫我寒川。” 长明先是一愣,随后点点头,从善如流道:“寒川小兄弟,看你的言行,我们从前似乎熟识?你知道我是谁?” “……”寒川抬眼看着他,倏尔笑了,笑意中是无奈的苦涩,可是苦中也要作乐。 他拉着长明走出寒冰洞,一面走一面道:“我们从前,是一对爱侣。你叫长明,我叫寒川,你我爱得死去活来神魂颠倒。可是因为一些意外,你身亡了,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将你复活。” 寒川顿了顿,声音轻了一些,“可没想到,好不容易将你找回来,你却失忆了。” 长明隐隐听出了寒川的失落,他默了良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只好闷闷道:“对不起。” 寒川笑着摇头,“你哪有对不起我?分明是我对不起你才对……” 长明听不懂他的话,便只默默跟着,他望着洞外的遍地银白素雪浮光,顿生迷茫。世界之大,他却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又该向何处去。 寒川拽了拽他,指着另一座山峰上辉煌的宫殿,“从今以后,那便是我们的家,以后咱们就住在那里。就我们两个人,谁都不准打扰。” 听到“家”这个字,长明的神情似乎有所触动。他垂眸望着寒川,倏尔轻轻地笑了,点了点头,“好。” 长明这样淡笑的时候,神色似乎与从前重叠在了一起。寒川忽然间有点恍惚,他也跟着笑,转眼望去,但见万里雪飘,才清醒了一些。 寒川暗暗告诉自己——当下的境遇不比从前了,他一定要变强,才能保护长明,才能不让长明再被人抢走! 他努力地挺直了腰杆,挺起了胸膛,走在前面牵着长明。 寒川将长明带回了魔宫,此刻的魔宫,已聚集了许多妖魔。 有些是自恃法力高强,听闻万魔之王被打败吞噬,便想上门寻衅滋事,争夺魔界掌舵权的;有些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法力微薄,便想上门投靠。 寒川冷眼看着他们,懒得理会。“不管你们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来的,都给我滚出魔宫去,从今以后,这就是我的地方,不经我准许,便不得进入。” 第160章 迎君归(3) 众魔相互对视几眼,并没有人动弹。 其中一个站了出来,满脸张狂,抬手指着寒川,呲着牙笑,“小孩儿,你今年多大,毛都还没长齐,就想抢夺魔界至尊的位子?” 寒川有些不耐烦,正巧这个不长眼的冒了出来,那便以他为例,杀鸡儆猴。 他抬起手来,邪气在他掌心汇聚,正准备向着那妖魔抓过去的时候,他却突然听到长明劝阻的声音,“寒川小兄弟,不要轻易动杀机,杀孽太重,是要遭报应的。” 寒川忽然顿住了,他一回头,便看到长明皱着的眉头,和不忍的面色。 就在这一瞬间,寒川突然意识到,虽然他救回了长明,可其实本质上,他们还是不一样的。 寒川乃是邪气归为一体,天生嗜杀,性格恶劣;可长明是佛门中人,向来慈悲为怀,心怀苍生。 可是寒川,乃是威胁天下苍生的所在。 寒川心中突然又隐隐有些害怕起来,他担心从前的悲剧再重演。 他抬起眼眸看着长明,竭力不表露出心中的怯意,开口解释道:“这是妖魔,他杀过很多很多的人,也杀过很多很多别的妖魔。我杀了他,并不是犯杀孽,而是为了那些死去的人报仇,也是为了避免他去杀更多的人。” 长明陷入了沉默,像是在思考纠结。他觉得寒川的似乎有几分道理,可是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那妖魔才不会理会长明与寒川之间的交谈,他直接攻了上来,“黄毛小儿狂妄自大,别张口闭口就是报仇,咱们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他运足了法力,迎上了寒川掌下的黑气。可是在二者相触碰的一瞬间,他被吞噬了。 一声惨叫过去,连渣都不剩。 众魔看着他的下场,都不由得有些退缩,纷纷产生了退意,或是臣服之意。 寒川无暇理会他们,他看着长明,就在刚才吞噬妖魔的一瞬间,他清晰地看到,长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的心缓缓沉了下去——长明还是介意的,甚至是嫌恶的,嫌恶他身上的杀孽,嫌恶他这个人! 寒川忽然有些想哭,焦急颤抖着解释,“我……我杀了他,可也不是我愿意的呀,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体质,也没人问过我的意见,这是强塞给我的啊!” 长明抬眼看着寒川,眼底满是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寒川的情绪突然失控;更不明白,寒川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突地,他心底有个声音道:“杀就杀了,不就是个妖魔而已,你有什么好劝阻的?等到将来,看他杀尽天下,那才叫痛快呢!” 长明愣了愣,环顾四周,“是谁在说话?” 寒川当即明白过来,一定是血菩提——血菩提现今成了长明的心,于是它又故技重施,想要蛊惑长明。 看着长明清正的面色,寒川并不焦急,他相信,长明心志坚定,是不可能为血菩提所蛊惑的。 他心底还隐隐有另一个期待,或许,假如血菩提真的可以将长明蛊惑,长明便能理解他,认同他。 到那时,他们便可以毫无顾虑地在一起了。 第161章 迎君归(4) 长明寻不着声音的源头,只好望着虚空,淡静道:“不可妄动杀孽,当以慈悲为怀,方可普度天下。” 寒川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何种心情。他望着长明,牵起了一丝笑,拉着长明的手将他带往宝座。 算了,血菩提不能蛊惑长明,也挺好的。长明的心思清正高洁,这颗心在他体内,要不了多久,血菩提的力量就会被须菩提彻底压制。 挺好的,长明还是那个高洁清净的长明,寒川还是那个戾气邪气归于一身的寒川,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 寒川牵着长明踏上第一阶台阶,殿中忽然有一人跨步上前,扬声道:“你法力无边,又身为魔界中人,难道你就心甘情愿看着魔界始终被神佛压着一头么?” 说话的是一只乌鸦修炼成了妖,乃是鸦族统领,叫做黑曜。黑曜这些年来,四处游说各方大魔,集合魔族的力量。 寒川有些莫名其妙,“魔族被压着一头,关我什么事?我只要和我的大和尚好好在一起,就可以了。” 黑曜还不放弃,“现在,你是魔族的至尊,魔族听你号令。难道你就不想更进一步么?” 他再接再厉道:“以你的能耐,攻下三界六道不在话下,到时候万物生灵皆俯首称臣,天下的法度由你来决定,你就一点都不动心么?!” 寒川的脚步顿住了,他微微回首,才一转过头,余光却瞥见了长明紧皱的眉头,和不赞同的目光。 他顿了顿,才摆摆手,“你们都离开。” 黑曜上前半步,还想规劝诱导,寒川却抢先他一步,道:“你的提议我会好好想一想,会给你个答复。但是现在,你们都先出去。” 听到这句话,黑曜便知,此事或许会有机会。他喜道:“好!那我就在雪山脚下相候,静待魔尊佳音!” 众魔顷刻散去了,殿内只留下了寒川和长明二人。 长明静静地看着寒川,良久才道:“你之前说的不对,你杀那只魔,并不是想为那些被他所杀的人报仇,而是你自己想杀,仅此而已。” “刚刚那只魔说的也不对,世间法度并非由谁裁定的,而是历经千万年,芸芸众生共同总结出来的道理。” 寒川仔仔细细地看着长明,突地钻进了他的怀里,死死地环抱住他,“大和尚,你不要厌恶我行不行?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我自己愿意的,都是他们逼我的,是命逼我的。” “你为什么不能像从前那样,我们好好地在一起过日子,不好么?” 长明僵着身子,没有动弹。 寒川轻轻地叹息,“长明,我不想要天下,也不想要这个魔界至尊的位子。我想要的,只有你。” 叹息落入长明耳中,也不知是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心上涌出来了无尽的酸楚。 长明侧目,怔怔地看着寒川,目光落在了寒川鬓边的碎发之上。似乎是有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他僵直着抬手,轻轻地在寒川背上拍了拍,像是安抚。 第162章 迎君归(5) 寒川感受到了长明的回应,一瞬间便很想哭。但是他看到了希望——长明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排斥他,或是厌恶他。 他忽而侧头,轻轻地咬了咬长明的耳垂,笔直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长明的神色。 长明的耳朵骤然变成了浅浅的粉,神色也慌乱起来,他也侧回头看向寒川,“你干什么?”这一回头之下,他擦着寒川的嘴唇蹭了过去。 他更加惊慌失措了,急急想后退,可却被寒川死死地抱着腰,动弹不得。“寒川小兄弟,你……” 寒川皱起眉头,他实在是不喜欢这个称呼。他缓缓抬眼,凑到了长明的唇边,轻轻一吮,便将长明剩下的话给堵了回去。 继而是减缓的深入,唇齿相依,寒川抬手轻轻一拨,就拨开了长明的外衣。 长明蓦然握紧他的手,“你在做什么?!” 寒川抬眸,深不见底的目色将长明惊愕的眼神尽收其中。他的声音轻轻的,听在人耳中痒痒的,“我在邀你修欢喜佛啊。” 听到“欢喜佛”三个字,长明忽而顿住了,他愣了很久很久,总觉得这几个字实在是熟悉。 正在他愣神之间,寒川已经将他的衣裳彻底地扒了下来,露出了精壮的胸膛,和腰间流畅的肌理。 寒川的手在长明的腰间游移,长明突地摁住他,一双眼睛在他脸上环视很久,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长明的神色有些惘然,“我们……以前熟识?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我们从前的事情?” 寒川倚在了他肩上,目光停留在他的喉结之上,轻声叹息道:“我不是说过了么,我们从前是一对爱侣,你难道不相信么?” 两个人的衣裳都松松垮垮地掉落在腰线之下,坐在宽大柔软的王座之上。寒川乌黑的发丝落在长明的臂膀之上,看着实在暧昧非常。 寒川的发丝搔得长明有些痒,他侧过头,看着那一绺乌黑的发,忽而怔住了。 心中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无底洞,空落落的感觉,让人恐慌至极。长明抬手将寒川紧紧抱住,心头那片空白似乎被填满了一点。 于是他便抱寒川更紧了一些。 长明喃喃道:“寒川,对不起,我还是想不起来……” 寒川苦笑,摇摇头——不该长明说对不起,而是他对长明不住。这是哪怕剖心剜骨,都还不清的债。 他抬起眼帘,目光直视着长明,“既然你想不起来,那我便一直陪着你,我陪你再走一遍我们曾走过的路,直到你想起来为止。” 寒川认真道:“但是,长明,你不可以厌恶我憎恨我,”他伸出手指指着长明的心口,“你心里要一直装着我。” 长明抬手将寒川的手指握在掌心里,他突然生出了一种很异样的感觉。他也描述不出来,只觉得亲切又舒心,暖融融地涌在心头,柔软了一片。 一颗心像是跌入了一池春水,漾开了无尽涟漪,水面上的粉嫩花瓣,都慢慢地漂开了。 答应,或是不答应?长明还是没有给寒川答复,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 既然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便不要轻易许诺于人,以免伤人伤己。 第163章 迎君归(6) 寒川带着长明离开雪山,他打算带长明再走一遍他们曾走过的路,说不定长明可以想起来些什么。 就算长明不能恢复记忆,他也要让长明亲眼看看,他们曾共同经历过多少事情,一起走过多少路! 踏出魔宫的大门,飞身跃下雪山,便见众魔在山脚下候着。黑曜猛然站起来,看着寒川,惊喜道:“你可是答应带领我们一起振兴魔界了?” 寒川并未理会他,邪气将他与长明包裹住,再散去时,眼前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们来到了初初见面的地方,那是迦叶寺附近的一座山。彼时长明刚从山上下来,寒川也还是个不懂世事充满戾气的少年。 寒川带长明去到了当初他被救下的山洞,山洞仍还是昏昏暗暗的,里头藏着一只小妖,看到寒川身上的邪气,呜咽一声便逃走了。 长明环顾打量着这山洞,寒川指着洞中某一处道:“当初,就是在这里,你把我救了下来,还答应带我一起行路。” 顺着寒川的手指望过去,长明只看到地面上的沙石,面色并无太大波动。 寒川没有说话,扬手一挥,他们便来到了锦州城。现在的锦州城,没有惠真设下的阵法聚集气运,再加上妖魔的侵蚀,已变得破败下来,再不见从前热闹繁华的模样。 他紧握着长明的手,“你还记得阿罗那和惠真么?我们就是在这里结识了他们,他们也是对爱侣,和我们一样,都是费尽心思勾搭了净土宗的和尚。” 寒川说着说着,却突地顿住了,语气也落寞下来,“但阿罗那和惠真爱得太苦了。”命运何其相似,他和长明,也爱得太苦,万般磨难,求而不得。 寒川带着长明兜兜转转,行过了锦州城,经过了已被封住的极乐天,来到了洞庭湖。 洞庭仙子为了护住山湖不崩塌,耗尽了神力,已经殒身而亡了。 如今的洞庭湖,在洞庭仙子的神力,和长明设下的佛印的庇护之下,仍旧山明水净,景色怡人。 长明远远便看到了那尊佛像,“此处竟会有迦叶佛的金身佛像?看来是迦叶佛护佑住了洞庭湖以北的生灵。”他躬身一拜,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 这话落在寒川耳中,他顿觉刺痛,面色都冷了下来。他看着那佛像,蓦地伸手拦住长明,沉声道:“不准拜!” 长明回眸,有些惊诧地一挑眉,“为何?” 寒川的面色和声音都极冷,“我说不准拜,就不准拜!”一直以来陪伴他的,是长明和尚,不是迦叶佛;可是要夺走长明的,却正是迦叶佛! 佛像散出万丈佛光,将洞庭湖北面罩在了其中,像是一个保护罩。 周遭有不长眼的小妖往上撞,还没走到跟前,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灰飞烟灭了。 寒川蓦然沉下脸来,长明设下的佛印,防邪祟防妖魔,可是他也是邪祟妖魔,那这佛印防不防他?是不是他一触碰上去,也就灰飞烟灭了? 第164章 迎君归(7) 倏地嗤笑一声,寒川忘了,他是不死不灭之身,会疼会伤,可就是死不了。 那这驱逐无数妖魔的佛印,会不会让他伤,让他疼? 寒川眼神中添了几分决绝和冷然,突地抓住了长明的手腕,两个人直直地撞向了那佛印。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寒川没有受伤,也并没有感受到疼痛,轻而易举地便穿过了佛光罩。 他回眸,看着这光罩,不禁笑了,笑意却是满满的薄凉,“它都记得我,你却不记得我了……” 长明看着寒川眼中的幽凉,默了默,说不出话来。 对于寒川,他总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可过往的记忆,他半分不剩,纵然有心挣扎,却也无可奈何。 他们进入了北方的城池,与南面截然不同。沿路走过去,百姓安居乐业欢声笑语,就连这天,都比洞庭湖南面的天要蓝许多。 长明不禁颌首赞叹,向往道:“若是有朝一日,天下山河都如此地,芸芸众生都像此处的百姓,那才是真正的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寒川骤然攥紧了拳头,他当然知道这是长明一直以来的志愿,可是只要有他在,这一天便永远都不可能到来。 他周身的邪气抑制不住地翻涌起来,这邪气会影响世间生灵,自然也会影响他。其实,他才是受邪气影响最重的那一个。 久而久之,他的脾气便会越来越暴戾,心思越来越阴邪,越来越嗜杀……终有一日,他会变成真正的大魔,危害世间。 或许,就像黑曜说的,他会一统三界,更改三界六道的法度秩序,成为长明最不愿见到的样子。 寒川看着长明的背影,试探性道:“若是没有了佛印,这里恐怕也会变成南面的模样了。” 长明当即便微微皱起眉,叹息一声,“幸好迦叶佛设下佛印,护住了这里,不然天下便真的要打乱了。” 只这一句话,寒川心便沉到了底,凉了个透。他开始抑制不住地恐惧起来,双手也不自觉地颤抖。 寒川突然想到,假如当初长明没有死,知道了自己是不死之身的事情,他会如何抉择? 是放下一切,带着寒川远走天涯,游山玩水?还是想尽一切方法,也要除掉寒川,拯救天下苍生? 长明当初曾许诺过,要带寒川游历山水走遍天涯,可那都有一个前提——等到天下安定。 只要寒川还存活于世,天下安定的这一天,就永远不可能到来。 假如是从前的长明,他会如何做? 寒川忽然又想起了抱阳和玲珑城主,昔日长明说话时的神色还历历在目,“你觉得抱阳辜负了玲珑,可你能判定,抱阳就是错的么?” 那假如,长明为了天下,想方设法杀了寒川,能说他是错的么? 自然不能,天下人何其无辜,长明作为出家人,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天下覆灭? 可寒川也是无辜的,迄今为止,他还没有亲手做过什么危害天下的事情。万恶之源,乃是命运强加给他的。 第165章 迎君归(8) 二者皆无辜,但牺牲天下人保全一个人,和牺牲一个人保全了整个天下之间,该如何抉择,大概任谁都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越想越凉心。 寒川不怕死,他只怕身边没有长明,更怕的是长明要他死。 他现在脑中一片混乱,甚至连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忽而街上打闹玩耍的孩童不小心撞上了他,他从一片混沌中被惊动,却还没有完全清醒。 寒川垂眸盯着那小姑娘,神情狰狞得可怕,眼神也冰冷阴邪。小姑娘一下子就被吓哭了,“哇”地一声,引起了周遭百姓的注意。 孩子的母亲跑过来将孩子抱在怀里,翻着白眼埋怨,“多大的人了,还跟一个小孩子计较,把孩子都吓哭了!” 周围人也数落起来,说寒川斤斤计较,说他凶神恶煞。 长明向那对母女道了歉,母亲拉着小姑娘骂骂咧咧地要离开,围观群众也要散去,寒川却垂着眼眸,突地冷声道:“我说要放你们走了?” 那母亲回头,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撸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论,扬手还要打寒川。长明上前挡了一下,那一巴掌就打在了长明肩头。 长明声音和缓,“这位施主,寒川并非是故意的,你就不要再咄咄逼人了。” 那母亲一听就急了,推搡着上手,完全一副市井妇女模样,“什么叫我咄咄逼人,我就逼他怎么着了?我就打他怎么着了?!” 她又是打又是掐,巴掌全落在了长明身上,寒川还被长明好好地护在身后。 突地,一只手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出奇,像是被生铁钳制住一样,怎么都挣不开,还被攥得生疼。 寒川的眼神冷幽幽的,从长明的肩侧扫过来,似乎看人一眼,就要刮掉对方一层皮。“谁让你打他的?我护在心尖子上的人,也是你能动的?” 方才还骂骂咧咧的市井妇女,顷刻间就怕了起来。她挣扎着想逃脱,可是她的手腕却麻了,不仅麻了,是完全没有知觉了。 下一刻,她的手便掉了下来,血肉模糊地碎在了地上。 寒川冷笑,“我看见了,你两只手都打他了。” 那妇人彻底地怕了,她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周围人看不过去,想要上前帮忙,可下一瞬,便见妇人整个人都碎成了一滩烂肉,散落在地上,一地猩红。 方才想要上前帮忙的人,纷纷吓得逃远了。不过片刻,街上就只剩下了长明与寒川,还有那止不住哭泣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着娘亲惨死,恨恨地瞪着寒川,上前来打他,“你这个坏蛋,你还我娘亲,你还我娘亲!” 寒川垂下眼眸,幽幽地看向了这小姑娘。 长明心知不好,却还来不及开口阻止,便见小姑娘也碎成一地,和她娘亲混在了一起。 “寒川!”长明冲上前,扳过寒川的肩。此刻他的力气大得出奇,逼迫着寒川不得不抬眼看他。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此刻的长明,失去了佛家人的沉静,面色震惊又沉痛。 第166章 迎君归(9) 寒川懵了懵,他在做什么?他刚刚做什么了? 一阵懵然过去,他垂眸看到了地上的血肉一片,惊愕和恐惧涌上了心头。他刚刚做什么了?!他刚刚是不是杀了人?! 寒川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话都说不出来了。 到刚才为止,他还没有加害过天下苍生;可是现在,他杀了两个人了,还是在长明面前杀的! 寒川怕的不是杀人,而是手上沾了血腥罪孽,长明就不喜欢他了。不,不止是不喜欢,或许还会产生嫌恶,产生敬而远之的想法来。 他一抬眼,看着长明震惊的神色,猛然哽咽出声,双手死死抓住长明的衣袖,“大和尚,我不准你讨厌我,我不准你远离我!你听到没有!?” 长明看着寒川通红的眼眶,心中莫名地涌上来一丝心疼。 他压下了所有情绪,拍了拍寒川的脊背,尽量温声道:“你……你不要怕,也不要冲动,冷静下来。寒川,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 寒川颤抖着蹲下身子,双手还死死地拽着长明的袖角。他低着头喃喃念叨,却听不清是 在念叨什么。 长明随着他一起蹲下来,终于听清了他碎碎的低语。他说的是——大和尚,你不要厌恶我,也不要离开我,我不会放你走的…… 听着寒川颤抖的低语,长明默然半晌,目光落在了寒川的头顶之上。 他抬手,揉了揉寒川的发顶,“寒川,我感受到你内心的慌乱了,在杀人之前,你整个人就已经乱了。” “你刚才是入了魔障,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拉你入魔障,是什么在干扰你,你内心所恐惧的又是什么?” 寒川蓦然一抬眼,双眼写满了害怕。他看着长明,微微张开口。 他要说什么?直接告诉长明,他是万恶之源,世间的所有邪气都是从他身上来,归处也是他,天下现在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他? 寒川突地惊醒,他慌乱地摇摇头,“不……不能告诉你,我不能说,说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他拽着长明的衣裳,“我们走吧,不再往前走了,不再往前看了,我们回去吧!”他的语速很快,说话很急,连珠炮一般地蹦了出来,神色也透露着一股急切。 “我们回到雪山,就只有咱们两个,不管什么天下了,我们好好地过日子,好不好?求你答应我,好不好?” 看着寒川几近癫狂的神情,长明默然。他知道,此时不能再刺激寒川了,于是他点点头,“好,我们先回雪山,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寒川和长明离开了迦叶佛的佛印,才一出来,便看到佛印之外,已经等候了无数的妖魔。