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太子的金丝雀飞了》 第1页 [穿越重生] 《偏执太子的金丝雀飞了》作者:旅者的斗篷【完结】 简介: 阿弗本是孤女,上山採药时碰见了奄奄一息的太子赵槃,为了救他赔上了自己半副容颜。 为了报恩,赵槃把阿弗带到了京城,让她做了外室。 此后,阿弗住在一间暗无天日的高阁里,被当成金丝笼中的鸟儿养着。 朝夕相处中,她本以为赵槃是喜欢自己的,后来才知道,他只把她当成白月光的替身。 白月光回来后,一条白绫直接送到了她的面前。 来人说,太子妃容不下她。 重生一次,阿弗无论如何也不上负心人的当了。 她依旧巧言令色地讨好赵槃,暗地里偷偷攒银子,买通看守的嬷嬷和侍卫,准备时机一到就跑路。 月黑风高夜,她带着包袱,偷偷跑到了自己在城外买下的木屋里。 没想到男子正漫不经心地盯着她,眸中比雪色还冷,「比预定时辰晚了一炷香,阿弗。下次给我下迷魂药,用量重些。」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反过来做你的金丝雀。 【偏执冷情太子x表面乖巧实则逃逃软美人】 排雷: 1.她逃他追梗,强取豪夺梗,最后尽量he,不喜欢的慎入呀~ 2.男主古早味浓,脑回路清奇,报恩不太温柔 3.前期男主嚣张,后期女主扬他灰,甜虐混合 4.文里有个男二,智商情商双黑洞,跳此人的内容保命(。。以及还有另一对温柔模式的副cp 5.错别字,bug,重复措辞等等,复盘时发现了就会改过来~ 6.会有男女主身份地位互换番外~ 7.以后每日晚上九点更新,有事会请假的,祝看文愉快~ ------ 立意:不要轻信他人 一句话简介:她逃一百次他就追一百次 内容标籤: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弗 ┃ 配角:赵槃┃其它: 文章视角:女主 第1章 重生 三月残寒,卯时一刻。 昼夜刚刚完成更迭,淡淡的清辉洒进窗棂,一景一物渐渐明朗起来。 帘幕还未拉开,阁楼内昏昏暗暗的,帷幔外,散乱的衣衫和绣鞋、靴子混在一起,东倒西歪。夜色未褪,一股细不可察的旎色杳杳瀰漫在空气中。 榻上的男女正沉沉地睡着,他们相互依偎着,三千青丝纠缠在一起,宛如一对缱绻难分的璧人。 姑娘侧着身子,略显凌乱的发丝飞在脸颊上,新月似的黛眉微微蹙着,双手紧紧揪着盖在身上的银丝薄被,脚趾一动一动的,面色苍白若纸。 阿弗是被噩梦惊醒的。 她头痛入裂,腰也酸得厉害,身子正陷于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耳畔,男子干净均匀的呼吸正落在她的脸颊上。 这样的清晨于她而言只是惯常,太子妃嫁过来之前,赵槃几乎夜夜都来陪她。 只是……她不是已经被一条白绫送魂九泉了吗? 阿弗睁开浑浊无神的瞳仁,涔涔的冷汗顺着脖子流下。 赵槃干净的面庞近在咫尺,浅浅的曦光渐染在侧颜上,男子此刻闭着眼睛,没了那双深邃泛寒的双眸,五官轮廓柔和了许多。 阿弗捂住嘴巴,心中尽是惊诧。 晨光缓缓流淌,时不时传来清晨鸟儿的一声啁啾。周遭平和宁静,仿佛之前她被赐了白绫真的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然而那种双脚悬在半空,呼吸越来越紧直到胸口透不过一口气,想要全力挣扎却只能哑着嗓子发出啊啊声的感觉,那种无力感和深深的恐惧,像是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扼在她的脖颈间,时刻提醒着那并不是噩梦。 她那时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 阿弗瞪着瞳仁,缓缓环视周围熟悉的陈设。 阁楼只有独进独出的一门,狭小的空间,雕花的木板、屏风还有青纱灯,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朴素,俨然不是富丽的太子府邸,而是她的那个别院。 她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阿弗挣扎了两下,想要坐起身来,身子被男子牢牢地紧固在怀里。 她颤抖着眉睫,目光缓缓抛向男子。这张曾让她眷恋至极的干净眉眼,如今看来,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泛着令人彻骨心寒的冷冽气质。 阿弗打了个寒噤,带着几分恐惧和痛恨,手忙脚乱地推开了面前的男子。 她一阵懊丧。老天爷开眼,叫她重生了,可惜晚了点。 看眼前这一景一物,俨然她已被赵槃带到了京城别院,已经做起了他那见不得人的外室。 阿弗本是一介孤女。 她父母生下她,见是个女孩,便裹了个篮子丢在河里。一个拾荒的婆婆看见了,从河里把她捞上来养着。 那婆婆本来指望着阿弗能给她养老送终,没想到还没熬到阿弗长大,便得了恶疾一命呜呼了。自此以后,阿弗便一个人在荒山野岭的茅草屋里生活。 那一天,阿弗背着竹篓在山上採药,发现溪边躺着一个重伤垂死的男子。男子玄色暗纹的衣襟上汩汩淌着血,脆弱如纸,眼见着便不行了。 她把他背了回去,不眠不休七日,才把他救醒。 男子醒来后,说要报恩。 阿弗那时并不知自己救了当朝太子。她想了想,只说自己想要一个作伴的人。 第2页 男子看了她半晌,答应了。 于是,她便成了他的外室。 说实话,那时的阿弗不太知道「外室」两字的含义,她连山凹都没离开过,只是羡慕隔壁王二狗夫妻俩人相伴耕作而已。 找一个男人,她就不用担心野狼夜晚闯进篱笆。百年之后,也不用像拾荒婆婆那样孤零零地死去。 赵槃把阿弗带到了别院,给她最好的吃穿用度,命最好的下人照看她。他闲暇的时候,会亲自过来叫她识文断字、弹琴烹茶。 冬天时雪花簌簌,他叫人帮她采来迎雪盛开的梅花;盛夏里,不经意看到阿弗翩翩起舞,他偶尔也会莞尔一笑。 赵槃素来是个冷情的人,但他对阿弗的耐心与给予,已羡煞全京城的女子。 阿弗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孤女,心如玉壶纤尘不染,别人对她的一点点好,已能让她毕生死心塌地地爱服。 她没日没夜地期盼着赵槃来别院看她,等待的时候便给他绣沉香荷包,上面还特意绣了伉俪情深的鸟儿,一针一线,密密层层,无不饱含她的爱意。 然而,阿弗却觉得赵槃离她越来越远,从一开始的日日都来,变成几日一来,最后几个月都来不了一次。 直到,太子即将迎娶太子妃的消息在京城里传开。 那日宫里中秋大宴,赵槃有些宿醉,脸色微醺,刚一来到别院就倒在了阿弗身上。沉香混着酒气,湿漉漉的呼吸落在阿弗颈间,阿弗一时看见了他腰间的香囊。 看得出来那也是一个女子所绣,针线蹩脚,有的地方还起了线头。 他曾说过不喜欢沉香味所以不带阿弗送的香囊,转眼却带了另外一个人的沉香。 阿弗的心一沉。 赵槃的手揽住她纤细如羽的腰,强烈的男子气息和酒气将她牢牢罩住,不由分说就一把抱起她上了榻。 他眼瞳乌黑清明,神志却不似那般清晰,「阿芙。」 阿弗却第一次听他如此缱绻地唤自己,失声答应。 她盯着男子轻轻闭阖的柔软眉睫,心中一腔热忱仍牢牢扑在他的身上。明知道他即将要娶太子妃,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不顾一切地追随他。 一夜旖旎,痴梦缠人。 赵槃是当朝皇后娘娘的嫡长公子,从一生下来就被註定是太子的人。他喜穿一身清峻的玄衣,芝兰玉树不染半点尘埃,如高山之上如琢如磨的锵锵玉石,风光霁月,是多少名门闺女的梦中人。 赵槃的太子妃,不止是他的妻子,还是未来同他共享太庙之尊、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子妃未进门之前,皇室不容许任何乱七八糟的女人入主东宫。 那一夜之后,阿弗还没醒来,就被几个嬷嬷粗手大脚地拽到皇后娘娘跟前。皇后娘娘冷面无情,听说太子带回来个山野女子,便有几分惊讶;再听说昨夜还留宿了,惊讶之中夹带着怒气。 皇后本想先毁去阿弗的容貌再处置了她,但见阿弗眉心已经有一道狰狞的伤痕了。 身边的女官提醒道,「这女子对太子有救命之恩,那道疤是在悬崖边拼死救太子时留下的。太子为着这点恩情,才留她做了外室。」 皇后眉心一皱,叫人打了阿弗二十大板,饶了性命。 然阿弗是个早产儿,身子本就孱弱。被打了板子后,生了三天三夜的高烧,差点活不过来。 睁开眼睛,榻边凹陷下去一块,赵槃就坐在塌边。 他看着她,目色黑如点漆。那古井无澜的眸子里,无半分安慰之意,却泛着冷冽的清寒。 他话语中听不出情绪,「把药喝了吧。」 阿弗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就是那一夜,她阴差阳错地有了他的孩子。皇后娘娘因为知道阿弗是太子的救命恩人,便叫赵槃自行处理。 「我不想喝,」阿弗哭了,眼角泛起水光,哀求他,「求求你,留下他。我想要这个孩子,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就当换这个孩子命。今后,我会带着他走得远远的,再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赵槃冷峻的面庞别了过去,吐出两个字,「听话。」 阿弗不肯放弃,颤颤地揪着他的袖子,「你是被皇后所逼吗?你带我走吧,咱们一起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就像初遇时那样,种花写诗烹茶……和我们的孩子,没有人能阻隔我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赵槃冰凉的指尖便已抚上她的脸颊,眼神却含着一团冰冷的雾气。 赵槃半晌没说话,阿弗还以为他动容了。下一刻,他用指腹拭干她的泪水,留下冷冷的几个字,「阿弗,梦该醒了,别叫我为难。」 阿弗瘫坐在床上,浑身犹如跌入冰窖中,任凭几个婆子进来捏开她的嘴,把落胎药灌了进去。 赵槃并不爱她,他也不是她那个陪伴她终老的作伴人。 到了又一年入秋时分,她才从下人的嘴里听到,太子和卫长公主是青梅竹马,卫长公主有个小字,便叫阿芙。 阿弗入府的第一眼就被下人们另眼相看,不是因为别的,她长得实在是和卫长公主有几分像。 说像倒也不是很像,卫长公主天生丽质眉心点痣,一双杏眼中仿佛寒秋利刃般的英气。 而阿弗不但没有那颗痣,眉心处还有一长串丑陋的疤痕,身形瘦弱,一看面相便知是苦命人。 第3页 阿弗这才意识到,赵槃从前那般温柔地唤她,原来唤的并不是阿弗,而是阿芙。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永远成不了身份煊赫的卫长公主。 嬷嬷们小声议论,「殿下冷情,那女子只不过她容貌有几分卫长公主的影子罢了,又仗着自己曾给过殿下一碗芽菜汤,便妄图诞下皇家血脉、一步登天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另一人说道,「且不说她配不配,太子殿下又怎么叫庶子女生在嫡子女的前头?之前的那一碗红花,已叫她不能在生养了。只是殿下仁善,一直念着旧情,没将她扫地出门罢了。」 阿弗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酸涩和绝望像古井里冰凉的水,将她连头带脚齐齐淹没,喘不过一口气来。 她已不能再生养了? 阿弗舌头格格而颤,簌簌落下泪来。泪落沾襟,溅在手帕上,现出一丝血痕来了。 她孤零零地出生,孤零零地长大,这辈子註定都要孤零零,最后像拾荒婆婆一样孤零零地死去。 大婚之日,东宫到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的人间气氛。 这里的欢喜和她再也无关。 阿弗收拾好了包袱,准备独自一人回到城下那个茅草屋里去。 还没走出别院的门,她就忽然被人打晕了。 再醒来时,已在一个昏无天日的暴室里。 「你们是什么人……?」她被两个婆子死死地按住,清弱的脸被强行抵在满是尘灰的地上,泪水横流,「为什么要杀我?」 「阿弗姑娘,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婆子们狞笑着,手里的白绫搭到房樑上,「我们都是些听差事的下人,做了孤魂野鬼也不要怪我们。」 「他……他要杀我?」阿弗双目圆瞪,流出一行血泪来。 「不然奴婢们怎么敢进别院的门?」婆子们把她逼上了高高的板凳,「阿弗姑娘,认命吧。太子妃也容不下您。人最不该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下辈子好好投胎吧!」 一朝救命之恩,三载日日相伴,竟还抵不过容不下这三字。 白绫套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婆子们把她脚下的板凳狠狠一踹。 远处,似乎传来什么人的呼喊声,片刻间,阿弗却再也听不见了。 * 一阵轻微的推门声传来,把阿弗从渺远的思绪中叫了回来。 她微微一怔,擦干脸上泪水,急急忙忙套了件衣服。 来人是十几岁不到的小丫鬟,竖着规规矩矩的双环髻,小心翼翼地往室内张望了一眼。见阿弗已经醒了,才嘆了口气,「姑娘,药热了三遍了,您要不先喝了吧?」 沁月。 阿弗认得她,她是从东宫拨来,到别院以后就一直伺候自己。 见阿弗发愣,沁月又哭着脸说道,「这药不伤身子的,姑娘放心喝吧。太子殿下总来娶太子妃进门的,您若是不喝药,万一叫皇后娘娘知道了,那罪可就受大了……」 前世她就因跟赵槃一夜过后没喝避子汤,最后落得个一生无法生养的下场。现在的她倒是巴不得喝药,早早地离了这负心人去了,寻自己的逍遥日子去。 「沁月,」阿弗轻轻打断她的话,「拿来吧。」 沁月讶然,没想到阿弗答应得这么痛快。 阿弗不怕苦,一口干了,眼底最后一丝悲戚也随着浓黑的药汁湮没得干干净净。 她喝完了药,正准备到妆镜前把松散的发髻整理好,却蓦然看见榻上那男子已不知何时醒了。 第2章 疑心 阿弗心尖骤然一紧,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目光。 那人只是随意瞥了她一眼,此刻只披了件薄薄的寝衣,领口微敞,肌肤上大大小小的伤痕隐约可见。 赵槃虽是矜贵的太子之尊,武艺却半点不曾荒废,常年游走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中。积年累月下来,便攒了一身的旧伤。 阿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颊上鲜血淋漓,半副身子浸在潺潺溪流中,微微翕动的柔软睫毛,颤巍巍的的呼吸,脆弱而惊艷。 当然,那都是假象。真正的他冷酷内敛,手握一整个国转圜的命脉,举手投足都有无形的威压。 阿弗鼻尖泛起一阵酸楚。她毁了容拼命救他,把心掏出来爱他,最后他居然连个孩子都不留给她,还赐了她一根白绫。 赵槃漫不经心地瞧了她一眼,「药喝完了?」 阿弗低着脑袋,懒懒地嗯了一声。 「那就过来。」他眼锋略略沉郁。 阿弗右眼皮跳了跳,无法拒绝,慢吞吞地磨蹭了过去。 她双手叠在身前,规规矩矩地站定,「殿下,时辰不早了,您该早朝了。」 赵槃不答,缓缓扫过他们之间尚有两大步的距离,面色泛起一丝寒意。 他嘴角沉了下去。 下一刻,直接扣过她的细腰。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惹得阿弗浑身一激灵,脚下不稳,挣扎着才没跌倒在他身上。 「殿下——」她责怪出声,音调略略拉长。 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吐出来的言语不是如从前那般撒娇,而是疏离。 男子修长的指尖抬起她的下巴,一个凛冽的眼风扫过,欲吻吻她的眉骨,却被她躲开了。 阿弗被他锁在怀里无法动弹,却下意识地侧着脑袋。 一时间赵槃神色冷若冰霜。 第4页 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她这是在拒绝他。 阿弗仍旧低着头,显得谦卑又和顺。 她忘不了那碗落胎药是如何害得她痛得打滚,也忘不了白绫缠在脖子上,一点一点被夺取生命的感觉。 她好恨,她好怨。恨他以怨报德,怨他负心薄倖。 赵槃止了动作,晦暗的目光定定盯着她,哑着嗓子,「身体不舒服?」 怀里的少女唇角微微颤抖着,散乱的气息乱糟糟地打在无处安放的手臂上,显得既慌张又无助。 阿弗吸了吸鼻子,竭力稳住自己的神色,「没有。」 他逼问,「那躲什么?」 阿弗一时间编不出藉口,手足无措地动了动,「做了个噩梦,还没缓过神来。」 帷幔半掩未开着,男子明灭不定的脸就在黑与白交界之处。阿弗能感觉到他的疑心,却不敢抬眼看他,只是闻着他身上丝丝的沉香幽香。 「是么?」赵槃淡淡答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她小鹿般受惊的躯体,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一会儿跟我进宫,瞧瞧大夫。」 阿弗赶紧摇摇头。 她余光偷偷睨着他。显然,眼前的男人并不是一个好骗的男人。 以卵击石不是良策。 阿弗垂眸,抽了抽鼻子,柔软纤长的睫毛一扑一扑的,落下几滴清泪,「殿下别生奴婢的气。奴婢做了一个梦,梦见殿下不要奴婢了。奴婢很伤心,方才才冒犯了殿下。」 阿弗哭得恳切,像是在委婉讨好他。 赵槃沉默片刻,微冷的指腹替她拭干了泪珠,周身淡漠,「阿弗,那是梦,该醒了。」 梦该醒了? 宛若一盆腊月冷水迎头从天灵盖灌下来,阿弗瞳孔皱缩,全身剧烈一颤。 梦该醒了。前世他拿掉她的孩子时候,也同样是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 赵槃见她如此反应,不由得挑了挑眉。 他惯于应对各界暗流汹涌的势力,心思细緻入微,连久加训练的细作都能被揪出来,阿弗这躲躲闪闪的掩饰实在太拉跨了。 赵槃感受到面前的女人对自己说了谎。她平日说话唯唯诺诺,可说谎的时候巧舌如簧,小拇指还会不自觉地就蜷缩起来,嘴角还会控制不住地颤抖。 今日,还多了一样泪水。 她从不轻易流泪,即便是她没遇到他之前、在荒山野林挖草根,饿得三天三夜吃不上饭之时,她也不曾哭过。 而此刻,她坐在自己怀里,瘦削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着,鼻尖通红,晶莹的泪珠仿佛止不住一般,从她琉璃样儿的乌黑眸子里汩汩淌落,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手背上,溅起寒凉。 「阿弗求殿下怜惜。」 女子眸如山水,鼻息微重,柔柔腻腻地投倒在他的怀抱里,啜泣良久。 赵槃的眉睫垂下来,逆光之中,笼成一洼黑影。 到嘴边的重话没说出口。 不得不承认,他是喜爱这张不染纤尘的脸的。第一看见她时,他意识模糊,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确实被惊艷到了。 他还以为见到了卫长公主。随即瞥见了她眉心那道猩红的口子,滴滴答答地淌着鲜血。那是一道新伤,是她背着他攀悬崖时候,被一颗锋利的石子绊倒转而划破的。 这道口子后来再也没能好。她的容颜也再也无法跟真正的卫长公主相提并论。 可不知怎么地,他并不厌恶那道疤。他甚至在夜深人静时,看着身畔她静若湖面的睡颜,听她干净的一呼一吸声,再而轻抚她眉心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对于一个长久处在波诡云谲的漩涡中的人来说,这是唯一能使他感到一丝心静喜乐的存在。 赵槃若有所思地想着,眉间凝重的疑心缓缓淡去。 「别胡思乱想。」他扶起女子的肩膀,女子那如雨后芙蓉的脸映在眼前,让人顿生怜惜,「阿弗,你是要在我身边的。」 阿弗止住泪水,攀上赵槃的脖子,破涕为笑,「有殿下这句话,奴婢死而无憾了。」 赵槃嗓子哑了哑,「嗯。」 说罢他终于放开了她。阿弗身体骤得自由,用手绢擦干眼角残泪,为他系上外袍。 赵槃瞥了眼衣架上垂曳的青衣,「今日,你就穿那身。」 他淡淡的语气,不像在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阿弗一愣,眼尾闪过波澜。随即她敛去了情绪,低低地答道,「好。」 进了别院之后,赵槃给她许许多多的衣衫,大部分都是青、绿之色的,衬得人儿也素净。从前阿弗不知道,他送她青色,只不过因为卫长公主着青衣最是美丽动人,艷绝天下。 既然她是卫长公主的影子,那么衣裳也应拟态求真。 重来一世,他爱谁,又把自己当成谁,都不重要了。 阿弗帮赵槃打点好衣衫,温婉地送上一把油纸伞。 她说,「三月多有春雨,阿弗为殿下提前备了油伞,万望殿下早些归来,莫要受凉。」 赵槃淡淡地瞥了眼,叫身后的小厮收了。 他抚抚阿弗的清瘦的眉骨,「在这里好好等着我。」 阿弗乖巧地点点头,一直目送着赵槃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眼神才重新恢复清明。 刚才,她用尽了眼泪和讨好才侥倖瞒过赵槃的眼睛,没让他发觉自己的异样。 赵槃是能握着她命的男人,他的手里,有她的身契和路引。 第5页 阿弗只是一介弱女,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以柔克刚,靠着婉转和卑微的讨好,从他手里全身而退。 她必须学会隐忍和等待,等待一个时机。 * 下朝后。 赵槃单手支颐,惫然坐在马车上,太阳穴突突地乱跳。 凭谁也看得出来,主子今日心情并不好。 沁月惶迫不安地站在马车外等着回话,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最害怕主子这样一声不吭了,这种忐忑的感觉,比打她骂她还难受。 朝政上的事一切无虞。只是今天早上,弗姑娘似乎和主子吵架了,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只言片语,后来不知怎么又和好了,难怪主子今日气不顺。 赵槃闭着眼睛,「说罢。」 沁月闻声,连忙恭谨地答道,「回殿下,奴婢按照殿下所命,今日多留意了姑娘的举动。姑娘心情似乎不大好,不过也按时吃药吃饭,没事就自己看看书,并未做出什么反常。」 赵槃细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只是……」沁月犹豫了一下,隔着轿帘,她看不清太子的脸色,「姑娘似乎不喜欢殿下送的青衣,叫奴婢收起来了,自己只挑了件鹅黄的长裙穿了。」 赵槃声音淡淡,「是么?」 沁月额间冒出一丝冷汗,「奴婢想着,姑娘跟殿下闹别扭,只是因为太在意殿下而已……若是您给姑娘找个作伴的人,叫她分散分散注意力,或许会好一些……」 沁月试探地说着,其实这番话还是阿弗求她帮忙说的。 阿弗知道沁月是赵槃派过来监视自己的,用罢了早饭,便拉着沁月的手,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这少女似乎有股天生的亲和力,她百般哀求沁月,求她在回太子话的时候,能试探着帮她说几句好话,让个作伴的人进来陪她,或者让她出去找人作伴。 沁月心软,想着这也无伤大雅,一时间便答应了。 到了东宫,看见主子这阴沉沉的脸,沁月后悔不迭。 好在……主子没有太大的反应? 轿子里的赵槃扬起一抹嗤笑,声音淡漠如冰,「她觉得自己孤独?」 沁月心头一紧,她从这句话里听不出喜恶。 「主子……」既然答应了阿弗,沁月只得硬着脑皮继续说下去,「过几日是沈小姐的生辰,姑娘想给沈小姐写封信,求您应允。」 沈小姐当朝振国将军的嫡次女,闺名一个婵字。阿弗唯一的朋友就是她。 此女性格鲜明敢爱敢恨,常常做些恣意妄为的事情。在南苑施粥的时候,衣衫褴褛的阿弗前来排队,与沈婵一见如故,便结成了至交。 沁月知道太子不喜欢阿弗与人露面,即便是女子也不行。 阿弗姑娘不轻言提心愿,就提出这么一次,怕也是要落空了。 时至正午,灿烈的日光笼罩了大地。沁月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等了许久,男子很久没说话。 半晌,赵槃淡淡说道,「让她当面与我说。」 * 晚膳时分,小厨房做了珍珠翡翠羹和几道小草,以酥油点缀,看起来甚是精緻。 阿弗懒洋洋地没胃口,没吃几下就叫人端下去了。 沁月满脸为难,「姑娘,这些都是太子殿下吩咐人做的,里面添了治梦魇的药材。您若是不好好吃,若太子殿下查问下来,我们又要遭殃了。」 阿弗冷哼了一声,心想赵槃有多少朝政大事要处理,怎么会跟她在这种枝头末节上较劲儿。 「沁月,我真的没胃口。」 她软软地说道,偷偷拉了拉沁月的袖子,「他若是真的会责罚你们,你就帮我偷偷把这些东西倒掉吧。」 她没说谎。她不想吃这些东西不单是因为赵槃的原因,还因为她从小到大吃野菜喝山泉长大,对于宫廷这种粘腻精緻的小菜,实在是合不来胃口。 从前她就吃不下,现在就更吃不下。 若论起来,一碗普普通通的芽菜汤,再赔上两个馍馍,逢年过节能宰鸡喝汤解解馋,这就是她心中最好的玉盘珍羞了。 她本来不是名贵的金丝雀,没有绚丽的羽毛;她只是山里一直普通的不能不能再普通的灰雀,却误飞进了这金丝笼中。 沁月苦笑了一下,「姑娘,快别开玩笑了。」 阿弗嘆了口气,只得重新拿起筷子。 她现在是池中之物,若是赵槃知道她竟敢叫人把饭食倒掉,估计别人不说,沁月先得掉一层皮。 主僕二人一站一做,相顾无言了良久。 屋中气氛压抑,阿弗有一搭无一搭地夹着筷子,时不时打量着沁月一眼,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过了半晌,她终于忍不住,「沁月,我之前跟你说的事,你……跟他说了吗?」 第3章 心机 阿弗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仰着,眼巴巴地望着沁月。 前世她刚为赵槃外室时,沈婵就曾劝过她,宁为穷者妻不为富人妾,更何况是比妾更低贱见不得人外室。 所谓外室,只不过是男人暖榻泄阳之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待主母过门,可以随意踩踏,随便找个人牙子发卖,即便是打死也不违反任何律令。 沈家是京城名门,沈婵父亲就曾在外面偷偷养过外室,所以她深深晓得外室二字的含义。 前世沈婵多次劝过阿弗,说太子并不甚看重她,趁早熘之大吉,跟她到苏州去。 第6页 那是她夫家宋氏所在,春江鸭暖,人间天堂,她是宋家主母,可以一辈子罩着阿弗。 可惜当时阿弗猪油蒙了心,被赵槃拿捏死死的,根本不敢离开他。 重来一世想要摆脱赵槃,阿弗第一个就想到沈婵。 可是她现在被困在太子别院里,里里外外都有精兵把手,她既出不来别人也进不去,联络沈婵真是比登天还难。 想来想去,既然瞒不过赵槃的眼睛,不如直接跟赵槃说,正好借着三月十七沈婵的生辰为由。 阿弗费尽心机让沁月传话给赵槃,因为沁月是赵槃安插在别院的人。 话头由沁月提出来,或许比她说更得赵槃信服。 却见沁月双眉紧蹙着,手指不停地搅动着丝帕。 阿弗心里沉了沉,「怎么,他不答应吗?」 沁月咬着嘴唇,「这样的小事,姑娘怎么不亲自跟殿下说呢?殿下那样疼姑娘,不会不答应的。」 阿弗失落地收回眸子。 由她亲自开口,多半是不行的。 一遭跟皇室的人沾了边,脱身可就比登天还难。 放她回乡野这件事,阿弗前世不是没求过赵槃。赵槃只是面上淡淡地嗯一声,后来再也没提过。 现在想来,她既然已经做了太子外室,不论身份如何,那都是太子的人。一只木偶,即便是太子丢弃的,别人也不敢染指半分。 赵槃不是傻子,知道沈婵是个爱管闲事又不安分的女子。他不会叫阿弗联繫上这样一个麻烦。 「姑娘,别怪奴婢多嘴,」沁月犹豫了半晌,还是说了出来,「您应该对殿下坦诚些。殿下挺在乎您的。」 阿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是在乎她,在乎到最后可以一条白绫赐死她。 沁月双唇微动,似乎还想再说什么。 阿弗却不想再听一句赵槃的好话,懒懒地打断,「扶我去睡一会儿吧,困了。」 沁月有些惊讶,「姑娘不等着太子了?」 阿弗浑不在意,「你忘了?今日是初七,皇城里合宫宴饮,他不会来。」 赵槃把她养在别院里,来表面上借着报恩的名头,其实私底下人人都说阿弗是无耻的不要脸的丑八怪,偶然碰上了太子就做着野山鸡变凤凰的美梦。 偏生赵槃克己复礼,清贵自守,不管阿弗是什么卑贱身份,迄今为止偏生还就有阿弗一个女人。 于是人人又道太子性冷,寡淡疏情,寥寥无几的偏爱都给这个登不上檯面的农女。 只有阿弗自己清楚,赵槃并非重色之人,他心中有道清一色的线,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譬如,他喜穿玄色素净的衣衫,每逢初七十五的宫宴之时不会来别院,不在素净森严的书房里跟阿弗亲近等等。 沁月听了阿弗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阿弗打了个哈欠,「把灯灭了吧。」 别院的只住着她们二人,还有厨房几个洒扫的小丫鬟。外面的虽然有太子的护院把守,但他们就像石头人一样,不会发出一点嘈杂。 夜幕降临,明月高悬。赵槃不来之时,别院死气沉沉地像一座坟墓。 阿弗躺在榻上,望着头顶四四方方的暗色子孙帐,觉得自己睡的这间帐子就是墓穴里的棺材。 她闭着双眼,一点睡意也没有。 谎称发困只是因为她跟沁月聊不下去。既然话不投机,说多了只会泄露更多她的心思。 翻来覆去,阿弗觉得自己还是不能束手待毙,还是不能轻易放弃给沈婵写信这件事的。 沈婵是她现在唯一的救星,如果日子拖得太久,过了三月十七,她就再没有藉口接近沈婵了。 左右思量,赵槃既然看穿了她的心思,那她就索性直接去跟赵槃服服软、撒撒娇,甚至献身一两次亦无妨,只要他让她去参加沈婵的生辰宴。 当然,即便是赵槃同意的,凭她一个不入流的外室身份,想要抛头露面,混进沈将军府去,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阿弗越想越远,眼皮愈发沉重,思绪也渐渐地模糊起来。 别院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宫墙内却是灯火辉煌,其乐融融。 夜饮后,皇后把太子单独留了下来,拿出几张贵女画像叫他过目。 最上面一张是振国大将军沈函山嫡长女沈娴的。沈家共有两个女儿,却养成迥然不同的性子。 次女沈婵年幼因病养在山上道观里,自是随性惯了,经常与平民厮混在一起,并不适合坐上太子侧妃的位置。 而长女沈娴文静恭慎,是贵女中难得一见的美人坯子。也是皇后看重的人。 皇后将摊开的画轴往赵槃那边推了推,「母后为你物色了几位德高温淑的女子,你且看看,选一位你中意的来。」 赵槃身着明黄绸缎滚边绣纹常服,静静听着皇后的话,墨瞳中却透着丝丝冰冷。 他扫了眼画轴上奼紫嫣红的女子,只淡淡地说了句,「全凭母后做主。」 母子之间的气氛有些压抑。 皇后皱了皱眉,主动提起,「听说有个你养了个乡野女子在别院?」 赵槃静默片刻,抿了口茶。 「她对儿臣有救命之恩。」 「你是储君。」皇后说,「恩情不恩情,跟帝位比起来,不算回事。那个女子,过些日子打发了便好。你知道分寸的。」 第7页 赵槃周身的气质比雪色还冷,过了半晌,才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放下手上的青瓷杯盏,起身,「时辰不早了,儿臣先告退。」 皇后见赵槃无意再说下去,也只得由他。 毕竟太子不是她亲生的,而是先皇后之子,并没什么深重的母子情分。她不能把他逼得太急,亦不能违拗他的心意,否则赵槃不会顾忌她这个名义上的生母。 但是……皇后凤眸暗了暗,选太子妃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了。 / 宫外,陈溟见自家主子出了宫门,恭谨地应了上去。 赵槃睨了眼他,将那些贵女画像丢给他,眉梢蕴了丝冷色。 陈溟一愣,随即明白主人的意思。 这些明眸善睐的女子们,他看着一个比一个美,一个比一个家室好,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仙人般的人物,却每一个是得主子心的。 能让主子稍微显露一丝温柔的,也就唯有别院的那一位了。偏生太子还把她藏得像不存在似的,仿佛她是个糖人似的,见了太阳就化没了。 赵槃上了车,思忖了片刻,「什么时辰了?」 陈溟收起来那些画像,「殿下,快要到子时了。」有补充了一句,「殿下可是去别院?」 赵槃望了望天边清冷的月色。 月色皎润而不刺眼,静静地挂在漆黑中,仿佛一张成色极好的宣纸。 他忽然想起那些画像来。 如果阿弗也画一幅,定然不会差。 他的女人天生丽质,即便额上多了一条疤,也轻轻易易甩脱其他女子。 而今日是初七,他不能去看她。 「回东宫。」 赵槃藏起心中跌宕的情绪,马车辘轳,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没有了赵槃的打搅,阿弗躲在凉丝丝的薄被里蜷缩了一宿。 心中思绪混乱,一会儿被逃跑的念头所占据,一会儿又陷入混沌,在光怪陆离的梦里又回到了那个悲凉痛苦的前世。 梦中的她如一道孤魂飘过,看见自己的尸身盖着一层白布,被两三个小厮抬了出去。 画面一转,她又来到了荒草重生的乱葬岗。一个模模糊糊的男子身影站在一座坟包前,胸前带了一朵白森森花。 他穿着一身黑衣,静默如水,始终低着头,任凭阿弗怎么也看不清他的容貌。 秋风迭起,他站了良久良久,也没有离开。阿弗只能凭着背影,看出那人好像是赵槃。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冬去春来,坟包前的男子无影无踪。 荒芜的杂草却尽数被除去,添之以一棵淡雅溶水的桃花,花瓣落在坟包上,让人恍惚觉得,男子仿佛守在原地。 不知不觉地,阿弗缓缓地睁开眼皮。 她又一次被梦境惊醒了。 入耳是静谧的蛙鸣声,天色还没凉,屋内的一切都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虚影。 阿弗感觉全身睡得有点发木,默默眼角,却不知什么时候濡湿了。 她刚才梦见的……是她死后的情景吗? 那寂寥孤独得让人心碎的身影,仿佛是赵槃。看着样子,他仿佛在她死后,来祭拜过她。 不。 她随即嗤笑了声。 赵槃在乎的人只有卫长公主,赐死她的旨意,也是他默许的。若是唯一可能有的那么一点悲伤,可能就是失去个听话的玩偶的惋惜吧。 毕竟像她这么痴傻,又谦逊听话的影子找起来要费点力气。 睡意再无。 沁月听屋内又细微的动静,推开了门,「才五更,姑娘起得这么早吗?」 阿弗摇摇头,「递我口水吧。我头晕晕的,还想再躺会儿。」 沁月应着,给阿弗倒来了温水,「是不是昨夜殿下没来陪姑娘,姑娘睡不好了?」 阿弗细不可察地白了她一眼,也不去反驳。 她恨不得赵槃一辈子都不来才好,不过让沁月知道她这种心思,很危险。沁月有可能会通风报信,对自己离开这里没有好处。 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许久,天才完全亮了。阿弗伸了个懒腰,瞧着外面暖洋洋的,便想去晒晒太阳。 别院后面有块很好的花地,她被锁得闲得慌了就回去那里打发时光。 今日,阿弗惊喜地发现后院砖缝儿处居然生出了几株野菜。 沁月嗔怒,「这群洒扫的婢子,准是又躲懒去了,连杂草长出来了都不清理,叫殿下回来看见扒了她们一层皮。」 阿弗不理会沁月的话,垂着眼帘,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拨弄那几株野菜。 是芽菜,能吃的。她小时候就靠这个活下来。 成了赵槃外室后,她吃遍了多少锦衣玉食,却总味同嚼蜡,想要回到那个小山村里再尝一尝芽菜。 芽菜有些苦,入口酸涩,不太好吃。其实她也不是怀念芽菜的味道,而是那种虽然穷困潦倒却自由自在的感觉。 阿弗蹲在地上,洁白的襦裙沾了泥土,两片梧桐叶落在了肩上。 她却浑不在意,擦擦额边细汗,眼神执拗而专治盯着地面的野菜,琢磨着怎么不损坏根茎把它们连根拔起。 沁月看了小姑娘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微嘆了口气,想去劝一劝她,却猛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威。 她喉咙发紧,刚要跪下行礼问安,就见赵槃嘴角动了动。 第8页 男子打量着不远处的少女,神色难辨。 沁月知趣地退下了。 这厢阿弗并未意识到男人的靠近,她想要一整株的芽菜,手指却有些不灵活。 她摸摸脑袋,似乎也没带什么簪子之类的东西。 阿弗无法,只得说道,「沁月,给我那个小铲子来。」 半晌无人回声,她这才缓缓回过头来,见赵槃清冷的身影已叫她完全笼罩住。 他一双寒潭似的目,也正轻描淡写地扫过她全身。 「殿下……?」 阿弗不禁嘴角微咧,「您怎么来了?您来了也不说一声!」 赵槃冷冷淡淡地朝她伸出手。 阿弗一愣,缩了缩唇,下意识就像逃避。 赵槃勾了勾唇,挑起眉间,无言却不容拒绝。 阿弗忍住澎湃的情绪,低着眸子搭住他的手。 第4章 假意 赵槃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无论冬夏,总是覆着一层微微的凉意,一如他这个人身上独有的淡漠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弗被熟悉皂角幽香弄得身心一乱。 她迫然抬起头来看他,男子今日穿了身黑衣黑靴,唯袖口处镶绣着圈细微的银线滚边,暗缎束腰,身量挺拔,背光而立,眼中仿佛蕴着积年难消的雪。 他今日鲜有地不曾仔细束冠,漆瀑似的长发垂在腰间,面庞干净,眉目深深,纤长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眸如山水,五官英气,整个人都投在柔和的光影中,宛若一位翩翩的文弱君子。 男子微凉的手指轻轻搭上阿弗的下巴,挑了挑眉,语气淡淡,「在做什么?」 阿弗垂眸,知道赵槃不喜欢自己刨土,更不喜欢自己吃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低低地答道,「闷了,随便走走。」 她昨晚梦见了他,眼前还浮现梦中那个萧条落魄的身影。此刻倏然见了男子,不禁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对于赵槃,前世她虽然一心一意地爱慕他,却终归有些怕的。 一来畏惧他崇高的太子之位,二来畏惧他冷淡的性子,仿佛喜怒哀乐都藏起来,让她永远摸不清也看不透。 他的外貌极具迷惑性,乍一看只像是科举新中的秀才郎。可作为面对各种暗流汹涌势力制衡的未来君主,他的城府深深,身后的背景和手段更是大到难以想像,往往一个字眼就能杀人不见血。 赵槃清冷的目光滑过墙角的那几株芽菜。 他微哂,冷然说,「不喜欢别院的饭食?」 阿弗一怔。他怎么知道? 准是沁月又告密来着。 想闪身躲避男子的触碰,却他的手扣得更紧。 她心中郁闷,脸上却表现得甚是无辜,「没有。只是奴婢没吃惯殿下送的山珍海味。」 赵槃神色沉沉,似乎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声线有些冷,「以后会习惯的。」 说着,十指扣向阿弗。 阿弗下意识缩了一下,半晌还是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去。 赵槃总是不自觉地这么牵着她的手。 十指连心,每当他这么扣着她的时候,赵槃才觉得眼前这个少女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阿弗的人生就像一只风筝,只要他一直牵着她,风筝的线就永远握在他手里,不用担心某一天她会忽然消失。 其实赵槃昨晚就想来看她,只不过碍着皇室的规矩不好前来。 他自幼就被立为储君,须得时刻自持压制,常人的七情六慾他总是更淡漠些。 即便阿弗是他在意的人,他也不会为了她破了规矩和底线。 浅眠了半宿,今晨不到寅时赵槃就醒了。 临行前,他淡淡着人换下了镶黄边的长袍,故而穿了身素净的玄衣。 阿弗就是这样,见他身上带着代表皇室的明黄,便畏畏缩缩地躲在暗处,像根含羞草似的不敢亲近他。 今日,姑娘淡淡的不安和忸怩都写在脸上。赵槃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几日确实有点疏离她了。 这几日大理寺那边案牍繁重,他杀了一批穷凶极恶的谋逆者。手上日日沾着鲜血,他顾念着姑娘性子软又胆小,便忍着少见了她几次。 这几日要多陪陪她。 赵槃若有所思地想着。 阿弗却不知道男子细腻的感情变化。两人并肩而行,她被他微茧的手握着,觉得有点膈应,想挣却挣不开。 她望着赵槃干净寡淡的侧颜,酸楚再度开始咬啮她的心。 前世她拼尽全力地爱她,放下尊严缠着他,最后却落得个抛尸乱葬岗的下场。 在山洼脚下那个茅草屋里,他既然答应了要娶她,为什么还要有正室外室之分呢?他就不能像她对他那样只有彼此吗? 说到底,他还是看轻她的身份,眼前的关心和温存都是假的。 赵槃将外袍脱了随手丢在一旁,低声吩咐婢女,「去端了净手水来。」 婢子很快把加了玫瑰花露的花瓣水端了上来。男子清瘦修长的大手覆着她柔腻如酥的小手,浸入了香淋淋的水中,低着眸子,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和五指,整个人打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殿下,我的手不脏。」阿弗嘟着嘴跟他解释,被男子抚过的肌肤都似电流流过似的,起了一层寒慄子,「我还没动手挖,您就来了。」 阿弗被他抓得手心痒痒的,想要借着劲头把手抽回来,却又惧怕赵槃那说一不二的气息,左右不安。 第9页 赵槃浑似没听见,长身临于窗下,一边帮她净手,一边清清冷冷地说道,「听沁月说,你有事找我。」 「嗯……」 阿弗猛然听见他这样问,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重力压在肩上。 她本打算把赵槃哄高兴了再委婉地说写信的事情,却没想到赵槃会开门见山地直接问起。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没做好心理准备,阿弗嘴上有点支支吾吾。她迅速调整状态,把藏在心底的腹稿说了出来,「殿下,听说您要娶沈家小姐了。」 赵槃眼皮微垂,神色不明地静默半晌,声线有些冷,「谁告诉你的。」 阿弗纤细的手指被男子握着,她低着头,抿唇轻语道,「今日我听送饭的嬷嬷小声议论的……」 赵槃阴沉沙哑地应了句,慢条斯理地道了句,「掌嘴。」 阿弗急忙反握住他的手,双眉下弯,眼波显露莹莹之意,「殿下,您别怪她们,是我有意打听的。」 赵槃淡淡瞥了她一眼,晦暗不明的眸子略有微澜。 「你放心。有没有她们都一样,你还住在这里,她们不会打搅你。」 阿弗咽了咽喉咙,「奴婢谢殿下抬爱。」 她眼皮低低地垂着,打量着把准备的话说出来。 早些时候,她给了送饭嬷嬷一只碧玉簪,才打听到赵槃即将要娶沈家大小姐沈娴的消息。虽然正妃或侧妃名分未定,沈家长女进太子府邸是肯定的。 直接求赵槃让她给沈婵写信定然被拒绝,阿弗知道沈娴是沈婵长姐,若是利用这个由头婉转地说上一番,在撒撒娇服服软,说不定赵槃真的会答应。 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睨着赵槃,嘴唇翕动了一下,打着胆子说道,「殿下,不打算叫奴婢入东宫吗?」 赵槃神色微微凝固,随即清冷的气息洒在她额头上,「你想要名分?」 阿弗猜不透他内心所想,只能凭感觉地说下去,「嗯。奴婢知道出身低微,但是却盼着见见姐姐们,不能让姐姐们排挤我。」 「她们不敢。」他拿毛巾为她擦了擦手,冷声道了一句。 阿弗心思流转,感觉赵槃态度并不甚排斥,好像已经有点上了套了。 她白里透红的面庞上微微流出一丝窃喜,浅浅的水光斡旋在乌黑的眼珠,「那么殿下,奴婢能不能参加三月十七沈府生日宴,提前见见姐姐啊?」 话说出来心虚,怕赵槃不答应,她又紧接着补了一句,「奴婢一定乖乖的,扮作丫鬟的样子,远远地看一眼姐姐的样子就好。将来朝夕相处,也好提前认识认识。」 赵槃沉默地听着,听她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的亲近无比,委实有些刺耳。 他唇角掀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夹杂着些许嘲讽和寒意, 为了怕她吃苦头,他本来想是要回绝这门亲事的,或是找个由头拖延。 没想到她倒是善解人意好说话。 「不必。」 赵槃冷声吐出两个字,审视的目光朝她投来。 半晌,他似笑非笑,「阿弗,你该不会想着跑吧?」 阿弗感觉耳边哄地一声尖鸣,脸颊顿时烈烈烧了起来,有种偷东西当场被抓住的窘迫感。 她嘴角抽了抽,心如擂鼓,瞳仁睁得又圆又大,硬着头皮说,「殿下说哪里话,是奴婢求殿下带奴婢来京城的,怎么会想着跑。」 小姑娘不怎么擅长做戏,此刻音调故作缓慢,实际上听起来却像一根绷紧的弦,欲盖弥彰。 赵槃眉眼有些冰凉,纤长浓密的眉睫在投下一道阴影。 他语气淡淡,似是讥笑,「阿弗,别跟我玩这种小心思。沈府那里有什么人,你我不是心知肚明么?」 阿弗站在他身前不远处,惶迫不安已达极点。 香炉烟雾缭绕,她偷偷瞄着男子的脸色。 他额间显露丝丝青白,仍然冷冷淡淡的,不像是真生气了。 面对着赵槃这样一个玩弄心计如家常便饭的人来说,藏着掖着八成会输。 他见过了多少朝政上的明争暗斗,焉会看不出她这蹩脚的小伎俩? 阿弗感觉自己方向错了,心一横,牙一咬,主动投怀送抱。 她泪光晶莹地抱住赵槃的腰,软软地说,「殿下,您误会奴婢了,奴婢确实想去沈将军府见见世面。奴婢在别院里待久了,苦闷得快要死了。」 赵槃身量修长,阿弗即便垫着脚尖也比男子矮了一头多。 她白玉色的脸蛋紧紧地贴在赵槃缎面的上袍上,鼻息微重,气息紊乱地啜泣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像珠子一样滚落,连带着把发丝也哭凌乱了。 哭这一招阿弗上回用过,赵槃那时被她哄骗了过去,这一次怕是不那么容易上当了。 但阿弗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这楚楚可怜的苦相让男人动恻隐之心。只要联繫上了沈婵,她的日子就有盼头了。 她哭得也并非完全虚情假意。前世那样痛,泪水本就没流干净。今生再度落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太子别院中,她如论如何也不想重蹈覆辙。 赵槃用指尖缓缓拭干她的泪,依旧冷森森地说,「别哭了。我说不行就不行。」 埋在他衣襟里的阿弗听到这几个字,心僵了一僵。 一哭二闹三悬樑的招数只有一哭可以用,赵槃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跟他闹起来只会落得换来他更心硬的对待。 第10页 至于拿命威胁他,更是不可取的。成了太子的人,是死是活不是她自己能做主的。 阿弗咬了咬牙,一时间无计可施。 她理解赵槃内心所想,她本是见不得人的外室,如何能抛头露面、登大雅之堂?若是叫人看见了,岂不会说太子的闲言碎语,说太子重色误国? 赵槃望着怀中女子花枝烂颤的样子,差一点就动了恻隐之心。 明知道她是别有用心,见了她如此伤心欲绝的样子还是心绪杂乱。 阿弗是一株在乡野长大的野草,一旦离了名贵的花盆回归自然,他恐怕再也不能找见她了。 抿了抿唇,他微闭双眼,终究还是做出了妥协,「你若实在想去,过几日我带你去吧。」 阿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水光潋滟的眸子倏然抬起来,闯进赵槃的视线中,「殿下说真的吗?」 赵槃神色无澜地嗯了一声。 他原本的行程里,可没有给沈将军之女贺诞辰这一项。 「奴婢多谢殿下!」阿弗嗓音有些抖,还带着些许残余的哭腔,「殿下到时候可不要反悔!」 阿弗没打算能用眼泪再次感化赵槃,也没存着赵槃能允她去高贵森严的将军府去。 更何况她的心思刚才还被男子给看穿了。 她从来摸不透赵槃,这一次就更加云里雾里。 不过,不管怎么去也好,只要能让她碰上沈婵一面,诸事便有希望。 阿弗的脸哭得红彤彤的,衬得唇色更加粉嫩滑润。赵槃捏起阿弗的下巴,一只手托住她雪白的颈,迫使她抬头仰望着他。 气氛微凝。 阿弗眺见他的眼色暗哑了几分,便知他心中意图。 推诿的话刚到嘴边,男子掐着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俯身吻了下去。 阿弗所有的反抗融化在他强烈的攻势中,再睁开眼睛已经到了榻上。 帷幔落了下来,赵槃的身影已然压了下来。 第5章 字条 阿弗被赵槃弄得心神混乱,却一点与旖旎之意也无。 她拼着力气才稳了稳身子,双手轻轻地抵着他,「殿下……这是正午……」 帐内光线昏暗,少女柔顺如瀑般的长发散在榻上,一汪盈满了澄澄的眼波,瘦削的双肩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赵槃模糊地答应了句,垂眸凝视着她。 「无妨。」 阿弗被他铺天盖地的男子气息笼罩,感到一股窒息,寒意直灌天灵盖,不由得瑟缩到墙角深处。 赵槃面色暗了暗,被她推三阻四地弄得有丝不耐。 阿弗素净的手腕被他抵在两侧,呜咽了一声,「殿下,我这几天真的不舒服。」 她螓首低垂,音调又缓又低,像地窖里的一瓢冰水似地浇在温热的空气中。 「每月那几天,我小腹都疼得厉害。」 女子嘴唇染了丝丝青白,秀眉微蹙,并不像是装的。 赵槃被她这句话弄得意兴阑珊。 他静默须臾,眼底掀起的波澜一时间风褪潮散,好不容易泛起的温热也渐渐化为了冰冷的雪色。 阿弗还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赵槃喉结滚了滚,缓缓收了动作,指尖又恢复透骨的寒凉,「罢了,你好好休息。」 阿弗看着他黯淡昏黑的剪影,从他身边蹭了出去,「奴婢,多谢您体谅。」 她等着他拂袖而去,过了半晌,赵槃却一点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他浑身散发冰冰凉凉的气息,复又揽住她的腰,把她重新揽回身边。 「阿弗,」他忽然开口,眼神犹如浓稠的夜色,「你是不是找理由搪塞我呢?」 阿弗被他问得一愣。 赵槃漫不经心地抚着她的背,像是给小猫捋毛似的,温柔而缱绻,怎么看都像是一句闲话。 「殿下……多虑了。」 阿弗不自在地转了转身子,不知他这忽然温柔的语气预示着什么,只是背后被他抚得一阵阵地发寒,顺着嵴梁骨,根根汗毛都立起来。 她脸上不动声色,呼气却不由自主地急促了一丝。 月事是该这几日来的,不过今日她确实没来。如果赵槃此刻找来个婢女验一验,她的谎言立刻就会被揭穿。 最可怕的是,她刚才已经对赵槃撒了一次谎。 她不知男子此刻怎么想的。不管怎么样,他若有心惩罚自己,自己必然逃不脱。 想到此处阿弗不禁有些后悔,后悔刚才就应该强拗着心意迎合他。 赵槃好不容易才答应她去将军府的生辰宴,若是生气了,会不会出尔反尔? 须知小节不忍,乃坏大事。 赵槃神色不明,不过看他缓缓的音调,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绝不像是高兴。 凛冽刺骨的气息一时窜上阿弗的心脏。 赵槃早就看出了阿弗的抗拒和心眼儿,此刻却懒得戳穿她。 他本来想着,他对她不错。 难道是因为得知了他快要成亲的事才故意疏离他的? 这个念头只在他眼中飘过一瞬,他也不知道自己涌上了怎样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心绪。 赵槃敛了情绪,拍了拍阿弗的背。 「过几日我从宫里给你调来位御医,给你好好调理。」 / 午后之后,赵槃神色晦暗地出了别院,那冷冷的颜色,汹涌的寒气叫人退避三舍。身旁的僕人见了太子这般,畏畏缩缩地不敢吱声。 第11页 一脸好几日,太子都没再驾临别院。 别院的下人们都传言阿弗欲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破碎了,估计过不了几日,她就要收拾包袱被太子扫地出门了。 然守在院落围墙外的精兵还没有撤,下人们虽然议论纷纷,也不敢在阿弗面前轻易怠慢。 阿弗一日日地看着日升日落,除了担心三月十七生辰宴之事,每日烹茶种草,倒也自得其乐。 赵槃不在,别院的那间小书房却还空着。平日里赵槃驾临别院时,若有紧要政务要处理,也会在那间小书房写字。 阿弗把别院里能帮她逃跑的东西都搜了个遍,最后盯上了那间小书房。 她想摆脱赵槃需要三样东西,一曰钱二曰身契路引三曰出门的机会,三样东西都被赵槃拿捏在手中。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赵槃会不会把她的身契和路引放在那里呢? 月色降临,阿弗闲来无事,想借着借话本的由头去太子书房转一转,就被沁月迎头拦住。 沁月拿着盏灯笼,疑神疑鬼地跟在阿弗后面,提醒道,「姑娘,前面是殿下的书房。」 阿弗宛转笑了下,佯作很自然地拉开书房的门环,「沁月,我是想找几本话本消磨时间的。」 沁月拦住她,「姑娘说什么傻话呢,这是殿下的政事重地,怎么会有话本。」 阿弗唇线一绷,越发觉得这书房可疑。 沁月犹豫了下,「姑娘若是觉得闷,奴婢可以让人从外面给姑娘捎回来话本,姑娘想要什么话本跟奴婢说。」 阿弗懒洋洋地哦了声,她本意本不是看什么话本,此刻若是说不要肯定会引起沁月的怀疑,只得随意报出了几本名字。 有沁月寸步不离地看着,阿弗心里暗暗觉得,自己查看书房的计划还是要适当延后,不宜打草惊蛇。 赵槃时不时地就把稀世奇珍往她这里送,却从没给过她银子。那些珍宝往往染了黄金,与皇室色彩相得益彰,外面的当铺是决计不敢收的。 想要弄到钱,跟赵槃软磨硬泡是不行的,只能靠着沈婵。 她掰开手指算了算日子,问道,「沁月,今天十几了?」 沁月说,「姑娘,十五了。太子都五六日没来了,您怎么刚想起来算日子?」 十五。 阿弗失神了片刻。离沈家小姐的生日只剩下一个整天了,赵槃却似消失了一样,一直没来别院看她。 她心里生出一阵惶急来。 沁月欲言又止,「姑娘那日是不是顶撞殿下了?殿下是在意姑娘的,只要您服个软,殿下会怜惜您的。」 阿弗抬起头,问道,「沁月,你能见到殿下吗?」 沁月一时没解她意,阿弗又说,「我甚是思念殿下,想给殿下写个字条。」 说罢,她就来到书桌前,拿起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句情话。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阿弗 她自生下来就为生计所潦倒,根本没认得几个字,短短的十个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浸皱了宣纸。 阿弗把小字条撕下来,交给沁月,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能见到殿下,就帮我交给他吧。」 沁月一愣,不知为何一向冷淡的姑娘今日忽然多情起来。 她还以为是阿弗开窍了,兴致勃勃地接过了纸条,「姑娘,奴婢虽然见不到殿下,却能时不时瞧见许存。若是有机会,奴婢一定把姑娘的心意带到。」 陈溟是太子身边的人,算得上是赵槃半个手臂。最主要的是为人和气好说话,不像殿下那般性子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弗淡淡地点点头,盼着这点无聊小心意能勾起赵槃的垂怜之心。 一封不行,就再来一封。 左右她从话本里学来了不少情话,总能叫那男人暂时心软一软。 沈将军府邸那边,正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与喜悦中。 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说太子心心念念未婚妻,三月十七要亲自驾临振国将军府,给嫡长女沈娴贺喜。 彼时京城中,太子与沈家长女的婚事已传得沸沸扬扬,赵槃毫无预兆地驾临沈将军府八字还没一撇,被一传十十传百地口口相传,成为一段佳话。 人人都嘆沈家大小姐是什么天生丽质的富贵命,还未见过太子,居然就成了太子心尖尖上的人,着实是可嘆可贊的一段姻缘。 别人倒是还好,就凭赵槃素来清冷深沉的性子,居然也有动了凡心的那一天。 沈家大小姐沈娴正处妙龄,听了那冷情英俊的太子居然垂青于自己,如何不红颜窃喜芳心星动,累得整日整日地羞煞着脸,把自己关在闺房里不敢出来见人。 沈夫人见了女儿这般模样,甚是爱怜地规劝,「娴儿莫要羞怯。为殿下看重,将来你是要做皇后的人,如何能这般小女儿家羞羞答答?听为娘的话,下午和婵儿出门走走,疏散疏散胸怀。过了生辰之后,我女可就要守在家中备嫁了。」 沈娴本来就羞赧欲滴,听了沈夫人的话,更是恨不得把自己埋在棉被里永远不见人了,一颗春心痒痒的舒服极了。 沈婵站在沈夫人旁边,对长姐这种听了太子就走不动道儿的样子甚是不屑。 她心里清楚,赵槃的内院里,还锁着个阿弗。 这些年,赵槃为了留住阿弗,动用了很多权术和手段,几乎无所不用其极,足可见其心思深重。 第12页 她本以为赵槃心上的那个人是阿弗,可赵槃居然这么快就要和长姐成婚了。 这样吃着嘴里望着锅里的男人,定然不会对长姐好,更不会对阿弗好。 她低哼了一声,见长姐和母亲均其乐融融,便没戳破。 下午时候,沈婵应母亲之命陪伴沈娴散心,顺便採买些喜欢的小物什。 沈娴被她拉着,精神全都在她那素未谋面的夫婿身上,一下午都是恍恍惚惚。 沈婵欲言又止,想把阿弗的事告诉沈娴,可话还没说出口,但见沈娴呆呆地愣在原地,目光似被什么攫取住了,思绪已经飘远。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两个男子的身影正出现在不远处。 街上杨柳依依,和风细细,一男子身着漆色织金常服,几缕发丝散落在鬓间,眉目冰冷而英气,俊美无俦,身影拂过的地方仿佛都留下潋滟的寒芒。 远远打量过去,不消仔细分辨,便知男子身份凛然,绝非平凡。 沈婵的喉咙抖了抖,那正是太子赵槃本人。 再看沈娴,俨然已被摄了魂儿去。 赵槃刚从茶楼下来,身旁的宋机便满面春风地笑了笑,戳了戳他手臂,「殿下,那边有两位绝代佳人正盯着您看呢。」 宋机是姑苏晋王的儿子,为人风流不羁。赵槃跟他交情不深,这人却像是自来熟一般,有事没事就跟太子混在一起,畅谈各界美人。 多数时候,都是他口若悬河地说着,赵槃则话不多,偶尔一两句也是冷淡之语。 此刻,赵槃连望一眼都懒得,嫌弃地瞥了瞥宋机,寒意泠泠,「无聊。」 说罢便要踏上马车。 宋机急忙也跟着上了马车,「殿下,您生了这一副文雅可人的桃花面,可怪不得姑娘们驻足连连,想我宋某想要这样的好运还没有呢。」 赵槃不为所动,靠着马车闭上眼睛。 宋机微笑着摇摇头。 他心里,估计正被别院那个娇藏的美人烦着呢。 那娘子只是个外室,摆出的谱儿却比正室娘子还大。 外室不就是用来伺候人的吗? 明明心里惦记,却又连着数日不起看那娘子,着实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 马车正准备开动,车外的陈溟忽然低声送来了口信,随即把一样东西交给了赵槃。 赵槃听罢,眉尖微挑。 他指节微微泛起白色,摊开手里张皱皱巴巴的字条。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阿弗 赵槃的走神须臾,身上令人畏惧的寒芒一瞬间收敛了许多。 那个女人的字,还是丑得不可救药。 他勾起一丝细不可察的弧度。 一旁的宋机只瞥见了字条上还蜘蛛爬似的字,略略好奇,「殿下看什么这么入迷?也叫宋某见见世面。」 赵槃清了清嗓子,剜了宋机一眼。 他一时有些受用,掀开车帘,细细的春风拂面。 那两个姑娘居然还站在那里。 赵槃收回目光,把字条贴身而藏,宋机那好奇的眼神仍朝自己张望着。 他修长的指尖碰了碰车帘。 「好奇的话,自去那边要。」 作者有话说: 噫!第一次收到营养液,有点开心~祝小可爱们看得愉快撒 第6章 旧书 三月十六晚,夜色朦胧,星云掩月。 沁月出门配药,阿弗早早地上了青纱灯,对外谎称自己困了。 她早早地拉上了卧房的层层帷幔,将私藏在床底下的十二根湖水色掐丝转珠钗偷偷找了出来,一根一根摆在妆奁前。 这是从前沈婵送给她的生辰礼,阿弗原是捨不得戴的。 可赵槃委实看她看得太紧了,从不让她接触银钱,送的珠宝又都是皇家御赐之物,中看不中当。 这套湖水掐丝钗,是她手里唯一能做跑路的盘缠的东西了。 阿弗把它们仔细清点好,放进了一小铜锁盒中,用油纸仔仔细细地包裹,最后又拿破布再缠了一层。 做完这一切,阿弗长长地平复了一口气。 前几日她给了送饭的刘嬷嬷一只碧玉簪,得到了沈娴即将过诞辰的消息。 这一次,她准备再求刘嬷嬷一次,帮忙把这十二根掐金钗都当了换钱,以充她跑路的路费。 刘嬷嬷跟她是同乡,已年过五旬,满院的下人里就刘嬷嬷还偶尔跟她说几句知心话。 最重要的是,刘嬷嬷下个月就会告老还乡,阿弗不用担心赵槃因自己逃跑而迁怒于她。 想到这里,阿弗愈发觉得刘嬷嬷是个合适的人选。 她将装着湖水掐丝钗的包袱依旧藏在了床底下,看了看时辰,沁月依旧还没回来。 外界月色如一滩若隐若现的水,杂乱的竹影斑斑驳驳地洒在青砖上。 时辰已经不早了,赵槃还是没有来,看来她之前送出去的纸条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赵槃是太子,行事恪守而遵律。往日他来别院,都是天刚刚一擦黑就到,陪着她一道用晚膳。 月上中天,如果还是没有动静,那么他就不会再来了。 阿弗咬了咬牙。 她暗自嘲笑,作为一只可用可弃的玩偶,她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过了少顷,她稍微平复了下心情,忽然想起另外一桩事来。 她悄悄撑开窗棂往外瞥了一眼,意外地瞧见门口的那两个小丫鬟也并不在。 第13页 别院内蝉鸣阵阵,更阑人静。 阿弗不动声色地关了窗户,心中却冒出另一个念头。 想要探索赵槃书房的念头再次涌上,且时间紧迫,机会只有一次。一旦沁月回来,她就又近不了书房的边了。 阿弗暗自拿定了主意,不敢造大声势,手里只捧了一根亮炯炯的小蜡烛,便侧出了房门。 「嘎吱——」她把房门关紧。 屋内依旧明晃晃的,乍一看以为她人还在屋里。 别院本不大,前往书房的路她早已熟稔。 书房虚挂了只铜锁,却并没上扣。阿弗一手挡着烛光,一手轻轻缓缓地把铜锁取了下来。 书房内黑漆漆的,桌椅砚台的轮廓模糊可见。阿弗翻找了半天,壁柜里全是些看不懂的案牍古文,却并没有她的路引和身契。 阿弗累得生了一层薄寒,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地不停。 赵槃不会没把她的路引和身契藏在这里吧? 她不甘心,一双飒目盯见了书柜最高处的散落的两本老书。 阿弗使劲儿垫了垫脚,费了点劲儿才给够了下来。 蜡烛稍微近了近,正看见几张薄薄泛黄的夹在书中,上面还加盖着手印和公章。 阿弗目色倏地一亮。 / 「殿下。」 赵槃踩着夜色而来。 他了结完大理寺的公务,夜色翩翩已至,才取道别院来看她。 倒不是完全气她之前的巧言令色,主要是绕路去了趟皇宫,把擅长妇儿之症的章太医叫过了来,才多少耽误了些时间。 绕过竹影,见阿弗的房中还亮着,房门却是紧闭。 他脚步微微一顿,敛了敛瞳中那雪霜似的颜色,信手推门踏了进去。 帘幕层层叠叠地低垂着,勾勒出些许异样的感觉。 赵槃掀开帘幕,女子却不在。 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房间,柔柔垂垂的帘幕,缓缓地把那张纸条从袖口拿了出来。 眼底一片黑色。 / 阿弗急匆匆地从小书房回来,见卧室房门仍然闭着,烛光却暗了几分。 她推门进了去,猛然闻到一股极清幽的皂角香。 皂角的清净中夹杂着矜贵的龙涎香,乱人心神。 阿弗脚步一滞。 临窗,那人眼皮微垂,寒玉似的手指夹着一小截皱巴巴的纸条,烛光黯淡幽微,影影绰绰的,隐匿了他的神色。 昏暗中,男人深陷在飘荡的帘幕之后,声线冷冽如冰,「去哪了?」 阿弗心神大震,一时失去反应能力。 赵槃扫过她的窘态,眼神渐次晦暗,「嗯?怎么不说话。」 阿弗强自镇定了下,见床底下的东西不像是被揪出来的样子,稍稍缓了口气。 她嘴角不自在地挤出一抹笑,「殿下,奴婢去您书房了。」 赵槃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行踪的,她隐瞒也没用。 赵槃眉尖轻挑。 阿弗颤了颤手指,嘟着嘴把手头的书交了出去,「殿下,话本上很多字奴婢都看不懂,所以想多识些字。」说着垂下头,面上委委屈屈,「殿下,奴婢跟您借一本书来看,也不行吗?」 赵槃随意翻了翻那本周易,目色仍冷冷淡淡。 静默半晌,男子长眉微皱,「阿弗,这书不能用来识字的。」 阿弗不答,埋着头,不敢稍打量男子的神色。 周易是本讲干坤运转、问天卜卦的深奥之书,沈婵从旧书摊上经过时提起过,她知道。 可惜她摸着黑在书房好不容易够到了这本周易,还以为里面夹着的薄纸就是她的路引和身契,扯出来一看,只是几张练字的废纸而已。 当时她懊恼不已,却猛然闻得围墙外似有轻微的动静。 右眼皮突突直跳,她不敢多滞留,转身出了书房。临走前,鬼使神差地把这本旧书给带出来了。 她手心捻了一层的冷汗,不知道该怎么搪塞男子。 「奴婢不知道。」 赵槃伸出指腹,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少女水光潋滟的唇,神思不经意间也重了几分。 他记得,阿弗从前不喜欢识字,更不喜欢读话本。 偶尔他执意要教她习字时,她的一双盈满秋波的眸子也时刻落在自己身上,对墨迹笔划半点也不愿用心。 「以后我教你。」他轻轻嘆了口气。 少女的唇被他沾满寒意的之间惹得有点不舒服。 阿弗微露抗拒,不经意地往后缩了缩,说,「殿下,我给您写的字条,您收到了吗?」 赵槃嗯了声,抱她坐下,「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叫陈溟告诉我。」 阿弗心横一横,逼着自己说出些生硬的情话来,「奴婢一日不见思念如狂,叫陈溟传不太方便。」 话音未落,她顿时发虚,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嗓音虚假。 赵槃却不知怎么地,脖颈僵了一僵。 半晌,他问出了句毫无意义的话,「真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稍微短了些,明日补回来~ 第7章 目送 阿弗没料到他会忽然问出这种话来,瞳孔里愣了一瞬。 她喉咙哑了哑,「当然是真的。」 赵槃眼角晦暗了些,似乎欲言又止。 陈溟守在门外,瞥见太子的怒气渐渐消了,才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进来,「殿下,章太医已在侧殿等了许久了,能否叫进来了?」 第14页 赵槃挥挥手,「请进来。」 阿弗一怔,这才想起男子前些日子是说过找个太医给她调理身子的话。当时只当做是玩笑,没想到赵槃真的把太医给请来了。 她垂下头,一副幽怨的模样,「殿下怎么把太医请来了?奴婢又没病。」 前些日子她对赵槃撒了不少的谎,天知道这个太医是来干嘛的,说不准就要节外生枝。 赵槃点点身旁的梨花木椅,叫她坐下,幽幽说,「章太医是宫里的妇科圣手,你好好听话。」 章太医很快带着药箱进了来,把过脉后,拿了根金丝灸针探阿弗手腕上的穴位。 赵槃单手支颐,专注的视线落在阿弗纤细的手腕上。 阿弗被他盯得浑身变扭。 过了片刻,章太医眉目舒缓,说,「贵主儿身寒体虚,月事不顺,乃是用多了避子汤的缘故,需要喝中药好好调理一段时间。若非如此,将来不宜有孩子;即便有,也多时小产的风险。」 赵槃一字字地听了,眉目寒影深了几分,叫人给章太医拿纸笔开方子。 阿弗漫不经心地扣着自己衣襟上凹凸不平的花纹,睨着赵槃脸上的神色。 她有些不明白赵槃心里是个怎么想法。 前世,她偷偷倒掉避子汤怀上了一个他的孩子,东窗事发之时,被他亲手送来一碗落胎药。 彼时赵槃脸上冰冷无情,阿弗的眼都快哭瞎了,还是没能留下那个孩子,最后还落得个绝子的下场。 阿弗那样恨,恨得连每一丝呼吸都带着血泪。 而如今,他却又给她请来了保养身子的太医。 却不知是讽刺还是可笑。 一时间,沉重的情绪压在心头喘不过来气。 章太医走后,阿弗不想再跟赵槃兜圈子,嗓子有些艰涩,「殿下,章太医的药奴婢先不喝了吧。现在太子妃还没进门,奴婢……」 她本想说太子妃还没进门,她调理好了身子,也不能先生下孩子,还不是要喝着避子汤。如此,即便喝章太医的药也不管用。 赵槃黑漆漆地眸子看向别处,打断她的话,「无妨。你先养着身子。」 阿弗一愣,一瞬间没明白男子的话。 / 这一边,沈府正对大小姐卸下妆环,望着青铜镜中的自己,心里翻涌毫无睡意。 那日,沈娴无意间遇见了太子本人后,俨然一颗心掉进了深深的湖水,只见一眼便被太子丰神俊朗的荣光所吸引。 她未来的夫婿,真的可以用漂亮二字来形容。 赵槃英俊的脸上沾了些许书卷气,修长的背影峻拔又薇安,一举一动都犹如冰川上的积雪逢春消融,潺潺流进她的心房里。 作为振国大将军府骄傲的嫡长女,沈婵婉拒了多少名门子弟的倾慕,却唯独在看见赵槃之时,心里猛然冒出那一行字。 得婿若此,夫复何求。 她从没像此刻这般期待着诞辰宴的到来。 二小姐沈婵恰好路过沈娴的闺房前,见房中半扇窗户还开着,长姐其人正在里面发呆。 沈婵嘆了口气,放缓了脚步。 沈娴应该还不知道,各界的拜帖和贺礼提前送来了不少,却独独不见太子府的。赵槃礼数向来周全,若是有心前来,必会提前送来拜帖。 那日遇见太子和宋机之后,沈婵便跟沈娴说了阿弗的事情,没想到话还没说完,就先被沈娴责骂了一顿。 沈娴这几日正沉浸在幻想的热恋中,断然听不得心上人一句坏话,更不相信一向清高金贵的太子会养个外室在别院。 沈婵又气又怒,一边是自己血浓于水的亲姐,一边是至交之友阿弗,她向来自诩重情重义,一时之间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想来想去,她还是想见一面阿弗。 许多事情,需要当面说清楚。 别院里,阿弗把章太医开的药一口饮尽,汤药渣滓黏糊糊地残留在牙齿上,激得她喉咙一痒,差点吐出来。 赵槃双眉轻锁,低低吩咐沁月,「给你们主子拿过来点糖莲子。」 他平日里都不叫阿弗吃多了甜的,怕坏了牙齿,也怕她不肯好好用膳。今日汤药太苦,确实惹得她备受煎熬,便只好破例了。 阿弗咳了咳,把碗丢在桌子上,委委屈屈地颤着眉睫,「好苦啊……我以后再不要喝了。」 赵槃难得地露出一丝轻浅的笑影,微凉的指尖给她送上了枚糖莲子。 阿弗按他心意乖乖巧巧地吞了,糖莲子的甜丝丝的糖味渐渐融化在嘴里,嘴里的苦涩之意才稍减。 赵槃揉揉她的脑袋,在她水光淋淋的双唇上轻吻了下,拿手绢替她擦去嘴角墨黑的药渍渣儿。 少女乌盈盈的眼睛差点被呛出了泪,呼吸细细地窝在他怀里。 赵槃眼色柔了柔,「忍着些。」 他之前再三思忖过,阿弗身体虚弱,月事已然被避子汤弄得紊乱,接下来肯定不能再喝了。 既然有外室不能先诞下子嗣的规矩,那为了叫阿弗养好身子,他这段时间只能忍着不和阿弗亲近了。 饶是如此,他仍然抑制不住想抱一抱她的念头,就让她就那么静静靠着他也是好的,仿佛一放手她就会如一根蒲公英般飘远似的。 等到太子妃进门的事情一了,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把阿弗接回东宫去,然后寻个由头抬她的位份。 第15页 有了位份,将来他们的孩子就可以养在阿弗自己身边,不必送到嫡母处养着。 百年之后,他还可以颤颤巍巍地看着阿弗的满头银丝,盛夏相互依偎坐在树影下,种花写诗烹茶…… 赵槃的思绪一时飘远。 阿弗仰仰雪白色的脖子,见男子眼中尽是宁静之色,好像心绪已经平和过来。 她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还在暗暗责怪自己刚才夜探书房之事,委实太冒险了,差一点就毁了大计。 虽然不晓得赵槃那谜一样的动机是什么,但是阿弗觉得,既然赵槃想把自己的身体养好,那她大可不必拒绝。 毕竟她还是想要自己的孩子的,身体是本钱。 但是这个孩子绝不能是赵槃的。 她常常在睡前思量着,等她从赵槃身边逃开,跟着沈婵到姑苏去。 姑苏是个好地方,山高水阔,她可以自己搭一件小木屋,在木屋前种个小菜园子。再嫁一个朴实强壮、一心一意对自己的庄稼汉子,过着耕田洒扫的田园生活,就甚好。 没事别去山上闲逛,遇见受伤垂死的陌生人送到医馆去就走人,不多说一句话,也绝口不泄露自己的身份。 到时候,什么卫长公主,什么太子妃之争,就统统与她无关了。 灭了烛火之后,男子从后面抱住阿弗的腰,均匀的呼吸就缓缓地落在她耳后。 阿弗的手臂从他臂弯里挣了出来,侧着目,回头看男子,「殿下,明天您答应我去将军府的,您没忘记吧?」 她其实早就想问,但今晚男子脸色一直阴晴不定,便一直没敢问。 赵槃低低地应了声,淡淡地说,「恐怕不行了。明日西南边境有桩要事要办,我脱不开身。」 阿弗心头一紧,怀疑赵槃是故意的。错过了明日的生日宴,她联繫沈婵的计划就泡汤了。 她略带嗔怪地转过身来面对男子,眼中蕴了丝丝水光,「殿下,您言而无信。」 赵槃抚了抚她,神色不明,「别闹。过几日。」 阿弗握着他的泛着寒意的指尖,低婉地说,「殿下,叫我自己去吧。沁月陪着我,我也不会走丢的。」 她本来不太擅长逢场作戏,现在为了打动赵槃,只得做出一副小女儿撒娇的模样来。 不想赵槃沉沉地说,「不行。」 阿弗身子靠近了一些,柔软的面颊贴在他薄薄的寝衣上,「殿下,阿弗这两天胸口一直闷闷的,吃什么都没胃口。阿弗之前天天上山惯了,现在整日整日地不出门,会憋出病的。」 说罢,她进一步做出了让步,「阿弗可以扮作男子装束,不会叫任何人认出来,也不会玷损您的清誉的。」 赵槃低声,「等闲人,将军府是不会叫进的。」见女子还像个小猫似的缠在他手臂上,轻轻嘆息了声,「罢了,我明日着实走不脱,便叫晋世子领你进去吧。」 阿弗听赵槃终于答应,心中暗喜不能自抑。又闻晋世子,想了半晌,却并不记得他是何人。 不过她也懒得细究他是何人,只要能带她到将军府,无论谁都好。 阿弗露出丝笑,「多谢殿下成全。」 她微微动了动,赵槃薄茧的手指却按住了她的肩头,「睡吧。」 / 翌日一早,阿弗才恍然想起来晋世子是何许人等。 那就是沈婵前世的夫婿宋机。 晋王膝下有七女,到了五十岁时,才得了这独子,打小就被晋王夫妇托在手心里疼着,准备将来世袭爵位。 也正因如此养成了此人游手好闲的性子,他自诩是江湖第一闲云野鹤公子,不修政事。 沈婵一开始死活不肯嫁给此人,后来禁不住家族威势,不情不愿地上了花轿。 后来不知怎地,竟也看出此人的好,到最后都是两人琴瑟和鸣,倒也是对神仙眷侣。 阿弗悄无声息地嘆了下,心里冒了丝莫名其妙的羡慕。 沈婵和宋机这一对,着实是先苦后甜了。 相比之下,她遇见赵槃,看上去一见倾心再见倾情,却始终是她的单相思,长久以来,结出的果实更是无比酸涩,每每回忆都痛不欲生。 三月十七之日,天空不作美,淅淅沥沥的雨丝跟银针似的从天上滚滚掉落。 太子别院外,晋世子宋机的马车已经稳稳地停在了门口。 太子要他捎送个人到将军府是今晨才传来的消息。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宋机听说要稍送的人居然是别院那一位,颤颤地居然有点不敢接这差事。 别人不知道,宋机可太清楚这其中的分量了。 就赵槃那样个冷性子,不知着了什么魔,偏偏对这孤女情有独钟,含在手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咯着,什么奇珍异宝珍馐美食一概往她院子里送,平时更是一步院子都不叫出,比那捧心的西子还娇气。 他早早地到了太子别院,又在门口闲极无聊地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有人影姗姗而来。 赵槃将一记春湖色斗篷系在阿弗身上,又将前几日她给他的油纸伞交还给她,说,「在将军府里别胡闹,晚些时候,我去接你。」 阿弗不想要她的东西,把油纸伞送回去,「殿下,奴婢有伞。这一把您不必给奴婢。」 赵槃不为所动,雨丝斜飘在肩头,他的神色也沾了丝柔和,「无妨。等下还给我。」 第16页 宋机远远地瞥见了他们二人相对而立的场景,磨磨唧唧,实在是赵槃平日里杀伐果断的样子大相迳庭。 他心里存了丝揶揄,也不敢笑出来声,怕那冷面的太子听见了找他麻烦。 直到两人走下台阶,宋机才赶过来接人。 阿弗余光瞥了宋机一眼,不敢多看,便上了马车。 宋机拜了拜依旧伫立的赵槃,「殿下,您要同去吗?」 赵槃目色还落在马车车厢里,闻言,「好好把她送到。书房里那幅枯鸟百羽图,你的。」 宋机笑了笑,抽抽马鞭,「得嘞——」 马车隆隆而动,阿弗坐在马车里,听到外面赵槃清清冷冷的声音渐次淡去,终于完全松了口气。 她身上依旧萦绕着男子淡淡的皂角香,细细一闻,原来是他刚才给她的伞上面的味道。 阿弗心里忽然涌上一丝不清不楚的情感,一瞬间,忽然想掀开车帘回头去看一看他。 她稳了稳心神,终究还是没有。 …… 这是阿弗第一次独自出门,赵槃站在别院门口,目送她的马车走远。 明明她只离开自己几个时辰而已,却好像真应了那张字条上的话。 赵槃暗笑自己没出息。 他敛了敛眼底的神色,转身准备回去,脚步却又鬼使神差地停滞了。 目光重新追上马车,他隐隐期待着她会不会掀开帘幕看他一眼。 等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 作者有话说: 赵槃:为什么不能看我一眼? 阿弗:就不就不 第8章 诞辰宴 小雨沙沙摩挲梧桐树上,整个京城也都笼罩在一层如梦似幻的雾气中。 马蹄踏雨而行,倾斜的雨丝顺着帘幕飘进来,卷过一阵湿漉漉的风,弄得阿弗浑身也潮乎乎的。 车驾很快到达将军府,门前,端地是门庭若市,来来往往前来给沈家嫡女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堵了一长串的马车。 宋机停下车马,隔着篷帘敲了敲,「姑娘奶奶?下车了。」 阿弗嗯了一声,将身上赵槃系在她身上的斗篷褪下,露出粗布麻衣的小厮装束,然后弯腰从马车里下来。 宋机打量了她半晌,「你就打算扮成我的小厮?」 阿弗点了点头,神色自若,「走吧。你在前面开路。」 宋机啧啧,「还真把本世子当奴才使唤?」 沈夫人和长子沈青松正在门口迎客,见晋王世子驾到,忙客客气气地迎了上来。 宋机上前寒暄了几句,挥挥手,叫手下把之前准备好的贺礼呈了上去。 沈夫人左顾右盼不见太子的身影,失落之情溢于言表,脸上勉强露出几丝笑纹来撑门面。 阿弗垂眸,装作是宋机的小厮跟在后面,随着闹哄哄的众人鱼贯入了将军府,一路上倒也没惹得人注意。 宾客嘈杂混乱,谈论最多的就是沈府大小姐和太子殿下的婚事。人人都道太子倾慕沈大小姐尤甚,却不知为何,今日竟会缺席未婚妻的生辰宴。 阿弗不在意大小姐沈娴,却一心想要找到二小姐沈婵的身影。 她恭恭谨谨站在宋机身后,等了半晌却没等到人。 正想从宋机身边熘开去后院看看,忽闻远处似有个小丫鬟的虚影,正朝她挤眉弄眼地招手。 那小丫鬟依旧躲在墙角后面,口型似在恳求她过去一下。 阿弗一疑,悄悄地从迈开步子。 小丫鬟脸上大喜,连忙把她拉到墙角,压着嗓子,「劳驾这位玉面小郎君!我家小姐有点话想要求问,烦请随奴婢到后院来一趟。」 阿弗一时有些迷惑,「你家小姐是?」 小丫鬟左右看了眼,才轻声道,「便是大小姐娴姑娘,未来的太子妃。」 阿弗听到沈娴的名号哑然失笑,拒绝的话刚要到嘴边,那小丫鬟却直接将一兜沉甸甸的银子塞到她手中。 银子。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阿弗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禁心旌摇曳,「你家小姐,想问什么?」 小丫鬟神秘兮兮在前面带路,阿弗曲里拐弯地在将军府中七绕八绕,最后才曲径通幽地来到一处凉亭外。 凉亭挂着密密层层的珠帘,珠帘之后,立着一位绝色佳人。 她穿着凤灵罗绸缎宝珠裙,头数凌云髻,美丽不可方物,想来就是沈府的大小姐沈娴。 见丫鬟回来了,沈娴秋水般的眼波朝这边望过来,含了一丝焦灼。 阿弗恍然,顿时明白了。 想来因为赵槃临时没来将军府,他这位天仙似的未婚妻急了,这才捞个人来打探一下。 全府宾客中,就宋机和太子走得最近。若要打听,肯定要找宋机身旁的人打听。 阿弗跟沈娴四面相对,浑身每一寸皮肤都不太自在。 她冒出个古怪的念头,总感觉……这像是情敌见面呢? 「小公子,」沈娴清冽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您是晋世子身边的人,晋世子素来与太子殿下交好,所以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万望您千万不要告知旁人,之后还有重谢。」 阿弗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手心只攥紧钱袋子。 不出她所料,沈娴问了些话都是围绕赵槃的。前面的话都是些不疼不痒的小事,只到了最后,沈娴叫阿弗稍微走进了些,声细如蚊,问,「太子哥哥,真的在别院有一位外室吗?」 第17页 阿弗太阳穴仿佛被针扎了下,静默半晌,吐出两个字,「没有。」 她不是赵槃的外室。她不承认。 过些时候,她还会离开京城,赵槃爱娶谁娶谁。 隔着珠帘,沈娴并没注意到阿弗微变的神色。 如果沈娴仔细看看,也能发现阿弗眉清目秀,根本就不是个男人,可惜她的心思全然扑在自己的婚事上。 「罢了。多谢你。」沈娴笑逐颜开,凝重的表情逐渐释然,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就知婵儿那死丫头是胡说的。」 阿弗垂着眉睫,怕自己露馅,多余的话也没说。 沈娴大感释然,又欲赏赐些银子给给阿弗。阿弗笑了一笑讨个巧,说银子来来回回携带不方便,想求把银子换成银票。 从将军府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银钱本来就是意外之喜,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赵槃的眼睛需要花点心思。 她打算一会儿找个僻静的所在,将几张银票缝到贴身的衣襟里去。 阿弗辞了沈娴后,自己却在曲折复杂的将军府邸中迷了路。 她转悠了一会儿,见周遭没人,便打算稍稍解开外袍,先把银票藏好再说。 便在此时,肩膀蓦地沉了沉。 阿弗浑身一震。 背后的人拿住她的肩膀,喝道,「哪里来的手脚不干净的小贼!将军府的东西也敢动!」 声线是个女子,听来无比熟悉。 阿弗瞳孔皱缩,霎时间心头又惊又喜。 听声音……好像是沈婵? 那人不等她回过头来,手腕用了点力道,直接将她的身子粗鲁地扳了过来。 阿弗身子一颤没站稳,差点被那人扳得跌在地上,银票也翻飞了一地。 「呵,该死的小贼,居然敢公然偷银票……」沈婵双手叉腰,气呼呼地正想喊人抓贼,忽然目光一凝,颤颤说,「……阿弗?怎么是你?」 阿弗擦了擦额上冷汗,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着腰,「是我。」 沈婵的脸色比六月的天剧变得还厉害,怔怔地伸手扶起她,「阿弗,你,你怎么到将军府来了?太子也来了?」 阿弗倒吸了口冷气,知道三言两语跟沈婵解释不清,只说,「他没来。二小姐,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她把地上的银票捡起来,环顾了下左右,压低嗓子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能不能……」 沈婵拉着她转身进了不远处的一出偏房里,随即关紧了门,嗔怪道,「阿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弗问,「你有针吗?」 沈婵迷茫地点了点,从匣子里给她翻出了针线包。阿弗接过来,飞快地将银票缝在了内襟之处。 「你怎么缺钱到这份上?」沈婵的高矮眉一上一下,疑惑地看着她,「他……都不给你钱的吗?」 「不是。」阿弗握着沈婵的手,之前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说,此刻却不知从何说起来。 千言万语,最后只凝结成一句话,「二小姐,我想离开他。」 沈婵猛然听见她这么说一时没反应过来,语塞凝噎,半晌才缓缓吐口,「你……你终于想通了?」 阿弗坚定地点点头。 她早就想通了,从白绫套上她脖子的那一刻起就大彻大悟了。 「太子,不是我能肖想的。」阿弗思量了半晌,只说出这么个话来,「我想离开他,回那个谁都不认识我的乡野去。不过,我告诉你,只求你暗中帮我,而不是明面上。你懂么?」 她也晓得那男子手段高得难以想像,她若是骤然消失,一定会惹怒那男子,倒时候万一迁怒于沈婵就糟了。 沈婵却摇摇头,说,「我不怕拖累。你来为了你,二来,也是为了我长姐。」顿一顿,欲言又止,「所以,你今天是瞒着他出来的吗?」 沈婵本来想说既然阿弗有离去之心,那么事不宜迟,今夜便留宿将军府一宿,明日她便安排车马送阿弗出城。 可话还没出口,便见阿弗摇摇头。 「他知道。」阿弗咬唇,觉得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身上出不来气,「这件事情须得从长计议,不能急的。」 虽然她恨不得下一刻就从赵槃身边消失得干干净净,可她不能不顾刘嬷嬷、沁月还有沈婵她们的安危。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沈婵低低问道。 阿弗沉默片刻,说道,「下个月。我得拿到我的路引和身契。」 沈婵思索了下,猛然间觉得阿弗仿佛不一样了。 她初见阿弗时,阿弗只不过是个唯唯诺诺山中孤女,更把赵槃当一切,为他赴汤蹈火也甘之如饴。 谁想一夜之间,阿弗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婵有点担心,阿弗是不是被太子和她长姐的婚事给激成这样的? 她无语片刻,定定拉住阿弗的手,话语铮铮。 「不管你想怎么做,我都帮你。」 / 雨季分不清昼夜与黄昏,赵槃从皇宫高百尺的摘星楼上下来,猛然闻得远处的街府之间隐隐有炮竹车马之声,溢着丝丝喜庆之意,才想起时辰不早了。 沈将军战功赫赫,端的是肱股之臣,说他是文武百官第一臣子也不为过。他的嫡长女办生辰,自然也是煊赫热闹无与伦比的。 只是,他明知阿弗百般求着要去将军府是别有用心的,可对上她剪水似的双瞳,亮泪细细的样子,他还是忍不住要动恻隐之心。 第18页 阿弗,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总因隐隐觉得,阿弗想要走。所以他不得不硬着心肠,违拗她的意思,就为了能留住她。 九岁那年,他曾见到过一个跟阿弗很像很像的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跟她一样,明眸善睐,仪静体闲,举手投足都透着令人疼惜的可爱。他的亲母妃当时跟他说,那是卫国的卫长公主阿芙,如果他喜欢,将来父王是会为他赐婚的。 赵槃始终没忘记那个约定。 不过后来,听说卫国城破了,黄城里烧起了熊熊大火。卫长公主也在战火中颠沛流离,失足摔下了城墙红颜殒命了。 他听到这个消息后,觉得自己就像走在黑暗与孤独的双重峡谷里,仰天一望,唯一的星星陨落了。 直到平复卫国之乱时,他肩部中了毒箭流落荒野,被一个上山採药的姑娘给救了。 少女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家,拿山泉水和芽菜汤救回了他的命。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少女那清丽的面庞,车矢菊般的淡淡笑容猝不及防地闯进他的视线。 赵槃呼吸一窒。 若非眉心有那样一道触目惊心的疤,他几乎把她认成当年的卫长公主。他不敢相信天下居然会有这样相似的面孔。 可当年卫长公主的尸身是他亲自收敛的,如今坟头已长满了青草。 眼前人,绝不会是卫长公主。 饶是如此,他还是把她带回去府邸。 本以为只是一晌贪欢,后来却发现,卫长公主阿芙在他心中留下的影子越来越淡,逐渐被另外一个同音不同字的名字取代。 那就是阿弗。 冰凉凉的雨丝落在手臂上,赵槃闭了闭眼睛,灵台过了好久才重新恢复澄明。 / 阿弗和沈婵从偏房内出来,为了不掩人耳目,便左右分道走了。 临走前,沈婵问,「我以后要怎么见你?」 阿弗很艰难地说,「没特殊情况,估计很难见我。」 沈婵皱了皱眉,「我有点不太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阿弗嘴唇翕动,「我也不明白。」 沈婵又问,「那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阿弗嘆了口气,「也不太能。他不喜欢我跟你来往。」 沈婵有些泄气,「那到底该怎么办啊?」 阿弗想了想,说,「可以的话,叫你长姐多缠着他吧。反正他们将来是夫妻的。」 赵槃应该只是喜欢她这张酷似卫长公主的脸,所以才独占着不肯松手。男人都喜新厌旧,一旦有了新欢,必然不会再执着于她,她就有更多的机会谋划离开的事。 这事应该不难,她刚刚还见过沈大小姐,那当真是位端庄娴雅、美若天仙的妙人儿,更何况那位妙人儿还心心念念地喜欢着他。 沈婵扶了扶额,「这倒不用你担心。我那个姐姐,你想劝她回头都难。」 阿弗望了望天色,复又算了算时辰,「就这样吧。我估计该回去了,以后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联络你的。」 她刚一回到前院,就叫宋机从椅子上跳下来,茶杯里的水都洒得满处都是,满头青筋暴起,「姑娘奶奶!您刚才去哪了?还以为您跑了,差点把小王给吓死!」 把太子爱妾给弄丢了,赵槃还不得把他给活剥了。 阿弗不理会他。 沈婵这时也来了前厅,冷哼了声,「世子爷,瞧您那点胆儿。」 宋机嗔,「呵?哪来的黄毛丫头。」 两人一来二去便拌起嘴来,阿弗悄悄地退了出去。 刚摸到了将军府的小门,便见漫天雨色中,一书生模样的青衣公子正打着把油纸伞站在门口,仿佛正在卖些字画。 闻声,他也回过头来,眼睛瞪着,「你是……阿弗?」 作者有话说: 新的情敌闪现~ 修罗场预备 第9章 故人 阿弗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人影,一时间血液像是凝固了。 街上,车水马龙,喧嚣的人群从他们中间穿插而过,却没能当初他们望向彼此的目光。 是景峻哥。 阿弗很艰难地张嘴,却发现喉咙发不出声音来,像是噎了一块鱼刺,连带着整个嗓子都酸楚沙哑。 没想到过了半生,今时今日,他们还能在这样一处陌生的地方重逢。 「阿弗?」 景峻又问了一声。 他握着字画的手心凉了一凉,见对面的女子怔怔的没反应,他险些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虽然面前女子眉心处多了条触目惊心的疤,但音容、眉眼,甚至一举一动都和烙在他心上的阿弗一模一样,即便化成了灰他也认得。 阿弗半截身子慢吞吞地从将军府侧门里挪了出来,眼角晕了一圈红,半晌,才沙哑地叫了声,「景峻哥。许久不见。」 景峻嘆了口气,声线带了丝颤,「阿弗,你的脸……这是怎么了?」 阿弗垂下眸子,不想回答。 是的,她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还把心交给了那个人。 此刻的她,就像个披着华丽外衣的孤魂野鬼,人不人鬼不鬼,躲在暗处偷生,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山穷水尽,境遇窘迫,像只攀高枝不成反被丢出来的野山鸡。 实在是丢人。 悔不当初。 景峻丢下摊位上琳琅满目的字画,撩起长袍就从街对面奔向她,揽住她的双肩,带着哽咽嗔道,「这些年,你到底去哪了?」 第19页 阿弗怔怔抬起头,望着景峻一双乌黑的眼圈,高耸的颧骨,还有手指上漫不经心沾上的墨迹。 他正在街上摆摊,卖字画,卖文章。 一个嗜书如命的文人,沦落到街头贱卖文章的地步,足可知他这些年过得是怎么样的穷困潦倒。 但是景峻的袍子依旧洗得发白,是想彰显他孤洁的为人么? 阿弗别过头去,咽泪装欢,「我……没去哪。只是来京城讨生活了。」顿一顿,岔开话题,「对了,你考上功名了吗?」 她对他最后的印象,就是他那一个个挑灯夜读的日夜,辛辛酸酸地打磨自己的文章,渴望在乡试里中个秀才。 景峻没有理会,仍然不松开她的肩膀,枯瘦的胳膊上青筋暴起,眼中捏满了一条条的血丝,「你骗我。一个女子讨什么生活?无论你的脸变成什么样,我当年对你的约定,都还算数。」 阿弗抿抿干涩的双唇,上下牙齿不自觉地微微撞着,窘困而无语。 如果景峻知道她做了别人见不得光的外室,恐怕这坚定的誓言会顷刻间烟消云散。 景峻见她沉默,仿佛也隐隐明白了什么。 隔了半晌,他才落魄地说,「……我没用。这么多年,连个秀才都没考中。」 阿弗想安慰他一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从前在那个小山村时,她和景峻是山凹子唯一的两户人家。景峻和他的父母常常叫阿弗来他们家蹭窝头馍馍吃。 那一年科考,景峻背着单薄的盘缠,临走前忽然憋红了脸,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阿弗,等我回来,我要娶你!」 阿弗一愣,随即轻轻笑笑。 她那时尚不明白男女之情。 春去冬来,景峻没有回来。 再一个春去冬来,景峻还是没有回来。 第三个春去冬来,有人传言说景峻在京城考中了功名,娶了美娇娘,应该不会在回山窝子里了。 冬褪逢春,另一个陌生的男人闯进了她渐渐枯萎的生活。 她救了他,跟他走了。 他的名字叫赵槃。 而此刻,景峻却忽然又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相见不欢,两人均是一身的落魄。 阿弗苦笑了一声,错过的东西,再也不补不回来。 景峻好像读懂了她瞳孔的波澜。 这张魂牵梦萦的面孔就在他的面前,比他想像中,消瘦了许多,黯淡了许多。从前她脸上那车矢菊般的灿烂的笑也不复存在了。 他伸手,想握住她的手,定定地说,「阿弗,我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今后,你跟我走吧。我虽然一幅字只能卖五文钱,但总还能养得起你。」 阿弗细眉弯了弯,手腕却躲开了景峻的触摸。 「不用了。」她说。 她一开始就想错了。男人,无论是穷且益坚也好,矜贵权重也罢,从来都是靠不住的,她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景峻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这些年因为废寝忘食地读书,天知道他都错过了些什么。 阿弗郁然的眸子望了望灰濛濛的天空,低低地说,「我该走了。今后,你好好的吧。」 至于这些年他又去了哪,又因为什么没守约,都不重要了,她也不在乎了。 他们各自都帮不了彼此的窘困。 说罢,她又要退回将军府的深宅大院去。 景峻抑制不住自己,蓦然叫住了她,「阿弗,你有喜欢的人了?」 阿弗脚步一滞,肩膀微微颤了颤。 她没答。 景峻见她终于有了反应,慢慢走向她,眉眼间沾了十足的自责和怜惜。 料峭春寒的细雨,掀起薄薄的水雾4。无声无息地落在在两人之间。 他追上她,那样温柔地把她的身体转过来,瘦削的双手拉着她的衣袖,那般缱绻的眼神仿佛在看自己相知多年的妻。 「阿弗,」他语调绵长地叫了一声,眉也顺着弯了下去,一张秀气的书生脸上写满了惭愧,「之前辜负你,是我错了。上天让我再次遇见你,就是让我弥补之前的过失。你愿意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阿弗肩头动了动。 景峻却固执地不让她离开,错过这一次,他就又会与她失之交臂,又会如之前那样消失在他的日日夜夜里。 阿弗抬头看了眼他,蕴含着陌生。 景峻竭力把自己的气息放到最温柔,他想再次告诉她,那一日的约定永远算数。 下一刻—— 一道车马嘶叫的声音如撕裂天空的闪电,雨点也顺着那动静,瞬间变得暴烈起来。 激灵灵的雨水似锋利的剑,尽数浇在阿弗的身上,冰泠泠的寒气毫不留情地灌入她的天灵盖,透骨如钉,仿佛要把她寸寸裂为碎帛。 景峻下意识用手臂帮她挡住狂乱的雨水,阿弗却在一脚间隙中,瞥见一抹玄衣静立的身影。 是……他。 阿弗一时发丝凌乱无比。 赵槃头上束了紫金白玉冠,玄袍掩映下那明黄强烈的颜色隔着重重雨幕直接刺了过来,凛冽汹涌,不留余地。 他以他最真实的身份和姿态临于此处,冷酷,锋利,晦暗的阴霾压迫着周围的一切,不容一丝一毫反抗。 他冒雨从皇宫出来接她,在雨幕中伫立良久,终于把这齣感人肺腑的爱恨大戏听完了。 第20页 他丝丝青白的冷笑再也藏不住。 阿弗浑身长了层寒慄子,心跳差点直接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她擦了把脸上的水,也不知擦的是雨水泪水还是汗水,「不是,你看错了,我没有……」 赵槃断然警告,「给我过来。」 作者有话说: 赵槃:气死我了,下一章要发飙 阿弗:你是不是应该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景峻:三个人的故事,我终于也有了名字 第10章 生病 冰凉的雨水顺着阿弗攥紧的拳头连珠滑落,她手心捏满了冷汗。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男人就伫在那里,长身玉立,浑身凝满了尖锐的肃杀之气。 太子本是个沾了些许书卷气的君子,平日里的他只是淡漠隐晦,而此刻,那铺天盖地的危险气息足以叫空气冷凝,蕴着滔天的怒火,寸寸刺向阿弗一人。 这不再是点到为止的宽容,而是忍无可忍的底线。 阿弗倒吸了一口冷气,迈开脚步便要走过去。 景峻此时却蓦然拉住她的手,语意坚定地问,「他,是谁?」 「你放开。他是……」 阿弗绝然甩开景峻的手臂,惶惶之中,她想提醒他面前的男人权势滔天,是随时可以要他和她命的男人。 此刻赵槃正在怒气头上,她不能连累景峻,也不能因为景峻坏了自己辛辛苦苦筹谋多日的大计。 赵槃眸底映着两人细微的动作,浑身的气息比冬霜雪色还冷,唇角的弧度却讥诮似地弯起。 「好啊。好的很呢。」他眼底一片黑色,冷笑出声,「跟孤演鹣鲽情深的戏码是不是?」 赵槃朝左右挥了挥手。 阿弗看着一长串带刀侍卫躬身等命,霜雨淬在白得发亮的刀锋上,直刺人眼睛。 精兵首领褚信在男子深色滚金的蟒龙袍前拜了拜。 赵槃转身上了马车,不带任何温度地甩下一句话。 「留一口气就行。」 接下来,漫天的血雾混着雨水洒在空气中,那些人领了太子的旨意,动起文弱书生来刀刀避开要害,却又刀刀精准带来剜心的疼痛。 阿弗跪倒在瓢泼雨水中,嗓子都喊哑了,却也不能阻止丝毫。 她此刻顾不得尊严,发疯似地朝赵槃的马车吹了过去,却什么也没追到。 雨落如注,阿弗被脚边一颗锋利的石子滑伤,膝盖瞬时被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她颤颤巍巍地挣扎起来,全然不顾浑身撕裂般的疼痛,只一门心思想找见那男子。 一辆雕花马车从身旁经过,溅起了一路的水花。 「殿下!」 阿弗迎着马车狂奔着,带着些许绝望地喊着,「殿下,你放过他。要不然明天你就会看到我的尸体。」 马车倏然停下了,里面的人掀开帘幕,露出一脸惊讶又疑惑的神色。 却不是赵槃,而是晋世子宋机。 宋机撑了把伞匆匆奔下马车,大惊失色地说,「这是怎么了?小王还以为是殿下亲自来接你了,这才离开一会儿,你就变成这样儿了?」 阿弗哭得昏天黑地,酸软的嘴巴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宋机暗道情势不对,叫婢女赶忙拿了件披风给她裹上,膝盖上猩红的鲜血还汩汩地流着。 阿弗意识有些模糊,仍然死死抓着宋机的披风,一字一字地说,「我,要见,赵槃。」 宋机被她吓怕了,嗔怪说,「你这个样子,还怎么见他?」 她嗓音里飘着一丝呜咽,「求求你。带我见他。」 宋机皱了皱眉。然面前的女子早已是强弩之末,吐出这句话便再坚持不住,沉沉晕过去了。 宋机无可奈何,叫来身边小厮,骂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小厮畏畏缩缩地说,「好像……好像弗姑娘当着殿下的面私会旧情人来着……」 「我去。」宋机拍了拍头,「这姑奶奶真胆肥啊。」 说着他叫侍女把阿弗在马车上安顿好,自己则叫小厮备匹马,急急说,「我去见殿下。你们,先把她送回别院去。」 小厮领命。宋机又觉不妥,小心翼翼叮嘱道,「一定要安全送到!要是把她给弄丢了,你们的脑袋也不会留了。」 / 迷离古怪的梦不断纠缠着阿弗,阿弗恍惚间感觉自己梦到了赵槃,又好像梦到了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天,浑浑噩噩间,无形的重压将她的四肢压得严严实实,头顶像是灌了铅似的,眼皮沉沉地一下也睁不开。 阿弗感到一双泛着寒意的手摸着自己滚烫的额头,指缝间流露的凛冽气息令她不寒而慄,带着些许清幽的皂角香。 即便是睡梦中,她仍本能地想躲开。 模模糊糊中,似乎有人把自己从汗津津的被子里抱了出来,随即苦滋滋的药汁润进了喉咙。 她忍不住咳嗽,被肺部的炎症和药汁苦味儿呛得满眼都是泪,随即胸口泛着一股剧烈的噁心感,她开始吐,像是肠子都呕出来。 呕吐物直接在近身人衣襟上溅开了花,她隐隐听到一阵慌乱声和丫鬟们奔走的声音,还有阵哗啦啦的水声。 阿弗仍感搜肠刮肚。 骨节微凉的手指轻轻撬开了她紧闭的双唇,一颗泛着清甜的糖莲子融化在她的嘴里。 第21页 她稍稍感到舒服,疲累再次袭来,遂再次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了。 阿弗不知自己睡了几天几夜,只是那股睚裂的头痛感已经消失了。 她惫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别院柔软的小床上。微风透着窗户洒进来,吹得帘幕上的风铃叮咚作响。 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阿弗动了动身子,发现膝盖已被人仔细地涂上了药膏,用纱布精巧地系成一个蝴蝶扣。 她担心着景峻的安危,张口就像呼人,嗓子却嘶哑得不像话。 沁月等人正在门口守着。眼见姑娘的高烧退了,刚刚送别了太子,她们也忙了一宿,终于紧绷的精神可以稍稍缓一口气了。 银筝悄悄打开了条门缝,看屋内还是安安静静的的,想来姑娘还没完全醒来。她轻嘆了一声,「姑娘还没醒。刘嬷嬷给她做的芽菜汤已经热了三回了。」 沁月抬起头,问,「刘嬷嬷不是要告老还乡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是殿下叫回来的。」银筝淡淡地说着,「昨日姑娘什么都食不下,吃什么吐什么,还吐了殿下一身。殿下便把刘嬷嬷叫来了。」 沁月也流露一丝怜悯,嘆道,「刘嬷嬷和姑娘是同乡。向来,姑娘只吃得惯刘嬷嬷做的东西。」 说着,她欲言又止,犹犹豫豫地说,「一会儿姑娘醒来,定然要问起那卖画男子的事。咱们实话实说还是怎么?」 银筝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低声!你不要命了?那就是殿下的逆鳞,谁碰谁就要害了大霉。」顿一顿,又说,「只告诉姑娘那男子没死便罢了。其他的,不是你我能揣度的。」 阿弗凝神在窗下听了半晌,才隐约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 赵槃没杀景峻,只是人被送到哪里去,就说不准了。 她暗嘆一声,人只要还活着就好。 就像此刻的她,人只要还活着,就有逃出去的希望。 这回触了赵槃霉头实在不是她所愿的,她一直战战兢兢地依着他、哄着他,好不容易才博取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信任,却又被景峻的出现给完全冲散了。 此刻的别院比任何时候都要死气沉沉,比任何时候都像一座坟墓。 重门紧闭,厚墙外太子的亲信带刀精兵轮流值岗,像看犯人一样昼夜不停地盯着她。 阿弗回想之前她与景峻轻言的举动,着实有些打草惊蛇了。 现在细细思量,不禁暗怪自己沉不住气。 沁月和银筝听到了屋内细微的咳嗽声,推进而今,看见姑娘正浑身荏弱地躺在被子间,满脸地苍白。 沁月大喜,「姑娘!您昏迷了一天一夜,可终于醒了!」 阿弗虚弱地咳嗽一声,低低地说,「有吃的吗?我好饿。」 沁月连忙点头,「殿下吩咐过,您醒了,先喝清淡滋补的瘦弱粥,然后再用章太医开的草药,之后还要……」 阿弗皱着眉别过身子,懒懒地说,「这些我都不想动。」 沁月一愣,「姑娘,您之前喜欢喝的芽菜汤也有,奴婢先给您盛一碗?」 阿弗捂着被子,尽量不让沁月看出她的神色。 她虚虚地喘了口气,说,「不了,也不想喝。你把刘嬷嬷叫来吧,我要亲自吩咐她做几道菜。」 沁月见阿弗久病终于有了胃口,什么要求都是应承的。 片刻,刘嬷嬷就出现在阿弗眼前,她手里提着个菜篮子,殷切地问候,「姑娘,您醒啦?」 阿弗由沁月扶着坐起身来,睨了眼沁月,柔柔说道,「这里有刘嬷嬷伺候我就行。你们忙你们的吧。」 沁月闻言,举止一滞,脸上显出些许为难之色。 阿弗用手绢掩着口鼻轻轻咳嗽,眼角濡湿一片泪,「我想家了。有几句知心话想说。」 沁月一时不好拒绝。 阿弗等着她退下之后,才恳然叫了声,「刘嬷嬷。」 头去将军府之前,她曾偷偷把自己藏好的那十二只钗交给了刘嬷嬷,叫她拿出去当了换钱,还特意叮嘱刘嬷嬷不要银子,只要银票。 刘嬷嬷矮着身子凑过来,压低嗓子说,「姑娘之前吩咐老奴的事,老奴已办好了。只不过换得的银票太多,一时间没法全带过来,老奴只得一张一张地往这边带。」 阿弗点了点头。 她刚想说她之前在将军府得了一笔意外之财,银子的事不急,就像是蓦然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摸了摸全身上下。 完了,衣裳早就被人换过了,连贴身的衣服也是,却还去哪里找沈娴给她的那些银票? 准是被那挨千刀的赵槃给收缴了。 阿弗脸上一阵懊丧,怔怔看向刘嬷嬷。 「银子的事情,还得靠您。」 刘嬷嬷重重地点头答应了。 半晌,她忽然问,「姑娘,您就算要攒钱给殿下买生辰礼物,也没必要存下这么多钱啊?而且,老奴觉得殿下待姑娘真心不错,昨日还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姨娘一宿,您想要银子,完全没必要偷偷摸摸地瞒着殿下啊?」 阿弗听了这话心里一阵烦困。 之前她只骗刘嬷嬷说,自己是要准备给赵槃一个生辰惊喜,才偷偷摸摸地存钱的。 刘嬷嬷定然不知道她要跑路。 阿弗不欲多解释,解释得越多,恐怕刘嬷嬷的处境就会越危险。 第22页 她只掩了脸上的神色,低低说,「他是他,我是我。」 作者有话说: 赵槃:老婆我错了。 