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男二真香》 第1页 [穿越重生] 《温柔男二真香》作者:越元冬【完结】 文案: 正在读高中的重绵,身穿进了一本虐文。 青涩懵懂的小姑娘,连异性的手都没牵过,轻而易举地被一个温柔如水的大美人捕获了一整颗心。 朦胧水烟中,他撑着一把油纸伞浅笑低语。 白色发带拂过她的脸颊,如微风细雨般柔软。 重绵:白衣美人真香qaq 可是白衣男二再好,按照原书剧情,最后仍会喜欢上原女主。 原女主落崖那一日, 他将为她疗伤。 等到那日来临,重绵握着他送的幽星草,忍不住躲在角落里哭。 等着他取走。 那个悬壶救世的人,却抵着重绵的额头,温柔轻哄: 「绵绵,幽星草属于你。」 下一句,他低喃:「我也是你的。」 【感情流,感情戏很多。】 【原书男二不喜欢原女主】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重绵,容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男二是她的 立意:温柔善良,是一个人最好的品格 第一章 身穿 有什么事比上学迟到还可怕吗? 重绵心想,那就是在上学途中穿越,还莫名其妙被一个人贩子给绑架了的悲惨奇遇。 穿越,绑架。 这两种八桿子打不着,比中彩票还低的概率居然会降临到她的头上。 她想破小脑袋瓜,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招惹了哪方神仙,才降祸到自己的头上。 事情得从今天早上说起。 窗外的蝉鸣声此起彼伏,重绵快速洗漱完毕,慌慌忙忙背了个书包准备去上学。 时间快7点,早自修即将开始。 她想到班主任那张黑如锅底的表情,两眼一黑,脚底发寒,有点后悔昨晚没早睡。 她平时几乎很少迟到,再困也能坚持起床。 可是,昨晚熬夜真的太晚了,大概快三点才睡着。至于原因—— 无法及时入眠的时候,重绵有看小说的习惯,喜欢偷偷埋在被窝里看书。 昨天晚上,又是一个失眠夜,她从某个平台扒拉出一个历史久远的推文帖子,有十五年前之久。 据说这是本甜文,大家都说超级甜,她信了她们的鬼话,寻到作者专栏,连评论都没仔细看,熬夜一次性翻完了。 看完后,手指都在发抖。 两个字,刺激。 感受是,太tm毒了。 剧情毒得她头皮发麻,替身,出轨,渣男贱女,狗血误会…… 三个小时的看书时间,她的心理过程跌宕起伏,比坐过山车还要刺激万分,酸爽,愤怒,恍然,心疼,悲伤…… 这本书的角色有些失智,唯一的正常人,大抵只有男二容吟了。 当时重绵躲在被窝里偷偷看手机,一边疯狂吐槽一边又忍不住往下读,最大的钩子不是堪比起点种马的男主,而是容吟。 《春波媚》是本古早修仙虐恋文,剑修遍地行走、多如牛毛,而容吟是一名几乎没有武力值的医修,心性淡泊名利,君子如玉,温和端方。 古早文中流行的男主,遍地霸道总裁邪魅王爷,很少出现温柔的人设。 温柔,这么美好的品格,向来都是男二标配。 重绵最喜欢的角色性格,却在一系列文中变成了备胎男二,她对此不理解,甚至怀疑自己的口味太小众了。 索性,男主是女主的,男二是读者的。 短暂一个不眠夜,重绵的男神彻底换了对象,容吟成为了新上任的白月光。 因为他真的太太太好了。 对任何人,言语温和有礼,鼻息间永远带着淡淡的微笑,如熠熠白雪,又如世间皎月,是掠过春日暖阳,沾染上温度的一道清风。 徒弟做错了事,他很少生气,言辞随和,非常照顾人的自尊心,从不会秉持着师父的高贵身份,用严苛的斥责来伤害别人。 当女主从灭神崖下坠落,受了重伤,他赠送世间珍惜千年难遇的幽星草,辅以自身半数修为,救了她一条性命。 重绵代入到女主视角想,比起那个虐心虐身的渣男主,必须选温柔男二呀! 然而,崖底细心的救治并不能让女主醒悟,她恢复健康,立即撇下温柔男二,一头扎进渣男的怀抱。 重绵以及其他读者:??? 后来,容吟被读者们戏称为「工具人男二」,意难平系列又增添了一位新选手。 读者们捶胸顿足,直喊女主眼瞎。 如此温柔又绝色的男二,不选他,选个渣男,这不去医院洗眼睛都说不过去了。 至于有多绝色,作者描绘他的容貌,并不吝啬用词,常用美好的自然景物形容,翩如浮云,明若皎月,眸似静水,总之,男二写得有多好,更衬得女主的眼光多差劲。 其中有一句—— 「他的背影挺拔,气质卓然,蓦然回眸时,一双温柔似水的眸子隐隐藏着漫天星辰,周边的景象转瞬间黯然失色。」 即使隔着一本书,重绵屏住呼吸,忍不住脑补男二容吟的相貌,一边幻想,一边兴奋地蹬被子,在床上滚成粽子形状。 啊啊啊温柔男二yyds。 后来直到半夜三点,重绵越看越兴奋,神思纷乱,各种画面一齐涌上心头。 第2页 就连梦境,也没逃脱小说的魔爪。 她心中那个悔啊,下次一定不会熬夜了! 等重绵从读后感中回过神,时间又过去了两分钟,她马不停蹄从桌上拿了一包牛奶和饼干,似一阵风,卷到了门外。 学校与家有半里路,她一路飞奔,一路感嘆,天气真好啊。 高高扬起的马尾在路边跳脱,刮过夏日茂盛的绿植垂柳。 行人们骑着电动车,瞧见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少女,背着个沉重的书包,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 匆匆一瞥,少女侧脸水嫩,吹弹可破,清晨日光下,皮肤白到发光。 路人们做了社畜多年,怀念起学生时代,情不自禁默默感慨一句,青春真好啊。 7点01分。 重绵气喘吁吁,瞄了一眼腕上手錶,脸上划出一滴冷汗。 要死了,她人要没了。 她发挥出跑八百米的实力,立刻加快了脚步。 可能是前段时间暑假宅家缺少锻鍊,才跑了一百米,重绵渐渐感觉力不从心,脑袋发晕。 她停下脚步,大喘了一口气,再次抬眼时,眼前的世界发生遽然变化。 没有任何预兆。 高楼大厦旋转颠倒,白光闪烁,笼罩天际。 太阳掉到了公园湖心,云层在脚底下翻涌。 奇妙的情景并不能让人心底愉悦,反而飘荡恐惧的气氛。 重绵快速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汽车与地面的摩擦声,鸣笛声,行人的交谈声……所有声音尽数消失,唯有绿化丛里聒噪的夏蝉狂乱嘶喊。 诡异,可怕,古怪。 重绵揉了揉眼睛,等待幻觉消失,可过了许久,世界依然如初,没有半分的变化。 像是掉进了异次元。 重绵终于有些害怕了,试探般的踏出一步,没有想到的是,短短一步竟然带她从夏季跨入了冬日,又从白天跳进了黑夜。 原本她老老实实站在绿化丛边,脚底下就跟有个传送带似的,莫名其妙把她传送到了一个古怪陌生的地点。 陌生的长街,望不见底的黑暗蔓延,两旁矗立的建筑似庞然大兽,欲张开大嘴将人吞噬。 重绵眼神茫然,脑子飘出一串问号。 紧接着,可能是寒风冷夜,又可能是精准打击的心理效果,她的身体僵成一根冰棍,风一刮,吹得梆硬梆硬。 活见鬼了! 重绵好想回头。 她要请假,她一定是生病出现了幻觉。 重重捏了一把手臂上的软肉,疼痛感令她涌上绝望。 不是做梦。 等了片刻,场面没有任何变化的迹象。 她的心脏砰砰直响,从胸口传递到耳廓,急促的呼吸声在空阔的长街响起,达到了经过喇叭般震耳欲聋的效果。 良久,她又想起什么,在书包里慌乱掏了半天,拿出一部粉色外壳的手机。 打开手机,待看到屏幕上方显示无信号,她的心又是骤然一凉。 她不信邪地一遍又一遍拨打号码,一遍又一遍失败,连语音提示都不存在,只有一行无情文字提示:无法接通。 事已至此,任何妄想希冀已是渺茫。 重绵无法用任何语言来描述此刻的心情,说是从天堂坠入地狱也不为过。 飕飕冷风不要钱地灌入脖颈,校服顿时吹成胀大的气球,她的手指颤得厉害。 身边只有一件书包,以及手机。 熟悉的物件给人几分微弱的力量,她努力镇定下来,紧紧抱住书包,提起胆子,环顾四周。 漆黑的苍穹无光,不见月亮星光,道路两边像是电视剧常见的古代民居,窗子紧闭,没有人声。 黑夜静谧,她深吸一口气,以一种媲美蜗牛的速度,往长街尽头缓慢爬行。 手机手电筒的功能,在广袤的幽暗中照亮一小块世界。 这条街比想像中的短,她却花了十几分钟到达街头。 眼前是十字路头,她站在中心不知所措,无处可去,无人能帮。 如果真的穿越到了古代,该怎么生存? 现实并非小说,听闻古代需要类似身份证的户口,她这类黑户大概率要被关进大牢。 重绵苦中作乐,如果进大牢能混口饭吃也不错,真在外面,恐怕会饿死街头。 她踽踽独行,徘徊不定,站在路边,一面想未来,一面想家人。 漫长孤寂的思索中,一道细微的声音骤然响起。 寂静黑暗下,声若蚊蝇的动静在耳边像是扩大了无数倍,她的心脏犹如受到重击。 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跳,如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神色紧张不安,望向声音的源头。 古屋林立,月光从云层中探出窥视,一个身形模糊的人渐渐靠近,隐隐绰绰的轮廓变得清晰。 男人戴着斗笠,黑纱遮蔽面容。 「原来遗漏了一个。」 他打扮古怪,神出鬼没,说出的话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 重绵浑身警铃大响,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好人,月黑风高时不入眠,跑到街上对人说一通莫名其妙的话,像个犯罪案件里面的心理变态。 强烈的求生本能让她没了纠结未来的心态,当即选择往右边逃跑。 冷风急速往后退,她脚步不停地跑了很久,数不清几条街。 第3页 那男人好像没追上来,她不确定地想,谨慎地往后瞥了一眼,身后黑雾笼罩,沉寂无声,男人的影子消失不见。 她的心脏轻巧落了地,正要松出一口气,哪知刚抬眸,骤然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勒住了她的喉咙。 这不是她的心理活动。 真的有一双手掐住了她。 男人一个闪回,神不知鬼不觉从前方窜出,无声脚步仿若鬼魂。 她瞳孔放大,全身警报尖鸣,感受到巨大的危险,动用全身力气拼了命挣扎,却仍是个待宰的羔羊,毫无作用。 男人发出渗人的怪笑声,他喃喃自语:「见你年纪不大,该是泉邵街出生不到二十年,你若要怪,就怪自己父母作下的孽债。」 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重绵仓皇无措之下,迅速运转脑子,勉强理解了一部分含义—— 斗笠男人和这条街的人曾产生恩怨纠葛,他把她当成他们的一部分,打算灭口?? 重绵惊惧地睁大眼睛,拼尽全力挤出一句话:「我不是泉邵街的人!」 她穿越了,不是本地人。 她是无辜的! 然而,斗笠男人不为所动,对他来说,是不是都无所谓。 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他这么想着,抓住她的胳膊,神情漠然。 男人的手臂稳如磐石,无法撼动半分,强硬地拽着她。 重绵不死心地挣扎。 只听咔嚓一声—— 伴随清脆声响,右脚腕剧痛袭来,重绵丧失了任何气力,软软瘫倒。 他动作熟练又不耐,给她的眼睛蒙上白纱,拎起她后脖子。 滴答滴答的水声在耳边回响,走到某个地方后,他的手臂忽然抵住她后背,往前一推。 一个趔趄扑倒在干草上,重绵半天起不来。 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脑海被绝望的思绪占据,只有一个想法。 救命! 第二章 心动 地牢阴冷幽暗,石壁蔓生青色苔藓,顶部的天窗泻下几分微弱的亮泽。 溶洞石壁不间断往下滴水,发出滴答滴答扰人的声响。 斗笠男人把重绵扔进地牢后,一去不回,不像要立即杀了她。 黑暗角落,重绵看到他背影远去,方才紧绷的神经由于暂时的安全稍稍得到了松绑。 她还活着,她没死! 重绵从死亡的阴影中惊喜回过神,观察四周,意外之中地发现地牢关的不止她一人。 黑暗中人影憧憧,空气潮湿且味道难闻。 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些人影当中,上有半截入土的老人,下有哇哇啼哭的婴儿,皆穿着粗布麻衣,遮得严严实实,在这严寒的冬季,看上去十分保暖。 不像她,只穿了件夏季的校服,冻得嘴唇发紫,浑身颤慄。 唇瓣每往空气呼出一口白气,身上的温度似乎就少了一分。 她又冷又怕,并没有遇见同类的喜悦。 独自一人,谁也不认识,重绵不敢表现出脆弱的情绪,紧紧抱住书包抵抗寒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偷偷观察每个人的神态以及反应。 众人神色皆是无措仓皇,痛苦焦乱,似乎对绑架的缘由毫不知情。 「娘,你撑住。兴许官府能找到我们。」年轻女子抱住年迈的母亲出声安慰。 「呜呜……」夹杂几声小孩的呜咽。 「怎么回事?他娘的这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一个壮实大汉忍不住口吐芬芳。 杂乱的抱怨,悲凉的哭诉,三三两两的倒苦水声持续了一整个夜晚。 间间断断几个关键词,重绵默默归纳整理,得出讯息:穿越的地方是西洲石绥城的泉邵街,被绑架的人都是同一条街上的百姓。 西洲? 重绵更绝望了,这还是架空的朝代。 天光渐亮,喧闹的噪声渐歇,不少人闹了一整晚,累得瘫倒在地,与熟悉的人倚靠入睡。 重绵也快受不住强烈的倦意,眼皮止不住阖上,却在即将入睡的下一刻,浑身一激灵。 过强的警惕心,让她瞬间感受到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重绵装作不动声色,往周边望了望,不远处一个鬍子拉渣的男人眼神过于直白,不怀好意地望着她。 待目光触及,也不躲闪,反而露出一抹别有用心的笑容。 一辈子困隅于一地的男人,哪里见过这般水灵漂亮的女娃。 纤秀精巧,肌肤胜雪,颊侧微红,平添几分昳丽。 即使糟糕的处境,也无法阻止他生出不轨之心,男人眼神闪烁,蠢蠢欲动。 重绵第一次遭遇这种,浑身紧绷,大脑一片空白。 仅仅十七岁的年纪,社会经历单薄,浸染在氛围简单和谐的班级,让她从未深刻体会到现在这种境地的孤苦无依。 不会有人像父母那样维护她,给她一个安稳的避风港。 也不会有人像老师那样,等她遇到难题时,关切教导,伴她解决。 重绵抓着书包上的小熊挂件,指尖颤抖。 她只能靠自己保护自己了。 默不作声从书包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美术刀,掩藏在身后,如同森林里应对威胁,随时会反击的猎物。 她发誓,只要他敢上来,便让他有去无回。 第4页 紧张的氛围持续了许久。 周边的人陆陆续续清醒过来,各自交谈着,一时间显得地牢熙熙囔囔。 鬍子男往旁边张望,看到这些熟悉的邻居后,眼珠转了转,怕节外生枝,暂时歇了心思。 最终他移开目光。 重绵松了口气,之后用石壁表面的泥土糊了自己一张脸,不让任何人瞧见她的容貌。 一天后,众人飢肠辘辘,哀声遍地。 重绵也不例外,肚子咕咕叫,似在抱怨从未经历过的虐待。 她悄悄将手塞进书包,昨天早上没吃掉的牛奶和饼干,勉强能饱腹几日,但她小心谨慎,知道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快朵颐,所以又将手缩了回来。 趁入夜,大家全都睡觉时,她才啃了一口饼干,抿了两口牛奶。 第三天,因寒冷侵袭,重绵病倒了。 没人发现,她也没表现出来任何的异常,闭上眼睛装作憩息,呼吸轻轻。 旁边的人看到她躲在墙角下,露出的脖颈和一双胳膊,又白又细,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当见了她的脏脸,那些人顿时嫌弃地撇开眼。 众人若有若无打量她的书包,像是隐藏在黑暗里的阴影,她心思敏感,感受到了其中的歹意。 但她什么也做不了,这时候不免痛恨自己的无力和柔弱,如果体育课的时候能坚持跑完八百米,如果每天早上晨跑,如果能坚持运动…… 她从小身体算不上健康,体质孱弱,仅仅感冒发热就折腾得不轻。 从小到大,作为附近医院的常客,内外科的主治医生已经对她十分熟悉,不看病历本也能叫出她的名字。 妈妈有时候跟她说:「宁愿你健健康康长大,成绩那么好,还是身体最重要。」 所以,父母从来不会严苛叮嘱学习,反而一再提醒注意休息。 飢肠辘辘的她倒在地牢干草上,紧绷许久的身体沦陷于泥泞的沼泽,周遭黑暗诡谲,一双双掩藏在暗处的眼睛伺机行动。 身体与心理的双重打击下,她神思模糊,开始想念傍晚家里飘出的药膳鸡汤味。 想念从宽敞教室,明亮的玻璃窗外望见的烂漫霞光。 严肃正经的班主任,听见下课铃声飞奔向食堂的同学们…… 平常温暖的记忆和画面,一帧一帧如电影画面般,从眼前闪回。 这些美好太过平常,以往不太珍惜,此刻危难之下,显得无比珍贵。 她很想哭。 但忍住了。 表现脆弱的人,在古代这种没有法制观念的地方,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下,大多下场不好。 她会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 重绵努力保持清醒,但身体不可控,仍是陷入了昏睡。 第一次失去意识,再次甦醒时,书包里的食物不翼而飞。 第二次失去意识,表面上没发生任何事,她依然觉得不对劲,吃力抬起手机,用前摄像机照相,脸上的灰土被人抠了一大半下来。 下一次,会发生什么? 重绵不敢再想。 第四天,听到与以往不同的一些动静,有人进来了。 她睁开一只眼看,半人高的盲童捧了一盘子的食物放在牢笼门口。 斗笠男人仍旧没现身,只有一个小孩来送食物。 众人一哄而上,争先抢夺。 盲童眼睛无神,漠然站在一旁。 等他们哄抢完,其他抢不到食物的人饿着肚子哀求他,盲童视若无睹,拾起盘子往后走,眼珠空洞无光泽,走路却顺畅无堵,仿佛可以看见周遭一切,准确找到回去的路线。 重绵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去关注别人,她在昏睡的深渊边沿挣扎,那里伸出一双双利爪,正将她往底部拖动,她费了很大的力气,勉强保持清醒。 第二次盲童出现,带来一个新的受害者。 前面不知道什么情况,一向冷漠的众人纷纷围了上去。 混乱,人声交杂。 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被阻挡的人影看不出具体的轮廓,只看得出那人很高,比大多人都高。 浑身一阵热一阵冷,她脸色苍白,胸腔上下微弱起伏,头很重很沉,身体却轻飘飘如一阵烟。 她不想昏迷,努力挣扎了半天,仍是被迫飞进未知的黑暗。 重绵陷入昏睡,半梦半醒,期间偶尔感知到外界的动静。 地牢人声多而杂,持续了一段时间,下一刻,空气蓦然静止。 她的心也跟着一停。 一道轻缓足音,渐渐往这边靠近。 由远及近,声音不大,却像是沉重的锤子,重重打在心头。 她提着一颗心七上八下,书包里除了试卷手錶手机,已经没了任何食物了。 那人是谁,要做什么? 几秒的时间被拉长,害怕的情绪漫天大水般淹没,心跳几乎停止。 脑海中涌现各种糟糕的想像,以为等待她的未来,是各种悲惨境遇。 直到一双沁凉的手抚在她额上—— 温柔恬淡,如浸在山泉水中,温凉舒适。 地牢潮湿腐朽,忽然飘来一阵冬日雪杉的气息,掺杂几缕奇异的药香,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吸了一口,误以为自己在做梦,梦到了雪山和杉木林。 短短一瞬,额间凉意骤然消失。 第5页 那人收回了手。 毫无动静,半晌,在她手腕处把了下脉。 觉察到这熟悉的流程,重绵产生了一丝荒谬的感觉,古代的大夫吗?地牢里怎么可能出现大夫? 然而,事实不容争辩。 那人小心托住她的后脑勺,除此之外,再无多余接触。 紧接着,一个干净的声线轻轻溢出:「姑娘,得罪了。」 他的手指轻轻抵开,一颗圆润的药丸塞进了她的嘴里。 有点苦。 重绵无意识想吐出来,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按住下巴,怎么都挣脱不掉。 这让她想起一段不太美好的回忆。 小时候,医生锢着她的胳膊打针,父母按着逼吃中药的憋屈,一下子从心脏里涌上来。 她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此刻陷入混乱的思维中。 以为还是现代,陪着她的,是亲近的家人。 她委委屈屈嘟哝:「好苦,不能吃西药吗?」 那人的声音温温柔柔,在黑暗静谧的夜色响起:「西药是何物?」 神奇的药丸快速发挥作用,又可能是他疑惑的问话,让她挣脱了迷雾般,忽的睁开了眼睛。 微弱的光线下,突然对上一双眸如水琉璃的眼瞳。 漆黑清冷,如一面黑镜,倒映她皱成一团的脸。 她呆呆望着他。 两人距离不算近,隔了一大步的距离,他等她吃下药丸,便已收回手,正观察她的反应。 见她醒了,他微微一笑。 那双极其漂亮,又如春日暖阳般的眼睛弯出月牙的形状,唇角温和的笑意驱散了周边的寒意和幽暗。 她愣愣看着他的眼睛,大脑停止运转,面红耳赤。 背景是雾蒙蒙的黑,他的衣角边缘仿佛缀着流光,一下子夺去了她所有的心神。 他含笑问:「姑娘,感觉怎么样了?」 声音好听得不像话,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柔软如水,又如珠玉落盘,击碎玉石,每一个字夹带笑意,朝她冲过来。 世界静止了,周围喧譁吵闹,他将她带入到了一个没有其他人声的地方。 全身上下被他的声音和气息包围。 她的心砰砰响,彻底失了控。 第三章 送温暖 白衣男子似乎刚从外面进来,发丝、肩膀沾了些洁白的雪,气息淡得好似不在人间。 此刻他眉眼低垂,目光平静如水。 重绵对上他的视线。 他容貌普通,眸色却如缀了星辰,又似浸染过水的琉璃,光辉夺目,与平凡的样貌极其不相称,使人产生微妙的违和感。 第一眼看到,差点以为见到了惊世绝伦的美人。 可再多瞧几眼,才发现他的长相寡淡素净,像是一张白纸般,没有任何特点。 重绵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颜控,不论电视剧里的数届男神,还是小说里的白月光,无一不是顶尖相貌。可现在,瞧见一个普通样貌的男人,心脏竟然失了控,疯狂的心动喷涌而出,几乎将她淹没。 她甚至觉得,声音大到足够让白衣男子听见。 脸颊滚烫,她确定已经绯红如血,索性地牢光线不足,他应该看不清。 但依然不可避免,她侷促又尴尬。 空气陷入安静,容吟以为她没听到,又重复了一遍问话。 重绵眼神躲闪,压根不敢直视他,含糊说道:「还好。」 见她无碍,容吟意料之中,颔首起身。 他半蹲时还不能察觉,等他站起时一道阴影罩下,将重绵才发觉,白衣男人长身玉立,身高优越到极点。 白衣清隽,与周遭污浊格格不入,似盛放在淤泥里的莲花,清冷又圣洁。 让她产生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重绵瞥了一眼,又低下头。 他站定后,似想到什么,半弯腰伸出手,递给她一颗黑色药丸。 眼皮底下横出一只过分纤长洁白的手指,仿若玉雕琢,冷冷清清。 重绵的眼睛却像是被烫到,静了一瞬才问道:「这是什么?」 他微微笑道:「驱寒丸,姑娘吃下,可以维持两日的体温。」 短暂的相处与接触,他细心地觉察到了她单薄的衣裳,并放在心上,帮助她解决这一困境。 一股暖流汩汩,无声流淌心底,重绵克制住汹涌的潮流,低低喃语:「谢谢。」 救命,怎么会有这样贴心温暖的人? 两人交谈的时候,旁边已然围了一群人。 他们满怀希冀,有序列队等在后边,场面与先前争抢食物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 起初容吟一进来,众人都对他不甚在意,待他道明大夫身份后,才轰然涌上前。 为何地牢会突然冒出个大夫? 比起盘根究底他的身份,他们更想得到大夫的治疗。 这些人争先要求大夫给自己看病,并不打算老实列队等候。 可白衣男子看似温和,没有半分攻击型,一言一行却带来几分压迫感,他温声细语,不动声色逼退几个三大五粗的大汉。 闹事者欺软怕硬,见他不好对付,只好退缩一旁,安分守己。 这会儿,等容吟救完这位最需要急救的病人后,他们纷纷叫苦:「我也很难受,大夫求您帮帮我吧。」 第6页 「这小姑娘已经没事了。「 「大夫,我儿子也发热了。」 容吟敛眉垂目,颔首道好,走到一边,依次有序为众人看病。 重绵盯着他高大修长的背影,捏了捏他送的药丸的药丸,磨磨蹭蹭咽下去。 苦涩的味道从舌尖泛开,她一张小脸皱巴巴。 但她竟然很高兴,穿越异界,被困了两日,遭遇旁人的图谋不轨和觊觎食物的歹心,第一次从陌生人那里获得善意。 这份暖意发酵,空气里沾染甜丝丝的味道,覆盖住口腔的苦药味。 她的唇角弧度微扬,偷偷往他的方向看。 恰好他侧过脸,冷白的皮肤,衬得他整个人如冰雪般疏冷。 可她知道,他不似表面上冷情冷心,相反,温润如玉,暖如冬阳。 是天上飞下来的谪仙,也是专门救苦救难,保护神般的存在。 周身的药香似乎还残留在空气中,她抱紧书包,脑袋埋在书包下,嘴角翘得很高,努力了半晌,也压不住笑容。 此刻,他身边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哇哇大哭,吵闹着不肯吃药。 父母硬往他的嘴里塞,小男孩誓死不从。 容吟无奈嘆息,半弯腰低头安慰害怕的小男孩。 白色发带被风吹动,擦过含笑的眉眼,如微风细雨拂过柳枝般,过于平和温柔了。 重绵听到他柔软的嗓音,清晰在耳边响起。 地牢吵嚷,可她的耳朵像是安了一部高科技仪器,自动过滤了噪声,只剩下他悦耳的声线。 她看到,他从一个小巧的布袋掏出拨浪鼓,轻摇了两下,递给小男孩,不多一会儿,又往小男孩的手里塞了一颗同样的黑色药丸。 容吟道:「冷不冷,乖乖吃完药便不冷了。「 言罢,露出方才对她一样的笑容,语气却更亲近。 小男孩呆呆看着他的笑容,竟也乖巧听话,吃下了他餵来的药丸。 这男人,似乎对谁都是如此好。 重绵移开目光,笑容缓缓消失。 重绵发呆了好一会,白衣男子给的药丸效果非常好,发热症状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 当盲童送来饭食,大家照旧涌上前争夺。 她想站起来,为自己谋一份吃食。 脚底的刺痛感猛然袭来,她跌倒在地,捂脚惊觉,脚腕的伤还未好。 先前病情严重,迟钝的意识让她几乎快忘了意外所致的脚伤。 她迫切地想要得到救治,只有伤好了,有机会的话,才能靠自己顺利逃跑。 重绵埋头踏出一步,不管不顾往前走,然而走路越快,钝痛越深重。 她忍耐着走了几步,脑袋像是撞到一个坚硬的墙面,阻住了她的去路。 崴了的脚一滑,顺着惯性倒在了这堵墙上。 温热,清香,柔滑发丝的触感,让她猛然抬头,发现一个事实:这哪是一堵墙,而是白衣男人的胸膛。 气氛安静。 那人似乎怔住了,呼吸都顿了一下。 她尴尬到头皮发麻,红晕飞速爬上颊侧,恨不得从脚底下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我,我不小心……」 他率先退开一步,保持适当距离,举止得体,找不出任何差错。 接着,道了句:「抱歉。」 她深吸一口气,摇摇头:「不是你,是我冒失。」 他无意多谈,低声道:「方才我发现那盲童来送饭时,姑娘并未起身。」 「我腿崴了。」重绵抿唇道,「而且我抢不过一大帮的男人。」 她的小身板,挤进那么多高大男人的身边,怕会挤成一摊肉饼。 「我也是考虑到这点。」 他环顾四周,有不少老弱妇孺皆空手而归,面色灰败,神情黯淡。 西洲治安良好,百姓生活顺遂,万物安宁。一旦到了求生环境下,弱肉强食,欺善怕恶,便彰显出各种人性的黑暗。 容吟若有所思,所幸,他从凌虚剑宗出发,执行任务前思虑周全,准备得很充足。 重绵的心情有些郁闷不乐,然后,眼睁睁看到他从布袋里掏出一个白胖馒头,塞进她的手心。 「……」 她愣了好长时间。 热乎乎的馒头,自手心传递到四肢百骸,她的眼睛也跟着热乎乎的。 这人怎么什么都有? 重绵手捧馒头,冒出一大团的疑惑,不管是救人,还是送吃食,他都有备而来。 就好像,他清楚有人被绑架,特意为大家送温暖…… 一肚子的问号下,她皱眉思考,听到他轻声道:「我等一会儿再来为姑娘治病,你且吃完馒头。」 白衣男人擦身而过,接着,向每一个没有抢到食物的百姓送出一份松软馒头。 地牢暗如静夜,他的身后仿佛有一道光,璀璨耀眼。 似天神降临人间,向悲苦的百姓传递生存下去的希望。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神情专注而虔诚。 不管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都为他的出现而欣喜。 很多人亦如是,白衣男人的存在,拯救了不少快饿死的老弱百姓,大家眼角含泪,惊喜叩谢,就差当场跪拜。 他微微笑着避开。 重绵无声弯起唇角,看到他一次又一次递出食物。 一份,十份,二十份…… 第7页 慢慢的,重绵的表情变了。 她越看越奇怪,越看越离谱,这么多馒头,都放在哪里的啊? 第四章 任务 地牢里挨饿的百姓比想像中的更多,容吟送食物时,被那些人拽着说了很久的话。 吃过饭食后,重绵倦意席捲,拂去心中的困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见他一时半会抽不出身,便没有特意等他,小睡了半个时辰。 皎洁的月光透过小小的窗子,打在重绵白皙的脸庞。 她睡得不大好,噩梦席捲,冷汗涔涔。 梦境中,斗笠男人掐住她的脖子,面容诡谲,风吹开斗笠上的黑纱,只露出白森的牙齿,还不待她挣扎,画面一闪,狰狞的鬍子脸朝她逼近,眼底流露出令人心惊的恶意。 她飞快地逃,看见远方有一处阳光,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 手指触到光圈的边缘,那道光忽然变作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搂进了怀里。 寒冷恐怖的气氛散去,她就像踏入暖融融的阳光底下,被春风托住,浑身上下洋溢着安心的味道。 她往他怀里钻,不愿松开阳光。 将他当做驱散寒冷的抱枕,又看作唯一的能带她逃离黑暗的光。 那人一动不动。 她抬起头,怎么都看不清他的脸。 于是着了急,踮起脚。 失空的坠落感忽然袭来,还未看清时,她猛地惊醒,从黑暗中睁开眼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算噩梦,还是春梦? 重绵窘迫到极点,揉了揉脸,面容心虚,不动声色朝容吟看了一眼。 他正往这边走。 恰好捉住了她的视线。 她的指尖顿时僵住,装作很自然的样子,缓缓移开视线,脸颊的绯红却已经蔓延到了耳廓。 这场面,就好像做春梦,被当事人当场抓获。 重绵尴尬之余,突然想起,不对,她又没看见梦中人。 为什么下意识就觉得,梦里的人是白衣男子!? 重绵脑子混乱,各种情绪沸腾,几乎快把她煮沸了。 他在她面前半蹲下,轻声唤道:「姑娘……」 此时的她,睁圆了双眸。 容吟见到这般景象—— 看上去尚且稚嫩的小姑娘,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将脑袋埋在膝间,逃避似的不肯看他。 他不由得无声弯了下唇。 许久没听见动静,重绵从飘忽游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样忽视别人太没礼貌了,于是迅速端正坐起,飞快捋了捋头发。 他即便蹲着,也比她盘坐着要高一些。 见她装作无事发生,他默不作声,又笑了一下。 这男人笑的时候,像有一只手拨动心弦,她感到一丝难为情。 已经不知几回了,他简单的几句话,几声笑意,都能轻易使她脸颊爬上红晕。 实在是太不争气了! 怎么在他面前,没办法控制住脸庞的四季变化。 像是一年四季,仅瞥他一眼,立即从面无表情的冬,热情阳光的夏,萧瑟难过的秋,转变成了桃花满园的春。 重绵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冷静下来。 容吟问道:「准备好了吗?」 她回魂:「什么?」 容吟:「治腿伤。」 重绵明显不在状态地点了点头。 容吟提醒:「会有点疼,忍着点。」 说完,他伸出手,触及到她脚腕那一瞬,重绵的腿骤然一缩。 容吟指尖一顿,误会了。 他在凡间游历过不少地方,凡人与仙门不同,讲究男女大防,望闻问切都无比注重。 曾经他在东洲为凡人治病,替某个乡绅的妻子把脉,道出其中具体的疑难杂症后,那乡绅笑眯眯询问,恳切寻求帮助。 等他写完药方,却立刻改了脸色,吩咐家里的下人将他扔进庭园的湖水。 冬日湖水刺骨冰冷,乡绅以为他是个普通的大夫,存心要他死。 可惜容吟没如了他的愿,当着众人得意的脸,脚尖轻点水面,他身姿如谪仙,如缥缈流云般落回了地面。 众人目瞪口呆,震惊惶恐。 修真界与凡界联繫紧密,东西南北四大洲,除非偏隅之地,大多地方都知晓凌虚剑宗的存在,知道世界上有修士。 这些人立即猜到他的身份,连连恳求饶恕。 他见到他们几番转变的态度,只觉荒谬。 救人治病,看重性别皮囊,荒谬。 凡人与修士,两种身份两种对待,更荒谬。 他来时已经瞧过一眼手中法器,那是一方巴掌大的铜镜——混元镜。 混元镜通晓过去未来,显现出,乡绅因曾经得罪人,未来即将死于仇家之手,最后妻离子散,下场堪为悽惨。 原本出于怜悯,打算提醒一句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 他作为修士,不该掺和世俗因果,若救了他,搅乱凡间运行规则,导致后来有无辜之人像他一样遭遇乡绅毒手,便是他的罪过了。 此事给容吟的印象极为深刻,他想起来这件事,想起凡间的规矩。 手悬停半空,他温和问道:「姑娘,是不愿在下触碰吗?」 又悉心解释:「脚腕扭伤,我帮你正骨敷药,伤才会好。」 第8页 她连忙摇头,这点道理自然懂,她是现代人,从没有避讳过男医生。 容吟露出疑惑的神情,接下来,听到她很小心地问:「会很疼吗?」 「……」 原来是担心疼痛。 他似乎想起什么,往芥子袋里看了一眼,可惜止疼药并未带在身边,他也不想让她知道本来是可以不疼的,若加上多余的解释,也许她心底产生一丝不平衡,不愿接受治疗。 只好说了句:「我尽量轻点。」 那就是会很疼了。重绵悟了。 她咬了下唇,紧闭眼睛,抱着大无畏的精神,缓慢伸直了腿。 像是实验床上等待解剖的小白鼠,战战兢兢发抖,偏偏神情装得镇静沉着。 容吟抬头匆匆一瞥,安抚道:「最疼只有那一瞬,后面便还好。」 重绵艰难道:「别说了,我更害怕了。」 他抿了抿唇。 她低头,睫毛如蝶翅,扑稜稜颤动,手指紧张地交握。 沁凉的手指按住她的脚踝,使她的睫毛颤得更厉害了。 目光滚过她的脸颊,容吟思考了一瞬,声音变得又轻又软,像是叙家常般说道:「别担心,我们很快便能得救了。」 话音甫落,她惊得抬眼。 趁她的注意力完全在他的言语上,他动作干脆利落,仿佛经验老道的正骨大夫,将脚踝缓缓一转。 咔嚓—— 正骨是相当疼的。 他松开手,以为像她这样害怕苦药的小姑娘,必定会哭得泪眼盈盈,抬眸,却见她死死咬着下唇,一滴泪都没有。 眼圈倒是略微发红,可绷紧的唇角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压制住这股短促的刺痛。 他方才还曾想,万一哭了,他该如何是好? 凌虚剑宗的剑修们,各个皮糙肉厚,经打耐摔,伤痛已是寻常,遑论流流露出痛苦的情绪。 他应对大哭的小孩,倒能哄上一哄,却从没有经验应对姑娘家的哭泣,此刻见她坚强的模样,不免舒了一口气。 重绵不敢看自己的脚,目光停在右侧墙壁的苔藓上,见他不说话,问:「好了吗?」 「好了。」他收回思绪,应道。 她低头看脚踝。 还好就疼那一瞬。 重绵忍不住松出一口气。 他打量她的脚踝,递给她一瓶药,继续叮嘱:「每日早晚敷一次,尽量坐躺,少走路。」 重绵点头,昏暗的微光下,对上他漆黑澄澈的眼珠。 他弯着唇。 重绵盯住他,心思起伏,鬼使神差问道:「大夫,可以帮我敷药吗?」 等意识到脱口而出的话—— 这种本能避免的肌肤相触,男人为女人上药的暧昧,其中意味太过明显。 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了的水,难以收回。 只好紧张等他回复。 他显然怔住,敛眉道:「敷在痛处即可,不必我亲自动手。」 被拒绝了。 她笑了笑,装作不在意道:「好的,我明白了。」 白衣大夫进地牢的第一个夜晚来临。 重绵睡不着觉,脑海的情绪交织成混乱的毛线状,不仅是白日他的婉拒,也是他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那关键性的一句话—— 我们很快便能得救了。 斗笠男人消失无踪,盲童负责送饭食,地牢看似如湖水般平静,但底下暗藏汹涌,每个人的头顶都悬着一柄锋锐的尖刀。 待斗笠男人再度现身,重绵有种预感,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白衣大夫说的得救,到底谁来救他们? 重绵怎么都想不通,忍不住对未来焦虑不安。 当一个人濒临绝境,从绝处逢生,总会悄然发生变化。 比起初次面临险境那个懵懂无措的自己,现在重绵已经成长了一些。 她明白,此时的自己,已经站在狂风肆虐的悬崖边缘,不知从哪个方向会刮来一阵黑风,将她吹落崖底。 被动承受面临的危机,不如主动寻求破解的办法。 按照白衣男人所说,这件稀奇古怪的绑架事件当中,他是唯一的知情者。 她想得到那些信息,掌握未来发展的方向,并随时作出应对。 可两人才见一面,她对他来说仍属于陌生之人,该如何开口打听? 重绵苦思冥想,不知不觉间,所有人沉沉入眠,地牢比起白日,显得过分安静。 她毫无睡意,辗转反侧,往他的方向瞥去一眼。 竟看到一副绝妙画面。 他站在天窗下,四周是浓稠如墨的黑,天边投进来一缕清冷月色,他的脸隐隐流动光辉,洁白,轻盈,柔和,竟让她产生月神降临人间的错觉。 纤长的手指间,钻出一只又一只翩跹飞舞的彩蝶,淡淡的月光下,流淌着昳丽的色泽。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她却清晰捕获。 「失踪的百姓在炽阳谷地牢中。去吧,告诉大师姐他们。」 彩蝶振动翅膀,如河底的小鱼,在半空中围着他飞动了一圈,听到命令后,从天窗钻出暗牢,隐没于雪夜里消失无踪。 容吟敛容回眸。 不经意间,对上重绵睁得大大的双眸,那目光有惊艷,困惑,以及不敢确信的怀疑。 他特意挑了半夜发出讯息,为的是避免被百姓发觉,而今暴露得彻底。 第9页 隔着几步距离,重绵喃喃自语:「怎么这世界愈发玄幻了?」 离谱,古代传信不是靠信鸽吗? 彩蝶身上也装不了纸条。 先前的一系列怪异感浮上心头,神奇的驱寒丸,无底洞的布袋,以及传信的彩蝶…… 重绵将这些小细节联繫起来,猛然发觉一个荒唐的事实:穿越的不是古代,而是玄幻世界。 她刚穿来时,遇到的都是与正常古代无异的人,也就先入为主,以为这是个平凡的古代架空世界。 这会儿,一切猜想被推翻。 两人无声对视了片刻。 容吟欲言又止。 泉邵街数十位百姓莫名失踪,这件事发生后,很快在西洲掀起轩然大波。 凌虚剑宗的弟子们遍布四大洲,将此事禀告给了宗门,通过蛛丝马迹,抽丝剥茧,仅用一日时间,调查出有人将百姓们关押到某个未知的地点。 长老们周全思虑,特意在任务堂颁布了这项团队任务。 容吟是宗门日月峰稀少的医修,平日忙于治病救人,很少接受任务堂的任务,这次是因为他心底有个猜想,猜到绑架百姓的男人是宗门的弟子,所以主动提出作为诱饵,装成泉邵街离家不久的年轻人,这才得以顺利混进地牢。 除了他,还有数十位同门执行任务。 凌虚剑宗救百姓出地牢,并非不能说的事实,但事情还未有明显转机,防止出现差错,他得小心隐瞒。 从来没有撒过谎的人,第一次哄骗,对象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他的眉眼掠过几分为难之色,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重绵没看到,正拧眉思考。 他正要找出藉口糊弄过去,只听到重绵突然出声:「你曾说,我们快要得救,是指外面有人来救我们吗?」 容吟抿了下唇:「是。」 重绵:「你们是神仙?妖怪?修士?」 一个个把猜想挑拣出来,供他选择。 他抬头,漆黑的眸对上她充满探索欲的目光,她的眼眸在月光下闪动,如天幕缀着的星子,仿佛他拒绝回答,就会因此黯淡坠落。 她朝他笑,毫无保留展现出对他的好奇,以及信任感。 像是他说什么,便会信什么。 容吟忍不住牵起唇角:「修士。」 重绵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明白了。」 他等待她接下来的问话,片刻后,她无动于衷。 他反倒激起奇异的情绪:「你还有什么想问吗?」 话语刚落,他自己都觉得讶然,方才想要哄骗她,为何下意识便问出了这一句话? 他抿紧唇,坚决地想,不能再回答下去。 其实重绵早就看出他心中的忧虑了,这才没打破砂锅问到底。 尽管心中蠢蠢欲动,却克制住了盘根究底的追问,她的语气认真,只问了一句:「我们一定会得救,对不对?」 他喉咙滚了滚,望进她明亮期待的眸子,沉默许久,低声道:「一定。」 心中想,两个字应该没什么大碍。 第五章 原女主 重绵从容吟那里得到两个关键信息,不多,但也足够了。 这里是玄幻世界。 外面有修士正准备救人。 一想到很快便能脱困地牢,重绵原本焦虑不安的心得到了平稳的栖息,然而莫名的,她的心中隐约存在一丝不安,彩蝶已经顺利逃出地牢,会不会出现问题? 她这杞人忧天的性子,平日生活安稳幸福也就罢了,碰到这种根本预料不及的灾祸,她可以脑补一百种后续的发展,实在属于自寻烦恼。 重绵瘫在干草上,放空大脑。 翌日一早,随着时间往午后推移,容吟的神情显得愈发凝重。 重绵心思敏锐,立即猜到他表情的含义。 昨夜他放出通信的彩蝶,按照修士的脚程,一晚上足够他们赶到地牢,然而那些修士没来,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担忧的情况终究发生了,重绵抱腿望向天窗。 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将她裹覆,她希望能逃离地牢,也希望有能力协助他。 但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凡人,不给人添麻烦就不错了。 又等了一个白日,再次夜深时,容吟的手掌心陆续飞出五只颜色缤纷的彩蝶。 它们留下痕迹和气味,分开往不同的方向去,消失在阒黑的天空下。 重绵看到这一幕,暗暗祈祷:这次一定要成功。 彩蝶遵循容吟的命令,飞出窗外后本应分离,靠近凌虚剑宗后再次聚合。然而,才飞了不到一刻,一股未知的力量吸引它们从四面八方聚集。 一只惨白的手途中捏住了它们细小的翅膀。 影影绰绰的密林,月光照不进幽深的暗处,盲童歪了歪头,空洞的眼睛往地牢的方向看。 第二次了。 盲童鲜红的唇往下耷拉,顺手捏碎了彩蝶们。 「容师兄的彩蝶到了吗?」 「没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会不会出事了……」 苍玲然抱着胳膊,眼眸半阖,清晨风大,她发髻上的翠玉簪,流苏随风剧烈晃动。 凌虚剑宗执行任务的一员,便有这位凌虚剑宗日月峰的大师姐,以及其余十位同门弟子。 苍玲然正靠在宗门口的石碑上,等待容吟的消息,听到师弟师妹们的嘀咕讨论,叽叽喳喳如鸟啼声,她不堪其扰,瞪了一眼:「别瞎说,容吟执行任务也不是第一次了,从未出过差错。」 第10页 青衣弟子挠了挠头,小声嘀咕:「可是大师姐,这次情况有点诡异,而且容师兄是医修,我是怕他……」 苍玲然摆手:「容师弟好歹也是悟道期的修士,相信他。」 她道完后,身后这群师弟师妹闭上了嘴巴。 苍玲然安抚完,内心却不像他们那般无波无澜,心里焦躁又急促,身为御清真人的亲传大弟子,沉重的责任和面子,让她不能表现一丝一毫的忐忑不安,否则,还怎么震住这些乱闹闹的小弟子。 她在心里嘆了一口气。 这叫什么事? 凌虚剑宗身为第一仙门,降妖除魔,使各大洲平静稳定了许多年,第一次碰到这般猖狂的恶徒,竟敢绑架囚禁数十名百姓。 容吟了无音讯,任务进度停滞。 更糟糕的是,祝牧歌又莫名陷入昏迷…… 祸不单行,却束手无策。 一股无力袭上心头,苍玲然抿唇,握紧手里的长剑,转头朝祝牧歌所在的吹雪峰御剑飞去。 凌虚剑宗共有四大山峰,九曲峰为主峰,日月峰为次峰。 千仞峰是任务堂,弟子们接取门派任务的地方。 剩余一座吹雪峰用作住宿吃饭。 苍玲然一路思考任务中遗留的线索,以极快的速度赶到吹雪峰。 吹雪峰有严格的等级制度,修为愈高,住的便愈高。 祝牧歌才到筑基期,住在山底下的小屋子,屋内挤了五个人,四位医修鬍鬚眉毛皆白,围在她的床前议论纷纭。 站在中间的青年男子,墨蓝衣衫,玉冠束发,一副风流潇洒的姿态,却紧紧皱眉,看上去忧心重重。 「查出什么问题?」苍玲然推开门。 四位医修摇头,说:「牧歌心脉稳定,端看身体毫无异样,我们尚不清楚昏睡的缘由。」 「怎会如此。」 苍玲然心力交瘁,为师弟师妹操碎了心。 符煦眉头皱得更深,转头询问苍玲然:「容吟有消息了吗?」 「还未。」 他扯了下嘴角:「若他在,必定能找出牧歌昏迷的原因。」 四位医修面面相觑,脸颊上的肉抽动了下,他们生出一种被质疑的怨怒,但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容吟仅仅三百多岁,医术高明,已是宗门内最年轻有为的医修,倘若别的医修治不好的疑难杂症,让容吟接手,总能药到病除。 他是凌虚剑宗的医修巅峰,更闻名整个修真界,不少友宗弟子千里迢迢来找他,花费重金也在所不惜,为的便是他超卓的医术。 曾有专修医术的水云宗,竟敢上门挖墙角,让容吟去他们宗门当长老,被众多日月峰弟子轰了回去。 符煦当着四位修士暗讽,他们气得脸色发青,干脆甩袖而去,连病人也不顾了。 苍玲然抽嘴角:「你作甚么把他们气走。」 「不过是一群九曲峰的窝囊废。」符煦冷声道,「留在这里,不定想出一些旁门左道的办法。」 他所说的确可能发生。 九曲峰和日月峰虽是同一门派,但向来不对盘。 九曲峰由宗主太虚真人执掌,太虚此人偏袒偏护自己的弟子,法宝武器等资源都紧着九曲峰,早已惹日月峰不满。 太虚真人的兄弟御清真人,负责执掌日月峰,为人淡泊友善,不喜争端,所以旗下弟子不敢在明面上挑拨,反而用一张尖嘴厉牙冷嘲热讽。 两大峰的矛盾日积月累,弟子互看对方不顺眼。 然而,宗门并不是非黑即白,有符煦这样针锋相对的弟子,也有提倡和谐相处的人。 譬如苍玲然,她作为日月峰大师姐,以第一仙门为荣,秉持着高别人一辈的师姐身份,倡导宗门和平。 明明看上去二十初头的姑娘,端的是一派老成庄重。 此刻她坐在床边,握住祝牧歌冰凉的手,轻描淡写怼了他一句:「牧歌是九曲峰的人,怎么不见你总是针对她?」 符煦脸色一僵,轻咳一声道:「她与其他人不一样。」 苍玲然转头翻白眼,动作幅度略大,玉簪上的流苏跳动,刻意撞出的稳重骤然被打破。 她不欲与他争辩,发现牧歌额上渗出一层冷汗,体贴替她擦拭。 「牧歌一向身体安康,到底怎么了?」 在容吟离开宗门执行任务的当天,祝牧歌陷入莫名的昏迷。 旁人都以为她受了严重的伤,实际上,她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境。 梦里光阴如梭,如流沙从指缝间穿过,未曾留下一点痕迹。 她以梦中人,度过虚妄一生,这一生挚爱符煦,心里装的都是他。 十六岁初次相遇,是在北洲和西洲交界的断情湖,他墨蓝色的衣袍被血染成黑红色,倒在湖边半人高的草丛。 她为他吃下灵药,背他去附近的山洞,日日夜夜照顾。 帮他脱衣敷药,搬动他的身躯,惹得她脸红心跳。 山外从春日变换成夏季,他虽面色好转,但迟迟不睁眼。 日复一日的照顾中,祝牧歌渐渐春心萌动,每日盼望他醒来,问清楚他的身份。 她喜欢她,想嫁给他,若他愿意,即使挨骂受斥责,也要请求父母成全。 不曾预料,偷偷在山洞藏了个男人的事,被人暗中告发给了父母。 父母看出她的想法,当然不同意。 第11页 东洲西洲北洲南洲,四大洲中,祝家身为西洲大族,岂能随便捡个男人当女婿。 更何况未来凌虚剑宗下山收弟子,举荐自家长女,只要灵根合格,不出意外,祝牧歌註定会成为仙门弟子。 她的前途一片光明,不能被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毁了。 祝牧歌被锁在闺房半个月,待重回自由,奔向山洞,墨蓝男子早已消失。 幸运的是,大抵缘分未断,几年后,她成功进入凌虚剑宗,竟又一次见到了他。 他依然俊朗非凡,倚靠湖边栏杆,瞥了她一眼,调笑道:「哪里来的小师妹,长得很是眼熟。」 祝牧歌封闭许久的心,如晨间的花瓣,悄悄绽放。 后来,他频频向她示好。 她以为他也爱着她。 某一日,新来的师妹林若蕊踏入宗门的那一刻,打破了她一直以来的幻想和喜悦。 林若蕊长得和她有八分相似。 云鬓轻挽,朝符煦投去一眼,露出遇见故人的欣喜笑容。 而符煦楞了许久,低喃出声:「是你。」 当着一众同门,祝牧歌脸色大变,青了红,红了又白,总算明白他第一眼的眼熟,是个什么意思。 但她依然抱着希冀,像条不停朝人摇尾巴的狗,匍匐于他身下。 林若蕊性格阴险毒辣,和她抢符煦,几乎是用尽了手段。 害她被同门误解厌恶。 离间她与符煦的感情。 甚至给符煦下药。 她满心悲愤,去质问符煦,才知道他是中了蛇焱蛊。 蛇焱蛊,由数百条处于发情期的毒蛇炼制而成的蛊毒,可使人浑身如烈火燃烧,需每月一次阴阳调和,否则暴毙而亡。 见他痛苦不堪的样子,祝牧歌哭着原谅了。 她付出了那么多,以为他能回心转意,真心待她。 直到一次任务,妖魔抓住她和林若蕊,让他选择救谁。 他望着她,嘴唇翕动,祝牧歌眼眸明亮,以为他会救自己。 却听他颤声说:「对不起,牧歌……」 她的心瞬间被冷水浇透,从灭神崖下跌落,听到模糊的言语传来:「若蕊曾经救过我……」 灭神崖下,她被容吟救走。 前半生,梦中呈现黯淡的灰。 崖下的一段时光却是彩色的。 容吟捡走她,用幽星草和自身半数修为,换了她一条命。 但祝牧歌未曾多看他一眼,恢复身体后,因执念深重,不听苍玲然的劝说,飞蛾扑火般,再次投入符煦的怀里。 她捡回了一条命,修为早已散尽,更加没有实力对付林若蕊。 以至于最后,祝牧歌早早逝去,仍旧不明白,她到底输在哪里? 故事到这里,结局已然翻尽。 但其他人的剧情并未结束。 她如同游魂,冷眼看着符煦为她造棺,每年微雨落花之际,来她坟前祭奠。 可没有任何办法,祝牧歌仍然如同幽魂,困在坟前。 彼时因林若蕊的陷害,祝牧歌已经身败名裂,几乎没有同门愿意前来祭奠。 唯有苍玲然,谢永寒和容吟,偶尔会一起来看望她。 与容吟的最后一面,春雨霏霏,他抱着水蓝色的缺月琴,同谢永寒和苍玲然淡淡道:「师兄师姐,我明日便走了,望你们珍重。」 他从坟前离去,轻风拂起他纤尘不染的衣诀,白色发带迎风,掠过坟前的柳枝。 祝牧歌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听到苍玲然悄悄抹眼泪说:「如果,如果当年你选择容吟,该多好。」 她手指颤抖。 崖底下那段平静无波的时光,竟然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是啊,如果能重来,她选择容吟该多好? 灰濛濛的天,密织般的雨滴,苍玲然和大师兄的脸突然四分五裂,世界灰飞烟灭。 祝牧歌眼角含泪,转眼间从梦魇中脱离,她大喘着气,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抓着身边人的手哭问:「容吟在哪?」 她突然清醒,第一件事竟然是寻找容吟,苍玲然愣了许久。 仔细瞧,才发现祝牧歌的表情不太对劲,她脸色惨白,眼眸含着水雾,略显癫狂。 像是在绝处中找一个希望。 苍玲然看看旁边黑着脸的符煦,抿了抿唇,安抚道:「你忘了吗?他在执行任务,很快便有消息了。」 祝牧歌低喃:「我等他回来。」 炽阳谷,地牢内。 已经两日了,白衣男子的同门依然没能及时前来援救。 重绵压制内心上前探究的想法,她不想给他添麻烦,所以将疑问憋在心底。 像现代某个表情包,暗中观察他。 容吟也早已发觉,这个扎着简单马尾,头发日渐凌乱的小姑娘,总是忍不住偷觑他一眼又一眼,每次欲言又止,等他回望过去,又慌慌张张埋头,把整张脸埋到那个奇怪的包裹里。 他有些想笑,猜想她是有话要问,却碍于内敛害羞的性格,说不出口。 并且每次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不知每个动作每个神情,一概不落都看在他的眼底。 他不自觉弯了弯唇,任凭她琢磨观察。 渐渐地,次数多了,重绵没想好到底要不要上去和他攀谈,倒是发现了之前漏看的一个小细节。 第12页 他的腰带下垂落一块小小蓝玉,仿佛蓝色海水般通透,蓝莹莹的分外好看。 玉佩常有绿色,白色,蓝得像天空和海洋的品种,并不多见。 重绵又想到了《春波媚》中的男二容吟。 他也有一块蓝玉,不过蓝玉并非普通的玉佩,实际上是缺月琴的化形。 容吟闲时,总爱在花间弹琴,祝牧歌虽不喜欢他,但很欣赏他弹奏的曲子。 第一次在祝牧歌面前弹奏,是从灭神崖下坠落,容吟替她疗完伤期间,于门前花草间弹了一曲。 第二次是本书be完结,某个短小番外,容吟和大师兄大师姐一起去祝牧歌坟前祭拜,苍玲然怀念地提起祝牧歌很喜欢他的曲子,请求他弹一曲,所以他便在坟前奏乐。 重绵想起容吟对祝牧歌的情深义重,那晚看书时,她疯狂磕cp,恨不得让容吟上位。 此时此景,她心中莫名产生了一个私心,不希望他是容吟。 几片雪花从天窗飞落,白衣男子身形颀长挺拔。 她深吸一口气,注视他的背影,忍不住想问他的名字。 唇动了动,最后仍是没问出口。 第六章 斗笠男子 她想,穿书真的太离谱。 穿越固然也不现实,可凭藉一枚蓝玉,就将现实里的人与书里的角色联想起来,更是匪夷所思。 他只是恰好和容吟穿了颜色款式一样的衣服,扎了相同的发带。世界那么大,穿白衣的男子千千万万,打扮差不多很正常。 更何况,书里的男二,作者描写他清隽干净,天姿灵秀。两人气质虽像,外貌却天差地别。 一个普通,一个俊秀。 他不可能是容吟,重绵定了神,如此定论。 一夜失眠,等到黎明,五只彩蝶杳无音信,宗门弟子的救援依然没影。 牢房里的气氛沉重,几日的囚禁,令所有人木然着脸,丧失了希望。 不用斗笠男人的威吓,再过段时间,这些百姓恐怕已经失去生机,如同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重绵不愿被悬在头顶的尖刀,吓得日夜担惊受怕。 咬了下唇,忍了忍追问的念头,但当夜幕升起,她终于憋不住了。 「大夫,你的同伴多久才来?」 容吟正在打坐,此刻听见询问,睁开眼,漆黑的瞳仁倒映着她的脸。 她皮肤白皙,眼底的青黑明显,可见昨夜睡眠严重不足。 容吟微微低头,垂眸看她,以为她害怕,安抚道:「快了,别担心。」 语调轻缓柔和,却避重就轻,闭口不言关于彩蝶的情况。 重绵猜测,他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大概觉得即使担心,也于事无补,并不能改善当前的处境。 可她不愿处于被动的位置,静等结果的好坏。 重绵:「我都看见了,你昨夜又放出了五只彩蝶。」 容吟:「……」 他捂额头:「你总是半夜不睡吗?」 凡人讲究作息规律,像她这样熬夜,对身体多有坏处。 重绵:「没能等来好结果,我睡不踏实。」 容吟:「姑娘身体欠佳,应当好好歇息。」 重绵强行转移话题:「那你告诉我现在的情况,今晚我便能好好睡一觉了。」 容吟默了一瞬,敛目注视她。 男子的眼神平静,淡如水烟,仅是这样,她的手心便紧张得出了汗。 漫长的安静后,他的嗓音缓缓道:「大概有人拦截了觅影蝶。」 果然如此。 他早就猜出,但身处地牢,信息不畅,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重绵:「戴斗笠的男子出现前,我们得尽快想出办法离开。」 提及「我们」,她和他好像成为同一个阵营。 她生怕他否认,平时慢慢吞吞的语速,一下子加快了数倍,噼里啪啦作响。 「斗笠男人一夜之间能把几十人绑架,他不是妖魔,就是修士,普通人哪有本事一次性转移这么多的人。」 「你说得对。」容吟补充,「但他应当不是妖魔,我接触他时,他的身上没有妖魔的气息。」 重绵问:「盲童呢?」 容吟:「缠绕轻微的魔气。」 她分析道:「目前只有两人现身过,假设彩蝶出了差错,必定是斗笠男人和盲童杀死彩蝶。」 容吟颔首,表示贊同:「现在不确定是盲童,或是那个斗笠男人杀的,还是两人一起……」 「试一试就知道了。」重绵蓦然笑起来,「等下次盲童送饭,你趁机放出消息。」 若此次彩蝶成功送出,意味着先前是盲童作怪,拦截住了消息。 若失败了,那便是藏在暗处的斗笠男子或是两人一起作祟。 只需等待一个两人共同出现的时机,趁他们不注意,将彩蝶送出地牢,通报地点给外面的修士,他们就能获救。 乌沉沉的地牢,环境恶劣不堪,重绵一改愁闷,情绪振奋,眉梢不自觉洋溢几分压抑不住的神采。 像是无尽黑暗中闪动的一束光,黑暗越浓,光便越强。 许多人比她年纪大,早已懦弱屈服,而她仍旧不放弃,紧紧抓住任何能唤取生机的机会。 似乎被她传染,容吟的唇角也跟着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背景一片黑暗,乌压压的人们心如死灰。 第13页 两人面对面坐在干草上,积极探讨送出讯息的办法。 容吟附耳过来。 重绵慢吞吞靠近后,悄声说话。 聊到关键的地方,一时竟也把心底的那些别扭给忘了个干净。 她说:「我观察过,盲童每天下午准时4点出现。地牢弯弯折折,我第一次被绑来,特地记住了路线,还数了时间,从门口到牢房绕了大约5分钟。」 那日她忍住害怕,一路默默记住地图,在心里读秒。 果然,现在有了用武之地。 她满怀希冀说:「3点55分以内,盲童在地牢内部,届时你放出彩蝶。」 容吟眼神带了丝困惑:「4点?5分钟?」 他明白她表达的意思,可又是如何得知具体的时间? 重绵犹豫了下,环视一圈,见没人注意这里,悄悄从书包里掏出一只手錶,「这是我家乡的计时器,极其精准,你不要告诉别人。」 她似乎对于他过于信任了,第一次愿意相信他能带她出地牢,第二次又是将不愿与人诉说的秘密告诉了他。 容吟半敛着眸子,问:「你不怕我欺骗你?背叛你?」 她懵了下,啊了一声:「你会骗我吗?」 容吟莫名想笑:「我想提醒你,不要随便相信人。」 见她不过十六七的样子,入世不深,怕是不懂世间险恶,他说:「如果我是坏人,将你的计划告诉盲童……」 「可你不是啊。」重绵二次懵逼,打断了他的话,「你救了这些百姓,救了我,如果你是坏人,世间还有好人吗?」 听到她万般肯定的语气,容吟哑然了片刻,旋即低低笑出声,音调如古筝奏乐,清澈悦耳。 她奇怪地看着他,怀疑道:「你不会是不信任我,所以故意给自己扣个黑锅,然后让我怀疑,主动退出吧。」 她的脑子绕了一大圈,思路出奇。 容吟轻笑一声:「不是。」多余的话便不说了。 重绵狐疑望去,白衣人眼神如玉般温润,撞上她视线时,唇角牵起了愉悦的弧度。 她有片刻失神,忙把头低下。 重绵等今日盲童来送饭。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消失匿迹的斗笠男人一别多日,竟然突然现身。 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几滴未干涸的血液顺着他衣角滴落。 像是刚刚杀了人。 众人惊呼声起,脸色骤然青白交加,泛出恐惧之色,连连后退,迅速远离前方的男人。 斗笠男人一声不发走进牢房,从中挑出一男一女。 男女目光无神,脚步滞涩,老老实实跟随他。 其余人就这么注视熟悉的邻居或者家人,从一个狼窝,到了另一个狼窝。 不久之后,隔壁的牢房,响起了刺耳的尖叫声。 声音穿透薄薄的墙壁,像一把刺,扎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容吟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面上微寒,重绵指了指藏在手心里的手錶,小声说:「3点55分,盲童正在地牢内部。」 斗笠和盲童都已身处地牢内部,彩蝶没了被杀死的机会。 容吟颔首,指间彩蝶飞旋,不到一瞬隐匿于小窗外。 仅仅三秒的画面,被离得最近的鬍子男捕捉到,他疑神疑鬼,目光在容吟和重绵之间打转,神色变幻不定。 斗笠男人浑身是血,从隔壁牢房走出来,面容犹如恶鬼,滴血的食指指向人群,恶意满满。 「下一对,你们选谁?」 这回他恶毒地将死亡的选择抛给了众人,让他们决定哪两个人送到饿狼口中。 哭泣求饶声迭起,人们嚎声大哭,下跪磕头,求饶一命。 咔哒—— 斗笠男人不为所动,石锁开启,沉重的铁链与铁栏发出摩擦的声响。 众人的耳膜受到刺激,有几个吓得当场昏倒。 剩余的人浑身战慄,面面相觑,触及对方的目光又仓皇低下头去。 空气里充满了紧张的意味。 鬍子男像卑微的藤蔓匍匐着,往前爬了几步,手指往重绵的位置一指。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她和那男子偷偷摸摸想逃跑,杀了他们!」 这话成为了一句开端。 众人哭声一顿,几秒后,像是溺水的人找到了浮木,他们意气激昂,不谋而同地喊:「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声音越来越大,指向两人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们心底的某个想法出乎一致。 只要别选自己,随便什么人都行。 每一个人都想活下去,那就让别人死吧。 重绵环顾一圈,迎着她目光的人躲躲闪闪,不肯直视。 这群人先前受了容吟救济,不说报答也就罢了,转眼背弃恩德,恩将仇报。 她气得握紧了手。 容吟不语,仿佛被千夫所指的人不是他。 她侧脸看他。 初冬的月光从天窗倾泻下来,恰好照在他圣洁的白衣上,他从容不迫,周身气质皎洁如月。 像是不可亵渎的神灵,沾染不了半分尘世的污秽。 重绵松开紧攥的手心,胸腔里燃烧着的愤怒火焰,受到影响,也跟着渐渐平息。 斗笠男人带走了他们。 隔壁的牢房逼仄,中心容纳一张石床,四面狭窄。 石床残破,斑驳的血迹还未干涸。 第14页 重绵走进去,第一次直面杀人现场,不敢多看。 地面骯脏,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蹲着将脸埋在膝间,后知后觉地感到紧张恐惧,像有一只手牢牢地攥住心脏,渐渐收紧。 许是驱寒丸的作用效果渐微,她抱住胳膊,身体微微颤抖。 容吟瞥见她发抖的身躯,将外袍脱下。 带着体温和药香的衣服罩住她,重绵抬眼,他穿着单衣往后退了一步。 「驱寒丸用完了,姑娘不嫌弃的话,用我的外袍抵挡寒冷。」 房内无光,四周黑沉沉,他立在不远处,保持适当的距离。 指尖触到温暖的衣角,淡淡的气息包围住了她,令人感到安心。 昏暗的屋内,微光从他指尖跃出,血迹斑斑的石床变得崭新干净。 他的嗓音温和柔软。 「重姑娘,你脚伤未愈,不如坐到石床上。」 他的语气,和医院里叮嘱病人早睡早起的医生没两样。 重绵抬头,一下子撞到了他关心的目光,不算亲昵,更多的是关心病人的意味, 他站在石床边,恰好位于皎洁月光下,一片衣角清亮,如熠熠雪色。 她就看着那片衣角,无声点了点头,声音细小:「谢谢。」 重绵小心翼翼坐了上去,又调整了几个姿势,避免他的衣袍被压住。 屋内安静了片刻,她盯着前方的铁栏,想到方才进牢房时,短暂瞥见的画面,微微晃神。 斗笠男人面前的轻纱微微掀起一角,眉眼显现了几秒。 年纪二十初头的样子,神情有几分冷漠和孤寂,一双眼睛泛出微红,不像常人。 「你……认识这人吗?」 她觉得,遭遇这种状况,最先怀疑的应该是仇家。 那么多人,总有一个熟识斗笠男子。 容吟陷入长久沉默。 低低的轻嘆声响起,他话中情绪不显,音调却凉了许多。 「我先前有个猜测,现在已经确定了。」 第七章 蛇焱蛊 重绵问:「是谁?」 容吟不欲与人说,摇头:「你不认识。」 见他的话起了开头,又闭上,重绵的心上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他闭眼,掐算宗门弟子赶来的时间。 「但他囚禁了我。」重绵再度开口,理由充分,「万一我死了,都不知道杀我的人是谁,岂不是很亏?」 容吟一顿,睁开眼,犹豫道:「若师弟们及时赶来……」 「万一呢。」她声音低落,「我快死了,却什么都不知道。」 小姑娘纤长的眼睫颤抖,脸色逐渐惨白,好似要被未来的遭遇击溃。 容吟坚决的神情开始松动,犹豫了下,抱着吸引她注意力,帮她驱散害怕的打算,给她讲了一个二十年前的故事。 二十年前,他曾下山去西洲游历。 凌虚剑宗周边分布大陆,西洲位于西部,临海。 他途径西洲石绥城,见到一家民居门口血迹斑斑,屋内传来浓重的血腥味。 破开屋门后,三个人倒在血泊中,一对夫妇和一个小女孩,场面惨烈,有人用利刃捅了他们的心脏。 他勘察片刻,从卧房的衣柜里救出一个八岁大的小少年。 小孩许久未吃饭,饿得两眼发黑,身体摇摇欲晃。 他给他餵了辟谷丹,问名字。 小少年眼珠漆黑,无声流泪:「我叫伏正清,爹娘说这名字取自正直清明。」 接着,他告诉容吟,三日前爹娘在城外救了一个受伤的年轻人,此人见他们家境颇好,起了歹心,在正堂前杀死爹娘和妹妹,却怎么都找不到躲藏在妹妹衣柜的他。 于是歹人从父母卧房搜刮出珠宝财物,光天化日之下逃了出去。 容吟怜悯他受人迫害,自小孤寡无倚靠,又见他灵根优秀,便带他回凌虚剑宗。 此后,伏正清凭本事通过比试,赢得众位长老的赞赏,由九曲峰收为外门弟子。 容吟偶尔会去看望他,见他刻苦修炼,过得还算不错,清秀的一张脸全无当年阴影,也就放下心。 「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重绵问道。 他答:「不知,上次见他是一年前。」 重绵苦苦思索,分析:「可能二十年前的邻居和他结了仇,等他修为强大,他便下山来报复他们。」 然后,一不小心,把她也牵连了。 她在心里嘀咕,听到容吟轻声说:「已经二十年了,为何偏偏现在报仇?」 「应该有你不知道的内情。」重绵猜测,「绑的这些人住在同一条街上,我想啊,他们以前一定欺负过他,或者是欺负了他重要的人。」 世界上几乎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恶意,多多少少跟恩怨有关。 重绵:「为什么他要囚禁你?」 她是天时利地刚刚好撞到他绑人的那一刻,怪自己倒霉,容吟又是什么原因? 他摇头:「我料想他的目标是那条街,所以,便易容成当地离家不久的某人。」 她还要问些什么,一阵略带讥讽的嘲笑声在黑暗中打断了她。 「还挺聪明。」 两人蓦然抬头。 铁栏外站着一个黑衣人,他摘下斗笠,鲜红的唇缓慢往上勾:「师兄,好久不见。」 伏正清的话像是问候,眼底却冰冷淡薄。 第15页 看不清面貌的黑暗中,一双红眸清晰地闪动,诡谲而可怖。 红眸是魔族人的特徵之一,容吟蹙眉,伏正清这是入魔了。 但他先前并未察觉魔气。 修为比对方低的修士,无法探查对方隐藏的妖魔气息,也就说明,当年才筑基的伏正清,一年之内连续突破四个境界,竟比容吟的修为还要高深了。 世间修炼讲究顺应自然,有规可循,伏正清的修为提升过快,不对劲。 容吟的心沉到底,总是含笑的神情微变,盯着他的红眸:「你吃了……妄生莲?」 妄生莲,远古大战的产物。 万年前,神界最后几位神仙与魔尊同归于尽,魔尊陨落后,尸身坠入灵波池,污染了一大片池水和灵池为生的生物。 魔尊血液浇灌的妄生莲,拥有毁灭之力,不论凡人或者修士吃下,易受心魔驱使,皆可入魔。 吃下妄生莲的人,力量暴增,无法克制心底的阴暗,不论品德高低,註定走上祸害苍生的道路。 「是又如何?」伏正清冷冷笑。 容吟闭上眼,他熟悉妄生莲,也明白,伏正清这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伏正清越笑越大声,刺得重绵耳膜发疼。 他的声音带上了憎恨的味道:「他们该死!所有人都该死!」 「为什么?」重绵问。 他蓦然对上她的眼睛。 容吟担心他出手,悄然往她的方向近了一步,衣角划过冰凉的石床。 伏正清的表情意味不明,移向容吟,道:「师兄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对谁都这么好心。」 容吟脚步顿住。 伏正清声音低了一度:「可惜好人永远都没好结果。」 他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压抑的情绪爆发,句句吐诉心中的幽愤。 「容师兄大概不知,当年我爹娘也算是一对老好人,我娘以缝纫织线为生,我爹开布店,邻居熟人来购买,都会给一个更实惠的价格。家里种植的果子成熟了,时常分一些给近邻吃。」 「可他们呢?我娘逃出门求救,踏出门槛几步,光天化日之下又被歹人生生拖回去,尖叫声传遍整条大街,而这些人看见了也听见了,当做没发生一样,把大开的自家门重重关上。」 原是如此。 重绵心下又冷又沉,这些人刚才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争先恐后要容吟死,为了自保,确实有可能袖手旁观。 伏正清眼珠血红,转声道:「师兄当年带我回凌虚剑宗,可知我遭遇过什么?东洲容家容修齐认识吧?」 容吟怔住。 容修齐是他的庶弟,百年前上山,是宗主太虚真人的亲传弟子。 「他与你不合,这是众弟子都知晓的事情。」 「他见我是你带回来的弟子,不敢来对付你,日日来找茬欺辱我。我隐忍多年,总是下山游历,避开他的针锋相对。」 「入门前,我是个普通的凡人,入门后,我依旧是个普通的弟子。」 他声声泣血:「容家一族在东洲一手遮天,我在东洲,被人暗算,毁去了全身的修为。」 容吟:「你的修为被容修齐毁了?」 「是啊。」他看上去满不在乎,笑得大声,「然而我已到合体期,如今比他的修为更高深。」 容吟怔忪许久,才道:「为何不与我说?」 伏正清:「大家都是同门,当时的我天真地认为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容吟低声道:「是我疏忽了。」 他沉醉炼药治病,误以为伏正清安好,对他的关照并不算多。 伏正清紧紧盯着容吟:「妖魔和人,谁更险恶?凌虚剑宗降妖除魔,怎么不除掉那些作恶的人?」 「没有力量,只能任人宰割。成为魔,又如何?」 容吟无言。 伏正清扯出一抹讽刺的笑:「容师兄心中有道义,大概不理解我的满腔怨恨。」 「像你们这种自小含着金汤钥匙,从不曾体会过痛苦的人,落到和我一样的处境,不定会做更过分的事。」 重绵:「他不会杀人。」 容吟温和善良,心怀大义,即便遭遇苦难,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她坚信这一点,不愿伏正清揣测他的为人,质疑他的品行。 伏正清霍然侧头,冷冷一笑:「你初次认识他,倒是挺了解。」 重绵见他双眸赤红,哆嗦一下,闭上了嘴巴。 容吟挡住伏正清的视线,淡淡道:「她与此事无关,你该放了她。」 身后重绵的声音同时响起:「他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念旧情……」 两人话语突然顿住,伏正清竟然笑了。 他弯唇,朝向重绵,语气嘲讽:「你当真以为,我将他当成师兄?」 「实话说,你坚持的所谓仙道与正义,我已经厌弃很久了。」 容吟怔住。 这些年,他担忧伏正清因为小时候灭门的惨烈回忆,滋生心魔,耽误修炼,每年带上炼制的清心丹探望。 他以为,他已经从过去的阴影中脱离出来。 原来并不是,由于容修齐,反而在深渊中陷得愈发深重。 容吟轻嘆了一句:「一切由我而起。」他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若没带他上山,又或者,当初给予多点关照,也能避免同门相残,正道堕魔。 第16页 容吟的神情带了几分愧意。 伏正清望着他,突然感到加倍的厌恶。 白衣仁义,如污泥中盛开的莲花,而他却是底下的污泥,骯脏又充满浊气。 鲜明的对比,让他心底升起一股毁灭的欲望,杀了他,有个声音叫嚣着。 他头疼地按压额头,烦躁地砸开石锁,动作暴戾,像是发泄心中的郁气。 发出的巨大声响吓了重绵一大跳,等伏正清身形逼近,她以为悬在头顶的铡刀终于要落下,心里浮上一阵临终的恐惧。 可她压制住往后躲避的本能,掏出一把可有可无的美术刀,跑到容吟前方,她的身形纤细柔弱,却是一副要保护他的姿态。 容吟本来没有多大反应,前方忽然跳出一个人,他顿时怔住。 小姑娘挺直了背,高扎的马尾往后飘扬,掠过他的胸膛。 容吟的心脏像被某个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紧接着,听到她恶狠狠道:「你别过来,不然,我就跟你拼命。」 从来都是他保护别人,为别人付出,头一回有人站在他面前,尽管那么弱,依然要保护他。 他的指尖微动。 伏正清站定,无视了表情凶狠的重绵,直勾勾望向容吟。 容吟正低眸注视重绵,眼神浮出许多不能细辩的情绪。 伏正清嘴角勾出一抹笑,目光在两人间流转,似想到什么,嘴角勾出讥讽的笑,语气极其恶毒。 「容师兄这幅圣洁高雅的姿态,若是被蛇焱蛊控制,欲望横生,想必很难看。」 中了蛇焱蛊的人,再冷静自持的心性,也会情不自禁沉湎欲望。 一想到能将容吟拉入污浊不堪的深渊,摘下那副故作高贵的面具,伏正清的神情愈发愉悦。 这时候,比起报仇,拉人下深渊让他更加兴奋。 两人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伏正清袖手一扬。 幽暗的屋内,飘溢出一股浓郁的芳香,香得有些离谱。 重绵被熏到,立即捂住口鼻连连往后退,不慎撞到身后的容吟。 他扶住她的胳膊,帮她稳住失衡身躯,温暖的手心隔着一件单薄的外衣压到她的肌肤上,如瀑长发顺着她的肩膀倾泻下来,柔软的触感让她骤然僵住。 伏正清嗓音古怪低哑:「死之前好好享受,这是我报答师兄的礼物。」 片刻后,重新上锁的咔哒声响起,脚步声愈来愈远。 一盏烛灯微微闪动,屋内灯光暗淡,微微照亮重绵通红的脸和耳廓。 第八章 他的名字 伏正清走了,重绵回头扯了下容吟的衣角:「蛇焱蛊是什么……」 话说到一半,剩下几个词几乎是从嘴里缓慢溢出,声音变得像蜜一样甜。 她止住话,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滚烫的热锅里,又热又躁。 有一道视线穿过昏黄的光线,落在她的脸上。 容吟在看她。 她知道,该表现得正常点。 可是红霞般的色彩不由自主,自两颊蔓延到了耳廓。她摸了摸脸,热烫如火,都能煎鸡蛋了。 重绵不敢抬头。 他的衣袍仍旧披在她身上,也跟着染上不正常的温度,药香与热度交织在一起,她的额上渗出晶莹汗水,一路淌落至圆鼓鼓的脸颊,最后滴落到他洁白的衣袍上。 晕染开的水色,是她难以抑制的渴望。 理智与蛊毒争相搏斗,重绵脑子出现两个小人,一个说扑上去摁倒他,一个说救命,不希望在他眼里,关于她的印象变差。 她忍啊忍,用尽了洪荒之力。 空气中属于他淡淡的药香味,此刻偏偏发酵得更厉害,她的眼神逐渐迷乱,理智小人落了下风。 容吟偏偏在这时说话:「姑娘,你还好吗?」 简单的一句话,此刻在她看来,如同引诱人。 坚持良久的自制力左右摇摆某个临界点,等他的话一出,不到一分钟,彻底沦陷。 重绵伸出魔爪,思绪乱如麻。 他的声音真好听。 简直是春/药plus。 指尖刚要碰触到隔了一层薄薄单衣的肌肤,他忽而避开,微微低垂眼眸。 烛火在他眼里摇曳,那么勾人心弦。 空气中暗香浮动,她微微眯起眼。 他眉头轻拧,声音依然清澈干净,蛇焱蛊看似对他没有任何作用。 「对不住,姑娘。」 什么? 她的思绪滚烫,没恍过神来。 趁她不注意,他伸出冷白的指尖,点了点她后颈的某个穴道。 重绵的身体软绵绵,往后倒,眼看就要倒在冰冷骯脏的地面,他无奈弯腰接住。 毛茸茸的脑袋撞到他锁骨的位置,容吟顿了顿,拉开了点距离。 重绵绯红的脸颊,映入他的眼帘。 他的视线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立即闭上眼,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给她餵下一颗药丸。 然后,也给自己餵了一颗。 一系列动作下来,他的面容极其冷静,可微颤的手指暴露那丝隐秘的感触。 重绵毫无所觉,睡得安详。 他清冷的眸子定了定,将她放置石床上,对昏睡的小姑娘轻声道:「再等等,他们快来了。」 容吟的彩蝶飞回凌虚剑宗后不久,几名弟子闯进祝牧歌的屋子,神色惊喜:「大师姐,容师兄的觅影蝶飞回来了,快些快些,我们赶快出发。」 第17页 祝牧歌原本死寂的眼神,迅速染上喜悦的光芒,她刚说还要等他回来,此刻迫不及待下床:「我也去。」 苍玲然摆出威严:「去什么去,身体未好,到时候我们没有精力照顾你。」 祝牧歌还欲辩解,她不是身体不好,而是陷入梦魇。 话几乎脱口而出,又生生咽下。 苍玲然假装没看见她欲言又止的表情,朝符煦使了个眼色:「你留下来照顾她。」 符煦神色不显,应声说好。 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寻到容吟,苍玲然和弟子们即刻出发,御剑飞行了半刻钟,山峦奇骏的炽阳谷进入到众人的视线。 午后日光正烈,数十道凛冽寒光闪过峰顶,如流光般降落到山脚。 纷沓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盲童侧耳:「那些修士来了,大概三十人,我们得离开。」 「我去杀了他们。」伏正清目光阴冷,「一个都别想跑。」 盲童冷淡:「我给你的妄生莲只有一瓣,你才合体期,打不过三十个修为高深的人。」 伏正清咽不下这口恶气,握剑的手收紧,周身溢出浓重的杀意。 感受到他蠢蠢欲动的心思,盲童冷声:「别浪费我的妄生莲,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伏正清身体僵滞,默不作声将剑收回剑鞘。 盲童跟随他的脚步。 石门缓缓收拢,细碎重叠的脚步声快速靠近,转角处几道人影已经投射到了石壁之上。 灯笼闪了闪,伏正清和盲童的面容渐渐被门阻挡。 等到弟子们走到门前,石门已然彻底关上,与周边墙壁难以区分。 弟子们站在石门前,未曾发现有人,烦躁地挠头。 「这破地方怎么弯弯绕绕的,我都要迷路了。」 一批弟子迷了路,还有一批找到了关押百姓们的牢房。 苍玲然领头,弟子们有序解救不知所措的百姓们,她环顾四周,神情戒备。 附近阴暗,隔壁一座牢房发出淡淡灯光。 她直觉容吟可能就在这里。握紧了剑柄,苍玲然悄声上前,缓慢走近后,听到奇怪的声音响起。 窸窸窣窣,似衣料摩擦的声响。 接着,是对话声。 「我刚才怎么了?」一个清脆的少女音传来。 「中了毒,我暂时帮你缓解了。」接着,是容吟的嗓音。 少女音小心翼翼:「我有没有做奇怪的事,说奇怪的话?」 容吟笑了下:「尚未来得及。」 那个少女音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不停地道歉,说:「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他低声道:「没事。」 似乎觉得不够,又可能是那小姑娘的表情,让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软:「跟你没关系,都是蛇焱蛊的错,明白吗?」 她小声地嗯了一下。 苍玲然听到这些包含巨大信息量的话,眼神古怪,脑海飞快闪现祝牧歌期待的脸。 她晃了晃脑袋,走上前去。 铁栏内,站着一男一女。 白衣男子是她熟悉的师弟,他身边站了个小姑娘。 朦胧的烛火下,小姑娘披着他的衣袍,氛围略显暧昧。 苍玲然暗暗打量,小姑娘头发微乱,灰扑扑的一张小脸,虽看不清样貌,但那双明眸望过来时,叫人忍不住屏息猜测隐藏在灰土下的清丽。 小姑娘看到苍玲然,微微一愣。 苍玲然转头看容吟:「容师弟,这位是?」 容吟解释:「重绵,被绑架的人之一。」 苍玲然:「你们为何关在另一间地牢?」 容吟:「是伏正清,他与泉邵街的百姓结了恩怨,折磨死一对百姓,我们是下一个。」 苍玲然眉头紧蹙,又舒展开:「幸好及时赶来。」 容吟没吭声。 事情解决了一大半,苍玲然轻松地开起了玩笑:「容师弟一下山就用这幅伪装,用了三百年也不嫌腻味。」 容吟:「伪装更方便。」 苍玲然:「也是,按容师弟原来的容貌现身,怕要引起聚众围观。」 一旁的重绵显得比以往更沉默。 容吟望过去,细心找到两人相关的话题,以防冷落了她:「重姑娘,蛇焱蛊虽缓解,但未彻底根除……」 重绵神情异样,慢半拍地问:「伪装?」 容吟顿住,嗯了一声:「我易了容。」 重绵又问:「你姓容?」 话音刚落,她闭上嘴,突然开始害怕他说出那个熟悉的名字。 一直以来,她隐约有感觉,迟迟不肯问名字,也是出于鸵鸟般的逃避心态。 但一件又一件符合男二的细节透露,事情总得有个结果。 怀揣着爱恋的少女,格外煎熬地等待他的定音。 时间过了几秒,却好似流逝了几年的时光。 白衣男子想了想,才意识到不曾说过名字,就连和伏正清的对话,也没透露出容修齐是他的弟弟。 于是开口道:「是,我姓容。」 他温温柔柔,说出那个名字:「容吟。」 第九章 随我回门派 书里的容吟,与站在黑暗里的白衣男子,渐渐重叠到一起。 重绵闭上眼睛,无声挣扎了半晌,神情变得低落又伤心。 男二是她的白月光,如果白月光真的从书里走到现实,既然已经接受了穿越这个事实,也没有回家的办法,能够遇见他,该高兴才是。 第18页 可她也清楚,如果他是书中的男二,也就意味着,将来他会喜欢上祝牧歌。 他们皆是修士,是一路人,有属于这本书的过去与未来,而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会慢慢变老,命久一些,活个六七十年,但异界危机重重,若她是个运气不好的短命人,指不定没几年就挂了。 和生命长存的修士,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逃避了那么久,终于在这时候,得到了不想要的结果。原来真的是穿书,那些心底的疑惑有了解答,玄幻世界,白衣,蓝玉……刻意忽视的细节早就告诉了答案。 可她只希望他是一个普通的医修,以后不会喜欢别人。 希望有一日,她的这份喜欢,能得到他的回应。 而不是,未来早就敲定,她和他没有结果,他的心里将装下另一个女人。 此刻,重绵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心底的感受,就像吃下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青果,酸酸涩涩的味道从舌底蔓延。 见她的表情变得让人难以理解,容吟缓声道:「重姑娘?」 重绵向后退了一步。 