以黑曜为首,皆将期待的目光投向寒川。 “您,可想好了?” 寒川还陷在一片混沌之中,他有些懵懵然,“想好?想好什么……” 黑曜皱着眉头道:“您可想好,要不要带领众魔扫平天下,一统三界,建立属于您自己的新秩序?” 第167章 迎君归(10) 寒川还在愣神,“……新秩序?” 黑曜再接再厉道:“是,建立属于您的新秩序,您说什么是对的,什么就是对的;您说什么是错的,那什么就是错的。” “世间万物一切由您来决断,您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 长明皱着眉头看向寒川,沉声道:“寒川,不能被他蛊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寒川迷茫混乱的目光骤然迸发出一点光彩,“我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我说什么是对的,什么就是对的?” 是不是他想要长明,就可以将长明绑在身边,一辈子不离开;他说自己没有错,那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是对的? 寒川蓦然一抬头,双目渐渐赤红起来,他体内的戾气和天生对杀伐的向往被渐渐唤醒,“好,那我便带领着魔界,搅得三界六道天翻地覆,我要建立属于我自己的新秩序!” 长明看着他,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寒川已经入魔了,无计可施! 黑曜看着长明,献计道:“魔界向来与神佛势不两立,不如,就拿您身边的这个和尚示威,将他的头颅割下来,向神佛宣战?” 纵然寒川已经不大清醒,可他心里还坚守着一条原则——绝不可以伤害长明! 寒川眼中血色更浓,猛然看向黑曜,翻涌着的血色仿佛随时都要将黑曜吞噬殆尽。他一字一句,冷声道:“这世上,谁都不能伤害长明!” 他的语气越来越阴冷,“那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割下你的头颅,杀鸡儆猴,以示后来人,伤害长明究竟是何下场啊?” 黑曜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急急跪地,叩首认错,“属下知错了,属下不知尊主与长明大师之间的亲厚情谊,以后再不敢逾越了!属下以后一定会教导众魔们,绝不可以伤害长明大师,还请尊主恕罪!” 寒川蓦然收手,神色冷厉又癫狂,整个人仿佛一柄出鞘的妖剑,锋利无比,也阴邪无比。 他转头看向长明,戾气和杀气渐收,神色中多了几分不确定的彷徨和害怕,颤颤地向长明伸出手去。 他不知道,长明还愿不愿意牵着他的手。 长明默了许久,寒川的手也虚虚地伸了许久,终于,他抬起手,紧紧握住了寒川的手。 掌心的暖意流淌到了心里,寒川想哭又想笑。长明看着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寒川,我们回魔宫吧,一切都回去再说。” 他们回到了魔宫,黑曜等魔族也跟着回去了。 大魔降世统领魔宫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魔族,有不少妖魔都来投奔,怀揣多少真心不得而知,但魔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壮大了起来。 寒川真真正正地成为了魔界至尊。 这件事也传到了九天之上,惊动了九天神佛。原本迦叶佛的神魂被抢之事,就让他们开始留意寒川,现今寒川成为魔尊,还扬言要攻上九天,就更让神佛戒备起来。 如今天下大乱,邪气四溢,魔族又拧成了一股绳要攻占三界。神佛为保天下安定,夺回迦叶佛神魂,也尽可能地集结了所有力量,誓要将寒川铲除。 第168章 迎君归(11) 长明与寒川回到魔宫,便蛰伏不出了。 二人心思各异,却都想着拯救对方。寒川想拯救长明的身,想帮他恢复记忆;长明想救回寒川的心,避免他堕入魔障。 寒川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长明人虽还在他身边,可两个人却已经远了,再没有从前的亲密之感。 魔宫的房间,被寒川刻意布置成了长明的禅房的模样。可这宫殿中的房间,要比长明的禅房大上不少,布置出来总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 偌大一张床上,长明和寒川分坐两端,各自沉默着,看起来像是一对闹矛盾的兄弟,宽厚的哥哥让着弟弟,便先告饶。 长明轻轻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了寒川身边,垂眸静静望着他,略有些僵硬地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寒川,我知道你本性应该不是这样的,你现在陷入了魔障,若不及早脱身,只会伤人伤己。” 长明坐在寒川身边,轻轻抚着寒川的背脊,“告诉我,你的心魔究竟是什么?我会想办法帮你解除。” 寒川倏尔笑得凄惶,他侧眸,摇了摇头,“你错了,我本性就是坏的,是你带我走上了正途。可是……” 可是后来你就不在了,我也无人引导,于是堕入魔门。 寒川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好像洞庭湖上的烟波,风一吹就散了,“长明,我的心魔,自始至终,都只有你。” 烟波却又骤然凝聚起来,四面八方环绕过来像是一张大网,水面也跟着涌动了。 寒川的语气骤然激动起来,他攥住长明的手腕,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假如我有心,我一定要将心剖开给你看看,让你亲眼看看那里面都有什么!” 长明看着他,神色也有些怅然,“寒川,我不记得我们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可假如你的心魔在我,便不该伤及旁人,不该堕入魔道。” 寒川笑意悲凉又绝望,“我变成坏人,并不是因为我想这样。”他指着上苍,“是天在逼我,是天给我这样的命运,我也没有办法。” 说着,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了匕首,将刀柄交到了长明手中,刀锋对准了自己的胸膛,“你把我的心口剜开,你看看里面究竟都有什么!” 寒川握着长明的手,就要往自己的心口刺去。长明大惊,急忙撤手拦住,“你干什么?你不要命了!?” 命?这条命也不是他想不要就能不要的。 寒川推开长明,刀锋狠狠刺下去,锥心的疼痛蔓延全身。他疼得发抖,这一次,比之前剜心,还要疼得多。 可他还是一刀一刀剜开了心口,血淋淋一片。 长明瞪大了双眼,一瞬间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倒涌过来,一股莫名的恐惧从他心头迸发出来。他冲上前,死死握住寒川拿刀的手。 “寒川!你干什么!?快来人,来人啊!快救他,救他!”长明彻底地失了态,甚至比先前亲眼看到寒川杀人,还要慌乱。 此刻的他,彻底失了方寸。 第169章 迎君归(12) 寒川告诉长明,他们是一对爱侣。长明半点记忆都没有,可是在他的潜意识中,寒川对他来讲是十分重要的存在。 长明觉得寒川很重要,才希望他好,处处加以引导,希望他不要走上歪途。可是现在,寒川都要死了,还管什么歪途正途!? 在看到寒川受了这么重的伤的一瞬间,长明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只想要寒川活,只想要他活! 长明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四处寻找,“金疮药,纱布……药在哪里?药呢……” 寒川抓住他的袖角,指着自己的心口,苍白的嘴唇上有冷汗划过,“你看……你看,什么都没有,空的,都没有……” 长明回眸望过去,这才注意到寒川的心口,心头那处一片空洞,什么都没有。 他愕然抬眼,看到寒川眼中有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证明,我心里全是你……全都是你……” 长明咬紧了牙关,摁着寒川让他躺下,“我没有怀疑过你,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药,不会让你有事的。” 寒川拽着长明不让他走,轻轻摇了摇头,“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坐在床沿上,冷汗混着血水一滴一滴淌下来,沾湿了一大片衣襟。 一抬眼,眼中满是无望,他攥紧了长明的衣裳,一点一点蹭过去,“你不是要驱阴浊除邪祟么?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是万恶源头。” “天下邪气归于我身也从我而出,人间恶念因我激发,正是因为有我的存在,世间才会大乱,天下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只要我死了,天下就会恢复如初。现在,你还要救我么?” 寒川的目光在长明的脸上梭巡,长明的每一个表情他都没有放过。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生怕在长明脸上看到一丝决绝。 长明怔愣了片刻,继而丝毫没有犹豫,当即起身,“这些回头再说,我现在去找药救你,一切等到你的伤好了再说。” “总会有解决办法的,你本性不坏,不该受到如此对待,一定会有妥善的解决办法的!” 寒川还是没有松手,他的眼神却变了,感动、柔和、欣喜若狂夹杂在一起,无法描述那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 他终于可以确定,长明就算是没了记忆,也还是爱着他的。宁愿暂且搁下天下,长明也要救他。 寒川摇摇头,忽而笑了,笑着笑着却又哭了,“不用了,我是不死之身,是不会死的。” 长明又一怔,而后果断将袖角从寒川手中抽出。他微微叹息,“好吧,就算你不会死,但你不会疼么?我先去找些药来,起码也要给你包扎上。” 看着长明大步而出的背影,寒川抬起袖子一抹眼泪和脸上的冷汗,笑得更开心了。似乎,他已经找回了他的长明大和尚。 纵然没了记忆,眼前也还是那个会宠着他让着他,看到他受伤会心疼担心的那个长明。 寒川含着笑躺在了床上,静静地等待长明回来。可他眼角,却有一滴泪一闪而过,没入发丝便消散无踪了。 第170章 迎君归(13) 魔宫建在雪山之上,根本没有什么草药。这里原先住的都是魔头,就算有药,那也都是用邪法炼出来的丹药。 可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先将就用着了。 长明取了药拿着纱布回来,寒川还躺在床上等着,双目紧盯着床顶,看起来更像是在发呆。他坐在床边,将丹药碾碎,轻轻地洒在了寒川的伤口之上。 “你方才说的,万恶源头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总能找到既可以保全天下又可以保全你的法子的。” 寒川缓缓起身,叹息道:“从前,你也是这么说的。你还说,一定会想尽办法让我活,若是我不能活,你便陪我一起死。” “于是我们回到了迦叶寺,去找你师父。你师父却说无计可施,你便陪着我一起死。” 只可惜,寒川是不死之身。他不但没有死,还失去了长明。幸好现在失而复得,前头的路再难再险,也还有人能陪他一起走。 将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说了出来,寒川突然有些好奇,“你现在知道了我是不死之身,也知道我是万恶之源,你会怎么做?” 长明笑看着他,“我会陪在你身边。其一,这是我从前答应过你的事情;其二,既然此事现在暂时无解,那我待在你身边,也好看顾着你,尽力引导你入正途。” 上好了药,长明让寒川抬起胳膊,以便包扎。于是寒川就抬起胳膊,环住了他的脖颈,抱了上去。 两个人贴得很近,长明拍拍寒川的背脊,“你起来些,没办法包扎了。” 寒川便老老实实地听话起来了,可是双臂还远远搭在长明的脖颈之上,半点都不愿松开。 长明不禁失笑,一边上药一边道:“你以前也是如此么?” 寒川点点头,理直气壮道:“是啊,我以前也是这样,粘着你不放手,就想着永远跟你在一起,时时刻刻念叨着欢喜佛。” 兴许是从前寒川念叨欢喜佛太多次,现如今,长明每每听到“欢喜佛”三个字,都会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熟悉感。 每每想到这个,他便不自觉地轻笑。 自从长明复活以来,这还是头一次,他们这么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有说有笑,甚至还有一些亲昵。 寒川很珍惜这失而复得的时光,他抱紧了长明,用脑袋蹭长明的颈侧。 “大和尚,我跟你说,我不怕死,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离开我、讨厌我,你明白么?” 长明自然而然地回手抱住他,心头百感交集,“寒川,这世上有条条大路,不会有真正的绝路的,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寻到那条路而已。” 寒川的声音还带了些鼻音,“不论有没有路,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那就是好的。” 不论前路如何,只要还能有长明在身边,寒川就什么都无所畏惧了。 骤然被一个人交托了这样的信任和依赖,长明心头的感觉难以描述,他紧紧抱着寒川,恍然之间,似乎回到了从前。 两人一心,不论前路如何,披荆斩棘前行。 第171章 迎君归(14) 九天之上,天兵天将集聚一起,神佛皆出动,誓要将魔头斩杀,夺回迦叶佛的神魂,护卫天下安定。 来自天上的兵马下到了凡界,将雪山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将领怒喝道:“邪魔歪道,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将迦叶佛的神魂交还回来!” 魔宫守门的卫兵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回去通报。 一层报一层,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黑曜那里。黑曜自从跟随了寒川之后,便自封大护法,权力仅在寒川之下,联合魔界各族也交由他来处理。 此时,流落各方的魔族大多都已被聚集起来,黑曜收到了通报,急急地跑去魔宫主殿寻找寒川。 “尊上,尊上!九天神佛都已集结,眼下已将雪山包围起来了,他们要绞杀魔族,还要夺回迦叶佛的神魂!” 黑曜进门时,寒川还缩在长明怀中不愿撒手,听到后半句,他的面色骤然一变,双目瞬时间就赤红起来。 虽然黑曜不知迦叶佛的神魂和魔尊究竟有什么关系,但是现在从魔尊的神色变化来看,应当极为重要。 寒川攥紧了拳头,这些天上待着的,就非要对他赶尽杀绝不可么?!他明明都打算放弃了,那现在就是他们逼他的! 他侧目,血红的双目望着长明,“长明,你在魔宫中好好待着,哪儿也不要去,我去去就回。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们将你夺走的!” 长明神色中是满满的担忧,他本已将寒川劝服,可骤然来了这么一出,难道当真是天意如此? 黑曜跪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骤然心惊。 迦叶佛的神魂?和这个和尚?莫非…… 他缓缓垂下眼,掩去了眼底所有的思虑,沉声道:“尊上,还请快速决断,门外天兵马上就要攻进来了!” 寒川转身拂袖大跨步走出门外,黑曜紧紧跟随其后。待到两人出了门,寒川回眸,正对上长明的目光。 他没有说话,抬手一挥,沉沉的黑气便将门封得严丝合缝。隔着黑气,寒川喊道:“长明,你在这里等我,我解决了外面那帮仙人,就会回来的。” 寒川带领魔界兵马迎战,长风猎猎,吹得他的宽大衣袖高高扬起,一抬手之间,仿佛要尽收山河入袖。 天界为首的将领指着寒川道:“下界妖魔自以为是,聚集一起竟妄图与天对抗,我这十万天兵,便能将你斩杀殆尽!你快将迦叶佛的神魂交回来!” 寒川冷笑着抬眸,他没有说话,仅是冷冷地一抬眼,眼中阴邪便叫人心惊胆战。 他一扬手,邪气集合幻化成长剑稳稳落入他手中,一剑斩下去,天兵统领便粉身碎骨,陨灭成灰。 “迦叶佛?我这里可没有什么迦叶佛,要么,你们到别处去找;要么,不怕死的就来,能杀几个,我便杀几个。” 泱泱天兵无所畏惧,为斩杀邪魔,纵然是生死,也可以置之度外。他们长啸着冲上前,寒川眉目一凛,剑锋平举在面前,准备迎战。 第172章 迎君归(15) 这些时日以来,寒川身上的邪气越来越重,力量也就越来越强大,但他也深受邪气侵扰。 寒川带领着魔界大军守在雪山之下,以寒川为首,众魔都杀得正酣,来一个便杀一个,来两个就杀一双。 也不知手下沾了多少天兵的血,寒川体内对鲜血和杀戮的向往慢慢被唤醒,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冰冷至极残忍至极。 “光是防守,有什么意思,你说是不是?” 他扬首望天,这漫无边际的广阔的天,这云霞遍布的天,便是神佛所待的地方。可凭什么他们能待在天上,自己却要背负着这不明不白的命运,在地上苦苦挣扎求生。 所爱不能守,所愿不能得。 如此情况之下,这些神佛还妄图要他甘愿任人宰割么?! 寒川眼中血色渐浓,他足尖轻轻一点,飞掠过无数天兵,直冲云霄。“魔界大军,随我杀上天去,踏平九州翻覆乾坤!我命由我定,不由别人主宰!” 邪气直冲上天,魔界大军也紧随其后。 黑气遮天蔽日,魔族杀上了天宫,天火骤然烧了起来,霹雳雷震不绝于耳。在厚重的黑气之后,是仙魔两界的血战。 寒川带着魔族从南天门一路杀进去,势如破竹。仙家节节败退,凌霄宝殿已失守。 长剑破空,星辰骤落,寒川追到天河边上,众仙穿渡星海万顷想要逃脱追击。 他冷冷一笑,横剑截断天河水,天河水倒灌淹没天界人间,撞倒不周山,人间哀哭缭结青天不闻,因为青天也已坠入危难,自救不暇。 寒川回眸望人间,已被一片汪洋淹没,唯有长明当初设下佛印的洞庭湖以北,还完好无损。 洪水冲到了洞庭湖边上,却被佛光遮挡住,前进不得。 幸而人间生灵当初为了避开邪魔侵扰,大多都已迁徙到了北方去。可即便是如此,还是死伤了无数。 寒川余光一瞥,突然瞥见了迦叶寺的所在,青山崩塌绿水肆虐,如今的迦叶寺,已成了一片狼藉,寺院早已被洪水冲散,里头的僧人大概也都死伤殆尽了。 他突地怔住了,双目中的血红凝滞住,整个人顿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天庭仙人趁这机会,纷纷都逃走了。 寒川探头又望了望,迦叶寺的确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眼中的血光顷刻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慌乱。他……他把迦叶寺毁了?他把长明生长的地方毁了!? 寒川摇摇头,后退几步——不,他不止毁了迦叶寺,还毁了整个天下! 他刚刚都干什么了?回眸望去,天庭一片狼藉,天河水倾泻而下,天宫也已被烧得焦黑一片。 可是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只记得,自己在雪山前守卫魔宫,和天兵打起来了。然后呢?然后又怎么样了?他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只知道,等自己清醒过来,就已经在这里了。而他眼前,一片狼藉。 魔族跪了一地,呼声震天响——魔尊法力无边,千秋万代,一统三界! 第173章 迎君归(16) 寒川骤然出了一身冷汗,他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或许是从亲眼看着长明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起,寒川就已经被邪气操控了心神,被它牵着鼻子走。 他变得嗜杀,残暴,冷酷…… 他变成了长明最不想看到的模样! 寒川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他忽然摆摆手,“不,不……我们回魔宫,一切都回魔宫再说,回去再说……” 他便转身飞跃下了凡界,留下众魔族面面相觑。黑曜缓缓站起身子,唇角勾着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众魔,不要慌乱,听我指挥!” 寒川回到了雪山,站在魔宫门前忽然有些踌躇了,他心中的恐惧无边无尽地滋生出来。 怎么办?长明一定会厌恶他的,长明一定不会再原谅他了! 他枯站了许久,脚下再也迈不出去半步。 黑曜留下了一部分魔族看守天宫,以防那些仙人杀回来,他带着剩余的魔族回到雪山,远远便看到寒川枯站着的身影。 他掩去眸中精光,上前行礼,“尊上怎么不进去?” 寒川终于醒过神来,他抬眸看着魔宫的大门,“进去,我现在就进去……” 他缓缓推开了门,走到卧房门前,那里还被他用邪气封着。 寒川扬手一挥,邪气便被悉数收回。隔着半敞着的门,他看到长明复杂的目光。 长明望着寒川满身的血,不禁皱起了眉,“外面怎么样了?” 寒川摇了摇头,垂眸看着地面道:“没怎么样,天兵已被打退了,我们就回来了。” 黑曜听后搭腔道:“是,尊上带领我等打退了天兵,便回来了。不仅如此,我们还俘虏了好些天兵。” 顿了顿,黑曜倏尔开口,“长明大师要不要,亲手斩杀天兵,以示对尊上的忠心,也向我等表示一下,大师决心加入魔族的诚心?” 长明不相信黑曜,但他相信寒川。他不打算理会黑曜,只叹息一声,看着寒川被鲜血浸染的衣裳,“来吧,我帮你上药。” 寒川抬起脚步,却听到黑曜道:“大师不愿杀人,可我等都是魔族,生来便嗜血好杀,大师不愿与我们为伍,也不愿意跟随尊上么?” 他的脚步顿住了,抬起眼看向长明。他忽然很想知道,长明究竟愿意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黑曜的目光充满了挑衅,他身后的魔族也纷纷将目光投向长明,有几个魔族押着被俘虏的天兵走了上来。 寒川一瞬不瞬地盯着长明,“长明,我已沦落至此了,你愿意为了我杀人么?” 他竟然想看到长明杀人!因为他觉得,长明杀了人,便离佛门越来越远,距他越来越近。 长明杀了人,便成了他的同类,他们就是一类人了!他就再也不用像如今这样,一边苦苦挣扎在邪气的漩涡里,一面遮遮掩掩地瞒着长明,自己做过的坏事。 黑曜狡猾无比,见寒川没有阻拦,便大概猜到他是什么意思了,于是肆无忌惮地逼迫起来。 第174章 迎君归(17) “长明大师,你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可是如今的天下已经变了,这里是魔宫,若你愿意留在魔宫加入魔族,今日便让我们见着血,以明志。” 言下之意,若是今日见不着血,那长明便不能再留在魔宫了。 黑曜这么做,自然有他自己的盘算。