阿弗:宁找个搓板自己跪着去行吗? 第11章 识字 刘嬷嬷恍惚了一下,似乎没听清阿弗的话似的,「什么?」 阿弗不欲多说,正想找个什么由头岔开,便见刘嬷嬷懊恼似地拍了拍脑门。 「瞧老奴这记性,刚才老奴在街上,遇上了振国将军家的二小姐……她托老奴把这个带给姑娘。」 阿弗听到振国将军家的二小姐几字便心头一紧,只见刘嬷嬷从怀中掏出了油布包,看上去薄薄的。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张京城的地图,上面细緻地标註了一些路线,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文字。 刘嬷嬷见阿弗看得认真,颇为好奇地问,「姑娘,这是什么啊?」 阿弗发觉自己很难解释……她能认得的字有限,上面许多内容对她来说都是两眼一抹黑。 刘嬷嬷就更不用说了,一天书没念过,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阿弗费了半天劲儿才张口,「……是书法。特殊的书法。沈二小姐送我的解闷儿玩的。」 她之前藉口说去书房找书识字只是为了敷衍赵槃,没想到这才过了几日,就真到了用武之地。 看来识字这事还是不能马虎,得好好做起来。 刘嬷嬷哦了一声,笑吟吟地说,「老奴有个小孙子,今年也十七了,正跟姑娘一般大的年纪。每天都特别用功,写的好像也是这些弯弯绕哦。」 阿弗心念一动,暗想刘嬷嬷已到暮年,自己有朝一日若是从这里逃出去,一定要先安顿好刘嬷嬷。若是叫自己的事连累到她,那可真就是大罪过了。 刘嬷嬷走后,阿弗把银票和沈婵给的地图藏到了床榻下面,在上面盖了层黑布。 思来想去,她还是不甚放心。 万一赵槃叫人清扫房室,那岂不就一下子露馅了? 然事实证明,她这种担心有一丢丢多余。 自从那日的事之后,赵槃就再也没有再来过别院。 虽然沁月说赵槃曾在她昏迷时来过,但她醒来后,就没见过那男人的影子了。 阿弗再次陷入了失宠风波,成为别院下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对象。 毕竟外室就是玩腻了的花瓶,太子殿下就要定亲了,当然不能时时光顾别院。 更何况,阿弗居然敢当着太子的面私会外男,失宠也是咎由自取。 几日来,别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死寂沉默,只有朱漆门深深紧闭着。 阿弗浑然不在意,每日除了喝药睡觉,便是点灯熬油地习文认字。 沁月和银筝每每看见她用秃的毛笔字总要嘆息,这些日来,姑娘既不问太子,也不想出去,却每日废寝忘食地读书,难道转行想去考状元不成? 阿弗听了沁月一两回劝,便打趣地说,「有何不可?若是把我的名字报上去,我苦学个三五载,还真没准拿到个功名。」 沁月吓得脸色发青,吐了吐舌头,「姑娘可别乱说话了。自古哪有女子抛头露面的?您还是赶紧跟殿下道个歉服个软是正事。」 阿弗淡淡一笑,也不跟沁月争辩。 无论旁人如何规劝,对待女子功业这件事上,她自有她心相,她自有她嵴樑。 毕竟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 / 却说景峻这边,那日他被教训了一通之后,险些去了半条命。 年迈的老母当了所有的嫁妆给他买药治病,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整整半个月,才把他从鬼门关边拉回来。 他不知道伤他的那个显贵的男人是谁,只知道,阿弗现在跟着他,肯定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景峻越想越不甘,越想越气恼。 可他一穷二白,无权无势,只是一介百无一用的书生。 想报仇都无从说起。 老母亲猜出他的心思,不忍他再去做傻事,便泪涔涔地对他说,「儿啊,这几日也不必出摊了。母亲昨日在李员外府邸找了个洒扫的差事,还有些银子能养你。你就好好在家呆着,别做傻事,也莫要再惦记阿弗那认钱不认人的狠心女子了!」 景峻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心里却是不情不愿。 老母亲走后,他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了一天一夜,水米不曾粘牙,却想不出半分抢回阿弗的对策来。 直到午夜时分,月上中天,如明镜高悬,一道灵光才轰然闪现。 又到了一年一度江南贡院科考之日,学子们三五成群地赶往那里考试。届时,会有很多朝廷命官来来往往出现在那里。 他也要去。 景峻暗暗下了决心。 虽然他今年并没有好好温书,但完全不妨事。因为他去那里根本就不是去考试的。 他要去那里,拦轿告御状。 / 五台山。 「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云深戏院是刚刚落成的一处新戏院,虽有几个名角,但其坐落在临近五台山的偏僻之地,甚少有达官贵人愿意车马劳顿地来这里听戏。 这也酿就了这里独有的清净。 三四月这时节,戏院的梨花刚谢,铺了满地洁白胜雪的花瓣; 第23页 微风吹过,梨杈轻颤,一瓣便顺风飘进了二楼客人的新烹的茶水里。 赵槃临于阁前,托起茶杯,漫不经心地放在唇边抿了一口,分明清瘦的骨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乌檀木的桌面。 「要我说,殿下不如就原谅那女子吧,」宋机坐在男子对面,半嘆半伤神地说着,「女子心,海底针。八成那女子听了殿下要迎娶沈家大小姐的事,这才孤注一掷,故意惹你恼怒吃醋来着。要不然将来沈小姐进了门,她这外室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槃不答,清冷的目光依旧飘在戏台子上面,浑身那股气息犹如寒鸦之色。 宋机有点急,「我说殿下,您没有没有听小王说话啊?」 顿一顿,又说,「那日那女子见你走了,真真是急得要命,哭着喊着追着摔得满身是泥,非要见你不可,那可是有目共睹的。您老是这么晾着她,这女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非再整出什么事儿来不可。」 一曲结束,赵槃终于放下茶杯,低沉而问,「你很懂?」 宋机恳然点点头,「说起文韬武略,我可能都不如殿下。但若论起把握女子心思……不是小王托大,小王也算得上是半个行家。」 赵槃长睫如扇张合了下,幽深的眼眸眺向远处,微有凝滞。 他确实不太懂那女子的心思。 「如若殿下不嫌弃,小王给殿下出个主意。」宋机淡笑了一下,「您该多跟那女子相处相处,跟她多磨合磨合性情。没事送个胭脂小簪子什么的逗她开心。一来二去,她也就知道您是在意她的了。」 赵槃若有若无地动了动眸影,脸上冷冷淡淡的,也看出什么情绪。 说实话,他还有些气她。 过去了这么多日,那日她跟别人搂搂抱抱的样子还烙在他眼前。而且,她好像也没有跟他解释的打算。 只听银筝过来禀告说,那个女人最近秘密给他准备生辰礼。 不知道是什么。 他竟有一丝丝好奇。 记忆里,她好像没给过他什么东西。 想到此处,赵槃那晦暗深刻的眼微微起了层波澜。 宋机见眼前那冰凉玉石似的男子若有所思,还以为他不接受自己的话,刚想补充几句,但闻风铃阵阵,一阵幽香袭来。 从楼梯上,一位浑身白衣的女郎缓缓拾阶而上,她头戴帷幔,身望仙曳地长裙,云鬟楚腰,伴着雨瀑般地梨花蓦然出现,真似姑射仙子一般。 只见那女子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在赵槃面前站定,嗓音也如温润的梨花,「小女见过太子殿下。」 宋机打趣道,「姑娘这是何方神圣啊?」 那女子似是浅浅一笑,掀开脸庞轻纱,竟是沈大将军的长女沈娴。 宋机登时木然,瞥了赵槃一眼,心道你未婚妻追到戏院来了。 赵槃也冷然皱了皱眉。 临行前,他还特意挑了这家偏僻冷寂的戏院,就是想清静清静,没想到还是有人认出了他。 其实沈娴也并非是故意追来的,只是她随母亲去五台山上香,回来的时候在这家戏楼里休息落脚,不想一瞥之下,居然看见了自己那魂牵梦萦的太子君郎。 她得了母亲的同意,这才上楼来拜见。 「殿下上回,为何没来娴儿的生辰宴?」沈娴的音调又轻柔又明快,浑似撒娇似的,「殿下难道忘记娴儿的生辰了吗?」 沈娴和宋机的目光都望向赵槃。 赵槃脸上仍然是冷漠的散漫,顿一顿,只例行公事地说了几字,「沈小姐,见谅。」 如今赐婚诏书未下,将军府哪一位小姐的生辰宴都与他没什么关系。若不是阿弗执意想要前去,赵槃根本都不会沾这种事情。 沈娴也不嗔怪,「那娴儿明日为殿下办了一场春日游园会,殿下可赏光前来?就算是补了之前生辰的缺憾。」 她一边说着,一边脸上染了烟霞色,手指不经意地搅动着手帕,显得娇涩欲滴。 这套话,本来是沈夫人一字一字教她说的,凭她自己那般羞赧的个性,端端不敢出言相邀那淡漠如天人的太子殿下。 不想赵槃想也没想,利落地出口,「不巧,公务在身。」 说罢他幽深的瞳孔眺了眺远处的日头,起身,「烦问沈将军好。茶已尽,便先告辞。」 宋机见赵槃就这么走了,虽然目色愕然,却也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沈娴手里的巾帕失魂落魄地掉在地上,怔怔地望着男子远去的身影,似乎还眉反应过来。 待反应过来时,眼眶里倏然溢满了泪水。 这是她第一次邀人。 半晌,沈娴才丧然走了楼,母亲和妹妹奔上来问她情况,她也失了魂儿似的充耳不闻。 太子哥哥,不该对她这么冷漠的。 她愁眉深锁。 忽然间,妹妹沈婵从前对她说的话涌上心头。 外室。太子哥哥有一个外室。 那日生辰宴那个长得像女人一样清秀的小厮,骗了她。 作者有话说: 阿弗:呵,又去私会佳人去了 赵槃:她来我走 (求生欲.jpg) 戏文出自明代汤显祖的《牡丹亭皂罗袍·原来奼紫嫣红开遍》 本文架空,原则上作者就把各朝各代的诗词歌赋拿来用啦 第24页 第12章 洒墨 别院。 阿弗挺着纤细的腰板抄完了一卷又一卷字帖,揉了揉酸痛的双眼,两只手腕直发麻。 阴雨天光线昏暗,室内的烛火阑珊,她不自觉地搁下了笔,打了个哈欠,稍稍打了个盹儿。 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直到她感觉一双泛着凛冽寒意的手将她打横抱起。 空气中那铺天盖地的男子气息和淡淡的皂角香,让她倏然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一双泛着潋滟暗光眸子。 「殿下?」 阿弗浑身一激灵,睡意瞬间烟消云散,「您怎么来了……」 此话一出口顿感有些失言,这里是太子的别院,赵槃自然想来就来。 他眉心一皱,熟练地捏着她的唇吻了吻,低沉而问,「我不能来?」 阿弗被他束缚在臂弯中,雪颈抬也不是低也不是,只得咽了咽喉咙,「不是。」 她本还指望着赵槃被她气得再也不来了呢。 赵槃把人放在卧榻上,双手撑在两侧,居高临下地凝注着她。 阿弗被一片玄色笼罩,观男子的脸色,无波无澜,也看不出他是不是还为之前的事生气。 阿弗侧过脸。 多日不见,蓦然与他这么亲近,她浑身像是起了一层刺儿似的,哪里都不自在。 但她又没有拒绝的权利。 赵槃撩起她的一缕发丝,冷冷淡淡地问,「这么多日,一直在练字?」 阿弗沉默半晌,「是。」 他指尖漫不经心滑过她的脸颊,「学会几个?」 阿弗嘟了嘟嘴,「太难,没学会几个。」 他淡淡嗯了声,显然不怎么在意。 本就昏暗的光线被赵槃一挡之下便更加黯淡,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微凝。 阿弗微施粉泽的鹅蛋脸上添了一丝难堪之色,她此刻不敢有过多的动作,生怕男子会觉得她欲迎还拒。 赵槃握着她的腰,眼神泛着哑色。 阿弗晓得他那不言而喻的意图,唇角为颤,转过下巴去躲避。 她又恨又怕,跟赵槃任何的亲近举动都让她神经上蹿下跳。 但这一轻微的举动似乎再度惹恼了赵槃。 男人毫不留情地把她掐了回来,那点漆的眼睛倏然溅了丝寒光,指尖骨节更是变得冰冷无比,「怎么,还惦记着老情人?」 阿弗大声辩解,「我没有。」 赵槃手上的力道依旧没卸,「那惦记着谁?」 阿弗生气,「你。」 惦记你行了吧? 她真不明白赵槃没事为什么会吃这种邪醋。 印象里,前世的赵槃待人温润如玉,彬彬有礼中带着点疏离,对她更是爱答不理忽冷忽热的,完全不像现在这般难应付。 男子瞳孔微有凝滞,低头吻了下去。 阿弗待他吻完,好不容易找个机会坐起身来,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衫,放缓了下语气,「殿下,你行行好吧。章太医给我开的汤药还没喝完。」 赵槃长嘆了一口气,显得有些苦恼地闭上眼睛。 「怎么这么多事?」 还不是你自己非逼着我吃补药的。 阿弗心里腹诽了一阵,和颜地摇摇他的手臂,「殿下,体谅奴婢吧。奴婢也想早点恢复身子。」 赵槃温柔而又暴烈地盯了她一会儿,觉得好像无从反驳,兴致败得一干二净。 阿弗也暗暗舒了一口气,刚要提上鞋脱离床榻的危险区域,却一个不留神被赵槃又给拉了回来,差点跌在他怀里。 「殿下。」阿弗嗔怪了句。 她其实是想直接骂他。他总喜欢这样从背后拽人。 赵槃拧拧阿弗含红带晕的雪腮,嘴角沾了些浅淡的弧度。 他的声线却依旧低沉冰冷,淡淡地说,「去把你写的字给我瞧瞧。」 阿弗张了张嘴,黯然道,「不要。我的字丑,殿下看了必定要笑话。」 男子不为所动,「拿来。」 阿弗只好不情不愿地去桌上随便拿了一张丢给他,上面抄了首温庭筠的利洲南渡——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 其中范蠡的蠡字太难写,阿弗又不是真考状元,觉得暂时好像也用不着,就干脆画了三个圈摞一起代替了。 赵槃看在眼里,自然是哑然失笑。 他凝注半晌,只啧啧评价了句,「委实丑。」 阿弗佯装气恼,欲将字纸抢了回来,却又被男子抬抬下巴给吓回去了。 她怪罪,「那是自然。殿下会了多少翰林大人,又邂逅了多少才貌双全的贵女,这样的字当然不堪入目。殿下只还了便是,阿弗这就去烧掉。」 「那也不必。」赵槃听着她半是阴阳怪气地说着,不禁蹙了蹙眉。 面前的女子朱唇微微撅起,垂着脑袋,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她又提名门贵女。莫不是又吃醋了? 赵槃想起宋机的话,一时有些拿不准。 他眼神飘忽不定地审视着面前的女子,微微伸出骨节分明修长的手去,替她别了别垂在脸颊上的发丝,顺便轻轻颳了下她的脸。 阿弗被他碰得浑身发毛,偏生又看不清男子面上的喜怒,吃不准该怎么应对。 她不自在地往四周望去。 「过来。」 赵槃利落说了句,起身,临于轩窗灯烛明亮的书桌之前。 第25页 他长身玉立,随身摊开了张熟宣和镇纸,饱含墨汁的毛笔中锋一笔而下,苍劲有力、飘若浮云的一行字已然落成。 窗外雨丝仍沙沙地打着芭蕉,阿弗盯着男子峻拔的背影,但见侧颜丰朗而干净利落,淡淡的阴影打下来,他专注而微颤的睫毛在眼窝下遮成一洼黑潭。 阿弗把宣纸给拿了起来,放在眼前端详半晌。 她幽幽嘆道,「真好看。」 她这些日子来都没说过什么真心话,但这一句是真心的。 听说教习太傅是当世鼎鼎有名的书法大家,如今看赵槃的字,乃是得了其师真传,粹其精髓,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 从前阿弗居住的山洼子里最会写字的人就是景峻哥了,然跟眼前人所写之字相比,当真是云泥之别。 想到这里阿弗不禁有些心酸。 赵槃从小就是矜贵清高的太子,一生下来就是命定的储君,骑术、剑术、书法、琴技、治国之道样样都出类拔萃。 而她呢,连自己的爹娘都不知道,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更被提念书了。 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她配不上他。 那宛若天边明月的卫长公主,才是能与他谈天说地之人。 阿弗不知不觉地陷入自己的沉思中,暂时忘怀了藏在心底的那些恩怨和爱恨。 赵槃侧睨着她,察见女子那微微流露的失落,眼色深沉得仿佛一口井。 虽然他日夜都盼着阿弗可以跟他坦然以待,可是此刻,当阿弗真的展现真情实感时,他却难以抑制地心疼。 他还是喜欢看着她笑,如车矢菊般地笑,即便是虚与委蛇装模作样骗他的也好。 赵槃已经环上了她的腰,温柔的气息散落一地。 阿弗轰然被他的动作一惊,下一刻,毛笔已被男子交到了她手上。 「我教你。」赵槃冷冷淡淡地说了句,握着她的手,镇纸、蘸墨、露锋、运笔、行文、收锋,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沾了些潇洒快意的禅意。 罢了,阿弗怔怔盯了半晌,嘆了口气,「我写的终究没有殿下写的好看。」 赵槃唇角浅浅弯起一个弧度,目光还落在纸张上,漫不经心地说,「这要靠长年累月地练。日后我日日看着你练。」 阿弗心中暗暗吐了吐舌头。 她可不要。虽然白得个风采绝佳的书法老师,但一辈子绑在赵槃身边,委实是得不偿失。 过些日子,她还要跑路去姑苏过她的舒坦日子去。 阿弗觉得今日赵槃仿佛很闲,平常都有成堆成堆的政事等着处理,今日居然有闲情逸緻练起毛笔字来。 她抿抿嘴,试探性地岔开话题,「殿下,您今日没有朝政要处理吗?」 赵槃安静地说,「没有。」 说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地转过阿弗的身子来,双臂把她抵在桌子之前。 男子微凉的指腹柔柔慢慢地揉着她泛着水光的唇,随意平淡地提起,「听说你在给我准备生辰礼?」 「啊?」阿弗一时没反应过来。 男子气息一凝,「嗯?」 顿一顿,阿弗脑袋才像炸雷一样开了花。 她用来搪塞刘嬷嬷的敷衍话,怎么就传到了赵槃的耳朵里? 银筝……要不就是沁月……肯定是她们俩的一个……看来以后自己行事更要掩人耳目了…… 阿弗这么一碰,赵槃眉间的耐心很快被她细微的神色耗尽,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疑色。 「没有准备,」男子重复了一句,语气渐渐地、缓慢地染上冰寒,「阿弗,那你存银钱想做什么?」 两人咫尺之距,气息交织在一起。 阿弗脸上新月生晕,看似娇涩,实则被赵槃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出了一身冷汗。偏生她又被男子给束缚得死死的,面对质问半分小动作也做不出来。 她好怕赵槃下一刻直接叫人把床底下的包袱给揪出来。 阿弗咽了咽喉咙,纤细水葱似的玉指扯了扯他的衣袖,半遮半掩地说,「准备了。但是……」 她不敢看男子的脸色,硬着脑皮继续说下去,「但是,还差一点点没完善好,所以我还不能给您看。」 阿弗知道她的赵槃的生辰是五月初五,现在远远还没到。 前世她送过她一个装满沉香的小荷包,虽然不是什么名贵香料,到底是她蕴着情谊一针一线缝的。 赵槃那时跟她说,他不喜欢沉香的味道。 他哪里是不喜欢沉香的味道,分明是不喜欢外室送的沉香的味道。 后来那个荷包被卫长公主的丫鬟失手给烫出一个大洞来,沉香末儿都洒了,就被扔了。 芝兰玉树的太子戴着外室送的伉俪鸳鸯荷包,会丢人。可是卫长公主那样高贵的送的荷包,虽然同是沉香味儿,就不会有半分不妥。 说到底,在他内心深处,终究还是把她当成卫长公主的影子吧,闲暇时候逗弄作乐,聊胜于无罢了。 阿弗的一颗心也想那个被烫出大洞的荷包一样,情意洒了一地,再难修补了。 赵槃陷入全然的黯色,片刻才说,「无妨。」似是不经意地补充,「等你做好了,我日日都带在身边。」 阿弗一言不发,连点头也懒得。 这个话题似乎揭过了,赵槃握过她的手,不紧不慢地说,「明日,我要去一趟江南,为着点朝上的事情。」 第26页 男子的话音落在耳朵里,阿弗闪过一丝狂喜,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南不是近路程,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 这些时间,几乎够她完全筹备好一切,甚至直接跑路。 阿弗婉转拉住赵槃的手,嘴里刚要说些一路安好早去早回之类的客套话,忽见赵槃捏了捏她柔腻似酥的耳垂,平平淡淡地道出一句话来。 「你与我一道。」 作者有话说: 别院的事情写的差不多了,太子和阿弗该粗去玩啦~ 谢谢小可爱萌的每一条评论,比心心 第13章 东宫 阿弗嘴角的笑容登时凝固。 赵槃平日里循规蹈矩,连个正经的台面都不让她上,这次怎么就带着她去办公务了? 她小声哼唧,「殿下开玩笑也不带这么揶揄人的。」 能出去当然是好,但跟着赵槃一起就不好。 赵槃神色倒没有太多起伏,眼波仍平静得像一片湖,「不用怀疑。今日,本就是特意来别院接你的。」 阿弗再次怔在当场。 「殿下要接我去哪?」 赵槃低下头来瞧她,瞧得极慢,深不见底的黑眸似乎蕴含着双重意味。 阿弗嘴角颤了颤,不自觉地往后躲。 她最怕他用这种审视的目光瞧着自己,就好像她又做错什么事似的。 然而面前的男人是绝对地得寸进尺,她越往后躲,他就越逼将上来。 静默半晌,赵槃见小姑娘的红晕实在是红透了,唇角才勾了勾,把她拦在怀中,揉揉她蓬松软腻的头发,淡淡说,「带你去东宫。」 前日与宋机的一番品茗让他颇多感悟,他的女孩既然想要位份,给了她便是。她不想呆在别院里想出去,也一概都允了她,只为博她开心便好。 明日他去江南巡考本是微服私访,带上阿弗也无妨。 等这件事情一了,他便寻个由头把她长久地安置在东宫。 阿弗再笨也略略察觉到了男子的意思,仰着一双桃腮,困惑地抬头,「殿下要我纳我做侍妾吗?」 男子几步可闻地嗯了声,眉宇间沾了丝柔和的阴影,「不过要先去趟江南。从别院启程,不大方便。」 阿弗垂下头,眼尾微微泛红。 原来只是图个方便。 她落寞地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想进东宫,也不想做他的侍妾。 前世她费尽了心机才求得他带着自己去了东宫,结果刚到那里就讨了皇后娘娘一顿毒打。 后来,在那座深不见底的府院中,她怀了孕又落了胎,又因为卫长公主的归来被丢弃、赐白绫,成为野山鸡变凤凰的典型反面案例。 长长水葱般的指甲不知不觉地扣进肉里,阿弗额上冷汗涔涔,却浑然感不到疼痛。 那滋味太痛,她再不要重蹈覆辙。 身份,终究是横在他们之间一道永恒的沟壑,永远不可能逾越。 赵槃是察言观色地高手,虽捉见了女子那一闪而过的忧郁,却终究想不清楚为什么。 女子的心思远比朝政上的事更复杂百倍,他能在各路汹涌势力中纵横捭阖,却无法完全看透一个阿弗的心思。 以前他也不是没想过个要给阿弗一个名分,可几次考究,终究因为正室太子妃还未进门,而阿弗的身份又太过低微,便一直搁着。 而且阿弗是他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人,世人即便不知她的存在,她也会像一朵菟丝花一样永远在那里。 可现在—— 那个卖画书生,还有偷偷藏匿的银票……他隐隐感觉阿弗好像有了自己的心思。 仿佛他再不出手,阿弗便会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远去。 赵槃摩挲着阿弗的背上倾泻的三千青丝,乌黑若云,美丽不可方物。 青丝,情思。 一时间,他唇角涌出一句话,他慕她。 思量半晌,还是觉得太过肉麻,说之不宜。 他敛了敛眼底的情绪,复又换上秋霜一般的冷情,说,「晚膳不必在别院用了,到了那边我叫人给你单独做。」 阿弗温温吞吞地应了一声,「好。多谢殿下了。」 她偷偷瞄赵槃似乎心情尚可,左右思量,她还是决定问一问沈家小姐给她的那些银票的下落。 她滚了滚喉咙,轻声问,「殿下,您看见我……之前穿的那身小厮服上的东西了吗?」 既然要微服私访,没钱怎么行? 她这问也属名正言顺。不过,被他收缴的银票应该没有那么容易还回来。 赵槃闻言似乎不大在意,「你的衣衫都是沁月浆洗的,丢了什么东西可以去问她。」 阿弗恍然,难道赵槃真的不知道沈娴给了她一堆银票的事? 倒也有可能,毕竟是她是仔仔细细地缝在衣衫的内层里的,不刻意翻倒也真翻不到。 赵槃眸色微冷,漫不经心地问道,「丢了什么?」 阿弗僵硬地笑了笑,「就是个女孩家的物件罢了。没什么。」 赵槃倒也没再问下去,只是叫她准备准备,傍晚时分会有马车来接她。 阿弗心念一转,想着自己还是要带个小包袱的。 毕竟是微服私访,赵槃应该不会带太多侍从的。万一有机会,她从半路上甩脱赵槃,直接逃之夭夭也不是没可能。 第27页 趁着赵槃去小书房的功夫,阿弗叫来了沁月,问起之前那身小厮衣衫的事。 沁月有些懵懂,「姑娘还要那身衣衫吗?奴婢见那麻布质地实在是粗糙,便堆在浣洗房,准备得空就丢掉的。」 阿弗赶紧说,「殿下带我出门,少不了还要女扮男装一番。快快把那套衣衫拿来给我。」 沁月更是困惑,「……姑娘要扮男装,还用自己准备吗……」 当下阿弗不跟她多解释,只是连声催促她赶紧还回小厮衣衫。 其实衣衫本身到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藏的银票实在是比数目。 沁月只得答应。 阿弗拿回了衣衫,见里面的三四张银票还纹丝不动地被封在里面,心中闪过一丝庆幸。 她不动声色,偷偷把那几张银票揪了出来,藏在了包袱里。 傍晚时分,赵槃倚在马车边等她,见她还啰里啰嗦地带个包袱,不禁冷笑,手指去挑弄,「还带这么个累赘做什么?」 阿弗被他的动作吓得出了身冷汗,急忙把包袱侧过去,微噘着嘴,「殿下!女孩家的东西您怎么可以动呢?」 男子哑然失笑,无可奈何,「随你。」 上了马车,阿弗也一直紧紧把包袱收在自己身边。 她还是第一次跟太子共乘一辆车马,蜷缩在马车中小小的空间里,鼻尖闻见赵槃拿幽幽淡淡的皂角香,不由得泛起阵异样的感觉。 她掀开马车帘幕往外张望,刚刚吮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就被身旁的男子掐着腰窝拉了回来。 「别东张西望的。」赵槃附在她耳边沉沉说。 阿弗此刻铅泽弗御,晚霞下那出水芙蓉般的清丽却不曾缺半分。 她略略不高兴,「殿下,东宫哪里啊?怎么好久还不到。」 赵槃没回答,抚抚她桃腮,身上的气质依旧淡淡漠漠的。 阿弗也便没再多问。只见不多时,不远处出现一座朱褐色的府邸,气势磅礴,宛若千树琼花堆雪,端就是太子府邸东宫了。 夜幕未降,天空的烟霞色浓墨重彩地扫下来,显得大院神秘又大气,非是秀丽狭小的别院气度可比。 阿弗盯着院落门前几只晚归的燕子,不禁怔怔。 虽在赵槃眼里她应该是第一次来,可对于阿弗来说这里却是无比地熟悉。 前尘往事,又一股脑儿地浮现心头。 马车拖着银铃声阵阵,直直绕过正门,来到了东南的侧门。 阿弗心里明白,正门只有太子和正室太子妃才有资格进,她要入东宫,只能从犄角旮旯小偏门进去。 不过,哪个门都一样吧。 阿弗暗暗嘆了口气。 赵槃唤了马车走侧门都也不全是因为正室侧室的关系,主要是东宫院落太大,东南小侧门离他的主书房近,可以免去许多路程。他自己平日里会自己也常常躲懒从这边来。 头去江南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带上。 故而他才带着阿弗捨近求远来了东宫。 作者有话说: 赵槃:(看表)两个小时了,等女人出门真是等到我天荒地老 阿弗:已经在打散粉了 赵槃:…… 第14章 身契 侧门一开,里面洒扫当差的僕人们猛然见了太子,零零落落地跪了一地。 赵槃神色淡漠,只习以为常,牵着阿弗的手径直进了去。 阿弗穿了身金丝软罗烟的□□罗裙,乌云似的飞仙髻上插了两根荔枝色的钗,身段窈窕,玉面淡拂,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 她低着头跟在赵槃身后,面色上显得有点瑟缩。 众仆眼见一向清净的东宫居然来了这么一位佳人,还是太子殿下亲自领进来的,不由得暗暗咋舌,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要知道,东宫一向是最清净森严的领地,这么多年来静若寒禅,从没任何外面的女人进来过。 而今日这位……莫不是传说中被太子养在别院的那个乡野姑娘? 看这云鬓花颜的模样,哪里像伺候人的,分明是被太子当成明珠似的娇养在别院,今日才终带出来见见人。 阿弗跟在赵槃后面一路走着,感觉浑身刺弄。 不用想她也知道,别人肯定在背后说她是个不要脸勾着太子的外室,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被太子给带进了府。 懊恼之下,阿弗不禁手上使了点力气,想挣开赵槃。 可她的手落在他手里就跟柔弱无骨似的,那点轻微的力道根本不是男子的对手。 饶是如此,赵槃还是察觉到了,冷声说,「怎么了?」 阿弗咬了咬牙,牴触地说道,「殿下放开奴婢吧。奴婢自己走。」 赵槃默然,神色冷峻深沉,手指漫不经心地在她光润的脸蛋上一滑。 随即他瞟了陈溟一眼。 一直跟在身后服侍的陈溟立即会意,对着那帮丫鬟僕人懒声说,「今日姑娘主子头次来,谁要是敢乱嚼一句舌根,谁就是不想要自己的舌头了——」 众仆本就畏惧太子威严,听了这话更是冷意凛然,纷纷噤若寒蝉似地埋头敢自己的差事。 阿弗冷不丁听了这话,再一次为赵槃那高山积雪般的威严折服。 这就是富人家的驭下之术吗? 她悻悻捂住嘴巴,不禁怀疑,哪一条她说错了话,赵槃也会毫不犹豫地拔了她舌头。 第28页 阿弗哼唧了声,「不愧是太子,好牛。」 虽然声细如蚊,还是被那男人听见了,随即白玉似的胳膊上狠狠地挨了一下。 东宫之内,有多处书房。这一座坐落于幽静竹林之间,遮天的浓荫掩映,加之小泉流水四季潺潺,端地是处清静读书的好所在。 阿弗瞧着这处书房虽也不大,可比别院的那座的精緻气派许多,处处透着股皇室尊贵的气息。 书房。 她回味着这两个字。猛然间,一个突兀的念头在心中闪现。 她的路引和身契,会不会就藏在这里呢? 绝知这个念头实在是不该,赵槃此刻就在身畔,即便那两样东西就摆在她眼前,她也一根手指不能动。 这一边阿弗忙着心上书房中琳琅满目的书籍和古朴的瓷器摆件,赵槃却已熟视无睹地直接过去到书桌边,冷淡垂眸说,「过来磨墨。」 阿弗握起砚台,但见赵槃神色专注且肃然,笔走蛇龙似地在一张信纸上写些看不清的话,最后盖上了个红红的戳。 男子罢笔略略抬头,阿弗偷瞄正好被其发现。 阿弗只好讪讪笑,「殿下字迹略微太潦草了,别人可能看不清。」 其实她想说她就看不清。而且她认为只有规规整整的方块字才是好书法,更不太明白赵槃明明之前还写得规规矩矩,怎么这会儿就忽然龙飞凤舞了。 赵槃随意找了个信封把信包进去,一边柔柔慢慢地说,「孤的事你也管?」 阿弗吓得一怔,埋头,「自然不敢。」 赵槃嘆了口气,神色沾了丝幽怨。 愚蠢的女人。 之前那么慢吞吞一笔一划地是为了教你,哪个正常人会那么写字? 赵槃唤了陈溟进来,命他快马加鞭地送到扬州的翰林大人贺弼城处。 阿弗见他们好像在说着政事,左右自己也听不懂,便主动避嫌地背过身去。 陈溟很快领命离开,阿弗试探地问,「殿下,到了外面,奴婢该怎么称呼您?」 赵槃那双深奥的眼睛犹自盯着案牍,缓缓说,「你自己定。」 他这次微服出巡的身份是京城来的客商盛林,因为要送一批货来到扬州小住。 阿弗转了转眼睛,「那奴婢就唤殿下盛大官人吧。」 赵槃身形微僵,「到了外面不要自称奴婢。」他顿了顿,咽咽喉咙,意味不明地说,「以后也不用。」 阿弗闲闲地哦了一声。 一个称谓而已,他应该是怕泄露身份所以才叫她改口的。 赵槃将另外一个信封滑到阿弗面前,信封上没署名,看起来就是充当个装东西的物件。 他神色淡淡,指尖骨节离了信封,「打开。」 阿弗见男人慢条斯理的模样,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依言打开看了一眼,只见里面夹了张皱皱巴巴泛黄的纸,再一细看,居然端端就是她的路引和身契。 阿弗便又惊又喜,差点浑身筛糠。 「殿下……?」她感觉自己说这句有点破音。 苦苦求索的东西,居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赵槃眼皮微垂,声线有些冷,「自己收着。」 阿弗跟个小鹌鹑似的连连点头,一颗心几乎窃喜得快要蹦出来。 她早该想到,既然赵槃要带着她微服私访,行事规矩必然要按照老百姓的那一套来。 她的路引和身契,还有那个假身份盛林的路引和身契、行商证,都是必不可少的。 只听男人又冰渗渗地补充了句,「回来还给我。」 阿弗这时自然是什么都答应的。 「好的。」她藏着丝欢悦地点头。 现在的她,几乎已经具备了跑路所需的一切外部条件,银钱,身契……到了天大地大的扬州,只要寻个赵槃松懈的机会开熘,便万事无虞了。 赵槃却捕捉见她眉间的细微喜色,微寒讥诮地冷笑了声。 他一把将女子抱在膝上,微垂眼睫睨着她,眸子漆黑得如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 赵槃气息微凉,「路上,会有隐卫一路保护你的。」 / 翌日一早,东宫外。 沈府大小姐身边的丫鬟品清原本是得了沈娴之命,前来给太子殿下送赏花宴的请帖的。 不过像东宫这种自带威压的地方,她还真有点发憷。 品清隔着老远就徘徊着,生怕请帖没送成,还被太子殿下给一顿打回来。 因为据她所知,太子殿下好像并不如传言中那样喜欢她家大小姐。 上次在茶楼,大小姐亲自邀太子殿下都被拒绝了。 这次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鬟再来送请帖,太子殿下估计连瞥都懒得瞥一眼。 正当她咬咬牙准备一鼓作气跑过去的时候,忽闻东宫东南侧门开了。 从里面走出一萧萧肃肃的男子,风度翩跹,玄衣冷面,孤瘦雪霜姿,端端就是太子殿下本人。 品清再次被吓怂了。 她捏着请帖,猛然间却看见太子身边还有一个特别熟悉的身影。 虽然那个人带着斗笠纱巾,但是穿的衣服,还有那窈窕身姿,白嫩的肌肤,都似曾相识极了。 品清灵光一闪,这……不就是那日骗了大小姐那位长得像女人的清秀小郎君吗? 但见她对太子言笑晏晏,太子挽着她的手,两人跟老夫老妻似的。 第29页 品清膝盖忽然腿软。 大小姐应该还不知道,她苦苦寻找的太子外室,那日生辰宴……早已跟她会过面了。 品清头皮发麻,一熘烟地跑回了将军府。 …… 赵槃眸色一凛,冷冷问,「远处什么人?」 陈溟带刀追了过去,发现竹林中蹲着几只狸花猫。 赵槃把阿弗送上了马车,低低说了句,「走罢。」 阿弗坐在马车里穿了身小厮的衣服,还是那日她去将军府的那一件。 她本来也想喜欢柔软轻腻的裙子的,但转念一想穿小厮那身利落的衣衫更利于中途逃跑,便毅然决然地扮成了小厮的模样。 马车辘轳开始行进,阿弗舒了口气,准备把斗笠纱巾摘下来。 赵槃那略带冰凉的手指却止住了她,沉沉说,「戴着。」 隔着纱只能看见赵槃模模糊糊的虚影,不过男子那语气却是清晰地传进耳中,不容置否。 阿弗鼓了鼓嘴,「殿下,我为什么老要带着这个?热死了。」 赵槃不为所动地揉揉她的脑袋,叫陈溟递了个扇子给她。 谁要这破扇子…… 阿弗嗔然握着扇子,她知道,赵槃应该是怕一个外室出门给人认出来,丢了太子的脸,所以才不叫她摘下面纱的。 本来带着也没什么,只不过她未免看不清一路的地形地势,熘起来多了层麻烦。 况且,昨日男子还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警告过她,路上有隐卫…… 阿弗左右思量,眼下还是应该走一步看一步。 万一逃跑没成功反而被再次落到赵槃的手里,到时候估计男人就不会这么好脸色了。 左右扬州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广阔的天地,她不相信一次开熘的机会都找不到。 作者有话说: 赵槃:真是不识好人心,我不让你摘斗笠,是怕刺客刺杀你 阿弗:你自己怎么不戴? 专栏新文《成为太子外室之后》求收藏啊~ 第15章 玉石 一连辗转了数日,才终得扬州地界。 扬州空气潮热湿润,与京中那干燥多风的气候全然不同,加之空气湿热潮湿,阿弗被那夹着花粉的热风一吹,嫩滑的脸蛋上顿时起了层浅浅的红点。 她一时间不免酸痒难耐,伸手就像去挠。 赵槃怕阿弗抓花脸,沉沉说,「别挠。」 阿弗难过,「……可是真的好痒。」 她左顾右盼,盼着找点什么东西缓解痒痛。 猛然间,见赵槃腕间佩着冰玉,以红丝线穿就,乍看过去就冰冰凉凉的,泛着丝丝寒意,沁人心脾。 她怯怯地问,「您的那块玉可以借我戴戴吗?」 冰玉或许能暂时缓解潮热的空气,稍微克制下脸上的红点。 赵槃神色不明。 阿弗见他静默半晌,想着是个小物件,他应该不会拒绝,便伸手去摘那块红线玉石。 然而下一刻,一双比玉石更淡漠的手忽然止住了她。 他的力道不大,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轻。 阿弗怔忡,讪讪抬起头来望着赵槃。 再一细看,只见那枚冰玉上刻着鲛人泪暗纹,色泽透质而盈透,隐约可见一块蓝幽幽的图腾,仿佛是卫国皇室独有的纹理。 断断续续的记忆顿时拼接在一起,阿弗倏然忆起,那是卫长公主的遗物,也是卫长公主生前与赵槃的定情之物。 那是阿芙的东西。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凝固。 那一瞬间,她脑海一片空白。 就这么轻微的一个动作,阿弗感觉自己的自尊像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散落遍地,从头到脚凉个透。 她知道赵槃最爱的人是卫长公主,即便斯人已去了这么多年,仍是赵槃心中一处晦暗不可说的角落,不容任何人触碰。 也包括她。 阿弗很艰难地回过神。 怪她,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藏敛眼底的情绪,咽了咽喉咙,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稳声答道,「殿下有别的用处吧?哦,我其实没事,这会儿好多了。我有点困,先躺旁边眯会儿……」 说着她再不看男子一眼,自顾自地拉了拉衣衫,把脸埋在衣衫和马车的夹缝间。 赵槃神色略略晦暗,话语中听不出情绪,「过来……」 他蹙了蹙眉,伸手拨开她挡脸的衣衫,见女子泪意汹涌,发丝凌乱了一片。 阿弗挣开他的手,哽咽说,「殿下,你给我留点尊严好么?」 赵槃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微凉的指腹轻轻擦去她颊上晶莹的泪珠。 「你听话。」他嗓子染了丝哑,依旧冷淡地说,「那个,不能动。」 阿弗很想从他怀里挣脱去,却被男人紧紧桎梏着做也做不到。 她不要听话。 她永不是卫长公主,也永不当卫长公主的影子。 / 为了不引人注意,赵槃只挑了家不起眼的客栈落脚了。 那日碰了红线玉石之后,赵槃似乎若有若无地对她沾了层疏离,加之他公务繁忙,一连数日白天几乎见不到他影子。 怕是她又碰了他的逆鳞,更无意间冒犯了卫长公主,赵槃所以才恼了她,把她往客栈一丢了事。 阿弗自己呆在客房里,脸上的红点还没好。店小二每日都给她送一杯水果茶来,说是能解除水土不服。 第30页 阿弗本来闻着那水果茶的味道香喷喷的,本来挺有食慾的,但听店小二说是赵槃吩咐让喝的,顿感变味兴致全无,只敷衍地懒懒地抿几口。 扬州之行,说是出来玩的,对于她来说实际上跟关禁闭差不多。赵槃不在她也不能擅自出门去,白日里最大的乐趣,也无过于叫店小二来换着花样送新吃的。 至于背着赵槃偷偷熘到街上去,甚至直接逃跑,她还没完全准备好。 这大街上乌泱泱的人,卖糖葫芦的,写字画的,磨剪刀的……谁知道哪一个就是赵槃布的眼线。 既然银票和身契都在她自己手里,她更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必须在确保有绝对的把握之时再动身逃之夭夭。 到了晌午时分,客栈里忽然来了个书生,满口的之乎者也,似乎在跟掌柜的讨价还价。 两人口角交锋,谁也不让谁,一来二去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二楼的住客不少都探出脑袋来看热闹,阿弗也悄悄走了出来,往楼下望去,正好跟那闹事的书生四目相对。 那居然是……景峻? 阿弗顿时浑身一颤,顿时转身跑回房。 楼下的景峻一瞥之下也看见了阿弗,霎时顾不上跟掌柜吵架的,三步五步地就奔了上来。 然阿弗的动作更快,门板已在他未到之时轰然合上。 「阿弗!」外面传来景峻咚咚咚剧烈的敲门声,「是你吗?你躲我做什么?」 阿弗心中惶惶,不知道景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她此刻只要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千万不能和他接触。 上次与景峻偶遇已经惹恼了赵槃,这次一旦再被他发觉,必然要了景峻的命。 她咬着水光润泽的下唇,压低了嗓子,「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赶紧走吧。」 说罢狠了狠心,拿来门闩从里面锁了个严严实实。 景峻叫嚷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只不过隔着门板显得闷闷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阿弗刚要嘆一口气,忽闻门又被重重砸了下。 她忍着性子门外低喊,「今日我不会见你的。你若还念着之前的情谊,以后就别叫我为难了——」 门外静默良久。 半晌,才传来陈溟的声音,「弗姑娘,是殿下。」 阿弗呼吸顿时一滞,头皮发麻。 她讷讷地磨蹭了半晌才把门闩卸下来,颤着嘴角去看门外的男子。 赵槃那清冷幽深的眸子正盯着她,一片暗色。 阿弗耳边嗡地一声。 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随手插上了房门,身上的气息比雪色还冷。 阿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她张了张口想主动解释一下,话未出口,男子就已毫不客气地捏住了她的下颌,泛着刺骨的凉意的指尖用了力道,唇线凌厉如刀。 「你又见谁了?」 他本来想着因为那块玉石的事,两人闹了场变扭,阿弗虽嘴上不说,心里应该还耿耿于怀。 所以他早早弃了官面上的事情赶回来,想陪她出门踏踏青,再连买一两样她喜欢的小物件哄她欢心的。 不想刚一踏进客栈的门,就瞥见景峻那厮鬼鬼祟祟地跳窗而逃。 还真是个天大的惊喜。 他记得,上次这种天大的惊喜她就给过他一次。 赵槃冷笑着,骨节分明泛白,「你是不是觉得孤喜欢你,就会一次次地心慈手软?」 阿弗被迫仰着秀颈盯着男人,倔强的瞳仁里闪满了泪光。 她下巴被他捏得生疼,手脚使劲儿地挣扎着,却难以男子的手下动弹半分。 她再一次从赵槃的眼中看见了暴风雪般的怒意,还有冷然似寒冰的疏离。 赵槃估计认定了她就是水性杨花的女子。 他明明因为卫长公主的玉石厌恶了她,今日却又这般气势阴沉地兴师问罪。 兴许是自己养的金丝雀被别人给惦记了,那隐隐的独占欲作怪,所以怒了? 最终,阿弗欲澄清的心也寸寸被寒意浇透,眼角潸潸淌着泪,字字顿顿地说,「殿下,我不是您养的宠物。」 赵槃眉宇宛若寒鸦色,「所以呢。」 阿弗抽了抽通红的鼻子,铿然含着气节,「殿下,我救过您。就看在我对您有过那么丁点滴水之恩的份上,您放过我吧。」 「放你。」赵槃冷笑出声,暗沉沉地睨着她,微含讥诮,「好让你去和那人长相厮守?」 阿弗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吞噬着不可言说的悲伤似的。 对视半晌,赵槃终是略略恻隐,松开了手腕。 阿弗感觉下巴一松,只听男子背影峻拔而立,投下一洼纯黑的阴影。 「我真不应该带你出来。」他的气息清冷疏离地落下,「明日便回京。」 阿弗眼色幽明而倔强,低声道,「不。」 赵槃回过头,唇齿间的冷意再也止不住,「你再说一遍?」 阿弗眼底似蒙了层薄薄的轻雾,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不回去。我不喜欢你,也不想给你当侍妾。」 话说明白了,既然出来了,她便再也不要跟他一起,再次被关进那么暗无天日的小黑屋中。 赵槃压抑的气息中猛然被剜了下似的,半晌,听清了她的话,眼底嘲讽似扯出一个弧度来。 第31页 须臾,他眼底重新被那升腾的冰冷黑雾占据。 「那你就试试看。」 作者有话说: 赵槃:第二次了,气死孤了 阿弗:连块破石头都不给我还要什么自行车? 景峻:我明明什么都没见着好吗二位 第16章 暗涌 赵槃凉凉地甩下这么一句话,拂袖而去。 阿弗伏在桌子上,任泪珠啪嗒啪嗒地落在手背上,浸湿了一大片衣襟。 她心里清楚,赵槃虽外表斯斯文文的实则说一不二,既说出口的事绝无回旋的余地。 他说明日回京,那么明日便一定回。 阿弗擦干双眼的泪珠,怀中紧紧抱着包袱里的东西。 跑路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一旦回到了京畿之地,她便会重新被投入到那高墙大院中,插翅也难飞了。 晚饭时,阿弗吃得蔫蔫耷耷,眼睛泛了一圈红,也没什么精神。 店小二见她这般样子,多问了句,「夫人可是和爷吵架了?夫人莫被怪爷,爷这几日好像有一件大事要办,真的很忙,可能心情没那么好。其实小的一个局外人都看得出来,爷还是很关心夫人的……」 阿弗听着店小二的话头,漫不经心地问,「他有什么大事要办?」 店小二为难地挠挠头,「这小的怎么能知道?小的就看见外面的一行兵爷都被调走了罢了……」 阿弗心下微亮,开窗户一看,果然客栈周围那些疑似盯梢儿的人不知何时都没了。 赵槃来这里,果然是有件大事要办的。那些人,应该就是被他调走做这件大事去了。 而且他既说明日回京,便算定今晚那间大事必能了结。 不知他今晚回不回来住…… 阿弗左右思忖着,留给她的时间就剩下区区几个时辰了。 如果赵槃今晚不回来,半夜她借着月色卷包袱走人。 然而不幸的是,这个念头还没捂热乎,夜幕初降时分,赵槃的身影已出现在客栈中了。 阿弗心中恨恨,想着这才过了一个下午,赵槃的气定然还没消,一会儿上楼还不定怎么折磨自己呢。 她默默准备了好几套说辞,温柔的强硬的不卑不亢的都有,然而过了许久,也没听见他的脚步声。 阿弗微有诧然。 旋即想起店小二的那句话,他此刻真的很忙。 虽然她这只不服训教的金丝雀儿一时惹恼了他,但跟朝廷政事比起来,一个女人应该还不值一提,有空的时候再逗弄训教不迟。 怀着这般的心思,阿弗惴惴地推开房门,往楼梯转角处走了走。 夜色清冷,星月黯淡无光。 客栈一楼一个来来往往的住客也没有,好像都被遣散了似的。 低低的攀谈声传来,仿佛赵槃在与谁说着话。 从阿弗所躲的位置,隐隐能看见他英俊清疏的脸上微微闭阖,凉薄的月色洒下来,美得有股肃杀之气。 「……盛大官人,都是我知道您不是一般的商人。您是朝廷派下来的探子是不是?贡院考卷的事情,您也别往死里逼。」 只见赵槃对面一男子低声下气地说着,他黑瘦的脸颊上长着双狐鼠般的眯眼睛,鼻子下面还有道缝合的刀疤,厚厚的嘴唇不住地说着讨好的话。 赵槃那古井无澜的眸子连瞥都懒得瞥他,泛白的指节只拂了拂额角,「陶冯,自己做的孽自己受。谁也帮不了你。」 「您去跟太子殿下说说,就说是考卷是被人头偷去的,徇私舞弊的事压根儿就没有。」 那个唤作陶冯的人奉承地端上一杯茶来,笑眯眯地说,「至于替死鬼,直接从拉个死囚顶上就好。那太子殿下远在京畿之地,便是再善清听,您不说,我不说,谁有能怎么样呢?」 「好算盘。」赵槃冷笑,声线淡漠如冰,「不过,本官还不想蹚你们这趟浑水。」 陶冯的脸顿时也阴沉下来,渗透丝丝狠意,「强龙不压地头蛇。即便您是钦差大人,也不好把事做得这么绝吧?这对您也没好处……」 一阵凉凉的夜风颳来,赵槃换了个姿势,带着淡淡笑意,「你这是在威胁本官吗?」 「怎么敢。」陶冯咬牙切齿地说着,目光猛然间落在二楼角落的一抹倩影边上。 他目光顿时变得猥琐又肆纵,点头哈腰地叫道,「哎呦,是嫂夫人吧!给嫂夫人请安了!」 阿弗被吓得浑身战慄,猛然发现手脚有些发僵。 赵槃闻声脸色立即黯淡下来,他低沉的嗓子微含不悦,「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跟警告似的,他看她的眼色毫无一丝感情,更像在看陌生人。 阿弗不敢多言,唯唯诺诺地移出身子。 然还没等她的身子完全移出来,赵槃倏然间又阴晴不定,轻叱道,「回去。」 陶冯却显得格外热心肠,「嫂夫人是不是饿了?正好小人带了不少扬州小吃,叫嫂夫人下来一起尝尝啊……」 赵槃黑眸微垂,再抬眼时已泛起汹涌的戾气和杀意。 「嫂夫人?」他微含讥诮地重复了句。 陈溟在旁解释,「这位姑娘是我们大人临时养的。」 陶冯干笑了声,却仍蕴含着丝狡黠,「原来如此,怪不得如此年轻貌美。」 阿弗听了这话蹙了蹙眉,寒意更蜿蜒爬上了嵴梁骨,她不敢再多呆,一路小跑就熘回了房间。 第32页 临关上门,还听赵槃跟那人冷硬的骂声,「滚。」 / 陶冯被赶了出来,像个丧家之犬似地漫无目的地逛游着。 扬州陶家本来是书香门第,到了陶冯这一辈,打了个小聪明,利用职务便利,年年把贡院的考题偷出来,再用高价泄给有钱人家的学生。 因为买卖双方嘴巴都极严,这些年倒也天衣无缝,前年巡查时连太子的眼睛都瞒了过去。 这么多年来,靠着这无本万利的买卖,陶冯在扬州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俨然成了太岁爷一般的人物。 然而时运不济,偏偏遇上了个什么狗屁经商的盛大官人。 虽然不知盛林的真实身份,但他一定是类似于锦衣卫或是探子之类的人。一定是朝廷嗅到了他们的勾当,暗中派盛林来探虚实的。 不管怎么样,既然盛林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就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扬州。 陶冯眼里闪过一阵狠毒的光,计上心头…… / 景峻在一处破败的杂物堆里蹲了三个时辰,直到天色显露微微的鱼肚白,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等了,往脸上抹了把泥,毅然决然地往阿弗所在的那间小客栈走去。 他本来来扬州是想拦轿告状的,没想到他空有常常的状纸,却连贡院的边也沾不了。 不过也因祸得福,意外遇上了阿弗。 现在,他弄清楚了,阿弗现在跟的那个男人叫盛林,是京城有名的客商。 凡属于富商、权贵,家中皆是妻妾成群,更不会把女子当人。 阿弗那么单纯的一个人,跟着那人一定是受了某种胁迫。 所以,他今日带了满满一瓶的天晕散,是从花楼里偷来的,本来是用来迷不听话的姑娘的。 这东西厉害得很,打开瓶盖,自然挥发,只要闻上一丁点,大罗神仙也会立刻酣睡如死猪。 他相信他今日一定能把阿弗救出来。 景峻一心一意盯着不远处的小客栈,猛然间被身后蹿出的两个字捂住嘴巴,拖到了街角暗处。 景峻赫然大惊。 「别给老子出声!」对方拿着把寒森森刀,「就问你一句,那客栈里住着的小娘子,你认不认识?」 「……什、什么小娘子?……你们是谁……」景峻还以为是抢银两的贼人,腿几乎都吓软了。 昏暗的光线下景峻只能看见对方有两个人,且体型是他的两倍,遒劲有力,胳膊上全是铁硬的肌肉。 「这小子装糊涂是不是?威哥,给他点教训。」 话音未落,只见叫威哥的那人狞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在他手臂上刺了一道。 骨肉分离,顿时鲜血淋漓。 景峻只是一介孱弱无力的读书人,被这么一刺眼前发黑,险些疼得背过气去。 「老子再问你一遍,」威哥恶狠狠地比划着名刀子,「对面客栈里住的小娘子,你认不认识?」 景峻的头发被两人给揪得生疼,根本就甩不脱丝毫。 眼见着明晃晃的刀子又要招呼过来,景峻浑身筛糠,一颗心脏都快要直接跳出来了。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上煞白得全无人色。 「别杀我!我……我认识。」 / 清晨。 赵槃好像真生了她的气,一晚上也不曾踏上二楼半步。 可他并没走,一直在一楼好像有要事要做。 也因为如此,阿弗一夜都没找到机会离开客栈。 她独自呆在二楼的房间,忌惮着昨夜的事不敢轻举妄动,不知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直到晨曦曙光划破天际,阿弗再次睁开眼睛,推门往楼下一望,才发现赵槃不知何时消失了。 这人总是来如影去如风的,对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情形阿弗已经习惯了。 她甚至觉得,那日赵槃说的都是气话。他连着几日对自己冷冷漠漠,估计是已经厌弃了自己。 没准不用她逃跑,赵槃就首先把她抛开了。 但不知怎么,阿弗心中惴惴,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店小二送过早膳后,忽然有人敲了敲窗户。 阿弗心中猛然咯噔一声,怕不是景峻又来纠缠。 还没等她前去察看,只听窗边弱弱地传来景峻的声音,「阿弗,你快开开窗户吧……不然……我可能会死。」 阿弗本来很了心不再理会,忽听景峻居然如此说,不免眼中疑色大起。 会……死? 她捏了捏拳头,手心直冒汗,却仍然没去开窗户。 没别的原因,直觉仿佛告诉她,窗外潜藏着巨大的危险似的。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一根长长的芦苇杆刺破窗户纸伸了进来,随即吹出一阵淡入烟的雾气。 阿弗只感觉一阵浓郁的甜香,脑子顿时如铅块一般重。 不好…… 昏迷前的瞬间,她迷迷糊糊地看见景峻破窗而去,身后还带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拿着粗粗的狼牙棒…… 作者有话说: 赵槃:老婆,明白我良苦用心吗? 阿弗:……跟着你太危险了,还是得尽早跑路 第17章 猩红 这是……什么人? 眼皮异常沉重,阿弗只感觉那两个彪形大汉粗鲁地把她拖进了一辆臭烘烘的马车。 脑袋犹如灌了千钧沙袋似的沉重,但阿弗很清楚自己不能睡,一旦睡了就完了。 第33页 她奋力用牙齿咬破了朱唇,红淋淋的血渗出来,才感神志稍稍清明。 眼前的陌生男人长着一张国字方脸,黑黝黝的皮肤一看就是饱经日晒雨淋,浓重的黑眉向上飞起,满脸的络腮鬍,鼻子上还长了一颗肉瘤,整个人看上去凶狠而可憎。 「去老地方!」黝黑皮肤男人厉声催促道,一边扯了条绳子想要缚住阿弗的手。 阿弗中了迷香眼前已隐约出现重影,恍惚间竟看见黝黑男人长了两个脑袋。 「你们是谁?别过来!」她拼命地挣扎着,从头上拔了根白玉簪攥在手里,尖锐的簪尖急急就往那黝黑男人心脏刺去。 这一刺如堕棉絮,被黝黑男人轻轻松松地躲过。 「小娘子长得还真是挺标緻。」黝黑男人眯着眼睛说了句,那双长着黑毛和厚厚肉茧的手就往少女里微敞的领口处探去。 阿弗躲闪不及,外袍被他硬生生撕下一小缕来。 她眼中噙满了泪,想也没想,「啪」地一声清响,给了那近在咫尺的男人一耳光。 阿弗虽然没什么力气,可这一巴掌也使了十足十的狠劲儿。 「巴巴的,居然敢打老子,活腻味了!」黝黑男子暴跳如雷,两只布满血丝的牛眼圆瞪,蒲扇似的大手就朝着阿弗打过来。 阿弗恐惧地闭上眼睛,已经做好了头破血流的准备。 这时景峻忽然拦在她身前,抱住黝黑男子的大腿,「大哥!你们答应我不伤害她的!你们答应我的呀!……」 黝黑男子不等景峻把话说完,左右开弓两巴掌就已扇在他脸颊上。景峻顿时双鼻流血,竟尔被直接打晕了过去。 「巴巴的,碍事死了。」 前面纵马的另一汉子叫嚷道,「威哥,差不多得了!那小娘子脸比豆腐还嫩,要是你给打坏了,咱们的钱可就要不到了。」 那个叫威哥的黝黑汉子听了这话才暂时收住了手,嘴里骂骂咧咧地,「老子不管!老子都迫不及待了,这女人生得正和老子口味……」 阿弗泪水混着血水和汗水伏在地上,浑身脏乱。 她听到这两个人说起钱的事情,急着嗓子说,「你们要银两是吗?……我……我兄长有钱,有的是钱,你们找他要,他一定会给你的……」 「你兄长?」前面驾马车的男子咦了一声,「威哥,陶冯那傢伙不是说她是那富商的小妾吗?」 「管他呢!先叫豹头给那富商送信,叫他准备好银子赎人。」 「拿到钱,直接宰了!」 阿弗听着他们的对话一阵阵感到绝望,陶冯……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听过似的。 她好不容易重来一世,不想就这么屈辱不堪地死在两个贼人手中。 威哥的手再次伸了过来,一把把阿弗手里的白玉簪打掉,然后将她柔荑似的手缚了个紧实。 阿弗拳打脚踢地挣扎着,心里像吃了油腻肥肉一样噁心。 这时候,她确实无比想念赵槃,无比渴望他能出现在她眼前,哪怕依旧横眉冷目也好,冷冷地、霸气地把这两个噁心的人给废了…… 马车跑了这么久……就算赵槃会来救她,也不可能这么快找到她。 等他到的时候,她估计早就变成不会呼吸的尸体了。 汹涌的困意再次席捲上来,她眼前阵阵发黑,就快要坚持不住了…… / 客栈。 修长峻拔的男人一声不吭地站在昏暗的光线中,缓缓地、将手里那封威胁叫嚣的信寸寸揉成皱团。 「动阿弗姑娘的那伙人是一伙叫青云帮的地头蛇,背后倚靠的是陶家的势力,这么多年一直在当地为非作歹……」陈溟肃然说着,「殿下,是否把传唤扬州贺大人帮忙找人?」 贺大人是翰林大学士,多年来也担任着扬州巡抚的位子,为人清廉正直,手下也管着少部分的兵卒。 最重要的是,赵槃下扬州之前早就与贺大人书信联络过,贺大人早知晓太子驾临,办起事来方便,不会泄露太子的身份。 「不用了。」赵槃冷笑一声,声线更寒,「把卫存叫来。」 卫存是江南这一带锦衣卫的总指挥使。 锦衣卫的暗势遍布九州,飞鱼服绣春刀为标识,武功奇高的能人死士更是比肩如云,专为皇室清除异己剷除病患。 赵槃自加冕那一日起,便已是掌了锦衣卫的实权。 陈溟震惊,拱手,「殿下?」 他自有记忆以来,多么凶险的政事宫变,殿下都从没动过锦衣卫。 赵槃神色沉沉,「孤的话需要说第二遍么?」 陈溟气息唯有凝滞。 「是。」 赵槃随手将腰间的牌子丢给陈溟。 「告诉他们的指挥使。女孩若在,先饶下那些人的狗命。女孩不在,整个青云帮,还有扬州陶氏,」他口吻晦暗而冷厉,「……鸡犬不留。」 / ——女孩若在,先饶下那些人的狗命。女孩不在,整个青云帮,还有扬州陶氏鸡犬不留。 这句话向魔咒一样迅速送到了江南锦衣卫指挥使卫存耳中,卫存不敢怠慢,立即吩咐到手下的人马去寻人。 指令层层下达,急于星火,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全城潜藏在暗处的探子兵卫就已倾数出动。 另一边,也不知马车走了多久,阿弗被带到一处民房里。 第34页 民房破旧不堪,里面有的地方都已经长了霉,密密麻麻地放着匕首、刀剑等物,地上的污血更是随处可见。 昏迷的景峻像死狗一样被威哥和镖子沿路丢出马车,阿弗则被他们带到了民房,重重地推在了又粘又脏的地面上。 刺鼻的血腥味钻进鼻子,阿弗只感反胃欲呕,呛得她连续咳嗽了好几声。 「威哥,陶冯说那富商为人胆小怕事,又是从外地来的,动了肯定没事。怎么那家人收了信之后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探子误传了?」 「一个小妾而已……许是那富商怕了。」威哥已经迫不及待地凑上来,三下两下地就开了腰带,「先别管了,等老子完事了再说!」 说着威哥那双粗糙的大手不住地搓着,嘴里流出了一两口馋涎,过来拨弄阿弗的衣衫。 阿弗的衣衫刚才本就被扯坏了一些,这会儿更显得脆弱不堪,蹭蹭蹭几下,外袍就已经剩几缕布条条了。 阿弗不住地后退着,哭得血泪模糊,倒在地上不住地躲藏。 那叫镖子的人双手叉腰在旁边看着,脸上兴致盎然。 威哥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阿弗的衣角被他牢牢扯着,而且越扯越近……眼看着就要贴到一起了。 她一行清泪簌簌落下,彻底绝望了。 民房只有孤零零的一间,周围是荒山野林,连只鸟都鲜有经过。 喊是没用的,逃也没用。 阿弗闭上眼睛,最后一丝力气也即将耗尽。 只希望一切快点过去……虽然很痛,至少没有白绫勒在她脖子上那样痛。 忽然,门房门板子「咔嚓」一声,像是被人横刀噼开了似的。 威哥顿时被吓得一哆嗦,松散的衣衫也来不及穿上了。 只见来人穿着一身飞鱼服,袖口上绣着繁繁密密的冷硬鱼龙纹。 稍一惊诧的功夫,那人手中凌厉似闪电的绣春刀已朝威哥飞了过来,穿过他的发髻,毫釐不爽地将他钉在墙上,刀柄犹自微微发颤。 镖子则彻底吓傻了,双腿打软颤抖不已,竟哆哆嗦嗦地跪下来。 「锦、锦衣卫……」 来人身后还跟着四五个跟他同样打扮的人,都一水的飞鱼服,戴着鸦青纱网帽,脸上冷硬而又铁青。 卫存侧身对身边的下属冷硬地说,「去回了殿下,说女孩找到了,就在孙家洼对面的民房里。」 顿一顿,朝阿弗看了一眼,补充道,「人……受了点伤。」 那下属满是惶恐,得令后急急而去。 敬畏自然是要敬畏的。 打做了这门差事起,不单他,包括卫指挥使大人在内,都没见过太子殿下动这样滔天的怒火。 威哥被钉在墙上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 刚才锦衣卫交谈中,分明提及「殿下」二字。 清一色的飞鱼服迅速占据了狭小的民房,又陆陆续续来了一百多个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整个山包都围了个严实。 阿弗顾不得那些吵闹的动静,蜷缩在墙角里无助地抽噎着。 刚才挣扎过程中,她的脑袋无意间磕上了桌角,现在疼得像撕裂一般。 卫存提了刀在手中,过来帮阿弗解开了绳子,又找来了件披风披在她肩上。 镖子涕泗横流地爬过来,头如捣蒜,「指挥使大人!求求您饶命啊!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我们不知道这姑娘……」 卫存一脚踹在镖子肩头,把他踹飞了好几尺,牙齿也迸了好几颗。 「烂蛆一样的东西。太子的女人,你们也敢动。」 这回威哥和镖子都听见清清楚楚听见卫存口中的话了,顿时面若死灰,像一滩烂泥似的倒在地上,连求饶也忘了。 ……太子。 …… 没过多久,赵槃就来了。 他行色匆匆,略有风尘之意,身上只披了件漆黑的斗篷。 不久之前刚刚下过一阵微雨,他伞也没打,凌乱的发丝上沾了数滴雨珠,踩着雨雾和湿洼洼的水坑而来,平日里的风度全无。 他缓缓地半跪在阿弗身前,一点一点地抚开她埋着的头颅。 丝丝细雨中,阿弗挣开迷离的双眼,男子清峻熟悉的黑眸近在眼前。 她睫毛颤了颤,水珠全落在他的手背上。 「赵槃……」阿弗第一次失声直呼了他的大名,几近于崩溃的边缘,「你是死人么?你为什么才来?」 赵槃指尖划过她满是血污的脸蛋,沉默不答,眉眼间全是温柔的愧色。他将她搂紧在怀中,凉凉的唇不住吻着她的额头。 阿弗感觉自己落在一个温暖的怀中,清幽的皂角香徐徐传来,铺天盖地都是玄色的。 她疲累不已,脑袋一歪便沉沉地睡过去。 扬州城的贺大人听说太子爱妾出了事,没来得及换下官服就匆匆往这荒山僻岭奔了过来。 他早年间曾得太子提拔,一路摸爬滚打才做到了如今这个位置……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乱子。 眼见赵槃抱着怀中沉沉睡去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无甚大恙,他才终于稍稍嘆了口气。 「太子殿下!是下官管束不严,才酿成今日的祸端,恳请太子殿下责罚!」 赵槃脸上无甚表情,柔柔地将怀中女子放在软垫子上,才冷淡地回过头来。 下一刻,贺大人的脸上已落下一记干脆冰冷的耳光。 第35页 「啪。」 贺大人捂着脸又烫又热,一个字也不敢说,只诚恐诚惶地扑跪在了地上。 「白日之下,匪患敢公然劫盗。」赵槃缓缓抬起眼,眸中暗色升起,「贺大人,你这父母当得真是好啊。」 贺大人半天脸红肿,半边脸青白,咬牙切齿地挤出几句话,「太子殿下放心!这青云帮作恶多端,居然敢冒犯了您!下官这就命人去彻查此事,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不必了。」 赵槃无情地打断,几乎是从牙缝间冷冰冰地挤出两个字,「人呢?」 立即有两人将面如土色的威哥和镖子押了过来,赵槃瞥也不瞥,从身边的人身上抽了把剑,寒芒如闪,一剑封二喉。 惨叫和哭嚎声回荡在荒野小丘上,伴着窸窸窣窣的雨水,猩红的鲜血溅了一地。 一时间,漫山遍野的人也无人敢发声。 赵槃擦了把鬓角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的凉物,将满是污血的剑抛给了身边的贺大人。 贺大人只是个文官,从来见不得血腥,见了这场面,哆哆嗦嗦地差点没接住剑。 「殿、殿下……」 太子看似文弱书卷气,实则是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过来的,那狠厉绝杀的气质与他斯斯文文的外表根本就不相符。 「还有一个人。」 男子森然看了他一眼,寒瘆瘆地说,「三个时辰。孤只给你三个时辰的时间,要陶冯人头落地。」 作者有话说: 赵槃:心疼死我了 第18章 侍妾 赵槃只是匆匆交代几句,没顾得上多说,便带阿弗回去了。 既然动用了锦衣卫,身份便已泄露,如此便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他是储君,肩上的担子重,向来清规谨守,事事皆依法度律令不曾逾矩。 可如今有人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 无论如何,他要陶冯的命。 便是陶氏世族再盘根错节也好,再有朝廷重官做靠山也好,动了他的忌讳,虽远必诛。 阿弗浑身脏兮兮又凌乱地躺在马车上,苍白的小脸的神色脆弱得令人心碎。即便是在昏迷中也愁眉紧锁,仿佛正在经历什么巨大的痛苦。 赵槃将自己的玄绫外袍盖在她身上,垂着眼帘凝注着眼前的弱人儿。 从未有一刻,他的心似此刻这般恐惧。他差一点、差一点就要失去她了。 那些人,死千次万次都不足惜。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是不能失去阿弗的。 「你不能有事。」赵槃拥紧她,仿佛眼底陨落了所有的光,「……你要什么,跟我说就是了。只要是你想要,我都给你。只是,你不可以有事。」 他声音很哑,轻声重复,「阿弗,你不能。」 很久很久以前,他的亲母妃也是被人这样锤在地上,鲜血淋漓,后脑勺也是肿了这么大一个血块。不久之后,他便永远没了母妃。 如今,阿弗的后脑也有这么大的一块软塌塌的肿块。 她就这么躺在他怀中,不安的睡眼兀自不住地抖着,好像累极了。 赵槃的眼眸犹如秋山的雾气,灰濛濛地透着寒意。 他骨节捏着白,恨到极处。 他把她从乡野里带回来,藏在别院里精心呵护了那么多年,身上的每一丝每一寸都费进了心血,护得如同一尊矜贵的青花瓷一般,连个刮碰蹭皮都没有过。 如今,却亲眼看着她被折辱伤害,遍体鳞伤。 赵槃很后悔带她出来,悔得肠子都轻了。 他不应该她的一时恳求就软了心肠,他就应该把她搁在深宅大院里,一辈子不允她出门。 即便不能见她脸上的欢笑,即便她恨他也罢。 赵槃静默良久,把手腕上的东西冷冷淡淡地卸了开去。 / 三个时辰没到,陶冯就被贺大人的亲兵拿下了。 他好像没意识情势的危险,被抓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三五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洋洋自得地等着威哥等人的消息,不想下一秒就成了阶下囚。 他被三五个亲兵压在地上,又惊又怒,见贺大人怒气沖沖地杀了过来,还叫嚷道:「贺大人救我啊!这帮人反了!」 贺大人虽平日里是个好脾气的,这会子也忍不住暴怒,顾不得身份风度,一脚踢在陶冯脸上。 「住口!我说你这腌臜货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是上辈子没见过女人?太子来了扬州,你个龟孙也敢无法无天地折腾?」 陶冯瘫在地上,一时间三魂悠悠七魄渺渺。 「太子……」他喃喃说着,鼻尖的呼吸渐渐凉了,暴怒也被一捧冷水浇得通透。 盛林,原来不是朝廷命官的探子,也不是钦差大人。 居然是太子。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已输得一塌糊涂,再无翻身的余地。 / 扬州陶氏,勾结青云帮一干暗流势力,偷泄贡院题目以求富贵,多年来欺上瞒下,犯下恶事桩桩件件皆是重罪。 国事上论,数罪併罚,死一次是轻的了。 问斩不等秋后,三日后陶冯等一干涉案者的人头就已送到了太子面前。 赵槃没忘,朝廷中,还隐藏着更深的毒瘤。他们或扶持陶冯,或栽培像陶家一样的属于自己的势力,并且在逐渐壮大。 第36页 他不急。 扬州贡院十几年来被这群地头蛇盘着,被权贵们勾着,寻常贫苦考生根本没有翻身的机会。直到今日,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可他的女孩却还没醒。 阿弗就那么沉沉地睡着,真的是累极了,把之前彻夜难眠的时光一股脑儿都给补回来。 他就在旁边守着她,拥着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听着她的呼吸从一开始的散乱微弱一点一点地均匀、安静。 赵槃将那块红线冰玉穿了根长绳,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是她之前跟他要过的。他都给她。 …… 浑浑噩噩中,阿弗听到了一阵极好的箫声,静水长流,不绝如缕,让她的意识逐渐恢复过来。 缓缓地,她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月色如雾,赵槃伫立在窗边,长身玉立,吹着一只翠沉沉的玉箫。 夜晚没有点蜡烛。斑驳的树影透过窗棂照在他的侧颜上,隐匿了他的神色。 一曲终了。 赵槃朝她走了过来,凉凉的手背滑过她的鬓边,「醒了?」 阿弗脑子还有些不清楚,傻愣愣地看着面前男人的剪影。 昏迷前,她对他又哭又闹,甚至还直呼他大名的记忆一时涌上心头。 实在是太不合规矩了。 他……没生气吧? 阿弗面色沉郁地躲了躲。 赵槃蹙了蹙眉,将她的手拉过来握在手心里,低沉沉地问,「还疼么?」 阿弗对这样温柔的赵槃还有点不习惯,含糊地应了一声。 猛然间,她发现自己手腕上冰冰凉凉的物什,低头一看,竟是那枚红线玉石。 「殿下?」她困惑地望向他,「这……」 赵槃神淡淡打断,「以前的事情,别再提了。」他顿了顿,神色不明地说了句,「以后的日子,好好过罢。」 / 回京之后,阿弗被从别院接到了东宫,安置在一处种满桂花的小院落,名叫芳苑。 赵槃可能真的想跟她好好过日子,赐了侍妾的名分,还叫礼官给选了个吉祥日子,当作他们的新婚之日。 阿弗说过自己不想入东宫,也不想嫁给他当侍妾,她清楚地记得她说过。不过赵槃好像都忘了,只一门心思要娶她。 芳苑的嬷嬷给她送来一套茜红的烟纱散花裙,上面繁繁密密地绣着金线燕子,端庄而秀丽。 因为妾室不能着正红色的缘故,这套衣衫是临时照着她的身量订做的,只可她一人穿得。 嬷嬷看了看时辰,说,「姑娘,该换了。」 阿弗嘆了口气,缓缓伸开双臂。 烟霞色的喜服套在她身上,繁复的丝带寸寸皆要绑扎成同心结的样式,加之燕冠掐丝首饰加诸于在她盘发上,从头到脚,每一寸皆是沉甸甸的……越看越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层层叠叠紧锁。 「我需要打扮成这样吗?」 娶个侍妾好像不用这么麻烦。 她穿着累。 嬷嬷沉默地笑了下,不答。 这都是太子的意思,她们这群下人是不敢也无权过问的。 妆罢,嬷嬷将她送到西厢阁暖房,说道,「姑娘就在此等着便好。殿下处理完了事情便会来。」 阿弗懒懒地嗯了声。 她自然是不用去前院正殿的,也没资格去太子的寝殿。 不出意外,估计以后她的活动范围就是芳苑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了。 东宫不比别院,处处皆是规矩,门户更森严有度,她之前酝酿了许久的脱身计划不得不重新规划了。 好在身契和路引都还在她自己手里,许是赵槃一时没顾得上。不过她辛辛苦苦攒的钱就没那么好运,统统落在了扬州的那家小客栈里。 ……她辛辛苦苦地攒了那么久,都被一场意外给毁了。 阿弗一时真是欲哭无泪。 然而有一失必有一得,她轻轻抚摸了下手上的红线冰玉。 既然赵槃这么大方把这个送给了她,她不利用一下岂不可惜? 没过多时,赵槃就来了。 他穿着身常服,步履有些轻飘飘的,许是饮了些酒的缘故,平日那张雪色似的脸也染了微醺。 阿弗本来坐在卧榻上,闻他来了拘谨不安地坐起身来。 赵槃打量了她一会儿,见她穿着一身红烈烈的烟霞色,梳着妇人髻,竟尔冒出几分突兀的笑影来。 他手臂沉沉地搭在她肩上,浑浊的眼盯了她岸上,湿着声音说,「怎么板着脸?不高兴吗?」 阿弗别过头,小声说,「不敢。」 他柔柔地恳求,「那笑一个好不好。」 阿弗生硬地笑了。 他温和地点点头,「你笑起来很美。」 阿弗不冷不热地说着,「奴谢殿下。」 他皱了皱眉,「以后要说妾身。」 阿弗敷衍说,「好,妾身。」 话未说完,赵槃阖了眼,「算了,随你吧。都无所谓。」 阿弗耐心耗尽,转身就要离去。 赵槃眉睫颤了颤,他的一双薄唇水光又润泽,身上传来微微的酒气。 他有意无意记得刚才的话头,有些固执地扯住她的一抹裙角,「刚才为什么不高兴?」 「因为我不想嫁你。」阿弗略略转过身,喉咙几乎没动。 赵槃眼神有点迷离,听了这话无甚大的反应。 第37页 「嗯?」他静静想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这话……你好像说过。」 阿弗有点气,「那你还明知故犯?」 「嗯……」他过了半晌都没答,趴在她颈窝里,柔软的睫毛微微翕动,好似已经睡着了。 阿弗费力地把赵槃扶到了榻上,红帐帘幕层层落下,她刚想要抽身离开,却被他冷不防地拽住了手臂。 她挣也挣不开,只好将赵槃往里推了推,自己窝在榻边上生闷气。 赵槃睡得很轻,却又一夜都箍着她的身子,叫她浑身难受。 她挣扎了好几次都是徒然,终于力气耗尽,迷迷糊糊地,也不知何时睡着了。 天色将曙的时候,才隐约听见赵槃呓语了一句,「……我以为你当时说的是气话。」 作者有话说: 赵槃:看了评论区我好桑心 阿弗:没事,以后不码你的戏份就行了 第19章 问责 翌日,赵槃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衣而睡,身形僵硬地躺了一宿。 身边的女子倒是乐得舒服,穿着身凉丝丝的软缎红寝衣,整个人蜷在凉被里香簟静眠,曦光照进来脸上还染了丝红晕。 半晌,他才隐约记起了昨夜的事。 好像她当着他的面说不喜欢他来着。 赵槃扶了扶太阳穴。 他静默了会儿,沐着晨光,心中涌出些零零碎碎的念头,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神思恍惚了一瞬,好像也想不清楚。 半晌,他还是敛了神色,嘆息了声,披衣去了浴房。 …… 阿弗等日上三竿才缓慢地起了身,不是不想起,而是不敢起。 按照前世的记忆,她踏进东宫的第二天,应该就会有两个粗手大脚的嬷嬷把她押到皇后娘娘跟前,先用锥子划脸再打板子,最后送上一碗落胎药送走她腹中孩子。 不过今生她没有孕。这一段时间以来,她都借着养身体的幌子没跟赵槃亲近,想来应该能保住小命。 但是,那一顿板子应该是免不了的。 想到这里,阿弗不禁有点气,心里也苦涩涩的。 一顿板子,虽然死不了,但也是极疼极疼的。 明明是赵槃强娶她的,皇后娘娘却一定会认定是她蓄意勾着太子,故意膈应未来的太子妃,意图攀龙附凤。 或许,前世她真的有点羡慕太子妃的位置,也真的想留在赵槃身边。 但那是前世了。 今生,她不要。她不愿意。 阿弗心乱如麻,静静地坐在妆檯边梳了半天的头,也梳不通顺。 沁月推门而入发出嘎吱地一声响,吓得她手一抖,把篦梳直接丢在了地上。 沁月端着水盆急忙走过来,满是关切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可是昨晚又做噩梦了」 愣了半晌,又疑惑地说,「不对啊,昨夜太子殿下在。殿下在的时候,姑娘都不做噩梦的。」 阿弗烦乱地把梳子交给她,「我不是说叫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有事么?」 沁月温温吞吞地说道:「有。太子殿下叫您过去书房一趟。」 「不去。」她想也没想。 沁月讶然,「姑娘,您说什么?」 阿弗吐了口气,压了压情绪,「他今日不用早朝么?」 「姑娘忘了,今日太子殿下休沐的。」沁月为难地催着她,「殿下叫了半天了。姑娘快去吧,要不然殿下又要生气了……」 阿弗浑不在意地嗯了声,叫沁月梳了个简单的单螺髻。 临行前,她微翘的鼻头淌了细汗,犹豫着问,「这一早晨,有什么人来吗?」 沁月一愣,「什么人?」 阿弗倒吸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到了书房,见赵槃那清瘦峻拔的身影正在纸案前挥墨。他今日穿了身皂色的长袍,两只袖子微微挽起,利利落落地写着什么东西。 阿弗垂着眼帘,在他面前行了行礼。 「殿下找我有事吗?」 赵槃抬眼眺了眼她,「我的生辰礼物呢?」 阿弗哑然。 生辰礼物……那个沉香荷包吗? 她唇珠微动,「还没来得及做。」 赵槃的眼依旧专注在纸笔上,「今日提醒你了。」 阿弗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想着她虽然闲工夫很多,却也懒得给她做什么香包。 左右让刘嬷嬷出去买一个便是了。买个贵一点的,压金线的,赵槃应该也看不出来。 不料男子像是听见她的心声似的,忽然说,「不许去外面买。你自己做。」 阿弗干巴巴地张了张嘴,一时泄气。 赵槃是什么精变的,还真是练就一副察言观色的好本事啊。 两人各自沉默着,银筝走了进来,「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身边的吴嬷嬷和慧嬷嬷来了……」 话音未落阿弗像是被什么重锤砸了一下似的,浑身剧烈地颤了一颤。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赵槃神色安宁,问,「嗯。母后有何吩咐吗?」 银筝支支吾吾地说,「……殿下,吴嬷嬷她们是来找弗姑娘的。」 赵槃闻言眉尖微挑。 阿弗想起那两个婆子的粗手大脚就害怕,此刻赵槃既在,不如求他一求。 虽说赵槃也不一定会为她坏了规矩,可好汉不是眼前亏,成与不成,先求了再说。 第38页 「殿下……」她沉着脸来到他身边,轻轻地求,「我……能不能不见她们?我……」 赵槃不可能猜不出这两人是来干嘛的,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把她带走了,想来于赵槃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赵槃却打断她的话,「母后的人,你还是去见一见吧。」 他的语气轻轻淡淡的,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阿弗咬了咬牙,想着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干脆放下了身段,挽住他的手臂,轻颤的双眼淌下一行泪来,「子任。我真的不想见她们。」 赵槃动作终于凝了一凝,神色不明地道了句,「你唤我什么?」 子任是他的字。阿弗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资格叫,总之叫了。 上辈子,阿弗只听得沈婵每每温柔缱绻地唤宋机的小字,印象深刻,便把这一节记下来了。 她会的讨人欢愉的法子不多,一时情急,便想起来了。 阿弗怕男子生气,语气沾了点畏缩,「……是妾身僭越了。」 赵槃眸子里终于溅起了一丝波澜。 随即他又变得冷色了,眼神重新落回纸上。 「阿弗昨夜说什么,自己忘了么?」 阿弗愕然瞧着他。 不是吧。没见过有人喝醉了还能记得事的。 「我。」 阿弗想了半晌,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 昨夜她又没说假话,此刻又如何能违心地解释。 「去吧。」赵槃拍拍她的腰,「……我与你一道。」 / 阿弗一路走着,虽然赵槃还像平时那样清清肃肃的话不多,但心情应该还算好。 至少还有耐心放下公事陪她过去见那两个缠人的婆子。 应该是那句小字的功劳。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什么事情好像不太对劲儿。 赵槃说陪她过来,就真的只是陪她过来的。面对吴嬷嬷和慧嬷嬷两个穷凶极恶的婆子,他就只坐在梨花树下看着一卷书,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 阿弗正想着怎么跟这两个婆子大战三百回合,吴嬷嬷和慧嬷嬷却被太子的威势压得有点不自在,相互传递着眼色半天没敢说话。 规规矩矩地给太子行礼问安后,吴嬷嬷才清清嗓子,「……姑娘,您既入了东宫,就是正经的主子了。老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前来,要来问您几句话。」 慧嬷嬷接口道,「您姓字名谁,又是何时何地被太子殿下所救的?」 阿弗心一横,索性如实纠正这两人话里的错误,「是我救了太子。」 吴嬷嬷嗔怪道,「姑娘好生没规矩,竟不知该自称什么吗?」 阿弗说,「是殿下准我这么说的。」 吴嬷嬷和慧嬷嬷蓦然被这话一堵,面面相觑,只见不远处的赵槃翻了翻书页,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也不是对着书还是对着这边。 两人吃了一瘪,只好放过此节不谈,继续又问道:「您家中是商是官,做什么生意的,官位又如何?」 「非官非商,守田平民。」 「家中父母年几何,兄妹几人?」 「自幼与父母失散,家中只我一人。」 吴嬷嬷和慧嬷嬷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 竟是个孤女。 吴嬷嬷试探地问道,「……可曾是清白出身?」 说罢她试探地望了赵槃一眼,生怕后者会生气。 后者恍似没听见。 阿弗深吸了一口气,「是。」 吴嬷嬷和慧嬷嬷问了好半天,总算是把差事办完了一半。 最后吴嬷嬷说道,「还请姑娘跟老奴走一趟,到皇后娘娘跟前去请茶。」 阿弗捏着裙摆的手骤然一紧。 她摇了摇头,低沉地回道,「还请皇后娘娘、还有两位嬷嬷见谅。阿弗今日,确实身体不适,不宜进宫面圣,怕过了病气给皇后娘娘的凤体。」 慧嬷嬷登时面色一变,「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您这担心是多余的。外面已套了车,您还是速速请吧。」 她们俩都是下人,可是皇后娘娘要眼前这女子去,她就不得不去。 阿弗还是没有改口,「今日真的身有不适,还请娘娘体谅。」 谁还不知道进宫就是赴鸿门宴。 吴嬷嬷和慧嬷嬷正待说出一番强硬的说辞,忽见赵槃抬了抬眼,无甚神色地道了句,「你们没听见她说什么吗?」 第20章 巴掌 吴嬷嬷和慧嬷嬷冷不防地被赵槃这一句话吓得激灵,那凉凉的语气落在人心头,寒渗渗的。 「可……」吴嬷嬷一时语塞,还想解释两句。 太子虽性子冷,不喜人聒噪,但总不能连皇后娘娘的旨意都不顾吧? 何况这个妾室明摆了就是在装病。 慧嬷嬷察言观色,急忙戳了戳吴嬷嬷,满脸堆笑地拜道,「是,殿下。既然弗姑娘今日身体不适,老奴去回禀了皇后娘娘便是,改日也无妨的。」 赵槃没给什么面子,「改日也不行。」 这下吴嬷嬷和慧嬷嬷彻底哑然了。 说着,赵槃不疾不徐地起身,走到阿弗身边抚着她微颤的肩膀。 阿弗抬头看向男子。 她之前想的没错,赵槃那样一个孤傲人,怎么能容许区区两个嬷嬷撒野。 那两个嬷嬷没想到太子居然会如此护着这妾室,不由得呆若木鸡。 第39页 「太子殿下,老奴回去……没法交差啊……还请太子殿下原谅……」 赵槃扫了她们,漫不经心,「不懂回宫该怎么说?」 「懂,懂。」那两个嬷嬷也不是傻子,听出太子这话里淡淡的威胁之意,「老奴就说阿弗姑娘生了场大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所以所以……」 赵槃淡淡嗯了声,「二位是老人。」 吴嬷嬷和慧嬷嬷服侍了皇后娘娘半辈子,在宫里算得上是横行霸道,下人中的太岁爷了,地位比宫里无宠的小主还高。 本以为教训个无权无势的妾室不费吹灰之力,没想到碰上了太子这硬钉子。 太子不是皇后亲生,自然也跟皇后没什么情分。而且太子看起来文质温润,实则是个冷面心硬的。 听闻扬州的大家族陶氏刚刚都被抄家了,吴嬷嬷和慧嬷嬷的地位纵然再高,也仍然是下人。 今日,她们俩待稍稍说个不字,就不用了再见明天的太阳了。 / 簌簌的一阵春分吹来,鸟语啁啾,丫杈上的枝叶也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打发走那两个婆子后,阿弗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了句,「谢谢殿下。」 不管赵槃为了面子,还是出于什么其他的原因帮她,她只要能躲过那一顿皮肉之苦就好。 赵槃闻言,神色倒也没什么起伏,臂弯有些散漫地圈起她紧绷下巴。 她比他矮许多,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甚是顺手。 阿弗顿时全身紧张,有些抗拒地躲了躲,却被赵槃低头攫住她浅色的唇。 这一吻不深,只似蜻蜓点水般。 「记得没错的话,」他抵着女子的额头,眼珠漆黑,暗蒙蒙的好似夹了一层雾,「你的身体养了一段时间了。」 阿弗含糊地应了一声,自然明白他的话外之音。 「还没好利索。」她眼睛瞟向别处。 赵槃掀了掀皂袍坐在石凳上,骨节修长的双手却依旧拉着她双手。 他定定看了她片刻,「是么?」 两人一坐一站,明明阿弗才是占据高点的那一个,却不得不承受男子投来的审视的目光。 阿弗感觉自己的心思又被看穿了。 「真的。」她低低地说道,蛋白的一张鹅蛋脸此时像煮熟的蟹子似的。 好在赵槃倒没再多说什么,好像兴致耗尽。 阿弗赶紧从他双手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抱着臂沉沉地坐到了一边。 看来养病这个藉口不能再用下去了。 她得赶紧找个新的理由,或者感觉从这深宅大院里脱身出去。 正当沉默之时,陈溟忽然过来,说是有要事要禀。 他见阿弗也在此,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地不知该不该说。 赵槃手指扶着额头,神色有些烦恼,「说罢。」 陈溟咽了咽喉咙,往赵槃身前走了两步,低声道了一句话。 虽然陈溟的声音很低,但阿弗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您让之前属下查的卫长公主的事,有眉目了。」 / 陈溟那次禀告之后,赵槃多日都没再出现在东宫里。 果然触及卫长公主的事,对他来说永远是最大的事。 阿弗不太明白,卫长公主已经跌下城墙死了这么久,还能有什么新消息传来? 难不成死者还能复生? 她倒是有点期盼着卫长公主复活的。如果正主儿真的回来了,赵槃肯定就顾不上她这个替身影子了,说不准还会直接把她送出府门去。 到时候,一拍两散,也就省得她苦苦钻营了。 不过这事到底如何了谁也不知道,阿弗也只能干想想罢了。 隔日,阿弗把刘嬷嬷叫到了跟前,求刘嬷嬷帮她把藏在别院床底下的那张地图拿来。 那张地图是沈婵辛辛苦苦才带人捎给她的,不能就这么白白搁着不利用。 吩咐完这件事,沁月过来报,说长公主来了。 阿弗浑然一愣,不自觉地道,「怎么又来了个长公主?」 沁月哭笑不得,「姑娘说什么呢,不就一位长公主吗?是永乐长公主来了。」 阿弗那远山黛的眉毛皱了皱,费了半天劲儿,才想起来这永乐公主应该是赵槃的胞妹赵璎。 赵槃这个妹妹前世早早地嫁了人,阿弗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刻。只是恍惚记得她性子直率又跋扈,是贵女中的一颗明珠,和沈娴是至交好友,也不怎么喜欢阿弗这种身份的人。 阿弗困惑地问,「公主怎么会忽然来?」 沁月答,「是来给太子殿下送生辰贺礼的。殿下不在,便想见见您。」 阿弗低低地哦了一声。公主要见,估计她也不能不见。 阿弗匆匆换了套崭新的衣衫,因是头次见公主,她又是这种身份的人,也不敢穿得太艷丽招摇,只穿了件素白的百褶月裙插了只水色的簪子便来了前厅。 只见前厅正做着一十八九岁的明艷少女,跟阿弗年龄也差不多,坐在紫檀木椅子上正细细品着一盏茶。 她带着顶八宝琉璃的莲花冠,身披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凝脂似的脸蛋上弄粉调朱,远远望去往端丽冠庄,丝毫不掩骨子里透出的清高与贵气。 与她相比,阿弗简直是黯然无色。 赵璎见阿弗来了,放下茶盏,那双嵌了明珠似的眼睛笑了下,「你就是兄长新娶的侍妾?我看着倒也寻常。」 第40页 阿弗脸上挂着淡笑,「奴婢,自是不敢入了公主的眼。」 赵璎上下打量了一眼,问,「你这脸……是怎么弄的?」 阿弗猛然被戳到痛处,下意识捂住眉心之处,「都是奴婢自己不小心。」 赵璎懒得关心她的脸如何,只知道眼前这人清清淡淡实在是寡味儿得很,别说与当年卫长公主的风姿相提并论,比之沈府那位秋水伊人似的沈娴小姐也大大地不如。 赵璎脸色沉了沉,「听说弗侍妾的架子好大,前几日连母后的人也都不见。今日来见了本公主,还真是给了本公主的面子。」 阿弗听出她语气的不善,垂着眼帘说道,「公主折煞了,奴婢岂敢。」 赵璎是皇室的人,自然要帮着皇室说话。 她敲敲桌子,「一直站着干嘛,坐下。」 阿弗神思倦怠,只盼着这什么公主赶紧走了,她实在不想与这笑面虎纠缠。 「是你求着兄长带你入京的?」赵璎目光灼灼,「别跟本公主说不是。」 阿弗唇间一滞。 确实。当初确实是她求着赵槃收留她的。 「你可知,兄长就要娶正妃了?」赵璎像是受了皇后的旨意来敲打阿弗的,咄咄逼人地问,「正妃未进门,你知道你这种身份住在东宫有多放肆吗?」 阿弗见对方语气咄咄逼人,心中嗔怒,语气也沾了丝阴沉,「公主,是太子叫奴婢住在这里的。」她斟酌了下言辞,还是决定一吐为快,「奴婢也不愿。您过来敲打奴婢,不知直接跟太子说了。」 「放肆。」赵璎眉间一凛,「你这是在跟本公主说话吗?」 阿弗站起身来,沉着眸子道:「不敢。奴婢身有不适,不宜陪伴公主,便先回去。」 说着她抬起腿就要走。 「站住。」赵璎也起身来,声线夹了丝严厉,已不再像从前那般柔和,「本公主不似兄长那般吃你甩性子。今日,你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踏出这里一步。」 阿弗背着身子提醒她,「公主,您是公主,奴婢自然不敢开罪。但这里是东宫,您无权干涉奴婢去哪里。」 赵璎攀着双臂,冷笑着走过来,「滑天下之大稽,侍妾还真把自己当成东宫女主人了?」 阿弗岿然不动,暗暗捏着骨节。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阿弗知觉有人扳过来自己的肩膀,回过头来还没看清是谁,面颊就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啪!」 随即,一盏冷茶迎头泼在她脸上。 阿弗捂着红肿的脸颊,残余的茶渍湿淋淋地顺着水花留下来,痛和羞辱一时也如浪似地涌来。 赵璎瞧着自己身边打人的丫鬟,讽刺地笑了声,懒洋洋地说道,「锦屏,谁叫你动手打弗侍妾的?她若藉此赖上我们,可改怎么办?」 那叫锦屏的丫鬟也暗暗得意地笑了下,鬼黢黢的眼睛窥向自己的主子,「奴婢下次不敢了。」 脸上心上双重的折辱煎得阿弗似火烧一般,贝齿紧咬,恨得快咬碎了。 卑微,孤女,外室。就是她人生的全部写照。 公主打了一巴掌,她又能如何呢? 如果她敢打回去,明日皇后娘娘一定会派人把她的双手给摘下来。 阿弗放下捂着面颊的手,眼里染了戾气。 她抬抬手臂,毫不客气地就往赵璎的丫鬟脸上打去。 公主她得罪不起。可她的尊严,还由不得一个婢子折辱。 下一刻,她的手却被另一只男性的手突兀抓住。 阿弗下意识回头去看,映入眼帘的却是赵槃那不带任何感情的脸。 作者有话说: 阿弗:呵呵。你家的破烂亲戚很好啊。 赵槃:…… 第21章 惩罚 阿弗不知自己是气糊涂了,还是被赵槃那种冷漠疏离的表情给刺痛了,她脑子一片空白,居然没有停手,另一只自由的手又扇了过去。 然而还没等听到「啪」地一声,很快,另一只手也被赵槃箍住了。 他几乎都不用换手,修长的手指攥她两只纤细的手腕绰绰有余。 「放开我……」 阿弗脸色煞红,左右挣扎扭动,两只手都被他扣着,俨然像个犯人似的。 赵槃伸出另一手的食指,定定指了指她,眼神阴寒得戳人嵴梁骨。 阿弗一愣,满腹的怒火顿时泄了下去。 「兄长!你这侍妾好大的脾气,我来给你送生辰礼,她居然要赶我走……」赵璎见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立即哭哭啼啼地依偎了过来,「我的婢女不过说了她一句,她居然连我的婢女都要打!……我、我这公主做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要告诉母后去!」 「明明是公主打我在先……」阿弗忍不住分辩了一句。 不料赵槃神色宁静地说,「够了。以下犯上,便是不对。」 「兄长。」赵璎闻言,晶莹的泪珠下露出一丝笑影来,撒娇似的拉住赵槃的手臂,「你别生阿璎的气。阿璎真是气急了,阿璎也没想到弗侍妾脾气这么不好,要不然你罚我出出气?」 阿弗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纹路里,浑身都在微微颤抖,赵璎这一招得了便宜又卖乖使得真真是熟练极了。 赵槃不露痕迹地把手臂从赵璎手里抽回来,淡然地说,「你是孤的妹妹,怎么能罚你。」 第41页 赵槃果然护短,怜香惜玉! 可她就不是香玉吗? 阿弗气得舌头格格而颤,低下头张开贝齿就狠狠地朝着赵槃手背咬了一口,用上了十足十的力气。 赵槃那只干净漂亮的手顿时鲜血淋漓。 「啊!!」赵璎的尖叫声响彻在耳畔,「这女人疯了!居然敢害太子之体,来人吶,快来人!」 阿弗耳中只响彻着一片嗡嗡声,既然打不回来,拼着命也要咬回来。 既然撕破脸,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新仇裹挟着旧怨,再不发泄出来她可能会疯。 直到一股寒森的力道捏开了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直起腰。 赵槃皱眉,瞥了眼鲜血淋漓的手。 「你……」 阿弗下颌被赵槃捏得快要脱臼了,啐了啐舌尖的铁锈味儿,才发现狭小的屋子里已经站满了人。 她一声不吭,微仰着眼神。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她受够了。 赵璎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这疯婆娘拿下?!」 阿弗不住地挣扎,使上了娘胎里的力气挣扎。 不料赵槃掐着她的肩膀一转,再次把她圈在怀里,口吻有点无可奈何,「别撒泼了。有力气,回了房慢慢打我吧……」 说罢他挥了挥手,说道:「陈溟留下,剩下人都退下。」 赵璎目瞪口呆,她那个一向冷性自持的哥哥,怎么就这么轻易绕过了那个女人? 她快把他的手咬破相了。 按伤太子的重罪,直接赐条白绫也不为过。 「兄长……」赵璎怔怔地喊了一句。 赵槃冷哼了一声,对身边的陈溟说,「去吧。」 陈溟恭谨道,「属下明白。」 他嗯了声,轻描淡写,「教训一下就行。」 阿弗七窍生烟地抹着脸上的猩红,呼吸还强烈地起伏着,对赵槃这几句话有点摸不着头脑。 赵璎更摸不着头脑,嗔怪,「兄长?!」 只见陈溟勾了勾手指,两个粗壮的卫兵便上前去把那叫锦屏的丫鬟径直拖了出去,拖到了暴室,锦屏甚至没来得及求一声饶。 很快,一阵悽厉的女子哭嚎声传来,夹着钝物啪嗒啪嗒的声音。 那是犯错的人正在受罚…… 阿弗隐隐感觉头有点痛。 她无语地窥了窥赵槃,对刚才自己那冲动的行为沾了丝后悔。只差一点……如今被打得骨肉分离的人就是自己了。 那一阵气沖云霄的热血已经凉了……她滚了滚喉咙,表面上装作无关紧要的样子,终究还是怕死的。 何况是这种活生生地…… 赵璎晶莹的泪光顿时又闪现了出来,哭着拉着赵槃的手臂,「兄长,你这是干什么?锦屏跟我一起长大的,若不是弗侍妾挑衅,她不会故意要打弗侍妾的,你饶了她吧!求求你……」 赵槃神色冷淡地坐了下来,对赵璎的哭闹置若罔闻。 他声线低沉又不带色彩地说着,「阿璎,孤方才说什么,你没听见吗?」 赵璎一愣,这才想起来,刚才他说以下犯上,原来是对着自己的丫鬟说的。太子是最重规矩的人,罚人用了这一条,救无可救。 赵璎这回真哭了起来。 赵槃附身对她说,「阿璎,记得,这里是东宫。以后别来这边闹。」 说着就拽走了阿弗。 / 因为这件事情,赵璎折了一个婢女,还是她的心腹。 不用想也知道,以后赵璎和阿弗的仇算是彻底结下了。 阿弗倒吸了口冷气,心中那股闭塞之感并没因赵槃处罚了锦屏而好多少。 她开始幻想,如果自己逃跑被赵槃抓回来,会不会也会被打得骨断筋折? 阿弗本来对脱身计划积蓄已久,因为这件事的威慑又犹豫了。 她不是对赵槃还有眷恋之心,而是真怕死。 还有刘嬷嬷、沁月、沈婵那些人…… 可是向后,也是无路可退。 太子妃一旦进门,等待她的也是一条白绫。 阿弗彻底陷入左右为难的困境中了。 赵槃见她若有所思地站在门口愣着,有些散漫着说,「刚才咬我那股豪横劲儿哪去了?」 阿弗闻声才如梦初醒,低下头来。 他瞥了她一眼,手里撕弄着纱布,「过来给我上药。」 阿弗木讷地走过去,声细如蚊,「要不……您找个太医来吧,我、我……」 「你不会上药?」他没好气地质问了一句。 阿弗摇摇头,不敢再多说,手忙脚乱地就拿起了药膏和纱布。 她本来就惊魂未定,药膏的清香和男子身上的淡淡的男性气息混合在一起,弄得心脏砰砰地跳,药膏抹了好几次也没抹好。 他俯下身,贴着她耳畔,凉凉道了句,「……这是怎么了?莫非阿弗只会在外人面前对孤凶?」 阿弗蓦然抬起头,发觉赵槃唇角弯起了个弧度。 可他又不像真在笑。 阿弗把他手上的纱布结系罢,抿了抿常唇,沉沉地服了句软,「奴婢知错了。」 她就那么低垂着眸子,眸中湿意湛湛,配上微颤的声腔,和散乱的青丝,便是那么站着什么也不多便已经是撩拨得人浑身难受。 赵槃眼底闪过一丝哑色,一把揽过阿弗的腰,毫不留情地将她按在了丝被之间。 第42页 阿弗眼前一片黑。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还想起身抗拒一下,铺天盖地的吻已如狂风暴雨似地落下。阿弗混混沌沌,不自觉就想搬开他的桎梏,下一刻却被男子游刃有余地揽回。 他低哑着嗓子,「阿弗,别推我的手,伤口会破……」 作者有话说: 赵槃:咬我?嗯? 阿弗:…… 第22章 长寿面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一束微光照进了阿弗的眼。 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 许久不曾同房,她浑身的骨头酸得难受,每一寸肌肤都沾满了劳累,昏昏沉沉地只想睡。 迷离中,耳畔传来低沉而又熟悉的声线,徐徐问她,「……阿弗。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她颤了颤睫毛,好像没听懂似的。水色的双唇紧闭,眼皮还沉重得像铅块。 那人淡淡而问,「……李,周,陈,宋?还是刘、沈、温、康……」 他好像甚是有耐心,指尖隐约刮着她的脸。轻轻的,痒痒的,微凉的手指正好抚在她受伤留疤的位置。 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 阿弗皱着眉头,忍不住说了句,「……不是。」 「那是什么呢?」 「不知道……」 赵槃收回挑弄的手指,黯着神色望着眼前的女子,眼里的情绪百般难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她越来越像卫长公主了。 不是像那个与他订婚、后来又跳城而死的卫长公主,而是像他幼时初见的那个水灵灵的小姑娘。 睡梦中的阿弗脸像个鹅蛋,淡淡白白的,黛眉前浅而尾浓,即便眉心处留了个醒目的疤痕,也毫不影响那副漂亮可爱的容颜。 他隐隐动了一个念头,声音也愈发飘渺起来。 「……阿弗。」 「你有没有可能,姓卫呢……」 / 雨意绵绵,郁闷的空气低低地压在半空,憋得人也喘不过来气。 这样炎热而又烦闷的五月,老天爷隔三差五就要下一回雨。当然,下雨也只是下雨,丝毫不见凉爽。 今日沁月新学了个新月髻,复杂难梳,阿弗在妆檯前坐了一个多小时,发髻才刚刚梳好左边的一半。 她略略嘆了口气,反正她被困在这里出不去,最不缺的就是时间,随沁月梳再难的发髻都行。 「太子殿下的生辰就快到了,姑娘的荷包是不是还没绣好呢?」沁月委婉地提醒了一句,「姑娘可别给忘了。」 阿弗漫不经心地说道,「没有金线,没有布料,没有沉香,没法绣。」 沁月哑然失笑,「原来姑娘纠结这个啊……奴婢午后便去买来。」 阿弗不置可否,低低地说,「你不知道该怎么买。」 沁月听出她话外之意,「姑娘你又想出门啊?上次您去扬州就闹了那么大的伤回来,太子殿下恐怕不会允您再出门了……还是由奴婢代劳吧。」 沁月在阿弗身边服侍的时间不算短,日日相处在一起,阿弗心在想些什么,她也是能猜出一二的。 僭越的话她也不敢说,只是隐约觉得,姑娘这一个月以来好像都……不大安分。 蓄谋着什么事情似的。 太子殿下这样重视姑娘,万一这姑娘心中真存了什么不该存的念头……万一真叫她得逞了,那不单她,银筝,刘嬷嬷,还有在伺候在姑娘身边的所有人都得倒霉。 「姑娘,」沁月想不清阿弗心里怎么想的,只是嘆了口气,委婉地规劝道,「姑娘,您想要什么金线、香料,都可以写到一张纸上,沁月按照上面一样样地採买,您放心就是。」 阿弗捏了捏裙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不用。」顿一顿,眼眸沾了点黯然,「我……会亲自去求他的。」 无论如何,她不能像上一世那样困死在东宫。 阿弗忽然隐约记起赵槃今早似乎问了她姓什么,也问了她父母是谁。 她有父母吗? 如果她真有父母,如果她父母还记得还有这么一个她,他们没准会接回她,她没准可以摆脱眼前的这一切。 可惜没有。她一生下来就被人扔了。 不多时刘嬷嬷走了进来,给她端了碗芽菜汤。 刘嬷嬷就是她和沈婵之间的联络人,刘嬷嬷每次主动给她做汤都代表又收到沈婵的消息了。 阿弗一喜,寻个由头把沁月支开了去,只听刘嬷嬷说,「姑娘!这是沈小姐叫老奴带给您的,说是想邀请您去江汀水岸去画像。」 「画像?」阿弗一时没明白意思,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是你之前托我的事。定来。 刘嬷嬷怕阿弗不晓得,特意解释道:「江汀水岸那是块临湖的好地方,许多名门闺女都喜欢在那里赏景作诗。老奴见姑娘和沈小姐的交情不浅,便替姑娘瞒着侍卫带了进来。」 阿弗把纸条攥在手里,心里砰砰砰直跳。 她问,「嬷嬷,沈小姐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刘嬷嬷想了想,「没有……」忽然拍了拍脑瓜儿,「瞧老奴这记性!姑娘不知道吗?沈小姐要订婚了,还想着姑娘您,估计是想请您喝喜酒。」 阿弗疑色,「订婚的不是沈大小姐吗?」 赵槃要娶沈娴的事情她早就知道,瞧着刘嬷嬷的神色,不像有假。 第43页 难道沈婵也要订婚了? 刘嬷嬷解释道,「是了。沈将军的两位小姐都要出阁了,大小姐许了太子殿下,二小姐昨日刚刚跟晋王世子订了婚,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说到一半她忽然捂住了嘴,顾及着阿弗的身份,怕她听了太子殿下要娶妻云云伤心似的。 阿弗嘆了口气,急声催促,「快快接着说。」 刘嬷嬷到底也是道听途说,内情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街头风言风语都传,说二小姐沈婵恨嫁。 说恨嫁那是好听的,其实就是不愿嫁给晋王世子宋机。 阿弗一时愣了,她被困在这深宅大院里,一时也想不到外面的情形到底是如何。 只是这双姝齐嫁的消息实在是过于突然,沈婵又偏偏这个时候给她送来了纸条……想来不是那么简单。 阿弗思忖片刻,终于还是拿定了主意。 / 那日之后,阿弗不再每天把自己闷在房里练字,而是时不时地就去小厨房里,学着做些小点心。 沁月对阿弗这种转变有点意外,但细加一想,还道是阿弗想通了,不再整天想着逃跑了,便有点高兴。 对阿弗来说,她来厨房做的点心,确实是用来讨好赵槃的。 沈婵邀请她,她一定要出门。 要想出门,就必须先哄赵槃高兴。 要哄赵槃高兴……这可就难了。 她撒娇,打扮,言语讨好都试过了,那男人软硬不吃,心肠比铁石还冷。无论她怎么努力,他抛给她的就只那冷淡的两个字,「不行。」 要在平时阿弗早就气馁了,可这次不一样。 沈婵费了这么大劲儿把消息带给她,她就隐隐感觉,沈婵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跟她商议,她决不能错过去。 阿弗身边人中,也就银筝有个书生情郎,有那么一丁点的经验。 银筝说,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银筝那书生情郎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三碗两碗燕窝粥就能哄得喜滋滋的。可赵槃又岂能相提并论,富有天下的太子,想打动他,恐怕多一番心思。 所以阿弗亲自收集了一瓢荷叶露珠,又将赵槃种在后院的桂花树上的桂花摘了精光,混合玫瑰花、茉莉花混合的香油,经过数十道工序,亲自给他做了……鲜花饼。 阿弗自己都觉得丧。 费了半天劲儿,成品就做出个这玩意。 她咬了一口,自己都连连摇头。 赵槃要能被这玩意打动,太阳算是从西边出来了。 可开弓没有回头见,虽然成品不尽如人意,但她还是得应着头皮给赵槃送过去。 江汀水岸的宴会日子很近,她已经没有时间再耽搁了。 临行前,她觉得光有个鲜花饼空落落的,临时又下了碗面凑数……赵槃觉得不好吃可以,起码心意要做足,不能反而把他惹恼了。 夜色如雾,月上中天。 这几日赵槃政务繁忙,连着几日都是彻夜在书房批阅奏摺。 阿弗独自在房中也清闲不起来,她满腹心事,想着该到了宵夜的时辰,便带着鲜花饼过去了。 煌煌烛光下,男子清瘦的身影正站在案前,修长浓黑的影子半投在墙壁上柔软的眉睫低垂着处理手头的案卷。 他没什么神色的起伏,样子却很是专注。 阿弗在书房外面徘徊了半晌,感觉有点怂不太敢进去。 想着再犹豫鲜花饼就要凉了,才咬了咬牙,轻轻敲了一下门,闪出一个脑袋来,怯生生地问,「殿下?」 赵槃眸色沉沉,抬眼瞥看了她一眼,复又埋下头去。 「怎么还没睡?」 阿弗松了口气,自己深更半夜地擅闯书房,他好像并没有赶她出去的意思。 阿弗缓缓关上了门,端着鲜花饼和长寿面,走进他,「妾身想着殿下该吃夜宵了,所以特意给殿下送来了。」 男人没怎么理会,随口道了一句,「孤没传膳。」 「殿下还是尝尝吧?」