容吟看到昏黄的烛火下,她的明亮眼眸一下子黯淡,他略微蹙了蹙眉,听见她道出一句:「没什么。」 苍玲然站在一旁,打量两人间微妙的气氛,她的性格虽直接大条,终究也是个姑娘家,对少女心思分外敏锐,意识到某种信息,眉头稍稍挑起。 容师弟易容下山做个任务,竟也惹上一身桃花债。 向来不沾情爱的他,倒是比风流的符煦更受姑娘欢喜。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容师弟虽性情温和,但拒绝女人一向毫不犹豫,大多女人的一片痴心都遭到辜负,恐怕这位重姑娘也不例外。 苍玲然捋了捋鬓角的散发,不禁也为祝牧歌的未来感到忧心。 谷外山清水秀,风雪停歇,重绵时隔多日,终于离开阴暗地牢,再一次见到烂漫阳光,青山绿树。 那些小小的忧愁,被清爽的风一吹,好似吹了个干净,浑身落得个爽利通透。 这些弟子和百姓,她一个都不熟,又因脚伤未愈,便挑了个不远的常青大树,坐在树下栖息。 容吟立在波光粼粼的湖边,被几个穿青衣的人簇拥环绕,淡淡微笑。 凌虚剑宗的弟子,有男有女,都在关心他。 温良友善的性格,人缘自然好。 绿树与湖水隔了一段距离,热闹的交谈声乍隐乍现,他显得过分安静,大部分时间都在聆听旁人的问候,偶尔浅笑低语,开口几句,便会引得几个小弟子兴奋抢答。 重绵独自倚在树下,远远望着这幅画面,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好朋友。 她也像容吟一样有很多的朋友,所以重绵在她心里,只是其中一个无关紧要的成员。 不太合理的比喻,却给重绵一种相似的情绪,淡淡的失落占据了内心。 将这股情绪压了压,偏过头不再看他,随手捡了根小树枝,在土壤上一笔一画地写下未来的规划。 她不知道如何回家,所以先想办法找到离开山谷的路。 然后去找个工作,若有必要,女扮男装也不是不行,她身量小,可以装成一个未发育的小少年。 这样就能赚钱养活自己了。 她认认真真地写下了较为理想的计划书,虽然可行性有待思考商榷,至少心中有了目标,不再迷茫。 容吟正在和师弟们交谈,话题从有没有受伤,谈到失踪的绑匪是伏正清,他道清了事情的原委后,转过身,向重绵投去一眼。 周围的百姓都三三两两聚集,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没有任何人的陪伴。 他敛了敛眉,向她走去。 重绵正写完最后一个字,打算扔了树枝,一道人影忽然盖住文字,她握住小树枝的手一顿。 容吟略微俯身,语气如常:「重姑娘,你……」 重绵若无其事抬眸,盯他翕动的唇,小树枝在她手心快掐成了两段。 他组织了半晌,问道:「你感觉如何?」 因为心情不好,她什么话也不想说。 他也不在意,微微笑了下,余光瞥见地面的文字,这些字体简洁古怪,但仍然辨别其含义,他坐到她的身边,接过她的小树枝,然后,在旁边写下另一个计划。 重绵眼睁睁看到他写下一行:随我回门派。 她愣了愣,一句反问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露出来:「回门派?」 是她眼睛出现了问题,还是他爱捡人回门派的毛病犯了? 她看到他幅度不大地颔首,听到他语气平常地说:「方才地牢里我提了,蛇焱蛊还未彻底解除。」 经过提醒,重绵总算想起来了,好像是说了一次没解开,当时她满脑子都是他的身份与名字,这些信息反而没怎么关注。 伏正清下的是情毒,按照小说里最常见的套路,中情毒必定需要发生关系。 如果强行压制,过一阵也就好了。 怎么不往套路走? 容吟:「姑娘,愿意随我去凌虚剑宗吗?」 重绵神情迷惘,沉默了一会。 陌生危险的凡界,安全和平的凌虚剑宗,两个选择放在眼前,很明显,满是正道修士的凌虚剑宗是更好的选择。 她点了点头:「……好。」h 第19页 「你家人呢?一别多日,若需要书信,我帮你寄出。」 重绵抿唇:「没有了。」 她的家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她找不到回去的路,她已经没有家了。 谈到她的家人,她显然陷入一种郁郁寡欢的低气压,容吟发现后,沉黑的瞳孔染上几分怜意,低低说了声「抱歉」。 他不该提起的。 气氛凝滞了片刻,重绵努力打起精神,扬起笑容:「没事。你说的蛊毒,怎样才能解除?」 容吟顿了顿:「解毒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常见的方式,另一种必须由中蛊毒的两人,发作前真气运转融合三次,方可解除。」 常见……想想也明白是某种不可描述的方式了。 她装作面不改色地看向容吟,恰好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的目光淡然,脸部线条清冷疏离,如雪山洁白的积雪,完全是不容侵犯的姿态。 她压下乱跳的心,淡定问:「第二种,具体怎么做?」 问到这里,容吟向来平静的表情竟然被打破了,他轻嘆道:「真气运转,最起码得学会引气入体。」 引气入体??? 她快要坐不住了,身体前倾,干脆直白问:「解除不了,会有什么后果。」 「爆体而亡。」 重绵:「……」 他若有若无地打量她:「届时,我会帮助你进入鍊气期。」 重绵指了指自己,发出来自灵魂的疑问:「我行吗?」 他微笑:「必须行。」 向来温和的他,平生第一次显出略微强硬的姿态。 重绵:「……」她懂他的苦心了。 第十章 糖丸 安置完百姓们,炽阳谷外,弟子们零零散散聚集,准备出发回凌虚剑宗。 剑修们通常御剑飞行,容吟则是唤出灵鹤,一抹白雪乘风而来,修长的脚爪停留在他面前。 灵鹤伸长了脖颈,使劲蹭他的手腕。 容吟弯唇笑,抚了抚灵鹤的小脑袋。 灵鹤身形庞大,相较于盘坐,他更喜欢站到它的嵴背上御风飞行。 弟子们陆陆续续离开了。 容吟望了望身边的重绵,考虑到她已经清醒,与他同挤一只灵鹤,总归不大合适,于是拜託苍玲然:「师姐,劳烦你捎带下重姑娘。」 苍玲然懵了:「她也回宗门?」 容吟颔首:「她的蛊毒比较麻烦。」 苍玲然哦了一声,让重绵站到长剑上。 长剑大约半人高,约十五寸长,重绵盯着悬浮的剑不说话,脑袋有点空。 容吟见了,又嘱咐:「师姐,剑身狭窄,她站不住。」 重绵瞄他一眼。 苍玲然想了下,将长剑扩展了十倍宽,重绵站到她的后方,往上空腾飞时,手忍不住搂住了苍玲然的腰身。 风太大了,她怕自己被刮飞。 容吟身姿挺拔,在层层叠叠的云片间穿梭,身形忽隐忽现,远远望去,风姿飘逸雅致,如崑崙巅的白雪,又如绽放的白色莲花,清雅而又孤傲。 重绵的眼睛眨也不眨。 苍玲然侧头,不出意外,瞧见她略显直白的眼神,冷不丁问:「你喜欢容师弟?」 重绵收回视线,连忙否认:「不是的。」 「容师弟长得好看又优秀,喜欢他很自然。」 重绵声音变得微弱:「没有这回事。」 苍玲然:「若你不喜欢,最好不过了。」 重绵:「为什么这么说?」 苍玲然:「据说所知,凌虚剑宗的第一美人也爱慕他。」 重绵吶吶道:「是吗?」 苍玲然漾出一抹笑意,有意无意道:「别人的东西最好不要惦记。」 冷冽的风急速往后退,重绵失语了许久,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好像任何语句都变得苍白。 她的心里大声地问,第一美人是谁,容吟已经喜欢上了这位第一美人了吗?除了原女主祝牧歌,谁又能光明正大地说出容吟是她的? 但她只是呆呆地望着苍玲然的侧脸,看她微微偏了偏头,每个字都让人难以接受:「那位第一美人短短一年内进入鍊气期,五年内筑基期,既貌美又有修炼天赋,不是你能比的。」 祝牧歌实力强大,样貌又锦上添花,苍玲然认为,重绵只是个凡人,年纪虽然小,青春也就二十年,光是短暂寿命,就争不过祝牧歌。 祝牧歌也许能靠日久生情,获得容吟的一丝关注,她能靠什么? 还不如早点说清楚,断了心思,免得越陷越深。 重绵沉默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苍玲然的话,又或许是苍玲然的话,戳中了她心中的痛处。 她只是个凡人,自然是比不过修为高深的修士。 可她也是有自尊的人,被人当着面贬低,内心浮出一丝不甘和忿忿。 她掩饰住心底的酸涩,超级大声地否认:「我不喜欢他,更不会和别的女人抢。」 两人之间的互相爱慕,如果靠其中一人的卑微实现,结局便会如同原书女主那样,落得个爱情和事业双双失败的下场。 她清楚明白,容吟会喜欢上别人,不可能和她在一起。 书中,他的结局已经书写好,因祝牧歌离世,黯然离开宗门。 爱上一个不可能喜欢上她的人,滋味并不好受。 第20页 心似乎被浸在了苦涩的海水里,重绵低头想,没关系,她只是接触的男人太少了,恋爱经验也没有,所以才会轻易沦陷。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再喜欢他。 但放弃,并不像想像中的那样简单。 凌虚剑宗山脚下,层层台阶往上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众人收剑爬山。 御清真人曾教诲,所有弟子必须脚踏实地,像当年拜入宗门般,一步一步爬上山,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重绵落脚后,已有一批弟子们说说笑笑,拾阶而上。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跟随苍玲然走上第一个台阶,神情闷闷不乐。 再往上,低头时,一道翩跹的白色衣角撞近她眼底,阻挡了去路。 她停住脚步,不想说话。 容吟先她们一步到达,已等待了须臾,见到重绵,第一眼立刻敏锐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得低沉。 方才炽阳谷外还朝他笑,高高兴兴踏上路程,这会儿垂头,不看他,也不同他聊天,拐了个弯绕开他往上走。 容吟低眸:「怎么了?」 重绵摇头,声音含糊:「没什么。」 容吟问不出来,转头询问苍玲然:「师姐,你刚才跟她说了些话?」 这一段路,唯有苍玲然与她密切接触。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心思敏感,他担心她受了委屈。 他关心重绵,没让她开心起来,反而使苍玲然破防,没好气道:「你怀疑我?」 容吟心境恬淡,在诸多同门眼中,属于脱离尘俗之人,苍玲然没料到他竟然会关心两个女人间的罅隙。 方才她道出那几句话,都是因为偏向祝牧歌,又仗着容吟不爱参与旁人矛盾,才会斗着胆子压一压这个来历不明的凡人。 这会儿被人道破,她心虚得紧,心越虚,声音越大。 容吟尚且不清楚事情经过,嗓音依然平静。 「师姐,你说明后,我便不会多疑了。」 一时间周遭陷入尴尬的气氛。 容吟目光从两人身边一一晃过,最后落在重绵的脸上,他缓声问道:「重姑娘,为何心情不好?」 重绵闭口不言。 容吟微微蹙眉,他带她上山来,便多了一分责任,可如今,因他的选择,她似乎并不开心。 此刻掺杂着几分无奈,低低嘆息了句:「有什么事,别憋在心底,对身体不好。」 重绵终于开口,却说:「真的没事,我只是不习惯此处。」 容吟的表情沉了沉。 旁边的苍玲然浑身反而不自在。 方才那番话,除了劝解她别喜欢容吟以外,着实带上几分刻意的对比。 与祝牧歌同门几年,苍玲然很喜欢她温婉动人的性格,怕她的意中人被人捷足先登,这才擅作主张,先搓搓外来人的自信。 然而,这个着装奇异的小姑娘,并未将她们私底下的嫌隙暴露出来。 苍玲然高两人几个台阶,此时低头看重绵。 从这个角度显得重绵的睫毛愈发纤长浓密,两旁树枝间隙的灿烂阳光落在身上,也散不尽周边浓重的低气压。 明显是将自己的话记在了心上。 重绵表面上装得不在意,实际上也许在心底悄悄难受。 周边弟子正在看热闹,所有人停下向上走的步子,目光注视着苍玲然,苍玲然脚步往后退了退,总觉得大家都在看她的笑话,心底嘲讽她一个日月峰的大师姐,正道修士,竟然去欺负一个凡人小姑娘,实在让人嫌恶。 苍玲然脸色青红交加,难堪不已,仿佛后面有庞然野兽在追她,蹭得一下飞上天,一眨眼没了影。 弟子们:「……」 他们摸不着头脑,继续往上走,很快,青色石阶只剩下容吟和重绵两个。 喧闹的人声渐歇,林间野雀啼鸣。 容吟站到她的身侧,待苍玲然走了,又问了刚才发生的事,重绵固执地抿唇,还是不肯提。 静默了片刻,容吟见她抗拒,也不想强迫她,他嘆息道:「你是否更想下山去?」 如果她不想,他便带她下山,至于解毒,到时候他再去找她,也是一样。 重绵身体一瞬紧绷,终于开了口:「不想。」 他笑了笑,终于愿意出声了。 「不开心的话,吃点甜,会让人的心情变好。」 重绵蓦然抬头。 白衣男人逆光站在前方,树叶间隙流泻下的光忙落在他脸上,神情带了几分担忧。 她怔怔地站着,极安静的林间,他伸出手,手心静静躺了几粒糖丸,颜色绚丽,看上去很好吃。 重绵盯着糖丸,半天不动。 忍不住瘪了瘪嘴巴,他怎么对她,跟哄小孩一样。 虽然他确实年纪比她大了几十倍,可两人看上去也就五六岁的差距。 容吟的手往前又伸了伸,宽大温暖的手心里,有几颗糖丸叫嚣:快来吃我快来吃我。 重绵神情来回挣扎摆动,最后还是接过糖丸,咯嘣咯嘣咬得重,像是发泄。 容吟弯唇笑了笑。 第十一章 维护 正值残阳时分,绮丽的天幕给凌虚剑宗渡上了一层灿金的光。 琼楼玉宇,雕樑画栋,令人为之震撼。 重绵脚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像个小跟班在容吟身后,走进殿门,来到吹雪峰山脚,又往上爬到山腰。 第21页 山腰处有一片竹林,青藤环绕的栏杆圈出一方院子,屋子前方有两块长方形的花坛,上面种了几朵颜色艷丽、形状奇特的灵值。 这是容吟的住所。 进屋后,重绵异常拘谨,老老实实端坐桌前,偶尔朝屋子投去短暂一瞥。 竹屋格局优雅不俗,布置简单,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空间虽不算大,却极其敞亮,一扇占据半面墙的窗子,底部两根木棍支撑着窗板,且算作窗户大开,灿金色的霞光落满一室。 容吟让她到屋内歇息,她走得累了,便在堂前的小塌子上睡了一觉。 趁她睡着时,他去了东边的另一个竹屋。 吹雪峰住宿等级森严,他曾以医修身份,收纳了这片竹林,盖了两座竹屋,空屋与所住的竹屋格局一致,是他曾经炼药的地方。后来,长老特地在日月峰建造了药屋,格局更开阔明亮,竹屋便荒废无用了。 竹林本身不算宽广,两个屋子间,仅有几十步的路程。 空屋长久不住人,积累了不少灰尘,他打开门,投进来一束阳光,灰尘四下快速飞舞,他轻咳一声,旋即用除尘术清理,准备今晚让重绵入住。 灵力化成的白雾,如层层叠叠的云般缭绕,所经之处,家具崭新光泽。 正忙时,苍玲然一个飘逸回身,冷不丁冒了出来。 她面色纠结,一张脸愧疚不安:「怎么办?我说错话了……」 御剑飞行的一路,苍玲然越想越懊悔,她与祝牧歌关系好,好到足以偏袒的地步,本不是心思歹毒之人,一时头脑发热说错了话,被众多弟子八卦异样的目光一看,便觉得良心不安。 还没到屋子,决定半路返回找容吟。 容吟是唯一认识重绵的弟子,指不定他能从中间游说,让重绵原谅她。 苍玲然怀揣着一厢情愿的想法,等待容吟的回音。 他倚靠门边,蹙眉问道:「你到底说了什么?」 熹微的晨光落在他鸦黑的睫毛上,似渡上一层光,显露出一种清冷疏离的气息。 苍玲然眼神闪烁,话语支支吾吾。 「我误以为她喜欢你,为了打消她的心思,就说了……」 苍玲然窘着脸,把那些话重复了一遍。 听到这些话,容吟唇角的笑微凝,眸底渐凉,向来温润的他微微敛目,给人一种让人难以接近的感觉。 这幅表情,看得苍玲然有些发憷。 他脾气虽好,生气的时候,身为仙君的压迫感格外强烈。 容吟入宗门的二百多年来,与其他弟子们一起去九曲峰听长老们讲课,他待人彬彬有礼,何曾与人动气过,甚至从未参与过一系列的门派争端。 之后提升境界极快,远离纠纷中心的旋涡,表现得无欲无求,分明是最年轻最有天赋的医修,不过三百多岁,活得却像个几千年的仙君。 同门都说他清心寡欲,脾气好,但容吟对谁都是一样的态度,总爱挂着淡淡的微笑。 这是苍玲然第一次看到他脸上现出不快之色,且还是因为一个凡人。 她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听到他一字一句反问道:「我什么时候成祝牧歌的人了?」 他的语气荒谬得不可思议,大抵上活了三百多年,第一次听见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苍玲然干巴巴道:「我瞎说的。」 她当然清楚,容吟和祝牧歌没有任何交际,可正是因为如此,苍玲然才会替祝牧歌剷除可能存在的情敌,说出那种扎人心的话。 「她比不上祝牧歌?」容吟又反问了句,字字如刀,「未曾料到,大师姐是这种搬弄是非之人。」 苍玲然以往接触容吟,他都是温雅如玉的姿态,从未听见这般刺耳的字句。 她脸色蓦然苍白。 他见她动作,竟笑了下,表情依然像是平常温柔的笑,声音却凉到极致:「师姐心里难受了?」 苍玲然浑身一哆嗦,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低声道:「你说出那些话时,可曾想过她的心里该多难过?」 方才温柔的笑好似幻影,白衣男子注视她时,已经没了任何笑容,眸子如深海似的黑,显得过分凉薄。 苍玲然眼眶泛红:「我错了。」 他抬眼往自己屋子望:「既然错了,请大师姐去道歉。」 苍玲然简直不愿再呆在这里了,与重绵这个小姑娘道一百次歉,都要比与容师弟打交道来得自在。 她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以为容吟尊她为师姐,对她的态度,应该会更缓和一点。 是她想多了。 苍玲然赶紧点头:「自然自然,我马上去。」 容吟进屋时,重绵仍在睡觉。 她睡得正香,扎起的头发因数次翻身散落,铺在小塌上,像水底生出的海草般柔滑。手臂瓷白,压着黑发,衬得更加肤如凝脂,金黄色的霞光斜照进屋,肌肤闪烁润泽的光。 他笑了笑,未曾想,像她这般内敛的性子,睡姿挺外放。 冬日窗子未关,冷风阵阵往里吹,他见了,眉头稍蹙,为她盖上一层软被。 软被刚触及她的外衣,她似被惊醒,如受到惊吓的小兽般,立即睁开了眼。 容吟问:「在怕什么?」 话音一落,他心底已经有了答案,刚从危机中脱离,难免还是受到深刻影响。 第22页 重绵摇了摇头,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哑感:「你去哪里了?」 她似乎很依恋他,容吟明白,他的存在更像是救生稻草,她牢牢抓住后,便不想再放手了。 温暖的晚霞落进他漆黑的眸中,容吟的声音显得过分温柔:「已经没事了。」 她点点头,鼻子有点酸涩。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姑娘,所以,总是以对小孩子的态度来对她。 她心中欢喜,又有些发酸。 两人注视着对方,极其细微的声音响起,他倾听屋外动静,起身提醒道:「有人来了。」 果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两人同时回眸看,见到苍玲然气喘吁吁推开门,开口道:「我刚才见重绵正睡觉,便没打扰。」 重绵坐起身,指了指自己:「原来你找过我?」 苍玲然点了点头,然后端正神色,认认真真地道歉,重绵一时神色僵硬,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她本就属于心地柔软的人,待苍玲然眼巴巴看向她,也不好意思拒绝:「没关系。」 苍玲然离去后,重绵问:「为何她突然来道歉。」 她直勾勾盯着他,认定能从他这里找到答案。 容吟笑:「我让她来的。」 重绵觉得周边空气都凝住了,她张了张嘴,望进他关怀的眼神,一时间除了感动,还有一丝微妙的别扭。 比起苍玲然的所作所为,更让重绵计较的是,容吟竟然知道了这件事! 她问:「苍玲然全都说了,一个字不落?」 容吟颔首。 她头皮一麻,立即解释:「她误会我了。」 生怕他知晓自己的心意,她揣揣捧着颗心道:「我才没喜欢你。」 他听了,目光在她脸上流转,空气一阵沉默。 看得重绵心愈发往上提。 他只是微微一笑:「我明白,大师姐想多了。」 为了表示可信度,重绵说:「你的这位大师姐,说你很受其他姑娘的欢迎,所以,认为我也是其中一个。」 容吟纠正她的话:「不是我的,是日月峰的大师姐。」 重绵并不在意表达上的错误,睁大双眸道:「你真的很受欢迎?」 容吟无奈:「她们看中得不过是我的皮相,倘若我真实样貌像是眼前这般寡淡,大抵不会起心思。」 此话若是由旁人说,未免太过自信,然而是书中男二,重绵当然知道他的话所说不假,这可是作者亲自认定的「白衣美人」。 重绵心中像被猫咪挠了一爪,心中痒痒,相处了这么多日,她还没见过他是个什么样子呢。 第十二章 真实容貌 太阳又往西山落下几分,橙红金灿的天空逐渐变暗,呈现蓝灰的色泽。 重绵起床后,容吟替她整理软被,她坐到椅子上,看到他将被子放进衣柜后,又进了另一间屋子。 忙了一整日,从炽阳谷回到凌虚剑宗,容吟依然是一副易容的模样,这会儿终于得空,想起易容还未处理,便用药水清洗脸上的伪装。 他挽起袖口洗脸。 与此同时,重绵听见哗哗的水声从隔壁屋子传过来,她撑着下巴无聊地拿起一支毛笔转了起来,转笔速度快又非常熟练,这是她在教室里常玩的一个小动作。 望向窗子外的异界天空,她想起假如没有穿越,今天应该是星期五,数学老师的最后一节课。 她看了看手錶,通常情况下,这位笑眯眯的老师要拖延个十分钟才允许同学们放学,此刻应该有一大批学生发出抱怨声和偷偷摸摸整理书包的动静。 她弯了弯唇角,很快,又收敛住。 隔壁哗啦啦的水声持续了很长时间,重绵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注视紧闭的屋门,不由得好奇地想,他在洗什么,要洗这么久。 她注意力不集中,手中飞速转动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到了桌子上。 同时间,门扉发出一声吱吖,他总算是出来了。 短暂的几秒工夫,门开启又阖上。 先是抬眸,从他身侧瞥见隔壁屋子琳琅满目的柜子,里面都是药材,重绵不感兴趣地移开目光,视线往右,然后看到一个—— ??? 这谁? 她的目光呆滞,脑子卡壳,停止运转。 此刻,残阳暮影,日月交替。 竹林寂静无声,天空铺满了流沙般的星河,朦胧的星光撒落,白衣男子周身淡淡薄雾笼罩,一切都像是在梦中,他眸中倒映着万千星河,是那缓步走出梦中的人。 一阵微风拂来,长发随衣袍轻轻摇曳,这种美,似乎已经无法世界上任何语言形容。 只一眼,夕阳的颜色漫上脸颊,不似真人般的容颜,让重绵的呼吸卡在喉咙里。 一瞬间的惊异升起,她意识到,这应该是容吟,他的真实容貌。 他的手中捧了一杯水,眉目低垂,眼角的弧度平和温柔。月华如水,落在他白皙如玉的耳垂、侧脸,以及鸦黑的睫毛上,整个人布灵布灵发着光。 世界仿佛陷入漫长的寂静,重绵耳中听不到任何的声音,除了胸腔内乍然加快的心跳声。 咚咚咚。 她的手不自觉蜷成一团,连忙低头,不敢再看他。 救命,心脏快要爆炸了。 片刻后,水杯放到她身侧,一双骨节漂亮的手映入眼帘。 第23页 她赶紧闭上眼,就差念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清心咒。 容吟见她闭眼,问:「又困了?」 他的声音本就好听,因过分的容貌,衬得原本熟悉的嗓音更加抓人,止不住地敲击她的耳膜。 重绵:「……」 她的脸颊更烫了。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愈发剧烈。 容吟将水杯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但显然,重绵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遭到美颜暴击之后,她的思绪发散,渐往一个暧昧的方向靠近。 他把她带回自己的屋子,难道要睡在这里吗? 重绵咽了下喉咙。 突然感觉空气被剥夺,又或许是温度渐渐升高,即使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她也觉得,肯定红得惨不忍睹! 完了,该怎么解释? 重绵佯装淡定,用手扇风:「好热啊。」以此妄图掩饰异样的潮红。 「深冬,很热?」容吟有些奇怪。 夜晚的黑纱即将披下,屋外冷风习习。 方才他给她倒了一杯温水,白雾渺渺往上飘。 重绵为了增加话中的可信度,又说:「对,我热,想喝冷水。」 他败下阵来,无奈道:「好吧。」 等容吟换来冷水,重绵喝了一口,凛冽的寒冬,没有空调和暖气的情况下,自讨苦吃地喝了一杯凉飕飕的水。 真当是透心凉。 他好像在看她。 重绵深吸了一口气,咕咚咕咚将一整杯水灌进肚子,凉水起了点作用,让脸颊的温度都冷了一些。 容吟笑意浅浅,隔着一张木桌坐在她对面。 「我屋中没有姑娘家的衣服,你等我一会,我去买几件回来。若觉得无聊,不妨看一些有趣的留影石。」 他给她几颗漆黑石头,耐心教完使用方法,才离去。 重绵紧紧捏着留影石,屋外天色暗淡,透过窗子望见他修长背影,她略显怔然,心底某个角落软得一塌糊涂,指甲无意识地在桌面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听不见刺耳的动静,她已被某个身影,全然吸去了注意力。 怎么办,她似乎更加喜欢他了。 这时,容吟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正和她撞了个正着。 被发现了。 她生硬移开视线,就差钻到桌子底下。 当然,她没钻,而是如同逃跑的犯人,迅速逃离案发现场,远离窗子和木桌,跑到屋外台阶下,一屁股坐在上面。 竹林寂静,虫声唧唧,竹叶哗啦作响。 她抱膝盖,埋在膝间好一会,冷静冷静。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每隔几十秒看一次手錶,重绵数着时间等他回来,天幕已被黑纱遮盖,星子在苍穹之上闪烁。 半小时后,胃开始发脾气了—— 那杯凉水的恶果。 她脸色煞白,捂肚子,疼得牙齿颤动。 差点忘了,胃本来就脆弱,经不起折腾,还因脆弱的面子问题,给自己招惹了个大麻烦。 她开始懊恼。 容吟归来时,手里多了几套青色门服,远远望见她坐在台阶上,以为她心中焦急,等走近了,才发现她状态不对,整个人半靠在一侧台阶的圆柱上,几乎快滑倒。 她压低头颅,掩住了脸蛋,容吟看不出神色,问道:「怎么了?」 重绵声音含糊:「没事。」 出于不想再给人添麻烦的想法,誓死不肯说自己不舒服的原因。 可容吟是医修,观察她的脸色,把了下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给她塞了个药丸,笑得无奈:「不舒服跟我说,是不信我的医术?」 「我觉得太给你添麻烦了。」重绵低头,乖巧得不可思议。 他弯唇:「不算麻烦。」 小姑娘垂着脑袋,因为初次进入陌生地方,处处拘谨,害怕给人造成麻烦,容吟见此,只觉得一颗本就不算坚硬狠绝的心肠,更加软得一塌糊涂。 怕她有心理负担,又补充道:「你莫忘了,蛇焱蛊的毒未解,我会帮助你一段时间。」 重绵问:「你对我这么好,只是因为蛇焱蛊吗?」 容吟笑:「自然不是,我带你上山,便有几分责任,总不能让你受欺负,又受冻挨饿。」 重绵心里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落,又道:「那解完毒,我是不是必须得走了?」 她最担心的便是这点,此刻,抬起头巴巴地望着他。 容吟身高挺拔,此刻低头注视她,望进她忧虑的眼睛,右手轻轻一动,竟有一种冲动,想摸摸她的头,抚平她的情绪。 他克制了下,只是笑道:「以后你想下山,或是留在宗门内,都可以。」 「可以留在宗门内吗?」重绵惊讶,原书里的凌虚剑宗作为第一仙门,数不清的凡人散修拼尽一生,想尽一切办法,便是为了进仙门当个外门弟子,她这么简单,能留在这里? 容吟:「我曾引荐过一名弟子入门,再多一次,也无大碍。」 路途中,他心情几度复杂,伏正清堕魔的因果,与他处处相关。 他带她上山时,便有了帮她进仙门的念头,但他有了深刻的教训,以后不会疏于照顾,再害人受伤了。 重绵似懂非懂:「怎么入门?」 「有两种办法,我收你为徒,教你医术。」容吟顿了顿,「第二种,你当剑修,通过宗门大比,成为内外门弟子。」 第24页 凌虚剑宗,每百年下山,从各州各大族中挑选亲传、内门弟子。而宗门大比,十年一度,是散修和凡人成为外门弟子的唯一机会。 「你考虑一下选择哪种方式。」 重绵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要第二种。」 容吟讶然:「第二种更难,你确定?」 他以为,她会选择更简单的途径,当他的徒弟,只要他开口应允就能做到,而她竟然选择了最难的方式,通过比试当剑修。 重绵鼓起勇气,斟酌语句:「我要修炼剑术,保护你——」 小姑娘磕磕巴巴,将心底真实的想法透露出来,又担心他发现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补充道:「来报答你的恩情!」 容吟怔住,失语半晌。 悟道期的修为,即便不属攻击型的术法,但医修防身,有的是各种手段,他不至于脆弱到要被凡人保护。但她坚定又赤城的面容,深深映进了他的脑海。 地牢里,她挺身而出,挡在他身前。 如今又说要保护他,选择当一名剑修。 容吟想起了以前一段往事,当年他刚入门,去九曲峰学习了一段时间,那个时候他手受了伤,但也坚持照常上课,执行任务。恰好有位弟子与他一起出任务,两人遭到妖怪围堵,那名弟子背弃了他,害他被妖术所困,自己一人逃跑,然而当他毫发无损回门派,那弟子却在路途中遇到更厉害的妖怪,浑身上下都是惨烈的伤口。 当他平静问起,那弟子眼中不见任何愧疚,捂着伤反问道:「医修救人,不是应该的吗?」 「治病救人是救,捨己为人也是救。」 那弟子是真心认为他既然选择当医修,是该为了别人牺牲的,后来甚至还要求他为自己疗伤。 容吟修为强大,许多人都将认为他应该是保护别人的一方,而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很多年。 此刻重绵的话语让他也意识到,原来也有人会想着保护自己,他低头看,她的眼睛睁得圆而大,目光坚定,似乎前方任何的阻难与坎坷,都不能将她击退。 盯了她很长时间,他无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唇角往上翘,低低笑出声,清浅的气音轻轻荡在风中,钻入她耳底。 重绵觉得耳朵都痒了,四肢开始发麻,却不愿意承认,心中只想,许是坐久了,身体血液不通畅。 第十三章 甜意 月落星沉,华灯初上。 天色已暗,远处隐隐绰绰的灯火闪烁,如夜幕睁开的眼睛,等容吟回来后,重绵换上他特意买来的青色门服。 初入修真界,穿着一身校服格格不入的她,至少衣裳上,达到了融合的状态。 除此之外,他还从食舍带了一份饭食,是凡间常见的荤素搭配米饭。 淡淡的药香,混杂竹子的清香,铺天盖地萦绕身侧,重绵吃完饭后,像个小学生坐得端端正正,假装认真继续看留影石里的内容。 容吟神情专注,正用毛笔书写药方,下笔遒劲,指骨微突,看似很有力量。 几根柔滑如水的发丝随风擦过洁白的纸,他埋头凝神,若此刻抬起头来,便能捕获一只暗中观察的小动物。 重绵也看得很认真。 清雅的纸笔墨香浮动,嗅进她的鼻子。 窸窸窣窣的纸张与毛笔摩擦声,传进她的耳朵。 待她三心二意浏览完一部留影,他将笔搁在竹篾制成的笔帘上,嘱咐道:「今晚你去另一间竹屋睡。」 重绵愣愣道:「另一间?」 她一直以为他带她来,是让她睡在这里的。 他手撑额头,道:「是,傍晚时我已清理干净了。」 半晌,重绵低声道:「我可以不去吗?」 他似乎没反应过来,微微低了头,望进她的眼睛:「为何?」 窗子外星光明亮,灯火摇曳中,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这样静谧清寂的夜晚,她往外望去,窥见林间暗影,不禁说出来心里话:「我很害怕。」 这并非在异世的第一天,却是她在陌生地方独自睡的一晚。 她不由得想起,八岁时和父母分床,那个时候,她哭得撕心裂肺,不肯去新房间睡觉,被父母从外面锁了房间,才含泪委屈巴巴躺到新床上。 神奇的是,不同的人,不同的处境,却给她如出一撤的感觉。 因为陌生的环境,因为不习惯,因为黑暗里的想像,她像是回到了童年的时候,被一扇房门隔绝了温暖熟悉的世界,各种孤独和恐惧侵袭。 容吟斟酌用词:「但我是男子……」 重绵打断他的话:「我无所谓。」 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扶额笑:「你不当一回事,但我要为你的名声考虑。」 重绵嘟哝:「男女大防不是凡间的规矩吗?」 容吟神色认真:「医者面前不分男女。可现在,我不是医者,而是一名男子。」 重绵:「没关系,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不知道。」 容吟:「……」 后来,她耍出一回小性子,他似乎当成小孩子的胡闹般,任凭她取捨了。 重绵心里的不安一扫而空,眉开眼笑的模样好像是得到了天底下最宝贵的礼物。 容吟见了,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 他为人温和有礼,但也不是没有原则之人,很多时候,他秉持着自己的原则,划出一方与旁人隔离的世界,不愿踏入旁人的边界,也不允许旁人来打扰。向来界限分明的他,将她带上山后,第一次打破了自己的原则。 第25页 他也不知为何迁就她,略微思忖片刻,大抵是她的本质纯粹,那一双明亮湿润的眼珠看过来时,不忍心让她感受到一分一毫的害怕。 容吟想通后,带她进去,阖上门。 他说:「只一晚,明日去另一间竹屋住。」 她连声说好,等他离开后,猛地扎进被褥,卷了卷,翻滚成粽子的形状。 被褥属于他淡淡雪杉的气息,萦绕身侧,这是一种让人特别安心的感觉,好像天塌下来,一方小屋子屹立不倒,总会护她安然无恙。 她闭上眼,又睁开眼,过了一会儿,望了望他卧房的格局。 简单素雅的装置,举目所望,这里是他的卧房,他的床,他的书桌,他的衣柜。 而她睡在了他的床上,卷着他的被褥。 后知后觉的,她的脑袋渐渐往被褥里缩,整个脑袋埋在里面,憋了很久,几乎快透不过气,一张小脸红扑扑。 直到受不了,才露出一只挺翘的鼻尖。 柔软的月光洒落,她的唇角悄悄牵起了弧。 翌日,容吟和重绵一起去竹屋。 经过除尘术清洁后的竹屋,干净得一尘不染。 午休时分,木门大开,一道阳光斜斜照射进来,以往落满灰尘的地板,呈现竹材原有的细腻色泽。 竹香充溢每个角落,两人踏进屋时,地板发出老旧的嘎吱声。 许是太久未修缮,声音略显刺耳,容吟脚步顿了下,昨日时间紧张,没注意到这点。 指尖划出一道法诀,白光缓慢溢出,地面重新平整。 重绵满脸惊奇,修真界的术法也太便利了,这种活放到现代,也要好些日子才能解决,又费人力又费金钱,而修士只要动动手指,崭新如原样。 重绵跃跃欲试,越发期待修炼。当她成为一名修士,岂不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这会儿她脑补得起劲时,容吟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空屋,考虑到竹林蚊虫繁多,重绵目前仍是凡人,便又添加了几样小东西—— 香炉,他制作的驱蚊香,竹帘子,床幔。 容吟捣鼓这些东西时,重绵站在旁边,好奇地观察。 驱蚊香和现代的流水产品不一样,更像是薰香的制作方式,容吟加入了十几种材料,沉香、檀香、安息等等,以及修真界特有的驱蚊药材——寒霜玄叶,随身从芥子袋掏出一个小药炉,将各类材料丢进去后,用灵力催动药炉进行炼制。 重绵一眨也不眨地盯着。 他全神贯注,低眸,周身灵力涌动,似真似幻的云雾,轻盈流动,像是一层浅浅淡淡的薄纱,在空气中飘荡,将他和药炉裹得严严实实。 一刻钟,药炉发出叮一声,制香成功了。 他转身淡淡说好了,重绵可比他激动多了,差点兴奋地跳起来,但她表现得很淡定,忍住开心的跳跃,也跟着淡淡嗯了一声。 他是真淡定,炼药过程有难易之分,医修制作上品丹药,至少三天三夜以上,还不一定成功,需要从医修的修为实力,以及药材的珍贵程度来判断成功率。 容吟厉害的地方,在于他制作丹药,中下百分之百,上品至少也有百分之九十成功率,而这种驱蚊香对他来说,不过动动手指,眨眨眼的工夫。 重绵见识少,属于假淡定,心里可雀跃了,只觉得医修真厉害啊,不仅治病炼药,还能做各种与药材相关的小东西。 她看的修真小说,男主大多是剑修,魔尊,法修之类的职业,武力值逆天,医修反而很少见,大抵是觉得不够强大。 有时候她也会有这类偏见,剑修多帅啊,魔尊多酷啊,法修也很厉害,如今她彻底改观了,医修的强大,不在于打打杀杀,而是发挥一技之长到极致,便是真的强大。 接下来,容吟教她使用薰香的办法。 夜幕降临后,等一切安排妥当,容吟离去了。 门阖上,屋子恢复空寂,重绵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手撑着下巴东想西想。 凌虚剑宗的第二晚,她要一个人度过了,脑海里刚冒出画面,几秒后,门被推开。 她惊异抬眸,容吟竟然又回来了。 他提了个熟悉的书包:「你的包裹,忘记带了。」 书包拉链上的小熊挂件叮铃噹啷作响,她一把抱住。 离开前,他叮嘱:「记得早些歇息。」 昨夜重绵躺在他的床上,辗转反侧了几乎一夜。 这点小动静,他身为修士,耳清目明,自然清楚不过。 「好。」她乖乖答,心里却想,熬夜也不是我愿意熬的,她就是太开心了,一时间没法睡着。 他像是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宗门大比还有两月,但距离下一次蛇焱蛊发作,只剩一月。明日起,你卯时起床开始修炼,尽快进入鍊气期。」 卯时。 重绵作为现代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许久,算完时辰,才知道他说的是五点。 早上五点!! 重绵两眼一黑,她在现代上学,最早的起床时间也就六点,还总是起得磨磨蹭蹭,恨不得多睡个五分钟十分钟。 「万一我起不来怎么办?」 屋内二人站立,烛火在他沉黑的瞳孔里摇曳,他眉眼平缓温和,却说着最狠的话:「必须起床,不得偷懒,否则便有惩罚。」 他教导她修习,算作不正式的师父,自有一种方法。 第26页 惩罚两个大字如同一座铜钟重重在耳际无情敲响,等他踏出房门,她立即扑向被窝,在床上瘫成大饼状,眼一闭,开始数绵羊。 过了午夜十二点,数到两万只绵羊,依旧清醒得不像话。 重绵:「……」 失眠这种事情,即使威吓,也没改善。 她脑细胞分外活跃,等夜色愈发浓重,终于有些慌了,尽全力沉心静气,摈弃外念,成功在接下来一小时内入睡。 翌日一早,天光微亮,世界掀开黑沉沉的薄纱。 容吟前来,意外看到她已经洗漱完毕,不由得微微讶然:「你当真起早了。」 重绵昨夜睡得晚,他早做好她赖床不肯起的准备。 却未料到,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已经在等他。 他低头看她。 重绵睏倦得不像话,强打精神,眼皮懒懒地搭着,昏昏睡睡点着头,等他目光落下,浑身一震,努力睁圆了眸子回望,表现出一副我不困我很清醒的姿态。 他见了,忍不住抿唇笑了下:「困了?」 只听她义正言辞道:「不困。我可以马上开始。」 容吟像在怀疑:「真的?」 重绵点头:「我可以我能行,我一定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剑修。」 她从小学习优异,比旁人多了几分坚持和勤奋罢了。当目标明确,任何绊脚石,也不能阻止她。 容吟不知从哪里取出早饭和一碗黑乎乎的汤水,递到她眼皮子底下。 「吃完早饭和清醒药,再修炼不迟。」 重绵接下,艰难道:「我很清醒了,能不喝吗?」她讨厌苦涩的中药。 容吟坚决摇头。 当好吃的早饭,和难喝的中药摆在一起,重绵选择先吃早饭。 她低头啃掉半只粽子,想起昨夜他的惩罚,抬眸道:「你昨天说的惩罚,是什么?」 与他四目相对,她不禁紧张,停住了往嘴里送食的动作。 容吟弯唇笑:「骗你的。」语气带了几分不明显的揶揄。 重绵:「……」 可恶,她被骗了!还担心了好久,她真傻真的,容吟这样端方有礼的人,怎么可能会做过分的事。 他心性温良,从来不会变脸,生活上的各种事细心又妥帖,她一头栽进未知陌生的异界,如果没有他,恐怕活不过几日。 唇齿间仿佛吃了糖般,甜丝丝的,重绵端起中药,大义凛然咕咚一口咽下。 药水味道苦涩,却盖不住心中泛起的甜意。 第十四章 绯闻 容吟此人,唇角挂笑,神色皎皎,看似随和好说话的模样,一旦做正事,态度既严谨又负责。 正式修炼前,他先是用浅显话,仔仔细细科普了一遍修真知识。 「修炼等级自下而上,可划分九大境界,鍊气期,筑基期,结丹期,开光期,炼虚期,悟道期,合体期,渡劫期,大乘期。修真者借用灵根吸纳天地元气,并将灵气传输至四肢百骸丹田之处,得以洗髓淬鍊,改善体质。若你能用意念自然控制天地间的灵气,自如传送运转,便是进入至鍊气期。」 重绵默默在心底做笔记,颇为认真。 「小境界分为,初期,中期及后期。每突破一次大境界,寿命方可提升。起初几日,不宜着急,需循序渐进,稳打稳扎,白日锻鍊身体,夜晚调整作息,□□躯壳养成一个最健康的状态。」 「记住了吗?」 重绵乖巧道:「记住了。」 他眉眼染上笑意:「试试背一遍。」 重绵像个好学生,老老实实背诵,就差面前摆张桌子,放本教科书了。 流畅背完,她眨了下乌黑的眼睛,抬起头,等待夸奖。 容吟略微讶异,没想到她的记忆力出奇得好,一大段话背诵得一字不漏。 当年长老们授课,许多弟子对这些理论知识最为不屑,要么懒懒散散不肯背,要么忘性大,背了几遍仍记不住。 她郑重其事的态度,看得他忍俊不禁。 重绵等了半天,没等到想要的夸奖,默默收敛了笑。 他及时弥补,眉眼含笑,几乎溢出来:「很厉害。」 重绵一向藏不住情绪,蓦地绽放笑容。 接下来,容吟又教了一些枯燥无味的知识,他让她先自由活动片刻,便离开了,不知去干什么。 没人监督,重绵也没偷懒,做了几组体育课老师教的热身动作,额头上微微渗出点汗水。 擦了把汗,容吟归来,手中虚握一柄漆红的剑鞘。 约三寸长,外涂朱漆,浅雕花鸟。 重绵唬得一愣:「这就开始练剑了?」 她以为的锻鍊身体,和他所说的锻鍊,大概不是一个意思。 容吟微微抽出剑身,一道银白光泽掠过他温润的眉眼,映得他本就白皙的肌肤又冷了一度。 温暖的日光下,冰冷的气息从剑身内缓慢飘散,刚巧重绵做完热身动作,正歇在树影下,冷飕飕的寒流冻得她打了个颤。 「此为霜叶剑。」 铮一声,剑身入鞘,留在外面的寒气瞬间被日光扫到了九霄云外。 他伸出手,触感坚实的剑鞘温顺地落到了她的手掌心,附带一双质地绵软厚实的手套。 「今日我教你舞剑,你尽力而为即可。」 「那你呢?」 第27页 见他手里空空,重绵怀抱沉重的剑,感到奇怪,既然要指导她,怎么不带两柄剑? 他微微一笑,随手从她身侧的柳树上,折了一根差不多长度的柳枝。 温柔的轻风吹拂,他的白色发带往前送,浅淡气息也随之拂到了她的脸颊上。 两人距离并不算近,仅有他的发带拂到了她的腕侧,以及随风送来淡淡香气,可她十分不争气,竟从一颗青葡萄,彻底变作了红葡萄。 容吟折完柳,不到五秒的时间,像过了五十年。 男人转身往空地上走。 重绵被他无意识撩得腿软,四肢百骸电流乱窜,她拍了拍红透的脸颊,深深呼出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跟上前去。 初学的难度并不算高。 容吟以身演示了一遍几个简单的动作,刻意放慢了几倍。 步法轻灵,回旋利落,衣摆似蝶,又似变幻的云。 倒映在她眼里的人,干净的白衫,每每抬腕,玉袖生风。 反覆几次示范,容吟收手,嗓音依然平缓,不见疲乏。 他问:「记下了吗?」 她点头。 容吟仅演示了一遍,她向前挥出长剑的姿势,有模有样,至少八成像,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已经非常厉害了。 容吟静静看着她,那双清冷如深潭的眸子,倒映着她轻灵的身影。 冬阳暖光,一个稚嫩纤细的青衣姑娘执剑起舞,起初尚有几分生涩,渐渐地,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抬腕出剑,剑气带起玉袖翩翩,轻快的步伐,如足尖轻点水面般飘逸动人。 似绽放枝头的桃花,瓣瓣晶莹,又似晨间沾露的枝叶,水润耀眼。 他望着这幅画面,唇角的笑意不自觉加深,直到院中来了人,也未能立即察觉。 倒是重绵先发现,一个执剑的高大男子从门口走了进来,此人剑眉星目,面容俊美,但眸底淡漠,看似高冷,不太好接近的模样。 她停了剑,容吟才发觉,身侧立着一个穿青衣的人,正是大师兄谢永寒。 容吟敛眉道:「师兄怎么来了?」 谢永寒却未回话,看向重绵微微带了一分探究和惊艷,道:「继续,不用停。」 重绵懵了一下,见容吟也跟着点头,就这样在两人面前,一面三心二意练剑,一面竖起耳朵听他们谈话。 「我找你,是跟你说一件事。」 「师兄请讲。」 谢永寒沉默了下,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近来,你可曾听说了祝牧歌的消息?」 熟悉的人名一出,旁边的重绵开始明目张胆划水。 容吟好笑道:「师兄来此,突然提起这位师妹是作甚么?」 谢永寒:「符煦囚禁了她。」 重绵的剑一歪,整个人差点跌倒。 然而,容吟神色依然平静,漫不经心道:「然后呢?师兄沉醉剑道,如何也开始关心他人感情/事了?」 谢永寒字句吝啬,话少得可怜:「跟你有关。」 重绵的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容吟瞥了她一眼,眉头挑起,依然置身事外地笑:「我近日未见过她,与我有何关系?」 他这话,是看着重绵说的。 谢永寒只觉得近来不见,容吟的脾气变大了,虽有必要撇清关系,但若是以前,大抵语气会更加委婉客气一些。 他默了默,难得多谈了几句,将事情的经过解释得清清楚楚。 「符煦囚禁祝牧歌,此事暴露之后,长老制止劝阻,他才勉强同意放出祝师妹。后来他领了三十鞭子,心神恍惚不稳,我怕他来找麻烦,所以提醒你一句。」 容吟淡淡道:「我明白了,多谢师兄。」 等谢永寒踏步离开,重绵睁大了眼睛,马不停蹄地问:「容吟你真的没见过祝牧歌?」 她脑子乱如麻,这段囚禁剧情原书用寥寥几笔提起过,祝牧歌坠崖,藉机与容吟来往了几日,符煦疯狂吃醋,将祝牧歌关了小黑屋。 分明是全书高潮时刻,作者写得非常敷衍,不管是男二突兀的感情线,还是女主被关的剧情。 重绵咬唇望着容吟,他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关心这些做甚么?」 她振振有词:「我怕符煦来找麻烦,到时候有理由帮你。」 容吟答非所问:「我这两日,是不是与你在一处?」 重绵想了一回,大声道:「不是!」 容吟:「……」 她刁钻道:「你去帮我买衣服,去了大约半刻钟。」 容吟失笑:「门派内务堂位于九曲峰,你可知吹雪峰与九曲峰的距离?」 「不知。」 「一万里长。」他的语气极其耐心,「九曲峰,日月峰,吹雪峰,千仞峰,四大方位,相隔万里地。灵鹤载人,来回至少也要半刻钟。」 他笑吟吟道:「我已经是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了。」 重绵听了他的回答,心里开心得不行,但一想到符煦,不由得吶吶道:「我相信,可是符煦不信你,怎么办?」 容吟:「无妨,他不敢动手。」 他所说不假,翌日上午,符煦黑着脸来找茬,神情压制极大的怒气,摩拳擦掌,气势汹汹,好似随时暴起打人。 重绵不免悬着一颗心,为容吟担心,索性,符煦未曾动武,只用略带讥讽的眼神扫视了一眼他。 第28页 重绵感觉他目光稍稍一转,也在看自己。 这位墨蓝衣衫,风流倜傥的俊俏男子,便是《春波媚》的种马男主了。 他像是带了一顶绿帽子,语气变得阴阳怪气:「容师兄真是好魅力。」 容吟淡笑道:「不敢当。」 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让符煦脸色更沉,转向重绵,声音带刺:「这位姑娘,我劝你不要被某些人光风霁月的君子姿态蛊惑了。」 重绵还没来得及反应,容吟语气微沉:「她与此事无关,请符师弟回去。」 符煦:「敢做不敢当。」 容吟大抵觉得此事太过荒谬,好笑道:「我做甚么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夺人所爱,天打雷噼。」 他想到前几日,祝牧歌为了容吟,神情坚定果决,口口声声地喊着要与他决裂,怒气从胸口疯狂涌现,脸色一瞬间扭曲。 可他忍了忍,不愿挑起争端打架,再受长老惩罚,只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抬脚飞快地走了,像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动武。 重绵忍不住横眉:「莫名其妙!」 她最讨厌这种话说到一半,黏黏糊糊的人了,怪不得女主遭受那么多磨难,be虐文名副其实。 若是有人用这种怪腔怪调的语气在她面前说话,她会忍不住给他一个回旋踢,将他踢到眼不见为净的地方。 容吟:「没事,继续练剑。」 重绵以为事情到这里应该结束了,虽然有许多茫然不解的地方,但容吟不在意,她也安下心,继续勤勤恳恳练剑,只是万万没想到,半个时辰后,绯闻女主角祝牧歌也来拜访了。 第十五章 祝牧歌 这半个时辰,容吟一直守在竹屋前教导她。 又新学了几个剑招,博得容吟不遗余力的夸奖,她更加勤勤奋奋兢兢业业,恨不得当场表演个原地飞升。 只不过,任何成功的道路都布满阻碍的石子,即便天赋高,也不常是顺风顺水。 重绵还没从被夸奖的喜悦中回味过来,下一剑招,竟遇到瓶颈,任凭她心急如焚,怎么也模仿不好他潇洒如云的姿态,越急反而越发僵硬刻板,硬生生成了东施效颦。 难度太大了,她垂头丧气,遭到人生第一次滑铁卢。 容吟目光静淡如水,低低道:「我帮你。」 他单手握住她的手腕,耐心且有步骤地引导,重绵屏息,突然觉得空气被剥夺了几分。 投在地面的两道人影微微重叠,恰好此刻,祝牧歌走来院门前。 原本容吟归来的当日,祝牧歌早想找个机会拜访,可符煦纠缠不已,她不慎暴露了心底隐秘的心思,他大发雷霆,竟将她关在了他的屋中! 万幸之中,长老师兄们搭救,她才千难万难从他的手掌心逃脱。 前往竹屋的路途中,她心中明朗轻松,像是摆脱了沉重的过去纠葛,即将踏入崭新的轻松世界。 之后,她坚定目标,再也不会重蹈覆辙,再也不会辜负容吟了! 尽管回想梦境,与容吟接触最多的一段时光是坠崖后,坠崖之前,他与她如同井水河水,彼此间几乎没有交际,可她相信,他愿意捨弃自己的修为救她,必定对她心生爱慕,至少心里是有几分喜欢的。 冬日的日光好生灿烂,她唇角带着愉悦的笑容,缓步走向另一个新道路。 离院门仅有几步距离,她看到大开的门,听见里面传来剑身划破空气的铮鸣声。 她的脚步略顿,心中颇奇怪,容吟正在练剑,他作为医修,怎么也学会了剑术? 视线往里探去,容吟一片衣角悠悠在风中飘扬,阳光如金线,为他的白衣缀上闪亮的光晕。 他背对着,长发如瀑,身姿高大挺拔如松林,只一眼,祝牧歌的一颗心不争气地跳动了下,忍不住想,以前的眼光真是差劲,竟然错过了这样美好的人。 祝牧歌微微笑起来,暖风吹拂,这样灿烂的好天气,该是他们真正熟识的第一天。 她往前走了一步,正欲说话,却看到他微微偏开身,一片青色衣角从他身边露出,祝牧歌的脚步当场僵在原地。 因侧身的动作,让祝牧歌看清了藏在他前方的人—— 是个小姑娘。 她明眸皓齿,正仰着头,惊喜地朝他笑:「我终于学会了。」 他的手瓷白如玉,骨节分明,像是凡间贵公子般的手,此时正搭在那小姑娘的腕上,平整的袖口被他压得起了几片皱痕。 祝牧歌只觉得眼睛像被刺扎了般,灼痛难忍。 这女人是谁? 没人回答她心中的疑惑,只有小姑娘的清脆笑声荡在空中。 只听容吟也跟着笑:「这么开心?」 小姑娘认真回答:「就好像做成了一件大事般,充满了成就感。」 容吟又笑:「要不要奖励?」 小姑娘思考了下,忍痛拒绝道:「只是学会了一个招式,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万一以后再有更大的突破,这份欢喜会被沖淡不少。」 他从袖口拿出一片桂花糕逗她:「那准备的奖励,我自己吃了?」 她的目光黏在糕点上不放,半天不吭声,直到他将桂花糕往前送到她嘴边,才装作一副没办法的表情咬了下去。 仅仅听见这几句话,祝牧歌站在门口许久不动,脚底渐渐生出一股刺骨寒意。 第29页 为什么上辈子的发展不一样了? 原本以为预知未来能改变命运,但事情并不像她所想像的那样,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容师兄,打扰一下。」 一个柔婉的女声骤然响起,引得院中二人俱是转身往门口看。 重绵看到小院门檐悬挂的莲花灯下,一个华服女子盈盈一笑,笑容如春日桃花,含苞绽放,分外鲜丽娇艷。 这段时日,容吟关闭药屋,有不少弟子源源不断前来拜访,一来是打探缘由。二来是以感谢救命之恩的名义拜访赠礼,增进好感。 重绵双眸清澈,好奇地打量,她手中拿了个竹篮,也是来送礼吗? 容吟态度明确坚定,一向不接受这些馈赠,那些弟子过来时带了一堆东西,回去时,东西依旧不见减少,各个垂头丧气。 他应该会一视同仁,但莫名的,重绵忍不住屏住呼吸,抬眸看,等他的反应。 而他站在重绵的身边,神情淡淡,简单招呼了一声:「祝师妹,有何事?」 风停云歇,飞鸟隐匿,显得分外静寂,重绵的内心却掀起了波涛骇浪。 祝师妹? 女主祝牧歌!!! 她一眨也不眨地看,祝牧歌的面容渐渐清晰。 作者曾用景物描绘主角,如果说符煦是潇洒的风,那么祝牧歌便是缠绵的春雨。 果然,与小说里描述得相差无几,肤色白腻,气质柔婉。 一想到是祝牧歌,重绵更紧张了,拽着容吟的袖口不放,好像他会原地消失,直接飞到祝牧歌的身边。 虽然她明白,要走的人留不住,可她固执倔强地想要他多留一会。 容吟察觉到细微触感,低了低头看她,以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问:「怎么了?」 「没有。」重绵像被烫了下,倏忽间松开手。 容吟无奈笑了笑。 与此同时,祝牧歌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稍稍一转,落到重绵的身上,不动声色打量。 重绵只觉得她看过来时,真叫人如一盆水倾倒在头上般,浑身凉丝丝的。 不过眸子里的凉意转瞬即逝,好像从来没发生过般,祝牧歌的一举一动恢复到平时待人的仪态,矜持有礼且端方,「容师兄,这位是?」 不知道是不是太敏感,祝牧歌的语气,总让重绵感觉自己像是外人。 她有些略微不自在地踮了踮脚尖。 容吟没回答,瞧见她手中果篮,只对她简单陈述了一句:「师妹请回吧,我不收任何东西。」 祝牧歌的神色一瞬僵滞,大抵没料到他开口便是平铺直述的拒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空气沉默,且飘荡着一丝微妙的尴尬。 祝牧歌扯了丝笑:「听说符煦方才来找麻烦,我来道歉。对不住容师兄,牵连了你。」 她眸中含着水光,语气真挚诚恳。旁人见了,不说怜香惜玉,至少宽慰几句。 容吟半天不语,微微垂眸,让人揣摩不了他心底的真实想法,她唇角礼貌的微笑快维持不下去了。 「这些是我搜集的龙鳞甲,听说可以入药,为表达我的歉意,送给容师兄。」 容吟拒绝:「此物珍贵,不必如此。」 祝牧歌抓住果篮的手紧了紧,向来八面玲珑的她,从他语气中看出了谢客的意思。 半晌,她抿着唇,往他身侧望了望,见那姑娘触到她视线,立即低下头,脚步还往容吟的身后躲。 这幅画面,在祝牧歌看来,像极了那个楚楚可怜的林若蕊。 林若蕊表面上娇弱,整日泫然欲泣,实则内心歹毒,符煦和一大帮师兄弟都被她这幅表里不一的样子欺骗。 祝牧歌又记起种种往事,眼中光怪陆离的碎片闪烁。 当年林若蕊故意掉进水池,污衊是她狠毒推下。抢夺灵珠抢走功劳献给符煦,符煦误会她毒害同门甚至怪她,说一切都是她的错…… 祝牧歌死死攥紧篮子的手,愈发苍白,身躯微微颤动,她做了一场梦,却像是完整经历了上辈子,那些阴影和苦痛依然笼罩着她。 所以,没有意识到,自己将重绵当成了林若蕊一样的敌手,目光隐隐约约带上了点冷意。 重绵隐约察觉,避开了这股锋芒。 祝牧歌表面上若无其事地微笑,颔首道别,往外走去,脚步却极慢。 身后的剑鸣声再度响起,她背对他们,望着刺目的阳光,微微眯起眼。 容吟这般郎朗清月似的人,向他求爱之人如过江之鱼,多得数不胜数,可三百年来,未见有人进入他心上。 方才他握住那位姑娘的手腕,这是他第一次与姑娘家亲近,那么是否代表,容吟也喜欢她? 祝牧歌想了想,抿唇否定。 宗门师徒间互相切磋,以身教导,也与方才的情景相似,身体接触避免不了。 不过是教她剑术罢了,祝牧歌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回去的一路上,胸腔内的一颗心却失了控,变得沉甸甸的,不断往下坠。 第十六章 食舍传言 祝牧歌拜访那天,重绵察觉到,她似乎很不喜欢自己。 至于为何,她困惑极了。 重绵想了很多理由,唯一没考虑的是,祝牧歌喜欢容吟。 原书里祝牧歌对符煦的痴恋,给她的印象过于深刻,她觉得祝牧歌那天拜访,的确应该是来表示歉意。 第30页 至于对她的态度,可能因为不合眼缘。 想通了后,重绵的脑子里只剩下修炼修炼修炼。每日除了练剑,还要打坐入定,一天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很快她便将这件小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初次打坐,静静感受天地间运转的灵气,费劲心神,一无所获。接连坚持三日,重绵稍稍获得了点成果,虽仍旧未感受到天地间的灵力,却体会到了真正的平静。 从茫然无措,到观心止念,比一开始有了极大的进步。 通常情况下,大脑常常反覆无意识运转,看见路边野草里的点地梅,会联想到长在树梢头的杏花,品尝今日吃的饭菜,会遐想明日吃什么—— 竹屋四周僻静,只要没人打扰,她凝神静气,便能脱离外界干扰,感受到大脑与内心的契合。 偶尔遇到滞碍,总的来说,还算得心应手。 等她渐入佳境,容吟放下心,不再随时随地陪伴教导她,而是回到日月峰顶的药屋。 药屋是他炼药,治病人的地方。 这些沉醉于刀光剑影的修士们,在容吟歇息的这几日,积累了诸多伤病,又不放心九曲峰医修治疗,急切等待容吟开门。 容吟归来后,修士们纷来沓至,几乎踩破药屋门槛。 他变得忙碌,每当夜幕降临,披星戴月回家,尽管这样忙,却不忘给了她一张玉牌,叮咛她去食舍吃饭。 食舍建在吹雪峰山脚下,免费提供饭食给各位弟子。 凌虚剑宗的弟子们,不大喜欢辟谷。 容吟提起过,宗门内的食物与人界不同,蕴含丰富的灵力,通常情况下,益处大于害处。 所以,大家并不排斥五谷轮回。 除非,有更重要的事务忙碌,挤不出时间来吃饭,才会选择辟谷。 每当饭点,食舍熙熙囔囔,是宗门内最热闹的地方,也是各种传言八卦聚集之地。 常常出没食舍,消息灵通的「包打听」,是一个沉浸八卦,不喜修炼的女修,叫于妙音。 宗门的女修都很漂亮,于妙音也是如此,容色清丽,身形苗条,只可惜脸颊上长了几粒麻子,但也无碍过分美丽的姿容。 按理来说,修士们不似凡人,这种小毛病随便用点下品丹药便能解决。 于妙音却没去处理,众人都不理解她。 这一日,食舍挤满了人,重绵凑巧与她拼桌。 有男弟子经过于妙音身边,调笑几句:「于妙音,你的麻子脸,为什么不去容吟那里修饰一下?」话语极其无礼,听得人直皱眉。 于妙音冷笑一声,她性格懒散,却很暴躁,当场炸毛,随手抄起碗筷,当做暗器投掷,乒铃乓啷砸向男弟子。 食舍规定不能舞刀弄剑,许是过于松懈,男弟子没能及时躲避,脑袋盖了只大碗,汤汤水水往下滴落,堪称惨不忍睹。 「食舍不能动武,你不知道?」 他眼中冒火,浑身气得颤抖。 于妙音笑得嘚瑟,摊手:「但没说不能丢碗筷吧?" 男弟子咬牙切齿,可惜他已经离了座,周边除了于妙音和重绵,没有其他人。 于妙音丢了一回还不过瘾,满头寻找武器,又想丢一回。 重绵正在吃饭,看到这大场面,默默替于妙音打抱不平,虽然路不相识,但可送碗相助,她立即将剩下的饭菜一股脑塞进嘴巴,将干净的碗筷递了过去。 于妙音二话不说接下,乒铃乓啷又砸了一通,裹挟灵力的碗筷砸起来来,痛极了。 那弟子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满地抱头鼠窜。 片刻间,于妙音胜。 她得意地挑眉,回头正要谢谢这位仗义的朋友,结果见到了一只松鼠,鼓鼓的腮帮子装满了食物。 于妙音:「……」真是个不浪费粮食的好姑娘。 重绵穿青色门服,混迹在一群弟子们中,这些弟子们都以为她是凌虚剑宗的人。 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同样,于妙音也以为她是新来的师妹,满怀慈爱关怀道:「要不要师姐帮你再点一碗?」 重绵勉强咽下去:「谢谢不用,我已经吃饱了。」 于妙音对她印象极好,每回在食舍碰到,常常主动坐到她的隔壁。 不多会儿,附近聚集了一大帮人。 被迫围在中心的重绵:「……」 当然,这帮人不是看她吃饭,而是听于妙音讲八卦。 但她依然感到压力山大,一边吃饭,一边被众人瞩目的感受,堪比上讲台演讲。 她用最近修炼获得的成果,屏气凝神,消除环境对自身的影响,只顾埋头吃饭。 众位弟子闹哄哄了半晌,等于妙音一开口,像按下了静止键,偌大的食舍,竟未发出半点动静。 于妙音咳一声:「你们想听什么?」 弟子们面面相觑:「近日的趣事。」 于妙音黑熘熘的眼珠转了转,旋即开口,她的语速快得惊人,倒豆子般往外蹦,咬字又极其清晰,噼里啪啦将宗门里的稀奇事倒了个干净。 今日,是关于祝牧歌的传言。 于妙音故意吊人胃口:「你们猜最近为什么符煦整日闭门不出,也不来五蕴潭边修炼了?」 五蕴潭,位于日月峰底,是瀑布垂直飞落形成的流水潭, 宗门并不逼迫弟子在此处修习,但大家自发选择这个灵气与水汽都很丰沛的地方。符煦是五蕴潭常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码有三百六十四天,不论风雨,都会坚持前来。 第31页 弟子们仔细回忆,他确实消失了好几日,不曾来修炼过。 他们兴奋地交头接耳,竖起八卦的耳朵。 于妙音摆摆手,人声戛然而止。 于妙音露出个神秘兮兮的笑容:「自然是因为——「 众人屏息。 「祝牧歌和符煦决裂啦!」 一片譁然。 祝牧歌主动追求符煦,这事早已众所周知。 大家都以为他们必定结为道侣,结果竟然掰了? 「真的假的?」 「哈哈,妙啊,咱们宗门的第一美人,被符煦这小子收了,那才可惜。」 「你不会以为自己就有机会了吧?」 乱糟糟的七嘴八舌中,重绵亲耳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 祝牧歌,第一美人。 早已悄咪咪竖起耳朵的重绵:??? 那本虐文根本没提及,苍玲然当时也说得含糊,不曾明确指出祝牧歌就是第一美人。所以重绵完全没将两个身份联繫起来。 一个是凌虚剑宗的美人。 一个是虐文小说里对男二不以为意的祝牧歌。 两道本来没干系的身影,竟然重叠在了一起。 重绵心情相当复杂,顿时了悟了前几日祝牧歌的反应,她喜欢容吟,对任何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抱有敌意。 虐文里她对符煦热烈追求,爱如焰火般炽热执着,容吟救她性命,她都不曾回头多看一眼默默付出的男二。 怎么一转眼,莫名其妙喜欢上了。 重绵觉得奇怪。 于妙音:「上次符煦软禁了她,我觉得吧,决裂在所难免,若是我遇到这种情况,非得废掉符煦不可。」 众多弟子哈哈大笑,又问:「难道此事确实与容师兄有关?祝牧歌以后会不会和容吟在一起?」 话音甫落,他们彼此交换了个八卦兴奋的眼神。 祝牧歌是宗门内的第一美人,桃花运旺盛,周边爱慕者众多,关于她的感情传言,惹人注目。 众人都等于妙音妙语如珠。 可惜于妙音止住话,转口道:「唉,我也不想多谈别人的感□□,换一个换一个。」 顿时嘘声一遍。 弟子们调侃:「是不是咱们的于师妹,不清楚里面的情况。」 这简直是侮辱了她的名声!于妙音冷哼道:「我看你们是恨不得我钻别人床底下去。」 轰笑四起,弟子们你推我搡,闹成一团。 重绵没听到想要的信息,抿了抿唇。 周围拉扯拥挤,她心不在焉,搅动碗里的饭食,觉得碗里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没了滋味。 第十七章 酸甜 重绵闷闷不乐。 食舍关于祝牧歌与容吟的风言风语,令她想起原书总是云淡风轻的温柔男二,想到他对祝牧歌的感情。 书中他求而不得,是因祝牧歌对他无意,若女主喜欢他,两人情投意合的话,大抵很快就会在一起。 重绵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却没想到,会喜欢一个不可能喜欢她的人。 她恹恹地提剑挥动,全无前些日子高涨的热情。 丧了半天后,她又努力打起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因为想到修炼的重要性,只有尽快进入鍊气期才能解毒。 成为宗门弟子,才有异世的立足之地。 她会勤奋练剑和打坐,至于那些不开心,她努力埋在心底深处。 这一日,她和往常一样,在院中打坐。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她走来。 睁开眼,一道影子笼罩着她,他半蹲下来,与她双眸平齐,含笑询问修炼进度,指导她如何突破困境。 重绵连连点头,思绪飞到了九霄云外,连容吟消了声都不知道,兀自机械点头。 容吟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低声唤了一声:「重绵。」 她点脑袋。 「今日怎么傻乎乎的。」 她又点了点脑袋,等意识回魂,发现自己承认了他的话,憋红了一张小脸,不甘心回道:「我才不傻。」 方才容吟起了玩心,故意说出这一番话。 此刻见她不开心,他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行为,语调温柔道:「嗯,我胡说的,你莫放在心上。」 事实上,重绵根本没当回事,下意识反驳罢了。 她的不开心,精神萎靡是另有原因。 哪有这样的人,说个小小的玩笑话,都要用这种带着歉意的表情来安慰回来。 她摇头:「没什么。」 看上去很没有精神的样子,容吟心中更歉疚了,没想到他的一句话竟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 他哄小姑娘一样的语气:「需要我做什么弥补?」 重绵继续摇头:「不要。」 她很不喜欢他现在的语调,似乎她与他之间,不止隔了一个祝牧歌,还有大小辈的关系。 重绵立即严正指出:「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小?」 容吟一愣:「嗯,确实是小。」 「可我十七岁了。」重绵声音低落,「已经快要成年了。」 十七岁,已经到了可以光明正大喜欢人的年纪。 可她却说不出,也不敢说出心底的喜欢。 容吟笑道:「我三百二十岁,你的年纪甚至不到我的一个零头。」 重绵反驳:「人界是人界,修真界是修真界,按照算法,我已经到了人生的四分之一。听说修真界最大的年龄是三千岁,而你才过十分之一。」 第32页 重绵理由充分:「所以实际上,我应该比你大。」 容吟:「……」 十七岁,比三百二十岁大。 也就她说得出来。 容吟笑出声,清冷笑容一点点扩大,映着耀眼的日光,好看极了。 他没再争辩,反而说:「嗯,你说得很对。」 重绵都做好了辩论的准备,这会儿犹如气球泄了气,瘪成小小一块。 容吟唇角的笑意几乎没下来过,直到出门去药屋,碰巧在竹林口遇见特意来拜访的祝牧歌,才稍稍收敛。 竹林茂密,两人身影被遮住,隐隐约约瞧不清晰。 重绵远望竹林口,突然间那些不开心又冒了出来,像是尾巴着了火般,急得蹭蹭往屋顶上爬。 妄图居高临下,悄咪咪观察,她踮起脚尖,摇摇晃晃往前下方看,只见祝牧歌手中拎着竹篮,坚持要递给他。 重绵心微微往上悬了起来。 这会儿她已经明白,祝牧歌赠礼不单纯是歉意,而是另一种不言而喻的表示。 透过竹叶的缝隙,她看见,祝牧歌的手悬在半空,维持了几瞬时间。 他没接,似乎正在说话,那双提着竹篮的手略显失落地缓慢放下。 他继续往前去,离开竹林,而祝牧歌留在原地,背影萧萧瑟瑟。 看到一整场无声般拒绝过程,重绵又刷刷刷从屋檐爬了下去,心里想,容吟意志坚定,认定了一件事,无人能打破他的原则。 所以,他一定不会接受祝牧歌的赠礼。 重绵给自己洗完脑,才勉强集中精神,进入到忘我打坐的状态。 到了晚上,夜深人静,她发现自己睡不着觉了。 当心里不平静,就极难顺利入睡,即便努力数绵羊,也无大用。 过了一会儿,她看看时间,午夜十二点。 她不甘心在床上扭动两下,一把掀开被窝,干脆用手机播放了一首舒缓的歌。 因习惯性的失眠,手机早就下载好了几十首催眠曲,按下播放键后,悠悠起了前奏。 一双毫无睡意的眼睛,瞪向天花板。 啊啊啊再不睡,明天就起不了床。 重绵闭上眼睛,一首歌曲还没播放完,她骤然听到,轻轻的砰砰两声。 有人敲门。 重绵点暂停,竖起耳朵,屋外嗓音低缓,清晰传进耳底。 「怎么还不睡?」是容吟。 他问完话,不再出声,屋内屋外静得出奇。 重绵一阵无言,修士的耳朵可真好,离得挺远还能听到音乐声。 「睡不着。」 她边起身边说话,披了件外衣去开门。 他站在门外,没进屋。 午夜昏暗无光,月亮隐藏在黑云之下,他眸色如月,带着清冷气息,落到了她凌乱的头发上。 轻轻一声嘆从他齿间溢出,重绵不自觉头皮发麻。 先前容吟提醒过多次,让她作息正常,避免影响修炼。现在有种被人捉住熬夜,让他失望担忧的感觉。 她低头愧疚。 等了片刻,她惴惴不安,他却未说些责备的话,目光如实质般落到她的脸上,淡淡问:「睡不着?」 重绵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生怕他问原因,她在心底想了无数个藉口,他却没再追问。 空气陷入安静。 她忍不住悄悄抬眸,恰好捕捉到他变出一把古琴的瞬间。 容吟腰际的蓝玉化作缺月琴,月色从云层中探出头,水蓝色的琴身熠熠发光。 他就地坐下,屋门砰地一声自动关闭。 隔着一道薄薄的木板门,他温声道:「睡吧,我给你弹几首曲子。」 半夜,为了她的睡眠问题,他要给她弹催眠曲。 重绵意识到这点,心底朵朵小花争先绽放,泛着甜蜜的汁液,在心口咕咕冒泡。 尽管明白,他的行为毫无暧昧的成分,一切都是为了帮助她修炼。 可她仍旧止不住高兴,扬起笑容,兴奋又伶俐跳上床,动作比方才稍显欢快愉悦。 她捏着被角,一颗心全然飘到了外头。 琴音如山涧流水,穿透整面墙,流动进耳畔,又如午间微风,阵阵吹动竹林,随着竹香拂到她脸颊。 明澈干净,遥远不可触及。如他本人,似近似远,有时候让人觉得,远得像天边月。 重绵闭眼,能够想像他此时的坐姿,挺直的背嵴,他神情清寂,指腹按压琴弦,转弦拨动间流泻出动人的音调。 她想了想,反而愈发精神,赶紧止住念想,凝神静气,由阵阵琴音,将自己带进他编织的朦胧梦境中。 容吟弹的曲子如高山流水,岑寂易眠,让人做的梦,却不大像是美梦。 梦中,高挂的月亮,不知为何竟然掉到了她的鞋履旁。 千里之外高不可攀的东西,眼看着触手可及。 重绵伸出手,指尖即将抓住这镜花水月般的美丽。 可月亮有自己意识般,从她指尖熘走,低低贴住地面飞。 重绵不死心地跟着它,一整晚都追月,怎么都追不到的那种。 气得她在原地蹦跶,眼睁睁看到,月亮越飞越高,最后消失在灰蓝色的苍穹之上。 如梦幻泡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总归得不到。 清晨,重绵被屋外的鸟啼声吵醒,她疲乏至极,起身时,头发呈鸟窝状。 第33页 这算噩梦吧? 这必须得是噩梦。 重绵在床上呆坐了片刻,突然想表达出这股憋闷之情。 容吟是她在凌虚剑宗唯一熟悉的人。 一旦有了想倾诉的事情,重绵刻不容缓,立即起床要与他分享这个古怪的梦。 兴沖沖跑到他的竹屋,屋门半开,她走近时,看到门缝里,他正将双手泡在一盆黑乎乎的药水。 好像撞见了不能被发现的秘密,她僵立着缓缓往后退,退了两步,容吟发现了她。 「怎么了?」容吟漫不经心地问。 男子低垂着眉,未看向她,仔仔细细用手帕擦,骨节如竹的指骨微微弯曲,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拭去浅墨般的水珠。 重绵怔怔地望着他的手:「你的手为什么要泡药水?」 容吟眉眼温和:「无事。」 她摇了摇头,不相信他的敷衍,好端端的手为何无缘无故用药? 脑海里冒出数种想法,电光火石间,骤然回忆起,他昨夜弹了近乎半个时辰的古琴。 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胸口鼓鼓胀胀装满了酸甜苦各种复杂的滋味,她的鼻子酸了酸:「是不是与昨晚弹琴有关。」 她抬起头,执拗地等一个确切的回答。 擦拭的动作一顿,他的表情显出几分无奈,有时候重绵的太过敏锐,这对他来说,确实很难搪塞过去。 重绵往前一步。 他低眸,只说了一句:「以前我的手受过伤,从此落了病根。」 这样的解释,足够了。 重绵手指颤颤,只觉得胸口窒闷,她在心疼他,可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是咬了咬嘴唇道:「下次不要再弹了。」 不要给任何人弹了,即使是你以后喜欢的人。 容吟笑着应声:「好。」 第十八章 打击 接下来几日,祝牧歌以拜访的名义,多次来找容吟。 她已经被拒绝了两次,第一次恰好遇见容吟教导重绵剑术,第二次竹林偶遇,后来,又有了第三次,第四次…… 这么多次的造访,引起了不少弟子的注意。 这件事很快在食舍内传遍,大家饭后都在谈论宗门第一美人的变心,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重绵每日都去食舍吃饭,将那些八卦听了个全须全尾。 这一日,中午时分,天空下起了小雪。 纷纷扬扬的雪,经常被人比作梨花,鹅毛,柳絮,悠悠飘落,像下了一场洁白的花雨。 重绵撑了一把向容吟借来的摺纸伞,独自去食舍吃饭,点了一份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糖醋排骨成色相当不错,丰富的酱汁浇在表面,酸酸甜甜,她美滋滋地吃了好几口。 吃到一半,隔壁弟子的聊天声传入耳底。 「近日你们都听说了吧,祝牧歌为了送容吟云雀花,差点死在了秃鹫口中。」 重绵的筷子顿在半空。 她侧头望去,于妙音依然一副懒散的坐姿,几句话的工夫,将所见所闻描绘得有声有色。 众人好似亲眼见到了这副画面。 原是这几天,祝牧歌带着装满龙鳞甲的篮子,日日拜访容吟。 每当容吟拒绝,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黯淡。但她心不死,格外坚持,又亲自去云雀山陡峻奇险的悬崖外,摘了一朵云雀花。 云雀花是极为珍贵的上品药材,只生长在云雀山崖边。 光是陡峭高处,难不倒御剑飞行的修士们,但悬崖边有一只巨大的秃鹫驻守,喜吃人,最爱修为低的修士,又有灵气又爱找死。 不自量力的修士为了得到云雀花,冒险一试,往往葬在秃鹫的大嘴。 祝牧歌千辛万苦,拼尽性命狼狈摘下,满怀欣喜和憧憬,将云雀花送给容吟。 不出所料,又被拒绝。 如斯美人受挫,直叫人怜惜。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食舍不少男弟子为此扼腕嘆息。 「容师兄太不解风情了。」 「若祝牧歌向我表心意,我二话不说立刻同意。」 重绵听得恍惚。 祝牧歌不管爱谁,都很拼命,爱上一个人,便能不顾危险,只求对方一个微笑。 白发女弟子满怀憧憬。 「容师兄那般超群绝伦之人,竟然看不上祝牧歌,也不知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修?」 身侧的人摇头,语气神神秘秘:「也不一定是修士。近日容吟不是将一个凡人安置在身边?那凡人还是个姑娘。」 话题蓦然转移到她的身上,重绵头皮一麻。 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重绵离他们很近,目光移动时,常常与一些人四目交接。 然而他们并不知晓,她就是他们的八卦对象。 理智告诉重绵,最好赶紧离开,不要再听下去,可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化作根须,牢牢扎在地面,她迈不动脚步。 屋内片刻安静。 大家都在消化这个信息量巨大的八卦。 接着,另一男弟子不屑道:「一个来历不明的凡人,凭什么和祝牧歌相比?」 这位男弟子倾慕祝牧歌已久。 众人面面相觑,皆闹笑起来:「容修齐,都知道你心仪祝牧歌。谁能比得上你眼中人?」 重绵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蓦然抬头。 第34页 他……便是容吟的庶弟? 此人相貌不俗,与容吟有两分相似,但表情猖狂,表现出一种极强的攻击性和傲慢,看得人略微不适。 重绵蹙着眉移开目光。 「难道不是吗?」容修齐冷声反驳,「还是说,你们不认可祝牧歌?」 凌虚剑宗公认的第一美人,谁会否认。 众人不语。 「你又没见过那个凡人,怎知道她的容貌比不得祝牧歌?」 于妙音掀起眼皮,言语处处带刀。 容修齐为人睚眦必报,于妙音曾得罪过他一次,被他暗地报复,两人针锋相对多年。 难得一次,于妙音能抓住机会,狠狠怼他一顿。 容修齐被她飞刀般的眼伸一扎,心头直冒火,情不自禁掐紧了手心,由于诸多同门在场,他压制住几乎快遏制不住的怒火。 「可笑,你以为我说的是假话?凡人上山那日,我远远瞧见一个打扮古怪,脸上骯脏的女人。她算什么东西,能与祝牧歌相提并论?」 容修齐的话,大抵也是很多弟子们的心里话。 凡人与修士,横跨的岂止是几个沟渠。这些弟子都是修士,自然站在修士的立场上看待问题。 许多人应声附和,同意容修齐的说辞。 一个普通姑娘怎能与第一美人相提并论。 当一连串的贊同声响起,重绵握着筷子的手有些发僵。 尽管她告诉自己,容修齐不是好人,戕害同门,心胸狭窄,别当他的贬低恶毒当回事,可恶语伤人六月寒, 众人的附和声犹如被密织的蛛网,让她无法逃脱。 那日,刚从地牢里逃出,她的脸上确实蒙了一层灰土,又因未洗脸,看上去邋里邋遢。 怪不得苍玲然会说,她比不上祝牧歌。 曾受到打击的阴影再度浮上水面,重绵抿唇,头渐渐往下低。 当年也曾以优异的成绩站在开学典礼进行演讲,也曾满怀自信,是老师和家长们心头的骄傲。 她回想过往,试图藉此压下这股奔涌而出的情绪,然而,控制不住。 在凌虚剑宗,她只是一个凡人,没有高深的修为,也没有熟识的朋友。 她想反驳,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因为没有人会站再她的立场上,她和他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没有人察觉,重绵重重吸了吸鼻子,红了眼眶。 众人仍在议论纷纷。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重绵已经不想在听下去,突然起身,椅子遽然发出刺耳的划动声。 不顾众多弟子的奇怪目光,她挤出重重包围。 食舍外空无一人。 她站着一动不动。 雪已经停了,午后的阳光拂在肌肤上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可重绵浑身发抖,浑身僵冷,心像坠到了深不见底的冰窖。 过了很久,她往前走,踩着虚浮的脚步,记不得走错了多少次,才回到竹屋。 此时已入夜,接近竹林时,重绵远望,一个模糊的身影立在前方,似乎正在等待。 是在等她吧。 重绵停下脚步,开始陷入自我怀疑,他为什么要对她好?她真的值得他对她这么好吗? 夜晚风大,容吟衣袖轻摆,他侧身时,重绵的身影映入眼底。 她立在前方,小小的一个身影,不肯走过来。 两个人遥遥对望。 容吟率先走向她:「为何回来了,还站在此处吹冷风?」 重绵没有回答。 容吟敏锐地发觉了她的异常。以往她总爱呆在竹屋,从不在夜晚出去,等他回来后,像个吱吱喳喳的麻雀,播报今日修炼的进度。 如今不仅晚归,神情也比先前显得更加沉寂。 星光暗淡的夜幕下,他看不到她微红的眼眶。 他在药屋忙了一整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也察觉到她心情不好,声音仍旧不自主放轻放软:「发生了什么?」 重绵透过夜色,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突然想不顾一切,告诉他自己的委屈。 [他们都在议论我,说我比不上祝牧歌。 可我并不想和任何人比较。 好想回家。 我不喜欢这里,好想回家。] 她张了张嘴,想把一切都说出来,所有的心思,不管导致什么后果。 这股疯狂的念头刚出来,她最后还是咬牙克制,眸子一闭,将情绪尽数收紧,握紧了手指,拼命摇头:「没有。」 她边摇头,哭腔不慎溢出,微弱的,细小的哽咽声。 到底还是不想说,她说不出口。 他的同门八卦他和祝牧歌的绯闻,而她像个小丑一样被人嘲笑。 只要想到这些话可能被他听到,她真想一头钻进地里,一辈子再也不愿出来。 容吟的脸掩在夜色下,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肩膀,她浑身一颤,躲了过去。 手指停在半空,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淡然镇定,竟透露一丝慌张:「你怎么了?」 她只是摇头。 他不相信,抓住她往后逃的手:「告诉我。」 一向温和轻柔的他,原来也有这般大的力气,她怎么都挣脱不掉。 她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放弃往后逃,温热的温度似有一股力量,让她的心绪忽然平静下来。 第35页 重绵用最大的演技去掩饰心底的艰涩,装得和往常一样。 「我修炼遇到了瓶颈,就去五蕴潭边散了会心,但、但是,那里的人因为我是凡人,不让我进去,我心里难受。」 她记得五蕴潭,只有凌虚剑宗的弟子才可进入,这时条理清晰,找了个藉口说出来应付他。 容吟一阵沉默。 凌虚剑宗的夜晚太安静了,所有动物销声匿迹,唯有轻风吹动竹林的沙沙声。 黑云遮蔽月亮,星光也跟着一起躲藏,她看不清容吟的表情,心中直打鼓,不知他有没有怀疑。 容吟松开手,轻声问:「真的?」 