若长明真是迦叶佛,那最好还是借机将其赶走,以免惹祸上身。 若是不见血,便要离开。不是离开魔宫,而是离开寒川身边。 寒川咬紧了牙关,所有的情绪都压在了这一瞬。他想知道,长明在道义与自己之间,会选择哪一个。 长明接过黑曜递来的长刀,“大护法,今日,非要见血,我才能留下,是么?” 黑曜一颌首,“这也是为了让众位兄弟们放心。” 长明的神色和语气仍旧清清淡淡的,“那大护法,可要说到做到。见了血,我便可以留下。” 黑曜紧盯着他手中的刀,“那是自然,这么多族人都在这里,都可以作证。再说,尊上也不会容许我出尔反尔的。” 长明点点头,下手极快,快得当场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见了血,血迹斑斑洒在地上,开出一朵凄艳的花来。 寒川蓦然瞪大了眼睛,他上前一把夺过长明的刀扔在地上,“你干什么!?” 长明捂着胳膊上的伤痕,因为疼痛而微微皱起眉头。 见了血,却不是天兵的血,而是他自己的血。 长明抬眼,逼视着黑曜,“大护法说过,见了血我便能留下,还望你说到做到。” 黑曜却不肯轻易放过他,“长明大师乃是佛门中人,也懂得诡辩的道理么?我明明说的是……” “见了血,就可以了,你们下去吧。”寒川死死咬着牙,极力控制住眼神中的颤抖。 魔尊都出面阻拦,黑曜自然不会傻到继续逼迫长明,他一躬身,带领着魔族离开了。 殿内只剩下了寒川和长明两个人,寒川抬手覆在长明淌血的伤口上,不消片刻,那伤口便消失无踪了。 他抬眸看着长明,眼神有些凄凉,“假如这次容不得你讨巧,势必要在道义和我之间选择一个呢?你会怎么选?” 长明也看着寒川,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该怎么选?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选,他不愿违背道义,可是也舍不下寒川。 良久都没有等到回答,寒川叹息一声,摆摆手,拖着步子走向卧房,“罢了,我不逼你了,你以后不要再如此伤自己了。” 长明跟着他走进去,“我帮你处理伤口。” 寒川没有答话,反而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一字一顿道:“长明,你的身体,你这条命,都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救回来的,没有我的允许,你就不能这么伤害自己。” 长明一挑眉,反问道:“那你呢?按照你之前的说法,从前我也救过你,你的命也是我的。就因为你是不死之身,便可以如此对待自己?” 寒川笑了,双眸却满是血丝,“你都不在乎我了,我为什么要在乎自己?” 第175章 迎君归(18) 长明皱着眉,蓦然握住了他的双肩,“寒川,你说得不对。你在不在乎自己,不应该在于我。不论我如何,你都该爱惜自己!” 他和缓了神色,缓缓蹲下身子,仰头看着寒川,“我在乎你,虽然没有记忆,可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上放着的还是你。” “就是因为我在乎你,才不愿看到你堕入歪道……” 寒川突然攥住了他的手,双眸幽幽扫过来,眼神中的情感实在太复杂,复杂到长明看不懂,寒川也说不出来。 该怎么说呢?他已经没救了!他渐渐地为邪气所操控,有时他甚至失去了自己的意识,等到恢复神智,已经酿成大祸! 寒川眸光骤然缩紧,他在心中告诉自己——斩断天河水,翻覆天宫,祸乱人间的事情,一定死死地瞒着长明! 雪山孤立于世,离人间还远得很,长明看不到人间的境况,只要下令让那些魔族死死闭嘴,就一定瞒得住! 想了很久,寒川启口道:“长明,假如我不再作恶了,你愿不愿意陪我在这魔宫之中……” 他忽然顿住了——他忘了,仅是他不作恶还不够。他是万恶之源,只有世上有他的存在,便会产生源源不断的恶来。 那假若是从前的长明呢?换做从前的长明会如何选择? 寒川的动作一顿,他的双眼蓦然亮了——“血菩提!还有血菩提的幻境!” 当初,血菩提诱骗他之时,他在幻境中留下了浮沫,将他和长明的所有回忆都画了下来。 假如他带长明去看看那些回忆,即便长明不能想起全部记忆,也可以知道,他们度过了怎样的过去! 寒川握紧了长明的手,顾不得身上鲜血淋漓,骤然起身。“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们去把记忆找回来,我们去把从前的长明找回来!” 长明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头叹息——他还是陷在魔障中,苦苦挣扎,无法逃脱。 寒川带着长明,循着血菩提的魔气,进入了当初它所设下的幻境。 血菩提在长明体内,一直以来都被他清正的心念所压迫,如今它已经很虚弱了,魔气稀薄,少得可怜。 幻境中的血色也黯淡下来,曾经在空中细密漂浮的浮沫已经无影无踪。 从前在空中漂浮着的“欢喜佛”三个大字,也消失不见。 寒川的脸色猛然变了,“怎么会……浮沫呢,那些浮沫呢?!我和长明从前的回忆,到哪里去了!” 血菩提低哑的声音响起,“你将我放在此人心内,便一定能想到,我的魔气会被他压制,迟早有一天,须菩提会占了上风。” “我的力量减弱,幻境自然也就要坍塌了,一切都会不复存在。” 寒川眼神慌张,幻境坍塌,他的回忆也消失了!? 他摇摇头,不对,只是幻境中的回忆消失了,又不是他脑海中的回忆消失。 寒川颤抖着抬起手,虚虚一抬,便凭空出现了无数浮沫、他凭借着记忆,一笔一画地开始在浮沫上勾勒描绘。 第176章 迎君归(19) “长明,你看着啊,我把从前发生过的事情再画一遍……你等等啊,我很快就好……” 他先画的是长明,手指挪移丝毫没有停顿,从眉眼下划至鼻梁,手腕一抬,便勾勒出上扬的唇角。 他画得熟练无比,似乎这个人像,在他心中已然勾勒过无数遍了。 寒川画出了他们山洞中的初遇,然后一起下山……再然后呢?他们遇到了阿罗那和惠真。 可是中间的细节呢?寒川突然想不起来了,心中焦急慌乱起来,可他越是焦急,就越是想不起来。 他狠狠拍拍脑袋,总觉得遗漏了很多画面,可他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寒川一扬头,看着天上那几近干涸的红色巨目,“你……我给你力量,你把那些浮沫还给我,怎么样?” 他抬手,邪气源源不断地向巨目灌入,幻境似乎又由虚变实。 可寒川的手却忽然被摁住了,他侧眸,便望见长明紧皱的眉头。他突然意识到,似乎这段时间以来,长明的眉头都没有舒展开过。 长明轻轻摇了摇头,“寒川,放弃吧,幻境恢复了原状,浮沫也并没有回来。破碎了就是破碎了,它们回不来的,不要白白浪费力气。” 寒川也在摇头,不,不行,他一定要把长明的记忆找回来!“假如是拥有着从前记忆的长明,一定会更加理解我,一定不会不爱我的!” 长明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肩头,强迫着他转过身与自己面对面,“寒川,你看着我。” 寒川依言乖乖抬眼,便撞入了长明的目光中。他的目光如海深,又如海一般沉静。 “爱自心中来,与记忆无关,寒川,我虽然没了记忆,可心一直都爱你。” “比起帮我找回记忆,你现在更应该让自己冷静下来,逃脱魔障泥潭,否则终会越陷越深!” 寒川有些发愣,“……你爱我?即便是现在,也还爱我?” 长明肯定地一点头,“是,现在也还爱着,以后也会爱你。” 寒川愣了很久,突然凑到近前,钻入了长明怀中,双手放在了他的腰带之上。“那,你愿不愿意为了我背离佛门?” 长明不由得苦笑,“从我动心的那一刻起,便已经背离了。” 寒川仰着脸,摇摇头,“不是,不是这个,”他踮起脚尖,在长明的下颌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是说,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修欢喜佛?” 长明一怔,心底蓦然涌出了无数的画面来。 幽暗湿窄的山洞中,寒川袒露的半边肩头,皮肤泛着冷白色的光;不知名的山坡上,寒川跑跑跳跳地围在他身边,缠着他要修欢喜佛;一片黑暗的房顶之上,寒川带着一身酒气,在他唇上的轻轻一吻…… 这些画面,长明从没见过,却又觉得熟悉无比。大概,这便是他丢失掉的记忆了吧? 画面如同走马观花,模模糊糊轮转迅速,长明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它们便消失不见。 长明回过神来,眼前是寒川凑近了的脸,唇上是一片温热的触感。 第177章 迎君归(20) 长明下意识地环抱住了寒川,却在双手触碰到寒川的腰间时,骤然惊醒。他迅速将手移开,想要后撤开来。 可心中忽然有个声音道:你不是爱他么?既然爱他,也已经为了他背离佛门,那这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屈服吧,顺从吧…… 血菩提被寒川灌入了邪气,渐渐苏醒过来。从前长明心中一片清正,它无从下手,可眼下,它精准地抓住了长明心底一闪而过的欲望,推波助澜。 从前心底一片清明,任谁蛊惑都没有用。 可现在,长明心中有了欲望,有了对寒川的情欲。血菩提抓住了他的情欲蛊惑诱导,长明心中的理智便顷刻间分崩离析。 血菩提不禁得意地笑——只要是生灵有思想,就一定会有弱点,有可以被蛊惑攻击的短处在。 长明的弱点,便是寒川。他对寒川有情欲,不然血菩提也不会如此轻易得逞。 长明垂眸看着寒川,目光划过那微微上翘的眼角,落入了那双充满期待和哀求的眼中。 他想要寒川么?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想要的,只是理智一直压抑着自己罢了。 那现在呢? 长明抬手,温热的手掌覆在了寒川的背脊之上,缓缓挪移向下。再一抬眼,他眼中竟有了几分山雨欲来的暴烈之势。 寒川向后放松身子,就要仰倒在地,却被长明揽着腰护住,停在了半空。 他微微勾唇笑了,抬手抓住了长明的衣襟,摇了摇头,“这是幻境,摔了也不疼的。” 寒川再微微一拽,长明便也松了力气,跟着他倒了下去。 幻境之中,处处绵软,果然不疼。 寒川扒着长明的颈侧,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大和尚,你说说看,这俗世,好不好?”一面说着,他一面上了手,轻轻一拨,便解开了长明的腰带。 长明已经陷入混沌,他深受血菩提的蛊惑,早已听从情欲支配身体。 他一个翻身,便将寒川压在了身下,双目早已被情欲所充斥。“好,不论是何处,只要有你,就都是好的。” 寒川的腿勾在了长明腰间,足尖在他后腰蹭来蹭去,挑逗意味十足。再微微一起身,寒川便将自己的衣服褪了下去。 少年人的身体瘦弱却不失柔韧,身体单薄腰肢纤细,墨黑的发搭在了冷白的肌肤之上,发肤之下,却是一团燃烧着的火。 火苗摇曳舞动,隔着火光,像是有一双魅惑的眼。魅极,也冷极,一个猛子扎入那双眼,便要被溺死当中,再也逃离不开。 长明缓缓探出手,温热的掌心在寒川背上游移,划过腰间,下落至臀,骤然停滞。手指微微动弹之间,便不经意地偷到了几分香艳。 他微微俯下身去,在寒川唇边轻轻一吻,彼此都肌肤滚烫,轻轻触碰,便是迫不及待。 他们像两团火,相互凑近,一团触碰另一团,便融到了一起去,分不清你我。这火光冲天,似要将一切都燃烧殆尽。 若要这火熄灭,唯有交融一体,肌肤相亲,不管不顾地放纵沦落,才有出路。 第178章 迎君归(21) 不知过去多久,欲/火终于将熄。他们离开了幻境,回到了魔宫,一个怀抱一个瘫倒在床上,呼吸急促,汗水在肌肤上流淌。 寒川凑到长明眼前,整个人趴在他的胸口之上,将下巴搁在他的锁骨处。“惦念了这么久,我终于和你修了一次欢喜佛,欢喜佛当真欢喜,其乐无穷。” 长明笑了,他轻轻摇头,“这不是欢喜佛。僧侣修欢喜佛,其乐无穷,心中想的是佛;你我修欢喜佛,其乐无穷,我心中想的,却只有你。” 这句话似曾相识,似乎曾经阿罗那对惠真也说过相似的话。 寒川靠在他肩头,“这句话,曾经一个西域的和尚也说过。那个人啊,离经叛道,虽是和尚却不愿做和尚,勾搭了净土宗的另一个和尚,哄着他骗着他修欢喜佛。” 长明与阿罗那说过相似的话,做过相似的事,那是不是他们的个性中,有某一点也十分相似? 寒川可不可以期待着,长明有朝一日也为他疯魔,为他彻底背弃佛门,大开杀戒? 不论如何,终于和长明修了欢喜佛,寒川心头的慌张也暂且落了下来。他仰脸笑着看长明,双手死死地还抱着长明的腰,“大和尚,你这次可是真的把我吃干抹净了!” “你以后可不能学那些凡间的负心汉,始乱终弃,抛弃我!不然,我就红杏出墙给你看!” 从前,寒川也说过这话。那时候他满心还只有一个长明,看不到旁的,也没有为邪气所扰。整个人是纯粹的,说出的话也是纯粹的。 那时候,还有一个惠真,可以作为他红杏出墙的备选对象。 而今,物非人非。寒川晶晶亮的眼神中,藏着欺瞒和盘算。 他说这话的时候,满脑子都想的是要拥有长明,但还分出了一部分心思,盘算着如何欺瞒长明,瞒住他人间和天宫如今的境况。 寒川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那便索性不救了。只要瞒住长明,只要在长明心目中,他还是那个顽强抵抗命运的寒川,这便够了。 惠真也不在了,寒川琢磨了琢磨,“实在不行,我就去勾搭黑曜给你看!” 长明的眼神蓦然横扫过来,目光中是微微的谴责。“喜欢一个人,就要从一而终,不可半途而废,或是移情别恋。” 寒川嘿然笑了,“你若不负我,我自然也不会红杏出墙。” 他的话音还未落,便听得外面传来几声乌鸦叫,黑曜的声音传来,“尊上,属下有要事求见!” “……”说什么便来什么。 长明的目光又飘了过来,出家人不懂得将自己心中的不悦完全表达出来,只好用目光温和地谴责。 寒川抱着他的脖颈,在脸侧大大地亲了一口,“我不是说了么,你不负我,我是不会红杏出墙的!” 他起身向外走去,因为担心魔族说漏嘴,泄露了天河水之事,他还特意将长明留在了魔宫内,带着黑曜到了雪山脚下,才道“什么事?” 第179章 迎君归(22) 众魔族齐齐看着寒川,眼神中流露出了贪婪和迫不及待。 黑曜其实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只是这几日,寒川和长明都在血菩提的幻境之中,他次次都扑了个空。 黑曜跪拜道:“尊上,我们攻下了天宫,顺便毁坏了人间,可是洞庭湖以北,还有佛印保护,凡人大多都聚集在了那里。” “我等法力低微,无法击破佛印,也无法将那里的凡人剿灭。还请尊上出手,将佛印毁坏,率我魔军北上,收服整个凡间!” 寒川面色一凛,竟然隐隐还能看出几分威严。他负着手冷淡道:“不可,洞庭湖北边的佛印,谁都不许动!” 那是长明曾经留下来的东西,那是寒川的念想,谁都不能破坏。 黑曜急切地追问道:“那那些凡人呢?我们该如何击溃他们?” 寒川一偏头,漫不经心道:“不管他们,不就可以了么?” 众魔面面相觑,黑曜跪行几步,“那尊上要如何实现一统三界的宏愿?!” 寒川摆摆手,还是一副无谓的模样,“那便不统一三界了,我就在此占山为王。你们若有想一统三界的,那便自己带领魔军去打吧。” 众魔都急了,“这……” 寒川不再理会他们,化作一团黑气,回到了雪山顶,踏进了魔宫。一进门,打眼一看到长明,便喜滋滋地邀起功来。 “大和尚,方才黑曜叫我,是想要我将洞庭湖以北的佛印给破坏了,魔军便可将凡人屠戮殆尽,占领凡间。” 长明凝着面色,他沉吟道:“且先不论天下安定,寒川,我总觉着,这个黑曜居心叵测。他费尽心力集结魔族,却将你推上了魔尊的位子,自己屈居于护法之位,这件事怎么看都有些怪异。” 寒川看到长明的面色,笑意便加深几分,嘚瑟道:“但是我没听他们的。那佛印是你从前设下的,你设下的东西,我是不会破坏的。” “其实这个魔尊我也不稀罕当,他要有什么居心,就随便让他自己盘算去呗。” 眼珠子一转,寒川凑近几步,“我这也算是保护了那些凡人,凡间还是那个完完好好的凡间,你说该不该奖赏我?” 寒川说话理直气壮,好似天河水不曾倒灌,半个天下也还没有被摧毁一般。 他现在受邪气滋扰越来越严重,哪怕面对的是长明,说起谎来,也面不改色淡定非常。 长明对寒川从来没有怀抱过任何怀疑,他放下心来,“那你想要什么奖赏?” 寒川笑得像一只大尾巴狼,“放心,我要的不多,不多。”再上前一步,他的笑意更加古怪,“只要我们再修一次欢喜佛,我便开心了!” 听到“欢喜佛”这几个字,长明眼前忽又有些恍惚,心底是血菩提那极具蛊惑性的声音,“有什么好犹豫的?你不是也想修么?” 他不禁抬手捂着心口,眉头又皱到了一起去。 一抬眼,是寒川充满期待的眼睛。长明张了张口,却被寒川拽到了床边。 第180章 迎君归(23) 寒川凑到了长明的脖颈边,轻轻地咬了一口,在那一瞬间,心底的欲念叫嚣起来,血菩提的声音骤然被放大了千万倍,长明便彻底失去了理智。 两个人倒在了床上,一个叠着一个,又是新一轮的翻云覆雨。 而在雪山脚下,众魔亲眼看着寒川撂下一切,消失无踪,不禁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其实他们对寒川不满已久。 “魔尊除过带领我们打上了天宫之外,便再没做过什么事了。就这一次,还只是为了他身边那个和尚,否则他也不会出山!” “就连打上天宫那次,魔尊也是打到一半就走,收尾还是靠着大护法指挥,才能够秩序井然。” 说着说着,就由对寒川的不满,变成了对黑曜的崇敬,“是啊,幸亏大护法在天界布置了军队,不然万一那些仙人杀回来,我们都还丝毫不知呢!” 这段时日,寒川空占着魔尊的位子,除了带领大军杀上天界之外,也确实再没有做过什么。 四处笼络壮大魔族大军,布下防线守卫天宫……这一切都是黑曜在忙活。 魔族这些话,倒也没有冤枉了寒川。 黑曜掩去眼中的精光,“不可妄议尊上,等我忙完手头的事,过几日再来劝一劝尊上。”暗地里,他藏在袖中的双拳却握得死死的。 再等一等,只要再等一阵子,他便能翻身为王,要他所想,为他所愿。只要……再等那么一阵子! 接下来的日子,黑曜打着寒川的名头,四处集结魔族,魔族军队越来越壮大,黑曜在魔族心中的地位也逐步走高。 寒川对此一无所知,他仍和长明窝在魔宫中,整日缠绵腻歪。从前念叨了无数次,却始终都没有实现过的欢喜佛,如今终于得到了实行。 每日缠绵床榻,倒也很是悠哉。 长明在清醒的时候,理智上是有些抗拒的。 可是他心底真真切切地有欲念存在,血菩提被寒川灌入了邪气,又复苏过来,便抓着这点欲念不放手,竭力地诱导长明,企图从情欲入手,压制须菩提。 一面是寒川每时每刻的纠缠和邀请,一面是心底竭力的引诱,长明屡屡想坚定内心却不成。在欢喜佛这件事上,他也有挣扎,却永远是败得最惨的那一个。 浑浑噩噩过了十日左右,黑曜又来了。 巨大的黑色乌鸦在魔宫上方盘旋几圈,抖抖翅膀,落下几片黑色油亮的羽毛,嘶哑难听的叫声环绕雪山。 寒川刚缠着长明躺上床,却听得屋外噪声回响,不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耐烦地扬声道:“滚进来,有什么话就快点说!” 黑曜化成人形,落在了魔宫门前。寒川踏出了门,长明也尾随其后。 看到黑曜,长明不禁提起几分戒备,“你此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黑曜脸上似乎写着焦急,“尊上,您上次曾说过,让我们谁都不准动那佛印,我们也没有这样的法力足够与佛光抗衡,所以大家便没有再去打佛印的主意。” 第181章 迎君归(24) “可今日凌晨,那佛印突然裂开了,似有倾颓的趋势。不知尊上……是要救佛印,还是趁此机会带领大军攻入人间?” 黑曜偷偷抬眼瞄着寒川的脸色,等待着他的决定。 长明不禁忧心起来,佛印裂开,那人间的百姓没了庇护,还不是任由魔族宰割? 他一抬眼,“寒川,我们去看看。你说这佛印是我设下的,虽然我现在没了记忆,但还是先去看看,或许会有什么办法计谋,能将其还原。” 寒川有心向往杀戮,可是和长明比起来,他还是觉得,长明更加重要一些。 既然是长明提出的要求,那他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可是刚答应过后,寒川才意识到不对——现在一半人间一片狼藉,这样的境况,怎么能让长明看到!? 寒川顿住了,他摇摇头,“不,不成。大和尚,我先跟着黑曜去看看,看过之后,再回来同你商量,你不要轻易离开魔宫,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么?” 长明想不通,寒川才答应下来,却又飞速反口。他皱眉看着黑曜,总觉得此人包藏祸心,再转头看着寒川,“我和你一起去,万一有什么变故,我可以看顾着你。” 寒川做贼心虚,却也想不到什么理由来搪塞过去,只得摆摆手,胡乱撂下一句话,“我去去就回,你不必担心。” 他抬手,邪气从袖间涌出,将整座魔宫包裹了起来。 长明不能出去,外面的人也无法进入。 寒川不是担心长明跑出去,毕竟长明自从重生以来,便忘却了从前的法力,根本连这座雪山都下不去,更遑论是看到人间的境况。 他担心的是,在他出门之后,长明没了他的保护,会遭人暗算,或是被神佛抢走。 寒川化成一团邪气,向着北方去了。黑曜在他身后,隔着层层邪气,回头看了长明一眼,露出了一个笑,极阴,极恶,甚至有些歹毒的意味。 随即,黑曜也化成了乌鸦飞走了。 长明看到了那眼神,不禁后背发凉。黑曜向来狡猾阴险,他一定又有什么诡计,他想害寒川! 长明骤然一惊,想追出去。可踏出去两步,却被寒川所设下的邪气屏障拦截住了。 一来,这屏障拦着他,他出不去;而来,就算他出了魔宫,也不知道该如何下雪山。 长明瞪着眼前屏障,死咬着牙,第一次有些想恢复成从前的自己。 假如他还是从前那个修行深厚的长明,此时此刻就一定有办法能拦住寒川,对抗魔族! 心底的声音突然又冒了出来,“你想要力量?我是你的心,你我本是一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啊!” 又是血菩提! 长明紧皱着眉,双目平视前方,牙关绷得紧紧的,心底纠结万分,良久没有说话。 血菩提笑了,笑声听起来似乎很悠闲,像是在看好戏,“不依附我的力量,你就出不去,也下不了雪山,更遑论是救寒川呢?你连区区一个寒川都救不了,就更不要提救天下了。” 第182章 迎君归(25) 长明攥紧了拳头,血菩提步步紧逼道:“长明大师,高洁清净的长明大师,我的力量,你要是不要?寒川,你救是不救!?” 电光火石之间,长明似乎有一瞬间的理智溃散,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还是开了口,“要!” 血菩提得意地笑了,“这一次,可不是我动用法力蛊惑你,你要知道,你是自愿的。” 长明心里清楚得很,他现在神志清醒。接受血菩提的邪法,是他思考过后的决定。 他要救寒川,就只能借助血菩提的力量,至于后果,就算他现在正清醒着,也暂且无暇考虑。 长明听到血菩提的声音,“现在,你冲出去,一切我都会帮你。” 看着眼前的层层邪气,长明抬脚疾步出去,走到了雪山崖边,阖眼凝神,一跃而下,迎风而起。 他飞越了雪山,下方便是人界。 远远地,长明便看见天上混沌一片,似乎是有了个大大的缺口,天河水倒灌下来,倾洒在人界的土地上。 他垂眸望去,洞庭湖以南的土地,已是一片汪洋。浑浊的泥水已经淹没了房舍山川,这样的情况之下,不可能再有活着的生灵了! “怎会如此?”长明惊疑不定地望着下方汪洋,再抬眼望着倾泻而下的天河水。 他咬紧了牙关——是寒川?真的是寒川?! 血菩提又开口了,以一副悠然自得毫不在乎的腔调,“凡人大多都跑到北面去了,这南边淹了,也死不了多少人,你急什么?” 