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现代留过学》 第一章 花有重开日,人回少年时 迷迷糊糊之间,赵煦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帷幕落下,珠帘串串,鼻子能闻到一股股淡淡的香味,典雅、芬芳、自然。 身上盖着的被子,温暖舒适,图案鲜明,色彩雅丽。 赵煦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东染院和绫锦院的手艺! 无论是织工、色彩、图样,都只有东染院和绫锦院才能做出来。 现代虽然可以仿,但,没有那个味道。 就如赵佶的瘦金体,中学生都能临摹。 可没有人能写出那个味道来。 “又做梦了吗?”赵煦笑了起来。 可这个梦也太真实了一点。 他过去也做过类似的梦,但没有哪個梦,能像现在这般真实! 赵煦伸手,轻轻揉捏了一下被子上绣着的纹路。 针脚严密,做工精巧,摸着很舒服。 猛然间,赵煦看到了自己的手。 那分明是一只孩子的手! 白皙、娇嫩、瘦弱…… 紧接着,赵煦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痒,于是,他开始咳嗦。 咳咳! 然后,一个陌生却感觉很熟悉的妇人声音,从帘外传来。 “殿下!” 真是个很久都没有听过的称呼了呀! 赵煦循声看去,看到了一个看着似乎很眼熟,却忘了什么时候见过的人。 那是一个,身材微胖,穿着褙子的妇人,约莫四十来岁,脸型稍圆,脸上有着少许岁月留下的黄斑,施着少许粉黛,一双眼睛明亮且温柔。 她微微欠身,从帷幕的一侧,探过头来,微笑着、慈爱的看向赵煦。 赵煦看着这个妇人,咽了咽口水,瞳孔在此刻猛然紧缩,呼吸变得急促,死去的记忆,从心底重新浮现,让赵煦只觉一阵眩晕,有种时空错乱,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国婆婆……”他低声唤着对方的名字。 一个早已经从他生活和生命中逝去的人。 现在,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眼前。 赵煦看着自己的手,那白嫩、瘦小的手。 完完全全,就是一只孩子的手! 不可思议! 无法解释! 赵煦有些失神了。 国婆婆那张曾被他遗忘的圆脸露出笑容,过去与现在在此刻交织着,无比虚幻,却也无比真实! 只听国婆婆柔声问着:“殿下旧疾复发了?” “可要唤钱太医入宫?” 赵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肺部和气管的呼吸,然后摇了摇头:“不必了,国婆婆,我没什么大事……” “就是做了一个梦罢了!” “噩梦吗?”国婆婆蹲在帘外,温柔的问着。 赵煦吐出气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呢喃自语:“我似乎做了一个漫长的长梦!” 他仰头靠着玉枕,眼中迷茫,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过去种种,在心头涌动,那一个个鲜活的人和事,在心间滚动,种种遗憾与不舍,留杂心间,苦涩也甘甜。 眼前种种,不可思议,如梦似幻,叫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难道佛家的轮回转世,真的存在? 不然,自己缘何能活一世又一世?如今甚至逆转时光! 花有重开日,人回少年时! “上苍何其爱我!”赵煦低低的呢喃着,但说出口的语言,却非是宋代的正韵,而是九百多年之后的普通话。 一种和正韵类似,却已经去掉了很多入声的语言。 “我又何其有幸!” 他看着面前的妇人,他的乳母,这个他的父皇千挑万选出来照顾他的忠心之人。 “国婆婆!”赵煦认真的看着她。 “哎!”国婆婆温柔的回应着赵煦的呼唤:“臣妇在呢!”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人欺负你!”赵煦坚定的说道。 国婆婆微微一楞,不太明白这位殿下的意思,但还是微笑着说道:“殿下说笑了,谁会欺负臣妇?” 赵煦跟着笑了一声。 确实,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闲得无聊,欺负一个在宫里面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皇帝乳母。 但问题是,这个乳母虽然老实本分,可她却是自己的父皇选的。 在很多人眼中,和赵煦的父皇搭边的人和事,它都有罪! 必须赶尽杀绝,必须彻底清理! 所以,在赵煦十二岁那年,这东京城里,出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传闻。 有人传说,当朝官家派人准备在东京城里打着挑选乳母的名义,给自己选美。 一下子文官们就群情激奋,纷纷上书,谈论此事。 事情的结果就是,赵煦在某天从祢英阁回到福宁殿的时候。 他发现自己身边,那些他的父皇亲自挑选出来,服侍他、照顾他的宫女、宦官,全都不见了。 国婆婆也不例外! 十二岁的赵煦,顿觉手脚冰冷,身体颤抖,眼皮抽搐,他迄今还能记得当时的感受。 恐惧、震惊、疑虑、愤怒,交织在胸膛。 彼时的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 笼子外面,已经挤满了豺狼虎豹。 它们正凶神恶煞的围观着自己。 只等着自己犯错,然后一拥而上,将他从笼子里拖出去撕碎! 有些时候,午夜梦回,赵煦甚至会被吓得从床上坐起来。 他害怕,自己是下一个高贵乡公! 不! 他连做高贵乡公的资格都没有。 至少,高贵乡公身边还有着忠臣,还有愿意追随高贵乡公发起一场注定必死的冲锋的死士。 但他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身边的人,全是他人的耳目! 连在花园里数个蚂蚁,都能传到程颐的耳朵里。 一边回想着往事,赵煦一边看着寝殿中的陈设,屏风林立,隐约可以从珠帘的缝隙里看到,那些围拢的屏风内,火盆里的炭火燃烧的光影,所以,现在不是冬天,就该是早春。 赵煦又想着国婆婆对自己的称呼。 殿下? 自己如今还未即位? 也就是说,父皇还在世? 元丰七年还是元丰八年呢? 他想了想,便试探着问道:“国婆婆,父皇的病怎么样了?” 国婆婆叹息了一声,低声说道:“臣妇只是一个小人,哪里敢打探这种军国大事?!” “不过,臣妇听说,各地监司和地方州县寻访来的名医们,已经陆续进京了……” 赵煦听着,差不多确定了时间。 元丰八年,二月前后。 因为元丰七年的时候,父皇虽然已经感疾,但还能处理朝政,召见大臣。 甚至,在元丰八年的正月正旦,父皇还接受了辽国的使者朝贺。 正是在那之后,父皇的身体才每况愈下。 二月开始,就已经卧床不起,甚至失去了语言能力。 所以,才会出现各地监司与州县,疯了般的在地方征召名医入京的事情。 这是中枢已经绝望,开始死马当活马医的表现。 为了进一步确定时间,赵煦又试探着询问:“资善堂的两位直讲先生近来怎样了?” 资善堂,是宋代未出阁的皇子读书之地。 其中官员有翊善、赞读、直讲等。 若赵煦没有记错,如今的资善堂内只有两位权直讲,翊善与赞读都空缺着。 “这个臣妇不知,只是昨日曾听冯景说,礼部公试,秘书监抽调了许多人去礼部贡院协助阅卷,两位直讲先生也被抽调了过去……” 赵煦点点头。 大概确定了。 元丰八年,二月十七之前。 为什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二月十七,礼部贡院大火,烧死了三十多个人,也将大半考卷焚毁。 其中就有着那两个从资善堂被抽调去礼部配合阅卷的直讲。 这个事情,赵煦记得无比清楚。 因为此事是他最初的梦魇! 资善堂的直讲,是他的父皇,千挑万选出来的启蒙老师。 也是陪伴了赵煦整个童年的亲近之人。 但他们却在赵煦将要被确定为储君之前,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焦炭! 然后,赵煦的身边,就被陆续塞来了一堆旧法大臣。 苏轼、苏澈、苏颂、安焘、刘安世、程颐、王岩叟、范祖禹、范百禄…… 在这些人的上面,领头的则是两个老家伙。 司马光、吕公著! 一个新法大臣也没有! 半个倾向新法的臣子也找不到! 别人怎么看不知道。 反正,在当时年少却已经开始懂事的赵煦心中,对此只有一个评价:欺天啦! 贡院的大火,即使是意外,在赵煦看来也必然是蓄谋已久的阴谋。 深深的恐惧与不安,随之如影随形,变成噩梦,成为梦魇。 在随后的九年中,这些事情被不断强化,不断叠加。 “殿下……殿下……”赵煦正失神着,耳畔传来了国婆婆的轻声呼唤。 赵煦回过神来,看向国婆婆,道:“我没什么事情,国婆婆,且下去休息吧!” “是……臣妇告退!”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的从帘外缓缓退着,到了屏风之外。 赵煦看着国婆婆退去的身影,想起了这个乳母,在他上上辈子的结局。 自从十二岁那年,国婆婆等人被从赵煦身边驱逐出去。 等赵煦再次得到这些人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他成年亲政的时候,而那个时候,国婆婆早已经病死在了东京城中。 赵煦得知这个消息后,大发雷霆之怒。 直接下令将相关官员统统贬黜! 相关宦官,干脆全部流放! 这还不解气,又过了两年,赵煦又迁怒于此,将当年跳的最高的那几个文官流放! 不过,这些事情,对现在的赵煦来说,也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有九百多年那么久。 谁也想不到,只活了二十四岁的他,却在九百多年之后,又活了一世。 他在新世纪的一个大学宿舍中醒来,成为了一个和他同名同姓的历史系大学新生。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赵煦很快就适应了下来。 他适应的办法很简单。 多观察、多学习,少说话。 这对赵煦来说,不是难事。 在十七岁亲政之前,赵煦就是这样活着的。 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保持沉默。 不管那些侍读也好,还是太皇太后亲自询问也罢。 他都沉默不语。 政事不问,国事不管。 即使是那些人,将他身边的宦官、宫女全部换掉,将从小照顾他长大的乳母赶出大内,赵煦也沉默不言,假作不知。 只在心中,将一个个人的名字,记录下来。 待到笼罩在他头上的太皇太后上仙。 待到他将自己父皇信赖和倚重的大臣们,从五湖四海一个个找回来的时候。 赵煦雷霆一击,邵圣邵述! 满朝宵小束手,天下奸邪远窜! 然后,便是承先帝之志,挥师西向。 河湟一战,青唐臣服! 继而平夏城下,伏尸百里,斩首十万,收取横山,占据天都,西贼丧胆,辽国侧目! 一扫仁庙以来,兵事孱弱,丧权辱国的颓势! 奈何天不假年,壮志未酬,而英年早逝! 没错! 赵煦就是大宋的第七位官家。 后世所谓的‘大宋哲宗宪元继道显德定功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 但以上两个头衔,都不如他的第三个头衔有名。 宋徽宗的哥哥! 嗯,就是那位五国城留学生。 在九百多年之后,与那位大明战神,瓦剌留学生、叫门天子齐名的宋徽宗赵佶。 有着一个这么有名的弟弟。 赵煦的名气,自然微乎其微。 假如不是专门学历史的,甚至都没听过他这个人。 当赵煦从新世纪的陌生环境中睁开眼睛后。 他找回了自己亲政以前的生存技能。 在沉默寡言的掩护下,他观察并学习着一切。 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几如天书、神话一样的事物。 虽然开始有些难,也闹出过不少笑话。 但,他很聪明,也很勤奋。 勤能补拙,即使跨越了几近千年时光,文字语言、习俗、社会、环境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在他勤奋的学习和超强的适应能力下,慢慢的他就融入了现代社会。 半年时间,他就学会了使用手机,使用微信、qq、微博,也学会了打游戏,看电视。 他也熟悉了身边的圈子,和同学、老师们也熟络起来。 一年之后,除了说话、举止稍有差别,他已经是一个正常的新世纪大学生。 而作为皇帝,尤其是北宋的皇帝。 赵煦在新世纪的优势很大! 他也很快的就发现了自己的优势。 艺术! 在新世纪,二十来岁的大学生能写一笔艺术气息十足,而且士大夫韵味满分的书法,本身就很牛逼了。 若是这个大学生还能写出一笔特别漂亮,古风味道拉满的飞白书。 那就是人才中的人才了! 而恰逢其会,彼时正是移动互联网开始迅速爆发的时代。 而赵煦乘着这股时代的东风,成为了那头站在风口上的猪,靠着书法、绘画和不错的长相,迅速在短视频的浪潮中爆火,粉丝积累数百万。 甚至,因此被帝都大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青眼看重,收为关门弟子,并获得了帝都大学的硕博直读资格。 在读书期间,赵煦协助了自己的老师,修复了多部宋代失传的经典。 同时,也因为赵煦表现出了在宋代艺术品鉴赏方面的特长。 他经常被考古研究所借去帮忙进行考古保护和文物甄别。 不出意料的话,赵煦的未来,应该和他的老师一样,成为帝都大学的教授。 然后,会被吹捧成当代艺术大师、书法家什么的,会有一大堆头衔。 在书法绘画领域,说不定可以比肩张大千。 但一切,却在赵煦博士毕业后,戛然而止。 发生了什么? 赵煦努力回忆着自己的记忆。 残存的片段,在脑海闪回。 工地、古墓…… 赵煦想起来了。 那是2023年的夏天,北方某地在挖隧道的时候,挖到了一个古墓。 挖开后,人们发现这是一个金代早期的大型王族墓葬,而且保存完整,几乎没有被盗墓贼光顾过的痕迹! 在墓葬中,人们发现了许多宋代宫廷器物。 其中甚至有着宋代帝陵的陪葬物。 作为宋代专家,赵煦被紧急的召唤过去,参与现场发掘和文物保护。 赵煦到的时候,主墓室已经被发现。 于是,赵煦跟着考古工作者,一起参与了现场发掘。 他主要负责现场文物鉴定和分类。 随着发掘的继续,赵煦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墓室里出土的东西,越来越熟悉。 都是他上辈子生前喜爱的御用之物! 最终,在主墓的棺椁里,赵煦看到了一方让他失神的玉玺! 那是传国玉玺! 赵煦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玉玺上刻着的文字和玉玺的做工。 就是蔡京当年,从长安一个农民手里找到的所谓‘传国玉玺’。 虽然明眼人一眼就知道是假的。 奈何,当时的辽国国主也宣称,自己手中有着传国玉玺。 所以,辽国才是正统! 至于宋国? 不过是顽抗天朝的南方小朝! 迟早将为大辽天兵扫灭! 这谁受得了? 所以,大宋也必须要有自己的‘传国玉玺’。 