借着天黑,重绵正大光明迎上他的视线。 「真的。」她说。 第十九章 温暖 翌日天色微亮,就见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不是日月峰的药屋,而是五蕴潭。 透过窗子,他翩然洁白的衣角消失在绿竹之外,她神情平静,丝毫不担心他发现她撒了谎,因为藉口真实发生过,昨日早晨散步,途径五蕴潭,确实被一个守卫赶了出来。 只是当时的她并未放在心上,反而更加激励自己,努力修炼成为宗门弟子。 一次不足为道的小事,如今很好地成了一个掩饰。 他应该会信了。 重绵睡了一觉,已经从崩溃的心情中缓了过来,挂着一双黑眼圈,打着哈欠洗漱吃饭。 那种强烈的负面情绪,在睡眠过后,好像变淡了一些。 与往常一样,她先是练了一会剑,与剑为舞,沉浸酣畅淋漓的世界时,一道脚步声钻进耳底。 她耳朵一动,倏然回头,黑漆漆的眸子带了点警惕,正好和容吟撞上。 他又回来了。 重绵愣住,眼中的情绪慢慢消融,转而化成一股讶异。 「你为何没去药屋?」 他平时雷打不动,除非关乎紧要事,才会撂下一堆繁冗的事。 那个总是早出晚归的人站在不远处,温和的笑意停留在唇角,他的袖口似被水珠洇湿,染上深深浅浅的痕迹。 重绵注视那片水痕,他的的确确是去了五蕴潭。 容吟上前一步道:「你为修炼烦扰,我来帮你解除困囿。」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半天未说话。 察觉到她的沉寂,他抿了下唇角,柔声道:「依你的进步速度,入门之事不足为虑,你不用难过焦虑,我会帮你进一步提升。」 她站着不动。 眼睛里像揉进了沙,酸楚的感受从眼底蔓延,她吸了吸鼻子,半晌,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好啊,开始吧。」 两人交流起最近的瓶颈。 她说:「我努力很久也没感受到天地间的灵气。」 闻言,他似有准备,从芥子袋拿出一颗嵌着铃铛的红色手鍊,道:「这是六星铃,可以凝聚周边稀薄的灵气,在不知不觉中助你吸收进体内。」 重绵:「我感受不到,吸收了有用吗?」 「你还未筑基未形成灵府,灵气并没有储存的空间。但是可以助你感悟,戴上此铃后,周身灵气浓郁,不用几日,你自然而然能感受到灵气。」 重绵:「这么厉害,很贵吧?」 「还行。」容吟说的含糊,指尖缠绕着手鍊,朝她伸出了手。 除送六角铃外,他又折了一根柳枝,与初次的模式不同,这次他要与她比剑。 她虽记性好,修炼天赋极佳,又勤奋努力,稍稍一指导,便记住了所有的动作,但闭门造车,也有上限,相互比试,更能突破自身,学习他人的优点。 容吟欺身而上,重绵全力以赴,见招拆招。 昔日脆而不坚的柳枝在他手中,成了一柄锋芒利器,她应对得很艰难,气喘吁吁,鼻尖沁出一滴水珠。 霜叶剑大抵不甘败在一根脆弱树枝下,清越的剑光闪烁,裹挟剑气直逼过来,重绵甚至觉得手中的剑有了自己意识般,脱出了控制。 容吟步法轻灵幽微,躲避了关键一击。 柳枝对上长剑,他手腕翻转,瞬息之间出手,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哐当—— 霜叶剑受击从手中脱落,砸到地上发出声响。 重绵袖口晃了晃,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她瞥见那抹痕迹,待剑落地的一瞬,右手迅速藏到了身后。 容吟替她捡起剑。 她左手接过:「我累了,休息一会儿好吗?」 容吟训练严谨,但又很好说话,他的眸子掠过她刻意掩住的胳膊,微微颔首道:「可以。」 重绵回到屋子,翻箱倒柜找出两根麻绳,将衣袖绑得死紧。 手腕上有一道疤痕,是小时候学骑自行车磕到留下的。 因为她那时不懂,又怕家长责骂,抱着侥倖的心理隐瞒下来,导致伤口没处理妥当增生了。 即便过了十几年,颜色依然呈现暗红的颜色。 对练时,不可避免露出手腕。 以前她觉得不难看,这算是她人生的一次经历,可现在,她不可避免想起别人的话。 那些话像一根刺扎在心底,她知道自己受到了影响,也知道自己不该受别人影响,那人的话没有多余价值,只是一种的恶意的宣洩。 但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回去后,只见容吟仍在原处,他从头到尾没动过一步,等她走近,才稍稍转了转身。 第36页 重绵:「可以继续了。」 话刚说完,他的眸子微垂,直直望向她遮掩住的腕身。 她心一跳,忽然又想把手藏起来,可衣服已经遮掩住了,这样做过于掩耳盗铃。 她很镇定地回望过去,这时,他已收回了视线。 只当刚才是错觉,继续与他比试了几回。 重绵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并不知道第二天,他去了一趟药屋,特意炼制出了一份祛疤药膏。 容吟的心玲珑剔透,如明镜,如雪地,昨日比试时,他看到了她的疤痕,也看到了她躲闪的目光。 他清楚明白,她在意自己的外表,不想被人看到不好看的一面。 尽管他认为伤疤不必掩盖,但她介意,他就帮她消除让她介意的伤疤。 听闻容吟去了药屋,一帮弟子赶紧赶到药屋门口,却见人已经踏出门槛,正在关门。 身上带伤的弟子们争先恐后道:「容师兄,您为何这几日都不应诊了?」 容吟面带歉然:「各位师弟师妹,近日有事,请你们去九曲峰治伤罢。」 弟子们面面相觑,疑惑地挠了挠头,容师兄自从解决了炽阳谷百姓失踪案,回门后总是闭诊,他们不明白,却也问不出缘由,只好失望折返,去了另一方向的九曲峰。 容吟带着药膏回来时,重绵又楞了很长时间。 在她愣神的工夫,他打开瓷瓶,药膏的香味顺着冷风扑到她脸上,她的鼻翼动了动,黑漆漆的眼珠盯着瓷瓶。 「这是什么?」 瓷瓶有握拳的巴掌大,里面似乎盛着半流质的膏药,晃动时传来流动的声响。 重绵有个猜测,抿紧了嘴巴抬头看他。 他低眸,搅动里面的液体,淡淡道:「伸出手。」 她不肯,用沉默拒绝。 他不理解她的反应,再次重复:「伸手,我给你涂药。」 瓷瓶往她靠近了点,她眼睛重重一眨,立即躲开了手:「我不需要。」 容吟右手腾空,一瞬间陷入惘然,但眉眼仍旧平和,映着深冬温暖的光线。 他收回手指,道:「最近你很不对劲。」 从那一个迟迟归来的夜晚起,她变得与以前不大一样。 容吟尚能察觉她的心绪不宁,但也不是万事通明,很多时候都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能知悉事情发生的全部过程。 去五蕴潭打听了一回,也知道她没说谎,但此刻,他有些怀疑,仅是五蕴潭拒绝她进入,便能引起这么大的变化吗? 他默然看着她,她保持不动,比想像中的更加固执倔强。 她生硬地说:「我不在乎。」 其实不在乎伤疤,她只是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容吟是个很有耐心和分寸的人,他没再坚持,依旧眉眼弯弯,神情温柔地看着她。 低声道:「我也是。」 又听他道:「我不在乎你伤疤的样子,只在乎你的心情,这是我一直以来担心的事。」 「如果你不开心了,我便帮你解决。倘若你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 她怔怔地抬眸,他身躯挺拔如松,站在一步之外,因身量比她高了不少,低头看她时半搭着眼皮,显出几分冷淡凉薄的样子,可话语的温柔沖淡了这分感觉。 「重绵,愿不愿让我帮你?」 重绵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了,任由他捉住她的手腕,抹上药膏。 冰冰凉凉,分不清是药膏,还是他的手指。 第二十章 发现 容吟的药膏很神奇,第二天伤疤像回到了小时候未受伤前的状态,光洁如初。 重绵再一次感受到修真界医修的强大,看到效果,又看到他的关心,与容吟相处时的那一分小别扭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抿着唇,将剩下的药膏拿了回来。 身上许多细小疤痕,她涂了个遍,给全身做了一次美容。 容吟闭诊了三日,继续教导重绵。 她渐渐感受到淡薄的灵力,如晨间宿雾,带着水灵灵的气息,流动于广袤的天地间。 总算有进步了。 容吟见她不管是心理还是身体,都恢复如初,那丝小小异样似乎没了,终于放下心回药屋,再度开门。 第一位进门的是大师兄谢永寒。 今日,他与人切磋受了点伤,血流不止,用基础止血药也毫无作用,这才急匆匆赶来。 谢永寒人如其名,时常冷着一张脸,不熟悉的人以为他性格不好相处,实际上他面冷心热,是个助人为乐的好师兄。 容吟正吩咐底下的傀儡今天要晒的药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过身瞥了一眼他肩膀上的血迹,二话不说便给他取了一瓶外伤药粉。 谢永寒作为药屋常客,受的通常是剑伤。 他接过药粉,面无表情地往伤口上洒,不停渗血的伤口逐渐止了血,正要走,容吟出声:「师兄,请帮我一个忙。」 谢永寒回首,神色奇异。 这位品格高洁又圆融可亲的白衣师弟,受诸多弟子的喜爱,人缘好得很,不曾麻烦过任何人。 第一次听到他提出请求,谢永寒以为耳朵出了问题。 「你刚才说帮忙?」 容吟颔首,修长的身躯倚在药柜上:「是。」 谢永寒心中震撼,却面不改色道:「什么忙?」 第37页 他以为容吟接了任务堂的重要任务,请他援助。 结果,听到容吟嗓音低低道:「请您打听一下五日前食舍发生的异常。」 打听? 就这? 谢永寒意识到自己想太多了,点点头,无言以对地接下这重大「任务」。 容吟低头思忖,重绵之前并不在乎这伤口,现在又突然变得在意起来。 中间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过,而这些事必定与她常去的地方有关。重绵常去的地方,无非两个,一是容吟的竹屋,二是山脚下的食舍。 白玉般的指尖在柜面上敲了敲,他沉吟了好一会,抬眸道:「师兄,无论任何小事都请您打听清楚。」 似乎是觉得太过麻烦他人,他露出一副抱歉的神色,将谢永寒买药粉的两枚灵石抛了过去。 一道璀璨的光芒在半空中闪烁,伴随清澈的嗓音落下「药粉免费。」 谢永寒手疾眼快,精准接下灵石。 花出去的钱又回来了,贫穷的家庭忽然增加了一笔意外之财。 谢永寒冷冰冰的一张脸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好的。」 谢永寒去食舍的次数不多,只有无人切磋时,才会起了闲心去吃饭。 正思考如何打听,谢永寒脚步停住,余光中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往侧边走来。 于妙音。 这位师妹,是门派里无所不知的「百事通」。 眼看于妙音擦身而过,谢永寒冷冷出声「于师妹」,然后看到了她回眸时,莫名又惊恐的表情。 他皱着眉头,她怎么一脸害怕。 谢永寒问道:「几日前你们干什么了?」 于妙音心虚,见大师兄神情严肃,似乎质问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狠狠地摇头:「我没干坏事,那两幅碗筷不是我砸的!」 谢永寒:「……」 想问的没问出来,不想问的倒是泄露得明明白白。 谢永寒爱惜物品,听到她咂嘴了碗筷,情不自禁绷紧了脸,严肃正经地批评了几句。 于妙音左耳进右耳出,起初还有些惊恐,渐渐的在念经般的唠叨中,神色变得越来越不耐。 一种植物,大师兄也太烦了,她拔腿就想跑。 眼前的人快逃跑了,谢永寒止住话,想到正事,转口道:「五日前的下午,你们在前堂做了什么好事?」 五日前?于妙音记性好,再加上当时印象深刻,瞬间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她神色不动,二话不说推锅:「我也没做什么啊,主要是容修齐。」 谢永寒:「什么?」 于妙音无所谓地递了一块留影石:「你自己看吧,当时瞎录的,我们可没打架。」 容修齐的把柄,被她「不小心」抓住了。 自然顺水推舟留个纪念。 于妙音拿出证据后,勾起嘴角暗暗发笑,容修齐,祸从口出这点教训,很快你就明白了。 留影石静静躺在手心。 林荫苍翠的路边,谢永寒点点头,面色冷淡地往药屋的方向飞去。 日月峰顶,寒风狂啸。 皑皑白雪忽然从天而降,顷刻间,愈下愈大,来势凶猛又猝不及防的雪将世界搅成一片惨白。 谢永寒站在药屋门口,从大开的门往里望去,没有容吟的身影。 檐角灯笼摇摆不定,忽而咔哒一声被风吹落,屋内的人听到动静,走出一个和谢永寒差不多高的男子。 他在药屋负责杂务,是容吟从交易市场购买的傀儡之一。 长相清秀穿着简单,与普通人无异,不同的是,一双眼睛无神无光,若在幽暗处,看着有点渗人。 傀儡一号捡起灯笼,面无表情地挂到原位。 像是没看到别人,一号视而不见,踏进屋子一步,谢永寒叫住他:「容吟呢?」 咔哒咔哒,令人头皮发麻的脖子转动声,一号声线如一滩死水:「主人去灭神崖採药了,很快就回来。」 药屋大部分灵药灵植都由傀儡们从修真市场批量採集,除了一些珍稀高阶灵值。 每隔一月,容吟从凌虚剑宗,到无念宗水云宗以及大小仙门,踏遍各家领域内的仙山,就为寻找几株救人性命的灵药。这些灵药因摘取难度大,又罕见稀少,从来不曾在市场中出现过。 谢永寒干脆坐到木椅上和傀儡一号聊了起来。 「灭神崖据我所知,荒无人迹寸草不生,也有灵植生长?」 一号有问有答:「山上没有,山脚下随机生长幽星草。」 幽星草略有耳闻,听闻能救治百病,甚至活死人生白骨,众多修士趋之若鹜,但只是传说流言,从未有人亲眼见过。 「谁受伤了?」 一号说道:「没有。幽星草珍贵,长出嫩芽的时间不定,有时一年半载,有时百年千年,主人隔段时间便会去探寻一番。」 谢永寒点点头,不再吭声。 一个时辰后,远方白影隐隐绰绰。 容吟背了个药篓子,戴着蓑笠冒雪归来,银色鞋履踏入温暖的药屋,留下几道沾水的痕迹。 周身气息寒冷,他取下蓑笠,抖了抖上面覆盖的积雪,先向谢永寒颔首示意,这才往内屋走去。 谢永寒眼尖,药篓子里空无一物。 不到片刻,他来到正屋,药篓子和蓑笠都已取下,身上却仍旧是那件白袍,肩膀的积雪化成水,沾染的水色明显。 第38页 谢永寒皱眉:「你不换一身新衣裳?」 「无妨。」容吟摇摇头,眉头轻拧,二话不说进入正题:「早晨与师兄提的那些事,可有了答案?」 谢永寒掏出一枚留影石捏了捏,半空中陡然浮现食舍的画面。 青衣姑娘坐在一群弟子中间,她低着头,略显不安地坐着,半空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只见她神色愈来愈黯淡,后来像是受不了,从聚集的人潮中逃了出去。 屋子陷入漫长的寂静。 留影石放出的几个人声,吵闹喧腾,却衬得屋内更加死寂。 傀儡一号捧了杯热气蒸腾的新茶,立在一旁。 他诧异地发现,容吟并没接过这杯茶细细品茗,以往他採药回来,放下药篓子后,第一件事便是轻啜一杯清润馥郁的茶水,散去一身奔波后的疲累。 此刻他眉眼低垂,那双时常弯起的眸子盯着画影。 谢永寒不确定他现在是个什么情绪。 隐藏在他眸底的心思,令人捉摸不透。 但至少能看出,他心情非常不好。 第二十一章 你值得 谢永寒分析不出容吟到底在想什么,待留影石放送完毕,直接开口问:「你与那姑娘关系好,接下来要做什么?」 容吟挥手让傀儡一号退下,神色定定看着门外,他的唇角没了任何笑容,眼眸黑如浓墨,像融进了夜色般。 谢永寒等了片刻,听到他忽然道了句:「我再下山一趟。」 谢永寒没反应过来:「什么?下山?」 「嗯。」容吟含糊说了声,重新戴上蓑笠,冒着寒风暴雪走了出来。 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重绵没像往常一样坐在柳树下打坐入定,而是选择盘坐床榻。 屋门大开,飒飒冷风夹杂着雪花,呼啸了一下午。 待大雪停歇,世界银装素裹。这是冬季的最后一场雪,等雪停了,野雀压上枝头,声声啼鸣,闻得到春天的气息。 阳光探出云层,残阳余晖染红了白雪。 屋内地板满是水迹。 她睁开眼睛,用抹布擦拭干净。 空气虽寒冷,但裹挟着大雪的狂风,同时带来了更丰裕的灵气。 容吟曾说,天地间蕴含灵气,室外更适宜修炼,不论风吹雨打,方能感悟天地间运行的气候规则,但他也嘱咐,现在她只是个凡人,不适合遭受自然磨难,容易生病。 所以,她坐到了床上,开启了门窗,冷风冷雪簌簌而落,她吹了一下午的风雪,就为了能增加一点感悟的时间。 练剑以来,她的身体素质提高了不少,不太容易生病了,可担心容吟发现,她做好万全准备,消灭「不听话」的证据。 不久后,平缓有力的敲门声响起。 她瞄了一眼尚未干透的地板,想了想,欲盖弥彰般扑到地板上打坐,整理压住的衣角,才开口道:「进来吧。」 他进屋,重绵双眸紧闭。纤长的睫毛扑稜稜地颤抖。 容吟悄无声息,走路没发出半点声音。最先感受到的是一阵轻风,将属于他的气息拂面而来。 她知道,他就半蹲在前面。 重绵装作没发现,紧紧闭眼,使得听觉、嗅觉过分得敏感。 不知为何,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时间拉得很长,一分一秒度日如年。 她忍不住了,用一种很缓慢的速度睁开眼,妄图表现得淡然自若。 然后,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眼眸,他在沉思,他没有笑,他的情绪她看不懂。 许是雪后的残阳太过灼烈,给他洁白的衣裳染上了明亮的光泽。 她别开眼,低头看地,看到他蹲着时,白色衣摆不可避免落到了地面,像冬日纯净的一抹白雪。 屋内安静。 气氛怪异,她有种说不出的慌乱,好像脱出控制的事情即将发生,但表面上极其镇定,甚至笑着道:「今天你回来的早。」 容吟却没接话,认真地喊了她的名字:「重绵。」 声音郑重,熟悉两个字从他口中道出,陌生至极。 重绵心脏被某个东西撞了一下。 容吟:「最近发生的事,你有什么要与我说?」 重绵立刻想到了那件事,她眉头一动,内心惊了一下,仍旧镇定地否认。 「没有没有。」 容吟:「真的?」 她咬唇死不承认:「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嘛。」 容吟笑了一下:「你是不是不信我?」 重绵:「没有啊。」 容吟笑容微凉:「被人欺负了,也不跟我说。」 若不是谢永寒帮他打听到发生的事,他到现在可能还不知道,有人当着她的面贬低嘲讽她。 容吟的笑容缓缓消失,平日温雅的人,一旦生气,也是很可怕的。 他淡淡开口,两个字将她打入地狱:「食舍。」 重绵哑然。 她一点也不想让他知道,那个人如何用言语侮辱她。 那样太难堪了。 重绵抿唇,低垂着头。 容吟眉头紧拧,盯了她半晌,道:「伸出手。」 她乖乖把手一伸。 他轻轻触到她手心,温暖的热度从相碰的肌肤传递,她要躲,他立即捉住她逃掉的手。 他认真道:「重绵。」 「世上有许多人,身在淤泥,心思狭隘而阴暗,自己是什么人,所见到别人便是什么。」 第39页 重绵死死捂住眼睛。 他声音轻柔:「别把他的话放心底,不值得。」 重绵指尖微微颤抖,她吸了吸鼻子道:「理智是一回事,心里的感受又是另一回事。」 容吟:「我明白,你还小,太在乎别人的评价,但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受所有人喜欢。别人的评价和看法,你没办法控制。但你可以让你的心变得强大,做好自己,给自己一个交代就足够了。」 院子里安静得过分,只见她的眼眶渐渐红了。 她轻轻道:「我会的,我会变得更坚强。」 他的手宽大温暖,像是传递了一分安全感和力量,让她感受到自己在异世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还有人陪着自己。 还有人愿意站在她的身边。 他又说:「你曾经说做过一个追月梦,当时猜我在想什么?」 重绵摇头。 他眉目温柔:「你就是明月,像天上璀璨发光的明月。」 重绵摇头,否认:「不是的,我哪有那么好,我都比不上祝牧歌。」 这个名字,如同禁忌,从口中道出,她无措地闭上嘴巴。 像是自己的小心思不小心被戳破,她将脑袋埋在膝间,只露出一颗黑漆漆的后脑勺。 他微怔。原来她最在意的是弟子们将她与祝牧歌相比较。 容吟松开手,抚了抚她的发。 从一开始,他只送了最简单朴素的门服,而她也从未提起过打扮一事,很多时候重绵不愿给人添麻烦,有什么需要从来不曾主动提及,都是他自己发现。 宗门里的女修,不是每日都穿门服,常常换上鲜丽的衣衫,画花钿,戴发簪。 他关注她的修为进度,却忘了一个姑娘最平常的需求。索性得知这些事后,他特地下山了一趟。 重绵像只鸵鸟一样埋起脑袋,听他轻轻道:「抬头。」 虽然很不情愿,但她依言抬起,一件质地柔软、色彩鲜丽的锦绣华服放到了她的膝盖上。 她呆呆捧着华服,听他催促道:「快换上。」 说不出是什么情绪,重绵脚底像踩在了棉花上,轻飘飘的,去屋内换衣服。 容吟从自己竹屋搬了一张凳子,放到她坐席的旁边,手心把玩着一把精緻小巧的木梳。 重绵换好衣服,走出来时便看见这一副画面。 白衣男子微垂眼睑,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木梳的精緻花纹。 她脚步一顿,然后缓慢靠近。 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黑曜石般清冷的眸子倒映着立在石阶上的人。 重绵白白净净的脸庞微红,穿戴轻便利落的水蓝色齐腰襦裙,裙裾缀了几朵白色杏花。 乌发柔软,清丽脱俗,仿佛裙裾上的杏花般水灵灵,阳光染上她的衣角,如一滴露珠在晨光中闪烁。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试探般的踏出去,只要他皱一下眉,就会缩回乌龟壳子。 绿柳下,容吟笑得柔和:「快过来。」 等她端端正正坐下,身后微凉的手指轻轻挑开她的发绳,瀑布般的长发倾斜而下。 重绵身体僵硬,感受到他的手指,缓慢帮她梳发髻。 她的鼻尖一酸,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只不过是中了毒解绑在一起的人。 他大可以解完毒,将她抛下。 他动作未停:「你现在才发现,是不是太迟了?」 重绵:「你以前不会握住我的手,更不会帮我梳头。」 她都知道,他态度温柔,却一向疏离,保持恰当的分寸,从来不做一些过分亲密的事。 她怀疑道:「你在可怜我?」 所以,先哄一哄她,等过去了,又变成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 容吟停顿了下:「这世界上值得我可怜的人,多如牛毛,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值得我这样做。」 重绵:「是吗?」 紧接着,他嘆道:「重绵,你要相信,任何人与你接触久了,都会情不自禁对你好。」 倔强又坚强的人,偶尔会露出几分脆弱,她就像被人悉心照顾的花朵,不小心丢失在路旁,却仍旧顽强地努力地想尽一切办法活下来,捡到的人怎么能忍心随意丢弃。 他望着她:「你值得别人对你好。」 重绵眼眶有点湿润,低着头,重复地说了句:「我值得?」 他加重了语气:「你值得最好的。」 她渐渐抬起头,望进他深海似的眸子。 她轻轻地道:「嗯。」 抚着头顶的手力度变得更轻,就像世界上最珍重的对待。 刚平息的泪意蠢蠢欲动,她又有些想哭了。 容吟看到她微红的眼角,想到那一天夜晚,她迟迟归来,站在竹林口不动的画面,可以想像得出她当时的脆弱和孤独,她也是像现在这样红着眼睛,他的嗓音有些发哑:「那天想说什么?」 重绵瞬间明白他说的是哪一天,抿起唇角,诚实地说:「想回家,想离开这里。」 容吟定定看着她:「还有呢?」 重绵低着头:「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会让你为难,因为都是你的同门师兄弟……」 只听他轻轻道:「不会。」 重绵怔住,抬起头看他,容吟没再多说什么,帮她抹掉了眼角的泪。 第40页 「以后任何事,都要跟我说,别憋在心底。」 听到这话,她的眼泪好像掉不完,擦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无奈地笑了下。 她紧抿着唇,重重吸了下鼻子,向他展开了多日不见的笑容。 熠熠雪色,衬得她笑容明朗,那些心底的阴霾被扫得一干二净,她笑容越来越大,心底觉得无比轻松安宁,甚至因为他的郑重其事,忽然间有了点不好意思。 第二十二章 不救 重绵看着他笑,后知后觉的,笑容渐渐带了点难为情。 穿越前,她的生活简单顺遂,听过最多的是别人的夸奖—— 这小姑娘真聪明。 你看看人家小姑娘,学习成绩好,人又长得漂亮。 然而穿越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那些从未听过的话,第一次进入她的耳底。 她好像从高处摔落,没来由的失去了以往的信心。 食舍的闲言碎语在很多人眼里不值一提,与人说都显得自己太敏感。 她悄悄地藏着这股小情绪。 然而他发现了,甚至当做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特意从药屋回来,温柔又耐心地疏导她。 重绵慢慢地眨了下眼睛,羞赧地笑。 「你赶回来,有没有生病的人等着?」 她不希望因为自己,耽误他的正事。 容吟摇了摇头:「都离开了。」 她点了点头,看了下手錶:「时间还早,也许有人还来看病。」 「你不用我陪你?」他坐在她的旁边,微微侧头,笑容不改。 重绵认真道:「我没事了,正事要紧。」 听到这话,容吟看过去,似在观察她话语里的真实性,他望见的是一双又大又圆的眸子,她安静地坐着,与他对望时,眼眸弯起,像是月牙的形状。 她的心情好了很多。 容吟安下心,他下午无事,她说的有道理,不如回去继续炼药。 「我走了,晚点再回来。」他起身。 等他往前走了几步,她迟疑地叫住了他:「等下。」 他回头,听到她抬头问:「我可以去看看你的药屋吗?」 她很好奇那个只在耳畔听说过的地方,但想到可能麻烦他,就一直没提过。 此时,因为方才的那些话,她好像与他更亲近了,这种感觉她没往男女感情的方向思考,只觉得自己在他心上占了一点地位,她试探着,想往他的世界更近一些。 容吟没有拒绝,带她去了日月峰。 日月峰。 药屋门紧闭,门前却站了两名青衣弟子,此外,草蓆上还躺着一人。 躺在地上的人,正是容修齐。 近日山下妖魔肆虐,任务堂发布了大量降妖除魔的任务,报酬丰富,他与两名师兄弟合作,一起下山做任务。 任务是普通级别,难度不高,帮助东洲某个镇子的居民降服一个只鸟妖。 鸟妖弱小,筑基境以上的修士眼里,实力还不够看。但鸟妖行动灵敏,躲避容修齐和同伴的天罗地网,逃窜至一处荒寂密林。 容修齐轻世傲物,好胜心极强,不顾同伴的警告,穷追不捨。 哪曾想到,密林中藏匿着熊妖,熊妖与鸟妖相识,设下陷阱援助鸟妖。 形势逆转,容修齐被熊妖一巴掌拍碎了大腿骨,又一巴掌拍断了右胳膊,差点命丧密林。 同伴们昼夜兼行,马不停蹄赶回宗门,将容修齐抬到容吟的药屋。 容吟和容修齐彼此不和,是全门派心知肚明的事。 两位同伴自然清楚这点,但容修齐重伤陷入昏迷,倘若由其他水平一般的医修负责治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容修齐指不定落下病根。 容吟是宗门内医术最高明的医修,由他亲自医治,药到病除也不是不可能。 同伴坚信,容吟品格高洁,温和善良,从不拒绝上门的病人。关系再不和,再陌生,也是亲兄弟,更是同门。容修齐命悬一线,容吟必定愿意出手。 他们信心满满抱着这种想法,将容修齐抬到药屋门口,却不料,吃了个闭门羹。 两人重重拍门,里面传来开门的动静。 出来的并不是容吟,而是一个傀儡。 傀儡一号挡在门前,歪头道:「主人不在。」 两位同伴,其中一位是容修齐的同脉师兄仇飞舟,他紧紧皱眉,面容不善。 「容修齐和我都是宗主的亲传弟子,让容吟过来。」 傀儡双眸无光,一板一眼道:「主人不在,请你们另请他人。」 仇飞舟当即拔剑:「你去不去!?」 傀儡一号:「主人不在。」 当傀儡最后一句落下,仇飞舟爆了句粗口,终是耐心殆尽。 剑光直逼面门,傀儡不躲不闪,眼看就要头首分离。 千钧一发时,寒光烁烁的长剑横空而出,角度刁钻,将仇飞舟的剑生生砸歪。 剑刃从傀儡颊侧擦过,傀儡毫发无伤。 「谁人在药屋门前扰乱。」一个清冽如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两弟子循声音看去,那里站了一个人。 鼎鼎有名的医修容吟,他的脸上挂着浅笑,看似温和,笑容却凉薄,淬了冰化成刃,让两弟子嵴背一阵发寒。 两人齐齐往后退了一步,又往右侧望去—— 第41页 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穿着水蓝色裙裾,手中执剑,目光警惕地望着他们。 砸歪他的剑,应该就是此女。 仇飞舟稍稍移去注意力,她与容吟一起出现,应该是传言中容吟带上山的凡人,叫什么绵的女人。 他不大确定,神思歪到了天际。 原来这就是容修齐口中平平无奇的凡人姑娘吗?长得还挺好看,还有力量砸掉他剑,这叫普普通通? 仇飞舟:「……」 谁也不知道仇飞舟内心的吐槽,药屋门前气氛紧张,四人对峙了一会儿。 仇飞舟咄咄逼人唱红脸,此时另一弟子站出来,彬彬有礼唱白脸。 他抱拳行礼:「在下路元明,九曲峰内门弟子,久闻容师兄大名。」 容吟不吭声。 「容修齐遇险重伤,请容师兄救他一命。」 容吟盯着草地上的人,神色不显,往前几步走到重绵身边,这才回应别人的请求。 「请回。」 简单的两个字,声线偏冷,与以往的亲和大相庭径。 仇飞舟与路元明面面相觑,竟然拒绝了?不带任何商量的语气? 路元明很快从震惊中缓和过来,好像没听到般,言语客气:「听说您与容修齐是亲兄弟,您和他有什么矛盾,为何不救了人再解决。」 重绵蹙了蹙眉头,正要为容吟说话,却见他摆了摆手,平淡无波道:「宗门并非只有我一位医修,你们何必执着于此。」 路元明弯腰幅度加大,句句掷地有声,完全没有让人拒绝的余地。 「不论容修齐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见死不救非医者仁心。」 站在一旁的重绵终于忍不住了:「你既然不知道容吟与他的恩怨,凭什么慷他人之慨。」 仇飞舟立马竖起眉毛,瞪了这不知好歹的凡人一眼。 重绵早就听闻容修齐与容吟入门前结了恩怨,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她虽不清楚其中隐秘,但容吟这样好脾气的人,都不愿与他融洽相处,那必定是容修齐的错! 她面不改色,坚定地站在了容吟一边。 仇飞舟轻嗤:「关你屁事。」 重绵不服:「也不关你事。」 气氛充满了火药味,重绵见他们一副绑也要绑走容吟的姿态,不由得为他担心,脑子转了转,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手指往容修齐的方向一指。 「你看他躺在蓆子上一动不动,是不是快死了?」 众人顺着手指看。 容修齐脸色惨白,气息微弱,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个死人。 重绵言辞恳切:「你们非得钻死胡同让容吟救人,难道九曲峰的医修是吃干饭的吗?还是说,你们故意拖时间,想要害死自己的师弟?」 两人脸色大变。 「你这,这小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什么呢!」 仇飞舟差点破口大骂,路元明拉及时住了人。 重绵不为所动:「我听说九曲峰不论剑修还是医修,资源丰富,灵药灵植取之不尽,你们未免太瞧不起其他医修了。」 两人被说的无话可说,根本没有反驳的理由。 反而让重绵扣上了两个大锅,一个是欲图害死师弟,另一个是瞧不上九曲峰医修。 仇飞舟和路元明脸色青红交加,哑口无言,他们对视了一眼,觉得再待下去,只怕第二天故意拖死师弟的名声,就要扣在他们的脑袋上,连忙抬起气若游丝的容修齐,灰熘熘御剑离开。 重绵不动声色逼走两人。 她眨了眨眼,抬眸听到容吟淡淡道:「你说想来药屋看看,凑的时机不好,让你瞧见这幅场面。」 重绵摇摇头,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问:「你为什么拒绝救他?」 容吟从来不是一个见死不救之人,她不认为是因为自己,也不是容修齐几句恶言恶语。 他和容修齐的纠葛,似乎很久之前就发生了,只不过,她的遭遇成为一个引子,让容吟彻底撕下表面的和平,暴露出底下暗涌。 重绵语气严肃,容吟笑了下:「怎么一副天快要塌下来的模样。」 「事情还没结束呢,你今日选择冷眼旁观,来日见死不救的流言蜚语估计会传遍整座门派。」 那可是他积累了上百年的清誉! 重绵替他着急:「你把理由告诉我,我去和于妙音聊一聊,这样大家或许能理解。」 于妙音对她印象不错,或许愿意帮她一个忙。 听闻此话,容吟笑容加深。 重绵皇帝不急太监急:「告诉我呀。」 他摇摇头,往药屋走去,边走边嘆道:「还不是某个让人操心的姑娘。」 重绵脚步一顿,又追上去道:「我才不信。」 他不争不辩,岁月平和,仿若此事与他无关。 重绵挠了挠脸,被他打败。 怀揣的困惑四处乱撞,撞到某个岿然不动的铁板上,散得干干净净,她长嘆一声,终于放弃追问,追了上去。 第二十三章 保持距离 容吟打开药屋的门,陆陆续续有弟子过来问诊。 容修齐和他同伴的打搅,对他来说并无任何影响,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笑容温和地为弟子们诊病。 药屋不止一间屋子,前堂是容吟问诊的地方,重绵在旁边坐了一会儿,见他正忙,也不打扰,独自一人逛了起来。 第42页 她往后门走去,门外类似天井的格局,左右两排房屋,一排是像医院的病房,还有一排摆满了药材与药炉,许多男子在里面干活。 这些人很奇怪,重绵有礼貌地敲了敲门,他们没有一个回头,动作井然地为药炉添加药材,除了手臂以外,身体纹丝不动,第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泥塑木雕,被无形的丝线牵动手臂。 画面一度惊悚,重绵往后退了几步,顿时参观的兴趣大减。 她左右望了望,干脆坐到天井下方的石桌椅上,从袖口掏出话本,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容吟抽空进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幕。 露空的天井漏下点光,照在她的脸颊上,她看得专注,身心处于放松的状态,懒懒地把下巴搁在自己的手臂上。 话本似乎很有趣,她发出几声清脆的笑声。 即使无事做,也能自己打发时间,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个人。 看到这画面,容吟唇角微抿,像以往一样牵动唇角,笑容却显得有一丝勉强。 他走到身边,看到她立即抬起头,撞进他的视线中。 「没能陪你,无聊吗?」他似是随口提起。 只见重绵认真想了想,点头承认:「有点。」 他唇瓣翕动,正要说话,她好像误解了他的表情,立即说:「来都来了,今天下午就不修炼了,可以吗?」 一旦进入坐定状态,不论在哪里,如同与世界隔离,时间流速都极快。 她到药屋来,希望时间慢一点,而不是眼睛一睁一闭,没多久太阳就下山了。 容吟定定看她,没有多余的解释,只说:「可以。我找个人,陪你说说话。」 找个人?重绵露出不解的神情。 他走进摆满药材的房间,再出来时,身后跟了一个动作迟缓的男子。 容吟解释道:「这是傀儡,我买来的一号,其他的都不会说话。」 重绵瞄了一眼,傀儡一号眼眸无光,着实有些渗人。 其实她靠话本就能打发时间了,有没有交流无所谓,但也不好拒绝他的一番好意,只能硬着头皮道:「行,让他坐到我对面。」 就当玩偶了。 容吟露出了笑容,就好像他为她解决了无人陪伴的重大问题,终于放了心。 离开前,他吩咐傀儡,傀儡一号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地坐下。 不知道为何,重绵总觉得能从傀儡的动作神态中看出一丝不情愿的意味—— 即使去干活,也不要留在这里当摆设。 大概是错觉。 重绵低头,将话本翻开,结果才刚翻到原来的页面,容吟又回来了。 听到脚步声愈来愈近,她默默阖上书,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了?」 容吟微微笑着:「不是什么大事。」 重绵点头,知道了,是什么小事? 他没有立即开口,往傀儡一号望了望,又看了看重绵,斟酌用词,片刻后,不经意地强调了一下:「傀儡是男子。」 好像没反应过来,重绵先愣了下,然后茫然地抬眸,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他观察她的表情,沉默了半天,以为她没听懂话语里的含义,又多说了一句:「保持距离。」 重绵:「……」 他这么说,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傀儡要拱了他家的白菜。 重绵一阵无言,略显敷衍地点了点头,没怎么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等容吟终于走了,她将话本放到一边,撑腮打量,原来没有生命的东西,也有性别之分? 傀儡一号一动不动,任凭她上上下下来回看。 他的脸部与常人无异,甚至比凡人的肤质更白更细腻,阳光下几乎没有瑕疵感,同时,也没有真实感。 像是现代橱窗展示的模特,完美又虚假。h 重绵这人,害怕恐怖片,又喜欢看恐怖片,傀儡一号对她来说就像成了精的恐怖片主角,又让人害怕又让人新奇。 此时,看话本的兴致已经大大减少,她把书再往边上推了推,问道:「你真的会说话吗?」 傀儡一号冷漠地甩出一个字:「会。」 好有个性。重绵兴趣大增,突发奇想,又问:「那你能给我唱段小曲吗?」 傀儡一号:「……」 见他嘴巴紧闭,重绵故意提及容吟:「他是你的主人,他让你陪我,唱歌应该不过分吧?」 傀儡一号僵着脸,或许本身脸就是僵的:「什么曲。」 「随便,来个你会唱的就行。」重绵很好说话的样子,笑吟吟的,眼眸发光。 傀儡一号面无表情地张开了嘴,沉重又阴森的歌从他口中传出来,活生生让周边的温度骤降。 重绵的笑容僵在嘴角,但她并没打断,忍着魔音穿耳,好脾气地听了一整段。 最后一个音调结束,好像从地狱里走了一遭,体验相当微妙。 傀儡一号闭上嘴巴。 重绵松出了一口气,非常捧场地给了个好评:「唱的不错。」 故意唱阴歌的傀儡一号:「……」 她没看到傀儡一号眼中一闪而过的无语,盯了他一会儿,冷不丁道:「你脸上的伤口,是刚才仇飞舟剑气所伤的吧?」 这道伤痕依然流着血,和凡人受伤后的状态一模一样。 重绵问:「你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居然也能流血吗?」 第43页 傀儡一号尽职尽守地回答问题:「冥骨,鬼砂所化。」 听名字就觉得很符合他的气质,重绵想了一下:「你使用药膏,会不会也能癒合呢?」 这回傀儡不答了,摇摇头。 她似乎也意识到傀儡并不是人,只是和人相像,应该没有痛感,容吟不会给他用药膏。 但今日没事干,实验精神有了发挥的时间和精力,她倏地起身,留下一句话:「你等着。」然后风风火火跑向前堂。 容吟正在为一名受剑伤的弟子拿药,指尖刚触到冰冷的瓷瓶,一阵风夹带熟悉的气息刮过。 他缓慢垂眸,看到她兴奋的模样,动作一顿:「发生了什么?」 「有没有治外伤的药?」重绵好像很急切。 他立即将手中药粉递了过去,然后,拾起药柜的另一瓶给那名等候的弟子。 弟子接过后,道了声谢,容吟回头看重绵刚才的位置,她已经离开了。 他不解地拧了拧眉毛,动身往天井走去。 重绵拿着药粉,走近傀儡一号:「你别动,我给你上药,看看能不能癒合。」 傀儡一号僵着身体,尚未成形的意识并不排斥别人的善意,可第一次有人对他好,他似乎有些不习惯。 重绵的手指搓了点药粉,缓缓往他侧脸上靠近,指腹将要触碰到傀儡的皮肤时,一阵疾风掠过,吹得她往后退了半步。 她诧异回头。 疾风吹来的方向,容吟站在不远处。 重绵以为他开门时,穿堂风大了一些,也没在意:「你怎么来了?」 容吟半天不吭声,视线未看她,只紧紧盯着她的手指。 白衣男子笑吟吟的,刚巧站在天井下方,光线半明半暗,他的脸庞隐在暗处,莫名使他的笑容显得凉飕飕的。 开口时,就连声线也跟着染上微凉的意味。 「你在干什么?」 第二十四章 吃醋(一更) 容吟的语气与平时区别极大, 神情带笑,可语调平平,重绵再迟钝, 也能听出其中的不愉快。 他从来没对她用这种语气说话, 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的,哪曾生过气。 她一时不理解, 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有些无措地站着。 光是站在原地, 手里拿着一瓶药粉,抿着唇, 便显出几分委屈,像在问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凶, 她不过是给傀儡上个药。 容吟话一出口, 看到她的反应,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情绪的反常,他压下莫名的情绪, 往她的方向走过去。 越来越近,重绵眉头一紧, 有些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要说些责怪的话。 尽管她尚不清楚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但光靠脑补,便已想像出一副老师痛骂学生的场景。 在学校, 她最怕老师喊她去办公室了。 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袭上心头,重绵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容吟见她反应,眉头一动:「你为何往后退?」 重绵试探着,答非所问:「我什么都没做。」 容吟皱着眉头:「……这与你后退有何关系?」 重绵语气委屈:「你别骂我。」 两人的对话, 完全前言不搭后语,各说各话。 意识到这点,他笑容里的凉意骤散,忍不住笑:「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然后,为了防止她误会,他解释了一句:「我不是来骂你。」 重绵怀疑地看着他:「那你这么忙,来这里干嘛?」 「还有,刚才的语气真的很凶。」 「你还皱眉了。」 重绵噼里啪啦说出三个理由,有模有样地帮他分析了起来,说得容吟哑口无言,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般,理由还挺充分。 但他确实不是这个意思,容吟语气放轻放柔:「没有这回事。」 重绵瞥了他一眼:「那你想什么?」 他的脑子里划过她正打算帮傀儡上药的画面,刚才,一股郁气从心底生出,他向来克制,头一回将心底产生的不愉快暴露出来。 见他半天不吭声,重绵疑惑:「?」 容吟扯起嘴角,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一动未动的傀儡,掩饰般地垂下眸,突然说了句:「傀儡不需要上药。」 话题转得相当生硬,重绵:「……」 容吟看着她笑:「……」 两人对视了一眼,她挠了挠脸颊,一时没话说,本来就是随口一问,他不愿说就算了。 重绵指了指傀儡:「为何不需要上药,他的伤口还在流血?」 容吟不动声色地从她手中拿走瓷瓶:「他不是人,会自己癒合。」 重绵惊嘆:「真厉害啊。」 容吟抿了抿唇,没接话,向傀儡一号淡淡说了句:「进屋去。」 重绵:「你不是说让他陪我吗?」 她把傀儡一号当成了智能玩偶,一时间,还想与他玩一会儿。 傀儡一号动作僵硬,慢慢往屋内走,容吟的笑有一瞬间维持不下去了,斜上方的太阳流泻下金灿灿的阳光,他周身都是圣洁而优雅的光芒,唯有垂着眸子时,眼睛下方打出暗色的阴影。 他敛眉,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默,但她好像完全没意识到,盯着屋子里傀儡一号不放,脸上流露出一丝可惜的意味。 他见了,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往屋外走去。 第44页 这股力量不轻不重,恰好带动一脸懵逼的重绵跟随他的脚步,走到了前堂。 「怎么了嘛?」 「回去了。」 重绵看了看天空:「这么快,太阳还没下山。」 容吟简单收拾了一下,转身微笑道:「没人了。」 刚踏进门槛一步的某位弟子:「???」 他不是人? 药屋之旅结束得格外突然。 重绵闷闷不乐地坐在灵鹤上,身前是他,两人的距离有些近。虽然她往后靠,没有接触到他的一片衣角,但狂风往后吹,周身铺天盖地萦绕着属于他的气息。 松松绑着的墨丝,白色发带,一齐随风飘动,掠过她的脸颊,触感微凉且柔软,不小心擦过鼻尖时,闻得到属于皂角的香味。 来之前,她坐在灵鹤上脸红了半天,这时候,她没了那种想法,悄悄分析今日他的异常。 他为她疏导心理,安慰她,当时还算正常。 药屋门前撞见容修齐等人,他的心情开始不好了。 后来,他突然走进天井,问她在干什么,此刻,明显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是因为她给傀儡上药,可没必要啊? 还是说,自从遇见容修齐,他的心情逐渐不顺,所以遇到点事就要发脾气。 重绵像个小老头一样嘆气,果然男人心,海底针。 一路上,她想不出理由,索性不再多想,把这事放到一边,因为陷进今日的回忆中,不由自主的,顺带又想到了另外一件让人在意的事。 容修齐被两名同伴带走,她担心他的清誉名声,试图追问他的过往,没得到确切的回覆。 重绵原本按捺下的心思又活络起来,总觉得一件事不问清楚,就跟刺一样搁在心里,浑身不自在。 她迎着狂风,大声问:「你当时不救人,真的没问题吗?要是他们毁坏你的名誉怎么办?」 容吟当时没在意,现在更不会当回事,但听到她的关心,沉闷的情绪突然又变好了。 他微微侧脸,抿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没关系。」 重绵暗自琢磨,那就是说,会有事情发生,但他不在乎罢了。 后来,果然如重绵所想,宗门流言四起。 翌日一早,御清真人唤走容吟。 御清真人为渡劫期,悟道期修为之上的修士可以开闢洞府。修为愈高深,洞府愈广阔,如一片小天地。洞府风格按照各人的喜好布置,有人喜欢装饰成绿意盎然的深山密林,有人喜欢冰雪覆盖的广袤雪原,各不相同。 御清真人沉醉修炼,对外物漠不关心,洞府也就布置得分外简陋,屋如其名,真就布置成了一个山洞的样子。 黑魆魆,潭水边立了个仙风道骨的修士。 端看背影,身形消瘦,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只见他回过头,发须皆白,两千多的年纪,岁月没在他脸上现出点痕迹,唯能从眼神中瞥见几丝独属于老人的沧桑。 御清面容和蔼,开口道:「近日,我听闻你拒绝为宗门内的弟子治伤。」 容吟平静说是。 御清倒没责怪他,依旧语气缓和:「那弟子是容修齐,你的庶弟?」 容吟继续说是。 御清陷入回忆,良久才问:「当年他和他母亲犯下的错,你是否还耿耿不忘?」 容吟敛容,目光清明道:「宗门已经惩治过容修齐,此事也过去了三百年,弟子并非重燃前仇旧恨。」 御清打量他许久,洞悉人心的眼神落到他脸上,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他确实已经放下过去的恩怨了。 「那为何你拒绝救他?」 容吟的神色意味不明:「师尊,我虽放下了过去,但新添的恩怨并不少。」 御清:「你说。」 容吟实话实说:「容修齐冥顽不灵,欺辱我带上山的人。她叫重绵,是个凡人,被他当着所有弟子的面,恶意诋毁。」 御清闭关百年,消息闭塞,闻言微微一愣:「不是伏正清?」 容吟也怔了下,半晌,才道:「自然都是。」 御清眉心微蹙,神色疑虑:「以前我告诫过,你不可沾染情爱,你对那个叫重绵的姑娘,是不是多了不该有的心思?」 「师尊多虑了。」容吟静静站着,面容极其坦然,「我只是将她当做徒弟。」 想到那个认真修炼的姑娘,他眉眼柔和:「当然,以后会是我的师妹。」 容吟一向不撒谎,为人诚恳,御清信了他的话,面色划过一缕惊讶:「徒弟?师妹?」 他听不懂,徒弟和师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关系,在他口中,那姑娘和他的关系却异常复杂。 容吟解释:「近日我教导她修炼,算作半个师父,她的天赋甚高,待半月后的宗门大比来临,她必定能成为宗门弟子。」 「你对她倒是很有信心。」御清捋了捋鬍子。 容吟:「勤勉刻苦的人得到好的回报,合情合理。」 御清问道:「说起徒弟,这三百年来你不曾收徒,既如此,为何不收她当徒弟?」 当时重绵睁大眼,认认真真说要保护他的模样骤然沖入脑海,容吟心思一动,笑容更加深刻:「她更愿意成为一名剑修。」 「可惜了。」御清提醒了一句,「日月峰医修稀少,你是时候将收徒提上日程。」 第45页 岂止是少,除了容吟,其他都是负责打杂晒药的弟子,称得上医修的,也只有他一个。 容吟不置可否。 他没往这个话题多谈,不经意间道:「师尊也曾说要新收个亲传弟子,一百年过去,还没有满意的人选。」 御清微微眯起眼,听容吟刻意说:「重绵是单一水灵根,资质佳悟性高,人也聪颖,还勤奋,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御清有些好笑:「我叫你来是为了诫勉你,你反倒给我举荐弟子。」 容吟不吭声,微微垂眸。 看着这个门下的得意弟子,御清在心里长嘆一口气,容修齐是宗主的亲传弟子,容吟拒绝为他治疗,害他落下了病根,相当于狠狠打了宗主的脸面。 若他不先做些什么,宗主护短的性子,指不定狠狠惩罚容吟。 「你虽未犯下门规,但拒绝治疗不符医修的品行,三日后,立即出发去凡间思过,救治完三千百姓后再回宗门。」 容吟没应声。 「你不愿意?」御清真人的脸色沉了沉。 容吟:「不是。」 并非不愿意,他有时候去採药,也会顺手救治偶遇的凡人。 可他走了,重绵便见不到他了。 他垂下眸,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重绵见不到他,还是他见不到重绵,才会生出一丝怅然。 第二十五章 关心(二合一) 御清真人的洞府前, 人声鼎沸。 听说了御清唤走容吟,弟子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不知真人如何惩罚容师兄。」 「不至于吧, 容修齐不是已经侥倖得生。」 「活是活了, 但手废了。」 「……」 「我觉得容师兄做得对,他们九曲峰的弟子就去九曲峰治伤, 凭什么享受那么多天材地宝,连医修也要和我们日月峰抢!」 围在此处的多是日月峰弟子, 全是向着容吟说话,几位九曲峰弟子不服气, 冷言反驳。 「九曲峰的弟子,难道就不能来日月峰治病了?都是同一门派, 你们比不得我们厉害, 资源少也是你们实力不行!」 一时间两方互骂,洞府门前闹哄哄,空气飈成四十度高温, 灼得众人理智殆尽,全身血液直往头上冒。 重绵躲在草丛里, 暗中观察。 她看见这幅大乱斗的趋势,砸了咂嘴自言自语道:「这些修士也太爱凑热闹了叭。」 「你不也是?」 于妙音蓦然从草丛另一侧冒出,门派有八卦的地方,就有这位爱看热闹的百事通出没。 重绵依然看向前方,下意识反驳:「容吟对我有恩, 我关心他很正常。」 待神思回笼,她侧了侧脸,才发觉身边的人是于妙音。 像是想起什么,重绵忽而转移话题, 改口道:「你知道吗?容吟拒绝救人是有原因的。」 她眼睛眨啊眨,等于妙音接下她的话。 哪知等了半天,于妙音不开口,唇角挑起,眼睛微眯,仿佛能看透人心。 重绵有些不好意思,却仍然硬着头皮继续道:「容修齐害伏正清入魔,尽管容吟温良友善,也会有脾气。」 于妙音无动于衷。 重绵咬牙:「救了他,只会更多人被害。」 于妙音眉头动了动,紧闭的嘴巴一松,忍不住贊同道:「确实,那小畜生没死真是便宜他了。」 「你也讨厌他?」 于妙音点头:「是,当年我与他一起下山做任务,他意图活剥狼妖的内丹,用来增进修为,但狼妖被我一剑戳死,内丹的作用便失了大半,所以他对我恨之入骨。」 这段往事,从来没跟人提起过。 敌人的敌人便算朋友,她冷哼道:「这傢伙心思歹毒,枉为正道,死了才干净。」 曾在食舍,重绵见过他们针锋相对,原来两人还发生过一段纠葛过往。 重绵:「怪不得你与其他弟子相处融洽,唯独对他冷言冷语。」 于妙音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嘻嘻看她,凑到耳畔:「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容修齐的手废了,也是他自找的。」 重绵有些不敢相信:「啊?」还有这种事? 「容修齐得罪过不少人,仇飞舟和路元明带他去治伤,不巧的是,那名医修与容修齐有仇,故意拖延怠慢,以至于本来他能痊癒的手废了一半,恐怕日后再无法修习剑术,只能转修其他了。」 说完后,于妙音忍不住吐出一口闷气:「这就叫活该!谁让他横行霸道,肆意妄为,以为自己是宗主亲传弟子,没人对付得了他。」 重绵喃喃:「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医修啊。」 得罪一些人,假若动刀动枪,总归让人看出对错是非,哪一方伤了人,依照门规,受到惩戒。 但医修治病,刻意拖延时间,除非自己亲口承认,谁能找得出问题。 听了重绵的见解,于妙音贊同,哈哈大笑:「你说的有道理。」 两人一来一往热烈地聊了起来。 气氛不错时,重绵张了张嘴,话一拐弯,不死心地说:「容吟……」 「好了好了。」于妙音还未听完,便明白她要说什么,摆了摆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知道了,别人谈起时,会替容吟讲两句好话。」 重绵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容吟不在乎自己的清誉,她却在乎,希望他能和以前一样,清明自在,广受弟子们的赞誉。 第46页 她笑弯了眼,笑容十分有感染力,让于妙音也微微翘起嘴角。 于妙音因为重绵曾在食舍帮助了一回,对她印象极佳,两人之间相处的状态也很舒服,进入门派以外,从来没有一个师妹这样合眼缘。 她非常喜欢这位师妹,便想多多了解她。 于妙音好奇问道:「你说他对你有恩,是什么恩?」 这也不是不能说的事,重绵诚实道:「他带我上山,解毒……」 于妙音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目光瞬间睁大,流露出惊异的意味,好像才反应过来,她后知后觉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解毒?」重绵认真回忆。 「不对,上一句。」 「他带我上山?」 于妙音:「!!」 于妙音:「你就是重绵!」 认识了这么多天的软萌小师妹,原来不是宗门弟子,而是流言八卦里的凡人。 先前,两人尚未互通姓名,于妙音看到她穿着门服,先入为主地以为她是新来的师妹。 原来不是,而是容修齐那张说不出人话的嘴巴里,打扮奇怪,普普通通的凡人? 于妙音嘶了一声,喃喃自语:「不愧是那小畜生,我还信了他的话,真以为你长得不好看。」 哪里是不好看,明明是生的超好看!! 身形纤细,肌肤白腻,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的,一看就是年纪尚小的少女,而非容颜永驻的修士。 于妙音拍了拍脑袋:「我这眼睛该去容吟那里看看了。」 重绵抿着唇瓣,腼腆地朝她笑了一下,明丽灿烂的笑容如一道天光飞降,看得于妙音倒吸了一口气。 真漂亮,脸颊软乎乎,白白净净,很好戳的样子。 于妙音心痒难耐,捻了捻手指,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冷不丁戳了下重绵绵软的脸蛋。 重绵:「……」一脸懵。 糟糕,于妙音意识到自己唐突的动作,不由得挽尊道:「你的脸上刚停了只蚊子。」 「是吗?」 重绵没怀疑,草丛里确实蚊虫多,聊了几句话,她的脚踝至少被虫子咬了两口。 见她满脸信任,看似很容易信任人,于妙音摸了摸鼻子,难得显出一丝反思。 也不是没骗过人,于妙音爱偷懒,为了逃避宗门要求完成的高难度任务,常常装病欺骗长老和师姐,不过小小骗了一把重绵,怎么偏偏生出了丝愧疚呢? 于妙音陷入沉思。 大抵重绵眼神太澄澈干净,让她不忍心吧。 于妙音心有戚戚,但仍然死不悔改,没有解释的打算。 两人继续笑着聊天,片刻工夫,御清真人洞府大开,走出一个熟稔的白影。 门前争吵的场面一顿,吵闹喧譁像是按下静止键,恢复之前的寂静。 容吟环顾了下周遭,目光穿透丛丛人群。 于妙音笑道:「他在找你呢。」 重绵摇头:「他又不知道我在这里,怎么可能是找我。」 容吟早上被叫走,中午她去食舍吃饭,听说了这件事,快速扒拉完饭,才飞奔赶来。 他应该不知道她在这里的。 于妙音不知情,她心中明白,微微探出头。 只见容吟蓦然回眸,隔着人山人海,看到一个小脑袋冒了出来,朝她笑了一下。 他眉眼清冷,墨发黑眸,迎光直直撞上她的视线,唇角带着温柔恬淡的笑,似乎在说—— 终于看到你了。 重绵一呆。 他真的在找自己?他断定她一定会在门口等他吗? 如果真是猜测,她心里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这人猜得明明白白。 重绵先跟于妙音道别,默默走上前,盯着他的眼睛看。 出于一种奇妙的心底,她有些不甘心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事事都在他的掌握中,她产生了一种郁闷的感觉。 容吟默了默,装作思考的样子,勾起嘴角笑:「你以前总是在竹屋等我回来。」 重绵否认:「我没有我不是,我呆在屋子里呢。」 容吟:「为什么老是偷偷看向窗外?」 重绵生硬地回答:「看风景。」 容吟:「晚上黑灯瞎火的时候?」 重绵:「看月亮看星星!」 容吟:「下雨下雪时?」 重绵:「听雨欣赏雪景。」 她怎么都不肯承认,理由一套一套,十分充足,让他哑口无言了半晌。 两人对视,她昂着头,神情困惑地看向他,脑袋微微歪着,眼神好像在说:你这么自作多情。 容吟:…… 他一时无话可说,望进她纯粹的黑眸,不由得开始反省,他是不是误解了她的行为。 但很快,他思索了一下,找到突破口:「你现在是来找我。」 像是得到了一个充足的证据,他笑得开心,轻声道:「至少这一刻,你为了我等待。」 重绵没法反驳,又找了个藉口:「担心你受惩罚不回来,我一个人呆在夜晚黑黢黢的竹林,太可怕了。」 容吟:「……」 他温雅的笑容微微一顿,勉强保持住形象,点了点头,然后,陷入良久的安静。 重绵注意到他情绪又不佳了,这两天他不开心的次数有点多。 第47页 可能方才的话,确实不太好。 其实她多次不愿意承认对他的关心,是害怕他发现自己心底的某个小秘密。 她觉得,容吟对她的感情,亦师亦友,在乎她,更像是一种责任,明显不是因为喜欢她。 她才不会傻到撞枪口上,暴露出丝毫的在意,给他拒绝自己的机会。 重绵想了想,话题移到了他的身上:「你的师尊惩罚你了吗?」 容吟低眸,漫不经心回:「嗯。」 简单的一个字,调动她全身的焦急情绪,她将刚才不愿意暴露关心他的想法忘了个一干二净。 绷紧了脸,脑洞大开,想起一系列各种苦不堪言的刑罚,连忙问:「他要做什么?体罚还是关禁闭?」 容吟失笑:「都不是。」 重绵:「到底是什么?」 见她着急,容吟掩藏住心底的愉悦,抿着嘴巴不说话。 重绵扯了下他的衣袖,他才轻嘆了一声,看向她的眼神划过一丝忧虑。 这副表情,看得重绵脸色都变了,以为是很可怕的惩罚。 脑海迸现各种惨绝人寰的场面。 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这时候,听到他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师尊让我下山救治百姓。」 她一听,还以为听错了:「这么简单?」 容吟笑容微滞:「……?」 重绵诚恳道:「我还以为他会让你受雷电轰击几百下,或是关在禁地几十年不准出来。」 她脑补的内容,比起自由的凡间问诊,严重了不知几倍。 容吟忍住笑:「不必如此想。」 「你的师尊蛮仁慈。」重绵松了一口气,赞嘆御清真人的仁慈。 对此,他没发表任何评价,只说:「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继续修炼,争取半月内突破,届时我回来一趟,与你一同融转体内蛊毒。」 重绵想到某些内容,脸红了红,声音变得小声:「哦。」 容吟:「有需要的东西,尽管向大师兄提。」 重绵:「应该没有,我需要的你都布置好了。」 容吟:「晚上的失眠改善了吗?」 这毛病一时没改正,她拍拍胸口:「没关系,不是大事。」 容吟:「我未曾忘记,近日研发了一款副作用小的助眠药,如今已经差不多了,等会儿我给你抓点药,记得每天睡前熬着喝。」 重绵乖巧:「知道了。」 容吟温声:「我不在的期间,有人欺负你,给我通信。」 说完,他递出一叠通讯符,重绵眨了眨眼睛,捧着厚厚一叠符不知所措,这么多,用得完吗? 不知道的话,还以为他打算一去不回了。 因御清真人的叮嘱,容吟当日夜晚便离开了。 走得太突然,重绵非常不习惯,以前的夜晚,她经常找一些无聊的藉口,去他的竹屋串门。 暖色灯光下,看他浏览书籍。 又或是,向他报备一整天的情况,再询问一整天的行程。 陡然失去了丰富多彩的夜间活动,重绵的生活节奏被打乱。 既然无事可做,干脆加班加点进行修炼。 现在夜晚的行程大致分为三部分,第一打坐修炼,第二绞尽脑汁写信,第三是提早熬药,睡前喝下。 修炼不用多说,凭她的领悟能力和努力程度,每日进步神速,几乎快触碰到鍊气期的边缘了。 写信是为了和容吟保持联繫,修真界的通讯符既能语音通话,也可以写信聊天。 重绵是现代人,对相隔千里聊天的方式,耳熟能详,却从没试过写信,于是心血来潮地提起毛笔。 待写完一整张纸,重绵陷入诡异的沉默。 盯着宣纸足足一分钟,她放下笔,十分不愿意承认这是她的字迹。 她用钢笔原子笔写出来的字,老师每次都会点名夸奖,怎么换成了毛笔,就成了狗爬字体。颤抖的笔锋,似抖腿的青年,用夸张的表情嘲讽她。 重绵将宣纸揉成一团,毁尸灭迹,不给它见世的机会。 她改用第一种方式,依照容吟教导的方式,念出口诀,同时后面念出他的名字。 通讯符消散,竹屋外虫声唧唧,风声簌簌,一个清冽如碎玉的嗓音从天而降,骤然打破她平静的内心。 「何事?」 他走了才两日,她就联繫他了,太快,显得她很迫不及待,该找个藉口。 她舔了舔唇:「这几天我听弟子们谈论,凡间妖魔肆虐,危机四伏,你可遇到过危险?」 容吟轻笑:「无妨,我有防身的符纸。」 虽然符纸作用有限,但对付一般小妖足够了。 重绵哦了一声,又忍不住开口:「要是打不过的话……」 话停住,他低低道:「嗯?」 似乎在等她说完。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定要跑,愈快愈好,别逞强。」 静止了会,他顿了顿,浅淡的气息声缓慢悠长,下一刻,动听的笑声骤然穿透她的耳膜。 可能信号不好,他的声线透过通讯符时,显得支离破碎,莫名蛊惑人心。 重绵微微失神,努力回魂,有点懊恼自己总是被他牵着走。 她憋了下,没什么好说了,想挂断,又不想挂断。 就这样,容吟的笑声持续了片刻,一个人的竹屋,他的存在感强到让她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 第48页 他依旧在,像过去的日日夜夜,陪伴她的身边。 重绵无声,听到他渐渐止住笑,两人没了话,呼吸声交错,彼此能听见。 过了一会儿,容吟率先打破寂静:「这两日待在曲江城,此处有一特产美食叫做合桃糕,味甘而糯,应当符合你的口味。想吃吗?」 如今凡界风雨飘摇局势动乱,他依然记挂她的口味,百忙之中不忘留心美食。 重绵的心脏像浸泡暖洋洋的温泉之中,她抿唇笑:「想吃。」 容吟嗓音含笑,温柔得不像话。 「我让灵鹤捎回来,与一些有趣的书籍话本,一併让它寄送。」 重绵心里开出一朵小花,连带着神情都绽放出光彩,她下意识点了点头,好一会,才意识到他隔着千里看不见,停住动作。 虽开心,却仍用内敛克制的一个字表达出来。 「嗯。」 接下来,灵鹤成了两人间的快递员,来回寄送。 她白天会收到各种当地的点心,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一概落到腹中。 到了晚上,灵鹤就不再打扰她。 灵鹤再通人话,也不会懂得这种体贴,这种事,应该是容吟吩咐的。 重绵有时候吃零嘴的时候,想到他某些关怀的小细节,忍不住笑出声。 一个人笑,有些傻气,幸亏竹林无人,没人看得到。 他送来的畅销话本不少,凡间闺秀珍爱的爱情小说,志怪小说,历史地理应有尽有,最多的当属于话本。 装订的书籍崭新,带着新染的油墨味,重绵瞄了一眼话本上的书名,面容诡异。 好大胆的名字。 异世版霸道总裁强制爱?真的符合古代迂腐守旧的风俗吗? 她心道,看来把古代的人想得太保守了。 重绵看小说一向很杂,包罗万象,而且根本不挑,在现代,只要是本书就喜欢捧着看,若是一天没其他事做,能从早上捧到晚上。 现在修炼的关头,重绵偶尔会休息半天。 她随意翻了翻话本,望着这大胆的文名,内心谴责了下他的行为,带这些书回来,简直给她增加诱惑,她还如何专心修炼嘛。 她谴责了好一会儿,然后口嫌体正直地翻开了第一页。 天上的太阳渐渐往西边隐没,她伏在桌前看书,霞光照着她的侧脸,眼角包着的一滴泪,闪烁细碎光泽。 欲落不落,像极了晨间露珠。 她阖上书本,从桌前抬起头,吸了吸鼻子。 故事跌宕起伏精彩绝伦。完全属于文名诈骗。 好端端的虐文,怎么就往感动人心的方向发展了呢? 等到晚上与容吟联繫,他发现她的声音有些哑,沉寂了许久,才缓声问:「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她立马否认。 他嗓音有些紧:「怎么像是哭过了。」 重绵支支吾吾:「我在食舍和其他人聊了很长时间,嗓子难受。」 容吟看不到她的表情,假若在屋子,便能看出她在撒谎。 她想,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看了一本爱情故事,居然哭得稀里哗啦。太丢人了。 重绵想了想:「你送来的那些书,是书店买来的吗?」 容吟:「恩,书铺老闆向我推荐了几十本,听说姑娘家喜欢,我便打包一齐送来了,」 重绵:「……你仔细看过文名吗?」 容吟:「尚未,只看到上边几本有趣的志怪小说。」 重绵默默吐槽,就知道他这寡淡性子,也不可能挑文名羞耻的话本。 他的审美,应当是曲高和寡,阳春白雪之类的文学。 容吟似乎能透过无形的画面,领略到她无言中的尴尬情绪。 「里面有不方便的内容?」 他误以为里面夹杂了一些男欢女爱的书,眉头稍蹙。 重绵哑然了半晌。 听到不方便三个字,再加上他意味不明的语气,她瞬间领悟到他的意思。 他误会她看的是那种书。 虽然事实并非他所说,她也不必承认。 但重绵一想到和他讨论这种书,仍是感到羞耻,不可避免开始联想,想起现代看过的脖子以下不可描写的片段。 不提也罢,一提大脑就开了闸,各种暧昧的想像,活灵活现,清晰地占据了整个大脑。 那些抽象的文字,从记忆中跳跃出来,转化成一副副生动的影像。 此时,他低声道:「重绵,怎么不说话了?」 她闭上眼,手心出了汗,往腰际的衣摆擦了擦,整个人如滚入开水,烫成了红虾。 第二十六章 秘籍 直到听到他唤了一声「重绵」, 她才蓦然清醒。 啊啊啊刚才她在想什么?当着他的面,去想这些没羞没臊的事。 空气莫名变得燥热,重绵喉咙有点干, 用手扇了扇脸, 仿佛这样就能把羞耻的感觉吹走。 通讯符对面传来他放轻了的呼吸声,她觉得每一声都像是丝丝缕缕的电流, 激得她鸡皮疙瘩起来了。 她不愿承认那些突如其来的想像,是因为自己轻而易举被他撩动。 所以在心里, 把责任推给他,都是他, 无缘无故提起「不方便」,她好歹是个现代人, 话中的委婉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一听, 就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第49页 重绵充分地给自己找了理由,却晓得这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一直保持沉默。 容吟轻笑一声:「又偷偷在想什么?」 仿佛被戳中心事,重绵摸了摸鼻子, 矢口否认道:「没有。」 容吟没继续追问,顿了下道:「白日繁忙,那些书籍我尚未仔细挑选,你这个年纪不该看这些……」 重绵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没看。」 容吟似乎有些怀疑。:「真的?」 重绵几乎能想像通讯符的对面,一个白衣清隽的身影, 脸上满是不相信的意味。 她懊恼地皱起了脸,解释的方向错了,不是没看,而是他误会了书本的内容。 重绵及时弥补, 老老实实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容吟怔住:「是什么。」 重绵咬字清晰:「普通的话本。」 「普通」两个字,咬得又重又狠,她想把离谱的误会解释得明明白白,不止是因为误会让人羞耻,更是让他安下心。 她没有做一些他以为的不符合年龄的事。 希望他能永远相信自己。 尽管她认为,自己这个年纪已经接近成年,无需刻意回避。 可他好像总把她看成小孩子。 重绵不甘心地咬唇,提醒道:「容吟,你别把我当小孩子,我已经十七岁了,在我们那里,十七岁快要成年,再过一年,就可以喝酒可以领驾照可以去酒吧,就连玩游戏都不用受时间限制。 其实重绵明白,他活了三百多年,十七岁的年龄,在他看来,确实如同小孩子。 但她想解释清楚,希望以后他的认知会发生变化,把她当成一个女人,男人和女人区分开的那个女人,而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孩。 容吟不吭声,半天才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重绵听出了一丝敷衍的味道,顿感无力。 她的情绪非常复杂,一边是顺其自然,不着急,另一边觉得他从来没有将两人放在同等的位置,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即使她成功踏入鍊气期,他也是将她当成那个需要照顾的小女孩。 然后,永远都是如此,他的思维想法固定封锁,难以变化。 重绵想了很多,越想越绝望。 他什么都不知道,话题转变到另一个方向,对该重视的不重视,不该在意的在意。 「驾照?酒吧?游戏限制?」 他低低笑了声:「这些是什么?」 容吟早已发现她的特别,身为悟道期的仙君,见多识广,也未能看出她从何处来。 她的「手錶」,古怪的包裹,常常握住手中的发亮「小方块」。 她不说,他便体贴地未曾问过一句。 此刻,他的好奇已达到极限,终于按捺不住般,问出了口。 倘若是之前,倘若两人面对面,重绵可能愿意乖乖回答。 然而隔着千里之外,见不到摸不着,重绵胆子变大了,又因心情不顺,还在气他的敷衍,气他不肯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所以她以牙还牙,也跟着敷衍地回了句:「说了你也不懂。」 像他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不懂她的心思,即便懂了,也不会「下凡」和她在一起。 一瞬间,她变得好气,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又觉得不够,咬牙恨恨地说了几个字:「这几天很忙,下次再聊!」 咔嚓一声。 突然的切断,让他怔住。 原本他立在曲江城外的江畔,周边小舟灯火闪烁,岸边黑峻峻的,唯有高空一轮明月洒下淡淡的光,照在他脸上,整个人如天上谪仙,不可接近亦不可亵渎。 下一刻,似乎遇到了什么让他烦恼的事,脸色渐渐变得沉闷了。 身后,许多路过的小妖纷纷躲避。 这人是修士,他们互相交流。 啊啊啊这人表情变了,要杀妖啦。 快逃快逃,小妖们后背炸毛,仓皇乱窜。 身后动静大得惊人,容吟却没半点反应,神情专注,凝视通讯符。 对面早就没了人声,符纸转化为灰烬,飘散不见。 他抿了下唇,取出另一张符纸,刚念出一个字,又作罢,来回几遍反反覆覆,最后低眸,将符纸塞回了芥子袋。 自打那天的不愉快之后,重绵没再主动找他。 显然,他也没当回事,不然过了五日,不曾主动来询问她的修炼进度,甚至连快递灵鹤也不见踪影。 每天空闲时,重绵注视桌前的通讯符,蠢蠢欲动,几次三番要念出口诀,唤出那个熟悉的名字。 脑中天人大战,又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得让他意识到,先前对她的认知是错误的。 她已经快成年了,不能再用对待小孩的态度来对待她! 所以她想等他主动联繫她,主动承认这一点。 结果,连续几天巴巴地等,一场空。 他一定是太忙了。 重绵给他找了藉口。 如今的凡间已不像昔日那般安宁和平,容吟身处乱世,一面要保护自己不受牵连,一面又要济世救人,终究是一件棘手的事。 重绵表示理解,将话本压到符纸上边,仿佛便能掩盖自己纷乱的心。 今日天气晴朗,她去院子修炼。 容吟离开后,有不少弟子前来拜访,因为消息滞后,他们不知他去凡间救治百姓了。 第50页 每次她会耐心解释一遍,来一个弟子解释一次,丝毫没有不耐烦。 重绵前几天主动切断通讯符,只是因为心情不开心,一不开心就上头,但大多时候,她是个好脾气的人。 竹林空寂无人,重绵独自打坐入定,从清晨到黄昏。 当夜色隐约笼罩,于妙音的大嗓音穿过整片竹林,敲击她的耳朵。 重绵睁开眼。 没看到人影,倒是先听到声音,待几秒过后,才见于妙音从天上飞下来。 于妙音懒懒散散地躺在长剑上,悬浮半空,伸了个懒腰,一头墨发垂落,如浓墨瀑布。 于妙音手撑脸侧,上上下下打量她。 「多日不见,你进步很大,隐隐有突破的预兆。」 这话不知真假,重绵露出一个怀疑的神情。 于妙音眯眼:「你不信我?」 重绵如实道:「我的隐隐预兆,其实已经持续七八日了。」 所以这话难以令人信服。 于妙音笑得神秘:「不不不,后日你一定能到鍊气期。」 听到一个确切的数字,重绵先是一愣,继而又表示怀疑:「你确定?」 于妙音:「不信我?要么打个赌?」 重绵:「赌什么?」 于妙音思考了下,眼睛一亮:「就赌你的真心话,如果你输了,便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她笑得鬼鬼祟祟,一脸洞悉人心,且暗带几分八卦。 重绵警惕:「我告诉你,你会不会转眼告诉所有人?」 于妙音的名声传遍整个宗门,据说长老的百年密辛,都被她知晓得一干二净。 众人喜爱她又害怕她。 因为在她眼中,无人能有秘密。 重绵浑身一个战慄,眼神更加防备。 于妙音坐到她身边,作出严正保证:「非也非也,我把你当朋友,自然不会透露。」 重绵犹豫:「如果我赢了?」 于妙音拿出一本书:「这本秘籍送你了。」 重绵低头一看,书名几个大字映入眼帘,《追男十八式》。 重绵:「……」 「怎样?」于妙音像电视剧里常演的神棍,循循善诱道,「这可是我倾尽心血记录的书籍,卖一本售价十枚灵石,免费送你,这交易划算吧?」 重绵愣住:「你还卖书?」 于妙音:「当然了,不赚钱吃不起灵果了。」 重绵惊讶:「你很穷?」 「哼,你以为呢?剑修大部分都是穷光蛋。」于妙音挤出个心酸的笑容,「要不是广大女修们的需求,我才有生活来源。」 重绵:「听闻宗门每月俸禄有两枚灵石。」 「你可知道保养本命剑有多贵?有个小磕碰,良心点的器修要价便是十枚灵石。擦拭剑身剑鞘,需得上好蚕丝制成的绸缎,五枚灵石起价…… 「更别说,时不时温养本命剑,修为才能事半功倍。温养一次,需大量灵气,富含灵气的灵果又是一笔花销。」 重绵本来还能保持镇定,越听越害怕:「灵果很贵吗?」 于妙音的声音如恶魔低语:「灵果才是最大的开销,最低层次的便要十枚一颗。」 重绵懵了一瞬:「十枚灵石?」 宗门俸禄才两枚一月,存够五个月才可以买一颗低灵气的灵果。 重绵倒抽一口凉气,她在凌虚剑宗混了多日,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负责专心修炼,容吟从来不告诉她灵石和物价的概念,所以,她跟个书呆子一样,生活方面一窍不通。 修真界的物价居然那么贵! 于妙音甩了甩书:「考虑好了吗?」 没等重绵回应,于妙音便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仿佛她一定会心动。 重绵见了,觉得要是应了,自己的心思昭然若知,可若是不应,这本书就…… 她纠结了半晌,于妙音笑着等待。 只见重绵抿了抿唇,下定决心道:「我不需要。」 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于妙音诧异道:「你确定?」 与别人成交了多次生意,她早就练就一副看透懵懂少女的本事,这才拿出杀手锏,竟然不管用? 却见重绵偷偷瞄了一眼书本,再次忍痛拒绝:「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第二十七章 不安 虽然重绵嘴巴上说确定不要这本书, 但悄咪咪的眼神被于妙音捕捉到了。 实在太明显了,小姑娘乌黑的眼珠几乎黏在上边,似乎对里面的内容格外好奇。 但当于妙音偏过头时, 又若无其事地挪眼。 于妙音笑, 她善于交际,察言观色的能力较为突出, 别人一个小表情都能分析出门道,重绵的情绪在她眼里是藏不住的。 情窦初开的人都像她那样, 将喜欢埋在心底,想要得到回应, 想要试探着踏出一步,又害怕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 缩回尝试的步伐。 所以, 不愿与那人说,更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心思。 赌不赌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了,于妙音打了个哈欠, 随后善解人意地说:「随便你。」 重绵垂下眼,表情更加纠结了。 却见于妙音把书往前一递, 送到她的眼皮底下。 没有意料到这样的发展,重绵眨了眨眼:「你干嘛?」 于妙音一脸豪气:「送你了。」 第51页 重绵:「但你靠卖书生活。」 假如她接受礼物,意味着,于妙音将少一点收入,重绵挣扎了两下, 拒绝她的好意:「不用了,你把这本书卖给其他女修吧,我没有喜欢的人,不需要。」 于妙音笑了一声:「我再穷, 也不缺几十张纸。」 她递出书籍。 重绵像在思考什么,没有立即接受,说了一句:「你等我一会儿。」 起身往屋内走,然后从屋子里抱着一堆话本出来。 「这些是容吟在凡间找的话本,大部分我都看过了,你要看吗?」 有时候在现代,她买了好看的实体书和漫画,也会分享给同学们,此刻,类似的行为发生在异世,让她颇觉得恍惚。 于妙音大为感动,立马接下这份礼尚往来的话本。 重绵回过神,抱歉道:「我身上没有灵石,没办法用钱买。」 又想到方才拒绝,现在接受得这么快,她强行补充了一句:「这些书我都看过了,用来换你的书,也算物尽其用。」 于妙音点点头,不打算拆穿她的谎言。 捧着一堆书,于妙音关心道:「你身上没有灵石,等你到了鍊气期,可有灵石炼化本命剑?」 重绵愣了一下:「好像没有吧……本命剑多少钱?」 于妙音给她科普:「炼化一柄本命剑,四百枚上品灵石。端看本命剑,并不算特别贵,但接下来耗费的灵果,无穷无尽。」 「入了剑修这行,」她沉痛道,「是一条彻底的不归路。」 重绵哆嗦了一下,仿佛预见了未来花钱如流水,她心疼极了,心在颤抖。 「容吟送我了一把长剑,挺好用的,是不是可以不必炼化本命剑了?」 重绵不想花太多钱,似懂非懂地求教。 为了得到更加确切的回覆,她又跑了一趟,去屋子取回霜叶剑。 眼前的人见到长剑的一剎那,脸色微变,目光瞬间凝住:「霜叶剑!?」 这语气很震惊,重绵琢磨了一番,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竟然送你本命剑??」 于妙音简直不敢置信。 本命剑顾名思义,等同于剑修的性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多少修士,把本命剑当宝贝一样呵护着,恨不得天天用雪山上的雪水拂拭,用天底下最坚韧的付楠木剑鞘相配。 容吟的这柄霜叶剑,剑身狭长,薄且坚韧,能够砍断世间任何坚硬之物,修为愈强,发挥的威力愈大。 据说由六界的灵力之源——灵源炼化而成,称得上是稀世珍宝。 当年,灵源生出的长剑,认了一名年岁不到十五的少年为主,令多少大能修士大吃一惊。 如今,曾经的惊世之剑,安静躺在一个小姑娘的手心,状似普通平凡。 于妙音默了默,目光复杂,陷入了过去的一段回忆中。 重绵听到她一番话,也跟着傻眼:「啊,竟然是他的本命剑?」 一直以为,这是他随手买来的剑,所以,随便送给了她。 冰冷的剑触及手心,不知道这件事的情况下,她尚能忍受寒凉的温度,如今知道了那么大的信息量,这把剑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就这么干站着好一会儿。 等到于妙音回魂,震惊的神色逐渐收敛,她看见重绵的反应,摆摆手道:「你不用太紧张。」 「以前的事了,很多弟子都不知道,容吟入门前便是修士,而且是个剑修。」 重绵吶吶道:「怪不得他即便用小树枝,也能使出剑术的威力。」 于妙音观察到她的表情:「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容吟已经转修为医修,估计霜叶剑无用了,放着不用也是浪费,他才会送你。」 重绵盯着剑身:「为什么无用了?」 心底有一根隐秘的线颤动,她想知道于妙音口中关于过去的事,到底是什么。 于妙音笑笑不说话,这段故事除了她,也就当事人容吟,宗主,以及御清真人知晓。 而且,她能得知,还是一件意外。 其余三人都不知晓她知情。 她不能随便把密辛告诉别人,虽爱分享八卦趣事,引火上身却万万不可。 于妙音转了转眼珠,含糊其辞道:「我不清楚,也就大致晓得他曾是剑修罢了。」 重绵没等到想要的回答,失望地垂下了脑袋。 当日晚上,重绵将于妙音送的书籍藏到柜子深处,整理完桌面,然后使用通讯符联繫容吟。 