它的声音骤然沉了下去,“再说,就算是都死光了,也没有什么好烦忧的。再说,你现在耗用着我的力量,看着这场景,难道没有分毫觉得兴奋么?” 仿佛是在应和血菩提的话,长明体内的力量翻涌起来,似乎是对杀戮的一种向往,和对于灾难的兴奋。 忽地,自长明身后,追上来了大队的魔族。魔族派兵列阵,挡在了长明身前,“和尚,你要往哪里去!?” 长明停在半空,目光横扫而过,神色冷厉,“是黑曜派你们监视我的?” 他猜得不错,这些魔族都是黑曜的亲信手下,也的确是黑曜要他们留下来,勒令他们监视他的。 魔族原本在雪山脚下守着,却不想长明竟有法力能飞越雪山,发现之后,他们便急急追了上来。 长明一颗心都沉了下去——竟还派人监视着他,黑曜果然在盘算着什么阴谋! 他身体紧绷着,体内属于血菩提的力量乱窜,直直越过了魔族便要继续向前。 有几个魔族伸手拦住了他,一时之间,长明控制不住自己体内翻涌的魔气,手起,便有魔族的人头落地。 长明的手心沾满了黑色汁液,那是魔族的血。见了血,他体内的魔气翻涌得更厉害了。 血菩提似乎也兴奋起来,“体验到杀戮的快感了么?现在,你能不能理解你的那个小魔头了?杀了他们吧,都是妨碍你的障碍,不如杀个干净。” 长明硬生生地压着魔气,保持着几分清醒,飞身继续向着洞庭湖去。 第183章 迎君归(26) 那些魔族却不肯善罢甘休,沿路上,也有黑曜布置下的魔族拦路。 长明急着想知道洞庭湖的情况,急着去救寒川,可拦路的魔族越来越多,他索性不再控制自己,一路杀了过去。 放开了手斩杀妖魔之后,他的速度就快了很多,远远便看到那巨大的凌空飘着的佛印。佛印完好无损,可见黑曜果然是骗人的。 此时此刻的长明,体内的魔气大盛,血菩提趁机蛊惑道:“你看,那边就是凡人藏身避难的地方了,杀过去,杀个痛快!” 长明充耳不闻,他压制不住体内翻涌的魔气,可心中清正的信念却始终不曾崩塌。“我向你妥协,只是为了救寒川,不是为了伤凡人。” 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完全清醒着,丝毫没有被蛊惑。 长明循着邪气,走近了黑风山的一处山洞。他看不清山洞内情况如何,只看到黑曜站在洞口,身后是一队魔族守卫,脸上得意猖狂神色尽显。 “这黑风山的上古阵法,乃是我意外发现的。进入阵法者,法力便被封印,纵然是九天神佛也无能为力!” 他发现这里时,山洞中碎石无数,一片狼藉,像是被人毁坏过了;下方岩浆炽烈滚烫,才一凑近,便有热浪袭来。 这阵法不知为谁所破,石洞也被毁坏,他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阵法研究透彻,修复完好。 这样的阵法,用来对付寒川这种法力高强的人,正好! 岩浆正中央有一根石柱,高可顶天,寒川就被困在那上面,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要掉下去。 寒川站在石柱上,一身邪气发挥不出来。他四下回望,虽然他是不死之身,可是坠落入岩浆当中,那也是腐皮蚀骨的痛楚。 他不禁冷笑,没想到,最后竟然会被困死在这里。说起来,也是老朋友了! 黑曜后退半步,进入洞中便会为阵法所限,失去一身法力,他当然不会那么傻。 他抬手,控制着石洞上方的嶙峋怪石落下,想要洞口封住,将寒川封死在里头。 长明心头一惊,属于血菩提的邪气又翻涌起来,所过之处,邪魔尽斩。他在黑曜后心击了一掌,便将黑曜打进了石洞中去,随后自己也跟着进去了。 可已经晚了,黑曜方才已经触动了洞口的机关,巨石缓缓在他们身后落下,等到黑曜爬起来想逃出洞时,洞口已经被封死了。 “不!”黑曜又惊又怒,回头瞪去,才发现,方才将他踹入石洞的,竟然是寒川身边的那个和尚! 长明看着远在石柱上的寒川,想要凌空过去,便飞身而起。在越过岩浆上空之时,他听到血菩提叹息的声音。 “唉,你这是自己步入了一个死局啊!连带着,也害了我!” “这是一处上古阵法,将我的法力死死地压制住了,我也只能够支撑你短暂的御空,和展开拳脚了。其余的,还要你自己想办法。” 话说完,它又是深深地一声叹息,仿佛大难将至。 第184章 迎君归(27) 长明从血菩提沉重的语气中,听出了这个阵法的厉害,也隐隐明白了事情的严峻。 但是这些现在都无暇多想,长明落在了寒川身旁,脸上写满了焦急。他伸手握住了寒川的肩,“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寒川看着他,突然笑了。“不是都跟你说过了么,我是不死之身,怎么还这么急?结果现在还把自己给搭进来了。” 长明似乎突然间松了一口气,他恍然喃喃道:“是……你跟我说过,你是不死之身,我竟忘了……” 心头所有的焦急都涌上来,满脑子都是寒川的性命安危,他哪里还能记得这些? 寒川仍还注注地看着他,神色复杂。 长明究竟是如何突破了他所设下的屏障,是如何飞越雪山来到了这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方才来的一路上应该也都看见了,人间已经被我搞成了那个样子,你还愿意来救我?甚至愿意为了救我而把自己搭上?” 长明的目光顿住了,半晌,他才道:“真的是你?” 他对寒川从来报以全部的信任,所以一直没有怀疑过寒川。就算是刚才看到人间的惨况,他在怀疑当中,又不禁猜想,会不会是黑曜背着寒川做的? 可现在,寒川竟然亲口向他承认了! 长明默了默,猛地一偏过脸,“现在先不说这个,重点是我们该如何逃出去。” 他垂下头去看,下方的岩浆似乎沸腾起来,冒着咕嘟咕嘟的热泡,一股滚烫的气浪升上来,将人蒸出了满身的汗。 黑曜绝望地坐在边沿,他死命摇头,本想着借这个阵法,将寒川除掉的,却没想到,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他竟把自己也给害了! 没可能出去的,这么厉害的上古阵法,怎么可能出的去呢? 突地,岩浆传出迸裂之声,一条火龙从中一跃而起,似想要腾空万里,却被束缚于这一方狭小的石洞。 于是它在石洞中横冲直撞,撞落了碎石遍地。 黑曜左闪右避,“完了,完了!阵法已经被启动了!” 长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火龙,心里的紧张都写在了脸上。他看着火龙在石洞边沿盘旋冲撞,似乎还没有威胁到中央石柱。 他单手捞起寒川,“我们暂且先石柱上待着,先观察着火龙动向,再寻破阵出去的法子。” 寒川侧眼看向他,上一次,被困在这里,就是长明破的阵。那这一次呢? 寒川攥着长明的袖角,沉声道:“大和尚,你再好好想一想,上一次就是你破的阵,这一次你再试一试,一定也可以的!” 长明一怔,怎么?这阵法他曾经破过么? 啊是了,寒川似乎是跟他讲过,他们来过洞庭湖和黑风山。这里就是黑风山么? 长明垂眸,陷入了沉思。 寒川亦在沉思,长明失去记忆,前事尽忘。万一无法破阵,他有不死之身,可长明呢?难不成,他要再失去长明一次么? 突地,火龙改变了方向,直直朝着石柱上的二人撞来。逃已经来不及了,长明心中陡然一惊,下意识将寒川护在身后。 第185章 迎君归(28) 寒川却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袖,将他死命往后拽,挡在了他的身前。这会儿,寒川的力量出奇得大,长明竟然挣都挣不开。 火龙掀起了一阵狂风,强大的气浪和狂风之中,长明看着寒川的背影,声嘶力竭,“你干什么!?” 寒川同样回头嘶吼,“你刚才在干什么!?说了多少次了,我是不死之身,你干嘛还要上赶着送死!” 谈话间的功夫,火龙已经越来越近了,滚烫的热浪接连扑过来,寒川死死瞪着即将袭来的火龙,却忽然顿住了。 龙头一团火焰当中,隐隐可见一个人形,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目光却干干净净,天真无邪。 寒川大喊道:“黑风!”竟然是黑风!? 黑曜复原了阵法,作为启动阵法的关键,黑风便也被复原了。但他还是一团虚灵,依附在这山洞中,被禁锢在这阵法里。 可他没了记忆,也没了感情和神智,仅仅作为一个开启法阵的物件存在着。 火龙丝毫不停,直直地撞过来。 寒川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是不死之身,长明却不是,所以他一定要竭力护住长明! 他一身邪气被死死压制,竭尽全力将能发挥的力量都用尽,一只手攥着火龙的前须,拼死抵挡它继续向前。 在他的手握住火龙前须的那一瞬,皮肤就被灼烫得焦黑一片,手掌是辛辣的刺痛,随后便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他的手已经失去知觉了,近乎废了。但外界邪气还可助其复原,所以他并不在乎。 石洞中火龙掀起巨风,风中夹杂着袭来的热浪,长明和寒川的衣摆被高高扬起,偶尔沾上一两个小火星,就成了一个焦黑的洞。 这一瞬间,似乎天地都寂静了,有风动,碎石落,却无声。 长明的目光锁死在寒川握着龙须的那只手上,他脑中突然划过了一道声音,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响在耳际又有些震颤之意。 他机械地顺着那声音念了出来,“如来顶髻无上善,回向教主释迦尊;大悲毗卢遮那佛,十方一切皆如来……” 随着咒文念出,长明的眸光越来越亮,目中甚至可见一片金莲海。 “金刚藏王诸大士,一字金轮八佛顶;哀愍摄受愿海中,消除业障证三味;回向无上大菩提……破!” 火龙应声炸裂开来,阵法两次受到强硬破坏,已经再也支撑不住,连带着整个石洞都爆裂破碎。 乱石惊空,石洞炸得粉碎。 黑曜原以为九死一生,却没想到峰回路转。他趁着这一瞬逃了出去,洞外还有魔族在焦急地等着。“护法,护法!怎么样了?” 他看到了这些魔族脸上的恐惧,眼珠转了转,强作镇定,压抑下颤抖的声音,沉声道:“那两人已被我重伤,法力低微,已与凡人无异,你们在此守着,我去洞庭湖启动幻阵!” 魔族听到这句话,显然放心了许多。黑曜就抛下了这群替死鬼,独自赶回洞庭湖,启动下一个阵法。 第186章 迎君归(29) 石洞内,长明和寒川脱离了危险。 寒川彻彻底底地松了劲儿,倚在长明身上大喘着气,那只失去知觉的焦黑的手随意地搭在长明腿上。 他回想起刚才的一幕幕,还是觉得一身冷汗,“大和尚,我再跟你说最后一次,我是不死之身,死不了的。” “遇着什么事,你躲在我身后就可以了。你以后,若是再敢像刚才那样,我就……” 寒川顿了顿,想了想,挑了一个最厉害的威胁道:“我就将万物生灵都屠戮殆尽,给你陪葬!” 长明默了默,从方才的生死劫中回过神来,直勾勾地盯着寒川,“你方才说,人间变成如此惨况,是你做的。” 寒川现在哪里还有心思管天下? 他猛地扑了过去,双唇几乎是撞在了长明的唇上,微微张口便将长明的下唇含住。 他上下牙阖住一咬,微微带了点狠劲儿,长明的唇上便见了血。 寒川松开口,稍稍后退,一瞬不瞬地瞪着长明,明明是少年人稚嫩的脸庞,却因为邪气侵扰,而带平添了几分戾气,“这就是惩罚。” “长明,你说得不错,我是入了魔障。我的全部心魔都只有你,你要是再有个闪失,那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这个人,从来都疯得很,发起狂来,连自己都打,更不要提什么万物生灵了!” 这好像是寒川第一次在长明面前,丝毫不加掩饰地展现自己的戾气。 他也是被吓得急了,天知道当看到长明挡在自己身前时,他有多害怕! 寒川受邪气滋扰,现在他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火气一起来就压不下去。 他不愿意冲着长明发火,就在石洞内找了一圈,却没有看到黑曜的尸体——看不到尸体,那便是这只乌鸦命大,逃了! 寒川将目光移向了已经破烂坍塌了一半的石洞之外,起身追了出去。 才一出洞,却见一众魔族在洞外守着,双目即刻就变得血红。长明也随着出来,冷眼看着驻守在洞外的魔族。 魔族们看着寒川的模样,这哪里是法力低微,这这这……这分明是个活阎罗么! 他们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黑曜推出去做替死鬼的,对视一眼纷纷跪地求饶。寒川怎么会管他们之间的纠葛,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心中有火,就必须要撒出来。 偌大的空空荡荡的黑风山上空,回响着魔族的惨叫声,声音越过千山,传到了洞庭湖边上。 黑曜目光一沉,听这声音便知是寒川出来了!他低下头,望着暗流涌动的湖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洞庭湖中也藏有一个法阵,应该是昔日在这里的神女留下来的幻阵。 黑风山的法阵对付不了他们,那这个总可以了吧?! 寒川在黑风山杀得正酣,洞庭湖方向却有异动。一道水幕缓缓升起,几乎与天同齐,穿破千山,来势汹汹地扑了过来。 长明下意识地还是挡在了寒川身前,才上前两步,却又被寒川一把扯了回去。 第187章 迎君归(30) 可这时候,他们的争挡已经没有作用了。 水幕涌过来,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汹涌的湖水将二人淹没,他们即刻被冲散开来。 长明抬手想要抓住寒川,可一个浪打过来,寒川已经被冲远了。长明隔着水侧目望过去,连寒川的身形都看不真切了。 他被水浪牵动地上下浮游,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整个身子失重地坠了下去。 不知往下沉了多久,长明忽然觉得自己脚踏到了实地,他听到了寒川的喊声,“大和尚,大和尚!你快过来呀!” 这是一处险峻的山崖,和黑风山有点相似。长明循着喊声急急转过一块山石,抬眼便见寒川远远站着笑看着他。 长明提着的心顿时就放了下去,他抬脚刚想要走过去,却忽然顿住了,脸上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逐渐垮了下来—— 寒川远远站着,身形挺直,笑容愉悦。 随着长明向前走,他看到了寒川脚下踏着的,是成千上万的人的尸体。下方血流成河,碎肉一地。 不知怎的,长明就到了寒川眼前。寒川笑着挽住他的胳膊,“大和尚,我原本在崖底,怎么都上不来,为了见你,我只好把这些人都杀了,踏着他们的尸体,就来到了崖顶,和你一般高了!” 邪风扫过,长明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心里一阵阵地发麻。 他艰难地开口,“寒川,你……” 寒川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歪着脑袋笑着看他,“我怎么啦?你是不是觉得,我杀这些人是不对的?” 说话间,寒川的口中突然涌出了大量的鲜血,“我从未觉得我错,但既然你觉得我错了,那我便听你的话认错,我拿我的命给他们赔罪,你说好不好?” 长明仿佛被人箍住了手脚,动都无法动弹一下,等到他好不容易挣脱了这个束缚,抬手一碰寒川,寒川整个人便如同泥像一般,轰然倒塌,破碎掉了。 他碎成了千万块,落在了这尸山当中,再也寻不回来了。 长明瞪大了双眼,一瞬间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寒川碎落在尸山中了。 他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突然又听到身后寒川高声喊道:“大和尚!你在那里站着干什么?快过来呀!” 长明回头望去,便见到寒川站在一条河前,兴奋地冲他招手。 眨眼间,他又到了寒川眼前,“你方才不是……”他愕然地回头,身后却哪里还有什么尸山? 连山崖都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阔的平原。 寒川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以一种近乎撒娇的语气,“大和尚,你怎么才来呀?我都在这儿等了你好久了!” 长明定定地看着他,想从他脸上寻到什么蛛丝马迹,“寒川,你刚才,是不是杀了很多人?” 寒川仔细想了想,突然“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回头指着身后道:“你说的是不是他们?” 他身后的大河不知何时变成了血红色,其中漂浮着无数尸身,腥臭的气味充斥着口鼻。 第188章 迎君归(31) “我在千里之外,怎么也到不了你身边,索性就倾倒了天地,杀了好多人放了好多血,造出了一条顺流而下的大河,这才找到你的!” 说话间,寒川的衣裳也被血浸染,他的面孔也变成了猩红一片。 看着这样的寒川,长明反倒突然冷静下来了——扰人心内安宁,搅入一片混沌,这一定是幻境。 将人内心的所有恐惧,变成镜像实现在眼前。 第一次看到寒川,长明确实陷入了无限的恐惧之中,内心慌乱使得他不能思考。在寒川再次出现之时,他便突然意识到,这一定是幻象。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无上幻象,乱我清明。 那该如何打破这个幻象呢?长明没有理会眼前的这个寒川,转身便走,身后是寒川不住的叫喊声。 幻象不停转换,偌大天地,长明却始终踏不出这一方一寸。他仰头看天,若有所思。 长明内心最恐惧的,是寒川作恶,天下覆灭,和寒川身死。 那么寒川呢?他心中没有天下,只有一个长明。他最怕的是长明离开他。 在他的幻境中,没有旁的,只有当初他与长明在迦叶寺相约共同赴死的片段,重复在眼前滚动而过。 寒川心中最恐惧的一个点,被重复地戳动。他最不想直面的,被重复放在眼前,长明在他眼前死过了无数次。 最可怕的是,他逃不掉! 长明在幻境中的另一处,仍旧保持着仰头看天的姿态。 不论地上如何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天幕始终一片湛蓝,细细看去,似乎有水纹波动。 天被覆万物,万物从天始。 天幕,会否就是破阵的关键? 是或不是,总得试一试。 长明对着自己的心道:接下来就靠你了。 他动用血菩提的力量,直冲云霄,凭空幻化出一把长剑,直刺九天。 长明的剑尖忽地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仿佛戳破了一个水囊,湖水倾泻而下,迎头浇了下来,整个幻境虚化起来。 湖水顺着他的眼睫划了下去,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再睁开双目时,眼前还是黑风山那死气沉沉的山崖,天还是那个黯淡灰暗的天。 破阵了! 长明急急回头寻找寒川,寒川瘫坐在巨石边上,还未从幻境中缓过神来。他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整个人瑟瑟地颤抖,口中喃喃不清。 几大步踏过去,长明蹲下身子,目光与寒川平齐。凑近了,他才听清,寒川说的是——“大和尚,你别死,别死,别丢下我……” 仿佛被一根柔软的小棍戳痛,长明心头蓦然酸涩起来,双手握住寒川的肩,“寒川,寒川,你看看我,看着我!刚才都是幻象,只是幻象而已!” 他用力将寒川抱在怀里,仿佛要将寒川揉进自己的骨血,手托着寒川的后脑轻轻抚摸,“只是幻象,不要怕,我没有离开你。虽然我不能保证,但我会竭尽所能地和你在一起!” 寒川的身子还在轻微地抖,似乎还是没有走出来,被幻境带来的苦痛环绕着。 第189章 迎君归(32) 长明微微侧头,入眼便是寒川圆润的耳垂。 之前,寒川缠着他修欢喜佛之时,最喜欢做的,就是咬他的耳垂。 长明稍稍凑近,微微张开口,将寒川小巧的耳垂含在口中,咬了一下。并不算很重,却足够让寒川知道痛,唤醒他的神智了。 寒川顿了一下,才转过头,抬手捂着自己的耳垂,愣愣地看着长明,神色之中颇有些无辜。 长明将寒川的手拉下来,才看到耳垂已经通红一片了。 他将自己的手掌覆在寒川的耳朵上,温声道:“抱歉,我以为我能控制好力度,还是有些狠了是不是?” 寒川又愣了半晌,才摇摇头,双目逐渐有神起来,似乎是完全缓过来了。“吓死我了……” 又过了好一阵儿,他才反应过来,长明刚才说的话,和覆在自己耳朵上的温热掌心。 寒川凑到长明耳边,轻声道:“耳朵红了,不是疼的,也有可能是羞的。” 说罢,他的牙尖在长明耳朵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只是很轻的碰触,长明的耳朵登时便通红一片。 “你看,是不是?” 寒川用额头抵着长明的额头,双手死死地环抱住他,“大和尚,你跟着我学,我念一句,你念一句,一定要说!” 长明看着寒川近在咫尺的面容,寒川眼睛一眨一眨,睫毛便在他的眼上一扫一扫,有些痒,又好像痒在了心上。 “我长明,在此发誓。”寒川率先开口,看长明没什么反应,他捏了捏长明的胳膊,“你跟着我学啊!” 长明皱着眉头,沉声道:“寒川,无法判断能否做到的事情,不得轻易发誓,以免失信于他人,让别人失望。” 寒川死死抱着他,“你要是不发誓,我就抱着你不让你走,咱俩就天天在这里坐着!反正我不会死,咱们就这样耗着!” 长明有些无奈,开口道:“好,我长明,在此发誓。” 寒川开心了,喜滋滋地继续道;“生生世世,长明都会陪在寒川身边,不离不弃。” 长明沉吟了片刻,开口道:“生生世世,长明都会尽力陪在寒川身边,不离不弃。” 誓言太绝对,他怕自己做不到,但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做——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折中的办法了。 寒川抬手打了他一下,又舍不得用力,轻轻一拍,倒是拍下了许多灰尘来。 “什么尽力,我要一定!不论如何,你都一定会陪在我身边!”寒川是被幻境里重复循环的景象吓怕了,他生怕再发生什么事,会让他失去长明。 寒川知道,长明这个人,向来是言出必行。所以他逼着长明发誓,这样,长明就不会再离开他了。 长明有些无奈,他握着寒川的肩,“寒川,我们要面对现实。你是不死之身,我却不能保证自己,万一哪天我……” “呸呸呸!快呸掉!”寒川急得跳脚,他最怕的就是这个,长明还偏偏要往这样上面戳! 就在这时候,黑曜带着魔族大队人马赶到了,他本以为看到的会是深陷幻境的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却没想到,他们竟然自己打破幻境逃出来了! 第190章 迎君归(33) 黑曜一直一个宏伟志愿——将魔族集结,继而一统三界。奈何他法力不够高强,所以只能干看着天下大乱,心里又急又躁。 直到寒川出现,将那个自封为魔尊的大魔一举推翻,黑曜便知道,自己等到了机会。 他费尽口舌游说寒川,终于将其说动,坐上了魔尊的位子。而后他再以寒川的名义,四处游说魔族,将所有魔族聚集起来。 黑曜觊觎魔尊的位子已久,现今,就是他要行动的时候。 这只黑乌鸦向来狡猾,知道自己打不过寒川,便借用阵法的力量,希望能将寒川除掉。 只可惜,他没想到,寒川身边的这个和尚,竟然这么厉害! 黑曜看着完好无损的二人,眼神一转,便想到了办法。他指着长明,面色佯装沉痛道:“尊上,您当真还要与这个和尚为伍么!?” 寒川看着黑曜,面色不善。他正想找这只乌鸦算账,这乌鸦倒是贴心得很,就这么送上门来了。 他冷笑道:“我还没有找你算账,你倒是先盘问起我来了?” 黑曜满面无辜道:“算账?尊上要算什么账?尊上,您为了这个和尚,杀了那么多弟兄,难道您还要继续执迷不悟下去么!?” 