不管是骗、是抢、是蒙。 反正要有!没有不行。 蔡京的嗅觉很灵敏,马上反应过来,献上了传国玉玺。 赵煦当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宣布,这就是传国玉玺。 秦始皇来了,都得说是真品。 不过,东西的真伪,骗得了自己,骗不了别人。 所以,那‘传国玉玺’赵煦一直放在身边,不给外人看。 本以为,九百年时光,足以湮灭一切。 不料,九百年之后,却再次相逢。 而赵煦早在进入考古发掘现场的时候,情绪就已经变得非常激动了。 因为,他所见所睹的一切,都和他在历史书上所见的记录吻合了。 史载,金兵攻破汴京,灭亡北宋后,曾劫掠帝陵。 所过之后,发掘棺椁,将陵中宝物全数掠走,剩下的尸骨,抛弃在原地。 这其中,就包括了赵煦的永泰陵。 根据记载,赵煦本人的尸骨,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一直暴露荒野,任由野狗撕啃。 直到一个奉命出使金国的南宋官员,路过帝陵,见到了赵煦的尸骨惨状,嚎啕大哭,脱下自己的衣服将尸骨重新收敛。 这才让赵煦重新入土为安。 考古现场,冷冰冰的文字记录和现实重叠。 让赵煦的精神和心理,受到了极大冲击! 那些本该陪葬的御用宝物,证明了,历史记录的正确性。 他死后,死后无葬身之地! 曝尸荒野,为野狗撕咬! 而且,不独他一人如此。 列祖列宗,皆是如此! 等到,那方传国玉玺,被从主墓室中取出,送到他面前鉴定。 赵煦的情绪彻底崩溃。 他戴着手套,握着那还未清理干净的玉玺,看着玉玺上雕刻的文字,号啕痛哭,当场昏厥。 再之后的事情,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到重新恢复意识,睁开眼睛,就已经回到了九百多年之前的现在,少年之时。 是梦耶? 赵煦看着身周一切。 身上盖着的被子,睡着的床榻,帘外的屏风,寝殿之中陈设。 这一切鲜活真实,不存丝毫虚假。 他摩挲着自己的双手,白皙、娇嫩、小巧。 他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微微轻喘。 确实是真的! 也确实是他少年时的样子。 “看来,我是真的再回少年了!” “英年早逝之后,魂魄于九百多年之后归来,再回少年时……” “父皇尚在,却已油尽灯枯!” “天下之变,已箭在弦上!” “党争,迫在眉睫!” “整个大宋都将被这次前所未有的党争撕裂!” “我又能做些什么?” “我又能有何作为?” 赵煦喃喃自语着,然后苦笑起来。 名义上十岁,实则八岁零几个月的他,在如今的政局下,什么都做不了。 小皇帝,从来就没权力。 也不可能掌握权力! 况且他还不是皇帝,甚至还未被册立为储君。 现在的他,只是延安郡王、检校太尉、太平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公——全部是虚衔! 连名字都不是赵煦,而是赵佣! 在理论上来说,那个皇位,到底是不是他的,还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事实上,也是如此。 赵煦上上辈子,亲政之后,屡次掀起大案。 除了报复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真的曾经有人打算另立! 而且,他们付诸了实际行动! 想着这些,赵煦渐渐犯困。 现在的他,心理上虽然已经成年。 但生理上,依旧是个孩子。 而且还是一个身体不算很健康的孩子。 自然很容易疲惫,于是沉沉睡去。 第二章 自古天家孝子不败 赵煦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见到他醒来,负责服侍的宦官立刻就带着宫女上前来,服侍他穿衣、洗漱。 倒是让赵煦一时有那么一点不适应了。 在新世纪最初的时候,他也不适应。 没有人服侍穿衣,需要自己打饭,还得自己洗衣服。 舍友们整天嘻嘻哈哈,没大没小,各种荤段子讲的飞起。 这一切都和他昔日至高无上的帝王身份格格不入。 花了好几个月,才适应了过来。 适应之后,赵煦发现其实也不错。 虽然没了权力,不再是高高在上,众星捧月,说一不二的君王。 但他有了朋友,也开始知晓世界的参差,品味人生的酸甜。 如今,兜兜转转,回到原地,再次成为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子。 看着身边的宦官,那谄媚的神色。 也看着宫女们,卑微的低着头,服侍着他穿衣、洗漱。 赵煦有些恍惚。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或许,上上辈子的他,在这个时候,也曾如此,在这寝宫之中,被人服侍着,懵懵懂懂的走向命运的十字路口。 他回想起很多事情。 那些儿时的阴影,那些曾经夜不能寐的夜晚,那些被噩梦惊醒的时候。 也想起了,被党争彻底撕裂的国家。 那一個个在元祐垂帘期间被放逐、贬斥、甚至是编管、贬死的新法大臣。 更想起了,他亲政之后,为了报复,而发动的清算。 邵圣邵述的大义之下。 旧党的一切,土崩瓦解。 司马光、吕公著,只差一点就被开棺戮尸了。 而活着的元祐大臣们,则在官吏的监视下,踏上了前往岭南、崖州的荆棘之路。 他们曾经是如何对待新党的。 现在,新党加倍奉还! 而最终,赵煦的脑子里,回闪着的是有关靖康耻的文字记录。 这些文字变成画面。 汴京城破,赵佶和他的儿子赵恒被扒光衣服,像狗一样,牵着羊向金兵投降。 数以千计的宗室女、贵族女、官宦女以及宫中妃嫔、公主、郡主,赤身裸体,仅披着一件羊皮,被驱赶到金兵大营之中。 数十万汴京百姓,被绳子串着,驱赶着走向北方。 他们身后,是燃烧的汴京城,是破碎的山河大地,流血的山川,飘满了尸体的黄河。 天下倾覆,江山覆灭。 列祖列宗的陵寝也被挖开,棺椁被暴力肢解,尸骨暴露荒野。 终于,所有画面与文字,汇成了一句诗。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赵煦的手,紧紧握着。 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肺部的喘息在加剧。 咳咳! 他开始咳嗦! “殿下……”那个先前还是一脸谄媚的宦官,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宫女们更是瑟瑟发抖的跪下来。 他们很清楚,赵煦别说有个万一,便是此事被传到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耳中,他们肯定会被杖责! 往死里打的那种! “我无事!”赵煦深吸一口气,平缓呼吸,他看着惊慌失措的宦官与宫女们,柔声安抚道:“别慌,都且先起来说话!” 他感受着自己肺部的喘息声,他是知道自己的身体的情况的。 在新世纪的时候,赵煦曾借口‘学术研究’,去请教过帝都三甲大医院的呼吸科专家。 就‘宋哲宗’的病情,进行过探讨。 在赵煦自己补充了,相当多的病症特点和生活环境的细节后。 专家们给出了一个结论:应该是过敏性肺炎或者过敏性支气管炎。 总之,就是存在着一种过敏原,导致了呼吸系统的炎症反应。 而从赵煦自己描述的细节看,十之八九,当和宫中的装修材料有关系。 赵煦于是扭头看向这寝宫的陈设。 尤其是墙壁上的颜色。 那鲜艳夺目的朱红,在赵煦眼中无比刺眼! 赵煦住的地方,唤作:庆宁宫,坊间一般称其旧名:皇子位。 乃是仁庙时,专门为了赵煦的祖父,也就是仁庙的养子,后来的英宗皇帝所建。 为了防潮,也为了防虫。 庆宁宫内外的墙壁、梁柱、屏风,用了朱砂、水银、铅混合着粉刷。 而这些东西,都有剧毒! 赵煦有心要立刻下令,派人将这些东西全部铲掉! 他想要从这个地方搬出去。 甚至是搬出大内。 但他不能! 他甚至不能轻易走出庆宁宫! 赵煦知道的,此时此刻,庆宁宫之外的大内皇城,真的是豺狼环伺,虎豹龇牙! 现在,只有这里,只有这个地方是可以百分百确定安全的! 因为…… 庆宁宫之外,驻守的禁军,是赵煦的父皇在卧病之初,亲自下密诏给殿前都副指挥使、武康军节度使燕达,命令燕达‘拣选忠良,守备皇嗣’安排的。 于是燕达亲自挑选了曾经追随他西伐夏贼,南征交趾的禁军子弟,以御龙直的身份,安排到庆宁宫外警戒。 同时燕达派了自己的三个儿子轮流坐镇在庆宁宫的出口,日夜守护。 出了庆宁宫,出了这宫闱的保护。 外面的狂风暴雨,就可能会对准赵煦,倾泻而来。 在皇位面前,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 那些人,什么事情都敢做! 赵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对那宦官说道:“汝去将冯景唤来,我有事要吩咐他!” “诺!”这宦官忙不迭的领命而去。 没多久,一个三十来岁,身材魁梧,脸型略方,面色稍黑,身着紫袍的宦官,就来到了赵煦面前。 这宦官到赵煦跟前,便躬身行礼,拜道:“臣景拜见延安郡王,未知郡王唤臣前来,有何吩咐?” 这宦官就是服侍赵煦的内臣,勾当庆宁宫冯景,不过,如今的冯景,来赵煦身边还不长,他是去年十二月末,才被赵煦的父皇亲自调来庆宁宫的。 赵煦看着冯景身上穿着的窄袖紫袍公服,眼睛在他的脸上端详着,身体微微前倾。 这是上上辈子,亲政以后,养成的习惯。 也是一种身体语言,意在给人一种‘我很认真,所以,也请你认真’的暗示。 不过,现在的赵煦太小了。 实岁八岁多一点的他,哪怕是在身边的内臣眼里,也属于没有自主行为能力的孩子。 所以,赵煦并不能确保冯景能认真起来。 赵煦想了想,对冯景说道:“我听说,卿是故李忠敏公保举的?” 冯景颇为意外的抬起头,惊讶的道:“郡王竟知此事?” 赵煦没有回答,只是说道:“忠敏公,忠心社稷,死节殉国,诚为内臣楷模,我虽在深宫之中,也曾听说过忠敏公的故事,只恨未曾亲眼见过忠敏公!” 冯景有些激动了,躬身哽咽:“忠敏公若知,郡王殿下如此厚爱,即使九泉之下,也当含笑!” 赵煦微微一笑,看着冯景,道:“卿既是忠敏公保举的,自也当是忠臣!” 冯景立刻从赵煦的话中,品出了点什么,当即条件反射的躬身:“臣愿为郡王殿下牛马走,惟愿贱躯先填沟壑!” 这就对了! 赵煦要的就是冯景的认真。 所以,他才会绕一大圈,去提冯景的保主。 所谓李忠敏,就是李舜举。 元丰五年战死于永乐城,殉国后追谥忠敏。 这位内臣,在九百多年后,还有着文物传世。 就是泰山的白溪白龙池石刻。 在新世纪的时候,赵煦还去看过,保存的不错! 在大宋,保主和保举人之间,是密切联系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不为过。 而赵煦知道,冯景视李舜举为父。 他才会特别提起李舜举的名字。 这就好比新世纪,老板想要员工加班,却又不想给加班费,就只能画饼或者pua。 现在的赵煦,没有权力,甚至连金钱也没有多少! 就只能拿冯景视为再生父母的保主来激(威)励(胁)了。 “善!”赵煦观察着冯景的神色,微微颔首。 虽然上上辈子,冯景已经用他的生命,证明过他的忠诚。 可终究如今形势不同,情况也不同。 赵煦需要确保冯景严肃认真,这关乎他的后续计划,也关乎他自身的安危健康。 “我有两件事情,要拜托爱卿去去办!” “郡王殿下但请下令,臣万死不辞!”冯景深深一拜,严肃的说道。 “第一件事……”赵煦伸出一根手指来:“卿去替我,从资善堂中取来笔墨纸砚和佛经来!” 说到这里,赵煦眼眶微微发红,深情的说道:“父皇卧病,身为儿子,我却不能亲侍汤药于御前,已是不孝!” 说到这里,赵煦就轻轻抽泣,哽咽起来:“为人子,不能侍汤药,也就只能为父抄写经文,向神佛祈福了!” 冯景和周围的宫女、宦官,全部躬身说道:“殿下纯孝,必感动天!” 冯景更是说道:“臣这便去资善堂,为郡王取来笔墨纸砚及经书!” 延安郡王主动要求为官家抄录佛经祈福。 这是最大的正确。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阻挡。 不止如此,冯景还知道,他必须将这个事情高调的传出去。 让其他人知道。 特别是太后、皇后! 赵煦止住哽咽,看向冯景,道:“此事,卿须低调为之,不可惊动他人,尤其不可惊动太母、母后!” 冯景听着,几乎不可思议。 他本以为,这是延安郡王身边的人,给延安郡王出的主意。 但,现在延安郡王却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这实在是…… 所以,延安郡王是真心实意的,想要抄写佛经为官家祈福? 不可思议啊! 郡王才多大? 竟纯孝至此! 冯景不禁为自己之前内心的龌龊而感到羞愧。 顿时,冯景看向赵煦的眼神就完全变了。 就听着延安郡王坐在床榻上,认真的说着:“这第二件事情,便需要卿,亲力亲为,亲自监督了!” “郡王请吩咐!” “我从今日起,要斋戒!”赵煦缓缓说道:“庆宁宫中,一切膳食,皆不可有荤腥!” “一切饮水,皆需煮沸,然后以细布过滤!” “此事,卿亲自监督,切不可有丝毫懈怠!” 冯景听着,不可思议的抬起头,看着赵煦。 他只觉,端坐于床榻上的郡王,仿佛菩萨一般,浑身都在散发着光辉,温暖并感染着他的心。 当即便躬身长拜:“臣谨遵郡王之令!” 赵煦见着,知道冯景肯定会用心了,便点点头:“且去罢!” 第三章 两宫 目送着冯景出了寝殿大门。 赵煦微微吁出一口气,心头一块石头落地。 冯景的忠心,是已经被证明过的。 上上辈子,他宁愿被贬死广南,也没有吐露半句赵煦私下说过的话。 赵煦只担心,他轻视、怠慢了自己的指示。 如今,冯景既然表态了,那么以其为人,自然会认真对待这个事情。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赵煦低声呢喃着,看向了坤宁殿方向。 坤宁殿,是中宫,既皇后所居! 上上辈子的记忆,在脑海回闪。 帷幕之中,太母(高太后)、母后(向皇后)如同雕塑一样矗立着,相对无言,却独自哽咽。 病重弥留的父皇,躺在御床之上,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威严,只能静静的用眼睛,看向赵煦。 年幼的赵煦,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的父皇。 帷幕之外,群臣的声音,整齐的响起。 “去岁冬日,三省同奉陛下圣旨:皇子延安郡王今春出阁……臣等惶恐,请蚤建太子,以系天下!” 群臣连奏三次。 但帷幕之中,除了哭泣呜咽之声,没有任何人说话。 彼时年幼,还懵懵懂懂的赵煦,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父皇,躺在病榻之上,不停的点头,表示认可群臣的奏议。 但是…… 帷幕之中,除了哽咽抽泣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声音。 所有人都当没有看见赵煦父皇的点头。 父皇可是天子啊! 彼时,没有人注意到赵煦。 也不会有人在那样一个紧张刺激的权力争夺的时候,将宝贵的精力,用在一个在环伺之中,不知所措的小皇子身上。 