她想到霜叶剑的珍贵,突然间,那些小小纠结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他对他这么好,她也会尽力对他好。 重绵轻声细语,用甜润的嗓音,念出熟悉的口诀。 通常情况下,当最后一个字落定后,通讯符表面将会泛起波动,鎏金色的字迹层层起伏,排成整齐一列。 这时候,容吟的声音便能跨越千里之外,到达这间小小竹屋。 重绵见字体浮现排列,清了清嗓音,等他说话。 然而等了许久,屋内一片寂静,窗外的虫鸣鸟叫声不绝于耳,除此之外,没有人声。 重绵神情疑惑,翻来覆去地查看,奇怪,通讯符坏了吗?怎么没有反应。 又耐心等了片刻,无声无息。 重绵尚且能保持镇静,换上另一张通讯符,过了好一会儿,还是纹丝不动。 第52页 这下她终于产生了点不安,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有多忙,容吟总会和她说一声,约一个更方便的时间。 可现在,对面没了任何动静。 就好像,他出了什么事,再也接收不到她的联络。 不安的感觉浮上心头,她盯着符纸,嘴唇抿得发紧。 她安慰自己,现代尚且有打不通电话的时刻,何况修真界一张复杂的符纸。 可能符纸出了点问题。 又可能他太忙了。 容吟寄送凡间物品的那段时间,常将凡间发生的一些事告诉她。 譬如小城镇的道路泥泞,他匆匆赶路,不小心染脏了裤腿,用除尘术擦洗,凡人撞见这幅画面,误以为他是妖怪,闹了一出大乌龙。又如,夜晚他躺在屋顶上,难得闲下心欣赏一次月色,与她分享聊天的半途中,被一个哭天嚎地的小孩喊去救他的父母。 当时他用一种无奈的语气道出,掺杂几声低沉笑意。 尽管这些事情微小,但可以从这些小事中,窥见他忙碌无暇的一天。 重绵给自己打了心理安定剂,他一定没空,才会无法回话。 她不再多想,收拾好屋子,如往常般睡下。 时间飞快,眨眼间到了后日,于妙音的推测成真。 重绵果然突破了。 据修真界的法则,只要是炼虚期之前的突破,雷劫从不会降生。 天道仁慈,为了修士们的源源不息,即便压榨,也不压榨新出的菜苗。 下午,她就这么顺其自然,正式成为一名修士。 鍊气期和凡人的区别,重绵感受到了其中迥然不同的差别。 身轻体健,耳清目明,吐息间,微弱的灵气从空气中进入体内。 以前视力一般,勉强看清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今日不一样了,她脱胎换骨般,看到了远处飞鸟的羽翼,振动的频率;听见竹叶落地,轻轻的动响。 世界和以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重绵心里高兴,脸上掩不住的雀跃和欢喜,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现代有些学生在运动会上获得第一名,会开心得跳跃和尖叫。 她也想跳,也想叫,望了望四周,尽管无人,她的脚挪了挪,还是不好意思蹦跳起来。 她想将这份喜悦分享给容吟,但白日他事务繁杂,便按捺住这股激动,等晚上再说。 欢悦的心情持续了很长时间,傍晚,于妙音来道贺。 「我就说,你一定能突破。」 重绵的脸上洋溢着快乐:「比我预想的快了好多,我以为起码要等到宗门大比才会成功。」 于妙音:「假若宗门大比前进入鍊气期,也算突飞猛进了。你去问问门派里的弟子,哪一个能在一月间突破。」 重绵问:「一般多久?」 于妙音开起了小课堂:「境界愈往上,难度愈高,鍊气期是最低的一个大境界,尽管低阶,但不简单。那些天赋高的修士,要花一年半载的时间。譬如说容吟……」 重绵调起了十万个好奇心:「他呢?」 于妙音:「好像是一个月。」 重绵突然被鼓舞:「那么是不是说,我三百年后,也能进入悟道期。」 未来前途美好,她在这方面,终于能和他站到同一位置。 于妙音:「你可能更厉害哦。」 重绵挠挠脸,露出求知的表情。 于妙音避而不谈:「哎呀,你想,剑修和医修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剑修的修炼速度,必定比医修快。」 重绵打破砂锅问到底,问:「为什么?」 于妙音张了张嘴,终于圆不下去了,什么剑修比医修速度快,都是胡说的。 归根到底,还是跟容吟的过去有关。 于妙音想不出理由,目光闪烁,讪讪笑着,找了个藉口逃出竹林。 到了夜晚,天幕投下星光。 夜色,静悄悄。 重绵平铺通讯符,先是祈祷一番,今晚他有空聊天。 祈祷完毕,接着,念口诀。 通讯符没反应。 重绵皱了皱眉,换了一张,直到第六张,对面终于有了动静。 容吟不再是昔日冷静的调子,他似乎在赶路,风声急速往后退,他的嗓音被风吹散,模糊不清且破碎。 「……等明日……回音。」 咔嚓一声,断了通讯。 清脆的一声响,瞬间将她抛到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四顾无人,她如一只起伏不定的小舟,随着风浪瓢泊,害怕之余,更多的是无措。 重绵自言自语:「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话,她想到一些可能,剎那间,颊侧的红润褪了色,变得惨白一片。 妖魔迫害,凡人背弃,同门相残……各种悲惨的例子在脑海过了一遍,她的神经愈发紧绷。 胸口一阵狂跳,重绵告诉自己,没事的,容吟都说明日联繫她了,他肯定有把握解决困境。 然而安慰自己的效果微弱,她坐起,站立,又坐下来,反反覆覆无数次,仍是没办法平静。 后来,忍不住抱着一堆通讯符,闯进阒黑的夜色。 天色黯淡,星子月亮隐没云层间,这样凄清的暗夜,大大小小的院落房屋竖立,唯有几盏灯火闪烁。 重绵从来不敢走夜路,现代是,到了修真界,仍旧是。 第53页 如今,不知哪来的沖天勇气,竟然一鼓作气奔跑,摸黑跑到了于妙音的屋门前。 砰砰,敲门声又急又乱。 于妙音开门,见重绵慌里慌张的一张脸,惊诧道:「发生什么了?」 背景是无声暗夜,重绵纤细的影子融在黑暗中,她的脸色苍白,身子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于妙音赶紧让她先进来。 重绵唇动了动,好半天才克制哭音:「容吟……好像出事了。」 于妙音:「别担心,你慢慢说。」 重绵抹了抹红通通的眼角,然后事无巨细,把方才发生的情况一一诉说,小姑娘的声音微颤,急得想立即出发去找容吟。 于妙音沉思了会,镇定道:「容吟在何处,我们并不清楚。」 重绵语无伦次:「我明白,有没有什么法宝可以定位到他的位置?」 「有的。」于妙音思索,「但这是大师兄的法宝。」 重绵:「他在哪?我去找他。」 于妙音:「不用,他在凡间除妖降魔,我立即联繫他,让他去帮容吟。」 重绵连忙点头。 于妙音使用通讯符,一个冷漠的声音传来。 「找我何事?」 于妙音将容吟的情况快速说了一遍,期间,重绵屏住呼吸,生怕阻碍两人的谈话。 交流了片刻,谢永寒:「我明白了,等我消息。」 等通讯符断开,重绵憋了许久的一口气,终是呼了出来:「我等他。」 于妙音一边整理被褥,一边回头道:「急什么?不管有没有事,大师兄会给我们消息的。你先睡一觉,若消息到了,我再喊你。」 重绵也明白,理智告诉她,该好好睡一觉。可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却不听理智的话。 于妙音拉住她,往床边带:「来都来了,今晚睡我这里。」 重绵抿着唇,小幅度点了点头。 希望明日快点来,但时间缓慢悠长,她躺在床里侧,睁着眼,内心沉甸甸像压了一块石头。 旁边有人躺下,床榻轻微的动静后,夜晚恢复死寂。 于妙音翻身,嘟哝了一句:「快睡吧。」 重绵装作平静地说:「好。」 但事实上,她的声音,和她的思维已经分割开,只要一闭眼,便能看见一副副血色画面,他倒在血泊中,朝她伸出手。 指尖血红,让她的思绪感到刺痛。 她立即睁开眼,如溺水的鱼儿,埋在被褥中,大声喘了一口气,听到心跳声震如敲鼓,几乎跳出胸腔。 神思纷乱,困意席捲,将她往梦与现实的边界来回拉扯。 她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 良久,无尽虚空黑暗中,耳边仿佛传来他的声音。 又轻又碎,近乎低语。 「等我回来。」 第二十八章 昏迷(修) 第二天, 重绵醒了才发觉,容吟的那句话不是真的,而是她在做梦。 梦境过于真实, 令她恍恍惚惚, 分不清现实与虚假。 等到睁开眼,窗户的光正对着床侧, 她觉得刺眼,立即半阖上眼睛。 因为昨晚睡眠不佳, 后脑勺有点刺痛,她适应了明晃晃的光线后, 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 门前响起急促混乱的脚步声,一波接着一波, 如滚滚水浪从耳际掠过。 随着众人的脚步声平歇, 于妙音冲进屋内:「快去竹屋,大师兄带着容吟回来了。」 一个好消息骤然拍在脑门,重绵愣了下, 动作飞快地从床上跳下来。 来不及仔细收拾,一边跑向竹屋, 一边扎了个马尾。 纤细的人影往前奔,速度快得惊人。 但再快,也比不上御剑飞行。 于妙音挠了挠头,唤出本命剑,一把捞过路边奔跑的小姑娘。 片刻后, 到达竹屋门口。 熟悉的檀色木门,让重绵近乡情怯。 他回来了。 她站在门口,像座门神,手指抵着门板, 刚要推开。 这时候,一阵大风颳来,虚合的屋门微微吹开一道缝隙。 一副与想像中不同的情景,映入眼帘。 她抬起眸子,以为会看到,他坐在桌前,目光平和冷静,正为自己疗伤的画面。 等见到她,他会柔和了目光,缓声问:「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却见,众弟子围在卧房床前,将某个人包围。 缝隙间,隐约瞥见那人是他,闭着双眸,安安静静躺在床榻。 白衣如绽放的莲花,在冬日的冷风中,缓慢枯萎。 她往前挪了一步。 谢永寒正在回答各位弟子的关怀问询:「……我去了,才发现伏正清给他下了歹毒的咒术,意图夺他修为灵力。」 走近后,已经是鍊气期的重绵,清晰地瞧见他的周身,形状如云雾的灵力疯狂外涌,无法控制。 世间咒术何等浩繁,消散灵力的咒术闻所未闻,众人毫无办法。 摇头嘆息声不停响起。 「再这样溃散下去,容师兄撑不住就……」小弟子犹豫了一下,身死道陨四个字最后仍是不忍心说出口。 「如果能知晓其名,或许能从藏典阁中寻到办法。」 谢永寒:「容吟见多识广,又在我到达之前,与伏正清对峙了几回。若他能醒来,也许知晓咒术的名字。」 第54页 「可他醒不来,如何是好?」大家低语嘆息。 重绵站到床榻一角,看到他的眉眼清冷,穿的依然是去时的那件衣裳。 怎么来时,便成这样了? 总觉得是在梦中,极不真实的感受,让人有些恍惚。 众人的讨论声时断时续传入耳底,她努力打起精神,专心聆听。 到了关键的时候,她不再是昨夜那副慌张心态,非常坚强,只盼望找出一个好办法。 她可以做任何事,即使很小的事,也愿意尽心竭力地帮忙。 众弟子正往调查咒术的方向探讨时,冷不丁,一个温婉女声打断了他们的思路。 「听闻容师兄有一法宝,名混元镜,可预知未来,通晓过往。」 众弟子声音一顿,陷入思索。 重绵朝声音的源头望去,熟悉的脸庞撞进眼底。 是祝牧歌。 她穿着素雅,云堆翠鬓,眉眼藏着些许担忧,迎上众人目光,坦然道:「既然无计可施,何不使用混元镜?」 大家迟疑不决时,谢永寒摇头拒绝,声线如冰。 「不可。任何人使用混元镜,除了主人之外,都将损害心神。」 混元镜是容吟随身法宝,法宝分为上中下品,另有一种为上古神界传承下来的神阶法宝,乃凤毛麟角,举世少见。 法宝认主,愈厉害的法宝,当觊觎的人伸出手窥探,受到的反噬愈可怕。因此,尽管有些修士眼馋别人的东西,却很少见到抢夺上品和神阶法宝的事例。 混元镜属于神阶,旁人窥伺,后果将难以预计。 于妙音插嘴,表示贊同:「大师兄说得对。混元镜太危险了,届时办法没找到,又害了一个弟子。」 两人的出声,带动了众人的态度,一时间,屋内的拒绝声此起彼伏。 祝牧歌见方法行不动,也不勉强,退后半步。 听到这个建议时,重绵心思一动,视线微微一转,移到床榻边的一个木桌之上—— 上边放置书籍,烛灯,以及一块巴掌大的镜子。 容吟很少随身带镜子,此次出发凡间前,随手放到了桌上。 重绵本以为是一面普通镜子,听到他们的对话,终于意识到这面镜子并不普通,竟然能通晓过去。 她的目光灼灼,心思全在镜子上,全然听不见旁人的提醒,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得救容吟。 说什么也不能任由容吟的灵力一直消散下去,直到死亡为止。 趁众人转移到厅堂的时候,重绵悄悄往桌边挪,顺手取走混元镜,回到自己的屋子。 长夜漫漫,再等一刻,他离死亡就近了一步。 她必须尽快查出他在凡间发生了什么,事无巨细,找到咒术的蛛丝马迹。 重绵深吸一口气,紧紧关上门窗后,从袖中拿出混元镜。 混元镜长得和普通的铜镜没有任何区别。 她不懂使用办法,又没人教,只好自己摩挲。 摸了摸镜面,没反应。 又敲了敲镜框,还是没反应。 她一脸纳闷,想到了白雪公主里的魔镜,虽然一个是西方镜,一个是东方镜,指不定有相通之处,比如说,语音指示? 小姑娘一脸紧张,像模像样地捧起镜子,声音发抖,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混元镜混元镜,你能告诉我容吟在凡间救人的那段过去吗?」 随着清脆悦耳的嗓音响起,陡然间,混元镜光芒万丈。 清寂无人的夜色,一瞬间,屋子仿佛坠进阳光盛开的白日,让人为之炫目。 剎那过后,竹屋恢复死寂。 方才木椅上坐着的人消失不见,只剩下一面铜镜倾倒桌面,幽幽散发明灭不定的光。 直到第二日,众弟子还是讨论不出解决的办法。 他们去找了青云长老。 但是长老也是对此一窍不通,紧皱眉头。 众人苦恼地抓头发,注视床榻静躺的白衣男子,几乎要崩溃。 到底是什么邪门咒术。 中了咒的人,昏迷不醒,且全身修为灵力往外涣散。 容师兄修为高深,体内灵力充沛丰盈,一时半会枯竭不了,若是旁的弟子鍊气筑基的修为,只怕这一晚已经没了气息。 三百年的时光,容师兄入门后救人无数,在场的弟子包括大师兄谢永寒,都曾受过他的救济,有些甚至从九死一生中挽回了一条小命。 若容师兄真的死了,他们将悔恨一辈子。 死一般的安静瀰漫着,众人眼底青黑,显然昨晚熬了大夜。 祝牧歌也是如此,她非常担心容吟的安危。 见青云长老也没办法,她再也坐不住了,跑到屋子里,对众多弟子道:「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众弟子大喜,所有视线移到她的身上。 她眸光闪烁,垂眸道:「我曾在藏典阁阅览一本关于阵法的书籍,上边讲了倒转旋移阵法,可以将一人中的咒术,转移到另一人身上。」 此话一出,众人瞠目结舌。 祝牧歌的意思,是将容吟的咒术,移到她的身上。 可是这种做法,终究不治本,容吟康复了,祝牧歌不就受罪了吗?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满是不贊同。 祝牧歌轻声细语,竭力寻求认同:「我知道大家不想让任何人受到伤害,事已至此,只有容吟醒来,才能找到破解的出路。」 第55页 「容吟是医修,当年他曾为不少弟子解除咒术,等他醒来,必定有办法救我。」 「只是猜测。」谢永寒皱眉,「你可想好了?赌这个不确定的概率。」 大师兄虽面容犹豫,语气透露出的意味,终究还是被她的话说动了。 祝牧歌表情坚决:「我想好了。」 不顾众人异议,大师兄挥手做下决定:「开始吧。」 接下来,弟子们布置阵法。 古怪的图案围绕二人,容吟位于中心,底部熠熠发光,整个人渡在光芒之中,衬得他肤色更苍白,而祝牧歌坐在圆圈的某一端。 阵法发动,沿着她的方向,地面的黑线有如血线汩汩而动。 每过一刻,祝牧歌的脸色便白了一分。 可她觉得值得。 按照容吟的性格,被人待他好一分,他便会报以相同的好。 祝牧歌希望他能喜欢自己。 她重活一世,强烈的不甘始终萦绕心头,偶尔也不明白,执着容吟,到底是心中的不甘作祟,还是真的喜欢。 错误的选择,带给她莫大的阴影。 仿佛喜欢容吟,成了一个正确并且必须的选择。 她闭上眼睛,忍着疼痛,拂去心头的困惑。 屋内热火朝天,这种微妙的氛围下,于妙音摇了摇头,完全想不通最后如何走到这个地步。 昨日祝牧歌被他们劝说,分明不再执意混元镜。 可最后,还是选择了一条类似的错误的道路。 如果容吟有意识,绝对不会同意此种做法。 于妙音懒得多看,走向另一侧的竹屋,昨天重绵进去休息后,已经很久没出来了。 她以为她太伤心,躲在屋里偷偷哭呢。 打开门,环顾四周,里面空无一人。 于妙音微微蹙眉,奇怪,人呢? 重绵发觉事情与想像的不一样。 她本来在竹屋,一睁眼,却来到了一座巍峨的城门前。 想了想,她很快明白这是混元镜通晓过去的方式。 并不是在铜镜中看到过去,而是经历一遍过去! 她定了定心,抬眸往前看。 原本以为会看到容吟与伏正清对峙的场面,这是她使用混元镜的目的—— 寻找到咒术的踪迹,探查出容吟的经历和细节。 结果呢,城门前,瑰丽灿烂的银河流淌在天际之上,景象奇异。 风急,人声喧嚣。 仙风道骨的修士们站在城门底下,互相争论。 「灵源出现了,无念宗预言的灵剑真的即将出世?」 「无念宗的预言何时出过错!」 诸多修士的眼中爆发贪婪的光。 灵源是六界灵力之源,源源不断的灵气便是从此处流泻出来。 从灵源中诞生的灵剑蕴含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假若得到它,于修行对敌都有莫大的帮助。 没有一个修士能拒绝灵剑的诱惑,包括从不修习剑术的符修音修等等,都赶来捞好处。 重绵处于人群中,迷惑了一瞬,左顾右盼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头戴玉冠,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远离人群站立,看上去温雅冷清。 依然是白衣,但襟口镶着华丽的银边,腰间系美玉,整个人说不出的矜贵优雅。 与后来素雅朴实的装扮,大相庭径。 重绵瞳孔定住,傻眼了。 混元镜竟然把她带回了三百多年前。 正是霜叶剑认主的那一天! 第二十九章 过去 因为不懂得混元镜的使用方法, 也不清楚怎么跳转时间。 重绵定了定神,只好继续站在原地,看过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容吟的身边站了一个中年男人, 脸庞与他有三分相似, 应该是他的父亲。 重绵走到他的身边。 容吟看不到她,微微垂着眼睫, 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她跟在他身边不走动,就像三百年后的相处方式。 与之前不同的是, 现在的她跟个背后灵一样,悄悄听他们的对话。 没多久天幕渐变, 灵源隐隐形成一柄剑的形状。 气氛开始轰动起来。 利益在人心中悄然发酵,天幕静穆安详, 而底下已经乱作一团。 她注视前方, 突然间,听到中年男子恨铁不成钢道:「灵剑出世,我带你来, 不是让你站在旁边看热闹。去争,去抢, 争到手便是你的东西。」 只听容吟淡淡反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争抢到最后仍是一场空。」 他的性子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淡泊名利。 即便年纪尚小,稍稍从他的行为语气中,也能瞥见三百年后的影子。 中年男子气得快撅过去了, 重绵真担心他会当场心脏病发作。 容吟对灵剑的兴致并不高,他虽脾气好,但少年心性执拗,勉强来看个热闹已经是最大的配合。 重绵暗笑了几声, 凑近了看他。 他低垂眼眸,不看天空,也不看争斗,只顾把玩着手中的普通软剑。 「我还不如带你弟弟过来。」中年男子冷声骂道,「不争气的东西。」 容吟表示贊同:「您确实做错了决定。」 中年男子噎了噎,脸色更黑。 重绵眼睛眨了眨,这时候的容吟和后来太不同了。 第56页 未来的他,性格更为温柔含蓄,眉眼总是带笑,一言一行中很难察觉到他的情绪。 现在的他,情绪外露,全无后面的稳重自持,颇有些少年心性。 果然,人的年龄一旦大了,就会变得成熟起来。 重绵短暂思考的时间,中年男子扔下一句话,拂袖便走。 「夺了灵剑,再回容家 ,否则,永远不要回来。」 白衣少年眉头一挑,不应声,也不离开。 他站在原处,百无聊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剑身。 重绵抿唇笑,尝试般的伸出手,去拽一拽他的袖子。 然而,抓到一团空气。 她收回手,只好静静站在一边,什么都不做。 没多久,灵剑应预言,从灵源中诞生。 此时,不少修士经过打斗后,身上带伤,无力为继,没办法继续战斗了,只能眼睁睁地看见其他修士飞上天。 飞的最快的一位是凌虚剑宗的大师兄谢永寒。 谢永寒出自凌虚剑宗,乃御清真人亲传大弟子,两百多岁的年纪,已经进入开光期。 被称之为百里挑一的天才,性格冷傲自负。 h 此时,他睥睨地回望了一眼,看到无数人远远落在他的后头,嘴角勾出一抹笑,再次转身时,对灵剑流露出唾手可得的自信。 哪知灵剑全无天下第一剑的做派,跟普通的剑一样,一出生就从高处不断坠落。 像是毫无灵力的样子。 谢永寒眯起眼,意图回首掏,止住下坠的剑。 还没触到剑身,一阵噼里啪啦的电流闪过,瞬息之间,谢永寒变成了一团焦炭。 灵剑划过一道弯弧,途径之地,附近的修士全都不能倖免,炸成黑漆漆的一团。 修士们:「……」 灵剑天生具有灵识,它在空中转了一圈。 看到这幅悽惨景象的其他人,连连惊恐后退,生怕被灵剑碰瓷。 大家警惕注视,灵剑在空中一顿,打了个转,好像找了一个目标,直直下落,哐当一声,砸到某个人的头上。 这人不巧,正是容吟。 此时他埋头考虑,去何处找个暂时安顿的地方。 一柄长剑从天而落,擦过耳侧,唰地一声削去他一缕长发。 发丝悠悠飘落,掉在黒靴旁边。 空气死一般的宁静。 重绵:霜叶剑碰瓷啦!!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有点想笑,看了看身侧的人。 容吟紧盯落地的长发,似乎有些生气,往日冷静的眸子不复,变得凉飕飕的。 他弯腰。 众人目光灼灼,以为他打算捡起灵剑,占为己有。 结果,容吟修长的手指捡起自己的头发,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之前黒靴不轻不重踩了一下灵剑,以报削发之仇。 重绵:芜湖,少年报复心好重! 就像个迷妹,不管容吟做了什么事,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看到的画面起码覆盖了十八层滤镜。 众修士可不这样想,他们不一而同冒出个想法:到手的肥肉都扔了,这少年脑子一定有问题! 灵剑更绝,见人走了,连忙竖立起身子,尾随其后。 众修士气得肝都疼了:你回头看一眼其他人啊! 接下来,容吟的身后跟了两个小尾巴,一个是灵剑,另一个是重绵。 重绵没办法,捣鼓了半天,想不出法子直接将时间调整到几百年后,只好等待时机。 容吟独自走遍四大洲。 灵剑愿意跟他,按照父亲的要求,他已经可以回家了。 但他偏偏不回,也没碰灵剑。 这一路走来,他四处救人,像一名正义侠客,执剑除恶人,骑马走天下。 去春雨霏霏的泽国水乡,听雨滴在屋檐上奏响輓歌,看塞外大漠的黄烟冉冉而上,铁蹄压过满地芦草。 卧花间喝酒,醉倒无人幽谷,潇洒又自在。 重绵一路陪他,渐渐知晓关于他的过往。 他三岁鍊气,五岁筑基,十五岁结丹,但未加入任何仙门,是一名散修。 自古以来,修士为了进入第一仙门争得头破血流,可他偏偏是异类,十岁那年,凌虚剑宗看中他的天赋,邀请他上山,愿意破格收他为内门弟子。 他拒绝了,然后和父亲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矛盾。 名门正派喜爱争权夺势,他不喜门派束缚,认为修士问道,问的是心,而非修为高深,虚浮名利。 比起仙门的头衔,他更愿意成为一名逍遥散仙。 所谓功名成败,在他眼里,皆是浮云。 但父亲注重容家家族地位,仙门光芒耀眼,见不得他和那些落魄无为的散修混为一谈。 多年来,一再逼他听从教诲。 这一次,他愿意「听从」,选择离家不回。 有时候,平日温柔顺从的人,一旦执拗起来,任何人无法劝阻。 重绵陪他走了好多地方,经过的每一处都留有他的美名。 只因他用一把平凡朴实的软剑,从妖魔鬼怪口中救下无数凡人。 北洲意图夺舍的恶鬼,南洲江畔吃人的羊魃,西洲浅海诱杀渔人的鲛族……凡间信息不畅通,但事例多了,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很快市井流传关于他的佳话。 他们都说,有位仙君纵横万里,一剑平天下,妖魔闻风丧胆。 第57页 期间,他没碰过灵剑。 重绵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灵剑才会真正属于他。 那一日来得很快,东洲与北洲临界的一处山城,有散修吃下上古魔尊之血污染的一瓣妄生莲,意欲成魔。 少年与他斗了三天三夜,分不出胜负。 时间往后推移,散修魔性大发,额上魔纹逐渐密布脸颊,随魔纹延伸,实力大增。 容吟感到愈发吃力。 后来,他被击倒,白衣染血。 已堕魔的散修穷凶极恶,嗜杀成性,呼唤出冥罗境的万千魔物。 再不阻止,山城百姓无人倖免。 天籁低沉,远近灯光都已睡下。 他斜倒在草叶间,一股春日芳香浮动。 野花香气浓郁,他闻到生命的味道,想到那些睡着的百姓,林间的动物,一枝一叶一花都将碾碎化成齑粉。 他忍着疼痛站起,终于握住灵剑,一剑诛杀魔人,又花了一晚上消灭魔物。 霜叶剑,这是那天晚上取的名字。 从这晚后,他带着灵剑回家了。 重绵用上帝视角,听家僕丫鬟议论,凌虚剑宗的宗主将要在东洲收一名亲传弟子,他们都说肯定选容吟。 今非昔比,他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藉藉无名的散修。 他的名字,比第一仙门还要闻名。 他的庶弟容修齐被他压了二十多年,不服气地对母亲说:「我也想当第一仙门的亲传弟子,凭什么每次机会都是他的。」 云思烟不以为意道:「你嫡兄曾拒绝过一回,依他性子,这一回也不会同意。」 然而,当父亲容岸再次游说容吟时,他竟然同意了。 容岸看了他几眼:「五年不见,你长大了很多,终于为容家考虑了。」 容吟但笑不语。 只是现在的他更明白,责任的重要。 就像那晚,他不接受灵剑的受礼,将会害死无数生命。 东洲容家族人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名门名派的光芒,他生来容家嫡长子,註定背上整个家族的重担,为的便是维护容家在东洲的地位。 不过是捨弃心中夙愿。 等容岸满意离去,重绵听他低声自语:「没什么,只是有点难受。」 给了自己五年时光,也该停留了。 她瘪了瘪嘴巴,也跟着难过起来。 一月后,容吟将进入凌虚剑宗的风声渐渐传遍整座容家。 容修齐听到此消息,神情痛恶:「父亲未免太偏心了。」 云思烟笑道:「不到最后,说不准赢家是谁。」 容修齐不信,事情已成定局,母亲还能扭转干坤不成。 云思烟没有多余的解释,偏了偏头,吩咐亲信:「前几日不是来了一个瞎子,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序殷跟随亲信进屋,递出手中的一瓣紫花。 云思烟握着薄如刀刃的紫花,打量一眼,嗤笑道:「一朵花便能解决我的事?」 细眸暗含不屑和怀疑,她看着紫花,看了半天也没看出特别的名堂。 紫花颜色深沉,不似桐树花的浅淡,浓重得近乎妖异。 即便有些古怪,也不过是拇指大小的花瓣。 不到半人高的序殷,双眼看着虚空,半晌不说话,沉默地点了点头。 捏了捏紫花,云思烟眸光闪烁:「怎么做?」 序殷平静道:「给他吃下后,他便会入魔,再也无缘仙道。」 他双眸无神,却能找到紫花的方向,紧紧盯着紫花。 仿若从妄生莲中穿透千万年,看到曾经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主人。 序殷是上古魔尊的傀儡,于大战当日,生出了自己的意志。 那场战斗毁天灭地,同归于尽,神力散去后,化为灵源滋养天地。 魔尊陨灭,只留下污秽的魔血,以及残破的灵魂。序殷忠诚崇敬魔尊,将他的三缕魂丝偷偷藏在妄生莲中。 只要给三位实力强大的修士吃下,用他们的灵力和修为分别浇灌魔尊魂丝,蕴养修补魂魄,等魂魄修补完毕,三瓣花合三为一,魔尊便能再次从世上降生。 一想到魔尊出世,序殷的手指禁不住兴奋地颤抖。 等魔族一统六界,杀尽仙门,往日荣耀皆能归来,他再也不用东躲西藏,被那些正道追杀。 明日,凌虚剑宗的宗主即将亲自上门,收容吟为徒。 时机刻不容缓,再没有其他更好办法的情况下,云思烟再不相信,也愿意尝试一番,当即选择今晚行动。 容吟的生活日常,从家僕中掌握得一清二楚。 清晨早起阅览书籍,午后小憩,下午炼剑,晚上继续炼剑,睡前喝一杯琼花露入眠。 云思烟收买了给容吟送酒的僕人,让他把这杯加了料的酒送进屋中。 紫色花瓣入水后,无色无味,即便凌虚剑宗的宗主来了,恐怕也看不出异常之处。 进展十分顺利。 到了夜里,云思烟躲在阴暗角落,冷冷望着容吟屋子。 过了一会,昏黄的烛火忽的熄灭。 屋内悄无声息,容吟似乎已睡下,没有半点动静。 夜晚的风有些冷,云思烟耐着性子继续等。 等了许久,依然寂静无声。 没等到想要的结果,云思烟攥紧了手心,咬牙暗恨,可恶,被骗了。 第58页 她不再停留,旋即转身,吩咐下人将那该死的骗子打死,抬出府邸。 一夜过后,容修齐知道母亲没有实现他的愿望,大闹府邸,掀翻不少桌椅,砸碎一地古董花瓶。 云思菸头疼地倒在小塌上,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还要安抚哭闹的容修齐。 这时候,亲信急急忙忙闯进屋。 云思烟心情不顺,冷声骂道:「没规矩的东西。」 亲信扑通跪地,喜不自胜道:「主子,大公子那里出事了!」 云思烟揉额角的动作一顿。 容修齐将抬高的青花瓶放下,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意料之外的惊喜。 自喝下那杯酒,容吟便感到浑身无力,体内血液沸腾,脑海无法遏制涌现出各种妖魔死亡后的景象。 与以往的冷静自持不同,此刻的他如渴血的怪物,一遍又一遍回忆细节,感受翻涌而出的杀戮欲望。 他顿时明白,琼华露不对劲。 强行压制体内的魔气,但时间久了,体内翻搅的魔气反而愈发浓郁。 魔气滋生,围绕着他的屋子。 连普通丫鬟家僕都能看见屋子周边的紫色魔气,邪佞吓人,暗含毁灭的力量。 凌虚剑宗的宗主和御清真人进入东洲后,离都城尚有百里距离时,发觉前方有魔族现世。 自魔尊陨灭后,魔尊旗下左右护法和大将,全被赶杀殆尽,其余魔物囿于冥罗境,苟延残喘不足为惧。 这天,新的魔族竟然出世了。 宗主和御清真人面色凝重,迅速赶往魔气所在位置。 他们踢开屋门,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倒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双红眸如血,透出一股凛然妖异。 两人看不到,一个纤细的姑娘扑在男子上方,想要抱住他,可她的身体直接穿过虚无,无法接触。 这是他的过去,重绵只能旁观。 她眼睁睁看见宗主提剑,意欲一剑击杀这个未拜师的弟子。 容吟仍在滔天魔力中挣扎,感受到杀气后,他睁开眼,冰冷无情的目光落到了来人身上。 两人皆感受到让人战慄的恐惧。 传言中的上古魔尊,和他竟有一瞬间的重合。 这种可怕的联想,令宗主恍然回过神,不由分说握住长剑,朝他心口直直落下。 与此同时,觉察到生命危机,霜叶剑铮鸣一声,飞到容吟手中。 他以剑相抵,翻身而起。 容吟与宗主在屋里打了起来,不到一刻,屋子坍塌,房檐家具化为齑粉。 应对气势汹汹的强攻,容吟採取了防守的姿态,尽管他的神色冷漠,可他并未下死手,无意识中抗拒杀人。 御清真人站在旁边看了一会,未参与这场战斗。 他心中思忖,容吟本来是宗主内定的亲传弟子,天赋甚佳,如今不知什么缘由,竟然一朝入魔。 倘若是崇尚力量,天生邪恶之辈,又怎会一次又一次退让? 其中必有隐情。 御清真人断定结论后,与宗主协力击倒他,等宗主要下死手时,他出手制止。 「入魔原因还未查清,等水落石出,再处置他也来得及。」 宗主收剑,沉吟片刻,同意了。 后来发生的事,重绵忍着怒气看。 家僕惊恐之下,果不其然爆出这事是云思烟幕后指使。 容岸大为震怒,将云思烟赶出容家,家法伺候容修齐,打得他半死不活。 嫡长子已经落到如今的处境,唯一的小儿子万万不能出事。 容岸下手虽狠,但仍为了容修齐下跪磕头,恳求两位仙人,留小儿子一条命。 两位仙人同意了。 此外,宗主在御清真人的劝说下,打消了杀死容吟的念头,二人合力封印容吟体内的妄生莲。 以御清真人的亲传弟子身份,将容吟带回门派。 一来是监禁,二来是避免封印松动后,危害苍生。 容吟甦醒后,出神了很久,听到御清真人摇头嘆息:「妄生莲入体后无法取出,可能会随你一辈子。」 他唇色苍白:「弟子明白。」 御清真人吩咐:「从今日后,有两大禁令不可犯,一是不可沾染情爱,情感的滋生往往会牵动心魔,冲击封印。二是不能习武,任务与武力相关的修炼术法,皆不可用。」 前者对此时的容吟来说,无可无不可,但后者,让他放弃嗜如生命的存在,就像被利刃剜心。 凌虚剑宗的风很大,吹得他的袖口狂舞,他艰难地动了动唇,最后只说出四个字:「弟子遵命。」 看见这一幕,重绵隔着空气,虚空抓住他的袖口。 他低头看地,闭上了眼睛。 容吟开始学习医术,他一向聪颖绝伦,做什么事都快,天赋高得惊人。 他过上了与以前很不一样的生活,吹雪峰竹屋,九曲峰课堂,两点一线来回奔波,认识了很多朋友,也学会了种灵植,挑拣药材,炼药等等基本功。 放弃剑术,似乎对他来说,不算一件特别大的打击。 可重绵发现,他会趁大家入睡,御清真人闭关时,半夜偷偷炼剑。 霜叶剑在月光下发出泠泠寒光,其势骤如闪电,让人想起那晚斩杀万千魔物的风采。 这些小动静,瞒不住宗主和御清真人的眼睛。 第59页 宗主冷冷道:「我当初封印妄生莲,留他一命。他若不肯珍惜,不愿放弃剑术,便扔进冥罗境。」 御清真人不愿意,他怜悯他的遭遇,又惋惜当年一剑惊天下的天才剑修,落得个连自由身都没有。 宗主眯眼,等他的态度。 御清真人沉默了很久,明白宗主无法容忍封印破解的万分之一可能性,忍不住长嘆一声。 「给他的双手下禁制,让他再也无法碰剑。」 容吟的双手被废了。 他的手依然修长如玉,可是再也不能提剑。 重绵看到他一次又一次捡起剑,每次提剑像是遭受巨大的痛楚,全身疼得颤抖。 无数次的捡拾,他放弃了,低垂眼睫,望着地上的本命剑。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觉得他的背嵴挺得很直,像是无法被外力击倒的高树。 这道禁制是凌虚剑宗惩治罪无可赦的弟子,关押进秘牢前的一道流程,用来防止犯人逃出牢笼。 手指虽与常人无异,可以弯曲,可以做事,却唯独不能提剑。 一旦触到剑身,将感受到活剐的痛楚。 不出意外,他这辈子碰不了霜叶剑。 在那之后,容吟将霜叶剑封藏,换上医术典籍;酒杯扔了,换上茶杯。 日子照旧,和以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重绵发现,他变得更加沉静寂然了,情绪内敛,很少旁人面前流露真实的想法。 他谦和有礼,弟子们都不知道他的身上发生了何种折磨,只觉得容师兄的笑容比以前多了,更温和更有礼。 旁人遇到打击,只会沉溺痛苦,深陷沼泽不能自拔,而他怎么就愈发坚韧,经历过挣扎和痛苦后,仍然能够面带笑容。 重绵突然觉得这份温柔,好像变得更为沉重,带着血牵动肉,是血淋淋的。 时光飞速,三百年一晃而过,直到她自己的出现,事情开始变得让人尴尬了。 上帝视角的旁观,不免将自己的表情和行动研究得更为细緻透彻。 这会儿另一个自己脸红了,重绵心道,能不能稍微克制一点。 那会儿另一个自己委屈巴巴快哭了,重绵又想,这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那一日,她失眠睡不着觉,他在月色下弹琴,修长如玉的手指颤抖。 看到这一幕,重绵鼻子又酸了。 三百年来,每次他用手过度,禁制的后遗症发作,手骨将疼痛难忍。 他忍了一段时间,等医术学得炉火纯青了,为自己研究出一份药水,来缓解疼痛。 重绵无法亲身感受,不知道有多疼,可像他这样坚韧的人都白了脸,该是很疼很疼的。 弹琴后的第二天,容吟起床比以往更早,在屋子里用特别炼制的药水泡手泡了半个时辰。 这一刻,她站在他的身后。 看着他平静的脸庞,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克制不住,喉咙忍不住冒出一声哽咽。 用手揉了揉眼睛,触到了湿濡的睫毛。 她擦干泪,再也克制不住,忽然跑出屋子。 第三十章 甦醒 混元镜继续运转。 容吟下山了。 十五岁的容吟游历时, 凡间还是太平盛世,百姓脸上洋溢着幸福安定的笑容。 如今兵荒马乱,妖魔肆虐, 有一些人趁乱抢劫犯案, 搅得凡间更加浑浊不堪。 大部分百姓面色如土,一面提防妖魔, 一面又要警惕身边的人,每一处角落游荡着凝重不安的氛围。 容吟的出现, 为曲江城百姓带来一线光亮。 受妖魔袭击受伤的百姓,终于得到了急需的救治, 但是受伤的人实在太多了,容吟分身乏术, 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有时候遇到不通情理的人, 免费得到治疗不说感恩,末了还要质疑治疗结果,可容吟的医术高明得没有任何破绽, 那些闹事者多数不是真的出现问题,而是想趁机捞一笔钱。 看着那些人理直气壮, 一副你欠了我的无赖表情,重绵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揍那些人一顿。 索性这些人只是少数,大部分人都知道感恩,容吟也不至于总是与俗事纠缠。 她看到他每天忙得不睡觉, 心里直庆幸,还好他是修士,少睡个十天半个月也没事,假若是现代的医生, 怕已经离猝死不远了。 又看到他百忙之中,仍抽出半个时辰,与她聊一会天。 若是她忙成这个德行,连聊天的精力都没了,可能还会觉得对面的人总是找自己,是一件很烦的事。 重绵再一次深切感受到容吟的温柔耐心。 曲江城因为容吟的存在,安定了几日。 但后来又出了事。 伏正清与盲童的到来,打破了城内的平静。 自从伏正清入魔后,他一心提高修为,追求力量,以至于不择手段。 盲童教会了他一种魔族秘术,噬灵咒。 此咒极为歹毒,专对付修士,一旦中咒,修士将会陷入持续溃散灵力的状态。 伏正清靠此咒,吸取了不少修为。 除此之外,他率领魔物袭击城池百姓,让低智的魔物吃人,增加魔力,为他效劳。 半人半魔状态时,伏正清尚且还会产生一丝犹豫,但入魔越久,他越来越像个天生的魔族,生就一双冰冷红瞳,目光毫无同情和怜悯,杀人时,还因陷入屠戮的愉悦中无法自拔。 第60页 他变得不像他了,可他没有意识到这点。 曲江城只是漫长征途的一个小目标,魔物疯狂地袭击人,百姓仓皇出逃,尖叫四起。 到处是血,哪里是凡间的模样,更像炼狱。 容吟是没有武力的医修。 他赚了不少灵石,在修真界的市集上,从符修那里买了一芥子袋的攻击符纸。 这是唯一的防身法宝,攻打低微魔物绰绰有余。 百姓们一路往城外逃,他一路击杀魔物救人。 白衣染血,他向前方逆行,百姓擦肩而过。 这幅模样,让重绵想到了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当年他也是怀着一腔热血,提着一把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软剑,除恶人铲妖魔,重绵还仔细数过,软剑至少坏了四十五把。 她跟在他的后面,一路沉默。 到了城中心,伏正清捕获数十名修士,正肆意大笑着捏断其中一人的脖子。 容吟冷着脸,用烈焰符袭击伏正清,为修士们逃跑争取了一些时间。 伏正清全力对付他,每次出招,都是下了死手。 容吟靠神行符加快自身速度,勉强躲避了招式。 可是,魔修的威力何其大,他的身上仍然受到余波,汩汩流血不停。 第一声,清晰听见他衣袍碎裂的声响。 第二声,他的手臂断裂,无力下垂。 第三声,他难以抑制地倒吸了口凉气,血顺着长发往下淌。 …… 重绵快看不下去了,捂着嘴巴,眼前一阵模糊。 如果他有霜叶剑,何曾会毫无还手之力。 他若是剑修,依照他曾经的实力,伏正清不足为惧。 然而,所有都是假设。 她眼睁睁地看着,伏正清像玩弄蚂蚁一般,玩弄戏耍他。 后来,似乎是没了兴致,他停下来,恶意地笑:「容师兄,这一身修为在你身上,真的太浪费了。」 还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下一句,道出:「不如给我吧。」 容吟抬眸,轻嗤了一声。 修真问道,倘若以恃强凌弱为本,世界离毁灭不远了,正因为世间有因果,正道心中有善念,天地才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而人之恶,终将反受其害。 容吟早已清楚妄生莲的真相,不过是魔尊的寄生,伏正清吸收灵力越多,魔尊反噬越快,到最后,无非是一个死。 听见他语气中的讽刺意味,伏正清脸色顿时沉下来,指尖缠绕黑色魔咒:「听说当年容师兄曾破除了噬灵咒,想必那时候并未想到,这一日竟然能亲身体会。」 话音刚落,伏正清没等容吟反应过来,径直出手,给他下了噬灵咒。 容吟中咒后,尚能维持片刻清醒。 他站在原地没有逃跑,也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风吹起落叶,擦过他的衣袍。 他盯着地面,漆黑的瞳孔定了定,然后拿出一片通讯符,似乎想在生命尽头联繫谁。 可最后,他什么也没做,通讯符从手中缓缓飘落,伴随落叶吹向远方。 重绵想去捡起通讯符,手指穿过符纸,又捞了个空。 她站起身,狠狠道:「你要找我对不对?」 「为什么不说出来,都快死了,还怕别人担心吗?如果后来等你死了我才知道,我就不伤心了吗?」 重绵眼睛红通通的,低声对着地上的人一遍又一遍说,我快难受死了,你醒醒。 混元镜最后呈现的画面,谢永寒出现,逼退伏正清,带着容吟逃向凌虚剑宗。 重绵醒后,睁开眼,还未缓过神。 头好疼,像有无数根针扎进大脑,一时竟没法动弹。 混元镜的时间流逝速度比现实更快,重绵经历了三百年,而现实,不过一个晚上。 正巧于妙音推开门,发现屋中无人,往里面走了两步。 重绵突然现身。 于妙音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混元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脸色大变,连声责骂:「小兔崽子真是厉害了,竟然用混元镜调查过去,想早点死吗?」 重绵累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可想起容吟,用力挤出三个字:「噬灵咒。」 于妙音不停息地骂:「简直不知分寸,现在好了,容吟都快醒了,你才带来消息,做了无用功,他还会念着你的情吗?」 重绵听不清,只觉得她嘀嘀咕咕地好像是在骂自己,有礼貌地笑了一下,然后昏了过去。 于妙音连忙把她抬了起来,往容吟的屋子飞奔。 算了算时间,此刻容吟应该醒了,可能正在再为祝牧歌治疗? 于妙音又急又担心,重绵和祝牧歌都为了救容吟受伤,并且祝牧歌更厉害,直接承袭了他的咒术。 救两个人,总有一个要排在后面。 重绵恐怕要吃点苦头了。 进屋时,不出所料,容吟已经睁开双眸。 他按着额头从床上起身,脚步略显得踉跄。 环顾了一下四周,见祝牧歌躺在冰冷的地面,他的目光显得有些迷惑,直到看清脚底下的阵法,才惊讶地蹙了蹙眉。 「你们用了倒转旋移阵法?」 屋子里的弟子面面相觑,心虚不语。 容吟动了动唇,明白他们是为了自己,也说不出责怪的话。 第61页 向前走了几步,屋门却砰地一声被撞开。 于妙音用肩膀扛着一个人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容吟怔了怔,听到于妙音大声道:「重绵她进了混元镜!!」 容吟的脚步顿时滞住,似乎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句话。 于妙音张了张嘴,想为重绵先争取一下止疼的工夫,免得等待的时候多受点罪。 结果一眨眼,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肩膀上的人已经被容吟抱了过去。 于妙音两手空空,抬眼一看,重绵已经被容吟安放在了床上。 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他们不发一声,看到容吟垂头,抿紧了唇。 可能是刚甦醒,灵力损失许多,他的脸色略显得苍白。 等查看完重绵心魂受损程度,容吟抬起她的手,为她渡起了灵力。 用自身灵力修补心魂,是医修的治疗手段之一,但对己身不利,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捨身自己救别人。 他倒是用的毫不犹豫。 弟子们看了一眼仍然躺在地上的祝牧歌,频频用眼神示意谢永寒。 谢永寒怜香惜玉,提醒道:「师弟,牧歌还未治疗。」 容吟坐在床上,一只手无力垂落,另一只正为重绵输送灵力。 他垂着眼睫,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不显。 因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周边的人和物成了背景色。 连谢永寒说话都没听见。 等谢永寒提醒第三遍,他才抬眸,茫然地看着他。 弟子们:「……」 谢永寒指了指地面。 顺着谢永寒的手指,容吟终于意识到地面上还躺着一个人。 他收回视线,立即流露出些许歉然,低低道:「抱歉。」 刚才看见重绵受伤,一时间脑子全部被她占据,竟忘记了这回事。 道完歉后,抱着重绵的手,依旧没松开。 大家默默看着,好像在问她祝牧歌怎么办。 容吟的手紧了紧,微微抿唇,向谢永寒道:「我一人□□无术,有劳大师兄,为我请九曲峰医修白一海。」 谢永寒点头:「我马上去。」 第三十一章 坦白 两百年前, 曾有凌虚剑宗的修士诛杀魔族时,意外被诅咒。 这种诅咒便是噬灵咒。 白一海与容吟研究多日,成功救下这位弟子。其解咒方式, 已经收录进藏典阁的咒术典籍中。 容吟昏迷时, 无法自医。 等他醒了,又抽不出时间来治癒祝牧歌, 所以请白一海带走祝牧歌,也是一种办法。 容吟拜託谢永寒帮忙后, 又解释了一番。 听到他的话,谢永寒抱起祝牧歌, 环顾了下四周,看到大家的神色。 当着众位弟子的面, 他忍不住说了一句:「可惜了, 若当初知道白一海懂得解咒,也不必让牧歌承袭咒术。」 「一切都是我的不对,不该同意的, 应该想办法去寻其他医修。」 谢永寒觉得自己做的不恰当,并非是容吟的亏欠。 因为一个昏迷的人, 没有主动要求别人为他牺牲的情况下,不该因为这份人情,受到别人的指责。 不该理所当然去要求容吟必须为祝牧歌做什么。 谢永寒将这份责任,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对在场的人说出这番话, 是希望容吟不会因此受到任何的捆绑。 等谢永寒离去,其他弟子陆陆续续离开。 于妙音停留了一会儿。 看到容吟低着头,几缕墨发遮掩住了他的神色。 于妙音心底冒出疑惑,这样的表现, 难道容吟喜欢重绵? 忍不住问:「容师兄,你为何先选择救重绵?」 容吟正在为重绵输送灵力,听到此话,忽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室内安静片刻。他又低下头,盯着重绵苍白的脸。 突然想起看到她受伤昏迷的一剎那,心底浮现的无措的情绪。 为什么? 容吟说不清这种情绪的原因,他思考了一会儿,而后给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我与重绵更亲近。」 是这个道理。 两人都为了他受伤,于情于理,每一个他都该救。 可人是有私心的,他平日再脱离尘俗,也是一个人,心底也会有偏爱。 而且,一个人救两个人,不如两个人救两个人更为合适。 容吟这么想着,于妙音笑了笑,不再追问。 他自己认定的道理,每一个方向都考虑了,唯独没想感情这方向。 到底是不敢? 还是真的不认为? 于妙音耸耸肩,转身离开。 接下来,容吟闭门不出,一心扑重绵身上,专心为她修补心魂。 等重绵甦醒,已是两天两夜后。 每次容吟抬起她的上半身,小心翼翼的,好像对待一件易碎的陶瓷品,动作轻柔。 重绵睁开眼时,他独坐床边,看到她醒了,神情却颇冷淡,只瞥了她一眼,又埋头看书。 与她昏迷时,表现得迥然不同。 她愣了一下,只知道他是生气了,却不大理解在气什么。 尽管容吟经常笑,待人谦卑有礼,可他也会生气。 表现的方式便是脸上不见笑意,嘴唇轻抿,倘若不细微观察,还以为他懒得做表情。 第62页 认识了这么些天,重绵已牢牢掌握他神情的晴雨表,此刻不敢多说话,往被褥里缩了缩,对着天花板发呆。 安静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传来书本放置桌面的轻微动静。 重绵翻了个身,背对他,假装没看见没听见。 容吟直截了当:「重绵,你明知道混元镜会伤人,还去碰它?」 身后男子的声音不轻不重,分量却如大山压下,她脑袋一空,只想糊弄过去,情急之下,便在床上翻了个滚,呜呜喊疼。 她是病人,这充满真实情感的叫声,具备几分迷惑性。 果然,容吟被她转移了注意,微微俯身看她。 方才眉眼冷淡的意味冲散得一干二净,眼神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担忧。 「哪里疼?」 她说不出来,撒谎道:「肚子。」 容吟盯了她一会,连把脉的形式也不作了,重新坐回椅子。 重绵:「……」 冷酷!无情! 这人怎么回事?一觉醒来改人设了吗? 容吟默默看她演了一会儿,不声不响。 她一个人独角戏颇觉得尴尬,也就慢慢安静下来。 许是觉得无奈,他也做不到用过重的语气和她说话, 只嘆息了一声,按了按眉心,语气恢复到平日的柔和。 「混元镜的使用方式,你如何知晓?」 重绵老老实实道:「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 容吟:「除了伏正清之外,你还看到了什么?」 混元镜的使用办法,必须精确到时间,具体地点,以及人物,倘若其中一项说得模糊,它便会将关于人物的关键生平事无巨细地播放出来。 重绵不懂,若只说了他的名字,又或者没说出他在凡间的具体地点,他大概能猜出发生了什么。 重绵磨磨蹭蹭地在床上翻了下身,又对着天花板,吝啬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见她一副躲闪的神态,他更加确定了。 容吟的年纪在修真界不算大,称得上年轻,但他好歹也是活了三百多年,比重绵大了几十倍不说,阅历博识高了不只一星半点,她这点小小演技在他面前,就像吞吞吐吐地撒谎,再明显不过。 这会儿他也不故意作出那副冷淡神情了,反而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发。 重绵身体一下子僵了,偏过头看他,他的唇微微勾起,漆黑的眼倒映着她的身影。 他轻轻道:「告诉我。」 屋外吹来一阵风,属于他的冬日杉林与药香混杂的气息扑向她。 容吟继续低声:「别担心,我不会怪你。」 周身气质柔和,像是水一样,完全没有当年身为剑修的压迫感。 可能是他身上清润的气息,又可能是在混元镜中受到的冲击过大。 她忽然闭上眼睛,抑制住鼻子突如其来的酸意。 脑子里闪过纷纭画面,让人丧失任何理性的思考。 她不想隐瞒了,声音低落:「我看到你三百年前的过去。」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屋子安静,微风吹动竹帘的声响,咔哒咔哒敲击窗框。 她有些紧张地抬眸看他。 生怕他生气。 却见他神色如常,好像听见她刚才说了一件极其寻常的事,寻常到她只是闯进他屋子这般没有任何意外。 这人其实已经猜到了,等她道出,便是连吃惊的表情也不露半分。 重绵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他的情绪。 旋即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脸色,好似有人要追杀她般严重。 他笑了一下:「看完觉得太沉重了?」 重绵想过很多,想到他的反应,该是如何? 万万没预料,他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提起过去。 这让她更难受了。 心一下子掉进谷底,他漫不经心的笑,让她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 接着,眼睛睁得很大,肩膀颤抖,并且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笑容微敛,只道出一个字:「你……」 接下来,哭声响彻云霄,震耳欲聋,窗外栖息的莺鸟唰地一下惊动飞远了。 这一声也让他彻底怔住。 重绵哭得特别大声,从看到混元镜的过去起,一股憋闷悲伤的心情久久缠绕心头。 这时候,可能有个人陪在身边,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尽数发泄出来。 小姑娘的眼睛哭得红肿,鼻头也泛起红色,眼眶充满眼泪,稍微一动,就有一滴滴闪亮的泪珠滚落,看上去可怜极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哭得这么悽惨,若是旁人在场,还以为容吟怎么欺负她了。 容吟静静看着,不知怎的,表情竟显出一丝无措。 淡定如他,这样的无措太少见。 这几日,自她受伤后,却频频出现。 重绵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眼前模糊,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片刻后,一只雪白衣袖从眼皮底下伸过来,她下意识握着袖子擦了擦奔涌而出的眼泪。 那只袖子顺着她的动作擦拭,渐渐的,变成了他主动。 她任由他擦,只顾落泪,一滴滴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砸到他的手背上。 容吟感受到泪水的温度,灼得他的手滚烫,那么炙热,连他的心也开始慢慢热起来。 这股热烈的情绪,缓慢自心底滋长,他的手指忍不住微微蜷曲。 第63页 重绵知道自己失控了,努力打起精神,耳边听到他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他缓声道:「都过去了。」 下一句,补充:「没事的。」 他越表现得没事,她的心情反而更差了,恶狠狠道:「他们都是坏蛋!」 他为她这孩子气的话笑了,应声道:「嗯,是坏蛋。」 她又骂了好几声,像在发泄,他静静看着她,没有阻止。 像是想到什么,她抿紧了唇问:「为什么不联繫我?」 突然的问话,令他稍微一怔,转眼明白她在问什么。 他轻声道:「若我活着,你便要担惊受怕许久。若我死了,你听见我的声音,到我死去,无能为力的感觉也是另一种打击。」 这时候他还在为别人考虑。 重绵泪掉得更汹涌了。 她摇头,说:「但你知道吗?凡间有很多人死去,他们的亲朋好友最难受的是,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听见他的道别。」 容吟静静听她说,轻轻地嗯了一声。 重绵说:「不要这样,以后……」 似乎觉得不吉利,她连忙呸了一声:「没有以后!」 容吟笑出声。 重绵因为哭的太用力,连连打了几个哭嗝。 她捂住嘴巴,湿润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目光缓缓往下,盯着他的手半晌:「还疼吗?」 容吟唇角浮出一个笑:「不疼了。」 重绵狠狠地把脸埋在他宽大的袖子间,模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骗子。」 上次为她弹安眠曲,不就疼了一次。 他嗓音带笑:「何曾骗过你。」 重绵好久不开口,哭到将他袖口浸满了泪水才停下。 她抬起头,看他一脸无奈地晃了晃沉甸甸的袖口,道:「今日我终于体会到,姑娘家掉眼泪的厉害之处了。」 她吸了吸鼻子,终于平静下来:「厉害什么?」 他笑了笑,良久,也不吭声。 容吟因灵力溃散时间太长,掉了一个大境界,从悟道期跌回炼虚期,又因手臂受伤,只好关闭药屋休息。 这段时间,重绵躺在他的卧房,连续躺了好几日。 他一提让她回自己屋子休养,她便像是受到折磨般,找了无数个藉口,头疼眼花看不清路,脚酸胳膊疼爬不起床,容吟一靠近打算为她把脉,她便动作飞快地钻进被褥,只露出一双圆熘熘的眼睛。 这床赖的,非得十天半个月好不了。 容吟刚开始还信了,后来才明白她是不愿去自己屋子。 他毕竟是个男子,对姑娘家的心理一向琢磨不透,担心她心里存在一些阴影,挑了个清晨的好日子,坐在床边,直接问她原因。 她理由充分道:「我喜欢你的床。」 容吟笑:「这算什么理由。」 他心道,不如前几个更让人信服。 可这回,重绵说的是心里话,她喜欢他被褥的味道,像是小时候妈妈在阳光下晒好的被子,淡淡的清香,温暖的安全感。 当然还有一个最不能说的秘密,想离他近一点。 重绵半倚在床前。 他起身,打开窗子,收起遮阳的竹帘,灿烂的晨光飞洒下来,照射到她露出的胳膊上。 她捻了捻手指,如同握住了一缕阳光,说道:「外面天气真好啊。」 然后,自答自问地又说了句:「两天前我哭了,都怪那时候阴雨绵绵,害得我心里也跟着阴郁了。」 容吟回眸,逆光看不清表情,他往前几步,颀长的影子笼罩着她。 「为何突然提起那天?」 重绵的话题转的太过生硬,他露出一丝不解。 她突然坐起身,尽管发丝微翘,凌乱如麻,可她神情非常正经,用一种近乎于解释的态度说:「因为天气等等各种原因,我才会哭的,平时我都很坚强。」 容吟洗耳恭听:「比如说,还有什么原因?」 他唇角带笑,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重绵说不清,好像是看小孩子胡闹的纵容,还有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意味。他有自己的判断,因为她前两天的藉口,已经对她丧失了任何的信任。 这问话,更像是要看她能编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理由。 重绵郁卒了,再美妙的好天气都无法扫清心中的烦躁,她不喜欢他这样看待她,无法理解他待她好,总是把她当小孩子。 明明他对别人,那些才刚入门的小师弟小师妹,都不是这样。 容吟继续追问:「嗯?为什么哭?」 出于一种叛逆心理,她认真地说出了真心话:「因为我把你当成重要的人呀!」 容吟微微一怔,刚要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下一句,她道:「就像我的师父,我的长辈!」 你把我当小孩,我当你师父,无比合理。 还能掩盖一下内心不可告人的秘密。 重绵觉得这两句话堪称完美对答,他说不定一高兴,就不会再催她回自己屋子了。 却见他的笑容一顿,卡在了不上不下的弧度。 重绵:「?」 持续了很久,他偏过头,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等会收拾一下,你该回去了。」 重绵:「?」 怎么和想的不一样? 第64页 第三十二章 流言 听了他的话, 重绵表情迷惑。 她刻意说这些——「因为我把你当成重要的人」「就像我的师父,我的长辈」,难道不是他想听的内容吗? 将她当徒弟一样看待, 他是这样做的, 也是这样想的。 重绵只是顺了他的心意而已,以为他听了会很高兴。 但他的反应并不像她想的那样—— 心情一好, 开口同意留她再住几日,反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重绵抓了抓后脑勺, 实在不理解,只好心不甘情不愿, 收拾收拾回自己屋子了。 待她离去后,容吟头也没抬, 重新坐到桌前看书。 天色渐暗, 星星点点的光芒升起,屋内未点灯,身影隐藏在黑暗之中。 风吹动书页, 发出哗啦哗啦的翻书声,他的手指搁在桌角上, 另一只手抵住额头。 清隽的面孔陷入一片晦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容吟的情绪不对劲。 从白天到黑夜,他一直想重绵。 从前两日她甦醒后因为心疼他流泪,到之前的点点滴滴,每一次她对他情绪的牵动。 地牢里勇敢站到他的面前, 为了他努力修行,以剑修为目标,再累再苦也不放弃…… 他说不清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感觉。 地牢,还是她练剑时裙袖翩翩的时刻。 他不该有这种感觉, 他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可那个时候重绵欲言又止,想说哭泣的原因,他最想听的是什么? 那些对他的…… 脑海里刚冒出浮想联翩的话语,他突然阖上书籍,发出的巨大动静瞬间止住那些不应该的念头。 妄生莲如挣脱不掉的梦魇,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 他似乎有些喘不过气,紧抿唇角,融在黑暗的双眸漆黑,透过窗子望向对面的竹屋。 竹林里的两间竹屋,一间漆黑,一间明亮。 重绵的屋子点了两盏灯,一盏放置桌面,一盏放置床头,她披散头发,懒散靠在床上,一边看话本,一边嗑瓜子。 自从达到鍊气期后,修炼日程没像以往那样紧迫了。 白日照旧练剑,晚上增加了许多娱乐时间和活动。 重绵翻看了几页话本,始终沉浸不进故事里面,抬起头,朝对面的屋子投去视线。 那里黑峻峻的,从傍晚到黑夜,一直没点过灯。 从甦醒到现在,容吟时时刻刻陪在她的身边,重绵很少去思考混元镜里面的内容。 等一人独处了,寂静无人的夜晚,那些纷纭画面不由得一一浮上心头。 他的手被废,他差点死去也不肯联繫她,除了这两件事以外,还有一件事耿耿于怀,便是他不能沾染情爱。 前两日甦醒后,聊起他的过去,下意识就避开了这句话。 因为与她无关。 她可以心疼他受伤,可以抱怨他不联繫自己,却独独不能为了他不能沾染情爱而伤心。 没有立场去伤心。 重绵本来就不敢说出自己的喜欢。 经过此事,她更不敢说了。 白日故意说他是师父,是长辈,只能瞒住他一人而已,再千方百计,也瞒不住自己的心。 想到这,重绵略显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手指快速翻着书。 哗啦哗啦的书页摩擦声响起,她听见声音,翻得更加用力了,仿佛这样便能令她平静下来。 两日的时间,可以让心魂受损的重绵重新恢复过来,也可以让白一海消除掉祝牧歌体内的噬灵咒。 咒术虽解,然而失去的灵力回不来了。 祝牧歌躺在床榻,容颜苍白,本就纤细的身子瘦了一大圈,愈发显得弱柳扶风。 她怔怔地看着窗外,眸子含了一层湿润的水汽。 甦醒时,她以为会看到容吟的悉心照顾。 可让她大受打击的是,救她的不是他,而是一个不熟悉的医修白一海。 想到那日的震惊和悲愤,祝牧歌无声落着泪。 一个白发女修桑雨竹,平日与她关系不错,挑个天气好的日子来看望。 刚走进门,就见祝牧歌掩住面,抬头时,毫无异样地朝她笑。 桑雨竹以为自己看错了,也不在意,大大咧咧坐到床榻一角:「祝师妹身体可好?」 祝牧歌神色自然,笑道:「挺好的,白一海医术高明,我差不多已经痊癒了。」 桑雨竹点点头,拿出果篮打算,往桌前走去。 「这是我买的灵果,对修补灵力有好处,你……」 话到一半止住,她目光落到桌子上的另一个果篮,装得满满当当,她的反而略显小气。 桑雨竹尴尬地笑了笑:「这是谁送的?」 祝牧歌神色带了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极轻极轻地说了个名字:「容吟。」 不知怎的,桑雨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简简单单两个字,莫名觉得毛骨悚然。 像是夹杂一种不甘的怨诉情绪,以及奇异的妄想。 桑雨竹搓了搓手臂,没有半点眼力见:「是他啊,怪不得这么大方!」 又像是为了自己送的两个灵果挽尊,桑雨竹暗讽道:「你为他转移咒术,他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应该,小小礼物哪里能够抵得上你对他的恩情。」 祝牧歌轻轻道:「别这么说,我是自愿的。」 第65页 「因为你自愿才更让人生气,他一清醒,就去先救那个凡人……呸,是那个散修,后来还把你交付给白一海,全然没有负责的意思。」 桑雨竹听闻了此事,觉得祝牧歌真够可怜,这么痴心一人,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心里有点想笑,原来长得美,也不一定有用。 被褥底下的手猝然攥紧,祝牧歌脸色微变,眸色一瞬冰冷,却仍是笑着打圆转。 「听闻重绵也是为了容吟,才会心魂受损,总之大家没事就好。」 桑雨竹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祝牧歌脸色苍白,姿色依然不减。 桑雨竹唇角扬起,说:「那散修估计对容吟产生了爱慕,容吟不选你也就罢了,整日同进同出的像什么样子。」 祝牧歌咬牙:「我不在意。」 桑雨竹自说自话:「你说他是不是想脚踩两条船,给你送灵果,又与别的女人耳鬓厮磨。」 祝牧歌冷眼道:「你在胡说什么,他对重绵只有救命之情。」 仿佛刚才是错觉般,祝牧歌低下头,又勾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他喜欢的只有自己。 另一个只是多余又碍眼的存在。 祝牧歌缓缓地扯着被褥,撕拉一声,以一种非常缓慢的速度,将里面的棉絮扯了出来。 桑雨竹看得头皮发麻,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变得有些陌生。 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化的,好像变得有些可怕。 不久之后,关于容吟送祝牧歌灵果的消息不胫而走,且传得愈发离谱。 重绵这几日沉迷练剑,连食舍都不去,所以没有听说这件事。 直到某一日早晨,她练了一会儿剑,额上出汗,想去竹屋门前的水井打水洗澡。 刚进入鍊气期,一些便利的术法譬如除尘术,尚未经过系统的学习,所以平日靠井水清洗身体。 她向幽深的井口望了望,和往常一样扔下水桶。 第一次汲水的时候,她生疏地尝试了几回才成功,如今动作已经非常熟练。 一扔一晃,再抬。水桶缓缓往上,重绵低眸一看,清水中浮上来一只死了的麻雀。 小麻雀在水井里淹死,泡了很多天的样子,尸体胀大了一倍。 这下好了,井水暂时不能用了,重绵只能去吹雪峰公用的古井抬水。 这口古井,是给一部分刚入门的弟子使用的。 每次饭点用水,排队等候的人能从井边排到几百米开外,重绵凑的不巧,来时正值中午用水高峰期。 她默默排在队伍最后,顶着大太阳,用袖口扇了扇风。 最近太阳热烈,阵阵微风夹杂花香迎来,她瞄了一眼路边盛开的野花,花苞盛开,烂漫鲜丽,春天降临的预兆。 伴随着温暖春意,前方弟子的交谈声,随风吹到了她的耳畔。 「你听说了吗?昨日容吟给祝牧歌送去了不少礼物。」 「假的吧。」 「这就是你消息闭塞了,」 「……那么是什么礼物?」 「我哪里知道,男男女女,无非是玉佩首饰、天材地宝之类的定情信物。」 重绵扇风的手一停,整个人愣住。 温暖的春风吹拂,却好像被一盆水浇了个透心凉,水桶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响,惊动前面弟子往后看。 她转身跑,连水也不打了。 跑得越来越快,冲进容吟的竹屋。 人不在。 容吟为她疗伤期间,几乎很少出门。 每一次她敲门进去,他伏在案前看书,等她进了门,他会合上书,浅笑着与她聊近日修炼心得。 重绵有些沉不住气,慢慢坐到门槛上,抱着膝盖想,他是在祝牧歌那里吗? 她知道以自己无关紧要的身份,容吟喜欢谁,没有质疑的立场。 可她就是觉得有些委屈。 春日的风柔和温暖,当夜幕逐渐升起,暖风化成了寒风,她的身体随之愈发僵直。 等待了一个时辰,时间真的太久了,重绵有点累了,脑袋缓缓往右偏,靠在门框上睡着了。 容吟回家时,便看到这一幕。 日渐黄昏,洒下金色的光芒,而她坐在门槛上缩成一小团,白皙的肌肤映着灿金光泽,整个人璀璨夺目。 可周身的气压,却又像是被抛弃了的小可怜,沉重不安。 他走近几步,注视着她的脸,冰凉手指为她整理了下鬓角发丝。 然后,低喃自语:「怎么睡在门口?」 自然她回答不了,他无奈一笑,伸出手想抱起她,手指刚触到她的肩膀,停住,又往回缩了缩。 暮色夹杂着春日的气息,笼罩着他的身影,他微微低头,默不作声地盯着她,一声也不吭,没有任何举止,像是座静止的玉石刻成的人像。 许久之后,因为不想惊醒她,更不愿她吹着冷风睡觉,他抿了抿唇,还是选择一把抱住她,往卧室的方向走去。 待轻轻将她放到床榻上,他阖上门,去院中为灵植浇水。 重绵甦醒,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 揉了揉眼睛,身下柔软的触感,让她有些奇怪,不是睡在门口吗? 见到熟悉的家具摆设,她意识到这是他的屋子,他回来了。 重绵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拉开卧房的门。 第66页 容吟听到开门的动静,回眸笑:「你醒了。」 重绵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 他朝她招手:「过来吃糖葫芦。」 目光顺着他的话,落到了他的手边。 骨节分明的手指衔着一根饱满晶莹的糖葫芦,桌面用油纸另外包着三根。 「糖葫芦?」重绵半是纳闷半是迷惑,磨磨蹭蹭挪动步子。 「嗯,前两日你醒来后,不是说想吃糖葫芦吗?」他转了转竹棍子,一只手微微撑着额头,笑道,「听说这家的味道是北洲最好的,你尝尝看。」 她的视线从手往上,移到他微勾的唇角上:「你白日不见,是下山去了?」 他嘆道:「还能去哪里?」 重绵心底的不高兴,稍微散去了点。 她抿起嘴巴笑,坐到他的对面,咬下一颗甜津津的山楂。 安静的屋内,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烛火晃了晃,重绵咀嚼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她还记得白日的流言。 他抿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发出咯噔一声响。 像是她的心里活动。 他先发制人:「找我有何事?」 她张了张嘴,想问流言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送了祝牧歌礼物。 到嘴的问话,在触及他漆黑的眼眸时,忽然咽进了喉咙。 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她依然是那个心底藏着事的小姑娘。 等一开口,便会暴露出对他的在意。 她可以关心他有没有受伤,关心他去哪里干了什么事,唯独不能关心他的感情事,因为,她只是他的「小徒弟」。 重绵改口:「没事不能找你吗?」 容吟笑吟吟道:「自然不是。」 重绵嘟哝了一句:「我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天。」 说是这样说,可后来,两人都不说话。 安静的屋内,只有书页翻动和吃东西的声响。 她觉得没什么意思,吃完糖葫芦后,回了自己屋子。 重绵没对容吟说的话,隔天,和于妙音提起了。 她憋了好久,终于倒豆子般,气鼓鼓地倒出来:「哼,可恶!他就是渣男!」 于妙音一边嗑瓜子,一边稀奇地问:「渣男是什么?」 「就是对谁都很好,到处留情的人。」 重绵咬了一口灵果,双眸闪了闪,说到最后,似乎觉得心虚,声音越来越微弱,以至于留情两个字,含含糊糊说不清晰。 于妙音瞧她这委屈劲,竟然笑得前仰后俯,好不快活。 重绵觉得全世界都在和她对着干,用牙齿啃灵果,咬得嘎嘣响。 「和我说没用。」于妙音出馊主意,「不如当面去骂他。」 重绵:「……」 啊这,她就是逞一时口快,当不得真。 但说都说了,她继续嘴硬道:「我不喜欢他,只是谴责他的行为。」 于妙音看戏般问了句:「那他还对谁好了?」 重绵:「到处都是!」 于妙音:「……」 于妙音又疯狂笑出声,咯咯咯地跟打鸣一样,她倒在床榻笑了好久才起身,抹去眼角的生理性眼泪:「为什么?总要有个原因吧。」 「听说他给祝牧歌送了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 什么时候定的情? 怎么突然就定情了? 重绵脑子里盘旋着弟子们八卦的对话。 于妙音诧异道:「我怎么听说是送了灵果?」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 重绵懵了懵:「怎么回事?」 于妙音:「流言嘛,要么其中一个是真的,要么都是假的。你去问问他就清楚了。」 重绵小声道:「我不敢问。怕他误会。」 于妙音不打算拆穿她的心思,又解释:「最初传出的消息是他送的灵果,这样你还生气吗?」 重绵不情不愿地否认:「不关我事。」 于妙音嗯了一声,顺着她的话,道:「嗯,不关你事。」 于妙音又想笑,等重绵瞪了她一眼,才连忙用咳嗽盖住:「你不会不知道,祝牧歌救了容吟半条命吧?」 当时容吟还未死,师兄们又没个主意,所以算作半条命。 重绵迷茫:「救?」 似想起几日前的事,她诧异地反问了句:「不是我救他的吗?」 于妙音:「容吟没告诉你?」 重绵摇了摇头,脑子有点乱。 她从混元镜出来后,一直陷入昏迷,醒来后也只见过容吟一人,期间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功劳。 于妙音挑眉,暗自忖度容吟的行为,尝试代入他的角度考虑了一下。 这件事确实没必要讲,若将真相道出,重绵白去了一趟混元镜,是其他女人救的自己,重绵估摸会极其不高兴。 容吟大约也不希望重绵不开心吧。 于妙音大发好心,帮忙理清头绪,缓慢把事情的经过全部说出来。 重绵沉默:「所以,他是为了偿还人情?」 于妙音懒懒散散翘着腿,:「可能吧。」 为了符合逻辑,又补充了句:「如果流言是真的话。」 重绵低着头:「可我也帮忙了,为何不送我灵果?」 「就因为不及时吗?」 于妙音最受不住小姑娘这幅被冷落的模样:「自古以来,男女之间还恩情,不都以身相许,容吟不想以身相许,就只好用灵果偿还了嘛。」 第67页 重绵顺着她的逻辑,道:「他不想用灵果偿还我,难道是要以身相许?」 于妙音:「……」 第三十三章 解释 重绵自然不觉得容吟真的打算以身相许, 这个概率比外星人撞击修真/世界还要小。 经过于妙音的分析,重绵总算想开了。 知道容吟送灵果是为了还人情后,心底的那些郁闷一扫而空。 重绵甚至开心得多吃了一碗饭。 以前每餐她只吃一碗半碗米饭, 近来每天除了打坐, 另外还要练剑三个时辰,最多可以吃两碗饭。 运动量越大, 饭量也就越大。 食舍的弟子不论男女,都吃的少, 因为他们练剑的时间,其实没有重绵多。 一般低阶弟子除了修炼以外, 还要为了赚灵石忙碌,去市集玩乐也是不可或缺的项目之一。 娱乐修炼两不误, 这才是修真人士的基本准则。 重绵比他们的生活简单些, 不必为了灵石奔波,又觉得修真/世界的娱乐活动实在不起眼,再好玩, 比得上现代的手机好玩吗? 尽管手机早就没电了,但她对那些喝酒跳舞的活动不感兴趣, 所以,几乎一整个白天都在修炼。 最多夜色降临后,比之前增加了两项活动。 看一会儿话本,吃一点小零嘴。这样的日程,跟学校里的高三学生没什么区别。 她颇自得其乐。 枯燥的练剑, 听说能坚持下来的人,早已成为大能者,真正辟谷了。 重绵还没成为大能者,但正往这个方向努力。 自从出混元镜后, 这份心愿更迫切了。 原来凌虚剑宗并不是所有人都光明磊落,原来容吟的处境并不像表面那样安稳。 宗主警惕提防他,御清真人没有足够的权力,只能通过伤害来保护他。 重绵希望有朝一日,能有强大的实力站得更高更远,尽自己所能,为他抵挡住那些恶意。 怀揣着一腔热血,她干完了三碗饭。 就这样,食舍吃饭的弟子眼睁睁地看着米饭减少,目光逐渐变得诡异。 这小姑娘看着纤细,怎么饭量如此夸张? 重绵埋头吃完后,不管身后异样的目光,兴沖沖地跑到竹林里。 刚吃完饭,还不能运动。 她先坐在草地上打坐,感受天地间的灵力汩汩往六角铃的方向聚拢,吸收进身体。 半个时辰后,竹林数道剑气划破空气,发出清亮铮鸣声。 容吟踏进竹林时,一片竹叶被她砍成两半。 竹叶顺着风翻涌而来,恰好撞到了他的发丝上,他用手接住滑落的竹叶,抬起眸子,含笑道:「你的功力增进得愈发快了。」 重绵收剑,大抵没想到此时能看见他,望了望灿烂天色,诧异道:「天还没黑,你怎么回来了?」 容吟不动声色地走近。她的眉眼愈发清晰,藏不住的快乐情绪也更加明显。 他问:「发生什么好事了?」 重绵思考了下:「近来又领悟了不少心得。」 容吟颔首,想到白日的听闻,他抿了抿唇。 今日早回家,是因为他从谢永寒那里听说了自己与祝牧歌的流言。 谢永寒告诉他:「你为何跟个没事人一样?大家都在传,你和祝牧歌要结契了?」 流言的厉害之处在于,最初传容吟送灵果,到了早上,容吟送定情信物给祝牧歌,到了中午,俨然成了两人快要结契了。 当容吟听到,他怔了很长时间,似乎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 「结契?」 谢永寒有些尴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前天给祝牧歌送去一篮子灵果,第二天就传出你送灵果的谣言了。」 容吟:「……」 谢永寒:「而且越传越离谱,都说你快和她结道侣了,连日期都定下了。」 容吟:「刚开始是从谁的口中传出?」 谢永寒:「 不清楚。」 容吟蹙眉思索,谢永寒耸耸肩:「既然是假的,放任自然算了,反正时间一长,大家便会忘了。」 等新的流言一出,旧流言的关注度必定慢慢消失。 容吟却没应声,脑海中冒出重绵的脸。 想到她听见这些传言,不管她是什么反应,是无所谓还是在意,他都不想让她误会。 他阖上药屋大门,谢永寒提剑站在门口,问:「大白天,关门干嘛?」 「休息了。」容吟露出个歉然的笑,「大师兄请回吧。」 谢永寒:「……」 容吟向竹林走。 重绵把他当成师父,听到这种传闻,应该不会特别在乎。 他已经设想出她平淡的反应, 可见到她洋溢着无比雀跃的表情,他的心情很复杂。 他又向她走近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仅有几步。 她眨了眨眼,听他道:「回去吧,今日早些休息,最近你修炼过度了,应当劳逸结合。」 容吟作为半个师父,重绵从来不会忤逆他的教导,所以乖乖跟在身边。 一路上,无话。 重绵挠了挠脸,只觉得今天的容吟有点不对劲。 他的笑容淡了些,话也少了些。 虽然他不多话,可面对她,总爱笑着和她聊天,从修炼聊到美食,又从凡间趣事聊到她家乡,总之,两人之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很少会出现此刻的沉寂。 第68页 她正思忖着如何打破安静,他提前一步开了口。 「以前我提过,二十多年前我去凡间游历过一次。」 这是个很好的故事开头,当初他讲了救下伏正清,带他回宗门的事。 她竖耳聆听,一副期待的模样。 他微微侧头,目光不动声色,落到她的脸上。 「凡间坊市常常流传八卦轶事,上有皇家贵族,下至街坊邻里。」 「你要说什么八卦?」重绵兴奋起来,她太喜欢听故事了。 尽管觉得稀奇,容吟竟然有一天来和她讲八卦。 天晓得,他是那种讲故事,都要与深刻大道理沾边的人,她听了几次偶尔也会想睡觉,实打实是个催眠的好办法。 容吟不知她心中所想,继续道:「我去茶屋喝茶时,隔壁不少男子聚在一起,谈论北洲凤凰涅槃,口吐烈火,烧毁了一整座城池以及数万人,正沿南下,所经之处,无一不是伤亡惨重。」 重绵提起一颗心:「那些人全死了?」 他摇头道:「这便是传言的可怕之处了,事实上,凤凰出世,乃祥兆,之所以传成这样,是因有人见了凤凰涅槃时的烈火,胡编乱造了一番奇象。」 重绵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下意识做起了阅读理解。 「这个故事的中心思想,是说流言三人成虎,越传越夸张,事实可能是假的。」 他露出一个浅笑,意有所指:「所以,流言多半是假的,经过无数人的嘴巴后,事情的真相最终面目全非。」 重绵忍不住想嘆气,怎么说个八卦,又直指大道理了,他就不能好好地说个好玩的事嘛。 可能是起了叛逆的念头,她反驳道:「世事无绝对,流言有假,也有真的。」 容吟动了动嘴巴,她立即打断他未出口的话:「譬如以前我读书时,学校里流传校花和校草在一起了,那个时候其实我是不太信的,因为校花与校草一向不对付,见面就冷嘲热讽。听闻传言前一日,我还有幸亲自见到校花给了校草一个巴掌,结果第二天又听说他们在一起了。当时我觉得流言真是离谱,他们怎么可能会在一起。结果呢,傍晚我又有幸看到两人手牵手回家了。」 她像个大人一样唉声嘆气:「你说流言这种东西,真真假假,大约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了。」 容吟:「……」 他按着额头,兀自笑了好一会,笑声中浸了几分无奈,似乎觉得无言以对。 重绵理直气壮:「你有你的道理,我也有我的道理。」 他低笑:「是了,绵绵所述也有几分道理。」 重绵的语气像是在平分某种东西:「十分道理,你五分,我五分。」 他笑得愈发厉害,沙沙作响的竹林只听得他极为悦耳的声线,如珠玉溅落银盘。 但片刻后,像想到什么内容,他的笑声蓦然卡住。 生硬的转场让重绵的神情显出诧异,她望了望容吟,见他略有几分苦恼的样子。 「怎么了?」 容吟抿唇问:「你听说了最近的流言吗?」 重绵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 接下来,想起什么,下一句,吶吶道:「听说了。」 容吟试探着问:「你有什么看法?」 重绵:「我知道你只是送灵果。」 