黑曜谨慎得很,他带人击杀寒川的事情,只有他的心腹知道。而那些心腹,现在都死在了黑风山,或是死在了长明手下。 现在的这一队人马,乃是真真正正毫不知情的魔族。而他们,也很容易被蒙蔽。 听到了黑曜的话,他们都震惊地看着寒川,随即,那目光中的震惊变成了斥责,和痛恨。 魔族往往是不讲道义的,也是暴躁易怒的。 他们不会心疼惋惜那些死掉的魔族,他们震惊痛恨的,是寒川居然为了一个和尚,而杀自己的同类! 关键时刻,黑曜再添了一把火,“尊上,您还要瞒着大家么?这个和尚,乃是九天之上迦叶佛的神魂转世,上次天宫派大军到魔宫,就是为了他!您真的要为了他背叛魔族么!?” 这几句话,黑曜喊得声嘶力竭,听起来似乎是愤慨至极,也是对寒川的恨铁不成钢。 但个中情感是真是假,就只有他自己晓得了。 这些魔族们更加震惊,看向寒川的目光,已经不止是痛恨可以形容的了。他们的眼神里,渐渐涌上来了杀意。 魔族的思想很简单,有了共同利益,便聚在一起,相互利用;有人破坏了他们的利益,那便杀掉。 寒川不在乎魔族,又不同这些阴谋诡计,也就懒得关注黑曜给他下的套。 他理直气壮地看着黑曜,“我从来就不是你们魔族的人,我是长明的人,又谈得上是什么背叛呢?” 黑曜后退两步,神色中写满了失望。他咬着牙道:“既然尊上执意如此,那我也只能忍痛与尊上告别了!” 他伸出手,打了一个响指,烟花自他的指尖绽放,缓缓升上了天空。于是天边炸开了烟花一朵,点亮了昏暗的天边一角。 第191章 迎君归(34) 那是一个信号,一个引炸雪山的信号。 远处传来震天炸响,极目远眺望过去,成片雪山分崩离析轰然倒塌。 黑曜沉声道:“我早料到尊上会如此,便早早布下了人马,只要我给出一个信号,他们便会将雪山引炸。” “尊上在魔宫设下的阵法或是埋伏,也就消失无踪了!” 其实黑曜怕的,不是所谓阵法或是埋伏,他是怕寒川的法器。 当初寒川来到雪山,随身携带着上古法器镇魂灯,谁知道他还会不会有更多厉害的法器。 黑曜借鉴了黑风山的上古法阵,自己在雪山之下也建立了一个法阵。 虽然效力肯定远比不上黑风山的法阵,也肯定无法毁掉镇魂灯这类顶级的神器,但总能毁掉一些寒川私藏的法器,他的赢面也就大了几分。 寒川亲眼看着烟花炸开,也看着雪山崩塌,内心很是淡然。魔宫本来就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他也丝毫不在乎。 他看着烟花,甚至心中还在想,这朵烟花很好看,回头也要给长明变一个。 可是忽然,寒川的面色骤然变了,他眼中慌乱无比,大踏着步子想要冲过去,却被长明死死拦住。 “寒川,当心他还在那里设下了什么埋伏!” 寒川哪里还管什么埋伏不埋伏,他声嘶力竭道:“你的身体,你的身体还在雪山啊!” 他说的身体,是指长明的遗体。此前长明殒身而亡,寒川用血菩提为他重塑了身体。 而原来的那一具尸身,也被寒川偷了回来,存放在雪山。 现在雪山崩塌,那长明的身体…… 一想到长明的身体被轰炸碎裂,寒川就觉得身心都在疼,他要去救长明! 长明死死地抱着寒川,“寒川,你清醒一点,我就在你身边。那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 他捧着寒川的脸颊,“寒川,我们还在一起,我没有离开你。那不过是一具躯壳,毁了就毁了吧。” 寒川死咬着牙,冷静下来,“好,我不过去了,你放开我。” 长明应声松开了他,他目光下挪向黑曜,眼中满是杀意,“你怎么敢!?” 看着瞬间暴怒的寒川,黑曜也不禁有些胆寒。他不禁在想,这一步棋,他是不是走错了? 但是事已至此,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反正就算是要死,他身后还有这么多魔族,必要的时候,可以将他们推出去,能挡一阵是一阵! 黑曜做好了伪装,看似义正言辞地质问寒川,“尊上,您真的不打算回头了么?” 寒川的眼神中是承载不住的杀气,他冷声道:“回头?你毁了长明的身体,还问我要不要回头?” 他的声音突然放轻,却传到了在场每一个魔族的耳中,“你们不如先问问自己,要不要回头,赶紧跑?” 魔族易怒,经不起挑衅。 他们都是被黑曜从各地招揽过来的,原本各自占山为王,现在突然屈居人下,本也已经忍了很久了。 听到了寒川的这一句,都举起武器,随时准备杀上去。 第192章 迎君归(35) 寒川倏尔笑了,“不跑么?不跑也是对的,反正你们都跑不掉了。” 魔族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击杀上前。而寒川,他的神色就轻松许多了,毕竟对付这些魔族,对于他来说,比起打斗,更像是一场屠杀。 忽地,有万丈佛光从雪山起,与洞庭湖以北的佛印遥相呼应,直直地压了过来。 所过之处,魔族哀嚎遍野,随后四散而逃。 寒川痴痴地望着那佛光,动都不动弹一下。因为他知道,那佛光一定与存放在雪山的长明的身体有关。 既然是长明,又怎么会伤害他呢?退一步来讲,就算是长明要伤害他,他也一定会顺着长明的意愿,绝不会躲闪。 佛光普照,魔族已逃得无踪影了。寒川还站在原地,长明身形挺直地站在他身后,双目平直看向前方,目光稍稍有些涣散。 在看到佛光的那一瞬,长明似乎又被拉入了一个幻境。 待到他双脚踏到实地之时,眼前的景色已经全然不一样了。寒川不见了,黑风山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条水声泠泠的清澈溪流, 四野一片安宁和谐,绿意盎然,长明沿着小溪向前走。 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 长明的影在行云缠绕着溪水中行了许久,人停了,影也停了。 他看到溪边漂浮着一朵盛开着的巨大金莲,三尺莲台上盘腿坐着一个人,那人阖眸凝神,念经打坐,梵音入耳,叫人只觉得心中一片清净安宁。 突地,诵经声停了。那人睁开了双目,是与长明同出一辙的容貌,正静静地含笑瞧着长明。 长明并不意外,他猜想,这应该就是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迦叶佛。 他上前跪拜,“弟子长明,今日有幸能得见迦叶佛……” 话还没有说完,迦叶佛虚虚一抬手,一股清风袭来,便将长明托起来了。 迦叶佛还是含笑的清淡面容,“我就是你,我从你的心中来,所以你不必跪拜我。” 长明依言直起身,随后又盘腿与迦叶佛面对面坐下。佛门辩经,二僧便是面对面而坐,探讨佛法。 长明问道:“迦叶佛因何现身?” 迦叶微微一笑,“我在你心中,也是你本体。我感知到你有惑,所以现身为你解惑。” 长明突然默了。他心中的确有惑,有诸多不解,突然不知道该开口问哪一个。 想了想,还是先选出最重要的那个,“那敢问迦叶佛,寒川身上的邪气,可有法子根解?” 迦叶佛笑着微微摇头,“不知。” 长明又问道:“那天下可还有救?” 迦叶佛仍旧摇头。“还是不知。” 长明张了张口,他心中所有的困惑,一源自寒川,二源自天下,这二者无可解,那他便没有什么好再问的了。 迦叶佛淡笑出声,“你问了寒川,也问了天下,那为何不将这二者放在一起问我?我自你的心中来,对于寒川和天下,你知道多少,我就知道多少;你未曾了解的,我自然也不晓得。” 第193章 迎君归(36) “我只能看清楚你的心,你近来陷入了一个困惑——寒川与天下,究竟该如何抉择?” 长明心中当然有这个困惑,但一直以来,他隐隐地在逃避这个问题,如今听到迦叶佛骤然点出,他猛一抬眼,“寒川与天下,当真不可并存么?” 迦叶佛定定地看着他,“能与不能,你心中不早就该有定数了么?我说过,我自你心中来,我说出来的,便是你心中所想的。” 长明默然了,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迦叶佛低低地叹气,“当初我自愿化身凡人,来到凡尘体会人间疾苦,看来还是错了。” 错在遇上了寒川,错在动了凡心。 长明轻轻摇头,他起身跪伏在地,额头触着泥石地面,“错的是我,不是佛。” “你是高高在上的佛陀,而我只是个为情爱所困的凡人。我,只是长明,而并非迦叶佛。” 迦叶佛看着长明许久,没有说话。他倏尔一扬手,“你该回去了。” 周遭景色逐渐褪去了颜色,黑风山渐渐重现眼前,世间又回到了昔日满目疮痍的模样,迦叶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看看这天下,再看看万物生灵,当真还做不出抉择么?” 长明回过神来,眼前是嶙峋的山石,魔族早就不知哪里去了,万丈佛光也落了下去。 寒川转回过身,看着长明。 长明还有些恍惚,“那些魔族呢?” 寒川一耸肩,“佛光普照过来,他们就跑了。” 他上前一步,走到长明身边,“大和尚,魔宫毁了,接下来我们该去哪里?” 长明刚想张口,却也愣住了。他环顾四方,满目疮痍,遍地沙石,远方的天边天河水还在倒灌,下方洪水汹涌,他们还能去哪儿? 寒川挽住他的胳膊,“这么偌大一个天下,我不知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更没有家可以容身。” “但是遇到你之后,有了你的地方,就有了家,所以你可不能抛下我。不论去到哪里,都一定得带上我!” 寒川的眼神笃定又炽烈,目光直直地望进了长明的心里眼里。长明的眼中有寒川,也映出了寒川身后的天下。 突然之间,他说不出话来,连吐出半个音节都变得艰巨。 良久,长明抬手,像以往那样,揉了揉寒川的脑袋,“你之前告诉我,我曾经许诺过你,要带你走遍天涯海角山山水水。” 是,他曾经许诺过——但这个许诺的前提,是等到天下安定之后。 长明牵住寒川的手,“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游山玩水踏遍天下?” 他的眼神原本迷茫一片,充满了对前路方向的未知,可现在,他的目光却突然清亮起来,满是坚毅。 寒川与天下,究竟该如何抉择,长明还是决断不出来。但现在,他心中好歹有了方向。 “我们第一个要去的,便是不周山!” 其实不周山没什么好看的——曾经的不周山的确是人间仙境,可寒川在天宫一战,使得天河水倒灌,不周山崩塌。 第194章 迎君归(37) 现在的不周山,不过是一片废墟罢了。 放眼望去,山石被洪水淹没,一片浑浊的污水之上,有许多动物尸体,甚至于是人的尸身在浮动。 两人踏在山峰顶端,垂眸俯瞰下方,一片惨淡。 这些都是拜寒川所赐。 寒川心中发虚,怕长明追究他,更害怕长明因此就不要他了。于是他抢在长明开口之前,双臂率先死死地抱住了长明的脖颈,双腿也盘在了长明的腰间。 长明轻声叹气,“寒川,这件事,终究是你做错了。” 寒川心中蓦然慌了,“我错了我改就是了,但是改正也得有人督促啊,你看看你复活以来这段时间,没有人督促我,我都变成什么样了!” “你要是觉得我错了,就在我身边提醒我,监督我改正,我一定会听你的话的!” 寒川口中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往外蹦,丝毫不给长明插话的机会,仿佛这样,就可以堵住长明所有的心思。 长明抬手,握住了寒川的双肩,手掌微微用力。 寒川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被他卸下了所有力气,再也提不起半点劲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长明将自己推开了。 不,不光是被推开,他还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长明就在眼前,他想抬手触碰一下长明,却连手指都动不了一下。 寒川能分辨得出来,现在的长明,身上没有邪气,所以这不是血菩提的力量。他顿了顿,骤然睁大了双眼——这是佛的力量! 长明看着他,轻轻地笑了,手掌抚过他的脸侧,“不要怕,我发过誓,会竭尽全力陪在你身边,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离开你的。” 凑近一些,长明在寒川唇边轻轻印下一个吻,“你和天下,我都要;你的罪过,我来帮你赎。” 长明猛地一转身,向着不周山的中心去了。忽而有长风猎猎,长明的僧袍在风中飘扬,几个起落,便已走远了。 寒川心里急得想骂娘,可他动都动不了一下,更遑论是追上长明了。 帮他赎罪,这是什么意思?长明究竟要做什么! 巨风掀起大浪,长明一跃而下,正落在大浪之上。远处水天连成一线,近看水线直冲上天,长明站在水线的顶端,距地面越来越远了。 他俯首,皱着眉看着下方一片汪洋,又看着不周山崩塌的山体。 长明反手到了背后,掌心贴着后腰上方,手指微微一屈,指尖就穿透了衣裳和皮肉,没入了骨头中。 那一片衣裳被鲜血浸染红透,他也出了满脸的冷汗。 再一用力,“咔”地轻轻一声响,骨头便断了一截。长明死忍着疼痛,将那一截断骨取了出来,鲜血染红之下,断骨隐隐泛着金光。 长明是迦叶佛转生,他这是断骨,却也是佛骨。 佛骨承载无上佛光,有无边法力,以佛骨重塑不周山,撑起这半片天,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长明抬手,佛骨凌空而起,放出方丈佛光,落入了洪水当中。片刻过后,有高山拔地而起,穿破水面,屹立在了原先不周山的位置。 第195章 迎君归(38) 寒川目力极好,可视千里,他当然也看得到,长明是硬生生地断了自己的一截骨头,才重塑了不周山。 他声嘶力竭,“长明!大和尚!你停手,我自己的罪过我自己来赎,不用你帮忙,你快停手!” 长明的声音远远传来,语气严肃,像是在训斥,“你既然有错,便应该静心悔过!你应当睁大眼睛看着,这天下是如何被毁掉,又是如何被恢复!” 寒川的过错,由他来担着,也由他来赎罪。但寒川也必须懂得知错,知道悔过,必须睁大眼睛看着,这天下从前是什么模样,现在又是什么模样。 长明腰间缺了一段骨头,钻心得疼,但他强忍着面不改色,从洪水当中捞出了一截枯枝,反手放入了血肉当中。 渐渐地,枯枝与骨头相融合,便代替了那段佛骨,支撑着长明的身体。 长明再抬眼,看着天上倒灌下来的天河水,广袖一扬,便将肆虐人间的洪水收于袖间,再直冲上天,送水归天河。 最后,他旋身脱掉了外衣,僧袍堵在了天边的缺口处,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状。 可其实并没有,天破了的洞可以用僧袍补上,坍塌的不周山可以用佛骨重塑,那人间逝去的生灵呢? 曾经放眼望去遍地绿意,现今只剩下了黑沉沉的一片死寂。 长明盘腿坐在云端,阖上双目低声诵经。经文从云端倾泻而下,拨云见日,随日光照耀万里。 凡是日光所过之处,枯树开花,乱草抽芽,就连浑浊一片的死寂湖溪,也重新涌动流淌起来,变得清澈见底。 经文传到了天宫,守卫在天宫的魔族不堪佛音,纷纷痛苦倒地捂头嘶吼,最终现了原形,逃回凡间去了。 可那些逝去的生灵,长明也无能为力了。 过错,并非弥补过后,就能当它没有存在过。 就像这些生灵,死了就是死了,长明纵然法力无边,也不能将他们再救回来。 这,已经是长明的极限了,也已是迦叶佛的极限。 耗尽了法力,长明猛地从云端坠下,他眼中映着的天越来越远,也就越来越广阔,日光重现人间,也重现在长明眼中。 长明已经耗光了力气,他慢慢阖上了眼,半是昏迷半是沉睡了过去,身子如同一片枯叶,在空中飘飘悠悠地坠落下来。 寒川骤然觉得身子松了——长明的力量耗尽,自然也就没有法力再束缚寒川了。 他抬眼,飞身而起接住了坠落下来的长明,稳稳落在重塑过后的不周山的山巅之上,下方一片云海,洪水褪去,目光穿破云海,便可以见到点点绿意。 长明的衣裳用来堵住天河水,他现在赤裸着上身,后腰的伤口还未愈合,透过血肉模糊的皮肉,便可以看到,那与骨头融合到了一起的枯枝。 寒川死咬着牙,紧紧地抱着长明,“你这个傻子,大傻子!我自己的过错自己承担,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你这么上赶着去干嘛呀!” 看着长明替自己受过,这对于寒川来说,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惩处。 第196章 迎君归(39) 身体上撕裂的疼痛,和心里的锥心之痛,也不知道,哪个更不好受一些。 寒川用法力生起了一团火,将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盖在长明身上,抱着长明枯坐在不周山的山巅之上。 清风徐来,云海也被吹动,逐渐将二人笼罩住。 日月轮转了几个挪移,天光亮过暗过几个循环。 也不知是昏迷还是昏睡,总之,在这段时间中,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长明梦到,自己化成了一个婴儿,落在了山道上。老和尚途经山道,将他带回了寺中。 于是他便在寺内安稳地长大了,后山修行虽苦,可也有玩乐之时。他还遇到了一只鼯鼠,鼯鼠给他描述山外的世界。 名山大川,烟海湖泊,繁华街巷,还有巷尾可以拉出长长的丝儿的倒糖人儿。 长明听得心驰神往,每天都在向往着,走出迦叶寺,去看一看那安宁太平的山外天下是什么样的。 等到他终于能够下山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山外的天下,早已不太平安宁了。 他遇上了一个小少年,只是那时候,他还分辨不出来,原来这个少年就是天下万恶的根源。 不光是遇上了,他还爱上了这个少年。在层层的撩拨之下,不知不觉之间他就动了心,等到反应过来之时,已经情根深种了。 可是这少年不容于世间,甚至不被容于三界六道。于是他们便相约一起死,不论生死,只要两个人还能在一起,那便好了。 待到长梦做尽,大梦初醒,长明幽幽醒来。 寒川正抱着他,将头埋在他的颈间,小声地抽泣着。这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小兽受了欺负的呜咽,连大声一点都不敢。 长明昏迷了多久,寒川就抱着他哭了有多久,眼泪流在了长明的颈间,盖在他身上的衣裳已经湿了一片。 他长叹了一口气,“我只是少了一节骨头,并不是去赴死;我这只是昏睡过去,并不是死了。你不用这么伤心的。” 寒川听到了长明的声音,骤然抬头,一双眼睛红通通的,还肿了起来,像是鱼眼一般。 他惊喜道:“你终于醒了!” 长明单手撑着地坐起身,费力地抬手在寒川的脑袋上胡乱揉了一通,不禁失笑道:“我刚刚不是说过了,我又不是去赴死,当然还会醒。” 寒川不禁心疼地抚上了长明的后腰,不过短短几日,那里的伤口就已经干涸结痂,现在只剩下了一道深深的疤。 “可你还少了一截骨头呢!” 长明再笑,“我全身上下,有这么多块骨头,现在只是少了一块,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他侧过脸,放眼望去,透过云海看到了一片大好山河。长久以来,经历邪魔侵扰的洞庭湖以南,终于恢复了它原本的模样。 天下之美,不在其广阔无边,囊括万里,而在于天下容纳了万物生灵,有了生机,才让人觉出了美来。 长明不由得喃喃道:“用一块骨头,换了这大好河山,是我赚了才对。” 第197章 迎君归(40) 寒川也侧过头看着这山川,不禁摇了摇头,否定道:“不过是几片山川河流罢了,哪里比得上你的一块骨头?” “再说了,也不止是骨头,你好不容易恢复记忆,却又把自己的一身法力给搭进去了,你说你是不是傻!” 长明回望寒川,不禁摇头失笑,“寒川,你这话就不讲道理了。” 他牵着寒川走到山崖边,俯首下望,景色尽收眼底,美不胜收。 “我说要带你游历山川,可是这南边都被毁成了那个样子,还有什么山川好看的?现在我用一块骨头恢复了这大好的河山,才能带你领略其壮阔和巍峨啊。” “我说过,东有名山峰峦环翠夹水,南有江南春日烟雨蒙蒙,西有广阔原野风吹草低,北有塞上孤漠长河落日圆,这些,我都要带你去看一看。” 寒川眼中沾染了几分期待和向往,随后突然一愣——这些话是当年长明说给他听的,长明复活之后,他并未和长明讲过啊!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偏过头来,眼底是小心翼翼地试探,“你……恢复记忆了?” 长明唇角含笑,微微一颌首,“是,方才做了个梦,就把过去都捡回来了。” 寒川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即便是这样,也盛不下那堆积满满的喜意。 由不敢置信转变为彻底的狂喜,寒川猛地扑了过去,整个人都缠在了长明身上,“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他激动得话都说不清了,只是一个劲地语无伦次重复这两句话。 长明笑看着寒川,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入了心的,是带不走的,不论有没有失去记忆,我都从没有离开过。” 寒川看着他,长久以来积攒的委屈蓦然迸发出来,不禁埋怨道:“什么你没离开过!你失忆的时候,分明就觉得我是个坏人!” 可再心念一转,寒川也想起来,那个还未恢复记忆的长明,也是愿意用自己的骨头帮他赎罪的。 于是扁了扁嘴巴,寒川便不吭声了。 长明看着寒川的神色变化,不禁微微一笑。他抬起手牵着寒川,转移话题道:“我们下山吧,我还要带你去看那些美景,就不要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了。” 两个人携手下山,穿花拂柳,脚步掠过草丛,即将就要踏出不周山的范畴。 倏地,长明心中有一个声音道:“迦叶佛?真是个高高在上的人呐,那你就不再想要人间情爱了么?你不想再修欢喜佛了么?” 长明心中的迦叶佛现身,血菩提的魔气就更加被削弱了,现在须菩提逐渐强盛起来,这是它最后的垂死挣扎。 听到了血菩提的话,长明忽地停住了脚步。 寒川不解地回头,“怎么了?” 长明捂着心口,一本正经道:“血菩提蛊惑我,要我同你修欢喜佛。” 每每听到“欢喜佛”三个字,寒川总有种说不出的亢奋来。 兴许是从前他缠着长明要求了许多次都未果,长明失忆之后,他终于得逞,心中憋着的那一股劲终于释放出来,所以便亢奋无比。 第198章 迎君归(41) 慢着,等等! 寒川的面色突然黯淡下来——现在的长明,已经恢复记忆了。 恢复记忆的长明,也就还是昔日那个高洁的圣僧,虽然已经堕入了情爱的网,可他也不会再答应修欢喜佛的。 一瞬间,寒川就想起了从前那无数次的拒绝。 在心内叹了一口气,寒川抱住了长明,仰头看他,“那你现在还愿意跟我修欢喜佛么?” 长明也俯首,对着寒川认真道:“修欢喜佛,行的是欢喜之事,可心中想的却是佛。寒川,我们那不是在修欢喜佛。” 寒川气得张口,一口齐齐的牙便咬在了长明的锁骨之上,“你别岔开话题,你就说,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长明轻轻地笑了,他凑到了寒川耳边,“我们做的,是情欲之事,发乎情听从欲,与欢喜佛无关。” 寒川看不到长明的神色,仍还觉得,长明就是在转移话题,又抬头一口咬在了长明的耳垂上。 这一口有些狠,长明的耳际红了一片,还留下一个小小的牙印。 长明轻轻“嘶”了一声,低低沉沉的语气中略有些无奈,“我未曾说过不愿意,你急什么?” 寒川松开他,打算恶狠狠地瞪过去,却意外撞进了一片幽深目光中。 长明的眼中清明,语气平稳,可是寒川在他眼中看到了情欲——并非是被血菩提所蛊惑的情欲,而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情欲。 寒川迎着长明的目光,终于明白了长明的心意。 他得意地勾起一抹笑,下意识回眸望了望,才发现这是一片大草地,连块平整的石头都没有。 