阿弗把他桌上成堆的案卷推了推,把自己鲜艷欲滴的鲜花饼放了过去,「妾身亲手做的。您就尝一口也好。」 赵槃笔尖一滞,目光略略冰冷,显然对她这般动作不大满意。 阿弗心一横,抢先把他手上的毛笔夺过来,把鲜花饼推了上去,「求求您尝一口吧。」 烛光下的阿弗也是美目流盼,略略翘起的鼻峰上微光流转,宛若明珠生晕般,端的是秀色可餐。 赵槃别过头去,气息有些不近人情,半晌仍没碰鲜花饼一下,「阿弗,这是书房,别在这里闹。」顿一顿,「回去吧。明日我再去看你。」 阿弗听他这么说心里便凉了一半,咬了咬牙双臂紧紧搂住他挺拔的腰峰,脸颊紧紧贴着他冷硬的暗色蟒龙服,泪水哽咽地说了声,「殿下真的一口都不尝吗?」 她说这话是有点真委屈的。她守在厨房战战兢兢看了一下午的火候,脖子都熬酸了,还烫伤了手指,他居然看都不看一眼。 鲜花饼虽然难吃,但也没……算了,确实难吃。 阿弗好不容易积攒士气已散了七八成,虽然还紧紧揽着赵槃的腰不放,但只待男子再下一句逐客令,她估计就丢盔弃甲地跑了。 赵槃低头看了看女子抓在自己腰间柔荑似的双手,鼻尖阵阵幽香,也不知是女子身上的,还是鲜花饼上的。 第44页 他眼神轧过鲜花饼,缓缓嘆了声,「去把那长寿面拿来吧。」 阿弗略惊,忙不迭地松开他把那碗面条端了过来。 那碗面条本来就是凑数的,清汤寡水得很,匆忙之间只打了个鸡蛋撒了点葱花,连油都没怎么搁。 她其实万万没想到赵槃会对它感兴趣……那味道,好像还不如鲜花饼。 赵槃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没怎么皱眉,半晌把长寿面吃了。 他低垂着眉睫,用膳之中话不多,玉筷也没发出一声碰撞的声音,半晌把那晚长寿面吃完了。 阿弗在旁边攥着手心,有点心虚地看着。 这么一碗寡味的面,他吃了,叫她反而有点惭愧。 「殿下……」她咬了咬唇,本来想提出门的事情,却莫名给咽了回去,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好吃么?」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哄骗 从前穷人家过生辰,好像也买不起什么贵重的礼物,左不过就是阿爹阿娘给下碗放油放鸡蛋的长寿面罢了。 赵槃太子之尊,估计没吃过这么简陋的东西。 阿弗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强行解释道,「殿下,妾身家乡那里的人过生辰,都是吃长寿面的。所以我也想给殿下做一碗……」 赵槃低垂着双目,打断她的话,「嗯。所以你就把孤后院的桂花都摘净了?」 阿弗一愣,没想到他会纠结这个。 她勉强干笑了一下,歉然里沾了点害怕,小声恳求说,「对不起殿下,妾身忘不知那株树是……您就原谅妾身吧。」 赵槃冷哼了一声。 一提这个他就来气,那些桂树,原本是他辛辛苦苦从兖州移植过来的,浇灌了许多年,今年才得了一树。 那本来就是观赏用的,放在园子里图个雅致的名头,不想她说摘就给摘了,还把树弄得光秃秃的,委实难看得紧。 东宫时常有皇亲贵胄走动,若是看见了这光秃秃的丫杈,虽然表面上不敢说,背地里肯定是要嗤笑的。 阿弗带着点讨好地拉拉他的袖子,双目犹似一泓清水,「殿下,终究是您自己给吃了不是?」 赵槃嘴角破天荒地带了丝笑意,随手揽过她那不盈一握的细腰,抬头凝注着她。 「狡辩。」他幽幽说了句,指尖颳了下她的鼻子。 阿弗与他四目对视,气氛一时都泛着温旎的氛围。 他应该此刻心情还算不错。 阿弗身子一软,脚下故意打滑,柔弱无骨地跌在他腿上,顺势跌坐在了他的怀里,吐气如兰。 男人脖颈明显一僵。 「离开。」他沉沉叫了句。 阿弗不敢看他的神色,只不管不顾地把两只藕白色的手盘在了他的脖子上,脸埋在他玄衫深处,幽香阵阵,恰到好处,语气也柔和得如三月春风。 「殿下。」她把小脑袋偎在他肩膀,秋波湛湛地望着他,「别赶我走了。」 赵槃浓黑的眼底望了她一眼,也没再理会。另一只手执起笔批起案捲来。 阿弗睁着那行云流水的字迹,心里一阵沮丧,银筝这一招好像又是个废招。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 阿弗哑了哑嗓子,终于把准备好的腹稿给念了出来,「殿下,我答应送给您的荷包,需要点东西。」 见男人没什么反应,阿弗抿了抿唇,继续耐心解释,「……需要金线,还有一小块绸缎。其实这些叫沁月买是可以的,但是独独香料这块,我想要寒山月香,必须自己挑选才行。」 赵槃若隐若无地嗯了声。 阿弗怀着期待凝注着他,「所以,我想过两天亲自去一趟奇货居,亲自给殿下选香料做荷包……可以吗?」 赵槃没答,也没撂下笔。 半晌轻轻淡淡地问了句,「你深夜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阿弗心虚地点点头。 「我不会出去乱惹事的。」她那欺霜赛雪的脸颊在他怀里使劲儿蹭了蹭,像个小猫似的,温顺又和蔼地问,「可以吗,殿下?」 赵槃深吸了口气,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女子便蜻蜓点水似地在他颊边落下飞快的一吻,又轻又痒,撩动得人恰到好处。 是个男人都扛不住。 赵槃猛地搁下笔,宣纸上溅出一滴墨点力透纸背。 「你自找的。」他嗓子细微沙哑,捏着她的下巴不留情面地还了回去。 阿弗猛地被这狂风暴雨弄得喘不过气来,手忙脚乱地回应着他,半晌才堪堪求饶。 她湿着声音,啜泣着,「……殿下您欺负人。您要赔还我。」 赵槃面不改色地理了理衣衫,伸手将这磨人的东西推到一边去。 那人还想再凑过来,他略略烦恼地扶着太阳穴,清了清嗓子,妥协道,「去去。叫沁月跟着你去。」 阿弗动作一滞,强行压抑住内心狂喜,笑道,「多谢殿下!阿弗一定把最好的香料买回来。」 赵槃被她整得心神还有丝乱,只是漫不经心地摆摆手。 「别乱跑。」 阿弗自然是什么都应的,将手边的鲜花饼收了,忙不迭地说,「那妾身先回去睡觉了?」 愿望达成,早退早回,免得赵槃后悔。 这件事虽经历了点周折,到底还是做成了。 阿弗谋划着名出去之后跟沈婵见面的事,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着觉。 第45页 翌日她才从沁月嘴里知道,原来昨夜就是赵槃的生辰。只不过因为他真正的生辰跟先皇太妃撞了日子,所以才避讳往后延迟了几天。 阿弗这才明白赵槃昨晚怎么会吃那晚平平无奇的长寿面。 / 买香料那日,她挑了身不招摇的蝶粉素裙子穿在了身上,发上插了根白玉簪,带着斗笠,又坐着马车,几乎没人能认出她的模样来。 奇货居是京城里一家有名的香料店铺,就是路程离得东宫有点远。阿弗坐在马车里虽逛逛悠悠浑身难受,但想起即将要跟沈婵会面,内心还免不了有一点小愉悦。 至于具体怎么操作,她早就计划好了。 到了奇货居,阿弗将沁月留在了大堂之后,自己随店小二上了二楼。 她特意跟沁月叮嘱说,「行香的过程可能有些缓慢,你们千万不要走啊,就在门口等着我。」 沁月信誓旦旦说,「姑娘放心,就算您让我们走我们也是不能的。我们就守在楼下,您完事了喊一声就行。」 阿弗若有若无地笑了下。 她上了二楼,隔着窗户望见街上似乎没跟着赵槃的亲兵,也没什么鬼鬼祟祟的人。 万事俱备。 阿弗假意进了房间,实则闪身将一奇货居的婢子拉到了后门,拿出了一张金灿灿的银票。 「把你的衣服,给我。」 …… 阿弗早就计划好了,与婢子交换衣服之后,她让婢子穿着她那身素白的罗裙在奇货居二楼里行香,她则借着奇货居的后堂的小门脱身。 当时夏季炎热,奇货居来来往往多有公子小姐们,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阿弗往脸上涂了点暗色的脂膏,又穿着身婢子的衣衫,战战兢兢地混了出去,倒也没人发现。 她转到了大街上,按照沈婵之前给她的地图上所指示的,乘上了另一辆马车,到京城远郊的江岸水汀去。 就在那周围附近的小山上,沈婵买下了一座不起眼的小木屋,便是此次她们会面的地方。 阿弗骗沁月行香需要三个时辰,所以她还得赶着时间线回去。 好在一切顺利,马夫也没怎么拖后腿,等她到达江岸水汀边上的小木屋时,沈婵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沈婵俏立远着,远远地跟阿弗招手,却不敢大声喊叫。 阿弗差点溢出泪来,冲过去与她抱在一起。 「阿弗!」沈婵嗓子里也带了些哽咽,「见你一面可真比见神仙真人还难!」 短暂寒暄过后,两人进了木屋,沈婵谨慎地问,「来的时候,有人跟着你没?」 阿弗摇摇头,笑了一下,「你选的这地方太曲折了,在远郊,又七拐八绕的,我都险些迷路。」 「那就好。」沈婵轻轻舒了口气,将两张薄薄的纸交给她,「既然你也觉得这小木屋还算安全,那我就把房契给你。你拿着,将来若有需要,也好有个藏身的地方。」 不必多说,阿弗自然是明白沈婵的意思的。 她面上多了丝愧色,「二小姐,你帮我,可能会连累你。」 沈婵嘴边也一颤,随即说道:「不会的。我帮你……倒也不全是为了你。街头巷尾那些关于我的传言,你应该也听说了吧?」 她不等阿弗回答,就像早已下定了决心似的,「宋机那傢伙,我是不可能嫁的。」 阿弗看着她那决绝的眼神,一时真有点愕然。 前世的记忆里,沈婵和宋机是一对伉俪。 「到底怎了?」阿弗茫然。 她想着……宋机再不能要,应该也比赵槃好多了吧? 沈婵又羞又怒,难于启齿,气得在她耳边道,「……他、他……他不能那样……!」 阿弗猛然瞪圆了眼睛。 哪样? 沈婵狠狠地砸了砸桌子。 「别看那人表面上英俊潇洒的,其实背地里就是一、一……死太监!他小时候从马上掉下来受过伤,就、就……」说着沈婵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堂堂沈家小姐,死也不嫁这种人!」 阿弗哑然。 真的假的。 瞧着沈婵信誓旦旦的模样,似乎也不像有假的。 按沈婵的说法,沈将军夫妇把她交给晋世子宋机都是为了帮衬她长姐的婚事,对于宋机有病这种耸人听闻的谣言充耳不闻,铁了心地要把她嫁给晋世子。 阿弗觉得有些离谱,「是真的吗……你可别搞错了……」 沈婵一急,立即撑着手掌发誓,「我沈婵要是有半句虚言,就叫我今后余生都落在姓宋的傢伙手上!」 阿弗汗颜。 她现在有点明白沈婵为什么要跟她一起逃婚了。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亲自查明白。」阿弗艰难地规劝道,「毕竟那是一辈子的姻缘,别因为三言两句的传言就……」 「你怎么还是不信呢?」沈婵摇晃着她的肩膀,「阿弗,我之前派人去偷偷看过,他确实一直在喝中药。千真万确!而且,你看他一个男人,半点鬍子茬儿也没有,长得跟个玉面小生似的,比女人还白嫩,这不都是证据吗?」 阿弗呲呲牙,还是有点半信半疑。 不留鬍子,长得像玉面小生……赵槃不也这样吗? 「好吧。」阿弗思忖了片刻,「他他若是真这样,也不能毁了你一辈子。」 第46页 「嗯!」沈婵见她终于相信,喜笑颜开,「阿弗,我帮着你,你也要帮着我啊!总之我要跟你一起走,凭什么要牺牲我给长姐铺路?这不公平,太不公平……」 与此同时,江汀水岸。 凉亭里,晋世子正拿着扇骨挑弄着一位世家美人的下巴,忽然鼻尖一痒,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大喷嚏。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约定 正值夏景,江岸上沙鸥翔集,不少名门贵女公子们江边吹风吟诗,来来往往,好一派繁荣的景象。 赵槃受了皇后之请来江岸上转一圈,不过是为了给沈家一个面子罢了。他本有心事,没什么欣赏江山胜景的闲情逸緻,只待例行公事过后便回了。 走到这一出凉亭之处,刚好撞见宋机连连地打喷嚏,那样子多少沾了些狼狈。 江边风凉,想来这一向自诩潇洒的晋世子也感了风寒。 赵槃暗诽了下,抬腿朝他走了过去。 宋机也瞥见了他,急忙从凉亭上急匆匆地下来,拜道,「真是人生无处不巧合啊,太子殿下怎么也有兴致来逛江滩了?」 赵槃冷淡地揶揄了句,「你小心风大闪了腰。」 宋机打开摺扇,摇头探脑地嘆了句,「也真是邪门,小王在这边吹风吹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喷嚏连连,想来是撞上什么霉运了,还需多找几位灵气清丽的姑娘来驱祛才好。」 赵槃随他来了凉亭,「都快成亲的人了,嘴上还没个把门的。」 「殿下不也是?」 赵槃深沉地看了他一眼。 宋机嘆道,「不瞒殿下说,若非家父逼得紧,小王还真像再多玩几年。这么早便成了亲,以后怕是要被困在房中日日夜夜不得闲了。」 赵槃冷笑地调侃,「得了便宜还卖乖,当真无耻。」 宋机被他这么说有点愤愤不平,凑过去讲道理,「殿下莫要笑话小王。想来今日您身边那位仙子般的妾室姑娘出门去了,您才这么无聊地来闲逛什么江滩,还跟宋某一块风中凌乱……」 赵槃睨他一眼,「晋世子,孤看你真的很闲。」 他笑了笑,「殿下不否认就行。」 赵槃揉着太阳穴,带着点苦恼地道,「……她到书房里来闹,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三番五次地来求……当真是搅得日夜不得安宁。」 宋机莞尔,「小王书房要是有这么一位红袖添香在侧,那小王日夜读书也心甘情愿了……殿下才是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 赵槃想起那件难以言喻的事情,忽然问道,「你最近,可否还喝着中药?」 「自然是喝的。」宋机随口道,「小王从小便有那虚火之症,殿下是知道的。可是怎么了吗?」 赵槃神色复杂,「停几天吧。」 宋机疑惑,「为何啊?」 赵槃沉沉,「别问。」 他不好当面解释这件事,但那些传说宋机不行的风言风语……沈家的小姐肯定已经听说了。 宋机不明所以,「中药而已,小王有点不明白。」 赵槃隐晦地说,「等你明白,可能亲事就没了。」 宋机更是疑惑,「殿下说的是那沈二小姐?」 赵槃默然回应了他。 宋机笑了下,信然说,「不可能的。殿下不知,那沈二小王之前见过,虽然脾气咋呼了些,那对小王也是一见倾心、再见倾情的,连情书小王也颇收到过几封。论起拿捏那女子,小王自是内行,殿下便不必担忧了。」 赵槃暗嘆着摇了摇头。 不可救。 「行。」他随意平淡地道出了一句,「别后悔。」 宋机想了片刻,还是觉得不大可能,「殿下别咒小王啊——依小王看,您旁边那个小侍妾才是最不安分的,相比之下,您好像才更该注意……」 赵槃剜了眼他,两人正说着,只见远处来了位曼妙的美人。 沈娴今日梳了个朝云髻,身穿一身玫红的霞影纱。即便是在贵女如云的江汀边,也几乎无人能掩过她的风姿。 她眉目含情,步履姗姗,自然是朝着赵槃来的。 宋机见状知趣离去。 沈娴规规矩矩地给赵槃行了一礼,柔柔地开口,「殿下。可否陪娴儿走走?」 赵槃神色黯淡,没拒绝却也没答应。 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不远不近地沿着江汀走着。 沈娴偷偷去瞥身旁男子,掩盖不住眼底的倾慕之意。 太子委实英俊极了。冷峻如冰的眼,长而微翘的睫毛,肃然时静若寒星,一举一动都透着浑然天成的清贵气息。 他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人。 「殿下。」沈娴主动打开了话头,略带了点羞涩地问,「赐婚的诏书,不日就要下来了。」 「嗯。」赵槃站定,望着江边,微阖双眼,「大小姐若有异议,更改还不晚。」 「不不,」沈娴连忙摇摇头,头上的珠帘被江风吹得叮噹作响,「臣女很早之前就爱慕太子殿下,如今能嫁与殿下,臣女无上荣光。」 沈娴一着急便将心里话说出来,见他无话,不禁轻言补充了句,「殿下待臣女之心,可是一样?」 他默然,发丝被江风颳得沾了丝凌乱,一时瞧不清神色。 半晌,他才缓缓说,「大小姐。孤能给你的,是一个太子妃的位置。仅此而已。」 第47页 沈娴眉头深深弯了下去,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赵槃道,「便是这个意思。」 「那么,殿下,娴儿愿意相信日久生情。」沈娴轻轻咬着那鲜红欲滴的双唇,作出了让步,「只求殿下给娴儿一个机会。」 说着她微微伸出皓腕去,想拉一拉他的手。 赵槃避开,仰起头,提醒说,「沈小姐。我们是政事联姻。」 沈娴紧指尖用力,「但是,娴儿是心甘情愿的。」 赵槃微嘆。 陈溟奔过来给赵槃送了件玄金色的披风。赵槃随手披在身上,朝沈娴礼数周全地道了句,「言尽于此,今日便先告辞了。」 沈娴背影一僵,她曾想过赵槃可能没那么喜欢她,可没想到已到了无情的地步。 「是因为那位外室吗?」沈娴望着他的背影,脚下急而追了几步,轻声喊道。 赵槃没有停下。 沈娴心中不甘,又往前走了几步,「殿下,您不能因为一个外室对我如此冷漠。这不公平……」 赵槃脚步倏然一滞。 沈娴擦擦眼泪追上去,轻声说着,「殿下,您心里,终究还是有娴儿的吧?」 走过去才发现,他目光落在江岸的另一处—— 沈娴也看了过去,只见不远处的柳暗花明中,一个穿着婢子服的女子正坐在江边作画。她十八九岁模样,模样清秀极了,像一朵新开的花骨朵儿,光艷中又带着灵气。 沈娴瞳孔放大,不由得浑身一震。 竟然是她。 / 阿弗在木屋里商议完大事之后,沈婵便神秘兮兮地交给她一个小瓷瓶。不是别的,正是她在扬州曾经中过的「天晕散」。 沈婵告诉她,只要在赵槃的饭菜里下一点点,保证他睡是哪个三天三夜,到时候出城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阿弗曾经中过此药,自然知晓这东西的厉害。但在赵槃的饮食中动手脚,是她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的。 万一事情败露,这岂不是个谋害太子的罪名?到时候别说她,整个沈府都要被抄家。 沈婵当然也想到了此节,「既然你也中过此药,便知道,这东西只是让人暂时昏迷,对身体其实是没什么太大的危害的。我也不是叫你一定用此药,只是迫不得已之时的权宜之策罢了。」 阿弗想来想去还是不能用,便道,「我三日后的子时,还在这个木屋等你。你我都不能迟到。」 沈婵点点头,「咱们约好了,一起出城。你可别又心软了,腿软走不出来。」顿一顿,道,「还有一件事,你跟我去江边,叫画师给你画一幅像。」 阿弗讶然,「我一直想问,你叫我画像做什么?」 沈婵定定道,「寻你的亲生父母。」 …… 于是阿弗便坐在江边这石墩上了。 坐了也没多长的时间,也就一炷香左右。她惦记着被她甩在奇货居的沁月那帮人,也不敢过分耽搁,只想着画完画像就赶紧回去。 可那画师先生确实个磨叽的人,画画讲究精益求精,不把客人的每一根发丝都画好,是不肯罢笔的。 阿弗连声催促,画师才终于将成品交给了她们。沈婵拿在手里观赏半晌,「阿弗,画得还是很像你的。」 阿弗也凑过去端详了一眼,有点难以置信地问,「二小姐,光凭一张画像,你真的能帮我找到亲生父母?」 沈婵也不确定,「很难。但是,总要试试吧?」 阿弗点点头,望了望日头,焦急地说,「这下我真的该走了。」 沈婵唉地叫了一声,「阿弗,再呆一会儿吧,太子殿下不会发现的。」 阿弗额头上冒出点点细汗,低语道,「我也不想走。但……」 两人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婉转的女声,「婵儿,你在跟谁说话?」 沈婵和阿弗均是一惊,回过头来,见沈娴正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朝她们招手。 沈婵心虚道:「长姐……」 阿弗没理会沈婵,目光直勾勾地越过她,怔怔落在了她身后的男子身上。 赵槃依着树正呷着一杯茶,若有若无地瞟着她。 沈婵一时也看傻了,呆呆地转过头去对着阿弗。 阿弗眼前全黑。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逃离(含入v公告) 阿弗万万没想到赵槃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她一时耳边嗡嗡轰鸣,恨不得转身一头跑开。 「婵儿,过来啊,拜见太子殿下。」 沈娴招呼着,别有意味地眺向沈婵身边的阿弗,「……旁边那位是你新收的丫鬟吗?也一道过来。」 沈婵呲着牙唯唯诺诺,阿弗低着头,双脚更是沉重如铅。 「……见过太子殿下。见过长姐。」沈婵脸上也青紫交加,支支吾吾地行了个礼。她偷偷瞥了眼旁边的宋机,小声说,「也拜见晋世子。」 宋机很自然地伸手託了沈婵胳膊一下,微笑说,「别别,小王可受不起,快起来吧。」 阿弗无可奈何,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沈婵拜了下去。 赵槃冰凉的目光轧过她的全身,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数道目光交织下,阿弗浑身像是被针扎似的,尖锐的指尖深深抠进了掌心里。 沈娴率先打破沉默,「这位姑娘我好像在哪见过。」 第48页 阿弗肩头微微抖动,「大小姐……您认错人了。」 沈娴追问,「真的吗?」 说着她轻轻揽上赵槃的手臂,咄咄逼人的眼睛直直盯向宋机,「世子爷,这位姑娘不是前些天您身边的小厮吗?」 宋机干笑了两声,瞥着赵槃的脸色。 「大小姐,可能您真的认错人了。」他觉得眼前的情势不大对,伸手拉了沈婵,「您三位慢慢聊,小王想起还有些话要和沈二小姐说,便先告辞一步。」 说着也不管沈婵愿不愿意,半拉半拽地就把人给拖走了。 阿弗难堪地站在原地。 沈娴还待再说些什么,赵槃已然甩开了她拂袖而去。 阿弗知道自己要完,心里犹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想也没想就朝赵槃追了过去。 她的计划筹谋了这么久,可不能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 阿弗心如火烧,在江岸上的小树林里七拐八拐地走了半天,只觉脚下一跌,下一秒双手被一股不轻不重的被人反剪住—— 赵槃将她圈死在可控的范围内,寒凉的手指钳住她的下颚,从齿缝间逸出几个字,「香料买完了?」 阿弗沉默,手腕被他扣得生疼,挣扎了半晌,眼角濡湿了一片。 他不为所动,蓦然提高了一度,「说话——」 阿弗被迫仰望着他,泪水从眼眶子里簌簌而下,废了很大劲儿才哽咽着,「殿下。您别生气好不好,阿弗知错了,阿弗怕。」 「把你的眼泪收起来。」赵槃声音冷淡,近乎无情,「以后你说的半个字,孤都不会再信。」 阿弗咬唇不语,眼里泛起血丝,双腕用足了力气,可还是没能挣脱他的桎梏。 「我没骗你。」她嗓子发哑,双唇也跟着格格而颤,「我想去哪就去哪,我有我的自由。你管不着。」 赵槃的声音冷淡而又有危险性,扯出一丝笑来,「行。长本事了。」他一把甩开她,再不留情面,「叫沁月把你带回去。以后,也不用再出来了。」 阿弗跌在地上,声腔微颤,眼里全是抗拒,「殿下,你就不能放过我吗?」她挺直嵴背,喉咙酸涩无比,「你要娶沈家姑娘了,我应该也没用了。咱们一别两宽,各行各路,不好吗?」 赵槃冷漠地转过身来,俯身与她平视,「呆在孤身边,就那么让你难受?」他一字一字地说着,手指缓缓地将她鬓间碎发掖到耳边,指尖的力道不轻不重,「是么阿弗,那谁让你高兴?景峻,沈婵……还是谁?」 不等她回答,他便冷冽地说,「你非要逼着我对他们对手,是么?」 阿弗一时双眼圆瞪。 她如堕冰窖,大声说,「你不能!你怎么能对他们……他们都是无辜的!」 「这是你我两个人的事情。」赵槃眼底一洼浓黑,「我也希望,不要连累无辜。你自己好好想清楚罢。」 说罢他转身而去,再不理会身后的女子捶地痛哭。 枉他为生辰空欢喜一场。 枉他日夜费尽心血帮她寻身世。 枉他宁愿得罪将军府和皇后娶她入门。 在她眼里,他永远是那个随时可以用任何谎言欺骗糊弄的外人。 他永远走不进她的心。 / 沁月得到消息带着人匆匆赶到的时候,见阿弗木讷地坐在石墩之上,身上沾了许多小树枝和污泥,瘦削的脸颊上涕泗横流,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沁月感觉脑仁发麻。 若不是陈溟过来报信,她至今还在奇货居门口傻等着。 幸亏人还在……不过想想都后怕…… 太子并没跟她们的马车一块回去,只是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给孤看好她。」 沁月等人凛然应着。 沈家二小姐在远处被晋世子揽着,哭闹个不停,似乎还想过来跟阿弗说说话。 宋机嗔道,「臭丫头,事都是你整出来的。你还嫌不够乱吗?」 「可是阿弗……」沈婵蓦然反应过来,恼羞成怒,「你一个那样……的人,凭什么管我!」 宋机困惑,「哪样?」 沈婵推开他,一头跑开了。 「我死也不会嫁你的!」她一边跑着,一边抛下一句话,「识相的主动退婚!」 一时间马车陆陆续续,方才还热闹的江滩上很快变得冷清寂寞。 宋机无奈地摇摇头,蓦然发现地上掉落个小瓷瓶。从这掉落位置上来看,应该是刚才沈二小姐掉的。 他一时好奇,捡起来,却发现愣了。 竟是瓶天晕散。 联想刚才发生的一切,沈婵和阿弗这两个丫头在筹谋什么,不言而喻。 「天吶。」 他急而用摺扇打了下头,顾不得别的就往太子那边追去。 / 阿弗回到东宫便昏昏沉沉地睡着,有意识的时候便擦一擦脸上的泪痕,却总也擦不净。 沁月从门外给她带来了一点外面的消息,大概就是赐婚的诏书已经送到了沈将军府,大概不日之后太子就要和沈娴成亲了。 沁月嘆息着地劝她,「姑娘,你也别太想不开。你跑能跑到哪去呢?整个天下都是太子殿下的。您一介弱女,不认命还能怎么地?」 见阿弗蒙着被子,吭也不吭一声,沁月又劝道,「日后虽然咱们有了主母,但奴婢看沈大小姐是个好相处的人,又是名门闺秀,不会为难您的。……您就收收心吧。」 第49页 自打回来之后,阿弗便半个字也不说。沁月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劝慰的话,也不知她听进去了没有。 下午的时候,刘嬷嬷过来跟她辞行,说是以后要回老家养老了,恐怕再不能侍奉姑娘左右了。不过她还有个小徒弟小佩留了下来,以后姑娘如果还想喝芽菜汤,可以叫小佩煮给她喝。 阿弗听见刘嬷嬷的声音,终于缓缓掀开棉被,露出里面憔悴又瘦弱的面庞。 她眼睛内红外青,模模糊糊地有点看不清楚东西,许是昨日到现在哭得太多的缘故。 刘嬷嬷怜悯地扶着她起来,声泪俱下地说,「姑娘怎么把自己毁成这样?就算是太子妃娘娘要进门了,咱也不能如此伤心啊……您这样,叫老奴如何能放心离去?」 阿弗嗓子哑得难受,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她眼中水波流露,恳然叮嘱刘嬷嬷,「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以后都不要再回来了。」 刘嬷嬷面露沮丧,还以为阿弗是厌弃了她。 阿弗摇摇头。 不欲也不能多解释。 刘嬷嬷走后,阿弗手里暗暗握着沈婵给她的天晕散。 她决定放手一搏。 / 悲伤过后,阿弗用清水匀了面,梳了个朴素又干净的发髻。 剩下的两天多的时光里,她坐在东宫后院的小佛堂里,用金线、寒山月香,仔仔细细地把那个荷包给绣完了。 荷包跟前世一样,秀气又别致,加了许多小女孩的心思。 有潋潋的水纹,比翼而飞的鸟儿,还有象徵着眷侣的连理枝叶…… 她叫人点了一支檀香,凝神静气。 她想着,她要把这只香包亲自送与赵槃。 快天黑的时候,陈溟便带人过了来,说是太子要接她出去。 今夜,城里又灯会,灯会上有很好的烟花。 阿弗有点惊讶,「殿下,不是不叫我再出门了吗?」 陈溟道:「殿下那是气话。这场烟花会,是殿下半个月之前就定下的,只是一直没告诉姑娘。」 阿弗哦了声,「稍等。」她匆匆将缝好的荷包放在了袖子里,才道,「走吧。」 陈溟忍不住劝了句,「姑娘,别再跟殿下置气了。今日……是他的生辰。」 阿弗低声打断,「我知道。」 马车把她送到了一处酒楼下。 赵槃就在那里等她。他披了身烟色的长披风,峻拔的身影被灯笼熠熠的微光照着,疏朗的眉目下是浓重化不开的夜色。 阿弗没说话,主动走了过去。 他转过身,凝注着她,双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 阿弗任赵槃拉着,垂帘道,「殿下。」 他沉沉说了句,「我以为你不愿来。」 阿弗淡而勉强地笑了下,「殿下,您还生阿弗的气吗?」 赵槃直言道,「生。」 阿弗伏在他的肩头,眉眼皎洁得如夜空的弦月。她轻轻把袖子里的荷包拿出来,放在他手心。 「这是阿弗赔罪的。」 赵槃垂眸看了看手里的软塌塌的荷包,一时所有的情绪都被淹没。 阿弗一双黑眸中含着莹泽的小涡,恳然说,「殿下,我想清楚了。我之前三番两次地动了不该动的念头,都是因为听说您要娶旁人的缘故……我想搏一把。可是,我现在想清楚了……您伴在我身边才是最重要的。名分,地位,我都不再争了。」 赵槃望着怀中温声言语的女子,冷硬的内心终究还是再次泛起了涟漪。 他抚抚她微颤的肩头,隐隐约约地冒出一个念头。这念头或许从前就有,此刻夜色如雾灯火辉映下变得更加强烈罢了。 他无意识地想着,他退了沈将军女儿的婚,娶她。 别人怎么样都要,他只要她。 「阿弗。」他轻轻唤了一声,「这一段时间,你都是为了这个?」 「您总会有太子妃。没有沈大小姐,还会有其他人。」阿弗沉默半晌,「是阿弗以前没想明白。」 赵槃眼色深奥,抚着她眉心那道经年的伤。 两人一阵静默。 一道炫目灿烂的烟花砰地一声在他们头顶漆黑的夜空中绽放,剧烈的虹鸣声一时叫人听不见世间其他的声音。 赵槃声音缥缥缈缈的,半晌才缓缓说,「如果,你来当呢?」 …… 回皇宫的路上,赵槃坐在马车里,看着她给他缝的那个荷包。 有一股极细极淡的幽香,是寒山月的气味。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却不能留在东宫陪着她。看过烟花之后,他还要进宫去出席宫里的宴会。 从宫里回来,已是深夜。 月色迷濛而又模糊,马车轱辘的声音千篇一律地转着,听在耳朵里甚是单调。 他思绪缓缓有些游离,眼皮略微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 「殿下……殿下?」 陈溟叫了两声,「殿下,您可醒了吗?您怎么在马车上睡下了?」 赵槃微恍,「我方才睡了?」 陈溟笑着说,「多少贵女给您送过荷包,您都视若罔闻。怎么阿弗姑娘一送,您就跟吃了迷神药似的,整个人都昏昏沉沉。」 赵槃无甚神色。他略略起身,忽然感到一阵头重脚轻。 「殿下?」陈溟大惊。 第50页 赵槃动作一凝,抬手示意他先别过来。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赵槃冷色问,「我刚才睡了多久?」 陈溟支支吾吾,「您平日劳累,放在皇后娘娘多劝了您一杯酒,一时眯瞪也是寻常。也就是一个时辰……?」 正当此时,晋世子骑着马匆匆奔了来,上来就喊道,「太子殿下!小王从东宫找了一圈都没找见您的人影,没想到您在这儿!」 「晋世子!」陈溟招呼道,「您可有什么事了?」 宋机神色甚是慌张,从身上掏出个小瓷瓶。 「看这个。」 赵槃接过那小瓷瓶,里面是酷似寒山月气味的幽香。 「这是小王见沈婵姑娘身上掉落的,」宋机满怀忧心地说,「沈婵时常和阿弗姑娘混在一起,小王担心……」 接下来的话不必多说了。 赵槃缓缓地从衣袖中掏出那只荷包,唇边的冷笑再也止不住。 真是好大的心机啊。 荷包在夜色照耀下,显得精緻无比,也渲染着细细淡淡的寒山月幽香。 ——那根本就不是寒山月,而是天晕散。 …… 与此同时。 沁月叫马夫将车停在东宫侧门,准备叫里面的阿弗下车。 然而掀开帘幕,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沁月险些叫出声来。 阿弗姑娘……她跑了? 作者有话说: 明日入v,三合一肥章掉落,感谢支持~ 第26章 三合一 [vip] 太子回到东宫的时候, 沁月等人已浑身战慄地跪了一片。 阿弗姑娘是在她们眼皮子底下跑的,按太子以往的脾气,杀了她们都不为过。 只是, 沁月百思也不得其解, 阿弗是怎么瞒过太子的眼睛, 又是怎么从轿子上莫名其妙地消失的呢? 赵槃回来的时候,眼底染了明显的冷意, 沉声问,「她人呢?」 「许是……」沁月哆哆嗦嗦, 不敢答,却又不敢不答。「殿下恕罪!许是一时贪玩, 偷偷跑在外面,一会儿没准就回来了……」 陈溟察言观色,为保沁月性命,已然先上前去狠狠甩了她一个大耳光,「糊涂东西!不是叫你们好好看着姑娘回来的吗?」 沁月再不敢多说一字,跪在地上哭泣着求饶。 宋机跟在后面, 见太子真的怒了, 平日里那副不正经的样子也收了。 他只是疑惑,太子对这小侍妾不算差, 好吃好喝地供着,当成心肝一样疼着,怎么一天天地总想着跑? 更何况,当初来京城本来就是她主动要求着, 如今倒行逆施, 前后矛盾, 真是不知打了个什么算盘。 赵槃把袖中那荷包拿了出来, 捏在手里快要把手骨捏碎了。 她给他做荷包,她温言细语地说喜欢他,不过是为了寻个机会在荷包里下天晕散,然后趁着他昏迷的时候跑路。 好啊,好得很呢。 赵槃口吻晦暗冷淡,「叫卫存来。把沈府给孤围了。」 陈溟一愣之下竟没太听清,「……沈府?」 沈将军虽然近年来有些居功自傲的意味,但终究是武官里的老臣,贸然动了沈府,可能会引起朝廷上的注意。 而且,阿弗姑娘跑了,太子不应该围城门才对吗?为什么要揪着沈府? 赵槃冷色,「要沈婵。活的。」 卫存本来是扬州一带的锦衣卫总指挥使,自从上次在太子面前露了脸以后,便被调到京城来了。 他武艺超群,心冷手硬,手下统帅的几百名锦衣卫都他一样是活阎王似的存在。 太子亲兵被调去了城门捉人,锦衣卫则被派去了沈府。 赵槃如何不知如何不晓,若不是沈府那位神通广大的二小姐一直从中帮忙迁就,阿弗是不敢一个人跑的。 数百名鸦青飞鱼服的锦衣卫瞬间就把沈府给包围了,沈府的人大惊失色,开门只稍稍晚了点,就被毫不留情地砸开。 京城上至宰辅下至布衣都知道,锦衣卫是夜行的太岁,是皇室的血滴子,专门查侯爵百官暗地里那些勾当,好端端的人谁见了锦衣卫都要畏寒退避。 如今锦衣卫生生把沈府给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沈兴犯了什么大事。 沈兴瞪着眼睛大怒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围我将军府!你们、你们知不知道,我女儿是太子未婚妻!待本将军禀明太子,叫你们一个个都人头搬家……」 卫存微垂这眼皮,冷硬地截断道:「沈将军。下官就是奉了太子殿下之命而来的。您就别挣扎了。」 沈兴轰然大惊,「什么?是殿下……?到底是为何?!」 卫存语声森冷,「那得问您的好女儿啊。」 众人把沈婵揪到的时候,沈婵已经准备好包袱,就差一点点就飞上马背逃之夭夭了。 「锦衣卫……」她脸色瞬间吓白了,「阿弗已经被发现了吗?」 两名锦衣卫粗手大脚地将她拿了。沈兴暴怒道:「逆女!你这是要害死为父啊!你到底把太子妾室藏到哪去了!还不快说!」 沈婵虽然双臂被反剪,仍倔强地仰着小脸,「我不知道!」 沈兴暴跳如雷,抬手就要打沈婵。 卫存懒懒地拦住他,「行了沈将军,别装模作样了。既然沈小姐不肯说,就跟下官走一趟吧。到了刑司里,可是死人都能开口呢。」 第51页 沈娴伏在母亲怀里哭,不禁地又喜又忧地问母亲,「太子哥哥那个妾室真的跑了吗?她跑了其实也好……可是,娘,你说妹妹会不会连累整个沈家?太子哥哥会不会因为妹妹的事跟我退婚?」 沈夫人也是殚精竭虑,大气也不敢喘。 虽说他们沈家马上就要个东宫联姻,太子殿下就是他们未来的女婿,可这亲到底还没结成,万一若是因为这些枝头末节太子退了婚,那才有的哭呢。 沈大人抬手给了沈婵一巴掌,「逆女!为父再问你最后一遍,那女子到底去哪了?!」 沈婵嘴角被打出了血,却仍死咬着牙关不开口。 卫存耐心耗尽,冷冷地使了个眼色,锦衣卫就要把沈婵给带走。 宋机一直在旁边看着,他担心未婚妻进了那深不见底的地方会横着出来,千钧一发之际,咬咬牙,还是主动站了出来,「指挥使大人稍缓。不如叫小王试试吧,保准让沈小姐开口。」 卫存冷峻地哼了声。 晋世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太子殿下的要事耽误不得。」卫存叫人抬了香炉插了一炷香,「世子爷,下官得罪,只能给您一炷香的时间。」 / 另一边,阿弗对城里的血雨腥风还未察觉。 她带好了身契和银两,还有城里的地图,正化作乞丐模样,逡巡在护城河附近。 她这次学了聪明,没有横冲直撞,而是买通了个送菜的老伯,扮成那老伯的送菜小厮出城。 左右身契和路引她都有,只要赵槃多睡一会儿,她出城应该是神不知鬼不觉。 在缝制荷包之时,她念着赵槃是太子之尊,没敢下太多的天晕散。只是将一点点那东西混进了寒月香的粉末里,闻上去淡雅得很,轻易不会被察觉。 虽然用量不多,但那天晕散效力过人,只消赵槃睡上一个时辰,她就能成功和沈婵会和了。 验过路引后,她刚和送菜老伯走出城门,便听得后面一阵马蹄哒哒哒声,太子亲兵就将城门围了。 「太子有令,闭城门!任何人等不得出门!」 阿弗听了这话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心脏咚咚咚地仿佛要蹦出来,脚下不自觉地紧走了几步。 只听后边的大兵喊道:「喂!那边的人,转过身来!」 阿弗嵴背发凉,眼见着长矛对准她的背心,稍有违拗立即血溅当场,便只得胆战心惊地转过身来。 那兵将硬邦邦地道:「摘下面纱!」 阿弗指尖好像灌了铅一样,极不情愿地解开了绳结。她那清秀可人的面孔还没完全露出来,那些兵士立即譁然起来。 「是她!」 「弗姑娘!对不住了……」为首的冷面兵士毫不客气地说道,「传太子口谕,立即送您回去。」说着挥挥手招呼身边人,「去,把她绑了。」 阿弗面无血色,眼看着绳子一步步地靠近自己,嵴背直寒森森地发凉。 以赵槃的性子,她一旦被抓回去,不打死也得半残,到时候画地为牢,后半生她都别想在见到太阳了。 阿弗心下一横,「噗通」一声抬腿便往护城河跳去。 「她要闹!」那兵将咆哮着,「拦住她!」 现场一片混乱,也不知谁把送菜老伯的车给打翻了,滑熘熘的菜叶子弄了一地。 护城河水冰凉刺骨,阿弗虽也识得水性,猝不及防间小腿肚子也抽筋了。 她咬紧牙关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落在帮人手里! 远处的吵闹声越来越远,阿弗拼命地往远处游去,就在精疲力尽之时,有一双手倏然拉住她,把她带向了岸边。 「咕噜!」 侥倖从鬼门关边逃出来,阿弗伏在岸上,头上沾满了水草,狠狠地吐了一大口水。 明月高悬,借着月色,她睁开眼睛,面前的人居然是失踪多日的景峻。 景峻亦累得狼狈不堪,气喘吁吁地言道,「阿弗!是你!我从远处便看着像你,没想到真的是你!你怎么得罪那群大兵了……?」 他上次从扬州捡回一条命,仍然不甘心,觉得没能把阿弗救出来只是因为威哥那两个强盗捣乱而已。 所以他靠着捡垃圾为生,从扬州到京城一路乞讨搭车,费了这么多的时日才从扬州赶回来,没想到还没进城就看到了这一幕。 阿弗顾不得跟他解释,只是强行撑起软得像面条的腿,不顾一切地往黑暗的原野里跑。 景峻紧随其后,「诶,你怎么不说话?你跑什么?」 阿弗浑身战慄,「别问了。」 景峻只得随着她一起跑,一边问道:「盛林呢?」 阿弗烦躁,「什么盛林!」 「还有哪个盛林,就是你跟的那个富商呢?」 「不知道!」 「那你怎么出来了?」 「逃出来的!」 景峻看见了阿弗身上的银票和身契,一路上盘问不休。 阿弗禁不住他拖累,这才跟他说了,从来没有什么盛林,盛林的真实身份是太子,盛林这两个字不过是微服时取来掩人耳目罢了。 「太子!」景峻惊得差点把肠子吐出来,面色白得不像人色,「太子……阿弗,你招惹的居然是太子!我本以为他至多是有点身份的富商,他、他居然是……阿弗,咱们这回完了!」 第52页 他之前在心里盘算已久的、要带阿弗走的豪情壮志,一瞬间颓废了。 他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拿什么跟太子斗? 阿弗念着景峻刚才救了她,吐了口脏水,急声道,「我现在要去城北江滩上的木屋去找个人,你若愿意跟我就跟我走,你若不愿意,咱们趁早分头走!」 景峻被这么一激,倔强地挺直腰板,「我回京城就是为了你,当然要跟你一道走!」 阿弗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跑路这件事,原是人越少越少,就这么让景峻跟着,好像不大合适…… 但景峻纠缠不休,她已经没有时间耽搁了。于是没再多说什么,带着景峻急急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中。 / 卫存那边很快传来消息,说沈婵跟阿弗约好的地方在一座小山上,那里有个木屋,她们这次就打算在那里会和。 这是晋世子使劲浑身解数连哄带骗从沈婵嘴里挖出来的,至于那小木屋具体在什么地方,沈婵死也不肯说。 这算是一条线索,卫存已经顺着这条线索去追了。 亲兵头领那头,在护城河门口明明已经逮住了阿弗,却生生又叫人给跑了。 几十号盔甲执锐的大兵居然连一个小女孩都抓不住,亲兵头领心里膈应着,不敢去回太子的话。 赵槃也没给他留情面,反手便甩了他一个耳光。 「废物。」 太子是上过真刀真枪的战场的,常年不曾荒废武艺。这一巴掌打在亲兵头领脸上,半边脑袋都跟着嗡嗡地作响。 亲兵头领也不敢捂脸,跪下来信誓旦旦地道:「殿下放心!人出了护城河走不了多远,必然在周边留下线索!属下这就把人给追回来!」 赵槃神色冰冷,「你说她还有同伙?」 亲兵头领一愣,随即正色道:「千真万确,属下亲眼见人跳进了护城河中,一个青袍书生跟她一块逃走了。」 「青袍书生,」赵槃冷嗤一声,「好啊。真是好啊。」 原来是对苦命鸳鸯相约私奔。 他三番两次饶了那书生的性命,不想却是妇人之仁了。 亲兵首领瞧不清太子的喜怒,只是深深俯首道:「属下接下来该怎么做,还请吩咐。」 「查。」赵槃不带任何情绪地道了句,「给孤一寸一寸地查。就算把地皮掀起来,也要把人揪出来。」 亲兵头领深吸了口气,肃然领命。 赵槃坐下来,捏着格格泛白的骨节。 他可真是太仁慈了,也太惯着她了。 把她惯得无法无天。 烛苗明晃晃地闪着,赵槃心神烦乱,「啪嗒」一声,躁郁地将拇指的扳指砸了过去。 烛光倏然熄灭。 赵槃独自一人陷入黑暗中。周围一片寂静。 惨白的月光隐隐勾勒他明灭的剪影,他静默了好半晌,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 ——她是怎么联络到沈婵的,又是如何攒的银两。 东宫本是堵密不透风的墙,如今祸起萧墙,有人居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暗箱操作。 赵槃静默半晌,抬手饮尽桌边的一盏冷茶。 随即他敲了敲桌子。 陈溟闻声立即推门上前。 赵槃低沉而问,「东宫的下人里,有个跟她同乡的刘嬷嬷,是不是?」 陈溟想了片刻,「有的。那嬷嬷本是外地人,前几日告老还乡了。」 「无妨。」赵槃暗沉沉,「把她给孤找到。」 陈溟恭然立即应了。他如何不知自家主子的手段,只是弗姑娘不明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太子的底线,这次可真是玩大了。 刘嬷嬷是阿弗的同乡,平日里阿弗在下人中就跟她走得最近。 不用想也知道,这次的事情,刘嬷嬷估计从中添了不少忙。 若太子要杀一儆百,也无可厚非。 / 到江滩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坐马车或骑马只要半个时辰就能到,而仅凭两条腿却要花费三倍的时间,和几倍不止的体力。 阿弗虽然记得路,可这一路下来走在山林里,踏着荆棘爬着山路,免不得衣衫褴褛潦倒不堪。 可惦记着与沈婵的约定,还有往后余生的自由生活,她沉闷的内心又添了一丝希望,强撑着精神往前赶路。 可景峻就不同了。景峻的体力,好似比她还要差些。 他累得时常犯头晕,每隔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赶了大半夜的路下来,阿弗仅存的那一罐水和两张饼已经都被他吃光了,人还累得像烂泥一样。 若非看着景峻刚才捨命跳进水里救她的份上,阿弗早就想甩掉这个拖油瓶自己走了。 她与沈婵约定的期限是天亮时分,眼看着东方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心里急得像火烧一样。 「我不行了!真的走不动了!」景峻颓然跌倒下来,「阿弗,求求了,咱们稍微歇一会儿成吗?你一个女娃娃,走了这么久的路,就不累吗?」 阿弗脚底何尝不是起了又疼又痒的大水泡,但她对后面追兵的恐惧远远超过了身上的疼痛,精神如一张紧绷的弓,拉满了劲道,一刻都不敢停留。 景峻倒也不是故意拖累,他是真的想跟阿弗一起走,但奈何体力实在是孱弱。 「水,我想要水,」景峻嘴皮子干裂,整个人连泥带汗的也显得虚脱无比,「这样吧阿弗,你帮我弄点水来,就一点就行,我稍微缓个眨眼的工夫,咱们就走!」 第53页 阿弗一愣,心中烦恼。 她回头望了望四周,静谧安静,倒也不像是有什么危险的样子。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溪,妥协道:「好吧,我去给你舀一瓢水来,你速速喝了。之后可就不能耽搁了。」 景峻点点头,面有愧色地望着阿弗离去地背影,差点落下泪来。 他真不是个男人,保护不了女人也罢,居然还要女人照顾。 可他又实在耐不住喉间的干渴,仿佛喝不到这一口水,就快要渴死了一样。 阿弗,日后,等我们逃出去,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放心。 景峻烦躁不安地靠在小丘上,望着四周的荒山野林,又觉得锦衣卫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寻到他们吧? 那些人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 他长嘆了一声,怀着点松懈的心思,缓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然而他想错了。锦衣卫的速度远比他想像中要快,甚至是快到令人恐怖。 景峻正揉着自己酸痛的脚踝,蓦地脖间一凉,一把淬着寒芒的绣春刀蓦然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啊……唔!」他被刀背抵住了嘴。 来人俯身蹲下,将刀紧了紧,「你要是敢吱一声,这刀认血不认人。」 景峻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面色倏地狰狞,差点被吓昏过去。 站在他背后的人看不清样子,只知道身形很高大,投下的影子浓黑又修长,穿着双绣着冷硬飞云纹的皂靴。 景峻泪意横流地捂住嘴巴。 那人粗着嗓子问,「你就是那书生?我问你,那边小溪边的姑娘,要去哪?」 景峻欲嚎啕大哭,可又偏生像个哑巴,逼得鼻涕都流出来了。 「不说话,立刻杀了你。」那人冷声威胁道。 「我不能背叛她啊……」景峻的脖间已经被剌出了一刀小口,只待那人稍稍再用力,立即血喷而死。但他仍挺着脖子质问,「你们欺负一个文弱书生,算什么好汉?你们……」 「嘘!轻声!」那人冷笑着,「好,看来,你的意思,就是不说喽?」 说着下手毫不留情,手起刀落,白光一闪就要朝着脖子斩落。 「不要——!」景峻畏惧地捂住脑袋,满面痛苦,「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但你们不能伤害她啊……」 景峻此刻心中万般地煎熬,在扬州,他已经被人威胁着背叛阿弗一次了。 如果这回重蹈覆辙,她永远不会再原谅他。 那人厉声催促道:「快点。」 景峻泪眼哗啦地说,「她……她要到江滩上去,见、见一个朋友。」 「江滩?」那锦衣卫冷冷问,「是真话吗?」 景峻抹着泪水点头。 那锦衣卫听了这句话才收了刀,缓缓拍拍他的肩膀,「行了。既然是江滩,那就跑不了了。你把眼泪擦干,引着她去吧。」 景峻忙不迭地欲从锦衣卫长刀下爬开,那人的刀却寒森森地倏然落了下来,正好斩在了手指缝间。 那锦衣卫提醒道:「记住,若是中途嘴不严实……锦衣卫斩你比斩鸡还简单!」 …… 卫存从景峻那拿了消息,直接向太子回了命。 太子临于光线黑白交界之处,神色平静得可怕。 他手里把玩着一只小小的瓷瓶。——这瓷瓶,是宋机送沈婵身上捡到的,阿弗给他下了迷香,应该就是这里面的东西。 是天晕散。本是药性极强的迷香,只是使用者用量过小,导致应有的效果没怎么发挥出来。 他的女孩只是朵养在温室纯白无瑕的娇花,论起下毒,还真是学艺不精。 等人回来,他倒是可以好好教教她,怎么下毒才能一招致命,怎么样才能让对手永无翻身之日。 闻见卫存脚步声,赵槃冷淡开口,「找到了?」 卫存道:「找到了。人在京郊江滩附近的山丘里。如您之前所想,和那个叫景峻的男子呆在一起,走到木屋,估摸着要半个时辰。」又问,「是属下多少劝两句,还是直接打晕带回来?」 「不用。」 赵槃将那小瓷瓶随手扣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清响。 「孤亲自去。」 / 阿弗取了水回来,见景峻一个人把头深深地埋在野草之中,给他水,他却哑着嗓子说不渴了。 阿弗问,「你真不渴了?」 景峻一声不吭,肩头似乎抖了抖。 阿弗皱着眉头,正巧她也喉咙干燥冒烟,便仰头自己饮尽了。 喝完,便催促景峻赶紧赶路。 景峻从野草堆里挣扎着坐起身来,看着神色不大对,浑身筛糠,眼睛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中红得异常醒目。 他声泪俱下地说着,「阿弗,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以后,我若是做了什么错事,你千万不要记恨我……」 阿弗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一怔,「你怎么忽然说这些?怎么了吗?」 说着,她右眼皮跳了跳,下意识就周围警惕地望了望。 山丘依旧宁寂静谧,天色将白微白,万事万物都没有什么动静。 阿弗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一夜,他们已经跑了一夜了。不过这才哪都不算哪,她深知那个人可怕的手段。 第54页 不知怎地,她总觉得这静谧的小丘非是久留之地,还是得尽快见到沈婵她才能放心。 阿弗强忍身上汹涌的倦意,撑着打架的眼皮,拽起景峻,「别发牢骚了。走吧。」 沈婵选定的那座小木屋位置隐蔽,是建在半山腰上的。坐马车的人可以直接顺着羊肠山路上山,徒步登山的人,只能从山阴处翻过山丘过去了。 越过一片灌木丛,他们来到了小木屋的门口。 景峻忽然停下脚步,垂着头,说道:「阿弗,要不……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 阿弗蓦然有点莫名其妙,「刚才不是你说要跟我一起走的吗?」 景峻苦笑,「对不起……我、我改变主意了。」 阿弗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感觉像在看一个怪胎。 她一时气恼道:「随你。」 她自己独自一人朝着小木屋走去,呼吸起伏,还不太理解景峻为何忽然改变主意。 这江滩周围,这草木山石之间,除了簌簌的林风,还真是静谧得骇人,还声蛙鸣都没有。 ……沈婵不像是在这里的样子。 阿弗咽了咽喉咙,倏然感到了一丝诡异。 她抬手想去推开木屋的门,倏然间,只听景峻从后面不顾一切地哭嚎着,「阿弗!别开门!里面有人——」 「嗖!」景峻的这句话没话说完,只听空气中传来尖锐爆鸣声,一记狠厉无比的飞镖已狠狠地戳中景峻的右腿,他哼了一声,软塌塌地跪了下去。 不及反应,四面八方黑衣黑帽的锦衣卫已朝潮水似的涌了出来,恍然间就像是上百只黑色乌鸦倾巢而出,眨眼功夫就将小木屋围了个严实。 「阿弗,你快跑啊!」景峻被为首的那人拿住,扭着胳膊被踩在脚下,涕泗横流,「……阿弗,对不起,对不起!你快点跑啊!」 阿弗剧烈地喘了口气,眼眶子一时间要瞪裂了。她抱着手中的包袱根本来不及逃蹿,高处远处近处矮处都布满了人,就算插翅也难飞。 景峻! 阿弗才明白过来景峻的反常,蓦然间恨得牙根痒痒。 她踉踉跄跄,冰凉的泪刷刷地落下,脚下一跌,身子直接撞开了门,扑到在小木屋地上。 赵槃已候她多时。 他的目光也似染了寒山月的清寒,「三十里,一夜。不错,挺能跑的。」 阿弗被他的阴影笼罩着,汹涌的恐惧将她吞没。 她窘迫地跌在地上,此刻宛如一个浑身的骨头都被抽出去了,没一丝一毫的还手之力。 她浑身发僵,往后后退一寸,他便欺步逼近一寸,终于被逼进了退无可退的死角。 男子冰冰冷冷的气息落在她的脸颊上。 阿弗眉睫裹着眼泪,怕极了反而笑了起来。她阖上了眼睛,绝望地说着,「要杀要剐,殿下给个痛快的吧。」 赵槃眸色微澜,冷硬的手直接扼上了她纤细的脖子。 他没用力道,手心只是虚搁在她的脖子上,把她圈死在可控的范围里,吓唬着她静下心来听他讲话。 「痛快的,嗯?」 阿弗不听,双手乱锤乱摆地挣扎着。 「阿弗,」赵槃眸色染了一层雾,湿漉漉地看着她,滑着她的脸颊,那般温柔那般和缓跟他们一起醒来的日日夜夜一样,「敢逃跑的,你是第一个。」 「赵槃……」她真哭了,喉咙酸涩地喊着他,「放开我!」 赵槃提高了音调,「我要是不放呢?」 阿弗咬着舌尖,「那你也休想得到活的!」 赵槃朝外面望了望,附身在她耳边,「那你的那位竹马呢?他怎么办,也不要活的了吗?」 不等她回答,他又低沉地说了几句,「沈婵呢?还有……那个姓刘的嬷嬷呢?她总要颐养天年的吧?阿弗,你的一句话,可好自私。」 阿弗目眦欲裂地瞪着他。 「你无耻!」 若非双手被钳制住,她真想打他一耳光。 「是你逼的。」他收起散漫,蓦然冷厉起来,「孤可没什么耐心再陪你玩这猫捉鼠的游戏。今日你要是不回去,便不回去,孤自会找了旁人替你受着。不过,机会只有一次,你自己可想清楚罢。」 说着他放开了她。 阿弗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泪水像决了堤一样爆发出来。 景峻还像狗一样被卫存押在外面,还有沈婵、刘嬷嬷……她的死穴都被他牢牢捏在了手中。 卫存那把冷刀说话就要落在景峻脖子上。 「等等!」阿弗捂住了脸颊,终于还是认了栽,「你放了他,我跟你走。」 赵槃冷嗤了声,「阿弗,你可要想好了。跟孤回去,以后,你别想再踏出房门一步。」 「我想好了。」阿弗眼神明厉而清明,哽咽地说出了戏文话本上那句经典的话,「……你得到我的人也别想得到我的心。」 「别傻了。」他半蹲下来靠近她,「那些话,不可信的。到底该怎么做,不都是你自己选的吗?」 阿弗冒火的目光想在男人身上戳出几十个窟窿。 「还有,」 赵槃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盯着她,眸中比雪色还冷,「你比预定时辰晚了一炷香的时间,下次给我下迷魂药,可能得用量重些。」 他撂下这句转身而去,冷然挥挥手。 第55页 「绑了。」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冷峙 [vip] 阿弗被赵槃强行带回了东宫。 她赶路早已累得精疲力尽, 加之最后一点希望破灭,心力交瘁,在马车上就沉沉晕了过去。 赵槃心里的怒气还没消。 这一路上, 本想了许多叫她长记性的法儿。可掀开马车帘幕时, 见她蜷缩在角落里, 枯瘦的小脸上布满了忧思,眼下的泪痕还犹未干。 赵槃唇角不由自主地一滞, 到嘴的重话没说出口。 他不可避免地又恻隐了。 他并不想那样对她。可是她总是要跑,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跑, 他既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只能用些强硬的把她绑在自己身边。 赵槃抬手把她抱下来,放到了室内温暖的床榻上。 女孩这一路上受得罪不浅,衣衫褴褛,本来素白的裙子都变成了泥浆色,皮肤上到处都是被荆棘和锋利石子剐蹭的血痕,脚上还起了一层水泡。 赵槃沉默, 叫人拿来了药酒和热毛巾。 他用热毛巾帮她把身上擦拭干净, 又褪去她脏兮兮的衣服,亲手给她换上干净的。然后用灸针挨个挑她小脚上的水泡, 敷上清凉的药膏。 阿弗终于被他一连串的动作弄醒。 赵槃瞥了她一眼,低低道,「醒了?」 针尖刺破水泡,传来些许轻微的刺痛感, 阿弗下意识地就要缩脚。 「别动。」赵槃抬手止住, 微凉的手心刚好碰触到她玉石似的小脚指。 阿弗蓦然感到了他身上的熟悉无比的气息, 哽咽着嗓子抗拒道, 「你别碰我。」 赵槃皱了皱眉。他懒得跟她较这一时口舌之长,垂眸继续手里的动作。 阿弗亦含着泪水,咬牙沉默。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着,谁也不肯先低头。 赵槃帮她上完了药膏,净了手,见她一点表情也没有地呆滞地靠在床栏边。 她的唇色寡淡得没一点颜色,瞳孔里也蒙了一层灰,仿佛被抽去了魂儿似的。 赵槃忽然想起来,宋机曾说过的话。 宋机说阿弗长相寡淡,身段纤薄,眉心还留了个伤疤,也不会讨人欢心,几乎就没一分可喜的特点,真不知道你是这么看上的。 可是他望向她,此刻在朦胧的微光下,她静坐在那里,不用有什么动作,自然美得惊心动魄,令人倾慕。 是因为她曾经救过他,所以他看她和旁人不同吗? 各种复杂的情愫混合在一起,导致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此生一定要她,不惜任何代价。 「别闹了。」赵槃坐下来,缓和着语气地跟她解释,「逃跑是没用的。锦衣卫的势力遍布天下,就算你南荒琼州去,我也照样能追过去。也别想着寻死,东宫里的名医鬼手多得很,让人起死回生不是什么难事。」 阿弗微惧,手心不由自主地捏紧。 「景峻呢。」她压着嗓子问,「还有沈婵,刘嬷嬷,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赵槃听到她提其他人,尤其是那青袍书生,泛起阵火气。 他压抑了自己的情绪,骨节捏过她下颌,隐晦着说,「他们暂时没事。但是,如果这样的事再有一次,咱们就没什么条件可谈了。」 阿弗挣扎着推开他的手,前世他那风光霁月的样子毁得一干二净,「你那些卑鄙的手段使都使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卑鄙?」赵槃冷嗤,语气还沾了些凉凉的,「这种小儿科的游戏,还真算不上。不过,你今后再弄出什么新的花样儿,我倒是不介意奉陪到底。」 他有一百种法儿叫她屈服,如今一招都还没使,怎能担得起卑鄙二字? 阿弗脸色灰暗似菜色,别过头去不看他。 片刻后,她听到偏殿外细细微微的动静,还有铁条摩擦的窸窣声。 阿弗猛地望向窗户。 只见几个下人拿着许多铁条,从房室外面安了一层牢栅。密密麻麻的,就像牢房里关犯人的那种。 「别猜了。」他淡漠沉郁地说着,「就是你想的那样。」 阿弗感到喉咙里一刻窒息,「你……」 她急得团团转,他这是真要困死她吗? 她语气不禁软了下来,泪眼朦胧地仰头望着他,「殿下,别这么关我。我这次确实做错了,我给您道歉还不成吗?您叫他们走吧。」 「话是这么说,」赵槃泛出一丝冰凉的笑来,帮她把额前散乱的碎发掖到耳后,「可阿弗,我不得不防。」 阿弗气急,尖锐的指甲就要朝他挠去,被男子轻轻握住。 他低头吻了吻她浅色的唇,指腹拭去她眼尾的泪水。 而阿弗心里却绝望地明白,他越是温和越是轻柔,做出的事就越冷硬无情。 晌午,赵槃给她叫了饭。 饭菜品种很全,全是滋补清淡类的,是从宫里请来的御厨做的。 他把筷子搁在她跟前,她却不肯吃。 他眼风扫了她一眼,带着点诱哄的味道,「听话。要吃饭。」 阿弗面无表情,「你饿死我算了。」 赵槃没说话。半晌问她,「真不吃吗?」 阿弗一声不吭。 「那好。」他疏离尽显,唤了人,「去叫人把景峻和刘婆子的饭食也停了。」 阿弗倏然瞪大眼睛。 第56页 「别。」她说,暗地里捏着骨节,拿起筷子就狠命扒着米饭,拼命地往嘴里吃。 赵槃手背却搭住她的手背,缓缓说,「别跟我置气。一口一口慢些吃,吃菜,喝汤,懂吗?」 阿弗灼灼的目光盯着赵槃,蓦然看见他手背上被她咬出的伤痕。浅浅的一个月牙形,齿印还栩栩如新。 她牙根痒痒,真想再咬一口。 东宫的下人们都以为这位胆大包天的侍妾被捉回来,不被打断腿也至少扔到暴室,一辈子都别想再见太子。 没想到太子仍然日日宿在她那里,还派了亲兵昼夜不停地看着她,滋补的东西日日都送进屋,宠得羡煞旁人。 吴嬷嬷和慧嬷嬷这两个嬷嬷自从上次从东宫吃了个憋以后,就没敢再找茬儿生事。只是阿弗逃跑的事情传到了皇后娘娘的耳朵里,皇后震怒,再次派了这两个嬷嬷,说什么也要把人带进宫里来,皇后要亲自惩处。 吴嬷嬷和慧嬷嬷这次带了皇后的亲传的令牌,可到了东宫连门都没进去。 侍卫们拿的,都是明晃晃的刀。 吴嬷嬷仗着有皇后的令牌,试图硬闯,差点被抹了脖子。 慧嬷嬷见状再不敢轻言无礼,领着吴嬷嬷哭天抹泪地回去跟皇后复命。 有了这两个嬷嬷做前车之鑑,整个京城贵女圈轰动,都知道一向冷性自持的太子有个捧在手心的金丝雀,是逆鳞,谁碰了谁就要倒霉。 关键是那女子好像还不愿意跟着太子,三番两次地想跑,得了这天大的便宜还卖乖,当真是矫情到了极点了。 白天,阿弗打开房门,迎头就看见从地面一直长到房檐上的道道铁栅栏,上面挂着两道锁。 铁栅栏的浓黑的影子投在她白净的脸上,令人苦闷不已。 她成了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可是却一点也不高兴,反而觉得自己好难堪。 她跟赵槃的犯人有什么区别? 犯人还能有出狱的那一天,可赵槃一辈子都不会放过她。 赵槃依旧每日陪她用膳睡觉,顾及着她身上的伤,也没怎么碰她。 第三日下午,她鼓足勇气求他,说,「我想出去透透风。我再也不跑了,你就让我去后花园走走吧。」 赵槃置若罔闻。 她主动搂住他,落泪道,「求你了。再这样下去,我会有毛病的。」 赵槃看出了她的心思,没回应她的话。 他告诉她另一个消息,「沈家二小姐,就要成婚了。」 阿弗哑然。却也在意料之中。 他又说,「如果你好好听话,她成婚那日,我会带你去。」 阿弗倏然愣住了,为突如其来的惊喜愣了。 这无异于多日愁云惨雾中的一个好消息。 她揪着手帕,表面上却表现得很平淡,「谢谢殿下。」 他嗯了声,也没多说什么。 阿弗犹豫了一下,「那我能问问,殿下什么时候和沈大小姐成婚吗?」 赵槃神色微恍,看不出喜怒。 半晌,他意味深长地说,「你不喜欢的话,我斟酌着要退了这门婚事。」 阿弗急忙摆摆手,她恨不得赵槃娶正妃,多纳许许多多的妾室,这样的话,他对她的看管力度一定会放松。 「我挺满意的。」她话语里没什么起伏,「殿下娶她吧。」 赵槃神色一凝固,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沾了点明快似的。 他无缘无故升起一股暗火。 他手心倏然揽着她的后脖颈,托着她的脑袋,冷冽的气息洒在她身上,「你就这么希望我娶别人?」 阿弗不知他为何又要怒,恍惚觉得他好像不想娶沈家娴小姐。 她没说话。 本来他娶或不娶别人,她都是管不着的也没法管的。 她斟酌着措辞,「殿下,我只是想要个好相与的正妃。将来伺候您和她的时候,日子也好过些。」 赵槃凝注着她,神色稍缓。 阿弗咽咽喉咙,她其实还有半句话没说。 她还希望这位正妃能倾国倾城,美丽大方,身世高贵。最好样样都把她比下去,她跟正妃比就是萤火比日月才好。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倾慕美丽的。 到时候,他厌倦了她,与新妇伉俪情深,应该就愿意把她这碍眼的人放出府了。 赵槃松了手,冷冷淡淡地道了句,「你不必伺候任何人。为难你的人,也不必进门。」 阿弗默然,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感激的话。 既然生逃没用,她逮到机会,死遁也要摆脱他。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画眉 [vip] 沈府。 沈婵因为触犯家规被打了三十手板, 之后被禁足在闺阁中。沈将军夫妇担心这个不听话的小女儿再多生事端,提前了她和晋王世子的婚事。 沈将军夫妇一连几夜都没睡好觉,唯恐太子会因为二女的事情跟长女退婚。 后来, 夫妻俩听说太子那侍妾被抓了回来, 心里才稍微松了口气。 可东宫对沈府的态度, 却是一日冷似一日。 沈将军夫妻俩觉得势头不对,合计着该怎么把这件荒唐事给补回来。 沈夫人唤来长女, 对她去东宫走一趟。太子虽然迁怒二女,但长女温婉贤淑, 什么都没做错过。 沈娴垂泪道,「母亲, 太子哥哥他喜欢那卑贱的女子。我去了,恐怕也没什么用。」 第57页 沈夫人道,「你二妹这不懂事的孩子前些日子犯了大忌。我和你爹合计着,为今之计,唯有你主动去看看那侍妾才能挽回些颜面。」 沈娴有些嗔然,「母亲, 你叫我低声下气地去求那侍妾?我不去。前几日宫里的吴嬷嬷去了被赶出来了, 我……」 沈夫人纠正道,「是求太子, 为你二妹的事给太子赔个礼。你主动去看看那侍妾,叫太子殿下知道你是个能容人的,你才能顺利当上太子妃。」 沈婵沉默片刻,委屈道:「若是将来婚后, 太子哥哥还是对那侍妾念念不忘怎么办?」 沈夫人摇摇头, 「此言差矣。太子确是宠爱那侍妾的。可再宠爱, 不还是侍妾吗?记住, 你是东宫未来的正室太子妃。侍妾再多,太子妃却只有你一个。」 于是沈娴听了母亲的劝,带着一双玉璧、两盒养颜膏作为礼物,打扮得当,去了东宫。 沈夫人的意思是叫她为前些日子妹妹的事情给太子赔礼,可沈娴还想见见那侍妾,有些话要当面跟那侍妾说。 她报上了沈府的名字,东宫的侍卫倒没有像赶吴嬷嬷一样赶她,只是礼数周全地请她进了去。 多日不见赵槃的英俊疏离的容颜,沈娴猛然差点落下泪来。 她带着几分娇弱和委屈,柔里柔气地说道,「殿下。娴儿今日,是特意为妹妹的事情赔罪的,原是沈家管束不严,才导致弗姑娘……」 赵槃神色平静,打断道:「不必再提。」 沈娴又说,「今日,娴儿带来了一些闺家喜欢的礼物,希望叫亲手送给弗姑娘,也好叫她宽宽心。」 说着叫人将那些精緻的礼物小盒子拿了上来。 赵槃瞥了一眼,「贵府有心。」 沈娴露出欣慰的淡笑来,忍不住说,「太子哥哥,你会生娴儿的气吗?」 赵槃轻微摇了下头。 沈娴欣喜,只觉得她的太子温润如玉又善解人意,是个翩翩君子。 他问,「还有其他事吗?」 沈娴低声道,「娴儿能见见弗妹妹在吗?有一些体己话,娴儿想亲自跟弗妹妹说。」 赵槃淡淡地说,「她这几日身体不好,见面就不必了。」 沈娴一时语塞,想来那侍妾还要再被多关些日子。不过今日的目的大体上已经达到了,也就不敢再多言絮叨,礼数周全地拜别后转回沈府。 不知怎地,她总觉得太子待人既温和又疏离,霁月清风,如天上的淡星孤月,并不像是会做出什么强人所难的事。 她愈发想不明白那侍妾的心思了。 / 赵槃别了客人之后,来到酒楼和宋机饮酒。 两人这几日都被苦闷的事纠缠着,谁的心情也不太好。 宋机沾了点抱怨,「殿下,沈婵好歹是我未婚妻,您对她也太狠了。」 赵槃将一杯酒饮尽,才面色幽幽地说着,「这你该问我吗?」 宋机唉声嘆气,「她也是。没事捲走您的小侍妾,委实是太多管闲事了些,该罚。可是那日您怎么能叫卫存去拿她,一个大家小姐,怎么能进锦衣司那种地方?去了可就回不来了。幸亏小王给拦下了……」 赵槃语气凉凉,「是你的了吗。你担心什么。」 宋机一时哑然。 半晌,他转移了话题,低声问,「那小侍妾为什么跑啊?」 赵槃眸色晦暗,不答。 他仰头又喝了一杯酒。 「之前,您不是忙着帮她找父母的事吗?」宋机有点想不明白,「……难道您没告诉她?」 赵槃瞟了他一眼,「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提前说有意思吗?」 宋机哦了声,觉得倒也对。 「我在晋州的探子来报,说卫国的使臣不日要过来京城一趟。到时候,可能这件事能有点眉目。」 赵槃不置可否,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小酌着。 「再说吧。」 宋机还没见过一向冷情的太子这般失落的样子。 半晌,忍不住劝了句,「殿下,您也别太放在心上。女人嘛最好哄了,对她好一点就行了。你对她好,她自然就知道您好了。」 赵槃轻言讽了他一句,「晋世子这么懂,沈二还死活不肯嫁呀。」 宋机再次哑然。 怎么每次一提到沈婵他都无话可说了? 「小王那叫刚柔并济。」宋机想了想,「……好像总来柔的也不行。下午的时候,小王要亲自去沈府走一趟,好好教训教训这不知死活的臭丫头。还敢逃婚,反了她了!」 赵槃懒得听宋机胡扯,饮得三四分醉意便归了。 微风拂面,心神略一清醒,本来的三四分醉意也没了。 他定定神,唤人回了东宫。 他跟阿弗两人,还处于微妙的冷峙着。 那女子看起来柔弱,实则是不会先低头的。看起来温言细语,实则心眼儿里藏了不知多少小心思。 斟酌半晌,赵槃还是来到芳苑看她。 来得的时候,阿弗正披了件水色的毛披风,坐在房檐前的小凳子上,乖乖巧巧的,望着天空上一行行的振翅的大雁发呆。 她见他来了,也不藏也不躲,只是恹恹地低下头。 赵槃俯身握了握她的手。冰凉的。 他问,「看什么?」 小姑娘有些抗拒地把手缩回来,眼睫毛微微翕动,「什么都没看。」 第58页 赵槃眼里流露一丝情绪,「其实,你若是乖乖的,我倒也不一定非每天关着你。」 阿弗灰濛濛的瞳孔定定瞧着他,「那您愿意放我出去了?」 赵槃一时缄默,吻了吻她乌云似的长发。 阿弗心里沮丧,就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她。 她浑身不自在,借着起身的劲头从他怀里挣出来,「殿下……我刚才好像听见来客人了。是谁?是……」 她从沁月那里听说是沈府来了人,就下意识地以为是沈婵来看她了。 赵槃拉着她的手把她引回屋里,漫不经心地道,「是沈小姐。」 阿弗无甚表情地哦了一声。他这么说,应该就是指大小姐。 赵槃凝注着她,越瞧越觉得她身上的颜色着实寡淡。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上妆?」 阿弗不自在地避过头去,这有点明知故问了。 她连屋门都出不去,连寝衣都懒得换,上妆又给谁看? 「我不想画。」她懒懒寻了个措辞。 鸟语啁啾在窗户叫着,一片晨光隔着窗棂洒落妆檯。 赵槃静默半晌,玉色般的手拿起一只黛笔,叫她坐了过来。 阿弗怔怔看着赵槃,他……这是要给她画眉吗? 向来夫妻之间才会画眉,丈夫给妻子上眉。可是他们又不是。 阿弗的眉毛甚淡,淡却又有形,是微微有弧度的远山眉。 黛笔刚碰到她的肌肤,她就下意识地往后躲。 他另一只手扶住她,嗔道,「别躲。」 阿弗唇角下沉,「痒。」 两人间一阵沉默。只有呼吸交织在一起。 细细的笔触滑过她白皙的肌肤,半晌,赵槃嘆了口气,「生疏了。」 阿弗探着脑袋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那深浅合度的眉形,「殿下,您是经常给别人画眉吗?画得还不错。」 赵槃皱皱眉,「我只给你画过。」 她这话说得委实令人有点生气。他是太子不是什么浪子,画眉这件事怎么能用经常二字? 他从前经常帮她画眉,她好像都忘了。 阿弗淡淡的口吻,「哦。那谢谢殿下了。」 赵槃把黛笔搁在一边,若有若无地抚着她眉心的伤疤,问,「过些日子,叫个大夫来给你看看吧。看看还能不能除去。」 阿弗嗤笑着扶开他的手,「殿下别开玩笑了,这都是多年的旧伤了?」 赵槃瞳孔围着云雾,朦朦胧胧的,「没开玩笑。」 阿弗一愣。旋即想起来,他应该是觉得自己的侍妾长个伤疤有碍门面。 她蓦然想起了第一次见赵槃的时候。 那时候他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鲜血淋漓地倒在悬崖边。那俊美无俦的脸颊如金纸色,脆弱又孱虚,一点攻击性都没有。 她那时只是个採药的农女,把竹篓丢在了一遍,拼着力气把他背回了木屋。 那时的赵槃,既温润又少言,浑身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跟现在偏执阴鸷的样子完全就是两个人。 她终究还是后悔救了他的,自己亲手、给自己编织了个牢笼。 阿弗不想往事重提,便转移话头,「殿下,您说要带我去参加沈婵的大婚,日子可定下来了吗?」 赵槃随口道,「嗯。立秋过后三日。」 阿弗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日子。立秋,她还要整整在这里呆一个月。 想想就让人抓狂。 她无声地不满着。 赵槃沉了沉唇,最终轻嘆一声,「明日起,你愿意去院子里走动,就去吧。」 阿弗追问,「真的?」 赵槃点点头。 他又没有什么关人的癖好。只不过前些日子,她委实太胡闹了。 「那……那些铁栅栏可以拆了么?」阿弗略带了点委屈地问,「门口束了这些东西,我感觉别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赵槃摇摇头,低沉地答她,「暂时不了。」随手掐掐她的水滑的脸蛋,冷声说,「等你再乖些。想出去的话,就找银筝拿钥匙。」 阿弗心中暗嘆。不过这也算是争取到目前比较好的一个待遇了。 「我想在后院扎一个小鞦韆。」她又说,「秋天快到了。我想坐后院吹吹秋风。可以吗?」 「叫陈溟给你扎。」 他一概答应着,最后语味深沉地补充了句,「只是,阿弗,别再跑了。要不然,我真的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下错别字 第29章 神仙侣 [vip] 他甚少会这么温和地问她, 甚至还带了点商量的意味。 可阿弗知道,其实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个字,「好。」 赵槃很满意, 阖上眼帘, 轻轻柔柔地在她脸颊啄了一下。 阿弗垂着眼帘承受着, 心里还惦记着生死未卜的景峻和刘嬷嬷。 景峻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她,她其实并不太想管那人的死活。但是连累到刘嬷嬷却是她不愿意的, 不管怎么样,她都要把刘嬷嬷捞出来。 她待他吻罢, 柔声道,「殿下……能不能把刘嬷嬷还回来给我啊?」 赵槃动作一顿, 眉梢轻挑。 阿弗赶紧又补充道,「刘嬷嬷是个老人家,我、我因为自己的荒唐事害了她,这些天我心里都很不舒服。您就放了她吧。」 第59页 赵槃漫不经心,「刘嬷嬷,在老家, 人已经告老还乡了。你还要来做什么?」 阿弗微瞪, 「她不是被您给抓了么?」 赵槃摸摸她的脸,「我只是叫陈溟找到了人, 并没拿人。」 阿弗彻底沉默了。 她这是被虚晃一枪。 不愧是纵横朝政的储君,手段真不是她能相比的。 赵槃看懂她的脸色,冷不防地抱过她的腰。 他的手指轻轻在她肩头摩挲着,「阿弗, 我体谅你, 你也得体谅我一些。这回的事情, 我说处处都留了余地, 并没有说着玩。所以,也盼着你说的话不是说着玩的。」 阿弗心里苦闷,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 「至于那个景峻……」他轻嗤了一声,「你想他吗?」 阿弗盯着他瞳孔里倒映的自己,「不……想。但是我想问问,您把他怎么样了?」 「不管你想不想,这辈子你应该都见不到他了。」他沾了点冷色,散漫地说,「漠北那边,开山需要许多劳力。你那位竹马身单力薄,正好去历练历练。」 漠北? 阿弗不知该说什么好。那种苦寒之地,去了那里,也跟流放差不多了。 更何况,景峻是去「开山」的。他连山路都走不好,难以想像起早贪黑地凿山搬石头会成什么样。 阿弗嘆了口气。 随便吧,她也管不了了。她甚至有些愤愤地想着,这或许都是景峻的报应。 若不是景峻横插一脚,她早就和沈婵远走高飞了,还至于被困在这地方么? 有时候她还真怀疑景峻是赵槃派过来的细作。 …… 翌日清晨,银筝按时给阿弗端来了热腾腾的避子汤药。 阿弗刚要喝,银筝支支吾吾,提醒道,「姑娘,汤药里换了新的药材和剂量。」 阿弗疑色地看向银筝。 银筝有些畏缩,轻声说,「前些日子吴嬷嬷的事彻底得罪了皇后娘娘。今晨,皇后娘娘派了人,赏了新的避子汤给您喝。」 阿弗捏了捏拳头。 可皇后叫喝,即便是毒药,她也不能不喝。 主僕两人正嘀咕着,见赵槃穿戴整齐地从内室出了来。他一手正理着袖口,瞥了眼那黑乎乎地药汁,便问了句,「是什么?」 银筝答,「回殿下,是、是姑娘要喝的避子汤……」 赵槃嗯了声。 「端下去吧。」 银筝带着点惊讶地抬起头,「禀殿下,这……这是皇后娘娘送来的……」 赵槃轻描淡写地道了句,「没听见孤说什么?」 「是。」 银筝明白了主人意思,不敢再多说。 阿弗见银筝走了,艰难地回神,低沉地问,「殿下,您是要把药方再给我换回来吗?」 赵槃道,「以后不必喝这些了。」 阿弗缄默半晌,提醒道,「殿下。太子妃马上就要进门了。我先有孕不好。」 她可不要等着喝那断子绝孙的落胎药。 她以后,还是要正经嫁人的。她还希望着能有自己的孩子。 「没什么不好。」赵槃筷子一凝,神色未动,「那是我们的长子或是长女。有了的话,就生下来。」 阿弗一时怔怔,随即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下。 他终于允了她上辈子的心愿。可是凭什么他允许她就一定想要呢? 她万般不情愿给他生孩子。 赵槃伸手握着略带阿弗微凉的手心,却若有所思。 这些日子,乱七八糟的念头他确实涌上来太多。 想娶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可是她对待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或许有个冰雪可爱的孩子,阿弗就会安分些,就会愿意呆在他的身边,以后跟他耍的小心眼儿也少些。 ——他觉得宋机说的那些话不靠谱,这是他自己辗转思忖了几日,才想出的一个招儿。 …… 在厨房做差的沁月看见银筝把避子汤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一时也惊了。 想当初,避子汤还是太子殿下亲自吩咐她们看着姑娘喝的。 银筝也很疑惑,「难不成太子殿下允姑娘怀孩子了?」 沁月想了片刻,还是摇摇头,「不会的。你忘了,姑娘以前偷偷倒过避子汤,被殿下发现了,殿下当时很生气,冷了姑娘十多天。」 银筝觉得有点道理,「应该是……太子殿下怕皇后送的汤药里有毒,所以才没叫姑娘喝的?」 沁月琢磨了半天,也只得出这么个解释来。 太子殿下,是最重礼的人。 庶子女生在长子女前头的事,是断然不可能发生的。 …… 沁月上次看管阿弗不利,被打发去了厨房做事,这几日阿弗身边都是由银筝来照顾的,房门的钥匙也给了她。 赵槃上朝走后,阿弗便找银筝要来了钥匙。 她站在门外,长长地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不过,赵槃只是答应她出来见见太阳罢了,她能活动的地方也就后院这么巴掌大的地儿。 小鞦韆早就在后院扎好了,除此之外,园中还移植了许多绽着芳香气味的花草。 蜂蝶翩跹其中,夏末温凉的风吹在脸上,稍微把她心头的郁结吹散了些。 银筝跟她讲着,说是园里的花草都是太子殿下精心命人挑选的,有一定的药效,连花草上的露珠都可收集起来,来年过冬充作煎茶的炉水。 第60页 银筝又说,「殿下原本只喜林树,是不喜欢这些矮矮的花草的。既然姑娘喜欢,便叫人一概移植了来。」 阿弗坐在小鞦韆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荡着,轻声说,「移植?他问过花草愿意么。」 银筝恍若没听清,「……什么?」 阿弗转移了话题,看向不远处,「那一盆小黄花,是不是叫蟹黄星?我记得花瓣能烹汤喝。」 银筝笑道:「可不敢烹汤喝。姑娘,那盆花不是寻常的蟹黄星,生性阴寒,闻着气味有凝神静气之效,若真喝了,女子会伤身的。」 阿弗故意追问,「怎么个伤身法儿?」 银筝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是中药草都是相生相剋的,若是蟹黄星配上了什么与它五行相冲的药草,说不定会吃出毛病。」 阿弗从前是靠採药为生的,对于各类的花草的效用,不用看医术她也是精通一些的,不然当时也救不回来赵槃。 就拿蟹黄星来说,她就知道有好几种花木与这东西犯沖。 配个药在赵槃面前假死不难,难的是如何弄到药材,又如何让赵槃相信她是真的死了。 阿弗不知道赵槃懂不懂医理,瞒过他的眼睛可不简单。 可是要等赵槃厌倦了她,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况且,即便她被厌倦了也不一定能等来自由,等来的很有可能是一条白绫。 思来想去,阿弗猛然想起了前些日子的一件事。——那条关于卫国的密报。 卫长公主不是可能在宫变中没死,而就是没死。 按照前世的记忆,卫长公主回来,赵槃就会跟沈娴退婚,娶这位心心念念的白月光。而且,赵槃跟卫长公主大婚那天,应该也是她被赐白绫的死期。 只可惜前世她太眷恋赵槃了,一颗心完完全全地扑在他的身上。知道自己是卫长公主的替身后,她更是意志消沉,茶饭不思,这些看似没有用的线索便没怎么收集过。 此刻想来,真是后悔莫及。 如果前世是一本书就好了。她真想翻开来,把每一条能对抗赵槃的线索都圈下来,好好记住。 如今,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立秋过后三日,是沈府二女和晋世子的大喜之日。 本来长女还未出阁是轮不到二女出阁的,然沈将军夫妇实在是怕夜长梦多,怕这不听话的小女儿又生出什么乱子,影响沈家跟东宫攀亲,便跟晋王爷商定把婚期提前了。 新郎官宋机倒是没意见的,新娘子沈婵却是哭天抹泪地不愿意。 她认定宋机身体上有隐疾,一早晨摔花瓶撕嫁衣,闹了个天翻地覆,最后还是被两个五大三粗的丫鬟强行上了妆拖上花轿。 沈夫人在轿子边劝小女儿,「婵儿,娘亲不会害你的。晋世子是个多么周正的君子,别家女儿求都求不来的,你以后一定会感激爹娘给你选了这门亲事的。再说,晋世子喝中药也不是因为隐疾,你担心的那事根本莫须有……」 沈婵不理会,在花轿里哭声连天。 宋机身着红袍红花,坐在高头大马上亲自来迎亲。 他闻见哭声,嘆了口气,朝沈将军夫妇微微一笑,「岳父岳母大人不必忧心。小王今后,定然叫她笑着回来省亲。」 沈氏夫妇听了甚是欣慰。 十里红妆,浩浩荡荡,便朝着晋王府缓缓挺进。 费了半天劲儿终于和新娘子拜完天地后,宋机在宾客中踅摸了一圈,却还未见贵客。 他找来小厮,低声问,「太子殿下呢?不曾来吗?」 小厮答,「世子,殿下早日送了帖,说会来的。」 宋机哦了声,过了半晌,瞥见远处太子身形翩翩,踩着清冷的月色而来,时辰却是不早不晚。 宾客们本来一片喧闹,蓦然见了太子驾临,噼哩噗噜地跪了一地。 赵槃挥挥手只叫众人各享其欢。宋机迎上去,见太子身边还跟着一位面覆帷幔的清灵女子。 宋机恍然,是那个小侍妾。 太子居然捨得把她带出来了? 虽然两人天差地别的身份摆在那里,可此时此刻,月色正好,红烛漫天,他们拉着手站在一起,倒真宛若一对璧人。 宋机微笑着贊道:「闻琴解佩神仙侣……」 话说一半便觉不对,那小姑娘只是太子的一个侍妾而已,连侧室都算不上,说白了就是受宠些的奴婢,用伉俪之间的神仙侣来说却是不合时宜了。 宋机刚想说点别的把这话岔过去,赵槃听了却色若平常,垂帘看看身边羞涩沉默的小姑娘。 他扬唇回敬了句,「彼此彼此。」 阿弗带着帷幔看不见外面人的脸色,亦看不见赵槃脸上细微几乎不可察觉的淡笑。 她只是被赵槃紧紧握着手,又听到宋机调侃的话,浑身有点变扭。 入了雅席,那两个男人便开始谈论些她听不懂的话。 酒过三巡,新房里隐隐的哭闹啜泣声还是没停止。 阿弗拉拉赵槃的袖子,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不想喝酒了。您能让我去新房看看沈婵吗?」 赵槃似有微醺的醉意,神志却还是清醒的。 他皱了皱眉,「不行。」 阿弗恳求道:「殿下……」 赵槃轻轻指着她,「已经答应你出来了,你是不是有点贪心了。」 第61页 若是叫这两个女子碰上了面、再演一出逃之夭夭的戏码他可上哪找人去? 宋机此时醉得更厉害些,伏在桌子上,含糊不清地说道,「对,殿下说的对、、你你、我我……我是新郎官!都还没入洞房呢,你这小姑娘家怎怎么能去……」 阿弗不理会宋机,专心求着赵槃。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醉酒的缘故,拒绝的口气好像不太严厉。 阿弗柔声说道,「殿下,我只是去跟沈婵把话说清楚。以后再也不跟她来往了。我和您,以后都做『闻琴解侣神仙佩可好』?」 她是个孤女,认的字不多,诗更是一句都不会吟。刚才听宋机这么说,仿佛是句夸人的好话,便给记下来了,此刻正好用来讨赵槃的欢心。 只不过火候不够,记得不牢,把侣和佩两字都给弄颠倒了。 赵槃嗤笑了声,捏捏她精巧的耳垂,醉眼朦胧里看着这么个念诗的阿弗,着实是有点别样的意思,比平日里那副沉闷死板的样子好多了,甚至有点可爱。 神仙侣。……世界上就这么一个她,最可爱的,最令人倾慕的。 他要娶她的吧,他以后一定要娶她。不管什么身世地位,他也想要这样一个洞房花烛,和她的。 赵槃带着点迷离地想着。 阿弗却有点着急,一声一声地婉转求着,「殿下,行不行啊?」 赵槃挥挥手,答应了。 阿弗大悦,「谢谢殿下!」 她转身就要没影。 却听后面的男人突兀地道,「等等。」 阿弗脚步一滞,还以为他要改变主意。 却见赵槃支起了胳膊,望着案上一支烧得正旺的香。 「一炷香之内回来。」他轻轻补充道,「别扰了旁人入洞房。」 作者有话说: 诗句出自晏殊《木兰花·燕鸿过后莺归去》,别问阿弗是怎么念错诗的,因为作者本人读这首诗就老是念颠倒那两个字hhh 刚刚在文案更新了个雷点集合,应该基友给我总结的、评论区最全的雷点合集了(55以后没准还有补充 昨天上夹没更新,今日稍微写长了些补回来。从明天开始,我争取努力存稿,每晚九点更新~ 第30章 狭路相逢 [vip] 前院酒席还在继续, 人头攒动,阿弗绕了过去,径直往后院奔去。 隔着老远就能听到新娘摔瓷砸碗的哭闹声, 阿弗进去一看, 红盖头也撕了, 珠花也碎了,这洞房比上战场还壮烈。 几个婆子正在新房里苦口婆心地劝着, 其中一个婆子试图夺过她手中的剪刀,「二小姐您就认命吧!想晋世子生得一表人才, 又是唯一有世袭晋王资格的世子,别家千金求都求不来的!」 另一个婆子说, 「如今拜了天地,您就是晋王府的人,再这么闹下去,两家都会难堪!」 沈婵含着泪水,仍然拿剪刀比着脖颈,「都滚!滚!」 阿弗微嘆了口气, 跟那帮婆子说自己是晋世子派过来的丫鬟, 专程前来劝说二小姐的。 婆子们如遇救星,阿弗对她们道, 「你们须得都退出去守着,也不能偷听小姐和我的说话。否则,自有晋世子问责。」 那群婆子自然是点头哈腰地应着的。沈婵猛然见阿弗的身影,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手里的剪刀轰然掉到了地上, 泪眼婆娑地叫了句, 「阿弗!你怎么来了?」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自从上次策划逃跑失败后, 她们就没见过面。 沈婵说那日她并非有意失约,而是根本没能出沈府的门,就被成群的锦衣卫给堵住了。后来又被宋机用一顿舌灿莲花的说辞套出了江滩见面的事,这才导致阿弗也被抓了,不由得羞愧万分。 阿弗轻咬着舌尖,「不全怪你。要怪,就怪景峻那傢伙。」 沈婵问,「景峻?你怎么又遇见他了?」 阿弗嘆了口闷气,「那傢伙……算了,别提了。」 沈婵盯着阿弗清瘦的面庞,颤巍巍地问,「阿弗,你跟我说实话,他、他……把你要拿回来,有没有薄待你?或是……打你?」 连沈婵这堂堂沈府二小姐都吃了父母好几棍子,阿弗只是太子一个不起眼的侍妾,逃跑了被抓回来,情形可想而知。 她这几日常常做噩梦,梦到阿弗被打断半条腿。 阿弗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何人。 她抿着嘴唇,默然摇了摇头。 他没有打她,甚至碰都没碰她一下,却拿走了另外一样更重要的东西。 ——他彻底把她的自由给夺去了。 沈婵松了口气,「那就好。」 阿弗问,「你要去姑苏了吗?」 晋王的领地不在京城,宋机能常在京城游荡只是因为尚未娶妻的缘故。如今有了家室,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带着沈婵一块回姑苏了。 沈婵默然,半晌反问了句,「要是万不得已我得去的话,你能跟我一块去吗?」 阿弗垂下头。 这话问得傻,她当然不能。 沈婵明白了,「今天,是太子带你来的吗?」 阿弗点点头,「他是来给宋机贺喜的。」 沈婵别过头去,哽咽着说,「我绝不嫁给晋世子。那人朝三暮四,还心术不正,加上……那块还有隐疾。我嫁猪嫁狗嫁乞丐也不嫁他。」 阿弗瞥了眼窗外那群婆子,苦笑道:「……那就看你能不能撑过今晚了。我刚才在酒席上听世子爷的意思,对你好像势在必得。」 第62页 沈婵也陷入深深的苦恼中。 是啊,她都被塞上花轿了,到了洞房,还能抵得过一个男人的力气吗? 阿弗却觉得宋机吃软不吃硬,不像赵槃那样软硬不吃地难对付。如果沈婵假情假意地落几滴眼泪,博得那男人的同情心,再反过来拿捏那男人应该没问题。 可惜,她的这位好姊妹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火爆脾气,如何会服软卖可怜? 「反正我长姐跟太子殿下的婚期将近了。」沈婵咬着牙说,「阿弗,到时候你想走,我应该能把你捞出来。还记得前几天给你画的画像吗?我正帮你找父母呢。到时候,若是你父母亲自来跟太子要人,于情于理都顺理成章。他不放,就会落得个强留民女的口实,他会顾及自己的名声的。」 阿弗有点犹豫,她父母她都没见过,隔了这么多年,沈婵又到哪里找去。 「若是找不着呢?」 「找不着,找个假的也行。瞒天过海,总会有办法。」 阿弗不太相信沈婵这招能奏效。赵槃的手段她已经领略过太多了,好像不太会被这点小阻碍给绊倒。 「你等我消息。」沈婵信誓旦旦,随即又苦笑来了下,「等我……我,先把宋机这一关过了再说。」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阿弗没敢多耽搁,跟沈婵说了几句便要匆匆往回赶。 她低着头从小路上原路返回去,心里念叨着刚才沈婵的话。 虽然胜算不大,但也是一条出路,她该试试的。 而且,万一……她心里存了一丝侥倖,万一她的父母当年是被迫与她失散的,万一这些年他们也在找她……那她没准还能有一个家,有一个亲人,不用再像眼前这般漂泊,做那无根的浮萍。 想到这里,她眼角微湿。 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工夫,阿弗走上了一座小桥,无意间撞上了两位贵女。 说撞其实倒也不是撞,其实只是肩膀剐蹭了下罢了。 那贵女登时叫住了她,「哪来的婢子,没长眼吗?」 阿弗连连道歉。倒不是她怕了那贵女,而是委实怕赵槃。 耽误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没准又要生气,以后想出来就更难了。 那贵女抱怨道,转身要走,「真是晦气。」 阿弗也要走,却听另一贵女温声叫道,「这不是弗姑娘吗?多日不见,怎么,给抓回来了?」 阿弗脚步蓦然一滞。 这声音……莫不是是沈娴? 她回头一看,刚刚自己撞的那人正好是赵槃的妹妹赵璎。 真是冤家路窄。 阿弗暗暗腹诽。 她再次道了歉,想赶紧脱身,「对不住,两位贵人主子,是奴婢没看清路。」 沈娴略带讽刺的声音响起,「弗妹妹,着什么急?尊卑之序,你也不懂吗?」 灯火昏暗中,阿弗不大能看清两人的神色,但对方明显要找茬儿。 可她真的赶时间,没工夫跟这两人耗。 阿弗再次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公主,沈小姐,是奴婢的错,一时有所冲撞,给您赔礼。」 赵璎还记得上次在东宫的仇,慢慢悠悠地走过去,打量着半跪着的阿弗,「弗侍妾,你倒是很会伺候人。连兄长那样一个冷性子的人,都给你勾了魂魄去。你到底会什么手段啊?」顿一顿,似笑非笑,「怎么出现在晋王府?莫不是又盯上了晋世子?」 阿弗下巴微微扬起,不卑不亢。 公主说话,实在难听。 经过上次的交战,阿弗已然摸清赵璎是个只会仗势欺人的草包,连她兄长的一成的功力也无。 阿弗温然道,「公主,奴婢会不会伺候人与您无关,会伺候人也不会伺候您。至于奴婢为何出现在晋王府,您贵人有大事,这种小事也管不着的。」 赵璎手里的团扇啪嚓裂成两半,刚要发怒,只听沈娴冷冷地说,「弗妹妹,公主管不着,我这个主母可管得着了?」 阿弗一时皱眉。 主母……? 赵璎讽刺地笑了一声,「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兄长要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在这呢。」 阿弗微微一笑,「自然是管得的。不过,您还未曾过门,妾身现在还只听殿下一个人的。」 沈婵脸上波澜不惊,缓缓地朝她走近了几步,「是么?」 「你觉得,太子哥哥真的喜欢你吗?」沈婵说话低沉沉的,像一把裹着寒芒的镰刀,「弗妹妹这张脸,长得有点像故去的卫长公主,所以他才把你留在身边的。你知道吗?」 阿弗莞尔。 她当然是知道的。 被当替身这种事,或许前世她还会难过,可此刻却完全吓唬不住她了。 她再不爱赵槃,在他面前只剩下虚与委蛇,自然,他倾慕谁也跟她没关系。 「当替身也好,能让殿下高兴就行。」阿弗没再忍气吞声,故意柔了几分语气说,「……他总是要留我在身边,我也不想,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句话半真半假,听在沈婵和赵璎耳朵里,却是无比地气人。 沈娴拳头紧握。 前些日子,这贱女跑了,太子哥哥把她追回来,居然愣是没伤她一寸皮肉。换了旁人,打断两条腿也是轻的。 「你很得意是吧,」沈娴婉转笑着,「不过,你很快就要后悔刚才说的话了。」 第63页 说着,只见身边两个丫鬟伸着双臂就朝阿弗撞来。 这条路是晋王府的小径,黑灯瞎火,没什么过往的人。正好这有一片小湖,就算把活活把人给淹死,外人也不会发现。 阿弗前世就是这么被她们弄下了湖,肺管子里呛满了又脏又冷的水,被救上来的时候险些高烧烧死。 所以她此刻想也不用想,就意识到了危险。 没等被那两个丫鬟扭住,阿弗就下意识地躲了开,却不想正好踩到了赵璎的绣鞋。 「哎呦!」赵璎吃痛,立即站不稳,脚下踉跄,误打误撞地竟然把沈娴给撞下了湖。 只听「噗通」一声,水花溅起老高。 阿弗愣愣坐在桥上,傻眼了。 赵璎也傻眼了。 丫鬟也是半晌才反应过来,哭泣着尖叫道:「啊——!快来人吶!我家小姐落水了!!」 …… 赵槃赶到的时候,眼见三个狼狈不堪的女人,其中一个湿漉漉,另外两个呆滞如鸡。 他沉着眼色,下意识地就奔向那个浑身湿漉漉、被毯子裹着的女子。 来的路上他就听说有人落水了。不用想,肯定又是阿弗那个蠢女人。 沈娴和他那妹妹都不是省油的灯,他这朵菟丝花跟这两人狭路相逢,下场可想而知。 他恨自己一时醉酒心软,又把她给放出去,若是有什么事…… 赵槃一把掀开了毯子,毯子下的人很陌生,却不是阿弗。 他眼底难得凝了一下。 再一看,在桥上畏畏缩缩地待着的人才是阿弗,身上的衣服好像没湿。 沈家丫鬟早把太子当成自家姑爷,见太子行色匆匆地赶来,哭天抹泪地指责阿弗,「是她!太子殿下!是她想要谋害我家小姐,竟把我家小姐活生生推下了水!太子殿下,她想谋害您未来正妃!您要给我家小姐一个公道啊!」 「我没有。」阿弗低声辩驳着,嗓子也哑了。 此时晋世子以及其他宾客也都赶到了,众人聚成一团,都被这齣妻妾争宠的大戏所吸引,就连新娘子沈婵也从新房里跑出来了。 沈婵看了看自己长姐,又看了看阿弗,脸上青白交加,迷惑又难以置信。 赵璎站出来力证是阿弗推沈娴下水,还说阿弗其实也想把她推下去水,一干丫鬟、老妈子,包括许多不知从哪蹦出来的侍卫,都证实公主所言非虚。 赵槃眸色晦暗,睨了阿弗一眼。 陡然,阿弗被这一眼睨得浑身发冷。 这种场合,这样的人证物证,他是不可能不信的。 万夫所指。阿弗忽然意识到,自己虽然没落水保住了一条命,但是也完了,光侍妾谋害未来太子妃的罪名就够把她杀十次。 沈娴还没有醒,赵槃叫人把她送回了内室,并找来了京城最好的大夫。 宋机略带调侃说道,「殿下,这一回,小侍妾真够无法无天的,搅了小王的洞房花烛不说,还把您未来的洞房花烛给搅了。您可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赵槃冷冷骂了句,「滚。」 不多时,沈将军夫妇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皇后的吴嬷嬷和慧嬷嬷也到了。 沈夫人扑在昏迷不醒的女儿床前哭得死去活来,沈将军也瞪红了眼睛,「殿下,侍妾竟敢谋害正妻,世上绝无此理!您今日要是不处罚那胆大包天的女子,老将就撞死在这根柱子前!」 说着便作势要血溅当场。 吴嬷嬷也见缝插针地道,「老奴两人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皇后娘娘只说,尊卑有序,殿下今日必得杀了那女子,或是把那女子也按到冰湖里去泡一泡,否则,此事娘娘会追查到底……」 阿弗被两个粗手大脚的嬷嬷拉着胳膊,塞着嘴,心里越来越绝望。 这些人义愤填膺地指责了自己这么半天,赵槃一直都缄默没出声,想来一出声,就是把她拉下去杖毙的旨意了。 只可惜,她今生还没翻过身来……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深不见底的黑夜里了。 阿弗颤颤阖上眼睛,浑身抖个不停。 说不怕死是假的,死时会很痛很痛,何况她还是死的不明不白。 她就不明白,明明是沈娴先要置她于死地,她为求自保躲开了,怎么就有错了? 她心里一万个委屈,一万个不甘,一万个不服,却有口不能言。 「确实该杀。」 半晌,只听赵槃清冷的声音响起,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落在冰凉的地上,掷地有声。 阿弗笑着闭上眼睛。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维护他的正妃。 此举仿佛大快人心,沈将军等人松了口气,连躺在榻上昏迷的沈娴也微微睁开了一条眼缝儿。 正当此时,赵槃的话锋却忽然变了。 他说,「不过,孤的人,要杀,也须得把罪名问得清楚。否则,谁动了,孤便先送谁上路。」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大家,断更了两天,心态确实崩了。不过,看了你们的评论,我心里也踏实一些,最起码没有那么负罪感了。 赵槃是不知道怎么表达爱这个字的,他需要成长。但是成长也要付出代价的,男女主之间的身份差别就摆在那里,如果他不放弃一些东西,势必无法得到另外一些东西。 虽然写的是强取豪夺梗,但我还是不太喜欢斯德哥尔摩的女主的。所以后面,我还想让阿弗能有自己的事业,也是按照这一点去设计的。在赵槃真的懂爱,懂尊重别人之前,女主是不会愿意对他敞开心扉的。这需要一个过程,所以后面还有大概三四十万字的内容,我都尽力去表达这个过程。最后结局我还设计了女a男o身份互换的番外,背景应该是现代,也是为了表达这个含义。 第64页 但是由于我就是个新手,笔力青涩,有的地方可能真的表达不到位,情节设计也不到位,所以就当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吧? 第31章 手板 [vip] 此言一出, 众人一片譁然。 沈将军认定太子要包庇侍妾,泪潸潸地说道,「太子殿下, 罪名板上钉钉, 还有什么可问的?那侍妾摆明了就是要陷害未来主母, 您若真要一意孤行,老臣就是要告到皇后娘娘那里去, 也要给女儿讨个公道!」 赵槃缓缓瞥了他一眼,「沈将军, 这么说,这是孤的家务事?」 沈将军一愣。 这话驳人倒是厉害。 此事如果一定要按谋害太子妃的罪名来定罪, 那么行凶人、受害人便都是东宫的内眷。既是内眷,便以夫君为天,父母也管不得。 沈将军若要插手此事,沈娴便只是沈家的大小姐。 沈将军半晌反应过来,也不甘退让,「也罢。即便太子不肯要老将这不争气的长女, 那么, 婢子谋害贵女,是无可辩驳的吧?按我朝律令, 以下犯上,合该处以刖足之刑。殿下,老臣说得没错吧?」 阿弗在一旁僵硬地听着,刖足……? 她暗暗看了眼自己的脚, 好疼。 这些人, 根本没打算给她留活路。 赵槃指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桌面, 「不错。以下犯上, 律令上是如此写的。可刖足之刑,却是算不上。」 「怎么能不算?」 赵槃吩咐了声,叫人把玉牒金册拿了来。 玉牒金册是皇家族谱,谱上分明记载着阿弗的名字。 赵槃冷冷道,「沈将军,可看清楚了?孤的侧妃,即便谋害了沈女,也担不起以下犯上四字。」 沈将军一时气得七窍生烟,那孤女,什么时候成太子的侧妃了? 其余众人也俱是惊吓多于惊讶,连皇谱都上了,此刻这女子的身份俨然比沈娴还要高贵些。 难道太子是匆忙间临时加上去的? 可玉牒金册岂能随意更改,见册上墨迹和金印,一应俱全,俨然早就存名于此。 阿弗面对着对峙的众人,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怎么就成了侧妃。 这是他的一时权宜之计,还是真的想纳她? 阿弗一时感觉呼吸堵塞。 那皇谱上金灿灿的名字,好像一条金灿灿的绳子,瞬时间把她桎梏得牢固得紧紧的。 这还叫她将来怎么逃? 赵槃感受到阿弗这边异样的目光,道了句,「松开。」 抓着她的两个婆子岂敢多言,立即便松了手扶她起来。 沈将军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咬着牙道,「太子殿下,您是一定要包庇那女子不成?」 「沈将军。」赵槃尾音略略拉长,「贵家小姐还有口气呢。你不必着急下定论吧?」 宋机察言观色,见时机差不多,便拍了拍手,叫人把沈娴身边两个侍女带了上来。 那两个侍女都被反剪了双手,从她们的身上,掉出几个几寸余的小锥子来,尖锐的锋刃上透着淡淡的幽蓝,一看就是餵了剧毒。 赵槃幽幽看着床榻上的人,「还请沈小姐醒来,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沈娴睫毛颤抖,一条眼缝儿没睁。 沈将军大概也没意料到这节,显得有点措手不及,「这、这……这是?」 赵槃冷嗤一声。 来的路上,他便叫人暗暗控制着沈娴身边那两个丫鬟,本是为了阿弗落水留个人用的,没想到却派上了别的用场。 锥子上餵了毒,按照沈娴本来的打算,应该是先用锥子扎阿弗,再把她推下水去。 毒素入血即溶,能耗尽人体内的血气,连续发几天几夜的高烧,无论身子骨是否强壮都会被活活虚脱而死。 这样的诡计用在落水者身上,俨然天衣无缝。落水受惊本就会发烧,加之毒性是在几天的时间内慢慢侵蚀骨髓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不会为任何人察觉。 赵槃也是意外瞥见了这么一出精妙绝伦的连环计,只是可惜错开了一步,落水者成了沈娴自己。 阿弗看到这里,才明白了上一辈子的糊涂帐。她前世落水之后,烧得那样厉害,还眼冒金星口中吐血,原来託了这东西的福。 她捏着拳头,冒着细汗,骨节都快要捏碎了。 赵槃冷淡问,「贵女谋害太子侧妃,罪名该当如何?」 沈将军一口咬定,「这绝不可能。吾家长女自己受了如此的惊吓,怎么还能去用这些东西害别人?定然……定然是有人想陷害的!」 「你的意思,是孤了?」 「臣不敢。但是……有些别有用心的贱女意图栽赃嫁祸,也未可知。光凭两个丫鬟身上的这点东西,太子殿下也不能太武断了。」 沈夫人老泪纵横,瘫着身子,「太子殿下!娴儿、娴儿她可是您未来的正妻啊!就算您喜爱侧室,也不该处处对正室不管不顾啊!」 沈夫人一个眼色递到了吴嬷嬷和慧嬷嬷那里。吴嬷嬷和慧嬷嬷又互相望了一眼,慧嬷嬷站出来说道,「太子殿下,您这样可就蓄意偏袒了。即便是侧妃主子,谋害了沈家的贵女,也应该……」 赵槃寒眸一抬。 「啪!」陈溟上前立即给了慧嬷嬷一个大耳光,径直打掉了一颗牙下来。 「放肆。主子说话,轮得到奴婢开口吗?」 第65页 慧嬷嬷被打得浑身筛糠,吴嬷嬷见状更是险些吓出了屎尿,腿肚子转筋,再也站不住,被拖了下去。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本以为这两人是皇后的人,一言一行都代表了皇后的意思,没想到还是说打就打。 太子与皇后不睦,看来是真的。 赵槃神色如常,「将军夫妇,这件事,有罪当罚,各罚各罪吧。」顿一顿,漫不经心地谈起,「当然。母后那边,孤也会交代清楚。」 沈将军已经做好破罐破摔的准备,带着恨意地问了句,「您到底打算怎么样?」 宋机插口道,「之前有妃嫔冒犯了皇后娘娘,也跟此事差不多,皇后娘娘便罚她日日在自己宫中打手板五十。」 沈将军黯着眸子,「手板?」 赵槃低沉道,「那就这么办吧。」 宋机微笑,「那就剩另外一桩事了,那小锥子也是个好东西呢。」 沈将军忙道:「证据不足,殿下休想仅凭着三言两语就冤枉了老将的女儿!老将就是拼死……」 赵槃冷硬打断道,「证据不足,孤自然不会冤枉贵家女儿。不过,沈将军还记得方才说过什么吗?」 沈将军再次噎住。 话?哪句?刚才说了那么多,怎么能记得是哪一句? 沈娴此时醒了,一脸的泪水,尽是绝望之色。 沈将军呆滞半晌,这才想起来,刚才自己似乎说过句「太子不肯要老将这不争气的长女」。 赵槃扬起一个笑,冷峻如冰。 对,就是这句。 他是不肯要沈府这不争气的长女了。 赵槃起身,拂了拂衣襟。 「把她给我好好带回去。」他经过阿弗身边时,轻声吩咐了句。片刻,也给沈将军一家留了句话,「……至于退婚诏书,过几日会送到贵府上。」 / 从晋王府出来的时候,赵璎哭哭啼啼地追了上来,求兄长原谅她。 赵槃抬起眼,没留什么情面,也给了她一巴掌。 只不过,是他亲自打的。这也是从小到大,他第一次打她。 赵槃轻轻指着她,「阿璎,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赵璎捂着热烫的脸,一时发愣。 兄长为那个女人,真是疯魔了。 …… 阿弗被两个侍卫从晋王府带出来时,正好遇见一个姗姗来迟的客人。 两人只是擦肩而过,阿弗听见身后人轻轻地咦了一声。 那人瞪大眼睛,显得错愕万分,「……阿芙?」 声音虽轻,却分明落在了耳朵里。 阿弗血液一凝。 那人追了上来,泪水就要溢出来,「阿芙!哥哥找了你这么些年,你果然还活在这个世上!」 陈溟挡在阿弗身前,在那人面前拜了拜,「这位公爷,您怕是认错人了。这位,是太子殿下的侧妃娘娘。」 那人动作一滞,「太子侧妃?阿芙,你果然还是嫁给他了吗?」 阿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眼前这人情绪如此大起大伏,显然不是在唤她。 「公爷,您真的认错人了。」她垂下头,温然有礼地答道,「妾身……是孤女。」 这人应该是把她认成故去的卫长公主了。 那人听阿弗说了这句话,眼底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最终略带失落哦了一声。 那人行了个礼,「真是对不住贵人。我……我刚才一时失分寸了。」 阿弗勉强淡笑了下,「无妨。」 她觉得这人忽然冒出来实在奇怪,本想在多问几句,陈溟却已在催促了。 