她舔了舔唇,当时差点以为他与祝牧歌定情了,还好没去质问他。 不然场面就难以预料了。 容吟脚步顿住,表情认真地望着她:「是假的。」 又补充道:「是谢永寒送的。」 他半天没看她,说不清到底想看到她是什么反应。 抬眸,见她有点敷衍地说:「知道了。」 这事,她已经和于妙音探讨了好几回,已经滚瓜烂熟,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不管是容吟送灵果,还是谢永寒送灵果,本质都是一样的—— 容吟与祝牧歌没有在一起。 所以,她没把这个当回事了,自然也无所谓。 注意到她的无谓,容吟的表情沉了沉。 重绵的注意力全放在那个故事上,原来他讲那个故事,就是为了铺垫他的解释。 这人还真够委婉的。 容吟一路不说话,到了分开的路口,听到重绵郑重其事道:「你向我解释就对了。」 他的唇角无意识上扬。 却见她拍拍胸口,道:「我这就帮你跟其他弟子解释。势必还你清白!」 容吟:「……」 第三十四章 暧昧 容吟良久注视她的脸, 像在观察她说的是不是心里话。 她和他对视,满脸欢笑。 看到她的笑容,他终于意识到她确实不在乎这些, 他和别的女人之间的流言。 想到这点, 眼眸浮出许多不能细辩的情绪,牵动心脏, 缓慢收紧。 他停下脚步,安静地垂着眼睫。 重绵跟着停下, 侧头看向他,只见细碎光芒被漆黑的睫毛遮盖, 在他眼底投下一片暗影。 她拽了拽他的袖子,有些担心:「你怎么了?是不是这件事带来不少麻烦。」 容吟轻轻地点了点头, 笑容都少了几分。 重绵安慰她:「别担心, 我明天就跟他们解释。」 他扯了扯嘴角,千言万语融在眼眸深处,可惜他垂着眼, 令她瞧不清晰。 第69页 两间竹屋的交叉口,周边很安静, 风从两人中间吹过,衣袖猎猎作响。 他想了很多,嘴唇翕动,最后仍说不出口。 只浅笑了一声,将尽数心思埋在心底, 用低缓又平和的语调说:「你好好修炼,不用管这些事。」 他自有办法解决。 隔日,重绵发觉关于两人的流言消失了。 无影无踪,无迹可寻, 古井边的对话像是一场虚无梦境。 她摸不着头脑,去问消息最灵通的于妙音。 于妙音谈起这件事,一阵后怕:「青云长老维护门派秩序,最是严厉,尤其看不惯门派弟子们的流言蜚语。这次不知从哪里听到,为了惩一儆百,将最初散布流言的人抽了三鞭子以示惩戒,大家不敢再提起此事了。」 重绵:「流言传得遍地都是,他应当是偶然耳闻。」 于妙音:「你不清楚了罢,青云长老近日闭关突破,昨日才刚出关,从何得知?」 重绵:「肯定有谁去通知他了。」 流言散去,再好不过。真真假假的谣传,众人辨析不清,说的多了,不免对容吟产生不利影响。 重绵不在意流言,但也不希望妨害容吟的名声。 于妙音露出一抹谁也看不懂的笑容,她心里有个猜测,但证据不足,也就没有多嘴。 但某件事,必须提一句。 于妙音:「你可知散布流言的人当中,有谁?」 重绵好奇地支起耳朵。 于妙音:「桑雨竹!」 重绵茫然:「她是谁?」 于妙音神秘兮兮地笑:「祝牧歌的好友呗。」 天灵盖凉飕飕的,重绵半天说不出话,于妙音不争气道:「看你呆呆愣愣的,别人欺负了你,你还要给人数钱呢!」 重绵一听不乐意了,出口反驳:「谁呆了!她喜欢容吟,用什么手段,都不关我的事。」 闻言,于妙音露出神秘微笑:「嗯,不关你的事~」 尾音波浪板起伏,听得重绵一身鸡皮疙瘩,她咬了咬唇,刻意重复:「与我无关。」 于妙音笑嘻嘻:「哦。」 重绵脸上臊得慌,她挺了挺胸,瞪她一眼,气鼓鼓地往前走。 眼看这姑娘真动气了,于妙音摸了摸后脑勺,赶紧在后边追:「我随便一说,你莫当真。」 重绵修炼进步飞快,走路速度也愈发快速,瞬息间就到了百米之外,于妙音好不容易跟上她的步伐,掏出凡间游玩时买来的玫瑰糖:「给你吃,看你脾气见长,谁惯的?」 似要追究这个纵容的人,于妙音抱拳苦思冥想了许久,重绵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脸维持了不到几瞬,没憋住,破防了。 她扬着头,噗嗤一笑:「胡说八道。」 于妙音把玫瑰糖塞进她的手心。 像是骗到了一颗玫瑰糖,重绵嘚瑟地晃动着手指:「你看,被骗了吧。」 于妙音双眸微眯,仔细一瞧。 重绵哪里还有方才生气的样子,黑漆漆的双眸眨了眨,含着略显欢快的笑意,往前走时,甚至还开心地哼出了小曲。 得了,这姑娘学会演戏了,演得还挺像样。 夕阳西下,重绵继续哼着歌,推开竹屋大门。 人不在。 她左右张望,以为他还未回家,旋即脱下握剑的手套。 这双手套是送霜叶剑时,他一併送给自己的小礼物。 剑身寒凉,容易冻坏手,他说过练剑时必须戴上手套保暖,等修为境界提升了,才可裸手握剑。 手套内部毛绒绒,防寒且特别舒适,只是戴的时间一长,闷久了容易出汗。 她想去洗个手,容吟的屋子只有三间房,一间卧房,一间药房,还有一间是洗漱房。 容吟保留了凡人时的生活习惯,每日必洗脸漱牙,她问他为何不用除尘术,当时他笑说心理原因,总认为除尘术不够干净。 她一边回忆,一边推开洗漱房的屋门。 蒸腾的热气混杂一股摄人的香气迎面扑来,她懵了一下,下意识睁大了眸子。 眼前的一切像是慢动作般播放,云雾缭绕的房间,团团水雾翻滚涌动,轻柔细腻地拂来,像一只极柔软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触感微热湿润。 屋子里的一切事物变得迷迷濛蒙,隐隐绰绰。 白茫茫的水汽中,隐约可现浴桶的形状,以及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在沐浴泡澡,头微微仰靠桶沿,模糊的喉骨缓慢地上下移动。 清澈的水面,湿发波动飘浮,他正在用手梳理披散的潮润长发,此刻听见推门声,蓦然回头,撞见重绵大睁的眸子。 梳发的手指一顿,茫茫水雾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两人都不说话,微妙的气氛如缓慢上升的白汽,静静在屋内流淌。 重绵僵在原地,被这一副画面震住,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 他也没了任何动静,呼吸停住。 僵持很快被打破,只见他终于回过神,抬手一挥,大门哐当一声关闭。 重绵迟钝地回过神,盯着近在咫尺的木板,往后退了一步。 啊啊啊。 她看见了什么。 容吟在沐浴!!! 大脑里的蘑菇云爆炸,全身血液集中到了脸颊之上,重绵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快跳出了胸腔。 第70页 她吞了吞口水,又往后退了一步,逃似的往外跑,越跑越快,连大门也忘记阖上。 容吟快速穿衣袍束腰带,出来时,人已经不见了。 房门大开,被风吹得一合一开,咔哒咔哒发出撞击门檐的声响。 屋子尚未点灯,他低垂着眸子,面容隐在暮色之中,瞧不清晰。 一滴水珠顺着湿发滑落,砸到他的手指,却像砸到了心脏,情不自禁使他收拢了手心。 每天夜晚,重绵吃过晚饭后,会在他屋子待上两三时辰。 今日却迟迟没再来。 他整理收纳完药材,踩着星光去她屋子。 春日的风和缓温暖,淡淡的竹香和花香萦绕,他抬眸,见她的屋子点了盏小灯,一道纤细人影投射在窗棂上。 他唇瓣轻启,刚说出一个字:「绵……」 瞬息之间,屋内烛火猛歇,那道人影刷地一下,毫不迟疑藏到了地底下。 容吟:「……」 他闷闷笑出声,声音如银瓶中的泉水涌溢,清越动人。 重绵像困到了极点,声调沉沉:「我要睡了。」 容吟抬头望了望天,月色初显,天幕灰蓝,他好整以暇道:「酉时睡?」 他笑了下,「以往你不是子时才睡吗?」 她振振有词:「今夜特别睏乏。」 容吟:「所为何事?」 重绵:「无事!」 容吟:「因为撞见我沐浴?」 重绵惊恐地张大了眸子:「这两者毫无关联!」 他不吭声,弯曲手指敲了敲坚硬的窗棂,重绵蹲着身子,听见上方砰砰的轻响,头皮一阵发麻,像是紧迫的号角声在耳畔响起,下一刻,他就要冲进来质问她为何要偷看自己洗澡。 「绵绵,开窗。」 低沉的声线透出紧闭的窗子,微微夹杂笑意,重绵龟缩窗下,认定开窗便是社死现场,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屋内半天不出声,他无声弯了弯唇,隔着窗子道:「以后你都不见我了?」 此话一出,重绵心底猛地一惊,终于意识到此刻做法不妥,到底还是要解释清楚的,于是两眼一睁一闭间,抬手快速打开窗子,然后,缓缓起身。 从容吟角度看,一颗小脑袋瓜从下方慢慢探了出来,先是月牙弯的眉毛,明亮的清眸,再是鼻子,嘴唇,很长时间后,她才站起身子。 隔着半人高的一堵墙,他低低笑了下,问:「躲着我做甚么?」 重绵立即摇头:「没有,我干嘛躲你。」 他不置可否,低眸只能瞧见她的发顶。 清寂月光,青郁竹林,和煦春风,含苞绽放的野花,淡淡暗香飘拂,气氛美好恬静,他的手指动了动,明知道不该这样,却还是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种气氛下,情难自禁是正常的。 他为自己的行为找了藉口。 重绵的心脏有一瞬间停止跳动,感受到周边空气飞速减少。 不知道为何他摸自己的脑袋。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是为什么? 重绵盯着他,思绪像是浆糊,完全无法冷静的思考。 直到他松开手,重绵的心仍然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脸憋得红红的。 又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她收回思绪,唇瓣动了动,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是那种人。 容吟明白她在说什么,失笑:「我自然明白,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她弱弱出声:「来质问我,拎着我去青云长老那里惩戒?」 容吟:「……」 他一时间无话,半晌都在感慨她脑补能力的强大,直到再次低头,看到她脸色愈发红润,几乎快要冒气。 他知道她容易害羞,不慎看见男子沐浴,她害羞再正常不过,可是脸颊的绯红已经到了不正常的程度。 见他眉头一蹙,重绵以为不妙,万一发现自己的小秘密可如何是好。 她立即解释自己的脸红:「我什么都没看到!那个,我刚刚喝了酒才会……」 愈是义正言辞,话语的心虚流露的愈发明显。 只是他没听出其中意味,俯下身,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暮色之中,眉眼也愈发清晰。 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丝丝缕缕,四面八方。 她的鼻尖冒出细细密密的水珠,只觉得自己快受不住了。 可能是之前撞见他沐浴,又可能是春日芳菲的气息,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发酵,事情往一种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他像是着了魔般,用手指擦去她鼻尖的水珠。 水珠莹润,他看了许久,略有些失神。 重绵浑身僵住,他的指腹微凉,被蹭过的肌肤,麻意和痒意如电流般,顺着脸颊往四肢百骸飞速蔓延。 脑袋晕乎乎的,她吸了吸鼻子,莫名觉得他身上好香,甜润润,像极了方才吃的玫瑰糖。 好想吃。 她咽了咽喉咙,意识更迷濛,恍惚间听到他模糊的声音。 不知道在说什么,只听到后半句话,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说:「……蛇焱蛊发作了。」 第三十五章 控制不住 重绵沉浸在这股摄人的香气中, 已分不清到底是他身上传来,还是她的大脑分泌出的信息素。 听见了他的声音,但无力作出回应。 第71页 第二次发作, 蛇焱蛊的威力尤为凶猛, 全身上下着了火,炽热的温度灼得她整个人红扑扑的, 而他眉目清冷,气质如冰雪, 一看就很非常凉快。 她心跳如擂鼓,悄悄伸出两根绵软手指, 扒拉他的衣袖,借用他降个火。 他低下头, 回过神, 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指,往相反的方向带离。 简单的动作,却花了他极大的克制力。 他从来没像此刻这样难熬, 用尽全力去拒绝眼前人。 她现在不清醒,他不能趁人之危。 他低声道:「绵绵, 运转真气将身体内四处乱窜的热度聚集到手心。」 什么真气?什么乱窜? 她像是失去了辨析的能力,只感受到他的手指冷飕飕,特别舒适,她发现了新大陆,本能循着沁凉的渴求, 沿着手腕缓缓往上。 肌肤凉凉沁沁,衣裳单薄柔滑,一不小心就打了滑。 他眼眸一暗,将两只手一同捉住, 却没止住她倚靠过来的身躯。 软绵的身子撞进他怀中,姑娘像块软糕,香甜粘人。 他呼吸滞住,深深吐了一口气,低低道:「你别动,我帮你蛊毒引渡出来。」 她的神智早就陷入一片泥泞沼泽,无法挣脱出来,偏不听话,不停往他身上蹭,边蹭还不满足地哼哼唧唧。 语调委屈极了,好似不是她缠着他,而是他在欺负她。 容吟闭了闭眼,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用手轻抚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暂时稳住她。 然后,左手抓住她的两只手,不让她胡乱地到处乱蹭。 感受温柔又平稳的安抚,重绵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身体仍在他手掌间轻轻颤抖。 他的一只手继续安抚,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帮她引渡蛊毒。 两人真气相互融转,柔和似絮的半实质体互相缠绕。 他渡给她,而她又反渡回来。 这个过程并不久,他一直闭着眼,凝神屏息,任何动静都无法使他睁开眼睛。 等一切结束,重绵靠在他坚硬的胸膛,脑袋晕沉沉,累极了也困极了,仿佛一闭眼能睡到天荒地老。 耳畔传来容吟微哑的声线,他轻声道:「乖乖睡一觉。」 声音如安眠曲,悠悠作响,她的意识不再挣扎,顺从身体的需求,堕入黑暗。 睡了不知多久,窗外小雨淅淅沥沥,轻轻敲打屋檐。 重绵醒来时,雨刚停,竹林雾霭浓郁,一片影影绰绰的熹微,仿若仙境。 她先是抬起手,指间缭绕充沛的水汽,清清凉凉,好像他手指的触感。 ? 等下,手指? 突然间,她猛地坐起身,碎片回忆遽然挤进脑海。 重绵:!!! 啊啊啊,她干了什么?? 砰地一声,身体砸进床榻,她两眼一闭,决定这辈子再不出门。 重绵向来说到做到,除了吃饭打水,再未踏出房门一步,连开窗通风,都要等容吟去日月峰的时候。 容吟很快意识到她在躲着自己,就像那日撞见他沐浴,不肯见他一样。 他摁了下眉心,准备等她缓过神,收拾好心绪再说。 两人自那天后再没见面,期间,御清真人又一次召见他。 御清真人打量了一会儿,他虽闭关,但也听闻伏正清差点害死这位命运坎坷的弟子。 他轻嘆了声,语气中透出一丝关怀:「上次的伤可好了?」 容吟道:「弟子已无大碍。」 御清真人点头。 关于御清真人的召唤,容吟心底有个猜测,缓声问:「师尊的任务我并未完成,您寻我,是否要我再次下山?」 「这次我要你下山,为的并非济世救人。」御清摇头,「上次我提起,日月峰医修稀少,你去凡间挑选几个优质的弟子进行培养。」 容吟眉头一动,他对于收弟子,并不太在意,收不收都可,只是又要离开重绵了。 眼前划过她气鼓鼓的表情,他无奈地笑了下。 半晌,他才抬头道:「弟子遵命。」 御清真人默不作声注视他,没有错过他转瞬消失的笑容,神色略显奇异。 「你为何笑?」 这位弟子常含笑,有礼的笑,含蓄的笑,然而,笑了也不代表多高兴,常常让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们的对话十分寻常,这抹捉摸不透的笑,令御清感到意料之外。 因此,他的目光带了点审视。 容吟手指一紧,立即垂眸道:「想起了一些凡间的趣事。」 气氛陷入沉寂。 他的眉眼从容且淡然,为话语增添几分真实性,没有露出半分心虚。 御清真人想了想,想到这位弟子诚恳高洁的品行,倒是没怀疑。 「去吧,须谨慎,勿再被伏正清击伤。」 「是。」容吟声音沉静。 直到走出洞府外,收紧的手指才松了松,身体稍稍放松,但心脏仍旧像被无形的蛛网缠住收拢,渐渐令他觉得窒闷。 重绵对此一无所知,躲他正躲得起劲,甚至庆幸容吟最近事务繁忙,没特意来寻她。 不然,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了。 她还是没从那次抱抱中缓过神来,没错,她记得他们最亲密的举动就抱了一会,可仍然很不争气的感到疯狂的心动和脸红。 第72页 她躲他,一方面是觉得难为情,另一方面怕控制不住自己,把心里的小秘密暴露得一干二净。 当时他的反应冷静克制,大多时候都是她主动。 她觉得自己就像色中饿鬼,没办法想像再次遇到他,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她捂着脸,埋在枕头底下,慢慢的放空大脑。 仿佛刻意的遗忘,事情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后来,重绵几乎很少出门了。 往常除了食舍和竹林,她有时候会去周边散散步,自从那件事后,她重拾暑假宅家的快乐,开启了两点一线的日常。 生活美好,修炼循序渐进,食舍的饭也很好吃,只是缺了点什么。 她躺在床榻上,偷了会小懒看话本,一边看一边出神地想,一定是没有人际交往,觉得孤独了。 正考虑要不要去找于妙音嗑瓜子聊天,节奏缓慢的敲门声穿透木墙传来。 重绵:「……」 大白天,这个时候,总不能是容吟? 但于妙音这两天不是去市集玩耍了吗? 她立即翻身下床,谨慎起见,先将被褥快速叠好,扫了一通放满零食干果的桌面,将杂物全塞进抽屉里,然后渡到门口,小心地问:「是谁?」 容吟的声音传来:「是我,开门。」 重绵:「!!!」 不是,你为何白日也回家了?不工作的吗?不工作怎么赚灵石?不赚灵石怎么提升境界?不提境界怎么飞升?不飞升……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容吟继续敲门:「开门。」 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容拒绝,重绵再想找藉口也歇气了,只好深吸一口气,面露微笑,笑不露齿地拉开大门。 午后阳光热烈洒进来,室内突然大亮,所有家具浴在一片光蔼之中,除了她,被一道颀长高大的影子笼罩。 重绵若无其事抬头:「你找我有什么事?」 容吟没有立即说明来意,淡笑着问:「躲了这么久,还要躲我?」 「我没有我不是。」重绵一如既往,口是心非。 他笑了笑,戳破她的谎言:「这两日为何窗门紧闭?」 重绵义正言辞:「关门防盗,在所难免。」 他不置可否,继续问:「为何我一回家,敲门无人回应?」 重绵扼腕嘆息:「出门散步,不巧错过。」 他静静看着她装,往前走了半步,高大的身躯仿佛压下,她支支吾吾:「干、干什么,我真的没有……」 像是想到一个充分的理由,她扬头道:「若我真躲,刚才怎么会给你开门?」 听到这话,容吟只是笑了笑。 她觉得他的笑容意味不明,颇有种凌迟前的感受。 两人都不吭声,他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头皮渐渐的一阵阵发凉,重绵生怕他真的误会了,把之前的推脱和掩饰全抛在脑后,立即抓住机会解释:「好吧,我确实在躲你。」 容吟神色一顿,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只见她垂着脑袋,絮絮叨叨地说:「我承认了那次蛇焱蛊是我不对,可是那药太厉害了,我真的没想到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他唇色微弯。 又听她斩钉截铁道:「你千万别误会,换了个人,我也是这样的反应。」 听到这话,他的笑容缓缓消失了。 重绵低着头,没看到他的表情,忍耐着脑海里的羞涩,还想一鼓作气道出心里话。 突然间他说:「我明白的。」 她抬起眸子,他注视着她的脸,唇角扯了个幅度不大的笑:「不用说了。」 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她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勉强。 重绵保持淡定。 嗯,看来这事对他的伤害确实有些大。 她嘆了一口气,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氛围接近冷场。 重绵拽了拽自己的袖子,以此掩饰情绪。 他换了个话题,轻声道:「这次我来寻你,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她像个没事人一样:「什么事?」 提到正事,他眉眼又敛了几分:「我要再去一趟凡间。」 一时没反应,重绵怔了怔:「为何?」 「师尊让我收几名弟子。」他简述道,「我争取在宗门大比前回来。」 她知道他会收两名弟子,没想到是这时候。 想到他方才的话,重绵问:「为何要尽快在比试前回来?」 他手指一动,像是关爱弟子的师父般,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样的相处也很好,他大手缓慢抚动,心里想。 没有关系,她把他当师父,他会一直对她好,成为她心底最重要的师父。 他温柔低笑:「你参与比试,我自然要赶回来为你打气。」 重绵任凭他抚动头发,身体有些僵硬,呼吸都放轻了。 他的手力量很轻地压在头顶,注意力完全放在接触的地方,一动都不动。 直到他放下手,她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望进他柔软如水的眸。 没想到他也正在看自己,两人视线一触,她的心跳忽然停了半拍。 明知道他对自己没有任何的男女之情,可她依然控制不住为之心动。 第三十六章 宗门大比 过了好长时间, 重绵还没从那一眼中回过神。 第73页 他的眼神太温柔了,她的心为之一动,以至于后来等他走了, 偶尔回想, 心脏还会悄然加快。 但她从来不会往他喜欢自己这个方向想,因为觉得不可能。 像他这样历尽千帆, 又被师尊要求不能沾染情爱的人,又怎会轻易陷进对某个女人的妄念中。 他将她看成一名小徒弟, 得到他的细心照顾,她已经满足了。 他走后几日, 到了宗门比试报名的时间。 重绵没去过九曲峰,不认路, 于妙音陪着她, 飞到了殿门口。 宗门大比还剩半月,所有需要的武器和比试地点,长老已经安排妥当。 不少慕名而来的凡人和修士坐落山脚, 寻了个近处歇息。 报名处,人流量很大, 让她想起了学校开学的景象。 熙熙囔囔的人群排队等候,一个一个往前走,前方内门弟子摆了几十张桌椅,桌面放置一块木牌。 所有等候的人,提笔在木牌上写下名字。 金光闪闪的笔锋一停, 浮在表面的墨迹如水滴进入大海一样消失了。 重绵看得稀奇,轮到她时,她认认真真地写下名字,旁边的人见了她的字迹, 忍不住笑出声。 她有些难为情地微微俯身,用另一只手盖住前面的字,快速写完。 等字迹消失,重绵呼出一口气,下定决心一定抽空练练笔迹。 接下来半个月却没时间来练笔,她夜以继日不停练剑,为了在比试中表现合格。 她对自己的要求是,只要通过选拔,成为宗门弟子即可,从未想过必须成为第一名,表现得多么惊才绝艷。 容吟也从没逼过自己,必须成为第一,所以她的压力不算特别大。 比试的前一天,她使用通讯符联繫他。 她装作不经意提起:「明天比试开始了,你找到新弟子了吗?」 言外之意是,明天她即将上台和人论剑了。 师尊的要求完成了吗?可以回来了吗? 容吟正在走路,对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两个热闹的争吵声渐渐减弱。 他走到了安静的地方,笑道:「我明天可以赶回来。」 重绵嗯了一声,嘴角不自觉往上翘。 他声音很轻,莫名带着温柔的关怀:「这几日可还顺心?」 重绵小声回答:「挺好的,一切照旧。」 他又问:「有没有需要我带的东西?」 重绵想了想:「不必了。上回去凡间,你送了很多,现在还没用完呢。」 因为方才听到他可以及时赶回来,她的心情好,声音轻快明朗:「刚才是你的弟子吗?」 容吟顿了下,低声道:「是。」 重绵好奇问:「他们叫什么?打哪里来?多大了?」 一连串的问题,就像在调查户口。 她关心他们,是因为他们是容吟的弟子,以后不可避免打交道,她想和他们搞好关系,首先要知道他们的情况。 对面一阵沉默。 清晰的走动声响起,他又往离弟子们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直到彻底听不见动静,才缓缓道:「你找我,问这些?」 话语平静,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但这是个反问号,重绵仍是感受到了其中的反常,他是不高兴了? 她楞了一下,问这些问题,有什么不对吗? 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她迟疑地说:「嗯……」 对面的呼吸声渐渐近了一些,他离符纸应该非常近了,重绵想像了一下,可能像拿着手机打电话一样的近。 只听对面轻笑了一声,慢慢地喊出了她的名字,连名带姓。 「重绵。」 被喊的人心里一个咯噔。 他轻轻道:「我走了那么久,你都不问我的情况吗?」 她在脑海里做起了阅读理解,可能此话是指,他觉得自己关心她,没得到相同的待遇,不平衡了。 她舔了舔唇,顺着他的话,乖乖问:「你去哪里了?」 听到这敷衍的问候,容吟沉默许久,这与他想像的不一致。 重绵在那边问:「我问错了?」 容吟:「……」 下一刻,他无奈地笑了一声,微微勾起唇角,轻声道:「没有,问得挺好。」 只是,他更想听到,她问他,这些天有没有开心的事情。 而他想回答,想到明天能见到她,他就很开心。 九曲峰高台,刀光剑影。 两名弟子正在比试,底下围观的人群,一部分是即将对剑的人,另一部分是看热闹的宗门弟子。 闹闹哄哄的声音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重绵喜欢安静,有些不习惯,站到了离高台一段距离之外。 她远离人群,观看比试的场面,时不时看一眼手錶。 手机早已没电了,手錶的电池能维持一年半载,所以到现在仍然可以使用。 根据自己的统计,比试至少半刻钟,至多一刻钟,便能分出胜负。 她计算了下,自己与对手的场次排在三十六号,所以,四个半小时到九个小时之间,她将要上场了。 容吟还未回来。 重绵抿了下唇,有些担心,他再不赶来,就看不到她上台的时刻了。虽然只是小打小闹般的比试,却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希望他亲眼见到她这些日子努力的成果,比试前给她鼓励,比试后不论输赢,给她夸赞。 第74页 重绵思考了一下自己的要求是不是有点多,但转眼想,容吟在的话,肯定都会满足她。 想到这里,闷闷的心情总算好受了不少。 等到三个时辰后,重绵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于妙音用胳膊肘顶了顶自己的手臂,才意识到时间到了。 该上台了。 她往进出口的方向看了一眼,略失落地垂下了眸子。 高台离地面约有三米,她踏上台阶,深吸了一口气,加快脚步走到台面。 底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有好奇,惊艷,打量各种各样的眼神。 面前是一个比她大几十岁的中年男子,他先行向她抱了抱拳:「在下赵行。」 重绵有些紧张,用笑容掩饰,回了个礼:「我名重绵。」 小姑娘娇小玲珑,眼眸清澈干净,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发髻后面用红色发带绑了个大大的蝴蝶结,手臂往上抬起,带动手腕的小铃铛叮铃叮铃作响。 行礼的姿势不是很标准,但没有人关注这些虚礼,他们盯着眼前的小姑娘,听到她道出的名字,内心掀起了轩然大波。 当初食舍从容修齐的口中,流传出关于重绵的八卦。 如今,所有人终于亲眼见到当事人了。 他们面色迥异,表情不一,心底却飘过相似的念头。 容修齐这厮眼神莫不是有毛病!? 高台底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想:被骗了,流言果然多半是假的!! 下方过于安静,重绵没怎么关注,紧盯竞争对手,调整了一下呼吸的节奏。 等到长老敲响铜钟。 她从背后取下剑鞘,抽出霜叶剑,渐渐从紧张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一握住剑,像是变了一个人,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对面的赵行也感受到了她细微的变化,神情从一开始的掉以轻心,变得郑重其事。 适才见到对手年纪小,他暗暗庆幸了一番,以为这场比试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获胜。 可当对方握剑抬眸时,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自信和沉着,是属于刻苦努力后的信心,一种自己从未拥有过,浑然天成的气势。 她就像赵行曾经作为凡人时,仰望的能人修士。 赵行莫名想到这些,目光微变,往后退了半步。 朝夕之间,两人开局已定。 赵行察觉自己隐隐的退缩,欲盖弥彰般,先行出招。 剑招凌厉,迅速逼近重绵。 而她目光沉静,往后掠过数丈,轻而易举避开他雷霆万钧般的招式。 赵行动作顿住,以更强悍的气势沖了过来。 寒光闪烁,冷冽的劲风擦过耳畔,霜叶剑与之擦出一阵刺目的火花。 两剑相互碰触间,难听逆耳的摩擦声响起。 重绵眉头一动,趁对方分心之际,用真气将他震了回去,一次又一次的强势出招。 赵行冷汗涔涔,渐渐力不从心。 底下的弟子屏住呼吸,没有发出一声动静,高台周边安静得不可思议。 按照此刻的形势,胜负即将揭晓。 疾风掠走,白云飞速往后退。 容吟正往宗门赶,紧紧抿着唇,常常含笑的眼角拉平,可以看出情绪不佳。 旁边两名弟子共坐风雷兽,风雷兽躯体壮观,速度却稍稍比灵鹤落后。 风声吹动衣摆的声响,以及弟子们声音频频传来。 「段闻辰,你这迷路的毛病该改改了,取个水都会迷路。」 「……」 「要不是你,我们怎么可能耽误这么长的时间。」 「……」 「你哑巴了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 两名弟子,一名叫宴永宁,性格与名字非常不符,话痨又开朗。另一名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半天挤不出一个字,不清楚的人,真以为他是个哑巴。 容吟盯着前方隐隐约约的山峰,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仔细听他们的话。 身后的段闻辰磕磕绊绊说了句「抱歉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听到弟子话语中的紧张不安,容吟的思绪一下子被拉了回来,他侧了侧头,没说责怪的话,只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无事。」 宴永宁还要说话,却见容吟俯身,在灵鹤耳边说:「再快点。」 两名弟子都知道他赶时间,一时间也不再吭声了。 认识多日,师父向来不慌不忙,淡定从容,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表情,表现出一种叫做心急的情绪。 肯定是耽搁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们不清楚赶回去做什么,神情满是担忧,在心底默默想。 希望能赶得上。 第三十七章 温柔笑眼 九曲峰的峰顶渐渐进入视野, 灵鹤长啸一声,扇了扇翅膀,平稳落到一处空地。 不远处高台, 两剑相击的碰撞声持续不断传来, 容吟抬眸,隔着密集的人群, 一道翩若惊鸿的身影蓦然撞进视线。 目光微微凝住,黑漆漆的眸子定定看向前方。 周边的事物与声音迅速褪去, 成为灰暗的背影色块,唯有她的裙摆依然缀着光彩。 像是世界上唯一的光。 这时候, 比试已经约有半刻钟,进入尾声。 重绵执剑, 轻巧闪避赵行的攻势, 用其巧劲令对方脱剑。 第75页 还不等对方躲闪,瞬息之间,她迅速掌握主动权, 长剑直出,抵住对手的脖颈。 她赢了。 翻身回旋时, 袖摆轻晃,等站定后,仍循着惯性微微摇曳。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盯着她,当第一个掌声响起, 他们恍然惊醒般,立即跟上了动作,热烈又真诚的掌声回荡高台。 重绵微微红着脸,说不清是运动后热的绯红, 还是被大家夸赞的害羞。 颊侧的红晕,衬得她肤色更白更亮,容吟的喉咙滚了滚,唇角无意识浮起笑意。 虽来迟了,但总算没错过最后一幕。 宴永宁在旁边呼唤了好几声师父,见他一点反应也没有,转过身,与旁边的木楞子聊天。 「你看那个小姑娘真厉害了,我像她这年纪,还在修真界的理论知识呢。」 「……」 「又不说话了,哎哟,你不会是脸红了吧?」 「……」段闻辰表情阴沉,看了一眼旁边聒噪不休的人,颇嫌弃的往旁边走。 与此同时,容吟往前走向高台。 两个人都离开了,留下宴永宁独自一个站在原地吹冷风。 宴永宁:「……」 初试胜利后,重绵沿着台阶往下走,走到一半,脚步顿住。 从上往下看,密密匝匝的人群中,一道格外引人注目的身影向她走来,身旁的弟子顺势往两边散开。 他走到台阶下方,停住步伐,微微抬头,露出一张温柔干净的面孔。 细细碎碎的日光洒落,漆黑的瞳仁像被水洗过般,过于明亮,倒映着她的身影。 重绵先是一愣,继而眉梢间浮现惊喜,后半段路几乎是飞奔过去。 离他两步距离,她顿住,像是不敢置信:「你真的回来啦!」 他垂眸笑:「嗯,我回来了。」 「你看到我的比试了吗?」 当时重绵全神贯注放在对手上,没注意底下的情况。 「只看到了最后一幕。」容吟抿了抿唇,实话实话。 「嗯……」 重绵的表情不变。 他仔仔细细观察,找不到任何失落的情绪,仍担心她将不高兴的情绪藏在心里,他补充了句:「最后一幕很精彩。」 「对吧,我是不是超厉害。」听了他的夸奖,她眉眼弯弯,心里有些小得意,「对方比我年纪大了一轮,我还是能打败他。」 他的情绪被她感染,唇角的笑容不自觉扩大。 两人站在台阶上望着对方,直到新一轮比试开启,其他人上台。容吟抓住她的手腕,带她离开拥挤的高台。 往弟子们的方向走去,像是想到什么,他微侧头,低声说:「我没能及时赶来,你有没有生气?」 「没有。」重绵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最后一幕看到就好了,前面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她认真道:「接下来还有两场比试,你到时候来也一样。」 手指动了动,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滚了一圈,看出她说的是心里话后,情不自禁地用手揉了揉她发髻后面的蝴蝶结。 她的眉头一动,突然说了句:「我的蝴蝶结好看吗?」 容吟笑:「好看。」 重绵:「头发好看,还是蝴蝶结好看?」 容吟默了默:「……」 她盯着他的手不说话,欲言又止。 他刚开始还有些不理解她的话,但见到她的表情,瞬间了悟,抬手又揉了揉她的脑袋:「哪里都好看。」 宴永宁远远瞧见,师父和高台上比剑的姑娘一同走来,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看,师父与那姑娘竟然认识哎。」 段闻辰抬起头,眼睛又黑又亮,说出了一个字:「嗯。」 这可真稀奇,听到寡言的人难得开了口,宴永宁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 容吟走到弟子面前,给了他们两张玉牌,吩咐道:「今天歇息,领了玉牌去吹雪峰吃住,每日清晨到日月峰的药屋修习。」 两位弟子恭敬应声。 段闻辰接过玉牌后,看了重绵一眼。 宴永宁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她一眼。 重绵迎着两人的目光,朝他们笑,白净的脸庞亮得发光,极其好看。 两位弟子有种被闪花了眼的感觉,段闻辰低头掩饰,而宴永宁眼中的惊艷一晃而过。 还没等弟子们问出口,容吟转身,先向重绵介绍:「这是我在凡间收的两名弟子,穿黑衣的名段闻辰,穿绿衣的名宴永宁。」 重绵看着他们。 两人长相皆俊俏,宴永宁尚显稚嫩,笑起来少年感满得快要从眉眼中溢出来。 而段闻辰比他多一分沉稳和冷冽感,多一分则太冰冷,少一分则太热烈,恰到好处的气质。 重绵眨了眨眼睛,有礼貌地打招呼:「你们好,我叫重绵,是容吟的……」 她停顿了下,像在思考哪个词语可以形容自己与容吟的关系,想到后,接着说:「未来师妹!」 没带任何的恶意,宴永宁只是好奇地问:「我听说宗门大比有三场比试,全部胜利后成为内外门弟子,只要输掉一次,便会淘汰。最后还有一场决赛,获得第一名有可能被真人们挑为亲传弟子,每一关都非常艰难,你有信心能胜利吗?」 话语刚落,容吟微微皱眉。 他夸重绵,向来用最好听的话,从来不会说这种略显质询的话,为了避免打击她的自信心。 第76页 他正要开口弥补弟子的疏漏,听到重绵摆摆手,不在意道:「我有这个信心。」 她扬起头,认真道:「与人比试,最重要的是拥有能够打败对方的信心。假如失了这份信心,气势上就少了对方一头,比试至少输了一半。一个自认为不可能赢的人,拿什么战胜对方。」 「我觉得自己一定能赢,就一定会赢。第一次的胜利你们也看到了,有了初次的成功,我相信后续会更顺利。」 小姑娘说得头头是道,令宴永宁哑口无言半晌。 他想了想,终于被说服了:「你说的很有道理。」 重绵看向容吟,像无声的求贊同。 容吟弯了弯唇角,又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蝴蝶结。 「嗯,你一定会赢。」 后来,两场比试与她坚信的一样,获得了完美的胜利。 这也代表着,她努力了两个月,期间遭受旁人的打击,忍耐磨鍊的苦痛,终于得到了想要的成果—— 进入宗门,成为宗门弟子。 一时间,宗门沸沸扬扬,到处都是关于她的传闻,而且全是称赞与艷羡之声。 唯有偶尔几个嫉恨别人天赋的弟子,阴阳怪气的诋毁,不过很快淹没在广泛的交口称誉中,影响不大。 最后一场决试,时机凑得不好,天空下起了濛濛细雨,世界笼罩在一片水烟中,显得模糊而潮湿。 冰凉的春雨滴滴答答,串串相连的水线,砸到她的脸颊,以及飞旋的剑身上。 重绵抿紧了唇,用尽全力抵抗对方的攻势。 相比前三场,决试更艰难,对手更强大。 两个人从万千人中选□□,是名副其实的优秀弟子,没有谁是靠关系打拼过来,各个势均力敌。 对手相当年轻,比她大了一两岁,还不到二十的年纪,据说参加大比前,也是一名凡间的女散修。 她的招式又快又狠,完全没有让人揣摩的余地,重绵只能凭藉无数次训练锻鍊出来的本能,抵抗她的进攻。 顽抗了片刻,重绵渐渐落了下风。 额上的汗水顺着密织的雨水往下滑落,她的唇蹦得死紧,微微喘气时尝到了雨水的甜涩味。 睫毛挂了几滴水珠,她不敢掉以轻心,甚至不敢眨眼,生怕模糊了视线。 剑气破开雨丝,裹挟着千钧之力直逼命门。 重绵往后闪避,鬓角的一缕发丝被剑气斩断,顺着雨水掉落。 地面雨水流泻,发丝被冲散成一大块。 重绵顿了一下,像是不敢置信般,低头盯着地上的头发,瞬间炸了。 抬起头,已是另一幅表情。 对手敏锐地发现,眼前的姑娘脸色大变,仿佛遇到了一件令她极为生气的事。 再次出手时,重绵一改先前的被动局势,招招压制。 对手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应对得格外艰难。 看台之下,众多弟子屏息看雨幕的两人。 他们目不转睛,重绵强行占据主动局面后,接下来的剑招气势汹汹地往对方招呼。 大家看了好久,重绵的气愤也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化气愤为动力,有时候还挺管用。 众人脑袋里飘过这样一个相似的念头。 后来的比试没了悬念,重绵理所当然获得第一名。 等结束后,重绵抹了抹脸,迟钝地发现,冰凉的雨水已经将自己淋成了落汤鸡。 厚实的衣衫掩盖住身体的曲线,她只感受到凉意,并不觉得太尴尬。 众多弟子陆陆续续往外走,对手也离开了。 她站在高台上不动,表情不显,内心却激动得快飞上天。 啊啊啊。 她竟然赢了。 竟然获得了第一名。 这可不是考试,而是修士间的决斗! 她又想笑又想哭,情绪激烈时,没有发现不断滑落的细细雨滴已经消失,被一把摺纸伞挡住。 周围好安静,她恍神,兴奋的情绪渐渐平静,然后,闻到一股熟悉的清冽气息。 雨水顺着摺纸伞的方向落下,像一圈雨幕。 她抬起眼,猝不及防的,撞进了他温柔如水的眼眸。 朦胧水烟中,他撑着一把油纸伞浅笑。 白色发带拂过她的脸颊,如微风细雨般柔软。 她怔怔地看着他凑近了距离,属于冷杉林的气息愈发浓郁。 听到他轻轻的,低低的道了声:「恭喜。」 第三十八章 容师兄 重绵还没反应过来, 情绪如海浪席捲。 他靠得太近了。 为什么要靠得那么近。 他像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轻轻松松的,就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的呼吸放轻, 眼睛一眨也不眨, 随着他距离愈发靠近,心底莫名出现了一个明知道不可能, 却也希冀的念头。 眼睁睁地看见,他的眉眼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然后—— 把伞柄塞进了自己手中。 握着伞心思波动起伏, 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种展开的重绵:「……」 原来是自己想太多。 失落来不及收敛,一件温暖毛茸茸的白色大氅披到她的身上。 冰凉的伞柄, 温暖的大氅, 两种对比碰撞出来的感觉,令她的神智再度发了空。 听到他的声音低润,水洗过一般, 轻轻荡在空中。 第77页 「冷不冷,快回去换件衣裳。」 比试时的意志, 一种在别人面前展现的坚定与无所畏惧,面对他时,突然的瓦解。 她的唇张了张,喉咙发出一句细小的声音:「冷。」 他从她手中,再度取回伞柄, 往她的方向靠近,大部分的伞面将她遮得密密实实,漏不进半点风雨。 两人安静地往竹林走去。 路上,他的袖口不可避免触到了她的袖口, 她盯着相互交错的衣袖,小小的抿出一个笑。 等她回神时,她已经揪了揪他的袖子。 容吟侧脸,眼眸漆黑,微微含着润透的笑意,似乎在无声地问她,怎么了? 她的指尖缩了缩,磕磕巴巴说:「我的头发没了。」 终于想起这件事,她的语气变得低落伤心:「不是一两根,而是那么一大束的头发。」 容吟的喉咙上下滑动着,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重绵抬起手摸了摸鬓角的发,极不对称,可怜兮兮的问:「是不是很难看?」 目光滚过她手指所在的位置,他摇了摇头:「不难看。」 她不相信:「你骗人,是在安慰我。」 他不是那种戳别人伤口,还在上面撒盐的人,而是想尽一切办法治疗别人的伤口,永远温柔永远为了别人着想的人。 所以,得到否认的答案,意料之中,又不太具有信服力,总觉得他像在说节哀顺变的意思。 她莫名冒出这个离谱的词彙,捂住自己的另一边鬓发,垂着脑袋不说话。 见她陷入低气压,他顿住脚步,面对面地看着她。 她也跟着停住步伐,茫然地抬眸,不大理解他要干嘛。 空气水汽充足,朦胧的水烟在两人之间流淌。 她吸了口冰凉的空气,看到他握住自己遮掩头发的手,缓缓下落,伴随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曾经也被霜叶剑斩断过一缕发。」 重绵点点头,顺着他的力道放下手。 又听到他说:「当年我年轻气盛,也曾生过气,觉得太难看了。」 她心有戚戚到:「是吧,确实……」 他打断她的话:「直到你参与比试前,这个想法一直没变过,可如今,我不这么想了。」 重绵愣愣道:「为什么?」 他唇角含笑,望着她的眼眸,声音带了认真的意味。 「因为一点点瑕疵,掩盖不了一个人全身散发的光芒。」 这一句话的威力太大了。 堪比蘑菇云,在大脑和心脏的位置爆炸,重绵心底雀跃极了。 明知道他通过类比自身的遭遇,来安慰自己,是因为他的性格如此—— 细心体贴,不让身边的人感到一丝一毫的不自在和不快乐。 但话语的力量庞大,她还是开开心心,忘掉了少头发的困扰。 比试结束的翌日,大师兄亲自来竹屋一趟,告诉她,御清真人闭关结束后,看到了宗门大比的留影石,打算收她为亲传弟子。 过三日,举行拜师典礼。 重绵送大师兄出门后,立即御剑飞行往日月峰飞去。 一路上,她想。 起初因为蛇焱蛊,她被他带进宗门,每日为了突破鍊气期而努力。 想要成为一名剑修,以报恩的名义保护他。 后来看到了混元镜关于他的过去,站到他身边的想法愈发强烈。 霜叶剑到了她的手中,仿佛就这样,传承了他的心愿。 终有一日,她会站到剑道顶峰,像当年那个十五岁一剑平天下的少年,走完他没走完的路! 而成为御清真人的亲传弟子,像是成功的第一步,给她带来莫大的信心。 怀着一腔豪情壮志,重绵激动地跑到药屋,在门口深呼出一口气,做完心理准备后踏进门槛。 然而当看到他从桌案前抬起头,撞进他的视线中时,那股强烈的几乎喷涌而出的心里话又唰地一下缩回了角落。 重绵觉得说出来,会不会让他认为自己自作多情。 他根本没提过这样的想法,她一厢情愿好像不太好。 而且,还没实现,万一被打脸,也有点小尴尬。 最后没把心里话诉说出来,重绵舔了舔唇,依然笑得特别开心,大声说,仿佛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 「容师兄,以后我就是你的同脉师妹啦!」 容师兄。 同脉师妹。 两个词一出,容吟的表情微微怔住,但很快,他倏地起身,平静的表情骤然浮起点点涟漪。 像是意料之中,又生怕自己听错了,容吟试探性地问:「师尊收你为徒了?」 重绵点点头,脚步欢快地往里走。 眨眼间,到了他身侧,因为过于开心,忍不住蹦了两下。 蹦完后,发觉这样的举动太孩子气。她又立即端正了身体,严肃着脸盯着他。 容吟漆黑的眼眸浮现笑意:「既然是好事,为何绷着一张脸。」 重绵的表情淡定:「一个成熟的人,当然要精准控制情绪。」 容吟站在一旁看她。 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问题,看他一脸沉默,拽了拽他的袖子,忍不住问:「我的话难道不对吗?」 容吟迟疑地说:「嗯……」 重绵立即打断:「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第78页 话未说完,他抿唇笑:「你明白什么了?」 重绵认真道:「你想说我很成熟。」 容吟沉默片刻,好像不知该说什么了。 出于他十分纵容自己的行为,重绵又把他的袖子拽了拽,这一回充满了威胁性的意味。 看到她一系列的操作,他闷闷笑了片刻,终于在她默不作声的逼迫下,轻声嗯了一声。 拜师典礼那一日,桃花绽放,空气里飘溢着阵阵甜润的清香。 御清真人常常闭关,极少出洞府。 这是重绵第二次看见御清真人。 第一次是在混元镜中,看到他对宗主的求情,也看到了他废掉容吟的手。 重绵明白御清真人的行为,是为了容吟能够活下去。 追根究底,容修齐云思烟的所作所为更加不可饶恕,还有那个不近人情的宗主,这件事分明不是容吟的错,他却刚愎自用地认为,只有废掉他的手才能保证妄生莲封印的牢固性。 甚至,在容修齐参与宗门大比,成为内门弟子的百年后,又当做什么事都未发生,收他为亲传弟子。 宗主的行为,比御清真人,更让她生气。 倘若因获得第一名,被宗主看中,她甚至想过拒绝,即使被赶出宗门也无所谓。 所以,能被御清真人收为亲传弟子,而非宗主,令她庆幸了好几日。 当着众多日月峰弟子,御清真人微微笑着,抚了抚她的脑袋。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注1 重绵想到这句诗词的一剎那,一股汹涌的灵力自头顶灌溉而下。 她本来就处于鍊气期的后期,这么一大波灵气,竟然让她当场突破了。 周身布灵布灵发着光,这是满溢出来的灵气光泽。 半跪着的少女,眼瞳清澈如水,微微仰头,裙摆渡上一层细细碎碎的光芒,漂亮得不像话。 满场寂静。 弟子们的表情只有两种,一种是殷羡,另一种是震惊。 两个月,筑基期! 真的太厉害了!这是吃什么长大的! 御清真人见她突破,淡淡夸了她一句:「不错。」 重绵表现得非常镇定,小声说:「谢谢师尊。」 鍊气期后期进入筑基期前期,对于很多人来说,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天赋低的人,一辈子望洋兴嘆,用尽全力都突破不了。 即便天赋高的人,前期进入后期这种大境界,也要比上升一个小境界,更为艰难。 她觉得是自己运气太好了。 这是按例的授予灵气,如果没有御清真人送的这波灵气,可能要花几年时间。可如今满打满撞,恰好帮助她突破了鍊气期的最后瓶颈。 但自己这样认为,别的弟子不这样想,他们都觉得这位小师妹天赋异禀,未来前途光明。 慕强是大部分人的正常心理,等拜师典礼结束后不久,上门拜访重绵的弟子络绎不绝,快踏平了她的门槛。 弟子们想和这位小师妹搞好关系。 却不知道,重绵不善交际,最烦有人打搅她修炼。一开始她好脾气地拒客,但随着一波又一波的人上门,她不堪其扰,躲进了容吟的药屋。 药屋拒绝没病的人上门攀谈,因为会妨碍受伤的病人。 这是日月峰的规矩,不是容吟一人定下的。 假若有人闹事,被绑到青云长老那里,容易吃不了兜着走。 重绵是例外。 她可以随时进出,容吟默许,只要不被青云长老发现就行了。 然而不巧的是,这一天青云长老受了伤。 刚踏进药屋,便见到一个小姑娘坐在药柜前有模有样地写字。 她认认真真提起毛笔,小手一挥,动作流畅自然,表情带着一抹从容轻松的笑意。 看上去不像是得病带伤的样子。 青云长老:「?」 可以,多日没人闹事,他整日空闲,终于抓到一个有事做了。 第三十九章 关心 重绵正在练字, 上回写信发现字迹不好看,她一直琢磨着得空练一练。 药柜又宽又长,适合铺纸。 有人走进来, 她蘸了蘸墨水, 正埋头写得认真专注,听到脚步声, 头也没抬,提醒了一句。 「容吟在后院教导弟子, 你从右边那扇门走进去就能看见他了。」 却听咔哒一声,剑鞘放到药柜檯面的声音。 她下意识往旁边看了看, 缓缓抬起眼,瞧见一个面目肃然, 大约三十上下的蓝衣男子。 有些眼熟, 不记得哪里见过。 凌虚剑宗弟子们的门服是青色,而长老的门服是蓝色。 这位大概是日月峰的长老。 她眨了眨眼睛,又把话重复一遍:「容吟在后院。」 青云长老打量她, 冷冰冰道:「我找的是你。」 语气不善,神情严厉, 目光紧紧盯着她。 重绵立即察觉,这人是来找她麻烦的。 她思忖了一下,最近没得罪过谁,也没出过什么差错,她一时找不到原因, 小心谨慎地问:「有何事吗?」 「药屋规定,无病之人不得上门干扰,你看上去不是来看病的?」 言外之意,你上门干扰医修治病救人。 听出他话中意味, 看他愈发冰冷的脸色,重绵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第79页 她在药屋待了这么多日,来来往往的弟子长老与她打过招呼,没有一个人质疑过这一点。 差点就忘了,好像是有这么一个规矩。 注重规矩,像教导主任一样的长老—— 重绵瞬间想到了青云长老。 这位长老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一旦弟子犯错,他从来不留情面,严格按照门规办事,至少抽三鞭子以示惩戒。 这要是不解释清楚,今日就没好果子吃了。 重绵想了想,脑门起了薄薄一层汗,含糊其辞道:「谁说我没病的。」 青云长老眼神狐疑。 她立即伸出手,振振有词道:「你看。」 青云长老垂下眼,看到她白皙的手掌横在他面前。 手指白皙,并非像小姑娘该有的细腻光滑,指腹起了茧子,略显得粗糙。 这是剑修常见的手。 用剑频繁,艰苦修炼后的修士,时间长了,手也不再会是从前白白嫩嫩的模样。 与其他剑修不同的是,重绵手指偏下方,非常隐蔽的位置,长了一颗又红又肿的冻疮。 在春天这样温暖的季节,长冻疮? 重绵紧张地观察青云长老的表情变化,揣测不出他是个什么态度。 虽然冻疮不是什么大毛病,但至少算个充分的理由。 谁说小病不是病了? 可他半天没表示态度,脸色依然深沉,她绞尽脑汁思考自己还得了什么病,这时候,青云长老突然出了声,与表情不大一样的是,他的语气还算缓和,透露出一丝关心。 「修炼要勤奋,但也要注意保暖。」 重绵愣了愣,抬起头。 可能觉得误会她,感到一丝惭愧,青云长老梗着脖子说:「受伤了,便不要写字了。」 重绵心底那丝担忧瞬间消失无踪,原来长老也没有想像中的可怕。 她抿唇笑,老实道:「我也没办法,剑身太冷了,跟个冰块一样……」 话说到一半,容吟的声音忽然从后方传来:「你平时握剑不戴手套?」 重绵脑子卡了壳,慢慢转了转脑袋。 容吟倚靠去后院的小门边,微微蹙眉。 听到前屋传来的对话,他的心里一时涌上了说不清的感觉,像是心疼,其中隐含不大明显的微词,因为他曾反覆提醒她现在修为不够高深,练剑必须戴上手套。 她却不爱惜自己的手。 重绵听见他话语中的情绪,知道他是关心自己,可心里仍然浮上一丝委屈。 声音不由自主变低:「上次决试不是下雨了吗?戴不戴手套都是一样的。」 他懊悔地拧了拧眉头,沉默了许久,就在重绵抬起头时,他垂下眼,突然往她的方向走。 青云长老见两人有话要谈,不想多打搅,主动往后院去了。 隔着药柜,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重绵抿着唇,又低头不看他,嗓音透露低落的情绪。 「我小时候长过冻疮,所以受了凉复发了,不是我愿意发生的。」 容吟轻轻地说了句:「是我的不是,不该用这种语气说话。」 声音低沉,说完后,倾身靠前,还揉了揉她的脑袋。 过近的距离,属于他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重绵睫毛快速颤动,呼吸放得很轻。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因为他的轻言软语,低落的情绪又开心了起来。 她一向好哄,察觉到她情绪的快速转变,容吟心里复杂,低低地嗯了一声。 重绵朝他笑了一下,低头继续练字。 借着写字,散去紧张的情绪。 他没说话,依然记挂她的手,半蹲下来,打开药柜,挑拣一堆瓶瓶罐罐。 听见瓶子碰撞的声响,她停笔,趴到药柜上往外看。 容吟正在寻找什么。 好奇心一下子涌出,她绕了绕路,从里面走出来,蹲到他身边:「你再找什么?」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药瓶上,听到她声音,微微侧头,平静问:「为何不告诉我?」 重绵先是一愣:「什么?」 容吟视线往下,落到她的指间。 像是被目光烫到,重绵的手缩了缩,忍不住问:「你怎么比我自己还要关心我的手。」 他的指尖一顿,停在某个药瓶上不动。 见他沉默,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就冻疮嘛,症状轻,两三天便好了。」 「不行,上药。」 容吟的声音很淡,语气却格外坚决,说完后从柜子中拿出一瓶药膏。 重绵皱眉:「但是药膏黏糊糊的,我考虑后才不想用,涂完后做事太不方便了。」 一手的药,铺床,握剑,练字,打水……这些寻常事都没法做了。 「只要半天,你没事做,休息半天。」他拿着药膏,看向她的手指,「要我帮你吗?」 他朝她伸出手。 重绵只好将药瓶拿了过来:「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在他如实质的目光下,她乖乖给手指涂药,药膏凉凉的,很舒服。 从瓶子里飘出一股极淡的香气,像是桂花的香味,甜丝丝的,她的鼻翼翕动,闻了闻,没有闻到之前担心的苦涩味,唇角不由得往上扬了扬。 容吟注视她的动作,重绵感受到他的视线,抬起眼看他,突然说:「还好我身上带了点伤。」 第80页 听到这番话,容吟神情满是不贊同,唇刚动,又听到她说:「不然青云长老要抽我了。」 没料到听见这番话,容吟觉得好笑:「谁说要抽你。」 重绵认真道:「我差点忘了,药屋不能让没病的人进来。」 容吟明白她的意思:「没关系。」 重绵又说:「你说没关系,可青云长老不这样想。」 想到曾经关于他的事情,重绵有些后怕:「当初宗门谣传你和祝牧歌的流言,他抽了那些弟子三鞭子,是个很严厉的长老啊。」 「我身上倘若找不出点伤,他怕要抽我好几鞭,我又不能反抗他。」 容吟说:「不会的。」 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涂完药后,重绵的右手没法动作了。 容吟让她去后院挑个小屋睡一觉,她毫无睡意,摇摇头说:「我睡不着,不如做点别的事情打发时间。」 至于要做什么,她突发奇想,决定凑到容吟跟前,观望他如何教导弟子。 就这样,一间专门教习的屋子挤了四个人。 两名弟子面前各摆放高至腰际的药炉,形形色色的药材。 容吟立在一边,微微俯身观察药炉的情况,教他们如何选择搭配药材,增加炼药的成功率。 还有一个小姑娘陪在身边,举止格外奇怪,一只手刻意离身体远远的,生怕手上的东西沾上裙摆。 也离容吟远远的,担心他一转身,就碰到自己的手。 屋外的光线穿过窗棂,斜斜照射下来,将阴暗驱散至角落。 容吟的说话声如泉水般涌出,声线干净而温和,让人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侧耳聆听。 「回元丹所需的药材,喜桂佛参木砂这三种为主,再辅以金露,用时三刻钟。」 说完后,他分别报出药名,拾起,向弟子们展示对应的药材。 重绵认真听了听,不声不响,跟着两名弟子一起记住了他的话。 她没打扰任何人,坐在边上看弟子们动作生涩地挑拣药材。 等容吟道完后,他去了一趟前屋。 现在只剩三个人了,宴永宁记性比段闻辰差,经常出错,重绵观察许久,忍不住凑到他身边提醒。 「别别别,这不是木砂。」 「快开炉,超过一分钟了。」 「成功了!恭喜。」 身后两人的探讨交流声时不时传来,段闻辰往身后看了一眼,眉眼微微压低,手指触到木砂时,微微往旁边挪了挪。 这时,重绵起身活动了一下,偏头恰好看到这一幕,连忙提醒:「这不是木砂。」 不知为何,重绵对与容吟有关的人和事,兴致格外高。 她想了想,两个徒弟都没认真听他的话,担心容吟觉得自己教导失败,生出挫败感。 所以,趁容吟不在,和他们共同交流,增进心得,到时候容吟就不会感到泄气了。 重绵又走到段闻辰的身边,和他交流起来。 还挺像学校和同学做团队作业时的情形。 重绵一边提醒,一边帮段闻辰捡起木砂,往药炉里扔。 容吟从前屋取了今天炼制的三种丹药,再进门时,恰好看到她演示炼药的情形。 窗户洒落烂漫阳光,斜照在她层层叠叠的裙摆上,像绣了极其璀璨的金线。 她闭着眼,周身灵力波荡,柔和似絮,如云层般漂浮着,往药炉的方向聚拢。 明媚的阳光和药炉的温度似乎将她晒化了,她的脸颊晕了一点红。 洁白与绯红,撞出了格外灼目的色彩。 而他的弟子站在身边,侧头看她,目光带了点痴迷。 容吟的脚步声没有发出一丁半点的声音,极轻地踏在地上,就像他的面容一样平静从容。 只是篡紧瓷瓶的轻微动静,仍是不可控地泄露了他心底的某些情绪。 他走到屋子中心,望着她的侧影,轻声喊:「绵绵。」 第四十章 你最重要 容吟的嗓音又低又沉, 压抑地按捺着暗涌的情绪,微不可察。 听到他的声音,重绵回过头。 容吟站在门口不远处, 高大挺拔的身形挡住光线, 投下一大片阴影。 他眉眼清隽,气质如水般温和, 和往常一样,只是唇角的笑有一些些僵硬, 像是画中的人像,弧度永远保持在同一个水平。 重绵只看了他一眼, 没有发觉任何异样,回头跟段闻辰说了一些话, 才后退几步, 走到他的身边。 她笑容满面,正要跟他说话。 他的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带了点力道。 重绵不解地看向他, 还没反应过来,随即被这股力道带动, 跟着他往屋外去。 「怎么了?」 站定后,他闭了闭眼,想说刚才你与段闻辰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刚才他怎么看你的? 还有一个他最想问的—— 你靠近他,帮他的忙,是不是也喜欢他? 千言万语藏在眼底, 几乎喷薄欲出。 可转眼间,他又想起了妄生莲,这个永远纠缠他的梦魇,所有的想法被一只无形的手压制。 最后, 他动了动唇,将所有话吞咽下去,只说了句:「你和段闻辰相处得不错。」 因为他突然的一句叙述性话语,重绵一时没反应过来,楞了片刻后点点头承认:「都还行。」 第81页 毕竟是他的徒弟。 他低着脸,没让她看到眼中一闪而过的某种情绪,继续低声问:「你……对他印象怎么样?」 重绵思考片刻,脑海里盘算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都想不明白。 于是谨慎地想,既然是他的徒弟,肯定要多多夸奖,不然在他面前,嫌弃他的弟子,想像那画面就够尴尬的。 她轻咳了一声,组织完语句,才认真道:「段闻辰沉默寡言,看上去阴沉清高,不好相处,但我和他聊过天后发现,其实交流不算困难,他天生就不爱说话,人的性格千差万别,两名弟子一静一动,挺互补的。」 「所以,你不用觉得失望或者烦恼,只要专注学习,就是好弟子了。」 容吟微笑:「看上去,你对他印象很好?」 氛围有点奇怪,重绵迟疑地说:「嗯……」 屋外碧空如洗,天空没有一丝云,光线大亮,他整个人浴在光芒之中,周身气质皎洁如雪,心底却生出了一丝阴霾。 段闻辰是他的弟子,他不应该生出这种比较,甚至提防的想法。 但他控制不住,心脏像在被虫蚁啃食。 当她抬眸看向他,绷直的唇角松了松,他收敛了神色,又恢复到了以往的从容温和,阳光照在他的脸庞上,又好像没有一丝阴影。 她看到他的笑容,以为他心情不错,又说:「你怎么不问宴永宁?我觉得这名弟子也……」 他温柔地将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极其温柔的,轻声说:「我都明白。不必再谈。」 声线温柔得与以前不一样。 但重绵没听出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重绵继续藏在药屋,练字或者后院打坐。 因为最不擅长交际,一想到面对弟子们的各种讨好和打探,脑壳就有点疼,情愿躲藏起来。 等弟子们的热情散去后,她又回到原来的生活节奏,每日勤勤恳恳修炼,偶尔会给自己放个小假,去药屋串串门。 期间,蛇焱蛊又发作了两次。 两人神色自若,与对方融转蛊毒,每次花费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她却度日如年,走钢丝般小心翼翼。 最后一次运转完毕,她抹了抹鼻子上的汗珠,终于松出了一口气。 实在太难熬了,就像面前摆放了美食,却忍着飢肠辘辘的食慾推开,重绵情愿赶快结束,也不愿再经历一次。 经历了两次蛊毒发作,两个月的时间,气候从春日走入盛夏。 闷热的夏天到了,重绵算了算时间,她的生日是七月中旬,还差三天,即将在异世度过第一次生日。 这天清晨,重绵起床后,在门口打水洗脸,容吟的屋门关闭,大抵他已经出门。 她洗着洗着,还没擦干脸上的水珠,突然自顾自嘆了一口气。 要是能像某些穿越女主角一样,能来回穿越过去未来就好了,她很想吃生日蛋糕,和家人朋友一起吃顿饭,然后向大家介绍一下异世界认识的朋友,还有容吟…… 但想想也只是假设。 曾经,重绵从混元镜出来后,因为知道了他的过去,憋不住,也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了他。 她觉得这样才公平,他的生平,半辈子,她都清楚的看到了,而他对自己,却仍是一知半解。 她想诉说。 两人的关系也到了互相说心事的程度。 她紧张又低落地把穿越事无巨细地说出来,那时候他是什么反应? 他静静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给她温暖的力量和安全感,他说:「别难过,以后绵绵的家就是这里了。」 当她问起修真界有没有穿越的办法,他摇了摇头:「尚未听说过。」 凌虚剑宗是第一仙门,这里的弟子没听说过的事,很大可能确实不存在。 她陷入回忆中,慢吞吞用肩膀挂着的毛巾擦脸,又忍不住深深嘆了口气。 怀揣着沉重的心情,重绵一时间进入不到修炼的状态,便给自己放了半天假。 她去药屋,两名弟子正坐在天井的石椅上聊天,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宴永宁一个人自言自语。 「师父最近安排的任务越来越重了,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 重绵走过去:「既然任务那么重,你们怎么还在这里闲聊?」 宴永宁像看到了救星般,大倒苦水:「我趁师父出门採药,才有时间偷会懒,你别透露给他。」 重绵摆摆手:「我又不是爱打小报告的人。」 「小报告是什么?」段闻辰突然问了一句。 宴永宁眼神微妙地看着他,他在这说了半天,这人也不应声,重绵没主动与他搭话,他倒是先开口了。 重色轻友! 重绵随口解释完,然后问:「你们过三天有没有时间?」 「你找我们有事?」 「三天后,我请你们吃饭,还有于妙音也会来,你们呢?」 宴永宁脱口而出:「为什么?我们修士也没必要呀。」 修士们去食舍吃饭,为的是输入灵气,而请客吃饭,人情往来,并非他们的日常习俗。 两名弟子刚入门不久,学会了辟谷,其实根本没必要去吃饭,所以宴永宁也没想太多,大大咧咧问出了这句话。 段闻辰瞥了他一眼,难得开口:「请吃饭而已,大惊小怪。」 第82页 重绵不在意道:「当然不是寻常吃饭啦,三天后我生日,大家凑到一起吃顿饭,多热闹。」 等她解释完,段闻辰立即同意了:「我会去的。」 下一句,诚恳道:「不管有多忙。」 重绵笑了笑,听到后面冷不丁一句话。 「去哪里?」 她转头,脸上还残留着笑意。 容吟背了个药篓子走近,白衣袖口沾了点灰,而他的面孔依然干净得不可思议,含着一抹捉摸不透的笑容。 「趁我不在,你们偷偷讲什么?」 宴永宁率先回答:「师父,过三日重绵生日,她找我们去庆祝。」 容吟没看他,依然注视重绵。 她重复了先前的话:「对,我生日。」 他不置可否,态度有些奇怪:「所以,你是来找他们的?」 重绵还没发觉异样,摇了摇头说:「是来找你们。」语气着重在「你们」。 容吟听了,表情也没任何波动,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般,轻轻道:「为何不先告诉我?」 为何? 不先告诉我? 先!! 此话一出,场面瞬间陷入死寂,像是静止的画面。 段闻辰不敢置信地将视线移到了师父的身上。 重绵愣住了。 而宴永宁和另外三个人完全不是一个世界,还在啃灵果,咔嚓咔嚓发出牙齿咬果肉的声响。 在这奇妙的氛围中,仿佛放大了无数倍,诡异的成为背景音。 重绵不清楚他的想法,吶吶道:「啊,不都一样嘛?」 容吟垂眸,固执得不像是本人:「不一样。」 重绵没想到他会蹦出这么一句话,苦恼地挠了挠脑袋。 在她的想法中,先后顺序其实无关紧要,顺利传达消息,得到肯定的回覆才是关键。 容吟的关注点,在她看来有些清奇,她剖析他的心理,他对她这么好,可能这一句话,让他觉得自己不够重视他?所以心里不平衡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她的世界,没有任何一人能代替他,他才是至关重要的一个。 可这又说不出口。 她想了想,认真地找了个理由:「你刚才不在,我就先告诉他们了。」 容吟问:「如果我在呢?」 重绵回头看了一眼两名弟子。 段闻辰面无表情,宴永宁还在啃灵果。 她有些不好意思,拽着他的袖子,到了前屋,然后郑重开口:「还是最后告诉你。」 容吟眉眼微微压低。 又听到她道:「因为最重要的放在最后说。」 他似乎没预料还有这种说法,默了默,看到她一脸认真,不是开玩笑的语气,忽然间那些阴霾散得干干净净,唇角抿出一抹笑容。 最后说。 好像也不错。 第四十一章 喝醉 到了过生日那天。 其他人还没来, 重绵向同门借了一张大圆桌,放到竹屋门前的空地上,又跑了和市集一趟, 置办气氛组合, 蜡烛水果零食糕点等物。 等接近夜晚,她轻轻松松拎着大大小小的食盒, 从食舍买了二十样菜式。 她,容吟, 于妙音,宴永宁, 段闻辰,一共五个人, 差不多足够吃了。 最先到的是于妙音。 她是五个人当中最清闲的一个, 重绵还要置办东西,容吟与他的弟子正在药屋忙碌,只有整日无所事事的于妙音, 在市集玩了一整日,若不是重绵提醒, 差点忘了时间。 等天快黑了,另外三个人才出现。 容吟无比自然地坐到了重绵的身边,给她送了一件首饰样的法宝——洗髓挂珠。 于妙音作为剑修,穷得响叮噹,送不起贵重的东西, 只送了自己亲手摘的灵果,而两位弟子也才刚入门不久,积蓄不多,送的也是灵果。 三人默默注视这件夜色下熠熠发光的法宝, 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散发着属于穷苦修士的气息。 于妙音向来有话说话,随口感嘆了句:「容吟你对重绵也太好了,洗髓挂珠,六角铃,这两样法宝戴在身上,对资质再差的弟子作用都极大,更何况重绵这样勤恳又有天赋的姑娘,修为灵力必然突飞猛进。」 容吟笑了笑,给重绵戴在脖子上。 所有人神情都带着笑,除了段闻辰,看到师尊送出去的礼物,他垂下了眸子,显得不那么平静。 自从容吟当着弟子们,介意重绵问生日没有先问他,段闻辰心中有了盘算。 师尊对重绵的心思不一般,经过这么多日的观察,他愈发确定心中的想法。但并不气馁,因为重绵与师尊的相处方式,亲近又有分寸。 师尊对重绵有男女之情,但重绵不一样。 段闻辰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这场夜宴持续到月上中天,众人喝酒酣畅淋漓,重绵也高兴地喝了两杯酒。 除了容吟,他现在滴酒不沾,杯子里盛的是茶水。 他抿了一口茶水,微微侧头,见到重绵喝了三杯酒,眉头逐渐拧起。 趁重绵夹菜时,他不动声色伸手,将她的酒杯挪到了一边。 「再喝明天起床头会疼。」 重绵张了张嘴,嘟哝道:「这才喝了两杯,哪那么容易醉呀。」 她脸上晕了点红,微微眯着眼,清冷月光下,眼神显得朦胧迷离。 第83页 旁边的人还在闹, 容吟无奈地笑了笑,靠近一点,轻声说:「乖一点。」 重绵瞪了他一眼:「我哪里不乖了。」 容吟耐心道:「不准喝了。」 「你怎么老是像师父管弟子一样的语气,明明……」重绵低着头嘟哝,后半句超级大声,「我是你的师妹了,不是你的弟子!」 容吟嗯了一声,然而,酒杯还是不肯递给她。 她决定自给自足,手伸向酒杯,就在快要触到被子边缘的时候,容吟越过她的手,轻轻松松又将酒杯挪远了几分。 恰好是她伸直胳膊,碰不到的距离。 重绵的手停在半空,不动了。 容吟垂眸,她的手臂横在面前,格外执拗地不肯放下,神态带了点醉态……以及不高兴,唇角下撇,眉头紧皱,好像还带了点沮丧的情绪。 今晚的聚餐,重绵与大家欢声笑语,表面上挺愉快,其实内心藏了些小小伤感,所以一直不停灌酒。 接近现代的生日形式,愈发让她清晰地发现,自己离原本的世界已经非常遥远了。 她醉了,又好像没醉,因为大脑清醒地告诉自己,她已经十八岁。 原来穿越异世已经大半年了。 可能是夜色清冷,容易让人生出愁绪,又可能是容吟的管束加重了心底的负面情绪,重绵低着脑袋,借着酒意,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情绪般,喉咙里突然挤出两声哽咽。 听到细微的小猫似的声音,容吟的身体逐渐僵硬,没想到简单的三个字会导致她哭出声。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次的眼泪和以前不一样。 不是别人欺负,也不是她心疼他,而是他招惹的,他惹哭了她。 天空遥远的星光闪烁,夏季的风一阵阵吹拂,容吟望了望四周,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捻起袖口,快速地擦去了她的眼泪。 随即低声轻哄:「不哭了,我不该说的。」 重绵任凭他擦干眼泪,发泄了一会儿,听见突如其来的温柔低哄,脑子还不清楚,甚至因为醉意深重,有些听不清他具体的话。 她安安静静地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小声哄了一遍又一遍。 耳边有人不停地说话,声线低沉又轻柔,她支起耳朵仔细听,总算听清楚了。 不该说的。 她懵着脸望着他:「你说什么了?什么不该说?」 容吟止住话。 她抹了抹泪,回忆刚才发生的情况,联繫起两人的对话,终于意识到他为什么要哄自己了。 她因为触景生情哭了,而他以为是自己惹哭她的。 这个误会大了。 她可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重绵一下子眼泪没了。 她甩了甩脑袋,让自己更清醒了一些,然后抬头,郑重其实地解释:「我想家了,才哭的。」 容吟继续沉默。 她吸了吸鼻子,嗓音还带了点哭完后的沙哑:「你别在意,我哭一哭,心情就好多了。」 「嗯。」他说了一个字。 重绵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生气了?」 因为莫名其妙的哭,导致他毫不相干的哄了半天,要是个没耐心的人,恐怕快发火了。 重绵担心极了,紧张地拽了拽他的袖子。 虽然容吟不是会发火的人,甚至从来没对她生气过,但她还是担心。 他好像在想某件事,略显得出神,袖口的扯动,让他后知后觉地垂下了眸子。 两根纤细的手指捏着他单薄的衣服,往她的方向扯。 袖口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他反手握住她的手。 重绵以为他是在制止自己,明明施加的力量不大,但他的反应却出奇的大。 重绵更不安了,真的有这么生气吗? 她很在意地为自己辩驳了一句:「我用的力气不大,拽不破。」 容吟看了她一眼,一时不懂她怎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思考了片刻,猜到她在说刚才他突然握住手的事,犹豫地动了动唇,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是他下意识的行为,不是制止她,而是想握住她的手。 她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所以整个人奇奇怪怪的。 容吟笑出声:「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重绵小声说:「你刚才半天不理我。」 容吟否认:「没有的事。」 重绵:「那你为什么等我澄清哭泣的原因,就不说话了,是不是怪我情绪变化多端。」 总算抓住了她的心理想法,原来她在担心这件事,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轻声道:「因为我在想——」 重绵竖起耳朵。 容吟:「下次不要再哭了。」 重绵:「就这样?」 容吟心想,还有,看到你的眼泪,心里难受。 只是,下一句话,没法说出口。 于妙音和宴永宁醉得不像话,两个人刚认识,却像认识了好多年的朋友,聊得火热朝天,喝完酒后还跑到柳树下,边唱小曲边跳舞。 段闻辰依然面不改色地喝酒,时不时地被不远处的两人奇形怪状的舞姿给逗笑。 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也带了点人情味。 容吟替重绵挪走酒杯后不久,歌声忽然一停,紧接着宴永宁的惨叫声骤然响起。 第84页 「啊——」 容吟皱着眉头,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立即赶到两人身边。 于妙音躺在宴永宁身边,锢着他的胳膊,恶狠狠地咬。 一改先前的和睦融洽,她的面目狰狞,牙齿锋利,好似要将他的肉给咬下来。 宴永宁脸色惨白,活活痛得快死去了,边挣扎着逃脱,边向容吟求救:「救我,师父,这女人疯了。」 她死死不松口,两眼无神,明显醉得失去了理智,本能性地反击。 容吟将宴永宁救下:「你做了什么?」 宴永宁捂着受伤的手,低头看了一眼仍躺在地面昏昏欲睡的于妙音,满脸委屈:「我什么也没做,就是不小心扯掉了她的发髻。」 容吟往地上扫了一眼,终于注意到于妙音披散着头发。 「于师妹不喜欢别人动她的头发,下次记得注意点。」 宴永宁满脸后怕:「这还有下次啊,我都不敢接近她了!」 容吟对两人的纠葛没多大兴致,也不多话,给了他一瓶药粉后,转身往圆桌的方向走。 容吟离开后不久,重绵又偷偷将他挪远的酒杯拿了回来。 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她往他的背影瞄了一眼,趁他不注意,偷偷喝掉一整杯,然后又倒,又喝。 十八岁之前,想喝个啤酒都很难,父母不允许她沾一丁点的酒,各种威胁恐吓,说年纪小喝酒危害大,喝一点就会变成傻瓜。 重绵怎么可能相信这种一听就不靠谱的话。 因为在家里没办法,所以一直很听话,没沾过酒。 今天她成年了! 喝个痛快! 一通豪情壮志的畅饮之后,后果也出现了。 她醉倒了。 啪嗒一声。 脑袋撞到桌子,应该是疼的,但她只是皱了下眉头,又继续睡。 红通通的脸正朝着段闻辰的方向。 段闻辰喝了很多酒,他千杯不倒,至今没有半点昏睡的感觉。 淡淡云月下,她的睫毛扑簌簌地颤动着,细微的呼吸声传来。 段闻辰看了一眼,再也移不开视线,酒杯停在唇边半晌,耳根火烧般发烫,耳尖变红。 看久了,忽然觉得自己也醉了。 重绵原本坐在容吟右边,而容吟左边的位置是段闻辰。 等容吟离开,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空荡荡的座位。 段闻辰放下酒杯,顿了半晌,鬼使神差地坐到了容吟的座位。 竹林的萤火虫慢悠悠的,在她身边盘绕,停到了她眼角下边。 刚哭完不久,重绵的眼角还泛着点红色,萤火虫的光衬得那抹颜色更深,像是星星点点的花瓣缀在白色雪地。 他想为她摘去这朵花瓣,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指尖即将触到她眼角,忽然间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段闻辰下意识抬眸,正好和容吟四目相对。 经常笑吟吟的师尊蹙着眉,抓住他的手。 段闻辰吃痛地喊了一声。 容吟不为所动,笑容全无。 「离她远点。」 第四十二章 不记得了 容吟身形高大, 此时神情冷淡,挡住了他看向重绵的目光。 段闻辰坐在椅子上,浑身僵硬。 手腕被桎梏, 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袭来。 良久, 段闻辰额上因为疼痛起了一层薄汗:「师尊,请您放手。」 容吟把他的手缓缓往重绵相反的方向带离, 然后松开:「你想对她做甚么?」 语调疏冷寡淡,与以前细雨般亲和的声线形成反差。 段闻辰揉了揉手, 低头掩饰眼中情绪:「我看到她的眼角停了只虫子,帮她摘下来。」 他说的是一半是真, 一半是假。当事人仍在昏睡,容吟又不在场, 真假混合的话, 段闻辰确信,没人能听出来。 他确实想摘取那只萤火虫,也想偷偷亲她一下。 容吟轻笑了一声, 段闻辰以为他相信了,紧绷的唇角微微放松。 却听他问道:「有人为你作证吗?」 似是不敢相信, 段闻辰愕然抬头:「您不信我?」 容吟垂眸:「当时只有你们两人,我看到的是你凑近她,想要轻薄她。」 段闻辰凑得实在太近了,他再迟一点发现,只怕他已经亲了上去。 段闻辰连忙否认:「不是, 我真的不是……」 「如果不是,为何整个身子都靠近她?」容吟定定看着他,察觉到段闻辰话里的疏漏,他继续反问道:「拂走小虫子, 需要这般亲近?」 段闻辰不吭声了,脸上青红交加。 容吟:「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段闻辰动了动唇,绞尽脑汁地想找个藉口糊弄过去。 他方才情难自己,这才做出不合规矩的事,没想到会被人发现,更没想到容吟的反应这么大。 在他的认知中,即使犯了错,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应该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轻薄姑娘,尤其尚未成功,算不上大错。 他立即主动承认错误:「是我的错,求师父原谅。」 以为容吟会原谅他,最多惩戒几日,却听他淡声道:「今晚过后,你下山去吧。」 段闻辰震惊抬眸,看到他眼中的坚决。 容吟说的是真的,自己竟然被驱逐出门了。 第85页 段闻辰慌了:「师父,我真的是一时脑热,而且我还未做出轻薄她的行为,为何您不能原谅我?」 沉默了一会儿,容吟望着他,一字一顿道:「偷盗时被主人家发现,便不算偷盗吗?杀人时被人半路阻止,便不算杀人犯吗?这个道理,你在凡间生活了二十多年,想必不用我教你。」 段闻辰哑然,脸色瞬间灰败。 容吟移开视线,不再看他,低眸静静看着重绵。 她睡得昏昏沉沉,两人的说话声也没吵醒她。 见她耳畔的发丝凌乱,容吟伸出手,将她的一绺发从脸侧拨到耳后根。 这时候,段闻辰忽然出声:「您是不是喜欢重姑娘?」 容吟的指腹停在她耳尖处,半晌后移开,神情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以沉默做了回应。 段闻辰扯了扯嘴角:「如果换成别的姑娘,您还会赶走我吗?」 「我门下容不得行为不断的弟子。」容吟淡淡道,「这与我的感□□无关。」 段闻辰:「当真?还是说您打算阻止所有喜欢重绵的人,出现在她的面前。既然喜欢,不争取罢了,为何还要阻碍别人的心意。」 话音刚落,容吟的眸子瞬间凝固,脸上的镇定不复存在。 像是戳中了他难以言喻的伤口,他抿紧了唇,显得唇色苍白。 