长明的声音略有些低哑,蓬勃力量蓄势待发,“谁让你先咬我了?” 寒川被长明放倒在草地上,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不必长明动手,他自己便三两下解开了衣带,一拨之下,便袒胸露怀,脱了个精光。 他的目光炙热,仿佛在告诉长明——我准备好了。 这是长明第一次听从本心释放情欲,而非是在血菩提蛊惑的一片混沌之下靠近寒川。 他缓缓抬手,寒川却还嫌他的动作慢,微微起身,勾着他的脖子便将他拽倒在了草地上。 假若人平躺着,浅草将将能没过一半身子。两人翻动之下,绿草被压得东倒西斜。 嫩草尖儿搔在人皮肤上,酥酥麻麻的痒,可是二人却都无暇顾及,因为心上的痒更甚。 这一次,没有了血菩提的诱导,寒川便要主动得多。 他怕长明清正的心念作祟,临时又要反悔,便竭力取代血菩提的作用,更加主动地引诱长明。 寒川双臂攀着长明的脖颈,眉眼含情,冷白圆润的脚趾像是白玉石,脚趾尖微微回勾蜷曲,有嫩绿的细草从脚趾缝间透了出来。 双唇轻吮之间,拉出了一丝晶莹涎水,挂在了寒川的唇畔,晶晶亮亮,映着他含情的双目。 凉风过境,嫩草被长风压倒,细小的身躯舞动摇曳着,又像是要攀附迎合这炙烈的长风。 长风笼罩着细草,像是要将细草拆吃入腹。心思暴烈,风势却温柔,将细草整个覆在身下,却又尽量轻轻柔柔地吹过去,生怕伤了它细弱的身体。 第199章 迎君归(42) 二者交合纠缠,凉风吹拂在灼烫的身体上,寒川只觉得是冰火两重天。 冰,是两人牵着手踏过万里雪原,碎雪沉冰在脚下轻轻地咯吱咯吱响,雪原上长风刮过,树上簌簌落雪。 寒川掬起一捧雪,恶作剧一般地扔向长明,是为冰。 火,是两人共执手,行走在夏季烈日炎炎的山道上,骄阳炙烤,汗水沾衣。 长明递给寒川一碗凉茶,两人目光交汇之间,眼中的炙烈情意,谓作火。 他们先在洞庭湖以南游玩,寒川的一身邪气,可以载着二人一日千里。不过几日时间,他们便将南边转遍了。 寒川半是自愿半是被动地遗弃了魔族,长明背离了佛门。 神佛为夺回迦叶佛神魂,已在筹备新一次的集结;黑曜取寒川而代之,登上了魔界至尊的位子,也在集结魔族的军队。 天宫经历浩劫,还要重新休整才能排兵布阵,魔族倒是要快一些。 黑曜带着大队的魔族,在去往洞庭湖的路上,截住了寒川与长明。 寒川看着这大队人马,心里烦得想骂人。他也确实是骂了,脸上挂着冷笑,眼底的杀意一瞬间就毫不掩饰地涌了出来。 “一只聒噪的乌鸦妄图登上尊位,你想要这个魔尊的位子,我不是施舍给你了么?你现在还带着这些妖魔鬼怪来烦我做什么?” 寒川笑意更冷更深,“来找死么?” 面对长明之外的人,寒川几乎半点耐心也无,邪气给他带来的暴躁脾气心性尽显无遗。 黑曜费尽心力终于当上了魔界至尊,心中正得意,现在却被寒川指着鼻子骂,句句戳心。他脸色一变,终还是按捺下了火气,扬起一丝儿笑。 “魔族叛徒,人人得而诛之,我今日带着魔族的弟兄们过来,就是要诛灭你这个叛徒,和那个和尚!” 长明将佛骨和一身的法力都用在恢复人间上了,他现在半点防身的力量也无。寒川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将长明挡在身后。 寒川抬起手,手指直直指向黑曜,目中丝毫没有波动,像是压根就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那你来吧。” 无视,才是最大的羞辱。 黑曜的眼神一瞬间就被愤恨布满,他沉着声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给我上!” 寒川当然不会怕,以邪气作屏障,将长明护得严严实实。他才一扬下巴,斜睨着直冲而来的魔族。 算起来,他也很久没有杀生了。 寒川是嗜杀的,从他第一次杀生,便觉出了杀伐的快感,也察觉了自己对鲜血的渴望。 长明不让寒川动杀孽,不让他杀人。可眼前的这是魔族,是要取他们性命的魔族、他这不叫动杀孽,只能叫反击。 不为刀俎,便得成为鱼肉。 那他杀这些魔族,总没问题了吧? 寒川的目光寒了又寒,强忍已久的杀念一瞬间翻涌出来。 长明在邪气的屏障之后,什么都看不到。 寒川便索性放开了手屠戮,一时之间,魔族黑血满天飞撒,惨叫声接连不断。 第200章 迎君归(43) 长明微微仰头,上方是蔚蓝天幕,万里无云,看着似乎风平浪静。 可是他知道,神佛也一定会有所动作,就算不是为了迦叶佛,为了这天下,神佛也不会坐以待毙。 这算不上安宁的安宁日子,应该也已所剩无几了。 这段时日,是长明最后能许给寒川的欢愉。 长明听着前方魔族的惨叫哀嚎,眼中看的是寒川设下的黑奇葩屏障,忽而开口道:“寒川,我们走吧。过了洞庭湖,到了佛印覆盖之处,他们自然就无法跟来了。” 寒川听着长明的话,硬是忍下了这滔天的杀意,放弃了屠杀的快感,装作若无其事地迅速抽身回到长明身边。 邪气屏障散了,长明看到了遍地残尸,寒川在衣裳上蹭干净了手,才伸手捧着长明的脸,强迫他转过身来。 “看他们干嘛啊?他们有什么好看的?看我呀!” 寒川面色如常,装作果断潇洒地抽身,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对于方才那屠戮的快感的迷恋。 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各自怀着心思,长明微微一颌首,“我们走吧。” 他们转身欲走,身后黑曜却突然长啸出声,“我既然敢来围堵你,就绝不会只有这点准备!” 一股血浪夹着飓风横扫过来,寒川下意识地将长明向前一推,自己回身抬起胳膊去挡。 这一股子极其霸道刚猛的力量袭来,寒川的手臂几乎都要被削断了,骨头清脆地一声响,碎肉混着鲜血横飞出去。 寒川的整条胳膊几乎已经废了,他捂着鲜血淋漓的右臂,惊疑不定地看着黑曜。 黑曜神色就更加得意了。这只黑乌鸦,能坐上魔尊的的位子,当然不会是只靠这一张嘴。 他很狡猾,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强,便千方百计地寻找能使自己变强的方法。 吞噬魔族可以变强,但这太慢了,他还不知道要修炼多少个年月,才能赶上寒川。所以他四处搜寻神器和法阵,企图用这些外在的加成来扶持自己。 就像是他之前费尽心思还原的黑风山和洞庭湖的法阵一样,方才那霸道刚猛的力度,也是他不知从何处搜寻来的法阵。 再加上法器的运用,便足以令他傲视众魔族,攀爬上魔尊的宝座。 黑曜扬起了手中的法器,还打算发动下一击。 寒川神色一凛,他心知肚明——他挡不住! 他是不死之身,可长明不是。他挡不住这一击,长明便会受到波及,到时后果就不堪设想! 长明半扶着他,低声道:“寒川,我们逃,逃到佛印中去,他们便无计可施了!” 对,洞庭湖以北有佛印守护,魔族进不去,只要他们逃进去,就相当于逃出了生天。这也是一条出路! 寒川死咬着牙,恶狠狠地瞪着黑曜,捂着血淋淋的胳膊,硬是忍下了这一口气。他默垂下眼,邪气从脚起,自下而上席卷着两人,眨眼间就往洞庭湖撞去。 黑曜面色一变,看出了他们是想要逃,急急地一扬手,法器和法阵的力量双重聚合,冲着他们便追了过去。 第201章 迦叶佛(1) 寒川和长明几乎是跌入了佛印之中,两个人重重摔在地上,扬起了一阵灰尘。 长明护着寒川受伤的胳膊,用自己的身子垫着他,“你怎么样?” 寒川最大的优势,一是他的不死之身,二则是他任意可以化用天下邪气。同时拥有这两点,使他一路过来都所向披靡。 他从前一路横行霸道,哪里吃过这样的亏?他捂着伤臂,死咬着牙,恶狠狠地瞪着佛印之外,就想要冲出去再跟黑曜决一死战。 现在长明在佛印之中,他就没有什么顾虑了。 大不了,就是带一身伤回来,反正,他又不会死! 寒川刚要起身,却被长明摁住了。长明在他耳边轻声道:“寒川,不要冲动,既然我们现在安全了,就不要再管他们了。” 长明伸手指向寒川身后,“你看,这里是多么繁华的巷镇,我们还有洞庭湖以北的风景没有赏玩呢。” 寒川顺着长明的指尖回眸望去,便见长街短巷,行人摩肩擦踵,街头有卖艺杂耍的艺人,也有做糖人儿的老汉。 偶尔有人的目光好奇地向着他们张望过来,在看到寒川那一条血淋淋的胳膊之后,又慌张地收回眼去,生怕惹上事端。 和他们上次来时,相差不大。 南边已经成了那副惨淡的样子,北边在佛印的护佑之下,不论过去多久,还是这样安宁祥和的形貌。 寒川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看身后远处的嶙峋山石,再看着这繁华的镇子,突然觉得有些恍惚起来,像是在做一场梦。 他脑中蓦然划过了一个想法——会不会其实长明从未复活过,天下也还是那副生灵涂炭的模样。他一直沉睡着,从长明死后,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的黄粱一梦? 又或者,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梦。他还只是一团沉沉睡着的邪气,长明不曾出现过,天下也还未被侵蚀。他在梦中缓缓蓄力,等待着降世灭世的那一天。 如今,他还身在梦中。 这样想着,寒川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看着长明,张了张口,有好些问题想问,却又说不出话来。 寒川突然在想,就算是他屠尽天下人,这世上只剩下了他一个,或是世间所有生灵都臣服于他,他便能成为最大的那个么? 哪怕是他再厉害,不也还是要身处于这三界六道之中,不也还是要听从命运的驱使么? 那,究竟是谁在操控着他的命运? 长明垂眸望着寒川,轻柔地捏了捏他的手心,将他从迷障中唤醒。长明轻轻地笑,在他鼻尖点了一下,“你又在想什么了?” 长明牵着寒川向前走,“现在来到了人界,便有了医馆和草药,我们先去买点药,再帮你把胳膊包扎起来。” 寒川下意识地摇头道:“我是不死之身,不用上药,伤口会自己愈合。” 长明回过头来,“可你的伤口会疼。” 寒川的眼前又模糊了,长明就在前方温和地笑,这笑容被笼在日光中,显得有些虚幻,不大真实。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哦,他胳膊上的伤痛是真,长明对他的关心是真,除过他们二人之外,一切都是假。 第202章 迦叶佛(2) 洞庭湖以北之地,极尽繁华,山水都不曾倾倒,一切还是曾经的模样。 长明带着寒川包扎之后,两人便在街上四处转悠散步,细细品味着安和的人间。 街头巷尾叫卖声不断,买糖葫芦的老汉推着小车向前走,车上安置了几个木架,糖葫芦东一串西一串地插满了木架。 老汉大声地叫卖,中气十足,声音可以传出好几里,口中喊出了悠扬的长调——糖葫芦儿嘞! 寒川经过老汉时便走不动道儿了。 他没吃过糖葫芦。 以前他见过,却不晓得这玩意儿能不能吃,是什么味道。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这晶莹剔透的糖衣,包裹着一颗颗红色山楂果。 有一次他鼓起勇气,想要尝试一下它究竟是什么滋味,就走上前拿了一串。可他没钱,被老板连同几个人一起打了个半死。 糖葫芦掉在地上,沾了灰,还被踩碎了,最终他也没有吃到口。 那时候他才开始明白,有些事情不能做,做了会挨打。 可他还是想做怎么办?那就只有努力让自己变强,变得越来越强,强大过所有人,他就可以为所欲为! 举到眼前的糖葫芦串打断了寒川的回忆,长明看他还在发愣,轻笑着摇头,握住了他的手,张开他的掌心,将糖葫芦下端的细木棍塞到了他手中。 寒川又愣了半天,忽地摇了摇头,将糖葫芦塞回了长明手中,自己两手背在背后,张大了嘴巴。 长明会意,始终是温温柔柔的浅淡笑意,眼神里写满了宠溺和纵容,抬手将糖葫芦递到寒川口边。 寒川张大着嘴,啊呜一下,恶狠狠地咬下了第一颗果子。 他心里忽然有些痛快——从前偷吃糖葫芦挨了打又怎么样?现今有人给他买糖葫芦,还能亲自喂他! 所以说啊,除了他在乎的人,和他自己之外,一切都是虚妄,一切都是无谓。 寒川又咬下一颗果子,却没有嚼碎吞吃入腹,而是咬在了牙间,凑到了长明唇边。 他口齿不清地道:“大和尚,我也喂你。” 长明从来都不习惯寒川这突如其来的热情,他忽地有些局促,开口刚想说话,却被寒川逮着了机会。 寒川踮起脚尖,手掌扣住了长明的后脑,嘴巴往前一送,鲜红的山楂果就抵在了长明的唇上。 长明便只好顺势张口将山楂果吞到了口中,酸酸甜甜的滋味溢满了口腔。 看着寒川得意的笑,长明眼中也泛起了淡淡笑意,将糖葫芦一把塞到了寒川手中,“自己拿着吃。” 寒川看着大和尚红透了的耳朵根,就更得意了,尾巴仿佛都要翘到天上去,“那还要我喂你不?” 长明却又没有再理会寒川了,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街角捏糖人儿的小摊上。 从前鼯鼠给他讲人间的事情,有名山大川,有长街短巷,可最让年幼的小长明心心念念记挂的,还是巷尾的糖人儿。 民间的手艺人技艺高超,琥珀色的糖浆三两下就被绕成各种形状,人形、动物形,甚至还有年画的形状……一口咬下去是扁扁脆脆的感觉。 第203章 迦叶佛(3) 年少时心心念念却吃不到的东西,到了长大后终于吃到,却没有那时的喜悦了。 但长明还是想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也都让寒川体会一下。 他拉着寒川大步过去,做糖人儿的也是个老汉,老汉手艺很好,做出来的糖人儿惟妙惟肖。 木架上摆着几个成品,寒川凑到跟前看着,忽地指着长明道:“哎,我想要一个他这样的糖人儿,你能做么?” 老汉抬眼看了长明一眼,爽快地应了下来,“成啊,小哥你等会儿!” 老汉的手在糖浆上左绕右绕,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不过片刻时间,就做好了一个糖人。 高洁纯善的和尚躬身念佛,长衣飘飘,几欲飞天,和长明竟然有六七分神似。 寒川捧着糖人儿,惊讶得不得了,他急急地再指着自己,“那……那你再做一个我这样的,”他又指指身旁的长明,“给他!” 老汉就又做了一个,寒川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模样的糖人塞到长明手中。 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长明,将自己手中的糖人儿含在口中,一语双关,“长明,我要吃掉你了!” 相处了这么久,长明当然懂他别有所指,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糖人甜滋滋地融化在嘴里,寒川又占了口头上的便宜,乐呵呵地转过了脸,脸上写满了欢喜。 这几分欢喜藏都藏不住,长明看着寒川唇角的笑意,心中五味陈杂——假若,一直都能如此安宁,那便好了。 卖糖人儿的老汉冲着他们二人伸手,“两个糖人儿,一两银子。” 寒川愕然地回头,“就两个糖人儿,你就要我们一两银子?你不如去抢!” 老汉不高兴了,将擦手的布往桌案上一摔,“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们买了我的糖人,就应该付账,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怎么,你们还想赖账不成?” 此言一出,老汉身边两个摊位的老板也摔下手中的活计,从摊铺底下各自抽出了一把砍柴刀,凶神恶煞地走过来。 其中一个粗声粗气,“爹,就是这两个小子想赖账?!” 另一个更加凶狠,将砍柴刀往桌案上狠狠一剁,冷笑道:“哼,不给钱?那就各自留下来一条胳膊!我拿去喂狗!” 寒川的眼神霎时间就变了,阴毒又邪冷,像是雨林之中枝叶之下隐匿着的吐着信子的毒蛇,随时准备偷袭发动致命一击。 长明抬手摁住他,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两扔给了老汉,“银子给你。”说罢他便要拽着寒川赶紧离开这里。 可走了没两步,之前卖糖葫芦的老汉又不乐意了,拉着长明不让他们走,“凭什么你给他就一两银子,给我就几文钱?我也要一两银子!” 寒川声音冷然,“那是因为你们的糖人儿糖葫芦本来就只值几文钱!” 长明生怕寒川又做出些什么事来,掏出一锭银子塞给卖糖葫芦的老汉,便拉着寒川急急地走了。 他们走得极快,不过一会儿功夫,就转过了街巷,来到了桥边。 第204章 迦叶佛(4) 小桥流水,桥上挂有五色丝带,迎风飘展煞是好看,好歹将寒川的怒意平息了一些。 寒川靠在桥头,还不悦地嘟囔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出手给他们点教训看看?他们那摆明了是欺负人,这件事本来就不是咱们的错,是他们的错!他们不该受到一点教训么?!” 长明没有说话,他知道,若是寒川出手,那就不止是教训这么简单了。 他也知道,这一切的根源究竟是什么——佛光罩挡得住妖魔,却挡不住寒川身上恶气的流转。 正是因为寒川的存在,才牵动了恶气,也牵动了人心内的恶念。 有时候,人心的恶,连佛都渡不了。 突地,一阵婉转的歌声传来,唱腔幽怨哀愁,声音婉转却哀怜。 桥头边上围了一群人,人群中央大概是个唱曲儿的,声音方才传到了寒川与长明耳中。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歌女将诗词谱了曲写成了歌唱了出来,这凄绝的唱腔,配着这哀怨的词,让人听来便心生沉闷。 寒川支着耳朵听了半晌,不禁摇头闷声道:“烦死了!有所念人去找他不就成了么,还非要唱这咿咿呀呀的调子,听得人心烦!” 他越听越烦,忽地,耳朵上一热,便什么声音都只能听个依稀了——是长明伸出双手,捂在了他的耳朵上。 寒川突地笑开了,也伸手捂在了长明的耳朵上。两个人就保持着这样别扭的姿势对视,彼此倒都还笑得很开心。 路人见了只怕要叹一句——两个傻子! 歌女周围围着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大家听曲儿本就是图一个乐呵,可这哀怨的曲子叫人听了就憋闷,更别提悦不悦了。 他们之所以没有走,是因为歌女容貌清秀,秀色可餐。 有人伸手抓在了歌女细白的手腕上,满脸横肉堆着笑,“别什么所念人不所念人了,你呀,跟着哥哥我回家,哥哥我来当你的所念人啊!” 歌女徒劳的挣扎,周遭人全都在看热闹,突然有人大喝了一声,“你松开她!” 人群静了下来,那也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大汉,大汉挡在了歌女身前,攥住了她另一只手腕,“本大爷也想让她伺候伺候!” 而周围人,竟然再没有一个愿意出头的,皆是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歌女求助无果,被两个大汉拉来扯去,绝望地痛哭流涕。 长明目光一瞥,便瞥见这一幕,他实在看不下去,便松开了覆在寒川耳朵上的手,向歌女方向走去。 寒川本还开开心心地和长明互相捂耳朵,他觉得玩得正开心,长明却忽地松开了他,向着前方走去。 他有些愕然地看着长明的背影,愣了片刻之后小跑着追上去,“大和尚你干嘛去?” 就在他问出这句话的同时,长明朗声道:“身为男儿怎可欺压良家女子?你们松开那位姑娘。” 第205章 迦叶佛(5) 啊,原来是要去救人。 寒川瘪瘪嘴,在心里头嘟囔了一句——多管闲事! 大和尚每次都是这样,为了救别人就把自己给撇下了! 那两名正在争执的大汉同时看向长明,异口同声地不屑道:“多管闲事!” 寒川的火气一下子就又起来了,他可以说长明,但别人不可以! 先来的那大汉又一脸淫相地补充道:“你一个秃驴,怎么,也想尝尝这小娘子的鲜?” 长明不悦地皱起眉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手如电,一拳便将那大汉打翻在地。 他的一身修为都用来重塑不周山了,可他的功夫还在,力气也还在,对付这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对于长明这突如其来的一拳,寒川表示很满意——本来么,凭什么别人都欺负到头上了还不还手?那不是良善,那是懦弱! 长明三两下就将那两个壮汉打翻在地,他死死皱着眉,冷声道:“你们身为男子,应当保家卫国护佑天下百姓,怎可动用武力强占弱女子?” 大汉躺在地上哀嚎不止,爬都爬不起来,哭着喊着求爷爷告奶奶,“圣僧饶命,圣僧饶命啊!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长明垂下眼眸,“且饶你们一次,望你们以后真的能改过自新,否则必然会下十八层地狱,受油煎刀削之苦!” 他这话不是危言耸听,人犯了大错,死后是会受到这样的惩处的。只是,有许多人都丝毫不相信也不在意罢了。 寒川看着他们心烦,挽着长明的胳膊,“大和尚,这儿太烦了,咱们换个地方好不好?咱们走呗!” 长明当然会顺着寒川的心意,他微微一颌首,“好,我们走。” 他们转身走了没有两步,忽然听到身后大汉的凄声惨叫,回头一看,便见着方才柔弱的歌女,此刻正手握着头上的发簪,狠狠地插进了两名大汉的咽喉之中。 血溅三尺。 她是趁着大汉被长明打得倒地不起,下此狠手。 歌女眼底里是满满的怨毒,她冷笑道:“你们动了歪心,就该死!还是让我来罚你们吧!” 长明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本来只是想小惩大诫,却没想到,害得那两个人被歌女一簪刺死! 再看歌女,她脸上都溅了血,眼泪也还未干,可神色里没有半点杀人应有的害怕恐惧,反而是满满的痛快。 怎么会这样呢? 人间竟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么!人心恶念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长明看着那两个大汉的尸首,心里实在是五味陈杂。 寒川知道他心里头不舒服,便踮脚去蒙他的眼睛,还不住地扯着他往远处走,“有什么好看的?别再看了,看他们干嘛?你看我啊!” 他们离开了桥头,东转西转,又转入了一条青石板巷,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洒在脸上一阵凉意,倒是让长明心里宁静了下来。 长明在心中轻声叹息,洞庭湖以北的半边天下,山山水水不曾变,变的是人心! 第206章 迦叶佛(6) 青石板巷尽头有吆喝声传来,“算卦,算卦!” 循着声音看去。路边桃树下支了个算命的卦摊,六十四块泛黄的卦牌一字排开,其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摊主是个瞎了的老者,至于是真瞎还是装瞎,不得而知。老者穿着大马褂,嘴里嘬着烟嘴儿,一面吐着烟气,一面吆喝着。 寒川看着长明复杂的面色,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也是真的想去看看那算卦的。 他拉着长明的手,“大和尚,别想刚才的事情了,我们去算上一卦呗!” 长明一愣,“算什么?” 寒川拉着长明跑起来,鞋底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一步一步渐快了,他的发丝也飞扬起来,回头朗然一笑,双眼月牙弯。 他的声音很清,是脆生生的少年音色,夹杂着无限的欢喜,语气铿锵笃定,“算姻缘!” 寒川的面容被笼在了这一川烟雨中,看不真切,但长明能看到他脸上的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不知不觉之间,长明便任由寒川拉着,随着他跑了起来。 