相逢也算有缘,阿弗简单挥了挥手,便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马车上,她从陈溟嘴里才打听到,那位客人名唤卫姜,好似是从前卫国的旧臣。 卫国灭了后,他辗转流落到京城,在江国公门下当士人谋迎生。今日,他也是替江国公来给晋世子大婚送贺礼的。 卫长公主去了后,这人便有点疯疯癫癫,见了人就说是自己妹妹。 今日,应该也错认了阿弗。 / 阿弗回到东宫,便默不作声地蜷缩在了被窝里,也不敢吱声。 她知道赵槃愿意保下她已经是最大的耐心了,若是她再晃来晃去地惹他心烦,他没准会直接掐死她。 这一窝就窝了一天。 翌日晚上,赵槃才来看看她。 男子冰凉的指缝儿直接覆向了她的眼睛,阿弗浑身一颤,瞬时无比清醒。 阿弗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来,正好对上他那长睫半掩的墨瞳。 他凉凉的手背却在她肌肤上肆意地抚摸着,抚得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两个嬷嬷端着木板,站在他身后,「太子殿下,手板子送过来了。」 赵槃神色没什么波澜,道,「放下吧。」 阿弗知道要发生什么,怯着嗓子问,「殿下,您可以叫她们打右手吗?」 她的左手之前被山石割破过,伤到了骨头。五十手板打下来,可能会废掉。当然右手被打也会废,但是应该没那么那么疼。 他淡淡说,「两只手都要打。」 阿弗咬着唇,下意识地藏起了双手。 打就打吧,她还能怎么样,反正比刖足强。 赵槃叫那婆子离开了,自己拿起了手板。 第66页 他长身站在阿弗身前,面无表情地把她手腕给捉了出来。 板子落在手心,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他微垂着眼皮,「这一板子,打你给我惹事。」 阿弗嘴角沉下去,不敢辩驳。 他又落了一下,「这一板,打你到现在还倔。」 阿弗想缩回去,手腕却被他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握着。 「殿下,我错了。」她犹豫片刻,还是咬牙解释道,「可是……我不是故意要推您的未婚妻,也不是想蓄意争宠……如果我不躲,我……我真的会死。」 她犹记得前世被泡在冷水中,那种全身被淹没的绝望滋味。 赵槃眼底有股异样的光一瞬而过,缓缓道,「争宠?」 阿弗扬眸凝注着他,心虚地哦了声。 他是个规矩重的人,不会听不得这两个字吧? 她这样委屈的小神色,落在赵槃眼里欲盖弥彰,完全变成了吃醋。 他扔下手板,伸手抱着她坐在了他膝上。 「我费了一番口舌才保下了你,」他把她紧固在怀里,低头以额碰着她的额,「你打算怎么谢我?」 阿弗舌头一滞。明明是他给她报恩,现在怎么反过来了? 她想缩一缩却又无处可缩,只得任由他锁着,「殿下从前恩将仇报来着。现在,正好谁也不欠谁了。」 赵槃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把她丢到了帷幔深处。 阿弗立即抱着被子瑟缩地躲到角落处,「殿下,您要干什么?」 他松了衣衫,「你说呢。」 阿弗眉毛深深地沉了下去,「您要是这样,我就喊了。」 他被她逗笑了,「你可以试试。」 阿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现在喝不到避子汤了,要是真怀上了赵槃的孩子,那可就糟糕中的糟糕了。 阿弗鼓起勇气,撑着手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赵槃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怎么,真想试试?」 她身子没法动弹,只得战战兢兢地说,「殿下,我们打个赌吧。要是我赢了,您就不能再为难我。」 赵槃眸子本来冷淡,被她这么一说,竟蓦然来了点兴致。 他刮着她柔腻的脸蛋,散漫地说,「哦?不错,还会打赌了。」 阿弗长吸了一口气,「我就问您同不同意。」 赵槃挑挑眉,「别挣扎了。」 阿弗脸上又落下几吻。她强撑着清醒的神志,继续说道,「只要……只要您不舞弊,我就一定会赢。」 他终于被她说得有点反应,慢悠悠地道了句,「你要跟我打什么赌?」 阿弗从被子里爬起来,「就赌沈婵。」 赵槃蓦然听到了这个名字不大高兴,还没等讽刺的话说出口,阿弗一双柔嫩的手便捂上了他的嘴。 「殿下,我们赌沈婵会不会心甘情愿地喜欢上宋机好不好?我昨日去新房里看了她,她很不愿意。我就赌她早晚有一天要摆脱晋世子。」 赵槃移开她的手,懒懒道了句,「无聊。」 阿弗问,「殿下是不是不敢赌?」 赵槃一把抓过她的脖颈,俯身盯着她,「你又跟我打什么哑谜呢?」 阿弗倔强地仰着脸,「沈婵是我的好姊妹,晋世子是您的至交友人。所以打这个赌,咱们都是公平的。」 赵槃遗憾地嘆息,「可惜。他们马上就要去姑苏。你这赌,没结果。」 阿弗颤着睫毛,「如果,我们也去姑苏呢?」 赵槃顿时笑了。 他捏着她的耳垂,半晌说,「阿弗,这次你又想到什么逃跑的好主意了?」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过年 [vip] 阿弗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他这么直白地把话点出来, 还真让人无言以对。 两人本是朝夕相处,一人说什么话,另一人都能轻易地联想到话外之音。 赵槃见她不说话, 弹弹她的脸蛋, 「你最好别老跟我玩这种过家家的伎俩。」 阿弗委屈地说, 「我没有,您误会我了。」 赵槃眸色深沉, 「有或者没有,都没用, 也不能想。懂么?」 阿弗软软哦了一声,把头埋进丝被里。幸好周围黑暗, 不然她那红比煮熟蟹子的脸又要被他看去。 两人气氛微凝,一时无话。 半晌,赵槃隔着丝被从后面拥着她,语气带着几分温柔,问,「你究竟不喜欢我哪里?」 这话问得平平淡淡, 是问句, 又好像不是。 阿弗气不过,翻过身来, 「我刚才真没那意思……」 他追问道,「那你以前是这样的。」 阿弗哑然,抬眸瞥见他暗沉的剪影,还有月光下模糊的眼色。 「您是太子。」 「就因为这个?」 阿弗犹豫片刻, 对着他一顿夸, 「……您太英俊了, 您样样精通没有瑕疵, 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您的风姿为人交口称赞,世上所有的姑娘都倾慕于您……」 赵槃沉默片刻,「所以呢?」 阿弗道,「殿下,门当户对是老百姓们都懂的道理。」 曾经的她,也为这样的他一眼着迷,拼了命地想留在他身边,还不是自尝苦果。 赵槃把她的身子轻轻转过来,似乎长呼了一口气,深深地道了句,「你不要这么想。」又说,「门当户对,我不信。」 第67页 阿弗道,「我信。」 赵槃唇间一沉。 他其实很想告诉她,跟沈娴退婚后,他不想再娶旁人了。他已经预备好了,先送她到辅国公的张府上住些日子,然后再叫辅国公认她为义女,如此,他们的身份便可相配。 辅国公府上有极好的私塾先生,她想学什么,琴棋书画还是诗书六艺,亦或是骑射舞剑,都可以在那里学。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会的她也都可以学会。 这件事,他提前知会了辅国公,并且这些日子已经开始筹备了。还有什么她觉得不满意的,他都能一应俱全地做到。 他就怕抓不住她的人。 阿弗在昏暗中盯着赵槃,也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以为他良久没说话是动摇的意思。 她委婉而又缓慢地求道,「……殿下,要不……要不您放过我吧,行吗?我以后可以照样给您做僕人、照顾花草,亦或是厨房洒扫都行。您若传唤我,还是随时能见到的。」 赵槃否认得温柔又干脆,「我不缺僕人。」 她又问,「那我走得远远的,不惹您心烦?」 赵槃轻嗤一声,捂上她满是渴望的眼睛,声线异常清晰地道了句,「别问了,这事没商量。」 阿弗颓废地落下手臂,赌气似地欲转过身去。 赵槃也没再温柔什么,惩罚她似地过了一夜。 …… 劳累不堪的一宿。 天色微明,迷迷糊糊中,阿弗感觉有人撩着她的头发,一边在问,「……你为什么觉得沈婵一定就不喜欢晋世子?」 阿弗睁开沉重的眼皮,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懒懒地翻了个身,随意答了句,「因为我是女人。」 「……」 「女人之间都互相懂?」 阿弗嗯了声。 又听他断断续续地说,「是么?那我可以跟你打那个赌。」 阿弗也鄙视地轻笑了一下,「那你等着吧,一定会输的。」 赵槃皱了皱眉。 过了一会儿,阿弗清醒过来,起身穿好了衣服,蓦然懊恼她刚才是不是又失言了。 然而赵槃还没走,他瞥见她鬼鬼祟祟的身影,心不在焉地道了句,「过来,与我束发。」 阿弗推辞,「殿下,我不会。」 赵槃不冷不淡地道,「可以。那你以后就在屋里学,学会了再出门。」 阿弗妥协着走了过去。 他的眉本就是浓长而又黧黑的,此刻长发半散着,清俊的脸庞垂了几丝墨色的发,更显孤峻神朗。 阿弗拿篦梳在他柔顺似瀑的发丝上一下一下地梳着,忽然觉得他有点过分秀气了,遮去那双沾着寒芒的眼,简直比她还像女郎。 赵槃忽然握住她的手,「想什么呢?」 阿弗啧啧,诚恳地嘆了句,「殿下,如果您不是太子,是个平民百姓家的美少年,走在街上可要小心了。」 他回头,「小心什么?」 阿弗歪歪头,「小心被人强抢了去。」 他笑,温然拽着她的手,把人拽到了跟前,直接把她抵到了铜镜上,铜镜被撞得摇摇晃晃。 阿弗嗔怪道,「殿下,您还让不让我给您梳头了?」 赵槃嗓音缱绻,「那阿弗,你抢吗?」 阿弗觉得他很快就要吻到自己了,心如擂鼓,「我……?我的话,要是我有权有势,我就抢。」 赵槃又笑了。 他俯身轻啄了她好几下。 阿弗有点心虚,她其实还有半句……就跟你抢我一样,我也让你尝尝这难受的滋味。 银筝等人在外面守夜,见太子已醒,便紧忙地服侍着。 阿弗趁机从赵槃的桎梏里逃开,大喘了好几口粗气。 她越发觉得赵槃真的是软硬不吃,你骗他没准还可能被反骗。 这就是……太子的自我修养? …… 第二日头上,退婚书早早地送到了沈府上。 赵槃向来说什么便会做什么,赐婚书来得准时,退婚书也一样准时。 这桩婚事从一段佳话变成了街头巷尾的笑柄,因为一个侍妾,东宫和沈府的关系已经再难修复了。 如果硬要怪阿弗把这桩婚事给搅黄了,好像也说得过去。 沈娴,包括沈将军夫妇,都恨她恨得撕肉饮血。 而阿弗这边对外面的恨意一无所知,只是一天天地琢磨着脱身的办法。 她想着,赵槃跟沈娴退婚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赵槃还会再找一个贵女,换了别人也未必能比沈娴好哪去。 而且赵槃跟沈娴退婚,应该也不是为了她。 她虽身处深宅大院,但外面的风声雨声她还是能听到一些的。沈将军与淮南王勾结,拥兵自重,更与宫里的皇后娘娘环环相护,形成一张巨大的权贵网。 赵槃忌惮良久,早欲挫其锐气。这次,只不过是借着她的事寻个藉口罢了。 只可怜了沈婵,白白地就这么嫁出去了。 阿弗没事就坐在后园的小鞦韆上吹着秋风,看书看得眼睛酸痛之时,也会拿小铲子给花草松松土。 不经意间,她发现后院是靠着墙角的,墙角边上的泥土是栽培花草之用,本是松软的,也没有铺什么砖石。 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能挖个洞钻出去,是不是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第68页 可惜东宫太大,围墙太高,她也不知道这堵墙外面有什么。 她叫来了银筝,让银筝陪她逛逛整个东宫。 银筝道,「姑娘,没殿下的命令,您是不能出芳苑的。」 阿弗有点气,「我又不是小偷,转转东宫都不行吗?」 银筝沉声道,「您还是去问殿下的意思吧……」 阿弗一阵憋闷,只得主动去书房找了那人。 赵槃又在写着什么,闻得她的话,淡淡问,「理由呢?」 阿弗温声道,「殿下,我既然是侧妃了,还没见到东宫的景色,很让人笑话。」 赵槃头也没抬,冷静地说,「东宫没什么景色,院子一层套着一层。很单调,很乏味,你的在最中央。」 阿弗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可能挖几百条地道也走不通。 于是阿弗很知趣地打消了挖地道这个念头。 …… 下午的时候,芳苑来了个女医者,说是太子请来给她看脸上的伤疤的。 看疤的事前几日赵槃倒是提过,当时她也没在意,没想到他真给请来了。 女医者名叫楚翎,十五岁起就自立门户行医了。她善治妇人之症,尤擅帮女子养颜养肤,据说千金都难买楚大夫行医一次。 阿弗略略有点错愕,赵槃居然这方面的人也有。不过想来倒也是,他是太子,天下都是他囊中之物,想找个医者不就是勾勾手指的事。 楚翎是个好相处的人,一边跟阿弗说着话一边帮她敷着治伤疤的秘膏,两人也算是相谈甚欢。 阿弗闻着鼻尖幽香的味道,问,「楚大夫,我怎么感觉闻到了麝香的味道?」 楚翎哈哈一笑,「姑娘鼻子真灵。不过,那不是麝香。」 阿弗又问,「我听说麝香闻多了,会让女子怀不了孕,是真的吗?」 楚翎道,「姑娘,那也是因人而异,分症状的,难以一概而论。您放心,这药膏绝不会有损您的怀子嗣的,相反,还大有裨益。」 阿弗闻言浮上一丝苦恼。 她本来想让楚大夫帮她弄点避子汤来,可转念一想,楚翎是赵槃找来的人,她这么做极有可能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赵槃要想困着她,她简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这……还有天理吗? 好在阿弗是个体寒不易有孕的,提心弔胆地过了两个月,月事仍是稳稳地来,并没真怀上孩子。 她稍稍松了口气,但又觉得这种情形维持不了多久。 / 一连两月都在这种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度过,直到腊月过去了,岁末吉祥喜庆的氛围氤氲了整个京城。 今年过年格外晚些,除夕直到杏月十九才姗姗到来。 东宫永远都是肃穆庄严的,阿弗站在围墙里面,摸着厚厚的砖石,虽然外界灯笼高挂喧喧闹闹,她却一点年味都感受不到。 自从上次从晋王府回来,她都被闷在东宫里两个月了。 两个月,整整两个月,阿弗觉得自己没发霉都是个奇蹟。 想她十几岁的时候,虽然家境贫寒,每逢过年还要跟隔壁的王二嫂子借钱,买一串红花花的钻天火来放,就为了捂着耳朵听个响儿。 而现在,锦衣玉食,她却很久没发自肺腑地笑过了。 如果可以,她很想回到当年自己的那个茅屋里去看看。虽然过了这多时候,风吹雨打,没准早就塌了毁了,但好像只有在那里,她才有真正的归宿感。 酝酿了许久,她终于忍不住问赵槃,「殿下,您把我吃得白白胖胖的,是打算过年把我当小猪崽给宰了吗?」 赵槃瞥着她眼里亮晶晶的小涡,「你有这种要求的话,可以考虑。」 阿弗真是无奈又无话可说。 但她也不能总惹他缠着他,万一他恼了,真把她当小猪崽给宰了怎么办? 就算一时不能逃走,阿弗也真想去逛逛庙会、到人多的地方去人挤人。 然而赵槃却不是,他是太子不食人间烟火,别说人挤人,太子到的地方估计都要先清场。 阿弗现在有了他的「侧妃」的身份,也算半个皇室成员,由不得胡来。 她忽然觉得,这个年将会是个极其黯淡无聊的年了。 而且如果她逃不出去,以后还会虚度许多个这样的年。 / 光阴过了两个月,沈婵虽然名义上当上了晋王妃,明里暗里跟宋机斗气这种事却从没停过。 他们本来大婚后就要回姑苏老家,但沈婵惦记着阿弗,死活不跟宋机走,宋机没办法,只好把行程推迟到了年后。 沈婵本是个爱热闹的人,临近除夕,她四处採买了不少年货,又命僕人每人都穿着带红的衣衫,洒扫庭院,挂红灯笼,以除晦迎新。 宋机对着妻室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也只好由她折腾着。……天知道成婚这两个月以来,他们只圆过两次房,一次是沈婵醉酒,另一次还是沈婵醉酒。 虽然两个月来沈婵知道宋机其实没毛病,但她打骨子里还是抗拒这桩婚事。宋机只好安慰自己好事多磨,耐心叫她转了性子就好了。 二十三小年那一天,宋机那一向冷漠潇洒的晋王妃居然主动找上了他。 沈婵难得淑女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今年过年,咱们能不能跟阿弗一起过?」 第69页 宋机玩味,「你找我就这事?」 沈婵恼道,「我没有在跟你商量。」 宋机手一摊,「太子看她很严,小王也没办法。」 沈婵哼了一声,拂袖就要走。想了一下,又回来了。 她语气缓和了些,「办成这件事,条件随你开。」 宋机:「真的?」 …… 于是宋机找到了赵槃,主动提起了一起过年的事,美其名曰为他去姑苏饯行。 两人私交甚深,赵槃因着这个藉口,便答应了。 宋机委婉提起,「也带着您那位小侍妾吧,大除夕夜的,冷了她一个人总不好。」 赵槃一眼看穿,「你是不是受人指使了?」 宋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殿下,成不成?」 赵槃沉沉道,「你这次欠我个人情。」 宋机闻他这么说便是答应的意思,刚要寒暄两句,却听赵槃又说,「她缠着要去看庙会,所以,时间有点赶。」 这当然不是什么大事,本来除夕夜就是要守岁的,多晚也无妨,宋机就怕办不成这件事在沈婵面前丢脸。 于是两个男人说定。赵槃回了东宫,却没把这消息第一时间告诉阿弗。 她实在是太不安分了,这两个月来明里暗里又跑了好几次,就应该晾着她冷着她,叫她听话些。 那一日下了大雪,赵槃披着玄色斗篷踩着积雪而来,却闻满目白茫茫之中,立着一点娇俏艷丽的红。 是阿弗。 她穿着一身茜红的斗篷,正长在芳苑门口东张西望着。长长的眉睫上落了好几片雪花,她的神色茫然又逡巡,像一只停留在枝丫的小麻雀,好似在寻找着什么。 猛然,她的目光停了下来。——她要找的人找到了。 簌簌雪片飘在赵槃肩头,他墨色的眉眼间也沾了些霜,呼吸也慢了些。 「殿下,」她朝他挥舞着栗梅花的丝巾,朝他漫步走过来,「您回来啦?」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守岁(一) [vip] 阿弗的肤色本就寡淡, 此刻身着艷色的斗篷,如霜胜雪,有种清丽又灿烂的美感。 赵槃握握她的双手, 凉透了。 他替她拭去眉心的一点雪花, 有点不太高兴地问, 「冰天雪地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弗垂帘看了看怀中的一束枯梅, 语气里带着点遗憾,「本以为初雪之日, 芳苑的后园会有许多梅花开的,没想到转了半天, 只得了这么一束。」 赵槃沉沉道,「节气还没到呢。京畿的梅,都要二月末才得盛放。」 说罢揽上阿弗的腰便要把她带回房去。 阿弗踉跄了一下,撑着原地不动,「殿下,我等会儿再回去行吗?银筝和我还要堆雪人呢。」 赵槃轻声问, 「堆雪人?」 阿弗解释道, 「我本来想在芳苑门口,一边堆雪人一边等着殿下回来, 没想到您回来得早些了。」 「等我?」 赵槃揣摩着这句话,也不知道她说的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他微微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灰濛濛的,却又被东宫四四方方的院子圈住, 深奥而永远看不清边际。 她真的是会在这里等他吗?还是再一次的巧言令色……? 阿弗怪罪着说, 「殿下, 我堆雪人又没有离开院子, 您管不着。」 赵槃捏着她被冻得白里透红的脸蛋,蹙眉道,「你能不能听话?」 阿弗绷着唇线,坚决不肯退让。 关在这乏味无聊的小院子里这么久,好不容易下了雪,玩心早已站了上风。 赵槃抚着她后脑挂着小冰碴儿的发,附在她耳边,声音清冷又带着点诱惑的意味,「你要是不乱来,明日带你去城隍庙的庙会。」 阿弗一恍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城隍庙? 再一看男子已然松开了她,独自进了屋。 她一时把堆雪人的事情抛在脑后,追进去问道,「您没有诓我吧?」 赵槃正褪下身上的披风,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诓你。」 阿弗眼里顿时燃起一束温暖的光,室内暖风扑面,她冻僵的四肢也缓缓感受到了血流。 她悦然道,「这可是您说的,您不要食言。」 赵槃轻嗤了一声,伸手帮她退下那沾着雪水的衣衫,猛然见她雪白的皓腕一处红,乃是带了枚红线玉石。 那枚玉石还是他在扬州时给她的,没想到她真的带上了。 赵槃动作一凝,缓缓抬起她的手腕,「你怎么带着这个?」 阿弗捂住,「殿下,这块玉石您不是已经给我了吗?」 赵槃微微浅笑了下,是给她了,她紧张什么,他又没说要收回去。 他随口骗她说,「这是名分的象徵,侧妃是不能带的。」 阿弗讶然张了张嘴,「真的假的……我妆奁里没有珊瑚色的首饰,所以才拿它来配衣裳的……」她褪下来,「既然如此,那,还是还您吧。」 赵槃没接,含糊不明地道了句,「那你当太子妃不就行了?」 这句话他在心上酝酿有些时候了,没想到今日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说出来了。 他想着,侧妃虽然有名分,但他还是不能一直让阿弗做侧妃。 因为他想到了百年之后,垂垂老矣之时,他只能跟正室之妃合葬在一起,慢慢地从枯骨化作尘埃。他无法相信那个人不是阿弗。 第70页 所以,就算要费很大的力气,他也一定要把太子妃的头衔,给她。 「太子妃……?」阿弗眼珠一转不转,涌起一汪水。 他还以为她要答应了,却见她诚惶诚恐地跪下地上,表明立场,「殿下,您莫要试探妾身了,妾身万不敢存那样僭越的心思的。」 赵槃手边的动作仿佛一时间被霜雪冻住了。 他很艰难地开口,「如果,我没试探你呢。」 阿弗一愣,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赵槃嘆了口气,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自己可能还是操之过急了些。他应该,慢慢告诉她的。 阿弗唇角轻颤,方才赵槃的话着实叫她受惊不小。 前世不就是因为她死活缠着他,挡了卫长公主的路,才被一条白绫赐死的吗? 此刻她要是再被他发现存了什么僭越的心思,说不定会死得更惨。 之前那些冷嘲热讽她的人说过,女子高嫁,并不是什么幸事。 她当时不信,等信了的时候,已经晚了。 只是她不明白,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在表明心迹,不愿挡路,甚至不惜逃跑来摆脱这一切,赵槃应该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试探自己呢? 赵槃擦擦她的眼泪,无奈地哄着,「好了,别哭了。这事以后再说。」 阿弗黠然的目光拘谨又害怕,却坚定地说,「殿下,您放心,不管谁当太子妃,阿弗都不会争宠、吃醋、或者不尊敬太子妃。只要您一句话,阿弗都能立刻消失在您和她面前,绝不纠缠……」 赵槃望着她澄澈的眸子,没有丝毫装模作样的情绪。 猛然,他怅然若失,感觉心像是被剜去一块似的。 她……就这么不愿嫁他? 她那日跟他信誓旦旦说的神仙侣,终究是骗他的。 阿弗低着头坐在他怀里,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的答覆。 赵槃敛去眼底情绪,缓缓道了句,「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娶别人。」 / 那个上午过后,赵槃依旧对她很温柔,整日陪着她,脾气好得过分。 阿弗私下里琢磨,应该是那日她的一番话让他消除了疑心,他知道她这个妾室不会对未来的太子妃有任何阻碍,所以他才愿意暂时宠着她些。 然而替身这种存在本来就像夏天的扇子,秋天一来,便会被人毫不留情地丢在角落。 她隐隐有种预感,卫长公主,可能快要回来了。 …… 除夕日那天,赵槃如约带她来了城隍庙的庙会。 临行前,赵槃不知从哪找了根红绳,扎在阿弗的发髻上。阿弗照了照镜子,觉得又土又丑,苦恼地问,「殿下,我能不能不带这个?」 他含笑道:「戴着吧。这样的话,把你弄丢了也容易找。」 阿弗驳道,「可是真的很丑啊……」 赵槃轻柔地抚着她的三千青丝,款款地说,「不会的。阿弗是天下最好看的。」 阿弗腹诽说你自己怎么不戴一根,蓦然看见他瘦峻的手腕上真的也带了一根纯色的红绳。 她忽然想起来,这一带的民间风俗里有,带红绳的男女能相守一辈子的传说。 他不会真的想跟她过一辈子吧? …… 城隍庙的庙会在除夕之日是不停的,许多公子小姐都来此沾沾喜气,踏雪过年。 不过,虽叫城隍庙庙会,娲皇娘娘在除夕日是不在神位的,庙宇在过年这几天也是不开的。人们熙熙攘攘游览的,不过是城隍庙周边的繁华街镇。 潇洒公子,大家千金,温润书生,小家碧玉……在人海里皆是双成对。 换上常服的赵槃和阿弗走在其中,融于氛围,也宛如一对璧人似的。 阿弗只花了二十文钱,便尝遍了阿婆茶、环饼、蟹肉馒头、云英面……等不下十样小吃,来京城这么久,这些都是她没吃过的。 光吃还不够,阿弗每一种都打包双份。她几乎在每个摊位前都要停下来尝鲜,一个时辰过去了,连庙会的十中之一都没逛完。 赵槃倒是破天荒地有耐心,磋磨了这么久也没催她。不过他身为太子,自是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从小到大吃的都是「玉食」,让他同尝地摊上这种粗糙的小吃,却是真有点为难了。 阿弗掰开一块香喷喷的熟肉饼放在他嘴边,「殿下,您不尝一口吗?真的很好吃。」 赵槃被她逼得没法咬了一口,勉强咽了下去。 熟肉饼边缘烤糊了,又由于排队的人太多的缘故,里面的肉还夹着生。 赵槃不是很耐受,他脸色沾了些青白,质问,「你管这叫好吃?」 阿弗嘿嘿笑了一声。 赵槃皱眉道:「你也别吃了。这都没有熟。」 阿弗躲开他的手,「殿下,您又不会做饭,怎么知道没有熟?」 两人正掰扯着,这时正好头顶茶楼房檐上的积雪倾斜下来,沙沙沙地落了一地。 人群中一阵抱怨。 阿弗下意识就要抛开,赵槃拉了她过来,堵在墙角,继续刚才的话头,「我会不会做饭,你应该最知道。」 他记得他被她救那会儿,她总餵他吃些连泥沙都没洗干净的饭菜。他实在看不下去,拖着伤日日亲自下厨,反过来给她做饭,至少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光。 第71页 他原来确实是没沾过厨灶的,但经过那一个月之后,他被迫学会了。 阿弗吐吐舌,「殿下做饭还没那熟肉饼好吃呢。」 赵槃扬了扬眉。他颇有些兴致,轻轻按着她的肩头,把她按在墙角。她躲一寸,他便逼一寸。 阿弗手指戳着他,羞涩难掩,「殿下……这里是庙会。」 他淡淡应了声,得寸进尺,「所以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躲什么?」 阿弗发觉跟他讲不清道理,脚下一乱想要逃开,却不料被曳地的斗篷绊倒,直接摔在了他的怀里。 瞬时,他身上的暖和幽香隔着衣襟涌了上来。 「殿下……」阿弗这次真的红了脸,抬头巴巴地望着他,窘迫又狼狈。 赵槃一手摸了摸她的脸,漫不经心地说,「阿弗,你这样,真像故意的。」 阿弗恨自己这时候平地摔,眼下也解释不清楚,只得手忙脚乱地推开他,「您、您快放开我吧——」 两人已经引来了不少的目光,目光中都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有位小姐抖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襟,指着自己的夫郎教训道,「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那么大一片雪掉下来你就知道自己跑啊,你是不是找我跟你急呢!……」 阿弗晓得再多留下去只会招惹更多的围观,紧忙拉着赵槃的手,遁入人群之中。 赵槃本生得一副桃花面,面无神色而蜂蝶自来,不少年轻女郎都朝阿弗投来羡慕嫉妒的眼神。 赵槃冷不丁地问她,「你不觉得我陪你出来逛庙会牺牲有点大吗?」 阿弗一口气走了很多路程,累得蹲下身子喘气,「殿下自己长成了这样,赖得了谁。您要是觉得累,要不就自己先回去吧,我自己逛就行。」 赵槃把她拎起来,「先回去?你又跟我玩伎俩是不是?」 阿弗干笑了一声,「其实,我也希望殿下留下来陪我逛。」 赵槃温柔地说,「其实你要自己逛的话,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阿弗不信,「真的吗?」 赵槃点点头。 他随便指了指街上了几个人。卖糖葫芦的,吹糖人的,带孩子的母亲,还有刚才卖熟肉饼的大叔……这么多看起来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都是东宫安在市井的眼线。 阿弗只觉一阵汗毛倒竖,后怕不已。 在庙会上跑路的念头她不是没动过,只因赵槃就在身边,她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罢了。 她竭力压抑内心的波澜,委屈地说道,「您监视我。」 赵槃摇头道,「不是监视你的。是监视混在庙会里的前朝余孽细作的。」顿一顿,又摩挲着她的脸颊,缓缓道,「……当然。叫他们顺便找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阿弗咽了咽喉咙,无比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 她格格颤道,「殿下,您还有王法吗?」 赵槃笑了一声。 他指腹揉着她的耳垂,声线迷惑,「对于你,不犯王法。」 阿弗失望地嘆气。 两人行至城隍庙附近,身旁的人群已然少了许多。 城隍庙很是气势磅礴,只可惜杏月里闭门谢客,才显得周围冷冷清清。 庙宇旁边,生着一棵巨大的榕树,榕树上,挂着许多红条和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伉俪之间百年好合的字语。 阿弗问,「您给我戴的红线,是在这里求的吗?」 赵槃临风而立,风夹着雪色。他回过头来答覆她,「不是。是在五台山。」 五台山的皇家祭祀之山,他时常能去。 那日他完了祭祀之礼,想起来她,便找主持求了红绳,预备着守岁的时候给她戴上。 当然他也不甚信这种东西,只不过因为对象是她,就想试试。 阿弗见他心情应该还算不错,便道,「殿下,等城隍庙开了,您能不能陪我再来一趟?我年少时候在家乡的城隍庙许过一个心愿,一直都没能还愿。」 赵槃问她,「什么心愿?」 阿弗淡淡一笑,「既然是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赵槃英俊的脸上没有太多的神色,「城隍庙要等到上元节才会迎客。」 阿弗缱绻地搂着他的腰,「上元节就上元节。到时候您还陪着我来,可以吗?」 她每次这般跟他说话他都没法拒绝,上元节再来一次,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他对着她笑,半晌,终是宠溺地答应了她。 作者有话说: 啊,我感觉这几章都不咋么虐 1.「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说法出自先秦庄子的《惠子相梁》的原文 2.关于各种小吃,模拟的是宋朝的背景,资料出自马骅先生《假装生活在宋朝》 第34章 守岁(二) [vip] 也不知道是吃了太多的缘故还是怎样, 阿弗一上马车就昏昏欲睡。 准确地说,她一想到回东宫,就困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阿弗支着脑袋, 靠在车篷上眯着。马车颠簸, 她脑袋慢慢滑落, 醒来的时候,竟伏在了赵槃的膝上。 ——身上还盖着一袭男子的烟色细锦披风。 赵槃颳了下她的眉骨, 尾音微挑,「醒了?」 「殿下……?」她哑着嗓子叫一句, 半晌不动浑身有些僵硬,「到了吗?」 「到了。」赵槃帮她理了理发髻和斗篷, 「下车吧。」 第72页 阿弗咬着下唇多少有点难为情。她明明是支着手肘的,怎么就伏在他膝上了? 这是不合规矩的,也不知他生没生气。 陈溟掀开车帘放下了轿凳,阿弗弯着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夜风吹拂,她感觉稍微清醒些了。 然而—— 眼前的院落似乎不是东宫。小院落精緻古朴,门前种了许多松树, 雪花和松针混在一起落了一地。 阿弗困惑地看向赵槃, 「殿下,您是……送我到另一处别院吗?」 后面的陈溟嗤了一声, 解释道:「姑娘,这是咱们晋世子的和风别院。」 晋世子……? 赵槃刚从马车上下来,见她无措的样子,不禁泠然一笑。 他抬手掖了掖阿弗鬓间垂下来的青丝, 口吻似是开玩笑, 「阿弗, 再给你买一处院子, 挺贵的。」 阿弗懊恼地望了望天上的月亮。 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他又把她送到别院去,给未来太子妃腾地呢。 赵槃打量她,「怎么,不愿意么?可以立刻送你回去。」 阿弗娇嗔,「殿下,我可能不愿意吗?我是惊喜过头了。」 来晋世子的别院,就意味着她能见到沈婵。 她竟能和沈婵一起过年吗?这太过奢望,她以前都没敢想,居然成真了。 赵槃凉凉地问,「那你感谢我吗?」 阿弗点点头。 赵槃蹙眉,「口头上?」 阿弗觉得他不会绕过自己,左顾右盼见周围没人,飞快地张开双臂轻浅地抱了他一下。 赵槃气息一沉。 他反扣住了她纤瘦的腰,不轻不重地吻了下她的额头。 朦胧的月色和雪花都落在他们的肩上。 …… 阁楼上的宋机正一脸春风地望着楼下依偎的两人,沈婵走了过来,长嘆道,「造孽啊。」 宋机脸色沉下来,「臭丫头,你能不能别煞风景。」 沈婵耸耸肩,「他们又不是两情相悦,你觉得很美好吗?」 阿弗受的那些苦她是最知道的,强颜欢笑,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宋机摺扇拍在手上,反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沈婵眉间一挑,叉着腰怼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宋机嘿呦一声,「世子妃,你是不是忘了答应过小王什么话了?」 那日她巴巴地来求他,好说歹说,两人约定一个月之内,她对他必须样样事都言听计从,宋机才帮沈婵约太子一起过年。两人当时还立了字据。 宋机调侃道,「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沈婵一时语塞,「正常说话……应该不算在内吧?」 宋机缓缓走过去,拿摺扇挑起爱妻的下巴尖。 他斜着眼,「我可提醒你,一会儿,不要乱说话。要不然,小王也不救你。」 沈婵吐吐舌头。 守岁饭是宋机和沈婵亲自下厨的。倒不是缺那点下人,只是守岁的饭自家的人亲手做、热热闹闹地一起吃才有人情味。 宋机主勺,沈婵在旁边也没闲着,两人互相指责对方厨艺差,做个饭仍然唇枪舌战地据理力争着。 宋机利用身高优势把沈婵给钉在墙上,威胁道,「臭丫头,你要再敢捣乱我就直接把你炖了信不信?」 沈婵拧着他的手背,「你给我放开!男女授受不亲,小心我去衙门告你——」 宋机眯着眼睛狭长的眼睛,「男女授受不亲?小王是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的,想怎么『亲』都行……」 阿弗听着小厨房传来的阵阵吵闹,脸上红得快滴出血来。 她有点坐不住,「殿下,要不我也去帮忙吧?」 赵槃这厢漫不经心地摆着棋盘,拉住她的手臂,「坐下。」 阿弗苦着脸,「可是,晋世子好像在欺负人。」 赵槃声音很稳,「闺中情致,你懂么。」 「情致?」阿弗弱弱争辩,「您管这叫情致啊。」她略略不服,小声腹诽着,「……还好您没这样的情致……」 他执起一枚黑子,闻言指尖凝滞了下,「嗯?」 阿弗立即住口。 赵槃清明的眼底注视着她,柔柔慢慢地道,「怎么,那你也想试试?」 阿弗下意识挺直嵴背。 阿弗急忙岔开话题,主动坐下来陪他下棋。 这都是风雅人才会的技艺,她从小就为生计奔波,棋技自然是不忍卒睹的。 连着被杀了三局,她颓丧地扔下棋子。 她道,「殿下,您肯定舞弊了。」 赵槃目色沉沉,「对付你这种,应该还不用舞弊。」 阿弗沮丧,「那我是真的什么都不会。」 赵槃收了棋子,一边瞧着她,「那你想学吗?」 阿弗抬起头,思忖片刻,重重地点点头。 她觉得女子也要读书,无论贫穷还是富贵。要不然,她跟赵槃斗总是落在下风。 如果有人教她,琴棋书画,还是别的什么风雅技艺,她用心学,一定能学得会,还会学得很好。 她又想到了一个主意,「殿下,要不您也让我出门去读私塾?正好我不会天天在您面前惹您烦,我会用心学的。」 赵槃垂着眼帘望着她,「嗯。学会了,然后找机会消失?」 阿弗平淡地嗯了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吓得一惊,「不是……当然不是……」 第73页 她是真的想读书好嘛。 赵槃漫不经心,「阿弗,想跑可以,但最好别直接说出来。」他慢条斯理地对她说,「……因为这样,难度会变高的。」 他是打算叫她去辅国公那里启蒙的,见她这个样子,觉得还是应该晚些再跟她说。 …… 守岁饭上,阿弗弱弱地提议「男一桌女一桌」,原因是男人们酒席上说的女人也听不懂,女人酒席上说的话男人也听不懂,分桌而食,更见好处。 ——其实她和沈婵有些私话要说,赵槃在就说不成了。 赵槃温柔地掐着阿弗的脖颈,「你再说一遍?」 阿弗本来是受沈婵指使这么说的,见赵槃冷冷的气息一洒下来,顿时不敢吱声了。 沈婵也被杀鸡儆猴了,上次她差点被锦衣卫带走的事还记忆犹新,眼下安安静静地吃饭,也不敢再作妖了。 宋机滔滔不绝地说着姑苏的美景和小吃,沈婵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怼着他,吃了一个多时辰,菜没吃多少,酒倒是喝了一箩筐。 两个人斗嘴斗得越来越厉害,见周围摆了棋盘,便直直杀到了过去,连杀十局,谁输了就要灌一杯酒。杀到最后,宋机被惹恼了,直接把女子扛回了房,随后两人就再没出来过。 赵槃有一搭无一搭地瞧着,才不会理会这胡闹的二人。 他大部分时间都专注在阿弗身上。 阿弗亦浅浅地饮了几杯酒,腮红如桃,眼皮便有些沉重。 她本来是不胜酒力的,今日心情又欢脱些,便愈发得爱醉。 赵槃握住她的手,「别喝了。」 阿弗下巴搁在他肩上,仰着面颊盯着他,浅色的唇吐出一个小酒泡。 她说,「殿下,我没醉。」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本来,我还想跟沈婵说说话呢。但是晋世子真讨厌,一直缠着她。」 她平时话不多也不少,但多半都是些奉承虚伪之语。醉酒之后,倒多了几分随心所欲。 赵槃抿抿唇。 他诱哄着问她,「那阿弗想跟她说什么话?你告诉我,我叫晋世子走开。」 「我想叫她帮我找……」她眯着眼睛说了一半,秀眉忽然一蹙,「不对,跟你说不得。」 赵槃浅笑一声,俯身将她抱起来。 此时将近午夜,和风别院阁楼上,可以看见全京城缤纷灿烂的烟花。花火一浪高过一浪,把漆黑的夜空都给燃亮了。 赵槃定定地望着那些绚丽的色彩,眼神随之泛起微微的潋滟。 这是他和她的新的一年。 他想要一个好的开始。 赵槃思忖片刻,附在她耳边,「过了年,如果你想出去读书,就去吧。」 阿弗靠在他怀里昏昏沉沉的,仿佛没听清这句话,拧着眉头,「诶?」 她像是不信,小声问,「你……真的让我出去?」 赵槃沉沉点点头。 他提了个条件,「每日太阳落山之前,要回来。」 阿弗脸上泛着两朵红晕,「那我希望太阳永远不落山。」 「申时。」赵槃纠正了话,「申时一过,如果我没看见你的人,就叫人把你绑回来。」 阿弗醉醺醺地吐着气,委屈道,「你搞错了吧,申时天还没黑呢。」又嘟囔地说着,「你太霸道了,说话从来不跟我商量。」 「你留下。」他含糊不清地道,温言细语,「……以后,都跟你商量。」 阿弗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话中含义,「等我学会了,还是不想呆在你身边。真的。」 赵槃眉尾轻提,「为什么?」 阿弗抽了抽鼻子,「因为我配不上你。」 阁楼边,雪花的冷和烟花的热切糅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是冷是暖。 他静默半晌,才说,「是我配不上你。」 浓酒已上了头,即便漫天鞭炮如雷,她的意识也已经完全沦陷了,只是唇边还挂着点细微的酒渍。 赵槃拿袖子给她擦了擦,她脑袋一歪,他急忙又轻轻托住。 他挺喜欢她朦朦胧胧的样子的,不会冷硬地管他叫「您」,也不会躲躲闪闪地跟他保持距离。 她会跟他随心所欲的说话,就连想跑也会跟他说,就好像回到他们初见那会儿似的。 放了她的念头,在女孩每次伤心落泪之时,他都动过。 可是阿弗是他第一眼见到就喜欢的人,就这么放了,他如何能捨得。 可是他又不确定一辈子的时间能不能焐热她。 赵槃把阿弗抱到软塌上,又把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 她连眼皮也睁不开,嘴里却还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赵槃俯下身想听了听她说些什么,听了半天,却都是些类似梦中呓语的话,没什么实际意思。 赵槃嘆了口气,起身去给她拿醒酒汤。 阿弗觉得身子一轻,不自主地伸手抓,却抓了个空。 她皱一皱眉,眼角有那么丝微湿的泪痕,都是无意识的。 她轻轻张阖着双唇,很低很低地呓语,「赵槃。我以前……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 太子离开时已经晨光熹微,宋机拖着软塌塌的身体过来送别。 赵槃拍了拍宋机的肩膀,「走了。」 宋机揉揉眼,酒意还十分地浓,「殿下,都怪那个臭婆娘,要不然小王还要跟你对弈两局,都被搅和了……」 第74页 赵槃瞥见了宋机脸上的几道挠痕,隐隐笑着提醒他,「你悠着点。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宋机一时没反应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故人 [vip] 时间漫似流水, 转眼过了初七。 辅国公张府。 辅国公张老是三朝元老,曾担任过太子的启蒙太傅,又是当世盛名的书法大家。论起京城里的书香世家, 无谁能出张家其右。 他们家的私塾已经开了好几年, 收女不收男, 也是京城里唯一的一家女子私塾。 贵女们应酬多宴会多,都不怎么爱读书, 平日里来这里上学的也就寥寥几位。 没想到那日太子竟临时送来了亲笔信,说是要想送位姑娘来上学, 烦劳辅国公夫妇多多照拂。 信中还说,待融洽关系后, 如若有可能,愿辅国公夫妇收她为义女,记名字于张氏族下。 落款没用太子金印,而是规整写了「门下赵槃」四字。 太子曾是辅国公张老最得意的学生,向来冷性自持,只这么开口相求一次, 言辞还如斯地恳切, 叫张老夫妇如何能拒绝。 晨光熹微,辅国公夫人张韩氏正带着丫鬟在门口观望着。 不多时便见马车来, 从车上下来一女子,拖着一尾绾色苏绣,行走之处,腰间玉带发出细微脆响。 阿弗轻拎裙摆, 膝盖微弯, 双手叠在裙摆之前, 面色从容地行了个京城淑女的福手礼。 「国公夫人, 安好。」 张夫人受完了这一礼,慈祥地说,「不错,不错,是个好孩子。今后,辅国公府就是你的另一个家了,大人和我便是你半个父母,可莫要怕生。」 阿弗脸颊如染春烟,低声说道,「小女听凭夫人安排。」 平心而论,张夫人还挺好奇太子选中的人,会是什么样。 张夫人打量着面前的女孩,见她生了副淡白的鹅蛋脸,从内而外透着股轻灵之气。 若非脸上生了道浅浅的疤,也可说得上是倾国倾城,却终究比不上自家女儿那样明煊艷丽。 多少名门贵女都想嫁与太子,没想到太子却只垂青这样的一位姑娘。 当下张夫人心照不宣,命下人们绝口不得提阿弗的身份,只说是寻常的贵女,一道来张府私塾念书。 阿弗见张夫人和蔼可亲,并没有怎么为难她,心中的紧张之意也减轻了许多。 不过读书这件事是她自己千辛万苦求来的,即便人家对她白眼冷漠,她也不能打退堂鼓。 小厮将她引到了明镜阁,阿弗拜了老师,同窗的还有宰相家和尚书家的两位小姐,一道学诗、写文章、插花、品茶、棋艺、马球、调香等等,还有许多阿弗叫不上名字的小课。 那两位贵女都是被逼着来此上课的,懒洋洋的,对老师讲的东西司空见惯,兴致也不甚高。唯有阿弗认认真真地学课,几日下来,竟把一支毛笔写秃了。 阿弗本来能学更多东西的,只是算计着时辰,不曾日薄西山就往回赶,招来了贵女们异样的目光。 如此进行了挨到了上元节,阿弗想起她和赵槃还有个去城隍庙的约定,便琢磨着藉机求求他,看他能不能让自己以后晚些再回去。 上元节是城隍庙迎客的第一天,要想抢到头一炷香,须得早早地去。 阿弗听说城隍庙的香是很灵验的,她想求一求娲皇娘娘,赶紧把她和赵槃的乱糟糟的红线给解开。 所以阿弗前一日特意跟老师告了假,早早地回了东宫。然而不巧的是,有一群大臣正在书房里跟太子议事,周围围着许多披坚执锐的卫兵,好似十分要紧。 阿弗见了这阵仗,便没敢去烦他,自己静静地在卧房里写老师的作业。 直到上了灯火,她打了个哈欠,出门朝书房那边瞧瞧,才发现那群大臣好像走了。 阿弗隐隐感觉他好像很忙,明日的城隍庙没准去不成了。但城隍庙的事他明明是早就答应了她的,应该是一时忙碌给忘了。 阿弗怀着这个念头,便鼓着勇气来到书房。 书房灯火通明着,应该是有人。阿弗刚要敲门,却蓦然听见了空气中唰唰的剑气之响。 鬼使神差地,她悄悄推开了一条门缝儿。 阿弗窥见赵槃侧对着门,正擦拭着一柄寒光粼粼的长剑,剑上有繁密凸起的青铜纹,像是刚从藩国进贡的。 香炉里裊裊的瑞脑香升腾而起,他一人一剑都陷在黯淡的光线中。 阿弗没从见过赵槃执剑,亦没见过他独处时这般冷寂的神色。 凭直觉,他心情应该是不太好。 是因为那群刚走的大臣吗? 阿弗心中惴惴,正想转身离开,偏生这时一阵夜风拂过,吹得书房门发出冗长的一声「嘎——」 阿弗差点惊出了一身冷汗。……她这么偷偷摸摸地看,怎么那么像细作?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这一点点动静已令赵槃知觉。 「阿弗?」他利索地还剑入鞘,冷冽的面容顿时柔和了些,「你怎么忽然来了,有事吗?」 阿弗咽了咽喉咙,不知怎的,一肚子的腹稿竟说不出口了。 现在逃也晚了,她只得转过身来,低声说,「殿下,我……我就是饿了。」 他责怪着把她拉了进来,「银筝都不知道给你传晚膳吗?」 第75页 阿弗立即摆摆手,「不是,是我……是我没叫传的,您别怪银筝……」 阿弗一边说着,目光却落在了冷森森的剑盒上。 赵槃眼神晦暗而迷离,也注意到了她的眼色。 他摸着她的脸,「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阿弗思忖须臾,她确实是有话要跟他说的,但不过是一些去不去城隍庙的小事。他今日明显有大事要处理,这种小事她都不敢说出口。 阿弗故作平淡地摇摇头,「没有,您忙您的吧,我回去继续做功课了。」 说罢转身要走,却被他稳稳地拉住手。 他主动问起,「明日是不是上元节?」 阿弗肩膀一抖,不禁道,「是的。」 赵槃转过她的身子,带着几分抱歉,「之前答应要跟你去城隍庙的,临时遇上了事,可能要失约了。」 阿弗早就猜到了,不过他这次居然还跟她解释,委实令人有点意外。 她也知道他是太子,日理万机,每日的事情比山还多,没有多少自己的时间。 她也不怪他,只是淡淡伏在赵槃身前,温声求道,「那我自己去,成么?」 赵槃望着她眼里的一泓清水,真是差一点就答应。 迟疑半晌,终是理智占了上风。——她之前就用这样委屈可怜的神态骗过他,这次又是如出一辙。 赵槃摇摇头,低沉道,「不可以。」 阿弗眼里那泓清水顿时黯淡下来。 他又补充道,「等我一日好么,过了明日,我就陪你去。」 阿弗有些沉闷,过了上元节,她就烧不到第一炷香了。 不过她还是点点头,「殿下失约了,是不是得给我点补偿?」 赵槃微有凝滞,捏捏她的脸蛋,「你又要什么补偿?」 阿弗壮着胆子说,「我想求殿下延长我归家的时间。」怕他给驳回去,又说,「别人家的贵女都是酉时才下学。我日日都提前走,跟别人比太异类了。而且,叫老师指导功课的时间也没有。」 阿弗一口气把理由都说完了,就等着他的决断。虽然她觉得上元节失约本来就是赵槃理亏,再加上这么好几条理由,应该够打动人了,但……他硬要拒绝也没有办法。 赵槃静默半晌,出乎意料地没有为难她。他没拒绝,但也没答应,应该就是默许的意思。 不过他说了另外一个条件,「只能在私塾,别的地方不能去。不然,让我发现的话,以后私塾也免了。」 阿弗亮色道,「谢谢殿下。」小嘴又故意夸他,「我发现您现在特别英俊!」 赵槃无奈地嘆了口气,拍拍她的嵴背。 阿弗每次找他都抱着目的,目的达成就欢脱得像小马驹,目的不达成就置好几天的气。 次数多了,他也就懒得拒绝她了。 只要不乱来,她是他唯一愿意宠着的人。 送走了阿弗,赵槃瞥了眼剑盒。 陈溟走进来,拱手道,「殿下,人已从雷佬手里救出来了,受了很重的伤,人还在医馆……」 赵槃冷声打断,「是她吗?」 陈溟道,「属下已请了卫姜公子过去认人,应确是其人。」 赵槃来到那间医馆。 锦衣卫的指挥使卫存守在门口,见赵槃来了,领着手下跪地行礼。 赵槃挥挥手叫他们起来,叫他们把救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个遍。 原是在新年的第一天,锦衣卫清剿了前朝余孽雷佬的势力,却意外找到了个姑娘。 那姑娘浑身脏兮兮的,被那些人折磨得不轻,但卫存第一眼就认出她不同寻常,竟然长得像极了阿弗。 这件事任谁见了都要心神震荡……卫国灭了这么多年,难道卫长公主真的没死? 卫存不敢耽搁,第一时间就禀告了太子,又叫来了卫姜公子速速前来认人。 没错的。所有证据都指明那女子不是旁人,就是失落依旧的长公主。 卫存把事情的全过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又道,「殿下请放心,人应当只是受了皮肉之伤,没甚大事。」 赵槃冷色着听了甚久,缓步走进了医馆。 他没进去,隔着医馆的窗看了一眼。 透着月光,榻上躺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安安静静显得孱弱无比,倾国倾城,脸蛋除了没有伤疤外跟阿弗几乎是一模一样。 最重要的是,那女子即便睡着,也是有股矜贵之气在身的,即便面无血色,那股贵气依旧融入骨髓。 不像阿弗,晚上睡觉的时候喜欢左右乱动,常常在他怀里瞎折腾。 陈溟过来问他,「殿下,是否叫卫姜过来滴血验亲?」 赵槃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那女子是卫长公主,不会有错,是那个曾经跟他订过婚约的矜贵公主。 陈溟补充道,「殿下,属下也觉得这女子确是公主。她手腕上,串着一串红线玉石,跟您送给阿弗姑娘的那个是一对的。」 赵槃神色淡淡的,仿佛没有什么太多的触动。 他说,「叫卫存他们撤了吧。」 陈溟讶然,「撤了……?」 赵槃低沉道,「如果查明真是卫国遗孤,叫卫姜把人领走。哥哥找了妹妹许多年,是该有个结果了。」 他派出去的锦衣卫本来就是去找阿弗的父母的,没想到却误打误撞地救回来了真的卫长公主。 第76页 为了当年那桩荒唐的婚约,他忍着失了阿弗的约来这里看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然现在那桩旧婚早就毁了,他是没必要对每个受伤的女子都滥情的——即便那个人长得像阿弗。 作者有话说: 阿弗:学习学习学习,我的眼里只有学习。 第36章 前世 [vip] 赵槃刚要转身离开, 榻上虚弱的人却已醒了。 女子迷茫地望向周围,嗓音低哑,「……赵槃, 是你吗?」 这声呼唤虽然很轻, 但屋外人都听见了。 赵槃沉吟片刻, 终是推门而入。 她的名字叫阿芙,是正经八百的卫长公主。她此番受了不少的伤, 瘦削的手臂上全是青紫的斑痕,以及密密麻麻的被掐过的痕迹。 落到那群前朝叛军手里, 能侥倖活着便是不错,清白什么的早已不在了。 她挣扎着起身, 落泪道,「多年不见,你又救了我一次。」 赵槃道,「是。多年不见。」 阿芙一动容,伸出手来想拉一拉赵槃,却被他无声拒绝了。 她嘆了口气, 「你早就知道我还活着了, 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来寻我?」 赵槃淡淡道,「我没有义务。」 她猛然被噎了。 她本想说一说她是如何历尽千辛万苦流浪到京城的, 又是如何为了寻他而落到前朝余孽手里的,可是他却不想听。 「那些匪徒知道我是你的人,所以才把我抓去。我被他们折磨的时候,心里想着的人只有你。」 阿芙眼中盈满泪, 他和她是有过一段旧情的, 他这次又救了她, 她不信他心里一点都不在乎, 「你不能对我如此无情。」 赵槃就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神色却冷漠如月光一般。 他瞥了她一眼,「你当年就骗了我一次,现在想骗一辈子了,是吗?」 阿芙一颗心彻底凉了。 骗婚?她没有。 她和她那个双胞胎姐姐,明明长得一模一样,性情也差不多,连名字都是谐音。……他爱谁不是爱呢? 若说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嫡庶的身份。明明的双生子,姐姐从小被卫国皇后抱去抚养,变成了嫡出;而她呢,养在她们的母亲——一个洗脚婢的身边,永远摆脱不了庶出的身份。 可是她们明明是一样的人啊! 阿芙记得,卫后只抚养她那个双胞姐姐到七岁,随后卫后就以叛国罪被判了斩首了,她那双胞姐姐也就此下落不明了。 也是因为皇后一党倒了,她才有机会取代阿弗,取得「卫长公主」这个头衔。 「你找到她了?」阿芙心上蒙了一层灰尘,缄默了片刻,「她现在在哪?我想见见她。」 赵槃低声拒绝,「你不必见她。她七岁之前的记忆都没有了,自然也不记得你。」 阿芙咬着唇。听赵槃这样说,仿佛自己就是个局外人一样。 多年未见,她那个双胞姐姐,一定是比她捷足先登了。 阿芙抽了抽鼻子,一时间心里被失落和淡淡的嫉妒填满。 她几乎恳求着男子,「所有人都说,你喜欢她是因为她有几分我的影子。现在我回来了,你让她走,好不好?我们把当年那个婚约进行下去,我们会过得很好。」 赵槃讽笑,「你不觉得你的要求太过分了吗?」 阿芙低下头,肩膀缓缓抽动着,「你是我这辈子的恩人,我认定你了,不能离开你。」 「我凭什么要你?」 「那你凭什么留下她?」 阿芙心中难以接受,她们是一个娘胎生的,要卑贱也该一起卑贱,要高贵也该一起高贵,凭什么他要她就不要她? 「反正你对我有恩,我们之前又有婚约,我认定你了。」 赵槃没什么表情,眼底却闪过一丝厌恶的气息。 「她也对我有恩。」他平平静静地说,「我也认定她了。」 阿芙抬起眼,怔怔看着赵槃。 他爱起一个人来足够偏执,可若是他不爱呢,亦足够无情。 赵槃撂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他的耐心已然耗尽了。 他说面前的这个女人骗婚,是没错的。 他小时候去卫国王宫,看见了卫后的长公主,小公主聪明伶俐,眼神纯净得跟一朵车矢菊似的,他只惊鸿似地瞥了一眼,便深深地烙印在心上了。 所以长大以后,他才去卫国求娶长公主。 卫国应了这桩婚,他如愿与长公主朝夕相处。然而,他却渐渐这长公主不大对——好像不是他幼时看见的那个人。 可她又有相同的容貌、差不多的性情,又的的确确是他要娶的人。 这个疑问困惑了他许久,甚至连一体双魂的可能性,他都想过。 直到近来帮阿弗找寻父母,锦衣卫才意外发现了卫长公主其实有两个,她们是双生子。 至此,这个谜团才解开。 顺着线索来推,应该是他年幼时先爱上了卫长公主阿弗,然后卫后一党倒了,阿弗流落民间也没了;可卫国又不愿失了这桩绝妙的婚事,于是便把长公主的头衔给了双生妹妹阿芙。 大面上虽然一模一样,可他要娶的那个人却的的确确被掉包了。 所幸他最后也没娶成,还没等迎亲,卫国就灭了,长公主也跳城墙殉国了。 第77页 他一度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年幼时那朵车矢菊了。直到那次征战,他受了很重的伤,一睁眼便见到个乡下姑娘——那姑娘和他记忆里熟悉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记不得当时是如何地窃喜,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这一次,他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抓住她。 他在她的茅草房里养了将近一个月的伤,临走前,他装作平淡地问她,「以后,打算怎么样?」 那个乡下姑娘没听懂,「什么怎么样?」 他诱导着给出个选择,「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他有些紧张,见她半晌都不回答,手心都捏出汗来了。毕竟主动搭讪姑娘这种事,他长这么大都是第一次做。 所幸她点点头,「想。但是……我的钱还没攒够呢,而且,我还要等个人。」 他心头一沉,「等谁?」 她毫无避讳,「景峻哥。他去赶考去了,我答应了要等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一看就是大人物,应该没见过他那种穷酸书生。」 他静默半晌,当时心中凉凉的。 半晌,他哑着嗓子问,「那,你为什么等那个人?」 阿弗轻轻嘆了口气,「您问景峻哥吗?他是个很好的人,从我搬到这里就很照顾我,他还说带着功名娶我……不过,应该也只是口头说说。他说很快就会回来,可是我已经等了三年了,他也没回来。王二婶子说,他在京城有家了。」 姑娘说着,勉强挤出来一个微笑,「瞧我,跟您念叨这些干什么。您千万别嫌我多嘴。……您明日,就要走了么?」 赵槃默然点了下头。 她似有落寞地哦了一声,又像想起来什么,「那您临走前,能帮我打一柄狗牙棍子吗?这附近不太平……夏天夜里总会闹狼,我想找个防身的东西……」 赵槃摇摇头,「棍子是打不走狼的。」 姑娘以为他拒绝,立刻说道,「哦,那没事的,不麻烦您了。我明日搬去王二婶子家住两天,等冬天再搬回来。」 赵槃道,「明年夏天,狼还是会来的。」 姑娘一愣,那秋水般的眼睛盯着他,显然没敢深想他这话的言外之意。 赵槃沉默片刻,试着说,「既然那个书生不回来了,你找个别的男子帮你赶狼,不就行了?」 他犹豫了很久才问出了这一句,呼吸有些低沉,等着姑娘的答覆。 好在她并不排斥,很快道,「您别说笑了。您是贵人可能不知道,我没有父母没有嫁妆,村里没有汉子愿意要我的。」 她这话说得不怎么走心,像是不经意的一句妄自菲薄,又好像特意告诉他她很穷。 ……她这话的意思是可以答应? 赵槃静静听了,阖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一点,只差最后一点,他就要得到她了。 他不敢奢求姑娘会爱他,但只要把她哄到京城去,他就有能力困着她一辈子。 赵槃主动握住她的手,「左右我家里不要嫁妆,那个男子也把你抛弃了,你要不跟我走吧?」 阿弗困惑道,「您的意思是,需要一个奴婢?或者管家?」 他摇摇头,「不是。如果你需要一个丈夫……我可以来做。」这话蓦然说出来怕吓得着小姑娘,他斟酌着又骗了她一句,「当然,你想走的话,也随时可以离开。」 小姑娘还是被吓到了。 她捂着唇,半晌都没说出话。 「您别误会,我没有要缠着您的意思,」她脸蛋上浮上一股子红潮,「我刚才说那话,不是暗示您,更没有想用救命之恩来要挟您的意思。」 他专注道,「没误会。我是说真的。」 阿弗咧着嘴打量他一眼,思忖半晌,头还是摇得想拨浪鼓,「……不敢。您还是别开玩笑了。」 姑娘转身想跑。赵槃没放过她,抬手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又按坐在了自己身旁。 他半是环着她的颈,把她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带着点压迫地问,「真的不答应吗?」 阿弗被这无形的威压压得浑身发抖,脑袋却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赵槃闪过一丝失落。 不过他很快下了另一个圈套,「那对不住了。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个大人物,受伤的事不能被细作知道。既然你知道了,在下就只好以怨报德,先把你给斩草除根了,以绝后患。」 阿弗面如土色,使劲儿推着他,「……您别杀我!我真不是细作!我从小到大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您以德报怨,良心会日夜不安的!」 「是呢,良心会不安。」他手上故意加了点力道,把她钳制在角落之间,温声道,「我也是不想的。可是又怕你泄露秘密。」 阿弗喘着粗气,惊恐地盯着他,「您……到底是什么人?」 他附在她耳边,缓缓道,「我姓赵。」 赵是国姓,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句字,便威力无边。 姑娘果然被吓唬到了,听了这话浑身都瘫软着没力气。 「您是世子?」 「您是王爷?」 「您是皇亲国戚?」 她一脸猜了五六个,最后才苦着脸说,「……您不会是……太子吧?」 赵槃刮着她的脸蛋,「所以呢,你会改变主意吗?如果你跟我一起离开这儿,咱们便都两全了,我也不用良心不安了。」 第78页 「而且,」他的声音很温柔,循循善诱,「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也都算数。」 他半是套路半是骗着,费了很大功夫,终于哄得那姑娘点了头。 赵槃那时便已经想好了,他先把阿弗揽在自己身边,然后再一步步架空皇后背后的势力,最后再找个法子和沈家女儿退婚。 他不清楚她怎么从一介公主变成了乡野孤女的,他想着,先把她放在一个不怎么惹人非议的外室位置上,然后再一步步地抬高她的身份。 最后卫国的秘密如果实在破解不了,他去给她找个假贵女的身份,还是能顺理成章地娶她的。 这件事,本来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可就在这关键时候,那已经殉国的卫长公主居然又回来了。 …… 赵槃静默着回忆了半晌,还是不曾后悔当初的决定。 没阿弗的日子,黯淡无光,他受不了。 即便这次所谓的卫长公主又回来了,他也不想让任何人影响他们平静的日子。 所以这件事,他不想跟阿弗说,他不晓得阿弗会怎么想。 安顿卫芙的事情闹了将近一天,本来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可皇后那边稍有点风吹草动都要过问,实在是难以应付。 赵槃一直在忙着,身上多少有些疲累。 第二日天色将近之时,他终于暂时理清了目前的所有事。想着答应阿弗明日要去城隍庙上香,便没有再去皇宫复命,直接让马夫引车回东宫。 然而芳苑之中,却没有阿弗的身影。 他目色下意识冷了几分。随即想到他允了她晚些回来,想来今日她应是在明镜阁那里多留了会儿。 他呷了杯茶,坐下来等她。 瑞脑香裊裊,细细的烟雾升腾。酉时缓缓地滑过,天色从慢慢变得模糊,直到室内一事一物的轮廓都隐约看不清了。 人还没回来。 赵槃一盏冷茶饮尽,骨节已然略略泛白。 陈溟急急匆匆地奔了进来,上来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不好,属下……属下没接到阿弗姑娘!」 作者有话说: 前世的坑填了一部分,不知道有没有说清楚(为什么我写个纯言情觉得这么烧脑 后面还会穿插着填前世的坑~ 第37章 躲藏 [vip] 另一边。 京城地暖, 辅国公府后院的柳树莫名抽出了几枝新芽,给人一种春天就要到来的假象。 阿弗盯着看了一会儿,寒风仍然凉飕飕的。真正的春天, 还离得很远很远哩。 私塾老师走过来敲敲她的桌子, 「姑娘, 外面有人找。」 阿弗微微惊讶。 谁还能找她?难道赵槃临时有什么事要把她揪回去? 她一路小跑奔了出去,却见门外站着的, 竟是沈家大小姐沈娴。 阿弗脸色微变,转身就要走。 却听身后的沈娴叫道, 「你别走。我今日来,是有正经事要找你的。」 阿弗神色冷然, 「大小姐,咱们之间能有什么正经事?」 沈娴落寞地道了句,「他跟我退婚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 「确实跟你没关系。」沈娴缓缓说,「但是,一切又都是因为你。」 阿弗冷哼了一声。 沈娴道,「我今天是心平气和地来找你的。我已经备好了车, 咱们去隔壁的茶楼好好谈谈?」 阿弗揶揄, 「你想把我骗出去,然后找个荒郊野岭杀了?」 沈娴一愣, 苦笑,「我倒是真想那样。但是如果我那样,可能就真的嫁不了他了。」 阿弗摇摇头,「你好像还是没有给我一个必去的理由。」 她跟沈娴已经过了好几个回合的招了, 对于这种不疼不痒的小伎俩, 她早就腻歪了。 沈娴抬眸, 「如果我说, 我有让你脱身的办法呢?」 …… 梨笙茶楼。 说书人正口若悬河地讲着噼山救母的故事,围观的人群时不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沈娴要了二楼靠窗的雅间,又命店小二随意上了壶淡茶。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阿弗坐在她对面,低头拿勺子搅着瓷杯里的茶叶,「我不能离开太久,被他发现会很惨的。」 沈娴喝茶比阿弗要优雅许多,她以袖掩面,静静地啜饮了一口,才冷嗤道,「你这是跟我炫耀吗?」 阿弗白了她一眼,「如果你觉得是的话。」 「我知道,因为前些日子的事,你还在恨我。」沈娴放下茶杯,「其实我跟你没仇,我也不是天生的恶毒。遇上太子哥哥之前,我连一只蜗牛都没伤过。」 阿弗淡淡嗯了声,「沈小姐是跟我没仇,却害得我差点受刖足之刑。」 「我不觉得我比你差。」沈娴没理会她的讽刺,「你胜过我,只不过是因为你先认识了他,他一时对你还有兴致。可是平心而论,像你这种身世的女子,是做不了他的正妃的。」 阿弗沉声打断,「我没想过做什么正妃。」 「不管你想没想过,都碍了人眼。他喜欢你,只是因为你长得像他之前的未婚妻卫长公主,我之前就跟你说过的。」 她说到这里,语气忽然沾了丝深沉,「对了,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昨日,卫长公主,被找到了。」 「当」地一声,阿弗手中的瓷勺猛然碰上了杯壁。 第79页 找到了? 阿弗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恐惧之感,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平淡,不动声色地道了句,「哦。」 「装作不在意,其实心里很痛吧。」沈娴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半是感慨,「你三番两次地逃,不就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吗?以后这一招估计再也不管用了。」 阿弗闻言,沖沈娴微微一笑。 她那么卖力地想博得个自由,在外人眼里,竟变成了欲擒故纵。 不管怎样,她还是感激沈娴给她送来了这个消息。 她早知道卫长公主有回来的那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 想来赵槃没跟她去城隍庙,也是因为卫长公主。 「我走,不是为了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不是天下所有女人的心思都跟你一样的。」阿弗抬起眼睛正视,「还有,如果你再不说我感兴趣的部分,恕不奉陪了。」 沈娴一愣,忽然觉得眼前这女人也不是那么柔弱可欺的。 她刚才的话确实是试探阿弗的。就凭太子为了这农女跟自己退婚,就知这农女在太子心中份量有多重。 然而不管阿弗和卫长公主谁是谁的影子,赵槃的心里,半点她沈娴的位置都没有。 沈娴不甘心。 沈娴问,「你真想走?你是装的吗?」 阿弗反问,「你说呢?」 沈娴幽幽道,「我确实有个办法让你走,而且把很有把握。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暂时地结盟。」 「结盟?」阿弗抬了抬下巴,「你的好处呢?凭什么帮我?」 沈娴道,「这应该是很好理解吧。你想离开东宫,我想进东宫。帮你的同时也帮了我,何乐而不为呢?」 阿弗没显露太多的神色。 沈娴卖了个关子,「现在计划还没完全落定。帮你走,需要你做到三件事。第一,你要让太子殿下一定娶你。第二,你要完全治好脸上的伤疤。第三,时机一到,你要假死。」 阿弗唇角弯起弧度,「你许的条件,好像跟我想要的截然相反,而且第一条就很难做到。我凭什么答应呢?」 「愿者上钩。」沈娴无所谓地摊摊手,「放心,这个计划天衣无缝,你不会死,你还能彻底地逃离京城。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要是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阿弗缓缓摇摇头,「你没有诚意。你想的计策,很可能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在那个人面前漏洞百出,根本都不值一提。」 ——沈娴哪里跟赵槃交过手,不知道那男人的心思和手段,自然也无法想像水到底有多深。 她要结盟,也总要找个靠谱的,可不想再遇上景峻那种搭档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沈娴道,「我提的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具体的计划,我在万事俱备后由沈婵告诉你。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我那妹妹吗?要不要做,都看你自己。」 阿弗搅着茶叶没说话。 沈娴不是她信得过的人,这人主动给找上她,肯定是绵里藏针。 但她的自由又是件大事,任何可利用的人和机会,她都不能轻易放过。 沈娴见阿弗沉默,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被自己说动了。反正自己能说的话,都按照母亲教的一字不落地说了。剩下的,就看这个女人自己真实的想法了。 「就这样吧。」沈娴起身,「如果你想好了,想办法告诉我。」 阿弗说了句慢走不送,蓦然抬起头,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 她猛然一个激灵。 回府的时辰已经过了。 她匆匆忙忙地就要下楼去,转念一想,心中却又好气。 要不是沈娴提起,她都不知道赵槃那白月光回来了。 他毁了和她去城隍庙的约,原来是为了去暗会卫长公主,还把这事遮得密不透风。 呵,白月光果然是白月光。 阿弗没来由地腾起阵无名火,赵槃可以孟浪恣睢,喜欢谁就去找谁,凭什么她就要守着时辰回那监牢呢? 她越想越气,时辰过了就过了吧,等他找过来再说。她就不主动回去。 他要是不来找,更好。 阿弗把自己那杯浑浊的茶丢在一边,独自坐下来,叫店小二又给上了被新茶。 她拿着勺子,像是发泄似地继续乱搅。 要不是身契和路引都不在身边,她还真想直接逃之夭夭,从此天各一方,再也不见,赵槃爱跟谁过就跟谁过去。 可惜啊可惜。 茶楼的女老闆见阿弗独自一人坐了许久,以为她和夫君吵架了,便过来劝慰她两句。 女老闆不懂她的情况,只是就事论事,把天底下负心的臭男人给骂了一遍。 「我们家那汉子也是,」女老闆来了阵火头,「隔三差五地就去豆腐坊找那寡妇,说是买豆腐,谁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呸,真想跟他和离!小姑娘,你是新婚吧?要我说,男人就不能惯着,越惯着越……」 阿弗低声附和,「我要有本事跟他和离就好了。」 「怎么不能和离?……」女老闆刚要一吐为快,猛然间,就听得楼下一阵脚步杂沓的响动。 她隔着窗外望了一眼,大惊失色,「天哪,怎么这么多黑衣裳的兵?,这都是哪冒出来的?」 阿弗也吓得跳了起来打翻了茶水,她抢着往窗下望去,一眼就瞥见了赵槃那张冷峻阴沉的面颊。 第80页 天吶……他不是去会暖玉温香了吗?怎么这会儿比索命的黑无常还恐怖…… 女老闆惊讶万分地盯着她,「你这小姑娘,这么多人……都是来抓你?你、你告诉姐,是不是从大户人家里跑出来的吧?」 「老闆大姐,救命!」阿弗双腿打软,泪眼朦胧地恳求道,「我不认识那群人。那群人死命追着我,要把我卖到勾栏去……要是被他们抓住就完了,求您救救我……」 「什么?!真是无法无天!」女老闆义愤填膺地说着,「这群地头蛇!我去帮你报官!」 「不用不用,」阿弗赶紧说,「您这里有没有什么密道之类的,我躲一躲就行了。」 她太着急语调都飘了,然而屋外那沉甸甸的上楼声已然响起。 「啊,完了完了。」阿弗欲哭无泪。 她已经没有任何时间多想了,不由分说就躲在了屏风后的阴影中。 下一刻,「砰」,门已经被破了开。 「你们凭什么砸我的门?」女老闆气不过大骂着,「你们知不知道,我二舅可是在县衙里当差的……」 女老闆话还没说完,就被黑衣的侍卫给掐晕了。 赵槃冷冷瞥了一眼,「阿弗,我知道你在,别藏了。」 隔着屏风细小的缝隙,阿弗已然盯见了不远处那玄色的身影。 她额上全是汗,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儿,弯着腰想往旁边的帘子里爬一爬,却猛然感到裙角一紧。 回过头,赵槃的身影已经将她全部笼罩了。 他的长靴轻轻踩住了她的裙角。 啊…… 阿弗差点没吓昏过去。 赵槃没怎么客气,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腰,顺势把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他沉着唇角瞧着她,「阿弗,屏风上是有影子的。这次的伎俩,委实拙劣了些。」 「你走开!」阿弗两只手雨点似地乱拍他的面颊,「放开我,放开我!」 她觉得力不从心,又朝着窗外围观的人拼命大喊,「救命啊!抢人了!」 她这话没能传出去,因为整个茶楼、整条街的人都早已被太子亲兵清场了。 「别跟我闹。」赵槃随手钳制住她乱舞的手,「你觉得这么玩有意思吗?」 他把她抱了下去,放在轿子里。 阿弗急得满脸通红,全是泪水,四肢却仍然不甘心地挣扎着。 赵槃伸出一根手指警告似地指着她。 阿弗顿时不敢再高喊,却抱着双臂咬着牙关,无声对峙。 他半跪在地上,握着她的双手,迫使她看着他,「你辜负了我的信任。以后信任再也没有了。」 阿弗手腕没法动弹,指甲掐着他的衣衫上的凸纹,「我没有!凭什么?你这是强抢民女!你真是无法无天!」 他骗了她!她跟他来京城之前,他明明说她可以随时走的。 而且这次,明明是他先去私会什么卫长公主的。 赵槃指尖泛着微微的凉意,强压着性子柔声道,「告诉我,你刚才见谁了?」 阿弗沉哼了一声,把脸扭向旁边。 赵槃哄姑娘的心思顿时都烟消云散了。 他冷色着捏着她的下巴,声音也提高了一个度,「说话。不要逼我。」 阿弗拗不过,面孔被迫对着他。 她的双臂也被他反剪在背后,毫无丝毫招架之力。 「我没见谁。」她委屈地说着,「你直接叫卫存去查不就好了,问我做什么。」 他神色晦暗,夹杂着点令人害怕的温柔,「自然会叫他查。但我现在问你,你不说,是吗?」 阿弗挣扎了一下,「你放开我,我就说。」 他说,「不要讨价还价。」 「我见沈娴了,行了吧?」阿弗气恼着一口气都说了出去,「她嫉妒我在你身边,我嫉妒她是大小姐,狭路相逢冤家见面,便互相揶揄了几句,这你也要管?」 赵槃轻笑一声。 她这副模样,还真是迷惑性极高。 不过,她又在说谎。 「你是该欠教训了。」他撂下一句,没再管她的挣扎,径直把她带回了府。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二合一 [vip] 阿弗被赵槃带回了芳苑, 直接丢到了榻上。 房门一关,顿时屋内就剩他们两个人。 阿弗抱着榻上薄被就缩到了角落,呼吸也不由自主地紧促起来。 她最怕这样和赵槃独处的场合, 那种任他摆弄而又无力反抗的感觉……实在叫人浑身发毛。 「你别过来。」她苍白无力地解释了一句, 「我今天真的没想跑!」 赵槃瞥着她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 随手将她捉了出来,「躲什么?我要是想对你做什么, 你管得了吗?」 阿弗被他握着手腕,深吸一口气, 决定跟他讲道理,「殿下, 我记得您之前说过,我跟您来京城,如果想走的话随时可以走。您是太子,一言九鼎,难道要失信于小民吗?」 「我是这么讲过。」他长而微卷的眉睫向下打量着,指尖肆意刮着她哆哆嗦嗦的肩头, 「但是阿弗, 你骗我的次数也不少了。我反过来对你卑鄙些,也是合情合理的。」 阿弗恶寒了一下, 简直要被他气死,「重来一次,如果你再装模作样地倒在我门前,我一定不会救你的, 我一定看着你流血身亡。」 第81页 他哑然失笑, 「真的?」 阿弗赌气似地重重点头。 赵槃眉尾轻提, 散漫地道了句, 「不救就不救吧。若真临死之前还能看着你,也是好的。不过,你舍了我不救,良心会日夜不安,往后余生,可能梦里都会有我。」 「可恶。」阿弗挣扎着,「你这是在利用我的善良。」 赵槃浅笑。他撩起她的一缕发来吻了吻,顺便把她抗拒的小手压了下去。 夜空中皎洁的明月将满,化作薄雾,笼罩在赵槃侧颜上,衬得他一举一动都那样地优雅入画。 「我也就利用过你一个人。」他说。 阿弗垂下头,小声问他那件正经事,「你以后……打算怎么安顿我?」 她这话意有所指。东宫她应该是不能再继续住下去了,卫长公主一回来,他可能会把她送回到原来的别院去,或者大发慈悲让她留下来,做个下人伺候主母什么的,都有可能。 毕竟妾室本来就是下人嘛。 她万分想走,他又不能她走。她留下来,又无容身之地。 果然见赵槃轻轻启唇,「过些日子,你要搬家一趟。」 阿弗颓然问,「我可以去别院吗?」 眼不见心不烦,别院清净,她还能少受点主母的窝囊气,也可以少伺候赵槃几次。 赵槃没怎么理会,淡淡告诉她,「不可以。你以后要有个主人家的样子,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胡闹。」 又被他拒绝了…… 从前世的记忆就知道,卫长公主不是个好相处的,而且又是他心尖上的人,一点得罪不得。 她留在东宫,卫长公主一定容不下她。 阿弗主动求他,「殿下,我怕,您就让我走吧。不用去别处,就去我原来住的别院就行。」 主母一进门,她只是个奴婢,空有个侧妃的身份,还不是说打就打、说赐白绫就赐白绫。 况且她本来就是作为卫长公主的影子存在的。如今原主回来了,她岂有继续存在的道理? 赵槃微微蹙了蹙眉,略含了一丝责怪之意。 她怕什么呢?除了自由,她想要的他都已经给她了,她为什么还是要推三阻四赶着他? 「你怕什么?」 「……卫长公主。」 「她跟你,有关系吗?」 「您不是要娶她吗?」 她又误会了。赵槃烦躁地捂住她的嘴,「我没打算娶什么卫长公主。」 没打算?阿弗浑身一颤,觉得男子话中有话。 卫长公主这个名字,无论前世还是现在,都是她心头最大的一块病。 现在,他退了沈娴的婚,又说不打算娶卫长公主。 阿弗心里猛然涌出一股异样的情绪。 她被这股情绪吞噬,一时间好像失去了理智,也忘了前世他纵容别人杀她的那些爱恨。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殿下想娶的人,不会是我吧?」 赵槃凝固地瞧着她。 阿弗见他静默,顿时便后悔了。她舌头僵僵的,心里真想抽自己一耳光。 她真是活该被赐白绫……老天爷给了她一次重活的机会,她还会巴巴地对他动心? 下一刻,赵槃指尖抬起她低垂的下巴,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阿弗瞬时猛地皱了皱眉。 赵槃认认真真地回答她刚才的问题,「你不用猜了。太子妃是你,我要娶的那个人也是你。」又说,「你自己便是主母,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还有什么好怕的?」 阿弗怔怔。 他居然真的要娶她。 须臾间,她确实有那么一点真切的动容。 可是很快又被自己否决了。 不,她不能嫁给他,也不愿意嫁给他。她刚才怎么能说出那样冒冒失失的话? 前世的惨痛无不在提醒她,一个孤女,怎么能当太子妃?就算赵槃不喜欢卫长公主,还有许许多多像卫长公主一样既贵气又美丽的女孩等着他,随便他挑选。 先用淡星孤月似的外表吸引你,然后再用情深款款的言语迷惑你,到完全沦陷之时,他却亲手给你送上一碗落子汤……这些路她前世不是已经走过了吗? 上当一次还可以算作无知,一个坎儿上跌两次就是蠢了。 阿弗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殿下,您说真的假的?就算是真的,您说要娶我凭什么就一定要嫁呢?」 赵槃也笑了。 他笑得无声无息,有点令人发毛,「因为你逃不掉。」 阿弗轻轻撅起嘴。 是啊,不管是作妻还是作妾,也不管她愿意还是抗拒,只要赵槃想,她一定就逃不掉。 可是她的尊严呢,她的自由呢?就算成了太子妃,她没母家没靠山,还不是一样受他的拿捏。 男人都薄情,她倒要看看,赵槃对她的新鲜劲儿能持续多久。 / 卫芙被送到了卫姜在京城的小院子。 树倒猢狲散,卫国没了。托她那双生姐姐的福,太子不肯要她,她只能跟着哥哥住这破院子了。 卫芙拖着病体,借着夜色,想到东宫去走一遭。 昨天她确实太冲动了,把太子逼得太紧了。……饶是太子心里还有她,也不能这么快就接受她不是? 本来是她的错,她应该给他时间,慢慢适应的。 东宫的侍卫替她通传了下,回禀道,「您的歉意太子殿下知晓了。殿下说夜色已深,相见多有不便,为了您的清誉着想就不请您进去了。至于您想见胞姐的请求,还请您病好些再来。」 第82页 「他真是这么说的?」卫芙手指一攥,指甲都掐进肉里了。 她放下尊严,在寒风里站了这么久,他居然绝情到连门都不让进。——好歹他们曾经也有过婚约啊。 东宫门前不容造次,太子既说了不见,来人不问姓名,一概都要立即离开。否则,自会有卫兵来清场。 卫芙失魂落魄地上了马车,嘴里又咳嗽了两声。 她第一次恨自己这张脸。……她若生得丑若无盐也就罢了,可她明明生得跟阿弗一样,凭什么他看中一人就不理会另一人? 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卫芙第一次有了个古怪的念头,既然她们的脸都长得一样,那么,如果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那双生姐姐取代了,应该也不会被人发现吧? 回到卫家小院,哥哥卫姜正满是热情地给妹妹做好吃的。 卫芙懒懒地跟他打个招呼,心里却晓得她这哥哥早就在卫国灭了时就疯了,精神时好时坏,根本一点忙都帮不上。 进了屋,猛然间却见桌几边坐了个陌生小姐。 卫芙猛然警觉,「你是谁?」 沈娴再次等候良久了。她瞥了眼来人,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汤婆子放在一边。 「真像啊,」她啧啧感嘆,「还真是像极了。」 卫芙冷笑道,「你什么意思?」 沈娴道,「我没有恶意的,我来,是跟你谈一桩生意的。」 卫芙道,「什么生意?」 沈娴直道,「让你嫁入东宫的生意。有兴趣吗?」 卫芙一时陷入沉思。 …… 翌日,阿弗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戴了顶小毡帽,跟赵槃一块去城隍庙烧香。 虽然烧不到新年的第一炷香,但阿弗觉得能出去走走就是好的,总比憋在东宫里强。 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游遍天下,走遍天下,顺便能吃遍天下。可惜被赵槃拘着,这梦想可能要暂时要搁浅了。 赵槃要她戴上帷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地戴上了。 他叮嘱她,「最近不太平。出了门不要叫殿下,也不要乱跑。」 阿弗见赵槃梳了高髻,袖口也用护腕收了,整个人利索无比,好像要去练武似的。 她不禁多嘴问了句,「您今天没带侍卫吗?」 赵槃没答,神色不明地握住她的手,「去烧香,离我不能超过三步,懂吗?」 阿弗察言观色,觉得事情不太简单。 她心里挣扎了一番,终究还是觉得国事更重要,犹豫着道,「您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啊?要不……我今日不去也行的。」 「要去。」赵槃吻了下她的眉心,「答应你的。」 他们坐着马车来到城隍庙。附近熙熙攘攘的,刚过了上元节,前来此处烧香祈福的善男信女不算少。 阿弗插了香,在蒲团上跪下来,给娲皇娘娘端端正正地叩了三首。 随即她双手合十,喃喃念叨自己的心愿。 赵槃在身后负手而立,静静看着。见她终于站起身来,才略显兴致地问,「什么心愿这样虔诚?」 阿弗摇摇头没告诉他。事实上,她还在为没能烧到新年的第一炷香而耿耿于怀。这样普通的一支香,很有可能不灵验。 她许的愿望就是,娲皇娘娘赐她一次摆脱赵槃的机会。 阿弗还记得那棵挂着情人牌子的大榕树,两人又一起到了那里,叫守庙的小师傅给他们也写了一块。 阿弗正要亲手挂上去,猛然间,只闻耳边空气飒飒发烫,一只冷箭朝他们射将过来。 「嗖——!」 准确地说,那只冷箭是朝着赵槃射过来。 阿弗下意识惊叫了一声,被赵槃眼疾手快地一掌推开。那只冷箭钉在了大榕树上,后劲儿不止,箭翎兀自轻微颤动。 「蹲下。」赵槃轻叱了一句。 阿弗捂着头立即蹲下,转眼间,就有十多支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一群奇怪的大盗冒出头来,惊得人群四散奔逃。他们各个都是独眼龙,左眼处都带个黑布眼罩。 ——这些是独龙会的人,这段时间一直在京城蛰伏踩点,专门为刺杀太子而来。 赵槃身手亦非寻常,空手接住了两支箭,箭尖上都餵了毒。 他面色一沉。今日出来时他右眼皮就隐隐发跳,有种不祥的预感,没想到真的就碰上了这帮匪徒。 若是在平日,他尽可以放开了手脚对付这帮前朝余孽。可是今日不行,阿弗还跟着,他不能让姑娘伤了一丝一毫。 赵槃后退一步,轻轻打了个响指。 太子隐卫顿时从四面八方现身,独龙会的人猝不及防,两股人马交缠在一起。 「起身。」赵槃朝阿弗伸出手,「此地不宜久留。」 「殿下!」 阿弗急促地唤着他,颤颤的小手第一次拉他拉得这么紧。她神色恐惧,纤长的睫毛下都是零零星星的泪珠。 赵槃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伸手解开她的披风丢在一旁,带着她从小路离开。 赵槃本是因亲征立功才被封太子,偶然遇见这帮不入流的匪徒,就算硬碰硬也不会落了下风。 可今日他不是一个人,他没法恋战。 赵槃袍带猎猎,奔于疾风之中,托着阿弗的腰,脚下已然用上了几分轻功。 第83页 阿弗急声道,「殿下,您别管我了,自己赶紧走吧。您是天下人的太子,您要是有事,会出大乱子的。」 她这话倒是真心的,刚才那阵突如其来的乱子,已叫她看清什么叫两军交手刀剑无眼。 他是太子,如果他为了天下百姓把她扔下了,她不会恨他,也不会怪他。 赵槃沉声安慰她,「没事。」 冷不防地,又几个独眼龙猛地从灌木林里冒出来。这次这些人学了聪明,直接将毒箭瞄准了阿弗。 「嗖!」 箭不是一支,在射出去的一瞬间,莫名噼成了三支,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朝着阿弗的心脏射来。 阿弗吓得捂住了眼睛。 然而,他们的箭快,赵槃的身手更快。 他于半空中翩然侧翻,随手拔下了阿弗鬓间的珠花,手腕上捏了七分的力道,出手朝那独眼龙飞将过去。 「砰!」一阵闷响,珠花尖锐的锋芒倏然钉穿了那人的眉心。 随即赵槃动作稍缓,指尖捏的另两枚石子已然飞出,劲道准确而狠辣地打在了另外两人的天灵盖上。 「砰」、「砰」,很快三具躯体都倒了下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但阿弗何曾见识过这等厮杀,心惊肉跳,连呼吸都忘了。 只见赵槃落了下来,膝盖也随之一软,也半跪在了地上,左肩上染了一片血红。 原来方才他匆忙之间只打散了两支毒箭,还有一支离阿弗的距离太近,任凭神仙也救不得。 那样电击火石的一瞬间,他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索性身子一偏,替她受了这一箭。 阿弗腿肚子一软,也跟着跪下来,泪潸潸地摸着他猩红的伤口,「殿下!您怎么了?」 赵槃气息沉闷,吐了一口血。 他唇上的血色全褪了,额上全是细汗,那疏俊的面庞也跟金纸似的。 阿弗等不急就撕开他的衣衫,见伤口处血流汩汩,周围肌肤更是隐隐泛青,当真是中了剧毒的徵兆。 「我去帮你找草药!」她咬着后槽牙说道。 赵槃拉住她的手臂,「别去。」 毒性迅速蔓延肌理,他气息紊乱,一时话也说不出太多,只是心照不宣地朝远处灌木丛的人点了点头。 原来还有个独眼龙重伤没死,正躺在地上拿着匕首装死呢。 阿弗大怒,走过去踩烂那人的匕首。 她从地上抄起一支断箭,对准那人的喉咙,逼问道,「说!解药在哪里?」 那独眼龙见阿弗是个女娃娃,便冷着面孔瞪着她。阿弗大叫一声,也不知哪来的狠劲儿,手里的断箭径直朝着他右眼皮戳了下去。 「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说不说?」阿弗再次逼问道,声线都是抖的。 「饶命!我给你,饶了我!」那独眼龙已变成了睁眼瞎,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个小瓷瓶。 阿弗含着泪一把抢过去,刚走出去三步,便听得身后疾风突起。 原来是那独眼龙穷凶极恶,两眼都瞎了仍要伤人,匕首直直朝她后脑勺刺过来。 「臭婆娘,去死吧!」独眼龙恶狠狠骂道。 「阿弗!」赵槃喷了一口血。 危急关头,阿弗咽了泪水,断箭猛地回刺进那人小腹。 「砰。」 那人颤了几颤,随即彻底倒下了。 阿弗那水灵灵的小脸溅了不少血,她呆呆坐在地上,浑身软得像面条,抖得也不像话,可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小瓷瓶。 她这是……伤人了? 阿弗抽搐着嘴角,从灌木丛里连滚带爬地回到了赵槃身边。 此刻的赵槃已是面无血色,他低垂着下巴,眉睫微微翕动,空洞无神的眼睛只睁着一条微微的缝儿。 他想伸手帮她擦一擦脸上的血,却是力不能及。他靠在山石上,只勉强对她露出一个寡淡的微笑。 阿弗泪水如热泉似地止不住,下意识用手指蘸了一口解药尝尝,等了半晌,才敢哆哆嗦嗦地涂在他肩上的伤口上。 涂了解药,赵槃好似彻底没意识了。他孱弱的眸子缓缓阖上了,手臂垂在一边,整个脆弱得不像话。 然他纵是晕了,手指却还是轻轻勾着她。 万籁俱寂之下,周围没有人,没有车马,没有任何人声,只有草木、山石、哌哌叫的寒鸦,和他们两个。 ……赵槃昏倒了。 他那样阖着眼睛,跟她初见他时候一样,没有一丝丝的攻击力,自然也没法拘着她。 阿弗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逃跑机会。 只要她动一动脚,没人知道她去哪,也没人能追得上她。 逃出去后,她有自由,不用给人做妾,可以实现她吃遍天下的梦想,还可以做点她喜欢的小买卖,找一个真心待她的老实人过一辈子。 唔,娲皇娘娘真的显灵了。 阿弗甩开赵槃的手,站起身决然就迈开了步子。 身后静悄悄的,山谷的风汹涌又飒飒,吹得她脸上的泪痕生疼。 她的步伐很快,很快就走出了十几丈的距离。 可是她身上还沾着赵槃的血水,赵槃的气味,风也吹不走。 她听见身后的他细微咳嗽了一声,像秋天枯叶落在土地上的声音。 阿弗蓦然停下了脚步。 第84页 ……他会死,他真的会死。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是为她挡箭的。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阿弗怔怔地回过头,虽然心还在顽强地抗拒着,双脚却终是转回了方向。 她救了赵槃一次,上当了,现在居然还要救第二次。 她蠢得无可救药了。 阿弗跪在赵槃面前,积压了两辈子的爱恨终于一口气地泄了出来。 「赵槃!」她声泪俱下,几乎恳求着他,「你别死,成么?」 明知道自己只是他一个可有可无的妾罢了,可她还是饮鸩止渴,一次次地重蹈覆辙。 她真是恨死自己了。 可是她又能怎么样?他替她挡了箭,快死了,就是她欠他。 阿弗颤颤巍巍地帮他吸着伤口的毒血,又将解药重新涂了一遍。 她在心里喃喃念叨着,她就多耽搁一会儿,起码看到他睁开眼睛,她就立马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她捧来了泉水餵给他水,又从周围找了两样解毒的草药,嚼碎了放在他的嘴里。 做完这一切,阿弗也无能为力了。她就伏在他身上哭,哭前世,哭今生,哭他,也哭懦弱的自己。 她不知哭了多久,睁开眼睛,感觉眼前灰濛濛的,脑袋也昏沉沉的。 终于,阿弗再次听见了男子细微的呼吸声。 一只微凉的手拂过她的发间。 阿弗一愣,抬起泪眼迷离的眼,瞧着他。 赵槃脸庞仍然苍白,但眼中的亮色却隐隐回来了。 他醒了。 阿弗起身想走,却被他紧紧拉住手臂。 他扯出一个寡淡的笑来,幽幽对她说,「后悔了?刚才没走,现在走,晚了。」 阿弗破涕为笑,随即又好生气恼。 她说,「我现在要是一定走,也可以办到。但是我为人一向坦荡,不愿欠恩,跟你较量从来都是光明磊落,不会像你一样趁人之危。」 他虚弱地贊了句,「嗯。我欣赏你这种品格。」 其实他刚才虽然昏着,也不是一点人事不知。 他知道阿弗想走,却不知道阿弗的想走究竟想到了什么程度。 这次的意外虽然是偶然,他却在那电火惊石的一瞬间想赌一赌,赌一赌阿弗对他的情意究竟如何。 不过这一赌代价委实是大的,几乎是拿命在赌。 他想着,如果阿弗真的那么想走,对他半分情意也无,那就让她去吧。 起码她还可以真的快乐一些。 可是她又回来了。自己选的。 他心中五味交杂。 这一次他不会再手软了。他已经给过她机会了。 就算有朝一日她真跑了,跑到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去,他也会把她追回来。 / 阿弗扶着赵槃到附近的农家院去借宿。 太子亲兵没那么快找到他们,可赵槃的伤情又不能耽搁,只得先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能暂时落脚了。 阿弗把他的手臂扛在自己脖颈上,一路上卖力地搀着他,比爬山还累。——赵槃明明平时那样强势,这时候却一点力气都不肯使,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一个弱女身上。 她嘆了口气,这样子,这力气,若说她救赵槃不是出于哥们之间的义气,她自己都不信。 阿弗泄气道,「要不我……干脆背着你吧?累死了。」 赵槃闭着眼匀着气息,「……就你这小身板,还是省省吧。」 「那我抱着你?」 「呵。也就只有你想得出来。」 阿弗扶他去石头上休息,帮他擦擦伤口上渗出来的血。 可是这人受了伤还不老实,手指在能动的范围内调弄着她。 阿弗轻轻打掉他的手,嗔道,「拿开。别碰我。」 赵槃慨然道,「世间之事,还真是巧。你救了我一次,如今又救了我一次,这恩可能好几辈子都报不完了。」 阿弗恼道,「谁要下辈子遇见你,那我可真倒霉到家了。」 「嗯?倒霉?」赵槃琢磨着她这句话。 两人间一阵沉默。 犹豫了好久,阿弗还是沉着嗓子提起那件事,「赵槃,你之前说要娶我,是真的吗?」 他浑浊地眼睛望着她,拉着她的双手,虚弱地点头。 「赵槃?」他略略疑色,「不错。你现在居然都直呼我大名了。」 阿弗没理会他,跟他商量,「我想了一下,我们之间互相救了好几次,帐也不用算得那么清楚了。这种关系其实可以不做夫妻的,做亲人更合适。我跟你拜把子、当兄弟,你收回什么娶不娶的成命,好不好?」 赵槃摇头,断然拒绝,「不可能。」 他揽着她的腰,冷色道,「咱们之间,只可能有那么一种关系,就是夫妻。其他的想也不要想。」 阿弗长长地嘆了口气。 就知道跟他讲道理是不通的,她此刻真是无比地后悔她刚才没逃的愚蠢行为。 好在附近有一户农家小院,小院里只有一座破破烂烂的茅草房,跟当年阿弗住的草房也差不多。 主人是个孀居的阿婆,儿子和儿媳妇上山打猎去了,她独自一人在家做饭。 阿弗谎称赵槃跟她是兄妹,路上遇见了山贼,受了点伤,想要暂时求个落脚的地方。 阿婆很是通情达理,听清了缘由,立即把他们给请了进来,还拿来了她儿子的粗麻布衣给赵槃换上。 第85页 阿弗借着这婆婆家的金疮药给赵槃止住了血,猛然看见他这副布衣打扮,不禁有些异样,又有些好笑。 赵槃平日里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举手投足之间骨子里都透着矜贵,今日穿着身古朴无华的布衣,倒是叫人眼前一亮。 赵槃黑着脸,「再笑?」 阿弗莞尔,「殿……阿兄,您这副修长的身板,到了庄稼地里一看就不是个能干活的,地主家都不愿雇你的。」 赵槃很无奈,却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阿弗瞧着他,觉得他那精緻的面庞、贵气的举止处处都似风光霁月一般,连咳嗽都是掩面而有礼的,与周围这破砖烂瓦的陋室着实格格不入。 不多时,阿婆的儿子和儿媳妇回来了,猛然间见家里来了这么两位客人,都有些惊异,凑过来围观。 不过他们都是长久在山里打猎的猎户,虽然瞧着赵槃和阿弗两人啧啧称奇,倒也猜不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从阿婆家只住了一晚,第二日,陈溟就带人找到了这里。 太子遇刺可不是个小事,这一晚上,皇宫、东宫,连同整个京城的王公贵族们,都快要急翻天了。 赵槃不愿扰民,叫陈溟和卫兵们先去一里以外候着。 他做事向来事无巨细,谢了阿婆收留的恩德,又妥善给了阿婆家一笔银两。 他将自己身上的一枚玉佩留下,留下话说将来若有急难,或可凭此玉佩救命。 随即再没袒露更多,带上阿弗一起离去了。 阿婆的儿子打猎到中午才回来,见那两个受伤的客人走了,不禁多问了两句。 他见客人留下了玉佩,便翻来覆去地看了两眼,猛然间,吓得面如土色,「噗通」一声,如滩泥似地跌坐在地上。 阿婆和媳妇都过来搀扶,却听那汉子舌头格格打颤,半晌才说出句话,「娘啊,那两位客人……竟是、是从皇城里来的神仙……?!」 …… 皇后得知太子已然归来的消息,特意免除了请安礼,还叫手下人送了不少名贵药品。 太子虽不是她亲生,但太子确实是她名义上唯一的儿子,她暂时还不能失了这份依靠。 赵槃回到东宫,又静养了约莫半个月,伤口处才终于结下了个浅浅的疤。 借着这次机会,独龙会那帮前朝余孽刺杀太子不成,老巢反而被揪了出来,全被逮获灭了命。 如此磋磨了将近一月,挨到三月春和景明,繁花盛开。 太子正式奏请陛下、皇后,请娶辅国公家的第五女。 众臣皆是有点闹不清楚,都知道辅国公是三朝元老,府上的小姐只有四位,如何出现了第五位? 然还没等他们闹明白,赐婚的婚书已经送到了东宫了。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离去 [vip] 阿弗听见外面的动静, 从偏殿书房里探出个脑袋来,偷偷瞥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群。 她抿抿嘴,准备赶紧熘回芳苑去。 这次她跑到偏殿书房原本是来拿身契的, 不想却被银筝正好看见。那小丫头奔了过来, 「姑娘, 您怎么在这呢?奴婢找了您半天,您该去试喜服啦。」 阿弗有点心虚, 垂着头问,「发生什么事啦?」 银筝笑道, 「恭喜姑娘!赐婚的婚书一早就送来了。您就要当太子妃了,现在可是全京城小姐们都羡慕的人儿呢。」 阿弗不大高兴地皱了皱眉, 低诽道,「我答应了吗?」 「你不答应?」 一道突兀的男声蓦然响起。 阿弗蓦然回过头去,却见赵槃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他本来就穿着一身墨色的衣衫,此时倚在朱漆柱旁,脸色不大好。 银筝见状忙不迭地就退了下去,阿弗绞着手绢左右为难, 「殿下, 您走路都没动静的吗?吓我一跳……」 他朝她招招手,「过来。」 阿弗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猛然感觉腰间一紧,对上赵槃那副深邃的眼眸。 他还记得刚才的话头,口吻轻轻慢慢地解释,「本来婚期是没这么快的, 但你在乡野的时候很乖, 招人喜欢得不得了, 所以为了你婚期特意提前了。」 阿弗不服道, 「既然是为了我,就该问问本主儿接不接受……」 她话还没说完,赵槃便垂下头攫住她的唇。撇去以往的蜻蜓点水,这一次他吻得又深又专注。 阿弗的呼吸都被他弄得断断续续,过了半晌实在是受不了了,气急败坏地推开他,「殿下,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亲我?」 周围还有这么多来来往往的宫人……他这么在大庭广众下吻她,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赵槃莞尔,往周围瞥了眼,依旧波澜不惊。 他意犹未尽地睨着她,「阿弗,过了这么久,你好像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阿弗转身就要走,被他轻轻拽住后腰的丝带。 她脚下一软,差点跌到他怀里,「你!」 她气恼道,「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授受不亲?」赵槃微微扬唇,「你那私塾老师有没有告诉你,这句是不能用在夫妻之间的。」 阿弗弱弱争辩,「你又还没娶成。」 赵槃双手使了点力气便将她抱起来,随便踹开周围一间屋子。他将阿弗放下来,然后手指就来挑她的衣衫。 第86页 他挑了挑眉,「你看我能不能娶成。」 阿弗浑身一个激灵。她从偏殿里偷出来的身契还藏在怀中,本想回到芳苑就藏在稳妥的地方,赵槃却半路冒出来把她劫到了这里。 她心脏跳得极快,表面上还要装作一副平静的模样,死死捂住衣衫,「殿下,大白天的……您别这样。」 赵槃扫了眼她紧攥的领口,随意就把她的手给扒拉了开来。 ……领口一松,她怀里的那两张纸已经露出了一角。 阿弗一下子蹦起来,结结巴巴地道,「殿下。您的伤好了吗?」 「好了。」赵槃哑然地答了句,手又被阿弗一把握住。他好像没有注意到她怀里的东西,只是被她惹得有点不耐烦了,「又不让碰了?」 阿弗眼波颤颤的,讪笑着,「殿下,您既然要娶我,那么按照规矩,婚前男女是不能相见。见了则视为不吉利。」 他嗤笑,抬起她的下巴,「又找理由搪塞我?」 阿弗真是怕极了他会发现什么……若是叫他发现她到现在还有想走的念头,估计真会找个什么小黑屋把她锁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阿弗盯见了刚才银筝放下的婚服。她急中生智,「殿下,婚服送来了,我去试给您看好不好?」 赵槃烦恼地扶了扶额,捏着她的耳垂,「那东西什么时候试不行?」 阿弗狠了狠心,主动搂住他的脖子,轻轻落下一吻,「你就让我现在试吧,我想试给你看。」 赵槃气息一滞,终是被她打动了。 他在她额上又狠狠地还击了一下,才放她离开,懒懒道,「快点。」 阿弗快步逃开,跟这人斗法,简直比前几日遇刺还叫人胆战心惊。 她拿起婚服,也不敢褪下外袍,直接便套了上去,顺便又把偷来的身契往里掖了掖。 阿弗磨磨蹭蹭了许久才从屏风后面出来。赵槃这厢早已等得无聊,拿了把剪刀正漫不经心地修剪着窗前的竹叶兰。 他听见脚步声,便问,「喜欢吗?」 平心而论,他挑衣服的眼光不错。如果这套红裙当作一件寻常的礼物送给她,她还是很乐意收藏的。 阿弗张开双臂轻轻转了个圈,「殿下,您是跟银筝要的尺码吗?」 他信然冷嚯道,「你身上哪一寸我不熟悉,还用找她要吗?」 阿弗愣然,脸上顿时泛起一阵红潮,「别拿我开玩笑了,行吗?」 赵槃终于放下剪刀,拉着她的双手,垂着眼帘打量着她。 他贊了句,「不错,挺美的。」 阿弗试探问,「殿下,婚期是什么时候啊?」 赵槃含笑,「很着急?」 阿弗故作扭捏的样子,「能不能等楚翎大夫把我脸上的伤疤治好之后,再成婚?」 赵槃摇摇头,「这有什么关系。你到时候是盖着盖头的,全程跟着我就好。要等楚翎治好你的伤疤,时间也忒久了些。」 阿弗争辩道,「快好了,真的。……我头次做新娘子,真的不想留遗憾,也不想有一丁点瑕疵。您……稍微理解我一下?」 赵槃沉默了片刻,「我又不会嫌你。伤疤一事,待你成了太子妃有的是时间治。」 阿弗咬咬唇。 经过了这几日,她大概也猜到了沈娴所说的「脱身妙计」。要想彻底摆脱这一切,她的脸就要跟卫长公主一模一样,脸上的伤疤还是要治的。 她拖长了尾音,「殿下,求你了。」 不过这次赵槃好像不会上当似的,无论她怎么撒娇恳求,他就言简意赅地用一句「婚期定下来便改不了」堵她,没半分商量的余地。 阿弗倒也能理解太子娶太子妃不是农夫上街买菜,日子不能随意更改,可是她那日明明看见婚书上的日期是空的,是皇宫里赐下来叫太子自己填的。 ……他就是存心要这样。 大婚前三日,阿弗被送到了辅国公府。 女儿没有从夫家出嫁的道理,既然名义上阿弗是辅国公的第五嫡女,那么大婚的花轿也理应从辅国公府抬出。 晋世子带着世子妃来此送贺礼,阿弗才有机会见沈婵一面。 沈婵风风火火地奔进来,握住阿弗的手,「阿弗!你真要嫁给他吗?」 阿弗叫下人们都退下去,又关紧了房门。她记得沈娴那日曾说,具体的计划会由沈婵带过来。 于是她问,「二小姐,你有办法吗?」 沈婵点点头,「长姐跟我说了。」她从衣袖里掏出一封质地特殊的信,阿弗打开,里面却是一片空白。 沈婵道:「把它烧成灰。」 两人把信纸放在蜡烛上,却得到一些白乎乎的粉末。 沈婵用油纸收集好,道:「这就是我长姐给你准备的,假死药。」 沈婵把其姐的意思大概说了一遍。 既然卫长公主和阿弗长得一样,身量也差不多,那么计策就是,让卫长公主代替阿弗嫁过去。 两人互换只能瞒得过一时,凭太子的直觉,隔个三五天说不定就会发现。待赵槃找到阿弗时,唯有让他见到一具冷冰的尸体,才能令斯人彻底放手。 沈婵又道,「长姐已经问过那位长公主。那位长公主知道事情一旦败露,会被太子厌恶还有可能赐罪,但是即便这样冒险,她也是心甘情愿的。现在万事俱备,就看你的意思。」 第87页 阿弗沉默半晌。 沈婵捨不得把假死药给她,「阿弗,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要想清楚啊。」顿一顿,又说,「我以前……以为太子对你只是一晌贪欢,现在,他、他居然真的愿意娶你做正妃。