一個小孩子罢了。 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不必担忧! 可他们不会想到,那个时候,看似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懂的赵煦。 其实已经懂事了。 他将当日当时发生的一切,都记在心中,刻在骨头里。 此后的每一天,每一夜,他躺在福宁殿的御床之上,都会想起那一天发生的一切。 他记住了当时每一个人说过话,做过的事情。 自然也记住了,帷幕之中的沉寂是怎样被打破的。 “请皇太后权同听政,以俟康复!” 说话的人,是王珪! 时任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既所谓的左相! 那一天是元丰八年二月二十九日癸巳! 地点是福宁殿东阁内寝! …… 坤宁殿。 大宋皇后所居,位于福宁殿之后,谓之中宫。 其依古礼,以花椒涂墙,故称:椒房。 此时此刻,这坤宁殿的主人向皇后,正跪在药师王佛像之前,念诵着佛经。 向皇后今年还未满四十,却已是老态尽显,满面愁容。 由不得她不愁。 向皇后嫁入皇家,已有一十九年,虽为官家生下过儿女,却尽数早夭。 如今,就连官家也眼看着要离她而去。 命运的重压,犹如千斤重担。 压得她呼吸不得,喘不过来。 但她没有任何办法! 除了向神佛祈福外,似乎别无办法! 一卷佛经念完,向皇后放下佛经。 身后一直矗立的内臣阎守懃,才终于上前一步,低声唤道:“圣人!” 向皇后没有回头,她看着供奉在佛龛中的药师王塑像,问道:“何事?” “勾当庆宁宫冯景,方才去了资善堂……” “哦?”向皇后对着药师王佛像合十一礼,告罪一声,这才起身,走向坤宁殿的内寝帷幕。 一边走,她一边问道:“资善堂的直讲先生们,不是都去了贡院了吗?” “冯景去资善堂做甚?” “臣听说,冯景去资善堂,是奉了延安郡王令旨,去寻笔墨纸砚以及佛经!” 向皇后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向宋用臣:“六哥儿要笔墨纸砚、佛经做甚?” “臣不知!”阎守懃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向皇后。 向皇后沉吟片刻,徘徊了一下,又问了一句:“宝慈宫可知此事?” 只想了一下,向皇后就自己回答了自己的疑问:“吾既知,宝慈宫岂能不知?” 宝慈宫是太后居所,在福宁殿西,比她这个深居深宫的皇后,更接近内廷,也更能听到风声。 既然她都知道了,宝慈宫自然也会知道。 于是,向皇后不再犹豫,对阎守懃吩咐道:“吾要去庆宁宫,汝且去安排!” …… 和向皇后料想的一样。 宝慈宫中的高太后,也从内臣粱惟简的口中,得知了冯景的行为。 “六哥倒是个孝子!”高太后轻轻抚摸着自己怀中抱着的狸奴说道。 粱惟简深深低头,不敢接话。 他听懂了高太后话中的意思。 延安郡王才几岁? 一个小孩子,就算真有孝心,哪里会想到给官家抄写佛经祈福? 纵然想得到,如何付诸行动? 必是有人教的。 粱惟简知道,既然他都能想到这一节,太后不可能想不到。 高太后继续轻抚着怀中狸奴柔顺的毛发,提起了另一个事情:“皇帝去年曾说过,待到六哥出阁,必要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 “有这个事情吧?”高太后看向粱惟简。 粱惟简依旧沉默。 但沉默就是答案。 “可资善堂,已经有两位直讲了……”高太后悠悠说着:“想办法,将那两位直讲外任地方州郡罢!” “皇帝有时候办事,就是这样,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既决定了让司马光、吕公著这样的老臣来给皇子保驾护航,又焉能继续任由王安石的邪说,蛊惑皇子?” 深居宫中的太后,并不懂什么财用经济。 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儿子要一意孤行的变法。 她在宫中,听到的、看到的、知道的,只有清贵老臣、外戚宗室、驸马公主们的埋怨、不满和怨气。 特别是,王安石当年一口气,将五服之外的宗室子孙,统统给革除了宗籍。 太祖、太宗的子孙,到她这里告状的,不是一个两个了。 市易法更是在汴京城里闹的鸡飞狗跳。 内臣、外戚,在她面前诉苦的,络绎不绝。 什么与民争利,盘剥过深! 又或者是汉武之法,莫过于此了! 所以,高太后一直在劝自己的儿子。 奈何,当今官家虽然孝顺,但在这个事情上,却不肯听她的劝说。 粱惟简静静的听着高太后的话,依然没有做声,但在心里面将事情记下来了。 高太后则已将手中的狸奴放了下来。 “去看看皇帝罢!”高太后说道,语气之中,多少有些落寞。 不管怎样,那都是她的儿子。 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骨肉。 如今,皇帝日渐疾重,眼看着皇帝日渐消瘦,高太后的内心,自然很难受。 粱惟简这才答话,道:“娘娘,两府髃臣,刚刚入宫,此刻当正在福宁殿中恭问圣体……” 高太后迟疑片刻,才道:“既是如此,老身待髃臣们走了,再去看望皇帝吧!” 高太后是一个非常尊重制度的人。 这和她的人生经历有关。 她出生大将之家,曾祖高琼、祖父高继勋都是名将。 生父高遵甫,虽然没了父祖的威名,但她的母亲却是来自另一个大宋名将之家,真定曹氏。 而曹家的另一个女儿,后来嫁入皇家,为仁庙皇后,是为:慈圣光献皇后。 慈圣光献皇后没有儿女,便将高太后,带到了宫中抚养,耳提面授,恩宠非常。 慈圣光献皇后,对于制度的尊崇,也因此深深的影响了高太后。 是故,尽管高太后不太喜欢自己儿子搞出来的所谓新法。 但也只是劝说,从未真正干预。 儿子是皇帝,天下事,自有处分。 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高太后对新法的不满,大都也来源于此。 祖宗制度,嘉佑之政,完美无瑕。 怎么可以随便破坏? 何况,高太后始终记得,她的丈夫,能够顺利即位,靠的就是当年嘉佑大臣们的坚持。 富弼、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李纯…… 都是忠臣啊! 可皇帝却信了那王安石的邪说,对这些人弃而不用。 这不是糊涂吗? 自毁城墙啊! 如今,皇帝疾重,药石无灵。 忠臣们却远在五湖四海,朝堂之上,尽是奸臣乱党! 一旦有变,这社稷宗庙,如何是好? 想着这些,高太后脸上,难免又开始忧虑起来。 粱惟简瞧着高太后的神色,不动声色的抬起头来,低声说道:“娘娘,还有个事情,臣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吧!”高太后悠悠叹息一声。 “臣听说,前些时日,中宫长秋,命人在大相国寺中设斋祈福,其祷文曰:延安郡王祈祷,此事如今,已有不少人听说了!” 高太后听着,顿时脸色铁青,身体微颤。 良久,她才道:“皇后何至于此!” 粱惟简根本不敢接话,只是深深低头。 高太后长叹一声,自顾自的说道:“老身又岂会害自己的孙儿?” 皇后使人设斋祈祷,特别在祈祷祷词里,以延安郡王的名义来祈祷。 这是告诉天下人:官家有儿子! 而且已经长大了! 潜台词就是:都长点心吧! 暗戳戳的指的是谁? 有心人自然会联想。 斧声烛影的传说,国朝上下都是知道的。 金匮之盟的故事,更是历历在目。 “两府髃臣,可有说些什么话?”高太后思虑片刻后,便问粱惟简。 粱惟简低着头,答道:“此事,臣并未与闻!” 高太后听着,神色顿时一黯。 有些时候,没有议论,才是最大的议论! 因为,他们都转入地下了。 高太后想起来了,自皇帝疾重以来,两府宰臣,几乎每日早晚都要入宫问安。 问安之后,他们都会集中前往皇城之内的都堂或者枢密院集议。 在集议过程中,宰臣们常常会命令锁厅,只允许中书舍人在场记录。 相关集议记录文字,更是只有中书舍人才能阅读。 粱惟简仔细观察着高太后的神色,小心翼翼的汇报:“不过,臣听说,右相蔡公之母,曾奉中宫令旨入宫觐见!” “蔡持正之母?明氏吗?”高太后立刻警觉起来:“她入宫做甚?皇后召她入宫做甚?” 粱惟简摇摇头:“此臣所不知也!” 高太后的警惕心,立刻拉满。 粱惟简是入内内侍省押班,提举宝慈宫,消息素来灵通。 此外,粱惟简还和陈衍、张士良等高品内臣,往来密切。 连粱惟简都不知道明氏和皇后见面在谈什么? 这就只能说明,皇后和明氏谈论的事情,极为敏感,恐怕是私底下谈的,而且说的时候,避开了旁人。 再想到皇后命人去大相国寺祈福,却在祷词里假托延安郡王之名,偏偏这个事情现在人尽皆知了。 高太后不得不怀疑,此事,就是蔡确和皇后商议的结果! 这是敲山震虎! 高太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她又想起了,粱惟简禀报的冯景去资善堂取笔墨纸砚,言称‘延安郡王欲为官家抄录佛经祈福’的事情。 延安郡王才几岁? 抄录佛经? 他认得全佛经上的字吗?就算认得全,他会写吗?写的了吗? 所以,是谁教的? 为什么要这样教? 目的是什么? 高太后的心中,顿时蹦出一个词: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于是,她再也坐不住了,对粱惟简道:“传旨,移驾庆宁宫!” “老身要去看看,我赵家的麒麟儿,究竟是何等纯孝!” 高太后虽是女流,自幼也长于深宫,未尝经历过什么人心复杂。 但她的要强,却是早已有之! 英庙在世之时,整个大内皇城,一个妃嫔也没有! 姨母慈圣光献皇后,为此还责备过她,让她主动给英宗选妃。 高太后直接一句话封死了慈圣光献皇后的责备。 “奏知娘娘,新妇嫁的是‘十三团练’,并未嫁给什么官家!” 在这宫中这许多年,高太后从未让自己处于被动不利。 她从来都是争取主动的。 …… 向皇后仪卫,自出坤宁殿,经崇政殿,往东华门下庆宁宫去。 但,刚刚出了崇政殿的侧门,就听到了内臣引唱、净街的声音。 “太后出幸,群臣避道,百官奉迎!” 向皇后先是一楞,然后迅速带着人,避让到道路一侧,恭身等候着太后仪卫。 少许,便看到了,一队仪卫,举着黄罗伞、左右有带御器械,持着兵杖护卫,前后有内臣以排扇呼应,一路浩浩荡荡而来。 待到了近前,向皇后上前一步,盈盈一礼:“新妇敬问娘娘无恙!” 坐在步辇上的高太后,依旧抱着狸奴,看向那侍立的向皇后,故意等了一会,她才展颜道:“老身一切安好!” 接着又问“皇后这是要去庆宁宫?” 向皇后再拜:“回娘娘,确实如此!” 高太后颔首道:“皇帝卧疾,后宫诸事,却是要辛苦你了!” “不敢!”向皇后低头答道:“此新妇分内之事!” 高太后含笑对向皇后道:“却是巧了,老身也欲去庆宁宫,探望六哥!皇后且与老身同行罢!” “谨遵娘娘旨意!”向皇后再拜。 …… 注:唐宋公婆,是称舅姑。 待晓堂前拜舅姑嘛! 娘娘一般是专指太后、太皇太后,皇后则被人称为‘圣人’,这是唐代传下来的宫廷规矩。 而无论是以太后还是太皇太后的身份去世,死后一律尊称某某皇后,这是因为神主会附庙,其身份重新变成了皇后。 注2:有关神宗病重,建储之事,众说纷纭,而且神宗实录被人前后修了三次,早已经面目全非,这里采信哲宗邵圣年间修的那一版,这一版虽然被毁的差不多,但李焘写《续资治通鉴长篇》时,为了反驳哲宗这版,引用了好多! 第四章 扼住命运的咽喉 赵煦重归元丰八年的第一顿早餐,是他自己点的。 一块奶酪,两个煮熟的鸡蛋,一小碗粥饭。 刚好吃完的时候,冯景也回来了。 赵煦于是不再迟疑,当即命冯景研墨铺纸,在殿中的一张他写字专用的案几上,就要挥毫抄录。 但,赵煦看到冯景带回来的那两卷佛经时,却失神了片刻。 “此乃天意?”他轻声呢喃。 上上辈子的记忆,在脑海回闪。 福宁殿内,宰臣云集。 垂帘已下,太母听政。 年少的赵煦,被人抱着,从帘内走出。 两府宰臣,尽数拱手,长身而拜,口呼殿下。 这时,从垂帘之中,传来太母的声音:“皇子精俊好学,已诵《论语》七卷,略不好弄,止是读书。自皇帝服药以来,手写佛经两卷以祈福!” 彼时年幼的赵煦,错愕的回头,看到了内臣张茂则,将两卷佛经,从帘内送出,送到群臣面前。 群臣一一传阅之后,纷纷拜道:“皇宋有后,社稷幸之!” 彼时,被张茂则从帘中传递出来的佛经。 恰好就是眼前冯景从资善堂处取来的佛经。 一曰:消灾,一曰:延寿。 赵煦回忆着,执笔的手,便已在元书纸上,留下文字。 赵煦没有采用他在现代的那些炫技写法。 而是规规矩矩的,一笔一画的用着标准的馆阁楷书抄录。 一字一字,一行一行,从左而右。 虽只是一个孩子,手小力气也小,写的字笔迹也浅。 然而,工整端正,字迹清晰,每一个字的大小、格式都几乎一样。 这就惊到了在旁边服侍的内臣们。 “殿下笔锋真俊,虽王右军少年之时,怕也不过如此!”冯景半是真心,半是阿臾的赞美着。 赵煦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的抄写。 脑海中,那些只剩下浮光掠影般的记忆,开始回闪。 父皇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慢慢的被渲染上色彩。 从景福宫中供奉的御容画像,渐渐的真实起来,也渐渐的有了温度。 耳畔,隐约似有曲水流觞之音,丝竹雅乐之声。 烛光开始映照,殿陛之间,一個个身服紫袍,簪花佩鱼的大臣身影,倒映在瞳孔上。 “六哥,跟朕来,不要怕!”父皇牵着他的手,小小的,瘦弱的手,从帷幕之后走出来。 这里是集英殿! “此乃吾儿皇六子佣!”父皇微笑着,对着坐满了整个集英殿的大臣们介绍着:“已封延安郡王,朕欲明春使其出阁,届时,还需诸位髃臣辅弼保佑!” 群臣于是分文武两班,分班上前,以臣子之礼,对着父皇,也对着站在父皇身旁的,小小的、瘦瘦的赵煦再拜道贺。 很多年后,赵煦才知道,为了那一夜的集英殿大宴,他的父皇,做了精密的布置与安排。 不仅仅在京在任的侍制以上大臣、横班以上武将,全数召集。 更提前了很久,召回了多位在外的重臣,同时做出了复杂的人事安排。 景福宫使、武信军留后、入内副都知、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制置使李宪这样手握重兵的亲信内臣,被圣旨召回,以出席当夜宫宴。 跟着李宪回京的,还有一个人。 河北路转运使吕升卿。 吕升卿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兄长吕惠卿,时以资政殿学士、知太原府、兼麟延路经略安抚使。 大半西军,都在吕惠卿麾下听命,其帐下诸将,也大都是熙宁以来拓边武臣。 此外,即将外任江宁的尚书右丞、中书侍郎王安礼,也被特意安排,坐到了仅次于两位宰相的位置上,好叫王安礼能看清楚赵煦的样子。 而王安礼,是王安石的胞弟,其将外任的江宁,正好就是王安石求去之后的隐居之所。 这些人,加上所有在京在任侍制大臣、横班以上的武臣,同时出席集英殿夜宴。 等于宣告天下,延安郡王,已是储君! 也等于给赵煦上了一个保险。 若有变故,李宪、吕惠卿的大军,加上王安石、王安礼兄弟的号召,足以逆转一切。 不止如此。 过了几天,赵煦的父皇,公开在延和殿中,当着宰执们的面,宣布了一个事情。 “延安郡王明春出阁,当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 这就是双保险了。 有了这个决定,盘踞在洛阳的旧党也被团结了。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长远!”赵煦想到这里,不禁感慨万千。 握笔的手,不禁微微一抖,几点墨迹,便在纸上晕开,整个字都变成了墨团。 赵煦伸手,旁边服侍的冯景,已经及时将一张裁剪好的,刚好一个字大小的元书纸,递到了赵煦手里。 宋代没有铅笔,也没有橡皮擦。 写错字了怎么办? 答案很简单,用一张纸,贴在写错的地方,重新再写就好。 赵煦将纸贴在错字上。 他的记忆里,有关父皇的健康时的印象,几乎全部留在了集英殿的那个夜晚。 剩下的,还能记得的那些,都是躺在病床上,脸型消瘦,面色苍白的那个父皇。 脑海中,那些他亲政后,才知道的事情,也开始翻滚。 “我足跌头痛!” “我好孤寒!” 这是内臣阎守懃的供述,据阎守懃所说,这些是父皇在元丰七年的十二月,从延春阁走出来时,对其说的话。 冰冷的文字,在赵煦心中,转换成了一声声痛苦、孤独的呻吟。 身为君王,天下至尊。 却在寒冬腊月之中,一个人来到了深宫孤寒的延春阁中。 他头痛、足跌,全身畏寒。 他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 可举目四望,整个大内皇城,已经没有可以安慰他,给他温暖的人了。 偌大的宫城之中,他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 就像熙宁之后,他只能一个人,扛起变法的旗帜,一个人来主持变法的局面。 于是,他在孤独和绝望中,来到了延春阁。 那里有着他曾经的温暖和依靠。 曾经唯一一个理解他、鼓励他、支持他的亲人的遗物和画像,就被供奉在延春阁。 慈圣光献曹皇后! 而根据其他内臣的供述。 他们不止一次,在元丰七年的十二月和元丰八年的正月,见到了官家,在延春阁中抽泣。 想着父皇在延春阁中的抽泣,想着父皇,哪怕足跌头痛,却依旧坚持着,为他安排、布局,赵煦握笔的手,开始用力,泪珠开始在眼眶打转。 笔下的字迹,开始变形。 但赵煦抄录不停,认认真真,规规矩矩的抄录着。 脑海中,更多的记忆,如洪水一样奔涌出来。 躺在病床上的父皇。 在帷幕之中,不停点头的父皇。 亲眼看着,被曾经亲近的内臣背叛的父皇。 赵煦的泪腺被湿润,泪珠一颗颗的向下流。 因为,他想起了上上辈子的他。 此时此刻,那个时候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甚至被人带着,到了福宁殿,看到了躺在御床上,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的父皇,却也只知道害怕,只知道恐惧,只知道惊慌。 根本不知道,父皇为了他,所做的那些事情,所承受的痛苦。 泪珠一滴一滴,从脸颊流下。 赵煦完全沉浸到了自己的情绪之中,浑然忘我。 “父皇啊父皇……” “儿子上上辈子不肖,以至后来家国沦丧,社稷倾覆,您一生心血,为人践踏,更为人污蔑诋毁数百年!” “上苍怜我,竟让儿子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儿子此生,必定光大您的事业,振兴您的基业!” “使我皇宋重光,令我社稷振兴!” …… 一卷佛经抄录完毕,赵煦提笔沾墨,在佛经之后,恭敬的写上文字:臣延安郡王佣为父皇帝服药日久,恭写《消灾经》,祈祷康复。 然后又在这字旁边,写上:且愿太母万寿、母后千秋、母妃长乐。 写完,赵煦就抹了把眼泪对旁边吩咐:“冯景,快与我研墨!” 却并未听到冯景的回答,也没有看到冯景上前。 赵煦回头看了一眼。 便见到了,出现在他身后的那两个在他上上辈子改变了他命运,同时也塑造了上上辈子的他的女人。 高太后、向皇后。 一个是他的祖母,一个是他法理上的母亲。 尽管已有准备,赵煦依旧难掩内心的悸动。 让他的嘴唇微颤,眼皮也跳了起来,口舌发干,声音都有些结巴了。 “太……太母、母……母……后……”赵煦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也努力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但,他的腿脚,依旧在忍不住的颤抖。 特别是,赵煦在看到高太后的时候。 他的身体,出现了本能的条件反射。 那是刻在魂魄上的反应。 用新世纪的话来说是:ptsd! 十年!上上辈子,赵煦在自己的祖母的阴影下,足足挣扎和恐惧了将近十年! 从元丰八年,一直延续到元祐九年! 直到眼前的这位祖母上仙,赵煦才终于放下心中的忧惧,也才终于拿回他应得的东西。 悄悄的深吸一口气,赵煦顺势向前一扑,扑到了向皇后怀中。 然后,就哽咽、抽泣起来。 “呜呜呜……母后……母后……呜呜呜……” “六郎好害怕!” 这就让向皇后顿时有些不会了。 向皇后不似高太后,高太后自小被慈圣光献抚养在膝下,与英庙乃是青梅竹马,而向皇后在嫁入皇室前,与赵家官家没什么感情。 成婚之后,不过相敬如宾。 官家很尊重她,但就是不喜欢她。 她也明白为什么? 向皇后比官家还大两岁,两人成婚时,官家还是颖王,时年十八岁不到,而她已满二十。 此外,向皇后的姿色,只能算一般。 她能嫁给官家,纯粹是因为当时的慈圣光献太后喜欢她,点了她的名。 官家素来孝顺慈圣,不愿驳了太后的美意。 在这宫中一十九年的沉浮,在经历了自己所生的一双儿女先后早夭之后。 向皇后也已经看开了,无欲无求了。 老实说,错非是如今官家病重,社稷飘摇,而宗室、大臣、大内之中,都有着异样的动静。 向皇后宁愿在坤宁殿中吃斋念佛,为她那一双可怜的儿女祈福,也不愿出来。 往年,除非是节庆时节,这宫中大小妃嫔、皇子、公主都看不到向皇后这个法理上的嫡母。 所以,此刻的向皇后,真的是不知所措。 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伸手抱住了这个忽然扑到自己怀里的皇六子。 轻声安慰着:“六哥儿不怕!六哥儿不怕!母后在呢!母后在呢!” 眼眶却不禁有些发红了。 抱着怀中的孩子,向皇后想起了自己那个早夭的孩子。 那个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的儿子。 他还那么小,在襁褓之中,那么的可怜! “吾儿若在,此刻怕也将如六哥儿一般,在吾怀中哭泣,祈求吾保佑了吧!” “母后……母后……”怀中的孩子,紧紧的抱着她,泪水打湿了胸口的衣襟。 向皇后忍不住流下眼泪来,抱着这个孩子,应了起来:“六哥儿,母后在这里!母后在这里呢!” 周围众人,皆是目光怔怔的看着这个场面,然后纷纷跟着落泪感动。 高太后也是忍不住跟着湿了眼眶。 她想起了皇帝和姨母太皇太后慈圣光献之间的故事。 太皇太后和皇帝,虽非是亲生祖孙。 却远胜亲生祖孙! 皇帝昔年侍奉太皇太后的纯孝和用心,在整个大内,人人称赞。 太皇太后上仙之后,皇帝每逢太皇太后生辰、忌日,都会莅临延春阁,向太皇太后上香、供奉贡品。 平日里,也会去延春阁,常常会因为看到太皇太后的遗物而流泪。 “真是个好孩子啊!”高太后忍不住说。 她上前,看着那已经抄录好的佛经。 特别是佛经末尾的文字。 “臣延安郡王佣,为父皇帝服药日久,恭写《消灾经》,祈祷康复!” “且愿太母万寿、母后千秋、母妃长乐!” 别的东西,可以有人教。 但这份孝心,这份用意,谁教的了? 而且,方才在旁边,高太后是亲眼看着自己的这个孙子,一边抄写佛经,一边流泪。 虽然泪流满面,但笔下文字抄录,却从不停歇。 这只能说明一个事情:皇帝和六哥儿,是一样的孝顺!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在向皇后怀里抽泣的延安郡王的嘴角,微微上翘。 他的计划。 在庆宁宫中睁开眼睛,回到少年时,就已经浮现的计划,踏出了坚实且可靠的一步! 他扼住了自己命运的咽喉! 皇后! 高太后可以垂帘。 向皇后就不能吗? 二圣垂帘,才有制衡! 最妙的是,向皇后根本没有任何权力欲望。 …… 第五章 心动的皇后 向皇后抱着自己怀中的皇子,听着这个孩子一边哭泣,一边喊着自己母后,也感受着他的温度。 那颗本已死寂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悄然拨动了,重新焕发生机。 一直在向皇后身后,察言观色的阎守懃,见着这个情景,心脏猛地的跳动起来。 他知道的。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若连这个机会都不懂抓住,那他也就不必再在这個宫里面混了。 于是阎守懃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高太后与向皇后拱手道贺:“延安郡王纯孝之心,古所罕见,臣为太后娘娘贺、为圣人贺!” 紧接着他面朝福宁殿方向拱手下拜:“也为大家贺!” 向皇后听得阎守懃的话,顿时心花怒放,不能自已,抱着怀中皇子的手,忍不住又紧了一些。 “阿弥陀佛!”向皇后低低的念了句佛,眼睛看着身前的高太后说道:“列祖列宗保佑!我皇宋有后也!” 高太后先是一楞,然后也跟着念了个佛号:“阿弥陀佛!” “确实是列祖列宗保佑!” 却没有和向皇后一般,说那句‘皇宋有后’。 这就让向皇后的手,忍不住又抱紧了一点。 殿中的内臣、宫女们,听了高太后的话,哪怕再迟钝的人,也醒悟过来了。 纷纷学着阎守懃,向着太后、皇后道贺。 赵煦什么都不需要做。 他只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一个孝顺、懂事、亲近嫡母的皇子。 所以,他只是抱着向皇后,抽泣哽咽,直到哭累了,没力气了,就顺其自然在向皇后怀中沉沉睡去。 而向皇后在赵煦睡着之后不久,也发现了这个事情。 心中顿时如吃了蜜糖一般。 她抱着怀中的皇子,走到那床榻前,爱怜的放到塌上,亲手给这个孩子盖好被子。 然后瞧着在床上熟睡的皇子模样。 白皙、稚嫩的小脸上,泪痕犹在。 小巧的鼻翼,粉嫩嫩的,非常可爱。 确实是个好孩子! 向皇后想起了方才,这个孩子,紧紧抱着自己时的感受。 潜藏的母性被唤醒。 于是,她温柔的坐到床榻边上,伸手摸着小皇子的脸,就像抚摸着一件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却又爱不释手。 身后的高太后,静静的看着,心中忍不住念起了佛号。 但在同时,高太后心中依旧有着疑问。 她等了一会,等到向皇后情绪平缓下来,才对向皇后道:“皇后今日就在这里,照顾延安郡王罢!” “老身先回福宁殿,去看看皇帝,也问一问粱从政、陈易简……” 向皇后起身,来到高太后身边,柔声道:“新妇送送娘娘!” 说着就要亲自去扶高太后。 高太后笑了一声,对向皇后道:“皇后就不必送老身了,好生照顾延安郡王吧!‘ 向皇后那里肯答应? 执意扶着高太后,一直送到了庆宁宫的宫门口。 这才对高太后盈盈下拜:“新妇恭送娘娘!” 高太后微微颔首,叮嘱道:“外间风大,皇后快快回屋里去吧!” “多谢娘娘关爱!” 向皇后目送着高太后的仪卫,消失在视线之中。 她才吁出一口气,转过身去,带着人走回了庆宁宫。 进了内寝,向皇后坐到皇子所睡的床榻边。 她看着熟睡的小皇子,回忆着方才种种,母爱泛滥,不可收拾,嘴角忍不住的溢出些笑容,心中更是如饮蜜水般。 只是…… 向皇后想起了一个事情,眉毛微簇,脸色稍黯。 她伸手,轻轻握住了熟睡的小皇子的小手,轻轻摩挲起来。 在一旁服侍的阎守懃,见着皇后的样子,大概能猜到皇后为何发愁? 延安郡王,是有生母的。 其母朱氏去年,已经被官家进封为德妃。 不过,朱德妃出生微寒,根本不能与向皇后的家世相比! 向皇后可是真庙时的宰相向文简公之后。 向家世代官宦,荣宠不绝。 作为内臣,阎守懃是知道一些那位朱德妃的事情的。 所以,阎守懃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 他俯身凑到向皇后身旁,低声道:“启奏圣人,臣有一言,未知当不当说?” 向皇后正忧烦着呢,闻言有些不悦的道:“有事便说!” “奏知圣人:臣曾听人私下谈起过朱德妃的家世……” “据云,德妃本姓崔,乃因生父早亡,其母改嫁,不得已,托付于汴京人任士清抚养……” 向皇后一听,就大概明白了阎守懃在说什么? 众所周知的,皇宋是不提倡以人为奴的。 天家自然以身作则,所以这大内的宦官宫女们,不是奴婢,而是内臣、女官。 有着属于他们的一套官阶等级升迁磨勘制度。 民间也是如此,至少在现在的汴京城中已经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奴婢,也很少有世仆。 都是打着养子、养女的名义或者签了契书的佣人。 所以,阎守懃所说的朱德妃生母将其所谓‘托付汴京人任士清抚养’。 其实就是卖给了任士清,而任士清,十之八九怕是汴京城里专门做这类营生的人。 “你的意思是?”向皇后怦然心动。 阎守懃低下头去,道:“臣愿为圣人效犬马之劳!” 朱德妃的出身,决定了她不太可能,在面对皇后的威权时,有什么反抗的能力或者决心。 只要说服朱德妃,那么,皇后的心愿便可达成! 皇后抚养皇子,这在大宋是有先例可循的。 当初,李辰妃生下仁庙后,章献明肃抚养仁庙,视若己出,保佑拥护,传为佳话! 现在,朱德妃虽然在世,并且一直有抚养延安郡王。 但,德妃膝下还有公主、皇子,阎守懃感觉,说服德妃的难度并不大。 况且,德妃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延安郡王,乃德妃所出的事实不会改变。 向皇后以皇后之尊,亲自抚养、保佑延安郡王,乃是礼法应有之义! 说句不客气的话,向皇后就算不和朱德妃商议,强行将延安郡王的抚养在自己膝下。 朱德妃也没有任何办法! 向皇后看着阎守懃,内心挣扎了一番,良久才问道:“这样会不会……”她看着熟睡在床榻上的小皇子,虽然恨不得,立刻将这个孩子的抚养权,放在自己名下。 但她还是顾忌的。 顾忌小皇子将来长大后,怀恨在心,牵连向氏家族,毕竟,仁庙当年知道自己身世后,闹出来的事情,向皇后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也顾忌朝野物议,尤其是台谏的议论。 要知道,台谏的乌鸦要是发疯起来,官家的面子,都不会给,更不要说皇后了。 阎守懃看着向皇后的模样,那里还不知道,皇后其实已经千肯万肯。 他压低了声音,对向皇后道:“圣人,尽可放心,此事臣去操办,定叫圣人称心如意,使圣人、郡王、德妃,皆无后忧!” 阎守懃在这宫中已沉浮了将十余年。 宫中上下、内外的事情,了熟于胸。 他其实早就已经将朱德妃家里的情况,摸得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现在,朱德妃的继父朱士安、养父任士清都已经病故。 但,朝廷推恩,却只封了朱德妃继父士安,而且还仅仅只是一个供备副使。 