段闻辰顿了下,继续说:「您该让重绵选择……」 「你所谓的选择,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她不喜欢的事?」容吟微微偏头,侧脸渡着月光,「她不会选择你这样的人。」 同时,他低头想,他也不是很确信,她会选择自己。 更没有立场,无视妄生莲的桎梏和门派的束缚,去拥有她,剥夺她选择别人的机会。 宴永宁敷完药粉,又憋着一股郁气把于妙音送进重绵的屋子,再出来时,看到这样一副画面—— 明月高悬,淡淡的月光薄得像是冷雾,瀰漫小小的院落,年轻仙君坐在椅子上,低垂眼睫。 背后的竹叶簌簌晃动,他的面孔渡了一层朦胧月光,宛若天上仙。 宴永宁顺着他的视线下移,重绵趴在圆桌上,陷入香甜的沉眠。 背后披了一件白色的外衣。 没有发觉旁人的存在,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容吟低头,怔怔看着她。 直到宴永宁走近,仍未回过神。 宴永宁向四周看了看,没看到另一个人的存在,轻咳一声:「师尊,段闻辰呢?」 容吟缓慢抬头,一瞬间将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语气平淡无波。 「他走了。」 宴永宁没多想,他以为师尊的意思是段闻辰先走一步,回自己屋子睡觉去了。 见天黑,他点点头,立即道别离开。 凉月渐渐往西边落,天色暗沉如墨。 容吟坐在她的身边 ,安安静静看了她很久。 段闻辰的话仍在耳边缭绕,「让她选择。」 她会选择谁? 容吟捻了捻指腹,按出一圈白色,他的心底乱如麻。 如果重绵有朝一日,喜欢上别人,他清楚明白,自己无法制止。 因为不捨得。 不捨得看到她伤心。 不捨得剥夺她的快乐。 三百多年,容吟面临过各种让人心惊胆战的处境,从未像现在这样,生出害怕。 原来自己也有害怕的东西,害怕有一日,她的关注和在意全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容吟无知无觉地坐了半个时辰,想到她这样睡不舒服,才止住纷乱的思绪。 抱起她往自己的屋子走去,推门,缓慢地放到床榻上。 触碰到床的感觉,一下子令重绵睁开眼。 黑白分明的眼珠望着头顶,一眨也不眨。 见到这一幕,容吟给她盖上被子,柔声道:「继续睡吧。」 重绵仍看着屋顶,恍惚道:「我在哪里?」 容吟顿了顿,解释:「于师妹睡在你屋,今晚你睡我这里。」 重绵哦了一声,脸色红得不正常,思维还停留在喝酒上。 房间安静片刻,她冷不丁问:「我的酒呢,我那么一大杯酒呢?」 容吟失笑:「该睡了,喝什么酒。」 重绵生气地瞪他:「你是不是独吞我的酒?」 他坐在床边,看到她迷濛的眼睛,笑道:「原来还没清醒。」 重绵坚定地否认:「我很清醒,我知道你是谁。」 容吟俯下身,笑吟吟问:「那我是谁?」 他的气息密密实实地压下来,瞳仁漆黑,对上她的眼。唇瓣的笑,恰好是最温柔的弧度。 重绵大脑迟钝,盯着他半天,从眼角,鼻子,唇瓣到下巴,半天才说:「你是我最喜欢——」 容吟的心猛地一跳。 「的人。」 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空气一瞬间静滞,两人对望,周围的所有事物消失了。 只有两人,彼此间也只能看到对方。 像是难以相信她的话,容吟声音有些哑,带着诱惑的味道。 「最喜欢人是谁?」 她现在醉得不像话,可能看不清眼前人是谁。 容吟等她确切的回答。 然而补充完最后两个字,重绵不说话了,好像在思考最喜欢的人是谁。 容吟又问了一遍。 第86页 她慢吞吞地摇了摇头:「不告诉你。」 容吟舔了舔唇:「告诉我,绵绵。」 重绵又摇头:「不告诉你。」 容吟哄她:「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喜欢的人吗?」 重绵点了点头,水润的眼珠看着他,醉意让她失去了以往的理智,却未曾忘记眼前人。 她突然起身,身子微微往前。 两人快撞到一起,他的身躯往后退了退,尽管如此,依然近得不可思议,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 这一瞬间,屋子静得听不见任何声音,风声,蝉鸣声被吞没,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彼此可闻。 她的呼吸声轻轻的,柔和的,带着温度扑到他脸上。 他嗓音低哑,像是含了沙:「告诉我。」 重绵歪了歪头,有些委屈道:「我都说了,你不听。」 容吟:「你没说我的名字。」 重绵:「你的名字叫——」 容吟目光带着鼓励。 「我最喜欢的人!」 容吟:「……」 从容吟床榻起来时,重绵一时半会没清醒。 她穿鞋穿到一半,才后知后觉发现这里不是她的床。 耳根发热,她拍了拍脸,降低脸上的温度。 也不是第一次了,害羞什么。 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将剩下一只鞋穿进后,脑子里突然划过一副画面。 差点就亲上去的画面。 耳边响起略显耳熟的对话—— 「那我是谁?」 「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重绵:「……!!!」 啊啊啊啊,要死了要死了。 喝酒误人!!! 她恨不得直接从地底钻下去,再从地底钻个一百米,钻到自己屋子为止。 重绵后悔,恍惚,崩溃,一个人在屋子里发呆了小半个时辰,等到敲门声起,必须面对的人就在门外时,她突然回过神,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脸,决定以后再也,不,一年内再也不喝酒了。 「绵绵。」h 重绵连忙回应:「等下再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 该解释,怎么解释,这话是当着他的面说的,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蓦地停住,然后按住自己的唇角,往上扬。 微笑,她保持住微笑,和表面上的冷静,打开门,见他不在门口,一股脑往外奔。 身后他的声音响起:「给你带早饭了,就在前堂吃吧,不必去食舍了。」 她脚步顿住,格外艰难地回身。 平时很喜欢他的体贴,不过这时候,她有些笑不起来了。 维持住一个正常的表情,她慢慢挪动步伐,一步一步往他的方向靠近。 容吟帮她打开饭盒,热腾腾的蒸汽往上升。 她坐到椅子上,直接开动,嘴巴塞满食物,这样便不必说话了。 一道存在感强烈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她假装没看见,脸颊鼓得圆圆的。 垂下眼,就是不看他。 这顿饭她不知道该吃的快一点好,还是慢一点好。 像是最后的一顿饭,吃完了,是不是就要面对抉择。 她喝下最后一口粥:「我吃饱了,这就去修炼……」 「等下。」容吟喊住她,慢悠悠道,「急什么。」 重绵义正言辞:「勤奋是通往飞升的阶梯。」 容吟盯着她,没接下她的话,垂眸道:「还记得昨晚的话吗?」 重绵内心一个咯噔。 这么快就要面对惨烈的未来了,她脑子迅速划过数种说辞,以及后面紧跟着的他的反应。 哪一种都很糟糕。 他根本不可能会答应自己,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他要拒绝自己。 重绵坚决不想面对这种尴尬的境地,如果敞开了,后面两人的关系可能没有之前那样的自然。 容吟的手指敲了敲的桌面。 听到催促的声音,重绵回过神,迎上目光,坚定说:「不记得了。」 容吟说:「真的?」 重绵拍拍胸口:」真的。」 容吟说:「不记得你说喜欢的人是我了。」 重绵毫不犹豫道:「当然不记得了。」 !!! 第四十三章 完美过关 她说「当然不记得了」, 既然不记得,还这么肯定地接下了「你喜欢的人是我」后面一串陷阱似的补充。 非常明显地表示,刚才的藉口都是假的, 昨晚她说了那些暧昧的话, 同时记得清清楚楚。 重绵不敢看他。 两人之间似有若无的隔膜被撕开一个大口子,如果应对得不恰当, 两人的关系将脱离控制,往无法想像的方向发展。 她默念冷静, 要冷静,但不由自主的, 心脏开始狂跳,脸颊烧了起来。 空气慢慢的稀薄。 容吟的手指依然不紧不慢地在桌沿轻敲, 像敲在她的心上, 令她没办法思考。 过了好久,他不催她,她就一直低着头。 等到手指停顿, 她蓦地抬头,与他对望着, 装作平静道:「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好像又想起来了。」 容吟嗯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再等第二个解释。 她硬着头皮道:「你也知道,昨晚的我不清醒……」 第87页 容吟顿了顿, 表情看不出到底相不相信。 她一鼓作气:「我看错人了。」 「看错人?」他垂眸掩饰了眼底的情绪,再次抬头时,一字一顿地问,「看成谁了?」 这该咋整。 她总不能随便找个男修敷衍搪塞过去, 万一人家一核实,到时候说都说不清楚。 重绵苦思冥想,突然间灵机一动。 她唇角抿出一抹羞涩的笑容:「之前提起过我的家乡,那里有一类与话本类似的东西叫做小说,还有一种类似的形象称之为纸片人。」 容吟洗耳恭听。 她继续侃侃而谈:「我看过一本穿越小说,名字还挺好听,叫《春波媚》。里面有个男二,非常吸引人,我可喜欢了,所以一不小心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遇到他,激动得不行。醒来后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说错话不是我本意。」 她可怜兮兮地抬眸,眼神镇定而坦然:「你不会想太多吧?」 容吟顿了顿。 他大致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喜欢一个话本的角色,错把这名角色认成了自己。 那个时候,她喝了很多酒陷入不清醒的状态,这个可能性确实很大。 理智上他其实是愿意相信这番话,但情感上难以接受。 原来她心底藏着一个重要的人,即使这人并不存在,是虚假的人,他心脏的火焰依然冷却下来。 重绵不大确定他到底信没信,见他沉默,她的手指交叠,不安地压着自己的手骨。 容吟似在出神,说:「嗯,我不会多想。」 然后,露出一个温和恬淡的笑容。 这一会儿工夫,重绵攥紧的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她见他信了,终于松出一口气,悄悄往腰间蹭了蹭。 很好,完美过关。 宴永宁早晨去药屋修习,没看见段闻辰的人影,以为这人睡过头了。 尽管师父面对他们的犯错和懈怠从不过分苛责他们,但该有的惩戒还是会有的,譬如说增加炼药的次数和要求,总之并不轻松。 秉着同门友爱,宴永宁趁师父还没到,立即用通讯符联络,试图把他叫醒,免得受罚。 待接通,宴永宁说:「你还没醒?赶紧过来啊。」 段闻辰半晌不说话,轻呵了一声:「不必。我已经回家了。」 回家? 回什么家? 宴永宁整个人呆了。 段闻辰简单把昨晚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嘆息道:「是我行为不端,我认了。」 宴永宁满脸复杂,不知道该安慰他,还是该骂他一顿,毕竟是他犯错在先。 没有得到重姑娘的允许下,偷偷亲确实做的不对。 少年斜斜靠在石椅上,嘴里衔了个当早餐的灵果,望着头顶的蓝天,理了一遍思路,语气颇似劝说别人洗心革面的正经。 「那你记得,在凡间也不能随便亲别人,被他们揍一顿算轻的,要是惹到大麻烦就惨了,下次见面我不希望见到你断胳膊断腿。」 宴永宁嘀嘀咕咕:「哎,这下子只剩我一人,怎么抄作业啊。」 段闻辰:「……」 宴永宁认真思索:「我觉得师父这样轻轻松松饶过你,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真行,段闻辰气得有点想撕掉通讯符,他耐着脾气问:「你不会以为他是按门规处理我的吧。」 宴永宁诧异道:「不然呢?」 段闻辰低声:「容吟喜欢重绵,你下次招惹她,指不定也要被驱逐出门。」 宴永宁震惊脸:「啊!怎会如此?」 段闻辰冷冷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宴永宁:「但我行得端,走得正,又不会轻薄人家姑娘,师父应该不会……」 心底不快,段闻辰语气带刺:「你确定?昨晚于妙音为什么咬你?你做了什么?」 宴永宁炸了:「你别污衊我,我什么都没做,是她莫名其妙……」 想到于妙音那张脸,宴永宁浑身一哆嗦,手臂伤口已经痊癒,此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仍然隐隐作痛。 那么好看纤瘦的一姑娘,怎么那么凶。 宴永宁有些委屈。 他出神地想着于妙音。 段闻辰的声音从通讯符中传来,话比平时多,带了一丝揣测:「你觉得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你思考过容吟如何看待你的吗?重绵经常来药屋,与我们一起聊天,万一容吟已经对你有了意见,而你未曾发觉?」 宴永宁抿了抿唇,明知道不该多想,但他的话仍然对他产生了一丝影响。 见对面不吭声,段闻辰已经没了聊下去的心思:「我与你已经是两路人了,不必再说下一次见面。」 通讯符化为灰烬,宴永宁显得心不在焉。 一直到容吟走进药屋为止,他才收敛情绪,端端正正坐到药炉前。 因为心里藏着事,没有认真听容吟的讲授。 容吟:「今日为何魂不守舍?」 宴永宁回魂,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他瞥了容吟一眼,观察到师父与往常一样,没有半分不满的情绪,眉眼依旧温和,宴永宁松出一口气,稍稍放下心了。 隔了两三日,重绵走进药屋,见前屋没人,径直来到后院,推开右边的小门后,她看到房间里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容吟,另一个是宴永宁。 第88页 扫了一眼,她奇怪地问:「就你们两个吗?段闻辰去哪里了?」 听见她的声音,容吟回头,表情平静地道了句:「他下山去了。」 下山两个字表达的含义,稍显得模糊,既可以理解为段闻辰下山游历,也可以理解为他被赶出师门。 重绵按照自己的理解,下意识认为是第一种。 她点点头,站到一边,听他们继续交流。 今天的日程本来排得满满当当,除了练剑外,还要翻看藏典阁借阅的心法书籍,结果看到一半,她突然想到,别人参加聚会送她礼物,礼尚往来,她也应该回一份生日礼物。 生日聚餐普遍是现代的形式,修真界极少存在,他们捧场,她真的很开心,也想过要不要建议他们也组织自己的生日聚餐,但她想了想,很快否定了。 修士们活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通常不在乎这种凡人习俗。 为了自己的想法,建议别人去做不愿意做的事,这种算强加于人。 但礼物就不同了,没人会拒绝送自己的礼物。 重绵脑子冒出一个想法后,再也坐不住了,将新想法提上日程,其他的全安排到了明天。 兴沖沖赶到药屋,打算问出大家的生日,她也好早点做准备。 这会儿等容吟指导完毕,她连忙凑上去,先问:「师兄,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呀?」 近来她觉得新称呼顺口,便常喊他「师兄」或者「容师兄。」 容吟习以为常,唇角弯弯:「问这个作甚么?」 重绵义正言辞:「容师兄送我礼物,等你生辰,我也会回赠给你。」 容吟想了想,先问道:「送什么?」 重绵立即摇头:「当天送,才算惊喜呀。」 容吟没继续追问,回答:「八月初八。」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重绵得到准确的答覆后,偏过头又问宴永宁:「你的生辰呢?」 仿佛在梦游的宴永宁眼神聚焦,听到她的问话,好像没反应过来,愣了愣。 等反应过来后,他瞄了一眼容吟。 容吟的表情没什么情绪。 宴永宁在心里撕心裂肺大喊,没什么情绪才让人担心,师尊那么爱笑的一个人,现在不笑了,问题可严重了! 没等到回答,重绵又重复问了一遍。 宴永硬着头皮说:「不用了。」 重绵奇怪:「为什么?」 竟然还有人拒绝送给他的礼物? 宴永宁吞吞吐吐不肯说。 重绵语重心长:「你赠礼物,我回赠。不是一件很寻常的事吗?」 容吟很自然地点了点头,表示贊同。 宴永宁看着师父,这时候容吟正对着重绵笑,眉眼多了几分温暖悠然。 但宴永宁毫不放松,段闻辰的话在脑子里回荡。 一瞬间,脑补出一幅师父冷言冷语让自己下山再也不要回来的无情态度,他的脸色惨白。 他与段闻辰不一样。 段闻辰的家族地位高,声势显赫,他被赶出凌虚剑宗,仍有无数后路。 而他只是一名出身村落的贫穷少年,离家之前,父母含泪叮嘱,对他的期待很高,他不希望落魄地回家,带给家人沉重的打击。 宴永宁脑子有点乱,平时流利的言辞变得凝滞,半天挤不出一句话。 重绵摸不着头脑:「你在担心什么?」 看他一脸担惊受怕的样子,她开始怀疑自己问的不是生日,而是他的死期。 容吟也觉得这位弟子有些异样,用一双探究的眸子看着他。 两人的目光让宴永宁更慌乱,他摆摆手解释:「我不需要,真的。」 他怎么了? 重绵神情困惑,她没做过分的事,但宴永宁表现得要与她划清界限,到底哪里招惹了他? 带着一丢丢的失落,重绵嘆了一口气,回竹屋了。 容吟送她到门口,转身时眉头微蹙,宴永宁态度昨日还正常,今日便有些奇怪了。 想到某个可能性,他走到屋子问:「是不是段闻辰对你说了什么话?」 这都能猜到。 宴永宁坐立不安,他虽然有些顽劣,但本性不坏,完全没办法对师父说谎,于是闭着眼,诚恳回答:「是的。」 「你知道什么,担心什么,都告诉我。」容吟淡淡开口,「我是你师父,不会害你。」 宴永宁咬牙问:「师父不会把我赶下山吧?」 似是有些出乎意料,容吟怔住,微微笑道:「只要你不犯大错,无缘无故我不会将你驱逐出门。」 宴永宁没有应话。 容吟:「我把段闻辰逐出师门这件事,是不是认为我做的过分了,所以担心自己?」 宴永宁:「不是,段闻辰做错事,师父处置弟子,我不觉得有问题,只是我想说……」 容吟:「只是想说什么?」 宴永宁话不经大脑,立即脱口而出:「我对重姑娘没有任何心思!」 容吟:「……」 宴永宁鼓起勇气问:「师父是不是喜欢重姑娘?」 容吟:「……」 第四十四章 悄悄诉说心意 容吟顿了顿。 原来弟子已经知道了他对重绵的心意。 他无奈地想, 他的感情,其他人都明白了,只有重绵不知道。 第89页 既感到些许的怅然, 又觉得这样也好。 维持一个亲近的师兄妹关系, 对两人来说,才是最好的相处模式。 容吟闭了闭眼,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微笑道:「这种事你不用过问,也别告诉重绵。」 宴永宁点点头:「好的。」 但他心里想, 师父怎么回事?如果真的喜欢重绵,喜欢一个人埋在心底不说出口, 迟早被其他男人抢走。 他得帮师父一把。 重绵再次来药屋时, 还没看到容吟,立即被宴永宁拉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 她一脸奇怪,抱着剑纳闷道:「你干嘛?」 宴永宁神色鬼祟, 往四周张望,见没人发现, 才小声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面前的少年凑过来,眼珠又黑又亮,带了丝小羞涩,怎么看怎么怪异。 重绵抱紧了胳膊,往后退了半步:「这, 这不太好吧。」 她心底惊涛骇浪,难不成宴永宁要告白! 不是,平时他明明很正常,对自己没有过任何表示。 不可能的。 但近日态度反覆无常, 一会儿疏远,一会儿又靠近,这种怪异的表现,让她有些不确定。 「什么不好。」宴永宁见她脸色变来变去,从惊讶到纠结再到紧张,他受到影响,也跟着紧张起来,「我说的话,你别跟师父提起。」 「什、什么话……」重绵磕磕巴巴地问,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情况了,她经验不多,怎么回复才能不伤害别人的心,委婉拒绝? 思绪飘远时,听到宴永宁说:「关于段闻辰的事。」 「……嗯???」重绵愣了愣,半天没反应过来。 等意识到他的话与自己想像得完全不一样,她的脸色瞬间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 宴永宁奇怪:「你怎么这幅表情?」 重绵镇定道:「哪有啊,你别乱说。」 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脸颊发热,脚尖点了点头,努力掩饰自己的窘迫。 「这件事,跟你有关。」宴永宁在心底组织语言。 重绵指了指自己:「啊?我和段闻辰有什么关系?」 宴永宁:「你生辰那晚,段闻辰做了一件错事,他想偷偷亲你……」 话说到一半,重绵发窘的心情一瞬间被另一种情绪取代,脸颊的热度直冲头顶,浑身上下毛都炸了。 立即拔出剑鞘,生气地说:「这流氓在哪里?」 她气势汹汹地往外沖,刚擦身而过,一把被宴永宁拽住胳膊。 宴永宁踉跄了几步,差点被她拖走:「师父把他赶下山了……」 重绵停住脚步。 「哦,那挺好。」气一瞬间又被捋顺了,她收回剑鞘,恢复从容又轻松的姿态,「要是他还在,看我不教训他一顿。」 宴永宁松开手,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容吟让他不要说,可现在的行为是在违背师父的指令,他不由得把声音放得很小声:「我思来想去,觉得师父对你不一般。」 重绵怔住。 宴永宁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试图从中看出高兴还是无谓的情绪。 但两种情绪,一个都没有,她斩钉截铁否认:「不可能的。」 「这话太过肯定了。」宴永宁没预料到她的反应,斟酌道,「师父为了你,把段闻辰赶下山。」 重绵摆摆手:「换成另一个姑娘,他也会这样做,行为不端的弟子,留在宗门后患无穷。」 宴永宁急了,这两人怎么回事? 一个不肯承认,一个不愿相信,怎么就不能互诉衷情,真让旁人干着急。 「如果呢?」容吟当时说的不确切,宴永宁也不敢一口咬定,含糊其辞道,「那你喜不喜欢他?」 重绵一下子安静了。 她低垂着眼睫,像陷进某种回忆中,半晌,声音轻轻道:「你是不是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能在一起?」 宴永宁没想太多,肯定道:「不然呢?」 「不是的。」重绵低声道,「如果喜欢一个人,在不确定他一定喜欢我的时候,我会产生顾虑和害怕,尤其是他发生过那种事……」 「什么事?」 「你别问那么多。」重绵想起来还有些难受,「事情没那么简单,不是我喜欢他,他喜欢我,就能解决的。何况我还不确定他的心思。」 宴永宁真的不理解,莫名着急起来。 她自顾自地说,也像在说服自己:「他不能与任何人在一起,我喜不喜欢,都是一个结果。」 模稜两可的话,听得宴永宁愈发茫然。 事情的复杂程度超过了他简单的思维,原以为只要打探出重绵的心思,便可以撮合两人。 可是按照她的说法,即将互诉衷情,两人也无法相爱。 为什么? 重绵说完后,不到半分钟,一下子又振作起来,刚才的低落像是错觉:「你还年轻,有些道理以后就明白了。」 像个老成人一样,她拍了拍宴永宁的肩膀,摆出成熟稳重的姿态。 宴永宁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浑身不得劲。 明明是个刚成年的小姑娘,心里装的事情却很多很复杂,他无法理解,也不知道怎么帮助他们解决。 重绵没把与宴永宁的试探当回事,她对现状很满足,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第90页 上次问出容吟的生日在八月初八,两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离容吟的生日还有六天。 重绵开始准备生日礼物。 她苦思冥想,容吟看上去什么都不缺,若送些灵果法器,显得太过敷衍。 到底送什么,容吟才会真心喜欢她的礼物,而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表现出欢喜愉悦,她躺在塌上,手扣脑后,陷入漫长的沉思。 午后时光悠悠而过,直到天边霞光乍现,她的脑子跟着灵光一闪。 立即站起身,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一阵忙活后,她从木箱掏出一块留影石。 平平无奇的石头,却能录播人像声音,就像现代的摄像机,相比较而言,还更先进。 往屋子随便哪个角落一放,三百六十度呈现整个屋子的画面。等到想看了,摸一摸石头,半空中便会浮现水幕,更厉害的是,右上方显示时间,譬如今日是八月初一。 重绵考虑了半天,决定用留影石录制自己的歌声,为容吟唱八十八首古风曲。 桌面摆放留影石,一切准备妥当。 她郑重其事坐在椅子上,先是哼了一首歌找找感觉,等找到感觉后,开启留影石,开始唱歌。 动听的嗓音,搭配古雅婉转的清歌。 一首,两首,三首……中午唱了一共六首歌,花费大约半个多小时,中间又歇息了半小时。 她的嗓子有些哑,喝了一口水润喉,接着继续唱,直到快傍晚,断断续续唱完了二十首歌。 太阳即将下山,阳光斜照,空气充满细小灰尘,她颇感困意,原来唱歌也是一件很费体力的事。 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觉得离日期还有七天,也不用太着急,任凭睡意将她沉进梦境。 容吟推开门,重绵仍在睡觉。 木板门发出吱吖一声。 他往前踏进一步,瞥见重绵的睡容后,脚步刚抬起,落下的力道瞬间变得极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慢慢走到她身边,他盯着她恬静的睡颜,唇角无意识地浮起一个可以称之为愉悦的笑容。 没有任何理由,看见她,不由自主从心底生出高兴。 他微微俯下身,墨发垂落,微凉的手指碰了碰她的眼角,那处有一颗小小的痣。 容吟温柔地摩挲了一下,见她没醒,用一种极轻柔的声音道:「今天发生了一件事,你听说了吗?」 重绵经常一整日呆在竹屋,自然不清楚。 他也不是真的询问她,停顿了下,沉在自己的思绪中,过了片刻又从思绪中挣脱出来,自言自语道:「九曲峰的一位师姐因为爱上魔族将被赶出师门。」 这件事在宗门掀起轩然大波,打破了以往的平静。 像是某种预兆,此后底下的暗涌渐渐暴露出来。 他出神了一会儿,不自觉摩挲着她的眼角,所有的无法言说的情绪尽数化为他小心的动作。 重绵睡得不安稳,微微皱了皱眉。 怕惊醒她,他的手指顿住,纹丝不动。 可能是通过那位师姐的遭遇想到了自己,又因为她睡得深沉,容吟低低嘆了一声,语调转而低沉,诉说了自己埋藏已久的心意。 「明知道不该喜欢你,却没办法控制自己。」 「我不怕被赶出师门,如果付出这个代价,能拥有喜欢人的权利,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喃喃道:「可惜,没人愿意给我机会。」 夕阳西下,夜幕渐升,屋子里的光线变暗,显得他的轮廓模糊。 说完这句话后,他盯着她,手指渐渐往上,穿过她的发丝,揉了揉她的头顶,触感柔滑丝滑。 他收回手,手指抵着唇,无声地笑了笑。 抬脚正要走,余光瞥见桌面放着一个正在录制的留影石,他脚步一顿,想到刚才做的事说的话,眉心渐渐拧起,毫不犹豫将石头收进袖口。 悄悄走出门,合拢,仿佛从没来过。 第四十五章 不安 重绵甦醒后, 很生气。 留影石竟然不见了! 这么大的一个名门正派,竟然藏着贼,录了一个下午的二十首歌全白费工夫了。 她好气, 气得晚饭都不想吃了。 整个晚上都在思考到底是谁不长眼睛, 一屋子珍贵的东西比留影石之前多的是,偏偏要偷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 里面还收录了她半个白天的成果。 她想了一夜没想明白,等到第二天, 憋着一股气寻找蛛丝马迹想把这贼给抓出来。 无果,她只好又拿出一块留影石重新录制。 豪情壮志被一泼冷水扑灭, 连个火星子也不剩。 这回不打算录八十八首歌了,她的积极性遭到严重打击, 重绵决定只录三十首。 躲在屋子里录歌, 两日后,终于将歌曲录完,多日的闭门不出, 错过近日的风起云涌。 后来从于妙音口中得知,八月初一, 宗门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 于妙音神秘兮兮告诉她:「上次跟你提到过桑雨竹,你还记得吗?」 重绵点点头:「记得,祝牧歌好友。」 那次流传容吟与祝牧歌的绯闻,源头是桑雨竹等人。 于妙音瘫在椅子上,感慨道:「没想到啊, 她平日做事低调,一出事,闹了个人尽皆知。」 重绵被勾起好奇心:「发生了什么?」 第91页 「修习无情道,却爱上了冥罗境里的魔族人, 偷偷给魔族人送防身法器,被长老们当场抓获。」 「……」 「若爱一个凡人或者妖怪,也没爱上魔族人来得严重。」于妙音忍不住吐槽,「修真界和魔界势同水火,她爱谁不好,搞什么旷世奇恋。」 重绵:「然后呢,是不是要关禁闭?」 于妙音:「岂止,你想得太轻松了,往严重了说,这就是勾通魔族,本来是个死罪,桑雨竹的师尊为她争取了一条命,亲手斩断了她的情丝,散去一身灵力后,把她驱逐出宗门了。」 断情丝,散灵力。 重绵晃了晃神,这两种惩罚也许比杀了一个人还要痛苦吧。 一个原本高高在上,享受仙门尊贵光芒的仙子,一朝坠落,从此,容颜永驻的仙子,只能在俗世中挣扎沉浮。 这种截然相反的际遇和人生,让人不免唏嘘。 重绵默了默,问:「她已经被赶出去了?」 于妙音:「还没,大概是今日。」 桑雨竹被押下山前,朝师尊下跪:「师尊,恕徒儿让你失望了。」 她没有想到,这件事暴露后,口口声声说爱她一辈子不论艰难险阻都要与她共渡一生的人,得知她的消息后,从冥罗境消失,不知去向。 桑雨竹看着师尊面无表情的脸,知道自己已经没了回头路,费尽心血的修为一朝散尽,从此沦落为一个普通凡人。 甚至,再也感受不到世间温暖的爱,任何情绪的波动。 即使下跪,像做个形式,朝师尊叩拜,表情也没有任何涟漪。 对师尊的失望,没有悔悟,对心上人的背叛,失去了痛恨。现在的她,是个麻木的,没有感情的木偶。 她磕了三个头:「下山前,请师尊允许我与祝牧歌见一面。」 师尊看着她,表情划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心,只可惜桑雨竹见了,也只是垂着眼眸当没看见。 「可以。」师尊摇摇头,嘆了一口气,念在桑雨竹是曾经得意的入门弟子,他同意了这个小小的要求。 祝牧歌赶来之前,一路上心里迷惑,她不知道桑雨竹为什么要见自己。 两人的关系表面上虽好,但底下的暗涌,大家心知肚明。 祝牧歌实在想不通。 等到了山脚下,听到桑雨竹的话,她终于明白了。 桑雨竹打量她,扯出了一个僵硬的,没有任何感情的笑:「好久不见祝牧歌。」 祝牧歌皱眉:「你找我作甚么?」 桑雨竹答非所问,歪着头看她,黑漆漆的眼珠颇渗人,不自觉让祝牧歌往后退了半步。 桑雨竹唇角的笑容扩大:「我看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了。」 这本该是莫名其妙,没有起因经过结果的一句话,可祝牧歌心底藏着个秘密,听到这句话后,瞬间脸色变了。 八月初一,午夜。 桑雨竹被抓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尚且不知道未来会发生的遭遇,仍像往常一样准备入睡。 因近日心里多了一个人,总是难以入眠。 离黎明还剩一个时辰,她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深更半夜从屋子出来,四处闲逛。 宗门的夜晚,风声哗哗吹响树叶,万物沉睡,看不到任何光,除了头顶的一轮冷月。 桑雨竹找了个角落爬上树,沐浴月华,准备入定修炼。 这个位置是宗门的边缘,离结界很近。 因近日凡间妖魔肆虐,长老们围绕整座宗门设下阻挡妖魔进入的结界,作为一道防线,以阻挡妖魔攻入宗门,给弟子们防御反击的时间。 由三位精通结界的长老布置,结界牢固,轻易不可破。 桑雨竹从没想过会有人破碎结界,这人竟还是她表面上的朋友祝牧歌。 夜晚死寂,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踩着落叶的沙沙声,显得更加明显。 桑雨竹耳朵一动,立即从入定中脱离,睁开眼,低眸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往结界的方向走去。 一个纤细身影,衣诀翩翩,快速掠过黑褐色的树干。 远处一个若隐若现的高大轮廓,瞧不清晰,只能看出是个男子,他立在结界外,像在等待那名女子。 夜晚私会? 桑雨竹颇感兴趣地眯起眼,越看越觉得女子的背影有些眼熟。 那发簪,那身高,还有发髻的样式……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继续观察。 女子脚步匆匆,与高大男子会合后,两人的对话清晰,传到几百米外的桑雨竹耳畔。 声音娓娓动听,听到的一剎那,桑雨竹完全惊呆了。 祝牧歌! 「这么久不见,难为祝师姐还记得在下。」 高大男子低低笑出声,熟悉声线荡在空气中,桑雨竹身躯僵硬,眉头因为几次三番的过度的惊讶跳动了一下。 与祝牧歌私会的男子,竟然是伏正清。 入了魔的伏正清! 祝牧歌没有闲聊的心思,可能第一次干这种事,声音夹着几分紧张迫切。 「别多话,我这就放你进来,你要杀谁便杀谁,但别忘了答应我的条件,必须在八月初一的午后杀,便是今日白天。」 「哦?」伏正清饶有兴致地问,「为何定在此日?」 祝牧歌没有说话,冷冷地哼了一声:「怎么,难道你还想多留几日不成?」 第92页 伏正清勾起嘴角。 祝牧歌的表情讥讽,全无当年伏正清入门后第一次见到她的温婉动人。 伏正清仍记得见到祝牧歌的惊艷与心动,然而现在心底只剩下算计和利用,那分心动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凡间筹备多日,本想等待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等修为到达巅峰之境,手底下的魔族实力大增后,一举进攻第一仙门,将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踩在脚底下。 再将容修齐剥皮抽筋,以报多年的羞辱之仇。 未曾料到,祝牧歌送上门,愿意与他合作。 容修齐眼底红光闪烁,身上却无一丝魔气,收敛得干干净净。 祝牧歌盯着他:「现在宗门布置天罗地网,你还打算多留一日不成?尽快解决你的仇怨,我怕夜长梦多。」 「师姐是担心我的安危吗?」 这时候,伏正清一身黑衣融在黑暗中,抱着胳膊,表情闲散,完全没有她的半分急迫。 祝牧歌声音冷淡:「我担心你被抓,将我供出来。」 伏正清笑出声,挑了挑眉。 祝牧歌从袖口掏出金阳印。 金阳印,可以融化天底下所有结界的上品法器,极其珍贵少见,前几日花了大价钱从其他宗门买来,为防止疏漏,趁那名卖家不注意时,她还特意袭击他,抹掉了他的记忆。 祝牧歌做了万全准备,只等那日到来。 她按压住心底的汹涌情绪,使用金阳印,默念法诀,结界破碎一个小口子,随着口诀声音慢慢变大,等到破碎成一个男子进出的身高范围后,她闭上嘴巴,沉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去吧,别告诉任何人。」 当桑雨竹一个字一个字地将最后一句话复述出来,祝牧歌的脸色越来越惨白。 勾结魔族,罪大恶极,唯有死路一条。 桑雨竹像是没看到她的表情,自顾自说:「我虽不清楚你要做什么,但你特地选在半夜放伏正清进山门,想必不是什么好事吧?」 祝牧歌完全没办法冷静,浑身发抖,目光渐冷,生出一丝杀心。 桑雨竹笑了笑:「长老们就在不远处,你确定要当着他们的面,将我杀死?」 戕害同门,不,是凡人,同样死路一条。 祝牧歌一下子像被一盆水浇头,面容快速恢复了冷静。 桑雨竹:「我威胁你,也不需要你做什么。现在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了,什么都没有,你给我点天材地宝和金银首饰,让我下山有个出路。之后桥归桥路归路,这辈子不要再见了。」 她的思维简单,还停留在祝牧歌即使生气也不会发火,没什么心眼的好脾气上,以为她被人要挟,也不敢露马脚,更不敢报复,以为她只会不甘不愿地任凭她威胁。 但只是她以为而已。 祝牧歌垂眸,嘴角勾出一抹讽刺的笑,世界上不会背叛人,只有死人。 蠢货。 她笑弯了眸子,从芥子袋中拿出几件法器和宝物:「咱们同门姐妹一场,这份情面我自然给你,何必闹成这样呢。」 金光闪闪的宝物中,藏了个不起眼的放毒烟的法器,三个时辰后,等桑雨竹彻底离开凌虚剑宗,毒烟就会喷发。 祝牧歌笑得开心,眼神肆意且阴冷。 去另一个世界,自然不用再见了。 八月初七,容吟生辰前一日。 重绵准备好礼物,等第二天交给他,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她觉得紧张,但并不是因为担心礼物让他失望。 近日长老发现结界被人融了一个大洞有关,结界只抵挡妖魔,修士和凡人皆能正常出入,千方百计破坏结界的人,只可能是妖魔。 这件事引起宗门强烈的震荡,连带着她也产生了一丝不安。 桑雨竹被驱逐出山门,接二连三又传来不好的消息。向来平静安定的宗门,突然有一天,有妖魔潜入,这种未知不确定的发展让人感到害怕。 渐渐攀升的情绪持续到中午,在得知一个惊天大消息后,彻底爆发。 容修齐死了。 听说被其他弟子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发臭了。 第四十六章 等不到的否认 弟子们讨论得如火如荼, 容修齐自从残废后,天天闭门不出。 他人缘不好,头几日仇飞舟等人去拜访, 被赶出门后, 便没人愿意去看望他了。 所以,死了好几日, 也没人发现。 弟子们说,假若容修齐的手得到及时的治疗, 没有残废的话,应对杀人者, 或许拥有还手之力,能抵挡个一时半刻。到时打斗的动静一大, 惊动周围的弟子, 他也不至于无声无息死去了。 只是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他确实死了。 死得挺惨,身体表面到处是伤口,生前遭受了一番痛苦折磨才没了气息。 负责验尸的弟子查出容修齐的死亡时间, 大概在八月初一的下午。 与结界破坏的时间,非常接近。 听到这个消息时, 重绵眼前划过伏正清阴鸷凶狠的脸。 会不会是他做的? 容修齐仇怨多,不止伏正清一人,但结界与仇杀两件事太过凑巧,即使再迟钝的人,也能觉察出两者密切有关。 需要破坏进结界的妖魔, 很有可能是伏正清。 杀人的,也极大可能是他。 第93页 伏正清曾在地牢,声声泣血地控诉自己被容修齐毁去一身修为的遭遇,提起容修齐的名字, 曾满脸怨恨,恨不得生啖其血肉。 重绵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只能说因果报应,害人终害己。 命运早就在容修齐戕害兄长的最初时刻,安排好了。 长老们也和重绵一样,推断出是伏正清所为。 此时,九曲峰山雨欲来风满楼,宗主神情凝重,坐在大殿的高位上听长老们的争辩。 「经过青云长老勘察,结界是被金阳印融化。」 「与容修齐结怨的妖魔,目前只有伏正清。」 「据我推测,伏正清从外面使用金阳印,偷偷潜进宗门,趁弟子们下午到五蕴潭修炼,杀死容修齐,然后畏罪潜逃。」 五蕴潭经常进行团体修炼的活动,八月初一的下午,曾由几名弟子提议,邀请无事可做的弟子们前去修炼。 假若是以前的凌虚剑宗,五蕴潭再开阔,也挤不下一半的弟子。 只是近段时间,凡间魔物肆虐,绝大部分弟子前去剿灭魔族,剩下的都是一些低阶修为的弟子或者没有武力的修士,驻留宗门。 这些驻留宗门弟子约的时间,凑巧与容修齐的死亡撞到一起。 「伏正清必然是知道这件事,才特意选择一个弟子们离开吹雪峰前去五蕴潭的时间。」 「按你所说,那么他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难道有人与他狼狈为奸?」 狼狈为奸。 听到这么一个词,宗主的眉眼一动:「再去结界处查探。」 邢执事躬身说是,大步往外走。 过了两个时辰后,邢执事率领一帮弟子回禀宗主:「经探察,发现了结界附近有两个脚印,一个为男子,还有一个足印小巧,大抵为女子,尚不清楚两人身份。那处角落偏僻,几乎没有弟子踏入,这几日天气晴朗未曾下过雨,所以脚印清晰完整。」 宗主神色冰冷:「可见,有人使用金阳印放进了妖魔。」 他的眼神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比起容修齐被害,更让他动怒的是,竟有人勾结魔族。 宗主厌恶魔族,他认为正道与邪恶势不两立,凌虚剑宗为正道,而邪恶便是穷凶恶极的魔族人。只要他活着一日,就无法容忍魔族星火重新在世间燃起。 「给我搜查,容修齐死后,谁出过山门,又有谁手里窝藏金阳印!」 重绵晚上去容吟屋子,她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你听说了嘛!」 容修齐被人杀死了,突如其来的一个消息,让她思索了一个下午,思来想去都觉得最大嫌疑犯是伏正清。 容吟失笑:「这么大的事情,我自然听闻了。只是……」 重绵不安地捏住他袖口:「只是什么?」 容吟:「此事与我们无关,你不必忧虑。」 容吟所说有几分道理,容修齐与伏正清的恩怨,与他们两人没有任何关系。 事情不管发展成何样,她只需做个旁观者观看宗门风云四起。 自从伏正清入魔,对他下噬灵咒,甚至杀了众多无辜百姓后,他心底对伏正清的那分愧疚渐渐消失了。 容修齐与他互不来往,是死是活,更不会牵动他的半分心虚。 关于两人的是非仇怨,容吟表现得意兴阑珊。 重绵见他不感兴趣,止住话口。 容吟撑着下巴,微微靠近她:「不谈他们了。明天是我生辰,你之前曾说送我礼物。」 他低低笑出声:「可准备好了?」 用一种不咸不淡的语气,好像不在意的样子,他的心里却有一丝紧张和期待。 感受到他很有分量的目光,俯身时无知无觉中凑得很近的距离,重绵耳根悄然泛红,轻咳一声:「都说等生辰那日再给你,你别急呀。」 他低声说:「嗯,不急。」 重绵不说话了,翻开摆着的心法,有模有样地看起来,其实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的身上。 他给灵植浇水去了。 他挑拣药材。 他又开始整理书籍和杂物。 所有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忙忙碌碌,白衣时而飘进视线,时而又进去某个屋子消失不见。重绵的余光悄悄捕捉那道身影,完全看不进去书,手指无意识地按着书页的边角,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一页未曾翻动。 他好像永远都有事做,白日药屋,夜晚竹屋,正事杂事一堆。重绵忧愁地嘆了一口气。 「容吟,明日你生辰,是不是与今日一样忙?」 听到她的声音,容吟停下翻找东西的动作,从屋中探出半个身子:「怎么了?」 「一个特殊的日子,你就不要再起早摸黑了,不如休息吧。」重绵提议道。 与他相处这么久,重绵发现他的生活只是为了别人转动,师尊吩咐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药屋需要他,他呆在药屋的时间,比在竹屋还要长久,没有属于自己的时刻。 她希望容吟能把日子过得轻松一些,而不是被各种事情缠身,没有半点喘息。 躺在床上睡觉,或者去外面散散步,都可以。 他从房间走出来,面带思索,缓慢走到她的身边。 此刻烛火晃动,影子被光线拉得很长很长,投到了她的身上,将她密密实实地遮住。 第94页 四周一片寂静,他靠近后,闻得到竹叶的清香,以及淡淡的冷杉林与药材的味道。 他一直看着她,看得人心里慌,过了不知多久,眉眼含笑,突然道了句:「想与我在一起……」 想与我在一起…… 「!!!」 这简简单单,平铺直叙的一句话,像把她丢进火炉里烤,浑身滚烫。 她猛地低下头,盯着飘忽不定的烛火投下来的影子,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一点点加速,周边太安静,恍惚间能听到剧烈跳动的声音。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两人在一起度过一天,也可以理解为…… 等话说到一半,容吟蓦地顿住,沉默了一会儿,「过生日」三个字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两人对视了一眼。 只一眼,她立即移开目光,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是错觉,一定是错觉。 他说的没错,确实是在一起,一起过生辰嘛,很正常。 可是,既然心里清楚他的意思,为什么还是让她觉得那么难为情呢。就好像,她随便找个话题,再次提起生辰都是带了目的,为的便是想尽办法与他一块。 重绵装作冷静地翻了翻书,一不小心竟直接从书籍开头翻到了结尾。 顾不上翻回来,她低着头,等他解释或者补充。 但他半天没说话。 怎么回事? 说出这种模稜两可的暧昧的说辞,作为正常的师兄妹关系,不该解释得明明白白吗? 时间走得非常缓慢,屋子继续保持安静。 重绵可以听见手錶指针一秒一秒走过的声音,比心跳更缓慢。 她等了一分钟,终于等不住了,抬起头,就见他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往前走了一小步。 颀长的身躯微微俯身,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住书籍,将翻过头的书籍又重新翻回最开始的页面。 沙沙的翻书声,在此刻一点一点放大。 她眨了眨眼睛,呼吸放轻,以为接下来该是解释的话。 可他半天不语,手从书籍上移开后,又轻轻压了压她的头顶。 屋外的风是暖的。 她低头看着那张页面,等啊等,过了很久最后还是没等到他的否认。 第四十七章 有我在 煎熬。 重绵莫名想到这个词, 这时候,她想起来宴永宁的刻意提醒,「师父好像对你不一般。」 一种缓慢滋生的情绪笼罩, 重绵的心脏不自觉抽动, 但是同时,空气里有一种蜜糖融化的味道, 丝丝缕缕地扩散开。 说不清到底是煎熬多一点,还是酸甜多一点, 重绵眨了下眼睛,低头看书籍, 以此掩饰心中的情绪。 「明日与我一起去市集游玩。」 他收回手,本该一次性说完的话, 时间过去很久, 他才慢慢地似有若无地补充了一句,显得有些突兀。 浮想联翩瞬间被遏制,咔嚓一声, 重绵仿佛听见空气里的蜜糖凝固后,摔得四分五裂的声响。 空气安静, 他低头问:「怎么样?不喜欢吗?」 重绵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自然:「喜欢的。」 心里莫名生出一点点的失落,她意识到原来明知道他不能情爱,却还是存着希望,他喜欢自己。所以有了希望后,才会失望。 到了翌日约定好的时间, 重绵起了个大早,特意打扮了一番。 穿上好看的华服,扎了个款式比较复杂的发髻,戴上首饰珠宝, 点缀发簪,一通打扮下来,她盯着铜镜里的自己,觉得里面的人有些太过隆重了。 哪里是去市集玩耍,分明像是去参加宴会。 这也太明显了。 她摇摇头,又把首饰珠宝发簪等物通通卸下,抹掉朱红色的胭脂水粉,除了衣服头发以外,其他卸了个干净。 铜镜映出的倒影,熟悉且纯朴,她将桌面一堆杂物塞进抽屉,起身,准备出门找容吟。 早晨的风带着凉爽,窗子大开,风一阵阵吹动衣袖,引起水波般的晃动,她突然想到不翼而飞的留影石,往大门的步伐转了个方向,把窗户关的死死。 这才推开门,恰好容吟正准备敲门,微屈的手指停在半空。 她看到他,脸上刚冒出一个笑容,紧接着又看见他身后跟着的几名神情肃然的弟子,笑容蓦地凝滞在唇角。 她用困惑的眼神在他们之间移动。 「看来今日去不成市集了。」他无奈地笑了笑,「宗主下了指令,要求宗门内所有弟子去九曲峰大殿等候。」 好端端的一个生辰被打搅,重绵扁了扁嘴巴,有些不高兴。 她问弟子们:「去九曲峰干什么?可不可以请假?」 弟子们表现出不能通融的态度,回了两个干脆利落的字:「不行。」 重绵干巴巴地回:「好吧。」 她关上门,跟在弟子们身后,悄悄对容吟说:「你觉得是什么情况啊。」 他摇了摇头,声音轻柔:「别担心,有我在。」 胸腔渐渐交织在一起的不安与紧张,因为他的一句话被扫了个干净,她飞快地咬了咬下唇,唇角上扬,等他再度望过来后,她又恢复原来的表情,装作淡定地哦了一声。 第一次去九曲峰,是当初报名参加宗门大比的时候。 第二次,便是今日。 第95页 相隔两三月,从暮春到盛夏,九曲峰的绿植更加茂盛,蝉鸣声鼓譟轰鸣,不免让人烦躁。 等候在大殿门口的弟子,抱怨声此起彼伏,宗主没有任何缘由地喊他们过来,耽误他们不少事。 有些弟子正在吃饭,有些弟子正修炼到紧要关头,还有些约好与同门切磋,打到一半被制止…… 弟子们吵吵闹闹,整片天地只有无尽的说话声,等沉重的殿门一开启,场面就像被人按下了静音键,一片沉寂。 叽叽喳喳的鸟儿从半空中飞过,伴随宗主的命令响起。 「在场所有人不准离开。」 他转头吩咐手下,让他们挨个去弟子们的屋里查金阳印。 手下们约莫有二十多人,听到指令后,立即朝吹雪峰速速飞去。 弟子们面面相觑,一脸茫然,金阳印怎么了,和他们有何关系,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吗? 可惜没人回答他们的疑惑。 大家都看向谢永寒,谢永寒斗胆上前一步,躬身询问:「请宗主明示,究竟所为何事,召见我们?」 宗主不为所动,似笑非笑道:「等会你们便明白了。」 手下们还没回来,宗主回到大殿,门依旧开着,弟子们从大门往里面望去,所有长老站在高座之下,面目严肃。 气氛十分的紧张,弟子们也被感染,谈话声渐渐平息下来。 重绵悄悄对容吟说:「应该跟我们没关系,我都不知道金阳印是什么东西。」 「融化结界的法宝。」容吟垂着头,贴心地为她解释,「宗主在查被破坏的结界与容修齐的死亡。」 重绵点点头,两人站在一个角落悄声说话,气氛轻松愉悦。 「宗门不少弟子去凡间降妖除魔了,我觉得按照在场的人数,很快就能查出来,说不定我们还有剩余的时间去市集玩呢。」 容吟笑吟吟地颔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水壶:「天热,喝水吗?」 就在重绵准备接过去的时候,头顶轻轻地压了一个东西,她抬起眸子,发现自己戴上了一顶蓑笠。 是他平时去採药时专用的帽子。 她捧着水壶,小声说:「你热吗?」 「我的修为比你高。」容吟摇头,「不碍事。」 重绵只好点点头,喝了几口水后,重新把水壶递给他。 他收进芥子袋,又与她闲聊着。 大约等待了三个时辰,从清晨到下午时分,手下们又飞回来了,迎着众多或催促或埋怨的视线,将五个金阳印呈给宗主。 「启禀宗主,一共查出五个,分别属于芮兴宁、重绵、何淼、荆正天、吕无为。」 重绵。 听到自己的名字,头顶仿佛噼了一道雷下来,她惊讶地睁大了眸子,好像不敢相信,嘴巴微张着,半天说不出话。 怎么可能? 「不是,我没有。」重绵看向手下,看向宗主,他们各自说话并不理她,她只好把目光投向容吟,「容吟,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容吟也怔住了,但他冷静地握住重绵的手,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令她感受到安全。 他说:「别怕,听听他们说怎么一回事。」 手心传递的温暖,令她渐渐变得沉着,她压下心头的慌乱,终于从焦乱不宁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开端,以为这本是寻常的一天,天气晴朗,热风拂面,她以为她很快就可以和容吟一起庆祝他的生辰。 但事情不可控,变得越来越糟糕。 宗主一个又一个地盘问:「八月初一的午后,你们在何处?」 其余四人轮流回复,全都相同:「我在五蕴潭修炼,其他弟子能为我们作证。」 轮到重绵,宗主压迫感十足的视线落到了她的头顶。 她想到宗主与容吟之间的矛盾,这时候仍记得不能让宗主误会了两人的关系,立即松开了他的手,往前走一步,清晰地将自己的日程说了出来:「那天下午我呆在竹屋,用留影石录制曲子。」 宗主:「只有你一人?」 重绵硬着头皮回:「只有我。」 宗主冷笑一声:「谁能为你作证?」他的目光紧迫,像将她当成了嫌疑人犯。 重绵下意识道:「留影石……」 想到消失不见的留影石,她立即止住嘴巴。 宗主淡淡道:「把留影石拿出来吧。」 她艰难道:「没有,被偷了。」 这话谁能信? 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最重要的关键信物又被偷了,只有傻子才会信。 场面瞬间静滞,所有人的目光看向重绵,有怀疑,奇怪,困惑…… 宗主反问:「哦?被偷了?」语调冰冷又讽刺。 她站在风暴当中,顶着众多人的视线,有些沉不住气了。 她拿不出证据,又不甘心被误解,想起刚才容吟对金阳印进行简要的介绍。她记得清清楚楚,脑中有了一个比较确切的猜想。 「您查金阳印,认为叛徒利用金阳印与妖魔合作,破坏结界,以至于妖魔成功潜入山门,害死容修齐?」 宗主挑高眉头,倚靠高座,手指闲闲地敲了敲座椅上的把手:「看来你还算聪明,又或许,你便是当事人?」 「那么请问,您如何知道妖魔破坏结界的时间,与杀死容修齐的时间,是一致的?」重绵指出其中的疏漏,「如果妖魔进入山门后,等待了一段时间才动手,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皆是无效的。」 第96页 「况且,真有人这么蠢,用完金阳印后还保留着让人发现的证据吗?」 宗主嗤笑一声:「所以,你拿不出留影石,对不对?」 她一瞬间有些恼了:「您听不见我的话吗?」 「你说的是有这个可能,但同时,我认定的也有可能。」宗主神情冷淡,似乎懒得解释了,「等你拿出证据后,排除掉我的猜想。再进行下一步,如何?」 重绵翻来覆去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出路:「可我真的没有……」 宗主:「这话等你去牢房,跟青云长老说罢。」 「我有。」 一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过于突然的,打断门外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所有人朝声音的源头望去。 重绵茫然地转了转头。 容吟的脸色苍白,白得有些不寻常,感受到她的目光,仍然朝她温柔地笑了笑。 好像在证明他的话,只要有他在,就不会出事。 他说:「我有留影石。」 第四十八章 告白 怎么会在他这里。 重绵神色奇怪, 看着他上前一步,拿出了自己的留影石。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该出现的金阳印出现在她的屋子里,不该消失的留影石凭空消失, 辗转间到了容吟手中。 好半天时间, 她不解地盯着容吟的背影,而他上前后, 再未回过头。 宗主摩挲留影石,直接当场放出里面收集的影像。 听到熟悉的歌声, 重绵很快被一种欣喜的感觉填满,就好像自己快掉下悬崖又被人给拽了回来。 留影石可以证明, 那日整个下午,她在唱歌。 她没有嫌疑了。 过了一会儿, 宗主似乎觉得不耐, 指尖涌出灵力,加快留影石的速度。 等到快结束的时候,留影里的姑娘沐浴着橙色的阳光, 打了个哈欠,趴到桌上睡觉,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门口出现,走动时带着摩擦的声响,站到了她的身侧。 是容吟。 他的目光复杂,专注地凝视她,眼中道不尽的话语。 看到这一幕时, 重绵莫名紧张起来,好像会发生不堪设想的事。 眼前的留影像是一帧一帧地播放,她的眼睛定定地不动,看到他微微俯身, 碰了碰自己眼角的痣。 她的心脏抽了抽,呼吸停住。 留影毫无所觉地继续往下,他低低的嘆息声响起:「 明知道不该喜欢你,却没办法控制自己……」 这句话在整个大殿内扩散,四周一片寂静,容吟的声音达到了加倍的效果,他说喜欢她。 他竟然说喜欢她。 重绵脑子有点空,混乱的情绪乱如麻,手脚开始不听使唤,不顾一切往前走。 即将与容吟擦肩而过时,他拉住了她的手。 温热的手却让她觉得滚烫,她像是被烫到般立即挣开,没看他,急切地对宗主说:「不是,这不是他……」 语言极其苍白无力,但她必须得做点什么,以此为容吟辩解。 听见他的告白,他悄悄对她述说的喜欢,可她没有任何的喜悦,一种恐慌的感受从心底汹涌地迸现,不该是这个时候,这个地点。 她的手再度被他抓住,因为没有必要再掩饰,他将她一把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没想到,她没用任何力气抵抗,被这道力气带到后方,一瞬间,撞到了他坚硬的肩膀。侧脸有点疼,可她毫无所觉,眼睁睁地看着留影石继续播送过去的留影。 「我不怕被赶出师门,如果付出这个代价,能拥有喜欢人的权利,又有什么不可以。」 「可惜,没人愿意给我机会。」 他的眼神,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温柔缱绻,里面流露出深藏许久的情意,过于直白的展现在宗主和众多弟子面前。 周边寂静,没人说话,风声掠过宽阔的殿门,从两人间穿梭而过。 她靠着他的身子微微颤抖,愣了足足有半刻钟,耳边的声音,眼前的景象,被一层薄纱覆盖,显得朦胧不清晰。 不知道多久,宗主的怒吼声一下子将她唤醒。 她听到他说:「容吟!当初留你一命,要求你不能沾染情爱,你现在所作所为违背了我的指令,担待得起冲击妄生莲封印的后果吗!?」 容吟没吭声。 宗主气坏了,一下子从高座上坐起来:「你曾下山看到伏正清入魔后的模样,他残害百姓餵养魔物,杀死修士滋养自身,你认为你和他不一样,能抵抗得了妄生莲的影响?」 容吟握住她的手一紧,他站在殿中心,白衣映衬斜照的日光,依然是那样的璀璨耀眼,随着宗主一个字一个字蹦出的话,眉眼却渐渐的黯淡。 他明白不可以,但感情这回事,并非明白便能阻止得了。 宗主发了一通火,额上青筋暴涨,过了片刻,似乎觉得心累了,重新坐回高座,下了最终命令:「日月峰医修容吟,身中妄生莲却沾染情爱,不知利害,判处死罪,即日处决。」 「万万不可。」 御清真人与青云长老同时大喊,立即站出来为他求情。 宗主脸色一沉,却不料大殿门前弟子们的呼喊一个接着一个响起,覆盖住了他拒绝的话语。 「看在容吟为宗门的贡献上,求宗主饶恕。」 「容师兄没杀人没入魔,为何不能给他一个机会?」 第97页 「虽然不知道妄生莲是什么鬼东西,但宗主的处决还是太过严苛了吧。」 随着这些此起彼伏,同心协力的求情质疑声,宗主脸色越来越黑。 他气得手指发抖,指向众人道:「弟子们不懂妄生莲,御清、青云你们二人还不明白其中利害?」 御清真人:「容吟有错,但罪不至死,请求宗主饶他一命。」 青云长老:「桑雨竹勾通魔族,尚且留了一条小命,而容吟只是爱上一个女人,刑罚确实重了一些。」 目光在二人面容上滚过,宗主又看了看群体激愤的弟子们,冷冷地笑:「既如此,依你们所言,桑雨竹是什么待遇,他便得到什么待遇。」 三个人在争执给他的惩罚,好像在说什么断情丝之类的话。 重绵的脑子一片混乱,断断续续听见了几个词,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反手抓住容吟的手,紧紧抱住他不放,怕他从身边飞走。 容吟说了一句话,伴随胸腔的颤动传来:「请宗主和师尊给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为什么? 重绵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无知无觉地从眼睛里流下来,她抱住他,不管别人是什么眼光,她把眼泪蹭到了他的胸襟。 四周的喧譁声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安静下来,静得仿佛没有一个人。 她静静抱着他,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嘆息。 无奈,艰涩,深入骨髓的歉疚。 嘆息声过后,他轻声道:「绵绵,只剩我们了。你抬起头。」 她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他用手指温柔地拂去她眼角不断滑落的水珠,眉眼含笑道:「别哭了,我想和你说说话。」 她哽咽道:「你要说什么,我们回去说。」 他摇了摇头,捧住她的脸,声音放得极轻:「你刚才看到留影石了,但我还是想再告诉你一次—— 「我喜欢你。」 她鼻子一酸,泪水又掉了下来,听到他说:「当初你从混元镜出来,哭了一阵子,我以为你对我……但听到你说把我当成师父长辈,我心里便有些难受。」 她记得,那时候她为了掩饰自己心底的喜欢,刻意说这一番话。 容吟的话比平时多了不少,提起过去一桩桩的事。 「我解释自己没有送祝牧歌灵果,不是为了让你帮忙澄清,而是不愿你误会。」 「流言是我请求青云长老后,才解决的。」 她记得,当时她以为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名声,原来不是,他在意的是她。 「我去凡间收徒,你主动联繫我,我当时很开心,希望聊一些关于我们的事,但你第一时间问弟子们的情况,我便有些失落。」 「不喜欢你与弟子们亲近,希望你只看得到我。」 她呆呆地看着他,脑海里浮现出这段时间他一次又一次的异样。这些小细节在此刻突然变得明显,那个时候,她完全看不到。 「昨日说\想与我在一起\,我是故意的,因为这是我的真心话。」他笑了笑,「我想与你在一起,却无法光明正大地说出口。」 她怔怔地望着他,就像重新经历了一遍过去,露出原来的真相。 原来一切不是她自作多情。 原来他也喜欢自己。 她忍着眼泪,忍了半天也没忍住,哭着说:「我也是。」 哭腔变大,几乎是喊出来的:「我也喜欢你。」 他低头看她,听到她的告白,他的眼眶竟有些泛红,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抹了抹泪,露出一个说不上开心还是难过的笑容,说:「我喜欢你很久了,你不知道,第一天见面我就喜欢你了。」 他抚摸了一下她的发顶。 「因为知道你的过去,心疼你才会哭的,不是天气阴郁,不是把你当师父。知道你不能情爱,我不敢诉说心意。」 他笑着说:「我竟没有半点察觉。」 「生日聚会那天晚上,我喝醉了。」她停顿了一下,「对你说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他低低道:「你解释,是把我认错成一部小说里的角色。」 她抽了抽鼻子:「我骗你的,是你,一直都是你。」 他抵着她的额头,轻轻道:「这份喜欢比你迟,你是不是一直很难受?」 「难受的。」 他闭上眼睛,那个黑漆漆地牢,躺在地上的姑娘睁开眼的一剎那,看到了他,喜欢了他,而他以为她只是将自己看成师父。 两人兜兜转转,心意始终困在心底,说不出道不明。 揭开的这天,这份爱意,就像夜昙短暂一现,无法重见天日。 妄生莲并非是一个人的困局,它牵扯了心意相通的两人,让这场本该以美好收场的结局,走进了死路。 有什么东西悄悄破碎了,两人望着对方,胸口泛起疼痛。 时间缓缓流逝,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变得阴沉沉的,山雨欲来。 两人依然定定看着对方,眼里只有对方。 天空阴沉得像要塌下来,乌云翻滚,渐渐的离一个时辰越来越近。 无法承受的事情即将发生,重绵佯装的平静终于被打破,终于克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不要。」一个劲地说,「不要。」 眼泪止不尽的流,像要将这辈子的泪流光。 第98页 殿门外雷电发出低沉的轰鸣,呜咽不止的声响被盖住,他一遍又一遍帮她擦去眼泪,眼底飞快闪过一层水光。 慢慢靠近,吻上她的眼皮,起初只想吻去她的眼泪,后来埋藏着的感情,微微探出地面的感情在受到眼泪的滋润下,彻底爆发,他无法控制般的突然托住她的后脑勺,俯身情不自禁含住她的唇,往里探入。 湿润的触感附在嘴唇上,她紧紧抱住他,死死不松手。 用尽所有力气去拥抱,去亲吻,炽热的温度一发不可收拾,她的泪水沾到了他的脸上,他的气息将她浸透。 天空划出一道道破碎的闪电,他捧着她的脸,温柔如细雨的力度渐渐加大,如狂风细雨般纠缠在一起。 不知过去多久,他停住,两人软软热热的呼吸依然交错,空气冰凉,她仰起脸,发现他的黑眸隐约泛出红光,额上渐生魔纹。 这是入魔的徵兆。 「容吟。」她眼中含泪,轻轻地唤了他一声,颤慄的手指触到不断延伸的魔纹上。 温柔的抚动下,魔纹似有感觉,随着她手指的触碰,渐渐变淡,他睫毛微颤,眼眸褪去了红色,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空气浮满了细小的灰尘,风声夹杂着雨声呼啸而来。 白色发带吹到了她嫣红的嘴唇上,他帮她拂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笑:「你先回去,好不好?」 她静了片刻,说:「好。」 等他走后,她却抱着膝盖,一直坐在地上不动,没有离开。 第四十九章 断情丝 时间一点一滴走过, 重绵将脑袋埋在两膝间,暴烈的雨水砸到屋檐之上,清晰传进耳底, 恍惚间世界好像处于山崩地裂的情景。 她孤身一人, 等到瓢泼大雨渐息。 冰凉的石砖,湿润的空气, 冷意从四面八方袭来。 修士不会怕冷,可这冷意像钻进了四肢百骸, 朝着心脏侵袭,连带骨髓被冷意浸透, 重绵情不自禁抱紧自己。 斩断青丝,是不是意味着他会忘掉曾经的感情, 也会忘掉自己。 尽管努力不去想他以什么样的模样出现, 不去想第一句话该怎么说,但她仍无法避免地闪过他的眼神。 离别时,他回眸看着她的眼神, 那双温柔眼,深刻地印在她的大脑里, 成为无法磨灭的印记。 坐在冷冰冰石砖上的感觉并不好受。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自己动不了了,心脏空荡荡的,可以塞满任何东西。 暴雨渐渐舒缓,濛濛细雨密密斜织着, 让周边的一切事物愈发鲜明清透。 大约半个时辰后,响起一道熟悉的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往门口的方向走动,她坐在门边, 垂着头,只觉得他的脚步声时而轻时而重,不是正常的走路。 越来越近了,她慢慢抬头,看到他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比起之前,脸色更加苍白,神情恍惚,黑漆漆的眼眸没有具体的着落,他望着虚空之处,像是没看到她,与她擦肩而过。 宽广的袖口掠过她,离得越来越远,重绵的大脑发空。 即使预料到了这点,也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他真的忘了自己。 心脏绞紧,缓慢又磨人。 重绵佯作镇定地喊了一声:「容吟。」 刚才也曾喊过他,遏制了他心魔的滋生,而这时,他却恍惚未闻般,继续往前走了好几步。 重绵眼圈发红,又喊了一声:「容吟。」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他,他眼皮轻轻一动,脚步停住,缓慢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两人之间,明明没有任何阻挡之物,却隔着一层东西似的,划分成两个世界。 他看了她半晌,眼神有些迷惘,过了片刻,好像记起什么来,一步一步地往她靠近。 重绵看着他的面容,觉得他哪里不一样了,又说不出来具体的地方,陌生又熟悉。 眉目随着距离接近愈发清晰,他唇色淡白,微微抿着,眼珠深得不见底,从上至下打量了她一会儿,看到她泛红的眼眶,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重绵站起身。 他微微垂眸,轻声道:「师妹还没走吗?」 声音回荡在宽阔的大殿,显得疏离而遥远。 师妹…… 她的眼眶更加红了,他喊她师妹。 见她拼命遏制泛起的泪意,他微微一怔,以为她要像方才那样大哭,轻轻道:「师妹别哭。」 重绵吸了吸鼻子:「你记得我?」 沉默了片刻,他把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台阶上:「记得。」 重绵:「记得刚才说的话做的事吗?」 容吟闭了闭眼:「记得。」 重绵:「记得你喜欢我吗?」 容吟依然没看她:「记得。」 「那你喊我师妹。」重绵控诉道,「你记得还喊我师妹,你以前叫我绵绵的。」 他说:「对不起。」 一个劲的说对不起,但不再抱她,也不再哄她了。 这到底算什么? 刚刚的互诉心意算什么? 这种明明很近却离得很远的场面到底算什么? 重绵艰涩地眨了下眼,神情茫然若失。 外面仍在下雨,两人保持恰当的距离,那样亲密的吻仿佛成了错觉。 容吟看着她通红的眼,长久沉默不语。 第99页 重绵觉得不可思议,斩断情丝,真的能让一个人从有情变成了无情。 即便明知道会这样,还是觉得太过突然,也无法承受。 时间缓缓流逝,细雨下个不停,大殿内瀰漫着惨澹的氛围,所有事物雾蒙蒙的,变得虚无缥缈。 简直不像现实,她甚至觉得眼前的人是假的,真正的容吟还未出现,等他一现身,她想抱紧他,告诉他,有个人冒充他,故意对她冷淡。 他会摸摸她的脑袋,含笑说:「没事,我回来了。」 然而,所谓的幻想是虚假,眼前的人才是真实。 容吟与她对望着,凉丝丝的细雨融进他的双眼,让他透出一股疏淡的距离感。 站了许久,他望了望天,从芥子袋拿出两把摺纸伞,一把递给她:「回去吧。」 重绵没接雨伞,这一切并非是他的错,而是断情丝后的后果,可她没办法轻轻松松地接受,固执地站在原地。 无言中等他的答案。 摺纸伞顿在半空,他轻声说:「这些话也许你无法理解,是我亲身的感觉。斩断情丝后,所有关于你的记忆和情感已经变得非常遥远了。仅仅是半个时辰前的画面,像被覆上了一层薄膜,现在的我,无法再给师妹回应。对不起,那个时候可能……」 他斟酌用词道:「可能不该作出逾矩之事,更为妥当一点。」 尽管情丝皆断,他对旁人的态度依然温和有礼,带了点疏离,这个旁人,包括重绵。 两人的关系,仿佛回到最初见面的时刻,甚至比那时充满了隔阂。 大殿内亲密的接触,依然残留在回忆中,为了不让她继续弥足深陷,他对她的态度带上了刻意的疏远,即便心中存在愧疚,也不能改变。 没有多余的话,她沉默地接过他的伞,往外飞奔,故意把他丢在后面。 风声急速往后退,她跑了一段距离,突然停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撑着伞,步伐不紧不慢,只走了一点路,头微微低着,看不清表情。 握住伞柄的手渐渐收紧,重绵咬住唇,收伞,径直冒雨御剑飞走。 到了夜晚,她敲响容吟的屋门。 雨已经停了,外面的石路依然湿哒哒的,竹叶缀满了水珠,清透的月光下,闪烁着微弱的亮泽。 容吟开门,见到她,微微一怔:「师妹……」 重绵现在最讨厌这两个字,打断他的话:「别喊我师妹,你既然记得,不能再喊我绵绵吗?」 称呼对两人来说,昭示着关系的变化。 绵绵,代表了他对她的亲近与喜爱,现在失去了情丝,感受不到情感的容吟无法说出口:「抱歉。」 重绵嘴巴里像喝过中药一样苦,茫茫黑暗中,她的眼眶红了红,强行压制住泪意。 她没让他发现,一声不吭从袖子里掏出留影石,握住留影石的手指停在半空。 「你的生辰礼物,白天我忘记送你了。」 被他拿走的另一个留影石,曾诉说无尽情意的留影石,当做证据交给了宗门。 她只有这一块了。 容吟低声说:「谢谢。」 慢慢接了过去,手指非常小心地没有碰到她的掌心,如此的谨言慎行。 他把留影石装进了芥子袋,重绵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出于礼仪接受她的礼物,但他自此以后,不会多看第二眼。 两人曾无话不谈,如今说一个字都显得多余,她没再给自己找不痛快,往后退,退到了黑暗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容吟依然定时去药屋,失去情丝,似乎没什么大问题,他的世界没有半点改变,除了不能再爱上人以外。 重绵不一样,她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世界却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生活失去了原来的节奏,偶尔修炼时,会突然发起很长时间的呆,睡觉总是睡不够,脑袋昏昏沉沉的,失去了不少精力。 比起有所失的人,她才像是失去东西最多,最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人。 重绵偶尔在深夜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哭。 早知道以后会失去他,还不如从来没有相爱过,有时候会这么想,从未得到过某一样东西,心底可能有遗憾,同时存在一线希望。 然而得到后再失去,比从未得到还要痛苦。 酸楚难忍的情绪在心底翻涌,即使知道不应该,却忍不住对他产生了一丝怨言。 为什么你没了情丝,我却是遭受痛苦最深的一个。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你曾经爱过我,然而现在又不爱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几日后,她抱着希冀,希望他还残留着一点点的情,再次去药屋找他。 但他没有现身。 重绵眼中的光渐渐沉寂下来,终于认识到一个事实,他们真的回不去了。 两人如同一道平行的轨迹,偶尔不小心的交叉后,又回到了自己的轨道。 多日的不得劲,让她意识到不该留在这里了。 只有崭新的,没有他存在的地方,才能让她忘记他,就像他忘记自己一样。 重绵想通之后,收拾好行礼衣物,去了任务堂。 任务堂颁布了不少除魔的任务,难度从简单、普通到困难。 筑基期的修为,至少可接简单级别。 驻守任务堂的弟子瞪圆了眼睛,看着重绵眼也不眨一下,从任务墙取下几十张木牌。 第100页 哐当一声—— 木牌倒在桌案上,重绵脆生生道:「全接了。」 岑元九嘶了一声:「这位道友,你看清楚了,这可是五十六章牌子。」 重绵点了点头:「没错,快登记吧。」 岑元九好心提醒:「如果你接了,估摸着至少三年回不来了。」 重绵陷入思索。 岑元九以为她考虑清楚,决定减少一些,结果过了半晌,又听她改口道:「再来五年份的吧。」 岑元九:「……」 至少八年!! 岑元九感动得热泪盈眶,一面落笔登记,一面夸道:「你是我见过最奋发图强的弟子了,虽然你才筑基期,但经过实际磨鍊,相信会大有长进。」 重绵笑了笑,没吭声。 岑元九刷刷刷飞快写完,两份登记单,一份收好,一份给她。 「下山前记得准备好灵果,治疗外伤内伤的药丸等物,恩对了,通讯符也非常有用,如有困难,不要逞强,联繫同门寻求帮助。」 重绵把木牌塞进芥子袋,弯了弯腰,朝他道声谢后离开。 岑元九注视这个姑娘,她虽然脸上带笑,但眼里却没多少开心的情绪。 任务堂这些年不少弟子接取任务,极少是真心锻鍊自己而选择下山,而是不想留在宗门内,根据他多年来练出的看人眼光,直觉背后发生过令人唏嘘的故事。 哎,又一个伤心人吶。 第五十章 怀念 重绵走了。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于妙音。 她来找重绵玩耍, 没见着人,以为凑得不巧她有事出门,等过了几日, 从岑元九那里听说了一个小姑娘抽抽噎噎地领了近百个任务下山去了。 岑元九夸张地比划着名:「哎, 别提多可怜了,那姑娘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 稍微一走动,啪嗒啪嗒掉泪。一看就是严重受了情伤, 为爱逃离」 经过这么一润色,于妙音的脑海里莫名想到重绵, 问道:「长什么样?」 岑元九:「发髻簪了个大蝴蝶,手腕戴着个六角铃。」 除了重绵, 还能有谁。 于妙音心里极其不是滋味, 岑元九说得头头是道,她信了他的话,不由得暗自嘆了一口气。 重绵到底是多难过, 连在陌生人面前,也顾不及面子问题了。 冲到药屋的时候, 容吟正在为受剑伤的弟子诊疗。 于妙音闯进来,当着受伤的弟子,冷声质问:「断了情丝不能爱人,为何连曾经带上山的师妹也不管不顾了?」 容容吟搭在弟子的指腹重重一压,弟子冷汗唰地一下飈出。 没等他回话, 于妙音用剑指着他:「容吟,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害重绵难过了这么长时间,你心里没有一点愧疚吗?」 在她看来,容吟与重绵的关系不是只有爱这种单一的牵扯, 她不明白,为何容吟不能解释清楚,给她一个缓冲的时机,非得伤她的心。 没了情丝,当真连半点怜惜与关怀都不剩了吗? 看到受伤弟子的反应,容吟立即收手,垂眸对他道:「没大碍,你先去后院等我。」 弟子身影一晃,逃跑般的,离开了于妙音和容吟的对峙范围。 长剑离他的脸庞近在迟尺,容吟缓慢起身,未曾接她的话,答非所问道:「她怎么了?」 于妙音哼了一声:「下山做任务去了。」 容吟手指搭在桌沿:「她已经筑基期,确实该去凡间游历一番,对她也有好处。」 「你!」于妙音不敢置信地张大眼,「你不会真的以为她为了游历才下山?」 容吟扯了个笑容,略显僵滞:「自然不是。」 粗线如于妙音也发现了他与以往的不同之处,表情眼神极其不自然,就好像一个空壳身体般,失去了某种称之为感情的色彩,如同套了个皮囊般,混沌,无知无感,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举起的剑渐渐失了力道,明显的视觉观感令于妙音不忍再看,声音稍稍轻了一些:「她哭得眼睛都红了,你明明记得那些回忆,还是不在乎吗?」 容吟的手指无意识摩挲面前的纸张,闭上眼睛。 「现在的我,已经感受不到快乐悲伤还是痛苦。情感与情绪相互影响,没了情感,这些情绪也就成了虚无缥缈的东西。一个没有感觉的人,当她哭泣时,可以说些安慰的话,可以为她扮演一个体贴的角色,但这些都是假的,事实上我的内心理解不了。」 「即使她喜欢别人也不在乎?」 他轻声笑:「在乎的感觉是什么?」 于妙音注视他,透过平淡空洞的眼神,发现他说的是真话。 重绵下山后,一边做任务,一边领略四大洲的风光。 因她修为不高,任务全都是简单级别。每个简单任务差不多需要杀五个魔物,单个数量不多,但她一次性接了近百个,估摸算了算,大概要干掉五百个魔物。 第一次杀魔物,刚开始还有些下不了手,毕竟以前只是一个人的训练,而如今是实打实的战斗。 现代杀个鸡都不敢,别说是杀各种长相奇奇怪怪的魔物。 一个月尚未完成一个任务,感觉太难了,但她不想继续拖下去,强行克服掉恐惧,闭眼杀了第一个。 魔物的尸体倒在脚下,她提剑站在一边,慢慢睁开眼睛。 第101页 其实比想像中的简单。 原来这么多日,最大的困难是自己,只要克服掉心中的恐惧,人就变得所向披靡。 有了第一次的胜利,接下来愈发顺利,她跟个战斗狂一样,满地找魔物,碰见一个杀一个。 一般来说,运气好的话只需一天工夫,运气不好死活遇不到就得花费七八天。 重绵发现,用霜叶剑杀魔物太轻松了,轻松得跟砍西瓜一样,甚至让她产生一种遇神杀神遇魔杀魔的迷之自信,多日以来的郁卒一扫而空。 她以杀魔物消耗掉了身体里的精力。 人一旦累极了,便不会多思多想。呆在和平安闲的凌虚剑宗,她满脑子都是容吟,根本没办法冷静下来。 如今满脑子都是杀魔物,甚至还起了研究的心思,用普通长剑代替霜叶剑,试试看对付魔物是不是跟用霜叶剑一样厉害。 经过二十个魔物的验证,她琢磨对比了一番,得出结论,霜叶剑至少让她的实力提升了两倍不止。 霜叶剑不愧是灵源化作的灵剑。 普通长剑的威力太弱了。 这么多次数的验证,她受了不少伤,血液浸透衣服,但她竟然很快活,满身是血的笑出声。 这幅模样不巧被凡人看到,吓得他屁滚尿流的跑了。 重绵笑得更厉害了。 一个月,两个月,四个月……一年。 时间流逝的速度,像被老天爷刻意调快,她在凡间游历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仿佛一眨眼便过去了。 重绵去过很多地方,春雨霏霏的泽国水乡,荒僻无人的塞外大漠……一次又一次领略山河风光。 看到悲苦的凡人遭到妖魔袭击,便立即拔剑救人。 遭遇比她实力高深的妖魔,躲在山洞里养伤。 四处流浪居无定所,偶尔给自己放个假,在小城小镇里居住半个月。 偶尔与宴永宁通信,他经常絮絮叨叨提起容吟的事,重绵则是一声不吭地听。 他跟她说:「师父的笑容少了很多,有时候让我觉得像另外一个人,挺陌生的。」 「凌虚剑宗愈来愈空荡了,长老们要求每个筑基期以上的剑修做任务去诛杀魔物,药屋有时候一整天也没弟子上门,师父经常坐在天井下出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什么。」 「师父在灭神崖下摘到了幽星草的幼苗,转移到竹屋门前种植了。」 重绵从宴永宁的口中,得知关于他的消息,但她从未主动联繫过他一次。 曾经相爱的人,分别后,原来比陌生人还不如。 失恋了还是放不下,一年了偶尔还会想起他。 她不是没想过回去,午夜梦醒时,也不是没有一股冲动,管他有没有情丝,就要厚着脸皮纠缠他。 死缠烂打,胡搅蛮缠,各种情况脑补了个遍,等白天人一清醒,那股疯狂的念头如同气球,被针一扎,砰地一声炸没了。 算了,明知道挽回不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重绵走走停停,最近停留在一个叫做五河镇的地方,听闻前些日子,伏正清旗下的魔族手下从此地飞过,吓坏了不少凡人。 但五河镇地方小百姓少,那些魔族只当路过,连多看一眼也觉得浪费,所以小镇依然和平安详,不像那些大城,已经血流成渠,死伤无数。 来的第一天,她在临江的简陋的客栈中,要了一间房。 