……听宋机说,他力排众议,承受了朝廷百官不少的压力,他对你可能真是真心的。你可一定要好好想想清楚呀。」 阿弗嘆了一口气。 沈婵说的她都懂,可是赵槃对她好,喜欢她,爱她,她凭什么就一定要反过来也喜欢他呢? 身份上她永远都是弱势的一方,她得到的一切都倚仗他的宠爱和他的心情。待过两三年之后,她会色衰,会人老珠黄,谁又能保证前世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一次呢? 她就是一株乡野的小草,不要当什么荣华尊贵的太子妃,也不要镜花水月的宠爱,她想要一份实打实的安全感。 她要她的自由、她自己的倚仗,还有她吃遍天下、走遍名山大川的归隐之梦……她想要。 沈婵见阿弗这般神色,便已知她回不了头了。 阿弗接过假死药,一时有些动容。 她隔了良久,才哽着嗓子说,「谢谢,沈婵。其实我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 沈婵亦落泪道,「后日,我就要启程去姑苏了。你逃出去之后,如果……如果今生还有缘的话,你要来姑苏寻我。我等着你。」 阿弗紧紧拥住她。 …… 晚上,阿弗听见有人轻轻敲了下她的闺房。 门外的小丫鬟喊道,「姑娘,快开门,太子殿下看您来了。」 只听门外传来赵槃温柔的声音,「阿弗?过来开门。」 阿弗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压着嗓子咳嗽一声,「殿下,我已经睡了。」 「我看看你便好。」他低叱了一声,仿佛遣走了小丫鬟,「房门何故关得这样严?」 阿弗摇摇头,「殿下,您又忘了,婚前的新人真的是不能见面的。您是顺路过来的吗?」 他沉声道,「没有。是特意过来看你的。」 阿弗眼角一颤。磨蹭良久,她终是没开门。 赵槃亦等了良久,欸然嘆了口气。 「不开就不开吧。」他说,「没想到你是这样重规矩的。你要早些休息,晚上不要乱踹被子。明日二更,就会有人来接你。」 阿弗嗯了一声。 「您还有事吗?」 他说没了。半晌沉默,她还以为他走了。 只听他缓缓又唤了声她的名字,「阿弗。」 「嗯?」 他低低说,「……三日不见,我很想你。」 / 赵槃走后,阿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辅国公府的床榻很软很舒服,可是她却在不停地做噩梦。梦总也绕不开赵槃茕茕孑立的身影罢了。 她手里一直握着假死药。 猛然间,她觉得事情哪里不大对。 卫长公主愿意代替她嫁入东宫,是因为卫长公主喜欢赵槃。 她愿意冒着风险走,是因为她不喜欢赵槃。双方都是有利可图的。 唯有沈娴,整个事情是她策划的,可到最后好像就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沈娴就像个局外人。 阿弗猛然睁开眼睛。 不行,这假死药,她不能吃。 …… 两更天,送亲的嬷嬷便会来给阿弗梳妆打扮。一更天,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摸进了她的闺房。 阿弗根本没睡熟,立时便坐起身来。 阿弗问,「是谁?」 那人声音娇细,「你知道。」 那黑影穿着夜行服,全身都是黑的。但瞧着那身段,又明显是个窈窕的女子。 两个人心照不宣,都没敢点灯。 阿弗今生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卫长公主,一时间不由得有种异样的情绪。 但她还是说,「谢谢你帮我。」 卫芙凝噎了一下。她一边换着衣服,一边说,「我没有帮你,我是为了我自己。无论结果如何,都是自己为自己搏的。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阿弗也迅速换上了她的夜行服,「不用你提醒。」 「都安排好了。」卫芙轻声道,「出城就有人接应你。你坐上马车之后,要立刻吃假死药,以防万一。」 阿弗无声地点点头。 夜幕深沉,幽阒无声。两人时刻注意着外界的动静,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耽搁。 阿弗爬上窗户,「我走了。」 「快走。」卫芙沉吟了一下,终是道,「阿姐……保重吧。」 阿弗懵懂。 阿姐? 她翻下了窗户。 …… 阿弗躲在高墙后面,瞥见一行送亲的嬷嬷已经往她之前的房间赶过去了。 她悄声顺着辅国公府的酒窖爬了出去,随即开始狂奔。 月色白得渗人,静谧的大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心里五味交杂,心里既被淋漓酣畅的自由包围着,又被一股莫名的憋屈感堵塞着。 城门还没有开,她只得顺着城墙边一个逼仄的狗洞爬了出去。 一辆马车果然就停在不远处。 阿弗走了过去,见守车的果然是沈府的人。 「阿弗姑娘吗?」那人问。 阿弗点头。 「小姐有命,见了姑娘,须得叫姑娘赶紧吃假死药。否则,所有人都要遭殃。」 第88页 「好。」 阿弗应着,把手中粉末倒进了嘴里。 守车的那人见阿弗全部都咽了,才启动马车,「快上车吧。」 作者有话说: 走了走了走了 第40章 脱身 [vip] 月冷星寒, 马车快速驶离京郊。 阿弗掀开帘幕,窥着夜空中微亮的星星,手指暗暗掐算着时辰。 假死药生效很快, 一旦服下去, 半炷香的时间就会呼吸停滞、全身冰冷, 与死人无异。若想要再活过来,须得五日之内再服此药, 过了此期假死便成了真死。 沈娴以前害过她,防人之心不可无, 所以她多留个心眼,把沈家给的假死药偷偷换成了辅国公府的蜜糖粉。……但愿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从京郊到第二个驿站用了两三个时辰, 天色蒙蒙亮了。 果见车夫掀开轿帘,鬼鬼祟祟地朝阿弗望了一眼。她闭着眼睛,靠在车棚上,装睡。 阿弗心里很紧张。这种程度的掩饰,呼吸尚可假装屏住,可体温是藏不住的。只要车夫上前来探一探, 一切就都露馅了。 好在那车夫是个没什么心思的粗人, 见她闭着眼睛死气沉沉的,便信以为真, 呼唤了小厮,低声道,「……去,禀告小姐, 事情办好了。」 阿弗借着车夫换马的机会睁开眼睛, 瞥见外界的景色已十分陌生, 想来已经脱离了京城的范围了。 她心念一动。银钱, 身契,食物,水,都在她手上。 此时再不分道扬镳,更待何时? / 消息很快送去了沈府。 沈夫人和沈婵一整宿都没睡。成败在此一举,能不能一箭双鵰也就看这几个时辰了。 沈娴听说阿弗吃了假死药已经死过去了,不禁轻轻吐出口气。 沈夫人却疑心,「你是亲眼看那女子吃下去的?」 小厮点头。沈夫人又问,「可试了那女子的吐纳和体温?」 小厮为难,「那倒没有……」 「废物。」沈夫人怒着喝了一声,「之前明明叮嘱过你们的!速速回去!」 沈娴攥着拳头,「母亲,您放心,那女子蠢得很,是不会看出来的。」 「万事无绝对。」沈夫人沉声说,「老爷也吩咐了,这件事一旦被发现就是欺上的大罪,要做,就要做的干干净净,不能留一点点的后患。」 自从上次太子退了沈府的婚后,沈家就和东宫若有若无地结了怨,沈府也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堂堂将门千金被一个卑贱的外室给踩在了脚下,叫沈府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更可怕的是,与东宫结怨,就是与天下结怨。满朝的达官贵人向来是见风使舵,无人再肯求娶沈家长女,将军沈兴也受到了多方的弹劾。 一旦沈兴之前贪赃枉法、殴打官员的那些罪证被挖出来,沈家还不得满门流放? 沈兴向来是冷腕心狠的,既然如此,为了仕途,他只能出点阴招了。 正好当年卫国那位落魄的长公主回来了,正好可以演一出偷龙转凤的大戏。 给阿弗的假死药确实是按假死药的剂量配的,只不过多加了一味药材——从断肠草里提炼的剧毒粉末,沾上一点便无药可救。 按照计划,沈兴打算玩弄一下这对双生姐妹,同时也报复一下那冷傲不可一世的太子。 将双姝互换后,阿弗服了假死药自然是身死无疑;那嫁入东宫的卫芙同样没有什么好结果,事情一旦败露,欺上之罪尽可完全推到她身上。 左右卫国灭了,这对姐妹没有靠山,就算是往她们身上泼尽了脏水,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以太子的冷性,发现了替换之事,必会杀了卫芙泄愤。待他再追到阿弗,阿弗也早已服了毒药气绝了。 整件事沈兴都没有动过手,都是叫长女暗中联络的。明面上沈家干干净净,没留下一丝的罪证,甚至可以说与此事毫无关联。 除去双姝,即便自家长女无法再和太子破镜重圆,也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 东宫。 时辰不早了,宋机穿着身亮色的衣衫匆匆到太子寝殿来,见赵槃身姿如松,还在桌前有一搭无一搭地啜着晨茶,手里批着一小叠文书。 暗红的婚服就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他还没换。 「殿下呦!」宋机拍着手背,「这都什么时候了,天都亮了!您怎么还在这儿批这些东西?」 赵槃瞥了眼滴漏,手上的动作没停。 他随手摊开摺子上的羽毛翎,「大理寺送来的。三根羽毛,十万火急。」 宋机一愣,「三根?那是不能不看了……」 宋机想凑上前也瞧瞧,摺子却被赵槃「啪」地一下合上了。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宋机嗔怪,「殿下连小王也不叫看?」 赵槃摇头,脸色丝丝铁青,「不是不叫你看,是怕你看了脏了眼睛。」 宋机立即想到了沈家。 最近弹劾沈家的折儿很多,大多都是说沈将军卖官鬻爵,在边关之时抢了战死将士的功劳,更与前朝一个叫恨天会的势力勾结,意图不臣。 「殿下信了?」宋机问道。 赵槃心照不宣。 数十位元老联合奏书,铁证如山,由不得他不信。而且陛下那边,也多有暗示之意。 第89页 办沈家,是意料中的事情了。 「要我说,沈兴那傢伙是要办的。」宋机语重心长地分析道,「小王虽是闲云野鹤,也知道他犯下的事不少了。可是先缓过今日这一天吧……」 宋机缓缓道,「今日大婚,阿弗肯定从半夜就起来梳妆打扮了,别辜负了她。」 赵槃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是啊,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原本是跟她无关的。他不该为了这些琐屑耽误他和她的大事。 「你去哪了?」赵槃淡淡嘆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宋机那风尘僕僕的样子,「之前不是叫你早些来照应着吗?」 宋机扶额,「别提了。小王一更天就被人叫起来了,守城的卫兵说有人私闯宵禁,想从城门的狗洞爬出去。您说稀不稀奇?」 百姓私闯宵禁的事情常有,这类事确实是不稀奇。 宋机继续道,「啧啧,说出来您肯定不信,那私闯狗洞之人,居然是卫长公主?小王当时都惊了,她不是一心还想缠着您吗,怎么就忽然要走了?」 赵槃忽然若有所思。他问,「你看清楚了?」 宋机点头,「是她没错。这女人心真是海底针。估计一听说您要娶别人了,收拾包袱就要连夜跑路了。我见是她,想着她走了也好,便叫来禀的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机这话还没说完,赵槃已然「咔嚓」一声,手中的一支毛笔断成了两截。 「陈溟。」 他骨节泛着微微的白,忽然吩咐道,「不用等花轿了。去辅国公府,立刻把阿弗给我带过来。」 宋机不明就里,像看疯子一看看着他。这迎亲的队伍还没出发,太子怎么就等不及了? 只听赵槃一字一顿地补充了句,「把盖头给我扒了,看清楚了人。」 「怎么了?」宋机有点心虚,「您这是……?」 赵槃冷笑了声,「你确定那是卫长公主?」 宋机倏然瞪大眼睛。 赵槃的这一问,跟道霹雷似地打在他的天灵盖上,叫他浑身激灵灵的,心中也跟着一片刷亮。 是啊……太子那三番两次想跑的小侍妾,明明跟卫长公主长得一样,他怎么就先入为主地以为是卫长公主了呢? …… 果然什么都已经晚了。 起初辅国公府的张家二老还不懂太子为何要提前带走新娘,一看那红盖头下的人,虽然跟阿弗的容貌差不多,却又哪里是她? 卫芙也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得这么快,她还没进洞房、她还没见着赵槃的人,居然就这么利索地被揪了出来。 婚礼停了,花轿砸了。身穿大红嫁衣的卫芙被太子亲兵请去了东宫。 赵槃手里握着一把青霜长剑。 他只口气凉薄地问了卫芙一句,「她人呢?」 「她走了。」卫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不会再回来了。」 「回不回来不是你说了算的。」他长剑已然出鞘,对着她的眉心微微一刺,刺出一个细小的红点来。 电光火石之间,空气冷凝,尽是危险的气息。 卫芙倏然倒吸了口冷气。 赵槃声音淡淡,「我再问你一遍,她人呢?」 卫芙挺着脖子,依旧不说话。 她心里好酸,好痛。她九死一生拼尽全力地回来找他,他却拿剑指着她。 「要杀我的话,就来吧。」卫芙悽然一笑,「能死在你手里,我也正好解脱了。」 「是么。」赵槃唇角冷笑隐约可辨,手起剑落。 那一瞬间,他是朝着女子的喉咙划去的。 卫芙痛苦地闭上眼睛,却没有想像中的疼痛。寒刃闪闪之后,只有她的两缕头发落了下来。 她惊异地捏住那两缕头发。 割发断义?真不知道他是仁慈还是残忍。 赵槃从她身边走过,静默着。 「我不会杀你。」他眼中无澜,说,「但是,这也是最后一次饶你了。」 / 太子疑心到了沈家,却又没直接去问责沈家。 他叫宋机去挖沈婵嘴里的话。 沈婵当然不肯说,「那日我问过阿弗的意思,她是真的不喜欢太子,她有选择的权利,你们就不能放过她吗?」 宋机痛心疾首地道,「阿婵,你糊涂啊。你这么做是要害死阿弗啊!我问你,那日你给她的假死药,真的是假死药吗?」 沈婵顿时木然,「什么意思?」 宋机捏着太阳穴,「陈溟在阿弗的那间闺房里找到了一些粉末,那里面,可是含着足量的鹤顶红。你这是被人当了枪使。」 沈婵顿时面如土色,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假死药,鹤顶红?她那温婉大方的长姐……竟会如此狠心? 「快点告诉我她在哪!」宋机催促道,「兴许还有的救!」 沈婵悔恨不已,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过。她几乎一瞬间脱了力,嘴里只是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我只是大概知道她在哪……驿站,顺着出城的驿站找……」 沈府那辆马车被找到时,车夫刚刚换过马,还浑然不知危险,就被锦衣卫一把扭断了胳膊。 再看车上却哪里有什么人,只搁着一块大石头压沉罢了。 锦衣卫将车夫踩在脚下,逼问道,「车上的人呢?」 车夫疼着嚎啕乱叫,只说他真的不知道——明明刚才换马时看人还在里面呢? 第90页 锦衣卫又厉声问,「她可吃了那药?」 「什么药?」 「再敢装糊涂,立刻送你上路。」 那车夫断骨处委实疼得紧了,不敢欺瞒,只得说那姑娘吃了药,满满一油布包的粉末,都吞下了。 消息送回到赵槃那里。 卫存回话,「回禀殿下,车夫说看着阿弗姑娘吃了药,还看见她倒在马车上……死了。」 赵槃手心猛地一凉,浑身血液也跟着凉了几分。 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死了?」他神色微讽,「那尸体呢?」 卫存面色艰难,「没找见。据车夫所言,他换了一趟马之后人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他猜测……兴许是被乡野里的野兽叼去了。」 「找。」赵槃冷淡撂下一个字,眼中溅出寒芒来,「即便是死的,也要给孤带回来。」 卫存躬身领命。 赵槃抿起嘴角。 她做戏都不会做全套。 人或许真的会毒发身亡,也或许真的会被野兽叼走。可是野兽绝不会在马车里放石头。 过分了。阿弗。 这次不是点到为止的比划了。 …… 与此同时已然化作乞丐装束的阿弗,猛然间右眼皮一跳。 她在马车里放石头,本来是叫马车沉重些,好叫车夫没那么容易发觉她人没了。 可是这么做……好像恰似也印证了她没死的事实。 她一阵后怕。这样的细节一定瞒不住那个人的眼睛,他一定会穷追不捨的。 阿弗狂奔了许久,独自一人来到了长槐镇,肚子已然饿得受不了。 她在一处汤面摊上落脚,把四枚铜钱甩在桌上,平时吃不了半碗汤面的她今日一人足足吃了两碗。 她可能被赵槃搞得有点精神恍惚了,只觉得店小二贼眉鼠眼的,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在打她的主意,来往客商、行人,也都像是赵槃派出来抓她的。 阿弗面汤没喝完,就起身继续赶路。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遇险 [vip] 长槐镇毕竟才刚刚出了京畿, 阿弗不敢久留,匆匆吃过汤面之后便开始赶路。 这次逃亡与上一次相比走得更远,那种胆战心寒的感觉也比之前翻了一倍。 阿弗虽然身体极度紧张, 但心上还是欢悦而充满希望的, 好像之前束缚她的东西一瞬间都解开了, 她跑得越远,那些东西就越追不上她。 如此, 她即便已经精疲力尽也不敢停下来一步。 阿弗用一块破布将乌发都裹了起来,在脸上涂了些黑黢黢的炭灰。 她又找了一块破垫子垫在嵴背上, 拿着根破竹杖,装成一副老妇人的模样。……她觉得这副装束比她之前那样隐蔽多了, 即便是赵槃亲临一眼也看不出她来。 挨到小镇出口的桥,却见许多百姓堵那里。旁边贴着告示,说桥暂时封了,任何人都不准出镇。 阿弗心里陡然一惊。 赵槃这么快就查到这儿来了? 她转头就想跑,却蓦地发现周围并没有疑似锦衣卫之类的人。 阿弗稍稍镇定了下,找了个路人打听, 这才知长槐镇、长岭两镇正在闹山贼, 闭门封桥是为了抓山贼的。 她心下稍稍宽心,可不免又陷入更深的担忧中。 出不去长淮镇, 难道她要等着赵槃来瓮中捉鳖? 堵在这里的百姓也是一片怨声载道,他们之中有卖枣的商人,有出镇为老母抓药的孝子,还有着急去收租子的地主…… 一个赶着黄牛车的妇人停下来, 打量着阿弗, 忽然笑着说, 「小姑娘, 你是个小姑娘吧?干嘛要装成一副老婆子的模样?」 阿弗顿时浑身不舒服。 不会吧,她自以为连赵槃都看不穿的伪装竟被一介民妇轻易看穿? 那妇人逡巡的目光继续打量着她,最终停留在她纤细的腰上。妇人笑嘻嘻地说道,「想出城吗?正好我家汉子知道条小路,要不跟大姐我一起?」 阿弗低声道,「不用了。」转身就要走开。 那妇人穷追不捨,拉着她的袖子,「小姑娘,害羞啥?快上来吧!我和我家汉子都是耕地的本分人,今日积个善德,捎你一程。」 阿弗被拽得委实难受了,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之前的经验告诉她,路边的野男人不能捡,过往的牛车亦不能搭。 不过这妇人应该不是赵槃的手下,否则大可直接拿了她,何必费如此周折。 阿弗停下脚步,问道,「你真能带我出镇子?」 那妇人点头称是,忙不迭地铺开牛车上的稻草给她腾了个地,「这镇上闹山贼也不是一天两台了,我家汉子之前常常走货,知道一条小路。你快上来吧,一准把你捎出镇去。」 那妇人热情得不得了,缠着阿弗的胳膊,说是邀请,跟直接把她拽上车也差不多了。 牛车一路上了个小山坡,又下了个小山坡。如此弯弯绕绕地重复了很半天,才绕过镇桥离开长槐镇。 路途冗长无聊,那妇人总是若有若无地盯着阿弗,问她十几了,有没有嫁没嫁过人、让男人碰没碰过之类的话。 阿弗被问得烦了,就靠在牛车上假装打盹儿。 她感觉这妇人好像不大对,说不定是拐姑娘的人牙子。……可她又实在想出城,只能冒险先上了这贼船,出了长槐镇再做计较。 第91页 下了小山坡,牛车一路走向长岭镇。 阿弗提出下车的请求,却被那妇人好说歹说地哄着,什么野外有狼之类的藉口,怎么着也不肯让她下车。 阿弗心中暗凉,更加坚定了之前的判断。 长岭镇要比长槐镇繁华许多,处处可见酒肆、茶摊,街上更是人来人往。 牛车在一处花红柳绿的阁楼前停下,那妇人笑着说上去接个亲戚。阿弗不动声色地应了,瞥了眼那大红牌匾,上面写着「香红楼」,栏杆前站着含笑带媚的窈窕女子。 勾栏?谁家亲戚在这儿就有鬼了。 这对乡下夫妇真是人牙子,估计见她一个姑娘家独行,便打了歪主意,想把她卖到勾栏去。 这要是在以前阿弗一定是怕的,见到人牙子,没准会直接被吓晕过去。可是现在她不一样,跟赵槃斗智斗勇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岂能在这等小阴沟里翻船? 阿弗算计着时机差不多了,再不走就走不了。 那妇人的汉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想直接跑肯定是不能的。 阿弗心下一狠,拿起包袱,忍痛往大街上洒了一大片铜板和银票。 她捶足顿胸,「钱!我的钱!掉了。」 立即便有一大片路人来抢钱,鸡飞狗跳,乱作一团。阿弗抱着包袱翻入人群,假装也开始捡钱。 恰在此时妇人和勾栏的妈妈商量好价钱奔了出来,大喝一声,「死丫头!想跑?!没门?老娘手里还没做过赔本的买卖!」 阿弗道,「我呸。」 借着乱糟糟的人群狂奔而出,勾栏里的护院们在后面一路狂追。 她大喘着粗气,不过区区护院跟赵槃的人比可差远了,略施小计就能甩掉。唯有那人牙子妇人捨命不舍财,唯恐到嘴的肥羊飞了,带着一堆人马往死里追她。 阿弗往人多的地方闯,她闯入一间酒楼之中。 酒楼里的食客面面相觑,那妇人也累得气喘吁吁,恶狠狠地指着她,「死丫头、贼丫头!叫你跑?整个长岭镇都是老娘的地盘!看你往哪跑!」 勾栏的护院们冲上来,刚要一左一右拧她的小胳膊,猛然见一身着白衣侠客抬了抬手中的剑,低沉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强抢民女。」 那侠客带着个白纱斗笠,周围还坐着另一个跟他差不多装束的人,端地是气势不可小觑。 只见白衣侠客轻轻地飞出一只镖,便把一大群勾栏护院打得筋折骨断。 人牙子和护院们都意识到遇上大人物了,吓得面如土色,哪还敢再抓阿弗,灰鼠似地蹿跑了。 阿弗死里逃生,总算是舒了一口气。但见整个酒楼的人都盯着她瞧,目光飒飒的,直穿人心,好像并不是那种看热闹的目光。 阿弗心中惴惴。她微微朝那位白衣侠客行了个礼,「多谢侠士相救,小女子在此拜谢了。」 她道谢的话说罢,半晌,酒楼静悄悄的,居然无一人理她。 阿弗困惑地抬起眼眸,额角蓦地出了层冷汗。 「不必谢。」只见那白衣侠客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冷峻又熟悉的脸,「太子妃,您该回去了。」 阿弗倏然瞪大眼睛,一时间惊得肝胆俱寒,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软泥似地瘫在身后的朱漆柱上。 那人是锦衣卫! 只见酒楼里的另一白衣侠客也揭开了斗笠,露出腰间一块冷硬的令牌来。 「别过来!」阿弗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想要撞柱,却立即被另一人制住。 「对不住了。」白衣侠客毫无感情地说了句。 阿弗的两只手立刻被缚住,她眼泪急得簌簌而下,任凭脚拼命乱蹬,还是连锦衣卫的一根手指都难以撼动。 勾栏的护院光天化日之下抢人尚且有锦衣卫敢管,可锦衣卫抢人又有谁敢管呢? 阿弗绝望地被拖上一辆暗无天日的马车,心里万念俱灰。 她要被带回去、被拖到赵槃面前。 她已经跑了好几次了,这次又跑又被抓,赵槃会怎么样对她? 关她、打她、杀她,亦或是用可怕的手段折磨她? 她不敢深想,她好怕,她的自由时光明明才这么短。 那两个锦衣卫为了掩人耳目,走的是水路。阿弗被搁在一艘篷船的小隔间中,那两人给她送来食物和水,她也不吃,也不说话。 夜幕茫茫,江上泛起了缥缈的白雾。 阿弗打不开隔间的小门,便盯着外面悠悠的江水想着,如果她跳下去,是不是还可以脱身? 江面上扑面而来的冰寒却令人浑身战慄。 她虽然会水,但江水太凉了,冒然跳下去,不仅逃不了,她还会因为抽筋儿而被淹死。 ……这次可能她真是走投无路了。 篷船很快停泊靠岸,她刚要被押下来的时候,忽然隔岸冒出几簇火光来。 「嗖嗖嗖,」还没等反应过来,对方就朝着这边放箭。 「有人偷袭!」 阿弗被一名锦衣卫护在身后,立即想到了长槐长岭两镇闹山贼的事。 ……不会是山贼来了吧? 「先保护太子妃!」那两人喝道。 阿弗没敢乱动。山贼同样不是好惹的,万一落在他们手里,可能比落在赵槃手里还要惨。 只见那些人纵马而来,单凭武功而论,虽然人数众多,却不是锦衣卫的对手。 第92页 可那些人手里好似有什么让人昏迷的药,轰隆隆地洒在江面上,形成一片毒晕,顺着夜风瀰漫了好远的距离。 「不好!告诉老大别往这边来了!」锦衣卫喊道。 毒晕很快瀰漫,任凭那两个锦衣卫武功高强,却也无法抵挡强大的药效。 阿弗本想对他们说「先屏住呼吸,躲进船里」,可话音还没出口,也感到一阵头重脚轻。 她身子一软,倒了下来。 …… 总指挥司。 「禀指挥使大人,属下在长岭镇安插的两个人手,在一个酒楼发现了太子妃的行迹,本已拿到了人,却不想在渡江时遇见了一伙来路不明的悍匪……」 「那太子妃人呢?」 「那两人醒来时,太子妃已经不见了。」 「什么?!废物!太子妃若是为山匪所害,你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总指挥使卫存大怒之下,几乎拍碎了身前的一张桌案。 人都已经拿到了居然还能给弄丢了,若是传扬出去,当真让锦衣卫的名号蒙羞。 那位下属见总指挥使震怒,正皱着眉头不敢答话,猛然间好像看见了什么人,圆熘熘的眼睛瞪直了。 卫存也一愣。只见一身着玄纱披风、头戴黑纱兜帽之男子漫不经心地靠在门前,已驻足打量了他们良久。 男子不佩一金一玉,单单就那么伫立在那里,清贵和强烈的压迫感便油然而来。 卫存面色大震。 他三步两步赶了上去,跪道:「参见殿下!」 赵槃叉着臂,冰冷地说,「指挥使大人的差当得愈发得好了。」 卫存没料到太子居然冷不防地驾临,还穿着这般的衣衫。 他被迎头点了一句,自然明白太子话语所指,肃然道,「属下惭愧。殿下放心,属下已经再派出人手……」 赵槃没理会,信步踱到了案前。他兜帽未摘,只垂眸问,「是什么人横插一脚?」 卫存直言道,「尚不分明。不过,劫太子妃者仿佛是群武艺高强的女人。属下现在最担心的是她们会伤害太子妃。要不属下再调些人手来,直接……」 「不用了。」赵槃沉吟半晌,冷声道,「长岭镇各方势力杂糅,你们行动,还要按孤之前的吩咐,不可泄露身份。」 赵槃来这里走一遭是因为沈家的事。 大理寺已经查出了沈兴贪赃枉法、与反叛军勾结的证据。他不急着办人,先走这一趟,是来探探虚实的。 卫存领命,「属下谨记。」 赵槃眸如黑潭,沉沉道,「孤这几日,要去个地方。若事出有急,自行决断即可,不必回禀。」 卫存不放心,「敢问殿下前往何处?属下也好早些布置隐卫相随。」 太子的安危是最重要的大事,况且还是在长岭镇这样匪徒聚集的地方。 然赵槃眉尾轻提,道了句,「不必。时候到了,会叫你们。」 卫存一时语塞。他还想再劝几句,但瞧太子之意,似是早有决断。 他最终还是选择服从,「是。属下,遵命。」 一阵西风拂过,赵槃那暗玄色的水纹衣袍微微扬起。 他仰头望着黄云密布的天空,眼色深沉。 他来长岭镇,既有政事,也有私事。 政事已经交代完了,还剩私事。 阿弗这让人不省心的女子,他可能得亲自走一趟,把她领回去。 作者有话说: 阿弗:小样儿,想抓我回去,没那么容易 第42章 旧地 [vip] 京城沈府。 大婚日过后, 沈兴本以为太子身边那些莺莺燕燕都会消失,可没想到,非但卫芙没被太子处死, 那个本该吃下假死药的阿弗也跑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 沈家的如意算盘全都落空了。 沈兴为此坐立不安。 大理寺那边已经查到了他卖官鬻爵的证据, 太子是个心狠手硬的人物,前些日子两家又闹了不睦, 一旦太子要深究,他的项上人头、还有沈府满门的荣耀就都保不住了。 他打拼了一辈子的家业, 难道就要毁在一个毛头小子身上? 如今沈兴已无路可退了。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朝中他已再无靠山可依, 那就只有铤而走险地搏一把了。 沈兴眼中露出一丝狠辣的光,他叫来了自己的心腹。 他叫心腹给长岭镇的恨天会传话,叫她们逮到机会,灭了太子。 / 破晓时分。 阿弗从一片灌木丛中哆哆嗦嗦地藏了一夜,确定周围的人都走干净了,才敢冒出头来。 昨日她和两个锦衣卫被一群女匪暗袭, 危急时刻, 她假装晕倒,将口鼻藏在了冰冷的江水之下, 这才逃过一劫。 那群匪徒并不是冲着她来的,那些人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任务在身,不能让人瞧破了行踪,这才一路放毒晕, 把路遇之人统统迷倒。 阿弗因为把口鼻浸在水里, 吸入的毒晕并不多, 比那两个锦衣卫还先醒来了一会儿, 这才得脱身。 她深知锦衣卫神通广大,醒来之后并没着急赶路,而是藏身在一处小树洞里,躲了一夜,好叫锦衣卫误以为她被山贼给捉去了。 天亮了,路上有了行人,她这才敢起身离开。 然而今日长岭城周围的气氛不同于往日,百姓们脸上似乎更沾了些惶惶之意。 第93页 阿弗挨到一处城门,便看见城门上贴着个大大的告示,上面竟黑纸白字地写着太子遇刺了。 什么……? 人群众说纷纭,阿弗亦惊得一身冷汗。 太子……遇刺? 告示上说,太子微服私访,下榻在本镇福来客栈中,今日清晨被匪徒所刺,重伤垂死。 百姓有亲见匪徒者,如能提供贼人去向,赏一百两黄金。 阿弗呆立在人群中,还处于巨大的震惊中。 赵槃居然会遇刺……什么人敢刺杀他呢? 她是想摆脱赵槃,可是也没恶毒到想他死。 况且赵槃是太子,肩上的担子不轻。太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估计朝中都会跟着变天。 阿弗又仔细看了一遍告示,上面说刺杀太子的是群女匪。 会不会是昨晚那一群?如果是的话,她就是亲目者了。 阿弗内心冰火两重天,她如果挺身而出,把目睹女匪的事情告诉亭长大人,可能会因此泄露行踪。 ……她才好不容易从锦衣卫手里逃出来的。 正当犹豫着,忽觉肩头一沉。 阿弗泠然大惊,还没等她看清人,对方已利索地点了她两处大穴,旋即把她拖到了山阴背后的隐蔽处。 山阴处光线黯淡,阿弗身体挺立如僵,滚圆的瞳孔不由得放大了好几倍。 那人身上的气息熟悉得恐怖,「这么快都跑到这儿来了?阿弗,你可真是让人不省心。」 这样的语气没别人能说出来,这样熟悉的气息也没第二个人能有。 是赵槃……阿弗一下子被吓出眼泪来。 「放开我!」她浑身动弹不得,喉咙却拼了命地想呼救,「你再过来我就咬舌自……」 「以死相逼?」赵槃用了点劲儿捏开她紧闭的下颌,冷言微讽道,「阿弗,你就没点新花样儿了吗?」 他那样掏心掏肺地对她,可她那颗心一点没被焐热,还是想要跑、不停地跑。粗略算起来,阿弗策划的大大小小的出逃已经快十个手指数不清了。 初时她私逃他还会生气,气得三天吃不下饭……现在他对这种小游戏早就木然了,出城来办一趟公事顺便把她带回去,已经变成惯常操作了。 阿弗感觉浑身血液凝固,舌头僵僵,被点穴的滋味当真是比吃了晕药还难受。 「骗我、逃婚不说,还给我一个劲儿地惹麻烦。」他冰凉的手指滑着她的脖子,半是威胁地说,「有时候真想直接把你这小妖物掐死。」 阿弗吐气急促,不禁呜呜哭起来。 她好不容易才从锦衣卫手里逃出去,怎么这么快就遇上了这位太岁爷?她之前受了那么多苦,费了那么大心机,全都付之东流了。 赵槃抚着她直挺挺的腰板,「你还敢哭?为了把你捞出来,知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事?」 卫存他们堂堂锦衣卫,都快成她的御用追踪官了。 他冷笑着说道,「记住,你这是占用公职官员。下次再想玩这种猫捉鼠的游戏,得先交赋税,懂么?」 阿弗哭得越发凶猛,「你还讲理吗?」 赵槃神色看不出喜怒,只深沉地对她讲,「索性告诉了你。再玩一百回这种小游戏,我还照样追下去。你逃一百次,我便追一百次。」 「我真不想嫁你。也不想当太子妃!」阿弗徒然道,「强扭的瓜不甜。」 赵槃听了似笑非笑。 他摸摸她的脸蛋,「瓜不甜,你甜就行。只要人嫁了我,我有那个耐心慢慢磨你。」 「我不愿意。」阿弗气结,「你有多少名门贵女可以挑,干嘛非缠着我不放?」 她再次试图跟他讲理,清清楚楚地表明她不喜欢他的意愿。 可赵槃却好像无动于衷,指尖弹着她的耳垂,「我就看上你了,怎么样?要不反过来你当太子?」 女孩终于被他堵得无话可说。 所幸他的女孩还是聪明的,出来熘一圈,没吃沈娴的假死药,也没被人牙子给拐带到勾栏里去。 只是这几天流落荒野,本就消瘦的身量又薄了一圈。 赵槃替她拭干眼泪,「行了。到此为止吧。」 阿弗无比地沮丧,连看赵槃一眼也不愿。 不过赵槃好像并不着急回京城,扬哨叫来了一匹马。 赵槃攥着缰绳,「敢自己骑吗?」 阿弗大骂道,「你点着我的穴道,还叫我自己骑马,是诚心想我摔死吗?」 赵槃浅笑,扣住她的腰,猛然将她扶上了马背,随即自己也一跃而上。 他将她圈在怀里,漫不经心地道,「先忍着吧。不叫你吃点苦头,你永远都不知道听话。」 赵槃拎起缰绳,夹了夹马肚子,马匹顿时翻蹄而起,驰骋在长岭郊外的枯荣冬景中。 猎猎的风在阿弗耳边呼呼作响,她身子直僵僵的没有着力点,摇摇晃晃地真感觉自己要掉下去了。 「你、你你你慢点行吗?」她大声求着。 赵槃视而不见,反而甩了甩手里的马鞭。 路遇一道窄窄的小溪,赵槃居然纵马直接跳了过去。 阿弗一阵目眩,耀眼的阳光照在她面庞上,真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她之前又没骑过马,一时间不禁尖叫出了声,软塌塌地倒在男子的怀里。 待赵槃终于停下马把她抱下来的时候,阿弗已经累得哇哇乱吐了。 第94页 这一番马背上的折腾让她的筋骨也活络起来,她的手、脚又能动了。 赵槃在一旁等着她吐,给她递上来一壶水。 「殿下!」阿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算你恨我,也不至于往死里折磨我吧?」 赵槃毫无波澜,「小小惩罚,何足挂齿。」他不让她再吐下去了,扶起她的腰,帮她顺了顺气,又把她鬓间凌乱的碎发掖回去,「先适应适应。以后上战场,也要跟着我。」 阿弗头顶晕眩的感觉过了半晌才稍减,又在心里把赵槃骂得体无完肤,才稳住了神儿。 周围都是高高的杨树,残冬未过,寒鸦哌哌叫,景色有些萧条。 「这是哪里?」 赵槃叉着手,沉声道,「怎么,吐得连神志都不清了?自己家都不认识?」 阿弗蓦然一惊。 经他这么一提醒,眼前的景色确实熟悉得紧。伫立而远望,土路的尽头立着一座茅草篷搭成的小木屋——正是她从小生活的那一间。 无数个午夜梦中,她都无数次回到这个地方,这个真正称得上为她的家的地方。 阿弗不自觉地涌上一股热泪,唏嘘道,「这么多年,这破屋子居然没塌。」 赵槃慨然低笑。 塌?不会的。他暗地里每半年都会找人修缮一次,怎么会塌。 阿弗很快反应过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若有所思,「找个隐蔽的地方,把你藏起来。」 阿弗蓦然抿起了嘴。藏起来?她要这能一直藏在这儿就好了。 赵槃拉过她的手,轻声邀请,「不进去瞧瞧吗?」 阿弗平静下来,点点头。 这是他们两人开始的地方,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回来。 阿弗还认得坡地下面那片悬崖,当初她就是在那里采灵芝草的时候,救的赵槃。 附近一片冷寂,时光荏苒过了这许多年,其他的乡亲们搬的搬走的走,村子早已荒废多年了。 阿弗颤抖着手指轻轻推开门,本以为里面蛛网密布,不料碗筷茶壶洁净如新,连一丝灰尘也看不见。 内室里,连她临走前叠好的红披肩,也依旧原封不动地躺在远处。 阿弗一时有些恍惚。她这是……回到过去了? 赵槃信然地坐在竹凳上,「很惊讶?这可是你自己的家。」 阿弗疑色,「是你一直派人打扫着吗?」 赵槃嗯了一声,「咱们以后的一段时日,就住在这里了。」 阿弗显得很惊喜,「真的?」转眼又沉着脸问,「不过……为什么呀?」 赵槃言简意赅,「躲难。」 「躲难?」 赵槃微微莞尔,「你没听说长岭镇有人要刺杀我吗?」 阿弗一愣。提起这事她还纳闷呢,告示上不是说太子被刺杀了吗?怎么赵槃还能有闲情逸緻陪她跑这儿来虚度时光? 赵槃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道,「那些都是障眼法。不过,我险些被刺杀,你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 他站起身来,拖着尾音,「太子妃,你可真是没良心。」 阿弗不理他,小声嘀咕,「原来是障眼法。我说呢,你神通广大,怎么能有人刺杀到你。」 赵槃见她这副犯难的小表情,唇线微抿,心中云淡风轻。 他来这儿确实是来躲难的。 沈兴狗急跳墙,竟敢指使人刺杀太子,委实是当诛必诛。他要办人,就要拿到真凭实据。要拿到真凭实据,就免不得要将计就计一番,找个隐蔽的地方,静待对方露出狐狸尾巴,再一举歼灭。 当然,他也有私心的。 藏身的地方有千处百处,阿弗的这间小木屋也未必是最隐蔽的。但他觉得阿弗可能最喜欢这里,她住在这里,可能比东宫也更舒心。 所以他先命长岭镇亭长放出了太子被刺的假消息,既在那些刺客面前虚晃一枪,也顺便看看能不能用此招儿把阿弗给招出来。 果不其然。 他在驿站没等多久,就把女裙钗给等来了。 阿弗又怀了点自己的小心思,问他,「殿下,你要在这里躲多久的难?」 赵槃刮刮她的鼻尖,诚恳道,「不知道。」 阿弗回了自己家,仿佛一时就忘了什么「强扭的瓜不甜」之类的言语了,提议如果住的时间长的话,她想要在篱笆前的菜园子种菜——她以前就是这么做的,种出来的菜成色很好。 赵槃宠溺地笑了下,「随便你。不过,种子我可没有,你也不能出去买。否则,会泄露行踪的。」 阿弗道,「不用你管。」 她循着记忆打开了一个小柜子,那里面有一个小袋子全是种子。只是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还能不能种出东西来。 赵槃瞥着她的背影,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了句,「阿弗,你觉得你自由吗?」 阿弗一时没反应个过来,「什么?」 他轻笑了声,没再问。 阿弗兴致缺缺,也跟着说了句,「……如果你让我永远住在这儿的话。」 赵槃眼中某种未知的情绪一闪而过。 永远住在这儿? 那好像是不行的。 他好不容易才把她娶成太子妃,焉有重新放她回乡野的道理。 赵槃微微嘆了下。看来自由两字,是他和她之间永远不能谈的。 第95页 阿弗知道他不会允许,便只得干笑两声,半是讽刺地道,「殿下,我开玩笑的。下次我再玩『逃追』游戏,您别收我赋税就行。」 赵槃也随着她冷嗤。 她都敢拿他的话反过来揶揄他? 赵槃将她抱起来,暗着眸子道,「太子妃,你真是欠教训。」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同处 [vip] 阿弗见他又要抱自己, 心知挣扎没用,假装磕上了那盛种子的小柜子,额角顿时泛起一片红。 「嘶……」她倒吸一口冷气, 「好疼。」 赵槃停下动作, 微微蹙眉, 「怎么回事。」 阿弗低着头坐在他膝上,「你老是冷不防地抱我, 我才磕着的。」 赵槃掀开她额前碎发,温热的手心覆上去, 缓缓地在她额上打圈轻揉,手法着实温柔又老练。 阿弗眼睛往上眺, 偷偷去瞥着近在咫尺的男子。他眸色专注而清冷,即便做这般伺候人的活儿,也自有股浑然天成的仪态。 赵槃揉了半晌,问她,「还疼吗?」 阿弗摇摇头。 其实本来就不疼,她就是想推辞着不与他亲近, 才故意这么一磕的。 赵槃摊开手, 手心蓦然多了一圈炭渍。 他才反应过来,哑然质问, 「阿弗,你多少天没洗过澡了?」 阿弗略有尴尬。 从辅国公府里逃出来后,她被各路人马围追堵截,一直都在疯狂地赶路中, 哪里有什么洗澡的闲情逸緻。 她之前为了乔装打扮, 在脸上抹了不少的炭灰, 原本粉光玉砌的小脸此刻跟敷了一层釉子似的。 阿弗急忙从赵槃怀里退出来, 「我身上太脏了,衣服还沾了泥点,你别碰我……」 赵槃扶额,略有苦恼。 他可能真被这小妖物下什么迷魂药了,她这么脏兮兮的,他居然才意识到。 赵槃无奈地朝她挥挥手,「去洗。」 小山后面是有一处小瀑布的,瀑布底下有个热眼,多年来形成一座热泉。 赵槃挽起袖子,露出半截修长的手臂来,轻滑着水面,试热泉的水温。如今他们生活在这里,事事都没人服侍着,只得亲力亲为了。 阿弗拿了两个空木桶,道,「其实……我之前都是直接跳进泉里洗的。」 赵槃用指腹沾了一点水,放在鼻下微微闻了闻。 他沉吟半晌,忽然道,「这水你别用了,我给你烧水洗。」 阿弗蓦然听他这么说,也闻了闻水,「怎么了吗?」 赵槃也不确定。他只是略通些岐黄之术,觉得水味儿隐隐发涩发苦,浸蚀药性太大,长久用之,或对人身体有所耗损。 他问她,「我记得你颇晓得些医术。」 阿弗失笑,「我哪里会医术,我之前采草药都是为了赚些餬口的钱。」 赵槃陷入一丝沉色。餬口? 她之前竟连餬口都很艰难。 阿弗身冷体寒,不易有孕,或许与长久依赖此水生活有关? 然水可清,屋可搬,身子要是毁了却再难修复……他真应该再早点遇上她。 赵槃敛去神色,拍拍她的背,柔声道,「行了。去屋里等着吧。」 他撇去了热泉不用,临时从小山坡上砍了两捆柴,在阿弗家的土灶下点火烧水。 阿弗家的锅小,每次能盛的水不多。如此烧了好几趟,才凑出足够的水量来。 他本来是不会做这种事情,也不会伺候人的,但好在学起来不难,花不了多长时间。也好在他伺候的人不多,不用花太大的力气。 阿弗疚然说道,「你……你竟会做烧水砍柴?我、我自己来就行。」 赵槃神色不明地睨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道,「若是觉得愧疚,以后就少跑两趟,也算是补偿我了。」 阿弗黑下脸来,愧疚顿时烟消云散。 水放好了,阿弗却迟迟也不肯换下脏衣衫。她扭扭捏捏地说,「你……能不能先出去?」 赵槃凝滞,随即便是一阵好笑。 除去她逃跑的日子不算,他们几乎是日夜相处。 她还用怕羞? …… 阿弗把身子藏在木桶中,目光若有若无地踅摸着赵槃。直到他走了,她才肯轻轻褪下衣衫。 夜里的事她无法拒绝,但白天里当着一个陌生男子褪下衣衫,她心里委实难以接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陌生男子」来形容赵槃,明明他跟自己日夜都相见,明明他们之间还有一场名义上的婚礼,明明她上辈子还那样爱他。 就算他对她再好,阿弗始终也无法过自己的那一关。 阿弗长嘆了一口气,把肩膀以下都浸泡在热融融的水中。温热之意顿时流遍浑身百骸,一洗这些日以来的疲倦和辛酸。 不知怎的,她又隐隐约约冒出之前那个念头。 ……如果赵槃是个普通人,就好了。 洗罢了澡,阿弗又把旧时的麻布衣衫穿起来。 撇去那些绫罗绸缎,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寡淡无味,跟京城那些奼紫嫣红的贵女比不知差了多少,不懂赵槃为何要独独揪着她不放。 阿弗推开门,迎面闻到一股清新的味道,混合着乡野的泥土香和冬日的清冽雪香,叫人心神一畅。 阳光暖而不晒地洒下来,她微湿的发丝被山风吹得飘在半空,凉而不冷,清爽无比。 第96页 她阖上眼睛,衣袖灌满了山风,一时间无拘无束。 下一刻,一双手扣住了她的腰。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阿弗一愣,回头看向男子。 她道,「殿下,你说什么,我不懂。」 赵槃手指沾了她发丝上滑落的水珠,低沉道,「你懂。」 ……她若是不懂,就不会这般遗世独立地站在风口中了。 阿弗气息略略沉闷。 她是跟了辅国公府的私塾老师学了不少书,但时间尚短,一本论语也还没读完。 不像他,随口说个什么都能信手拈来。 阿弗反问他,「殿下既然什么都懂,那就放我走吧。」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分开了彼此不是更舒坦? 赵槃低嗤一声,「阿弗,你还讲理吗?这里是你家,我困在你家走不了,论情论理,这话都该我说才对。」 阿弗抿紧唇线又开始生气。……这人从来都不会好好说话。 她顺着他的话头接下去,「既然你这么觉得,那么在我家,是不是事事都该听我的?」 赵槃眼也不眨,「你想怎么样?」 阿弗道,「分房。晚上咱们分房睡。」 他摇头拒绝,「不行。」又随口拈了个理由,「你那卧房只有一间。难道又要我睡桌子?」 阿弗皱眉。 他之前又不是没睡过桌子。她刚把他救回来那会儿,就是用两张桌子给他拼的床,他足足睡了一个多月,这会儿却又来推三阻四。 赵槃神色有点无奈,「阿弗,好歹我也是个太子。」 阿弗跟他商量,「殿下不愿意睡桌子,我睡也可以的。反正咱们之前也是这样的,睡桌子也很舒服的。」 「不舒服。」他驳回。 阿弗气闷不接话茬儿。 他让步道,「同处一室……我可以答应不碰你。」 阿弗略略宽怀,「好吧。」 赵槃平日里都是说一不二的,这次肯让一步,已经算是不小的胜利了。 赵槃撩着她的发丝,「阿弗,咱们已经是夫妻了。你躲得了一天,躲得了一辈子吗?」 阿弗刚想辩驳一句,唇间猛地一柔软,被他垂眸吻住。 啊,又这样?她奋力挣扎。 赵槃圈着她的腰,拖着她的发,暴烈又温柔,叫她无路可退。 ……他总是这样叫人猝不及防,上次他这样深吻她,还是在试喜服的那一天。 阿弗的力气不大,很快被男子弄得意乱神迷,一边徒劳牴触着,一边陷入浑浑噩噩中。……连对方停下来,她居然没意识到。 赵槃抽了手,见她还微闭的眼睛,意味未尽地问道,「喜欢吗?」 阿弗晃晃脑袋清醒过来,脸比秋天熟透的红柿子还红。 「你又亲我!」她慌乱地捂住嘴,恼羞成怒,「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随便碰我!我真的要生气了!」 说罢,阿弗夺路而逃,跑进自己的卧房里,「哐当」地一下子甩上了门,把那人给关在外面。 要是在东宫,她自然不敢这么做。可现在是在她自己的家,她不要迁就那男人,她不要处处忍气吞声。 出乎意料地,门外的人居然没来敲门。 阿弗理了理凌乱的发丝,觉得他可能是理亏了,没脸来敲她的门。 她在自己房中窝了好半晌,断断续续地生着闷气。直到天色微暗,咕咕叫的肚子叫她不得不又打开房门。 一阵诱人的饭香隔着木板门传了进来。 阿弗轻轻地打开一个小门缝儿,见桌上摆了几道小菜和碗筷。 厨房中仍然有炊烟裊裊升起,隐隐的柴火爆破声清晰可闻。 那人那么久没来找茬儿……不会是在做饭吧? 阿弗郁闷地看看天色,确实到了吃饭的时辰了。 厨房里阵阵的香气传出来,引得她腹中空落落的。可是她刚刚才冷了赵槃一下午,如何好意思又吃他做的饭。 阿弗缓缓踱步到小桌前,忍不住用手指飞快地蘸了一口菜汤。 ……嗯,好吃。 应该不是赵槃厨艺好,应该是她饿了吃什么都好吃。 吧? 她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恰好就被厨房里忙碌的男子瞥见。 他随口叫她,「阿弗,过来帮忙。」 阿弗浑身一激灵,脸色不可避免地又红起来。 锅里正在烹着一条鱼,灶台上热着米饭。 阿弗想蹭饭,只好主动打破沉默,「……怎么会有鱼?」 赵槃拿着蒲扇略略弯腰,还在掌握着火候。他不甚在意地答道,「去小溪里叉条鱼,不是什么难事。」 阿弗小声道,「我以前也试过,但是没叉到,还弄了一身泥。」 赵槃莞尔,「以后我教你。」 他的注意力还在饭菜上,用漏勺将鱼翻了个身,随后顺手把漏勺递给了阿弗。 阿弗捧着漏勺,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他那微白的手臂沾了些许的炭灰,颀长的身形与低矮简陋厨房格格不入。他的一双长眉、眉下一双眼也是矜贵而秀气的,蓦然沾了厨灰显得有点突兀。 阿弗心念微动。 她之前独自住在这里时,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能跟她同耕同作,同饭同眠的庄稼汉子罢了。 为什么老天爷要赐给她这样一个赵槃? 第97页 阿弗掏出手帕来,想替男子拭一拭额角的细汗。 然手臂凝滞了一会儿,终是又收了回去。 她恍然觉得,赵槃应该不可能真心喜欢她。 他眼下兴致尚在,愿意陪着她,却不可能一辈子不娶正经的贵女为妻。即便他自己愿意,朝政上也不会允许。 她暗暗嘆了口气。 赵槃将鱼呈汤装盘,问她,「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阿弗露出一丝清淡的笑容,「想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厨艺。」 「我厨艺不好。」他略略莞尔,「是你饿了。」 …… 他们两人都不太能喝酒,所以酒有没有也无所谓了。但是阿弗喜欢一边吃饭一边喝汤,即便没汤就着水也行,要不然喉咙就会干干的。 恰巧今日赵槃还做了汤。 饭桌上,阿弗吃得很安静。 她其实欢喜时话很多,对喜欢的人话也很多。可赵槃是皇族,食不言寝不语,平日用膳都是有专人布菜的,跟他同食就有股莫名的压力。 阿弗借着夹菜的契机瞄着赵槃。他容貌好,修养也好,吃了这么半晌一下筷碰碗的叮叮声都没有。 ——她心里暗暗纳闷这么会有这样的人。 赵槃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撂下筷子,正好与她四目对视,「吃到嘴边了。」 阿弗大为窘迫,忙不迭地拿手绢随手擦了擦。 「哦。」她假装平淡地说道。 赵槃唇角微微扬起,「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阿弗垂着眼皮,漫不经心地夹着米饭,「没有啊。」 「没有?」他拖着尾音。 阿弗沉声道,「我能有什么话对你说。」 他哦了一声,有点失望。 阿弗没再理他,低头扒着饭。 两人气氛略微凝滞。 就在这时,一只白羽毛的飞鸽扑棱着翅膀停在窗边,咕咕咕地轻叫。 阿弗正纳闷这地方怎么忽然有鸽子,见鸽子腿上绑了个小小的信筒,原来那是一只信鸽。 赵槃解下信,端详半晌,脸色略微有些阴沉。他沉声问,「阿弗,你这里有没有笔墨?」 阿弗想了一下,去卧房把之前她自己用的小砚台和毛笔找了出来,那毛笔早已干硬如柴,墨迹都快沾不上了。 赵槃道了句,「无妨。」 他取了点水缓缓晕开笔尖,随手在纸条上写了几个细楷字,挥手放飞了信鸽。 阿弗心下惴惴,「殿下,是有什么麻烦吗?」 赵槃瞥着她的面庞,冷峻眉眼又缓缓恢复了温柔。 「沈兴坐不住了。」他解释说,「兵马司的人来报,沈家正四处联络势力,调兵遣将,可能意图对兵逼皇城。」 阿弗道,「是因为他以为你遇刺了,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是吗?」 赵槃微微点点头,「这一仗,还有的打。」 作者有话说: 啊,就喜欢这种平平淡淡的小爱情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出自孔子及其弟子《论语·先进·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当年学这篇课文时一眼就记住了,太美了太美了 第44章 一年 [vip] 赵槃见阿弗有些好奇, 便拿了几个茶杯在桌上粗略摆了个阵形,给她大概讲了下如今朝中的局势。 他尽量说得很慢了,但朝政上那些事, 大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夹杂了不少可喻不可说的内在门道。 阿弗虽花了心思在听, 乍然还是难以理解,只含含糊糊地明白了三四成。 大概意思, 便是沈兴原本是皇后养的一条狗,但这几年来皇后一派式微, 沈兴便想自立门户。 可两人相互勾结多年,皇后岂能轻易放过沈兴, 恼怒之下,便暗暗叫人把沈兴这些年来卖官鬻爵的烂事给翻了出来,送到了东宫的面前。 这一仗,其实是三家在打。 阿弗托着手臂听了半晌,略有唏嘘,「原来当太子也挺难的, 太子要操心的事可真不少。我以前还以为你为所欲为来着。」 赵槃深沉地看了她一眼, 「那阿弗,你愿意帮我吗?」 「帮你?」 阿弗轻轻撅起嘴。他不拿捏她就谢天谢地了, 她焉有那个本事帮他。 阿弗扯开一个笑,「殿下,你别拿我开玩笑了。」 赵槃也随她笑着,不疾不徐道了句, 「没开玩笑。」 阿弗愣了。 他道, 「你不跑就是帮我, 能省去我很多精力, 来对付那些老狐狸。」 阿弗小声嘟囔,「我就这点用处啊?」 他沉吟片刻,握着她的手心,补充道,「如果你好好当这个太子妃,占着这个位置,就没人敢在我身边安插人了。」 阿弗把手抽出来,干巴巴地说道,「我不愿意。」 平定了朝政,助力的是他的太子之位,受万人赞颂的也是他。她当个贤内助,一路帮助他把那些眼中钉除去,付出的是自己青春的岁月,待到人老珠黄之时,好像什么好处也捞不到。 再说了,太子妃的位置他找谁不能占着,为什么非要让她顶上。 赵槃睨着她的神色,轻启薄唇说出个诱人的条件,「如果你答应,将来,我或许可以放你走。」 阿弗正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茶杯,猛然听到他这句话,顿时浑身一滞,「真的?」 第98页 他嗯了声。 这句话猛然从赵槃嘴里说出来,显得虚幻极了。他真肯叫她走?他明明之前追了她那么多次。 阿弗苦笑道,「你又在骗我。」 赵槃神色淡漠,「之前我叫人追你,因为你总是私逃,从没跟我商量过。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我也可以考虑答应你的条件。」 阿弗张了张嘴,「……我不相信。」 他之前骗过她那么多次,每次都是信誓旦旦。他哄着她去京城时候,也说她可以想走就走,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你不相信也罢。」他轻轻缓缓地勾了下她的下巴,淡淡道,「反正你跑是跑不了的,愿不愿意,都得回去给我当太子妃。」 阿弗一时脸色阴沉。 她追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能好好解释解释吗?」 赵槃兴致缺缺,「字面意思。」 阿弗凑过脑袋,「你是说,我好好给你当太子妃,你就会放我走?」 赵槃无甚神色地应了声。 阿弗不免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条件交换,这是条件交换。若是她应了,岂不是跟那种家族之间的表面联姻差不多? 阿弗抿了抿唇,问,「那……我都需要做什么?」 既是表面联姻,夫妻之间就是一场交易。她当然要问问她的职责是什么,免得到时候赵槃赖帐。 赵槃眼底清明,微凉的手指抚着她的面颊,「没什么特别的。别巧言令色地搪塞我,也别虚与委蛇的骗我,你保证你每说一句话都是真的。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阿弗沉吟半晌,这似乎很容易做到。 她哪里有他说的那样爱说谎,她其实每次说谎都是为了脱身而迫不得已的。 「我想想。」她道,「给我点时间。」 阿弗了解赵槃,他冷面心硬,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严格意义上来说,她没什么跟他谈判的筹码。 如果她这次又跟赵槃回了京城,他想毁约,只不过是一弹指的事。 可她呢?她就苦了,这辈子都要在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待下去了。 所以她得好好想想。 赵槃淡淡道,「你考虑的时间不是很多。想清楚了,告诉我。过时不候。」 …… 那日之后,白鸽又来回来去飞了四五趟,每次都带着外面的情报。 阿弗注意到赵槃好像不止有一只鸽子,每次前来送信的白鸽胖的胖瘦的瘦,却都是皇城里经过特训的白鸽。 朝政上的事她既听不太懂,便没有特别地在乎。 阿弗给篱笆墙内的小菜园松了土,将种子种了进去,又浇上了水。 她顾着做事,鞋子陷到了泥土中,鞋底直接掉了。那双鞋陪着她东奔西跑多日,早已不堪重负,到这会儿才坏算是给她面子了。 尴尬的是,这般窘态恰好又被那人给看见了。 赵槃过来扶她,疑色问她,「阿弗,你连袜子也不会穿吗?」 「袜子?」阿弗讪讪低下头,但见一双袜子的线头露在外面,果真是穿反了。 天吶……她该怎么解释她其实不是这么蠢的。 阿弗急忙捂住脚踝,「你别看。……我赶紧换上。」 ——她就纳闷了,怎么每次她遇上窘事都被这人瞧见? 赵槃微嘆,让她坐在个青石上,半跪下来轻轻脱下她的袜子,给重新穿了回去。 「丢人。」他沉声说着,蓦地又瞥见了她那双破烂的鞋子,「你连双正经的鞋子都没有吗?」 阿弗低声顶嘴,「这能赖我吗?要不是你叫那些人追我,我能把鞋子跑坏么。」 赵槃冷冷点着头,「嗯。还有理了?」 这要是在东宫,自然有无穷无尽的鞋子给她穿,什么蜀锦,什么珍珠,什么贵重的鞋面都有。可是眼下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有那么好的条件。 坏了这一双,就真没别的鞋了,他的鞋子她又穿不了。 赵槃把她那破鞋底从泥里捡出来,用水擦了一擦,「会针线吧?赶紧补补。」 阿弗不好意思地刚要接过来,就听他又说,「……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今晚就该走了。」 阿弗的手蓦然凝在半空。 今晚……?好快。 可她还不想回去。 阿弗低垂着眉头,顿时找了个推辞的理由。 「殿下,我其实……不太会补鞋。你要是事态紧急的话,要不然就自己先走吧?」怕他不同意,又说,「我就在这里等着,慢慢补鞋,你忙完了再来接我就行。」 她没鞋是正当理由,赵槃总不至于残忍到叫她光着脚踩着山石回去吧? 阿弗这般样子,遮遮掩掩,赵槃看在眼里,一眼识破。 呵,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心里打什么心思。 「不会补鞋?」赵槃似笑非笑,「这个藉口,略微有点拙劣了。」 阿弗没等开口,只见他从随意找来了针线盒,穿针引线,将鞋底缝了回去。 「你还会针线?」 阿弗瞠目结舌。 赵槃拧断了线头,「养你可真不容易,什么都得学。」 阿弗顿时被他弄得哑口无言。 半晌,她很艰难地说了句,「多谢……殿下。」 太子亲自补的鞋,阿弗都不敢穿了。 她说不会补鞋,原本想当个藉口来着。现在,他三下两下又把这个藉口堵死了。 第99页 她可能暂时没有什么理由不跟他回去了。 / 阿弗心情郁闷地又过了一个下午。 晚上,她带着点眷恋的意味,早早地入睡了。临睡前,她手指还在若有若无地摸着木板床,这床可能明日一醒来就再也睡不到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弗惺忪的眼睛还没睁开,就听赵槃对她道,「起来了。该走了。」 她心中烦躁,搂着被子不肯动身。 那人纠缠不休,在她耳边温柔地说,「快点。等回去了,你想睡多久都行。」 阿弗长嘆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瞥见夜空的星星还没褪去。 她哑着嗓子问,「我还可以再回来吗?」 赵槃一愣,给她系上斗篷,「当然。」 阿弗锁好了门,却见他并没有要骑马的意思。 月冷星寒,山间小路湿滑泥泞,骑马不仅会有失蹄的危险,还可能惊了隐藏在暗处的探子。 寒凉的月色映在赵槃面庞上,他对她讲,「路途不长,你稍微忍着些。如果实在走不动了,咱们便坐下来休息。」 他本想说他可以背着她,可是那样也太肉麻了,他难以出口,便临时改成了这套话。 阿弗点点头,提了一盏灯笼照亮。 林木交缠的丫杈横横歪歪地伸着,黯淡的树影投在地上,像抓人的手,看起来略略有些憷人。 阿弗心想在这种鬼地方她还是不能跑的,一来赵槃就在身边,她铁定跑不了;二来她没粮没水,冒然乱走没准会被野兽给吞掉。 正想着,不远处便传来一阵长长的野兽嚎叫声。 阿弗顿时警铃大作,赵槃却握握她的手,道,「别怕。不是狼。」 面前有一大片黑乎乎的荆棘丛,丛上尖刺泛着寒芒,长得老高。 又传来一阵野兽尖鸣,猛然间,一半人高的兽猛然从荆棘丛里蹿出来,睁着双刷亮的眼睛,朝他们怒吼着。 阿弗「啊」地一声叫出声来,下意识捏紧了赵槃手臂。 赵槃稍加分辨,那是头野毛雕,冬日一般都会冬眠,此刻出现倒有些稀奇。 「躲身后去。」他对她轻言了句,随即拔剑出鞘,引那野毛雕近身。 那东西本是蠢物,被赵槃长剑一刺,顿时倒了下来,倒在荆棘丛里大喘粗气。 阿弗曾经见过赵槃的身手,十几个刺客都不能把他怎么样,区区一个野物更是不在话下。 她依着他的吩咐乖乖地着,直到看见那东西不动了,才敢出声。 「它死了吗?」 赵槃摇摇头。 两人稍加靠近,那东西果然又暴起偷袭,粗壮的獠牙直直咬上了赵槃那锋利的剑背。 阿弗在一旁看得揪心,赵槃本可倒转剑柄直接将那野物刺死,可他一直手下留情似的,只刺伤了那东西的要害,却没要它的命。 稍稍费了些劲儿,才把那东西綑扎起来。 如此折腾下来,他的背为身后密密丛丛的荆棘所扎,一时间渗出了鲜血。 「殿下!」阿弗喊了一声,无暇思忖太多便过来扶他,「你怎么不直接刺死它?」 赵槃擦了擦嘴角的淡淡的血痕,「我没事。」 他冷然瞥了眼那地上的昏迷的东西,解释说,「阿弗,那东西不能死的。」 野毛雕是种凶猛的异兽,其血可做稀罕的药引,但必得生擒,死了便无此效用了。 阿弗眼底闪现一丝异样的情绪,「咱们碰上这东西,跑还来不及,却生擒来做什么?」 赵槃没答,只是倒吸了口冷气。 他道,「先走吧。我拖上它。」 碰不上便罢了,既然碰上了,他想试试,能不能用这稀罕的药材,把阿弗在热泉里受的旧病给补回来。 反正也不费太大的力气。 当然,有没有效用不一定,若真有用,再告诉她不迟。 太子亲兵已在山下埋伏好了,只静待接应着太子。 赵槃与他们会合,将那野毛雕交了下去,又问起沈兴的动作。 亲兵头领答,「回禀殿下,沈兴纠结了广安王的势力,已停兵在城外郊区一带。如殿下所料,他不曾留有退身步,已然半踏入了圈套之中。」 赵槃神色冷然,低声交代了几句。 阿弗坐在马车里,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还对那头半人大的野兽心有余悸。 她浑浑噩噩地闭着眼睛,手指黏腻腻的,好像还沾着赵槃被荆棘扎出的血。 等他终于交代完了事情上车来找她时,阿弗有些犹豫,还是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赵槃蓦然唇间扬起一个寡淡的弧度。 他沉声问,「你这是关心我么?」 阿弗别过头去。 「没有。你误会了。」她清冷地说。 赵槃没怎么在意,只是找了纱布简单包扎下伤口。然背上的伤口难于处理,只能等到回京了了。 「你之前说的条件,我答应。」阿弗忽然轻声说。 赵槃的动作不经意地一滞。 「答应?」 「一年。」她说着,神色深沉又庄重,「一年的时间,我给你好好做太子妃。一年过后,你要让我走。」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既有充足的时间帮他除去眼中钉,又不会让她虚耗太久的青春。 第100页 赵槃怅然若失。很快他又恢复了清明,问,「一年之后,你要去哪?」 阿弗想了想,道,「姑苏,敦煌,长安……天涯海角。我们之后,便不再相见了。」 赵槃无意识地抬了抬头。 天大地大,名山大川,美景数不胜收……就像某些人,原本是天地间的一株花草,即便被强行移植到名贵的花盆中,也终有归去的那一日。 不像他。他生在皇族,人生本就是一场黯淡的梦。这梦里如果能像烟花一样灿烂一回,即便只有一年的时间,他也认了。 起码这一年之中,她不会把他当成敌人。 「好。」隔了半晌,赵槃低沉说,「我答应。」 作者有话说: 这是传说中的……契约结婚? 第45章 涟漪 [vip] 三月初十, 立春之日,沈兴兵变失败,数十条重罪被挖了出来, 圣上亲下旨意, 抄家、没收房屋及田产, 囚沈氏家眷于思过台,等候后续审判。 树倒猢狲散, 这场风波闹了足足三日,才终于尘埃落定。沈婵因为是嫁出去的女儿, 又有晋世子庇佑着,才倖免于难。 这场沈兴与皇后的较量中, 最终以皇后大获全胜而告终。 而太子,虽同样卷在这场风波中,却从未正面动手,只算是个隔岸观火者。 争斗过后,阿弗再次回到了东宫。 那日她一时冲动答应了赵槃的一年之约,此刻尘埃落定, 却有些后悔。 赵槃并没有给她后悔的机会, 一早便将金印、宝册送了过来,连同她的房室也被搬去了正殿。 除此之外, 东宫的收支帐本、下人名册、田产庄子也一应送了过来,供新任太子妃随时查阅 有了太子妃的头衔,阿弗便成了东宫正经八百的女主人,再不能当甩手掌柜的。 她要参与贵女之间的宴会, 要入宫拜见皇后, 事事都要操心, 事事都要撑起门面来。 阿弗略微有些头痛。 她坐在书房里一本一本地翻着帐本, 正当疲惫时,猛然间发现一灰白长册子与众不同——上面记着太子每日留宿的档案。 阿弗顿时心神一凛。 这册子都有两个大拇指那么厚了,想来赵槃临宠过不少美人。 除了她,赵槃在外面……还有多少外室? 阿弗心脏砰砰直跳,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册子。 然内容却令人大为失望,除了零零星星的几个自己的名字外,大部分纸张都是空的。 …… 不会吧? 她不相信那男人那么清心寡欲。 阿弗陷入片刻失神中。她刚要翻页,但见一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捻住了纸张。 「看什么呢?」 阿弗猛地打了个寒噤,对上男子一双浓似深潭的眼睛。 赵槃略略倾着身子,正半倚在桌边,若有若无地扫着桌上的东西。 「啊,」阿弗手心一冷,「殿下?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刚开始翻开它的时候。」 阿弗脸上顿时晕开了大片大片的红,试图解释,「殿下,你别误会。」 唔,她要怎么解释,她好像没法解释,她就是想窥探一下他的秘密…… 赵槃轻轻踱步,「太子妃好认真,一下午都看完这么多帐本了。」 阿弗脸上的红潮还没退下去,她抿了抿嘴,强行镇定下来,「殿下,你下朝了?沈兴谋逆的事情怎么样了?」 赵槃颳了刮她小巧的下巴,「秘密。」 阿弗一愣。 他勾勾手指,又说,「你附耳过来,我可以悄悄告诉你。」 阿弗脸色有些不豫。 秘密?他之前在木屋跟她谈论这件事时明明很欢快呢。 她半信半疑地附耳过去,却听赵槃在耳边低语,「……我在外面没女人,真的。」 那语调沾了丝莫名的缱绻之意,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垂上,叫她浑身发毛。 幸好阿弗嘴里没含着水,不然一定一口喷出来。 她一把推开他,提高了声音,「殿下!我不是问这件事!」 赵槃却扣住她的腰,不让她再走。他浅笑着,「你还不信吗?」 「放开我。」阿弗唇瓣颤动,「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赵槃把她圈死在很小的范围里,依旧没有放过她的意思,「那怎么行,你是太子妃,关心这些事是应该的。」 又说,「有朝一日,真要有别的女人登堂入室,你还得拿出太子妃的派头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赶走。」 阿弗浑身不适,撇过头去,缄默不言。 「我不管。」她撂下一句话。 她自己之前还是无依无靠的小外室,才刚做了一日的太子妃,焉有那个闲情逸緻去管他有没有女人。 她翻那些档案纯属是因为好奇好嘛……一年之后,她跟赵槃一拍两散,赵槃有多少女人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赵槃神色微微深沉,「好,不管就不管。不过……」他话锋一转,「我娶你当太子妃就是为了占地用的,你要是不好好给我管着后宅,叫那些我不喜欢的女人趁虚而入了,咱们的约定也作废了。」 他唇间带着冰寒的笑意,手腕略一使劲儿,不轻不重地钳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那么,我会困着你,困你一辈子。」 阿弗倒吸了口冷气。 第101页 好可怕。 这也要毁约,那也要毁约,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他的意思应该是他不喜欢乱七八糟的女人,所以她不能私自帮他纳妾?否则就是不守约? 阿弗嘆了口气,「好吧,我记住了。」 受制于人,真是没有办法。 赵槃缓缓点点头,摩挲着阿弗的发,「嗯。开窍了。」 用过晚膳之后,赵槃要点灯在书房处理朝政。阿弗也在旁边支了一张小桌子,继续看下午没看完的名册和帐本。 从前都是她给他红袖添香,如今世道变了,她也成了那握笔桿子的人。 在其位谋其政这句话,从前不觉得,现在阿弗却深有体会。手中握着的权利越大,身处的位置越高,她也就相应地……越累。 赵槃在批阅文书时板正腰直,一丝不苟,坐两个时辰也不曾乱动一下。 阿弗却不行,她看了一会儿那密密麻麻的帐本,就觉得眼睛好酸,好痛。 她打了个哈欠,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枚蜜饯放在嘴里。 赵槃瞥了眼她,淡淡道,「阿弗,不要在书房乱吃东西。」 阿弗差点噎住。吃东西也不行吗? 他明明也吃过啊,上次她给他做了长寿面和鲜花饼,他照样在书房吃了。 阿弗小声嘟囔,「你管不着。」 说好了她当半个女主人呢?怎么连吃东西的权利也没有。 赵槃停笔,抬眼,「嗯?」 阿弗敛起神色,怕他又要拿一年之约威胁她,「是,殿下。」 赵槃随手指了指身旁的软塌,「坐过来。」 阿弗只得依言放下蜜饯,走了过去,只听他又道,「躺着。」 躺着?阿弗浑身一颤。 软塌不大不小,正好搁下她整个人。 微亮的烛光洒在她身上,光线朦胧,正好令人产生点旖旎的思绪。 他今日为什么要在这里……不过好像在哪里也没什么区别。 阿弗紧紧夹着手臂躺了上去,眉睫轻轻颤抖,支支吾吾地说,「殿下,我今日有点不太舒服,你可以轻点吗?」 赵槃正欲蘸墨的笔微微一滞,随即便觉得好笑。 他见她困了,便叫她躺在那里休息休息,顺便给她描幅丹青,不想这她也能误会。 赵槃缓缓地跟她解释,「阿弗,在书房不能。」斟酌着又补充一句,「如果你想要,咱们回去可以。」 阿弗猛然愕在当场,脸更红得发烫,自尊心一时被泄了个干净。 他没那个意思?她……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不是……!」她话说得断断续续,「我、我没有……」 赵槃见姑娘难为情的样子,犹如白莲蘸雨,那样的真情流露无一丝做作之意,比怎样刻意讨好都更让人心中悦然。 他握了笔,低声对她道,「好了,快躺下吧。」 阿弗懊恼地躺了下来,赵槃叫她找个舒服的姿势摆着,她便木讷地摆了。 书房里落针可闻,只有时不时宣纸传来沙沙声。空气越是安静,阿弗越是对刚才的事情耿耿于怀。 这也……太丢人了吧? 她是个脸皮薄的人,怎么就偏偏遇上这种天大的误会……她最近怎么老是误会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槃道了句画好了,才把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出来。 阿弗低着头走过去,连靠赵槃太近都不敢。 只是远远瞥着那画,画中的人儿用墨浓淡相宜,混合着轻透的水彩,只瞥一眼,便知道是好看的。 她唯唯诺诺道,「我没那么好看。殿下的画工也忒好了。」 赵槃莞尔,把姑娘揽进怀里,揉着她的脑袋。 他低沉着对她说,「其实你用不着害羞,你什么样儿,我都中意。」 那独属于他的淡香又把阿弗给包围,阿弗把脸深深埋在他的衣襟儿里,两只眼睛紧闭着,尽力把心里那些羞赧的念头给甩掉。 ……他都中意? 她从小一个人长大,没听过这样哄人的话。 赵槃从前对她横眉冷目,也从没说过这样哄人的话。 可他一旦说了,杀伤力无穷。 阿弗随口接了个话头,好让自己不至于太尴尬,「你别再提那件事了。要不……我以后也给你画一幅吧,算是赔罪了。」 赵槃托起她的脸颊,开玩笑似地问,「真的?」 阿弗轻轻点点头。 赵槃在她额上落下炙热的一吻,定定说,「好,我等着。」 …… 回寝殿之时,太医院的人找上赵槃,阿弗见状,便知趣地先回来了。 待阿弗走了,赵槃才问,「怎么样?」 太医答道,「回太子殿下,臣已去细细品验过,太子妃之前用的热泉中,果真是含有大量有伤妇人肌理的药性的,长久沾染,会使得女子不易有子。」 赵槃沉默。半晌,他沉声问,「能否补救?」 太医道,「本来也无甚解法。但前日殿下带回来的那野毛雕,实为温身补气的好药引,臣这几日多加钻研,或许可以研制出一张方子来。」 「你要尽力。」赵槃神色有些冷,「不管怎样,给孤把人治好。」 …… 正寝殿铺着厚厚的地毯,层层叠叠的薄纱帘幕垂着,床榻上的枕头和缎被也是软而丝滑的,一坐上去就会往里陷一大块。 第102页 银筝给阿弗送来了药膏,「太子妃,这是太子殿下要换的药。」 阿弗淡淡嗯了声,叫她放下了。 银筝应了,帮她又吹灭了两支蜡烛。 屋内光线一度更加暗淡,月光也透不进来。 赵槃过了半晌才推门而入,见她竟没独自早睡,不由得略有几分讶意。 「等我?」 阿弗浑身不自在,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银筝要我给你上药。」 赵槃随意挥挥手,「不妨事。不必上了。」 阿弗道,「要不还是上吧?」 那日她亲眼看见那么一大片荆棘尖刺刺进了他的后背。流了许多血,不每日换药应是不行的。 阿弗垂眸,给自己又找了个理由,「不给你上药,将来你又要说我这个太子妃做得不称职了。」 赵槃眼中微起了波澜。 他若有所思地道,「其实,不会。」 阿弗叫他坐了过来,轻轻地褪下他的衣衫。顿时,一片紫红斑驳的伤痕露了出来。 阿弗把凉凉的药膏敷在伤口上,触碰他肌肤的一剎那,手指也跟着凉凉的……她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上药上得慢吞吞。 「阿弗。」赵槃蓦地握住她的手心,「不太疼。可以快些。」 「哦。」她弱弱低语道,「我以前没……碰过别人。」 赵槃喉结微动。 她是故意的吧……这么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撞出他心里好大一片涟漪。 他回过头瞥着阿弗清透的眉眼,「那以后也不碰。行吗?」 不碰? 阿弗下意识扬了扬眉。她怎么感觉他话中有话呢。 「不一定……」她想起她不能说谎,便只好将心里话委婉地说了出来,「咱们分开之后,如果我遇见喜欢的,可能……还是要嫁人的。」 赵槃听她这么说,费了点力气才把想强留住她的念头压住。 嫁人? 他难以想像她转身嫁给别人的样子。 赵槃空落落地张了张嘴,想对她说,阿弗,别对我那么残忍。 可是这话又说不出口。 他答应了一年之后会放她走的。她总不能一生都孤身一人吧? 缄默半晌,赵槃终是换了一套更隐晦的措辞。 「你还要嫁别人啊,」他略略沉重,「那人应该挺苦恼的。娶了你这种惹祸精,没准会早生华发。」 阿弗皱了皱眉,低笑,「殿下,你不应该庆幸吗?你不必早生华发了。」 赵槃眼神迷离,随着她低笑一声。 庆幸吗?应该不是。 但他也说不清那股朦胧模糊的情感是什么,又痛,用痒,又如鸩酒入喉,却甘之如饴。 大抵是……羡慕吧?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考验 [vip] 银筝为主子们灭了灯后, 轻轻退出来,戳一戳沁月的手臂,「你感觉到没?姑娘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沁月顺口答道, 「当然不一样了, 姑娘现在可是正经八百的太子妃了, 自然要拿出太子妃的仪态来的。」 银筝还是觉得阿弗的态度转变得有点快。 「说实话,姑娘从前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总是懒懒散散的,如今, 好像真认真起来了。」 沁月耸耸肩。 她俩只是侍女罢了,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谁也无从知晓。 不过,太子殿下丰神俊朗,又用情专一,浑身上下一点瑕疵都没有……这般郎君,估计天底下哪个女子都无法拒绝吧? 想来姑娘回心转意,也是寻常事。 「你今晚不必守夜吗?」沁月问道。 银筝摇摇头。 前些日子, 东宫刚收了一批新的侍女。其中有个富商之女, 生得冰雪伶俐,做事也勤快, 被指去服侍了太子妃。 「那个婢子叫藕心,」银筝道,「今晚就是她守夜吧?」 …… 阿弗乍然得了这太子妃的名头,又光明正大地住进了这东宫正殿, 心里有些不大安稳。 她是个没有娘家没有靠山的女子, 平白坐上了这样万人艷羡的高位, 定然招来许多的嫉妒和非议。 虽然她只用当一年的太子妃, 但外人却不晓得这些内情。 东宫的下人们表面上敬重她,私底下却都晓得她从前是个连妾都不如的外室。如今登堂入室,定然是凭着些无耻的手段的。 想到这里,阿弗更感心神难安,想要撂挑子跑路的念头又隐隐约约地浮上心头。 她又翻了个身,过一会儿又翻了个身,辗转难眠。 身旁的男子轻轻按住她的手,「阿弗,你再折腾下去,可能我明日就上不了朝了。」 把他吵醒了? 阿弗弱弱道,「啊?对不起殿下。」 赵槃把手轻轻搭在她肩头,好像一道无形的桎梏似的,弄得人不敢再乱动。 「快睡吧。」他含糊地拍了两下,「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阿弗听他这么说,略略有些难为情。 她的心思就那么容易被看穿吗? / 晨时,按照礼数,太子妃要比太子先起。 太子妃要提前穿戴整齐,佩好九树九珠的冠,然后命下人备好太子的朝服衣冠,待太子净脸净手之后,服侍夫君更衣。 这样的规矩之前阿弗都和银筝打听过。 她不想惹人非议,所以故意掐着时辰早醒了约莫半个时辰,想把这一切做好。 第103页 可赵槃显然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 阿弗起身刚发出细微的一点动静,那人就被吵醒了。 他伸出手来勾着她的背,又把她重新揽回丝被之中,低柔微哑地问,「今日怎么如此勤快?」 阿弗使劲儿想挣脱他的怀抱,「殿下,时辰已经到了,我该起身了。」 赵槃久居高位,如何像她这般战战兢兢,这点子俗礼,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他神色迷离,指节微微滑动,就把姑娘那刚穿好的外袍给寸寸褪掉,惹得她连连后躲,却又躲不到哪里去。 阿弗被逼着靠近他怀里,低声恳求道,「殿下,你就放过我吧,我不想当太子妃的第一天就被人说嘴。」 赵槃扬了扬唇,无动无衷。 阿弗急了,只好行个贿,仰着脖子,在男子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赵槃挑挑眉,慢条斯理,浑没把她着急的事放在心上。 他轻描淡写地道了句,「不太够。」 好过分!她早起明明为了伺候他来着。 阿弗忍着嗔恼,只好又蜻蜓点水似地点了一下。 「快点放开我。」 赵槃那暗沉沉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扬了扬手指,做出个八的手势。 「不讨价还价。」 八下?他还真当她是小鸡啄米不成? 「你随便吧。」阿弗长舒着怨气,「反正也不是丢我的人,不起我还省心。」 赵槃长眸微眯,「省心?」他略一起身,按她肩头在榻上,深沉地说,「阿弗,我叫你省一天的心信不信?」 这人说到做到。 阿弗顿时有点发憷。 屋外人影散乱,显然银筝她们已经过来了。 阿弗唏嘘着摇头。 没办法,面对这人,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她认命了,真跟小鸡啄米似地补齐了那八下,赵槃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莞尔起身而去。 不过经这么一番折腾,阿弗的早起计划也全都泡汤了。 银筝帮阿弗上好了妆,有些纳闷,附在耳边低声问她,「姑娘,您是不是错会奴婢的意思了?是太子妃要比太子殿下早起,怎么今日……太子殿下比您还早?」 阿弗心里把那人骂了千遍万遍,「别提了。」 给赵槃更衣的时候,阿弗温温吞吞的,处处小心,拿着太子妃的仪态,尽量跟他保持距离。 周围十多个丫鬟老妈子伺候着,她可不能这时候再出丑。 好在赵槃大发慈悲没再为难她。 束好了冠,阿弗刚要叫银筝把太子随身的玉佩拿来,还没出声,玉佩已被另一双灵巧的手呈了上来。 「太子殿下,请佩玉佩。」 阿弗一愣,银筝也跟着一愣。再看那小丫鬟,正是昨晚守夜的藕心。 那小丫头人如其名,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衣衫,浑圆的脸蛋脂粉淡淡,嫩得真如芙蕖花里的莲子似的。 藕心乖乖巧巧地将玉佩呈在头顶,恭敬地托在赵槃面前。 赵槃脸色微变,似乎对着阿弗冷嗤了一下。 漫不经心地,他还是拿过那玉佩来。 阿弗顿感不是滋味。 …… 送走了太子,银筝见阿弗脸色不大妙。 银筝劝道,「姑娘别生气,藕心那贱丫头,只是伶俐了些,万不敢分您的恩宠的。您要是看着不喜欢,打发了便是。」 阿弗浑不在意地揪着一只珠花,越想越不对味儿。 她道,「你怎么看?」 银筝有些犹豫。 「依奴婢所见……姑娘刚成为太子妃,眼下正是势单力薄之时。藕心虽然有点小聪明,但到底是咱们自己身边的人。若是姑娘有心,何不培养起来,养成咱们自己的心腹?」 银筝说这话倒也为了阿弗好。她从小就在深似海的王侯宅邸里讨生活,自然懂得其中利害关系。 日后太子不可能一个侧妃都不娶,姑娘一个孤女,没有靠山,无论是哪位贵女当了侧妃,身份都压姑娘一头,后宅里的那些斗争更是少不了的。 还不如趁此,主动帮太子殿下收几个侍妾,叫那些小丫头片子感恩戴德。 将来万一争斗起来,姑娘倒还能有几个自己的心腹。 当然,这只是她的意思,到底怎么做还是要看阿弗自己。 阿弗烦恼地摇摇头,「你不懂。」 银筝茫然。 阿弗解释道,「他不喜欢的女人,我要是私自帮他纳了,我会很惨的。」 惨?银筝更不懂了。 「姑娘若是真有此意,何不先私底下问问殿下的意思?」银筝建议,「姑娘若是不喜欢藕心,看重了谁,只管告诉奴婢即可,奴婢去安排。」 阿弗沉默不言。 她和赵槃之间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可能银筝一个旁观者永远无法理解。 这件事,她轻易还是不能做。 …… 处理完了书房帐本,阿弗又再次思忖了这桩事。 她前世似乎都处于藕心那个位置,任主母卫长公主拿捏。如今时过境迁,居然也有她拿捏别人的那一天。 只是前世她一心爱着赵槃,眼里容不得别的女人,即便是比她身份高贵的卫长公主也不行。 然今世真做了太子妃,反倒想开了。 第104页 妾,赵槃自己纳不纳是一回事,可若真一个没有,外人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她外室上位还善妒。 阿弗长长嘆了口气。 幸亏她今生对赵槃没什么感情了。否则亲手给自己的夫君纳妾,心该有多痛。 一年,她只需忍过一年。她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 阿弗扬了扬手,道,「把藕心带过来见我。」 她其实仍然没想好,只是想先和藕心谈谈。 半晌,藕心恭眉顺目地跪在阿弗面前,端端正正地给阿弗行了个礼。 阿弗睨着她,手里翻着她的身契。 嗯,年虽不大,正当青春。 阿弗清了清嗓子,试探道,「藕心,城外庄子里缺人手,我见你聪明伶俐,便指你去了。明日,你便收拾收拾启程吧。」 藕心蓦然睁大眼睛。 「太子妃!」她哭着,不肯,「奴婢没做错什么!求您不要赶奴婢走啊!奴婢愿意一辈子服侍殿下和太子妃!」 阿弗缄默不言。 能离开东宫有什么不好?她做梦都想。 「不想走?」阿弗的语气平淡,却又夹枪带棒,「那你今早是意图攀龙附凤,觊觎着太子呢?」 阿弗装出一副主人的仪态来,责备的话说得略有点生硬。 藕心倒也没隐瞒。 她哭泣着说,「太子妃娘娘,您是个善人儿。奴婢是真心爱慕太子殿下的,不求其他,只愿服侍身边便是毕生荣幸了。万望您成全!」 藕心又说了许多表忠心的话,像是发自肺腑。 阿弗苦恼地扶了扶额头。 ……凭什么说人家攀龙附凤觊觎太子,她自己不也是外人眼中的那攀龙附凤之人吗? 成全……她不敢呀。她就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妃,赵槃警告过她,一年之内都要后宅清净,她不敢越过他的意思收人。 算了,算了。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正当为难之时,却见侧殿房门被推开了,赵槃负着手走了进来。 藕心似看到了救星,阿弗也立即起身行礼。 赵槃轻轻瞥了一眼,道:「聊着呢?」 阿弗神色瞧不出喜怒来,只得木然地点了点头。 赵槃没再多言什么,随意坐下来,读着手边的书卷。 他一句话没撂下,却像是无形的威慑,空气瞬时沉闷起来。 当着赵槃的面,阿弗可打死也不敢收下藕心。 阿弗冷着脸,继续刚才的话头,「藕心,我的意思你没听懂吗?还不下去。」 藕心脸上涕泗横流,似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一肚子的不服。 可跟阿弗一样,当着太子的面,她也不敢说。 两个下人上来把藕心给拖走,阿弗瞧着赵槃的神色沉沉的,仿佛并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 藕心的哭声渐远,沉闷的小屋里就剩他们两人。 赵槃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卷上。 阿弗左右为难,只得主动打破寂静,「那个……丫鬟不安分,我帮你处理了,你没怪我吧?」 赵槃长长地嗯了一声,「太子妃很贤能。」 阿弗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褒还是贬,「殿下别怪我是妒妇就行。」 「确实有些妒妇的潜质。」他淡淡说,「……不过,我还挺喜欢。」 阿弗心念一动,「哦,那就好。」 又表明了一下忠心,「殿下放心,这段时间,我一定把你的后宅管得干干净净的。」 赵槃抬眸,拍拍身边的位置,「过来。」 阿弗依言侧坐在他身边。 赵槃那点漆的眼望着她,「这些事你以后自己做主即可,不要老战战兢兢的。」 阿弗抿了抿唇,这话好像给了她好大的权利似的? 她跟他开了个玩笑,「殿下,你真不纳妾吗,外人见了,还以为我的魅力有多大呢。」 她这句原本是依照银筝之言,试探一下赵槃的意思,没想到赵槃放下书卷,略有专注地回答,「嗯。是有点魅力的。」 阿弗一时无语。 她扯出一个微笑,「谢谢殿下夸奖。」 赵槃眼中微澜,攥住她的手,反问道,「那你觉得我也有那么一丁点魅力吗?」 阿弗动作微滞。……他怎么又问她这样的话? 她斟酌了下言辞,「当然是有的。你不知道,刚才那个丫鬟还哭着喊着说倾慕你。您真的无可挑剔。」 赵槃眸中无光,显然不甚满意这个答案。 别人哭着喊着?他明明是在问她的意思。 「你让那婢子走是对的,」赵槃敛了敛神色,「那婢子,是皇后安插过来的人。」 阿弗瞳孔倏然放大了些。 皇后安插的人?这事可大了。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赵槃轻描淡写,「我是让你管理后宅的。若事事都告诉了你,到底是你在管还是我在管?」 阿弗略路有些后怕。这一次,她还真侥倖蒙对了。 她不悦地垂下头,「殿下以后,还是别跟我打这种哑谜了。」 「我又没怪你。」赵槃勾了勾唇,带着几分诱哄的味道,「……我方才说过,太子妃,很贤能。」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脸蛋上,阿弗呼吸微烫,一凉一热之间,莫名多了丝缱绻的味道。 阿弗经不起这样意味不明的话。 第105页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也想去摸一摸赵槃的手。 最终还是掐了掐手心定下神,「殿下,你别逗我了。」 作者有话说: 阿弗如一个职场菜鸟,正一步一步学如何当一个太子妃hhh 第47章 苦味 [vip] 藕心之事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 阿弗才初为太子妃几日,便深深体会到身居高位的难处。 几日来,来送礼恭贺的人络绎不绝, 各类奇珍异宝更是堆积如山。 好在有银筝在一旁提点打理, 告诉阿弗哪些是可以置之不理的, 哪里又是必须礼貌回信的,否则真要叫人应接不暇了。 这日清晨, 一封特殊的请帖送了来。 阿弗照例要拒了,却见请贴黄底金字, 邀太子和太子妃共赴宫宴——是从宫里的皇后娘娘处送来的。 唔,这封好像拒不得。 藕心前脚刚被赶出东宫, 后脚皇后便送来的宫宴请帖……难道是来兴师问罪的? 阿弗一想到面见皇后就有些害怕,她前世因为纠缠赵槃,为皇后所厌恶,被折磨得高烧几日,差点丢了性命。 如今坐上了太子妃的位置,更躲不过去皇后这一关。 想来想去, 阿弗决定还是问一问赵槃的意思。 如果以太子的名义把这宫宴给推了, 皇后自然怪不到她的头上。 阿弗来到偏殿,门口的侍卫恭敬道:「参见太子妃。」 她勉强点点头, 「殿下在里面吗?」 侍卫帮她打开了门,阿弗轻轻踱了进去。 桌上放了一盘莹红透亮的荔枝,然现在并不是荔枝成熟的季节。 想来是为了太子专门从热地运过来的? 却见赵槃单手扶额,正靠在软垫上浅眠。 他的身子向后倾斜, 双眼微阖, 长而柔软的睫毛轻轻翕动着。 午后暖而不晒的阳光打在窗外的树影上, 树影又斑斑驳驳地筛在他的侧颜上, 黑白之间,自有股无意识的美感。 阿弗观赏似地看了一会儿。 撇去其他不论,赵槃作为太子,还是王公贵族中少有的美男子的,堪用漂亮二字形容。 遮去眼睛的他,真如温润的少年郎,良善可欺,一点攻击力都没有。 可为什么他一睁开眼睛,又强势得仿佛变了一个人呢? 这样一副皮囊,确实很难让人不动心。 所以她前世一眼就喜欢上……应该也不算蠢,只是为色所迷了吧? 阿弗暗嘆一声,悄悄走过去,帮他把身前零乱的摺子收一收。 赵槃却已醒了。他微微睁开眼睛,「什么时候来的?」 阿弗轻声问道,「殿下很累吗?要不去软塌上睡一会儿。」 赵槃摇头,定定看着她。 「方才叫人请了你三四次你都不来,这会儿倒自己来了。」 阿弗微笑,「方才我正整理礼品呢,来不及过来,还望殿下谅解。」 赵槃顺手扣过她的腰,把她扣到面前,「这会儿来得及了?」 树影一下子笼罩在他们两人的脸上,呼吸也交织在一起。 阿弗咽咽干涩的喉咙,「殿下,我是有一件正事要问你的。」 她虽有个太子妃的名头,但遇事还是习惯问赵槃的意思。她将皇后的那封请帖拿了出来,叫他过目,「殿下,我要去吗?」 赵槃翻开瞥了几眼,「随你。」 阿弗垂着眼皮,「殿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皇后娘娘的请帖上请的是『太子和太子妃』,我要是去了,你也得去。」 赵槃淡淡道,「那你决定吧,你去我便去。」 这么好说话? 阿弗盯了眼赵槃,感觉他还没从午睡中醒过来。 阿弗凝眸问他,「是以后什么事都我决定吗?」 赵槃温然点点头。 银筝端着一碗汤药上来,放在阿弗面前,「太子妃,药给您熬好了。」 阿弗蓦然见了银筝,一脸困惑,「药?什么药?」 银筝恭敬道,「是殿下吩咐的。」 阿弗茫然看向赵槃。 赵槃嗯了声,「喝吧。你底子虚,有太医院的人帮你打理,好得更快些。」 阿弗猛然想起前些日子赵槃是说过要帮她调养身子的话,但她觉得自己身子没什么问题,每日吃得好睡得久,应该不用特殊调养。 那药的苦味儿扑面而来,阿弗拧着眉头,「我不喝了。我真的什么毛病也没有。」 她又没病,为什么要喝药。而且,凭她猜,这药多半是有助于她有喜的。她若是真有了喜,一年之后估计就走不了了。 赵槃语气平淡,「用我餵你?」 他轻抚着她的脖颈,温柔的目光里竟沾了点宠溺的味道。 阿弗晓得,他每次这般说话就是没得商量的意思,心里一阵泄气,只得端起药碗,一口气灌了个底朝天。 ……差点苦死她。 阿弗带着颤音,差点被苦味儿呛出眼泪来,「不是以后都我做主吗?」 赵槃未置可否,那纤白的手指轻轻给她拨开一颗荔枝来,送到她的唇边。 「甜的。」 阿弗嘴里正苦,一口把那荔枝给吞了。 她又连吃了好几颗剥好的荔枝,才感苦涩之意稍减。 「你做主当然可以,」赵槃轻吸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道,「除了这件事。」 第106页 阿弗小声,「凭什么。」 赵槃一笑,「你的身体最重要。」 ——他倒是希冀着有朝一日,他受伤时,她也会在他身边逼他吃药。 可惜未来太过遥远,他也看不清,只能顾着眼下了。 …… 阿弗在赵槃那里没问出答案,只能自己定夺到底该不该去宫宴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若是皇后有意要见,想来躲是躲不开的。 思来想去,阿弗还是拧着头皮接了这请帖。……她骨子里还是倾向于有事情就解决,不愿夜长梦多。 赵槃自然没什么异议。 自从阿弗成为太子妃以来,他只在那特定的几件事上态度强硬,其他的几乎妇唱夫随,好说话得过分。 然阿弗却明白,他只是表面和顺,暗地里他们两人的关系其实没怎么变,他的底线还是触碰不得。 ……她若是敢跑一步,他照样把她抓回来,叫她暗无天日。 / 宫宴那日,阿弗第一次迈入皇城,还是以太子妃的身份。 天微明时,阿弗随着赵槃来到皇城的朱门口。 皇城气势恢宏磅礴大度,飒飒的东风迎面吹拂,脚下是汉白玉厚砖,头顶是绚丽万状的早霞,叫人敬意油然而生。 她忽然想起来,赵槃有朝一日,也将入主这气势磅礴的宫殿,君临天下,成为六合之主,富有后宫三千弱水。 而那时,她也早就离开了吧……他做他的人间帝王,而她呢,窝在九州的某个角落,过着她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小日子,箪食瓢饮,自得其乐。 可是此刻,两个日后云泥之别的人,却还并肩站在禁宫门口。 他还攥着她的手,攥得那样紧。 这次的宫宴皇后邀请了不少人,还有一些不请自来的皇亲国戚,都想看看太子妃的庐山真面目。 阿弗本以为晋世子去姑苏了,没想到在宫宴上,蓦然又见了他的身影。原来为了沈家谋逆之事,晋世子特地请缨留了下来,襄助太子平乱。 宋机是个爱热闹的人,宫宴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他。只可惜沈婵却来不了了,沈兴兴风作浪之后,沈婵就相当于是罪臣之女,虽免去了刑罚,却不能再轻易抛头露面。 阿弗听说沈婵没来,略路有些失望。 皇后是个四十多岁的华贵妇人,长了双斜飞的丹凤眼,跟前世那副凌厉的样子一般无二。 赵槃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阿弗随着。只不过她要更庄重些,新妇初见皇后,须得行那叩首的大礼,「儿臣拜见母后。」 皇后虽不满她这太子妃,却也不能当着太子的面为难她。严肃教训了阿弗几句,无过于侍奉夫君绵延后嗣之类的话,阿弗也就不疼不痒地听了。 入席之后,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阿弗身上——谁都知道她是个大婚日跑了的太子妃。 然赵槃神色清冷,那些人虽心存疑虑,却谁也不敢说嘴半句。 宋机奔过来敬赵槃的酒,见了阿弗,不禁殷勤地说了句,「太子殿下,太子妃,小王有礼了。」 赵槃咳了咳,「别来这套。」 宋机微笑,「多日不见,阿弗姑娘竟已是太子妃了,也当真是平步青云。小王恭喜殿下和太子妃伉俪百年,连理永结。」 阿弗挽着赵槃的手臂,礼数周全地问,「晋世子安好。不知世子妃近来如何?」 沈家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她最担心的就是沈婵,偏生还见不到。 「太子妃问内子?」宋机扬唇一笑,「内子好得很。近日来身子爱累,脾气不好,还喜吃酸的,小王便没叫她出来。太子妃莫要怪罪。」 阿弗轻轻挑了挑眉。 身子爱累还爱吃酸……瞧宋机这意思,沈婵莫不是有喜了? 赵槃无甚兴致地说,「嗯。恭喜。」 宋机面露喜色,似乎还要细说一说这其中的故事。 赵槃却不想再深听下去,打断道,「太子妃醉了,先带她去醒醒酒。」 说罢转身离去。阿弗连连回头,却被赵槃牵着,也没法跟宋机详谈。 走到一幽深小径处,赵槃终于停下脚步。 阿弗嗔道,「殿下,您怎么不等世子爷把话说完?」 他不想听可以,她还想听呢。 沈婵怀了小宝宝……?想想就甚可爱。 赵槃不是滋味,吐出一口浊气,「你给我老实一点。」 他语气里似乎含了几丝幽怨,「别人有,你却不能有。阿弗,这话听来叫人生气。」 阿弗低低头,「殿下。咱们的约定里,可没这一条。」 赵槃嗓音低哑,「临时加上,行吗?」 阿弗摇头,「不行。」 「不行?」 「就是不行。」 赵槃脸上染了点无可奈何。 半晌,他还是向她妥协了,低沉道,「不行就不行吧。其实……我要你一个,也够。」 阿弗心念一动。 她其实也是喜欢小孩的,比他还喜欢。 她前世那么想给他生,他不让生。现在她不想了,他却偏偏又反过来想要。 阿弗没见过赵槃这般神色忧郁,微微动了恻隐之心。 「其实您一定想要的话,」她细细琢磨着用词,「可以寻一位姨娘,也不是……」 话未说完,她已经被赵槃圈在墙上。 第107页 「寻她人?」他骨节泛白,泛着明显的怒意,力道拿捏得不轻不重,「太子妃,你贤惠得过头了吧?」 他喜欢的就她一人,他费尽了心机去讨她的欢心……他连一年之约都可以许下,她为什么到现在还要说出这种话来? 阿弗蓦然被吓住了。 她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柔声道歉,「对不起,殿下,我……错了,我收回刚才的话。」 赵槃眼底却犹如漆黑的夜色,一时间为浓浓失落所取代。 他问,「阿弗,你是否有一刻把我放在心上过?」 阿弗沉默。 她很茫然。 恨他吗?早就过了。爱他吗?却又说不上。……抑或是他曾经把她伤得太深了,叫她明明动了心,也不敢轻言爱字。 阿弗咬着唇,「殿下,我只是不愿叫你为难。」 ——这话还是上辈子他叫她服落子汤时说的。 赵槃缓缓放开了阿弗,喉咙里干涩涩的,一时间堆满了浓厚不化的苦涩。 「这样么。」他说,「那谢谢太子妃了。」 阿弗望着他,亦有悔意。她不该乱说话。 「殿下?」她试探地呼唤他一声。 赵槃转过身来,眼皮微垂,语调尽量恢复了轻稳,「你先回去吧。我独自一人,在这呆会儿。」 阿弗愣了半晌,才答应了。 「好吧。」她说,「我在酒席上等您。」 赵槃无声地点点头。 他望着她的背影匆匆离去,一时间怅然若失。 那双云迷雾锁的眼,久经历练的眼,第一次失了情绪,泛起些细微的湿意。 ……原是他奢求得太多。得到了她的人,竟还妄想她的心? 他徒然张张嘴,想出声,叫她别走,别留他一个人。 可舌头亦麻木如喝了鸩酒,一动也不能动。 静默良久,他蓦然觉得,醉的那个人应该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太子:我好桑心 第48章 沉默 [vip] 宫宴正到尽兴处, 一行水袖美人载歌载舞,仙乐飘飘,众宾把酒言欢, 氛围甚是热烈。 阿弗回到自己的席位, 半晌都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 她拿起酒壶, 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喉咙里烈烈的, 半晌才感觉稍稍定神。 好烦。明明她都已经很小心了,怎么又触他逆鳞了? ……可能他真的不喜欢纳妾。 银筝那丫头的话, 果然信不得。 阿弗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察觉高处珠帘后的皇后正注视着她。 阿弗一转头, 两人正好对视。皇后微笑,朝她勾了勾手指。 阿弗面色不豫,但还是提着裙子踱了过去。 「母后。」 皇后眼角生了几丝皱纹,浑身透着久经世故的贵气,正漫不经心地抚着膝上一只三须花猫。 「你叫阿弗是吧。」她沉沉开口,「本宫见你一次还真不容易。」 阿弗略略尴尬, 之前吴嬷嬷和慧嬷嬷在东宫碰了一鼻子灰, 皇后这是算旧帐了。 「儿臣惭愧。」 「既然太子喜欢你,本宫就不多说什么了。」皇后眯着眼睛, 「不过,本宫耳边刮过几阵风。听说你之前三番两次地私逃,却是何故?」 皇后这话淡淡的,倒也听不出有指责之意来。 阿弗垂着头解释道, 「儿臣……有要事, 不能不去。」 「要事?」皇后冷哼了一声, 神色迷离。 如今的太子妃一开始就只是太子的外室, 后来升成了侧妃,期间多次私逃,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究竟是真想逃,还是欲擒故纵的把戏,谁都心知肚明。 宫宴清雅的丝竹声裊裊传来,皇后借着乐声,「皇室,是讲究规矩宗亲的。你若是真想走,本宫可以成全你。」 阿弗猛然抬眼看了看皇后。 「但姑娘需要拿点东西来换。」身边的吴嬷嬷搭腔道,「若是姑娘肯帮咱们娘娘警惕着太子的行踪,将东宫的动作事无巨细地禀告娘娘,那姑娘便是娘娘的人了,娘娘自然会帮姑娘实现愿望。」 阿弗心下顿时一片雪亮。 怪不得要帮她,原来打的是这主意。 藕心被赶出了东宫,所以皇后索性直接叫她当细作了? 皇后依旧慵懒地抚着她的猫,条件已经开出来了,至于答不答应,都看阿弗自己的意思。 「母后抬举儿臣了。」阿弗不清不楚地道了句。 吴嬷嬷道,「太子妃倒也可以仔细想想。若是肯,派人回个话就行。」顿一顿,「咱们娘娘的还是很欢迎姑娘的。」 …… 宋机匆匆忙忙地追了出来,见赵槃正在花影深处。 宋机喘了口气,拜道,「殿下!小王方才说错话了,您可千万莫生小王的气,小王特来赔礼!」 赵槃正拈着一片叶,闻言淡淡睨了他一眼,「谁生气了?」 宋机陪笑道,「殿下没生气便好,没生气便好。」他往周围一望,「太子妃呢?她怎么没在您身边?」 赵槃垂着眼皮,「酒醒了,便先回去了。」 宋机一愣。 凭面前男人这般生人勿近的样子,谁都能看出气氛不大对劲儿。 宋机顿时明白,嘆道,「殿下,您得给她时间。那个小妮子,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其实一眨眼就是一个鬼心眼。您刚把她娶成太子妃,她肯定诸多不适应,您得原谅才好……这次她又说什么了?」 第108页 「说什么?」赵槃低嗤了一声,眼神冰凉凉的,「她叫我纳妾。」 宋机登时抽了抽嘴角。 这有什么稀奇? 寻花问柳这种事,宋机年少时倒也做过不少。……当今世上哪个男人没三妻四妾?不说别人,宋机府邸就养着两房。当然不至于宠妾灭妻,但娶几房来撑撑门面,也是必要的。 宋机啧啧道,「殿下,太子妃很识大体了,比小王家里那个母老虎不知强了多少。您着实不必苦恼。」 赵槃剜了宋机一眼。 宋机提醒道,「殿下,您可是天下的太子殿下。」 谁当那专情之人,也不该是赵槃。——他将来可是要拥有三宫六院的人,就是他真不想,也要为皇室子嗣考虑,娶几个侍妾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他还不是那百拙千丑的丑汉子,他还那样丰神英俊。 如今东宫真算得上是金屋藏娇了,那么偌大的一个宫殿,只给那孤女一人住,执掌中馈的大权也悉数交于她手里,其他一个女眷都没有,说出去都没人信。 他宋机还有个宠妻之美名呢,却也拿捏着分寸,没让沈婵逾距半点。 而那女子呢,明明只是个孤女,没任何家室,竟生生从外室扶成了侧妃,又成了一人之下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京城里有关那女子的传闻已被编成话本了。 宋机劝道,「殿下何不顺了太子妃的心意,就此也添上两房侧妃,宫里的闲言碎语也能少些……」 赵槃依旧无动于衷。 宋机轻声道,「殿下,您不觉得太纵容那女子了吗?」 赵槃冷淡打断,「滚。」 宋机挠挠头。 他们两人本来是自幼的玩伴,虽身份不同,但对彼此的心思都再熟悉不过了。 宋机从前怎么没发现,赵槃对那平淡无奇的小孤女有这般的执念呢? 宋机也爱沈婵,却也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赵槃望了望天色,没再多说。 他平淡道,「回去吧。」 宋机嘆了口气。 两人正走着,陈溟匆匆奔过来,在赵槃耳边低声道,「殿下,皇后把太子妃带走了。」 赵槃不经意神色一冷。 「说。」 陈溟道,「太子妃独自饮着酒,被皇后娘娘叫过去说话。想是两人相谈甚欢,皇后娘娘便带太子妃去了侧殿。」 「去看看。」赵槃眸子暗了暗,「若出来了便罢。不然,把人领出来。」 …… 阿弗与皇后攀谈半晌,便借着酒意告辞了。 赵槃本叫她回宴会上等着,她这般乱走,一旦被发现了又是一场风波。 而且,皇后来意不善,是想拉拢她作细作来着。 阿弗当然不会蠢到把自己的自由交到皇后手上。从沈兴的下场就知道,皇后最善做的就是卸磨杀驴,她要是真帮皇后做事,下场肯定不会好到哪去。 再说,赵槃也不会饶了她。 他虽然对她不讲理些,但毕竟……起码从她的角度来看,他勤政,爱民,将来应该会是位明君。 阿弗不太想做这种有风险、又违拗良心的事。 不过她也没直接回绝皇后,而是保持一种含糊的态度,给自己留了个退身步。 阿弗匆匆回到宴会。 赵槃却不知何时已经先回来了。 他瞥了她一眼,淡淡问,「去哪了?」 阿弗道,「我去解个手。」 他点点头,信了,「坐罢。」 阿弗坐下,却感觉浑身不自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把皇后找她的事跟赵槃说。 可是他们刚刚吵了一架,这会子冒然开口,没准又会碰钉子。 赵槃平日里话便不多,今日似乎更少些。 阿弗见他不主动理她,便干脆闭嘴,拿筷子去吃盘子里精緻的点心和菜餚。 …… 回程时,两人坐在同一马车里,安静无声。 之后,这样的情况一连持续了几天。 每日阿弗依旧履行着太子妃的职责,读书,查帐,训导下人。 赵槃回来了,她便行礼走个过场。其余时间,便窝在自己的卧房里,踏踏实实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甚至她都减少了去花园闲逛的次数,尽可能避免与他偶遇。 她想着,过一个月,赵槃的气总能消了吧?到时候她再去找他不迟。 不过细细思忖,这样的日子倒也挺好,两人保持这种形容陌路的状态,时间很快就过了,一年以后,她照样可以撂挑子走人。 没想到只过了十天不到,那人就有了动作。 陈溟亲自过来,「太子妃,殿下问您,您这几日都避而不见,究竟是何缘故。」 阿弗刚要回答,便听陈溟继续道,「不管是何缘故,太子殿下有言,您若不想见,自然也随您。但一日不来见,『一年』的期限便往后延长十天。您如今已有十日不来见,已多了百日之数,还请太子妃明悉,日后遵守约定。」 陈溟只是个传令人,木讷地说完这般话后,困惑地问,「太子妃,这……一年之期,是什么意思啊?」 阿弗却已浑身炸毛。 一天换十天?那人真是过分得没边儿。 明明他们在冷战,凭什么就一定要她先去见他? 阿弗重重拍了拍桌子,「走,我还是……现在就去见他吧。」 第109页 …… 阿弗敲了敲殿门,无人应声。 