在皇宋给皇亲国戚里的加恩中,供备副使,属于最低级别的加封。 再低,就要拿不出手了! 至于朱德妃生父、养父那一系,并未加恩,也未得什么好处。 这就足以说明,崔、朱、任三家,都是小门小户,在汴京城里没有什么势力。 对付这样的家庭,阎守懃有着丰富的经验。 他知道的,现在去接触这些人,只要给些小恩小惠,许诺封官进爵,再陈说厉害关系,就足以让他们俯首帖耳。 外家搞定,朱德妃就好办了。 向皇后听完阎守懃的话,心中最后一点顾虑终于放下,对阎守懃道:“此事便有劳爱卿了!” “若使事成,我必重重有赏!” 阎守懃听了,连忙躬身:“臣对圣人,一片忠心,岂敢望赏?” 可心中,却是乐开花了。 他的品级,如今已经到了入内内侍殿头。 到了这个级别的内臣,再想升迁,就不是可以靠着在宫里敖资历磨勘可以升迁的了。 每一步,都可以说极为困难。 因为,这个级别的内臣,都需要面对同一个问题:外任。 此乃祖宗制度,连天子也不能更改。 高品内臣,必须有外任资历,才可以除授。 内臣外任,或为监司,或为走马承受。 且其外任,一般是由枢密院主管、吏部注阙差遣并由入内内侍省的都知、押班来考核、监督。 若没有一个过硬的靠山。 内臣外任,一个不小心,就要踩雷。 在地方上沉浮十几年,甚至被丢去荆南、广南乃至于岭南的都有。 相对应的,内臣只要走过外任的坎坷,顺利归来。 那么,他就有机会和可能,冲破身为内臣的桎梏,成功的踏入那个每一个内臣都梦想的天地。 从内侍两省中超脱出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臣! 阎守懃明白,他只要讨好了皇后,在皇后这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那么,他的外任就不会有任何荆棘和困难。 皇后发一句话,难道入内内侍省还敢为难他?枢密院和吏部还敢把他随便丢去偏远州郡? 可不得给他找一个安稳、舒适的地方镀金! 更不要说,现在的情况,恐怕讨好了皇后,也等于讨好了延安郡王。 等延安郡王长大,他阎守懃还怕不能飞黄腾达? …… 注:宋代内臣称皇帝:大家,这是一种表示亲近的称呼。 注:内臣升迁到东头供奉官,一般就必须转出,从内臣变成武臣,才可以继续升迁转官。 当然,大多数内臣,在殿头时就已经在外面了。此外也有少数孤例,一直留在大内,但却可以继续升官,这些人属于暗转、寄资,理论上来说不合法,吏部和枢密院也不会承认,但不妨碍他们享受相应的待遇和俸禄。 第六章 儿科圣手 高太后的步辇,在福宁殿前停下。 恰在此时,福宁殿的閤门被打开,宰执们鱼贯而出。 见了太后仪卫,群臣先是一楞,然后避让到一旁,恭身而拜:“臣等拜见太后娘娘!” 高太后在粱惟简的服侍下,走下步辇,对宰执们颔首:“诸位髃臣不必多礼!” 接着又道:“自皇帝服药以来,国家事多赖列位髃臣尽心!” 群臣纷纷拱手:“陛下拔擢之恩,臣等当百死以报!” 高太后颔首还礼,看向群臣之中的一个身影,道:“髃臣们都去忙吧!” “孙朝散留下!” “是!”群臣再拜,纷纷恭身而去,只留下了一个苍老的大臣。 此人名叫孙奇,年已七十。 乃父孙用和,仁庙时的名医。 孙奇更是青出于蓝,不仅医术高超,文学之上也有成就,嘉佑年间曾中进士,随后子承父业,以儒入医,被除为校正医书局。 数十年来,孙氏父子兄弟一直为皇家御用太医。 元丰七年,孙奇特旨以朝散大夫致仕,诏赐准服紫,赐银鱼袋。 这与侍制大臣所享有的待遇,已相差无几。 高太后和孙奇显然是熟人,而且,不是一般的熟悉。 她看着孙奇,叹息一声,道:“老太医,此番又要辛苦卿了!” 孙奇巍颤颤的拱手:“为官家诊脉,老臣不敢言辛苦,但尽力而已!” 高太后微微点头,带着孙奇,向着福宁殿内寝而去。 一路上,一边走,一边问道:“皇帝脉象如何了?” 孙奇低头叹息一声,答道:“官家乃是风谙之症……” 高太后脸色一黯,叹道:“先帝亦是此症!奈何!奈何!” 英庙即位不久,便罹患风疾,先是不能言语,然后不能行走,终于是一病不起,药石无灵。 “就没有办法了吗?”高太后又问。 孙奇深深俯首:“臣无能……” 高太后含泪吐出一口气,对孙奇道:“有劳爱卿了!老身且去看看皇帝!” 孙奇再次俯首,长身拜道:“且愿娘娘保重,老臣拜辞!” 说完,巍巍颤颤的恭身而退。 高太后见着,连忙命粱惟简去送送这位三朝老臣。 她自己则强忍着悲痛之意,走进了福宁殿东阁。 如今,因皇帝病重,宰臣们已经将皇帝御榻,从福宁殿后的柔仪殿移到了福宁殿东阁。 这是为了更好的入宫问安,也是为了两府宰臣们得以更好、更快的来到皇帝面前,接受旨意。 高太后自进了东阁,一直侍奉在皇帝身边的内臣张茂则就已经迎了出来。 “臣张茂则,恭迎娘娘!” “髃臣们入觐,都说了什么?”高太后问道。 张茂则低头答道:“奏知娘娘:三省宰执们,已上了劄子,请命有司为大家祈福,建金刚道场,于宫中立神祠烧香……” 高太后抹了把眼泪。 她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大宋的髃臣们,不到最后关头,是轻易不肯和鬼神低头的。 而当他们开始向鬼神低头,主动请求祈福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人力已经穷尽,只有寄希望于渺茫的神佛了。 英庙当年,从设金刚道场祈福,到最终驾崩,不过十来日而已。 “老身去看看皇帝!” 张茂则恭身前导,带着高太后,经过重重帷幕,到了皇帝的御榻之前。 浓郁的艾草味道,扑鼻而来。 躺在病榻上的皇帝,早已没有了往昔的风采与威严。 他双目紧闭着,脸色苍白,原本富态的脸庞,如今已经消瘦了下去,颧骨开始凸起, 高太后看着自己的儿子,如今的模样,忍不住又潸然泪下。 张茂则在旁看着,连忙上前劝慰道:“娘娘请宽心,大家必有天佑!” “天佑……”高太后叹道:“但愿如此吧!” 心中却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高太后当年也是这样亲眼看着自己的丈夫,躺在福宁殿的御榻上,不能说话,不能行走,最终驾崩的。 这个时候,去送孙奇的粱惟简回来了。 粱惟简走到高太后身前,先是一拜,然后道:“上禀娘娘,臣有事启奏!” 张茂则见了,恭身一拜,悄无声息的带着寝宫中的女官、宦官,退到了帷幕之外。 粱惟简上前一步,凑到高太后身前三尺远的地方,低声禀报起来:“娘娘,臣方从殿前过,恰遇上御药粱从政……“ “嗯?” “粱从政与臣言,皇五女急病,德妃正在急请太医局翰林医学钱乙入宫诊脉!” 高太后听完,与粱惟简道:“老身知道了!” “汝且去叮嘱一番,叫太医局务必用心!” “是……”粱惟简躬身退下。 高太后却是轻叹一声,双手合十,念了個佛号:“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此刻的太后,只觉屋漏偏逢连夜雨。 皇帝重病,公主急病。 这宫中真是糟糕透了! 心中顿觉烦躁,却也不知去与谁诉说。 嘉佑老臣,都在洛阳。 这东京城里,尽是小人、幸进之徒。 高太后一个也不喜欢,一个都不看好。 甚至可以说厌弃至极! 奈何,偏偏如今在京的宰执,基本都是类似小人。 高太后正忧虑间。 殿外传来了张茂则的声音:“娘娘,二大王在殿外乞问大家龙体无恙……” 高太后闻言,眉毛都舒展了一些,立刻说道:“传!” 二大王就是她的次子赵顥,如今已被封为雍王,乃是高太后最喜欢的儿子,没有之一。 …… 赵煦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穿着绿袍公服,戴着交脚幞头,约莫四十来岁的医官,坐在他塌前,正在给他诊脉。 往昔的记忆,在脑海翻滚。 赵煦记起来这个医官的名字了。 “钱太医?”他轻声问着。 对方微笑了一下,颔首致意:“臣乙,敬问郡王殿下无恙!” 赵煦点点头:“我无恙!” 脑海中,却是一阵恍惚。 想起了,他在新世纪,去那些有着中医背景的医院时,从那些医院的回廊里看到的那一个个在回廊墙壁上,被列为‘先贤’的古代名医。 而在那些回廊里,赵煦看到过如今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太医的名字。 钱乙! 被新世纪公认为儿科先驱,开创了中医儿科一脉的祖师爷! 钱乙所研发革新的六味地黄丸,更是在新世纪,出现在几乎所有药店的橱窗中。 赵煦看着坐在他面前的钱乙,眼神迷离了一下。 因为,眼前这个为他诊脉的太医,后来在邵圣年间被逐回原籍了。 不止是钱乙,整个太医局,都被清洗了一次。 数十名太医局医官被遣散。 原因? 很简单。 这些太医,在元祐垂帘期间,与太皇太后身边的亲信内臣入内内侍省副都知陈衍,往来密切。 为什么往来密切?因为陈衍的差遣里有勾当御药院、提举翰林医官局,属于几乎所有太医的顶头上司和直接管理者,不和陈衍打交道的太医是不可能在太医局混的。 但新党可不管这些,他们也懒得一一甄别,索性全部发遣! 很荒缪吗? 不! 这就是党争! 不讲是非,不论善恶,不分对错,只讲立场。 旧党如是,新党亦如是。 往事在脑海中浮沉片刻,赵煦的心思就回归现实,他看着面前的钱乙问道:“钱太医,我脉象如何?” 钱乙将放在赵煦脉搏上的手拿开,然后恭身拱手:“殿下脉象平稳,呼吸有力,旧疾已是大好,往后但需注意调养、保温,莫要急冷急热便好!” 赵煦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上上辈子的他,之所以忽然暴毙,英年早逝。 就是因为不遵医嘱,将钱乙和其他太医的告诫抛在脑后,在早春时节,和几个妃嫔在御花园里嬉闹。 结果,感染伤寒,引起旧疾复发,持续高热,呼吸急停……嘎了! 用新世纪网络上的话说就是:浪死的。 如今重回少年,赵煦当然绝不会再犯这个错误。 钱乙微笑着拱手再拜,就要告辞。 赵煦却叫住了他:“钱太医今日缘何入宫了?” 钱乙答道:“臣奉德妃娘娘令旨,入宫来给公主诊疾的,恰遇国婆婆,婆婆言殿下昨夜似有咳喘,便命臣来给殿下诊脉,所幸殿下吉人天相,脉象平稳,旧疾已有大好之兆!” 钱乙的话,在赵煦心中,仿佛投下一块石子。 “五娘……”他呢喃一句:“我怎忘了五娘呢?” 脑海中,一个穿着彩衣的小小身影,一闪而过。 “六哥哥!”那个已经忘记了模样,只记得很可爱的小姑娘,有着银铃般的笑声,性格乖巧懂事。 “五娘怎么样了?”赵煦问着。 “启禀殿下:公主是伤寒之症,臣给公主开了药服下后,已是出了汗退了烧!当无大碍了!”钱乙拱手答道。 “是吗?”赵煦不太相信。 钱乙顿时语塞。 赵煦的眼睛,认真的凝视着钱乙,道:“钱太医,我有些忧心五娘的病情,或有反复之可能,太医可以留宿宫中吗?” “这……”钱乙为难起来,他只能委婉的道:“殿下,臣是外臣,非是内臣,这夜宿宫闱……” 赵煦顿时耷拉下脑袋,垂头丧气:“这样啊……” “可是,我有些害怕……”赵煦低下头道:“害怕会发生像去年那样的事情……” 钱乙迟疑了一下,他自然清楚,延安郡王在说什么? 去年一年,大内有三位公主夭折。 都是如现在的皇五女一般的幼女。 虽说病因不一,但是却都是在夜半时分,宫城落锁时发生的。 从这个方面来说,延安郡王忧心胞妹合情合理。 但,他钱乙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医学。 在太医所属的伎术官系统中,虽属于骨干中坚,但他的资历太浅了,还没有通过太医局内部的入内内宿医官考核,是没有资格夜宿皇城的。 依制度,擅越殿垣者绞,擅越宫门者流,大内诸殿,就属于殿垣,擅自出入,是要掉脑袋的。 可钱乙更不敢拒绝! 钱乙知道,此刻和他说话的人是什么人? 延安郡王,当今长子,未来的太子、官家。 即使他如今才八岁多,只是一个孩子。 但,恐怕就是东西两府的宰执们,也未必有胆子直接拒绝这位郡王殿下的要求。 何况,钱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伎术官。 就在钱乙正不知道该如何答复,自己面前这个忧心胞妹的皇子时。 殿中屏风后,传来一个声音:“钱太医,这几日便留宿皇城罢!” “本宫会下教旨与有司,命在皇城司,给钱太医准备一个靠近德妃宫阁的医廨,也会给内侍省下令旨,若德妃有急,可令太医从权,疾入宫阁!” 是向皇后的声音! 赵煦循声看去,便见着向皇后,从屏风后走出来。 和早上相比,她显然重新梳妆过了一遍。 身上穿着的衣服,从素色的常服,变成了一身典雅素静的青色褙子。 头上也别出心裁的戴上了几朵用绢布、金银制成的花簪,让她看上去更显眼,同时也更有母性光环。 显然,向皇后是特意命人为她如此打扮的。 赵煦见着,立刻明白,向皇后已经入瓮。 所以,他也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一个乖巧、懂事、孝顺的孩子。 于是,赵煦立刻从床榻上起来,跪在床榻上,对向皇后磕头道:“儿臣代五娘,叩谢母后!” “六哥儿何必与我见外?”向皇后笑意盈盈的走到赵煦面前,将他扶起来,心中却多少有些失落。 “早间的时候,六哥儿可是抱着本宫抽泣呢!”向皇后心中悠悠的想着。 旋即她就给赵煦找起理由了:“六哥儿那时,许是忧心官家,孤苦无助,乍见本宫,终于得了保佑拥护,才会那般……” “如今,六哥儿镇定下来,自然与吾疏远了……” “终究不是亲生的骨血!” 向皇后顿觉心如刀割,可她却不得不强颜欢笑。 正失落着,被扶起来的皇子,却已经伸手勾住了她的脖子,像个小猴子一样,吊在了她身上。 “就知道母后最好了!” 皇子稚嫩的童声,听在耳中,宛如仙乐。 那环住脖子的两只小手和那小小的身子,更是让向皇后的心情,在这短短瞬间,好似从冰冷的深渊飞到了云端。 让向皇后的心脏,忍不住扑扑的跳。 “圣人对殿下自是极好!”身后的阎守懃,适时的低头说道:“郡王殿下有所不知,殿下小睡的这小半个时辰中,圣人一直在殿下塌前守护保佑!” “臣亲眼看到,圣人为殿下叠被角十数次,保佑爱护之情,实在是无可遮掩!” 向皇后听着,心中对阎守懃无比满意。 只觉这个内臣,真是机敏忠心。 “儿臣调皮,让母后忧心了!”赵煦当然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来让向皇后高兴:“待儿臣长大了,一定孝顺母后!” 向皇后的眼眶,顿时就一片湿润。 她轻轻抱住这个小小的皇子,感受着他身上的体温:“有六哥今日这句话,我便足够了!” …… 注:孙用和、孙奇父子,自称是孙思邈后人,他们是被仁宗曹皇后带到汴京的,有证据表明,孙用和曾经是曹皇后的家庭医生。我们今天中医的重要典籍《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能够延续到今天,这对父子居首功,他们在仁宗时代,整理和编纂了这些当时几乎逸散的医书,然后通过官方的雕版印刷,大量出版。 注2:髃臣,宰执的别称,与辅臣相同,髃,肩膀、臂膀的意思,这是皇室对于宰执的专属称呼,所以,外人用不得。 第七章 向皇后的手段 命人送走钱乙后,赵煦就陪着向皇后,用了午膳。 膳食是冯景亲自去御厨那边带着人做的。 是按着赵煦的要求做是斋菜。 当然,斋菜归斋菜,蛋白质却一点不少。 蛋、奶丰富,蔬菜也是准备了好几道。 吃起来,虽比不上赵煦在新世纪的餐馆里吃的味道丰富,但口感却是远远胜出。 