换下杀魔后沾满血迹的衣裳,穿上轻便简单的衣服,去客栈旁边的酒舍要了一壶酒,坐到廊檐下喝酒。 接近清晨的江面,笼罩着一层薄雾,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切。 酒舍稀稀拉拉只坐了两三人,她大抵是极其稀少的,大早上就来喝酒的酒客。 透过雾气,隐约看到对面坐立的青山,以及缓缓经过的小舟。 一只脚搭在栏杆上,另一只垂落,离江面大概仅有三尺距离。 重绵抿了一口酒,微辣且涩的味觉,令她从刚刚疲累中清醒过来。 「姑娘,坐在栏杆上请小心一些,别掉下去了。」身侧一道清润的嗓音传到耳边。 余光瞥到一抹白色,时间仿佛停滞。 她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身体僵硬。 视线往上,停留到了陌生男子的面孔上。 他朝她笑了笑:「我是酒舍的掌柜陆冕,这些年来不少人不小心从栏杆下掉进江水里,所幸江面平静,这才安然无恙。姑娘万分小心,以免掉入江水受寒。」 他穿着与容吟一样颜色的白衣,扎着相似的白色发带,语气带着关切。 重绵恍惚了一瞬,以为自己看到了容吟。 但很快,理智回归大脑,她移开明月光,平静地嗯了一声。 这幅打扮在凡间不算稀奇,她见过形形色色的爱穿白衣的男子,从未将他们认错过。 陆冕的声线与容吟有一丝相似,但不是他。 重绵回了个笑容:「谢谢,我会注意的。」 陆冕点点头,离开了。 经过这么一打岔,多多少少没了欣赏风景的心思,她晃了晃脚,忍不住想起他。 之前她很少去想他,因为怕自己又陷入悲伤之中。一年的游历带给她无尽的勇气,能让她像现在这样,不带任何激烈的负面情绪,回忆他的一笑一动。 曾经没有道理地怪过他,即使断情丝不是他的错,可她依然忍不住怪他对自己的刻意冷淡。 第102页 为了划清关系,他对别人,都没有对她来的冷淡。 可她现在不怪他了,她可以心平气和地怀念曾经没有断情丝的容吟。 那个带她回宗门细心教导的他。 百忙之中为她寄送凡间美食与话本的他。 那个偷偷喜欢自己的他,温柔笑看她,唤她绵绵的他。 断情丝前眼眶泛红,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亲她的容吟。 她一边喝酒,一边晃着脚丫回忆他。 回忆踏过的足迹。南方水乡,荒漠孤烟,无人幽谷,以及漫山遍野的花海…… 突然察觉一年里自己无意识间,去过了他去过的地方,看过了他看过的风景。 像三百年前,还很年轻,潇洒又自在的容吟一样。 当年她参加宗门大比,曾立下心愿,十五岁的他一剑平天下,她也将想往上攀爬,站到与他曾到达的高度。 现在,她正走在这条路上。 第五十一章 幽星草 小酒喝了一个上午, 她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眸子闪亮,唇不自觉地往上扬, 充满对未来的憧憬。 道路从不是一帆风顺的, 其中的坎坷曲折只有踩过这条路的人,才知道艰难。 这一年, 重绵目睹过魔物杀人时的凶残,听见过流离失所百姓的哀嚎声, 脚踩过曾灌满鲜血遍地尸体的泥土。 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尸体恐惧蔓延, 心底产生一丝退意。 如今她可以神色平静从尸体旁边走过,无所畏惧。 第一次受伤流血痛的是身体, 眼睛却莫名其妙酸涩难忍。 现在她面不改色地给自己包扎, 麻利熟稔。 重绵感慨了一番,等酒壶见底,从廊檐返回, 回到酒舍的座位上,又让小二上了几样当地特色菜。 吃饱喝足, 回客栈睡觉。 在五河镇修整了大约十日,满噹噹的能量又回到体内,重绵起程重新走上杀魔之路。 东西四大洲,常去的是南洲。 南洲比起其他三洲,妖魔并不算特别多。 以伏正清为首的魔族盘踞北洲, 听闻那里已经尸横遍野,到处鬼哭狼嚎,惨绝人寰的景象,毗连北洲的东洲西洲也不遑多让, 距离稍远的南洲,倒还有喘息之地。 重绵经常在南洲偶遇同门以及其他友宗弟子。 等到南洲妖魔清除得差不多,这时候,同门们往其他地方转移。 重绵连续半个月没有遇到一只新的魔物。 她有些迷惘,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北洲肯定不行,那处属于伏正清大本营,她一人筑基期的弟子,去了北洲不是送死吗? 另外两洲…… 她随手从路边摘了一朵黄蕊白瓣的小野花,一边拔花瓣一边计数:「东洲,西洲,东洲……最后一瓣,东洲。」 定好目标地点,她马不停蹄赶到东洲。 东洲的妖魔猖狂,听说伏正清旗下的某个魔族将领攻占东洲大族,此刻都城打得火热朝天,多方修士来援助。 重绵有自知之明,没去都城凑热闹,在东洲边缘扫荡窜逃的魔物。 第一次出手,没想到出师不利,碰到的魔物身手贼快。 刚交手不久,他见自己打不过她,不再恋战,一眨眼的工夫,逃没影了。 她费了老大劲,循着痕迹追杀了十公里路,期间收到宴永宁的联络,无奈之下掐断了通讯符,结果通讯符又响了,她又掐断,通讯符又响起。 偏偏这个时候,连续干扰她的追击,重绵有点火大,凶巴巴地回覆:「没空,别再打了,等以后有事我会联繫你。」 没等对面回声,她将通讯符揉成一团,随意丢弃。 前方魔物的背影一闪而过,她全神贯注集中精神,发挥出这辈子最快的御剑速度,竭尽全力赶上。 两个身形一逃一追,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飞到他上方。 当即握住霜叶剑,顺着下坠的趋势,直袭魔物头顶。就在一剑戳死他之际,魔物嘿嘿一笑,侧身闪避,挥手一扬,给她下了毒。 这傢伙竟然是个使毒选手。 战斗经验尚不足,中招后眼前逐渐模糊,魔物背影远去。 重绵不断坠落,拼着最后一丝意识,御剑缓缓降落地面。 此时碧空如洗,没有一丝云朵,天蓝得发黑,并且越来越黑。 重绵躺在地上,心里想,大意了,今天不会死在这里了吧。 这毒让人一直睡。 可能睡一辈子,也可能睡几天,具体效果,得看炼毒时加的药剂够不够量。 不巧的是,这次魔物炼制的毒药非常够量。 重绵昏迷了很久,不知多久,等她慢慢睁开眼睛,风景大变样了。 天空飘落的雪花,落到了她尚有余温的眼皮上,凉丝丝的。 记得昏睡之前,刚入夏,即便清晨夜晚气温低,也不至于下雪。 雪似乎下了有一小段时间,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被。 她撑起手肘,毫无防备对上了一双闪烁绿光的眼睛。 一只瘦骨嶙峋的饿狼趴在附近,凶恶地瞪着她。 她借着手肘的支撑,倏地坐起。 剑刚拔出,她动作一顿,觉察到一个让人不敢置信的事实—— 睡了一觉境界竟然突破了。 无声无息间从筑基期到了结丹期! 第103页 她有些恍惚,来不及为此感到惊喜,饿狼嘶喊着扑过来。 危险当头,她眉头一动,提剑准备砍掉它的脑袋, 啪叽一下。 像被无形的墙阻挡,饿狼脑袋不带任何缓冲,直接撞到了一层保护结界上,疼得呜咽不止。 重绵微微一愣,忽然记起容吟曾送给她不少法器,各种功效皆具备,什么防身,凝聚灵力,洗髓等等。 其中一个便是天悲图,像纹身一样刻在手臂内侧的图案,不管如何折腾,都丢不了的防身法宝。 还有一个六角铃,凝聚灵气,助修士吸收,极快提升灵府内的灵力。 怪不得从春天到冬天,这么长的时间,她还没被野兽吃进肚子,甚至莫名其妙进阶了。 她眨了下眼睛,说不清心底复杂的滋味,站立,愣愣地吹了一会儿风雪。 山间偏僻无人,风雪不休,她从恍惚中回过神后,慢慢走下山,来到一个村落的边缘。 询问村人,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 一年,再加三年,一共四年。 她竟然走了四年了。 当天夜晚,重绵寻了个破庙,躺到干草上,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联络上了宴永宁。 到底是联繫宴永宁,还是另一个人。 重绵不愿去想,即便心底有答案,也不肯承认。 「重绵,你可算联繫我了。」宴永宁声音仍旧清脆干净,少年音透过通讯符传到她耳畔,「你上次不准我联繫你,我憋了足足三年呢。」 重绵:「……」 你真行,一点也不懂变通。 她装作无所谓地说:「有人提起过我吗?」 「师父呀。」宴永宁嘿嘿一笑,模仿容吟平淡的口吻道,「重师妹现在在何处了?」 很好,模仿得太像了。 重师妹! 重绵听到这个词,仍有些生气,她没表现出来,憋着气问:「……你怎么回的?」 宴永宁委屈巴巴:「我说重绵已经像只离家出走的小鸟,快乐得不着家了,根本不愿搭理我们。」 重绵无言:「我哪里快乐了。」 「别认真。」宴永宁笑道,「你猜师父如何回的?」 「?」 「他说——是吗?这样不大好。」 宴永宁模仿得活灵活现,语气毫无波澜,重绵眼前划过他的脸,脑补出一副看着就气人的平淡表情。 重绵有些失望,即便过去了那么多年,还是觉得失望。 失望过后,产生了一阵绝望,她恨恨道:「当然不大好,我中毒昏迷三年了,能好到哪里去。」 没想到得到这么一个回应,宴永宁愣了愣,担心道:「你昏迷了?为何昏迷?」 重绵拨动篝火,火苗猛涨,她感受到充足温暖的光焰,舒服地眯了眯眼,等过了一会儿,随口把三年前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宴永宁挠了挠头,抱歉地说:「是我的错,以为你疲于奔命。总是用通讯符叨扰你,让你生气了,所以不敢联繫。」 重绵说:「没事。」 接着,解释清楚:「只是睡了三年,躺着躺着就进阶了,也算因祸得福。」 宴永宁连连回好,不久,结束了聊天。 过了一日,重绵往东水城飞行,一只巨大的灵鹤振动翅膀,与她平行一齐往前飞。 她往旁边瞄了一眼,眼睛倏忽瞪大,差点从霜叶剑上掉下去。 容吟的灵鹤? 怎么在这里? 重绵连忙下地,灵鹤跟着她落地,长嘴往前伸,黑漆漆的小眼珠示意她伸手。 手迟疑地递过去,灵鹤嘴巴一开,一根平平无奇的小草落到了她的手心。 ??? 重绵:「这是什么?」 小草与路边常见的野草没多大区别,短短的一截,大约食指长。 灵鹤不会说话,蹭了蹭她的手心,把藏在袖口方便收取的通讯符给掏了出来,嘴巴叼着通讯符,示意她去问容吟。 重绵沉默,从灵鹤口中夺回符纸,「不用,大概是草药,我明白的。」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草药,无所谓,她用不着。 她觉得现在的心理很矛盾,眼前有个充分的理由去联繫他,她蠢蠢欲动,想听听他的声音,又不想主动联繫。 见不着会想念,见着了会失望。 既然如此,比起失望而言,不如一直想念吧。 当一个人心如止水面对曾经喜欢过的人,大概证明自己真的放下了。 她不确切什么时候才会放下,但修士的岁月漫长,总有一天能坦然面对,到了那时,她将重新鼓起勇气回宗门。 想通后,她准备将通讯符塞进袖口,刚碰到袖口,通讯符突然响起。 手一抖,没有半点准备的与对方通讯成功。 重绵:「……」 很安静,对面无声无息。 她缓慢眨了下眼睛,终于意识到联繫她的不是叽叽喳喳的宴永宁,而是另一个人。 忍不住放轻了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甚至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计较。 先说话的人就输了,她不要先说话。 雪花从天空缓慢降落,坠进身侧的湖水中,她盯视旁边雪花消失的一幕,听到对面的人声传来,空谷溪流般清越动听,突然间涌进了她干涸的心底。 第104页 「幽星草收到了吗?」 第五十二章 相见 时隔四年, 再度听见他的声音。 重绵恍惚了许久,离开他四年,乍然间熟悉的声线冲击耳膜, 竟觉得时间从来没有流逝过, 好像只是下凡买生活用品,等回到竹屋, 他将从桌案前抬眸,朝她笑得依然好看。 然而等他最后一个字响起, 她回到现实,那些属于过去的影像迅速褪去。 她沉默了片刻, 道:「收到了。」 通讯符传来他的呼吸声,他轻轻嘆了一句:「你四年没回来了。」 重绵不置可否:「师兄也知道凡间魔族肆意横行, 我不能见死不救。」 「偶尔也回来休整。」容吟轻声道, 「听闻你中毒昏睡了三年,身上是不是没有解毒的药物,回来我给你配制。」 「不用了。」重绵拒绝, 「师兄不是给我寄送了幽星草吗?」 容吟:「此药草活死人肉白骨,世间仅此一棵, 如遇生命危险,再用不迟。」 重绵握住幽星草的手一抖。 倘若是以前的容吟,她还觉得正常,但现在的他,他会平白无故对她好? 重绵犹疑地问:「你不自己用吗?」 「你依然是我的……」似乎想到某个会引起她情绪波动的词, 他顿了顿,把后面半句话咽了回去。 重绵没什么表情地哦了一声。 他问道:「已经四年了,你是不是躲着我?」 重绵否认:「没有的事,刚才我已经解释过了, 凡间除魔事关重大,我没空回宗门。」 他静了片刻:「真的吗?」 重绵被他寻根究底的态度给惹恼了,「师兄当年与我划清界限,如今又来问这问那,究竟想做什么?」 不如像当年继续对她冷淡,彻底让她看开,而不是藕断丝连,总牵动情绪。 没了情丝,反正已经回不去了。 对面没了声音。 重绵有些茫然,心底莫名其妙生出的火,在这样悄无声息的安静下,渐渐冷却。 相顾无言,她不知他在想什么。 也许四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那时候他情丝刚断,试图从这段感情中迅速抽离,可能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做的太无情了,所以想要弥补她。 重绵神思发散,暗自思考他的所作所为。 过了片刻,他终于开口:「四年里我一直在想……」 第三次了。 四年,他总是提四年。 重绵鼻子一酸,打断他的话:「师兄知道这四年里我在想什么吗?」 容吟止住话:「你说。」 她笑了笑,故作释然道:「我去凡间游历的这些年,学到很多东西。世间美好千万种,悲痛千万种,不是只有爱情。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你。就像你认为的,我们还可以是师兄妹。我已经不在乎你称我为师妹了,不用刻意回避。」 呼吸声响在耳际,他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重绵抢占主动位置后,鼻子的酸涩有所缓解,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容吟低声道:「我在想四年前是不是该给你一个适应的过程,师兄没办法理解曾经的那些感情与欢喜,如果你喜欢我,我不喜欢你,势必会伤害到你。当年不希望你继续沉沦,所以故意对你漠不关心,但未曾想,太快的转变也是一种伤害。我以为四年你一直……希望你别记挂,我依然是你的师兄。」 鼻子才刚缓解,重绵眼睛又冒出一股酸涩,不想说话,只憋出一个嗯字。 「你不想回来也行,我与谢永寒商量过,让他带你一起除魔,只身一人容易遇险,与人结伴更加安全。」容吟补充了一句,「你愿意吗?不行的话,我再和他说一声。」 感觉又回到了四年前被他各种安排的日子,那时候一切事都听他,像个乖巧的弟子,仰望他偷偷喜欢他。 现在重回当年,重绵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即答应他。 脑子一片茫然,她觉得自己该拒绝,但又不想拒绝,就这样保持安静。 他没有催促,两人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时间缓缓流逝,她挣扎了半天,最后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发觉她自始至终话少得可怜,似乎不大愿意搭理他,交代完与谢永寒碰头的时间地点,适时断了通讯。 谢永寒也在东宁城,她与他碰头后,听说了发生在城西的一件棘手事。 不少百姓身中离奇蛊毒,并且像瘟疫一般蔓延,此现象被修士察觉后,他们隔绝城西与其他地方,才勉强止住不断扩散的趋势。 那些中蛊毒的百姓,有老有少,察觉不出可以遵循的规律。 谢永寒带上重绵,去看了一眼。 刚开始百姓先是口齿不清,目光迟滞,看似得了痴呆症,但这些人最年轻的甚至包括婴儿,显然可见不是什么奇症怪病,大约三四个时辰后,面色青白,浑身瘫软,再过一日,从普通人类化身成为低阶的没有神智的魔物。 速度极快,变成魔物后,再也无法恢复。 他们会袭击离得最近的亲人,活吃掉他们后,魔力暴涨,眼眸嗜血,四处攻击其他人类。 修士们只能一一处决。 有些亲人不忍,偷偷将中毒的人藏起来,最后导致全家被灭,其惨状不忍睹目。 重绵与谢永寒配合同门,一起调查百姓中毒前的情况,试图找出共同特徵。 第105页 从早到晚,一次又一次地敲门,询问具体的情况,有时候也问刚中毒不久的人,可惜他们已经说不出话,面露惊恐,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着重绵的手。 还有他们的亲人扑通跪下,连声哀求:「求仙子救救我的丈夫/女儿。」 一天下来,问了几百人,有用的讯息只有寥寥几个。 但打探的人并不只她一人,还有谢永寒,以及其他同门师兄姐。四位修士花了大概十日,将得到的讯息重组,终于查出这些人中毒与城西的一口古井有关。 无一不是喝下水后,半个时辰内出现症状。 高高瘦瘦的一位师姐苦恼道:「毒已经下了,我们如何才能抓住罪魁祸首?」 「还是先阻止百姓们从此处汲水吧。」 「等等。」重绵思索片刻,说道,「井水源源不断从井壁渗出,时间一长,蛊毒便被稀释了。我猜过段时日,投毒的妖魔必然再次现身,不如让百姓继续汲水,叮嘱他们悄悄倒掉,每日白天夜晚在古井四周设伏,等那妖魔自投罗网。」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想来想去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最后决定採用重绵的建议。 两名负责白日,另外两名负责黑夜,轮流盯梢。 重绵盯了十五个白天,以及十五个夜晚,幸亏现在的体质好,假若是以前普通凡人的身体,作息混乱睡不好觉,只怕已经濒临猝死。 重绵穿着夜行衣,与谢永寒坐在屋顶上,目不转睛地注视古井。 直到某个夜晚,终于等到下毒的元凶出现。 长得人模人样,凭藉夜幕中闪烁的红眸,可以确定这是一个魔族人。 他神气扬扬,渐渐往古井靠近。 重绵与谢永寒对视一眼,二话不说,当即拔剑朝他攻去,两人招招杀气腾腾,妄图当场诛杀此魔族。 可惜他们不知道,此魔不是普通的魔,而是伏正清的将领,不知杀过多少修士,实战经验极其丰富,即便此魔的修为与谢永寒不相上下,但比起魔族的弒杀疯狂程度,两人还是稍稍落了下风。 谢永寒承受了大部分的注意力,重绵在边缘暗戳戳地这边划一刀,那边划两刀,杀伤力不足,但极其干扰魔将的心神,为谢永寒承受密集的攻打中带来一丝喘息。 不知被划了几道伤口,魔将怒极,烦不胜烦,像一个炸药桶般被迅速升腾的怒火点燃,最终战胜理智,遽然朝重绵拍去一掌。 她不敌,身子如掉了线的风筝般撞击地面。 谢永寒趁此间隙,暴起,一剑插进他的心口,成功击杀魔将。 等他再戳两剑,重绵已经彻底昏迷过去了。 黄沙灰尘飞扬,她倒在墙角下,生死不知。 谢永寒转身,立即将她背起,往宗门御前飞行。 「容师弟,快救人!」 容吟抬眸,看到谢永寒背了个姑娘,慌慌张张冲进药屋,那个姑娘脸埋在他肩膀处,看不清脸。 穿着打扮朴素简单,袖口染了不少灰尘,身形有些熟悉。 他一时怔忪,生出一个不妙的预感,身体微微僵滞。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视背后,谢永寒往后院走去。 两人并肩侧对时,姑娘的侧脸终于清晰地进入他视野之中。 是重绵。 四年不见的重绵。 她的样貌没多大变化,细眉薄唇,依然透出一股稚气,停留在了十八岁那年。 与记忆中的她相吻合,但嘴唇与脸颊没像以前那般红润,失去了血色。 四周像放慢了时间,容吟听到从心脏深处传来跳动声,分明感受不到任何的情绪,却能比以往更清晰地感受到了心脏错乱的跳动。 周边的一切成了灰白色的背景,唯有她是鲜丽的色彩。 谢永寒的声音从灰白的世界中传来:「还发什么楞,赶紧来啊。」 容吟跟上前,手脚沉重,每踏出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但他心底空白一片,只觉得茫然若失。 第五十三章 若无其事 容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 四年里,时常浮现在脑海深处的姑娘终于回来了。 却是苍白无力的昏迷着。 他看着她的背影,靠本能一步又一步跟在谢永寒的后面。 当重绵躺到床榻, 他眼皮轻动, 吐出一口气,收拾情绪, 立即为她诊断伤情,指腹压在她脉搏处。 谢永寒站在一边, 连忙问:「她怎么样了?」 容吟将她袖口挽起,看了一眼手臂内侧, 天悲图已经消失了。 「防身法器抵挡了大部分的力量,伤不算严重。」 谢永寒松了一口气:「你让我照看她, 是我疏忽了。」 容吟没吭声, 低垂着头,一边输送灵力,一边看着她的脸, 不知不觉陷入过去的回忆中。 那个时候,他还未断情丝, 每一次她练剑受伤,他总觉得心疼,但现在他已经很久体会不到心疼或是难过的感觉了。 他回忆当时,试图抓住一丝一缕的感觉,然而仿若大海捞针, 良久,也无果。 等补充灵力后,容吟又餵她吃了点药。 见自己插不上手,谢永寒关心几句后就走开了。 大约一个时辰后, 重绵意识渐渐回笼,慢慢睁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 昏迷前最后一个场景,她被魔族一掌拍飞,还没感到疼瞬间就陷入黑暗中。 第106页 谢永寒把她带到哪里了? 眼神往四周转动,纯青色的床幔随风飘荡,猝不及防地看到,一个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时间仿佛变得缓慢。 床幔倏尔遮掩他的面容,倏尔又显现他一小片侧脸,从窗子外斜照的光线悠悠落到他的发丝与白袍上。 目光落到他身上时,她的眼神带了点茫然,似乎做梦般,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受。 活生生的容吟。 不是午夜梦境里出现的幻影,而是真实存在的容吟。 她屏住呼吸。 眼前的人,微微支着下巴望向窗外,脖颈修长,安静的像一副墨画。 从侧边看,他的耳垂白皙如玉,眼瞳清冷似珠玉,与四年前没多大区别,不,是完全一模一样。 时间停留在了四年前,以至于再次见到,她又回到了当年。 那个时候无忧无虑的她,那个时候温柔纵容着的他。 她缓慢眨了眨眼,没发出半点动静。 可能是呼吸的节奏发生了变化,他似有所觉,微微偏了偏头,双目与她对上。 目光相接,重绵的眼眸一瞬间滞住,假装镇定般,与他对望了一会儿,然后非常自然地移到了别处。 「你醒了。」容吟神色自若地陈述事实,「感觉如何?」 「……」 四年后的初次对话,是医修与病人间没多少温度的问候,重绵重新闭上眼睛,喉间莫名一哽,不想说话。 他不受影响,抬手往她的脉搏处靠近。 温热的指腹压住她的肌肤,她睫毛微颤,下意识想挣脱,但想到她曾信誓旦旦说自己忘掉他了,用了一万个自制力不动,僵着手,任凭他将自己当病人诊视。 既然放下了,该冷静点。重绵控制情绪,反覆提醒自己,假装若无其事。 心理暗示起了良好的效果,她面无表情,除了身体僵硬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样。 容吟挪开手:「没事了,再休息几日即可。」 「嗯。」重绵淡淡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空气沉静下来。 她翻了身,背对他,视线盯着白色的墙面。 「既然回来了,还要下山吗?」他注视她的背影,慢腾腾地开了口。 又像是在解释般补充了一句,「如果下山,我为你准备药丸。」 重绵胸口起伏了一下,没忍住翻涌的情绪,头也不回,仿佛置气般的回道:「当然要下山。」 他回答:「好。」 看不到他的表情,她忍住回头,闭上眼睛,只当他不存在。 空气沉默,屋子里没有什么声音,不知道他有没有走。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眸子,又将身子转了回去。 床边空无一人,他已经离开了。 重绵躺在床榻发了半天呆,持续的失落感如涨潮的海水,渐渐吞没岸边的礁石。 一个人的世界,那些伪装通通被拆除。 她慢慢地将被子往上提,一点点覆盖住身体,唇瓣,鼻子,然后是脑袋。 整个人埋到被褥中,这样她的世界就只属于黑暗,温暖的感觉抚上她冰凉的面庞。 她又困又累,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天色渐暗,容吟手提饭盒,再度出现。 看到一个直挺挺的全身上下包裹被褥的人形,他脚步顿了顿,以为她在睡觉,饭盒轻轻放到桌面。 安静的屋内响起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觉得她可能呼吸困难,他想了想,掀开被褥一角,试图解放她的鼻子。 然后猝不及防与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对上。 比起被褥,外面的世界更加亮堂,她没有任何准备地望进了容吟的眸子。 他眼珠浓黑如墨,里面却缺少了某些东西,看到她睁着眼也没多大的惊讶,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松开手。 饭菜的香味飘溢,他将几样菜碟从饭盒中取出,「起床吃饭吧。」 重绵慢慢起身,披散着一头乱发,也不顾及颜面问题,直接坐到了对面的位置。 如果是以前,可能非得等梳好头发,整理衣裳,才愿意出现在他面前。 但经过凡间的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她的生活比以往糙了许多,而且现在两人的关系也不如以前,她更加自暴自弃破罐破摔,头发也不梳,脸也不洗,直接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饭桌上的菜都是她以前喜欢吃的,这些年她其实很少吃凡间的食物了,她颇有些怀念。 夹起一块糖醋里嵴。 容吟默默注视她一会,就在重绵将里嵴往嘴巴里送时,他用多余的另一双筷子夹住了她的。 重绵眉间蹙起,疑惑的目光在他脸上滚了一圈。 他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往前送,「漱完牙再吃。」 重绵从他的手中挣脱,当做没听见地狠狠咬了一口糖醋里嵴,一边吃一边看着他,颇似挑衅。 不就是师兄妹的关系吗?她凭什么听他的话,偏不。 容吟手指顿在半空,瓷瓶重新落回袖口,他垂眸盯着桌子,过了片刻,没忍住轻声道,「对牙齿不好。」 「容师兄。」她又往嘴巴里塞了一块肉,「这四年我漂泊在外,居无定所,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忘记漱牙洗脸那是经常发生的事。」 「但现在……」 第107页 「一时成习惯了,」重绵上瘾似的不停吃,没什么表情,「师兄不用管我。」 容吟唇动了动,心口一瞬闷痛,转瞬即逝。 她与四年前不太一样了。 手指无意识摩挲桌沿,连自己都未发觉,「你回来后,别出去了。」 她差点咬住舌头:「为什么不出去?」 「少你一个也一样,等修为提升如何?」容吟解释道,「这样也不会轻易受伤。」 还是关心她的。 可她并不觉得开心。 重绵摇了摇脑袋:「不行。去凡间,修为提升的速度更快。」 听到她的拒绝,他微微皱起了眉头,没继续劝她,妥协道:「那你迟些下山,多休养一段时间。」 她埋头吃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第二天,谢永寒来探望她。 重绵问:「大师兄下次去凡间是什么时候?」 「你要跟我一起?」谢永寒抱拳站在一边,神色淡淡,「还是呆在宗门里好好养伤。」 「我觉得自己没什么毛病了。」重绵固执道。 「你是医修,还是容吟是医修?」谢永寒嘴角浮现一个无奈的笑,「是不是躲着他?」 被戳中心口的秘密,她的神情变得奇怪:「我没躲,如果要躲他,我早偷偷熘下山了。」 「是吗?」谢永寒嘆了一句,想起过去那段往事,忍不住道,「当年宗主下令,他没有抗拒的权利,你别太怪他。」 「我没有。」重绵闷声道。 「既然没有,为何听到他的名字,脸色就变了?」 重绵死不承认:「哪有啊,你看错了。」 「他依然是你的师兄。」谢永寒为了缓和两人的关系,费尽心思,「他见到你受伤,心里也难受的。」 「我怎么没看出来。」重绵别扭地动了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 「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谢永寒回忆他的行为举止,分析道,「反正神情与平时不大一样,虽然还是那副心如止水的样子,但眼神闪过不大一样的情绪。」 「大师兄真是厉害,连别人一闪而过的眼神都能看到。」重绵在凡间与他相处过一段时日,遇到争论经常拌嘴,此时像回到了那个时候,挑出他的漏洞,顶嘴道,「看错了吧,你别忘了,他已经没了情丝。」 「……」谢永寒无话可说,他总是争不过她。 重绵唇角浮出一个愉悦的笑容,沉寂的面容瞬间变得灵动,谢永寒无奈地摇头笑起来。 屋内传来两人阵阵笑声。 屋外天空空旷,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容吟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耳边的笑声忽近忽远,像隔了一个很远的距离。 他们在一个世界,而他位于另一个世界。 他抿着唇,胸口产生异样的感觉,灼热感从断情丝之处渐渐蔓延,又疼又痒。 心脏似乎出了点毛病,他垂下眼,刚踏进的一步又往后退了退,在两人发现他前,默默地退到了门口。 转身离开。 第五十四章 记仇 在药屋躺了大概两天, 重绵又回到竹屋,打算收拾一下。 多年不回,料想屋子到处是灰尘, 被褥衣物等物大概也会生出一股异味。 一打开门, 却见里面干净无暇,根本不是她想像的那样。 纸笔水壶依然放在桌面原来的位置, 空气里淡淡竹香飘拂,没有半点不通风的味道。 放眼望去, 窗明几净,整整齐齐。 重绵走进去, 一时觉得恍然,屋子仍然像当年刚刚离开时的模样。 他是不是经常收拾她的屋子。 已经四年了啊, 尽管对于修士来说, 是个很短暂的时光,可四年,人都会变的, 这屋子却一点变化也没有。 她的手指在桌面上划动,划了一圈, 手指依然清爽干净。 绕过椅子,打开窗户,从四四方方的视野中眺望对面容吟的屋子。 风扑面而来,她短暂地瞥了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 第一晚, 她躺在床上,因为不习惯睡不着觉。 干脆翻身起来,跟个留恋过去的老人一样,把以前的东西全部拿出来, 没用的手机和手錶,书包,几张填满字的试卷,容吟送的话本,还有几样过期的零食…… 她边看边笑,扔掉不能吃的零嘴,将剩下的东西按照分类整理了一遍,重新放回柜子。 一夜不睡,对她没有半点影响。 等到天光放亮,熟悉的朋友们陆陆续续上门探望,于妙音,谢永寒,宴永宁…… 先前在药屋,谢永寒已经探望过几回。 这次,他是来道别的,「我得走了,以后再见。」 听到这句话,她怔楞了:「这么快,你等等我。」 说罢就要收拾行李,他摆摆手:「别,这次我去北洲,那里凶险,你不适合跟我一起。」 她的动作一顿,回头执拗道:「你不带我走,下回我也会自己走。」 「随你。」谢永寒已经对她没辙了,他不打算掺和两人悲欢离合的感情,「我明白你的心情,若是心里不舒服,就下山散散心。」 重绵点头,盯着他转身的背影,抿紧了唇。 谢永寒走后不久,于妙音也来看望她。 四年后再次相见,于妙音兴奋地在她身边打转:「重绵你变了好多,我可想死你了。」 第108页 重绵被她绕得头晕,「也没有啦。」 于妙音笑了笑,拉着她的手,与她聊了长达一个时辰的天。 「你真是,做任务就做任务,为何一次都不回来。」 重绵没有过多的解释:「妖魔太多了,心口堵着一股气,就想全消灭掉。」 这当然不是全部,只是其中一个理由。 剩下的另一个,她不大想提。 于妙音心里明亮,看得明白但也不会追问,「挺好,我过几日也要下山除魔了。」 「那我们一起?」重绵眼神一亮,「两人作伴,事半功倍。」 哪知于妙音呃了一声,眼珠转了转,这才委婉拒绝:「我们任务难度不一样。」 又被一个人拒绝,重绵神色闪过一丝委屈。 大家怎么回事,都不想和她一起。 等于妙音走了,过了一会儿,宴永宁敲了敲门。 重绵发现他送来许多零食,惊喜地将他迎进了门。 一面吃一面与他聊起凡间的情况,屋子里响起两人咯嘣咯嘣咬核桃的声音。 气氛正火热时,宴永宁突然问了句:「好吃吗?」 「嗯,味道不错。」 宴永宁:「师父下山买来的,听说你喜欢……」 重绵差点把整颗核桃吞下去,连声咳嗽,呛得脸都红了,「我以为是你送的。」 「我哪里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他耸耸肩,「以前不都是师父帮你买吗?」 「那是以前。」重绵低头冒出一句。 「都一样,师父还是关心你的。」宴永宁组织语言,「他不是失忆,那些事没忘记。」 「但你不知道……」 话说到一半,重绵忍不住想说当时他这么冷淡,现在又来关心她,不觉得太迟了吗? 想到没必要跟宴永宁说,又把话咽了回去。 宴永宁不是那种细心的人,根本没发现重绵欲言又止的表情,他欢喜地吃了十几个核桃,见天色临近夜晚,连忙起身,「我得回去了。」 重绵送他到门口,坐在门槛上,支着下巴望天。 她现在知道他们为什么一个又一个让她留在山门了,是希望两人的关系能回到从前。 可她努力了那么久,为了能放下他,足足四年不回宗门。 倘若呆在他的身边,那些努力岂不是尽数付之东流。 这些日子,思来想去,脑海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浮现他的笑容,翻来覆去地回荡着他说过的那些话。 他只是把自己当做师妹,而她不一样,她还没彻底忘掉,如果呆在他的身边,她对自己没有信心。 重绵无声嘆了一口气,坐久了腿稍稍有些麻,起身活动了一下。 一个白色身影突然地从竹林中穿梭而来。 背后是苍绿挺拔的竹子,天光放出赤橙的光芒,打在他身上,像从另一个世界中走来。 她微微一愣,盯着他,停住动作。 趁他没发现,她移开目光,装作没看见般,又如常地压了压腿。 直到脚步声渐近,她觉得不对劲。 回家的方向是对面,他往这边走来做什么? 重绵像头缩头乌龟,有点想缩进自己的壳里。 等他站定,她若无其事抬头:「师兄有什么事?」 「进屋,我们谈谈。」容吟示意她进去。 谈什么谈。 重绵往后退了半步,站到门槛上,一只手撑着门框,将门拦住。 这个姿势代表了拒绝任何人进入。 容吟:「……」 看到他稍稍怔住的表情,重绵瓮声道:「女子闺房岂能让男子随便进来,师兄逾矩了吧。」 当年他断情丝后的一句话,犹如一盆凉水,浇得她浑身冰凉,「对不起,那个时候可能不该作出逾矩之事,更为妥当一点。」 瞧她记性多好,一个字不漏全记住了。 亲都亲了快十几分钟,完事又觉得不该这样,跟拔x无情的渣男有什么两样。 虽然断情丝按照字面的意思,确实没了情意,就像做手术去除额叶手术一样,除了呼吸以外,已经不是正常人了,还是为了帮她澄清嫌疑才变成这幅模样。 她似乎不该因为他的「病情」严重,责怪他言语扎心。 但她心里的疙瘩一直在,多年后,并将「逾矩」两字全数奉还给他。 听到这些话,容吟的记忆同时被拉到了四年前断情丝后的那天。 那时,唇齿间仍残留属于她的气息,他却避而不及地划清了界限,明明断情丝前一刻的他,仍念想着以后要陪伴她,保护她,可情丝一断,这股念想为何就淡薄甚至消散了。 甚至他恍惚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 重绵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她说:「师兄请回吧。」 他站在门口,望着她出神,心口窒闷,那种奇异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 断情丝前的那些想法开始冲击他的内心,耳边嗡嗡作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道:「为何他们能进去?」 他们指同为男子的谢永寒与宴永宁。 重绵:「因为我同意了。」 容吟好像不理解她的话,问道:「那我呢?」 她沉默了。 代表拒绝。 他忽然记起当年她最喜欢的人是自己,可现在连旁人都不如了。 这个念头一出,汹涌地占据了他所有思绪,但只是占据,他依然感受不到情绪的波动,只是平铺直叙地说:「我是来复诊。」 第109页 重绵:「你怎么能随便碰女子的手呢。」 容吟:「医者前病人不分男女。」 「有道理。」重绵表示认同,「你等着。」 她转身往屋里走去,他便一直在门口等待,过了片刻,她从屋中出来,手里拿了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贴在自己手腕上。 然后伸手,「复诊吧。」 他沉默地盯着她的手,那双洁白无瑕的手被一张纸覆盖,就像两人的关系,总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似的。 他的手无意识间,慢慢地蜷缩了一下。 「师兄,天快黑了。」重绵望了望天空,催促道。 隔着一张纸,他的指腹压住她的脉搏,微微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衣袖随风晃动,发出轻微的声响,除此之外,周围安静。 她看着他,脑海里浮现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忘记把生日礼物送给他,怀揣着忐忑的心情敲门。 门打开了,她听到他喊他师妹,又听他因为无法回应她说抱歉。 她毫无办法,眼眶泛红,而他不知是夜晚没看到,还是说根本不在乎,刻意避开自己的肌肤,去拿留影石。 刻意与他保持距离,这叫什么? 她微微弯起唇,这叫尊重他人的行为准则,保持妥当的社交礼仪。 有边界,懂分寸。 也可称之为:记仇。 第五十五章 不告诉你 时间变得非常漫长, 漫长到重绵感到一丝烦躁。 怎么把个脉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此刻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屋子,她心里乱,暂时不想看到他。 但他不知道是不是故意, 几秒钟的事硬拖了一分钟。 在耐心即将殆尽的一刻, 容吟终于松开手,抬起眸子, 唇瓣轻动,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 但迟迟没有吐露出声。 最后一丝天光消散在边际, 黑暗笼罩着二人。 仅仅借着微薄的月光,他的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到她的身上。 这一幕略显得熟悉。 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像是全世界将她抛弃的夜晚, 她胸口起伏,偏过头不看他, 声音在静夜中响起, 不带一丝感情,「天黑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谈吧。」 其实明天也不想再见到他, 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藉口那么多, 总有一个能应付。 她如此想着,没等他作出反应,也不管他是什么表情,立即转身把门关上。 轻轻的一声响,一道薄薄的木门隔绝两人, 明明距离不远却如同横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河流。 屋内的人熄灯,准备入睡。 屋外的人隐没在黑暗中,没有焦距的目光盯视前方。 他低声说:「好。」 嗓音轻轻荡在空中,像在回答她未等到的回答, 又站了许久,才离开。 第二天清晨,天微微亮。 容吟按照以往的作息起床,收拾干净,没直接去药屋,而是径直走向对面。 她说明天再谈。 现在明天了,他在白天寻她,不算逾矩。 其实也没什么事,自从她回家后,他的胸口常常闷着一股气,只有看到她,与她聊些话才可以缓解。 等走到台阶上,他脚步顿住,突然想起以前。 那个时候,她起床总是比他起的迟,每一回他出门时,她仍睡得香甜。 这个时间,天刚露出鱼肚白,她应该还在睡觉。 想到这里,他只好转了个方向,决定等傍晚再说。 等一天的事务结束,他乘着灵鹤提早回家,还未来到门口,从竹林远处眺望,枝叶缝隙间,隐约瞥见重绵的屋门依然紧闭。 他眉心蹙起,不确定她不在家,或是呆在屋子里未出门,手指轻轻敲了敲门,半晌,门未开。 又敲了一遍,屋内没人开门。 他耐心地敲了三遍,等了许久,才意识到重绵的的确确不在家。 重绵去任务堂挑任务了。 昨日没人陪她一起下山,她明白大家的目的,同时,也发现心底某个连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想法。 做不到说走就走,所以寻个同伴,仿佛有了同伴后,就能更加顺理成章地离开宗门。 没了同伴,她其实做不到说走就走。 她没有想像中的坚决。 这个想法阴魂不散地盘踞在脑海,她坐不住了,去任务堂选任务,藉此打消心头的烦乱。 筑基期的境界,只能接受简单级别的任务,现在她升阶了,也不清楚可不可以选择普通任务。 带着一个疑惑走进任务堂,向岑元九打听打听。 岑元九正坐在桌案前提笔写字,时而与身边的弟子聊天。 重绵见他们聊得火热,也不急,在四周观望了下,停在任务墙前方,观察墙上的木牌,以及上面贴住的告示,听到岑元九道:「哎,你知道吗?听闻九曲峰有个女弟子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一根凤凰尾羽。」 她听到动静,余光瞥见他仍未抬起头,大概是与身边的另一个弟子闲聊。 那名弟子挠挠头不解道:「那是什么东西。」 岑元九斜睨了他一眼:「这你都不知道。顾名思义,凤凰的尾巴毛啊。自从凤凰出世后,修真界的所有修士蜂拥而至,为了得到凤凰尾羽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还有人在市集叫价一万灵石。」 第110页 「真这么值钱?」弟子纳闷,「凤凰尾羽有什么用?」 「你也太孤陋寡闻了。」岑元九啧了一声,「尾羽可以破除天底下的所有禁制。」 破除禁制。 听到这四个字,重绵眉头一动。 混元镜显现的过去经历中,容吟的手曾被御清真人下了禁制,所以不能使剑。 重绵抿了抿唇,站在任务墙边,竖起耳朵,一声不吭地听前面的人继续谈论。 弟子拍了下桌子:「我知道禁制,因为各种恩怨情仇,有些修士被仇家下了禁制,什么不能用剑,不能画符,还有不能炼丹。」 「你知道就好,不用我再解释了。」岑元九想起什么,摇了摇头,「这些修士都想解除禁制,可问题是凤凰尾羽只有十根,一根根毛拔下来也不够用,大部分人只能无功而返。」 「凤凰愿意给他们吗?」 「历来凤凰涅槃一次,便重新长出尾羽,它们喜欢换取各种价值连城的法宝武器。得到其中一根的修士,至少也得家财万贯。」 「那位九曲峰女弟子是谁?」弟子眼中闪亮,充满了对有钱人的艷羡之情,「她用什么法器换的啊?」 「我不清楚,但我估摸也得是神阶级别。」 「神阶!厉害了。」弟子嘆息,「虽然我见识浅薄,但也明白神阶难能可贵,无法用金钱衡量,若非必须破除禁制,谁愿意去换一根尾巴毛。」 「你知道就好。」 「不过我觉得这凤凰挺贪财的。」 「为何这么说?」 「宁愿拔毛,也想换法宝,拔到最后,最后不就秃了吗?」 「……」 自从听到凤凰尾羽的功效,重绵的神思全部放在了尾羽上,没有注意到他们中断了对话。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内心起了波涛骇浪般的起伏。 这些纷纭交错的情绪中,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真实的想法—— 想去找凤凰,想为容吟治手。 尽管不愿搭理他,可是曾经美好的回忆不是假的。 曾经他对她的好,也不是假的。 重绵沉吟片刻,最后下定决心,帮他寻找凤凰尾羽,就当他送幽星草的回报吧。 「哎,你什么时候来的?」岑云久写完最后一个字,抬起头,终于发现任务堂内多了一个人,「我记得你。」 另一个弟子问:「谁呀?」 岑云久没回答他的话,目光定在她身上,感慨了一句:「有四年不见了吧。」 眼前的姑娘,容貌变化不大,稚嫩且灵动,像春日挂满露珠的树芽,但瞳仁沉沉,唇微微抿着,气质比四年前更加凛冽。在战场作战后,极快成长的痕迹残留于眉眼中。 岑元九打量她,问道:「难道你还要继续接任务?」 重绵侧过头,朝他笑了笑,「不了,我还有事,以后再说吧。」 重绵已经连续七日不见了。 每天早上和黄昏之际,容吟去她屋子敲门,里面没人回应。 刚开始他没多想。 过了两日,以为她接任务下山了,他没来由的心神不宁,特意跑了任务堂一趟,询问岑元九最近接任务的弟子都有谁。 结果是,出宗门的弟子中没有重绵。 这意味着,她平白无故失踪了。 根据以前的记忆,她不是那种一言不发就消失的人,他担心她出事,使用通讯符联络她。 对面接通了,他声音绷紧问:「你在何处?」 「下山了。」她似乎没听出来,简单地陈述了一句,「何事?」 「……下山了?」他怔住,重复问了一遍,「什么时候回来?」 「不好说。」 三个字作为结束语,他站在日月峰顶,久久不动。 仍记得,以前有一回师尊吩咐他去凡间救治百姓,每天晚上她总喜欢与他闲聊一会儿,叽叽喳喳地播报当天的修炼进程,然后再问他在凡间的经历。 而现在,她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热烈,显得过于冷淡。 他有些不习惯地捻了捻指尖,这么多年,很少会有这种感觉,今天是第一次。 尽管这种感觉微弱,转瞬即逝,但他没办法当做不存在,忽视它的存在。 宴永宁发现师父今天不在状态。 挑拣药材时,经常挑着挑着手指就不动了,整个人跟木雕似的,低头注视手里的药,差点让宴永宁以为自己犯了大错,把药弄混乱了。 提心弔胆了半天,宴永宁才隐隐感觉不对,似乎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师父状态不对劲。 宴永宁不敢直接指摘,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师父,您怎么了?」 「……」 见容吟不回,宴永宁又问了一遍。 容吟反应过来,似乎不理解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微蹙了一下眉头,「没有。」 什么叫没有。 宴永宁忍不住腹诽,按照容吟的性子,有问必答,哪里像此刻这样出神,连别人的声音都听不见。 「你知道重绵去何处了?」 容吟脑子里一直回荡着与重绵的对话,没从她口中得到答案,这时候,抱着试试的念头,问自己的弟子。 其实他的内心不觉得能问出想要的信息,重绵大抵不想告诉任何人。 果然,宴永宁摇头说:「不知道,她没说。」 第111页 容吟淡淡笑了笑,竟莫名松了一口气,接着顺口问:「她提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没抱太大的希望,未曾想下一刻,听到了确切的回答。 「这个我知道。」宴永宁喜笑颜开,「她说大约三日后回宗门。」 「……」容吟的笑容微微滞了滞。 她告诉别人,也不告诉自己。 他略微失神,胸口又生出了一股奇异的感受,甚至比以往来的更激烈。 第五十六章 补刀 宴永宁看到师父脸色发白, 顿时慌了,「师父您哪里不舒服吗?」 修士体质虽好,但也不是百病不侵, 他以为容吟身体出了点毛病。 上药屋的弟子少了许多, 也不是没有,若师父病倒了, 凭藉他现在的本事,根本没办法应对。 宴永宁颇觉紧张。 却见容吟扯了扯嘴角:「无事, 你继续炼药。」 迎着日光的白衣男子,眼皮半阖, 深黯的目光注视虚空之处,没有任何焦点, 也不知到底在看什么, 在想什么。 他的神情与举止,从宴永宁谈论重绵开始,悄无声息发生了变化。 宴永宁神经粗大, 根本没发觉他的异样。 只是困惑地点了点,见师父神色无恙, 面露不解地走开了。 重绵寻了七日。 这七日,她走错许多地方,一路打听一路碰壁,终于确定凤凰的位置—— 东洲临海的神山。 渡海前收到宴永宁的通讯。 他问:「你想好了吗?还要下山吗?」 脚下海水一阵阵拍打海岸,浪花撞得支离破碎, 她眺望远处白雾缭绕的神山,「我已经下山了。」 「啊?还回来吗?」宴永宁似乎没意料到,微吃了一惊。 「时间快的话,大约三日后吧。」 赶回宗门大约两日, 至于剩下一日,她认为凤凰愿不愿意交易,很快就能知晓。 愿意的话最好,不愿意她也不能强买强卖。 等断了通讯,她抽出霜叶剑,往神山飞去。 与多日追寻踪迹的困难相比,在神山寻找凤凰,比想像中更加简单。 它身躯庞大,周身火焰照亮了整片天空,重绵循着灼热的光芒,来到一棵巨树旁。 巨树直冲云霄,树干上栖息着一个火红色的身影,被燃烧的火焰包裹着,周边的树枝竟未着火。 重绵稀奇地看了一眼,仰头观望,正组织语言表达诚挚的问候时,火焰褪去,露出凤凰的真容。 它的身后拖着长长的尾羽,全身红中带金,耀眼灼目,几乎闪瞎她的眼睛。 她微微眯起眼,听到凤凰问道:「来者何人?」 声音接近男子与女子之间,辨不出男女。 重绵神色恭敬:「在下凌虚剑宗重绵。」 道出身份后,凤凰不语。 重绵耐心等待。 凤凰知晓这些修士寻它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尾羽,但还是多问了一句:「你找我做什么?」 「在下想换取凤凰尾羽。」她的声音夹杂着一丝紧张,担心凤凰不同意。 「想用什么换?」凤凰甩了甩尾巴,那里光秃秃的,它昂着小脑袋趾高气昂道,「我的尾羽可是稀世之宝。」 「明白。」重绵想了想,从手腕摘下六角铃,「神阶法宝六角铃,可以凝聚天地间的灵力,对修炼事半功倍。」 凤凰的眼珠一亮,即便是神兽,也需要修炼。 但它非常矜持地哼了一声:「我的尾羽只剩最后一根了,多的是修士要。」 运气不好,只剩最后一根,价值翻倍。 重绵暗嘆了一声,取出另一样物品:「加上洗髓挂珠,换不换?」 这两样神阶法宝,是容吟送给她的礼物,她为了他交换凤凰尾羽,也算作抵偿两清了。 哪知凤凰贪得无厌,又哼了一声,「不够不够。」 还讨价还价上了。 深知某种妇孺皆知的规则,重绵摇头:「我没有其他法宝了。」 说罢嘆息一声,装作遗憾地转身,这才刚走了一步,身后的凤凰连声喊:「换换换。」 凤凰拔出自己的尾羽后,尾巴更加光秃秃,重绵见了噗嗤一声笑出声。 「你笑什么?」凤凰美滋滋地衔着法宝,含糊问道。 「没有没有,我开心呢。」重绵夸奖道,「你的尾巴可真漂亮。」 「那当然了。」 被她夸得心里嘚瑟,凤凰对她印象更好了,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你刚才说你是凌虚剑宗的人?」 「对。」重绵点头。 「你们宗门的人还挺阔绰。」 「?」重绵不解,「为何这么说?」 「同门的来了一个又一个,你不知道吗?」凤凰将法宝藏进毛绒绒的羽毛里,「前些天有个女修带来一个神阶法宝,可我觉得这法宝不大实用,拒绝了,那女修向我求了三天,我才愿意与她交换。」 「……」 「谁让我是具有怜悯之心的神兽呢。」凤凰抖了抖毛,「与那些贪婪的妖兽可不一样。」 「……」两个神阶法宝还不贪呢。 重绵将凤凰尾羽塞进芥子袋,离开之前,随口问了句:「那女修叫什么?」 凤凰想了想:「好像说姓祝吧,记不清了。」 抽剑的手一顿,重绵不可思议地回头,「姓祝?」 第112页 凤凰说:「没错。」 难道是祝牧歌? 她一路往宗门飞,一路陷入沉思。 祝牧歌从凤凰那里取得尾羽后,内心有点不确定,拖了几日也没送给容吟。 四年前,她本想诬陷重绵,却不料,间接导致容吟情丝被斩断。 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结局。 但她并不觉得多么愧疚或者伤心。 这样也好,容吟至少不再喜欢重绵了,她心里快活极了,至于容吟受到的伤害,在她眼里并不算多惨痛。 情丝而已,斩断后还有重新生长接合的机会。 上辈子,容吟从剑修变成医修后,祝牧歌机缘巧合之下,得知御清真人给他的手下了禁制,但不知惩罚他的具体原因是什么。 那个时候,她与符煦处于冷战期间,为了能气符煦,便用这根尾羽请容吟帮忙。 让他陪自己演几场戏,故意使符煦吃瘪。 除此之外,祝牧歌抱着另一个目的,当时她对容吟没有半分心思,只想与宗门内最厉害的医修打好关系。 用实用性不大的法宝换尾羽,换取一份人情,稳赚不亏。 上辈子容吟思考了几日,同意了她的请求,但这次与上辈子不一样,容吟明确喜欢上了另一个女人。 即便情丝断了,但这说明了,事情存在极大变动的可能性。 祝牧歌有点担心。 辗转反侧了几日,她挑了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下定决心重演一遍过去。 将尾羽递给容吟时,他的神色没有半点波动,就好像看到的是一件稀疏平常的物品。 祝牧歌以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提醒道:「这是凤凰尾羽。」 容吟垂眸不语。 祝牧歌:「尾羽可以解除天底下最强大的禁制,如果你陪我在符煦面前演几场戏,我愿意把此物送予你。」 「不需要。」他坐在桌案前,抬头看了一眼,淡淡回绝。 「……」 他眼皮掀动,略显得冷淡:「据我所知,祝师妹不是与符煦决裂了吗?」 「……」 因为事情的发展与前世不一致,她的话语也出现了纰漏。 祝牧歌立即弥补:「近日他一直纠缠我,我想让他死了这个心。」 「请找别人吧。」容吟低头翻阅医书,不论是言语还是行动,透露出拒绝的意味。 祝牧歌难以置信,尾羽能让他重新握剑,他竟然拒绝了! 没了情丝,不代表连过去对剑道的渴求也没了吧! 「为什么?」她执着地问。 「……」 容吟翻阅医术的手指一顿,半晌无话。 倘若以前的重绵看到他与其他女人产生纠葛,一定会不开心。 尽管不确定现在的她是否还在意自己,他仍然抱着一分的可能性,不想让她不开心。 祝牧歌走出药屋后,没选择立即离开,站在门口,表情倒没多少失落。 被拒绝的可能也曾预料过,只是她未想到他会如此坚决,半点犹豫的想法都没有。 她皱了皱眉,转身。 当蔓延不断的台阶映入眼底,一个灵秀悦目的身影同时出现,重绵低着头,缓慢地拾阶而上。 祝牧歌目光突然定住,趁她未发现,往后退,身子隐藏在一颗大树下。 重绵正在思考送凤凰尾羽时,该用什么理由,既能表现出她无所谓的态度,又能自圆其说毫无破绽。 等走进屋子里,她仍然没想出来。 见到消失多日的人现身,站在光束下,容吟站起身,主动向她靠近。 「你去哪里了?」 他的身量比她高,大半面身子被她的影子遮蔽,几缕阳光悠悠落在他脸颊脖颈处,显得他的轮廓格外温柔恬淡。 好似回到了那些美好快乐的日子,重绵微微愣了楞。 但过了一会儿,她撇开目光,径直绕开他,往屋子里去。 他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但也只是瞬息的工夫,他回头时依然挂着一抹笑。 重绵已经放弃找藉口了,送就送,想那么多干什么。 抱着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她伸手,金色的凤凰尾羽横在他的眼皮底下。 容吟唇角的笑容加深,声音轻柔了些:「送给我的吗?」 「嗯。」她大方承认。 他以为这是对他的关心,一股暖流慢慢流淌进身体,他低喃道:「我很高兴。」 断情丝后再一次感受到这般强烈的情绪,他握住尾羽,无意识地轻微摩挲。 重绵想了想:「你的手恢复后,最好暂时不要提剑了。」 「嗯。」容吟觉得胸口炽热,一种接近伤口恢复时的痒痛感渐渐生出,并有越来越扩散的趋势。 只是这种感觉还未坚持几秒,重绵的声音再度传来,带了刻意的冷漠。 「其实也不算是我送的,我用六角铃和洗髓挂珠交换了这片尾羽。」 「……」炽热的感觉迅速褪去,容吟胸口一阵冰凉。 她又补了一刀:「算是我还给你。」 「……」 第五十七章 刻意接近 祝牧歌躲在药屋门前的大树底下, 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容吟朝她笑。 容吟接过重绵送他的凤凰尾羽。 他拒绝自己,却愿意接受别的女人? 第113页 为什么,他不是被斩断情丝了吗? 手指紧抠树干, 祝牧歌眼中划过一丝疑虑, 这四年来,不是没找过机会接近他, 但次次被他冷淡的态度逼退。 她以为他对所有人都一样。 原来不是,他的眼睛里似乎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祝牧歌不甘心就此放弃, 四年前她为了陷害重绵,能勾结伏正清一次, 四年后为了确认他的情丝是否接上,在爱上其他人之前占据他的心, 她可以再一次与伏正清合作。 打开通讯符, 她唤了一声伏正清的名字。 「我要再见你一面。」 伏正清近年攻占四洲,遭遇了极大的阻力。 以凌虚剑宗为首的各大宗门为剷平他的势力,派出几近全部的弟子剿除魔物, 他的势力范围不断缩小,如今只能苟在北洲这一小块地方。 他抓紧修炼, 不知活活吸干了多少修士大能。 又一次用噬灵咒夺取了无念宗长老的修为,尸体软软倒下,他擦了擦手,旁边另一个白胖修士连声求饶。 他勾起嘴角,面带嘲讽地看他的丑态, 渐渐往他靠近,这个时候通讯符响了。 祝牧歌说:「你帮我演一场戏,我送你一件法宝。」 「祝牧歌,」伏正清直唤全名, 语气里夹杂一丝不耐,「我不缺法宝,也没空陪你玩游戏。」 「你先听我说完。」 「呵。」 祝牧歌忍了忍,吐出四个字:「荆棘护甲。」 通讯符对面沉默了。 她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就知道没人能抵挡荆棘护甲的诱惑。 荆棘护甲,六界中最坚固的盔甲,保护穿戴者不受重创,并且反噬伤害给攻击者,这种所向无敌的利器,一旦参与战斗,只有一个结果——战无不胜。 对伏正清来说,荆棘护甲的作用至关重要。 有人送上门来,他还能拒绝? 伏正清一改先前的不耐和厌烦,低低笑出声:「祝牧歌,你可真是我的好臂膀。」 谁能想到一个正道修士,多次勾通魔族,一次又一次地为他带来惊喜。 洞府内絮絮的说话声持续了半个时辰。 二人商议具体的细节,等伏正清掐断通讯符,不知什么时候进门的序殷已经在旁边等候许久。 序殷冷声道:「三大洲的魔物快被仙门清除干净了,你还有空与女人周旋。」 伏正清笑:「女人?那可不止是女人,还是个蛇蝎豺狼般的人物。」 序殷懒得与他废话:「时间刻不容缓,拖一日未来就多一分不确定。」 「我当然知晓。」 「你必须尽快将三瓣妄生莲融合,我已经把其中一个带来了。等时机成熟,你把他体内的妄生莲取出。」 「哦?还有一个呢?」 「剩下一个是你认识的人,容吟。」 伏正清虽然知道另外两瓣妄生莲进入过两名正道修士,但一直未曾问过是哪两位,听到熟悉的名字,一时震住。 序殷想起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当初你差点杀了容吟,妄生莲的寄生险些功亏一篑。」 确有其事,四年前他在曲江城中心碰见容吟。 那时伏正清抓了几名修士,刚捏断其中一人的脖子,就见容吟出现阻碍他的好事。 两人较量许久,伏正清成功给他下了噬灵咒,打算夺取他的修为灵力。 倒未料想差点坏了大事,所幸,那时谢永寒救走了他。 只不过序殷的口气,像在责怪他。 伏正清居于高位多年,很久未受过这般气,脸色沉沉:「你没告诉我容吟体内有妄生莲。」 见他动了怒气,序殷闭上嘴巴。 当年孱弱的魔修,尚能拿捏在手心。而今的伏正清功力愈发长进,他已经打不过了。 「总之,找个时机再把容吟抓来。」 「等我拿到荆棘护甲再说。」 伏正清想起方才与祝牧歌的对话,不禁提起几分兴致,祝牧歌的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有意思,就陪他们玩一玩。 自从送出凤凰尾羽后,重绵总算放下了一件心事。 见容吟收下后,两人一时无话,就这么面对面站着,她抬眸扫了一眼药屋,屋子空荡荡的,少了装得满噹噹的药,比先前见到的显得更加宽阔。 气氛僵在那里,就跟刚见面的两个陌生人似的,都在心里暗忖对方的心理,以及作出的回应。 重绵的那两句话威力实在太大了,一下子让容吟接不下话。 他没办法微笑,更没办法对她生出火气。 尽管意识到她把礼物以另一种名义送回,相当于划清与他的关联。可他毫无办法。 重绵觉得再这么站下去有些傻气,跨过门槛本想一走了之。 脑海突然划过凤凰曾随口提起的姓祝的人,她默默收回一只脚,「祝牧歌有没有找过你?」 「……」没想到她忽然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容吟愣了愣,随后道,「方才她来过。」 「她打算送你凤凰尾羽?」重绵憋了憋,还是没忍住问个清楚。 「嗯。」 见重绵陷入沉思,容吟补充了一句:「我没接受。」 她诧异地问:「为什么?」 容吟没回答,反口问:「难道你希望我接受?」 「我不理解,当有人愿意为你破除禁制,你却拒绝了?」 第114页 重绵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容吟不像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有人愿意帮助自己,正常人不该是欣然接受吗?混元镜中他对剑道的执着与痴迷,重绵看在眼里,所以这个时候才格外的困惑。 「因为不是你。」他淡淡说。 「什么?」 他望向门外,「不想欠别人的人情。」 不是你。 不想欠别人的人情。 所以,他的意思是,只想欠她的人情? 重绵默了默,有些无言,他这么说,是哪个意思? 如果以前他还有情丝,她可能会想东想西,但现在情丝都没了,她没必要去想,也没必要自作多情了。 可能他就是觉得与她关系更好,这样欠她更加心安理得吧。 重绵只好回:「你不欠我的。那两样法宝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容吟:「……」 又过了两日。 重绵没事可做了,蠢蠢欲动回凡间,想留在宗门的念头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淡薄。 容吟似乎能看透她的内心,出面及时阻止。 他回家后,敲了敲她的门,等她开门还没来得及询问,他面不改色道:「药屋缺人手,这段时日你可不可以来帮忙吗?」 重绵刚刚在屋里午睡,睁开眼睛便听到了敲门声,此时打了打哈欠,揉着眼睛,怀疑道:「你说缺人手?」 语气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容吟顿了一下:「……嗯。」 重绵诧异:「你确定?宗门弟子都快没了,药屋怎么还会忙碌?」 绝大部分弟子去凡间降妖除魔,剩下的是些没有多少武力值的弟子,平日连受伤生病的几缕都很小。 药屋不至于忙到这个地步吧。 「准备囤积药丸,」容吟坦然地说出口,「因为下山弟子除魔经常受伤,时不时回来一趟买药,需求很大,人手太少。」 这个理由趋向完美,也确实存在,只是经过他稍稍的润色。 重绵虽涉世经验比几年前丰富了一些,但依然是个单纯的姑娘,没有怀疑,没有顾虑,想了想同意了。 虽然不愿与容吟朝夕相处,太折磨人,总觉得他的情丝冷冰冰地断裂着,而她心思再次死灰复燃,会是一桩惨烈的结局。 但她同意此事并非儿女情长,而是考虑到这不只是关乎容吟,更是关系到整个日月峰出门剿魔的弟子们。 药屋不能没药,必须止住这个缺口。 她愿意帮忙,然而,她对炼药没什么信心:「问题是我不会啊。」 「不用太复杂。」 片刻后,重绵将信将疑跟着他到了后院。 容吟指向晒在屋顶的药材,道:「你帮忙晒干药材,挑拣分类即可。」 以前容吟教导弟子时,她学到了不少基础知识,对药材略有几分了解。 这时候再加紧学习,足够用了。 她点点头,开始兢兢业业为药屋充当一名劳动力。 这活其实一点也不难,对于一个会御剑飞行的修士来说,晒药无非是上上下下不停飞,繁琐却也简单。 容吟一直陪在她身边,他将书籍笔墨纸砚等物搬到了天井下方的石桌上,时而提笔编纂医书,时而趁她不注意看两眼。 不知为何,只要见到她,他的心情变得非常平静。 与四年间无知无感,死水般的平静不一样,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心境,像山涧溪流缓缓流经草地树林,滋润他心扉。 他的笑容越来越多了,极其耀眼灼目的好看。 只可惜每当她回过眸时,他总是下意识低头掩饰自己的神色。 所以,重绵以为他一直在认认真真干正事。 晒完药后,她伸了个懒腰,未见丝毫的疲累,反而精神十足的样子,「需要晒多久?」 「太阳下山前收回,再分门归类即可。」 「中间有什么活可以做的吗?」 「有,」他温声道,「我炼药时,给我递药材如何?」 重绵向外延伸的手臂顿在半空,面露不解,捡个药材有那么困难?还是说帮忙捡药,效率便会唰唰往上涨? 容吟往药炉的方向走去,发现她没跟上来,回头朝她朝了朝手,笑道:「快过来。」 他略勾起手指,站在门口,屋檐的影子将他笼罩其中,他的身影挺拔屹立,莫名让人产生无条件信任他的安全感。 算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医修自有医修的方法。 重绵看着他,拂去不解,提步跟上。 默默暗中观察的宴永宁纳闷了,奇怪了,怀疑人生中。 他从另一间屋子里走出来,望着头顶的药材,心里想,前些日子不是晒完所有药材了,为何还要继续晒一遍。 还有,药屋储备的药丸够多了,他与傀儡们都空了好些天,师父与重绵为何还要去炼药? 天真无知的宴永宁带着满肚子疑问。 按照他不太敏锐的脑子思考下去,恐怕这辈子大概也不会明白。 第五十八章 伏正清 苦涩的味道不断从药炉里渗出, 容吟站在药炉边。 重绵按照他的要求,不断递出所需的药材。 偶尔传递时,双方手指短暂接触, 一瞬间的工夫, 又像是什么都未发生,她低下头, 收回手指。 屋内安静得过分,只有药炉噼里啪啦的声响。 第115页 她的心跳快了些, 有些后悔答应他的要求。 「要不,我将药材整理下, 然后放在桌子上,你随手就能拿到, 也不用每次等我从一堆药材里找出来。」 她寻到了完美的藉口, 也不等他答应,蹲在地上,脚边摆放着盛放药材的器皿。将器皿往上抬, 这时,容吟说话了, 声音很轻:「与我呆在一起,很困难吗?」 她愣住,手一松,器皿往下坠,眼看即将摔得四分五裂, 容吟身形一晃,轻轻松松地将器皿托住,随即当没说出那句话般,笑道:「小心点。」 「……嗯。」重绵心里乱, 模糊地应了一声。 两人再没说话。 她一边整理药材,一边想,这是什么情况,跟四年前的态度相差太大了。 以前他只想撇清关系,最近他怪怪的,总是若有若无地往她靠近。 就好像,他的情丝又重新长出了一样。 重绵想了几日,没想明白这件事,又不能当着他的面直接问,你是不是情丝又长出来了? 这话说得太自作多情了。 像在问,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光是幻想一下,就让她浑身不自在。 所有惊涛骇浪般的心理活动因他而已,按理来说,应该避让几日。 但先前答应在药屋打下手,她不想失约,只好硬着头皮又帮忙了一段时间。 时间久了,她甚至快忘了自己是一名剑修,而非医修。 等通讯符响起,传来谢永寒的声音,她终于想起了先前一直迫切下山的念头。 「重绵,我在北洲与同门们遇到了一点麻烦。」谢永寒的声音平淡无波,「你愿不愿意来帮忙?」 重绵没反应过来:「大师兄,上次你不是说不让我去北洲吗?」 她记得,谢永寒离别前与她提起过,北洲凶险,她不适合与他一起作战。 「现在情况好些了。」谢永寒声音无波无澜,一如既往,「而且我喊了其他师妹过来,也不只你一个,相信人多事情会更顺利。」 「嗯,我明白了。」 经他这么一解释,重绵安下心,毫不犹豫道:「我很快过来援助,请大师兄等我。」 又问了具体见面的地点时间,她掐断通讯符,去了一趟容吟的屋子。 夜晚的温度比白日更冷,风也大了不少,她的袖口吹得鼓起,在夜色下翻飞得像一只蝴蝶。 容吟的屋子点了一盏灯,颀长的影子投在窗棂上。 她敲了敲门,那道影子顿了顿,渐渐往这边走来,影子也越变越大,与她娇小的身形一对比,好像要将她笼在怀里。 重绵不动声色移开目光,门开了。 他换了一件衣服,仍是白色的款式,但比白日药屋见到的更加宽松,从门外吹向屋内的风,将他的衣服吹得哗啦哗啦作响。 「进来。」 「不了,我就说几句话。」重绵简短地说,「大师兄让我去帮忙,我打算今晚就出发。」 「……」 「药屋的事,再去市集买个傀儡吧。」重绵向他提建议,「你给我的活也不难,傀儡也能做。」 「……」 「差不多就这些了,下次再见。」 容吟保持沉默,在她快要转身之际,突然出声:「还回来吗?下次是什么时候?」 她脚步停住,笑了笑:「当然回来,凌虚剑宗算作我半个家。」 但对于具体回来的时间,她只字不提,因为她也不清楚。 容吟的眼神定在她脸上,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回来?」 见他追问,重绵只好老实道:「我不知道。如果解决得快,大概也就几日。但如果事情比较严重,可能要一个两个月也说不定。」 他的声音融在夜色下,喃喃低语道。 「会回来就好。」 我等你回家。 重绵简单收拾收拾行李,飞了大约两日,终于到达北洲永源城。 永源城位于北洲与东洲的交界,受魔族侵略的情况比北洲中心好不少,百姓仍然能照常生活,只是街道两边店铺紧闭,略显得萧条。 此外,街上的人也少得可怜,每每与她对上目光,那些人目光闪烁,埋头快步走开了。 谢永寒约的地点在永源城的北门口。 她从宗门出门往北飞,途径南门,穿越一整座城,到达北门。 城门代表了一座城坚不可摧的形象,要么古老恢弘,要么崭新牢固,而北门比南门还要破旧不堪,像是刚经过摧残,尚未来得及修整。 门口也没有守卫守护,天色渐渐暗淡,越发显得百孔千疮,日暮途穷。 不过这也是正常现象,重绵一路上见过不少城,大多都是经过久战后,半死不活的样子。 她站在护城河的边上,用通讯符告诉谢永寒,她到了。 谢永寒让她再等一会儿。 重绵继续等待,她比较注重时间观念,通常情况下,与人约定只有她等待的份。 她只会提早来,而不是姗姗来迟。 耐心等待片刻,天色更暗了,乌云密布,天空的月亮星光被遮得一丝不剩。 街道空无一人,古代百姓睡得早,尤其是这种战乱时,即使没睡,也没有人点灯。 黑夜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耳畔只能听见树叶窸窸窣窣作响,冷风用冰凉的手指触碰她的脸颊,这样凄寂的夜晚,她的脑子里莫名浮现出穿越第一天的场景。 第116页 那个时候,她还没从穿越的震惊回过神,就被伏正清拖到了地牢中。 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回想起来,依然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生动的一一从脑子里跳出来,完全不受控制。 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久了,还是天太黑,一股寒凉自后背升起,她有些等不住了,从芥子袋掏出一个灯笼,勉强照亮周围。 光线朦胧,照亮了周围一圈,她抬头时,看到一道身影渐渐靠近。 她提高灯笼,往前送,身影的轮廓渐渐清晰。 是谢永寒。 她松了一口气,抿出笑:「大师兄,你迟到半刻钟了,有什么事耽搁了吗?」 他没回话。 「大师兄?」 前方的人依然没回话。 她的心底划过一丝强烈的不安,眼神紧盯前方,身体随之绷紧,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前面。 正准备抽剑应对危机时,后脑勺忽然一阵疼痛。 顾得了前方,却顾不了后方。 她眼前遽然变黑,还没看清在后面袭击的人,身子已经软软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重绵昏昏沉沉,觉得自己像被人狠狠揍了一顿,后脑勺好痛。 意识还未完全恢复过来,但感觉到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刻,必须尽快甦醒。 耳边捕捉到物体移动的声响,断断续续,她挣扎着从黑暗中睁开眼。 半晌,成功让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狭窄的视野之中,一双黒靴往她相反的方向不断远去。 屋子黑暗,那人的背影只能看出是个男子。 等人离开后,她吃力地撑起一只手肘,下意识去掏藏在袖口的芥子袋。 不见了。 她蹙眉,这下子不妙,没办法使用通讯符。 背上的剑却还在,她抽出剑,抽到一半手指颤抖的幅度愈发剧烈,整个人无力靠在墙上。 不行,拿不动。 怪不得绑架者没拿走她的剑,似乎给她下了软筋散之类的药物。 这些年重绵遇到过不少危险的境遇,被妖魔追杀,被人下药诸如此类的事时常发生,已经使她的心脏锻鍊得愈发强大。 穿越后第一次的绑架,那时她时时刻刻担心自己会死,又冷又饿时,会抱怨自己为什么要迟到导致穿越,会渴求有人能从天而降,拯救她于水火之中。 这次,她不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神情显得更加冷静,心脏平稳地跳动,也不再希冀别人。 是好是坏,总要先查探情况再说。 她先环视周边的环境,看看有没有突破口。 只可惜,与以前的地牢不一样,这座牢房没有小窗,空间并不大,倒还算干净,只是什么东西都没有。 咚咚咚的敲墙声突然响起。 她的神经一瞬紧绷,尽管力气不够,却还是用尽全力,下意识反手往背后去,握住剑柄。 刚碰到,听见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有人吗?」 穿过一堵墙,声音略模糊,但仍然可以辨析出是熟悉的人——祝牧歌。 重绵目光动了动,暂时没回话。 对面似乎以为没人,只说了三个字便不吭声了。 重绵不知道是谁抓了她,更不知道为什么祝牧歌也在这里。 当伏正清再次走入牢房时,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她大概明白为什么他抓自己了。 「上次让你逃了,这次你还是落到了我的手心。」 「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抓你?要怪就怪你的好师兄容吟。」 伏正清抱胳膊,满脸讥讽地注视她,诡谲的魔纹比多年前更加密集,她皱了皱眉,不适地挪开视线。 她冷声道:「你抓我来想干什么?」 问出这么一句话,实际上她没抱希望,他肯定不会老实回答。 却见他上前一步,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正面直视他的眼睛。 他饶有兴致道:「你猜猜?」 她的眼睛挪到别处,不想跟他多谈。 「我想和他玩个有意思的游戏,」伏正清笑了下,站起身,自说自话道,「当然需要你的配合。」 有毛病这人。 重绵冷笑一声:「北洲仙门一齐进攻,你还有心思玩游戏,看来你很有信心对付他们。」 「自然。」他像是听不出她的讽刺,竟似笑非笑应下。 她噎住,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隔着一道墙,伏正清侧头望了望隔壁,声音变大:「明日你就能看到你想见的人了。」 说罢,不等重绵反应过来,转身走出牢房。 她愣住,注视他的背影,这一句话不断在脑子里重复,想见的人,他一定是指容吟。 他会把她被绑架的事告诉容吟。 容吟可能会来寻找自己。 这一刻,重绵终于感到害怕了,全身血液冰凉。 他到底想做什么? 第五十九章 别怕 容吟收到伏正清的信纸时, 正在与谢永寒通讯。 这些天,他不断向重绵发出通讯,未等到回应。 重绵答应他与谢永寒碰面后, 发一个平安的消息给他。 他等了许久, 也未收到,心中不免忧心忡忡, 见联繫不上重绵,便问了谢永寒见到重绵了吗? 哪知道谢永寒惊诧地说:「什么情况?我为何要与她碰面?」 这一句话彻底将容吟打入冰窖, 他分明站在和煦的阳光下,却觉得心脏比冰块还冷, 这股寒凉往四肢百骸蔓延,让他浑身僵滞。 第117页 通讯符对面谢永寒仍在询问发生了什么, 这个时候, 一只幻化的三足乌从北往南飞来,停在他眼前的树枝上,尖长的鸟喙衔着一卷小纸。 容吟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 取走小纸,三足乌完成任务后随之消散。 他打开信纸, 目光一凝,上面写的内容没头没脑,毫无前因后果,他却看懂了。 明日午时,灭神崖边见。倘若通知其他人, 后果自负。 像是担心自己漏看,他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那双低垂显得柔和的眼睛,慢慢变得冷峭。 他默不吭声把这张信纸揉成团丢进纸篓, 双唇收拢,发出短促有力的模仿灵鹤叫声的声音。 灵鹤召之即来,容吟坐到灵鹤背上,往灭神崖的方向飞去。 恰好看到这一幕的宴永宁,翻找纸篓,打开小纸,待看清小纸上的内容,瞳孔骤然放大。 灭神崖,午时。 山林云雾缭绕,举目顾盼,满山苍翠,百鸟发出悠长空旷的啼鸣声,在寂静辽阔的天地间萦绕不休。 三人站在悬崖峭壁的边缘,再往前一步,是翻滚的团团云雾。 灭神崖自古以来,不论神仙或是修士,皆无法运转真气,更不能使用飞行法器,所有人只能一步一步上下山。 只要从灭神崖下坠落,足以摔得四分五裂。 重绵没想到事情变得越来越荒谬,伏正清竟然带她们来到灭神崖。 这样意想不到的画面确实发生了,并且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妖魔、祝牧歌。 两个人,共同置身此灭神崖,除了她自己的身份不大符合以外,这不就是春波媚的高潮情节吗? 妖魔不知原因地抓住祝牧歌与林若蕊,满眼恶意,猖狂大笑,让符煦选择救其中一个女人。 这狗血又恶俗的二选一,放在虐文里,不用说符煦肯定不会选女主。 祝牧歌带着一腔痛苦从灭神崖下坠落,恰逢容吟在崖下採药。 他将她带到了附近废弃的旧屋,用半数修为,以及不知道名字的药草救活她。 这么多年了,再加上重绵看书经常囫囵吞枣,早把具体细节忘了个干净。 重绵觉得记起细节也没什么用,显然剧情早已在她穿越后,四拐八拐,彻底脱离了轨道。 又莫名其妙的,拐回了原来的位置,甚至林若蕊都没来得及出现,就已经杀青了。 这回,是她顶替了林若蕊的位置。 重绵很想紧张一回,但昨晚紧张了一宿,面临即将死到临头的结果时,她突然不紧张了。 甚至有些想笑,伏正清好好的不在北洲杀敌,跑到灭神崖玩二选一。 这人是傻子,还是说把她当傻子了? 种种疑云掠过心头,现在她不相信任何人,包括祝牧歌。 重绵冷眼看他玩什么花招,即使知道他可能真的把她从悬崖扔下,但她依然没什么表情。 伏正清还有闲心跟她聊天:「你不担心自己快死了?」 「担心有用?」重绵身子瘫软地靠在大石头上,语气平淡,「我担心你就放过我了?」 祝牧歌瞥了她一眼。 像是不介意她语气的讽刺,伏正清往前走,直到悬崖最后一步才停下,他望了望脚底下的云雾,「不死到临头,看来你嘴巴还算硬,还是说你对容吟信心十足,真觉得他肯定救你?」 还真打算二选一啊。 重绵更加肯定伏正清脑回路出问题了,看来《春波媚》里那个莫名其妙的妖魔就是他了,也不知道他在书本里的目的,和此刻的目的是不是一样。 书里的妖魔是因为与符煦有过纠葛,才让他选择一个活下去。 迫使符煦为了另一个女人的死亡痛苦折磨自己。 前提是,符煦朝三暮四。 而现在,伏正清为什么会认为,容吟对祝牧歌有这个心思? 还是说他其实不知道,也无所谓,真正幕后之人并不是他,幕后之人另有目的。 重绵与祝牧歌对上一眼,她撇开眼睛,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完全是一副惶恐无措的模样。 重绵挪开目光,垂着眼睛沉在思绪中,把所有猜测都从脑子里过了一遍,但也只是猜测。 现在还不确定真假。 时间一点一滴走过。 密林深处走来一个身影,容吟的轮廓渐渐清晰。 灭神崖连灵鹤也无法飞行,他靠自己的双脚快步上山,山中路途陡峭,荆棘横生,他的白袍撕拉出几个大口子,树叶草叶滴落的露水洇湿了他的肩膀,泥泞的山路使他的银靴沾满泥土,袖口衣襟处也染上了深一块浅一块的印子。 天光明亮,修士的眼睛何其锐利,她眨了眨眼睛,看到他这样一副狼狈的样子,心脏缓慢收紧。 那些理智通通散去,她有些茫然,接下来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有时候无事发生时,保持冷静易如反掌,但当了紧要关头,真正面临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过来,人都有求生的本能。 她其实也怕死,也怕伏正清杀了她一个不够,还打算杀了容吟。 伏正清手上拿捏了两个人质,尽管容吟没了情丝,但他的性格自始至终是善良大义的。 重绵担心伏正清要挟他,做出更过分的事。 千转百回的思绪下,后领口被伏正清拎起。 第118页 她清晰地看到,容吟加快了速度,朝这边飞奔过来,脸色完全失去了血色,就连唇瓣也白得吓人。 但距离还不够。 伏正清拎着两个人往崖边拖,她们都没反抗的力气。 与想像的不一样,伏正清没问容吟那句狗血至极的话:你想选谁。 按照春波媚的情节,他应该问完这句话后,才把祝牧歌和林若蕊往崖边拖,等得到符煦确切的回答后,祝牧歌被丢下山崖。 但现在不一样,他出其不意地在容吟快到达崖边时,一下子把重绵与祝牧歌丢下去了。 丢完之后,还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好像觉得很好玩似的。 重绵真没想到。 会是这种发展。 这不按套路出牌。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时间一帧一帧缓慢卡顿,她身子往后倒,朝容吟伸手,白色的身影占据她整片视野。 他快抓住她的手了。 温热的指腹触到她,只一瞬间,擦过去,她抓了个空,连带表情也都是空白。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一个身影朝她扑过来,义无反顾地抱住她。 身边的风急速掠过,她被她抱在怀里,气息铺天盖地将她裹挟在其中。 他疯了。 重绵脑子里刚冒出这三个字,就见他右手揽着她,左手抽出她背后的霜叶剑,光凭藉剑与山壁的摩擦,缓住不断下坠的速度。 