两个人跑到了算卦的摊主桌前,寒川双手撑着桌子,气喘吁吁道:“哎,我们要算卦,算姻缘!” 老者嘬着烟嘴没有动弹,只是微微努了努嘴,“抽三块卦牌吧。” 寒川依言抽了三张卦牌,古旧泛黄的卦牌捏在掌心里,边缘有些微微的硌。 他将卦牌递给老者,老者摸索着卦牌上的古文字,半晌没有说话。 寒川有些急,“什么卦,你倒是说说呀!” 老者将三块卦牌塞了回去,又冲着长明道:“你也抽三块。” 长明也抽取了三块,老者放在掌心里,细细摸索着,这两个人抽取的似乎是一模一样的卦牌。 上垦下震,六三卦,象曰征凶,道大悖也。 老者突然笑了,摇头叹道:“你们两个无姻缘的人来算姻缘,何苦呢?认了吧!” 寒川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恶狠狠地瞪着老者,“你说谁无姻缘?我们两个是天底下最最好的姻缘,怎么会是无姻缘?!一定是你算错了!” 老者悠闲自在,丝毫不受寒川所震慑,“就是天生无姻缘,卦象是这么说的,我就这么说,不会有错。” 长明没有说话,他只是单手摁住了寒川的肩,“我们走吧。”声音极轻,像是下一瞬就要飘然远走。 寒川还不依不饶,老者乐呵呵地笑道:“那要不这样,我可以让你们一人许三个愿望,算是补偿,成么?” 寒川又追问,“那你能实现么?” 老者仍旧笑呵呵的,“能不能实现,你先许下来,等到时候不就自然见分晓了么?” “那,要是没有实现的话,我就来砸你的摊子!”寒川还回头对着长明补了一句,“大和尚,记住这个地方,要是不灵了咱们就来砸摊子!” 老者还是平心静气地应下来了——反正到时候也已经是很久之后了,他的摊子还在不在这儿,他老头子还在不在人世,都还未可知。 第207章 迦叶佛(7) 长明看着寒川闭上眼睛开始许下愿望,也默然阖上了双目。 长明此生有三愿—— 一愿寒川,福寿双全;二愿寒川,安康无虞;三愿寒川……早断执念,脱离苦海。 这三个愿望,能实现哪一个,长明都会感激无比。 寒川也在许愿,他不假思索,第一个愿望——我要和大和尚平平安安地长相厮守,永永远远都在一起! 随后,他在心里又想了很久很久,似乎没有别的愿望了。 于是他便将这个愿望许了三遍,万一那一次真的显灵了能够实现,那便是最好的了! 两个人同时睁开了双眼,相视而笑。 老者悠悠然地坐着,头都不抬,“两人算卦,五十文钱,多谢。” 长明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径直放在了桌上,他看着老者笑道:“若我们的愿望真的得以实现,会改日专程前来道谢。” 在他们走远之后,老者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转,恢复了神采,哪里还有方才呆滞无光的样子? 他将一两银子拿起来放到嘴边吹了吹,收进了怀中,啧然笑道:“真是个傻子,要你五十文,给了我一两。冤大头不坑白不坑!” 蒙蒙细雨沾湿人衣,路上行人渐少了,大家都在房檐下躲雨,僧人牵着少年在雨中渐行渐远。 老者的卦摊积了一层水珠,他将一锭银子揣进怀里,又用袖子在桌子上一抹——赚了一票大的,收摊不干了! 接下来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 他们浪迹名山大川,走遍江河湖泊,人心虽然变了,可这些山川河流却未曾变过。 在那里屹立了千万年,山还是远看如黛巍峨连绵的山;流动不息了千万年,水也还是奔流汹涌回环往复的水。 山山水水涤荡心胸,似乎真的一切烦恼都可以被忘却。 可其实并不能,快乐之余,也有隐忧。 随着寒川进入佛罩之中,恶气之源离人们越来越近,人心也就越来越恶。 他们行到了一处热闹繁华的城中,才一进城门,就瞧见一群人厮打在一起。不顾男女老少,个个都拿着刀乱砍,见了血也不肯罢休。 这样的场景逗乐了寒川,他一挑眉,觉得很有意思。 他觉得好的东西,就也想让长明看一看,于是他伸手怼了怼长明,“大和尚,你看,他们这样像不像一群疯子?” 长明看着寒川,默然半晌,心头忽然升上来了几分寒意。 寒川的眼神淡定如常,似乎眼前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甚至还觉得很有意思。 他身上带着恶气,接触到他的人,除非心境极其澄明之外,都会受其所扰,变得恶毒暴躁。 所以寒川见过的,都是人性极恶的一面。 寒川像一面镜子,一直以来,他见到的是什么样子,自己也就会被耳濡目染,变成什么样子。 虽然长明竭力地教导他,可后来迦叶寺身死一事,使得长明从前的教导都功亏一篑。 寒川如今的性子,已经不可扭转。 第208章 迦叶佛(8) 其实寒川是纯粹的,他邪得纯粹。 他看到的人是什么样子,他就变成了什么样子;他的本心是邪恶的,所以他也是邪恶的。 其实他根本就不了解,杀人和让别人痛苦,究竟是什么概念。 这才是最可怕的一点,因为他从来都未曾意识到,自己走上的是一条歪路,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应该是怎么样的个性。 寒川大概……改不过来了。 长明没有说话,走向了那群厮打着的百姓,试图将他们分开,但他们打得太厉害,往往分开了那个,这边又打起来;分开了这边,那边又扭打成一团。 不出片刻,长明便出了一身的汗,身上还溅上了不知是谁的血。 寒川对着这些人当然是不耐烦的,但他舍不得长明受苦,哪怕是半点劳累都不舍得。 他飞身上前,一把抓起一个人便向后扔了出去,那人手上的砍刀还在滴血,也不知道是谁的血。 寒川抓着长明嘶吼道:“你别管他们了!当心他们伤了你!” 突地,大地猛地震颤了一下,众人站立不稳,纷纷摔倒在地。随后,远方山川蓦然崩塌,佛光罩缓缓地出现了裂纹。 打架的也不打了,纷纷仰头看着这异象,跪地求饶,哭喊声一片。 眼看着佛光罩的裂纹越来越大,长明也只能干着急,他失去了一身的法力,现在也无计可施。 骤然一声巨响,佛光罩分崩离析,倾塌下来,碎成了千万片粉尘,散入了风中。 在佛光罩外界游离了许久的蠢蠢欲动的魔气,一下子涌了进来,以黑曜为首的魔界大军,也攻了进来。 大肆杀虐,张狂无度。 一时之间,哀嚎遍地,尸横遍野。 黑曜落在寒川面前,得意地看着寒川,“寒川,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寒川并没有正眼看黑曜,只是随意地“哦”了一声。他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长明身上,时刻关注着长明是否站在了自己的保护圈之内。 如今已是魔界至尊,却还是受到了冷落的黑曜心有不甘,他冷声道:“吾乃魔尊,你竟敢不将我放在眼里!?” 寒川心里眼里都只有长明,当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他无所谓道:“这魔尊的位子,是我施舍给你的,若真是抢起来,你一定争不过我,现在又在嘚瑟炫耀什么?” 黑曜瞬间被激怒了,他拿出了方才攻破佛光罩的法阵,那是上古仙人所留,威力巨大—— 说来也是可笑,妖魔利用仙人留下的法阵,竟就破了佛设下用来保护凡人的光罩。 黑曜扬起手,“魔族们,魔族中的叛徒寒川,和祸乱魔界的僧人长明都在这里,我们一起攻上去,将他们歼灭于此!” 寒川眯起了眼睛——有什么冲着他一个人来就可以了,没想到他们还是要杀长明? 现在长明没了法术,一定挡不住这些魔族的攻击。他挡在了长明身前,双手运足了邪气,眼神冷了下来,充满杀意,像极了蓄势待发的虎狼。 寒川的笑意残忍又冷漠,“想来,那就来吧。” 第209章 迦叶佛(9) 黑曜手上有法阵,这是最大的隐患,其他魔族不足为惧。 有了上次的教训,寒川早已想到了应对之策。他在长明身前设下了保护屏障,疾速向着黑曜冲去。 寒川的速度极快,比之离弦之箭更甚。黑曜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清楚时,寒川已经到了眼前! 他一惊,手忙脚乱地催动阵法。 一股飓风平地席卷,挡住了寒川的前路,风中有飞沙走石,割裂了寒川的肌肤,打碎了他的每一寸骨头。 寒川咬紧了牙关,眼神极恶极邪,仿佛感觉不到痛楚,身体上的疮口越是多,他脸上笑意也就越深。 他逆着风沙疾上,直奔黑曜而去。 黑曜彻底慌了神——疯了,这人彻底是疯了! 哪怕是魔族,做事都会为自己留几分余地和退路。可眼前这位,那真的哪怕是悬崖峭壁碎石铺地,都敢张着胳膊往下跳! 就在寒川将将触碰到黑曜的那一瞬,突地,天地俱寂,佛光普照,空中无数金莲盛放,梵音四绕—— 神佛降世! 佛光化解了妖魔的邪气,也化解了寒川这致命一击,他被黑曜的仙人阵法击得后退飞出,重重落在地上。 寒川愤恨地看着半空神佛,狠狠呸出一口鲜血,拳头捶在了青石板地面上——就差一步! 黑曜意外获救,急忙躲到了阵法之后,静观其变。 莲台上的佛陀幽然开口,声震八方。“九天神佛在此,邪魔歪道还不收手罢休?将迦叶佛的转世托生交还给我们,退回你们原本的领地去,一切便可不追究。” 听到了“迦叶佛”三个字,寒川瞬间警觉起来,他神色凛然又警惕,眼珠子一转,闪身到了一个魔族身后,将那魔族重重往前一推,又扬起了声音。 “什么九天神佛!谁说一定得是神佛尊妖魔卑?我就偏偏要破了这个规矩!” 看起来,就像是那个魔族出头讨伐神佛一样。 其他的妖魔也受到了鼓舞,纷纷举起了拳头武器,言语征讨神佛,随时准备交战。 如今的情况已然无法再收手,黑曜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死死握住了他千辛万苦搜寻来的法器和阵法。 法器突然莫名光芒乍现,这似乎是一个信号,妖魔们应声而冲,直冲上天,向着漫天神佛攻去。 神佛也紧握佛珠,口念咒文,准备反击。 大战一触即发,这法器的光芒将双方瞬间引爆,交战起来。 寒川趁着妖魔与神佛两界交战,撑着满是伤痕的身体跑向长明,带着他遁地逃离了这里。 虽然迟早会愈合,可是现在他的伤太重,不足以支撑他们跑多远,就只好就近寻了座山,在山洞中躲着,又用邪气将洞口封得死死的。 寒川这才松了一口气,身子彻底卸下劲来,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长明一手捞住他,扶着他慢慢躺下,这才有了机会检查他身上的伤。 刚才被黑曜的阵法所伤,寒川现在全身都血肉模糊,骨头也碎了不少,整个身体的内力几乎已经支离破碎。 第210章 迦叶佛(10) 山洞里没有药,但山上或许会有草药。 长明想去采药给寒川治伤,寒川却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拖住了他。 “不能……不能出去,我在洞口设下了屏障,他们暂时找不过来,就算找过来了……一时半会儿也进不来,所以你,不能出去……” 他的伤太重,说一句话,都要喘半天气。一呼一吸之间,喉间发出粗粝的喘气声响,喉头烧灼得疼。 长明想抱住寒川,可看着他一身的伤,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你身上的伤,必须要用草药敷着,才能好得快一些。” 寒川费力地摇头,“不管了,反正总会愈合,随它去吧。” 他抬起眼,满是血痕的脸上写满了祈求,“大和尚,什么伤痛什么人间天下,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是不是?” 长明默然了,前路迷雾重重,一切尚未知晓,他又怎么能骗寒川? 良久没有得到答复,寒川急了。他双手死死抠着长明的胳膊,指甲似乎都要穿透衣裳抠到长明的皮肉里,“你说话呀,说话呀!” 长明忽地一把紧紧抱住寒川,瘦小的少年在他的怀中显得愈发可怜,轻飘飘的重量,仿佛随时都会化作飞灰。 “寒川,我什么都不能保证,但我一定会竭尽所能护着你,花费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长明颤抖的声音飘进寒川的耳中。 寒川轻轻地笑了,扯得胸腔和喉咙一阵钝痛,“是我护你才对,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的……” 他的话却忽然顿住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现在的长明失去了法力,根本没有能够保护他的法子。 那么在什么情况下,长明能够保护他呢? 是在长明回归佛门,迦叶佛归位的情况下,才能够以一己之力对抗漫天神佛。 寒川缓缓地抬眼,眼神有些凄绝,“其实你还是想要回归神佛之位,对不对?” 长明直直望着寒川的眼神,没有躲闪,“是。”这样说虽然残忍,可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现在神佛妖魔几界都在追杀他们,他们不能再这样东躲西藏下去了。 寒川身上的伤太重,虽然他是不死之身,可这样下去,伤痕循环更替,旧伤未愈新伤又起…… 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长明想要力量,想要话语权,只有这样,他才能想法子救寒川,想法子将寒川和万恶之源脱离开来。 寒川脑子向来是一根筋,直来直去,他想不到这些。 他只知道,在他拼死也要护着一个人的时候,身后那人却说,要放弃了! 可是寒川不愿意放弃,他死死攥着长明的手,“不,大和尚,你不准放弃,我是不会把你交出去的,我绝不会让你归位。”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用怕,我们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他用嘶哑的嗓子喃喃自语,像是说给长明听的,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外面天光大亮,洞内却是一片昏暗,唯有寒川的喃喃低语回旋,声音一阵低过一阵,直至消失不见…… 第211章 迦叶佛(11) 不知过去了多久,寒川身上的伤愈合了一半,洞外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寒川猛然惊醒,他警惕地从长明怀中坐了起来,死死盯着洞口方向,目光冷寂得像一只野狼。 长明摁住寒川的肩,低声道:“寒川,别再抗争了,你身上的伤还未好,不能再这么不顾一切了。” 寒川没有听他的,仍还警戒地看着洞口,忽地,一丝光亮透了进来,继而光亮越来越盛,整个洞内都大亮起来,光芒刺眼,刺得寒川双目都溢满了泪光—— 他所设下的屏障被破了! 长明扶着寒川走出洞外,左面是妖魔虎视眈眈,右面是神佛哀悯慈悲。 上次他们在人间交战,虽然神佛法力无边,可黑曜有无数法器和法阵,也算是勉强扳回一成。 最终双方约定各退一步,魔族不再残害人界,神佛便也就放过魔族。 但他们都要找长明和寒川。 以黑曜为首的魔族眼神凶恶,他们已经知道了寒川是不死之身的事情,既然杀不了寒川,那就杀了那个和尚,以泄心头之恨! 九天神佛始终眸光清淡,似是无悲无喜,他们要找回迦叶佛的转世托生,只是为了想让迦叶佛归位。 寒川尝试着击出一掌,却被黑曜的法阵挡了回来,似乎又还伤及了心脉,他的唇角有鲜血溢出。 寒川没有动作了,突然体会到了一丝绝望——他现在伤还未好,已是强弩之末。他心里很清楚,他恐怕是护不住长明了! 一方要杀长明,一方是要恢复迦叶佛的神位,寒川迫于无奈之下,做出了选择。 他看着空中飘着的金莲上的神祗,嘶声道:“你们把他带走吧,要是因为你们的不慎,让魔界伤了他,我就是拼尽一身血肉,也要搅得天地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莲台之上,一根金线遥遥飞来,缠在了长明的腰间,带着他凌空而起。 寒川却突然抓住了长明的袖角,踮着脚尖凑到了他的唇边,印下了最后的轻轻一触。 他双目中满是红色血丝,有泪光凄绝。他轻声道:“大和尚,你在九重天上等我,等我解决了黑曜,再杀上九重天,将你救回来。” 长明张口,想要劝告,可金线却骤然发力,将他拖远,连一句话他都没能来得及跟寒川说。 地面上的寒川逐渐远了,渐渐地,已经远到让长明看不清他的眉目。 长明眨了眨眼,有泪水自眼眶中滚落,擦过了金线,碎成了千万点,还未落地便蒸发无踪了。 神佛带回了迦叶佛的转世托生,他们也知道寒川是万恶之源的身份,便还想将寒川带走。 可黑曜率先发力,用法阵将寒川遥遥抓过去,身子一前倾,便将寒川吞吃入腹。 寒川身上邪气极重,乃是妖魔绝佳的补品,黑曜又知道了他万恶之源不死不灭的本质,便起了贪念。 或许,他将寒川吃了,就可以变成寒川。 天地都寂静了,长明陡然睁大了眼,他张了张口,“寒川”二字就在口中含而未发,眼眶却先一步红了。 第212章 迦叶佛(12) 神佛已找回迦叶佛,寒川本也只是附带。 若他能被黑曜所吞噬,万恶之源被断绝那固然好;若是寒川不死,那便再寻个机会将他捉回去便罢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让迦叶佛归位。 于是漫天神佛回归九天,长明也被拖着飞远,越过云层直上九天。 地面越来越远了,渐渐地什么都看不着了,连山林都只化成了一个依稀的小黑点,撕心裂肺的哀吼穿过了厚重的云层,“寒川——” 回声万万遍,最终也化作了虚无,什么都没能留下。 黑曜将寒川吞进了肚子里,他志得意满地拍了拍腹部,“万恶之源已经为我吞噬,天下邪气终将为我所用!” 他坐地运气,意图将寒川的法力消化进自己体内。足足过去了几天几夜,他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万魔跪拜,“恭贺魔尊法力大盛,魔尊统领六界,千秋万代!” 黑曜很满意他们的反应,站起身来,双手蜷曲成爪状,想要像寒川那样聚集邪气。可是运气半晌,却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皱起眉头,有些焦躁,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没有呢……” 话音还未落下,黑曜便突然听到“砰”地一声巨响,他似乎飞了起来,看到了自己的手脚从眼前疾速荡过去。 黑曜似乎才反应过来,哦,原来刚刚那一声,是他的身子炸开了? 他都还来不及感觉到疼痛,甚至也才刚刚反应过来,便失去了生机,化回了原形,成了一只七零八落的黑乌鸦。 在黑曜临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寒川的冷笑。 寒川稳稳落在地面,他吸收了黑曜的法力,虽然并不高强,但也让他的伤复原了一些。 于是他又将目光转向了别的魔族,众魔族察觉到了危险,纷纷四散而逃,可始终还是没能逃掉。 寒川用邪气将他们的去路封住,眼神里盈满了杀戮的快感,“我的伤还差一些才能彻底复原,你们虽然修行都不深厚,但加在一起,总应该够了吧?” 听到了这句话,魔族们都更加猛烈地挣扎,可是还来不及挣扎几下,便被邪气搅碎,吸收进了寒川的体内。 寒川将所有的魔族都吞吃掉了,身体终于彻底复原。他拾起了黑曜散落的法阵和法器,仰头看天。 他喃喃道:“长明,你等着我,我这就来了。” 寒川直冲而上,飞越九重天,穿破云海,阴黑的邪气丝丝缕缕渗透天边白云朵朵。 路过凌霄宝殿之时,惊闻有人惨叫,“那魔头……那魔头又来了!” 寒川不禁冷笑,这次的目标,可不是你们! 他飞越了天宫,再直直向上,眨眼间就到了九重天之外,佛光普照之地。 佛光比之仙人的仙术要更加厉害,无处不在的佛光仿佛织了一张大网,寒川所越之处,皮肤皆被刮出了无数血痕,邪气也被佛光拦截了小半。 寒川拿出了从黑曜那里夺来的法器,以法器破佛光,竟然真的将佛光驱散开来! 他一路便更加畅通无阻,在九重天之外冲行疾速。 第213章 迦叶佛(13) 九重天之外乃是天外天,这地界太大太广阔,寒川分辨不清方向,只得四处乱闯。 一边闯一边扬声喊道:“长明!长明你在哪里?我来救你了!” 突地,隔空遥遥飞来一柄禅杖,寒川正想躲避,可佛光如绳索交织,化成了细细密密的一张巨网兜了下来,将寒川困住,动弹不得。 他只得硬生生地受了那一道禅杖。 那禅杖来势汹汹,力度不轻,寒川背上受了重重一击,被打得险些从云端跌下去。 他将将稳住身子,直冲向前方的佛光宝殿,他几乎是摔在大殿上的。 大殿中有佛陀严阵以待,口中梵音交织在一起,化成了凌厉的长鞭刀剑,每一下都不落空,都落在了寒川的身上。 寒川根本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他身上渐渐又多了无数新伤,衣裳被浸湿透了鲜血染红了这白玉的地面。 喘息片刻,寒川终于有机会运用法器,法器光芒大盛,与佛光相对抗。 寒川没了力气,趴在地上,嘶声道:“你们,把长明还给我!” 有佛陀应声道:“你错了,那不是长明,是迦叶佛。” 寒川有些支撑不住,就变得不耐烦起来,“那就叫你们的迦叶佛来见我!” 突地,前方佛光大盛,众佛陀回眸望去,分退两侧相迎,齐声道:“恭迎迦叶尊者。” 寒川的身子一抖,他费力地抬起脸望去,眼前被血污挡住了视线,他抬起袖子一抹脸,袖子上也有血,整张脸便花了。 可视线却清晰了。 寒川看到了那遥遥走来的身影,白得不染纤尘的僧袍,挺拔得仿佛万年古树的身姿。 他看清了这人的脸,高洁清净,眉目浅淡,面容沉静,无悲无喜,望向寒川的眸光中,只有属于神佛的悲悯——对于寒川的悲悯,对于天下苍生的悲悯。 寒川突然哽住了。 这是迦叶佛,不是长明。 那长明呢?他的长明呢! 寒川匍匐在地上,那洁净的僧袍停留在他眼前,他便伸手抓住僧袍的衣角,竭力向前蹭去。 他的声音嘶哑又颤抖,“长明呢?你是迦叶佛,那你把长明弄到哪里去了?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原本纤尘不染的僧袍被寒川攥住,沾染了血污,迦叶佛面色不改,轻声叹道:“长明本就是我的转世托生,如今我已归位,他自然便该消失了。” 寒川身子蓦然僵住,消失? 从前长明身死,他尚可闯到地府去将长明的魂魄夺回来,可是如今呢?明知长明消失,他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将长明找回来! 寒川心神俱裂,他却忽略了,迦叶佛方才说的是“该”,而并非“已经”。 迦叶佛垂眸看着寒川,思量了片刻,才道:“此乃万恶之源化身,将其先关押起来,随后再另想对策吧。” 迦叶佛返身回去,寒川的脸伏在地上。 不论是来时还是返身归去,寒川没有注意到,迦叶佛走过的地方,一步一个血色脚印。 而那脚印,要不了片刻就消散了。 第214章 迦叶佛(14) 迦叶佛走后,寒川伏在地上,不声不息,众佛陀对视,轻声叹息。 “你的错已有人替你担了,债也替你还了。只要你今后认真悔过,待我们找到隔绝你与恶气的方法之后,便重新做人去吧!” 寒川根本没心思听他在说什么,任由佛陀们将他捞起来,关在了一间巨大的牢笼当中。 迦叶佛离开了佛光宝殿,回到了他的三尺莲台之上,盘腿坐下,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气息有些不稳。 方才他是强撑着一口气,才没有在寒川面前露出马脚。 其实现在的迦叶佛,早已是伤痕累累。而比迦叶佛伤得更重的,另有其人。 迦叶佛张开眼,目中似有天地,在那片广阔的天地中,也有一僧人盘腿坐着。 僧人僧袍上满是血渍,与迦叶佛同出一辙的容貌,目光淡漠却温柔,比之迦叶佛来说,眼神中更多了些人的情愫——这是长明。 迦叶佛也进入了目中天地,与长明面对面坐着。 “你现在,可还好?” 长明睁开眼微微抬眸,直面迦叶佛,“还好。” 