不过,赵煦的心思,没在吃食上。 他将精力放在了拉近和向皇后的距离上。 孩子嘛,在这个方面,优势是天生的。 向皇后本已是母爱泛滥,在赵煦的刻意亲近下,一顿饭下来便连身子骨都轻了几分。 只恨不得,留宿庆宁宫,奈何如今官家病重,人心惶惶,福宁殿那边,向皇后不盯着不行。 特别是现在,看着乖巧、懂事又孝顺的皇子。 向皇后知道,她将不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这个孩子。 不然的话,孝章皇后和燕懿王的昨天,就是她们母子的明天。 所以,哪怕再不舍,向皇后陪着赵煦用了午膳之后,也不得不依依不舍的和赵煦告别,当然,在走前,向皇后命人将赵煦抄写好的佛经,仔细装订好了带走。 赵煦将向皇后送到庆宁宫门口,看着向皇后在仪卫的扈从下,消失在视线中,这才转身回宫。 回到庆宁宫寝殿,赵煦便叫来冯景,吩咐道:“上午只抄得一卷《消灾》,尚有《延寿》未写,且为我备好文房!” 便在庆宁宫中,继续抄写佛经大业。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也是赵煦最好的护身符。 一个孝字,就足以让他屹立于不败之地。 让那奸臣乱党的图谋,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 从庆宁宫到福宁殿,一路上官廨连连,殿宇成片。 往来的官员,巡逻警戒的亲从,也是络绎不绝。 皇后仪卫,一路呼应。 往来百僚,纷纷避道,躬身敬问。 但步辇上的向皇后的心思,却完全留在庆宁宫。 她回忆着六哥儿的模样,想着六哥儿在她面前懂事的样子,一遍又一遍的回忆着,六哥的那一声声清脆稚嫩,但情真意切的‘母后’之呼。 于是,便连嘴角也浮起了笑意。 步辇在福宁殿前停下时,向皇后都还沉浸在庆宁宫的记忆中。 直到步辇被放下,阎守懃的声音,将她重新叫回现实:“圣人,福宁殿到了!” “哦!”向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杂念摒弃,在坤宁殿尚书张氏的搀扶下,从步辇上下来。 便命仪卫,留在福宁殿外,向皇后只领着阎守懃、尚书张氏,自福宁殿左昭庆门进了这天子所居的寝殿。 迎面,便见到了这福宁殿内,侍奉天子汤药的内臣粱从政。 “官家如何了?”向皇后问。 “半個时辰前,陈易简给大家诊过脉……”粱从政答道。 “陈易简怎么说?” 粱从政小心翼翼的选择着措辞:“奏知圣人:陈易简言,大家龙体,依旧如故……” 向皇后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粱从政见了,只能是找些好话劝慰:“好叫圣人知晓,宰执们午时上了劄子,言是熙河大捷,李都知指挥麾下蕃将,深入西贼境内,设伏贼将色辰岱楚,斩获颇丰,亦当褒懋诸将……” “太后娘娘已是许了宰执奏请,命从速恩赏诸将,还命人将请功边报备好,待大家醒来,读给大家知晓,或许大家听了捷报,便可振作起来!” 向皇后听着,点头道:“但愿如此!” 她是知道自己的丈夫的。 官家喜武事,志向远大,胸藏韬略,还是颖王时,便有图山后之志,灭夏之略。 在位一十九年来,念兹在兹,便是中兴国家,一统宇内。 奈何,天不从人愿。 兵事之上,屡受挫折,打击不断。 尤其是永乐城之败,让他备受打击,深感耻辱。 如今疾重,泰半是永乐城之败受到的打击所致。 若官家听到前线捷报,兴许可以振奋。 至少,每天清醒的时间,可以多一些。 便问着粱从政:“现下内寝之中,是谁在服侍官家?” 粱从政答道:“启奏圣人:如今禁中服侍者,医官是孙散朝为首的几位国医,起居照应是司衣粱夫人、王夫人等,奉给汤药是臣与另外几位御药,居中协调,轮班换守则是张都知……” 向皇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若在过去,她此刻就会命梁从政引她入内,去看望官家了。 但,今天向皇后却问起了另一个事情:“石得一如今何在?” 梁从政犹豫了一下,还是低着头答道:“奏知圣人:石都知今日休沐,当在宣平坊宅中!” “今日休沐?”向皇后笑了一声,自是不会相信的。 石得一是官家最信任,也最亲信的大貂裆之一。 平素里形影不离,寸步难舍。 但自二月官家病情加重,双手都失去了自由活动的能力,连通过写字,指挥国事的能力也失去之后。 那位大貂裆就消失在大内了。 粗粗算来,该是有十日了! 休沐? 怕不是被软禁了吧! 不然,官家病重,以石得一对官家的忠心程度,此刻,彻夜不休,守在御前的,就该是石得一而不是张茂则! 如是从前,向皇后实在是不愿管,也懒得管这些腌臜事。 眼不见心为净也就是了。 但现在,向皇后的母性本能已被唤醒。 心中,庆宁宫六哥儿的那一声声‘母后’之呼回转。 六哥儿抱着她时的感受,犹在眼前。 母性中的护崽基因全面唤醒。 于是,向皇后深深的看了一眼梁从政,嫁与官家二十年,为后一十九年,向皇后虽素来隐在深宫,不预内外诸事,可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王者制治当天,法阴阳而布风化,自家刑国。正夫妇以穆人伦,惟长秋之冠六宫!”她在心中念着当年官家册后诏书的内容:“吾既蒙官家信爱,立为中宫长秋,又得六哥亲近,自不可坐视,乱家之贼,祸乱吾家!” 只转过身去,对梁从政道:“粱殿头,前头引路吧!” 又伸手向阎守懃。后者立刻恭恭敬敬的将从庆宁宫中取来的延安郡王亲笔手写佛经递了上来。 纸上文字,公整端正,字迹清晰,大小相等。 向皇后摊开来看着那一个个文字,尤其是最后的那几行字。 “且愿太母万寿、母后千秋,母妃长乐!”一个个字,在眼前跳动。 “好孩子!” “母后必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乃是向文简之四世孙,当今官家之元后,结发之妻,中宫长秋,诸皇子之嫡母! 六哥儿的东西,她必须争,也不得不争! 这不仅仅是为了六哥儿,也是为了她自己。 孝章皇后和燕懿王的故事,作为向文简的四世孙,向皇后在还没有嫁给官家前,就已经被家里人揉碎了、掰烂了,讲了无数遍了。 嫁给官家后,向皇后更亲眼目睹了,官家是如何孝顺慈圣的。 民间的亲祖孙,也远不如官家和慈圣之间的感情。 那可是连姑后,也嫉妒不已的亲情! 慈圣可以,向皇后相信自己也可以。 没有亲儿子,过继一个,照样养大,照样孝顺,照样亲近! …… 穿过禁中的重重帷幕,向皇后走到了皇帝御榻之前。 一直侍奉在御前的张茂则连忙搬来一条马札,服侍着皇后坐下来。 向皇后看着那个躺在御榻上,面色苍白,颧骨已经凸起的丈夫,掉出几滴眼泪,问着张茂则:“张都知,官家今日醒转了几次?” 张茂则弯腰低着头回答:“奏知圣人:今日大家,醒转凡三次……” 向皇后抹了把眼泪,问道:“官家可有降下指挥?” 张茂则犹豫了一下,最终摇了摇头:“大家已有数日,未曾降下指挥……” 向皇后叹息了一声,装作没有看到张茂则的犹豫。 抓着佛经的手,却悄然用上了一分力。 向皇后知道,眼前这个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看似忠顺的内相,很不简单! 早在熙宁初年,变法之初,张茂则就已经是这大内内臣之中,旧党的一杆旗帜! 熙宁六年,闹的沸沸扬扬的文德门宰相下马事件的主导者,就是这位在大内根深蒂固的三朝元老。 当时,此事甚嚣尘上。 宰相王安石的威权,因此受到极大打击。 旧党一片欢呼,哪怕在这大内禁中,私下里也不知道有多少内臣,暗自雀跃。 向皇后虽在深宫,却将这些事情,看的明明白白。 就像现下的局势一样。 深宫中的皇后,虽然难知具体细节,可风向的变化和这大内的气氛,她还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官家病重,六哥幼冲。 别说是大内了,外朝髃臣之中,怕也早是泛起了浮萍,荡起了微澜。 外朝有人想学赵普,这大内自也少不得有想学王继恩。 念头至此,向皇后握着佛经的手,难免就又用了些力,但神色却依旧不变,就连声音也保持平稳。 “髃臣之中,可有人上书,愿内宿禁中,为官家值守的?”向皇后问着。 张茂则低头答道:“启奏圣人,并无宰臣上书,言及此事,以臣所知,两府宰臣集议,是命尚书右丞臣清臣,寓尚书省以候陛下诏命!” “这样啊……”向皇后叹了口气,忍不住的想起了先帝病重时的事情。 当初,先帝疾重。 宰相韩琦率领侍制以上大臣,直入禁中,夜宿宫闱,值守天子,其后定策立储,拥立官家,宣布大行皇帝遗诏,皆韩琦一手为之,中外皆称为忠。 这些事情,向皇后是亲历者。 如今,相同的局势,再度出现。 朝堂之上,却已经没有能够像韩琦一样,一锤定音的重臣。 有资格有威望有能力做这个事情的人,都在京师之外。 想到这里,向皇后忍不住叹息几声。 “张都知……”向皇后看着张茂则那张已经爬满了皱纹,已经长出了一块块灰色斑痕的老脸,问道:“今日,二大王和四大王,可来探视过圣躬?” “奏知圣人:二大王刚刚侍奉太后娘娘,回了宝慈宫……”张茂则答道:“至于四大王?”他轻声说着:“今日并未乞问大家圣躬……” 向皇后点点头,道:“四大王还是这样谨守礼法啊……” 张茂则深深俯首,根本不敢答话。 向皇后也不再说话,只是拿着佛经,坐在自己丈夫的病榻前,静静的看着昏睡不醒的丈夫。 良久,向皇后才站起身来,走到天子御榻之前,拿着自己从庆宁宫拿来的佛经,低声说道:“官家……官家……” “六哥儿在庆宁宫中,也挂记着陛下您的圣体安康,特地从资善堂里,取了笔墨纸砚,为陛下抄写佛经祈福呢!” “还请官家,万要振作,早日康复……” 说着说着,向皇后就已经泪如雨下。 在向皇后身后,张茂则、阎守懃等大小内臣、女官乃至于帷幕外侍立的医官,都已经跪下来。 但没有人敢出声。 每一个人都只是低着头,匍匐着。 可向皇后的目的,却已经达到了。 大内皇城,从来都是个筛子。 当初,仁庙在宫里面和妃子玩一龙二凤的游戏,第二天就传的沸沸扬扬,台谏的乌鸦们,立刻有了事情做,逼着仁庙把两个美人,送到了道观。 英庙时,两宫不和的消息,更是整个东京城都知道。 瓦子里的说书人和街头小报上写的细节,甚至比大内的很多内臣知道的还要多。 当今官家即位之初,穿着金甲去见慈圣的消息,还没等到第二天天亮,当天晚上就已经被登在小报上,在各个夜市、瓦子里传开了。 没办法,大内皇城就这么一点大。 而上上下下的内臣、女官,却并不一定在皇城夜宿。 特别是高品内臣和高品女官。 他们都是有家有口的。 不要说张茂则这样的内臣之首了。 就是梁从政这样的中品内臣,据向皇后所知,也在宫外,娶了浑家,收养了继子。 在宫外,养着十几个姬妾和上百佣人、清客的内臣,从来不是孤例。 这些人一回家,宫里面的消息,也就随之散成了满天花。 历代以来不是没想过办法,避免禁中消息外泄。 但外朝大臣,特别是台谏官们,坚决反对一切试图阻碍宫中消息外传的事情和政策。 他们打着‘杜绝隔绝中外’的旗号,站在了政治正确的高地,盯着每一个企图封锁禁中消息的人。 皇帝,他们或许奈何不得。 但逼着皇帝,处置那些敢于做这些事情的内臣、大臣,台谏们是拿手的。 所以,向皇后确信,最迟到明天宫门落锁的时候,这东京汴梁城里的大小瓦子和街头的小报,就该出现‘延安郡王为官家抄写佛经’的消息了。 …… 注:孝章皇后,就是宋皇后,赵匡胤死后被赵光义整的很惨很惨! 燕懿王就是赵德昭,赵光义驴车漂移后,一度曾被人拥立,然后自杀。 注2:宋代内臣,一般转官后,大多会娶妻,也会收养继子,在继子方面,法律制度允许收养一个可以入宫当内臣的继子,嗯,对,宋代内臣是可以父子相传的!不过,一般只能有一个,皇帝开恩才能有两个!但正常继子,不受限制。 注3:小报,是宋代的一种报刊,从朝报也就是邸报发展而来,最初是报道那些‘朝报未报之事’,不过很快‘人情喜新而好奇’,变成了一种八卦杂刊。 第八章 故园投足总阳春 赵煦放下手中之笔,揉了揉手腕,略微有些酸痛。 《延寿经》比之消灾经,多了千余字。 而他又太小,力气也小,故而,只能写一会歇一会。 不过总算是将这一卷《延寿经》抄写完毕。 见着赵煦放下笔,一直在旁边侍立的冯景,立刻将一盏按着赵煦吩咐煮泡好的蜂蜜水,递了过来。 赵煦拿了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在新世纪的时候,赵煦就已经沉迷于养生了。 二十来岁就天天保温杯里泡枸杞,哪怕到了考古工地上,也会自带一盒润喉糖,有事没事含一块。 如今,重回少年,赵煦也将养生的习惯带了回来。 要不是汴京在北方,不可能有柠檬,赵煦都想叫冯景去找些柠檬来泡水了。 喝完蜂蜜水,赵煦看了看外间的日头,问道:“如今什么时辰了?” “殿下有问,如今什么时辰了?”冯景扭头,看向内寝屏风之外的角落,那里有着一个被置放在四级阶梯上的装置,一个女官值守在其旁。 那女官闻言,连忙蹲下身子,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铜壶,然后答道:“回禀殿下,如今已是申时二刻又半了!” 冯景弯着腰,对赵煦复述了一次:“殿下,如今是申时二刻又半……” 赵煦的眼睛却在那装置上恍惚了一下,然后他想起来,那装置是什么了? 那是漏刻,唐宋的钟表,由水力驱动,通过最下层的铜壶内的刻度尺,来随时了解具体时间的装置。 算是机械钟的先驱,安置在赵煦寝殿的这个,应该是最新款,元丰五年由欧阳修之子欧阳发主持研发而成。 这一款的漏刻,就已经细分了刻度尺,将每個时辰分为四刻,每个时辰,还有着叫时功能。 不过,这一款漏刻也远未达到当代技术的巅峰。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苏颂提举太史局时,曾组织、抽调了包括太史局、都水监在内的多个部门,数百人的能工巧匠,于这皇城大内,建造了一个堪称奇观的庞然大物。 元祐水运仪,后人称为浑天水运仪。 该仪器不仅仅实现了自动报时功能,还能精确到刻,同时,它还具有天文演示和观测功能。 在新世纪,赵煦在博物馆还见过苏颂所造的那个浑天水运仪的复刻版。 根据博物馆里的解说介绍:这是全世界最早最先进的机械钟表,领先西方数百年。 当时,赵煦听完介绍,颇为得意,但回去一想,又颇感悲闷。 因为浑天水运仪,在靖康之后,被金兵粗暴的拆解,从此成为了绝唱。 自是之后,数百年,再无人研究,也再无人推进。 连制造技术也彻底失传,仿制都成为了奢望。 怪谁? 怪赵佶? 怪完颜构? 怪金兵? 好像都可以怪,也好像都怪不到。 赵煦从博物馆回去后在酒店的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宿,最后他终于想明白了,应该怪谁。 怪他! 活的太少,死的太早。 但凡他可以多活两年,熬死向皇后,那个位置轮得到赵佶吗?轮不到! 他赵佶能当皇帝吗? 不能啊!没那个能力! 章惇都知道的——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向皇后能不知道吗? 知道的! 可赵煦的兄弟里,除了赵佶外,有资格接过皇统的,就是赵煦的同胞弟弟赵似了。 而赵煦生前和向皇后的关系,不能说母子亲睦吧,只能说形同陌路。 所以,向皇后出于自身地位考虑,是绝不会再立赵煦的同胞兄弟! 