半晌她推开门,却冷不防地陷入一股大力之中,一双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几乎直接把她拖到了屋内。 「咣当」,门板大力关阖。 「啊……」阿弗失声喊道。 她被赵槃圈在可控的范围里,男人黑沉沉的身影笼罩着她,擒着她的下颚,口气凉凉的,「阿弗,你跟我玩拖延战术呢?」 阿弗惊魂未定,双手却早已被他钳在身后。 「救命啊!」她恨恨说,「你又干什么?!」 赵槃神色不动,握着她滑腻的手腕。 他发觉对付这女人还是不能来软的那一套,否则她能三个月都不见他。 「我还告诉你,拖延战术不管用。」他俯下身去,声线听着有些骇人,「咱们可以比比谁命长。你拖延了多长时间,就得给我补上多长时间。」 阿弗认命地闭上眼睛,「我没有拖延。我……其实也很想见你的。」 还不是因为纳妾的事,这几日他都沉着一张脸,叫人看了就害怕,她哪里还敢主动跟他说话? 赵槃半信半疑,「真的?」 阿弗点点头。 「这些日子没见你,我日子也不好过。」她道,「我都十多天没出门了,他们说,没你的命令,不敢让我出去。」 赵槃听着,仍然保持着那般笼罩的姿态,「是这样。」 「那我是太子妃吗?我一点实权都没有。」阿弗眼底清明,委婉地跟他说着,「殿下,我明天要去城郊收租子,跟你说一声。」 赵槃略略不悦,「收租子不需要太子妃亲自去。」 阿弗解释道,「那家田庄的帐出了点问题,我得亲自去核实。毕竟……那些庄子是记在我名下的,我怎么能看着他们徇私舞弊?」 她小声祈求,「你就让我去吧,也给我点实权。」 赵槃沉默片刻。 阿弗拖着尾音,「你放心,咱们都约定好了,一年。在此之前,我不会跑的。」 他纠正道,「现在是一年又一百天了。」 阿弗咬咬牙,「好!一年又一百天!殿下,我可比你守信用多了。」 赵槃终于放开她,抱她坐在了膝上。 他眉眼古井无澜,「你要是真这么认真当这个太子妃,还说得过去。」 阿弗靠在他肩上,「殿下,我是真认真当的。」她顿一顿,说,「前些日子,我僭越了,说错了话,给你赔礼道歉。……你别生气了。」 赵槃眉峰一挑。 道歉?她刚想起来。 然不可否认,这般软绵绵的道歉却是令人悦然的。 他捏捏她水润润的脸颊,语调还是一如既往,「不生了。但下不为例。」 阿弗心口起伏,又问,「如果我表现好,能不能往下减天数?」 赵槃不假思索,「当然不能。」 阿弗微微撅起嘴。 「好吧。那我刚才说的事呢?」 赵槃思忖片刻,缓缓道,「嗯,去。」 阿弗脸上氤氲一抹亮色,「多谢殿下。」 他瞧着她,幽怨地问,「阿弗,你对待这些事,好像比对我还用心。」 阿弗琉璃似的眸子眨了眨,「殿下,在其位,谋其政。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哦。」他淡淡失落。 阿弗笑笑,「那咱们就说好了。」 「要人跟着。」他补充了一句。 阿弗蹙眉,「殿下,怎么又让人跟着?我是去收租子的,又不是要闲逛。跟着那么多人,还以为我摆架子,对我这个太子妃名声不好。」 他无奈地解释道,「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 ……当然也是为了看着你。 她心里没他,即便有了一年之约,她跑不跑还是不一定的事。 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用老办法防着她呗。 阿弗嘆了口气,绝知没商量的余地了。 「殿下,」她说道,「我记住你了。你可千万别落魄。」 赵槃带着点惑色,「嗯?」 「你要是落魄了,我一定会好好报复你,」她铮铮地威胁,「每天关着你,摸着你,还不让你出门。叫你望眼欲穿地想出去,还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求我。出去了,我还叫一堆人跟着你,叫你跟犯人一样。最后,我还把你扫地出门,叫你一分钱都落不到。嘿嘿,我叫你浑身难受。」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是放了假还不能回家的我 第49章 捉婿 [vip] 阿弗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话, 没去看那男人的脸色,心里酣畅淋漓。 ……他只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这些心里话,她早就想说了。 老天爷让她重生一次, 怎么就不能把她和赵槃的位置反过来? 赵槃专注地听了半晌, 初时脸上只挂了个如雾似的笑影, 越听她往下说,笑影愈深。 「阿弗, 」他眨眨眼,轻轻慢慢地说, 「你这是在对我说情话么?」 阿弗顿时皱了皱眉。1芲 这是情话吗? 在这人耳朵里,好像什么都能变成情话。 赵槃手上稍稍用力把她带向自己, 语调低哑又缱绻,「以前没发现,原来你对欺负我这件事这么感兴趣?」 ——那问题可好解决了。 只要她愿意,他就让她欺负,随便地欺负,欺负一辈子也行。 第110页 「我没欺负你。」阿弗说, 「你听明白, 我说的是报复你。」 他一笑,一脸坦荡, 「那阿弗,不用等落魄了,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报复。」 阿弗瞧向赵槃。 那人淡色的唇,墨色的眼, 漂亮的五官正如泛着涟漪的湖水, 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她。 美人计……? 唔……若赵槃为女子, 定然是个有双副面孔的妖妃。 她可不能中计。 阿弗心里乱纷纷, 紧闭双眼,默念了两句四大皆空。 赵槃指缝儿滑过她双眼,凉凉说,「睁开。」 阿弗眼睛闭得更紧。 一瞬间,她真想推开他夺路而逃,却被他桎梏得更紧。 她真是异想天开了。就凭这人的手段,即便落魄了,估计自己也不是对手。 赵槃瞥着膝上左右彷徨的姑娘,不禁勾起一抹笑。 他也算是报仇了吧? 那天她居然那么没心没肺地叫他去纳别人,故意来凉他的心,这会子受这点惩罚又算得了什么。 赵槃附在她耳边,沉沉道,「你求我,我就放了你。」 阿弗小声祈求,「殿下,我求你。」 他说,「下次再把我推给别人,就没这么容易原谅你了。」 阿弗嘆了口气,「殿下,你不觉得是你吃亏了吗?」 说实在,凭赵槃这般清俊的长相,天天让她大快朵颐,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怎么看都是他吃亏。 可是换个角度,她想走不能走,为了他虚耗了青春在这死气沉沉的东宫里,她也吃亏了。 两人心照不宣,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半晌,赵槃温声道,「阿弗,咱们相互吃亏吧。」 …… 阿弗到赵槃那里走了一趟,除了脸上多了几枚吻痕之外,还有点其他的收穫。 她表面上温言细语地与他说话,实则眼睛有意无意地瞥着书案上的东西。 赵槃的各种朝政机密就那么散落在书案上,随意摆放,好像毫无顾忌,又好像对她完全不设防。 他与陈溟说话,也从没背着她过。 如果阿弗想要把那些东西告诉皇后,只是举手之劳。 可他却好像算准了她不会。 与其说赵槃全然地信任她,不如说他有足够的能力拿捏她,控制她,让她连背叛的念头都不敢生。 又可能,她背叛与否,在这场太子与皇后的争斗中,都无关紧要。 / 后日,阿弗如约去城郊田庄收租子。 赵槃把她送到门口,替她系好了斗篷,又给她拿上了一把伞。 阿弗一看那伞,万分眼熟,竟还是在别院时她送给他的那一把。 赵槃望着乌沉沉的天色,拍拍她的肩,「带着吧。小心遇雨。」 阿弗矮矮身,「多谢殿下。」 阿弗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车轮滚动,她掀开帘幕,见赵槃还站在原地,孑然一身,跟个小媳妇似的,怔怔地望着她。 她忽然想起来,在别院时,她也时常这么目送着他。 阿弗一时有种错觉,竟好像他们的身份真的互换了似的。——她出门去建功立业,他在家里主持内务,眼巴巴等着自己回来。 ……然绝知只是一瞬间的幻想罢了。 阿弗心念一动,伸出手来,轻喊道,「殿下,你回去吧——」 赵槃微微点点头,伸出手来,同样跟她挥挥。 …… 阿弗走后,赵槃也要出门,去趟大理寺走公务。 陈溟过来问,「殿下,太子妃……属下是否暗中再派人盯着?」 皇后在宫宴上拉拢了太子妃,万一太子妃这次是去传递消息的呢? 眼下正是东南战事吃紧的时候,万不可在这节骨眼上功亏一篑。 赵槃冷色着否决,「不必。」 陈溟问,「殿下信任太子妃?」 赵槃无声,算是默认了。 要不要把情报传递出去是她的选择,他是管不了的。 比起猜疑和防范,他还是更愿意相信,她在一年之内,是真心给他当太子妃的。 ……毕竟,这女人对待个小田庄的租子都如此认真。 / 天色虽阴沉着,可直等到阿弗到了城郊也没落雨。 阿弗身边带的随从无形中助长了她的气势,她见了那些租户和商人,只管拿出太子妃的款儿来问话,底下人没有敢不服的。 阿弗要亲自过来,一方面是收租子,主要还是为了出门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虽然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也总比窝在东宫那个小院子里好多了。 诸事完毕准备回程之时,天色尚早。恰巧有一马车向租户们问路,阿弗定睛一看,那马车上的夫人竟然是沈婵? 沈婵也看见了她。 「阿弗!」想来沈婵也没料到能在这儿遇见阿弗,登时奔下马车来,「怎们是你!」 多日不见,沈婵身形消瘦,眼下还有微微的乌青,想来是受其父牵连,一直也没解开心结。 两人寒暄一番,阿弗问起沈婵身怀有孕之事,沈婵不情不愿地道,「别提了!」 沈婵和宋机又吵架了。 本是宋机的一个通房挑衅,那通房明目张胆地穿正红,沈婵气不过,教训了两句,那通房便哭哭啼啼地说主母不容人。 第111页 沈婵要把那通房发卖了,宋机便怜香惜玉,死活要阻拦,还说沈婵实在太跋扈,一点妻子的温婉劲儿都没有。 两人话不投机,宋机一气之下离家而走。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因为妾室生气了。 上次宋机要纳绛雪小筑的灵玉姑娘进门时,他们已经闹过一次了。当时沈婵气得回了娘家。如今,却再没娘家可回了。 「我就说他不是好人。」沈婵潸然落下泪来,「我当初,怎么就嫁了这么个登徒子!」 阿弗亦暗暗捏着拳头。 上辈子这两人明明关系那么好,怎么到了这辈子就都不一样了? 况且沈婵才刚刚有孕,脾气虽不好些,宋机也该多迁就。 她自己受委屈已经习惯了,但见一向要强的沈婵也受如此的委屈,不由得心中忿忿。 阿弗问,「我听你刚才跟人问路,问的『绛雪小筑』,你去那里做什么?」 沈婵怒道,「宋机在那里,都三天没回家了!婆母申斥了我一顿,把我赶出来,一定要把他找回来,才叫我回家。」 绛雪小筑,是京城有名的戏院子,也时常有姑娘在那谈曲赋诗,算得上是个达官贵人都爱去的风雅之地。 「走。」阿弗当机立断,利索地道,「我陪你去揪他。」 沈婵原本就是跟阿弗诉诉苦,见她也要去,顿时有些怂了,「阿弗……你其实不必掺和进来。」 阿弗摇摇头。 沈婵是她唯一一个朋友了,话这么说,就生分了。 银筝在一旁面露难色,提醒道,「太子妃,太子殿下叫您申时之前回去的。」 阿弗沉吟片刻,「嗯,我知道。银筝,我碰上点要紧事,不得不去。」 银筝道,「太子妃,您还是赶紧回去吧。殿下要是知道您又乱走,恐怕要生气。」 阿弗不悦。 赵槃说的话,确实违拗不得……可沈婵从前帮了她不少忙,如今沈婵遇上了这种乌糟事,她岂能袖手旁观? 说实在,被赵槃压抑久了,她碰上臭男人就忍不住想教训一番,也好发泄发泄心怀。 ……何况这朝三暮四的臭男人还跟沈婵有关系。 「我回去会亲自跟他解释的。」阿弗淡淡说,「走吧。现在天色还早,费不了多长的时间。」 银筝还待再劝几句,阿弗却心意已决。 她都是太子妃了,连这点自由也没有吗?况且她又没跑,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她是去办正事。 「你要是不放心,叫侍卫们都跟着吧。」阿弗说,「我办完了事,立马就回去。」 …… 绛雪小筑离城郊不远,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富贵男人,贵女小姐们却是一个不见。 这里,只有风雅的男客过来听曲儿。 阿弗和沈婵两人为了掩人耳目,只得暂时扮作了男装。 银筝见阿弗这般胡闹又要劝,阿弗命银筝和随行的侍卫们在绛雪小筑边上找个隐蔽的地方藏好,不要打扰了来往的行人。 绛雪小筑离,香雅的楼阁间传来阵阵古琴声,别有韵味,里里外外都透着股风雅之气。 虽风雅,这地方到底还是跟勾栏沾了点边儿的。 「阿弗,」沈婵皱着眉头,「咱们这算是逛勾栏吗?」 男人逛勾栏尚且要藏着掖着,女人逛勾栏,岂不是要羞死人。 阿弗心脏亦砰砰直跳。 赵槃要是知道她敢逛勾栏,准会扒下她一层皮。 但是只要她不说,沈婵不说,银筝他们不说,赵槃就不会知道。 「这是戏楼,不是勾栏。」阿弗纠正道,「咱们进去把宋机揪出来,给你婆母交差,然后咱们就立马出来,没事的。」 老闆见两位秀气的客官来了,上前来问要点什么曲子。 沈婵咳了一咳,「我要听幽兰姑娘的曲儿。」 那所谓的幽兰姑娘是位名伶,歌喉婉转似黄鹂,宋机每次来都会听她的曲儿。 老闆为难,「不赶巧,幽兰姑娘今日已接了客了,您二位择个其他?」 阿弗和沈婵对望一眼。 果然,宋机果然在这儿。 她们跟老闆周旋一番,故意要了二楼的雅间。 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幕,已然看到珠帘后宋机和另外几个贵公子的身影了。 沈婵的怒火差点忍不住,阿弗按住她的拳头,送了老闆一锭金子,在旁边的雅间坐了下来。 「一曲结束后,你就去揪他。」阿弗说,「他要是不服,咱们可以动粗。」 「怎么动粗?」 阿弗想了想,「我叫银筝他们上来,捆了他,让你带走。」 沈婵肃然起敬,竖了竖大拇指。 「阿弗,你什么时候也会动粗了?」 阿弗哑然失笑。 「跟那人学的。」她说。 隔着珠帘,阿弗见宋机身旁那几个人非富即贵,其中一个好像还是宰相之子。 宋机他们好像也发觉这边坐了人,不满地嚷嚷了几句,抱怨老闆胡乱安排客人。 幽兰姑娘一曲罢了,沈婵站起身来,准备行动。 阿弗警惕着左右,猛闻雅间的珠帘动了一动,似乎有一新客推门而入。 但见那新客漆发寒眸,眉眼秀气得如一山水画,神态肃然。 宋机等人见这位客来了,纷纷站起身来,展露笑颜。 第112页 「殿下!」 那些人叫道。 赵槃?! 阿弗心口剧颤,差点背过气去。 想要出言阻止沈婵,却已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说: 我们阿弗为闺蜜两肋插刀 第50章 膏药 [vip] 绛雪小筑的雅间由三面珠帘围成, 珠帘后覆着一层轻纱幔,四角有镂花小窗,窗边挂着五色风铃。 唱曲艺伶的台子与雅间正对。微风吹过, 风铃叮噹作响, 客人不仅能赏美人弹唱吹箫, 还能借着窗户一揽京城的湖光山色。 赵槃今日不曾佩冠,发髻是素带扎的, 蟒缎漆袍外套了件月白纱,拂动的衣带垂在身侧, 上面滚了些霜白的梅花纹理,整个人显得随性又恣意。 他一来, 满座的公子哥儿们纷纷起身。 宋机笑呵呵地说道,「殿下可来晚了,一会儿定要自罚一杯!」 那男人脱下外袍丢在一边,随意找了个地坐下。 只是这位置着实不巧,正好就在了阿弗的身后,两人之间只隔了层轻飘飘的纱幔。 ……惊得阿弗额角一跳。 「遇上点事。」赵槃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刚去了大理寺一趟, 出了门又遇上了雨,这才晚了。」 那些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话, 只叫阿弗咬牙扼腕。虽说世上之事无巧不成书,但这也……太巧了吧? 她一时面如菜色,心跳如擂鼓,只暗暗祈祷着赵槃千万别回头。 然此时, 沈婵已经走到了一半, 落到了那些人的视线里, 进也不是, 推也不是。 好在沈婵穿着身男装,还是粗布麻线的小厮衣衫。她灵机一动,埋着头,装作绛雪小筑的小厮走过。 偏偏有人认了出来,调笑着道,「世子爷,那小厮怎么长得那么像……嫂夫人?」 众人面面相觑,宋机登时蹦了起来。 他一把揪下了沈婵的帽子,不禁愕然道,「阿婵?!真是你!」 既然被揭穿,沈婵心一狠,就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你这负心汉!」她索性转过身来,张口便斥,「我才刚有身孕,你就敢来这儿听别的女人唱曲儿!我今天……跟你拼了!」 说着举起拳头,朝着宋机便是一通乱锤。 宋机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抓住沈婵雨点似的拳头,强压着嗓子,「阿婵,你别闹行吗?有什么事咱们回家说。」 「现在就说清楚,」沈婵哭着说,「我都被婆母赶出来了,你这脏龊事还想着瞒我么?」 席上其余几人皆面带微笑地瞧热闹。赵槃淡淡抿了一口茶,猛然听见隔壁似有细微的响动。 赵槃略略转了个头,却见纱幔背后的矮桌下,竟还藏着个人。 「阿弗?」他声线沾了点惊讶,随即不悦地皱了皱眉,「你怎么也在这儿?」 阿弗猛地心凉了一半,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痛心疾首地捂住眼睛,身子还待再往里躲躲,却已被那人拿住衣角揪了出来。 剩下那几位公子直看得目瞪口呆,本来是一场私友聚会,转眼间却两家的夫人都掺合了进来。 太子妃娘娘和世子妃一块来勾栏抓包……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阿弗沉着嘴角,不敢面对赵槃冰块一样审视的目光。 赵槃扫了下那边正闹腾的沈婵和宋机,顿时也明白了几分。 他轻启薄唇,不轻不重地问她,「阿弗,这就是你给我收租子?嗯?」 阿弗心里既痛恨又懊恼,颤抖着声腔,「殿下,我……」 赵槃指节敲了下桌子,「银筝呢?其他人呢?」 银筝和一干侍卫很快被提了上来。 银筝蓦然见了太子跟阿弗差不多,也是面色如土,跪在地上浑身筛糠,半晌愣是一个字都没敢说出来。 赵槃语气略带责备,「你们的差事当得是越发得好了。」 阿弗怕赵槃又要迁怒他人,主动站出来,「殿下,都是我的错,是我叫他们带我来的。你别责怪他们,要罚就罚我吧。」 赵槃的目光扫过她浑身上下,「太子妃走时还是一身青裙,此刻却穿着这样,莫不是真打算去逛勾栏吧?」 「我没有。」阿弗绞着裙角,「我是为了帮沈婵的忙。你明明看见了的。」 他有什么资格说她啊,他自己不是也来这种地方跟狐朋狗友听曲儿? 赵槃见她那欲语还休的神情,便知她心中所想。 又骗他,又骗他! 他眼里泛着玉石一般的凉意,气息洒在她耳垂上,「有时候我真想找间笼子,像丝雀鸟儿似的,把你扔进去。」 阿弗心中一惊。 那边的宋机好不容易安慰好沈婵,见阿弗居然也来凑这热闹,脸上不禁青红交加。 其余公子哥儿看够了戏,觉得气氛不大对,纷纷知趣地告辞了。 顿时,雅间里气氛凝滞,只剩下四个人。 四人相对而坐,赵槃神色冷冷淡淡,宋机抓耳挠腮。沈婵脸上泪痕未干,阿弗则目光涣散,眼睛斜斜地睨着别处。 「说。」终于还是赵槃的一声微言打破冷寂,「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怎么回事。」 顿时,宋机、沈婵、阿弗都抢着要说。 赵槃剜了眼阿弗,「你给我闭嘴。回去再收拾你。」 他指了下沈婵,「你说。」 第113页 沈婵顿时打开了话匣子,把宋机怜惜妾室的行为上升到宠妾灭妻的高度,添油加醋地把这些日子受的委屈说了个遍,气得旁边的宋机直翻白眼。 「沈婵!」宋机拍着桌子,「你摸着良心说说,我何时宠妾灭妻了?」 阿弗坐在旁边干着急也插不上嘴,但瞧着赵槃,无甚神色,倒也看不出他要怎么判。 宋机自然觉得他纳两房妾室没什么,况且那妾穿正红也不是故意的,沈婵何须如此大惊小怪呢? 即便沈婵成了所谓的罪臣之女,他自认也不曾薄待她一分,管家大权交到她手上,还巴巴跑遍了京城给她请名医安胎……可她却还跑到这里闹,让他颜面尽失。 赵槃听了半晌,还道是什么事闹得沸反盈天,原来只是宋机的家务事。 若在私下,他倒还可以劝宋机两句。如今拉到明面上来讲,清官也难断家务事。 「后院的事,叫主母解决。」他瞥着宋机,言简意赅,「这事到此为止。若再敢闹,便请宋大人亲自来理一理。」 宋机顿时哭脸。 太子怎么向着别人? 叫他父亲解决那可万万不行,他那个爹,从小就对他百般严厉,若真知道有这种荒唐事,不管对与错,都得给他三十荆条。 可……也不能叫主母解决啊?沈婵定然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两个通房统统发卖了。 赵槃却只低沉问,「还有异议?」 沈婵立即谢恩,「多谢殿下!」 沈婵朝阿弗眨眼,阿弗亦会心笑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这是阿弗第一次帮沈婵,以前她只会连累沈婵。 待这两人走后,阿弗才蓦然发现自己的麻烦才刚刚到来。 「挺高兴的?」赵槃支颐瞧着她。 阿弗笑容顿时淡了些。 …… 她又被带回了东宫,扔到了卧房里。 那人撇去了刚才逢场作戏的温润,垂着眼眸瞧着她,横切直入地把她推到了榻上。 阿弗起身,被他堵了回来。 又起身,又被他堵了回来。 阿弗双腿使劲儿想要抵抗,却被他的双手扣着,不得不与他四目对视。 阿弗心中叫苦不迭。 「殿下,」她哆哆嗦嗦地说,「我错了。你就饶了我吧。」 她跟这人交锋过多次,硬来一定没好果子吃,还不如软下语气,来博那男人的同情。 不过她今天也不算骗他吧?她确实收了租子的,遇上沈婵也是一场意外。 赵槃擒起她的下巴,温声问,「错哪了?」 「我应该事先跟你说一声。」 阿弗唇瓣轻颤,见他无动于衷,只好把两人之间那件心照不宣的事拿出来辩白。 「我真不是要跑。」 赵槃不紧不慢地说了句,「知道。」 「知道?」 「不然呢?」他卸下她发间的一枚清透的白玉簪,「不然你觉得你还能在这儿吗?」 阿弗无言地张了张嘴。 既然他知道,他还为难她做什么? 她逛勾栏,又不是真的逛。 阿弗的簪子被卸了,一头乌黑顺滑的青丝散落在丝被间。襦裙上的衣扣也被赵槃随手解开了,有些冷,让她抱着臂瑟瑟发抖。 「殿下,现在是白天……」她小声提醒道。 「是白天。」 那人在她背后不紧不慢地说,把她的头发撩到了前面。 「那你还……」阿弗皱着眉头。 「还什么?」赵槃尾音微扬,颳了下她微翘的鼻尖。 阿弗顿时浑身一激灵,把脸埋在膝盖里,却猛地闻见他指尖似乎萦绕了淡淡的药香。 下一刻,只觉腰上清凉凉的,一贴膏药已啪地一下贴在了她的背上。 「殿下?!」 赵槃行云流水地完成了动作,把衣襟披回她肩膀。 他淡淡道,「只是给你贴个膏药。」 阿弗困惑地披上衣服,「你给我贴膏药做什么?」 赵槃离了床榻,立在旁边拿水净手。 「给你养身子的。」 阿弗蓦然想起自己日日都喝的苦汤药,还有今日身上这副膏药……看来赵槃想让她补身子,不是说说的。 赵槃见她发愣,走过来双手撑在她身边,语意深沉地说,「阿弗,我想过了,前些日子确实是我不对了。你现在这个身体,的确不太适合有孩子。」 他瞧着她,瞧得很慢,漆黑的瞳仁倒映着她的身影。 阿弗听了这话,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确实不想要孩子,但不是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而是为她一年之后跑路考虑的。 不过赵槃能这么想,倒也省去了她的许多麻烦。 「谢谢殿下理解。」她抿抿唇。 他抚着她倾泻的发,语气出奇地温柔,「咱们可以慢慢调理,总有一天会好的。」 阿弗怔了一下。 慢慢调理?总有一天? 他这么说,怎么感觉别有意味似的。 阿弗软软地垂下头,「殿下,你是不是又把一年之约给忘了。」 赵槃亦明显地一滞。 确实,他压根儿不想记得这回事。 静默半晌,他沉吟着道,「……如果你要走,也可以把药带上的。」 「原来是这样。」阿弗哦了一声,对他露出浅浅一笑,「那真的谢谢你。」 第114页 赵槃礼节性地回笑了一下,沾了点若有若无的悲伤。 他隐隐有种预感。这次,他可能真的留不住她了。 「叫我子任吧。」赵槃平平淡淡地说,「你以前,叫过一次。」 阿弗不懂他为什么要忽然要她叫他的小字,这也太亲昵了些,要是被旁人听了去该有多不好。 不过赵槃刚刚花心思给她贴膏药,她又不好意思拒绝他的请求。 阿弗声如蚊蚋地叫了一声,「子任。」 啊……一叫出口,她顿感有些失言。 赵槃却显得还满意,「好听。以后就这么叫吧。」 阿弗吐了吐舌头。 怎么就好听了? 她忽然鬼使神差地想着,赵槃可能……真是有点喜欢她? 阿弗莫名来了点不可言喻的兴致。如果可以,她还真想问问他前世的事。 他要真有点喜欢她,为什么还亲手拿掉她的孩子? 这些旧事的伤痛早已过去了,她现在只是以一种比较平和的心态问问。 ——可绝知他记不得前世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啊,虽然但是,我还是想虐他 第51章 馄饨 [vip] 皇城内, 皇后正漫不经心地听着探子的消息。 原是她小看阿弗那个贱丫头了。 她本以为那贱丫头跑了好几次,心里是不属意她那皇儿的,没想到, 探子来报, 太子妃这几日每日与太子形影不离, 夫妻恩爱,更胜从前。 看来把那贱丫头收到自己麾下是不太可能了。 赵槃原是佳贵妃之子, 并不是皇后亲生。佳贵妃是扬州千金难买一笑的绝代佳人,一朝被太子看重, 破格收入后宫,才有了赵槃。 然佳贵妃红颜薄命, 不到二十五就撒手而去。 当年皇后膝下无子,为了稳固后宫之主的位置,不得已才收了佳贵妃的儿子,还把他养成了太子。 可她从心底就厌恶这个孩子。 别的皇子都和陛下更像些,方方正正的脸,浑圆的鼻头, 学起书来按部就班, 不算聪明不算笨。 唯有七皇子赵槃五官秀气,一张瓜子脸, 两尾迤逦目,眉眼低垂时若山峦叠嶂,修长高挑,不须什么举动便斐然于众人之中。 他一日日地长大, 那样子便一日日地神似他那母亲。 皇后看着真是闹心极了, 但她又没有办法不养。因为佳贵妃死后, 这个孩子变成了后宫唯一一个可堪用的皇子。 七皇子很聪明, 稳重有礼,年纪轻轻就立下战功,深得陛下的喜爱。后来,竟还越过了上面几个哥哥,被封为了太子。 人人都夸皇后教子有方,这种称赞一日浓似一日,以至于等皇后自己的八皇子赵琛诞生了,也只能当个平凡王爷。 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感觉,叫皇后如何不恨。 既然太子之位她当年送给了别人,现在,她就要亲手夺回来。 ——她一定要她的琛儿当太子。 皇后恍恍惚惚地想了一会儿,等手里的佛珠落在地上,才堪堪回过神来。 她唇间一笑,猛然想起了一个人。 「去查查。」皇后叫来了亲信,「去查查,太子妃之前,是不是跟一个叫景峻的书生定过亲。」 / 沈婵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要把宋机那两个通房发卖。 因为此事太子发了话,宋机纵然不舍,也不好硬留,只得忍气吞声地答应了。 阿弗得到了这个消息,开心了两天。不过这两人的心结还没完全解开,以后八成还有的闹。 随着这场风波一结束,阿弗暂时也没有其他理由出门了。 她仍然日日泡在书房里查帐,劳累时到后院去摆弄花草。每日按赵槃的吩咐,吃汤药、贴膏药,训导冒刺儿的下人,倒也没其他正事可做。 阿弗本来就是个单纯的人,不喜欢花太多的心思算计。皇后叫她暗中传递情报的事,几日来几乎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 眼看着已到了暮春时分,炎热的夏天马上就要来了。 银筝道,「太子妃近来身子爱乏,每日总是喜欢睡。上次您竟靠在小鞦韆上睡着了,也忒不仔细,小心着了风寒。」 经银筝这么一说,阿弗确实觉得自己近来都懒懒的。 想来是春困秋乏夏打盹儿?一年四季都在睡罢了。 阿弗解释道,「我喜欢睡,还不是因为我整日闲极无聊,就那么几样事来来回回地做。烦了,还不如睡觉。」 ……赵槃要是准她随便出去,她指定一天天都精神抖擞的。 「太子妃还想出去呢……」银筝惊魂未定,「上次您在绛雪小筑惹出那么大事来,奴婢到现在还后怕呢,您还是好好在东宫待几天吧!」 阿弗轻嘆了一口气,情知没用,便也没跟银筝多说。 午膳的时候,厨房给阿弗做了凉凉透透的冰粉,阿弗刚要尝,便见陈溟过了来,「太子妃,太子殿下接您去一品阁用午膳。」 一品阁是京城进来新开的酒楼,一座难求。 能出去?阿弗果断答应。 …… 阿弗从马车上下来,见赵槃果然在一品阁门口等她。 「想尝尝吗?」他问她。 阿弗望了一眼楼上人满为患的人群,道,「嗯……人好多。」 赵槃散漫道,「可以叫他们清场。」 第115页 「清场?」阿弗惊得下巴快掉下来了,摇摇头,「别别。咱们还是换个地儿吃吧。」 她可没他那么大的谱儿,为了吃顿饭把其他客人赶走,良心得多不安。 况且东宫是山珍海味,一品阁也是山珍海味。天下山珍海味一个样儿,想来也不是她爱吃的。 然周围人来人往,似乎也没别的更好的去处了。 阿弗盯上小巷尽头一处不起眼的馄饨摊,心中一亮。 她之前自己一人生活时常常自己包馄饨吃,如今吃久了山珍海味,还真是想念那种朴素的滋味。 阿弗越想越觉得吃馄饨不错,「殿下,咱们去那边吃吧?」 赵槃却停在原地没动。 他轻嗤了一声,挑着她的下巴,「叫我什么?」 阿弗一怔,才想起他要她叫小字的事。 「大庭广众的也要叫吗?」 赵槃抬眼望望酒楼,眼底清明如水晶,「不然咱们就清场去吃这个。」 阿弗认命了。 「子任,」她只得用这个称呼对他撒一撒娇,「咱们去吃馄饨吧?」 …… 赵槃果然吃这一套,三下两下就被拉去了小窝棚边吃馄饨。 此时正是三月四月轮换之际,今日是个阴天,微风都是清凉的。 遍街的白玉兰树都开了花,幽香瀰漫在空气中。花瓣纷飞,坐在林荫下吃馄饨,吹着清风,当真是比神仙还美。 当然,这只是阿弗的想法。 小摊馄饨虽皮薄馅大,但肉馅粗糙,其中还裹着半生不熟的小葱叶,想来赵槃那样矜贵的胃是吃不惯的。 然而出奇地,他竟然没抱怨什么。 阿弗也闷头吃着馄饨,却莫名觉得这馄饨的滋味有点熟悉似的。 她抬头望望老闆忙碌的背影……她以前也没来这儿吃过啊? 一碗馄饨吃罢,赵槃才覆上她的手背,对她道,「过几日,我可能要去东南沿海一趟。你自己在家好好呆着,不要给我生事。」 阿弗舀汤的勺子滞了一下。 「去几天?」 赵槃思忖片刻,「不一定。少则五六天。」 阿弗心底掀过一阵清风似的愉悦。 他要是走的话,她岂不是想做什么都成。 「哦。」她佯装不甚在意的样子,「居然要这么久啊。」 赵槃伸手帮她擦了下嘴角的汤渍,「怎么,不捨得?」 阿弗重重点点头。 赵槃若有所思地道,「其实我若派樊正代为前去,也不是不可……」 阿弗急忙捂住他的嘴,「殿下,黎民百姓是大事,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儿女情长事小,才五六天而已,阿弗定然好好地等着你。」 赵槃瞟了她一眼,缓缓地把她的手拿下来。 他嘴角意味不明,「还挺识大体。」 阿弗解释道:「我现在是太子妃了,自然事事处处都不能只顾着自己。」 她见他总算没改变主意,轻吁了一口气,欲将手抽走,却被那人却死死拽着。 「不要打什么歪主意。」赵槃口吻凉凉的,弹了下她脑门儿,「就算我不在,你也照样跑不了。」 阿弗眉头似蹙非蹙。 「你又派人监视我了?」 赵槃转过头,「没派人监视你。我手下的人又不是整日无事可做的。」 阿弗哦了一声。 那他自信什么? 却见赵槃话锋一转,「……丢了现找,也不是很麻烦。」 阿弗倒也知道他所言不虚。 私逃确实是事倍功半的,她之前又不是没试过。 给他下迷魂药、找相似的人来替换,又或者忽然消失,她都试了一个遍了。若是真有用,她现在怎么还会被赵槃困在这里。 可能真得熬过一年,跟他把一切说清楚,拿了和离书,再正大光明地走。 「你自己有公事要走可不是我的错。」阿弗低低提醒他,「这几日见不着面,可不能用『一天换十天』来算。」 赵槃眯眯眼。她还真是跟他斤斤计较啊? 「行吧。」他无奈地嘆了口气。 阿弗浅浅一笑。 赵槃抬抬手,动作轻缓地揉了下她的唇。 她笑起来,旋起两个笑涡。饶是浅浅的,也比刻意讨好他的样子好看多了。 说实话,虽然只有五六日的工夫,他还真是不太捨得她。 赵槃沉吟片刻,叮嘱道,「不过即便我不在,调理身子的药也要好好吃。不要耍懒。」 顿了一顿,「这几日也别出门了。谁请你去什么地方,一律都拒了。有什么事,等我回来说。」 阿弗喝了口馄饨汤,只觉得这人好生啰嗦。 「你不是过几日才走吗?」她眨着眼睛,「现在就跟我说我记不住。」 赵槃平平淡淡,「记不住的话,现在说一遍,临走前再说一遍。」 阿弗垂下头,「我又不是小孩子。」 两人吃得差不多,却见天色阴沉得越来越厉害,已有细细的雨丝飘落。 这个季节本就霪雨不断,阿弗出门时就察觉天色不妙,早早地备了伞,带的那把还是收租子时赵槃给她的那个。 赵槃伫立在房檐下,伸出手心,试了试外面的雨丝。 「我叫马车到这里来接你。」他说。 阿弗却不愿意。 第116页 她喜欢踩水,喜欢下雨天那种清清凉凉混着泥土味的感觉,还喜欢在小雨时不打伞地跑出去。 「你不和我一块回去?」她问。 赵槃摇摇头,替她掖了掖额前碎发,「下午光禄寺的人要来,你先回去。」 「那子任陪我走走吧。」 阿弗又再次唤了他的小字,存心叫他拒绝不了,「我们打着伞说说话,正好也消消食。时间到了,你就去办公事。」 ——她这么说,其实只是不想那么早回东宫。 雨色天青中,赵槃望着阿弗那双湿漉漉的眉眼,看见她那琉璃玉石般的眸子里,此刻倒映着自己。 一股温热又甜酸的情绪摩挲着他的心尖。 他只剩一个字,「好。」 …… 那伞小得可怜,虽然是赵槃在打着的,大部分时间还是歪向阿弗,弄得他半边手臂都湿乎乎的。 当然赵槃也不在意这些。 这般任性妄为地在雨中漫步,他也是第一次。 还记得他亲母妃是南国堪称倾国倾城的美人,他幼时,阿娘领着他,在皇宫里漫步。 当时却不是下雨天,而是在秋天。厚厚的青砖上铺了满地金灿灿的银杏叶,阿娘带他踩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是他对于饭后散步仅存的记忆。时隔了这么久,那踩落叶的声音还是很好听。 阿弗见赵槃神色一时有些迷离,便轻轻问,「殿下,你在想什么?」 赵槃停了一停,「想起一个人。」 「哪个人?」 「一个女子。」 阿弗清透的眼眸顿时沾了点疑色。 「哦。」她眼皮垂垂地向下,「也不是哪位佳人有幸入太子殿下的法眼?」 前些天还信誓旦旦地不纳妾呢,这几日便开始思佳人了。 阿弗真想讽刺他一句。 赵槃一笑,见身旁的姑娘低垂着眉眼,三分像好奇,七分却像是醋了。 她生气什么? 母妃只是遥远的回忆,当世他在意的女子,也就唯她一个了。 赵槃温柔地扳过她的脸,口吻也如雨丝那般轻缓,「没有别人。只有你。」 阿弗挑挑眉。 呵,男人的鬼话怎么能信。 阿弗轻轻推开他,换了个话头,把皇后要她当细作的事情说了出来。 赵槃倒没想到阿弗会忽然提出这件事。 他淡淡问,「那你做了什么?」 「我没敢瞒你,也没背着你偷鸡摸狗。」阿弗神色黯淡地说着,「你以后可别拿这事为难我。」 「其实……你倒戈相向也无所谓。」 赵槃斟酌着说,「这事我早就知道。其实我倒希望你闹出点事来,这样,咱们的那点浅薄的约定就彻底毁了。」 阿弗听他这么说直皱眉。 原来他早就知道? 故意的。 赵槃爽朗一笑,揽住她的腰。 姑娘那副沉思的模样委实惹人怜爱得紧,细微的雨丝飘在她的脸上,似水蜜桃上的露珠。 他一时动情,扯过她的手臂,猝不及防地,在她眉心落下炙热的一吻。 伞太小,打着费劲儿,索性被他扔在了地上。 「唔……」 阿弗眼睛倏然瞪大,浑身却被他掌控着,挣也挣不脱。 周围偶有人行道过,朝这边望过来,立即被守在旁边的陈溟给驱散了。 光眉心还不够,他缓缓附身,沾上她的唇,引着她十指与自己相扣,继而叫她贴身相合,沉沦其中。 等他终于大发慈悲放了阿弗时,姑娘已经被弄得快没气了。 赵槃略显遗憾地说,「至于吗?」 阿弗弯着腰大喘着粗气,顾不上跟那罪魁祸首说话。 她嘴角被这人弄得发烫,偏生雨滴落下来,又有种很浅很浅的凉意,杂糅在一起,意味更加难以描述。 「无耻!」她叱道,「你真是好过分。」 过分么? 赵槃勾起一抹笑。浅尝辄止罢了。 从前他每次吻她她都要炸毛很久,拳打脚踢无所不用其极,吻完也要闹半天。 现在,她居然就只骂一句无耻就过了。 ……难道是被吻习惯了? 赵槃略略感慨。 他饶有兴致地教给她一招,「如果你不喜欢被动的感觉,以后其实可以主动,我都行。」 阿弗从地上站起来,差点就想给那人一巴掌。 情知权势不如那人,力气也不如那人大,只得忍气吞声。 「你赶紧走吧,以后都不要回来!」 说罢她捡起地上的小伞,踩着水奔回了马车,差点把头上的珠花跑掉。 赵槃一笑掠过。 惦记着还有公务在身,他倒也没再追,任阿弗逃命似的跑了。 他们以后,应该还有时间好好相处吧? …… 安静的小巷因为一对璧人的经过,平添了几缕缱绻的气息。 待人都走了,小巷又恢复了寂静。 这时,买馄饨的汉子才敢把帽子、脸上的纱巾卸下来,露出一张黝黑又消瘦的脸。 他是从漠北逃回来的景峻。 景峻是为了阿弗,冒着被抓住打死的风险,逃回京城,隐姓埋名,今日才刚开馄饨摊勉强维持生计。 他一路打听阿弗的下落,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带她走。 第117页 ……可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 阿弗绽放在那个男人的身旁,对那个当初逼迫她的人怒着笑着。 景峻都看在眼里,心里却如被刀子割了一般。 他为了她,吃了多大的苦才回到了京城?他一心想带她走,她却对他们的仇人动了心! 她明明说过自己不愿意的!是她先背叛了他! 可刚才吃馄饨的时候,景峻又不敢发作。 他深知那个男人的可怕,如果贸然泄露身份,他可能像宰鸡一样被宰掉。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他空有满腹经纶,却蜷缩在这里,忍泪装欢地给仇人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那个男人明明只是投胎投得好!他的才华怎么能比得上自己? 景峻好恨。 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去。 那么一瞬间,他萌生了卷包袱回乡的念头。 可是他又不甘心。 景峻像个枯木似的,在馄饨摊边坐了很久。 直到有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你就是景峻?」 作者有话说: 我胡汉三景峻又回来了! 註: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句出自清代黄景仁《杂感》「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第52章 送别 [vip] 就在赵槃临走的前日, 宫里忽然传来了圣上病重的消息。 当今圣上已到了天命之年,平日身子还算硬朗,然宿在一个嫔妃宫中时, 竟忽然呕了血。 赵槃本要到东南沿海去巡查的, 因为圣上病重, 推迟了启程的日期,连夜被召进宫侍疾。 其他皇子亦闻声而动, 生怕圣上万一驾崩了,自己分不到一杯羹。 京城处处瀰漫着动荡的气息。 阿弗虽在深闺中, 多少听见了外面的风吹草动。 她不禁有些害怕,圣上万一真的仙去……赵槃是不是马上就要君临天下了? 他又会怎么安置她? 放她走, 还是把她封成皇后、宠妃……她是被捧到云巅的高位上去,还是被踩进烂泥里化为尘埃? 无论结果怎么样,她都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她只是一介弱女,抗拒不了帝位的更替。 赵槃总要做皇帝,他们註定是两路人。如果她与赵槃分道扬镳,那么帝位更迭之时, 天大地大, 总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之前执意要逃,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否则的话, 她的命只能永远攥在别人手里。赵槃喜欢她,自然能让她荣华富贵万人艷羡,可赵槃若是厌倦了她,撇下她都不用眨眨眼睛。 赵槃已三日不见人影了。 巨大的无力感充斥着阿弗, 叫她三日来都夜不能寐, 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好在第四日头上宫里传出消息, 圣上的病势暂时止住了, 性命无虞。 另外也传来一个消息,圣上的急病乃是由于宫里一群巫医导致,是他们为图名利,擅自给圣上进补了长生不老仙丹,才使得圣上忽然呕血病重。 这些巫医犯了弒君的重罪,九死不赦,一应审判追责之事都落到了太子的肩上。 第五日,阿弗才终于见到了赵槃。 他人虽回来了,却仍有如山的案牍要处理,晚上常常把阿弗哄睡了之后,自己一人去书房挑灯批折。 阿弗心惶惶的,见连日来赵槃疲惫又忙碌,不敢轻言多问。 赵槃抱着她哄她睡下,她便假装睡下。等赵槃走了以后,她便睁开眼睛,偷偷去听赵槃和那些大臣们的谈话。 如此持续了几日,赵槃似乎发现了。 那日灭了灯,阿弗仍然装睡,闻得周围没动静了,刚要起身,却蓦然察觉他并没走。 「睡不着么?」 阿弗一愣。 只见赵槃坐在桌边,清冷的月光下,光线昏昏暗暗,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他的剪影。 阿弗顿感窘迫,支支吾吾地说,「你……今晚不用去书房吗?」 赵槃没回答,也没点灯。 他走过来站在她的塌边,那峻拔的身形正好把黯淡的月光挡得严严实实。 他轻缓地揉着她的脑袋,把她扣在怀中,淡声问,「这些天,让你很忧心,是不是?」 阿弗沉默。 忧心吗?确实。不过她早就习惯了在悬崖边走蛛丝了。 「对不起,这几日冷落了你。」赵槃沾了点歉意说着,一边低首吻着她的发,「是我的错。」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也不知是连日劳累的缘故,还是因为夜已深故意放低了声。 阿弗听他这么说,懵懵的。半晌,又觉得鼻头酸酸的。 这夜赵槃没有走,应该是察觉到阿弗心绪的细微变化,便提前把朝政上的事扫清楚了,特意留下来陪她。 翌日早晨,赵槃仍然没着急离开,用过了早膳,在妆镜边帮阿弗簪花。 他的面庞本就是干净而白皙的,清晨的熹光照在侧颜上,不像寻常少男那般生龙活虎,反倒更有种沉稳内敛的气质。 阿弗知道赵槃忙,想自己簪,却被他按着手。 她只得乖乖巧巧地坐着,看着他的手指挑选似地滑过那些簪钗。 一个大臣隔着屏风问道,「殿下,宫中的巫医已尽数清剿干净,几个主谋者已被打入了死牢,其余人等,还请殿下定夺。」 第118页 赵槃眼皮垂垂,挑着阿弗下巴,拿了只月白色的山茶花插在她乌云似的鬓间。 「都是些什么人?」他问。 「是一些妇孺跟年老的。为陛下炼长生不老丹药的巫医们都是同族,其中有一女巫医已有了九个月的身孕,就快临盆了。」 「杀。」赵槃冷淡吐出一个字,「弒君的罪名,谁也逃不了。」 阿弗听着他们的话,只摆弄着手里的一只玉骨扇,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珠花上冰冷的流苏刮在她的鬓间,不禁让人打了个寒噤。 便是这一细微动作,赵槃的目光已然扫了过来。 阿弗别过头去躲避。 「先等等。」 赵槃略略沉吟了一下,眼中那锋利的暗芒顿时收敛了不少,「有孕的那女犯,先竭力保住她的命吧。」 「留下?还请殿下明示。」 「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吧。」赵槃沉声吩咐,「生下来,再……去母留子。」 阿弗猛然听到这个字眼儿,披着薄纱的肌肤起了一层寒慄子。 情知朝政上的事情都是见血的,那些人犯了弒君的重罪,赵槃这么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可这样的事蓦地听来,还是有些恶寒。 她自然而然联想到了自己的前世,被他去了子,最后母也一命呜呼了。 那个大臣拜了三拜,领命走了。 赵槃把阿弗头上的花和钗环都簪好,凝视半晌,却觉得山茶花的位置不太正。 他刚要伸出手来帮她调一调,阿弗却细微地往后躲了一下。 她躲只是出于下意识,躲了之后,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躲。 赵槃动作也凝在半空。 半晌,他直接收回了动作,那微凉的手轻轻按住她的双肩,带着点力道,压住了她肩上轻微的抖。 「别多想。」赵槃弯下腰来,附在她耳边沉沉说。 阿弗自然不敢多想,「嗯。」 赵槃眼中微澜,手臂环上了她的藕白的颈,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 这不轻不重的一捏叫阿弗无所适从,不知算不算惩罚。 ……她都当了他的太子妃了,不该那样明显地躲他。 若是赵槃起了惩念,她焉能逃得了。 阿弗只得任他圈着,乖顺地低着眉睫,拙劣地解释道,「殿下,你手指刚才碰得我有点痒。」 赵槃缄默片刻,还是点头信了,「以后痒就直接跟我说。」 这话说得似有点别的意味似的,说罢那人才松开了她,转身出了房间。 阿弗独自一人坐在铜镜前,瞟着他的背影远去了,才敢稍稍吁一口气。 是她太悲天悯人了,那些都是谋逆弒君的死囚,她怎么能怜悯起他们来? 阿弗一阵懊恼,真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好在赵槃没有追究。 不过他不追究不代表他不知道,看破而不点破,一向都是他的作风。 阿弗静默一会儿,觉得刚才脖子上被他拂过的肌肤还是紧巴巴的,有种异样的感觉。 * 圣上的病情稍微稳定了些,按照之前的计划,太子还是要前往东南沿海走一遭。 本来太子只是去例行巡查的,如今皇帝自己也深知病重,少不了要为之后的事做打算。 于是,那日趁着侍疾,右半个虎符被暗暗交到了太子手中。 其余八个皇子皆虎视眈眈,皇后亦在暗中谋划策应着,圣上不是不知道。 这次太子前往东南兵营,不仅是例行巡查,更是提前点一点兵,防备着有人会趁机叛国逼宫。 如此,这一趟便显得意义深重了,五六日肯定是回不来的。 阿弗听说赵槃要去得更久些,心里五味交杂。 原来她只盼着赵槃不在身边,自己能得点自由。如今在这时局混乱之际,也高兴不起来了。 最近总是下雨,送别赵槃那日,天上也下着朦胧小雨。 阿弗把赵槃送到门口,挥了挥手,就要回去。 赵槃那疏离英俊的面庞沾了点湿漉漉的雨珠,蓦然叫住她,「太子妃这便要走吗?」 阿弗回头,「殿下还要我怎么样?」 他眉宇间现出沉思之色,有夹带了些许不舍之意。 「我们会分别许多天。 阿弗淡淡笑笑。 她见门口正好生了棵柳树,便随手摺了根柳枝拿给他,「许多天,很快就过了。」 赵槃垂眸凝视着那根柳枝。柳枝上零零落落地挂着狭长绿叶,有几枚也还是嫩黄的。 他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来。 柳同留,她应该是……捨不得他? 赵槃把那柳枝贴身而藏,专注地说,「你给的,我一定留着。」 阿弗道好。 柳枝而已,自然随他。 赵槃看了眼时辰。 依照之前在馄饨摊的诺言,他又把之前叮嘱她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阿弗一概都答应了。 提起汤药,也不知赵槃是哪弄来的,真是颇有奇效。她断断续续地喝了将近一个多月,觉得自己的身子确实比之前轻快了不少。 她从前无论春夏,入睡时手脚皆是冰凉的,如今虽算不上是完全好转,但总也不那么难受了。 因着这些好处,阿弗心肠软了软,多言了一句,「殿下路上小心。」 第119页 赵槃含笑答应,总算要走了。 小雨落在地上,掀起一阵缥缈轻缓的雾气,地上坑坑洼洼,遍是涟漪。 他提了一下马鞭,走了,却又回来了。 阿弗回过头来,不知他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却猛然间跌入他的怀抱中。 「唔,殿下……?」 赵槃深深地拥抱着她,凝望她的眉眼,又把她看了一遍,仔仔细细的,看得很慢。 「阿弗。」他唤了声她的名字。 阿弗垂着手臂,「嗯?」 他口吻少有犹豫又缓慢,似乎下了很久的决心才说出口。「等我回来,你能不能试试?」 阿弗皱皱眉,觉得他这么温温吞吞地说话都不是他了。 「试什么?」 赵槃神色微恍,映着漫天的雨色,很久才说出口。 「试试……接纳我?」 作者有话说: 其实会虐你(不是 第53章 祸事(上) [vip] 阿弗一恍惚。 是她听错了么, 赵槃的语气,轻轻缓缓的,似乎是一句寻常的道别, 却又夹杂着点浅浅的恳求。 印象中, 他从没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过话。 阿弗微微一笑, 不冷不热地提醒他,「殿下, 我已经是你的太子妃了。」 赵槃双唇微微地张了张,欲言又止。 「哦。」半晌, 他终是扶了扶额,「是我忘了。」 阿弗点点头。 赵槃双眼空洞地望了望灰濛濛的天空, 提起马缰。 这次真的要走了。 「我记得你答应过给我描一幅丹青,」他最后说,「那日你自己说的,不要反悔。我回来会管你要。」 阿弗眉毛不自觉地拢到一起。 丹青?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怎么还能记得? 她欲分辩两句,却见赵槃提气纵马, 清啸一声, 已消失在漫天的雨色中。 …… 赵槃这一走就是五六日,到了约定回来的那一天, 仍然音信全无。 阿弗知道他这一去兹事体大,为的是兵权和传位的大事,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回不来的。 然而圣上病情反覆,各界藩王势力蠢蠢欲动, 大有趁火打劫之意。 几日来, 大街小巷都甚是混乱, 常常有不明兵将经过, 烧杀抢掠,打死打伤百姓,弄得整个京城都人心惶惶。 好在把守京城的还有晋王一支,稳定百官,统领着自卫军,防范外界势力逼入京城。 阿弗留在东宫中,日日大门紧闭,只觉得身子一日懒似一日。 她本以为是春困秋乏,却没想到葵水也比往常晚了好几日。 这不禁让她有点淡淡的忧心。 阿弗叫来了银筝,叫她秘密帮自己请个大夫。 那大夫是位妇科圣手,郑重其事地号过脉后,眼前一亮,拱手道了句「恭喜太子妃」。 阿弗听罢,差点直接晕过去。 她真的有孕了。 明明这几个月以来,都跟赵槃同房不多,怎么就忽然有孕了……不是说她体寒难以生子吗?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银筝听罢欣喜若狂,阿弗强行心神,叫银筝千万不要声张。 银筝道,「瞧奴婢欣喜糊涂了!这会子外面不太平,您有孕的事确实不宜声张出去。等太子殿下回来,一定会高兴坏的!您放心,我和沁月定然把您照顾得好好的!」 阿弗沉重地嘆了一口气。 她和银筝想的不一样。有身孕的事情,万不能叫赵槃知道,否则他定拿这个孩子困住她,一年之后也别想走了。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瞒得住一时,等月份大了,她又如何能瞒得过去…… 难道她又得铤而走险,趁着小腹尚且平坦先行逃之夭夭? ……赵槃身在远地,没人看着她。她若此时走,倒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可外面兵荒马乱,又是那样地危险。 阿弗一时拿不定主意。无数个待解之疑深深困扰着她,叫她浑身都不舒服。 自从那日大夫来过之后,阿弗便日日夜不安寝,食慾缺缺,晨起的时候还总是干呕。 银筝等人看在眼里,都知道阿弗的身子原本是孱弱的,有孕了便更加娇气几分,倒也悉心照顾着,不敢耍懒。 又过了几日,淮南王在朝堂之上公然殴打言官,对立储之事多有不满。 京城更加动荡,传言说太子在东南已经中了淮南王的埋伏,重伤垂死,皇后之幼子赵琛马上就会被立为新储君。 银筝和沁月等人听到这些风声,惦记着阿弗有孕,唯恐这些乌糟话会污了她的耳朵,便瞒了下来没跟她说。 下午,皇后的人找上门来,请阿弗进宫。 来人说时局混乱,太子离京,皇后念着太子妃的安危,请太子妃进宫去住一阵子,暂时避避风头。 阿弗自然想也不想就拒绝。 来人死缠不舍,「太子妃不去可以,但皇后娘娘所言,您腹中孩儿乃是皇室血脉,必得细心保护,所以才请您去宫里小住。还请太子妃三思。」 阿弗眼角顿时一跳。 有孕之事明明被她捂得密不透风,连东宫的等闲下人都不知道,皇后又是如何听到风声的? 阿弗烦闷地捂着心口,强行忍住喉咙中闭塞噁心之意。 「告诉皇后娘娘,我不会去的。」她说,「我自己的安危,我自己保护得了。」 第120页 皇后的那下人仍然没走。 银筝刚要上前轰人,只听那人阴沉一笑,「太子妃,您不去,可有一位客人已经在皇后娘娘那了。『景峻』公子,您认识吗?」 阿弗气息乱了一下。 景峻……? 她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他不是被赵槃送到漠北开山去了吗? 阿弗提起景峻就痛恨,脸上却仍装作不动神色,「不认识。」 那下人道,「您认不认识没关系。只是那位公子已经在皇后娘娘手中了。奴才劝您还是去一趟吧。您去了,绝对不会后悔的。」 说着做了个请的动作。 阿弗微微动了动心思。 景峻那傢伙三番两次地背叛她,早已把她的心伤透了,他的死活倒是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皇后想用景峻威胁她,算盘却是打错了。 但她现在有着孕,左右在东宫里困着也是困着。赵槃回来之后,她定然无路可逃。 还不如借着这个机会,把后面的路铺好。 …… 景峻果然被皇后抓了。 他是从漠北的矿山上偷逃出来的,本想去投奔阿弗,却不料被皇后的人先找到。 皇后满以为他是阿弗之前的情郎,抓住这个把柄不放,一定要阿弗进宫来。 阿弗便将计就计,假装为情郎担忧,乖乖进了宫,实则暗暗思忖着摆脱所有人的办法。 皇后把她安置在了一座偏僻的小殿之内。阿弗见周围有许多兵士把守着,想来她来了,就没那么容易走了。 皇后也没跟她拐弯抹角,直接提起了太子。 阿弗默默听着,不以为然。 皇后的目的她知道,说再多,在她眼里也只是花言巧语。 直到皇后饮尽了一杯茶,瞥着她的神色,蓦然提到了那件事。 「你不会以为他真喜欢你吧?」皇后目光渺远,带了几分感慨的味道,「并非本宫刻薄,后宫之事关系着前朝,如你这般没家室没身份的女子,是不可能在这个位置坐得久的。」 阿弗不卑不亢,「妾身从没敢妄想。」 她自小在无拘无束的乡野中长大,本就是个没有太多规矩的人。 只不过因为赵槃抓了她太多次,面对赵槃时,她才有种天生的怯懦感。而其对他人,就算是皇后,她也仍有自己的主心骨。 皇后淡淡道,「你不要以为有了孕就高枕无忧。宫里有太多没名分而被陛下宠临的宫女,最后结果只能是去子留母。」 阿弗神色冷漠地哼了一声。 「你也不用害怕。伤了你,太子回来,罪责就都落到本宫头上了。如今淮南王行乱,本宫接你到宫里,确实为了保住你的安危。同时你是给你一个机会,叫你自己选择。」 皇后看着她,「本宫只是提醒你一句。好自为之。」 …… 阿弗待皇后走后,浑身的冷汗才冒出来。 如皇后所说,去母留子? 想来赵槃今世应该不至于,但前世他确实对自己不太好。 阿弗听了皇后的话,好像蓦然明白一些。 按皇族规矩,无名无分的女子生下孩子,就要去母留子。 她前世是意外有孕,赵槃并没有准备。想来他对她也是有情意的,所以在孩子出生前先给拿掉了,这样就避免了去母留子,从而保住她的性命? ……这个结论只是她根据皇后的话私下里猜的,事实确是如此,还是更加残酷,恐怕只有把前世的赵槃找来才能说清了。 可是不管怎么样,前世她的孩子是无辜的,她亦是无辜的。 阿弗怔怔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是想不清楚。 那消弭了许久的对赵槃的恨意,又一点点滋生出来,如一瓢冰冷悲沉的雨水,把她的内心又濯了个通透。 前世的事令她痛苦,到底怎么样,她也并不想深究了。 她现在只关心眼下的祸福。 她不能给赵槃当太子妃了。一年也不行。 一来皇后不会饶过她,二来她也担心真的被去母留子,抑或是母子全去……她还是惜命的。 当然,最主要的,她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自由的人。 人生就那么短短几十年,赵槃就算对她真有点情意,又凭什么禁锢她的自由,她又凭什么不能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有他的国事要担负,她亦有她自己的梦可追。 这是天註定了的,就像他不倦于皇权斗争,而她就是渴慕归隐恣意江湖一样。 他既要追求他的皇图霸业,还想把她绑在身边,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她又不是他的影子。 撇去身份不论,他和她,明明就是一样的人。 女娲捏人的时候,也没想给他们分级来着。 她不要做他的傀儡,即便赵槃真喜欢她,她也不要做他背后人人称赞的贤内助。 她走遍山河大川、吃遍天下的梦还没实现,她还不想放弃。 她改变不了别人,却也不能让别人改变了自己。 …… 皇后把阿弗安置在偏殿,名义上是保护阿弗的安全,实则还是预备着不测,用太子妃来威胁太子。 晚上给阿弗送晚膳的人是景峻。 他蓦然见了阿弗,神色扭扭捏捏的,满眼悲情地深情凝视着她。 但阿弗并没有闲心跟他演这种苦情的戏码。 第121页 只听景峻泣不成声地说,「阿弗,你原谅我,离开那个人好吗?他……他不是个好人!他强迫了你,你怎么还能在他身边?我心里是惦记着你,才能从漠北活着回来,你跟我走吧,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诸如此类云云,景峻说了半晌。 阿弗烦闷地听着,见他说得如此动情,蓦然起了另一番计较。 「我可以原谅你。」阿弗说,「但是咱们是在宫里,有人看着,谁也走不了。」 景峻听她好像话中有话似的,「你要我怎么做?」 阿弗沉吟半晌,骗他说,「给我找点防身的东西来。等我准备好了,咱们一起走。」 「什么防身的东西?」 「剑吧。」阿弗想了片刻说,「我要剑,最好还有其他能让人迅速昏迷的药。」 其实阿弗并不会武艺,对十八般武器也是一知半解,只因剑是最熟悉的利器,赵槃曾使过,她便下意识说了出来。 当然想自己从皇宫里爬出去是绝不可能的,她这么做,只是留个东西在身边,以防万一。 景峻有些迟疑。 他自己也是阶下囚,又生性怯懦,到哪里去找这些东西呢? 阿弗见景峻狐疑不定,「你给我找来,我就跟你走。」 景峻满头大汗地说,「不行啊阿弗,这里是皇宫,东西哪里是说找来就找来的……」 他顿了一顿,鼓足勇气,「你别拧了,不如……你就归顺了皇后娘娘,把肚子的孩子打了,皇后娘娘她答应要送咱们一起走的!」 阿弗听了这话,一时口舌发甜,知景峻这人是烂泥扶不上墙了。 皇后怎会送她走? 须知狡兔死走狗烹,皇权争斗的事,利用完了丢在一边都算好的,命都可能保不住。 阿弗定了定神,换了个招儿,明火执仗地威胁景峻。 「你别傻了。」阿弗低低叫了一声,「你知道吗?皇后娘娘打算利用完你,就把你送去净身房做公公。到时候,就别怪我没提醒你了。」 作者有话说: 阿弗是个自由自在的小天使(别骂了别骂了已经砍了景峻的单独的戏份了 第54章 祸事(中) [vip] 这话当然是阿弗信口胡诌的。目前她身边可用之人只有景峻, 而景峻又温温吞吞,阿弗只有出此下策,逼他一把。 景峻听说皇后要把他送去做公公怕极了, 他是他们老景家三代单传, 若是做了公公, 就此便绝了后,如何能不怕, 忙不迭地就去帮阿弗找防身的东西。 然局势岌岌可危,阿弗还没等到景峻把东西拿回来, 便闻到一股铺天盖地的焦糊味。 随即便听宫人们大喊着,「走水啦, 走水啦!」 这几日一直下着绵绵小雨,皇城怎么会忽然起火? 阿弗见起火的位置正在勤政殿附近,熊熊的火苗已经冲破了雨意,直冲天际。 ——晋王手里自卫军不多,想来是不敌淮南王之势,被叛军攻进来了。 阿弗也不知道这个淮南王和皇后是什么关系, 但既然淮南王主张废太子、立赵琛, 想来就是皇后的同盟。 淮南王敢在皇城放火,明显就是趁虚而入, 意欲逼圣上废太子立遗诏。 这铤而走险的一击成了便罢,若不成,淮南王自然是身败名裂无可厚非。可皇后躲在淮南王身后,名义上什么都没有做, 当真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所有宫人都慌慌张张地去救火, 阿弗也没束手待毙, 从小偏殿里逃出来, 看看能不能趁乱谋得一条生路。 漫天的黑烟呛得人肺里发酸,阿弗找了条湿帕子捂在口鼻,看准了不远处的一口枯井。 她被皇后安置的地方原本就接近冷宫,枯井废弃多年,里面只有零零星星的一点水,倒也不十分深。 阿弗眼见远处的叛军已经攻了上来,见人杀人,见树砍树,为保自身,她也只能暂时躲进这枯井里避避风头了。 她做好了绳结便想下得井中去,却又惦记着景峻找不到她,左等右等,又耽误了许久,才把那磨磨唧唧的景峻给等来。 「阿弗!」 景峻隔着老远叫了一声,「你要干嘛?你别想不开啊!」 阿弗呸了一声,景峻还以为她要跳井。 景峻给她找来了一柄剑,是从叛军手里捡来的。至于其他的,他不敢再去找了。 「快跟我走吧!那些人来了!」景峻拉着她的胳膊如热锅上的蚂蚁。 阿弗叱道,「外面现在都是叛军,你走得了吗?」 景峻脸色阴沉,「阿弗,你莫不是骗我?你答应要跟我一起走的!」 阿弗没空跟他多解释。 虽然她也很想逃,但这会子皇城失火,叛军当道,出去就等于是送死。 景峻却以为她贪图荣华富贵要留在这皇城中。 「阿弗,你太让我失望了。既然如此,你也不要怪我了!」 景峻带了点怒气,拖了拖自己的小包袱,想跟阿弗好好掰扯掰扯,却又没时间,「不是我要撇下你的!我、、我得先走了!后会有期!」 「别去城门……」 阿弗不忍见他白白送死,这句话还没说完,但见景峻已如急急若丧家之犬,飞了似地逃出去了。 她袖中的什么东西掉出来了,飞在半空,落到了远处的水洼里。侧目一看,原来是她前几日闲极无聊时给赵槃描的那张小像。 第122页 阿弗画这张小像本来是为了糊弄赵槃的,如今看来,应该也用不着了,她便没再捡。 此时滚滚浓烟愈烧愈烈,阿弗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 欲再要做其他计较,却没那个力气了。 待她吐罢揉揉眼睛,猛然一个披坚执锐的叛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 东南边城。 黑云压城,千百将士甲光全开,整装待发。 皇城失火、叛军逼宫的消息被送到了边城之中。 「殿下!皇后强势,多番来请太子妃,一定要太子妃进皇城才肯罢休!属下等已经尽力了!还请殿下降罪!」 赵槃阴沉着听了半晌,浑身皆是孤寒之气。 「好啊。」他冷声道,「你们的差事办得好啊。」 那末将听不出太子言下之意,支支吾吾地不敢答话。 赵槃眼中不自觉地沾了丝寒厉。 他一脚踹在那末将的肩膀上,「废物。不是叫你们好好看着她么?!把孤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 这一踹又狠又辣,那末将的身子直挺挺地翻了过去,头磕在地上,牙齿也飞了两颗。 末将立即被人拖了出去。 将军樊正见太子震怒,上前劝道,「殿下,想来淮南王临时变了计划,也是有的。我等且以不变应万变,时机不到,且看看那贼能有多大的作为。」 其实平日里樊正脾气暴躁,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如今遇上这种措手不及之事,倒也冷静了下来。 赵槃不答,那双漆黑的眼睛如巨石入死水,沉得不见一丝波澜。 「殿下?」 樊正有点猜不透太子的意思。 边塞的海风飒飒吹痛人眼,赵槃敛下眸子,说,「回京。」 樊正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计策原是太子定下的,现在时机未到,回京等于是前功尽弃。 最重要的是,太子自身会处于险境之中。 「回京?」樊正的眼睛不禁瞪大了,「您不是开玩笑吧?」 这次出访沿海边塞,原本是一次诱捕行动。淮南王早有异心,满朝文武心知肚明。精心策划陷阱,就是为了一举灭之。 樊正全身微颤,跪在地上,「殿下要三思啊!如今大事未成,淮南王此举,就是为了引您归京。万不可中了那贼人的计啊!」 赵槃却岿然不动,长睫如扇般开合,浑身布满了危险的气息。 他只重复了一遍,「回京。」 樊正咬了咬牙。 他今年年逾四十,追随太子已久,知太子虽年少老成,但毕竟是少年心性,一时拿错了主意也是可能的。 他绝不能让太子因为一个女人乱了分寸。 樊正拦在赵槃跟前,决然道,「殿下,老将绝不能看着您以身犯险。您若执意如此,就先将老将军法处置了吧!否则老将就算是死,也不能让您归京犯险!」 樊正半生戎马,当年是救驾平乱的大功臣,在军中颇有地位。 见他这么以死相谏,其他兵将也纷纷跪了下来,齐声恳求太子。 「请太子收回成命!」 一时间军帐中空气冷凝,沉闷无比,充斥着尖锐的对峙。 ——虽然樊正这么说,但太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军法处置了忠心耿耿的老将军。 况且樊正是一心为了太子的安危,才冒死阻拦的。 赵槃静默良久,眼圈微黑。 他不能弃满军将领于不顾,不能伤了老将重臣的心。 ……可他亦不能舍了皇城中身陷囹圄的她。 他会后悔一辈子。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赵槃捏着煞白的骨节不说话,目光中的汹涌之意却渐渐平息下来。 隔了一会儿,他平静道了句,「樊将军言重了。」 樊正松了一口气。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太子回心转意之时,赵槃却忽然叫了叫人。 他双眼只剩下纯粹的黑白二色,「拿上来。」 众人不解其意。 但见陈溟托上来一金镶玉匣,里面端端正正放了两样东西。 ——册书和宝玺。 册以白玉红线老联结,以金填字。宝玺乃是天子御赐印章。 它们都是太子的象徵。 樊正等人见了此两物,无不大惊。 赵槃奉这两物于桌上,弃如粪土。 他神色散淡,「樊将军,可还要管吗?」 樊正以死相阻主要是怕太子遇险,太子是天下人的太子,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天下便乱了。 赵槃当然清楚。可他除了是太子,还是赵槃。 摘了冠,没了册,他便不是太子。 他只是赵槃。 他既不欲误了军政国事,也不肯负了心中之人,唯有用此法。 她在那里,便是死阵,他也会去。 饶是樊将军历经沙场,却也被这阵仗惊得说不出话来。 ……为了那女子,他居然连万人之上的太子都不当了? 「殿下!」樊正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赵槃眼神静穆,如山川中锐利的闪电。 「册宝奉于军帐,如太子亲临军中。」 他最后撂下一句话。 疯了。 樊正浑身发颤,那个自己一手看着长大、奉若神明的太子殿下,彻彻底底地疯了。 第123页 …… 东南边境与京城相隔甚远,淮南王此次又是有备而来,跟皇城的羽林卫好一阵厮杀。 本来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但淮南王率先在皇城中放了一把大火,叫羽林卫们自乱阵脚,淮南王的叛军们再趁虚而入。 赵槃日夜奔波,披星戴月,到皇城门口之时却还是晚了。 他一到城门就遇见了淮南王。 「够胆气。」淮南王皮笑肉不笑,「赵槃,你手里无一兵一卒,孤身一人就敢来送死,不愧是当了占了多年太子之位的人。」 赵槃亦冰冷地一笑,「多谢夸赞。」 他手里当然是有士卒的,还是整装待发的将士,但那些将士只能为了公事而流血厮杀。 他此番提前回来,论情论理,都是为了私事。 他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不会因私废公。 「你觉得我杀不了你?」 淮南王看不惯赵槃这副孤傲清冷的模样,怒然之下,手中的长弓连发三支,箭箭对准了要害。 淮南王站在城楼上,赵槃站在城门下,赵槃的位置本就出于劣势。再加之他连夜奔波,体力大大不如平常,劲头上已是强弩之末。 便是如此,那三支冷箭仍硬生生被赵槃躲过两支。 还有一支避无可避,擦过了他左半边手臂,顿时鲜血淋漓而下。 赵槃身子一颤,往后踉跄了数步。 他发丝凌乱,在朦胧小雨中早已被濯得浑身湿透,踉踉跄跄,一时面色脆弱。 然他却冷笑了一声,摇摇头嚯道,「你准星还得练练。」 淮南王听了这话,登时更加恼怒。 眼见那人明明已受了伤,那股子天然的气度,却渗入到骨子里。 「你现在求饶还来得及。」 赵槃眼下一洼浓黑,吐了口淤血。 他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色,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呵。」 此时漫天的小雨忽然变成了滂沱大雨,落在地上,溅起如沸般汹涌的水花,径直把皇城中的烈烈大火给浇灭了。 羽林卫终于腾出了手来。 淮南王忙中生乱,没想到自己明明筹谋得天衣无缝的计划竟被一场该死的雨水给浇灭。仓皇之中,便觉得天时地利人和没有对上,收了箭便要败走。 赵槃却没有放过淮南王。 他亦抽出了一支箭,对准了淮南王背心。 「嗖!」 「啪!」 羽林卫听闻太子尊驾已到了城门,纷纷围了上来,见太子周身已被血水染得猩红,太子的脸庞,也白得更甚雪色。 羽林卫把淮南王的尸首抬了过来,赵槃冷色着,看也没看一眼,就挥手叫人抬下去了。 「去给我找。」赵槃一字一顿地说,声线真正地严肃起来,「把太子妃给我找出来,无论是死是活。」 …… 太子妃脏乱的衣物很快被找到了,是在一口枯井边发现的。 透过血迹和污泥,勉强可以看出那是一件藕粉色的襦裙,零零乱乱,上面还有被撕裂的痕迹。 羽林卫来报说,两个淮南王的叛军闯进了太子妃所在的偏殿,再找到时,就只剩下就两件残破的衣物了。 赵槃亦找了一宿。 可除了这两件脏乱的血衣之外,实在没有再多关于阿弗的踪迹。 暴雨仍然下着,他初时还打着伞,后来伞坏了,他干脆把伞丢在一边,一寸一寸地搜着土地。 她跟他玩过不少逃啊追啊的把戏,所以他不肯轻易相信她会死。 可是没有,哪里也没有。 他的一颗热切的心也逐渐堕入了冰窖。那种满怀希望再一点点幻灭的幻觉,当真是残酷极了,比刮骨挖心还疼。 他失魂落魄地在大雨中走着,如注的雨丝顺着他的指缝间流下,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 他宛若在深渊边徘徊,任雨水沖刷着周身,长久以来一直支撑着精神的微光,仿佛一夜之间,没了。 赵槃停下脚步,阖上眼睛,几乎绝望地仰望天空。 阿弗落到了两个披坚执锐的叛军手里……他不敢深想发生了什么,亦不敢想像女孩受到了怎么样的折磨。 他的心噼成两半,一半是无尽的愧疚,一半是滔天的杀性。 「殿下!」 陈溟过来找赵槃,见他手臂上的伤口一夜未曾包扎,已结了一层狰狞的血痂。 赵槃嗓子哑似寒鸦,「怎么了。」 陈溟欲言又止,「您别找了。圣上已经醒了过来,传令要褒奖您救驾有功,立刻要见您。」 赵槃恍若未闻。 他捋了捋凌乱的发丝,却猛见漆黑中有一根银白的东西。 白丝?他才弱冠之年,一夜之间,竟也生了白发了。 一时间,赵槃感觉眼皮好重,似乎睁不开似的。心中也好累,想一头栽倒下去,就此睡去也便罢了。 「天亮了我再去吧。」他低声说。 陈溟困惑地望望天色。虽说暴雨之中,白日阴沉,但天早就已经亮了。 陈溟满怀担忧地说,「殿下,您要注意身子啊!」 赵槃揉了揉眼睛,才感觉缓过神来。 可面前仍是灰濛濛的一片。 心口一股闭塞之感猛然涌上,他感觉喉咙微甜,又把血水强行咽了下去。 「殿下,人死不可复生,您要节哀。」 第124页 陈溟从没见过自家主子这般失态,那感觉,真的叫人害怕。 「殿下,要不属下先去回了陛下,说您身子欠安,稍稍休息一下再去面圣?」 赵槃恍然未答。 怀中的那根柳条掉了出来,柳叶早已发蔫,被血水染成了绯红。 远处的什么东西刺痛了双眼,赵槃森冷地问了句,「什么东西?」 陈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大青石,青石旁边是一片断壁残垣。 赵槃沉声道,「给我搬开。」 虽然不明所以,但立即来了一堆的下人,按照太子的吩咐,搬开了大青石。 从一堆凌乱的泥水之中,赵槃捡到了一张烂得不能再烂的废纸。 那纸本是一张宣纸,但已被雨水冲破,四处都是裂痕。 但从尚未褪去的墨迹来看,你上面画着一个人,依稀可辨竟是他的模样。 第55章 祸事(下) [vip] 大火刚灭, 雨水沖刷着残骸,皇城中处处皆是一片尸海。 赵槃独自站在大雨中,孑然一身, 手心却紧紧攥着那枚小像。 ……这是他临走之前请求她画的。 她一定还在这里。 …… 冷宫处, 阿弗攀着一段树藤从井里往上爬。 景峻撇下她之后, 一个淮南王叛军盯上了她,自然是看上了她的容色。 阿弗被逼得没有办法, 假意答应那叛军,趁着那叛军松懈之时, 拼着命把剑刺入了他的小腹,才侥倖得以逃出生天。 之后又来了更多的叛军, 阿弗只得把那叛军的尸首拖进了暗处,自己也褪掉之前那身襦裙,换上了叛军的衣衫,跳入井中暂躲风波。 那口井虽然看上去是口枯井,但大雨下了一天一夜,井底蓄了太多的积水, 她跳下去时险些被脏水给呛死。 雨水被阴冷的井壁渗得冰凉刺骨, 阿弗半截身子泡在雨水中,哆哆嗦嗦地不断告诫自己……要留得性命, 一定要留得性命。 只有留得性命,她才能摆脱赵槃,才能去追求她想要的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着外界的纷乱声渐渐平息了, 才敢从井底爬出来。 井壁上尽是湿滑的绿苔, 她攀着树藤, 用景峻给她的那把剑凿缝儿, 再用手指抠着井壁上坑坑洼洼的部分,一点点地往上爬。 这一番攀爬费了不少力气,阿弗一边爬一边大喘着粗气,手里那把剑颤颤巍巍的,差点没拿住。 偏偏她这时候还有着身孕,每迈一步都像要花两倍的力气。 这几年赵槃把她养在深宅大院里,让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剪掉了她所有的羽毛。 她现在确实就是一朵柔弱的菟丝花,想要活命,想要获得荣华富贵,都只能依靠赵槃。 ……可是她不想这样啊。 她生活在乡野中时,虽然箪食瓢饮,但总还是自由的,命还是自己的。 如今她身处樊笼之中,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 走。 阿弗思忖了会儿,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一年之约想来只是赵槃的拖延之计,她现在就要走,等不了一年之后了。 现下兵荒马乱,她要走,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否则,落在赵槃手里,她这辈子都得像个金丝雀似的被他养着。 到时候他想要孩子就要孩子,他想去母留子便去母留子,他想赐她一根白绫就赐……她永远都得仰人鼻息。 还没等阿弗真正爬出枯井,雨势又大了起来。 阿弗嘆了口气,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刚要扒着井边攀上地面,蓦然见一只沾着雨水的手朝她伸过来。 阿弗怔怔抬起头来。 赵槃正半跪在井边,颀长的身形微微弯着,朝她伸出手。 他领口微微敞着,粘腻的发丝散乱地贴在额上,看上去有点狼狈,目光里却含了丝热忱。 「在这呢?」 阿弗毫无准备,更没想到一出井就撞上赵槃,身子一颤,差点又跌回井里去。 赵槃却已先一步托起她腋下,将她直接抱了出来。 他把她抵在凸起的井口边,直接把她揉进怀里,爱怜地锁着,像搂着一根失而复得的羽毛,满是唏嘘,却又小心翼翼。 这一抱持续了许久,阿弗隔着湿透的衣衫,只感到赵槃略显急促的心跳。 「殿下……」她被赵槃搂得喘不过气,挣扎着推开他。 赵槃一张一吸地吐着气,半是掐着她雪白的肩膀,哑着嗓子质问她,「说,阿弗,你是故意的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即便她要躲在井底避难,也不该这么久才冒出头。 昨夜,今日,他明明在这口井边呼唤过她千次万次,也求了她千次万次,她却一次都没有应声过。 她知不知道他快急死了。 阿弗身子不由自主地抖,无言以对。 「我没有……」 阿弗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赵槃粗鲁截断,「行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用解释了。」 赵槃按着她,雨幕沖刷下,掌心的纹路依旧滚烫,「我看你实在是不老实。以后你还回别院去,你的活动范围只有你的屋。」 他说着,灼热的目光牢牢地看着她,像是一道无形的绳索,把她浑身缚了个严严实实。 阿弗紧咬贝齿,想跟赵槃解释一下之前的事。 第125页 但转念一想,她也确实打算要跑的,解释跟不解释在他眼里根本无甚区别。更何况,他摆明了心就是要把她给困死,解释也根本没用。 「不行。」阿弗挑挑眉,努力从他的掌控之中脱身出来,「凭什么?奴隶还有奴期呢,你凭什么一句话就把我随意安置了?」 赵槃陡然变色,「凭什么?你敢再问一句吗?」 阿弗铁青着脸,不肯屈服。 赵槃怒意大盛。 可他却又不得不忍着性子告诫自己,要对她温柔,不能伤了她的心,不能吓着她……可当他以为她死了,那种彻底绝望和孤独的滋味又有谁替他尝? 她为什么就不能稍微怜悯他一点点? 「我要走。」 阿弗直白地说,嗓音有些抖,「太子殿下,这话我以前就说过。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在你的宫殿住着。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会走。」 赵槃凝滞,眼中一抹冷亮蓦地升起,空气中都溅满了危险的火光。 各种绝望阴郁的情绪糅合在一起,咬噬着他的内心,让他几乎在失控的边缘。 他微微讥诮,「不喜欢?」 「那好,我实话也告诉你。你不爱我可以,但这辈子你都别想摆脱我。就算我死了,化为一缕魂也会继续缠着你。」 阿弗被他锁着肩膀,抽噎着喉咙,眼里俱是泪光。 她活该要承受千钧巨石被他压一辈子吗?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就活该永远不得翻身? 「你太可怕了。」阿弗怔怔摇着头,声音平静得如一滩死水,「我之前真是瞎了眼,会救你?」 赵槃一动不动,神色隐匿在幽暗的雨幕中,黑沉沉的叫人害怕。 他沉声拷问,「救了我,叫你后悔吗?」 阿弗冷笑,「无比后悔。」 赵槃亦慨然一笑,笑中不胜唏嘘。 「你不用拿这些话来激我。回去,你就给我乖乖在别院呆着,一辈子都不许给我踏出门去。」 阿弗眼里一瞬间失控。 他的话,从来没在开玩笑。 他说要关她一辈子,就一定会。 赵槃见她沉默,那般忧伤地垂着眸子,登时便陷入无限的心软与怜悯中。 是他又没控制好脾气了。 他该如何对她? 如今朝政风波不断,把她明目张胆地放在东宫,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唯有把她放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才能绕过那些暗藏的危险,护她暂时的平安。 赵槃狠了狠心,托着她的背欲扶她起来,却猛然感觉肩胛骨之处一沉。 「嘶」,那把淬霜的长剑硬生生地穿过他的左肩,带着血,直刺筋骨。 如注的血水喷涌而出,落在地上,蘸出一朵朵猩红的莲花。 一阵骇人的沉寂。 赵槃怔怔低头,瞧着滴血的长剑,一时就没感到痛。 她不爱他他知道,不爱到……可以一剑捅了他? ……为什么? 他从未防备过她。 那么一瞬间,他起了放弃的念头。 阿弗颤颤地收回手去,眼中血丝暴涨,豆大的泪珠渐次落下来。 她居然真的捅了他? 她也疯了。 赵槃身子猛烈一颤,嘴角露出悲沉的笑,眼里的神采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他之前本就受了极重的箭伤,又淋了一夜的暴雨,挨到此时身子本已虚透,这一剑无异于压垮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阿弗见他吐血,自己喉咙也一甜,腿软得差点跌入井中。 她真是疯了……她怎么可以用这把刺叛军的剑刺他? 她嗓子一时酸楚无比,看着赵槃这般血流如注的样子,心像是被狠狠地挖空了,一时间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是痛的。 她没怎么伤过人,更别说伤他。 「我要走。」阿弗泪流满面地重复着,语调很快,生怕稍迟一会儿便会心软放弃,「赵槃啊,赵槃!我再说一遍,我要走。」 羽林卫听得了这边的动静,飞也似地冲过来。他们见太子被剑穿肩而过,愤怒得恨不得上来把阿弗给撕了。 几百名号人唰唰抽出了长刀,「殿下!」 阿弗也不躲闪。伤了太子,她也别想活了。 赵槃浑身战慄,神色悲凉,双眸中一丝光也无。 然而他的身体却仍像钉子一般钉在地上。他挥挥手,制止了羽林卫蜂拥上前。 「退下。」 羽林卫们目瞪欲裂,一时恍若未闻。 赵槃擦了擦嘴角的血,夹杂了冰冷的怒意,「孤叫你们退下!!都是聋子吗?!」 羽林卫恨恨退下,刀却仍然未收。 赵槃转过头来,面色仿佛覆了一层乌蒙蒙的灰,无半点人色。 他的嘴角绷成一条直线,带着点悽然又随性的笑,却没有一点妥协的意思。 阿弗泣不成声,眼睛里闪烁的暗光却不似方才那般坚定。 她从没像此刻这般犹豫过。 赵槃抬起手,强硬地握住阿弗那抖如筛糠的手,放回了剑柄之上。 「你要我这条命吗?」他扯着嘴角,一遍一遍耐心地问她,「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的。你要的话,我会给你。」 阿弗被他握着手,眼里尽是迷乱的悔意。寒渗渗的雨点散乱地打在她的脸上,剜心一般地疼。 第126页 她哭得已经失语了,「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我不想要伤你,却也不想辜负了我自己?!你懂么?」 赵槃轻浅一笑。 只听「呲」地一声,他握着她的手,又往里刺了二尺的距离,直到他们之间只剩一个剑柄的距离。 「殿下!!」 羽林卫撕心裂肺地大喊。 阿弗完全被他吓僵了。她拼着命才挣脱他的手。 「赵槃!」她涕泗横流,手里满是粘腻的红色,「求求你,别这样,好吗?」 赵槃脸上无尽的凉,「阿弗,这样够吗?你说话,我都会满足你。」 他眼底浑浊,脸上带着静穆的笑,就好像平时抚着她头发时那般温柔。 然他血色浓浓的手却刮着她的脸颊,「但是,放你走,恕我……不能答应。」 第56章 霁雪初融否?(上) [vip] 午夜。 雨势刚停, 浓浓的夜雾中传来几声清晰的鸦鸣,浮动着些许感伤的意味。 东宫内,一片灯火通明。 宋机撑了把伞, 匆匆从马车上下来。 他平日里优雅的风度不在, 鬍子茬儿没刮, 宫绦未佩,连衣襟上都溅满了大大小小的泥点子。 「晋世子!」 宋机躁郁地挥挥手, 「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陈溟眼球憋得通红,艰难地摇摇头。瞧那硬汉子的模样, 竟像是快要崩溃了。 「不太好。」 宋机皱着眉头,随陈溟隔着窗户看了一眼。 床榻上的男人还昏迷着。 他浑身缟素, 厚厚的纱布裹着左肩,缟素下微微渗了一层血。 透着窗棂只能窥见他面色惨白若雪,无意识地阖着眼睫,无意识地翕动着唇角,无意识地吐纳,连指尖的微颤都是无意识的。 宋机扶额, 别过头去, 不忍再看。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这样了? 宋机这几日一直在协助父亲晋王抵抗叛军, 也不曾合眼。 他听说了太子提前回朝的消息,忧心不已,后来又听说淮南王被太子一箭穿心,叛乱已平, 又放下心来。 没想到事情还是闹成了这样。 「怎么回事?」 陈溟一言难尽, 骨节快要捏碎了, 那紧皱的眼角里, 只含着对某个人无尽的恨。 宋机稍稍恍惚。很快,他明白了什么。 「太子妃呢?」 陈溟黑着脸,似乎连提起这个名字都不愿,嘴巴只是斜斜地撇了撇房檐下。 不单陈溟,此时东宫的所有人皆沉默含泪,矛头若有若无地指向某个人。 宋机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房檐下,阿弗正蹲在那里。 她像是一株无骨的枯木,蜷缩在那里,手臂抱着膝盖。她的头深深地埋着,冰冷的雨水滴滴答答,顺着房檐滴在她的身上,把她额前的发丝湿了透。 姑娘也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样子很是狼狈,连肩头的颤抖都是微微的,仿佛不敢大声抽噎,怕引来他人的烦怒。 「你们没让她进去?」 宋机略带指责地问着,「她还有着身孕,你们知道么?」 阿弗有孕的事,还是沈婵透露给他的。 陈溟等人微微惊讶了一下。 「她有了身孕?」陈溟闪过一丝悔意,随即脸色又阴沉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世子,请恕罪。属下……属下实在无法容忍一个伤太子者……还、还……」 宋机嘆了口气,扬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陈溟自幼便跟在赵槃身边了,那种深刻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僕之间的情谊,宋机是懂的。 看着自己悉心守护的主子蓦然受了如此重伤,陈溟隐忍到现在,已经算是脾气很好的了。 宋机来到东宫,一来是照顾太子,二来是照顾太子妃——这还是沈婵百般要求的。 如今太子沉沉睡着,见那小姑娘独自一人孤寂地躲在角落里垂泪,宋机着实有点不忍。 不管怎么说,阿弗和赵槃之间,还经历了那么多,宋机都是看在眼里的。 若说阿弗真对赵槃一点感情都没有,他怎么也不会信。他不相信赵槃那般掏心掏肺了这么许多时日,一点都捂不热阿弗的心。 宋机无奈地摇摇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阿弗走了过去。 姑娘好像感觉到了宋机,抬起那双肿如水蜜桃的双眼,呆滞地看着他。 不过她也没说话,又似根本说不出来话,只是没了魂儿似地睁着眼睛。 也难怪。 常人若敢伤太子,那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犯下这等滔天大罪,没被拖去大牢已经是开恩了,哪里还能得到什么好脸色。 宋机拍拍她的肩,道了句,「起来吧,地上凉。」 阿弗牙关颤了颤。 从姑娘那凌乱的发丝和斑驳的泪痕来看,她应该是悔了。 但这悔又是无言的,又是隐晦的,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宋机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阿弗听,见了姑娘这副模样,蓦然不知从何说起了。 狠话他不忍心说,不轻不重的话,说了估计她也听不进去。 宋机不是第一次跟阿弗打交道了。 算上前几天勾栏的那场风波,两人也算是彼此熟识,甚至算得上半个亲人了。 第127页 阿弗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遇见别人的事情……譬如帮沈婵抓包那种,就心思活络,敢作敢为。 然一旦遇上自己的事,总是方寸大乱毫无条理,做出来的事甚至与初衷南辕北辙,叫人都不敢相信是她做的。 宋机也说不清这姑娘到底是勇敢还是怯懦。 他终究是局外人,只能看清表面。 宋机先把阿弗馋了起来,扶到一张椅子上,又在椅子上垫了个蒲团。 ——有孕的女子是最不能受凉的,他家那位就是。 若是赵槃醒来知道阿弗有身孕了,还动了胎气,没准又是一场风波。 「你别怪他啊。」宋机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得缓缓地道了一句,「他是太在乎你了。你知不知道,他为了你连太子都不当了,从东南边境跑死了好几匹马才赶回来,就怕救不回你了。……所以你刺他一剑,他才会痛不欲生。」 阿弗怔怔抬起眼,唇珠剧烈地颤了一下。 她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琉璃似儿的黑色眼珠覆了一层薄雾,簌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噼里啪啦地落下。 这些事她都不知道。 宋机抿了抿唇,「一会儿他醒了,你去跟他说说话吧……他见了你,可能能早一刻从鬼门关边上回来。」 阿弗听了这话,空落落地张了张嘴,仿佛想要问一问赵槃的情况,嗓子又酸软得说不出口。 半晌,她只淌着泪,像是含着一点点卑微的希望,傻傻地问一句,「他……还有救吗?」 宋机无声地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你陪着他,就有救。」 阿弗痛苦地摇摇头,「我也不是不想。我……是不敢。」 宋机拧了拧眉毛,「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接受太子?你要是真不喜欢他,当初为什么要跟他来京城?」 阿弗声腔微颤,「我说不清楚。」 宋机坚定地劝道,「说得清楚。只要你肯说。」 「我说了,有人肯信吗?」 「如果合理,我就会信。」宋机想了想道,「如果你想要我帮你向太子殿下解释,我也可以帮你。」 阿弗彻底沉默了。 她该如何解释这件事? 那些前世今生的事,她若是说出来了,宋机会不会把她当成一个疯子? 宋机见她无言,沉吟了一下。 「我其实也了解一些……如果你听了皇后说的那些去母留子的屁话,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宋机顿了顿,平和的星眸望向沉沉的夜空,「他自己的亲母妃就是因去母留子而死的。这样的惨事,他怎么忍心对你再来一次?」 阿弗蓦然恸动。 赵槃的母妃……她听过,是那位南国第一美人的佳贵妃。 「我和殿下是同窗。所以这些皇宫旧事,我听过一些。」宋机平静地说着,「你觉得他性子沉静,平日里冷淡又不爱说话是不是?我告诉你,不是的。起码我幼时跟他一起读书的那段时光里,不是的。」 那时赵槃还不是太子,他母妃很疼她。宋机看着他是皇子,又有父王母后的疼爱,心里羡慕嫉妒,一度到了无法言说的地步。 直到有一天,赵槃母妃忽然就病了。再然后,人就一夜之间没了。 佳贵妃七窍都流出黑乎乎的脓血,赵槃是亲眼看着她死的。 很难想像失去母亲对一个年幼的孩童来说是怎么样的打击,只知道以后,赵槃就很少笑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被选中了做太子。 「殿下的生身母亲,是被皇后毒死的。」宋机深沉而嘆,「所以,他跟皇后,表面上是母子,实则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被推上太子这个位置时,尚且懵懂无知。当与不当这个太子,从来都不是他自己能说了算的。」 阿弗听罢,静默了良久才消化了宋机的话。 赵槃有自己的苦衷,她是懂的。可她从不知道他亦有这样的过往。 阿弗眉头似蹙非蹙,「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宋机点点头,「你信他吧。最起码信一次试试?沈婵在家中也时常念叨,殿下他……是真的在意你。」 又道,「你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吗?跟我说说,我要是不知道,回去问问沈婵,总能解开心结。你和他,也不能老这样啊?」 阿弗踌躇不决。 她心底忽然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愫,不吐不快,再不说她就要被憋死了。 「如果有一个人,他说他喜欢你,对你也很好。但是后来,你发现他只是把你当别人的影子,还亲手拿掉你的孩子。最后,他还纵容别人杀掉你。」 阿弗说得很慢,声音很渺远,像是在说着经年的旧事,「重来一次,你还会傻乎乎地重蹈覆辙吗?」 宋机哑然,他一时有点理解不了阿弗的话。 而阿弗水光朦胧的眸子正瞧着他,像是她自己正身堕五里雾中,茫然地渴望一个答案。 「太子妃!算了,我不叫你太子妃了,我这次把你当亲妹妹了。」宋机痛心疾首地说着,「你这么说,是不是还觉得殿下心中的那个人是卫长公主?」 阿弗茫然不答。 「你以为的没错。他确实是喜欢卫长公主,而且心里只有卫长公主一个。」 宋机斩钉截铁地说,「但是你不知道,你跟前几日的那卫长公主是双生子,你自己本来才是长公主么?」 第128页 阿弗揉着眼睛,有点没太听清宋机的话。 宋机提点她,「你就没想过吗,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人模样无缘无故地相似?」 宋机见她好似真的不知道,便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地都告诉了她。 卫长公主这四个字,已经成了赵槃跟她之间的一个心结。赵槃又是那样一个内敛的性子,怎么敢轻易地提起? 「我其实也以为告诉你没用。但是你今日的话,实在是叫宋某知道错了。」宋机扼腕嘆道,「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念着你,喜欢着你,你不要再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事误解他了,可以么?」 阿弗亦长久处于深深的震惊中。 是了,一切都通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那么巧,会有两个人无缘无故地长得一模一样。 她蓦然回忆起,那日在辅国公府逃婚时,卫芙曾恍惚叫过她一声姐姐。 当时她还以为是幻听,如今想来,却是大错特错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还有部分坑要填 第57章 霁雪消融否(下) [vip] 阿弗听宋机说得真切, 心里空落落的一片。 这要在平日,听到这种关于身世的大事,她定然是极感兴趣的。 可今日她的心被屋里昏迷的男人牢牢占着, 思绪僵硬, 此时除了有点震惊之外, 倒也没其他的念头。 公主不公主的,对于她来说, 确实有点突然了。 卫国已灭,她就算真的也有个公主的身份, 也没什么用。 宋机见她的抽噎声渐小,嘆惋地说道, 「好了,那些旧事就不提了。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只是把知道的尽量都告诉你了。」 当然这件事情还有更深的渊源,只不过现在人多眼杂,并不是说话的地方,只能说个大概。 若是想问个清楚, 还得等赵槃醒来。 银筝过来找阿弗, 在她面前行了一礼,「姑娘, 咱们该走了。」 阿弗还沉浸在刚才宋机的话中,闻言弱弱地抬起眼睛。 银筝解释道,「太子殿下之前安排您去别院暂住一段时间,奴婢来接您了。」 阿弗的嗓子发哑, 「……现在就要去吗?」 她还有点不想走, 赵槃还没醒过来, 这里的事还没有个结果。 「姑娘, 走吧。」银筝低低地劝道,脸色有些不豫,「太医都守在这儿,您就先回去吧。」 阿弗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静默片刻,没有辩驳。 也是……这里确实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她看了看宋机。 宋机明白她的意思,道:「你如果要走就走吧。这儿有我。」 阿弗轻嘆一声,终是站起身来。 她衣衫单薄,夜风伴着夜雾,浑身有点冷。 银筝给她撑着伞,她垂着双手跟在后面,走进那浓黑的梧桐树影中,背影略微显得有些落寞。 她就这么走了……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也说不上哪里不好,只是心上陷下去一块似的。 走到一半,阿弗停下了脚步。 银筝问,「姑娘,怎么了?」 阿弗垂眸,缓缓说,「银筝,要不……我先不走了。」 她心里乱如麻线,说不上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长剑那样长,那样锋利,就那么一瞬间刺进肩膀,想想就很疼。 她想着她不该这样……就算再生气,就不能好好说吗? 终究是她冲动了。 银筝有些为难,却又不忍拒绝,「您还有着身孕呢,就算不为自己着想,总要为孩子着想吧?而且……就算您一直等着,您也见不到殿下的。」 陈溟他们早就把阿弗当成眼中钉一般看待,赵槃的面她肯定是见不到了。 阿弗自然也知道。她小声嗯了一声,说,「没事。我还在那边那个蒲团上坐着,不会打扰到旁人的。你们要是找我,就到那里就行。」 银筝一愣,情知是劝不住。 宋机朝这边眺着,见阿弗去而复返,稍稍松了口气,心知自己之前猜得不错。 赵槃和阿弗这两人,朝夕相处,虽然互相都不承认自己有意,但有些东西是从一言一行间表现出来的,藏是藏不住的。 宋机不禁想起了少年时的那段时光。 他和赵槃常常一起去打马球,有次马球打得尽兴,一时忘了时辰,直直打到了黄昏时分。 宋机见天色已然昏黑了,左右耽误了时辰,回去无论怎么都会被皇后责备,便劝赵槃索性别着急了。 赵槃居然答应了。那也是他少有的一次恣意。 两人都出了一身的汗,躺在草场上,摸着天边烧得火红的云。 两人聊了许久许久,从夫子、课业一直聊到了未来的雄心壮志,直说得口舌隐隐发干。 天色渐黯,夜空浮现几颗微闪的星星。 宋机问,「殿下,你喜欢的姑娘是什么样?」 赵槃想了想,「不知道。」 宋机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是我的话,我最喜欢温婉善良,又善解人意的女子,最好她是个江南人。江南的女子都秀气。」 赵槃笑笑。 他淡然说,「我真的不知道……可能遇上了,就会喜欢吧?」 宋机也笑笑。 赵槃又静默了一会儿,语气却又沉了下去。 第129页 「别想了。你我的姻亲,皆不是自己能定的。将来无论愿不愿意,我都只能娶那些身份高贵的姑娘,你也是。」 宋机有些不服,「殿下,你说得太绝对了吧。」 赵槃神色不动,「事实便是如此。」 宋机问他,「如果你遇上个女孩,是个平民百姓,但你很喜欢,你就不会娶她?」 赵槃那时默然良久,随即沉沉摇摇头,「……不会。」 时隔多年,宋机才发现当时赵槃说了谎。 他遇上了阿弗,便再无少年时那般淡然。他不仅娶了,还用尽了手段留她在身边。 她跑了,他去追。她又跑了,他又去追,不胜其烦。 到如今,一条命都快给她了。 也许赵槃当时也没能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为情所困,少年时所说的话也皆是当时的念头罢了。 宋机独自一人,站在寒夜中,思索良久,终是化作长嘆一声。 他摇摇头,转身去找陈溟。 …… 宋机跟陈溟说了一声,叫阿弗进去陪着。 陈溟还是万分不愿意,宋机只得轻叱道,「殿下醒了,若是发现你们这般对太子妃,你们的脑袋还想要吗?」 陈溟委屈道,「属下也没对太子妃怎么样啊,她就那么一剑伤了太子殿下……属下实在是生气……」 宋机道,「你个粗人,怎么懂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陈溟只得答应。他憋了口气,从阿弗身边走过时,仍然没看她一眼。 阿弗亦不敢抬眼看陈溟。 宋机劝慰道,「别理陈溟,他不是要针对你的,他只是一时气糊涂了。」 阿弗微微点点头。 轻阖门板,清冷的月光立刻被挡得一丝丝都不剩,屋里除了几枚微明的蜡烛外,几乎是一片昏黑。 屋里很是静谧,静谧得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阿弗走进屋子,踮着脚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赵槃就在帘幕后面静静躺着。 他就这样蓦然出现在视线里,惹得阿弗眼里又重新泛出泪光来。 她甚至不敢看赵槃,只要一看见他,之前那撕心裂肺的回忆便会涌上来,叫她痛得想要跑开。 良久,阿弗才终于蹭到他的床榻边。 赵槃此刻神色淡淡,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浓重的夜色笼罩了他的眉眼,只能勉强感知到他心口微弱的起伏。 她第一次见赵槃时候,他就是这个模样。兜兜转转了一圈,竟又回到了原点。 阿弗一时有点崩溃,伏在他的床边无声痛哭。 无数次清晨起来,赵槃似乎都是这样静静地躺在她身边……他会支着胳膊看着她睡,轻抚她的脸颊,附在她耳边说些话,有时候还会撩一撩她的头发。 可如今呢,他只是这么沉沉地躺着。 阿弗肩膀颤抖着,各种纷乱的想法涌上心间。 她微微动了一点念头,她太固执了……她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呢? 平心而论,除了那件事,赵槃一直待她都很好。他力排众议让她做太子妃,又为了她四处寻药,甚至在遇见山贼时,他还为她挡过箭。 阿弗迷迷糊糊地想着,她曾经也是中意他的。 可长久以来,她都无法面对自己的心。 阿弗枕着赵槃手背,凉意隔着手背传了过来。 她碰见冷的东西下意识就想焐,焐了一会儿,才发现他的手背应该一时半会儿捂不热……他流了那样多的血。 阿弗垂下眼帘。——他上次被山贼射伤的时候,手似乎也没有这么冷。 她又呆滞了一会儿。 半晌月华大盛,阿弗过去把帘幕掩一掩。 再看赵槃时,他那副漂亮而荏弱的眉眼,在黯淡的月光下,竟然有点易碎的感觉。 赵槃曾经抚过她脸颊无数次,但她好像一次都没摸过他。 阿弗皱了皱眉。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悲沉的目光瞧着他,蓦然也想去摸一摸他的脸庞。 手才刚刚碰到他的肌肤,猛然,阿弗才想起自己这是在打扰他安眠。 她收回手,低下头。 赵槃要是个普通人,会不会比现在好些? 这样的话,她就可以一边追求着自己的梦想,一边把他打包带走,带到哪里去都行。 可惜他是身居高位的太子,无论怎样,都只有他欺负她的份儿。 阿弗侧躺在他手背上,眼睛睁开一条小小的缝儿。也不知过了多久,泪痕干了,外面的天色也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她坐起身来,疲惫地盯了一眼赵槃。 他还是没醒。 …… 天明了,赵槃的妹妹赵璎找了过来,阿弗推门迎面便看见了她。 许久不见,赵璎比之前稳重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不少。 赵璎本是带着一脸惶急之色来看哥哥的,蓦然见了阿弗,倒也忍下了性子,没有当场发作。 阿弗也知赵璎的来意,轻轻关上了门,把她引到了走廊角落处。 两人之前有过节,这时候气氛略略有些沉闷。 「你真是个狠心的女人。」赵璎打破了沉默,「我以前只是觉得你心机重些,没想到你还这么心如蛇蝎。」 阿弗听了,没有反驳,不轻不重地道了句,「我也觉得。」 赵璎听阿弗如此坦白,到嘴的讥讽之语倒滞了一滞。她脸上浮现若隐若现的悲伤,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第130页 「算了。我没什么话跟你说。兄长这辈子算是栽你手里了。要你来当我的嫂嫂,我永远也不会答应。」 阿弗抬眼瞧了赵璎一眼,「其实你多骂我两句也无妨。」 赵璎怒道,「我来这里,不是骂你的。就算骂你再多句,也不能还我一个毫发无损的哥哥。」 阿弗心中木然,别人怎么对她,她已经不是那么在乎了。 赵璎是赵槃的妹妹,她把人家哥哥给毁成这样,挨两句骂着实是应该的。 可赵璎平日里为难的话那么多,这时候骂了两句就无话了。 赵璎抬腿便准备离开,临走时说了句,「你能不能别这么拖泥带水?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别整天跑了行不行?让大家都消停一会儿。」 阿弗蓦然听了这话,眸子暗了一暗。 这要是在以前,她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回击过去。可一夜之间,她的想法不太一样了。 倒也不是她怕了赵璎,而是她恍惚间,动了一个陌生的念头。 「我……试试。」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醒来 [vip] 太子受伤的消息秘而不宣, 几日来除了从宫里请走了几个太医之外,东宫几乎没露出任何风声。 看得出来,众人对阿弗仍然防备有加, 从会诊、疗伤、煎药……一连串的事都是由太医完成的, 她别说碰了, 就是靠近也不能靠近。 一夜之间,阿弗落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 别人怎么对她她倒不在乎, 她最怕赵槃就这么睡下去。这几日她一直做噩梦,睁眼闭眼都是他。 阿弗郁郁寡欢, 用各种理由推脱着不去别院,找个机会就熘去看赵槃一眼。 银筝见阿弗眼圈发黑, 形销骨立,几日来颓废得不成样子,便劝她好好去吃饭,再睡一觉休息休息,免得熬出病来——她还有着身孕,怎么经得起这般身心的折磨。 阿弗摇摇头, 固执着就是不肯。 银筝束手无策。 阿弗本来是个温和又性子软的姑娘, 平日里体弱爱犯困,这几日却像是着了魔似的, 几天几夜不合眼仍然顽强地硬撑着。 银筝道,「姑娘,你多少要吃一点。即使你不吃,腹中孩子也是不能不吃的。今日奴婢听陈大人说, 太子殿下已经好些了, 想来再调养一时片刻就会醒来。为了殿下, 您也要好好保重自身。」 阿弗忍住喉中阵阵干呕之感, 「我真的吃不下去。」 不是她不想吃,而是她吃什么吐什么。 按理说她的月份尚短,不该有如此严重的害喜之症。可她身子本就孱弱些,此番又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才使得她多少有点厌食的徵兆。 银筝欲言又止,「姑娘,要不咱们就好好听话……回别院去吧?」 阿弗在这里又帮不上忙,回到别院,眼不见心为净,她可能还能好受些。 况且拖延也没有用,就算太子殿下醒了,也会把她送到别院去。 阿弗也明白银筝的意思。这短短的几日她没少受人白眼,大家好像对她都很愤怒,也不太看得惯她。 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不太愿意。 别人是别人,赵槃是赵槃,她就这么走了,终究会良心不安。 「明天就走。」她说,「让我再多等一天。」 …… 午后,阿弗蔫蔫耷耷地喝完了稀饭,瞥见宫里的太医刚走,便想趁着没人去瞧瞧赵槃,不料刚到门口就遇见了陈溟。 陈溟仍然对她不冷不热,她问一句,陈溟便答一句。问到最后,阿弗都不好意思再进去了。 她刚要悻悻而返,就听陈溟低声说,「要进去的话,就请悄悄的,看一眼就出来。不要惊了殿下安眠。」 阿弗心头微亮,苦涩地笑了一下。 屋内暖流扑面,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香,乍地闻来很是好闻。 虽然陈溟说看一眼就出来,但阿弗总不能真的看一眼就出来。 她来到赵槃榻边,熟练地在之前的那个小位置上坐下。 赵槃双眼阖着,比起前日见他,那雪色的面庞多了一丝丝血色,但仍微乎其微,更多的还是隐晦的病气。 