但没用,此刻的霜叶剑只是一柄普通的剑,比寻常剑更加坚固而已。 重绵发现右手的力度更紧,似乎将她嵌入他的身体里,他的声音冷静,从头顶响起:「后下方在峭壁上扎根了一棵树,抓住它。」 剑身与山壁摩擦出火花,石壁深刻的剑痕蜿蜒向下。 他的一只手抱着她的腰,另一只握剑,因为剑身传递而来的反震力,手掌甚至震出了血,但他没皱一下眉头。 她呆呆看着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两人与树枝擦肩而过的一刻,她用纤细的手腕握住了唯一生存的机会,看似简单,却几乎快拽断了自己的手。 强烈的拉扯痛感袭来,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的呼吸微微停住,用极快的速度收剑,替她握住树枝后,沉声:「放手。」 她的手臂颤抖地放下。 「抱住我脖颈。」他又说。 可能是怕她的身体顺着重量往下滑。 她点点头,两手圈住他的脖子,头死死埋在他坚实的胸膛之中。 熟悉的药香味丝丝缕缕,钻进她的鼻子。 剧烈跳动的心脏渐渐平稳。 但现在还没到放松的时候,两人摇摇欲坠,仅仅靠一棵奇形怪状的歪脖子树悬在半空。 时间没过去多久,他们离地面还很远,离悬崖边更近。 这短短的距离,比世界上任何距离都要来的遥远。 此时什么灵力与修为全然无用,他的一只手紧紧握住树干,袖口向下,露出一截肌理分明线条流畅的手臂。 全部重量靠一只手维持,肌肤上的血管青筋微微凸起,这与她平常见到的他不一样,也让她清晰意识到,古代衣服层层叠叠包裹,容吟虽然看上去清瘦温雅,但身体仍充满力量感。 她盯着他的手臂上的血管,担心他受不住,「要不我们轮流换一换?」 容吟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用。」 见他似乎不大愿意,她也就安静下来,望着头顶可望而不可及的悬崖地面。 以往御剑飞行次数多得数不胜数,她没多少恐高的感觉,只是一颗心仍然悬在喉咙口,她静了片刻,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来送死?」 抓不到就抓不到了,怎么那么傻要陪她下来。 重绵的脑袋与他肩膀一致高,微微仰头时瞥见他喉咙滚动,他吐出一句话。 「我曾在心底发过誓,从未与你说过,现在想告诉你——」 他顿了下,笑:「有我在,我会永远保护你。」 第六十章 我也是你的 这一句让人心热的话, 让重绵心一跳,逐渐收紧挂在他脖子上的手。 悬崖半空,大风从身边穿过, 颳得衣摆簌簌直响。 两人都未再说话。 自然而来从嘴里吐露出的一句话, 唤醒了他沉睡依旧的记忆,容吟神色微动, 闭锁情感的闸门突然大开,涌出断情丝前他深刻印在心底的爱意。 先前记忆遥远, 像隔了一张薄膜,显得模糊。 然而此刻这份记忆伴随胸口的痒痛, 愈发清晰。 好似什么蛛丝般密接的线在身体内缓慢生长,连接他的情感与记忆, 让记忆不再虚浮, 扎根的情感拥有了坚实的土壤。 他胸腔剧烈起伏,仿若涨起的潮水淹没了整个身体,神色看上去过于痛苦。 见到他这样一副表情, 她脑海里刚浮出关于他情丝的疑虑又立即散去,回过神, 声音紧张。 「你怎么了?」 他回答不了,眼前一一涌现这四年的画面,对她冷淡的言语,四年来不闻不见的态度像是一把刀子往心脏中缓慢划动,伴随吨痛感, 他又回到了那个雨天。 她柔软的嘴唇与香味,泪水沾上脸颊的微凉,她低低的哭泣声。 如此鲜明又强烈地喷薄出来,似潺潺泉水洗干净蒙尘的珍珠, 绽放最动人的光辉。 第119页 一时间他神情恍惚不已,嘴唇翕动,想向她说些什么。 然而,情况容不得他多想,树枝承受不住两人的体重,咔嚓声响起,打断了两人的思路。 重绵抱的愈发紧,「我不想死,容吟。」 她的嘴唇抵住他,呼吸间的气流热热的喷洒到他的肩膀上,「如果掉下去有生还的机率,你愿不愿意与我在一起?」 他低下眸子,她扬起头,唇角笑得大胆而又热烈。 仿佛死到临头,终于愿意遵循自己的心意,不管他拒绝还是同意,她必须表达出自己最诚挚的感情。 只为了不留下遗憾。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睫毛颤抖了一下,喉咙莫名酸涩,想告诉她愿意,他等了很久,尽管中间有段时间忘记了,一旦记起,他的感情并未抑制,反而比先前更加的炽热汹涌。 还没来得及回答,头顶传来一道绵长的呼唤声。 「师父——」 二人俱是震惊地抬头,见到一颗脑袋。 宴永宁目光一亮:「师父,重绵,你们等等,我把绳子放下来。」 原来容吟离开后,宴永宁好奇心强烈,蠢蠢欲动之下,找出小纸条偷偷瞄了一眼,上面写了关于伏正清威胁师父去赴约的内容。 宴永宁瞳孔地震,提心弔胆,那可是丧心病狂的魔族人,容吟怎么敢只身前往。 他不敢一个人跟过去,又不放心师父的安危,就跟青云长老提了一句。 宗门走了不少人,目前比较靠谱的人唯有青云长老。 两人当即决定紧紧追上容吟,只是他们来迟一步,等抵达灭神崖,所有人都不见了。 以为他们走错路,青云长老正打算离开。 宴永宁脑洞大,觉得他们可能从悬崖跳了下去,试探性地往下望,这才没错过挂在一棵树干上的容吟和重绵。 从芥子袋中拿出绳子,往下放,待容吟抓住绳子,青云长老和宴永宁合力将他们拉了上去。 宴永宁哼哧哼哧喘气,半倒在地面,青云长老皱眉望着他们,「你们跟伏正清怎么回事?」 待脚底踩到了实处,重绵抿着唇看向众人。 「伏正清不知发什么疯,哄骗掳走我与祝牧歌,将我们丢下悬崖。」 宴永宁一愣:「还有个祝牧歌?」 谁也没回答他的话。 从上往下望,崖壁上只挂了重绵与容吟,意味着此时祝牧歌生死未仆。 从灭神崖下掉下去的人,多半活不了,但凌虚剑宗的弟子,总要寻到尸体确认生死。 几人绕下山,在灭神崖下寻找。 寻了大约半刻钟,最终重绵在一棵树底下找到她。 柏树的大片枝叶断裂,被祝牧歌压在身体之下,而她口吐鲜血,脸色惨白,昏迷不醒。 来时,一行人曾看到附近树林藏了个废弃的木屋,宴永宁背起祝牧歌,尽量稳稳噹噹地把病人背到木屋的破床上。 几人各自分散,宴永宁与容吟在木屋研究祝牧歌的伤势,重绵去找水源,青云长老听容吟的吩咐,飞去凌虚剑宗取药。 重绵没了芥子袋,借了容吟的。山脚下的河流水声淙淙,她灌了满满几大壶,回去的路途中,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误会了祝牧歌。 伏正清入魔后,无法用常人的思维来忖度他。 可能伏正清的确发疯了,又或者小说里存在一股神秘力量,终于想起了崩坏已久的小说主角们,一到关键剧情就开始作祟。 既然林若蕊杀青了,随手把她弄过来充个数。 重绵脑洞大开,胡思乱想着穿过丛林。 还有一种可能,一切皆是祝牧歌的计谋。 如果真是她,何必呢? 重绵死活想不通,在猜测没有得到证明之前,仍希望祝牧歌能活下去,她一边思考,一边飞快地往木屋跑。 正要踏进破旧的门槛内,里面传来二人的对话声。 耳边捕捉到一个关键的词「幽星草」,脚步忽然顿住,她舔舔唇,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悄悄把耳朵侧过去。 「师父,祝牧歌的伤势太严重了,最好用幽星草,否则……」 宴永宁察看祝牧歌的心脉,摇摇头脸色凝重。 身为医修,当然希望每一个重伤的病人都能活下去,更何况,他以为容吟仍旧亲手培植幽星草,这才主动求他同意使用幽星草救人。 宴永宁喋喋不休地说话,容吟沉默着,没有否认也没有拒绝,似乎在纠结犹豫。 重绵站在他的背后,看不到他的神色,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经过宴永宁这么一提,小说剧情倏地又钻出来,一段一段在眼前回放。 原来容吟救活祝牧歌的灵植,是幽星草。 这一日祝牧歌坠崖重伤,按照小说里的情节,容吟为她耗费了半数修为,一根幽星草又算得了什么。 在她眼里,他那么温柔善良,像暖融融的阳光,内心从不会被黑暗血腥杀戮各种负面情绪侵袭,他作为医修,必然愿意救祝牧歌。 这也是为什么穿越前,重绵喜欢他的原因。 她愿意让出幽星草,可眼睛里莫名酸涩,因为这是他赠送自己,唯二存在的礼物了。 他又没了情丝,估摸下回也不费心思送她东西,她除了霜叶剑,什么都没了。 没想到他的东西与她没多少缘分,尽管到了她手中,还是一个个飞走了。 第120页 重绵脚步轻轻的,慢慢的往后退,躲到了木屋后面,收拾情绪。 容吟虽然救了她,说愿意保护她,可能受到记忆产生的影响。 另一个女人因为他的选择受伤,实打实的发生在今日,而非过去,他的心理会不会产生愧疚。 她是他曾经的白月光,如今祝牧歌在他心上留下一道深刻的痕迹,便成了硃砂痣。 愧疚不同于爱情,容吟没了情丝,对她的感情也随之消散,但愧疚之类的情绪总应该还存在。 所以,她可能连白月光也不是了。 重绵抱着膝盖,蹲在角落里,心脏仿佛在咕噜咕噜冒着翻滚的酸泡。 她深呼吸了几回,努力调整情绪,尽量让自己克制住表情,如常地站起身,往木屋的正门方向走。 埋头转弯时撞到一个人。 当她抬起头,竟然看到那个本该在里面诊治的人。 他扶住她的胳膊,笑吟吟的,手上用了点力气,把她往这边拽了拽,她一脸懵,被扯到了他的怀中。 可以清晰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感受到他温热的肌肤隔着一道衣裳传递而来。 接触的位置变得滚烫,有点儿发麻,重绵无措抬眸,差点撞到了他的下巴,随后目光一定,撞见他温柔似水的目光。 他笑道:「等了许久也不见你进来,便在心里想,你是不是在哪里迷了路。」 她磕磕巴巴地解释:「没、没有的事。」 手里紧握的幽星草被他拿了过去,她的心随之一空,还没来得及表示自己不介意。 他问道:「听见了?」 「……嗯。」重绵尝试从怀里挣脱,「你要拿就拿走,干嘛抱我。」 这算是交换的补偿吗? 没必要这么牺牲自己吧。 她有点气自己被发现,本来可以非常大方地主动把幽星草交给他,现在东西又没了,可能还落得个小气的名声。 重绵最受不了这种场面了,相当于别人送礼物转手又收回去,送给另一个女人。 如果她表现的无所谓一点也就算了,结果被他抓了个现行。 仿佛她因为他的选择而难受,搞得气氛尴尬起来。 重绵想逃,反正东西给他了,她在这里没什么用处,不如先逃回凌虚剑宗再说。 但身体被紧紧箍住,嵌入他坚实的胸膛,完全逃不掉。 「你还不回去吗?」重绵挣扎无果,只好提醒他,「拿了赶紧走吧,人还等着你救呢。」 他不吭声,脑袋慢慢靠近,清澈干净的瞳孔倒映她的面容,一点一点的放大,眼神波动。 好似一汪春水被风撩拨,起了点点涟漪。 重绵动作僵住,发觉事情好像与她想的不大一样。 眼睁睁地看着他凑近距离,心跳像疯了一样突突跳动,呼吸不稳,两个人相互拥抱,紧紧相贴,酥麻又滚烫的感觉从接触他的位置升起,像着了火,往身体各个方向飞速蔓延。 她脚一软,被他重新捞回了怀里。 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他的声音像裹了糖,轻声哄道:「绵绵,幽星草属于你。」 下一句,他唇角笑容加深,低喃:「我也是你的。」 第六十一章 男二是你 她呆住了。 眼睛直愣愣地注视他, 定在眼眶中一动不动,他的声音带了蛊惑人的力量,迫使她掉进温柔的陷阱。 她缓慢地往后缩了一下, 容吟便往前进一步, 使她再无后路可退,纤细柔软的腰肢向后弯曲达到了最大幅度。 他轻声道:「情丝又长出来了。」 听到这样的解释, 她啊了一声。 似乎千言万语都凝聚在一个字当中。 容吟伸出手,缓缓地抚摸她的脸颊。 她的唇角试图往上提, 但最终还是没提上去,吸了吸鼻子, 克制不住地把情绪表露出来,声音带了浓浓的哭腔: 「所以你现在喜欢我?」 晶莹的泪珠沾湿了他的手指, 他动作一顿, 俯下身,吻去了她的泪水,郑重道:「我喜欢你。」 四年前断情丝的那个潮湿的雨天, 留影石里他低低的嘆息声。 「 明知道不该喜欢你,却没办法控制自己……」 互诉心意时, 他温柔苦涩的笑容。 「我想与你在一起,却无法光明正大地说出口。」 至今仍深刻印在心上,仿若昨日,那时她第一次与他亲吻,拽着他袖口, 不捨得他离去。 四年后再度听到这句告白,她却没回应他,脑袋往下低。 「生气了?」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绷紧, 「对不起。」 她的眼睛越来越红,泪水一颗一颗砸到他的手背上。 自虐般想起他曾经冷淡的话语,她低声喃喃道,「你喊我师妹,说当初不该吻我,我送你的留影石甚至没多看两眼。」 他的心脏仿佛抽了抽,手捧着她的脑袋,继续为她拭去泪珠。 「后来下山的一年,不知不觉走过你曾走过的路,领略过你曾看过的山河风光,其实那时候,我已经不怪你了。」 他喉咙滚动着,呼吸放轻,继续听她诉说。 「当时我知道过去已经挽回不了,所以我想忘记你。」 忘记两个字,使他的脸色蓦然苍白。 「绵绵……」 她声音很轻,「一边怀念以前的你,一边又要忘记你。」 第121页 不知是哭还是笑,「可是忘不掉的。」 容吟眼眶泛红,她每说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插进他心口,再慢慢拔出。 密密麻麻的钝痛感从心底深处瀰漫至全身。 她的喉咙发出一声哽咽,狼狈地别开头。 他掰正了她的脸,使她正视自己,然后慢慢靠近,侧脸贴上她的侧脸,温热的触感使他的眼神柔软得不像话,「不哭了。这些年让你受苦了,我任凭你处置好不好?」 安慰的话语传来,她的眼泪掉的愈发厉害了,「你想的简单。」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嗯,」他紧紧抱住她,像真的怕她逃掉,用力按住她的腰窝,「不管怎么做,只要你心里好受,我都愿意做。」 「你送我的留影石,我还保存着,我们一起看好不好?」 「你走了四年,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身边。」 想到那颠沛流离的一年,毫无知觉的三年,她伤心地哭,但真要对他做些过分的事,她又做不出来,只好故作凶狠地威胁:「有没有失忆的药,让我忘记你四年,这样才公平。」 他怔了一下,大抵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手指骤然收紧,「不行。」 说罢哄道:「换一个。」 「哼,」重绵生气道,「那你的话是哄骗我,还说什么都愿意做?」 「除了这个好不好?」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温柔,轻声哄道,「你忘了我,万一喜欢别人怎么办?」 重绵:「那就……」 「无论如何都不行。」他掐紧她的腰肢,「我受不了你喜欢别人。」 重绵:「你就这么不信我?」 容吟:「没有……」 重绵得寸进尺:「呵,男人。」 容吟笑得无奈。 当焦乱无措的情绪散去,听到她语气的蓄意挑衅,再看到她红如兔子的眼眶,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其实不捨得真忘掉自己,那颗心瞬间软如棉絮。 他的绵绵。 容吟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眼神压着翻涌的情绪,胸口潮水般泛起一阵又一阵的热。 一生之中,有多少人走散,再也回不到从前。 然而他们尝遍心酸历经艰苦,终于又聚到一起。 从熟悉到陌生,又从陌生到熟悉。 她擦干眼泪,笑了起来,手指穿过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五指相握。 顺从自己的心意,抓住想要抓住的人,不管后面会怎样,这一刻,她不想再失去他了。 两人相拥片刻。 她的身体软得像豆腐,脑袋在他的胸口不安分地拱来拱去。 时隔多年,敏感易发的情潮一经撩拨,他忍了许久,再无法克制,俯下身,轻轻地啄了啄她的唇瓣。 本打算触之即离,但水润殷红的唇让他上瘾般,一遍又一遍的舔舐。 她觉得双唇好像燃烧起来,将她的理智快烧没了。 环住他的脖颈,感受到属于男子的气息将她包裹,唇瓣酥麻又湿濡,时不时被他抵开牙齿,往里探入。 眼泪还未干透,两人皆尝到了泪水的咸涩。 空气温度升高,动作愈发的肆无忌惮。 耳边听见清晰的啄吻声,她的脸爬上红晕,尤其在听见他轻喘的声音时,心脏跳动剧烈,好像快跳出了胸口。 她悄悄睁开朦胧的眼,瞥见他专注而认真的神情,漆黑的睫毛几乎快触到了她的脸。 美颜冲击,让她更加失措,慌忙闭上眼睛,他似乎发现了她的不认真,惩罚性地咬了一下。 就这样,密密实实地,滚烫地吻了不知多久,重绵突然想起某件事,一下子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松开手臂,尝试离开他的唇,然而他捉住她不放,她逃了几回才逃掉,拽了拽他衣领,「等、等会儿。」 「?怎么了。」容吟被迫打断,语气无奈纵容。 她紧张兮兮道:「我们忘了祝牧歌了,她人怎么样了?」 「……」容吟顿了顿,眼睛仍然无法从她身上离开,「她没事。」 虽然对祝牧歌有所怀疑,但在真相揭开之前,她不能死。 重绵:「我觉得祝牧歌有点古怪,但现在没证据。不如先用幽星草救她,等救活后,我们再调查。」 「不用救。」他哂笑了一声。 「?」重绵震惊脸。 「她没受伤。」容吟的语气里带了一丝不咸不淡的意味,「我瞥见了她袖口的荆棘护甲。」 「那是什么?」 「保护人不受伤害的盔甲,具有相同力度的反噬作用。」容吟解释道,「穿戴护甲,即使从万丈悬崖下摔落,也不会受伤。」 祝牧歌并未受伤,却躺在床上装死。 这不像是受害者,反而像幕后推手。 重绵的视线移向木屋,「也就是说,这些事可能是她一手安排。」 木屋内,宴永宁被神出鬼没的伏正清击倒,倒在地板上昏迷不醒。 伏正清脚步往床榻靠近,嗓音冷淡,「别装了。」 祝牧歌耳朵一动,睁开清寂的眼瞳,缓缓从床榻上起身。 「拿来,我的护甲。」伏正清手一摊,用眼神示意她动作快点。 祝牧歌的黑眸一瞬间冷下来,好笑道:「你未曾按照我的要求执行,凭什么给你?」 在她的要求中,伏正清必须仿照上辈子的情况,让容吟选哪个女人活下去。 第122页 然而,令她目眦欲裂的是,他什么也没说,径直将她与重绵扔下悬崖。 这与她设计的不一样。 她满脸怒气地瞪他,眼神怨怪,似乎把一切的错误与不符合预想的发展都怪到了伏正清身上。 伏正清杀了那么多人,手上染了不知多少鲜血,哪里耐心与她周旋这些,他的目标只有荆棘护甲。 身形一移,在她猝不及防间,手指蓦地掐住了她娇嫩脆弱的脖颈。 「你的命还是护甲?」他笑得残忍嗜血,「选哪个?」 相似的二选一,车轱辘般转动,滚到了她身上。 命运何其相似。 祝牧歌根本不想给他,但又打不过他,只能忍辱负重地把护甲送出去。 到最后,她什么都没得到,反而失去了最宝贵的防身法器。 与魔合作,最后只能一无所有。 等伏正清离开后,她的眼神茫然,失了神般望着屋顶,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似乎做什么都不会成功。 青云长老怕耽搁祝牧歌的伤势,心急火燎地赶回来。 待走进废弃的屋子,看到的确却是一副对峙的场面。 祝牧歌竟然醒了,不仅醒了,还好端端地坐在床上,一只胳膊被宴永宁愤怒地桎梏着。 「怎么回事?」青云长老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滚了一圈,面容不怒自威。 宴永宁气炸了,噼里啪啦地快速解释,「祝牧歌根本没受伤,她是骗子!」 他捂着后脖子,向青云长老大倒苦水,「这女人歹毒至极,假扮谢永寒,勾结伏正清,差点害死重绵。」 祝牧歌试图挣脱他的手,声音冰冷如刀,「我没受伤,故意隐瞒你们是我不对,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勾结伏正清?」 勾结魔族死罪难免,到了这种地步,唯有死不承认。 「这不是显而易见?你没伤你装什么病,伏正清方才又现身了,为何我被他打晕,你却毫发无损?」 宴永宁指着她气势汹汹地质疑。 她竟然半点不慌,淡然笑了笑。 这下子宴永宁傻了,觉得这女人是不是还有什么花招,他眼神警惕地看着她,生怕她突然出手伤人。 却见她偏头看向容吟,幽幽道:「我装病,是想得到容师兄的关注。」 容吟站在重绵的身边,闻言,抬眸,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眼神无波无澜,她的话无法引起他半分情绪波动。 祝牧歌攥紧了手指,胸腔里涌出一股强烈的不甘,到了这个地步,她再也无法隐瞒自己的感情,眼眸幽深:「我与重绵一起掉下山崖,容师兄为何救她而不救我?」 空气死寂。 坠崖事件突然从悬疑频道换成了狗血言情。 宴永宁脑子卡了。青云长老的目光在三个人之间来回打转。 祝牧歌胸腔起伏,语气幽怨:「假若我身上没穿护甲,你不救我,我就会死!」 「祝牧歌,没有如果。」容吟声音清冷。 「倘若我没护甲,再来一次,你选择谁?」 容吟沉默。 祝牧歌从无言中领略到了他的选择,被嫉妒扭曲了面容,「重绵有什么好?她一个凡人,本该在凡间生老病死,凭什么运气好就能得到你的关心照料。她不该在凌虚剑宗,你本来应该喜欢我,是她抢了我的位置!」 「本来?」容吟听到这句话似乎忍俊不禁,唇角淡笑,「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喜欢你?」 看到他毫不在意的目光,祝牧歌终于破防了,勉强装出的淡定一下子消失。 命运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却什么都没抓到,愤恨的情绪盖过了理智,祝牧歌口不择言道:「上辈子你喜欢我的!你明明用幽星草救了我,愿意陪我演戏,甚至在坟前弹奏乐曲,就因为这个女人,你变了。」 「她必然用了妖法,这辈子的轨迹完全与以前不一样,是她,都是她的错。」 越说越声嘶力竭,祝牧歌面色愤怒,眼睛红得出血,与魔族毫无二致。 这段荒诞离奇的话语一出,众人态度各异。 重绵瞳孔地震。 容吟一脸无言。 宴永宁摸不着头脑。 青云长老神情严肃,发现祝牧歌生出了心魔,立即敲晕了她。 「这件事还未查出结果,我先把她带回宗门审问。」 宴永宁拍了下掌心:「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药炉还没关,我也得回去了。」 他以为祝牧歌疯了才会胡言乱语,压根没把这段话放在心上。与青云长老一起回宗门,留下重绵与容吟在破屋子里面面相觑。 容吟:「她说的应该是胡话,你莫放心上。」 重绵目光幽幽地望了他一眼,他心脏蓦然一跳。 「哪里是胡话了?」 容吟:「?」 「我以前对你说过,我喜欢一本小说里的男二,你还记得吧?」重绵嘆了一口气,戳了戳他胸口,用责怪的语气说道,「那个男二就是你。」 容吟:「……」 第六十二章 捨不得 祝牧歌的这番话信息量巨大, 经过现代小说的薰染,重绵当时第一个想法是—— 祝牧歌重生了! 所以在符煦还未变成渣男之际,祝牧歌立即抛弃男主, 选择男二。 那些曾发生过的事一一浮现。 第123页 第一次见面, 祝牧歌对她充满敌意,只因祝牧歌认为她抢走了他, 以至于祝牧歌生出警惕与不安。 后来,祝牧歌转移容吟身上的咒术, 未得到他亲手照料,对她的仇视更深刻。 一层一层怨恨的积累下来, 祝牧歌从一朵小白花黑化成了黑心莲,动用各种手段将她置之死地。 从坠崖事情往前推导, 上次被人诬陷害死容修齐, 也极大可能是祝牧歌所作所为。 重绵意识回笼,一时间心情复杂。 从未想到上天给了祝牧歌一次机会,她还是重蹈覆辙, 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耳边突然听到容吟说:「她说的应该是胡话,你莫放心上。」 一瞬间关于《春波媚》男二的各种细节描写, 对女主的关怀从脑子里钻了出来,重重的心咕咕冒出酸泡,戳着他胸口,忍不住跟他算起了帐。 「男二是你。」 容吟:「?」 他向来淡定的表情瞬息之间变了,试探地问:「绵绵是在开玩笑?」 「你觉得我像在开玩笑?」她鼓了鼓脸颊, 一脸严肃地盘问,「老实招来,你以前有没有对她产生过一点点的好感?」 「……没有。」他的心像被她的话挠了一下,「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重绵坐到床上, 「坐下我们慢慢谈。」 容吟低眸,她神色认真,竟让他莫名觉得心虚,分明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了解,可她的表情太过扑朔迷离,尽管她的话太难以置信,一时间仍然信了,甚至以为在书里面他真的做了让她不高兴的事。 「即使我是男二,书里的人也不是我。」没等她讲故事,他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甚至非常客观地称呼为ta,「他做过什么?」 重绵抿唇道:「祝牧歌不是说了嘛,你喜欢她,用幽星草救她,陪她演戏,在坟前奏乐曲……」 「等等,陪她演戏是什么意思?」 容吟答非所问:「我不喜欢她。」 「但……」 他打断道:「她用凤凰尾羽提出一个要求,在符煦面前让我陪她演戏,书中写了吗?」 重绵回想了一下,摇头:「没有。」 「嗯,所以,书中与现实不一样。而且最关键的是,不论谁在我面前快死了,我都会尽全力救治。」容吟凝视她,「但现实与书里的情况不一样,我已经将幽星草送给你了,没有收回的道理。假如祝牧歌坠崖真的受了伤,我会用其他办法救她。」 重绵点点头,她喜欢他悬壶救人时散发的光芒,当初作者描写他的善良与温柔,这才是吸引她的原因。 假如容吟见死不救,就不是容吟了。 「我在坟前奏乐曲,并不代表我的心意。」容吟继续分析,「身边可曾还有其他人?」 「……好像是苍玲然主动提出奏乐悼念的。」 容吟笑了笑:「我是这样一个人,同门师姐只要提出不过分的请求,就愿意满足。」 「……」 重绵努力回想,思来想去,除了坠崖救人以外,所有发生过的女主与男二的互动,都发生在符煦面前,非常刻意,好像与他所说的演戏相对应。 她低着脑袋,不自觉嘴角上扬。 一直以来的小别扭和担心突然间烟消云散,她与他五指相合,心情释然了许多,「反正是书里的人,跟你没关系。」 容吟低笑:「刚才是谁,一副与我算帐的样子。」 「没有的事。」她睁着眼睛否认,往前走,「我刚刚是在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真相。」 他在身后笑,笑得她耳朵红了。 过了三天,青云长老收集证据,意外地查出当年破坏结界的罪魁祸首,和这次暗中勾结伏正清的人,恰好是同一个人——祝牧歌。 等确认完毕,青云长老下达判决书,当即判定祝牧歌死罪。 此事在宗门引起轩然大波,昔日第一美人竟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大家难以置信,议论纷纭。 一时间,不论食舍,还是五蕴潭,甚至连出门剿魔的弟子都听闻这一匪夷所思的事件。 符煦也听说了。 那个时候,他听从宗主御清真人的指令,正在北洲剿灭魔族,得知祝牧歌被判决时,他什么也不顾,忘记了宗主的教诲与叮咛,踉踉跄跄爬上剑,飞回了凌虚剑宗。 没立即见祝牧歌,而是拜见了青云长老。 扑通一声跪到地面,低下头,恳求长老饶恕祝牧歌一命。 尽管两人恩断义绝,再怎么说,也曾两情相悦,他说:「愿意用任何代价赎下她。」 青云长老恨铁不成钢:「你拿什么赎?门规的权威不可侵犯,这次饶恕了她,下一回大家犯了重罪,干脆都原谅算了?你竟把门规当成儿戏!」 被噼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符煦脸色青红交加,毫无办法,去见了祝牧歌最后一面。 即使在牢狱中,她依然穿戴干净整洁,眉梢眼角无一不露出高雅的气质,仿佛待的地方不是牢狱,而是金碧辉映的宫殿。 自关入牢狱后,没有一个同门曾来探望。 当有人脚步声走近时,她以为来的是青云长老,冷冷道:「不是说明天才执行吗?」 扬起头,她看到的不是长老,而是多年不见的符煦,脸色逐渐变化。 第124页 符煦刚要扯出一个笑容,她扑过去,死死抓住铁栏杆,语气像是碰到了自己的仇人,「你来做什么?」 「牧歌……」符煦不理解她的态度,「我来看望你。」 祝牧歌眼泪一下子流下来,大喊:「都是你害我。」 她的平静在看到他时,轰然倒塌,她抓住他衣领,勒住他脖子,「要不是当初,要不是你负了我……」 符煦任凭她扯自己,不知是恼怒还是伤心,眼眶也红了,「我何时害过你?当初明明是你见异思迁负了我!」 「你什么都不明白!」祝牧歌无力地倒下去,「如果你没负我,我不会选择同样相似的一条道路。」 符煦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默默站在旁边看她哭。 她埋头哭了一会儿,突然抬起脸问:「如果有一天我与林若蕊被妖魔抓住,他要把我们丢下山崖,你会选择救谁?」 符煦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祝牧歌早就知道他的选择了,这会儿,嘴唇冷冷地一扯,「告诉我原因。」 「林若蕊曾救过我一命,我欠她的。」符煦闭眼道。 祝牧歌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你差点死在断情湖的那天?」 符煦大惊:「你为何知道?」 祝牧歌放声大笑:「因为是我救的你啊!」 符煦失魂落魄地走了,离开之前,他想再与她谈谈,她背过身,再未看他一眼。 脚步声彻底消失后,她神情寂然,低声喃喃:「我很后悔。」 如果天道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谁也不想要了,只愿离开凌虚剑宗,去别的地方。 但可惜,机会错过便错过了,从来没有第二次。 符煦安葬完祝牧歌的那天,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 他站在墓碑前,突然觉得自己的寻找有点可笑,自己的喜欢也很廉价,他神情灰败,什么都没说,站了一天,直到北洲那边来了催促的命令。 等他走来,墓碑前荒寂无人。 这一次,除了苍玲然和符煦,再没人来看她了。 迎着风雨,符煦连夜赶回北洲。 前脚他刚走,后脚谢永寒就被人抬了回来。 北洲形势紧急,宗主与御清真人在前线与伏正清交锋,谢永寒被魔族将领一刀砍中后心部位,全身失血严重,弟子们仓促止完血,将他送回药屋治疗。 容吟替他稳住心脉,敷完药。 重绵一直站在旁边不打搅,等他站起身后,焦急地问:「如何了?大师兄有没有事?」 「没有性命之忧了。」容吟嘆息一声,握住她的手,「别担心。」 重绵点点头,低头看了他一眼,眉眼间的担忧并不见减少。 谢永寒是救回来了。 可这回是谢永寒,下回会是谁? 重绵从窗子往外眺望,北洲剿魔,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谢永寒还在昏迷时,重绵收到了御清真人的通讯。 他让她去北洲援助。 一开始还不大相信,自己明明没多大本事,实力也不够,甚至怀疑又是伏正清的计谋。 跟容吟提了这件事,他帮她联繫过其他长老,原来师尊寻她,确有其事。 她只好收拾行李,准备去北洲一趟。 临走之前,她缠了他许久,主动踮脚亲了亲他下巴,「等我回来呀。」 他似乎觉得不够,吻上她的唇,意犹未尽地亲了大约半刻钟,才放过她。 两人眼神胶着,颇有点捨不得的意味,刚确认心意,这会儿就得分别,任谁也放不下。 可师尊命令不能违背,她抱住他,挂在他身上汲取他的温度,熨帖自己的心脏,直到不能再拖下去了,只好磨磨蹭蹭往前走了一小段路。 回头时,就见他仍站在原处,她心里开了一朵小花,又转身飞扑过去,给了他最后一个抱抱。 「等我。」 「嗯。」 得到想要的回答,她埋在他怀里,满足地笑了笑。 第六十三章 重要任务 从凌虚剑宗出发行至北洲, 所需时间大抵两三日。 重绵没闭过眼,一直赶路,按照她的脚程, 本来说不定两日不到就能抵达, 但路途中碰上不少妖魔杀人,她没办法当做没看见, 顺手就杀了几个。 顺手的次数多了,拖的时间也愈发长。 与御清真人说明情况后, 他倒未催促她,只提醒她小心谨慎莫受伤。 重绵受宠若惊, 连连称是,快接近北洲时, 路过一座隐蔽村庄。这村庄四周临山, 与外界信息不通,和平又安详,但世道太乱, 还是有个爪子锋利的魔物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活吃了几个人, 专吃人脑。 村人尖叫着往村外逃跑,场面混乱,发生了一场小型踩踏事故,踩伤了几个年纪大的老人。 等人散开后,老人们面露惊恐, 手脚并用,一点点往远离魔物的方向爬。 不远处,几个村人的尸体横躺在泥泞的土地里,大睁着双眼, 瞪向天空,手脚僵硬如泥塑,死死抓着身下的草,临死前一刻,还想竭力坐起来逃跑。 那魔物趴在尸体边,身躯扭动,长得很丑,脸庞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尖刀般的爪子轻而易举剥开人的脑子,露出红红白白的东西。 重绵从天上飞下去,瞥见这一幕,眉心非常不适地皱了一下。 第125页 在外剿魔的一年,不是没见过更恐怖更血腥的场面,但仍然没办法完全适应,可能她的适应力不是很好,不管经历多丰富,仍然做不到眼睛眨也不眨的淡定。 这类喜欢吃人脑还是人肉的魔物,通常属于低阶。 再往上的那些阶层更像魔族人,除了一双眼睛,其他与普通人类没多大区别,他们也杀人,喜欢弒杀时血腥的味道,那种征服与奴役的快感。 低阶魔物对于凡人来说,是更让人胆战心惊的存在,因为死得慢,死得太痛苦。 重绵抽出长剑,步伐轻灵,没发出半点声音,迅捷又麻利地靠近,衣袖不可避免发出簌簌声响,那魔物侧着耳朵,竟然从风声中辨析出她的方向。 它转头露出尖牙,像个森林里暴戾的野兽嘶吼,利爪又膨胀了一倍长,午后日光照射下,闪烁一阵冰冷锋利的寒光。 她目光冷静,以往常的战斗经验,粗粗估略了一下对方的实力,交锋的一瞬间,大脑已经计算出打败他所需要的时间。 魔物看似骇人,实际在实战丰富的修士眼里,不算特别厉害。 真正厉害的,通常是那些长得和人类区别不大的魔族人。 尽管这样认为,重绵未曾掉以轻心,发挥出全部实力攻打。 大约一刻钟,魔物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 一部分村人逃出存在,还有一部分村人躲在家中,他们偷偷露出一条门缝观望,为这场激烈的战斗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这位姑娘也落得个悽惨死去的下场,直到重绵戳死了那个魔物,村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当他们打开门冲上前时,重绵已经唰地一下飞上天,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边的一道翩跹身影逐渐愈来愈远,他们仰着头看着她远去。 不知是刚才的凶险带来的后怕,他们虽目露敬仰,但长时间保持默然不语。 脚底下鲜血淋漓,直到她的衣角彻底消失于天际,气氛依然沉重,大家长嘆一声,开始替死去的人们安置尸身。 重绵赶路时,收到容吟的通讯。 他问:「你到北洲了吗?」 轻缓温和的声音通过符纸,清晰地钻进她的耳膜,她刚杀完魔,还未从激烈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没立刻回话。 他的声音带来一股平静的力量,过了片刻,她努力调整情绪,抿唇道:「还没呢。」 等待了两日,容吟估计重绵应该抵达目的地,这才联络上她。 但没想到她还未到达,他怔了一下,声音温柔道:「发生什么了?」 他的声音太好听,自带沉心静气的功能,重绵很快平静下来,低头望了望脚下的凡间,看似风平浪静却暗潮涌动,她忍不住说:「你再与我说说话。」 才离开两日,她竟十分想念他,想扑到他怀里,亲吻他薄又软的嘴唇,可隔了十万八千里,她什么都做不了,那就退而其次,听听他的声音也不错。 「嗯。」容吟纵容地笑了一下,与她闲聊着,「我在想,你必然遇到了让你不高兴的事,以前我说过,你不高兴了,便找我聊聊天,我虽然不在你身边,但一直陪着你。」 「你不必顾忌什么,与我倾诉,那些负面的消极的宣洩出来,不要默默承受。」 「也没有不高兴。」重绵心上一股暖流淌过,抿唇道,「只是有时候杀魔后,总产生一种迷惘感,不知道这条路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当年一股劲冲动跑到凡间时,其实心里没多少感同身受,因为这些人离我太远,以前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就当书中人,当完成任务一样。可真的看到一具具惨烈的尸体,那些痛苦哀嚎,小孩子的哭泣声,有时候躺在床上做噩梦,睁开眼睛恨不得把那些魔物全杀光了。可我实力不够。」 容吟静静听她说完,眉眼柔和,「你身后还有凌虚剑宗,无数师兄姐弟的支持。」 她低低嗯了一声。 他嗓音低沉:「还有我。」 她的心蓦然一跳,那三个字叫她耳朵酥麻,浑身一颤,心脏不由分说地翻滚起热潮,她揉了揉脸颊,装作冷静又淡定地说了一声好。 抵达宗门驻扎北洲的大本营后,重绵收到了容吟寄送的法宝。 以及一张简单介绍的书信,字迹与他的性格十分符合,灵活舒展,行云流水般的流畅自然,透出一股潇洒与柔和。 他送了防身法宝,天极盾。 她戴上盾后,又想跟他表达一下心里的喜悦,结果通讯符刚掏出,还未念出口诀,就被几个弟子拥挤着往御清真人的屋里推。 只好暂时歇了这份心思。 御清真人换下了宽松的衣袍,穿了一身轻便的护身衣,见她进门,为她递上一杯茶水,「长途跋涉,辛苦了。」 「多谢师尊。」重绵恭敬接过,一口喝光。 御清真人温声道:「此行你应当见过伏正清手下魔物的凶悍残暴,它们途径之处,遍地尸首,鲜血几近染红整座城池。伏正清放出冥罗境的众多魔物,为的是增强它们的修为实力,供他役使摆布。等他强大到无人能敌之际,首要目标就是我们凌虚剑宗。」 「短短几年,他的实力到了什么地步?我们现在打得过他吗?」 重绵一直位于战斗的边缘,对中心的风起云涌不甚了解。她其实还想问,为何御清真人特意让她来北洲,但想了想还是憋住了。 第126页 「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先告诉你一件事。」御清真人语气沉重,「伏正清吃下了上古魔尊血液浇灌的妄生莲,据我所知,他只吃了一瓣。妄生莲拥有毁世之力,如若三瓣合为一体,后果不堪设想。」 重绵一个咯噔,其实她对妄生莲早已知悉,只是没想到御清真人竟把这么关键的信息告诉她。 她记得,知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 「根据探子的调查,伏正清已经获得了两瓣妄生莲,还剩最后一瓣。」御清真人不知她心中所想,紧锁眉头,「在他获得第三瓣之前,我们必须趁早进攻,杀死并且消灭他体内的妄生莲。」 「……」 「唯一能消灭妄生莲的,唯有上古诸神所化的灵剑。」御清真人淡淡道,垂眸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霜叶剑。 这一句话如同在耳边爆炸,震得她手一抖,霜叶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霜叶剑的来历,绝大部分修士都清楚,神力化为灵源,灵源又生出灵剑,世间唯一的霜叶剑,目前只有容吟与重绵能够驱使。 在御清真人与宗主的认知中,容吟的手已然被废。 目前,霜叶剑的主人是她。 「师尊莫不是认为我有这个本事杀掉他?」 重绵底气不足,试探着问,她大概明白为何师尊唤她来北洲了,可她一个结丹期的修士,与魔将对拼,也不一定打得过,何况伏正清本人。 她有些苦涩,只觉得要是再给她点时间,她一定加紧修炼,至少也能作出更大贡献。 但时间来不及了。 「不用担心,我与宗主布置妥当,到了决战那一日,我和宗主,几位长老一起合力围攻。现在他只有两瓣妄生莲,我们几位大乘期的修士进攻,至少九成胜算。等他奄奄一息之际,你补上最后一剑即可。」 御清真人交託完重要任务,重绵恍恍惚惚地答应了。 她愿意为宗门效劳,这不只是宗门的一个任务,而是唯一扫平魔族的机会。 原本她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从未料到有一日,关乎全天下的命运竟然交到了她的手上。 她心里既紧张,又多了一分豪情壮志。 她一定会成功,她必须得成功,不能辜负大家的厚望,更不能因为恐惧而退缩。 重绵深吸一口气,心脏因紧张突突跳动,等她走出房门,立即联繫了容吟。 「……」沉默了片刻,她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道,「容吟,大概三日后我就能回来啦。」 「嗯?这么快?」 通讯符对面除了容吟的声音,传来几个陌生的交谈声,听起来不大清晰。 重绵问:「你在哪里?旁边有人吗?」 容吟显得有些苦恼:「师尊派出了几名渡劫期的师兄姐保护我,我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着实有些麻烦。」 重绵唇动了动,她想说师尊担心伏正清为了第三瓣妄生莲伤害你,才让师兄姐们形影不离。 然而,一旦告诉他,他必定追问到底,她不能说,一说了他就担心得不行。 她不想他担心,至少得等到大胜归来,再把事情全盘托出。 她边往自己的住所走,边装作满不在乎道:「你是日月峰的医修,战场死伤无数,到时候送回去的弟子肯定很多,师尊怕你有个好歹,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我呆在宗门没有多少危险。」容吟声音夹杂一丝忧虑,「师尊也是,你才结丹期,却将你叫去北洲,万一受伤了如何是好。」 重绵心说,没办法啊,霜叶剑认主,现在只有我们可以消灭妄生莲。 容吟的手已经好了,不能让宗主知道。 不就是补刀吗,她修为不高,不至于这点事也做不好。 他声音很轻:「保护好自己。」 「嗯!」重绵笑嘻嘻的,「你别担心了,忘了吗?你送我防身法器,叫什么天极盾来着。」 容吟还是怕,继续叮嘱:「作战那日,尽量远离伏正清,你一个小弟子没必要呆在大战的中心。」 她没吭声,沉默了大约一分钟,然后承诺道:「知道了,我听你的。」 第六十四章 害怕 夜晚, 天上星光黯淡。 御清真人与长老们密谋计划,重绵作为计划中的一员,同时在场。 众人有条不紊地排兵布阵, 朝元圣轴一遍又一遍演示虚拟的战场布局, 以及可能发展的情形。 屋子里空气寂静,重绵站在角落里沉默地看到数次布局被推翻。 直到最后一次, 朝元圣轴终于显现仙门胜利,长老们的表情从凝重不安, 肉眼可见地松出一口气。 宗主坐在首位,认为只有一次成功不放心, 战场风云变幻,即使看起来很细微的变动, 也可能造成巨大影响。 他生性多疑且谨慎, 又重新演习了将近百次,直到成功率达到百分之九十,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 手指敲了敲桌面,「按照这次胜利结果布局战场。」 长老们点头称是, 重绵眼皮睏倦,仍强撑着睡意也跟着点了点头。 等他们鸟兽状散开,时间已接近半夜,御清真人留在原地,抬起手示意她过来。 她靠在角落的柱子上, 手中抱着一把剑,从数道人影中注意到师尊的指令,上前几步,听他说道:「你方才也见识过朝元圣轴的强大之处了, 千万年来凌虚剑宗每一次对敌的大战,最后的结果通常与它的预演一致,准确率非常高。伏正清羽毛未丰,情形对我们十分有利,你可以放心,别太害怕。」 第127页 重绵一本正经道:「我不怕。」 御清真人欣慰地抚了抚白须,「你的任务是杀死伏正清,其他的魔物魔将一概不用分心。到时候等他受重伤被我们束缚,寻机而动,切莫错过最后时机。」 重绵认真道:「一定不负师尊所望。」 走出屋外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天气阴沉沉,四下一片寂静,冬日的冷风扑面而来,重绵惺忪朦胧的睡意一瞬间被吹得清醒,她找到自己的房间,沉入黑暗中。 睡得很沉,感觉一闭眼一睁眼,世界重新甦醒了。 她躺了好一会儿,屋子简陋,连个窗子也没有,只有一扇不大紧密的木门,微微漏出一丝丝光线,她盯着那道光,不知在想什么。 现在应该是白日,几丝光亮,没有阳光的投射。 打开门,果然天边光色暗沉,像一张糊满东一块浅灰西一块深灰的色块。 兴许天气影响,她的心里灰濛濛,笼上了一层面积不大的阴影。 沿路不时见弟子们用各类鸟兽寄送书信,她一时好奇,随手拉了一位弟子,问:「你们在干嘛?」 「寄信呀。」弟子直言快语,「上了战场,生死不定,我们进入凌虚剑宗至少也有几百年了,虽然家里的亲人早已死去,但这些年心里多多少少还存着一份牵挂,给家族的后人写,给凡间认识的朋友写,还有……给旧情人写的。」 重绵回过神时,弟子已走远了。 她意识到,比起御清真人给她的几乎可以称之为轻松的任务,其他弟子们身上的责任同样重大且艰险,但举目所望,每个人面容带笑,声音轻松沉静,他们的心中有一盏灯,这盏灯名为胜利的希冀,一个人的力量或许不够强大,然而大海由每一滴水组成,任何一滴水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汹涌澎拜地朝着岸边前进,是拍死在岸边,还是进入一个新的世界,现在尚未定论,但重绵的心情明朗了不少。 这一天平静流逝,睡觉之际,她跟容吟提起御清真人的计划,又提到弟子们的书信。 「我也给你写了一封信,明日寄出,算算时间,估摸也要两日到达。」 容吟被吊起了胃口,斜斜倚在门边,看天边的一轮圆月。 「什么话不能现在说。」 重绵神秘兮兮道:「仪式感你懂不懂。」 他嗯了声,在那边笑了好久,重绵也不懂他在笑什么,但可以感受到他的情绪是愉悦的。 重绵短促地嘆了一口气。 「怎么了?」他十分敏锐地感受她情绪的变化,止住笑,以为她害怕或者担心。 她沉默了片刻,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好像在用手指绞着被褥的一角。 两人间唯有浅浅的呼吸声。 她磨蹭了一下,直到觉得时间太久了,才小声打破了安静,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我想你了。」 「……什么?」 容吟其实捕捉到了这三个字,但他贪得无厌地想听第二遍,微微仰头,喉结难耐地滚动了一下,第一次撒了谎,假装自己没听清。 「我想你了。」重绵又乖乖说了一遍。 「再说一遍。」 他含笑的声音响起,她张开嘴,本来打算说第三遍,但刚说出一个「我」又卡住了,终于觉得不对劲。 忍不住生气地哼了一声,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嘴角无意识地往上扬。 以为姑娘真的生气了,他压低声音,轻声道。 「我也想你了。」 暮色下,低沉的嗓音透过符纸,涌进她的耳膜中,莫名显得温柔且蛊惑人心。 像一窜火烧到了她心里,她浑身上下着了起来,心热烈地跳动。 两人之间又安静了。 即使不说话,也不会觉得不自在。 言语只是其中一个沟通方式,她与容吟隔着很长一段距离,心灵仿佛能相通,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也不需要刻意找话题打破沉默。 她弯起唇角,静享了片刻美好的宁静,风声,他的呼吸声,以为关门声交织在一起。 她关好房门,抖了抖被褥,然后将通讯符放在枕头边上,「容吟,我睡了,你给我弹弹琴吧。」 「嗯。」他笑着应了一声。 对面没了任何声响。 他离开了一会儿,片刻后,恬静悦耳的琴音突然传来,在空中流淌着。 她眼睛一闭,可以想像他端坐着抚琴的优雅姿态,白皙有力的手指在琴弦上缓缓拨动,垂落的墨发时不时被风扬起又放下。 明明才离开不到两日,怎么就像离开了很多年。 真希望时间能再快一点,她想快些见到他。 可能容吟奏乐的效果,重绵昨夜睡得特别香。 从床上起来后,精神抖擞,感觉心情特别美妙,打算入夜后再找容吟东拉西扯地闲聊几句。 离大战还剩两日,距离见面也还剩两日。 她非常乐观地算了算时间。 结果到了夜晚,从凌虚剑宗传来一件噩耗。 伏正清临战前,竟独自前往仙门,趁其不备杀死保护容吟的几名弟子,重伤青云长老,掳走容吟。 逃至北洲的弟子来不及表达当时的凶险程度,心急如焚地禀告宗主这一关键消息后,吐了一口血陷入昏迷。 宗主派人医治,脸色沉沉坐在座位上。 第128页 当时重绵也在场。 听到这个消息时,她的耳边嗡嗡作响,好像不敢置信般被钉在原地。 犹如吞下了一个闷雷,五脏六肺爆炸般搅成一团,浑身密密麻麻的痛与冷。 容吟昨日还为她弹了几首乐曲,缱绻又温柔地哄她入睡。 这会儿却生死未仆。 她的手控制不住发抖,脑子里闪过各种可能性,只要一想到那个最严重的后果,眼睛就艰涩无比,咬紧牙根忍住眼泪流下来。 时间缓缓流逝,屋子里一片喧闹,长老们面面相觑,喋喋不休地向宗主说事情有变,应当尽快出战。 几年前结界被破坏,专修阵法的修士们昼夜不停地研究,又为宗门加了七八道防护。 整个世界最安全的应该是凌虚剑宗,谁也没想到伏正清又突破进去,极其嚣张地杀人劫走容吟。 他的实力竟然恐怖如斯。 宗主也沉不住气了,伏正清掳走容吟的目的必然是他体内的妄生莲。妄生莲合併后,拖的时间越长,伏正清就越难对付。 他甚至后悔当初不该听从御清真人的劝说,就应该直接杀了容吟。但既然已经发生了,现在的重中之重,唯有按照原计划对付伏正清。 在持续性吵闹的人群中,宗主竖手,人声顿时戛然而止,他沉声命令:「情况有变,提前布阵,明日杀他个措手不及!」 重绵神思恍惚地走出门外,身体轻得像一片落叶,风轻轻吹来,衣袖鼓起一角,她的心跟飞扬的衣袖一样,往未知的方向飞远,旁边陆陆续续走过许多人,但眼前蒙上了一层纱,她看不到他们。 身后似乎有一道声音唤她的名字。 她没听清,后面的人又唤了几声,她终于听清了,回头时看到御清真人往她的方向走来。 「你别做傻事。」御清真人用长辈的口吻说道,「伏正清是为了取走他体内的妄生莲。这时候他应当一门心思放在提防我们,容吟穿戴着防身法宝,不会这么容易死去。」 「……」 「大局为重,明日开战后,趁他的全部注意力在战场上,我派几名弟子潜入都城援救容吟,你不要轻举妄动,千万牢记你的任务。」 风声,衣袖摩擦声,师尊的叮咛更为真切地传进耳畔,她点点头,一言不发。 尽管觉得天黑暗得可怕,整个身体被淹进水底快要窒息了,她也不能放任自己去做无用功的事。 容吟一定没事,她在心里这样期盼。 第六十五章 痛苦 开战那日, 天色依旧阴沉,寒风刺骨,迎着大风的旌旗猎猎作响。 伏正清站在高墙上, 周身魔气滔天, 冷眼看仙门的大军逼近东洲都城。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心脏深处的三瓣妄生莲已完整合併。 昨日, 伏正清从容吟体内取出第三瓣妄生莲后,花了一整个晚上, 融合併吸收妄生莲的力量。 等睁开眼,还未来得及处死容吟, 手下人匆匆忙忙闯进门禀报,仙门大军已逼近城门。 这些都在他预料之中, 他披上黑色大氅, 迅速赶到城门,有条不紊地安排手底下的魔族士兵迎战。 妄生莲,再加上荆棘护甲的助力, 伏正清对这场战斗满怀信心,认为胜利就在眼前。 等杀光所有仙门人, 这个世界逃不出他的掌心。 离六界统一越近,他等待了上万年的魔尊之位又能重新回到他的手上。 一个疯狂的陌生的念头从脑海一闪而过,伏正清微微一愣,试图抓住这些念头,却如同滑熘熘的鱼儿从指间穿过, 怎么都捉不住。 他刚才在想什么? 伏正清微微蹙眉,陷入思索,下一刻,身旁两位魔将说道:「魔主, 他们到了,我俩先上一步。」 听到魔将们的请示,他回魂,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魔将们率先飞下城墙。 以宗主为首的各大宗门蓄势以待,等号角声吹响,修为最强的精英弟子们作为前锋,一个个身先士卒地冲上去前,为大战的局面打开突破口。 一个个倒下,身后又有一个个站出。 魔物们嘶吼嚎叫着,像一堵巨墙挡在前头,抵挡住最猛烈的一波攻击。 只见到处是刀光剑影,风火雷电。 魔物们庞大的身躯被碾压成残肢碎肉,弟子们来不及喘息时,魔族人又衔尾相随,用各种奇诡法术困住了一些实力不够强大的弟子。 他们的面孔密布魔纹,一双双红眸犹如摄人心魄的妖石,与脚底下的鲜血相映衬,浑身上下透露出可怖的气息。 天地间的风鬼哭狼嚎着,气氛更加的阴冷。 正道修士们的尸首堆叠在一起,血肉模糊的场景令人胆战心惊。 修士们与魔物、魔族人交锋时,此时,宗主和长老们与伏正清陷入一场恶战。 剑芒交错,耀眼灼目,辽阔的天地间数道人影从地上打到天上,挥洒的剑意砸得地面到处是大坑,甚至波及到了底下作战的双方。 弟子们身形灵活地躲闪,远离伏正清击杀魔物,而有些魔物行动迟钝,当场就被压成一张大饼,血肉四溅。 伏正清不好对付,得到了三瓣妄生莲的他实力更加的恐怖。 十几名渡劫、大乘期的修士,多多少少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人多势众的车轮战之下,伏正清虽然没受伤,但多多少少有些吃力。 第129页 趁他注意力分散之际,宗主腾跃而起,用尽全身的修为将长剑往前一送。 只听一声惨叫声响起,让人猝不及防的是,宗主的身体如掉了线的风筝,一头扎到了地上,生死未仆。 其他人动作一顿,互相对望了一眼,终于发觉不对。 刚刚宗主刺中伏正清,伏正清未曾出手,宗主便吐血惨叫了。 长老们面容冷然,当即改变策略,以防守代替进攻,将伏正清引到地面。 弟子早已布置完阵法,伏正清脚尖落地,刚站在阵法中心,身子被定了短短一瞬,就这瞬息之间,捆仙绳捆住了他的身体。 站在阵法中心的伏正清仰起头,哈哈大笑:「你们这群老不死,一道捆仙绳就想束缚我?」 他黑发红眸,寒风吹过他的衣摆,紫色魔气如同薄雾缓缓瀰漫,滔天魔气下,靠近这道魔气的人,心中生出无数妄念与心魔,转头攻击自己的同伴。 魔气笼罩,心中没有恶念的人,方能不受影响。 重绵手执霜叶剑,注视这一幕,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她怕自己也受影响,导致任务失败。 长老们神情肃然,其中一位张开手臂,随着他动作,狂风骤起,吹散瀰漫的魔气,吹动了云层积蓄的冰雪,风停歇时,柳絮般雪花飘然落下。 如若不是满目疮痍尸首遍野的战场,风,紫雾,雪花,场景倒有几分美。 「重绵,上去!」 不知哪里传来一道喝令,唤醒了重绵发愣的意识。 她听到指令,神经绷紧,双目紧盯伏正清,隔着簌簌而落的雪花,她看到伏正清的身体被阵法控制,无法动弹,但他似乎在酝酿什么力量,阵法开始起了水纹般的波动,就连捆仙绳也开始出现断裂的迹象。 她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飞身上前,撞飞无数白色碎花,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锐利锋芒的弧度,只听霜叶剑铮鸣声起,剑尖蓦然刺入伏正清的胸口。 他悠然自得的笑容一顿,胸口传来的疼痛让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正对上重绵惶惑的眼神。 「你……」他只挤出一个字,心脏的痛楚使他无法控制地往后跌倒。 她捂着胸口,往后退了半步,也吐出一口血。 旁边有人再说什么话,好像是说杀了他。可她耳边嗡嗡响,只听清了几个字。 长剑还未穿透他的心脏,捆仙绳,阵法,被剑刺伤,这几样伤害叠加起来,他横躺在地上,呼吸急喘着,身上的捆仙绳已经破裂,散在他身边。 瞧着约莫没什么抵挡的本事了。 然而片刻后,妄生莲的作用开始显现,他的脸色逐渐好转,手指竟开始按住剑柄,试图将刺中胸口的霜叶剑□□。 重绵看到这一幕。 原本巨大的疼痛与害怕使她的双脚被钉在地上,但她抵抗住本能,扑上去抢夺霜叶剑。 两只手共同握住剑柄,伏正清的手往外拔,另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拼尽全力往下刺。 胸口疼痛剧烈,她边往下刺边吐血,眼泪一颗一颗无声掉落。 伏正清嘴角流血,恶狠狠瞪她,挤出一句话:「你疯了!放手,给我放手!」 承载着魔尊的妄生莲一寸寸破裂,他大喊,声音与上古魔尊冷酷的声音重叠,低沉诡谲。 「你也会死!可恨,我上万年的心血!」 她不想死,她也想放手。 可是当眼前划过小弟子挠着脑袋说给亲人们写信,那一张张充满希冀的脸孔。 曾经富有生机的土地,已经成了尸横遍野的战场,曾经欢喜和平的凡间,到处是哀嚎啼哭的百姓,她的手无法松开。 剑尖越来越深,她的眼前也越来越模糊,鲜血蔓延,灰黑色的土壤变得更深沉。 疼痛越来越猛烈,心脏似乎被无形的剑扎出一个洞,那洞越来越大,她的心空荡荡。 怕疼的本能让她无声吞下痛苦的尖叫,求生的潜意识让她试图远离伏正清,可她克制住了种种逃避的想法,刺进他胸口的剑愈发的坚定。 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像坠入黑乎乎的潭水里,浑身上下泛刺骨的寒冷。 她的睫毛挂上白色的雪花,手指僵硬地往前,一直往前,好像见不到底。 她的喉咙哽咽了。 双眼雾蒙蒙的,如同蒙上了一层灰翳。 昔日明亮的眼珠渐渐的黯淡了。 她轻轻的喊了一声容吟。 这微弱的一声,在空中轻轻荡开,被沖向战场的人捕捉到了,他往她的方向奔跑,速度越来越快,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到她的身子软软瘫倒,倒在了伏正清的尸首上。 白色袍子与飞舞的雪花交融,慢慢地被体温化开。 他像感觉不到冷,踉踉跄跄爬到她身边,手指触碰她的衣襟,抱住她,抚摸仍温热的脸颊。 她的脸庞还带着一点血色晕红。他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颤着声音唤她的名字。 「绵绵,绵绵……」 而她再也不能睁开那双清澈的眸子,羞涩地红着脸告诉他,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他埋在她脖颈,直到她脸颊、身体的温度,逐渐变冷。 身边陆陆续续有人离开,他一直抱着她,雪色覆盖鲜红的世界,他的墨发已然积上一层白雪。 雪下了不知多久,再度抬起头时,她的脖颈处一片湿意,滚烫的泪水从脖子往下滑落。 第130页 他茫然地望去,四周一片安静,胜负已分,所有人都走了,辽阔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注视她安静的睡颜,眼眶泛红,头微微低下,脸贴在她脸上,试图温暖她的身躯。 仿佛温暖了身体,她就能醒过来。 可还是冷,风一阵一阵吹来,他包着她的小手,吻上她冰冷的额头,鼻尖,唇瓣,「你说过要回家的,你说我你想我。」 眼前划过离别时,她依依不捨地说等我。 她弯起唇,头微微歪着,甜甜的欢快的笑声。 几日前的场景历历在目,这些生动地映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的声音哽咽:「现在我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然而她双眸紧闭,再也回答不了他了。 第六十六章 集魂灯 大雪纷飞, 战场被打扫干净,血肉横飞的战场重新变得干干净净。 白雪覆盖充满鲜血的土壤,世界又恢复到了半日前的模样, 只是逝去的人, 回不来了。 活下去的人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替人安葬。 不断有人从容吟身边走过, 他们脚步放轻,没有打扰他, 每个人的神情流露出哀恸的色彩,他们理解对方的心情, 苍白的安慰无法消除失去所爱之人的悲伤。 两方阵营死了不少人,他们一言不发地在尸山尸海中翻找。 容吟安安静静地抱住重绵, 白袍, 雪色的发,与周边的世界融为一体。 御清真人远远望见这一幕,两名亲传弟子一男一女, 分别立在他两侧。 女修说:「大战开始之际,我们潜入都城寻找师弟。妄生莲夺走了他大部分的灵气, 当我们寻到他时,他仍然陷入昏迷,虚弱得像快死了。」 男修又说:「我们强行唤醒他,他一睁开眼就问重师妹在哪里,我们把您的指令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容吟担心重绵的安危, 尽管两名师兄姐认为这个任务难度并不算大,劝他莫太紧张。 他心里仍旧不安宁,匆匆忙忙赶过去。 结果却看到…… 御清真人慢慢走近,走到他的身边。 旁边站着一人, 容吟双眸低垂,瞳孔黑沉沉,仿佛感知不到外界的存在。 直到御清真人嘆息道:「伏正清穿戴着荆棘护甲,假如他身上没有护甲,重绵不会死。可惜,唉。」 容吟的眼珠一动不动,良久,他出声了,嗓音干涸沙哑,「霜叶剑原本是我的,死的也该是我。」 御清真人垂眸注视他的手,察觉到他的手已经好了,震惊的情绪在心里回荡,然而说什么都迟了。 他苦笑一声:「我下指令时,只知道如今能使用霜叶剑的只有重绵,她未曾告诉我,你的手已经痊癒了。」 容吟的嗓子干涩,唇下意识蠕动了两下,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件事她不肯告诉御清真人,是不希望他再度受到伤害。 意识到这点,他心里的悲戚更甚,反反覆覆去幻想过去的某个可能性,假如伏正清没取得荆棘护甲,假如她把这事告诉他,假如他主动揽下了这个任务,现在她还能活生生站在战场上。 每当这种她能够活下去的可能性冲击他,他的脑袋开始作疼。 不论如何她已经死了,他不愿相信,也不肯接受,但双手搂抱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他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 他的心一片冰凉,抱住她缓缓起身,想带她回家。 飞过了数座城池,魔主被剷除,魔物们被扫平,凡间的人们欢欣雀跃地从屋子里跑出来,他们大声放笑,放鞭炮庆祝。 老人与儿女抱头痛哭,小孩子在草地上狂奔,闺阁少女从窗子往外伸出头,支着下巴看街上的人奔走相告,「仙门打败了魔族,仙门胜利了!」 狂喜的尖叫声,灰败的神情渐渐恢复光彩,这一日,人们热热闹闹地迎来了崭新的世界。 他收紧手臂,温柔地贴着她冰凉的脸庞,「你看到了吗?绵绵,他们因为你获得了新生活。」 竹屋还是原来的样子。 屋门尚未关闭,大开着等待主人的归来,走上台阶时,他蓦然记起,当年重绵从混元镜出来后心魂受损,在他床上休养几日赖着不肯回自己屋子。 她说喜欢他的床。 他低眸看了她一眼,轻声笑:「以后我的床给你睡,开不开心?」 她闭着眼,手无力垂落。 眼角泛起水光,像是耗费了无数的克制力,他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意逼回了深处,唇角始终带笑。 一开始她来到凌虚剑宗,于他的卧房中度过第一夜,兜兜转转,多年后她又躺在了他的床榻上。 床幔随风摇摇荡荡,她安静地睡着。 他为她压平褶皱的袖口,她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模样,尤其出现在他眼前时,梳理头发,清洗脸颊,即便素面朝天,也不会邋里邋遢。 他知道她注意自己的形象,是希望他对她保持良好的印象。 其实他一点也不在乎。 可重绵在乎,如果有一天她醒过来,发现自己一直保持这幅战斗过的样子,怕会生闷气。 继续整理时,幽星草从她的袖口中掉落。 他动作顿了顿,手指颤抖,将草叶放到了她舌底下。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幽星草只能救活快死的人,而非死去的人。 第131页 人一旦去世,魂魄即散。 幽星草已经没了用处。 他忍不住又想,假如他打得过伏正清,假如他在战场上,在她快死时餵幽星草,是不是现在她与他可以相视而笑,携手回家。 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 宗门死亡的弟子名单通报过后,谢永寒与于妙音也都知道重绵的死亡了。 于妙音当场痛哭出声,连万年冰山脸的谢永寒也红了眼。 他们去竹屋,容吟闭门不见。 一日又一日的探望,他始终不肯出门,夜里常常传出古琴奏响的乐声,萦绕不休。 整日整夜的弹,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在寒风的吹拂下,门前枯树不住摇曳,小路边的野草泛黄凋零,冬日所有的景物都在衰败枯萎。 寒鸦从门前掠过,更添了几分萧索。 已经七日了,谢永寒站在门前,听里面传来一阵阵的琴音,再也忍不了地推开门。 琴音戛然而止,容吟头也不抬,低垂眸子,声音毫无起伏:「请大师兄离开。」 空气异常安静,他清冷的嗓音在屋内响起,未曾看谢永寒一眼,手指又抚上琴弦,淙淙琴音从指间泻下。 谢永寒微微皱眉:「重绵已经没了,你不能总沉浸在过去的痛苦,她也不愿见到你颓废的样子。」 「她见不到,」容吟低低笑了一下,「如果她见得到,心疼了,就会从床上醒过来,告诉我如果再弹下去,她便再也不肯搭理我了。」 谢永寒简直无话可说。 「可是她不愿意醒过来。」容吟低沉的嗓音再度响起。 谢永寒盯视他沉寂的眼神,千百种悲哀的情绪从心底划过,他的手指动了动,想夺取他手下的缺月琴,想办法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可毁掉了缺月琴,他难道就能重新振作? 塌上的重绵依然平静安睡,不知前堂两人对峙了许久。如果她在的话,大概会站在两人中间,苦恼地劝解他们都别生气了,等剩下容吟一个人,她又会抱住他,埋在他怀里说抱一抱开心点。 最后,容吟继续弹琴,就这样,谢永寒看了他半晌,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无功而返。 诉说无尽四年的琴音从冬天迎来万物复甦的春天,宗门百废待兴,又从凡间补充了不少新鲜血液,昔日凋敝的第一仙门,渐渐喧譁热闹起来。 新入门的弟子经过竹林,常常听到里面传来轻柔婉转的琴音,夹杂着缕缕清风送入他们的耳中,听之令人肝肠寸断,每次经过心情就不大美妙了。 他们问里面住了谁,又发生了什么,整天弹曲子? 可师兄姐们闭口不语,弹了那些好奇心旺盛的弟子一脑瓜,「问这么多干什么,去练你的剑。」 这几月,凌虚剑宗发生了诸多变化,仙魔大战中,宗主阵亡,目前御清真人为新任宗主。 宴永宁出师,负责日月峰药屋事宜。 于妙音失踪了三个月,不知去了哪里。 御清真人下令将死去弟子的坟冢安放在吹雪峰的后山,他们本就住在吹雪峰,死后依然是宗门弟子,住在吹雪峰。 重绵没入殓,容吟餵她的幽星草,虽然没有死而复生的作用,却可以保持尸首不腐败。 他不愿她离开他半寸距离。 当弟子们恳求让重绵入殓,屋门沉默地关闭,表明了他无声拒绝的态度。 闭门不出大约三个月,容吟首次出门。 只因于妙音回宗门找到他,掷地有声地跟他说:「集魂灯你晓得吗?我走遍四大洲,从各大神话中听闻了世间存在这样一种神器,但具体有没有,在哪里,却无从得知。」 容吟看了她一会儿,眼珠漆黑深沉,喃喃道:「集魂灯。」 「对对,顾名思义,收集人的魂魄碎片。」于妙音抬头,望见他潭水一样死寂的表情渐渐生出光亮,她移开目光不忍再看,「反正你自己想办法找找看,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吧,毕竟只是神话故事而已。」 容吟眼神的光亮未散,他笑了笑:「多谢师妹。」 大抵许久不曾笑过了,笑容格外的艰难,生涩。 当年的容吟,笑容温雅而恬淡,风华正茂,皎洁如白玉。 现在的他,再也笑不出动人的风采,脸色略显憔悴,周身气压死气沉沉。 死去的人永远离开了,她的世界停留在那一瞬间,而活下去的人世界崩塌,也跟着停留在她死去的那一刻。 于妙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他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确定自己的做法对不对。 给他一个希望的同时,未来会不会又给他深刻的绝望。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久久迈不动脚步。 第67章 . [最新] 正文完 等到她 重绵双手合在腹部的位置, 闭着眼,仿佛只是安睡的样子。 他坐在床榻边沿,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她冰凉的面颊, 眼神温柔而缱绻。 就像她活着时, 他看她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屋内光线黯淡, 竹帘子将阳光阻挡,他的脸庞陷在昏暗之中, 唇角微微上扬,这么多个月, 眼里的情绪第一回 染上了久违的欢喜。 从于妙音那里获得一个关于集魂灯的消息,不论真假, 不论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他已经彻底放在心上,并为之做好了万全准备。 第132页 围绕竹屋加上了两层结界,阻止任何人的闯入。 桌前瓷瓶内放了几朵刚摘的新鲜栀子花。 他的目光在她脸庞上流连, 轻声道:「绵绵,我打算离开一段时间。」 她没回答, 他也不在意,俯下身,又说:「等我回来,你一个人别害怕,屋子外面加了两道结界, 宗门外又有三道,没人能伤害你了。」 重绵依然不答。 他的眉眼明显低落下来,过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 又从一本医书中间夹页拿出一张书信。 这是她写给她的信,三个月了,他一直不敢看。 可能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现在他必须逼自己看完她的信。 信纸铺开,他就着昏暗的光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字迹娟秀清晰,他甚至想像得出,她脑袋埋在桌案前,苦思冥想的样子。 上面写着: [容吟!还剩两日啦,我快见到你了,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想我呢? 心里有一大堆话想说出来,但直接说又觉得不好意思,所以给你写了这么长的一封信,删删改改了很久,你别嫌长,不然哼。 好了言归正传。 这场大战根据推算大概率获得胜利的结果,我的任务也不算难,给伏正清补上最后一剑即可,真正需要伤脑筋的人是宗主和长老他们,对我来说,只是个小任务,但战争结束前,我不太想跟你提,怕你担心,又怕你要求自己上战场。我算了算时间,等你收到这封信,大概战斗已经结束了。所以……你别怪我。 现在紧张死了,毕竟第一次上战场,生怕自己出错,又怕看到大家受伤阵亡。(删了一大段心理描写,算了,等你看到都结束了,没必要说了。) 其实写信的真正目的,是想问你——等一切结束,等我回来,可不可以去凡间游历一番?你愿不愿意抛下药屋,陪我走一遭? 下山的那四年,去过不少地方,你一定想像不到,我就这么无意识地踏上了三百年前的你曾走过的地方,其实根本没特意去,不知不觉间就重叠了。 你游历时,身边只有你自己,我游历时,身边也只有我自己。我知道当年的你享受这番独揽天下的感受,但我不一样,不喜欢一个人,那时候其实想要你能陪我的。 希望未来有一日,我们可以相伴一起走过千山万水,踏遍山河,俯瞰四洲风光。 你愿意陪我去吗?] 信纸晕染开水色,他眼底浮出痛色,脑袋微微一侧,深深吸了一口气。 压制住各种翻涌的情绪,他低声喃喃,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回响。 「好。我们约定了。」 谢永寒从于妙音那里得知了关于集魂灯的事,他不贊同地说:「这是神话故事,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不经思索就这么跟他提了?」 于妙音心口发堵:「我想了很久,容吟需要一个希冀,希冀虽不大,至少可以帮助他缓解失去重绵的痛苦。」 「你不担心寻不到希望,他更绝望?」 于妙音也想过这点,忧心道,「我觉得不比现在更糟糕了,他下山寻找集魂灯,兴许当做散散心,心情就能缓解过来了呢?」 谢永寒无话可说。 等去竹屋时,容吟已经走了。 两人只好一起等,等他回来,不论结果的好坏。 刚开始谢永寒预估一年半载差不多了,可一年后,容吟还未归来。 他又觉得可能需要三四年,可三四年后,容吟依然没回来。 凌虚剑宗走了一个医修,但没多大的变化。 时间一年又一年往下走,竹林四季更迭,时常保持四季常青,唯有卧房窗前的银杏树绿了又黄,不知交替了几年。 十年后。 凌虚剑宗又一次宗门大比,几乎全部弟子都去九曲峰观战,吹雪峰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没有。 一道白色身影缓慢在无人的路上行走,他的衣袍素雅又朴实无华,没有半点修饰,脚步声轻轻响起,道路两边种下了两排枫树,秋日枫叶缓缓飘落,染红了一地的昳丽。 他踩着掉落的红枫叶,发出碎裂的声响。 有个新弟子睡到了日上三竿,差点错过宗门大比,脚步匆匆与他擦肩而过。 凌虚剑宗虽大,弟子也多,至少互相碰过几次面,新弟子发觉这名白衣男子从未见过,狐疑地回过头,叫住他:「你是谁?看上去有些面生?」 他停住脚步,不曾回头,淡淡说了句:「容吟。」 说罢,迈动步伐朝半山腰的竹林走去。 新弟子看着他的背影,脑子灵光一闪,容吟? 传言中竹林的主人,回来了? 重绵睡了整整十年。 他走时,她静静躺在床榻,除了听不见呼吸声,就像她还好端端活着,只要捏了捏她的鼻子,她就会皱着眉头一脸不满地醒过来。 打开卧房的门,容吟放慢脚步,怕惊扰到她般,轻轻走到她的身边。 他怔怔地望着床榻上的人。 十年了,她的表情不曾变化,姿势也没有改变。 肌肤因幽星草依旧散发光彩,如墨般的黑色长发流淌在枕边。 他坐下去,床榻受力往下陷,她的身体因床榻动了一下。 这一动静,令他的睫毛狠狠一颤,片刻后开口,声音沙哑,「想我了吗?绵绵。」 第133页 她看上去精神很好。 他帮她梳理长发,手指在发间穿梭,嗓音低低响起,「我为你带来了集魂灯。」 也不在意无人回应,他自顾自从袖口取出一盏球形的灯笼,表面镂空,里面隐隐约约可以瞥见灯芯。 他挪了张桌子过来,小心翼翼把集魂灯放到上边。 灵力催动集魂灯,灯芯冒出微弱的光亮。 沉黑的瞳孔倒映着这小小一蔟火星,仿佛燃烧着星光。 他笑了笑:「十年,我拜访过凤凰,又去过神山下方的深海,独自行舟离开四大洲,原来世界之外还有世界。」 「我在世外找到了集魂灯,他们说等到蓝色的魂火变成红色,你便能活过来了。可没人试过,不知道到底要多久。」 他为她提了提被褥一角,俯下身,唇瓣贴了贴她冰凉的唇。 「我等得起,等你醒了,我陪你去游历好不好?」 容吟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众多弟子纷纷涌向竹屋,关心地问,他去了哪里,还要走吗,能不能继续留在药屋。 门前人声喧譁,他淡笑着说好。 谢永寒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匆匆赶到门前。 拥挤的人群纷纷为他让路,谢永寒打量他,十年不见,他的气质依然温雅如玉,完全没了当年的颓丧感。 只一眼,立即猜到了某种可能性,谢永寒低声问:「你寻到集魂灯了?」 他笑着颔首,随即抱拳朝弟子们作揖,「让大家担心了。」 待弟子们散开,谢永寒又问:「什么时候能甦醒?」 容吟沉默了一瞬:「还不清楚。」 「真的集魂灯?」 「真的。」 「绝对可以复活?」 「尚未有人试过。」 他一一回答,谢永寒从他的目光中看不到彷徨的情绪,仿佛相信一定能成功。 谢永寒在他门前站了一会儿,「既然回来了,还回药屋治病救人?」 容吟点了点头。 药屋多了不少医修,容吟的医术在他们之中,依旧属于巅峰之境。 他回到了以往两点一线的生活,只是行医的时间大大减少,清晨到中午这段时间去药屋,中午到晚上便留在重绵身边陪她。 他抱着她很快睁开眼睛的希望,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数不清几年,修士的生命多漫长,没有她的日子,四季依然遵循自然变化,他的生活已经变得规律,但他的心仍然停留在那个灰白的冷冷清清的,不停下雪的世界。 每一年冬季,他足不出户。 第一次容吟没去药屋时,宴永宁到竹林寻他。 在他的认知中,师父应该早就从失去重绵的伤痛中走出来了,所以当敲门没回应时,他只以为里面没人,转身想走,犹豫了一下又怕他出事,推开门进去。 就见屋子里一片漆黑,外面天光大亮,光线照不到里头,竹帘子拉下,门窗紧闭,容吟点了一盏灯,昏暗的灯光下,一边看话本,一边轻轻念故事。 他在给重绵念小故事,声音温柔又低沉。 没等宴永宁多走两步,容吟听到走路声,抬起头,惯常温柔的笑容敛起,手指抵着唇瓣,「小声点,别打扰我们。」 宴永宁一下子眼眶红了,他万万没想到师父竟还像以前那样,当重绵还活着。 他想说她已经死了,集魂灯的效果还没显现,别做这些无意义的事了,可当看到容吟眼里只有重绵,他更害怕说出这番话,导致他心态崩溃。 所以,又把千言万语咽回了喉咙。 宴永宁退出了屋子,默默地关上门。 长嘆了一声,离去。 只要外面下雪,容吟就不出屋子。 他大概留下了那日的阴影,不愿再回忆冬日的战场,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放任他封闭自己。 这么多年,他已经快数不清究竟过了多少年。 偶尔睡梦中醒来,他踉跄跑到她身边,恍惚以为还是她刚死的时候,心脏发疼,眼眶艰涩,等到再回身看到集魂灯,这颗心才重新安放到原来的位置。 夜里经常梦见她,她摇头晃脑说躺了好久,说她想进入殓安息了。 他艰难地笑着哄她,再等等。 也常做噩梦,她怒气沖沖地发火,让他放过她,别折磨她了。 他也只能选择沉默地抱住她。 每次从半夜惊醒,他都要小心查看一番集魂灯,生怕里面的魂火熄灭了。 有一回,他打开窗子通通风,一阵大风颳过来,扬起他墨发与衣摆,他回头,看见魂火闪烁摇晃,顿时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卧房自此没开过窗。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一年又一年。 十年。 二十年。 三十年。 …… 一百年。 岁月亘古,时光流逝得太漫长。 有一次喝醉,他对着谢永寒说话,目光却望着屋外,整个人不对劲,没了当年拿到集魂灯的生机活力。 他说:「修士的生命太漫长,如果不是绵绵还有活过来的希望,我真心不想要这样漫长的生命。」 谢永寒的酒杯咣当掉在了地上。 说完这句话,容吟脸色毫无波澜,转头就当没事人,帮他拾起酒杯,又自己喝了几杯。 谢永寒沉默了片刻,说:「总有一日她能醒来的。」 第134页 他却一言不发。 曾经满怀希望,但时间无情,希望一点点地被磨灭了。 他已经没了多少指望,只愿剩下的时光再短一些。 有时候也庆幸,是他等她,而非她等他。 一百年的等待,她的耐心比他少,承受的能力也比他小,她肯定会很痛苦。 至少这一刻,痛苦的并非她。 宿醉了一日,睁开眼,外面又下雪了。 他的脑袋微微作疼,起身关闭门窗,准备歇一日,可到了中午,宴永宁联繫上他,声音焦急:「师父,有个弟子危在旦夕,我们经验不够,止不住他灵力溃散,求您赶快来一趟。」 容吟望了望外面的纷纷大雪,闭了闭眼,过了一会儿,捡起尘封已久的摺纸伞,往外走去。 待他关上大门,集魂灯的魂火微微摇曳,从蓝色渐渐转变成了红色。 治完病人,大雪仍在下,世界一片白雪皑皑,远处弟子欢呼雀跃地打雪仗。 这大抵属于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小动物从冬眠状态甦醒,莺鸟啼鸣,春天的气息渐渐近了。 容吟从日月峰飞到吹雪峰,脸色比挂满枝头的白雪还要来的惨白,他默不作声收好长剑,快步往竹屋走去。 空气清冷,风轻轻地吹。 覆盖了大片大片白雪的竹林,一道青色身影从台阶之上慢慢走下来。 好像充满了好奇与惊喜,她的脚步走得特别慢,脑袋却不停地转,看这个新奇的世界。 容吟低头走,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那清脆的声音又喊了一遍。 这回他听清了,多年来一直幻想的声音,清晰地钻进了他耳底。 不敢抬头,怕又一次做梦,醒来只能面对空旷的四周。 脚步滞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上抬起头,对上了她欢快的笑容,他眨了眨眼,看到她朝他晃了晃手臂,像森林里一只横行直撞的小兽朝他扑过来。 速度那么快,大概也就几秒,他却觉得好慢,等了一百年,可这几瞬时间,尤其显得格外慢。 他往前走了几步,张开手臂,等她一头撞进自己的怀抱。 温热的身体,不是冰冷的尸体。 一百年了,再度感受她柔软温热的呼吸,他呼吸一滞。 停留了一百年的世界终于恢复运转,他像是重新活过来,眼珠动了动,贴着她的脸颊,听她的呼吸声缓缓起伏。 她真的醒了,呼吸声鲜活地响在耳畔。 起初他不敢用力抱她,怕她像易碎的瓷瓶,稍稍用力就咔嚓一声碎掉,直到时间过去很久,他才渐渐加重了力道,将她侵入自己骨血般拥住她。 周边寂静得不可思议,圈出了一个属于他们的世界。 他的喉咙滚了滚,声音低哑:「绵绵,我好想你。」 她哽咽道:「我也是。」 两人在熠熠雪色中拥抱,不知多久,发丝已然染上一层雪白,尽管修士不会变老,能够永远保持年轻,这一刻,却体会到了凡人老去时的浪漫。 她踮起脚尖,帮他拂去高挺鼻樑、睫毛挂着的雪花。 手指轻轻一擦,雪花从上边落下,他吻了吻她的手指,微凉的唇瓣融化了所有的寒冷。 她觉得痒,笑着躲开,被他的手臂按得动弹不得。 他静静抱了片刻,无法克制朝思暮想的思念,脑袋慢慢靠近,吻住了她的唇。 手臂牢牢箍住她的腰际,他浅浅地吻着她,逐渐加深,等到雪停,等到落日降临,像要将这漫长时光从无尽的吻中补偿回来。 她任凭他动作,小脸在长久的亲吻中,已经泛成了通红。 知道过去了很久,知道他等了很久,她什么也没说,比以前更安静。 等结束,两人手牵手走回家。 沙沙的踩雪声在竹林中回响,沿路雪地里一大一小的脚印,绵延不断往前延伸,直到家的终点。 他们走进屋子,北风呼啸着,空气寒冷,窗子被打开了,门也久久未关闭。 只听屋子传来阵阵欢笑声。 世界上不是每一次等待都能等到希望,不是每个人都会迎来好的结果,但兜兜转转间,他用坚持和耐心,为自己的故事写下了最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