不立赵似,赵佶就是唯一的选项了。 哪怕捏着鼻子,也不得不立。 “这一世,我要争取活到耄耋,向那后世乾隆看齐!” “要早睡早起,要休息充足!” “只要我活着,就可以改变一切!”赵煦轻声呢喃着。 冯景见着赵煦失神,只能提高一点声调对赵煦恭敬的再报:“殿下,如今当是申时二刻半了!” 赵煦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在心中换算了一下,大约是4点15的样子,再过不到一个时辰,早春的汴京就当要迎来入夜,宫门也将会落锁。 便与冯景嘱咐道:“冯景,且帮我将《延寿经》仔细收拾,我去宫外散散步!” 便带着人走出内寝,来到了庆宁宫前的花园。 庆宁宫说是宫,其实不大,拢共就那么几个殿宇,前后两个院子,好多内臣在东京城里,住的地方都比赵煦住的庆宁宫要大要好。 这是有原因的。 庆宁宫乃是英庙从濮邸被接入宫中,正位皇子前,才在仁庙的诏书下,以皇城司旧年的官廨改建而来。 而仁庙和英庙的关系,众所周知,只能说:不熟! 作为养父,仁庙很少关心英庙,甚至到死前,都没有将英庙真正看成自己的儿子,只说‘但姓赵斯可矣’,言下之意就是:要不是你们非逼着我过继一个养子,我其实根本不想收养的! 英庙哪怕被以皇嗣之礼,接到了宫中。 宫中宴会,英庙坐的位置,也被安排在侍制大臣之后。 自然也就不要想,仁庙会给英庙安排一个什么好地方,更不要想会有人好好收拾、修缮。 据说,当年的皇子位,只是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将皇城司的牌匾摘了,换一个皇子位的牌匾就算完事。 很多殿宇,干脆长满了蜘蛛网,连柱子都被白蚁蛀空了。 作为养子,英庙性格也是刚毅,突出一个恩怨分明。 即位之后,连仁庙的丧仪,都假托有病拒绝出席。 后来更是掀起了濮议,直接挑战礼法,气的慈圣一度动念,要废黜英庙。 最后还是韩琦出来说和,加上赵煦父皇的缘故,慈圣才和英庙表面和好。 自然,英庙在位时根本不可能修缮、改建、扩建皇子位。 他只恨不得,保留这里的一切,让子孙看到庆宁宫,就能知道,他曾经受到过的那些屈辱。 能够下诏循惯例更名‘庆宁宫’,已经是很尊重皇家的传统了。 此地真正发生变化,还是去年,赵煦的父皇在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后,便下诏命人重修庆宁宫。 这才有了现在的庆宁宫的风貌。 不过,庆宁宫的布局和规模,依然维持着当年皇子位的样子。 走在庆宁宫的花园中,赵煦踩着早春的暖阳,嗅着宫中万物复苏的气息。 赵煦的思绪,开始纷飞。 他本以为,他早已经忘记了,在这庆宁宫中的生活。 但现在,赵煦知道,他没有忘记! 那些儿时,在这庆宁宫中的日子,只是被尘封起来了。 现在,重新走在这花园里,一切都是这么的熟悉。 他曾在这里嬉闹,也曾在这里欢笑。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树一亭,他都有印象,甚至可以想起一些点滴的浮光掠影,记起一些儿时的欢乐。 住在这里的日子,是他上上辈子,少年时最后的快活时光。 “是了……就是这里了!”赵煦走进一个小小的凉亭,伸手抚摸着凉亭里的石桌和石位上,雕镂着的图案,脑海中回忆起了,父皇曾就坐在他对面的石位上,带着他接见了一位入京参加童子试的神童。 那人叫什么,赵煦已经忘记了。 但是,赵煦记得,那人和他年纪差不多。 但却已经可以准确无误的诵读《诗经》、《尚书》、《礼记》、《易经》、《孟子》、《论语》。 父皇因此欢喜不已,特地将那个同龄人,带到了庆宁宫,叫他在赵煦面前,表演了背诵《孟子》、《论语》。 “六哥,你比他如何?”父皇的声音,似乎犹在耳畔,赵煦垂下头去。 当时的他,只是初通《论语》而已。 哪里能与那位神童相比?自是自愧不如。 可惜的是,那位神童,自从离京后就再无音讯。 上上辈子,赵煦在汴京等了他一十七年。 却并未在殿试或者太学中看到过他。 很可能,又是一个伤仲永的例子。 赵煦想着,就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知道的,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已经结束。 上上辈子如此。 这一辈子,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上上辈子的他,在走出庆宁宫前,还是一个保有着童真的孩子,一个可以被人随意拿捏的木偶,人畜无害的傀儡。 而这一世的他,在稚嫩天真的孩童面容下,藏着的是一个已经坐了整整一十六年天下,还在九百多年后的新世纪,留学了几近十年的灵魂。 他知道的,他不能再缅怀过去了。 于是,他站起身来,用一句诗词,结束了自己对过去的追忆。 “往事回头皆噩梦,故园投足总阳春!”他轻声低语着后人的诗词,带着人,走出凉亭,径直从花园的小径穿过,走到了庆宁宫的殿垣范围。 也就是宫门门口。 值守在门口,穿着衷甲的御龙直们,见到赵煦瘦小的身影,立刻恭身下拜,口呼殿下。 赵煦瞧着他们。 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倒映着这些高大健壮的军人身影。 赵煦心里面明白,这些守在庆宁宫外,由燕达调来的御龙直,就是他的底牌,也是依靠。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能出卖、背叛赵煦。 独独这些御龙直不会! 为什么? 因为,这些燕达亲自挑选出来的御龙直,在他们来到这庆宁宫,守卫赵煦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和赵煦绑在了一起。 赵煦要是坏了事。 这些人和他们的家人妻小即使不死,也会被流放广南、岭南,甚至刺配沙门岛,哪怕遇赦也不能回。 而赵煦位置只要坐稳了,这些人的御龙直身份,就不可动摇,用新世纪的话说,便是拿到了编制,而且是皇帝身边的亲卫侍从编制! 这可是能够父子相传,子孙相继的金饭碗! 足够这些厮杀汉,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了赵煦抛头颅,洒热血了。 而这些人,曾跟随燕达,转战万里。 从熙河路、秦凤路、环庆路、麟延路一直砍到交趾,立过汗马功劳,斩杀过无数敌人! 殿前诸直,那些花架子,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 他们的存在,足以确保,哪怕是皇城大内的亲事官、亲从官和殿前诸班,统统反了。 这些御龙直也足以护持赵煦,杀出重围,去江宁找王安石,或者去洛阳找文彦博、富弼、司马光。 所以,赵煦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好奇的打量一番,就转身走回去。 不需要说话,也不必多言。 赵煦只需要,每隔一段时间,有意无意的出现在这些人面前。 让他们看到,他们所效忠的人的样子,确保他们不会认错。 这就足够了! 剩下的事情,自有人去做。 回到内寝没一会,国婆婆从赵煦的母亲朱德妃那边回来了。 她带回了德妃阁的消息。 “姐姐言:公主小恙,幸得中官教旨,命有司备医廨,以候太医,感激不尽,已是着人写了谢表,敬呈中宫圣览……” 对此,赵煦并不意外。 他的母妃,就是这样的性子。 上上辈子,即使赵煦已经大权在握了。 但她在向皇后面前,依然是伏低做小,谨小慎微,侍奉恭敬,从未想过,要借助儿子的地位,去争那个位置。 如今也是一般。 说不定,他的母妃,还会因为向皇后的善意,而欢欣雀跃呢! …… 坤宁殿。 向皇后手中拿着,从德妃阁处送来的谢表。 “朱德妃倒是个实诚人!”看完谢表,向皇后满意的点头。 这封谢表,用的文字,虽不华美。 但是言真意切,姿态放的很低。 文字之间,隐约自比民间妾室,称向皇后为女君。 向皇后看着,就非常开心。 “圣人恩惠,德妃感激不尽,特意嘱咐臣言:俟公主康复,必携公主来圣人驾前谢恩!”刚刚从德妃阁里回来的阎守懃,低着头说道。 “这就不必了!”向皇后放下谢表:“你去晓瑜德妃:如今官家卧疾,妹妹在阁中,好生抚养、教导公主、皇子,便已是有功,待官家康复,本宫必为妹妹请功!” 却已不再称其姓氏,只说德妃。 显然,向皇后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是!”阎守懃微笑着躬身。 …… 注:那个神童叫朱天锡,续资治通鉴长篇记载,元丰七年四月神宗带着哲宗在睿思殿,一起召见、面试了这个神童,命其诵读经书‘皆全篇百余通’,神宗于是指朱天赐问哲宗:‘汝能如彼诵书乎?’于是,赐朱天锡五经出身,赐钱五十千,告诫其认真读书,不要荒废。 可惜我查遍了史书,再也没有见过这个神童的名字,可能早夭了,也可能如方仲永一般伤仲永了。 在这里,为了情节需要,进行了一定加工,将召见地点,改在庆宁宫。 注2:在北宋宫廷,皇子在口语上,对其生母称‘姐姐’,这可能来源于北宋早期,公主出嫁后升行的规矩,意思就是——公主下嫁驸马家,她的辈分会提升到她的公婆一级,这样就避免给公婆行礼了,不过这个规矩在中期后,就渐渐废弃了,原因?儒家礼法伦理不提倡,但宫廷似乎保留了这个规矩,哲宗死的时候,他的母亲就抱着他哭着说什么姐姐肚子里生下你什么什么的。 ps:不太懂发彩蛋章,我得去请教下人,学会了给大家发庆宁宫的位置和漏刻的图片。 第九章 蔡确的野望 小孩子的睡眠,是足以让所有成年人都艳羡的。 赵煦一觉睡到天明,睁开眼睛时,就看到了在他塌前蹲守着的国婆婆。 “殿下醒了?”国婆婆柔声问道。 赵煦点点头。 国婆婆于是带着宫女上来,给赵煦穿衣。 趁着赵煦穿衣的间隙,国婆婆道:“方才德妃阁处遣人来报,言是昨夜三更,公主高热昏厥,所幸是钱太医昨夜夜宿于皇城司医廨,及时入宫,为公主施药、诊治,终是将一场危机化解!” 赵煦听完,微微吁出一口气。 然后,他扭头看向了一个方向。 开宝寺的方向。 “冯景呢?”赵煦问道。 “冯景去御厨了……”国婆婆答道:“应该快回来了吧!” “哦!”赵煦点点头,便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开始洗漱。 他刚刚洗漱完毕,冯景就慌慌张张的从外面回来了。 “殿下!”冯景看到已经洗漱好的赵煦,立刻躬身一拜。 “什么事情,这么慌张?”赵煦平静的问道。 “启奏殿下,臣在御厨听人说,昨夜四鼓,开宝寺走水,据说烧的很厉害,天明之时,方才为开封府扑灭,但大半个贡院,已被烧成白地了!” “知道了!”赵煦依然是平静的点头。 心中却是一叹:“该来的总是会来!” 上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依着其固有轨道,再次上演。 只不过,这一次,赵煦终究是保下了自己的胞妹。 那个天真可爱,喜欢穿彩衣的小姑娘。 赵煦也由是,完全确定了现在的时间。 元丰八年二月十七日辛巳。 距离他上上辈子,被立为储君,还剩下十二天,距离他父皇驾崩,只剩下十七天。 “看来,真是命运的指引!”赵煦在心中叹道。 上上辈子的他,就是从开宝寺大火和五娘的夭折后,被迫的成长起来,被迫的以八岁多一点的年纪,就独自一人去面对整個世界。 这造成了他上上辈子的性格。 沉默、坚毅、敏感、多疑。 而如今的他,八岁的皮囊下,藏着一个完全成熟,且对权力、人心有着足够驾驭之力的魂魄。 已不再恐惧。 恰恰相反,他还有些跃跃欲试。 他要战胜那些儿时的梦魇。 要掀翻那些昔年让他夜不能寐的恐惧。 不仅仅是这皇城之内的。 还有皇城之外的。 就像现在,他就已经战胜了第一个恐惧:丧妹之痛! 只是亲近向皇后,借助向皇后的权力,轻轻松松的就办到了如今的他做不了的事情。 冯景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道:“臣听说,资善堂的两位直讲,恐怕没于火灾之中了!” 赵煦听着,沉默的看着冯景,然后叹道:“如之奈何?” …… 开宝寺,北镇五丈河,南望皇城,乃是大宋皇家寺院,亦是汴京形胜之地! 此时此刻,开宝寺之中,数不清的救火士卒,来来去去。 殿前司的士卒和开封府都巡检的厢兵们,已经将一具具从火场废墟中找出来的尸体,抬了出来,放到了贡院前的院子里。 在院子中,一把把清凉伞,矗立着,无言的诉说着,他们的主人的重臣身份。 “承议郎翟曼、奉议郎陈方之、宣德郎马希孟、皆已确定葬身火场……” 负责统筹本次省试的知贡举户部侍郎李定,战战兢兢的对着两府三省的宰执重臣们汇报着火灾的惨重损失。 元丰改制,以阶易本官阶。 过去的散官阶,变成了职事官。 而确定俸禄和官位的,则变成了寄禄官。 依照元丰寄禄格,朝官自通直郎以上,而京官则从承务郎至宣德郎,分为五阶。 现在,在这里,就烧死了两个朝官和一个已经升到京官顶点,只等着磨勘够了,就能够堂除的京官。 而整个大宋天下,文臣京朝官加起来,不超过两千八百人。 今天在这里死了三个! 这已经是泼天的事情了。 作为知贡举,李定知道,自己的责任绝对推卸不掉。 何况被烧死的这三个人的身份还特别敏感! 翟曼的差遣是:韩王、冀王宫大小教授兼睦亲宅广亲宅讲书! 每一个看到这个差遣的人,都只会觉得头皮发麻。 这是宗室子弟之师啊! 但这还不是重头戏。 关键是剩下两人。 他们有一个相同的差遣:权资善堂直讲! 很不巧的是,以上三人还有一个相同的背景——皆新法的坚定支持者,王安石门生! 亦是官家在太学、国子监里千挑万选出来,给宗室子弟、皇子启蒙的讲师! 今天,全死在这里! 要捅破天了! 知贡举的户部侍郎李定和将这三个人调来贡院协助阅卷的秘书少监孙觉,面面相觑。 宰臣们此刻,更是集体回忆起了赵世居大逆案! 那场熙宁八年的大案,震动了整个天下。 卷入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涉及的人,包括了文臣、武臣、太医、司天监…… 搞到最后,被牵扯进去的,不仅仅有当朝宰相,就连在洛阳地窖里写书的司马光也被裹了进去。 但其起因,却仅仅是一个百姓举报一个地方上辞官的前任主薄‘意图谋反’。 地方官审理的时候,因为缺乏证据,不了了之。 但层层上报后,落到了官家耳中。 官家派人去一查…… 宗室赵世居牵扯其中!而且人证物证确凿! 这些人甚至连图谶,都已经准备好了。 大逆,妥妥的大逆案! 然后不断扩大审查范围,三木之下,被挖出来的人越来越多。 最后还是官家自己主动停下的。 不然,没人知道,到底会牵扯到多少人。 如今,开宝寺失火,正好烧死了三个官家亲自选拔的,用来教育宗室以及皇子的讲师。 这要是去年这个时候。 整个汴京城,都得翻过来! 而现在…… 官家虽然已经重病不起。 但,被烧死的两个直讲后面,站着的是延安郡王! 延安郡王虽然幼冲,但他会长大的。 这个事情,要是没有个合理的解释。 将来,就可能成为一个足以葬送大家子孙前程的天坑! “怎么办?”众人看向被大家簇拥在中心的三省宰臣们。 但,这些官拜宰执的大人物们,却都保持了沉默。 没有人出言安抚,更没有人表态。 他们只是看着那一具具被抬出来的尸体。 眉头紧锁在一起,脸色阴晴不定。 良久,一个沙哑厚重的声音说道:“此事,暂不可禀于御前!” 