阿弗想起他之前好几次被自己呛时,脸上也是这样灰暗的菜色。 阿弗怔怔摸一摸自己的脸,感觉自己的脸却被屋里的暖流熏得却很温,如果可以的话,匀一些血色给他好像也没什么。 她蓦然自己之前说什么要再嫁人的话……其实确实有故意气他的意思。 她气不过赵槃那么霸道那么专横,气不过他老是禁锢着她,于是每次当他心血来潮想要表明心意之时,她都故作不知道,然后用什么再嫁人之类的话来气他堵他……见他生气又哑口无言的样子,她心里能稍稍地痛快一下。 此时想来,却是何必? 委实幼稚得很了。 阿弗凝视了赵槃半晌。 床边的藤萝长了,她一下一下地给他剪了剪。烛芯长了,她给修了一修。 她满是闲愁,实在无聊了,便找了纸叠了几只仙鹤,放在他床头,祈祷着他能快点醒来。 阿弗也不知道呆了多久,直到火红滚烫的日头渐渐西落,眼前事物一点一点地看不清楚。 银筝隔着门板轻轻呼唤她,「姑娘,陈大人说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去了。」 阿弗听见了,「我今晚不能留在这里吗?」 第131页 银筝道,「姑娘,一会儿太医院的人还要来,您在这儿不方便。」 阿弗空落落地哦了一声。那她是得走了。 ……可是明天她就要被送去别院了,一段时间内都不能再来了。 阿弗满心抱愧,又望了望沉睡的男子。 一阵酸涩的泪意忽然从眼眶子中涌出,几乎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如果他能听得见,她真想擦干眼泪告诉他……别让她独自一人承受这种烈火灼烧般的折磨可以吗? ……还不如受伤的那个人是她自己,这样的话,她就可以躺着睡着然后把一切都忘了。 阿弗无声地嘆了口气,收回眼帘,起身欲去。 恍惚间,手腕却被蓦然被轻轻抓住。 阿弗猝然回过头去,却陷入一双泛着柔和光泽的眉眼中。 「哭什么?」 阿弗顿时浑身一颤……他醒了? 「你醒了啊……太好了……」她不自觉地就反握住他的手,哽咽得有点语无伦次,「他们以为你死了,都担心死了……」 赵槃嘴角带着和淡的微笑,轻轻用力把她拉进了怀中。 阿弗忌惮他身上有伤,动也不敢动,顺着他的方向,像只小猫似的轻柔地趴在他的怀中。 两人一高一低,一俯一仰,四目对视,少有的都有情意。 银筝在外面又叫了一声。 赵槃墨眉微蹙,「跟他们说,你今晚不走了。」 「不走了?」阿弗破涕为笑,「我其实本来也不想走。」 她笑的时候,习惯地把淡粉色的牙龈都露出来,还仰着头,晶莹的泪水挂在脸颊上,像一朵车矢菊沾了露珠。 两个人从前老是貌合神离,今日这番话,还是第一次说到了一块。 「对不起,」阿弗只说着这三个字,一遍一遍地重复,「对不起,赵槃,是我害你成这样。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倒是也明白,那样严重的剑伤,岂是她几句道歉就能平复的。 可是她还跟以前一样,见了他就浑身紧张口舌发颤,如今嗓子还哽咽着,更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 赵槃神色未动,忽然叫住她,「阿弗。」 阿弗蓦然住了嘴。 「不要跟我说这些。」他眼色寡淡,却蕴含着如水的温柔,「你知道,我不愿听的。」 早在长剑入怀的那一剎那,他就意识到,即便她要他的命,他也甘之如饴。昏迷了这些天,这个念头越发得清晰。 □□这种东西,说不得,推不掉,像是一阵漩涡,卷上了谁,谁就逃不脱了。 阿弗深深地埋在赵槃的怀里。 他不在的这些天,她真的很无助,甚至连做自己都不会了。现在他醒了,好像久久氤氲在心头的阴云一时间烟消云散了。 这种感觉很好。 岂止是赵槃回来了,那个熟悉的自己,也跟着回来了。 「我知道了。」阿弗咬着嘴唇,才使自己渐渐停住了哽咽,「以后我不说了。」 赵槃垂眸抚了抚她的发。隔了良久,他才忆起这一切的伤痛源头。 他这次没有选择隐晦,而是照直地问她,「阿弗,你就那么想走吗?」 阿弗蓦然一愣。 赵槃见她浑圆的眼睛像是沾满雾气似的,不由得心里又软了一下。 他那只能活动的手託了托她的脸,重复了一遍,「我是说,跟着我是不是叫你很痛苦?」 ——她那日歇斯底里跟他说的那番话,饶是昏迷了许久,他还是记忆深刻。 阿弗连眨了眨眼睛,脸上又红又白地变了好半天。 她好似要回避这一问,「嗯……我暂时不走了。」 赵槃蓦然心尖一动,「真的?」 阿弗点点头。 「一年之约嘛,」她柔声补充道,「我们说好的。之前是我冲动了。」 赵槃垂下眼皮,眼中的微澜又重归平静。 他思忖片刻,忽然很想责备自己,他问她这些做什么?她若是真要走,他难道还能忍心放她走不成么? 她是很可怜,也很惹人怜爱。可她越是这样,他那卑鄙的占有欲就越占上风,越想把她留下来私吞。 阿弗心虚地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你还疼么?」 赵槃点点头,「当然疼的。」 阿弗黯然。 他寡淡的双唇又轻轻张了张,「但好像你这么一问,也没那么疼了。」 两人相视一笑。那些心照不宣的话,都融化在这个云淡风轻的微笑中。 * 赵槃的醒来在东宫又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各路太医轮番值守,几乎把最珍贵的药材全部都用上了,精细调养了半个多月。 他没怎么怪她。 饶是阿弗以为赵槃怎么也会责问她几句,可一句都没有。整件事情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和她,仍像原来那般相处。 然政事耽误不得,从第三日头上,赵槃就要坐在病榻上处理公事。 他一只手受着伤不方便,阿弗便在旁边替他读那些折儿。遇见不认识的字,她再问她。 阿弗想着自己既日日都要喝安胎药,想来瞒是瞒不住的,便鼓足了勇气,把有孕的事情告诉了赵槃……没想到那人早就知道。 「回京的路上,已经有人跟我说了。」他附在她耳边,声音出奇地温柔,「阿弗,我真的很高兴。」 第132页 阿弗一阵懊恼。她还天真地以为能瞒过他呢。 「你故意的。」 赵槃把她手里的折儿抽出来丢在一边,「过两天,你还是要去别院。听话。为了你,也为了咱们的孩子,好不好?」 阿弗扭扭捏捏地不大爱去,却也没说不答应。 毕竟她是正妃啊,正妃,蓦然被贬去了别院,旁人见了还以为是被废了,丢人现眼丢到家了。 说起这事她内心其实还是矛盾的,一方面她不甚看重这些名位想自己远走高分,但她既一日走不了,一日就还是太子妃,面子上的事她还是要管的。 他们两人之前因为这事闹了天大的变扭,现下好不容易风平浪静,阿弗不想再生事端。 皇后的一双眼睛一直盯在她身上,赵槃如此做,想来也是为了让她安心养胎而不得已不为之。 阿弗眼神斜斜地乜向别处, 「哦。」 赵槃浅笑,「毕竟你白白刺了我一箭,不罚你去好好禁足思过,我这太子当得也太说不过去了。」 禁足思过? 阿弗琢磨着这四个字,她怎么觉得赵槃又想找个理由把她圈起来? 阿弗神色落寞,「你又要把我送到哪?还是原来那个别院吗?」 他摇摇头,「不是。」 阿弗问,「那我能自己出门吗?」 他漫不经心地调笑,「既是禁足思过,当然不能。」 阿弗感觉变变扭扭的,她好像又变成他的外室了,又回到当初住在别院的那段时光了。 她倒是也明白赵槃是为她好,但是住在别院的感觉实在不太好。 「只是小住,你想回来,可以随时回来。」他握着她的手心,「……而且,我也随你一起。」 阿弗飞快地吐吐舌头,「算了,你的伤还没好,还是不麻烦你了。要不然,我又成千古罪人了。」 此番她已经惹得他手下许多人不快了,要是再把太子明目张胆地弄到别院去,那些人还不得吃了她。 只这么细微的表情流露,赵槃已然看懂她的意思。 他沉吟着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很多人为难你是不是?」 阿弗蓦然感觉那个熟悉又霸道的他又回来了,连忙摇着头,「不是。」 赵槃恍若未闻,低沉悠远地说着,「那你想报复回去吗?我可以帮你。」 阿弗瞳孔蓦然放大,连连摆着手,「不要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怎么好意思用「报复」这个词呢,毕竟,是她先做错了事。 赵槃微凉的手指刮着她滑腻的脸蛋,见姑娘着实是为难得紧了,便没再逗她。 这些天,她受了很多的折磨,他能看得出来,从她黑青的眼窝、颤抖的嘴角就能一目了然。 他娶她,自不是叫她来受罪的。可是世事总是阴差阳错,她总是受着各种各样的委屈。 他如何落忍。 「你没必要迁就。」他指尖覆着她的眉眼,动作又轻又缓,「有什么事藏在心里,或者有什么委屈,都要跟我说,懂么?」 …… 阿弗走后,陈溟走了进来。 陈溟禀,那日在城门口,羽林卫捉到了一个意图逃蹿的细作。那细作一副书生模样,乃是皇后党羽,趁着淮南王造乱想要矇混出城,当即就被扣下了。 赵槃冷淡问,「是谁?」 陈溟道,「是景峻,殿下。便是因为此人,当日太子妃才会冒险去皇城的。此人贪生怕死,误以为我等也是淮南王叛军,还想着把太子妃的行踪说出来,来保自己的命。」 赵槃丝丝讥诮,「又是他。」 陈溟请示,「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此人?需要告诉太子妃吗?」 赵槃长嘆一声,漠然挥挥手。 「既然是皇后的人,理应还回去。」他语调一如往常,淡淡地说着,「你知道该怎么做。」 还回去? 外男不得随意进入宫中。太子的意思是,把景峻送去给皇后当内监? 陈溟蓦然明白,「属下遵命。」 陈溟刚要退出去,便听赵槃叫住了他。这次的语气微微带了点犀利,「太子妃,无论她做了什么,都要敬着护着。」 陈溟一愣,须知太子说得乃是那件事。 他抿了抿唇,「属下明白。」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山居 [vip] 立秋这日, 阿弗收拾了衣物首饰,准备搬去别院小住。 不知情者皆以为太子厌了太子妃,连东宫都不叫住了, 才贬谪她去别院去禁足思过, 想来把她废了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赵槃的行为似乎也印证了这些谣言。阿弗听了这些话, 只装作没听见。 且不说赵槃是跟她演戏的,就算赵槃真厌弃了她要把她送走, 她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车轮滚滚,走了很久很久, 阿弗感觉一直在上坡……直到来到一处隐蔽的宅院。 这处宅院和以往她住的都不同,三面环山, 唯一的山口处还有一片大湖,水深百尺,来往行人都必须要乘船才能通行。 青峦叠翠,曲径通幽。 阿弗站在山口怔怔看了半晌……赵槃这是要让她与世隔绝吗? 银筝撑来乌篷小舟,「姑娘,上船吧。」 阿弗存疑, 「我要在这里住多久?」 银筝道, 「一会儿咱们过去,小舟会被收走。什么时候再来接姑娘, 姑娘就什么时候回去。」 第133页 阿弗茫然眺眺头顶如聚的群峰,又望了望脚下碧幽幽的湖面。 天哪,纵使有猿猱那般飞檐走壁的本领,也难以从这地方翻过去吧? 船还要被收走……看来她进去就别想出来了。 她可真是来关禁闭的啊。她怀疑她饿死在里面都没人知道。 阿弗手里握着的包袱紧了紧, 「我之前可不知道要住在这儿……」 ——她要是知道铁定要在东宫赖着的。她是喜欢归隐的生活, 但她没说喜欢这种鬼地方啊? 别说跑路了, 看着这危山深水的都叫人害怕。 银筝委婉笑了一下, 「都是殿下吩咐的,也都是为了您能安心养胎。您别磨蹭了,赶紧上船吧。」 阿弗仰天闭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赵槃,可以,真有你的。 这跟个天然的笼子有什么区别?她有点怀疑他是在蓄意报复。 之前还说想出来就出来想回来就回来……简直做梦,看来都是鬼话,骗人的。 阿弗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船板。 船板摇摇晃晃,浮在深不见底的绿水上。湖面上无论日夜都浮现着白茫茫的山雾,摸起来凉丝丝的,泛舟其上,当真犹如行在世外桃源。 绕湖一圈,都种着密密匝匝的桃树,纷乱的花瓣落在草地上,洒在湖面中。 银筝解释道,「这些桃树是殿下特意着人为姑娘种的,桃树下都有青砖小径,若是姑娘在屋里呆得厌烦了,还可以摘摘桃花,酿酿花蜜,都是能吃的。」 湖光,山色,桃花。 ……呆得厌烦了?不是说好小住的吗? 阿弗站在船头迎面吹着凉爽的山风,琢磨着滋味。 她这是真真正正被关了小黑屋了啊? 顺着花瓣的踪影一直泛舟前行,湖水尽头便是她要住的小院子。 直划了很久,船才终于停泊靠了岸。 这里伺候的人不多,除了一些沉默寡言的洒扫下人外,正经的丫鬟也就银筝和沁月两人,还有一个负责给阿弗安胎的女大夫,真正能做到让她静静养胎。 银筝和沁月引着阿弗来到了她的小房间。 床榻是用竹板搭成的,上面是薄丝被,冬暖夏凉,躺在上面,就可以直接欣赏湖光山景。 另外屋中还配了冰块风轮,上面精细涂了淡而不腻的香料,以手摇之,可以驱蚊,可以纳凉,还可以叫屋檐下的风铃发出叮噹脆响,听来赏心悦目。 一日三餐,是由专人配送食材、专人制造的。 另外还有个小书房,里面放了各种时兴的话本、字帖。 书房后竖了个小鞦韆,也是阿弗之前在东宫常常喜欢逗留的,正好对着桃花林。 沁月领着阿弗简单走了一圈,问道,「姑娘看还需要什么?奴婢会一概帮姑娘置办好。」 阿弗随手翻着桌上的小字帖。 没什么要额外置办的。 赵槃既存心要让她困居于此,自然事事处处都提前想到了,不让她有机会挑理。 阿弗问,「那我不能随便出去了,是么?」 沁月点头,「暂时是的。」 「那我要是想见……阿婵,怎么办?」 沁月沉吟了一下,「姑娘要是实在思念晋王妃,可以求一求殿下把晋王妃也接来见一见。但是再多的人,应该就不行了。」 阿弗倒也明白,赵槃要的就是个「静」字,人一多,就静不下来了。 可她是个正常人啊,又不是人事不知的野人。 她住在这里,岂不是又一个朋友都没了,而且这一住,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这一次皇后的事,想来确实是吓到赵槃了。头她把孩子生下来,离开应该是没戏了。 晚膳是一道鲈鱼和几道清淡小菜,都是按照有孕女子之饮食配备的。 连着三天,阿弗都独自一人住在这里。 早上听鸟儿啁啾,中午听蝉鸣,晚上赏月纳凉。 每日睡饱了醒来,她也不上妆,不配钗环,甚至连寝衣也不必换,日子当真过得平淡如水。 阿弗望着窗外翡翠似的湖水,船已经被收走了,她怕是有凌波微步也踏不出去。 她想着自己也就刚刚有孕,赵槃至于这么把她圈起来吗? 他从前寸步不离地缠着她,如今却把她扔在这儿,三五日都不见人影。 思来想去了良久,阿弗只想到了一个解释,那就是,赵槃可能……有新欢了? 虽然也知道他可能是为了保护她,但她住在山里,太子妃的头衔名存实亡。渐渐地,京城里的那些人就会忘掉她。 她有着身孕不能伺候他,他找个新欢,好像也是平常。 而且眼不见心为净,借着养胎的名义,把她撇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将来新妃进门,她也不会挡路不是? 阿弗略略一嘆。 要真是如此,赵槃属实高估她了,至于费这么大周摺把她送到这儿吗? 他纵是真要纳新妃,她也不会争风吃醋的。 想了一会儿,她也没再深想下去……自己这样胡思乱想,好像很无聊。 …… 又隔了了几日,阿弗终于坐不住了,她开始有意识地打听赵槃的消息。 晚上,趁着银筝给她铺床的工夫,阿弗轻轻开了口,语气相当地委婉,「殿下……最近过得怎么样?」 第134页 银筝一边给她理着衣衫,「殿下最近在忙着前朝的事。」 阿弗晓得了。他又在忙吗? 不知除了朝政上的事,他有没有在忙其他的。 银筝道,「奴婢听说,殿下近来有好几场硬仗要打。把姑娘放在这里,殿下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阿弗低低道,「你们总是向着他说话。」 每次她要询问赵槃的事情,总是被朝政两个字给堵回来。 虽然她是女子帮不上什么忙,朝政的事情她就不能听听吗? 阿弗蓦然想起了前几日那场宫变。 唔,好吧……她听了好像确实会添乱。 银筝回头看了阿弗一眼,「姑娘可是思念殿下了?」 阿弗眼瞳微睁,「没有啊,银筝,不要瞎说。」 她近几日虽然老是想着赵槃,可那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何时用得上思念这两字? 银筝恍然没听见,「若是姑娘思念殿下,明日奴婢便派人传个话出去。」 阿弗皱着眉,「银筝,我真没有。」 银筝一笑而过,阿弗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 事实上,应该是没听进去。 第二日,她正盖着冰丝薄被睡着午觉,睡梦中便感觉一只玉石般微凉又滑腻的手覆住了她的眉眼。 「醒了?」 阿弗掀开眼皮。 那人皎若玉树的身形已临于眼前,正微微垂头凝视着她。 他穿了身软烟色的衣衫,衣袖处绣着缥缈远山和云色,看起来甚是和蔼。他背对着日光,日光便在他肩头发冠镶上了一层金边。 瞧这模样,剑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了。 阿弗噌地一下坐起身来。 「殿下?」 赵槃略有愠色,扶着她又躺了下来,「怎么有孕了还毛毛躁躁的,就不会慢慢来吗?」 阿弗避过他的眼神,想了半天,就说出个干巴巴的开场白,「你的伤好了吗?」 赵槃点点头。 他一扬唇角,「听银筝说,你很想我?」 阿弗心中火大,就知道银筝这丫头会乱说。 「没有?」他见她迟疑,挑了挑眉。 阿弗只好违心说,「有是有的,不过就一点点。」 他笑了,笑容也似染了日光。 赵槃跟她解释,「还是淮南王的事。人虽死了,底下的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却没清除掉。淮南王是皇后同党,我怕那些人又盯上你,才把你送到这儿。你这惹祸精不在京城,我也能放开手脚些。」 阿弗眼中泛着雪亮的光,「殿下究竟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我腹中你的孩儿?」 他轻啄了下她的唇,「自然是为你的。」顿一顿,「什么叫腹中我的孩儿?就不是你的孩儿吗?」 阿弗推开他,「……所以你就把我送到这不见人的地儿来?还收走我的船,是几个意思?」 赵槃若有所思,「没什么意思。」 他抚着她鼻峰的曲线,「笼子开着,还能叫养金丝雀吗?」 阿弗气崩。 她真是后悔啊,那日在皇城里她乖乖跟他回去就算了,干嘛要说那么多没用的话,还不疼不痒地刺了他一剑,着实是打草惊蛇了。 他现在可能打起万分精神看着她了。 「怎么,生气了?」赵槃侧目瞟了一眼她,把她的下巴擒回来,温柔地摩挲着,「你好像说过,我只不过是仗着权势才拘着你的?既然如此,我不妨好好利用利用『权势』。」 他贴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骨上,「反正你也没办法,是吧?」 阿弗浑身炸毛,挣扎着就撑开他。 关禁闭思过,关禁闭思过……他说起来那般嚯然,原来竟是真的? 阿弗对于他这般行为早已词穷,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只把以前的那句话又翻了出来,「你真是无法无天。」 赵槃浑不在意,这般盛誉,她早就给过他。 「我不是给了你许多书吗?多看看吧,够消磨时间的。也够你想想用什么别的新词儿来泄愤。」 他微微遗憾地说,「无法无天,我有点听腻了。」 赵槃平淡时好对付,怒时也是脆弱的,她就怕他这么不疼不痒地跟她坐而论道。 阿弗牙根痒痒,找不出词,索性不找了。 她伸出手来,朝他手背上的软肤就是一拧。 赵槃垂眸,放任她拧了半天,才轻轻反掌掐住了她的虎口。 「行,敢跟我动手了?」 她不日前才刚刚刺过他一剑,如今又这么不遗余力地拧他,算不算某种程度上谋害亲夫? 阿弗被他掐得虎口略略酸痛,才只得松了手。 赵槃手背上染了一片红印。 阿弗的手被他攥在手里,无法动弹,只得继续逞口舌之威,「欺负女人,你算什么男人?」 「到底谁欺负谁,」赵槃眉宇有沉思之色,「阿弗,我的伤可才刚好。你怎么就忍心?」 她那日明明还在他床边哭得那般伤心,如今就狠下手劲儿来拧他? 果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 两人距离不过寸余,阿弗怕他又要来欺负自己,便软下口气,「殿下,我不敢了,你放开我吧。」 赵槃轻轻哦了一声,「真不敢还是假不敢?」 自然是假的。 阿弗道,「真不敢。」 第135页 他随手撒开她,却温柔地把她转了个圈,双臂圈她在怀中。 阿弗从来都不喜欢这样过于亲近的姿势,却被他拘着,着实又无法拒绝。 「阿弗。」 「嗯?」 「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阿弗微微诧异,不知他缘何忽然如此深沉地说话。 刚想顺着这个话头再问上一问,猛然间,她闻见赵槃身上一股淡淡若无的脂粉香气。 是个女子的。 肯定不是她的,她近来几日都没有动过脂粉。 也肯定不是赵槃本身就有的,他之前身上的味道,她是熟悉的。 阿弗不可见地皱了皱眼角。 果然她猜得没错吗?赵槃一面拘着她,居然还一面另寻新欢。 嘴上深情款款,实际上对每个人都深情款款? 可恶可恶着实可恶。 阿弗柔下语气,装作不经意地跟他聊起,「殿下,近日来你除了朝政,还在忙些什么呀?」 赵槃很是干脆,「没了。」 阿弗抬臂,反过来扒住他,「吃饭睡觉什么的也算,阿弗想听听。」 他想了想,缓缓道,「仿佛还真有一件事。」 阿弗疑声问,「什么?」 赵槃神色复又散淡起来,「准备场婚礼。」 阿弗沉而缓之地拨开他的手臂,起了身,「婚礼?」 什么意思。 进程这么快? 赵槃没否认,云淡风轻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想来也是说办就办的。」 阿弗悒悒浮上一丝困恼的神色。 「跟谁?」 赵槃轻启薄唇,本来开口便要说,瞧着姑娘这般沉重的神色,心中莫名愉悦起来。 他临时改了话头,「跟位佳人。」 阿弗心口狂炸。 他什么意思,是等她生下孩子直接放她走,还是把她留下来继续给他做小? 越过那位贵女继续做太子妃,想来是不大可能。 一股子酸麻流过她全身,阿弗无话可说,只得垂下头,低低道了句,「这样啊。」 赵槃嘴角淌着柔淡的笑。 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她的发丝,「嗯?怎么,你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吗?」 阿弗问他,「你以后还打算接我回去……吗?」 赵槃信然点点头。 「那我住哪?」 他随口道,「自然是东宫。你跟着我,不住在东宫住哪?」 阿弗踌躇着,「那我不要。一山不容二虎,我会很惨的,我倒是宁愿永远住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 一山不容二虎……赵槃细细琢磨着这句话的意味,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竟好似是……酸了? 谢天谢地,她总算不像之前那般对他冷淡如冰了。 「那你把另一只赶走不就行了?」 阿弗神色大为责怪,「你怎么故意跟我打哑谜?我怎么赶得走?况且赶走了一个,你还会有无穷多个。」 就像脂粉,今日他身上沾的是这种味道,明日说不定就换了另一种。 赵槃脸上挂着恬淡,伸手揉了揉阿弗蓬松的头发。 姑娘确实可爱得有几分傻了。 他正了正神色,重新把她拉了回来,搂在怀中。 「不用猜了。」他说,「佳人就是你,从来没别人。」 他常常这么搂着她,把心跳都贴给她听,她怎么就听不见呢? 若不是她在大婚那日跑了,他焉用得着费力气补办一次? 她欠他的洞房花烛,到现在也没还。 不过他也不急。他只是私下里想着,等一切都平息了,等阿弗把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地补办一场婚礼。 他既爱她,便不必藏着掖着。公诸于天下,一定是要的。 人生那三件乐事……一来他生在帝王家,金榜自然不必题名,二来也没什么故友,只剩下洞房花烛夜了。 只剩下她。 阿弗一阵懊恼,觉得自己又被耍了。 赵槃想要办婚礼来折腾她自然也由他,可是……他好似还没解释衣衫上的脂粉香是怎么回事。 阿弗淡淡哼了一声,「啊,想娶我呀。就这么简单吗?我要是不答应怎么办?」 赵槃几乎不加思索,「那就强娶。」 阿弗沉着嘴角,「你现在已经了。」 赵槃不紧不慢地露出点笑意来,斟酌说,「如果你觉得亏欠的话,也可以提一个条件。不过娶是一定会娶的。」 阿弗眯了眯眼,便挑了个最苛刻的条件说。 「娶我也可以,但是我有洁癖。你一辈子都不能碰其他女人,连闻一下脂粉气也不行,无论是妾或是通房,抑或是什么高门贵女。如果你违背了这个条件,被我发现了……」 她偷偷瞥着他的神色,咬了咬牙,大着胆子说,「我会……留下一纸休书给你,自此与你永不说话。我的孩子也会自己带走教养,永不认你。」 三妻四妾在本朝极为普遍,稍微富庶一点的百姓都会娶几房通房尝鲜,像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之流,更是妻妾成群。 宋机饶是通情达理,在房中也养了两个通房。郡主的儿子,宋机的另一个玩伴,小侯爷,更是有十八房美貌的小妾,每天晚上都快能翻牌子了。 赵槃是太子,未来他是天子。 他将富有整个后宫,三千佳丽,天下的女裙钗。 第136页 阿弗自认容貌寡淡,也无家门,自是难与群芳同列。 况且,从她的初衷来看,她一开始跟了赵槃就是为了找个汉子安家餬口,没有跟谁争奇斗艳的意思。 赵槃把她囚在身边,她完完整整都被他一人占据。 同样,若要她反过来也敞开心扉,那么赵槃也必完完整整都属于她的。 所以她才提了这么个苛刻的要求。 阿弗说完这番话,便怀着几丝笑意瞧着赵槃。 是他自己要她提条件的,所以她往最狠处戳下去,倒也不能怪她吧? 赵槃平淡地听完她的话,脸色却静得出奇了。 他似看破红尘的隐者,又如枯守古佛的老僧似的,静静坐在那里,话音落地许久,仍然不动如山。 很久……久到阿弗怀疑自己说错话他又生气了,才见赵槃缓缓抬起手,把她轻轻压在薄被之间。 「记住你今日的话。」赵槃眸光深沉似井,咽了咽喉咙,「……成交。」 作者有话说: 基友管赵槃叫赵舔舔 我:?没感觉(其实我一开始听成赵甜甜了 第60章 迁就 [vip] 阿弗被赵槃锁在臂弯之中, 缩着脖子,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瞅着他。 ……他回答得这么快吗? 阿弗刚才的那番话,对本朝男子来说, 确实是苛求了, 甚至是身为女眷不该说的。 京城的淑女大多是熟读女则女经的, 阿弗没读过这些书,所受的羁绊也少, 才能脱口而出这番话。 假若她再幸运些,不是个孤女而是生在大户人家, 有嬷嬷教养,有老师训责, 自然也会被教得跟其他贵女一般,温婉贤德,以夫为天,也必不会说出这番离经叛道的话来。 可她再是胆大,也看得见千千万万个男子是怎么做的,也记得前世她是怎么被抛弃的。 赵槃越是这般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越是不信。 若是他拖泥带水, 顾左右而言它,甚至直接指责她无理取闹, 她倒觉得有几分像真实反应。 赵槃是太子,用脚趾想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就钟情于她一人。 阿弗已经不是前世那个空有一腔热血的小姑娘了。她必须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本来,她说这话就只是跟他开个玩笑, 绝知话中的那些惩罚就是空中楼阁, 根本无从实现。 有朝一日赵槃真另存新欢了, 还轮得着她撒脾气不成? 什么孩子不认父云云更是无从说起……那是太子骨血。只要赵槃想, 孩子一生下来就会被抱走,她连见一面都难。 这就是权势滔天的好处了。纵使她吃了瘪,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弗弱弱一笑,打破尴尬,「殿下,阿弗是说着玩的,刚才失言了,你别生气。」 「别收回。」赵槃低沉地说,「我已经当真了。」 阿弗黯然垂下眸子。 她要他嫁给他,心也给他。可他反过来能给她的,只有这么一句口头承诺。 ……这哪里公平。 氛围稍微有些凝固。 半晌,赵槃放开她,松松散散地躺在她旁边。 「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平静地说着,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摸着屋顶垂下来的风铃,「我说了,你的要求,我都答应。」 阿弗眯了眯眼,双手放在肚皮上,「实话实说……其实我不是很信。」 风铃被赵槃拨得发出叮地一声清响。 他眉尾轻提,支起胳膊来问她,「那你怎样才能相信?」 阿弗拖着尾音长长地「诶……」了一声。 她也不知道。一生太长,任何办法都没法证明。 赵槃仿佛晓得。 两人就这样在榻上懒散地躺着,相互之间沉默着。 薄薄的日光隔着窗子照进来,浑身都暖洋洋的,叫人不由自主就萌生睡意。 阿弗闭上眼睛。 想不到就不想了吧,且走一步看一步。 况且想那么多,只要他不答应,也全都没用。 隔了很久,就在她以为赵槃也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听他微微出声唤她,「阿弗。」 阿弗睁开沉重的眼皮,瞟了他一眼。 赵槃含辞未吐,手臂轻轻扣着她微微鼓起的腹部,「如果不是我,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阿弗无聊地翻过身去。 这有什么好问的吗? 「踏踏实实就好。」 他凑了过来,伏在她耳边,「我不踏实吗?」 阿弗懊丧地抬了抬眼。 赵槃有没有点自知之明……他怎么能用踏实两个字来形容? 她想了半晌,更正了措辞,「普普通通的人。最好是没本事欺负我的人。江湖郎中,布衣,庄稼汉子,都好。」 赵槃凝神听了半晌,「没本事欺负你的人……呵,我看你也没什么规划。既然只想要个普通的,那还不如嫁了我。」 阿弗嗔怪着翻过身来,「太子殿下,您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您哪里普通了?」 他逮住她就往死里欺负她,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这般话。 要不是赵槃,她的梦想早就实现了。 赵槃眼中泛着柔柔的涟漪,「你要一定喜欢踏实普通的,也不是不能满足你。你喜欢庄稼汉子,我就去学学种田插秧,费不了多大工夫。」 阿弗跟他解释,「不是!那不一样!」 第137页 她又不是喜欢「庄稼汉子」这个头衔,她只是想夫妻两人能携手白首,相敬如宾地生活罢了。 嫁个庄稼汉子,谁也不会高谁一头,谁也不会矮谁一头。如果再幸运些遇见个会疼人的,小日子应该还能过得很滋润。 赵槃嘆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总是给我出难题。」 阿弗推开他,「殿下,别老问我了,根本没什么如果。我都已经嫁你了,你老是问我这些虚幻的东西,就好像真能叫我如愿似的。」 「话虽如此,我却还希望你对我好些。」 赵槃旋起一笑,却不允她背过头去独睡,云袖上的冷硬玄纹摩挲着她的脸颊,「阿弗的心思真是多变。明明你初见我时,还是中意于我的。」 阿弗被他逗得浑身痒,忍不住跟他辩一辩,「殿下,你也忒自恋了些。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中意于你了?」 赵槃神色静宁,「你留一个陌生男子在家,还养了那么多天。你不会一点心意都没有吧?」 阿弗张口而出,「我那是善良。而你却骗了我。」 说起旧事,她确实对赵槃动过心思。不过,仅限于把他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布衣,想找他给自己遮风挡雨罢了。 若是知道他是太子,她躲还来不及,怎么敢靠近他? 赵槃失落地哦了一声,「真的么,那太可惜了。」 阿弗看着他空洞洞的样子莫名暗爽了一下,紧接着又听他道,「那你从之前到现在,就真一刻都没有中意过我么?」 阿弗听了,只觉这问题好无聊。 中意不中意的,真的重要吗?他又不是什么君子什么良民。 她不敢直接拒绝,只噘着嘴模稜两可地说,「你霸道的时候,自然不叫人中意。你和蔼的时候,还是很……好看的。」 赵槃低低,「好看?」 阿弗蓦地觉得这词仿佛用错了,又怕他又瞎误会什么,「呃……就是说殿下长得丰神俊朗的意思。」 他听了这话,掺着几分高兴,挑着她的唇角,「谬赞了,阿弗也很好看。既然咱们互相觉得好看,那可能是心有灵犀。你若好好嫁了我,将来可以看一辈子。」 心有灵犀……个屁。阿弗讪讪别过头去。 他最近怎么回事?老是说这般奇奇怪怪的话。还不如像之前那样冷冷淡淡的,倒好应付些。 阿弗撇了撇嘴角,扫兴的话刚要说出口,就被赵槃抬手捂住了嘴。 「想好再说。」他云淡风轻地瞧着她,甚是缱绻地扣着她的手,「反抗无效,你是知道的。嗯?」 阿弗心口微微起伏,不自在地翻了翻白眼。 ……说了半天有什么用,还不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算了算了。」她嘆了口气,「随你了。你就假装已经听到了你想听的吧。」 赵槃不悦,松开她,叫她好好坐在眼前。 「你可真是,朽木不可雕。」 他唇色绯然,沉着嗓子,顶着她的额头,「一点都不招人喜欢。」 阿弗哼地一声扬了扬尾音。 不可爱他还不赶紧走,还不赶紧眼不见心为净? 「不可爱就不可爱吧。」只听赵槃又嘘然轻嘆,「是你的话,忍也就忍了。」 阿弗对赵槃这种细碎的折磨已经习以为常,心不在焉地瞧向窗外。 两人说了半天的话,外面的天色已经不知不觉地变了。 可能今晚又得有一场小雨吧? 想来赵槃今晚还要回去,不能住在山里……不然他就不会一直穿着外袍不脱了。 阿弗把他的手轻轻拿下来,「殿下今日还要走么?」 赵槃蔑然,「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殿下不如早些走。」 阿弗主动帮他理了理衣衫,又温婉地说,「刚才还能见太阳,这会儿就覆了一层薄薄的乌云了。想来京城也是要落雨的,殿下早些走,免得挨濯。」 赵槃微含讽意,「阿弗,你不是又在赶我吧?」 阿弗否认,「殿下自己不是也还有要事吗?」 赵槃紧了紧她的手,神色一时倒有些模糊。 她分明就是赶他。可他确实也还有要事,也确实不得不走。 「那你对我笑笑吧。」 赵槃喉结微动,「我们已经有好些天没见了。你见了我,从来也没好好对我笑一次。」 阿弗略略伤神。他干嘛又提这种无理的要求。 笑还能故意笑吗? 赵槃见她没反应,沉声道,「笑一下,我就走了。」 阿弗只好咧开嘴,呲了呲牙。 赵槃皱了皱眉,「人家大家闺秀都笑不露齿,瞧你笑得,真是比哭还难看。」 说着,还是朝她脸上重重地一吻,才终于放开了她起了身。 阿弗擦了擦脸,见赵槃终于离开了,才如释重负似地嘆了口气。 久久,她脸颊上还留存着他的温度。 …… 隔天,阿弗听银筝说沈婵和宋机又又又闹变扭了,宋机又去了绛雪小筑,整日和弹曲儿姑娘们泡在一起。 阿弗恍然,想来赵槃身上那股脂粉香,是宋机身上的。 / 一场秋雨一场寒,春天里的雨是温的,夏天的是热的,到了秋天就沾了萧瑟的寒意了。 指挥使卫存在陋巷里守了良久,远远地见了赵槃,警惕着周围没人,便奔过去复命。 第138页 「如殿下之前所料,地方上不少人都打着太子妃的主意。许是信了谁的挑唆,那些人悬赏了高价,暗中要买太子妃的命。」 赵槃随意翻着卫存手里的密信。他冰冷问,「是谁?」 卫存道,「名单暂不清楚。许是皇后的人。」 赵槃冷嗤一声,手中密信便齐齐碎为齑粉。 任凭那些人有天大的本事,阿弗在的那个地方,也不可能有人能找到。 他要的是,她的绝对安全。 赵槃隐晦说,「若是必要,适当时候把咱们的人抛出来。」 卫存道,「属下明白。」 又道,「还有一事,近来端王赵琛正在招兵买马,暗中收买朝中大臣,想来是有皇后撑腰,正在积极地为皇位做准备。」 圣上虽然在前些日子的巫女案中侥倖保住性命,但身子底已经虚透了,想来赵琛定然得了皇后递出来的消息,才蠢蠢欲动。 「多行不义必自毙。」赵槃冷声说着,「且瞧着。」 两人正说着,忽闻陋巷中似有细微的呼吸声。 赵槃眸光一凛。卫存立即会意,一记狠辣无比的手刀已然飞了出去。 「砰!」 藏在树上的人应声而落。 是个细作,蛰伏在这里良久。中了一记飞刀,已然晕过去了。 赵槃漫不经心地瞥一眼,「好啊,都敢到孤的左右来了。」 卫存迅速扭住那人,塞住了他的后槽牙,避免那人自己吞了毒而死。 「殿下,杀了还是留着?」 赵槃眼色犀利,「留着一条命,让他吐。若是吐不出来,就十八般大刑轮流用,把有用的东西统统给孤挖出来。」 …… 卫存走后,赵槃回了东宫。 门前似乎有个人影蹲在石阶上,陈溟刚要拔剑,见蹲着的那人竟然是晋世子。 冷雨才刚刚停,宋机浑身湿漉漉的,蜷缩着身子,沾满了落叶,显得异常地可怜。 赵槃在他身前站了良久,宋机才反应过来,呆呆地抬起眼看向赵槃。 「殿下。」宋机嗓子哑了。 赵槃叫陈溟把他扶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宋机脸上又青又紫,咬牙切齿地道,「别提了!都是那臭婆娘。」 …… 陈溟把宋机带进去洗了热水,又给他沏了一大杯姜茶,宋机才堪堪回过神来。 原是因为一件小事。 前些日子宋机和红颜知己幽兰姑娘多喝了一杯茶,便引得沈婵的醋意大发。 两人一番口角后,沈婵竟告到了宋大人面前。宋大人以为是自己儿子不检点,便斥责了宋机一顿,把管家大权交给了沈婵。 这不,今日宋机不小心在街上又偶遇了幽兰姑娘,被沈婵给发现,她竟直接把大门关了,惹得宋机淋了大半夜的冷雨也回不了家。 宋机越说越觉得气,沈家倒了,沈婵本身就算半个罪臣之女,怎么还能如此嚣张跋扈,无半分为妻子的温婉? 赵槃听了半晌,面不改色,「所以你之前身上那味儿,是那什么姑娘的?」 宋机一恍惚,「殿下你说幽兰姑娘吗?」 赵槃冷淡说,「以后离她远点。这味道都染上我了,差点叫阿弗误会。」 宋机皱眉,「殿下,您怎么帮着沈婵那婆娘说话?」 赵槃抿了口茶,「我谁都没帮。」 其实宋机也很懊恼,他之前觉得沈家这位二小姐是不错的,遇事也愿意迁就她,护着她些。 可她如今未免也太跋扈了。 女人不让碰,有家不让回,哪个男人受得了? 宋机长嘆一声,「殿下,您说说,我这世子是不是太窝囊了?那可是我自己的宅邸。她……她居然敢把我关在外面不让回,还给我放狠话?有她这般做妻子的吗?」 赵槃嗯了声,「她怎么说的?」 宋机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我爹把管家大权交给了她,她便仗势欺人,说什么每晚酉时到次日寅时是什么宵禁时间,生生不准我进门,也真气煞我也!我迫不得已之下才到了您这里……」 赵槃略略好笑地抬眼瞧着宋机。 宵禁? 八成是这厮在外面乱混,惹得那位晋王妃实在是恼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前几日他和阿弗闹变扭的时候,宋机劝人条理清晰,倒是通情达理得很。 如今到了自己的头上,竟也闹得一团糟。 果真世人都看得清别人却看不清自己。 赵槃沉吟了一下,「你明日趁着寅时,早些回去,去跟她赔礼道个歉,不就行了。」 宋机一下子泄了气。 「我不去。」他叉着手臂,「自古都是夫为妻纲,我才和幽兰姑娘多说了两句话,她便如此善妒,以后还得了?殿下,我现在可算是看清太子妃的好了,事事都善解人意,温婉可人,难怪您……」 赵槃咳了咳。 ——这人说自己的事就说自己的事,明目张胆地夸他的女人又是几个意思? 宋机立即改了口,挠着头,「殿下,您知道,我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赵槃微微慨然,「某些人,从来都不知道『善妒』二字。」 作者有话说: 赵槃: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宋机:。 第139页 第61章 思量 [vip] 说到此处, 赵槃和宋机不禁对望一眼。 他们两人虽是少时同窗,如今身份境遇却大不相同,有时候也很难理解对方的想法。 譬如阿弗……宋机就永远不明白, 赵槃为什么偏对那女子倾注那么大的执念? 那女子明明私逃了许多次, 照理说早就该给点教训了。 吕小侯爷有个侍妾才跑了一次, 就给逮住打折了双腿卖去了教坊司。即使有路引和身契,一旦私自出逃, 被官府发现也会被判为逃奴罪,受沉湖之刑。 可这些律令到了赵槃那里, 简直就是废纸一张。 她跑了那么多次,他也就是把她抓回来, 不疼不痒地训斥几句,从没什么见真格儿的。 就算她给了他一剑,他亦没捨得多说一句,还巴巴给人寻了那么个山青水秀的宝地,把她当星星月亮似地捧着。 宋机对待感情信奉愿者上钩,若是对方不愿意, 他多半不会强求。 似赵槃这样, 他总觉得太累了,要不得。 宋机自生下来便事事都顺心, 更有个「京城四大公子」的名号,乍然遇上沈婵这般强势的夫人,一时有点接受不了。 而且他也不喜欢迁就别人,不合适就分开。 赵槃和宋机这两人, 少时一起读书, 年龄大些便一起建功立业, 如今好巧不巧, 又一起落入了情字的泥沼中。 而且两人都能看清对方的处境,却唯独拨不开自己的迷雾。 宋机苦着脸想了一会儿,「殿下,有酒吗?」 赵槃叫人温了一盏酒。 两个苦闷的女人碰到一起,互相倾诉两句,再吃一吃喝一喝,很快苦闷便会烟消云散。 然男人的苦闷碰到一起,却是会闷上加闷,便只得寄託于酒。 赵槃到底还是清醒的,克制着陪宋机小酌了几杯,便叫人不再添酒了。 宋机没喝几杯就已烂醉如泥,陈溟把他扶到了厢房里小睡。 赵槃无奈地吁了口气。 往深里想,虽然宋机自己不承认,但宋机终究还是比他幸福些。 有人吃醋,便是有人在乎。而他呢,在乎的人永不会为他而吃醋。 真正的孤家寡人。 其实宋机的话他也不是没想过……愿者上钩,你情我愿,不合适就分开。 这样相处的确令人舒服,可阿弗却不符合。 这些日子,阿弗有愧,有怜惜,可她却仍然没有爱,他从她眼中能看到。 宋机说得没错,这样真的好累……赵槃也觉得自己似乎太执念了些。 可要放她走吗? 他捨不得。无论如何也捨不得。 况且如今阿弗还有孕了,他们马上就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幸福已经是唾手可得的了。他如何能说服得了自己放手? 就让阿弗在他身边吧,对他淡薄也好。 秋雨刚过。 赵槃踏出房门,斑驳树影间挂着一轮银白的月晕,灿灿地刺人眼。 明明没喝多少,夜风一吹,他头上也稍许有些微醺之意。 ……他酒量又比之前浅了些。 赵槃躺在床榻上,头晕晕的,却也睡不着。 被褥间萦绕着一股又嫩又清的味道,划过鼻尖,很浅很浅,莫名撩拨着他的心弦。 是阿弗的味道。几日前,她还住在这间屋子里。 赵槃下意识就想伸伸手,摸摸她的虚影,却空落落地摸了个空。 他阖着的双眼缓缓睁开,蹙了蹙眉。 ……阿弗若是还在东宫就好了。 赵槃苦笑一声。才半日不到没见,他竟就到了这般思之如狂的地步。 静默半晌,赵槃更加坚定了之前念头。 不能让她走,不能。 若真如此,往后余生可能他都要这样独自一人躺在床榻上,像个疯子一样,嗅着她的气味,艰难入睡……那是长达几十年的折磨。 他还是要好好钻研下阿弗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他想着,如果阿弗有朝一日能喜欢上自己……会是副什么样子? 那样的日子大概会很明媚。 他……尽量努力吧。 / 翌日一早,寅时,宋机拖着疲惫的身躯,无比沮丧地敲响了自家的大门。 小厮刚刚轮值,打了个哈欠,见了自家主子,连忙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世子!」 宋机躁郁道,「少废话,赶紧开门。」 有家不能回,被迫到别处借宿,整个京城除了他估计也没谁了吧? 宋机暗暗想着,这事绝对绝对不能传出去,不然他定然会落个畏妻的名头,被吕小侯爷等人耻笑。 都怪他那个爹。管家大权居然也能交给外姓儿媳? 沈婵正在梳着妆,正想问一句「那个没良心的昨晚有没有回来」,就见宋机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衣服换了一套新的。 沈婵本来对昨晚的事有点愧疚,见此顿时羞恼。 连衣服都换了,若说没去厮混,谁能信? 宋机也正在气头上,哪里顾得上解释,不由分说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放下狠话,以后一个月都不回家了。 两人一来二去便再次口角起来。 唇枪舌剑,谁都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谁也不肯让谁,最终还是以宋机愤然而去告终。 第140页 沈婵擦干了眼泪,坐在妆镜台,却不想认输。 宋机倒是说走就走,可她是个妇道人家,又有着身孕,只能困在这小院子里,哪也不能去。 可恶,可恶……男人都是坏的,都是些臭男人! 沈婵默然坐了半晌,不怕,要是宋机这傢伙实在过分,大不了日子就不过了,她跟他和离! 然后她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享受广阔天地去! 不对,还有阿弗……她还得把阿弗给捞出来。 撇开男人,她们姊妹俩自己逍遥去! 天大地大,总比在这儿受窝囊气强。 / 皇城。 赵槃负手在仪景殿的朱漆柱前等着,不多时,刘公公推开殿门,毕恭毕敬地言道,「太子殿下请进。陛下已等候您多时。」 赵槃眸色稍敛,抬步进了仪景殿。 仪景殿乃是圣上寝宫,赵槃此番乃是受诏而来才可到这里。 本该前些日子就来的,可赵槃的剑伤一直都没有好,觐见的事情才拖到了今日。 殿门缓缓开合,赵槃绕过屏风,径直来到了寝殿内堂。 他稍稍低下头,半是跪伏在地上,「儿臣给父王请安。」 圣上病恹恹地半眯着眼睛,闻言歪了歪头,「起来。」 赵槃立定。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圣上气息断断续续,「但朕的身体就这样了。江山须代代有人,你是太子,有些宿命必须要承担,不能过分沉溺于儿女私情,懂么?」 赵槃沉声,「儿臣明白。」 圣上道,「听说太子妃伤了你一剑?」 赵槃一时缄默。 圣上眼光里却沾了点锐利,「为帝为王,最是不能有情。女子也好,什么也好,只要碍了路,就统统都要拔之除之,绝不留情。你可明白吗?回去便把那女子好好处理了吧。」 赵槃神色不明,暗色的眸子里却满是淡漠。 处理了……多么熟悉的三个字。 当年他的亲母妃,想来也是这般被处理了。 良久,赵槃说,「她并未犯什么错。恕儿臣不能从命。」 圣上的眼猛然狠辣起来。 「你再说一遍?」 赵槃仍然说,「恕儿臣不能从命。」 圣上抓起桌边瓷茶杯,猛地就朝赵槃额角砸去。 「咔嚓!」 赵槃身子颤了一颤,额角顿时涔涔冒血。茶杯掉落在地上应声碎裂,滚烫的茶水洒遍了他半张脸。 刘公公闻声急着赶着奔了进来,却被圣上一声呵斥赶出去了。 「放肆!」圣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逆子敢违拗朕的旨意?你若再敢说个不字,朕立刻便要了那女子的命!」 猩红的血流滚着热气,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蒸得赵槃沙疼沙疼的,眼睛也睁不开。 少顷,他还是重新站定了身子。 赵槃没擦额上的血,略略正了正口气,「儿臣知罪,请父王责罚。」 圣上稍稍止住了咳嗽,睨着他,「你可知错了?」 赵槃垂下眼眸,深凹的眼窝下一洼浓黑的阴影。 他似是思忖良久,又似是根本想都没想。 「恕儿臣不能从命。」赵槃抬起血流如注的眉骨,「若是父王执意如此,儿臣从此以后,便不再是太子。」 圣上冷笑,「你拿太子之位威胁朕?朕有九个儿子。」 赵槃唇线亦沾了分凌厉,「可父王想要的,唯有儿臣能做到。」 两人一时静默。 一跪一躺,无声地对峙着。 半晌,圣上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一定要那女子?」 赵槃头上渗血,唇角却略略上扬。 「一定要。」 圣上彻底陷入凝滞之中了。 这个他一手带出来的、作为储君的儿子,他第一次感觉控制不住了。 半晌,圣上还是不得不暂时妥协了。 太子一向恭顺不逾距,这样的针锋相对还是第一次。但既然有这么一次,就无可商量。 圣上嘆了口气。 「来人,给太子包扎伤口。」 太医早就被这一父一子吓得双腿发软在殿外候着了,闻言,忙不迭地应了声。 赵槃头上裹了层纱布。但血水还是流到了他暗色的衣襟上,晕开一片片的污迹。 圣上冷漠地收回眼。 谁没年轻过呢?冲冠一怒为红颜,年少时觉得意气风发。可到了不惑之年,就会明白为了所谓的红颜误了江山基业,是多么地可笑。 生在帝王家,太子绝不能有情。 同样,圣上也决不允许自己辛辛苦苦培养了十多年的储君,毁在一个女人身上。 圣上把赵槃唤到了跟前。 「你是太子。要把周围的人清干净让朕放心。朕反过来才能放心地把天下交给你。」 赵槃点头答应。 唇角却漾着一抹轻轻的笑。 ……清干净? 他做不到。也绝不做。 / 阿弗在山中与世隔绝,日子却过得比水还静。 可太静了也不好,太静了就孤独了。 她每天都换着花样儿做点别的事情,分散分散注意力。 小书房里的书被她翻了个七七八八,桃花也被她摘了下来,做成不甜不腻的果酒,沉在沁凉的湖水中,备着想喝的时候拿出来。 第141页 这处山谷三面封闭,又有一处天然的大湖做倚仗。湖水冬天吸收寒气,夏天吸收热气,才使得桃花在这初秋也能盛放。 用银筝的话说,除了蔽塞些……这确实是个养胎调息的圣地。 某种意义上来说,赵槃还蛮会找地儿的。 要是赵槃不把她的船收走,叫她来去自如,想去一趟集市就去集市,想回来就回来……这儿作为她日后归隐的地方,倒也不错。 阿弗一边想着,削葱似的指尖一边轻轻滑着湖面。 她其实还有个更大胆的主意。 她要是能投生成什么女帝之类的,反过来把赵槃给关在山谷中,养成一朵只任她採撷的娇花,她想见了就过来召见一下他,调戏他一下就走……那可太太太棒了。 谁不喜欢柔柔弱弱还漂亮的美人呢? 果然,她不是不待见赵槃,她是想他们的身份互换一下,叫赵槃也柔柔弱弱一把,让她也过一回拿捏他的瘾。 阿弗越想越心跳加快,手指滑得湖面掀起一阵阵水花。 银筝看着阿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把鞋袜都溅湿了,才过去把她拉了起来。 「姑娘,您想什么呢?」 阿弗笑笑,「银筝,一会儿我去写个话本。写完了,你能不能帮我带出去给阿婵看?」 她第一次对舞文弄墨的事这么感兴趣……她看了那么多话本,还没自己写过。 而且这么奇妙的主意,她自己一个人自娱自乐实在是太可惜了,一定带出去给沈婵看看才好。 银筝好奇,「姑娘,您还会写话本呢?您要写什么话本,奴婢能看看吗?」 阿弗摇摇头,当然不能给银筝看。 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银筝要是看见了,免不得就要告诉赵槃,到时候她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没准还会被扣上什么污衊太子的罪名,自找麻烦。 「那是我和世子妃之间的一点私话,你就别看了。」阿弗思忖了一下,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要是帮我的话,话本一定要保证送到世子妃手中,成么?」 要是不成的话,她还不如不写了。 好在银筝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可以叫厨娘送菜的时候带出去,便答应了阿弗。 阿弗一时跟她击了掌。 说写就写。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找了张纸,就开始把故事写下来。 当然她也没什么高深的文章功夫,甚至连字都写得歪七扭八,但这一写就是一个多时辰,宣纸足足写了十多页。 银筝在外面守着,瞧着天色不早了,怕阿弗伤了眼睛,便想问一问她写完了没有。 银筝欲敲门,便见太子那峻拔的身影踩着湖色而来。 下人们次第跪了一地。 银筝刚要出声,便见赵槃挥挥手,「她呢?」 …… 暮色渐渐沉了。 阿弗没点灯,逐渐看不清东西了。 她深呼一口气,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长篇累牍地写一个东西,心里不禁泛起了点成就感……她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吧? 小书房的竹门被嘎吱一下打开,阿弗给笔重新蘸了蘸墨,「银筝,能帮我添盏灯吗?」 银筝没回答。 阿弗皱了皱眉,肩膀却被一只手突兀按住。 「写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头发稿忽然狂风暴雨,差点死机(惊恐.jpg 第62章 看伤 [vip] 阿弗回过头去, 却见赵槃已不知何时靠在了她身后。 她眼瞳微瞪,下意识就捂住了身前的纸张,「殿下?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赵槃眼皮挑了挑, 「那是什么?」 阿弗尴尬地笑笑, 「没什么。」 她一边装作不在意地将自己写的东西夹在了一本书里, 一边殷勤地起身把赵槃推到了旁边,「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赵槃今日好像很疲劳似的, 并没什么心思深究。 他阖了阖眼,散散淡淡地坐了下来, 手指也低低地向下垂着,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他扶了扶鬓, 「想你了不成么?」 阿弗讪讪抿嘴,「殿下政事繁忙了吧?要不我给你捏捏肩?」 赵槃摇摇头,「过来些。」 阿弗依言过去了。 赵槃揽住她肥了一圈的腰,指节轻柔地刮着她的腹部,「是大了些。晚上可还睡得好吗?」 阿弗被他弄得有些痒,不禁后退了一步, 摆摆手, 「挺好的。就……还是有时候想吐。不过都是些小毛病,殿下不用担心我。」 赵槃见她又缩身子, 口吻夹杂着一股郁气,「你能不能别老殿下长殿下短的?听来跟那帮烦人的老臣一样。」 阿弗哑然,「你不爱听吗?」 他垂眸,「不爱听。」 阿弗一笑。 他这般神色, 半点指点江山的豪态都没有, 疲惫又委委屈屈的, 看起来很像是个出船一天归来的渔家汉子, 让人忍不住就想慰劳慰劳。 阿弗坐在赵槃膝盖上,抬手欲摘去他头上的小帽,却猛然发现他那白净的额下似乎藏着块纱布。 阿弗一愣,「你怎么了?」 赵槃眸光暗晦,沉吟了片刻,「与你无关。」 阿弗莫名腾起一阵无名火。 与她无关?是不是又跟政事有关,所以才与她无关? 第142页 赵槃总喜欢这样堵她。 她像是被困住了,任何涉及「政事」的,她连听一听问一问都不行。 在赵槃眼里,她就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孺之辈? 阿弗本来也没对纱布下的东西那么感兴趣,听赵槃这样说,顿时起了逆反的心。 他说与她无关,那她还就偏要看看。 鬼使神差地,阿弗一手倏然揪住了他的领子。 赵槃亦带了几分讶色,随即眼色浓重了起来,挥挥手,道了一句别闹,便欲甩开面前的女子。 阿弗挑了挑眉,不知哪来的勇气,直接把他的手掰了开去。 她想起了赵槃之前经常对她说的那句话,忍不住反过来用了回去,「你能不能好好听话?」 「什么?」赵槃猛地挑挑眉,「你再说一遍?」 两人本就坐在榻边,这一下阿弗用的力气不小,赵槃猝起不意,竟顺势往后倒了一倒。 「嗯……!」赵槃呼吸微重,直接倒在了丝被之间,随即阿弗的手压在了他的肩头。 阿弗倒也不是要压着他,只是想借力,借着压着他的劲儿去扒开他头上的帽子,手才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这个地方。 她没理会身下男子异样的目光,拨开他的手,便快速看了看纱布下的东西。 蜿蜒的血痕从纱布里渗出来,足足有一寸多长,刚好被小帽挡住。 好严重…… 阿弗略略诧异地望着赵槃。 「这样严重的伤?」她眉峰不由自主地拢起,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这么一折腾,床榻帷幔千层万层地落下来,正好把他们两人都给圈在其中。 氛围略微有点奇怪。赵槃眼眸微澜,朦胧地望着身前的人。 第一次被女子细腻柔软的小手给反过来压制住,一时让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头顶风铃被撞得叮噹乱响,他心曲也乱得不轻……他曾无数次这般把她放在榻上,如今风水轮流转,竟……反过来了? 呃。 赵槃霎时感觉喉咙有点紧,一股莫名情愫把他吞噬,像是跌落冰湖里似的,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 况且他也确实不敢动,阿弗离得那样近,他稍微一动,就被碰到她的肚子。 阿弗见赵槃失神,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你哑巴啦?」 赵槃恍然反应过来。 他强作漠然,「起来。」 阿弗顿时惧了惧。每次听他这般冷淡地说话,总是下意识要怕。 不过她还是没放手,手心还紧了紧。 她也不能老这么被他吓唬着吧? 赵槃瞥见自己的衣衫被阿弗攥得皱一团,只得又沉着嗓子重申了句,「孤使唤不动你了?」 阿弗闻言,刚刚软下来的神色顿时又阴沉起来。 又拿太子的身份压她? 她沉默半晌,不高兴地咬了咬唇。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赵槃发丝凌乱,头上的发髻也松垮了。 他被阿弗给拿制着,无奈地困在一个角落里,手贴在身侧两边,碍着她拢起的肚子,也不敢强行拿上来。 被阿弗那双泛光的双眸盯着,既不能动也不敢动。 最可怕的是,他心里还有点诡异的缱绻感觉? 赵槃张了张嘴,第一次觉得如此之窘迫。想要避过头去不去瞧她,却又被她的小手抓得心痒痒。 明明一个温柔软弱的小姑娘,何时变得这么咄咄逼人了? 对峙良久,赵槃终是败下阵来。 「是在宫里受的一点小伤。」他拖着尾音说,「你不用担心,没有什么大事。」 阿弗自然不大相信。 他可是太子啊,谁能把他怎么样。 若说能把赵槃怎么样,除了皇帝应该没有别人了。 阿弗若有所思了片刻,眼底的浑浊才渐渐退了。 她心下重新恢复清明,这才看清她现在这个举动……略微有那么一点僭越无礼。 她懊恼地瞧了瞧赵槃,对方一双妙目也正别有意味地盯着她。 刚才她做出那番冲动的举动全凭着一股无名火撑着,此刻无名火泄了,她感觉身子软软的,什么豪情壮志也没了。 阿弗唇瓣轻颤。 僭越了僭越了。 ……也不知他生气没有? 阿弗浮现点悔色,迅速从他身上退下来,忙不迭地站到了地上。 「殿……呃,你恕罪。」 赵槃心口微微起伏,理了理衣襟才坐了起来。 他神色过了好久在落定下来,模糊地夸了一句,「嗯。能耐了。」 「你也挺不安分的。」她小声反驳,「殿下,以后你在这儿吧,我出去干活,应该也能养你。」 赵槃一瞬间的晕眩,再次困惑地眯了眯眼。 「什……么?」 阿弗狐疑不定地眨着眼,却不敢再说话了。 赵槃掠过阿弗。 他没听错吧? 她那些奇奇怪怪的理论真是越来越叫人不理解了。 赵槃夺过她绞着衣襟的手,阿弗倏然沉了沉嘴角,「我都道歉了,你又干什么?」 赵槃唇角不自觉挂了点柔静的笑,「你真能养我?」 阿弗不自在地撇了撇嘴,「如果你非要的话。」 她会做手工活,还会采草药,之前十多年都是这么活过来的。赵槃虽然是太子,但总也是人,怎么就不能这么养活? 第143页 赵槃眉宇显出点沉思之色,「那,你那么想看那点子伤,是不是因为关心我?」 阿弗头摇得像拨浪鼓。 赵槃沉下双眉,「不是?」 阿弗干巴巴地笑了笑。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刚才怎么就那么冲动。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担心他会毁容?毕竟以后对着一张丑脸会很烦。 应该不是他嘴里说的关心。 阿弗想了下措辞,「我怕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被饿死在这里。」 赵槃神色缓缓转为忧郁。就这啊? 不过,这也是一种答案,细想也是值得高兴的。 从前她一心想逃离他,如今会主动把他弄得凌乱,还需要他了。 …… 许是今日赵槃受了伤的缘故,他一整晚上都会留下不走。——这还是他第一次留宿在山中。 如此一来,阿弗的话本肯定是写不了了。 实际上,她也没心思写话本了。 她虽近来深居简出,但外界风声倒也不是完全不知道。 说到底,前几日那场的宫变的尾巴还没扫清。 她那日不分青红皂白地刺伤了太子,犯了大错,也成了众人的眼中钉。 想来因为这件事,赵槃或多或少都会受些连累。 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形如何,但光想想就知道,情况一定很棘手。 那些群山之外的暗流汹涌,还没完全解决。 / 晚膳时分,阿弗把吊在湖里的果酒给捞了上来,给赵槃倒了一杯。 烈酒伤身,她的果酒却不会。赵槃额上有伤,喝这个正好。 赵槃浅浅地抿了一口,眼睛还专注地盯着手里的书卷。 阿弗凑过去问,「好喝吗?」 赵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阿弗瞧着他这般一心二用,顿时有点嗔怪,「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赵槃斜斜地乜着她,把书卷中的几张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纸抖落了出来。 「没想到,阿弗还有如此好的文采。」 / 仪景殿内。 圣上服了药,却猛然剧烈咳嗽起来。打开帕子一看,俨然已见了血。 刘公公进殿来,「陛下,您还好吧?可要再宣太医?」 圣上沉沉地闭上眼睛,挥挥手,叫刘公公退下了。 ……他确实时日无多了。 他这一生荣耀过,也打下了稳固的江山,享尽了荣华富贵,即便闭上眼睛也没什么遗憾的。 若说唯一的不放心,就是担心江山后继无人。 他是君主,立储君,稳天下,是不可推卸的宿命。 明明储君的人选已经选好了,可如今,他又有些动摇了。 那个孩子,渐渐开始脱离他的掌控了。 圣上不由自主地想起赵槃的母妃来。 当年佳贵妃本是许过人的,未婚夫因为疟疾死了,才入宫做了宫妃。 他也有不得已。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他是不会忍心牺牲掉自己宠爱的女人的。 可是有些事情就是没办法。 有些事情,註定不能兼得。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八王 [vip] 翌日清晨。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一轮清淡的秋月还隐约可见。 银筝在竹室外张望了两眼,「太子殿下可晨起了?」 沁月摇摇头,「怎么了?」 银筝手里握着张字条, 「陈大人一早便送来了这个, 说是务必要呈与殿下。」 字条既是陈溟送过来的, 想来是什么重要的情报。 银筝不敢耽搁,试探地轻敲下门, 半晌,听得里面一轻冷的男声, 「进来。」 赵槃本来夜里睡得就极浅,长年累月养成了习惯, 每日天一亮必然会自然醒来,便听见了银筝和沁月在窗外细微的声音。 山中的秋晨还有些微凉,赵槃披了件长衫,正坐在榻边。 他回头瞥了一眼尚在熟睡的阿弗。 小姑娘侧卧着,睡颜安安静静的,淡色的嘴唇轻微翕动, 长得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 只是她的双眉拢在一起, 仿佛睡梦中仍然担心着什么事。 赵槃泛起一丝愧疚,忍不住伸出手去, 替她把褶皱的眼眉抚平。 昨晚她吐了三次,几乎就没怎么睡。 他在一旁都看在眼中,虽然怜爱,却终究是无可奈何。 他想着, 他们要这一个孩子也就够了。若是再生, 这种痛苦她便还要再承受一次, 叫人如何落忍。 ……银筝的脚步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赵槃低声问, 「什么事?」 银筝把字条拿了出来,「殿下,是陈大人给您送的字条。」 赵槃神色一凛。 ——是前些日子细作的事情有眉目了。 跟他猜得一样,那细作是端王赵琛的人,负责每日小心纪录太子的行踪,然后再事无巨细地禀告给端王。 赵琛原本是八皇子,撇去天生有疾的九皇子不谈,赵琛就是最小的一个皇子,也是皇后唯一的亲生嫡子。 赵琛今年只有十六岁,皇后为了早日给自己儿子爵号,便暗暗给赵琛加了两岁,对外只谎称赵琛十八岁。 所以赵琛十六岁就封了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称得上是年少英豪了。 按理说,赵琛是赵槃登上皇位最强劲的对手。 第144页 本朝立贤不立长,赵槃行七能被立为太子,也全是因为才德过人。 如今赵琛渐渐长大,堪称后起之秀,又有皇后扶持,觊觎太子之心有目共睹。 从前赵槃也不是没忌惮过,兄弟俩儿也使过各种各样的手段勾心斗角。 可如今,他仿佛不是那么在意了。 这些日子以来,赵槃经历了许多。 他从前活得就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每一步都要有意义,都要为朝政而谋,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可如今,他学会了些别的。 他渐渐习惯慢慢地活着……在白露未晞时摘一摘桃花,暮色渐浓时自己洗菜做一顿饭,甚至在心情沉闷时看看话本解闷。 那些老庄一派的逍遥道,赵槃多少领悟了一些。 是阿弗教给他的。 似今日这般在清净的早晨听到这样的窝心事,赵槃心里也没掀起什么太大的波澜。 他真的变了。 他本以为把阿弗带回京城,就能慢慢地叫她适应,叫她愿意留下来给他做个贤内助……可如今,阿弗仍是原来那般天真潇洒,他却变了。 皇位只是一个名位,天下九州需要一个至高无上者,来稳定人心,来安定疆土,仅此而已。 可若天下能太平稳定,谁当皇帝,也没那么要紧。 江山和她,他可能真的要做出个选择。 …… 赵槃去拜见了皇祖母。 今日是皇祖母花甲之寿,因皇帝病着,寿诞也没有大办,只是诸位皇子奉上了贺礼,再办一场宫宴,草草了事。 皇后也在,不过跟太子形同陌路。 两人都有对方的把柄,因为前些日子淮南王的事情撕破了脸,眼下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宴席上,皇祖母有意无意地提起给太子娶良娣的事。 这老人没有别的心思,只是为了太子开枝散叶而考虑。 赵槃听来烦闷,无心饮宴,奉过了贺礼之后,便寻了个说辞早早地退了出来。 迎面便见到一菖蒲紫衫少年,佩着紫金冠,丰姿远远望去,跟天边紫气东来的云彩似的。 是端王赵琛。 「皇兄。」 赵槃抬起眼皮瞥了眼,赵琛姗姗来迟,似乎刚从皇后的凤藻宫过来。 赵槃礼节性地应了声。 他们虽名义上是同母,但年龄差了好几岁,从小也不在一处长大,如今又是彼此不必言说的对手,自然没必要多寒暄什么。 两人擦肩而过。 / 这日午膳时分,阿弗一口一口地吃着酥饼,一边还为她写话本被赵槃发现的事难为情。 写话本本就图着一时的热忱,蓦然被赵槃发现了,她的热忱顿时被浇灭了。 好在赵槃没有说什么,许是看在她怀着身孕的份上……可是,自己偷偷写的小话本被人给读了,无论怎么想都好难为情。 阿弗叫来银筝,叫银筝把话本给烧了。她不要再写了。 银筝只得答应,见阿弗又剩了很多饭菜,不由得劝道,「姑娘,您如今的胃口怎么这样差?这饭才吃了几口,太子殿下见了肯定又要怪罪。」 阿弗轻嘆。虽然菜点都是精緻的,看着也是美味的,但她就是没胃口,吃了就吐得厉害。 沁月忽然掀开帘子,「姑娘,您看奴婢给您带什么来了!」 阿弗从沁月手里接过来一封信,竟是沈婵寄过来的。 她这一下又惊又喜,「阿婵怎么能给我写信了?」 沁月笑笑,「是殿下安排的。之前您不是说山中寂寞,一直想跟世子妃说说话吗?殿下便叫奴婢把世子妃的信捎来给您。」 阿弗拆开信封,沈婵最近过得并不太好。主要是沈婵和宋机因为那什么幽兰姑娘的事,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沈婵还怀着身孕,却因这些乌糟事日日落泪。 阿弗见沈婵过得糟心,干着急却也没办法。她如今住在山里,连沈婵的人都见不着,更别提帮她分忧了。 说来倒也奇怪,沈婵和宋机这两人,前一世明明能举案齐眉白首偕老,今生怎么就闹得天翻地覆呢? 银筝劝道,「姑娘也别太担心了。夫妻之间吵架,原本也是常有的事,过几日就好了。」 阿弗把信封收好,忽然动了点出去看沈婵的心思。 「我什么时候能从这里出去啊?」 银筝微笑,「姑娘现在还有着身孕呢,好好待着吧,时机到了,殿下自然会接您出来。」 阿弗失落地哦了一声。 她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沈婵这么快就给她来信,她就不那么着急把话本给处理掉了,留着给沈婵寄过去多好。 除了沈婵的信之外,沁月还给阿弗带了只羽毛绚丽的芙蓉鸟儿。 那鸟儿翘首站在金丝笼里,一袭柔软又细腻的羽毛,歌喉婉转,昂着首,挺着胸,高雅又可爱。 沁月引着阿弗去逗一逗那鸟儿。阿弗试着触了触它那小巧的红喙,逗弄了半晌,忽然感觉不大对,「这也是他给我的吗?」 沁月一愣,随即笑道,「是的。殿下为了给姑娘解闷儿,特意从苏州花了千金买了这只鸟儿给姑娘,就为博姑娘一笑。」 阿弗似笑非笑。 不对啊,赵槃没事送她一只芙蓉鸟,应该不是单纯地想给她解闷,分明就是讽刺她来着。 第145页 ……她自己分明也是他的笼中之物。 这么明显的隐喻,她要是再看不出来,岂不是蠢了。 沁月见阿弗脸色转黑,「多漂亮的鸟儿。姑娘不喜欢吗?」 阿弗哼了一声。 鸟儿她是喜欢的,但这份隐喻,可太让人火大了。 …… 因着这点小小的不快,晚上赵槃来的时候,阿弗也没起身去迎接。 那男人轻咳了一声。 阿弗假装没听见,仍不理会,坐在原地里闲闲散散地拨着窗边的风铃。 下一刻,她手中的风铃被倏然抽走。 她陷入一双温柔又强势的掌心中,被强行扳过了脸。 「见了你夫君,你就这种态度?」 赵槃俯下身来与她平视,手上那股钳制的力道一点没少,刚好叫她仰视着他,无从躲藏。 阿弗左右也避不过去,「我真没看见你。」 她抬头一看,几日不见,赵槃头上的伤似乎好了些。 窗边鸟儿叽叽啾啾,赵槃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怎么,这鸟儿惹你生气了?」 阿弗挣开他的手,「你是故意的么?」 赵槃漫不经心地坐下来,「什么故意的?」 他哪里是故意的。 之前路过苏州时他瞧见了这只鸟儿,觉得实在好看,才特意拿来送给她的。 阿弗点点头,「好,既然是我的了,那么我可把这只鸟放了?」 赵槃挑挑眉。 放了? 他从后面轻柔地环上她,一边温和地说着,「养只鸟儿有什么不好,省得你闲极无聊没事可做。等咱们的孩子出世,你还可以领着孩子一块听它唱歌……多好,就养着吧。」 阿弗闷闷地沉下嘴角,「我的孩儿有多少大事要做,哪有时间听什么鸟儿唱歌。你自己听去吧。」 赵槃瞥着她那副气恼而可爱的样子,心中似吹过一阵清风,不禁要逗一逗她,「阿弗,你不会感同身受了吧?」 阿弗白了白他,「你好烦。」 赵槃眉间染了点笑影,「我送你鸟儿真没别的意思……其实我见你话本里写的那些话,倒也有几分豪情壮志。若是觉得生气,便多写几本,我来评判评判哪一本最有趣。」 阿弗听他又提话本,更是生气,使劲儿锤了他两下,「赵槃!你能不能别再提了?」 赵槃任由她打,等她打够了才轻轻握住她那纤细的手腕,「好了。你要是实在不喜欢,我明日给你换个别的什么。想要什么你自己说。」 阿弗转过身来,心想鸟儿不鸟儿的倒还是小事,她还有大事没问他。 她从他怀中退出来,柔下语气问,「殿下,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赵槃略略伤神地扶了扶额。 ……这才几日,她怎么又想走? 赵槃无甚神色,「怎么,住这里不好吗?」 阿弗解释,「好是好。可是住在这儿,我真与世隔绝了,一点自由都没有……真跟你那只芙蓉鸟儿一样了。阿婵给我来信,我也没法去找她。」 赵槃蹙了蹙眉,幽幽说,「你好像关心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姊妹,比关心我还多。」 阿弗揪着他的袖子,「别岔开话头。我在问你正经事呢。」 赵槃淡淡地告诉她,「晋王家里最近很乱,你最好别去给人家添乱了。」 「怎么是添乱呢?」阿弗思索了一下,「……要不,你还是接我回东宫去吧?这样的话你见我还方便一些。」 赵槃手指搭着太阳穴。 阿弗靠在他肩上,「而且,我这禁闭关了也快两个多月了,惩罚够多了,总该赦免了吧?」 赵槃眼眸动了动,「我觉得你想出去还有别的目的。」 阿弗顺势道,「是有别的目的,我还想见见沈婵,好好安慰她一下。」 赵槃沉吟半晌,「还有别的理由吗?」 阿弗搜肠刮肚地想了片刻,有点搞不清他到底想问什么。 其实她的目的就是很单纯啊,就是不想老被他控制着,她总得有点自己的自由吧? 阿弗猜度他的心思,试探着补充道,「其实确实还有一个目的。我老是住在这里,你在……外面有其他女人,我……我都不知道。」 她说完这话,便心虚地低下头去。 这种强行在意的话,在她看来跟阿谀奉承也差不多了,又油腻又做作,不知赵槃吃不吃这一套。 半晌,却见赵槃点点头,「这样啊,行吧。」 阿弗眼前一亮。 「不过要等孩子生下来。」他补充说。 阿弗顿时失望……孩子生下来,那要什么时候? 等孩子生下来,她和他那个一年的期限都到了,她还纠结这些干什么。 「你开玩笑呢吧?」阿弗不快地反驳,声如蚊蚋,「等孩子生下来,我都能直接走了……」 赵槃见她嘟囔着什么,只听到了什么一年之约的字眼。 那个荒唐的约定她还记得呢?……别的事也没见她记性这么好。 其实阿弗要回去是使得的,他把她送到这里来,本来就是叫她暂时避难的。 他其实过两天本来就会叫她回去。秋猎之日,太子妃还要出面……结果她主动地巴巴来问,倒叫他生了几分玩心,存心想为难问难她。 作者有话说: 第146页 第64章 濯足 [vip] 阿弗抬起眼, 见赵槃神色散漫,手指缱缱绻绻地挑弄着她,唇边还有少见的笑意, 便知道他又在逗她玩了。 赵槃她还不了解吗?什么事这人若是不同意的话, 一定会又冰冷又严肃地拒绝, 不会这般跟她兜圈子。 她回去这事,应该是成了八成了。 阿弗眉梢微挑, 莞尔道,「随你吧。反正我住在这里也安逸得很, 你愿意来回跑就来回跑,都由得你。」 赵槃嘶了一声, 狭长的眼尾微眯,「我发现你现在的脾气一天比一天见长。」 阿弗不经意地抚抚肚子。她脾气见长,还不是怀了孕的缘故。 赵槃如今确实迁就她多了,每日颠颠来看她,抽了空还陪她做些小荷包之类的玩意儿,讨她欢心。 只要是她的要求, 但凡不触及底线, 他很少有不答应的。 这种有求必应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当初做赵槃外室时,她总是怕他的。那段时间他一次一次地把她抓回来, 横眉冷目,总是叫她晚上噩梦连连。包括刚当上太子妃的那些日子,她也十分地憷他。 在赵槃面前,她的话总是很少, 而且事事处处守着规矩, 生怕一个不慎触了太子的霉头。 其实阿弗很喜欢说话, 也很喜欢嬉闹。在她心里总隐隐觉得, 恭谨守礼的两人是君臣,而不是相濡以沫的夫妻。 可是如今,她仗着有孕,好像能和赵槃正常地说话了。 有时候她肆无忌惮地说些过火的话,赵槃也不会苛责她,甚至还反过来对她温柔一笑。 从前无论在哪都是他占上风,她连一句话也插不上。 现在虽然仍是他占上风,但她终于能做到平分秋色了。 谁人喜欢整日被冷酷对待? 她愿意爱的人,从来都是温柔似三月春风的,能跟她平平淡淡生活的。 想来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她有孕的缘故,赵槃才暂时有耐心去哄着她玩……等孩子一生下来,他还是那个冷面太子,还会恢复从前那副冷硬模样吧? 阿弗遐想片刻,玩笑似地说了句很有自知之明的话,「我脾气见长,也全是因为殿下肯宠着我的缘故,还是得谢谢殿下。」 赵槃一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他尴尬地笑笑,轻轻覆着她的手,泛起些模糊的神色,说的话有点莫名其妙,「阿弗,是我该谢谢你。」 他说谢她,当然是谢谢她还愿意留在他身边,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宠。 一年以后,若是她一定要走,那么终其一生他都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阿弗却不能领会赵槃这般细腻的情愫,只把这个谢字理解成了谢她延绵后嗣。 ……那其实也不必这么客气。 赵槃的掌心很热,阿弗感觉到腹部他手覆盖的地方传来一阵温热。 她恍然回想起自己之前住在别院时,每次碰到赵槃的手,都冷得像个冰块一样。 阿弗寻了个别的话头,「殿下最近在喝什么中药调养吗?」 「为何忽然这么说。」 阿弗见他略带疑问,想来是没有了。不过中药确实可以治四肢发寒这种小毛病。 「殿下之前手凉凉的,一碰就让人浑身寒。」 赵槃下意识地移了移手,「很冷么?」 阿弗把小动作看在眼里,微笑着说,「不过,现在暖多了。」 赵槃略略懊丧,「你说话能不能一次说完?」 阿弗吐了吐舌,「可能是你之前太操劳的缘故,如今休息得好了,手自然就不凉了。」 赵槃不答,缓缓地摩挲着她掌心的纹理。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嗓子有些发哑,「阿弗,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手原来也很冷。」 她怎么反过来说他? 从前他要碰一碰阿弗时,总是被她无情避开。或者强行碰到了,她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就像一道冷风屏障,冰人三尺寒,直寒到他心里去。 即便侥倖她让他留宿了,夜里也会像个无魂儿的雪人一样,要么一动一动,要么闭着眼睛,嘴角轻轻扬起,轻蔑又冷漠,不带一丝温度,瞧他连一个陌生人都不如。 每当此时,他嘴角总是不可抑制地抽搐。 心里空落落的,似被朔北裹着冰碴儿的风填满,五脏六腑都如刀割。 曾经有无数次,他都起了放弃的念头。很想求求她,稍微怜悯一下他。 可悲沉过后,又固执地想把她一直一直留下。 即使她永远这般对他也好。即使她把他看成卑鄙的仇人,蝼蚁,也好。 他生在冰冷的宫廷,没受过什么暖意。 她走了,可能唯一的太阳也没了。 …… 临睡前,沁月给阿弗温了热水擦身子。 阿弗因为怀了身孕的缘故,沐浴多有不便,便隔三差五地擦拭肌肤,也能起到爽肤的效果了。 别的地方沁月还能帮着擦擦,唯独脚,阿弗一向是自己洗。 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她的一只小脚趾天生畸形,往下使劲儿地抠唆着,脚趾上还有两道狰狞的伤疤,看起来像颗龟裂的蚕豆,叫人看了不禁要发笑。 况且脚底敏觉得很,别人一碰就会痛痒难耐,她宁愿自己动手。 沁月支支吾吾地想要帮阿弗洗脚,却被阿弗委婉地请出去了。 第147页 阿弗把水盆端过来,警惕着周围没人,才脱下袜子,弯下腰一下一下洗。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水热的缘故,她洗了半晌,便觉得全身微汗。 这个动作从前做起来轻而易举,可如今她有了身孕,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弯一会儿腰便觉得乏力难当,手指竟有点够不到脚面了。 磋磨了一会儿,她又不敢压着肚子又要摸到脚,竟一时失了平衡,溅了一脸的水花。 算了,洗不到就不洗了。 阿弗郁然擦了擦脸上的水,一抬头,竟蓦然瞧见赵槃正倚着门板,凝注着她。 「太子妃连洗脚都不会么?」 阿弗青丝散乱,下意识并紧了双脚,慌忙把衣裙浸入水里盖住双脚。 她弱弱地唤了句,「殿下。」 赵槃无甚波澜,只毫不掩饰地扫着她那点欲盖弥彰的小秘密,「藏什么?」 阿弗气息微乱,一时不知如何接她的话才好。 她只知道,脚是她浑身上下最丑的一个地方,无论是谁她都不想叫看。 赵槃淡淡说,「拿开。」 阿弗眼中起了层柔柔的薄雾,站在水盆里倾着身子,轻轻恳求他,「殿下,你就给我留点尊严吧。」 赵槃被她摇得肩头直颤。 她足上有畸的事他知道,之前她多次逃跑,他给她挑脚上水泡的时候,早就看见了。 只是略微有些错位而已。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更没什么。 赵槃从她手臂中抽身而退,沉沉告诉她,「乖。那么一点点小瑕疵,根本就没什么。你有着身孕不方便,不要勉强。」 阿弗咬着下唇站立不动……确实,一点畸形而已,她好像确实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了。 她勉强微笑了下,「好吧,那您出去吧。我……我这就叫沁月进来。」 赵槃点点头,转身刚要离开,却又停下了。 阿弗眨了眨眼。 赵槃沉吟片刻,微哑,「要不别叫沁月了。」 他略略弯下身子,半跪在她脚边,拨开她盆子中湿漉漉的衣裙,掌心轻轻握住她的玉足,「……我来。」 阿弗眼皮乍然跳了跳,连带脚趾都激灵灵地颤了颤。 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脚,跌坐在软塌上,才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来,「太子殿下,您说什么呢?您别跟我开玩笑了成么?」 这话刚落,赵槃刚刚升起的兴致顿时黯淡了下去。 她仍这般牴触他么? 赵槃冷下眸子,手指使了点劲儿,把她足上的颤抖给压下去,「我也不叫碰了?」 阿弗被他握着,麻麻僵僵的,缩也没法缩,略微有些难堪。 他是太子啊,从前还是她的半个主子,她就算折了寿也不敢使唤他呀。 阿弗尚在艰难挣扎着,猛然感觉脚面哗啦啦地浇上一阵温流,明亮的水花已经淋漓洒在了她的脚上。 阿弗猛然唔了一声。 温热的水浇在她足面上,也颤颤浇在她心上似的,叫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贝齿微微呲着,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窘迫又羞赧的时刻。 赵槃却仿佛不甚在意,轻轻睨着他,也不说话,一下一下地帮她洗着。 他不是什么伺候人的命,偶尔伺候一次人,也是利索而干净的。 热水升腾些若有若无的雾气,正好氤氲在两人中间。 阿弗隐匿在薄雾后面,面红耳赤。仿佛他每撩一下水,都像什么满是刺的东西扎到了她的脚上,叫她心里涨满了酸酸涩涩的东西。 待赵槃终于洗罢,还没等帮她擦干,阿弗就逃命似地把脚丫儿给收了回去。 姑娘膝盖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双臂环在上面牢牢护着,眼神明灭不定地瞅着他。 赵槃随意擦了两下手,似嘲非讽地扬了扬唇,「你至于么?」 阿弗颊上浮现些淡淡的晕,又是矜持又是难堪地笑了笑,「……您干嘛要做这样的事啊,我……」 赵槃撇了撇嘴。 他向来是不喜欢她这样陌生又疏离的神色的。 他抬臂想要帮她穿好袜子,她却先一步把袜子拿在手上,飞快地自己穿好了。 赵槃无奈地一嘆。 「以后遇到什么难为的事,不要自己勉强。」他淡淡道了句,「你好好坐着罢,我去叫沁月继续给你擦别处。」 阿弗怔怔抬起眼,望见他捲起的袖子上还挂着几颗水珠,灯光暗影下,莫名多了几分狼狈的感觉。 她心里原本是极为忐忑不安的,见状却又忍俊不禁。 ……这样的赵槃,比之那冷酷严肃的模样,第一次让人觉得有几分可爱。 平民夫妻,丈夫偶尔给妻子洗一次脚本来也没什么。 可赵槃是太子,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她无论如何也消受不起。 阿弗蓦然冒出个十分荒诞的念头。 她知道这么比喻不太妥当……可赵槃这么做,算不算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呢? 阿弗傻笑了一下。却又忽然想起宋机对自己的评价——寡淡。 额,想来应该不是什么石榴裙不石榴裙的。 赵槃见她发愣,心知这姑娘又在胡思乱想。 阿弗是有点小毛病的,却不在脚趾上,而是在心思上,比别人多了一窍。 原本就是个平平常常的举动,她总是喜欢多想。 第148页 赵槃轻轻嗤笑了声。 不过,怎样都好,怎样也都是可爱的。 他是想告诉她,他在她面前仅仅是丈夫而已,可她就是不信。 阿弗脸上红得跟煮熟的蟹子似的,想来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了,还没缓过神来。 算了……赵槃发了点怜悯心,他就不逗她了。 赵槃转过身来,刚踱到门边,便听得身后一声细语轻如落针。 「谢谢你……子任。」 / 宋机那日在外面淋了秋雨,回去又和沈婵大吵了一场,没过多久便发烧了。 高热连续两日不退,急得宋母团团转。 宋母大声斥责沈婵善妒不守妇道,扬言自己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一纸休书把沈婵给扫地出门,再不认她这个儿媳妇。 沈家被抄之后,宋母本就看这儿媳妇不顺眼,若非宋大人处处宽容,她早就把沈婵给赶出府了。 如今趁着这个机会,正好把这眼中钉给除了。 沈婵急得也落下泪来。 她初衷并不是要把宋机给弄成这样,也没想着要跟他吵,可不知道事情怎么地闹成了这样…… 她在乎他,变成了善妒。她不让他纳妾,变成了不守妇道。 她初时是不大喜欢宋机的,但她就是个女子,家又没了,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她强迫自己喜欢上宋机,也成功了,后来却发现宋机并没有那么在乎她。 宋机对她,只能算得上一种博爱。 沈婵真是有些失望了。 可她又绝不是一个束手待毙的女人。 见宋机不肯醒,喝了药也总吐,她便狠了一狠心,直接把苦涩的药汁灌在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再灌给宋机,强迫他喝下去。 这一招倒也颇有奇效,宋机感觉唇上软软的又涩涩的,一番剧烈咳嗽,就睁开了眼。 一睁眼不要紧,宋机却倏然看见了沈婵那张贴在面前、无限放大的脸。 宋机不由得腾地一下坐起身来。 「你!」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妻主 [vip] 宋机猛然惊醒, 却见沈婵正在给自己餵药。 他下意识瞪了瞪眼睛,刚要一把推开,见沈婵嘴角挂着点黑乎乎的药渣儿, 眼下乌青, 肩膀还莫名瘦削。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一直闹气, 沈婵怀着身孕还要独自承受着公婆的压力,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宋机动作滞了一滞, 嘆了声,「阿婵。」 沈婵听到这一嘆, 心里好不容易筑起的高墙顿时倒塌了。 其实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不过是因为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 根本说不上谁对谁错。 他们都成为夫妻了,还能怎么样。 即便是吵架,这日子也得继续过下去。谁家的日子还不是糊里糊涂地过呢? 沈婵垂下头,这些道理心里倒也是明白的。 她承认自己是有点善妒,可是……她辛辛苦苦地给宋机怀着孩子,宋机却在外面花天酒地, 她着实有点不能接受。 两人对望一眼, 心知这么僵持下去永远也没个头,不如彼此都退一步, 各自都图个安生。 「孩子生下来之前,我保证不会做……叫你伤心的事。」宋机犹豫了半晌,主动说,「我跟幽兰姑娘不会再见面了, 你也不用担心了。」 沈婵含着泪。 她知道以宋机那副不服输的公子脾性, 能这么说已经是很大的迁就了。 她无可奈何, 只能原谅。 「你说的。」 / 那日问过赵槃之后, 阿弗在山中又住了约莫五六日,才终于有人接她回去。 忙忙碌碌收拾了将近一上午,阿弗整理出了足足两大包的东西,几乎把能带的东西都打包了,累得出了一身的薄汗。 赵槃等了半晌,见她磨蹭来磨蹭去,耐心耗尽,踱步过来挑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外走。 「诶?」阿弗从后面徒劳地挣扎着,却不敌那人的力气,三步两步就被拉到了船上。 她杏眼微瞪,嗔而甩开他,「你又干什么,我东西还没收拾完呢!」 她欲走,赵槃却轻柔地拽着她的肩膀,再次把她靠在了船篷上。 那男人欺身压了上来,浑不在意地说,「急什么?自然有人帮你带回去。你总是关心那些无聊的琐屑,倒不如多关心关心我。」 阿弗撇了撇脸,矮身从他臂弯下钻了出去。她本待跳回岸上,小船却已经开始滑动了。 不要吧……她写的一大堆话本还扔在小书房里,她还想自己好好收拾收拾呢。还有那些从湖里捞出来的小珍珠、桃花木做的小簪子……若是交给银筝,一准会被丢下落下。 阿弗懊恼地站在船尾。 赵槃也信步过了来,别有闲情地与她肩并肩,眺望着满目的湖光山色,以及渐渐远去的山中竹院。 「你好烦。」阿弗淡淡怪罪。 赵槃瞧着她明亮的双眸中只倒映着自己,又是怪又是怒的,没来由地愉悦了一下。 最近她对他好像亲近了许多。心里有情绪时,阿弗会肆无忌惮地对他嬉笑怒骂,高兴时偶尔还会唤一声他的小字……他们越来越像真正的夫妻了。 赵槃掐一掐阿弗水嫩的雪肤,「行了,别磨蹭了。你喜欢的话,随时都可以回来小住,那些东西带与不带都没什么区别。」 第149页 阿弗嗤之以鼻。随时来? 她去哪还不是他说了算,以后住在深宅大院中,估计连闺房门都迈不出去,他说的话可真好听。 阿弗低低道了句,「骗人。」 赵槃浅浅笑,指节缓慢颳了刮她的肚子,「怎么是骗你呢?等把孩子生下来,你爱去哪去哪,我都不会管。」 阿弗齿冷,「真的假的。」 他长长地嗯了一声,「……前提是走了之后还会回来。」 阿弗听赵槃这么说,可能也有几分真。 毕竟孩子生下来之后,她为赵槃开枝散叶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应该不会看她像以前那么严了。 而且她这么久没逃跑,一直安安分分的,他的警惕心早就该松了。 阿弗若有所思,诚恳地说,「那我可不一定会回来。」 赵槃哦地一声,语调微微向上挑,把她圈了起来,「怎么个不一定法儿呢?」 阿弗眺望远处天边舒淡的云,「别忘了咱们有一年之约。天大地大,哪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为何非守着你那个小院子。」 赵槃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嗯,有道理。」 阿弗微笑,「啥?」 他缓缓说,「看来,我刚才的话要收回了。以后还得把你锁在小院子里才好,否则你是天大地大了,我独自一人找你不知要费多大的劲。」 阿弗被他牢牢攥着手,眉头拢了拢,沉吟了片刻,改口说,「嗯……其实那也不必。你要是表现好的话,我会时不时回来看你的。」 姑娘左右思忖,一缕发丝从她颊边滑下来,玉肌花骨,美丽动人。叫人见了,心里也像吹过一阵清风似的。 赵槃不由自主地靠近她,与她耳骨咫尺之距,「那我一定表现好。」 热热的唇风打在耳垂上,阿弗赫然抬起头,正好对上男子一双含波的迤逦目。 他眸中再不像从前那般漠然,而是时时刻刻都含着情,只盯着她一人,尽是不可言喻的倾慕之意。 这种眼神让她恍然觉得……他一直都是这般喜欢她的,前世那些事都是些虚无缥缈的噩梦罢了。 阿弗猛然感觉心尖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曾经一直苦苦坚守的东西,快要守不住了。 她怔怔盯着眼前的男子,这张曾经叫她无比眷恋的脸,如今换种心态再看,依旧魅惑动人。 阿弗快速眨眨眼,免得自己迷失在这种温柔攻势中。 「殿下,」她支支吾吾地说,「你不要说这种肉麻的话,好不好。」 男子被她一点一点地用手指推开,拉开了距离。 赵槃望着阿弗匆匆从他身边错开的背影,略略嘆了口气。 肉麻吗? 原来她竟不喜欢肉麻的么…… 他本以为之前自己对她太冷漠了,如今换种法儿讨她欢心,还是没成功。 当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赵槃想了一会儿,觉得想不透。 …… 再次踏入京城,阿弗没直接回东宫,而是被送去了别院。 这处别院她熟悉,就是原来她为外室时住的那一座。 许久不来,依旧窗明几净,打理得一尘不染。 赵槃牵着她的手进了门,怕她误会,又解释了一句,「咱们先在这儿住些日子,等秋猎的事完了,再回东宫去。」 他现在就把她送回东宫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皇城中的几位主儿对阿弗这个太子妃都不大满意,东宫又是个所有人都盯着的是非之地,他不愿叫她轻易到那去犯险。 阿弗低低应了一声。 再看这处曾住过两世的庭院,蓦然感到有点陌生。 从前都是她立在门口,谦卑恭敬地等着赵槃过来,夜里小心翼翼地伺候他。 如今世事却反过来了。 赵槃领着她的手进门,小心翼翼,嘴里说着些温柔又低顺的软话。 进了屋,室内陈设一如往昔,分毫未变。 阿弗一眼就认出了架子上的那个蒲团……那还是她给自己缝的。 那时候赵槃冷淡又威严,凶巴巴得叫人怕得很。 她一个低微的外室,常常要跪着服侍太子。可跪久了膝盖渗入凉气,夜里阵痛不止,她便给自己缝了这么个东西,悄悄放在膝盖下边,免得膝盖会跪肿。 说起来是有些不公平的,明明她是他的救命恩人,怎么一到京城就好像反过来一样? 阿弗想了一会儿,是了,自己救的人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 天下都是他的,纠结这些有什么用。 赵槃见她略有沉思之色,「怎么了?」 阿弗淡淡摇头,「没事,就是想起从前在这儿的日子。」 她神色有点迷离,垂下头摸着手边的一盏烛台。 ……这烛台她也记得,是她熬夜等赵槃时经常点的。 那时候赵槃常常深夜才会过来,她一晚上要点三四根蜡烛,才能挨到他回来,眼睛常常被火苗晃得又酸又痛。 而且当初她很怕赵槃,怕他那太子的身份,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夜里伺候他的时候,也不敢多动一下,生怕违了规矩。 烛影摇摇,此刻他们两人又坐在了从前的位置,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赵槃斜斜地倚在软枕边,也瞥见了那只烛台。蜡烛一晃一晃的,明灭的暗影映在他身上,散淡又柔和。 第150页 「这烛台旧了,」他流露了点异样的情愫,「明日我差人给你换个新的吧。」 阿弗卷翘的睫毛低了低,「没事。还没坏,我凑乎用就行。新的反而不顺手。」 赵槃定定注视她半晌,朝她摊开手心。 阿弗不解何意,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搭了上去。 赵槃握紧,沉声问她,「阿弗,你是不是不喜欢住在这里?」 阿弗脸色白了一分。烛光太黯了,她也瞧不清赵槃的神色。 说不上不喜欢吧……一处院子而已,住哪都一样。她是不太喜欢那种受人支配的境遇。 阿弗露出恬淡的笑容,诚恳地说,「有一点哟。」 赵槃寻根究底,「为什么?」 阿弗把手抽回来,坐正了身子,略略感伤地说,「殿下,我也算是你半个救命恩人吧,却当外室伺候了你那么多年,现在想来真是好不公平。而且你骗了我,如果我当初知道要做小,死也不会跟你来京城的。」 赵槃听了久久静默,眼色如一泓凝静的清水,蕴含着点含糊的感情,也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偏生阿弗此刻怔怔盯着他,夺命似地补充了一句,「而且若不是沈大小姐自作孽,你一开始是打算娶正妻的,是也不是?」 这…… 赵槃失神地垂了垂眼。跟她交锋,他真是一点招架之力也没有。 是的……他对她确实不好,他也确实做过那些事。 而且那些事都无法抹除,会久久地留在心里,成为他们感情上一道难以忽视的伤痕……他一点弥补的余地都没有。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只浮于表面。 就算她要走,也是他活该。 阿弗说了几句,见赵槃沉默不语,还以为他生气了。 一句请罪的话刚要说出口,却见赵槃抬手微微拨了拨烛花,转而专注地对她道,「那阿弗,还有得救么?」 赵槃舌头略略发紧,也是左右三思才问出了这句话。 方到今日,他才恍然明白他们之间的癥结所在。 阿弗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槃重复了一遍,「我是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个机会。」 阿弗扯出一个笑。他在说什么? 她拍拍赵槃的手,「殿下,你别在意,我就是发牢骚,想跟你找点话说。」 哪里有什么机会不机会的,只要他一句话,随时都能把她给霸占,说什么给不给机会的话不是太假了么。 赵槃沉沉说,「我想了一想,这话你应该早些跟我说。虽然是牢骚,倒也有一定的道理。」 阿弗狡黠,「我要说不给机会,你立即就让我走?」 赵槃绝然摇摇头。 阿弗摊手,「那你别问我了,我说了也没用。」 他鲜有地委屈,「走走走,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走。我就这么叫人厌烦么?除了这,你好像从来没别的话跟我说。」 阿弗听了这话大为齿冷,就好像自己很无情似的。……明明之前无情的那个人是他。 她笑嚯道,「你就一定非我不可吗?」 赵槃不假思索,「嗯,非你不可。」 阿弗语塞。 她没想到赵槃如此直坦地说这样的话,心里郁然沉了下来。 赵槃见她无言,试着提议,「不若这样,阿弗既觉得给我当外室亏了,那么补回来就是……」 他顿了顿,脸庞的笑意犹似云烟般淡淡,「我也暗中给你当几年的外室,不叫外人知道。阿弗觉得如何?」 这话话音未落,阿弗便忙奔过去捂住了他的嘴。 「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她的影子贴身笼罩着他,脸上急躁又惶惶,「殿下,我错了,你别逗我了,成么?」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要是叫旁人听见,肯定给她安个狐媚惑主的罪名,够她死十万次了。 赵槃缓缓拿下她的手,「没逗你,真的。你想要就要,反正只有咱们夫妻二人知道。你想我叫你什么妻主云云,也都随你,只要你消了气就好。不过我这个外室跟旁人有点不同,稍微有那么一丢的权力……」 他凉凉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勾起她的下巴,无喜无怒,「若妻主敢轻言离逃,为夫会亲自拿回来,再放回到那金丝笼中去,你看成也不成?」 阿弗一脸沮丧,都快被他弄哭了。 赵槃淡漠稳然地瞧着她,却势在必得,根本就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阿弗重重啐了一口,「呸,走开。妻主?有我这么当妻主的吗?」 赵槃眸色深了深,柔柔慢慢地攀上她的脖子,「阿弗不会啊?那为夫哪一日可以带你去见识见识。」 他随口说,「平北镇远将军侯威的独女,便招赘了一位妙公子,日日听那公子妻主妻主地叫。从前我虽嗤之以鼻,但如今为了阿弗,也便豁出去了。」 阿弗哑口无言,觉得自己中了这人的圈套了。 她刚才那么肆无忌惮地挑衅他,终于把他给惹急了,自尝恶果。 妻主……他能不能别开玩笑了,天下谁人敢当太子的妻主。 阿弗眉头苦皱,说了句他常喜欢问她的那句话,「赵槃,你至于么?」 她之前以为她此生要穷毕生之力离开他,现在却发现……她的毕生之力,不太够。 赵槃蓦然笑了。 「你愿意的话,随时奉陪。」他尾音轻卷,含情而又凝注地拥着她,声音小得跟她平时说话似的,「只愿你别老说些走不走的话,成不成?你每说一次,我心便割痛一分。你要真走了,我也就千疮百孔了。」 第151页 赵槃素来是个缄默内敛的性子,这般平静而坦白地说明自己的心意,委实是难受又费力。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跟阿弗的这场感情对决中,他早就输得一败涂地。 他怕他若再不把心意明明白白地说与她知道,那些叫人恐惧的事会终成事实。 阿弗听赵槃嗓子哑哑的,莫名含着点痴怨的意味。 她心里又难过又好笑,赵槃……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她柔下心肠,「殿下,你真是越来越肉麻了。」 赵槃沉沉望着她。 阿弗斟酌半晌,终是说,「你要真能做到那样,那我们就算平了,以往的恩怨一笔勾销。」 赵槃缱绻一笑,「那阿弗考不考虑重新爱上我?」 阿弗犹豫。重新喜欢上他,似乎有点在一个人身上跌倒两次的嫌疑,她觉得自己如果那么做,会有点蠢。 她只漫不经心地说,「可能吧。」 赵槃却浮上了几分满意之色。 他遐想了良久,声音轻飘飘的,似在对她说,又像在对自己说。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一天也行。」 作者有话说: 赵槃:媳妇儿七夕快乐!外室的事别当真,随便说说给你当个七夕彩蛋 阿弗:gun 第66章 冰羹 [vip] 别院本就不大, 翌日一早,阿弗带着银筝又把别院里里外外重新逛了一遍。 许多地方都叫她触景生情,小书房, 小凉亭, 清泉上的太湖石……特别是那间小书房, 她记得特别清楚,当初她为了翻找自己的身契, 冒险在那里一阵乱翻,还差点被赵槃发现。 如今想来, 那种惶急的感觉还历历在目。 床榻下面的小隔板她也记得,当初她把沈婵送自己的一套簪子藏在里面, 想偷偷卖了攒钱来着……那还是她第一次尝试偷偷跑路,少了许多准备,结局更是惨不忍睹,还没到一天就被带了回来。 时光过去了这么久,她好像和当初懦弱不堪的自己没什么区别,依旧落在赵槃掌控中, 而且好像还退步了, 连当初那种兴致勃勃的逃跑心气都没了。 阿弗蓦然想起了曾经帮助自己的同乡刘嬷嬷。 她第一次私跑失败后,就再没见过刘嬷嬷了。赵槃口口声声说刘嬷嬷已经告老怀乡了, 也不知实际上是不是。 她问起银筝这件事,银筝却笑笑,「太子妃,殿下没骗您。刘嬷嬷是领了一大笔银子走的, 她孙子今年还考上了秀才, 如今孙媳妇已有喜了, 马上就有重孙子了。」 阿弗眼中流露点温柔的神色。 她当初最怕的事情就是连累刘嬷嬷, 听银筝这么说,她也能放心了。 怪不得人人都夸太子殿下霁月风光不欺暗室,虽他平时冷眉冷目,但行事起来如云中白鹤,宽厚仁善。 想来,她屡次触赵槃逆鳞私逃,他不曾迁怒刘嬷嬷,也不曾迁怒苛责她身边服侍的下人,只是把她拿回来关着,关不了几天又放出来,亦不曾对她棍棒相加。 他温柔时好哄又耳根子软,当真是有几分为人君主的厚德修养的。 阿弗初时怕他,如履薄冰地服侍他,后来发现赵槃除了性子冷些,也没什么其他好怕的。 甚至偶尔欺负一下他,他也会放任。 比之那把私逃侍妾打得半死、再关在狗笼中卖进勾栏的吕小侯爷,赵槃似乎更翩翩有君子之风。 凭心而论,除了老限制着她自由外,赵槃真的对她很好。 阿弗早上醒来便不见那人的影子,便问银筝,「殿下呢?」 银筝道,「殿下要准备秋猎的事情,一早便进宫去了。」 阿弗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那人不在也好,她也能清静些。 转了一圈回到屋里,却蓦然发现她放在架子上的小蒲团没了,原被赵槃顺手牵走了,说是官轿太硌人,借来垫一垫。 阿弗哭笑不得。一个蒲团而已,那人怎么老喜欢拿她的东西? 就他那一呼百应的身份,别说这么个破蒲团了,就是金的银的也立马有人给他送来。 赵槃直到中午才姗姗回来。 他今日衣着甚是肃穆,乃是赤金玄纹的朝服,蔽膝、大绶、大带、革带、玉佩皆整整齐齐,身形挺拔清瘦,眉目间藏匿着一股隐隐的矜贵之气。 阿弗不禁眼神一驻。 赵槃虽是太子,可她没见过几次他穿这样庄严的衣衫。 想来是刚下朝回来,还没来得及换。 赵槃倚坐在软塌上,甚是熟练地揽过她的腰,戒指上微凉的玉石刮着她的脸,「看什么呢。」 阿弗被他凉了一下,敛起眼神,「殿下刚下朝?」 赵槃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疲累地阖上眼睛,「那些个老臣又在朝堂上争论起来,唇枪舌剑的,吵得人好生心烦。」 阿弗微微嘆了下。 她摩挲着赵槃朝服上凹凸的冷硬绣纹。 好漂亮的衣衫,是她没见过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衣裳的缘故,今日的赵槃似乎也比平日庄严静穆了几分。 「殿下将来是天子,这些累是要受着的。」阿弗略略沉吟一下,从他怀里抽身出来,「你用过午膳了吗,我要不叫银筝传膳吧?」 赵槃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 颠颠簸簸坐了一上午的马车,他一点胃口也无。只是瞧着眼前柔眉善目的姑娘,沉闷的心绪才蓦然吹进了一阵清风。 第152页 阿弗犹豫,「你要不还是吃一点?越累越要吃东西啊。」 见他兴致不高,她端来一碗荷叶冰羹,「你要不尝尝这个吧,我亲手做的,凉而不冷,正好解乏。」 赵槃眉头轻挑,「亲手给我做的?」 阿弗长长地嗯了一声,稍微有些心虚。 其实是她自己馋嘴,自己做来给自己吃的。正好赵槃回来了,还剩了一些没吃完,便顺便端给他了。 瞧他吃得认真,阿弗试探了一句,「好吃么?」 赵槃埋头舀着汤羹,「你做的,都好吃。」 阿弗撇撇嘴,「一份冰羹罢了。」 赵槃细细品着冰羹的滋味。 甜甜腻腻的,还有糖莲子,一尝就是阿弗喜欢的口味。 说实话,他对这种甜腻的东西不怎么习惯,只是这羹是姑娘端给他的,弥足珍贵,每一丝甜味儿他都想记住。 说是弥足珍贵倒也不夸张。印象中,阿弗就没真心给过他东西。 去年生辰那日,她给他做了长寿面,是为了她自己的小目的。 灯会送他小荷包,乃是为了在里面放迷香把他迷倒。 像今日这般,平平淡淡地给他端上一杯羹,还是第一次。 赵槃微哑道,「谢谢阿弗。」 阿弗见他吃份冰羹都如此认真,真有些怀疑他到底是太子还是没见过世面的庄稼汉。 其实那份冰羹做得有些粗糙,一切都是按她自己的口味来的,而且还是份吃剩的。 阿弗暗暗仄歉,握住赵槃的勺子,「殿下,吃两口就行了。你喜欢的话,我还会给你做别的。」 赵槃脸上染着点温和的笑,「不用,这就很叫人喜欢。」 阿弗瞧着他浓黑的瞳孔,蓦然觉得他很好哄,也挺容易满足的。 这么一碗没诚意的东西,在他嘴里,也能变得津津有味。 她的目光不禁又再次停驻在赵槃的身上,细緻地看,想把他看透似的。 