寒川此前害死太多人,这是他的一笔债,迟早是要还的。可是长明想护着他,想替他还了这笔债。 为平复死者怨气,长明代寒川受过,踏上九十九层佛阶。一步一叩首,一步一跪伏。 死者的怨气太重,长明每踏上一阶台阶,便有凄厉的哭声贯耳,无数黑气刮擦着他的身体皮肤,甚至化成利剑贯穿了他的血肉。 直到踏上第九十九阶之时,万鬼哭声骤然平息。 怨气化解。 长明与摩诃迦叶本是一体,受过的是长明,受伤的也是长明,但迦叶佛势必也会受到些牵连。 于是二者身上都有了伤,只不过一个轻一些,一个伤得更重一些。 长明用袖子擦去了嘴角溢出的血丝,“寒川呢?他可还好么?” 迦叶佛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愿轻易杀生,且寒川的错也不能全部归咎在他身上。暂且先将他关押着,我打算再寻一寻有没有能将他与恶气隔绝的法子。” 若是找不到,那只能再寻个方法,令其灰飞烟灭,永不存于世。 长明微微一颌首,“多谢迦叶佛。” 迦叶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良久过去,才轻轻摇头,“你我本一体,不必言谢。” 其实,迦叶佛的心情很复杂,长明与他是一体,可他才是本体,长明是衍生。 就如同他之前说过的,迦叶佛已归位,长明便该消失了。依照长明现在虚弱的神魂来看,这只是早晚的问题。 正在沉思,忽然目中天地之外,有人在唤“迦叶尊者”。 迦叶佛出了目中幻境,睁开了眼,便见佛陀在莲台之下,“我们将万恶之源关押起来,可他以身撞笼,态度蛮横,几近癫狂。” 寒川先前怔愣着,便任由佛陀拖行,将他关押起来。可冷静过后,他突然清醒了过来,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长明消失了! 于是他彻底发了狂,以身撞牢笼,被佛光伤得遍体鳞伤也浑不在意。 第215章 迦叶佛(15) 迦叶佛心底传来一道声音,“让我见他,让我暂时掌控这具身体,我会劝导他。” 是长明。 迦叶佛思量了片刻,他与长明的神思共用一个身体,但为了避免长明抢夺这具佛身,做出些什么不清醒的事来,这具身体不能给他。 “我不能给你身体,你想见他,我可以助你入他的梦。” 长明默了默,“好。” 于是迦叶佛阖眸诵经,梵音传入了正在发狂的寒川的耳中,寒川慢慢冷静下来,倚在牢笼中央,缩成了小小一团,渐渐入了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和长明初遇的地方。 在那个狭小阴暗的山洞中,狼妖呼哧着粗气看着他,虎视眈眈。 寒川现在法力大增,其实这区区狼妖,他本不该放在眼里的。可是也不知是怎的,他看着这狼妖,莫名觉得腿肚子发软,一阵一阵的恐惧袭来。 他颤着声音道:“长明,长明……” 狼妖猛然一扑,寒川吓得死死闭上眼睛,忽然身后有人一把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身后。 一阵凄厉的狼嚎过后,寒川将眼睛小小地张开了一条缝。 眼前人身形高大挺拔,他顿觉熟悉,再细细一看,白底金线纤尘不染的僧袍——是长明! 寒川蓦然睁大了眼睛,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声音也带了哭腔,“大和尚……” 长明一回身,寒川便迎面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他怀中,哽咽着搂着他的脖颈,又抱又蹭。 哭得像是个失去了心爱糖果的委屈孩子。 长明也回手死死抱住了寒川,虽然是在梦中,可是这怀抱还是温暖无比熟悉无比。 寒川在长明颈侧咬了一口,不轻不重,却让人能感知到疼痛,“你这个王八蛋,你终于回来了!” 长明微微笑着颌首,也红了眼眶,“是,我回来了。” 寒川仰着脸看向他,“那你能不能不走了?” 长明突然默然了,他垂眸看着寒川,双手扳着寒川的肩,“寒川,你听我说,这只是一个梦境,我现在处境堪忧,前路尚还未知,但我会竭力保护你。” “神佛慈悲,不会轻易伤人性命。他们会努力地去找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将你和恶气隔绝,届时你便可以恢复自由身。” “所以你答应我,不要再这样,听我的话,也听他们的话,好不好?” 长明的语气很温柔,像是在哄小孩。 可是寒川比小孩要聪明多了,他抬眼,“那你呢?” 长明一时语塞,他呢?他也不知道,迦叶佛是本体,他只是阴差阳错出现的一个分枝,什么时候会被裁剪掉,他也不知道。 或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自己慢慢消散掉吧? 长明握住寒川的胳膊,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会努力保护自己,不让自己消散无踪。但你也要乖乖听话,他们会想办法帮你的,知不知道?” 寒川吸了吸鼻子,难得乖巧地点点头,“我不相信他们,但是我相信你,我会听你的话。那你也要保证,一定要完好无损地回来,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第216章 迦叶佛(16) 长明看着寒川的面容,忽然很难过,他抬起手来,想要抚上寒川的脸颊。 可是就在手指与寒川的面颊碰触到的那一瞬,他却忽然被一股大力拖拽,瞬间就消失了。 长明离开了寒川的梦,消失在了寒川眼前。 寒川醒来了,缓缓睁开了双眼,身体上似乎还残存着和长明拥抱的触感,还能感知到长明的温度。 可是睁开眼,他还是待在这偌大的牢笼中,佛光照耀着他每一寸身体——身边没有长明。 看到寒川醒来,看守的佛陀骤然警觉起来。可是寒川似乎没有什么异动,醒来就呆呆愣愣地坐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佛陀松了一口气,继续他看守的职责了。 长明被迦叶佛拖拽出梦境,回到了迦叶佛的目中天地。迦叶佛看着他,“你的神魂快撑不住了。” 就是因为感知到了长明神魂已经极具虚弱,迦叶佛才选择将他拖拽回来。 极具虚弱,当他彻底没有力量的时候,面临的就是消失。 长明直视着迦叶佛,“我可以。” 迦叶佛没有理会长明的逞强,沉吟道:“我会想法子救寒川,这些天你先待在这里将养,不要再管外界的事情了。” 没有给长明再说话的机会,迦叶佛消失在了目中天地,回到了九重天。 长明看着骤然消失在眼前的人,默然半晌,才低声呼出一口气。 其实他也明白,自己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可是,为了寒川,他总还得再撑一撑。 迦叶佛许诺了长明,便不会轻易失信。他翻阅典籍,企图找到能够救下寒川的方法。 思来想去,他决定将寒川关在佛门至圣之地,那里佛光强盛,有历代佛陀的遗骨镇守,或许可以将寒川身上的邪气镇压下来。 寒川经过了长明的劝说之后,现在变得听话无比,每日不闹也不发狂,只是静静地坐在牢笼中,看着天边云朵发呆。 偶尔有大鹏飞过,会短暂地吸引他的目光。 迦叶佛走到牢笼前,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安静下来的寒川,就是一个清俊瘦弱的少年,虽然眉眼间有些阴郁,却还是没有什么危险的气质。 他轻声唤道:“寒川。” 寒川回眸,定睛看了看,又转回了头。 长明是长明,迦叶佛是迦叶佛,两个人虽然是一样的身体相貌,可是眼神性格都各有不同,寒川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 迦叶佛在寒川眼前站定,他蹲下身子,平视着寒川,道:“我寻到了一个方法,或许可以隔绝你体内的邪气与外界的交换,但你此后就只能被关在一个地方,哪里都不能去,你愿意么?” 自由,和活着,寒川可以选择其一。 寒川缓缓看向迦叶佛,木然道:“那长明呢?” 他不要自由,也不要活着。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一个长明。 迦叶佛想了想,“我可以将长明的神魂和你关押在一起,你们一起去佛门的至圣之地,这对他休养神魂也有好处。” 寒川的眸光动了动,抿着唇道:“谢谢。” 这,便是愿意了。 第217章 迦叶佛(17) 寒川被送到了至圣之地,这里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举目可见的是四处佛光,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但是这里有长明,那就够了。 迦叶佛将长明的神魂放了出来,将其放回了原本属于长明的身体——长明的身体乃是寒川为他重塑的,迦叶佛归位,则脱离了这具肉身。 长明的身体还一直在九重天存放着。现在,迦叶佛则选择,将长明的神魂归还到原位。 其实长明的神魂本也是属于迦叶佛的,长明消融,则迦叶佛就可以收回那一缕神魂,补上自己神魂当中残缺的部分。 可他没有,反而是将长明送到了这里。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长明单手平举胸前,躬身念佛,行了一个大礼,是在答谢迦叶佛的成全之恩。 至圣之地一片虚无,却是集佛法之大成的地方。 寒川待在这里,或许可以压制他身上的邪气;长明留在此处,一来可以安抚寒川,二来可以休养他的神魂。 迦叶佛走后,至圣之地关闭,这虚无的一片天地当中,就只剩下了寒川与长明两个人。 他们互相盯着对方,似乎已经很久很久很久都没有见面了,明明才十几日的时间,却仿佛已经相隔了万年。 寒川先笑出了声来,对着长明张开双臂,“大和尚,抱!” 长明将他拥在了怀中,轻声叹息,“寒川,在这里天长日久的待着,你会不会后悔?” 寒川毫不犹豫,果断地摇头,“不后悔,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在哪里都可以。但是假如身边没有你,我去哪里都不可以!” 偌大的一片天地当中,只有这渺小的两个人影相拥。恍如海上孤舟,上下漂浮,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前路尚不可知,他们的路走得太难太苦,但是谁也不愿意放手,就只好这样坚持着走在荆棘遍布的路上。 至圣之地只有佛光,没有飞鸟,没有游云……什么都没有。 但是寒川仿佛永远都不会腻,对着长明,他有说不完的话,仿佛是长在长明身上的一样。 他倚在长明的肩头,“大和尚,你知道这里是哪里么?” 长明回望过去,目光定在寒川的发顶之上,“这是佛门的至圣之地。历代佛陀的佛骨都在这里,是佛法集大成之地。” 寒川四处张望了一下,“佛骨?那为什么我看不到?” 长明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但书中是这么记载的,或许,佛骨都已化作了佛光,守护在这周围了吧?” 寒川突然闷声笑了,“那你说,我要是在这里和你修了欢喜佛,这些佛陀会不会气死?” 长明有些无奈,目光中是没得商量的拒绝,“寒川,不可以这样。” 寒川摸了摸鼻子,“哦……”顿了顿,他又道:“那你说,这里真的能将我和外界隔绝么?” 其实长明心中也是一片茫然,这里已经是佛法的最盛之处,若是这里也不成,那便…… 长明不敢再往下想,他垂下眼睫,“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在这里等着就是了。究竟能不能隔绝邪气,到时迦叶佛自然会来通知结果。” 第218章 迦叶佛(18) 在这里等着,别人对他们的宣判,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可是寒川似乎兴致还很高,“好啊,那就等着吧,反正我们现在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虽然这里是佛门的至圣之地,但是寒川还可以动用法术。 他看着长明紧紧蹙着的眉头,伸出手指在虚空中勾了勾,佛光便和黑气交织在一起,化成了三个大字——欢喜佛! “……”长明看着寒川,一时有些无语。 寒川摆摆手,“不对不对!我本来不是想写这个的!”他是写习惯了,还没有过脑子,手上就不由自主地写出来了欢喜佛几个大字。 随着寒川的摆手,欢喜佛的字迹在空中慢慢消散,黑气承载着佛光游移,渐渐汇聚成了一幅画。 那是寒川和长明初遇的时候,长明站在洞口,阳光倾洒在他身上。 黑气勾勒出了阴暗的山洞,和洞中满脸戒备阴冷的寒川;佛光绘制出了洞外景色,以及立在阳光里的长明。 寒川倚在长明肩头,“这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是这样的场景。其实那时候我还偷偷在想,这么高洁淡漠,你一定是天上的仙人吧?” 他晃了晃小腿,“但是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哪有这么木讷的仙人?!” 长明微微笑了笑,看着寒川的这幅画,一左一右一黑一白,左边是邪气勾勒出来的寒川,右边是佛光绘制出来的长明。 他突然皱起了眉头——泾渭分明,他不喜欢这样。 于是长明也抬起了手指,随意地拨了拨,邪气和佛光相挪移。 邪气右挪,化成了阳光打下来的阴影;佛光左移,化成了寒川裸露在外的冷白的肩上皮肤,和他眼中最亮的一点。 看着渐渐丰富起来的画面,长明满意地一颌首,轻笑道:“这样才对。” 寒川也来了兴致,和长明一起在这幅画上修修补补,仅有黑与白两种色彩,这幅画也渐渐鲜活起来,与回忆重叠。 曾经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似乎历历在目。 突地,从北方袭来一道佛光,那佛光速度太快,像是一柄利箭直直射来。随后又是接连几道佛光从北面刺过来。 光箭从这幅画的中央传过去,三两下就将画面绞散了。 邪气散得一分不剩,佛光四落着散去。 寒川皱起眉头,“这些佛陀也太小气了,我在这里头又做不了什么坏事,用一下邪气怎么了?!我好好一幅画,就这么被他们绞毁了!” 长明却是看着光箭射来的方向,若有所思—— 这至圣之地的天地如此广袤,为何光箭射来的方向,偏偏是北方? 长明起身,拍了拍寒川的肩,“我们在这里走一走,好不好?” 寒川心中向来都是以长明为先,当然是长明说什么他就应什么,哪有说不的道理? 于是两人起身,长明心存疑虑,寒川不明就里,一个牵着一个,向着北方走去。 寒川看着前方一片虚空,“大和尚,你说,这里会有尽头么?” 第219章 迦叶佛(19) “或许没有,或许会有。”长明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但其实他的心里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一个猜测正在慢慢成形。 这天地太广阔,前后左右不管朝着哪个方向看去,都是相同的模样。 他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寒川突然停住了脚步,“大和尚,咱么歇一会儿好不好?我累了。” 长明回眸看着他,唇边浮出一抹温柔笑意,蹲下了身子,“来,上来,我背你。” 寒川欢喜地应了,一跃跳到了长明的背上,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在他脸侧大大地亲了一口,“吧唧”一声响,长明的侧脸被糊了好些口水。 “大和尚,我突然想起来,咱们第一次见面,下山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背着我的。” 长明微微地笑了,他也还记得,那时候他分明是被寒川给欺压了,且欺压得还十分厉害呐! 寒川又道:“其实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只要你在我身边,咱们就这么一路走下去,我也是无所谓的。” 怕只怕,他连被囚禁在这虚无空间的机会都没有。 长明轻声叹道:“假如我能这么背着你一辈子,那便好了。” 寒川没有说话,只是搂着他更近了一些。 空阔的天地中,只有这两个紧密贴合的声音向北走去,越行越远。 等到远得难以计量的时候,长明忽然停住了脚步,寒川也瞪大了眼睛,他伸手指着前方,“尽头!这里居然真的有尽头!” 眼前不远处,是一面巨大的墙壁,看着像是光,可是目光却透不到墙壁的那一边去。 长明再向前几步,伸出触摸了一下——是硬的,硬如磐石。 那这墙壁的另一面,会是什么呢? 长明将寒川放了下来,尝试着击出一掌。这光墙却无波无澜,恍若平静海面,将长明的这一击吸收了进去。 这就怪了。 长明皱起眉头,从衣裳上撕下了一截布料,用掌力推着布料送了过去,那布料果然也被光墙吸收进去,无影无踪了。 寒川看了长明一眼,心底里莫名地生出了些兴奋来。“我们也过去看看,好不好?” 长明沉吟片刻,牵住了寒川的手,交代道:“尽量保护好自己。” 话是这样说,可他还是挡在了寒川的身前,尽力用自己的身体将寒川完全挡住,若真有了什么意外,他也可以在第一时间护住寒川。 长明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寒川,沉声道:“一、二、三……” 话音刚落下,两个人一齐冲了过去。 出乎意料地,什么感觉都没有,他们似乎什么东西都没碰到,就这么直直地向前冲了过去。 再一睁开眼,眼前仍旧时一片虚空,佛光在空中游移,拂过两个人的衣衫面容。 寒川四下望去,突然指着某个方向,叫了出声来,“大和尚,你看!我们又回来了!” 长明回身,顺着寒川所指的方向望去,便见到零落四散的佛光——那是先前被光箭搅碎的佛光。 他们又回到原地了!? 第220章 迦叶佛(20) 长明再看向北方,眼神中便多了些疑虑。 这里是佛门的至圣之地,竟然有这么一堵墙竖在那里,千万年都无人发觉? 他再低头寻找了许久,却始终不见他先前扔过去的那一截布料。莫非,布料穿过了墙壁,到了别的地方? 究竟是什么地方,布料都可以通过去,人却无法到达? 至圣之地的隐秘长明不大关心,但是不知道墙后的天地,会不会有什么法器或是古籍,能够帮到寒川。 总得要试一试吧? 长明看向寒川,寒川回望长明,“你是不是想再去试一次?” 面对长明时,寒川总是格外善解人意,他展颜一笑,“想去的话,我陪你啊!” 长明也笑了,他微微一颌首,“好,我们走!” 这一次,他们牵着手,乘风而行,须臾间就到了那面墙前。 长明运足力气,一掌击向那面墙,想要硬闯过去,却不知道是触动到了什么机关,突然有无数条长鞭袭来。 他下意识将寒川推远,自己则屏气凝神,运用着血菩提和须菩提的法力,与长鞭对抗。 对于现在的长明来说,这具肉体并不重要,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神魂什么时候会被迦叶佛收回去。 所以他将血菩提与须菩提融进了自己的神魂,以防万一。现在与长鞭对抗起来,也会容易得多。 长明好不容易击退了长鞭,带着寒川往前一冲,只觉得眼前一空,顿时又回到了原处。 看着周遭被搅得七零八落的佛光,长明轻轻叹了一口气,或许,那真的是什么神迹之地,外人不得擅闯吧。 纵然再不甘愿,他也只得放弃。 寒川看着长明紧缩的眉头,踮起脚尖伸手将他的眉头抚平,“那堵墙过不去就过不去呗,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不就成了?” 长明目光直直望着北方,他叹息道:“至圣之地的神迹,或许会有……”或许会有能帮到寒川的东西,关键时刻,或许还能救下寒川一命。 但这话,他没法说,有些烦恼,他在自己心里存着就好,没有必要让寒川也跟着烦恼。 可是寒川却已明白了长明的想法,他定定地看着长明,眼神是难得的安静柔和,“大和尚,我发现你变了。” 长明收回目光,看向寒川,“为什么这么说?” 寒川挽着他的胳膊,“从前的大和尚,淡漠却温柔,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很果断,也什么都会告诉我,可是现在,你有犹豫了,也有顾虑了。” 长明垂眸看着寒川,没有说话。 寒川难得深明大义了一次,当然,他的深明大义也只会给长明。“大和尚,我知道你对我的在乎,可也不想成为你的负累。我不在乎生死,只在乎能不能和你在一起。” 长明突然有些懊丧,他喟叹一声,“寒川……”我想你好好地活着,平安地正常地活着,看遍这天下的美景,陪你走遍天下每一寸土地。 他拥紧了寒川,仿佛已经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寒川,我的寒川……” 第221章 迦叶佛(21) 至圣之地一片空无,却忽然凭空出现了一道裂痕——他们正是从那裂痕当中进来的。 迦叶佛出现在裂痕前,目光中有些凝重,看着寒川与长明,没有说话。 长明心沉了下去,他苦笑,“没用么?” 就算他们永生永世被关在这里,都没有用么? 迦叶佛轻轻摇了摇头,这些时日他们被关在至圣之地,外界天下仍旧动荡不安,邪气四散,且人心越来越恶,妖魔频出,无计可施。 长明还不死心,追问道:“你可知道,在这至圣之地极北之境,立着一堵墙?墙那边神秘莫测,我们想探查却不得,不知那是何地方。” 迦叶佛向北极目远眺,可不管如何远望,都是一片空茫。他摇摇头,“至圣之地本就不得轻易入内,我也不知。” 长明叹息出声,敛起了眉眼,“那还有什么办法?” “我与十大佛陀商议过后,想倾尽神佛之力,用佛法设下光罩,将寒川笼在其中,不知会否有效用。” “那便试试吧。”这话是寒川说的,他向着迦叶佛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住,回头向着长明伸出了手——就像长明曾无数次对他伸出手一样。 寒川笑道:“既然有方法,那便总得试试看,是吧?” 长明也笑了,笑意蔓延上眼角,化成了眼底的水光。连寒川现在都如此冷静了,他还有什么资格冲动呢? 他抬起手,牵住了寒川,两个人跟随着迦叶佛走出至圣之地。 至圣之地之外,九重天之上,有万千佛陀安坐于三尺莲台之上相候,目光都放在寒川身上,无悲无喜,无恨无嗔。 迦叶佛让寒川站到一处高台上,寒川站在原处不动,回首眼巴巴地望着长明。 长明轻轻笑了,他牵紧了寒川的手,“我们一起。” 寒川这才喜笑颜开,面上丝毫不见对前路的畏惧,用力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 他们二人一起步上了高台,万千佛陀齐声诵经,梵音化作了千万朵吉祥海云相,围绕着寒川和长明游转,空间逐步缩小,将他们缠了起来。 寒川仰着脸看着,突然反应过来,这么小的空间,他们恐怕连动都不能动弹一下了! 他急急微转过身子,双臂环在长明的腰间,将脑袋扎进了长明的怀中。 以一个拥抱的姿态被封存,寒川心里能好过一些。 看着寒川的动作,长明眼中涌上来一阵凄凉,他回抱住寒川,在寒川的发丝上轻轻印下一吻。 吉祥海云相的包围圈逐渐收紧,二人的拥抱也就越来越紧。 梵音掀起了巨风,掀动了长明的衣襟和寒川的发丝,白光幻灭之中依稀可见,两个人的衣角纠结缠绕在一起,难舍难分。 寒川身上的邪气感受到了威胁,骤然涌动起来,一丝一丝黑气在顽强地做着抗争。 邪气与佛光交织在一起,黑气一丝一缕地穿透了吉祥海云相的细密巨网。 迦叶佛皱起眉头,沉声道:“不好!” 话音刚落下,便闻得“砰”地一声巨响,邪气与佛光碰撞着破碎开来,零落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