赵槃吃罢了羹,才说,「有桩事要跟你说。过两日的秋日围猎,你随我一起去。」 阿弗略略懵,「那是什么?」 这一场秋日围猎,原本是为了长公主赵璎而办的。 许多王侯贵子都会来,骑射、书画、比武等等,各显神通,挣个「京城第一公子」的彩头。最后获胜的那个人,就是给赵璎选出来的驸马。 阿弗淡淡哦了一声,原来是他妹妹要嫁人了。 公主就是公主,不但可以选男人,还如此正大光明,动辄要全城的贵族郎君给她助兴,当真是叫人羡慕嫉妒。 阿弗兴致不大,低低道,「我能不去吗?」 她跟赵璎不大对付,也是由来已久的了。这场热闹註定赵璎是主角,她与其到那去受人白眼,还不如自己一人清清静静地在别院呆着。 赵槃瞥了她一眼,「太子妃不是老想出去吗?怎么带你出去,你自己反倒不愿意了。」 阿弗淡淡说,「我不爱参与这种热闹。」 说起来,她自己好像也是个公主来着,只不过是个亡国的公主。 同样是公主,她就比别人倒霉许多,早早地流离失所,沦落到给人当外室的地步。 嘿,命运还真是有些不公平呢。 赵槃摩挲着手上涧石蓝的戒指,慢条斯理地说,「你不去也由得你,我把你从名册里划了便是。不过,听说晋世子和世子妃会出席,不知到时候……」 阿弗一听沈婵也去,顿时微微动了心思。 「殿下,阿婵也会去吗?」 赵槃冷哼了一声,对她这种瞬间变脸的举动甚是不屑。 阿弗改口,「那我去。」 「先别急着高兴。」赵槃沉沉打断她,「若是决定要去的话,咱们规矩跟以前一样,还约法三章。」 阿弗黯然。明明一开始是他求着自己去的,怎么又约法三章? 她稍微有些不服,「殿下,你之前说的话都是假的吗?说好了在内我当妻主的呢,怎么又反过来给我约法三章了?」 他露出点柔淡的微笑,轻轻掐了掐她的眉心,「当然算数。不过,去狩猎场的话不应该算是在外么?先暂时让我一次好不好? 」 阿弗双手已被他环住,只得臊眉耷眼地问,「又是哪三章?」 「不乱走,不乱说,戴面纱。」他言简意赅,「阿弗能不能答应?」 阿弗皱了皱眉。 也行吧,这些要求也算是常规要求。 可能是因为前些日子的宫变风波,她蓦然见了人会给他丢脸,所以赵槃才会叫她这么做。 她表示可以理解。反正能见到沈婵,这都不算什么。 而且,这场秋猎主要是给赵璎选驸马,应该也没人注意到她。 赵槃柔柔地抚着她鬓间的一枚珠花,「那我们说好了。」 他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等赵璎出嫁的事情一完,他就打算补办自己跟阿弗的那场婚礼。 虽然说阿弗可能会不同意吧,但她应该也不会特别地抗拒。 她这段时间对他,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 一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如果在阿弗走之前,她能有那么一丁点地喜欢他,可能她就不会那么狠心了……吧? 就算她将来要走,他也想补办这个婚礼。 …… 皇城内。凤藻宫。 第153页 端王赵琛刚刚从凤藻宫里出来。 皇后跟他说了一下午的话,把朝中扶持的大臣,也就是那些所谓的「自己人」名单交给了他,叫他暗中留意。 一旦圣上崩逝,立即拥兵自重,说什么也要把太子之位给夺过来。 赵琛自己倒也想要这个太子之位,但他还是想靠自己的才德,叫父王改立他为太子,不屑于使这些阴招儿。 赵琛的神思有些游离。 才出了凤藻宫,一个身着墨绿小帽的内侍便拦住了他。 那人细声细气地说,「奴才给八皇子请安。」 赵琛眯了眯眼,半晌才认出那人来。 「你是景峻?」 那人看起来自卑得很,宽大的袖袍死死地挡住自己的脸。 「那、那是奴才之前的贱名了。」 赵槃轻飘飘地哦了一声。 关于景峻的事他倒也听说过一些。景峻觊觎太子妃,太子没杀他,而是把他废了,丢到宫里来当内侍,就是为了羞辱他。 「你找本王有事?」 景峻被净了身后,遭受了奇耻大辱,忍辱偷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 景峻捏着拳,放低声音说,「奴才愿意全力襄助八殿下,取得太子之位!」 没想到赵琛却阴沉沉地笑了一声。 「放肆,敢污衊本王。」 他眼中无波,「你个狗奴才,敢偷听本王和母后的谈话。」 景峻浑身抖了一抖。 赵琛如何肯把这阉人放在眼里,压低了身子,忍着厌恶,「记着。就算你是母后宫里的人,也不配在这儿猜度本王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烫伤 [vip] 虽说是秋猎, 正式举办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 城外森林马场叠了一层又一层的霜,来来往往的公子贵女们都穿了毛绒绒的厚氅,既贵气又保暖。 马场上, 赵璎一身撒花洋绉, 艷红胜火, 手里提着一柄马鞭。 「驾!」她娇喝一声,马蹄便翻飞起来, 轻轻易易越过了半人来高的稻草堆。 观者爆出如雷的喝彩声。 「公主!公主!」 阿弗坐在角落处一个枫树树墩上,眼睛有一搭无一搭地瞥着马场上鲜衣怒马的男男女女们。 赵槃被宋机他们拉着去赛马了, 阿弗有了身孕不能碰马,便只能留在原地, 闲极无聊地收集着地上枯败的枫叶。 各路英豪百花齐放,在寒风里挥洒汗水,只为博得公主一笑。 赵璎一身红衣踏雪,纵马于草场之间,飒飒又帅气。 阿弗看了半晌,抛去之前的恩怨不提, 她此时还真是有点羡慕赵璎。 皇室的掌中宝, 美丽,年少, 恣意又骄傲,光彩夺目,万千宠爱于一身。……随便哪一条都是她一生无法企及的。 阿弗神思飘忽着,手指在微寒的泥土中画圈圈。 忽然, 一双黑靴出现在视野中。 「怎么不听话?」 阿弗抬起头, 还没等反应过来, 整个身子便陷入一个暖而柔和的怀抱中, 被从枫树墩上提了起来。 「殿下?」 赵槃见阿弗又独自坐在冷冰冰的树墩上,连个蒲团也没垫,不禁脸色沉了几分。 他临走前,明明叮嘱她好好在筵席上呆着,不要四处乱走来着。 赵槃拍拍她斗篷上的尘土,垂着眼皮,「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阿弗被他抱着,神色略略有些不豫。 「我没有。」 也不是她不想在筵席上呆着,筵席上的贵女公子们太多了,见了她这个太子妃,像是见了什么稀罕物种,左一个要过来问,右一个也要过来问,言语间还多有调笑之意,叫人听了很不舒服。 阿弗索性跑出来,坐在这树墩上呆着,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图个清净。 赵槃替她拍拍身上的尘土,瞥见地上整整齐齐叠了一小堆枯败的枫叶。 「无聊了?」 他微微弯腰,靠在她的耳边,那股子冷冽而威严的气质浑然天成,「要是有人欺负你,跟我说。」 阿弗扯出点微淡的弧度,摇摇头,「没。」 赵槃低沉,「真没?」 阿弗近距离瞧着赵槃,他刚刚赛马回来,发丝略微凌乱,那饱满的额头和高挺的鼻峰连成一道柔和的弧线,沾了点霜色,这样近地贴着她靠着她,叫她不禁生了点异样的情思。 嗯,皮囊还是好看的。 阿弗旋起痴痴一笑,蓦然想逗一逗他,「要说有人欺负我的话,那就是你。」 赵槃神色迷乱了一瞬,随即狭长的墨眉往鬓间挑去,轻轻颳了下她的下巴,「我欺负你?阿弗……我可都快半年多没欺负你了。」 他话中意味朦胧,所指不言而喻,蓦然道出来,阿弗的脸顿时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一样。 赵槃莞尔着垂下头去,擦净她手上的泥。手绢在她手心微微打转,弄得她浑身都痒痒的。 阿弗心中一片乱麻。 她努力把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找个了别的话头,「你不是跟宋机赛马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赵槃轻蔑一哼,「那傢伙马技实在不堪入目,总共赛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从马场跌下来了三次,着实叫人恼火。」 宋机马术的臭是整个京城都心照不宣的,偏生他还好胜好斗,眼见赵槃弃赛,这会子正跟郡主的儿子吕小侯爷,还有镇远大将军家十四岁的长郎谢雁行赛马。 第154页 阿弗倒是不关心这些人,她还是更关心沈婵一点。 沈婵刚才才跟她说了一会儿的话,就被宋机给拉去助阵,这会子应该还在马场上瞧宋机赛马。 他们夫妻两人的关系才刚刚回暖了些,阿弗虽然也想叫沈婵陪,此刻却不好意思拉着沈婵不放。 赵槃牵着阿弗的手回到暖阁,迎面便见到了其他皇子们。 除了称病的三皇子,其他皇子都到场了。大皇子膝下已有两男一女,其他皇子膝下也零零星星有了子嗣,正聚在筵席上七嘴八舌地寒暄。 暖阁本来闹哄哄的,见太子掀帘而入,顿时安静下来,次第站起来拱手相拜。 「太子殿下——」 本来兄不必起身拜弟,但赵槃是太子,便多了层君臣之礼,其他皇子即便是兄长也要起身行礼。 赵槃眸色淡淡,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阿弗跟在他身后,却觉得左支右绌,半是揪着赵槃的袖子,艰难地迎接着所有陌生人的目光。 诸位皇子中,唯有八皇子赵琛比赵槃小。 他双手拱在身前,低下头,大大方方叫了声,「七哥。」 随即也瞧向了阿弗,带着点恭谨的笑意,「这位便是七嫂吧?久闻盛名,今日终得一见,着实名不虚传。」 阿弗右眼皮顿时跳了跳。 从前她被赵槃关在深宅大院里,连陌生男人都没见过,猛然听闻赵琛把话头引向自己,感觉有点招架不住似的。 什么叫久闻盛名? 难道她跟赵槃的事,在京城中都称得上盛名了么? 阿弗张了张嘴,刚要象徵性地答几句,赵槃却朝赵琛点头致意,径直拉着阿弗的手入了席。 太子一入场,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太子身上,不由得说话也拘谨了几分,不像刚才那般闹哄哄的。 刚才有几个纠缠阿弗敬酒的贵女,猛然撞见太子冷冽的模样,也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原地,不敢轻言擅动。 阿弗心中暗暗爽。 太子不愧是太子,连一言一行都是透露着威严。 男人能做到这份上,也够本了。 精緻的菜碟轮流传了上来,一行宫人过来上菜。 伺候阿弗的是个戴墨绿小帽的宫人,这人帽檐压得低低的,手哆嗦得很,动作又极为缓慢,一朝不慎,居然把汤羹洒在了阿弗的袖子上。 「哐当」,瓷碗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 阿弗顿时缩回手去,那热乎乎的汤羹顺着手臂流下来,烫得她不禁嘶了一声。 赵槃下意识抢过了阿弗的手臂,捋开袖子,见并无大碍,那冰冷而晦暗的目光才朝着那小侍瞥去。 「放肆。」 那小侍登时腿软,跪了下来,但帽檐仍死死地压着,不敢露出本来的样貌。 立即有大宫女过去,左右开弓,狠狠给了那墨绿小侍四个大耳光,「糊涂东西,看不清太子妃娘娘么?」 啪啪啪啪一阵脆响。 一时歌舞停了,攀谈声没了,众人的目光都朝这边投过来。 宋机连忙奔过来给赵槃递点清凉膏。阿弗也一时被吓愣了,低头瞧瞧自己的手臂,除了一片皮肤微微泛红以外,倒也没有其他大碍。 那墨绿小侍跪在地上双腿发软,抖个不停,脑袋更是深深地埋下去,紧贴着地面。 阿弗刚想说一句算了,便瞧着跪在地上的人好似有点眼熟。 她眼角猛地一震。 景峻……? 她惶惶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是他,他还活着吗? 只见赵槃神色微变,「抬起头来。」 墨绿小侍死双肩颤抖,死不肯抬起头。 大宫女奉太子之命,三步两步上前揪着他的头发,迫使他完全仰起头来。 那张脸白净得有些过分了,长着点稀稀落落的小鬍子,也快要掉光了,端就是景峻本人。 他微微呲着牙,因为头发被揪着的缘故,整个身子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弯着,脸上的表情又屈辱又难堪,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阿弗。 他嗓子喑哑着没说出话来,那嘴型却分明叫着阿弗两个字,呜呜咽咽地哭。 在场众人许多都不识得景峻,见了此景,不由得面面相觑。 震撼最大的还是阿弗。 怎么几日不见,景峻怎么就成了个……内侍? 赵槃淡淡抿了口杯中的热酒,轻飘飘地在她耳边言道,「阿弗,这人你认得吧?」 他说这话时舒缓又和蔼,就跟平常跟她说话一样。 谁都以为太子不甚在意,可阿弗却清清楚楚地晓得,赵槃这是在很认真地问她。 景峻就是忌讳,只要一提,两人那刚刚癒合的伤口就会发痒。 虽说她现在当了太子妃,地位看起来比之前高了许多,赵槃做什么决定之前也会先跟她商量。 但阿弗知道,这些只不过是虚假的特权罢了。她还是他的掌中之雀,她能像现在这样体面地活着,只不过是因为他还愿意迁就她罢了。 阿弗垂下头眨了眨眼,不答。 有人察言观色道,「太子殿下,这小侍做事也太不小心了,烫伤了太子妃,该把他拖出去乱棍打死。」 赵槃冷淡地嗯了一声,缓缓地抚着阿弗的后背,见她扣了过来。 他温柔地掖了掖她的发丝,「阿弗怎么看?」 第155页 阿弗嵴背愈发挺直,虽然还没闹清楚景峻为何出现在这里,又如何成了内侍,但她能感受到赵槃心情似乎不大好,才故意这么问她。 赵槃一直认为景峻就是她的青梅竹马,如果她这时候敢说一句求情的话,赵槃很有可能反过来直接杀了景峻。 而且她也不想给景峻求情。 她跟这人早就一刀两断了,各自奔自己的命,她犯不着冒着得罪赵槃的风险给他求情。 阿弗微微一笑,给赵槃斟了杯酒,「殿下,妾身没什么大碍。这小侍不过是一时不小心罢了,放了也就放了……」 她话音一顿,把酒杯递给赵槃。赵槃眼色深沉,仍定定注视着她,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却不接那酒杯。 阿弗见试探不奏效,只得咽了咽喉咙,继续说,「但是,妾身也深知规矩不可破。殿下饶过这奴才是他的福气,若是要重罚他,也是这奴才自找的。」 她说这话本来就是讨好赵槃来着,想着赵槃心里那股邪醋能压下去,暂时放过景峻一条生路。 然赵槃微微抬了抬眉,似乎依旧不为所动。 他指腹只柔淡地捻了捻她唇上的酒渍,「阿弗真的这么想?」 作者有话说: 赵槃:烫她还跟她眉来眼去,当谁是瞎的么? 景峻: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多看她一眼…… 阿弗:你们不要再打了好么 第68章 问她 [vip] 每当赵槃这样柔柔慢慢地问她, 阿弗的舌头都蓦然发紧。 其实她现在处于一种很自然的状态,没有特别喜欢谁,也没特别憎恨谁, 只管平平淡淡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即便偶尔主动跟赵槃说笑两句, 那也是被他那张脸迷得实在神魂颠倒, 而不得已为之的。 似这般两个男人相遇,电光火石地交锋, 她夹在中间,还真是有些词穷。 见赵槃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在场的十几位皇子王妃也注视着她,阿弗感觉无数道长刺朝自己投来。 她抿了抿舌头, 主动握上赵槃的手背,当着众人的面说,「当然是真的。殿下难道不信妾身么?」 赵槃逡巡的眼神随她的手低了低。 隔了半晌,他眼中的冰雪略略融化,怜爱似地揽住她的肩,「我当然信你。」 阿弗温顺地叫他搂着, 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赵槃的性子她最了解, 他对她神色温和只是假象,如果她敢说什么出格的话, 景峻下一刻一定会人头落地。 虽然她对景峻已经怨多于爱了,但幼时的情分总还在。 景峻死在别处她不管,最好别死在她面前。 然而阿弗这么说,跪在地上的景峻却听得一清二楚。 听着这两人的柔言顺语, 他狠狠地咬着牙, 牙都快咬碎了, 可膝盖却只能软软地跪在地上。 只恨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虽然他现在已经是案板上的肉, 但心中却对这个青梅竹马的女人有种特别的执念。 ……她明明就该是他景峻的妻,从小是他母亲给送饭送菜养大的,要说是他的幼养妇也差不多,完完全全就是他的婆娘,凭什么被另一个男人横刀夺去? 那个横刀夺走阿弗的人,更害得他景家一脉断了香火。 如今,阿弗竟还助纣为虐,帮当初那个强迫他的男人说话,仰着那男人的鼻息? 若是寻常女子被人强占,要是还有点骨气,早该一绫悬樑了。阿弗也是个恶毒的女人!算是他瞎了眼! 这一边景峻还在痛心疾首,两个带刀侍卫已将他拖了起来。 赵槃挥了挥手,冷漠说,「处理了。」 赵琛在席上坐着,认出了烫太子妃者就是前些日子在凤藻宫巴结他的小内侍。 他略略好笑……这傢伙,怎么到这儿来了? 瞧着这情势,传说中他皇兄横刀夺爱了别人未婚妻的事,看来不假。 赵琛摸着下巴,蓦然对这狗腿的小内侍产生了点兴趣。 阿弗被赵槃轻轻钳制着,瞧着景峻活生生地被拉下去,虽是心惊肉跳,却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捂住了嘴,无法吐出一字。 她方才那么说,已经仁至义尽了。 可是还是不行。她也不能再做什么其他出格的事了。 她自己也还要活着啊,她自己也是赵槃手心里的东西。 为了景峻,跟赵槃撕破脸,她豁不出去,而且也不值得。 就算她豁出去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罪了太子,她以后也没法在京城活下去了。 景峻被拖下去后,筵席一时又恢复了平静。 歌舞重新上了来。郎官宣报前面赛场的情况。 宋机赛马输了,输得最惨,小侯爷次之,镇远将军府那个小后生谢雁行居然力压两人,获得了下一轮与公主赛马的资格。 阿弗被赵槃带了出去,到侧室小隔间里。 他似乎并未迁怒于她,叫人拿来了冰纱布还有煮熟的鸡蛋,揉在她刚刚被烫处,然后又帮她敷上了薄薄的一层草药。 经过刚才的那场风波,两人都话不多。 阿弗想着自己也问心无愧,便窥着他的眼色,鼓起勇气打破沉默,「殿下,我跟他真没什么……」 赵槃指骨正在纱布间来回穿梭,闻言,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那挺好。」 阿弗沉了沉眸子。 第156页 他疑心重,也不知道心里还有没有什么。 赵槃瞥了她一眼,帮她手臂上系好了一个活结,「也算我的错。以后这种乱七八糟的人,不会再接近你。」 阿弗乖顺地点点头。 赵槃长身立在她身前,双手插在她发中,把她轻轻带向自己。 阿弗闭了闭眼,脸顺势贴在他的微凉的玉带上。 只听赵槃淡淡解释说,「不许生气。刚才那样问你,不是怀疑你的意思。只是想叫你亲口说说,那劳什子的什么景峻,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位置。」 阿弗心尖颤了一颤。 她猜得果然没错。 「我都说了,没什么……」 她仰起头,下巴被男子抬起来。 赵槃摩挲着她的眉心,微微犀利地问她,「阿弗,说说,你的心,有没有给过别的男人?」 阿弗望着他,他的背影正把光给挡住了,他的五官也全是背光看不清的。 还没等她回答,赵槃便温柔地抚上她脖颈,喑哑着喉咙反覆低语,「……说你没给过好不好。即便给过了,也给我忘掉,通通都忘掉。」 阿弗感觉这样的他有点陌生,蓦然想挣开他的怀抱,却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两只纤瘦的手腕抓在一起。 他低头攫住她的唇,吐出一个字,「说。」 阿弗被他折磨得没办法,左躲右躲,终于无处可躲,便只得依言随着他,「我没给过,真没给过。」 赵槃隐约笑了笑,轻吻次第落在她脸庞的每一寸,「嗯,真乖。」 阿弗很无奈地承受着男子的吻。她其实很想问问赵槃,是不是他把景峻送去当内侍的? 虽然答案八成就是,但瞧赵槃这样子,她也不敢再提什么劳什子景峻触他敏觉的神经了。 …… 阿弗明明没做错什么,因为景峻在席上的一通胡闹,害得她被赵槃折磨了许久,才从小隔间内被放出来。 若不是宋机执意要拉赵槃过去请教马术,她估计还得不了救。 这下子阿弗再不敢乱跑,连那个枫树墩也不敢去了,踏踏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歌舞。 马场上喝彩吶喊之声连珠不断,名义上争「京城第一公子」的彩头,实际上驸马的人选早已内定,乃是赵璎自己倾慕的周世子。 这场秋猎会,也是为了把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头给周世子,好叫他光光彩彩地做驸马。 然而在最后一场森林赛马狩猎时,却蓦然出了点意外。 周世子因为过于争强好胜,被一颗尖锐的石子绊倒,失足跌下马去。 头筹随即被少年郎谢雁行所夺得,取得本次狩猎名义上的第一,获得「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头。 众人对这种意外有点手足无措。 虽说是场各显神通的狩猎赛,但人人心里也都差不多知道驸马是周世子,在比赛过程中也若有若无地收着些本领。 唯有这十四岁的愣头青谢雁行,真沖真撞,愣是叫他把头筹抢了去。 当然驸马的人选不能因为这点意外而改变。 赵槃大大方方地把头筹的彩头——金弓箭赐给了谢雁行,并未深责他坏了规矩,反而叫他好好历练,将来必成将帅之才。 谢雁行稚嫩的脸淌着一行热泪。 那孩子信誓旦旦地跪在地上,拱手向太子深沉一拜,「定不辱使命!」 阿弗瞧着谢雁行一身的阳刚之气,才十四就虎虎生威,将来长大了想来也不是孬种。 夜色降临,众人生了一大捧篝火,围着篝火烤着肥滋滋的羊肉。 正当宾主尽欢之时,阿弗却没发现沈婵的影子。 她左右问了问,侍女说世子妃刚才观赛时不小心动了胎气,从马场回来便一直在营帐里歇着。 阿弗一时担心,刚要跟赵槃告假去营帐里看一看沈婵,便听得小厮连滚带爬地来报,「世子妃,要、要生了!」 阿弗蓦然耳朵嗡了一声,不远处的宋机听到了这句话,顿时浑身抖擞,已经先阿弗一步朝营帐飞过去。 第69章 天地 [vip] 事发突然, 沈婵的胎早产了将近一个月,马场虽有太医,却多擅治跌打损伤一类病症, 派不上太大的用场。 而且营帐条件简陋, 并无给妇人接生的条件。 宋机匆匆忙忙用马车把沈婵拉到了最近的医馆, 阿弗心急如焚地在一旁照顾着沈婵,也搭上了马车。 才刚一到地, 沈婵便已坚持不住了。 接生的婆子和丫鬟忙成一团,不断端出沾满血污的水盆。 隔着屏风便听见沈婵撕心裂肺的喊声, 喉咙已经喊哑了。 阿弗急得团团转,她之前见过妇人生子活活憋死的, 此番沈婵又是早产,耽搁的时间越久,母子的危险便越多一分。 豆大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滚落,正当无助之时,阿弗望见了赵槃的身影,顿时鼻尖一酸。 她迎面便跪, 哽咽道, 「殿下求您救救阿婵!」 赵槃快步上前,没等她膝盖弯下便将她搂在怀中, 「不要急,我在来的路上便已叫陈溟快马加鞭去回皇城请许太医了,他是妇科圣手,定然会叫世子妃母子平安。」 他说着, 怜悯地垂下头吻了吻她的泪, 「你自己也有着身孕, 不要这样身心不宁。」 阿弗点着头, 眼底的泪水却是越来越汹涌。 第157页 沈婵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亲人,绝对不能有事。 阿弗把头深深埋进赵槃怀里,狠狠地揪着他的衣襟,「你不要骗我,不要骗我。」 赵槃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骗你,一定会没事。」 阿弗抽了抽鼻子,赵槃那强烈的男性气息叫她略略定了神儿。 她不能只会哭,阿婵还在生死攸关,越是这个时候她越不能乱。 阿弗稍微恢复了神志,求着赵槃,「殿下,你叫我进去好不好?」 赵槃沉吟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她,「好。但你要懂得分寸些,不要哭,也不要着急。」 许太医没过多久就来了。那位太医久经历练,拿出银针便施了至关紧要的一针,救了沈婵母子的性命。 折腾到半夜,沈婵才产下一个虚孱的男孩。 沈婵累得晕了过去。宋机欢喜得满脸是汗,握着自己妻子的手,不停地赌咒发愿,说以后再不看别的姑娘一眼了。 三口之家,不禁令人动容。 阿弗颇有点精疲力尽之感。不过沈婵总算是撑过了这一关,她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出来时,赵槃正在营帐里等着她,已经了将近半个夜了。 赵槃见她终于回来了,略带责怪地走上前来。 阿弗脚下一虚浮,差点跌在赵槃的怀里,「殿下……」 赵槃那刀裁般的墨眉微拧,「明明跟你说了要有分寸,还把自己的身子毁成这样。」 阿弗擦干眼泪笑笑,她知道沈婵能母子无恙,赵槃从中帮了不少的忙。 宫中治妇人难产最高明的就是许太医了,若非太子发话,皇城的大门早已关了,根本就不可能把许太医请出来。 她喜极而泣,瞧着赵槃那明朗的眉目,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眷恋过。 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沈婵母子平安,她看什么都沾了丝喜色。 「谢谢殿下。」 赵槃低嗤一声。 他破了城门把许太医给请过来倒不全为了阿弗,宋机是他的同窗,又算是他平日里半个知己。宋机有难,他不可能袖手旁观。 阿弗却想不了这么多。她只是第一次有了点安全感,觉得无助时那个帮她、安慰她、她能放心去依靠的人,很招人喜欢。 欣悦像热泉一样涌出来,阿弗许是高兴得神志不清了,想找个人分享一下,鬼使神差地,居然在赵槃那俊朗的面颊上飞速吻了一下。 赵槃倏然紧紧了唇。 他瞳孔顿时升起一阵雪亮的烟,纤长的睫毛眨了眨,一时间无法言说那种特殊的感受。 他苦心孤诣地养了她那么多时日,血也流了,心思也没少费,都没能融化她的心,却因为沈婵产子这事,意外有了点……进展? 不管怎么样,她肯打开心扉就好。 阿弗一时大喜过盛才做了点奇怪的事,见赵槃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错愕,不由得又羞又后悔,转身就要躲开。 赵槃却没给她机会,一记深吻还了回去。 阿弗唔了一声。 不过她也没挣扎。左右这回沈婵母子平安,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而且这大喜事中有一半还是赵槃的功劳。 他要吻便叫他吻罢,她心里明快,倒也享受着,不甚在乎。 陈溟掀开帘幕,一声殿下刚要叫出口,便窥见了两人这缱绻的一幕。 他那张黑黝黝的脸也跟着迅速红了下,忙不迭地就退了出去。 从太子妃刺了太子一剑之后,陈溟一直对太子妃有点芥蒂。 他从小就是太子的左右手,太子不仅是他的主子,在他心中更跟他的亲人一样。 所以事情过了这么久,陈溟才会一直耿耿于怀。 从前陈溟只觉得太子妃不识好歹,他们家殿下那么掏心掏肺地对她,她依旧三番两次地私逃,着实令人心寒。 不过见了今日的场面,陈溟倒也想开了。 他们两人,可能真的互相都在意对方吧? …… 因为沈婵的这个孩子是早产的,身体比别的婴儿格外孱弱些。满月之日,宋机给自己儿子取了名,单名一个聪字,寓意聪慧机灵。 沈婵虽然躺在榻上仍养着月子,听自己儿子叫了宋聪这个名字,仍然不大高兴。 聪音葱,每次叫自己儿子聪儿,怎么都跟叫葱花似的。 不如叫宋明,前途光明。 宋机自然不同意,他觉得宋明音和「送命」差不多,着实是晦气,坚决不能叫。 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来。沈婵干脆不叫儿子聪儿,直接叫他小葱花。 赵槃领着阿弗去参加了宋机长子的满月宴。 阿弗抱了抱那粉粉嫩嫩的小人儿,觉得可爱极了,一时不禁也有点期盼自己的孩儿。 她初有孕时,心中确实觉得变扭,也不大愿意给赵槃生孩子。 前世她被伤得太深了,连看赵槃一眼都不愿。可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她又改变主意了。 孩子是她自己的,不管赵槃怎么样,都和孩子无关。她的孩儿,她想要。 回来时,阿弗嘴角带着微微的笑,那一向清冷的眉眼也洒着淡淡的光泽。 赵槃覆上了她的手,低沉地问道,「想什么呢?」 阿弗眨眨眼,自己的心思干嘛要跟他说。 赵槃倒也没深问。他轻微地刮着她的肚子,「咱们的孩子下个月也要降生了吧?我想着,等你身子轻松了,就把咱们的大婚补办了。」 第158页 阿弗略略沉下眸子,「不用了吧,也太麻烦了些。」 大婚不大婚的她一点都不在乎,甚至觉得没有更好,不知赵槃为何这般执着。 她倒是也喜欢那漂漂亮亮的凤冠霞帔的,可要是最终没有结果,她宁愿从一开始就没穿过。 因为自古夫妻都这样,没有一辈子都恩爱缠绵的。 宋机和沈婵这般吵吵闹闹是常态。即使是年少时的伉俪,等过了三五十年,女的一方年老色衰,男的一方另娶美妾,两人离心离德,当初的婚礼都变成了诅咒,越是隆重越讽刺。 倒不如压根儿没有这仪式。两个人相互喜欢便过,若有朝一日赵槃不喜欢她了,她也能少受些嘲笑。 不至于像上辈子似的,被说成是攀高枝不成的山鸡。 况且他们的一年之约快要到了。什么大婚更显得无足轻重。 赵槃无言地注视了她片刻,「果然你还是不愿意么?」 阿弗淡淡笑了笑,「说不上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我只是觉得,殿下日理万机,没必要为了我又重新准备那些繁重的礼节。」 赵槃思绪微微涣散。 「我想叫他们知道,」他说,「叫全天下都知道,我是娶了你的,明媒正娶,而不是什么随随便便一顶软轿抬进门的。」 阿弗听他这么说,蓦然心里酸酸涩涩,也不知道他说这些,是真的在乎她么? 她知道他们皇族的规矩重,既然占了这个太子妃的名头,想来这些繁文缛节不从头到尾做一遍是不行的。 阿弗夹杂了双重情感,想了一想,「殿下还记得我家门口那棵大槐树吗?若是真想拜个天地,不如在那里。」 她当初住的那间小木屋毗邻一道悬崖,悬崖边挂着小飞瀑,有棵大槐树就生在飞珠溅玉之间,从前她总在那里捡槐花吃。 阿弗想着,如果赵槃一定要补办个婚礼的话,不如就在那里。 一来那地方罕有人知,即便日后她被抛弃了,也没人会嘲笑她。二来,她和赵槃的这段孽缘是从那里开始的,如今拜堂还在那里,也能图个圆满。 赵槃思忖片刻。那个地方他倒是记得的,但就在那么一个荒山野岭拜了天地,他总觉得欠妥当。 他缓缓摇了摇头,「不好。」 阿弗道,「所谓婚礼,不过就是拜个天地。我家门口那棵大槐树,有山有水,我们正好拜一拜天拜一拜地。」 那大槐树面对的是高山流水,俯瞰下去,泱泱九州许多地方都能被眺望见。 他们拜天地,在那里对天对地发誓,也不算敷衍了。 赵槃静默片刻,终究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但细细想来,究竟在哪里拜天地好像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阿弗终于愿意跟他拜天地了。 她既想在他们相遇的地方行礼,倒也由得她。 赵槃略略释然,「那也好。等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就一块去。你还要戴上红盖头,与我补上一杯合卺酒……那些旁人大婚时有的,你都要一样不差地补予我。」 阿弗随口嗯了声,信然应着。这些都是枝头末节的小事,费不了多大的力气,她倒也不牴触。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她想离开他的心思没那么强烈了。 成亲就成吧,一年之约到了之后,他让她走她便走,要是他实在不让她走,她强扭着性子留在他身边,也勉强行。 只要日子如现在这般平平淡淡的,在他身边好像也没什么。 她感觉自己不想以前那样,拼了命也要走了。 以后应该就没什么事了吧,宋机和沈婵和好了,赵璎也出嫁了。在赵槃登基为帝之前,想不出还能有什么风波了。 …… 阿弗依旧回到了别院去住。 她的身子越来越沉重,如赵槃所说,不出月末,孩子一定会降生。 然那日半夜,陈溟急匆匆地来面见太子,似有急报。 阿弗正在赵槃臂弯中睡着,闻声也被惊醒了。 赵槃轻轻地从她脖下抽出手臂,阿弗顺势装睡,听着主僕两人的低语。 陈溟的嗓子放得很低,阿弗凝神听了半晌,只隐隐听到了这样的字眼。 「……圣上咳血,病情危重,想来撑不过……」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小说差点被我妈看见(羞耻.jpg 第70章 驾崩 [vip] 仪景殿。 一片死气沉沉的肃穆。 各宫中, 不时传来嫔妃的哭声。 灰濛濛的天空飘着鹅毛大雪,皇子们早早地来齐了,个个神色凝重, 连病弱的三皇子也强撑着身子, 惴惴不安地守在殿外, 等待着父王最终的遗诏。 赵槃一到来,辅国重臣和内务府众官俱是凛然一拜。 发布国丧的诸事礼仪已经准备好了, 圣上一旦驾崩,太子殿下就是心照不宣的新君。 赵槃冷淡从他们身边拂过, 径直来到了内殿。 众位皇子看到了太子,也勉强打起来精神, 擦了擦脸上的雪花。 大皇子稳稳神,沉声道,「七弟,父王他……」 赵槃手一挥,「父王怎么样?」 太医立即上前来报,午夜时圣上的病情忽然恶化, 呕血成升, 到现在已经昏迷了三次了,至今都没再醒来, 实是回天乏术。 赵槃眸子暗了暗,沉声道,「再施针,再用药。无论如何, 都要竭尽全力。」 第159页 太医道, 「陛下病情严重, 即便醒来, 也最多撑一炷香的时间。」 赵槃锁眉,「那也去。」 到了这时候,满庭的臣子都像是没了主心骨似的,眼神都只盯在太子一人身上。 过了许久,仪景殿的殿门才发出冗长的嘎吱一声。 众位皇子立即围了上去,刘公公拦住他们,「圣上醒来了,请太子殿下进去。」 三皇子忍不住说道,「父王……父王当真只叫了七弟一人?」 刘公公缓缓点点头。 其余皇子听了刘公公的话,也纷纷按捺不住。谁都知道圣上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叫谁进去,那意思不言而喻。 赵琛摊摊手,嘴角一嘆。 赵槃没有理会那些人。 轻轻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酸涩的药味,混杂着那种垂垂老矣的腐朽之感。 他略略恍惚。那个他幼时敬若神明、四处征战的冷血父亲,如今竟也喘着残息地躺在榻上,眼角褶子塌得不像样子。 寝殿骇人的寂静。 圣上感觉到了他的气息,「……来了。」 赵槃站在原地没动。 圣上早已习惯了父子之间这般生疏地相处,不禁喘着粗气,唏嘘地笑了下。 「那个太子妃,你到底也没听朕的吧?」 赵槃眼眸掺着复杂的色彩,「是儿臣不孝。」 圣上瞳孔蓦然瞪了一下,似又要发怒。 赵槃低敛着眸子。他确实没有按照皇命处置阿弗。 或许在父王眼中,他这个精心培育的储君,因为一个女人,终究是玉中有瑕,生了点裂痕。但他不后悔。 如果因为这些事失了太子之位,他也不后悔。 「女人害人不浅吶……」 圣上深长地嘆了一口,断断续续地道了句,「你终究还是和你母亲更像些,心肠软又重情,原不适合为帝王。」 赵槃喉结微动,「父王,还记得我母亲。」 圣上又剧烈咳嗽了一阵,「如果不是你那母亲,你将会是位更出色的天子。如果朕能重来一次,依旧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赵槃沉默不语,只余一声浩嘆。 他们虽是父子,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圣上的眼越闭越小,微微朝外伸出手来,想摸一摸赵槃的手。 ……这个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儿子,他江山的继承人。 桌角的一炷香已经燃尽了。 「槃儿,别被女人耽误,要……好好守着这江山……」 圣上那苍老的眼角流出一滴泪,声音越来越低,手终于垂了下去。 / 国君崩逝,日月共泣,天地同悲。 赵槃推开门,从仪景殿里缓缓走出来,手里握着遗诏。 众位皇子见状,急不可耐,眼球都起了血丝,有些精明的大臣已准备好拜见新君了。 赵槃站定,沉郁的眼风扫了扫周围,把遗诏公示了一圈,然后交给了内务仪官。 其实不用读,赵槃知道遗诏上写的那个人是他。 ……他曾经苦心孤诣算计了那么久的皇位,如今终于得到了,好像也没有想像中那么欣悦。 他这一生谋的东西不多,一开始是皇位和阿弗,后来只变成了阿弗。 自从知道母妃是被皇室去母留子的规矩活生生牺牲掉后,他对皇位便看淡了许多。而且阿弗也不喜欢在宫廷争斗中生活,他对当皇帝就更没什么心思了。 可能父王说得没错,他确实不适合当皇帝。 赵槃蓦然觉得自己好累。 远处吵吵闹闹,悲壮的号角传遍了皇城。仪景殿前,不服遗诏的三皇子正在据理力争,好像还在为皇位奋力争取着。 而这些事都离他好远好远似的。 赵槃避开那热闹的人群,倚在墙边,蓦然做了一个梦。 梦光怪陆离,有阿弗,有父王,还有他的母亲佳贵妃,皇后,宋机,赵琛……许许多多的人。 梦中之景与今生大抵相似,仿佛回到了前世,但细节又不一样。 他依旧在征战叛乱之时跌落山崖,被阿弗所救。然后在他的连哄带骗下,阿弗跟他回了京城,答应留在他身边。 不同的是,梦中那个阿弗仿佛真的喜欢他。 她对着他笑,与他无所顾忌地说话,记得他的生辰,给他缝补衣衫,缱绻地缠着他恋着他,晶莹的眸子中满满都是爱意,满满都是他。 那个阿弗也没有一次次地逃走。她没日没夜地等着他,深夜给他留着灯,吃醋时任性地跟他耍小脾气。 动情的时候,她还痴痴地恳求一下太子妃的位置,问他能不能正式娶她一次,当个侧妃也行。 饶是在梦中,赵槃仍能感觉到那股爱意的强烈。 赵槃那时很想告诉阿弗,他也爱她,比她爱他还爱。 等他当了皇帝,平了天下,就让阿弗做他的皇后。她想四海为家,他也会陪她。 可还没等到那一天,阿弗就先有了孕。 宫人查明是阿弗偷偷倒掉了避子汤才有孕的,她可能是没有安全感,想要用孩子逼他娶她。 所有人都说太子妃未入门之前,侍妾先有孩子不合规矩。 而且阿弗是孤女,无名无分,根本就不配诞下太子的麟儿。即便侥倖生下了孩子,也不能自己抚养,要把孩子交于太子妃或侧妃处养着。 第160页 皇后听闻此事,将一碗落子汤送到了赵槃的手上,叫他看着办。 姑娘还发着高烧,见赵槃手里黑乎乎的汤药,揪紧被子,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袖,苦苦恳求他留下孩子,她可以自己带着孩子走,保证以后不给他添任何麻烦。 她甚至还鼓起勇气对他说……他们私奔吧,到一个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种花写诗烹茶,和他们的孩子永远倖幸福福地过下去。 赵槃疼得心都要被剜出来了,却仍然硬下心肠拒绝了她。他紧紧地搂着阿弗颤抖的肩膀,告诉她不可以。 不可以。这个孩子不能留下。 不是因为名位,也不是因为皇后。是因为她自己的身体。 早在初逢阿弗的那段时间,赵槃就知道她有一种罕有的恶疾。后来的证据更是证明,这病是卫国皇室传下来的。 阿弗这才初有孕,便百般地不适,身上常常诡异地见到一些青紫瘢痕,乃是那病的徵兆。 查阅卫国皇室的典籍,因此而丧生的公主妃嫔并不在少数。如果贸然把孩子生下来,一定会母子俱损。 他本来已经在九州各处寻找一种叫野毛雕的异兽,用它的骨头磨成粉,再用中药缓缓调养之,或许还能医治此恶疾。 当然这也是古籍上传下来的方子,颇带了点神话的色彩,有没有用根本就很难说。 可是阿弗有孕实在是太突然了,他根本就来不及给她调养身子。 赵槃忍住滴血的心,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叫阿弗把那碗落子药喝了。 虽知以她那虚弱的身子,饮下这碗落胎药可能会落得个绝子的下场,但比起这些,他更害怕她会因怀子恶疾而丧命。 他虽看重孩子,但更看重她。 阿弗就是他的全部。如果保下这个孩子要以损母为代价,他宁愿不要。 他那时已经想好了,待把皇后的势力彻底剷除,他就想办法退了自己的婚约。 即便阿弗一辈子都因为身份不能当太子妃也罢。她绝子,他会陪着她一块。 孩子没了之后,阿弗那明媚的笑容和爱意也跟着消失了。 她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寂宫的台阶上,呆呆地看着天上的飞鸟。然后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每天浑浑噩噩,做些伤眼的针线活儿。 赵槃看着她这样,恨不得自己从没生在这个世上。 他多想抛下一切,飞奔过去告诉她,他在意她,在意得心肝都颤了。 可那时他又想着自己的大业和皇位,总觉得阿弗会永远在那里,一直等着他。 等到终有一日天下定了,他再娶她、把一切都告诉她,也不会太迟。 然而,这一次赵槃却想错了。 阿弗可能是误以为他把她当成卫长公主的替身了,大婚那日,她一绫悬樑,结束了这一切。 等他奔过去找到阿弗的时候,她已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了。 他的女孩,彻底没了。 是皇权,是皇权害死了她。还有他的愚蠢,自以为是。 ……赵槃心里一片令人恐惧的空白,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是为了稳固皇权才娶卫长公主的,阿弗也是因为他执着于皇权而死的。 赵槃晓得,这是他的报应了。 他如愿了,太子之位稳固了,父王母后的信任赢得了。在不远的将来,他会登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所有人对他俯首称臣。 然而他也是永远的孤家寡人,茕茕孑立孤寂一生,永远坐在那冰冷的王座上,承受着她亡魂的冷笑和诅咒。 世间最残酷的惩罚,莫过于此。 赵槃抱着阿弗的尸身,目眦欲裂,眼眶丝丝溢出血来。 他自嘲似地狂笑起来。笑罢,潸然泪下,一口血狂喷而出。 鲜血四溢,溅得白绫片片猩红,一时五脏六腑都聒得粉碎。 他眼前一片昏黑,昏迷了整整三天三日。 皮肤是痛的,喉咙是痛的,骨髓是痛的,每一寸呼吸也都是痛的。 如果能就此长眠下去,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恩赐。 一直到阿弗走了赵槃才明白,什么皇权什么江山,没有她,统统都是黯淡痛苦的。 他一直想要的,原来都简简单单,只有一个她。 等赵槃醒来之时,阿弗已经被葬了。 因为阿弗只是个侍妾,不能入皇家陵寝,陈溟猜度着太子的心意,在姑娘当年住过的小木屋边上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葬了。 赵槃听了这样的安排,眼底无尽地落寞,只静默着点点头。 姑娘生前喜欢静,去了之后回到她原来的故乡,对她来说也是件好事。 这场大病直到半个月后也没见好,赵槃退了与卫长公主的婚,处理好了手头的一切事务。 他的身影越来越清瘦,隔三差五地大病小病,体力也大不如从前。 渐渐地,他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像个油尽灯枯的老人。 秋日里,赵槃最后一次去阿弗的墓前祭拜。 她的坟前长满了零零星星的小白花和青藤,看上去静谧又安详。 当着她的坟,他有了让出太子之位的念头。 就让他从此病痛缠身,潦倒地度过余生吧,贫穷,疾病,冷落,都可以尽管朝他来。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叫另一个世界的她知道,他悔了,悔得几欲随她而去。 第161页 把一小撮车矢菊放在她坟前之后,赵槃走了,没再回头。 不久,京城便传来了太子殒亡的消息。 少年储君年仅二十一,血尽而亡,葬于帝陵。 与先侧妃之死间隔仅仅一月。 一双伉俪,两处分葬,坟头各自无纷飞的蝴蝶。 / 赵槃猛地惊醒。 他靠在墙边打了一个盹儿,做了个极是奇怪的梦。 梦中伤痛犹历历在目,睁开眼睛,眼下竟还有未干的泪痕。 他定定神,看了看周围的一景一物,发现那只是场梦罢了。 ……真是个噩梦。 阿弗还在他身边,他们还约好过些日子一起到大槐树边上拜堂。一切都还好好的。 可梦中的景象,虚幻又真实,似乎包含了某种不祥的预兆。 赵槃扶扶额……一定是他最近太累了,胡思乱想了。 然而还没等他从梦境中完全退出来,仪景宫出事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皇后听闻下一任天子不是自己的儿子赵琛,意图反叛。 她蓄谋良久,意图摧毁遗诏,把遗诏、刘公公,连同圣上的仙体一同关进了仪景殿,然后在里面放了致命的毒荨花之毒瘴,一场大火烧起来,毒瘴远传皇城各个角落,任何靠近的人都会被毒死。 遗诏没了,太子就仍然只是太子。 没有遗诏,名不成言不顺,即便太子也不能登基称帝。 「哈哈哈哈哈——」她在大火中狂笑。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目盲 [vip] 漫天大雪下, 果见仪景宫起了大火,冒出又黑又绿的浓烟,刺鼻的恶臭直呛人慾呕。 如来人所报, 皇后早有准备, 借着大火散播毒瘴, 目的就是引起动乱摧毁遗诏,阻止太子登基。 赵槃面色冷冽, 便欲往仪景殿而去。 羽林卫横拦在他面前,「陛下不可!仪景殿的毒瘴着实太厉害, 您玉体矜贵,更肩负着天下万民, 切不可以身犯险!」 赵槃听他喊自己「陛下」,不由得目光深黯了一分。 他挥手驱开了羽林卫,「起开。」 仪景宫内还困着数位大臣和皇子,只因毒瘴借着火势遮天盖地,实在是汹涌得很,羽林卫也无法靠前。 方才, 已有数名欲救火的卫兵中毒, 浑身溃烂而死了。 赵槃浸了块湿帕子,提起内力屏住呼吸, 防止毒瘴吸入腹腔。 羽林卫们如法炮制,跟着他一起打开仪景宫的大门,把被困的皇子和大臣们救出来。 那些人中本来有不服太子者,见此救命之恩, 纷纷感激涕零, 俯首称臣。 赵槃望了望火势最旺、毒瘴最浓的仪景殿正殿, 里面还困着他的父王和拿着遗诏的刘公公。 据手下人来报, 是皇后暗中在仪景殿安排了伏兵,就等着皇帝驾崩之后,毁去遗诏。 赵槃这才走开了一小会儿,那些人便暴起发难,造成了现在的这般局势。 陈溟死死拦住赵槃,「殿下!您万不可再往前了!若是您执意要去,就让属下代替您去吧!」 说着,陈溟怒目圆瞪,脱了上身的衣衫,便要冲进去替赵槃把遗诏拿回来。 赵槃被他的武勇之气吓得向后一退。 太子的命是命,属下的命也是命。陈溟是忠烈勇武之人,却不大懂轻功和屏气之术,进去了必死无疑。 赵槃不愿这样一位从小追随他的死士,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毒瘴与大火之中。况且,这本是皇后跟他的恩怨,与旁人无尤。 赵槃假意踉跄了一下,引得陈溟回头,随即下了点力气,直击晕了陈溟。 「先抬下去吧。」 他甩脱了其余阻拦的众人,深提了一口气,一声长啸遁入火海之中。 仪景殿已是人不能留之地,瀰漫着滔天的恶臭。 赵槃拿捏着一股内力,屏住呼吸,快速将圣上的仙体抱了出来,顺便把被房梁砸断腿的刘公公也丢了出去。 随后他看见了遗诏。 遗诏就在刘公公手边,虽然已经烧坏了一角,但大体内容没有受损,端端正正地写着「传位于七子储君赵槃」几字。 那么电火惊石的一瞬间,赵槃心里闪过许多念头。 有自己之前做的那个梦,有母妃,有阿弗……还有无穷无尽的皇权争斗。 只要他拿着遗诏出去,外面的人都会对他俯首称臣。 他将名正言顺地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统御四海,得到他曾渴望的一切,天下,美人…… 即使阿弗不愿意当什么皇后,只要他一道圣旨下去封了她,也由不得她不愿意。 然赵槃却犹豫了。 是那个梦。 他委实怕了梦中那撕心裂肺的滋味,他也绝不能让那些事成真。 他想他现在终于明白自己要什么了,是真真切切的感情,是爱是情意,不是寂寥而空虚的帝位。 赵槃冰冷地笑了下,独自立在火海之中 仪景殿行将塌陷,留给他选择的时间并不多。 尘灰飘洒一地,毒气瀰漫,周围环绕着一团危险的晕光。 哐啷一声,他把遗诏丢到了火堆里。 / 羽林卫用水龙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灭掉了仪景殿的大火,皇后趁乱逃往宫外行宫,八皇子赵琛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皇城中的毒瘴虽被扫除干净,但如此巨大的动静,闹得京城百姓在国丧之余惶恐不安。 第162页 因为先帝遗诏毁于火海的关系,太子暂不登基封禅,只是暂领了君主的职责,称为新帝而不正式改年号。 阿弗身处别院之中,对外面的这些疾风骤雨并不明晰。 她只知道,赵槃为天子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仪景殿修缮完毕后,阿弗也被请进了皇城。因赵槃不曾登基的关系,她也只暂称为夫人。 她听说前几日的动乱中,赵槃中了瘴毒还受了伤,便想着先去看看赵槃。 陈溟将她领到了太昭殿。 阿弗推开门,见赵槃正独自一人坐在宫殿中,背对着她,身着缟素,双眼之上覆着一条白绸。 昏沉的暮色之中,他仍然握着一卷书,闻声问,「谁?」 「既然眼睛不方便,还看什么书。」阿弗见他肩角又清峻了几分,不禁苦笑道,「几日不见,该叫您陛下了。」 她轻轻把书卷从赵槃手中抽出,是一本《庄周》。 赵槃是有些变了。从前他总是看论语看得多些,如今当了君主,反倒更显得云淡风轻。 「陛下……」他琢磨着这个称呼,陷入一瞬间的失神,「阿弗,你这是在讽刺我么?」 前几日他冒险闯入毒瘴之中,虽仗着屏息之功侥倖无恙,但这双眼睛却为毒瘴所侵蚀,一时看不太清东西。 饶是眼睛暂时看不见,赵槃仍能精准地感知到阿弗的位置,扣过姑娘的腰,把姑娘带入自己怀中。 阿弗见他这般憔悴的模样,便也顺着他没挣扎,思忖着该怎么安慰安慰赵槃。 来的时候她就听说了,遗诏在大火中被烧毁了,没有了这东西,想来许多藩王势力会有所不服,饶是太子也暂时难以正式称帝。 她乖顺地靠在他肩头,「你也莫要忧心,你是太子,谋的东西必然能拿到手,虽然没有遗诏,但也不会影响你登基为帝,你……要宽心些。」 赵槃听得懂她的安慰,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阿弗瞧着他手边的庄周,心中微微一嘆,「眼睛伤了,还看得清书么?」 赵槃摇摇头,荼白的长绸也跟着颤了颤。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这本庄周早已被他熟读多次,静下心来,每一张书页上写了哪些篇章,他都差不多记得,跟用眼睛看一般无二。 阿弗捻着书页,「你想看哪一页,我给你读吧。」 赵槃轻勾着唇角,覆上她的手,「不用。一会儿还要去见见边疆来的几位将军,时间不是很多。」 他顿一顿,「你陪我说说话吧。要不然,就在我身边呆会儿也行,咱们有好几天没见了。」 阿弗想着也好,左右她字还认不太全,读这么高深的书,弄不好会读错字出丑。 她把书放到了一边,静默着伏在了赵槃的膝上。犹豫了半晌,有句话虽然不该问,但她还是想亲口问问他。 「殿下,你真要当皇帝了吗?」 虽然现在遗诏毁了,赵槃暂时不能登基,但就像她安慰赵槃的话一样,他是众望所谓,朝中重臣人心所向,即便没有遗诏,太子登基也是迟早的事。 阿弗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一个岔路口之上,周围的每一寸景色,都是前世没见过的。 她再没有前世的记忆做帮持了,只能硬着头皮自己闯下去。 赵槃嵴背一僵,淡淡说,「可能吧。」 虽然他有禅让的心思,但走到了如今这一步,能不能全身而退还不好说,他不想骗她。 阿弗仰起下巴,因为赵槃覆着白绸的缘故,她也不怕跟他对视,只肆无忌惮地问了句,「……那我是不是也得跟着呆在后宫啊?」 赵槃摸着她的眉骨,「阿弗不愿意么?」 阿弗眼神略略沉了沉。 她听说后宫是个深似海的地方,嫔妃们互相争斗互相吞噬。后宫嫔妃的荣辱,还和前朝母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繫。 九州那样大,山河那样好,她不想终其一生都只困在小院子里。 而且秀女三年一选,要赵槃废弃后宫也不大现实,她必须得和其他女子分享同一个男人。 这是何等的不公平。 阿弗想了想,终究还是选择忠于自我。 她柔着语气说,「……有点。如果我实在不想给你当嫔妃,你能放我走吗?这样的话,殿下也能不再被耽搁,正常地娶一位有家室有容貌的正妃娘娘,帮助您的朝政,延绵后嗣。我自己便去云游四海,期间若是遇上了当地的美食,也会挑几份好的寄回来给殿下尝尝,一切都多好。况且,我们的一年之约也快要到了,您可是天下的君主,不能言而无信。」 赵槃静静听着,眉间闪过几丝若有若无的悲伤。这话其实阿弗之前就委婉地问过他,如今又问了一次,看来她是真的想走。 他可以使用强权留住她的人,然她的心却永远在天地之间。 ……娶一位有家室有容貌的正妃娘娘,延绵后嗣?倒也不必撒谎,对他来说,没她的延绵后嗣,跟诅咒也差不多。 赵槃有一搭无一搭地拢着阿弗鬓间碎发,幸好他戴着白绫,不然他那病态似的丑陋占有欲一定会被她瞧见,叫他无地自容。 而且他们只是这样和平地说话,阿弗也只是跟他商量。他即使不愿意,也不能用强硬的话来拒绝她,伤她的心。 半晌,赵槃幽幽问,「那咱们的孩子呢?」 第163页 阿弗哑然。孩子是不可能叫她带走的,那是皇室的血脉,她要走,最多也只能一个人走。 「我也会时常来看孩子,」她支起下颚,认真地说,「即使我们不再是夫妻,也可以共同地爱护孩子。希望孩子到时候能别忘了我这个母亲。」 阿弗说罢,抬起头瞧着赵槃。 他的神色散淡中透着一丝迷茫,兴许是那一双溅着寒星的眼被遮住的缘故,他的眉是柔和的,鼻峰、嘴角也都是柔和的,显得无害又和善。 她本以为赵槃又要一口拒绝,没想到他神思略微有些游离似的,道了句令人恍惚的话,「……那如果,我不再是什么君主了呢?」 阿弗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赵槃微微一笑,避过头,仰向窗外渺远的天空。 阿弗也跟着自嘲一下,「殿下真的不用担心这些事。八王虽然对皇位虎视眈眈,但朝中众望所归的是您,不会影响您的帝业。」 赵槃安慰似地抚抚她的头发,「好,多谢阿弗,我知道了。」 阿弗感觉他今日似乎有点不对劲儿,虽然平日赵槃也偶尔有这样温柔如水的时候,但今日的他,明显更落寞,更虚弱。 她试探地问道,「殿下,那些有毒的瘴气,真的对你身体没事吧?」 阿弗实在不清楚皇后那个妖妇到底对太子下了什么噁心的手段,瞧着赵槃这个样子,她即便要走,也有点放心不下。 阿弗还想问更多,却被赵槃推辞着说要见边疆将军,先让她回去了。 待阿弗走后,他才沉沉咳嗽了一声,唇角骤然渗出兴许血痕。 皇后……比他想像中要恶毒。 为了最终的那个计划,他必须要忍,隐忍到底,再反戈一击。 但就目前来看,阿弗的要求……他可能真的,要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阿弗:赌一包辣条你不当皇帝。当了也无所谓,你开你的后宫,我过我的逍遥日子去~ 第72章 三日 [vip] 前皇后的行踪被发现, 正在行宫做最后的挣扎,纠聚手下的叛军,对皇位野心勃勃。 然她的儿子赵琛却仍杳无踪影。 如今朝中多数大臣都已归服太子, 只有一些边疆的藩王, 非要见到遗诏才肯承认新君。 这也可以理解, 那些藩王的领地大多远离京畿,蔽塞不通, 而新君登基又是大事,没有先皇亲笔手书的遗诏, 他们恐自己会受人欺骗。 一些坚决拥护赵槃的大臣为此夜不能寐。没有遗诏,太子一直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 夜长梦多,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于是有人暗中精心为太子制作了仿造的遗诏。 那日在仪景殿前,众人已亲耳听过遗诏了,先帝确确实实就是立太子殿下为君,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只不过奸人的一场毒火,把遗诏给毁了而已。 所以仿照遗诏也是不得而为之, 并不是谋朝篡位, 只是帮太子拿到本该拿到的皇位而已。 那份仿制的遗诏被锁在锦盒里,秘密送到了赵槃的眼前。 赵槃瞥了一眼便知里面是什么东西。 一旦正式登基, 谋朝篡位也好,名正言顺也罢,一日为帝,终生为帝, 都再无脱身的可能。 所以, 他不能打开这里面的东西。 …… 边疆的藩王镇北侯前来面见新君。 镇北侯是两朝老将, 曾扶持过赵槃登上太子之位。此番他也是少有的没有遗诏也愿意出兵的藩王, 请命去剷除前皇后一党,并愿意竭力说服其他藩王,归附新君。 但这个年过花甲、两鬓花白的老人有一个卑微的请求。他有一个四十岁才得的老来女,痴心倾慕太子,为了太子年逾二十也不肯出嫁。 镇北侯爱女心切,苦求太子能答应这个小小的请求。如果能得偿所愿,嫁女于太子,即便是为奴做妾,也此生无憾了。 而且,这并不算什么苛刻的要求。新君将来会广纳后宫,富有三千佳丽,收下镇北侯的女儿,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赵槃却并没有轻易许诺下。 他掩唇咳嗽了一声,这几日,浑身常常感到寒冷,有时候明明身处艷阳下却像走在冰窟里似的,身子每况愈下,细细想来,应该是皇后在仪景宫放的毒瘴所致。 然这毒瘴并无什么特效药物,他能做的,也只是每日吃吃汤药,慢慢拖延着罢了。 收下镇北侯的女儿,不仅会负了那位陌生的姑娘,更会辜负了阿弗。 不收镇北侯的女儿,又会负了江山。 这是个怎么选都错的选择。 新烦旧乱,一股脑儿地包围着赵槃,他必须在其中寻得平衡。 …… 阿弗也听说了镇北侯女儿想要嫁给赵槃的事。 国事并不是儿女情思可以左右的,为了安定天下,看似九五之尊的帝王也要隐忍牺牲掉许多东西。 必要时刻,即便赵槃不愿娶,也不得不娶。 而且就算没有镇北侯的女儿,日后还会有许许多多大臣给他送女人,秀女也会像雨后春笋般涌出来。 和帝王一生一世一双人,终究是痴人说梦。 她这个太子妃只是虚设的,真要较真儿的话,赵槃娶谁她都无权过问。而且她还主动跟赵槃提出要离开,这些事就更跟她无关了。 阿弗摸着自己的肚子。她有预感,孩子就快要降生了。 第164页 可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搞不清她到底爱不爱赵槃。 一开始被他辜负被他强迫,她确实恨他恨得牙根儿痒痒。然这恨随着时间,随着平平淡淡的一件又一件小事,随着他数次捨身救她迁就她……变得原来越淡,直至后来对他不爱也不恨,到现在,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真的有点在乎他了。 虽然嘴上死不承认,但听到赵槃可能会娶别人的事,她的心瞬间地痛了一下。 还是那句话,如果赵槃是普通人,他们的前世,今生,或许都不会经历那么多的磨难。 阿弗甚至又像前生一样,又傻又愚蠢地期冀着赵槃……能跟她一块走、一块私奔,摆脱这一切。 绝知她这想法根本是镜花水月。赵槃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更肩负着天下,註定要去实现他的霸业。 他的心是宽阔的大海,装着苍生装着九州。可她的心却只有一瓢水那么大,只装得下平平淡淡的生活,和一个真正适合她的男人。 所以摆在阿弗面前的,也是个两难的选择。 她可以选择留下来给赵槃生儿育女,荣耀加身,当个贤妃,永永远远地困在后宫。 或者狠一狠心跟过去做个了断,云游四海,去一个适合她的地方,寻一个没那么复杂的人,和他一起吃遍天下,实现重生以来一直期待的梦想。 想想她也挺不争气的,就算赵槃前世曾那样无情地对她,重来一次,她还是如此没骨头地又喜欢上了他。 可喜欢上了也仅仅是喜欢上了。 阿弗还清醒着,还有些自私的念头。她不想以认命两字就轻轻易易地委屈了自己,亦不想在与赵槃的情恋中抹杀掉自我。 她不爱在皇宫里生活,也不爱争着抢着苛求丈夫的宠爱。有身份地位横在他们中间,他们永远都不是夫妻。 思忖良久,阿弗感觉腹中一痛。 那疼痛越来越剧烈,就像有什么东西,抑制不住地要破出。 银筝慌慌忙忙奔进来,见状大喊,「快来人吶,夫人、夫人要生了!」 …… 许是因为中药调理得好的缘故,也可能是宫中太医手段高明,阿弗产子并没像沈婵那般受尽了千辛万苦。 她颇为顺利地产下一对双生子,一男一女,龙凤呈祥。 赵槃曾经许诺阿弗只生一胎,如今却乍然得了双生子,不由得令人喜出望外。 他的眼睛还没好,所以他只能无比怜爱地抱着两个孩子,眼睑下淌出些喜悦又愧疚的薄雾。 阿弗睁开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是赵槃。 他素来都是冷冽而又沉稳的,今日欢喜之余,脸色竟微微蜡黄,唇色也比平日里黯了许多。身上原本剪裁合体的玄衣,也比平时宽松了一圈,看上去像是这几日过度心力交瘁。 没等阿弗说话,赵槃便握住她的手心,款款对她道,「阿弗,谢谢你,你给我今生最金贵的礼物。」 阿弗亦笑笑。 一次得了两个孩子,何尝又不是她最金贵的礼物。 两个孩子被抱了过来,分不清更像他们谁,眉眼清秀,有赵槃的影子,也有她的影子。 她弱弱地问一句,「孩子取名了么?」 赵槃轻笑地摇摇头。 阿弗撑着虚孱的身子坐起来,干裂的嘴唇张合了一下,想要给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 可她乍然又想起赵槃是陛下,两个孩子都是皇室的血脉,她虽是生母,却也不配给孩子取名的。 赵槃苍白一笑,仿佛不用睁眼就熟识她的一切心思。 他身子稍稍前倾,贴在她的耳边低语,「……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自己做主吧。」 他话语柔和,听来像四月里温暖的潮水,流遍全身百骸似的。 阿弗一时身子虚软无力,软塌塌地靠在赵槃肩膀上,一边小声问他,「我真的可以给两个孩子取名吗?」 赵槃无声地点点头,啄了下她的额头,「阿弗想到什么好名字了吗?」 阿弗眼圈微黑,「我可以给他们起个小字,大名你来定……嗯,就叫长歌和採薇。我之前从你那书房里给他们精挑细选的,既文雅,又耐听。」 长歌,採薇。相顾无相识,长歌怀採薇,是唐代王绩的那首诗。 赵槃顿时晓得其中含义。 她的心,不在深宫,不在皇座上,而在山水之间。 …… 阿弗生产之后的第三日,镇北侯的独女以进献珍宝之名入了宫。 虽然只是住在宫里并未得召幸,但已是众人眼中心照不宣的第二主子。而且她比阿弗更得人心一些,举止更得体,更有名门将女的风采。 镇北侯曾为太子掏心掏肺,如今又奋战在与皇后叛军大战的前线,那位老人的恳求,没人能拒绝。 有些事根本就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不得不为。 赵槃并未册封皇后,镇北侯之女也不必来拜见阿弗。 两个女人,只隔着一道宫墙,没有硝烟的战火已经悄无声息地燃了起来。 宫人们都在猜测陛下何时会宠幸这位新主子,可苦苦等了多日,赵槃只一日日地宿在阿弗宫里,不曾与这位侯门之女有过多的亲近,相敬如冰。 就连镇北侯女儿的身份,也只是进宫献宝的「女官」,而非是什么后宫嫔妃。 时间转眼跳过去了几日,诸事漫随流水,赵槃和她的一年之约也终于到了尽头。 第165页 算来,整整一年。 阿弗来到太昭殿。 刚要推开门,便听得里面一阵剧烈的咳嗽。打开门一看,见赵槃脸色苍白,清瘦的身形半是倚在龙椅上,像是秋日里枯黄的叶子,说不出的憔悴。 他唇色溅红,像是刚刚吐过血。摺子上,也落得点点猩红的血花。 阿弗猛然想起了生产那日,赵槃似乎就如此憔悴来着。 可她当时只想着两个孩子,并未在意,以为赵槃是普通地劳累过度……如今想来,他沾染了仪景宫那些要命的恶瘴,怎么可能跟太医说的那样真没事? 赵槃平复了一下呼吸,听到门板细微的动静。 他隔着白绸往这边望了望,低声道,「……药放外面就行了。」 阿弗眼中溢满泪光,奔了过去,一把掐住赵槃的手臂。 「赵槃!」 她声腔发颤,浑身每根神经都在紧绷,「你中了这样深的毒,为什么要瞒着我?」 阿弗猛然揭下他双眼上的白绸,果见他眼圈下密布着淤黑。 这些淤黑应该早就有了,只不过这几日一直被白绫遮蔽,把她瞒了过去。 赵槃被阳光刺得猛然眯了眯眼。 「阿弗?」他略略惊讶,随即不悦道,「不是叫你在荷香殿好好呆着吗?」 他原本黑亮的瞳仁变得浑浊不堪,如一滩毫无生气的死水,眼白也覆了一层尘灰似的,涣散又黯淡。 阿弗颤颤巍巍地拽起他的手,粗鲁地捋开袖子,看见他煞白的手臂上满是黑紫的毒纹,平日修剪合度的指甲上也尽是血痕。 「那毒很厉害是不是,这几日你都在躲着我是不是?」 赵槃眼皮暗沉沉地阖了阖,把袖子放下。 「你还有着咱们的孩子,」他低声说着,「阿弗,我不愿叫你担心。而且……」 他顿了一顿,「我知道咱们的一年之约今日到了。没事总说生啊死的,就像我故意要缠住你一样。」 阿弗唇线紧抿,指甲也跟着抠进了肉里。 骗人,他之前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困着她,难道还少吗?这会儿却又故意不告诉她,就是存心叫她心中愧疚。 「什么意思?」 「不就那个意思吗?」 赵槃抬起头,「你今天来找我,不就是提醒我一年之约吗?」 阿弗沉默地站着。 不错,她今日来,确想跟他说一说一年之约的事。 可见了他如今这副样子,她如何还能走得安心? 赵槃等了阿弗半晌,见她不说话,苦笑了一声,像是释然了。 「你前几日说的,我答应。」 阿弗心尖猛然一颤。 说来也真是讽刺,为了赵槃口中的这句话,她苦苦煎熬了不知多少时日,强颜欢笑了不知多少次。 如今乍然听了,却怅然若失,如吃了苦杏仁一般酸涩。 「你好自私。」她木讷地说着,一行清泪滑下,「我从前求了你多少次,你始终不肯答应。如今你知道你身体不行了,才愿意放手……」 赵槃悲沉地笑了下。 她说得没错,他是自私。若非是中了这等无药可救的毒瘴,他必不会放手,就算是她到了天涯海角,他都会去把她追回来,圈在手心里。 微微的心动,终究发展成无可抑制的喜欢,到现在成了疯狂的沉溺。 如果不是死别,他绝不会让她走。 可是……如今却再也不能了。 「你这次走,可以走得放心些,一路看看山河的美景,品品美食……」他又咳嗽了几下,抚着她鬓间被泪水浸湿的发丝,「因为,不会有人在背后追你了。阿弗不用再怕了。」 阿弗捂着泪水伏在他膝上,使劲儿地锤着他。 这种时候,他还说这种漫不经心的话。 赵槃思忖着,「咱们的长歌和採薇你也可以带走。毕竟……」 他要是时日无多,两个孩子留在皇宫只会成为旁人的眼中钉,空受伤害。 他咽下了话茬儿,委婉地说道,「还有一件事。若是阿弗要再嫁人的话,就找个会善待咱们孩子的人吧……慢慢找,别太快找到,找不到就算了。如果真找到了,你们要办婚礼的话,也别在城西,别……别叫我看见。」 皇陵就在城西,阿弗之前住的小木屋也在城西。 如果要他长眠时眼睁睁地看着她另嫁他人,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他们还约好之后到大槐树边拜堂来着,说起来真是辜负了。 阿弗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别再说这样的话?你是存心叫我惭愧一辈子吗?」 赵槃无声笑笑。 一年之期就在今天,按理说,阿弗今天就能走。 可惜的是,跟她别离之前,他竟然不能再看一看她的样子。 赵槃指尖发凉,一时浑身都跟着颤起来。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 隔了良久良久,阿弗脸上的泪干涸了。 她咽了咽喉咙,「还记得一年又一百天吗?那回虽然是你胡搅蛮缠,但我比较大度,还勉强愿意遵守。」 赵槃想起往事,不禁泛起一个如烟的笑容。 「那次确实是我胡搅蛮缠了。」他慨然说着,「不过不用一百天。如果你能赔给我三天,我就很满足了。」 阿弗喉咙酸涩,「三天?」 第166页 他嗯了一声,如玉般凉的手抚着她,「如果不耽误的话,你便给我三天的时间吧,让我也看看,你爱一个人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 就像他那个梦里一样,她对他笑,惦着他,爱着他。 哪怕只有三日,也没什么遗憾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些内容就完啦~ 诗句出自《野望》,作者王绩,唐代诗人 第73章 溘逝 [vip] 赵槃说话时, 语气依旧轻淡舒缓,仿佛只是跟她闲聊。 他总是这样惹人生厌,即便到了这般境地, 依旧波澜不惊地像能掌控一切似的。 阿弗却泣不成声。她知道她拒绝不了。 赵槃的这场恶疾也太突然了些, 她从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走, 更别提走得还如此突然。 若是赵槃还身强力壮,强势地逼迫她挽留她, 她一定会坚定自己的想法,站出来顽强地跟他作对。 可偏生他柔弱如水, 半丝攻击力也无,就这样平淡地跟她说些诀别的话, 比什么强势的手段都更叫人招架不住。 赵槃温柔的爱抚跟天边恬淡的云似的,指缝儿间仍然带着股莫名的寒气,那种气息跟之前在别院时她无数次被他惊醒的夜晚一样,叫人害怕。 她好怕这手指会一直凉下去,彻底凉下去…… / 翌日一早,八王赵琛出现在皇城门口。 赵琛是自己来的, 没带一兵一卒, 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投降。 赵琛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想造反作乱, 永世担负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他自然也渴望着皇位,但他想正大光明地获得这个位置。 从父王选择太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 赵琛认赌服输。 即便做一个臣子屈居人下,他相信以他的能力照样能做出一番宏图伟业来。 所以赵琛跟皇后两人意见不和, 赵琛独自一人取道皇宫。 赵槃晓得了这些事情, 更加印证之前自己的判断没错。 他这个弟弟, 并不是一个喜欢暗箭伤人的宵小之辈, 可以寄予厚望。 这一日又下了雪,阿弗站在太昭殿门口等着,一直等到赵槃处理完所有的政事。 见他终于出来,她拿着一捧梅花奔了过去。 赵槃一抹诧然,随即长卷的睫毛微微颤颤,沾了些亮晶晶的雪花。 「给我的?」 阿弗点点头,「我一早去梅园帮你摘的。」 淡雅的梅香略略沖淡了他身上苦涩的药气,白茫茫的雪色中,他眉间的憔悴却被无限放大,叫人不禁唏嘘。 「谢谢阿弗。」赵槃深深吮吸了一口梅香,「……比那些太医开的苦药要好闻许多。」 阿弗爱怜地抚着他寒凉的脸庞,「子任,我细想了一下,还是觉得你在骗我,我不相信那毒无药可解。你之前许多次骗我,都是用这般的招数,这次我不想上当了。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装病?」 赵槃神色微恍,倦然露出一丝笑来。 阿弗揪住他的衣袖,眼中犹泛着寒水,一字一顿地问他,「你回答我,你是不是在骗我?」 他们约定要好好过三天日子的,今天是第一天。 假如……阿弗抱着那么一丝浅薄的希望,假如赵槃真的是在装病,那么他们就不必吝惜这抠抠唆唆的三日了。 若是他肯,她可以像前生一样再邀请他一次,邀他跟她一起走,天涯海角,哪里都能过他们的逍遥日子。 她不相信赵槃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会犯蠢,明知仪景殿有毒瘴还硬闯进去。他平日里都是运筹帷幄的,不可能像个莽夫一样送了性命。 他一定是有什么隐情……一定是。 赵槃扶着石头坐下来,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他颊上是那种病态的白,还有泛着死亡气息的黑斑。 他略略遗憾地说,「阿弗,太医已经尽力了。」 阿弗听他这么说,最后一丝希望也终于黯淡下去。 她忍住眼中硕大的泪珠,所有的念头都被悲伤吞噬。她从前那么厌恨赵槃,如今终于快到摆脱他了,她五脏六腑却那么地痛。 「你跟我说实话,」阿弗仍不甘地说着,略微有点歇斯底里, 「子任,你说实话,你就是在骗我是不是?为了你的国事,你的皇位,你故意摆下这障眼法来骗人的是不是?你想让我心生愧疚,然后留在你身边不走?你就是在骗我。」 赵槃被她摇得发颤,他靠在树上,树枝上的积雪也跟着掉了下来。 他被她这般动作弄得一阵猛地咳嗽。 阿弗倏然住手,又是惭愧又是爱怜地抚着他的背。 赵槃唇角渗着血,却溢出了点笑。他弱弱地止住她的动作,「你能这么说,我也不枉了。」 阿弗声腔酸涩地哭起来。 「你这招没用。」 她抽噎着,「你死了,我不会怎么伤心,我照样会走。你之前叫我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这帐我还没跟你算。你怎么样都不影响我的选择,我会带着你的孩子另嫁他人,余生都跟你撇得干干净净,就当没从遇见过你这个人。你怕了么?」 她恶狠狠地威胁他,渴望他能改口,坦白他在骗她。 可是等了良久,赵槃只戚然道了句,「我怕。阿弗,你说的我真的怕。」 阿弗又伤心又疲惫,「那你肯说实话了吗?」 第167页 赵槃神色静穆,「嗯。我骗你。是骗你的。」 他这话说得很是深沉,看上去别有意味,乍然听来就好像是真的。 阿弗一恍惚,以为赵槃要继续说下去,把她期待的真相说出来。 可他却戛然而止了。 阿弗才明白,是她疯了。 铁铮铮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她还幻想着什么。 即使强迫他说出他在骗她,可他身上那些伤痕,那些中毒的痕迹,都是绝难改变的。 这一次,再也没有以后了。 她云游四海时,遇见好吃的东西,可以自己独吞了,不必给他捎回来了。 …… 赵槃最后陪了她三日。 那一日天刚晴,冬日温暖的阳光洒在檐角上,滴答滴答地淌着清透的雪水。 明朗的天空上飞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泥土中新芽破茧而出,最后一场大雪过后,又一个春天就要来了。 午后,赵槃半是倚靠在软塌上,手指微微扶着额。阿弗伏在他的膝上,两人一挺一卧,像平日那般相互依偎地午睡着。 赵槃脸色静宁,即便受病痛折磨,也只是自己独自忍着,没有任何失礼癫狂的举动。 只有阿弗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越来越凉,呼吸越来越弱,就这么渐渐地,渐渐地……一切归于平静。 终于。 阿弗骤然感觉心里的什么东西陨落了。 再反应过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燕子在窗边啾啾唧唧地叫,空气中氤氲着隐隐的泥土香。 她对着他冰冷的唇最后一吻。 …… 太昭殿一声丧钟响起,新君薨逝。 这是一个无比悲沉的年,先帝刚走,储君紧随其后。国之大殇,百姓们纷纷吃起了寒食。 皇后被镇北侯诛灭,其野心被彻底粉碎。论起其□□劳,还得说八皇子赵琛大义灭亲,把皇后的行踪和计划透露给了镇北侯。 出人意外的,赵槃临走前,把帝位留给了从前的死对头赵琛,是禅让的。 兄弟两人明争暗斗了半生,谁都清楚对方的本事。赵琛虽只有十七岁,但也初见其雄韬伟志。况且他懂得大义,知分寸,会是位明君。 先帝临终前叫赵槃好好守着江山,如今江山有了真正的继承人,也不算是辜负了。 赵槃只当了一个月的新君,也不曾登基封禅,所以太史令在日后编纂帝王本纪之时,并没有关于赵槃的记载。 寥寥数语只说他为太子,勤政绩,后溘然薨逝。 除此之外,史书的边角之处,还记载着一件小事。 先帝生前重武功、好杀戮,征战四方,临终前曾让后宫四十名无子嫔妃陪殉。太子主持先帝丧事,不忍见生灵白白牺牲,便将那些女子私放了,以假俑代替。 其仁心慈义,可见蛛丝马迹。 …… 赵琛登基后,给了阿弗一个风风光光的太妃称号,还把东宫继续赐给阿弗做居所,却被她婉拒了。 阿弗在太子别院中住了一段时间,等空气中属于赵槃的最后一缕气味散尽,她对京城也再无留恋,带上长歌和採薇,踏上了离途。 新皇登基,改朝换代,新的气象即将到来。 她是先太子的遗孀,自然没必要再留在皇城之中。 以后,将是她一个人的无尽旅途。 如今她一身的枷锁尽皆卸尽,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她离开了。 天高,风清,云淡。 东风微凉,拂在她的面上。 那些桎梏过她的人,事,都随着冬雪融化殆尽。从此天高地远,无牵无挂。 赵槃曾说过有他在一天,阿弗都永远不可能从他身边逃离。 如今她执意要走,他便不在了。 他是那般地偏执那般地霸道,最终还是恪守了自己当初说的话。阿弗想着,她的一生都被赵槃毁了,再没法走出他的阴影了。 沈婵宋机夫妇找到了阿弗,沈婵叫阿弗跟自己一起去姑苏。 她无依无靠,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日子肯定会很艰难。 这事从前阿弗一直渴望着,但此刻她却犹豫了。 她不想去姑苏了,也许以后的某一天会漂泊到那里,但不是现在。 她要先回自己的小木屋去,去看看悬崖边的大槐树。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在树边帮赵槃立个衣冠冢。 赵槃是太子,即使长眠也要在皇陵贵冢里长眠,他的躯体她碰都碰不到。她能做的,也就是把他曾穿过衣衫埋入泥土中,逢年过节地去祭拜一下他,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沈婵亦落了泪。 她与阿弗拥抱了一下,「你要好好的。有困难了,就来找我。我永远都在。」 阿弗缓缓点点头。 她曾在心中幻想了无数次她真正获得自由时的样子,可如今真得到了,只剩下浓浓的悲哀。 时至今日,她仍然不相信赵槃死了。 她衣襟上沾着他的气息,手指上沾着他的气息,就连看不见摸不着的风中,也都是他的气息。 她的字是他教的,身体是他养好的。 他虽死犹生。 …… 过了一个多月,马车辘轳,载着阿弗回到最初的地方。 许久不来,屋中陈设都覆了一层尘灰,悬崖边上的那棵大槐树倒还好好的。 第168页 近来动乱频发,许多百姓又迁回了这里,原本寥落的村子又零零星星地搬回了几户人家。 有王大娘,李三叔,还有之前认识的好几个乡亲。 王大娘有些纳闷,「阿弗,这么多年了,你仍然一个人?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怎么也不找个……」 王大娘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了阿弗身边的两个孩子。 阿弗那乌云似的发髻间,戴着一朵白花。 玄黑的衣衫,缟素的腰带,不着一钗一环,是为她死去的丈夫服丧。 王大娘顿时明白,嘆着气离开了。 阿弗目送着王大娘离去。 她闭上小院的门,独自把自己关在屋中。看着屋中的一景一物,触景生情,不由得又失声溅出了些许泪花。 她仿佛回到了原点。 那边的小榻,是赵槃之前受伤时候躺过的。屋角的小厨房,赵槃还在那儿做过饭。 赵槃那回做的是一条鱼,她那时候还帮他拿大汤勺来着。那鱼口味很好,叫人满口生津,到现在她还记得。 他一个太子,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厨艺? 是为她亲自学的? 阿弗神情恍惚地坐着,一时间竟觉得有些甜蜜。 ……苦海中的一颗糖莲子罢了。 她想到这里,拿起笔,趁着记忆还鲜活,把赵槃的样子画了下来。 印象中赵槃总是背着手,低垂着眼眸,黑瀑般的发丝随风飘动,繫着暗色的发带,独自一人在霜雪中茕茕孑立着,显得既孤独又清冷。 她忍不住眼中汹涌的泪意,把纸揉成一团。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孀居 [vip] 春去秋来, 日月如梭。 檐下的燕子飞了一波又一波,门前的草长了一茬又一茬。 转眼已三年去矣。 住在京郊的人都知道,白岭村有一位年轻又貌美的寡妇娘子, 带得两个牙牙学语的稚子, 坐拥万贯家财, 却只住在一个偏僻的小木屋里,甘守清贫。 街坊邻居都传她与死去的丈夫伉俪情深, 三年来一直麻衣素服,闭门谢客, 白白消耗了她大好的青春年华。 不少闲来无事的公子哥儿都打起她的主意。打着不叫红颜空老去的名号,那些人日日过来给她送些小簪子胭脂盒之类的东西, 其实还是看重她手里的万贯家财,想做一桩骗钱又骗色的绝好买卖。 那些礼物总是前脚送过去,后脚就原封不动地被丢出来。 任凭搭讪者再是热情如火,也摸不到那冰山般的寡妇娘子的一片裙角。 直到这一年,三年服丧期满,有眼尖者看见寡妇娘子头上的白花不见了, 两个孩子也换上了崭新的小衣裳, 出门的次数也多了。 人人都以为这位娘子终于要敞开心扉了,却见她扛着锄头, 插得满头的菊花,领着两个孩子上山去祭拜她丈夫的空坟。 刘媳妇远远地看见了她们,叫道,「阿弗妹子——」 阿弗回过头。 两个梳着稚角辫儿的孩子畏畏缩缩地躲在她身后。 刘媳妇喘了两口气, 瞧着她这般朴素的打扮, 「这……还要上山去拜你家的那位汉子?」 阿弗点点头。 刘媳妇不禁唏嘘, 「妹子要是听大姐一句, 就别老惦记着过去那点事了。似你这般好模样,家中又颇有些积蓄,何必守着这份罪呢?」 阿弗静静地听她说完,甚是疏离地笑了一下。 「大姐还有别的事吗?」 刘媳妇见阿弗这般软硬不吃的样子,不禁有点替她担忧。 「吴公子的聘礼,已经送到你家里了。那可是一位好公子,家里开着好几家布庄。他看上谁,那谁可就有福气嘞,妹子你可被犯傻。」 阿弗轻蔑地勾了勾唇。 那什么吴公子的聘礼她当然看见了,只是和往常一样丢在门外垃圾堆了。 她爱的那个男子曾君临天下指点江山,握着那日月的旋转。区区几家布庄而已,又有什么值得注意。 她脸上依旧淡然,「大姐,你知道我的。」 阿弗知道自己跟这些人说不通,便索性不说了。朝刘媳妇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刘媳妇茫然地望着阿弗,这世上,怎么会有不知享福之人? 只见姑娘的背影便渐渐远去,渺远的山歌隔着山水传来…… …… 大槐树旁,浓荫斑驳,赵槃的那座衣冠冢上已长满了一层小花。 阿弗拿锄头把周围的荒草除了除,在软绵绵的青草上铺了一张旧布,拿出两只酒杯,倒满了清冽的菊花酒。 她领着长歌和採薇坐了下来,爱怜地替两个孩子擦擦脸上的细汗。 如今两个孩子已经会说些简单的话,这些天每次带他们来到这里祭拜,他们都会磕磕绊绊地叫一声爹。 阿弗望着孩子们清嫩的脸庞,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 她不是抗拒再嫁,只是实在没什么必要。 赵槃临走时给她留了足够的钱。她一不缺钱,二来也酷爱山水田园之乐,不愿受人摆布,再嫁这事便一直被搁置着。 最重要的,阿弗心里总有个隐隐的念头,那就是赵槃还没死,他终有一天会回来。 赵槃在时,她曾经潇洒地说自己一定会找个人再嫁。可到了现在才发现,见过了他,天下其他男儿便入不了她的眼了。 第169页 拜过了赵槃,阿弗用小竹车推着两个孩子到镇上去,顺便捎回来些蜡烛和布料。 正当正午,一品阁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巷子尽头的那处馄饨摊却已不在了,被人重新租赁,改成了一个小小的茶水摊。 阿弗想起自己和赵槃曾在那里吃馄饨,一时怅然若失,呆呆愣愣地走了过去。 街上人来人往,有一位公子也蓦然来到茶水摊,坐下来要了杯茶。 那人背对着她,竖着高高的发髻,秀气又俊美,正垂着眉眼瞧手里的扳指,那模样,竟依稀如赵槃一般。 阿弗顿时一恍惚。 她几乎颤抖着手指,还没碰到那人肩膀,就见那人回过头来,眼神直直越过阿弗。 「小二,再上一杯茶——」 那是张完全陌生的脸。 阿弗讪讪退了回去,擦干脸上的水渍。 是了,他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 回到家,一堆礼物又堵在了门口,沈婵的软轿也停在她家门口。 吴公子大名叫吴申,是镇上有名的孟浪公子,常常强娶民女。他贪图阿弗的美色和钱财,见阿弗始终不肯吐口,便带着一堆礼物亲自来了,意图逼她就范。 说来也有些巧,吴申正好被顺道过来的沈婵给撞见了。 如今晋世子已经袭了爵,晋王妃可不是好惹的。她见那吴公子意图不轨,二话不说便一顿好打。 吴申气急败坏而去,那些恶臭礼物便堆在门口,还没来得及扔。 「幸亏我来得巧,」沈婵怒气未消,「阿弗,你不知道那厮带了三四个家丁,看那意思,好像你不愿意就要强抢。呸,这都是些什么人吶……」 阿弗听了这话也暗暗一惊。 她手里虽然不缺银子也不缺粮,但毕竟是个柔弱女子,若真是来了四五个糙老爷们儿把她强行架走,想来她也无法抵抗。 她在这里避世避了三年,自己不找麻烦,麻烦却总找上她。 沈婵看出她的担忧,轻声道,「阿弗,要不咱们还是找个人,好好嫁了吧?要不然,你就到我那去住,我也能放心些。」 沈婵似有深意,阿弗不由得犹豫了。 她其实一直都没能走出过去的阴霾。 有时候睡着睡着,就感觉好像赵槃又回来了,手轻柔地抚着她,附在她耳边,缱绻地唤她,阿弗……可梦一醒来,却是满目空空,只有长歌和採薇顽皮的打闹声。 惦记着孩子们的安危,阿弗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直接拒绝沈婵。 她还能怎么样呢?她是一个寡妇,又带着这么大笔的金银,在哪里都会招来源源不断的麻烦。 可在她内心深处,仍然忘不了赵槃。 她还爱他呀……她不想嫁别人。 沈婵见阿弗神色悲沉,倒也没再往下说下去。 她此番乃是随着宋机进京省亲的,不能在京城滞留太久。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 「阿弗,你自己看着来。无论你决定怎么样,我都帮你。」 阿弗勉强笑笑,心头一暖。 她瞧着沈婵也莫名憔悴,想来这些日子东奔西走,跟着宋机也没少受累。 她刚要倒壶茶给沈婵,蓦然嗅见沈婵身上似沾了点香味儿。 ……那幽香如嫩寒清晓,很浅很浅,却有种触目惊心的熟悉感。 阿弗眼角一颤,问道,「阿婵,你用了寒山月香吗?」 沈婵立即闻了闻自己的衣襟,「那是什么?」 阿弗艰难地闭上眼睛,又细细地感受了片刻。 没有错……是寒山月的味道。 当初她为了私逃给赵槃缝了个荷包,里面就放了寒山月香。后来赵槃气消了,把里面的迷魂香清了出去,依旧把那个荷包戴在身上。 也正是因为香色不纯的缘故,赵槃身上的寒山月气息和香谱上不同,总像沾了些迷魂的魅惑感似的。 他们曾同床共枕度过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他身上的每一丝气味都渗入她骨髓里,就算化成灰她也不会认错。 心中的记忆可以褪色,但鼻子和耳朵的记忆却永远不会消散。 那些一旦形成习惯的东西,即使多年不碰,一旦再现,也会叫人立即记起之前的事。 一阵极苦涩极辛酸的感觉袭上心头,阿弗手里的茶壶险些落在地上碎为两半。 沈婵见阿弗这副样子,不禁也有点害怕,「阿弗,怎么了?」 阿弗一时恍惚,那幽香若有若无,忽然间又闻不见了。 又是她幻觉了么……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沈婵解释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却又不肯相信是自己魔怔了。 「没什么。」阿弗没有隐瞒沈婵,「只是觉得你身上有股特别熟悉的味道。」 沈婵被阿弗说得也有些懵。 她近来不曾用香粉啊,屋里只放些水果,哪里又有什么特别的香味。 若说常接触的人,也就宋机一个…… 宋机? …… 回到府上,沈婵玩笑似地把阿弗的话说给宋机听。 本是一句寻常话,宋机却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倏然瞪大眼睛,「她连这都能闻见?」 沈婵皱皱眉,「什么意思,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宋机心里惴惴。 第170页 确实,近日来宋机常常见那人,想来是那人身上特有的幽香传到了宋机身上,宋机与沈婵亲近之时又传给了沈婵,这才叫阿弗看出了蛛丝马迹。 不过,三年了,那人的病,也治得见了气色。 从前他不想给阿弗虚妄的希望才隐身而去的,没想到时候过了这么久,他还被人惦记着。 他们是不是该再相见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点点 第75章 不如归去(二合一完结章) [vip] 翌日一早, 阿弗去镇上会会几位跟她相亲的公子。 她对那些男人本身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是怕吴申再来纠缠,她一介弱女无法抵抗, 会伤了她的一双儿女, 所以找个男人傍身罢了。 左右她有的是钱, 可以用钱做诱饵,挑个乖巧又老实听话的, 摆在身边,震慑那些有非分之想的人。 一上午的时间见了几位公子, 她都不甚满意,不是歪瓜裂枣便是臭毛病太多, 叫人看着就心烦。 她现在是挑男人,不是男人挑她,跟花钱雇个长期护卫也差不多,自然不能将就。 刘媳妇见她要求着实苛刻了些,便劝道,「妹子, 差不多得了。你既不想嫁去吴家, 方才的李公子就很好,家中妾室不多, 也不会打老婆。咱们女人就图个安身立命,似你这般失了丈夫的娘子,不趁着年轻好好嫁个男人,将来老了, 可还能依靠谁?」 阿弗漫不经心地听着, 手里的一朵绒花被她撕得稀烂。 她冷淡地乜着眼, 却不想将就。 世间只有一人能让她将就。那个人把她捧在手心里, 把世上最明亮的珍宝都戴在她头上。 现在那个人虽没了,但被宠爱的滋味却永远留在心间,铭记不忘。 她洒洒脱脱,不会为了安身立命四字,用那双他握过、吻过、精心养的嫩手,委身去伺候那些别有用心的臭男人。 刘媳妇嘆道,「妹子,你也真是傲气嘞。你以前的那汉子,到底是什么样?」 阿弗嘴角抽搐了一下,傲气? 前世今生,她总是唯唯诺诺低微恭顺,如今竟也被人说成是傲气了。 想来是有赵槃在她身边,她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做一个女人、做她自己。没了他,她那些任性的举动便被称作是傲气了。 他们眼中,女人最重要的是安身立命。 ……也确实是。 阿弗勉强弯弯唇,眼眶子深处,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略略深润了些。 她慨然说,「他吗?……他仗势欺人,执拗霸道,还曾经想过另娶别人,脾气还不太好,一点可人之处都没有。」 刘媳妇疑惑,「那你还留恋什么?」 阿弗自嘲一笑,眼眸朦胧,如一川悲沉的湖水,「……可没办法,我就是忘不了他。」 刘媳妇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 愣了一会儿,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换了个话头,「妹子,刚才那些男人都是咱们十里八村的庸才,不愿意就算了。不过有一个人,你一定要见见。那一位公子,啧啧,可真堪称得上是神仙妙人,保准合你的心意。」 阿弗蔫蔫耷耷。 刘媳妇道,「那位公子姓盛,家里是开香粉铺子的,今日家中有事来不了。」 她把一盒香粉放到阿弗面前,「盛公子倾慕妹子已久,愿以举家之财,聘你为妇,特意托我跟你好好说说。这盒香粉就是他送你的见面礼,还希望你一定赏光,赐个机会,三日后来瞧他给你演的皮影戏。」 皮影戏?这人倒还花了点心思,可细细想来,又觉得不大对。 阿弗睨了眼那盒香粉,却没有动。既然对方是开香铺的正经人家,又干嘛非要她一个寡妇,岂不是辱没了门楣。 她担心那人有别的企图,刚要一口拒绝,便听刘媳妇自言自语地嘟囔,「我瞧着盛公子,长相有几分像你屋里那副画像似的……」 阿弗眼中倏然掀起一阵波澜。 她屋里只有一副画像,是她画给赵槃的。 她咧着嘴似笑非笑,「真的假的。」 刘媳妇举着手信誓旦旦,「……大姐我要是敢拿你亡夫开玩笑,就叫我家那两个娃娃一辈子嫁不出去。我跟你说,盛公子那模样那神情,和你家那位……不说一模一样,也相似了七八分了。」 阿弗听了这话,心里像扎了根刺似的。 她略微动了点兴趣,低声道,「好,我见见。」 她再度把目光投向那盒香粉。只见盒是精巧玲珑的八角盒,上面用朱漆仔细地封着,龙飞凤舞地写着寒山月三字。 ……竟也是寒山月香。 看来这是一款深受平民百姓爱戴的香料了。 阿弗轻嗤了一声,指尖微用力,还没等盒子完全打开,她就跟泥塑木雕一样愣住了。 清爽如嫩寒清晓,是寒山月的调调没错。可这清寒中又带着点甜腻的魅惑,还有些微的海岛盐味,恍惚若乱魂香的味道。 这样的香味,之前在沈婵身上也闻见过。 所以,是巧合吗? 刘媳妇问,「妹子,怎么了?」 阿弗霍然抬起头,一大颗泪水落在了香粉之中。 …… 下午,陈溟带着两壶烧酒和一碟糕点找到了阿弗的家。 太子去后,陈溟也没了为官作仕的心思,自请去皇陵守陵,日子倒也过得单调清贫。 第171页 直到近来他从晋世子那里听说,阿弗受奸人玩弄,有个叫吴申的浪荡子老对阿弗纠缠不休,这才下山来,想要教训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 没想到来晚了一步,吴申那傢伙捲铺盖逃之夭夭,就连他们那三十口子也都逃得干干净净,听邻里说是被一位姓盛的公子敲打过,连夜走人了。 陈溟扑了个空,便顺便找来了阿弗家,看望她们孤儿寡母。他去山上拜了拜赵槃的衣冠冢后,留下了一把锋利的刀给阿弗,叫她留着防身。 阿弗不禁顺口问了句,「那位姓盛的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吴申也算是地头蛇了,居然能被这么轻轻易易地打发走,看上去不像是一个香粉老闆能做到的事。 陈溟摇摇头,恨然道,「都是些为富不仁的傢伙罢了。」 阿弗沉默。陈溟没什么弯弯绕子,想来是真不知道。 陈溟也算是熟识的故人了,他这些年又黝黑消瘦了不少,阿弗问他之后的打算。 陈溟愧色道,「陈某惭愧,没能保护好殿下,愿一生守皇陵赎罪。」 阿弗心里忐忑不安,隐隐有一个念头,但并不确定。 她试着跟陈溟说,「……陈大人,你相信死人会复生吗?」 陈溟恍然没听见似的,「什么?」 阿弗讪讪地笑笑,见陈溟眼中那种疑惑又费解的光,后面的话终究没说出来。 当初赵槃溘然长逝的时候,她就觉得许多地方不对劲儿。 加之之前诸多疑点凝结在一起,她越来越能感觉到那个逝去的人身上的强烈气息。 一次两次是巧合,不可能次次都是巧合。 而且她从不相信巧合。 …… 三月初五日,天朗气清。 乍暖还寒,河畔垂柳依依,微醺的光芒洒下来,给周围的一景一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和风细细,纸鸢纷飞,是北国一年中最灿烂明媚的季节。 阿弗掀开马车车帘,抬眼一看,只见牌匾上写着「梨笙茶楼」四字。 茶楼设有一个大戏台子,内内外外分为三层,几棵高大的梨树栽在中间,端是处清净听戏的好地方。 ……这就是她看皮影的地方了。 不知怎地,阿弗有点紧张。刚才下车时,还由于太着急差点踩了斗篷摔倒。 旁边的僕人对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弗姑娘,盛公子在里面等您。」 阿弗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似有一根弦紧绷着,手指又凉又僵硬。 她再次望了望茶楼气势恢宏的牌面,不禁咬着下唇,不断臆想最坏的结果,手心出了层汗。 阿弗不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些猜测对不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来这里……她只是听说盛家公子长得像赵槃,所以想亲自看看到底有多像。 还有关于香粉的那个巧合,她也想请这位神秘的公子解释解释怎么回事。 街上有行人看见了阿弗,不禁对她指指点点,说老铁树终于开花了。 阿弗耳中犹如隔了一道屏障,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目光只直勾勾地盯着茶楼。 终于,她迈出脚步,走了进去。 茶楼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刚一进门,就看见宋机沈婵夫妇正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吃茶。 沈婵的神色很奇怪,两道柳叶眉深深地弯着,眼睛眨个不停,一见了阿弗的面,就腾地站起来,却被宋机沉着脸给按了下去。 阿弗略略迷惘,「好巧,你们也来这里……听戏?」 宋机挠头笑笑,「确实挺巧的。这里的戏挺好听的,我和阿婵只是顺路过来听。」 沈婵挣脱宋机,含辞未吐,宋机又去捂她的嘴,两人扭打起来。 「阿弗……!」沈婵叫道。 「你还有事吧?」宋机冒汗,一边费着力气搂沈婵,一边急躁地道,「……你先去三楼吧,一会儿我们再见。」 阿弗皱了皱眉,宋机怎么知道自己要去三楼? 瞥了眼身后僕人,僕人道,「盛公子在三楼等您。」 阿弗唇珠微动,不知该说什么好。 各种奇怪的意象组在一起,都让她潜意识里觉得今日不大寻常。心里那个被理智尘封的念头,一时间似乎有点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地想要涌出来。 ……那个念头实在是太过于奢求,太惊喜,太美好了……美好得甚至只在她的潜意识里滑过,清醒的时候根本不敢想像。 阿弗强行抑制住砰砰狂跳的一颗心,脚步缓缓,拾阶而上。 茶楼台阶略微有些古旧,有的地方已经斑驳掉漆了。阿弗缓缓走在上面,只觉得越往上呼吸越紧,肌肉也越来越酸软无力。 她吞咽了一嗓子,好怕,好怕……好怕现在忽然跳出来个残忍的事实,告诉她一切都是她猜错了,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的幻象。 僕人为她打开了小隔间的门。 「请。」 小隔间很暗很小,只能隐约看见一点点橘红色的暖光,甚是幽微。 「嘎吱——」身后的门被沉沉关上。 阿弗眼前一片漆黑,顺着光源缓缓走过去。橘红色的正中央竖着一面屏风,屏风前放着一张小凳子,是给她坐的。 男子完全隐匿在黑暗中,浓黑的影子却投在明亮的屏风上,身影修长又清瘦,带着股引人泪下的熟悉感。 第172页 他问,「阿弗姑娘,安好?」 阿弗蓦然觉得耳边嗡地一声。 这短短的几个字似玉山之将崩,把她浑身上下都震撼得通透。 「赵槃?!」 那人起了声调子,戏腔婉转幽微,越转越高,「赵槃曰是何人,小生乃白岭盛林是也……」 阿弗胀破了喉咙。 那人的声音如一块沉实的木头飘荡在湍急的河水中,阿弗正在河水中拼命挣扎,猛然间抱住了这块木头,浑身有了依靠,乍然悬着的心蓦然也放了下来。 咚咚铛铛锵锵脆,连珠的皮影戏开演了来,是一曲汤显祖《牡丹亭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阿弗噙着眼泪瞧着,那人念台词的语气,一举一动,无不与赵槃一模一样。 天哪,世上竟真有缠绵缱绻的深情,叫死者可以还魂吗? 幽深的黑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对坐着,隔着一面单薄的屏风。 一曲结束后,悦耳的余音绕樑不散。 阿弗眯着眼睛,视线被明亮的橘灯晃得越发得模糊,周围的一切也愈发得朦胧。 「赵槃。」她嘶哑地又叫了一声。 她像是被压抑了太久,汹涌的情思一下子决堤,像是不解气似的,一声又一声地叫着,「赵槃。赵槃,赵槃……」 男子听见了。峻拔的剪影站起来,缓缓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那始终如一的神色带着深藏的温柔,那一度灰暗的眼眸如山涧明亮的湖泊。 是他。 赵槃朝她伸出手,亦温情地唤她,「阿弗。」 窗子蓦地开了,似是一阵风吹来,阿弗几乎是迎着那阵风,沖向了他的怀抱。 她死死地抱着他,撕着他,打着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又痛又欢喜地在他怀里打滚,使劲咬着他的衣襟,吻着他的头发,狠狠地发泄那些曾经叫她崩溃的痛苦。 赵槃大病初癒,被她吻得上不来气,却依旧宠溺地迎合。 三年了,他又何曾不是每一分每一刻都在疯狂思念着她,想她的人,她的嬉笑怒骂,她身上的每一丝味道……他爱她,比她爱他还更疯狂地爱。 阿弗终于精疲力尽,圈着他的腰哭起来。 「你这个负心汉,」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和孩子等了你多久,你为什么才出现,为什么……」 赵槃爱怜地把她桎梏起来,身影全然将她笼罩,柔然吻她脸上的珠泪。 「阿弗,阿弗,阿弗……」他也只有像她一样,不厌其烦地唤着她的名字,才能稍解心底那沉寂了三年的巨大爱意。 阿弗忘情地享受着。 她恨不得找个金丝笼子,像养金丝雀似的,把他给关进去,上好锁,盖上布,再藏到深山中,藏到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去。 他是她的,是她一个人的珍宝,独属于她,永生永世都是她的。 / 赵槃早就为这一切做好了准备。 也许是在阿弗第一次跟他提起一年之约的时候,也许比这更早,他便萌生了退位的念头。 他晓得阿弗爱山水田园之间的自由,也晓得自己从前做过太多伤害她的事。 皇室无穷无尽的争斗叫人厌倦,他不想强迫阿弗留在一个永远不会快乐的地方。 但赵槃是太子,又被推上了新君的位置,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那些老臣的眼光很毒,假死一定会被人看出来。他唯有在众人面前死一次,才能彻底摆脱太子的身份,成为一个抹去身份姓名的空白人。 所以仪景殿的毒瘴他真的吸了,眼睛,也真的瞎了一段时间。 这是场拿命当筹码的豪赌。成了便成了,万一那毒瘴真的沾上一点就无药可救,那他也认了。 因为如果他不这么做就退不了位,那时候,他当他的皇帝,阿弗会舍了他,自己去过自己的日子。 到那时,他将是那天下第一人,却也孤零零地做坐在皇位上,跟他之前做的那个梦一样,永远失去阿弗。 没她的人生,虽生犹死。他绝不愿意。 事实上,借着仪景殿毒瘴之事,退位之计确实成功了。如他所愿,所有的人包括新皇赵琛,都以为他死了。 他闭上眼睛之后,宋机用假尸体代替了太子下葬,处理丧事事宜。 然后按照之前的约定,他被宋机秘密送到一个海岛拔毒,日日要浸泡在苦涩的药汁中,用了整整三年的时光,才勉强将体内的瘴气拔干净。 期间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最可怕的就是瘴毒反噬相关的徵兆。 他不是故意假死瞒着阿弗,也不是故意要叫她伤心欲绝,他只是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活着从海岛上回来。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这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治好,有可能下个月就一命呜呼了。 若是真回不来,他宁愿叫阿弗以为他真死了,好好忘掉他,开启她以后属于自己的平淡人生,而不是叫她空等耽误她一辈子。 三年来在海岛的生活叫他原本白皙的皮肤黝黑了些,发丝也不如原先保养得那般柔顺。 最可怕的是,他醒着时要忍着病痛,睡着觉还要为刻骨的相思之情折磨着…… 赵槃随身携带的,也就只有阿弗给他缝的那个荷包了,里面还有一些些干瘪的香料。 第173页 于是这个荷包便日日伴着他,成为日以夜继支撑精神的唯一。 他时常问问远道而来的宋机关于阿弗的情况。 每问一次,他都面子上装作不在意,内心却紧紧地揪着心,生怕听到阿弗再嫁或是与他人情投意合的消息。 他好不容易劝服自己如果阿弗有了新家,那他即便病好了,也不要再去打扰人家,不要再让她伤心流泪……可一年又一年,直到他病癒的那一日,她都没有再嫁人。 那时他才恍然知道,她心里真的是在意他的。 他还奢求什么呢?这已经是他毕生不敢想的,已经太足够太足够…… 于是赵槃估摸着自己死不了了,就提前离了海岛,迫不及待地来见她。 他再次走出海岛时,已经破茧重生了,不是太子,不属皇室,那些纷争算计都跟他毫无关系,他的一颗心只飞向她。 听说有些地头蛇在纠缠着阿弗,他便顺手教训了。 然后再次用了盛林这个诨名,把那个陪在他身边、几乎快要散没了的荷包里的香粉递给了她。 那是个只有他们俩人才懂的小秘密,她一定会认出来。 从前总是阿弗受委屈迁就他,以后,就让他妇唱夫随吧。她既然喜欢四处游荡,做美食志,他就陪她。 天涯海角,他都跟着她。 还有他们的长歌,採薇。 …… 阔别重逢的两人整整在房中缠绵了三日才出去。 宋机一早便堵在门口,夸耀自己的功劳,「子任兄,宋某这事,办得还可以吧?」 沈婵怒道,「宋机,好你个宋机,连我都瞒着是吧?我说你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 宋机轻蔑,「妇道人家,懂什么。」 沈婵给了他一记暴栗,「你再敢说一遍?」 阿弗听着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也懒得出去。 她沉溺在赵槃的怀里,深深体味着那失落已久的甘甜。 赵槃深笑着吻怀中痴痴的姑娘。他吻她一下,她便回吻一下,两人来来去去,总也吻不够。 长歌和採薇两人脸红地用手捂脸,还不忘顺着指缝儿偷看。 同村的刘媳妇和王大娘她们,知道阿弗那死了三年的亡夫居然又回来了,不禁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那些萤火虫之辉的搭讪者自然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阿弗自豪地喊赵槃夫君,不免沾了些炫耀的意思。 她的男人是世上最好的,文能文,武能武,高挑,有气质,英俊,还会起死回生。 最重要的是,她还深爱着。 …… 宋机他们走后,赵槃在院子里生火做饭,阿弗打下手。 他们两人从前配合得有条不紊,如今多了两个调皮捣蛋鬼,整个院子都热闹起来了。 阿弗望着赵槃,忽然笑了。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了神仙侣的含义。像这样的一日,天朗,人和,有她爱的人在,平平淡淡,就最好。 赵槃勾了她的下巴,擦擦她脸上的碳渍,「娘子何故发笑?」 阿弗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说要云游四海的,结果为了给你守丧,三年来哪都没去,白白耽误了我三年的青春。早知道我肯定跑了。」 赵槃漾出一丝会心的笑影。 他双手暖暖地贴在阿弗的两颊上,亲昵地抵着她的额头,把她揉进怀里。 ……一生都揉进怀里。 「那咱们吃完饭,就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