无数人看过去。 说话的人是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蔡确。 便听着这位右相斩钉截铁,严肃的说道:“今,天子被疾,未能康复御殿之前,敢以忧烦琐事,扰圣躬安宁者,必奸佞罪臣也!” “左揆……”蔡确转身,对着被簇拥在最中心的左相王珪问道:“以为然否?” 今年已经六十四岁的左相,富态的圆脸抽搐了一下,却也只能点头:“右辅所言甚是!” 官家现在是中风! 医嘱不能激动,不能忧烦。 哪怕天塌下来,任何可能刺激官家病情的事情,都不能说。 不然,出了意外。 所有人都将沦为罪臣! 青史之上,千夫所指! “那……”李定眉头都愁苦了:“这……” “欺君罔上,可是大罪!”他耷拉着脑袋。 在大宋,在这汴京城里,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了人。 大内的天子,尚且瞒不了消息。 皇城外的大臣,还想隐瞒消息? 何况是这么大的事情? 找死吗? 台谏的乌鸦们,一旦发现了他们这些大臣,竟敢欺瞒君上。 弹劾的奏章,会把银台的官署都淹掉的。 “这并非欺君!”蔡确看着众人,缓缓而道:“而是忠君!” “况且,吾等也并非不报!” “只是将事情,报与两宫,请两宫拿主意!” “是否上禀天子,请两宫做主!” 昨夜,蔡确从他儿子蔡谓手中,拿到了一张小报。 小报上刊登的一条来自禁中的秘闻,引起了蔡确的注意。 延安郡王为官家抄写佛经,祈祷父皇帝康复,并祈太母万寿、母后千秋、母妃长乐。 蔡确在看到小报消息的刹那,他当时就有了些想法。 但,一时间他还缺乏思路。 现在,蔡确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他想起了,去年官家,在召见他时,对他托付的事情。 也想起了,上次他的母亲明氏入宫后,带回来的皇后口谕。 这一切,在今天,随着贡院的火灾,被串联在一起。 韩琦韩忠献当年能相三帝扶二帝。 他蔡确蔡持正,当然也可以效仿。 相二帝而扶幼主! 功莫大焉! 来日酬功,泉州蔡氏,未必就不如相州韩氏! …… 注:在北宋,礼部贡院,长期在开宝寺中。元丰八年开宝寺火灾,让当年科举,考了第二次。 注2:清凉伞,既青罗伞,北宋宰执大臣,才能得赐的身份象征。 注3:汉代的御史台中,曾经种着很多柏树,柏树上常年栖息数千只乌鸦,故自古御史台被称为乌台,而御史们则被人称为乌鸦。 注4:左揆,对左相的尊称,注意,王珪此时称蔡确右辅,实际上有轻视之意,正常应该回称右揆。 注5:蔡谓,就是蔡懋,这个家伙后来改名了。 注6:北宋京朝官数量,从庆历到元丰,一直维持在2800人上下的水平,元祐后增加到3000左右,数据来源《北宋熙丰经济年鉴》 第十章 天子 福宁殿。 卧病在床的天子赵顼,已经醒来。 他虚弱的厉害,脸色惨白如纸。 好在,特旨召回的致仕老太医孙奇,服务了大宋三代官家。 对于赵顼的身体情况,他有着充分的了解。 所以,在司药服侍着,喂下孙奇开的汤药后,他的脸色,看上去好了一些,也恢复了一点元气。 在好受一点后,赵顼就努力的想要说话,可中风后的大脑组织,特别是有关语言的脑组织,已经坏死。 所以,他的嘴唇,张合了一下,却只能发出咿呀的含糊之音。 赵顼想要伸手和周围人索要纸墨写字,但双手却连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手腕关节连抬都抬不起来了。 再无法像月初那样,通过用手沾墨写字,来向周围人传达他的旨意。 但他不肯放弃。 甚至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依旧努力的,想要使劲。 在位一十九年,他从未有一天,想要放弃手中的权力。 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会拼命抓紧手中的权力! 高太后和向皇后,见着官家的这个样子。 眼泪大滴大滴的掉下来。 “官家……”向皇后走到天子病榻前,将手里拿着的佛经敞开,然后让人扶起官家,轻轻的抱住自己的丈夫,将佛经给他看:“您看,这是六哥给您抄写的祈祷佛经……” 重病的赵顼在看到佛经上的文字后,身体终于用上了一点力,他的眼睑抬起来,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佛经。 看着上面,那一个個端正的馆阁文字。 然后,赵顼深深的看了一眼向皇后。 在他看来,这佛经定是向皇后找人以六哥的名义抄写的。 知子莫如父,六哥的字,虽然在同龄人里算好的。 可绝没有这么端正工整,也写不得这般好。 而向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顼心中的疑虑,立刻升起来。 是觉得朕已经无法康复了吗? 所以,皇后才迫不及待的暗示催促自己该立储了? 就像一十九年前的父皇? 赵顼想起了十九年前的事情。 卧病在床的先帝,和他现在一般,不能说话,不能行走,但比他好,至少还能写字,还可以通过文字来指挥朝政。 赵顼记得清楚,当他去探望的时候。 先帝并没有给他好脸色看,甚至表现出了明显的疏远。 原因是…… 当时已经有大臣,请求立储! 所以,当赵顼离开福宁殿时,脸上的神色非常难看。 这让当时的首相韩琦看到了。 韩琦于是将赵顼拉到了一个私密的地方,对他说道:“愿大王朝夕勿离官家左右!” 赵顼记得很仔细,当时他点头道:“此乃身为人子之本份!” 但韩琦却摇头告诉他:“并非如此!”然后韩琦满怀深意的和他对视了一眼。 当时,赵顼第一时间就理解了韩琦那一眼的深意。 从此,便留宿福宁殿,日夜不离。 即使如此,先帝弥留之际,在韩琦、文彦博一再请求下,终于答应立储时,还是出了问题。 当时,文彦博拿着纸笔,请先帝写字,确认圣意。 第一次,先帝写的是:立大王为太子。 可先帝有三子,皆封王,也皆可被尊称大王。 在旁边看着的韩琦,只好请求上意明确。 先帝这才无奈,批语:颖王顼。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谁想,当韩琦文彦博,依照制度宣了翰林学士张方平到了御前,草拟立储制书时,又出了问题。 先帝在写字确认时,只写了:明日降制,立某为皇太子。 但,太子的人名,却没有写清楚,张方平根本无法辨认。 无奈之下,韩琦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顶上去,这才得到了明确的圣意:立颖王、大大王为皇太子。 这才终于确定了立储! 当时,赵顼就在御前,亲眼目睹了一切。 先帝的不甘、挣扎,他看的明明白白。 也听到了,韩琦、文彦博在出殿门时的窃窃私语。 “看到官家刚才的样子了吗?人生到了这个地步,连父子竟也如此?!” “国家大事就是这样啊,没有办法啊!” 想到这里,赵顼内心就自嘲了一声。 “朕与先帝,竟无二致!” 可权力面前,哪里有什么父子? 这么一想,赵顼心里面的那点不满,这才烟消云散。 当然了,他心中,依旧是不舒服的。 为君一十九年,乾坤独断的官家,不到咽气的那一刻,不到弥留的那一刻,是绝不会主动放弃自己的权力的。 这是人性! 被权力所吞噬后异化的人性! 这个时候,帷幕之外,传来了入内都知张茂则的声音。 “太后娘娘、圣人,宰执们在内东门下递了劄子,请入内视问圣躬!” 高太后和向皇后,互相看了一眼。 然后,向皇后便和司药的女官一起将官家重新放下去。 接着,高太后对赵顼道:“官家,老身与皇后且先避殿,待髃臣入问之后,再来看望官家!” 赵顼点了点头。 于是,向皇后对自己的丈夫,拜辞了一礼,跟着高太后,一起退避到福宁殿东阁后面的便殿。 皇宋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作为天下的另外半个主人,士大夫们,一直瞪大了眼睛,警惕和严防一切,敢于干涉国事的外戚、内臣、武臣。 发现一个打一个! 绝不姑息! 在这一点上,旧党和新党,意见一致! 治平年间,帝后不和,慈圣一度垂帘听政,结果呢? 宰相韩琦、文彦博,以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逼着慈圣撤帘归政。 这个事情,高太后和向皇后,都是亲历者。 特别是高太后,她是清楚的看到了,宰相们率领百官,是如何硬生生的将慈圣逼回了保慈宫的。 太后、皇后,想要垂帘?可以! 依故事才行! 什么故事? 章献垂帘,抚养仁庙的故事! 非如此,天下共击之! 所以,大宋立国以来,就没有出现过,外戚势大、内臣权重、武臣跋扈的事情。 文臣士大夫们,将这些汉唐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势力,统统驯服了。 以内臣秦翰立下的赫赫战功,尚且不能让文臣们点头,给他一个正任节度使的头衔。 以武将狄青的功业,尚且无法在文臣面前,护住他的爱将。 除了章献明肃皇后,这么一个特例外,大宋立国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能将权力,从天子手里夺走。 而章献明肃能大权在握,靠的还是天子幼冲,不能视政,于是以母后的名义,垂帘听政,代替年幼的天子,行使君权。 所以,当仁庙渐渐长大,朝野内外,要求章献撤帘归政的声音,便不可抑制。 高太后在走到便殿的门口时,忽然回头,对向皇后问道:“老身听说,昨夜皇五女急病高热,多亏了皇后曾下教旨与皇城司,命内臣刘惟简,居于德妃阁外随时候命,这才让太医钱乙得以最快入宫,为公主施药?” “此新妇受六哥之请,不得已之下的权变!”向皇后连忙恭身对高太后请罪:“一时疏忽,未曾向娘娘请旨,却是新妇的罪过!” 一时疏忽? 高太后不大相信! 但,向皇后的向氏家族和高太后所在高氏家族以及已故的慈圣光献曹皇后的曹氏家族,自真庙以来,便世代交好、互相联姻。 不然,当年慈圣也不会选向皇后了。 所以,高太后也没有计较这个事情。 她只想要向皇后的一个态度。 于是,高太后扶起向皇后,道:“这个事情,皇后做得对!” “现在官家卧疾,老身老迈,其他大小事务,皇子公主,就只能仰赖皇后费心了!” “往后,再有类似之事,皇后且权摄六宫,自行处分,不必再向老身请旨了!” 向皇后心中的警铃顿时大作。 作为皇后,她很清楚,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吃食。 现在,高太后让她权摄六宫之事。 用六宫之权,换她不干涉外朝之事? 如是过去,向皇后大抵连这权摄六宫的名义也不想要。 但现在…… 想着六哥,昨天抱着自己时的情形。 向皇后就像一头护崽的母豹子一样,抬起头,直面着她的姑后。 “奏知娘娘……”向皇后不软不硬的回答:“岂有姑在堂而妇主内的事情?” “新妇如今,只想着,祈祷神佛保佑,官家早日康复,六哥儿健健康康的长大……” “舍此之外,并无他念!” 高太后看着自己面前的向皇后,看着这个向家的女儿的神色,终于是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皇后便好生抚养六哥罢!” “新妇谨遵娘娘旨意!” 第十一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高太后与向皇后在便殿之中,等了约莫一刻钟,却并没有等到髃臣们辞殿的消息。 恰恰相反,她们等来了一纸进奏。 高太后和向皇后,看到张茂则,将宰臣们签押的进奏文书,送到她们面前时。 她们两人都很惊讶。 再看文字,却是宰臣们乞觐太后、皇后言事的请求。 高太后看着,眉头一皱,便问张茂则:“张都知,可知髃臣,缘何求见老身与皇后?” 大宋百年来,宰臣们在天子尚在的时候,请求面见太后、皇后的例子,太少太少了。 而同时求见太后、皇后,更是几乎没有先例。 张茂则低着头回答:“启奏娘娘:臣以为,当是为开宝寺贡院失火一事……” “贡院?!”高太后和向皇后,闻言,都是吃惊起来:“失火?” “到底是怎么回事?”高太后顿时就坐不住了。 向皇后也随之忧心忡忡。 她们当然都知道,大宋贡院在那里? 开宝寺! 那个皇城东南,镇守五丈河的皇家寺庙! 那个有着全汴京最高佛塔的寺庙! 宫里面,故老相传,当初,太宗重修开宝寺的时候,曾有望气士,进言太宗:开宝寺,当少阳之位,国姓王气所在,不可不慎! 如今,开宝寺居然失火! 恰好,大宋之德,在太祖时就已经被定为火德。 王气之地、少阳之位、皇家寺庙、贡院……失火? 恰逢官家卧疾,天下纷纷。 高太后和向皇后,立刻就紧张起来。 比宰执们想象的还要紧张。 不过,她们紧张的方向,和宰执们担忧的地方完全不同。 对于深居深宫的太后、皇后来说。 走水失火,烧死再多的人,也只是外面的事情。 太后、皇后既看不到,也感受不到。 但烧了皇家寺庙、王气所在的开宝寺就不同了。 “阿弥陀佛!”高太后念起佛来。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向皇后也跟着合十拜了拜,然后看向高太后:“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高太后忧心忡忡的道:“老身早就听说过,自从元丰五年,日称大师圆寂之后,开宝寺中诸僧,便已不守清规戒律,喝酒吃肉,娶妻生子,乃至于纳妾经商者,比比皆是!” “定是这等不守戒律的僧人,做了惹恼了佛祖的腌臜事!” 其实,哪怕是在深宫的高太后也知道。 大宋的僧人,不守清规戒律,不是第一天了。 僧人们,广占土地,经商贩货,放贷收息、娶妻生子纳妾的,比比皆是。 不知道多少紫衣高僧身后,跟着几百口人讨饭吃! 向皇后也点头,说道:“新妇也曾听入宫的命妇们说过,坊间将这些荒僧呼为‘没头发浪子,有居室如来’,更有甚者,竟有那放浪银僧,自称‘偎红倚翠大师’,洋洋得意,招摇过市!” 太后与皇后,在此刻达成一致。 都是那些不守清规戒律的荒僧,胡作非为,惹怒了佛祖,才会发生这样的祸事! 必须如此! 也一定得如此! 不然,难道还是礼佛诚心的太后、皇后念错了经? 在旁侍奉的张茂则一看这个情况,自然是连连附和,然后趁机塞了一点私货,把大相国寺里那些在东京城里放贷的和尚也揪出来,批斗了一番——张茂则的外甥,也在东京城里操持放贷的营生。 高太后和向皇后,一听连大相国寺的和尚,竟也都在放贷?! 顿时齐齐念了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慈悲为怀的僧人,不仅仅放贷,竟还使出种种毒辣手段,逼人还贷?以至有人被逼死? 简直是不可理喻!哪里还有什么慈悲心肠? 有这种僧侣把持寺庙,佛祖如何不怒? 难怪近来有司为官家祈福,却总是没什么效果。 原因找到了! 于是,当三省两府的宰执和翰林学士院的两位翰林学士,在阁门通事舍人引到便殿,见了帷幕后端坐着的太后、皇后,分班行礼完毕,还未来得及奏事时。 每一個人都发现,气氛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左相王珪,只能硬着头皮,带着群臣,持芴上前,奏道:“臣,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王珪,伏问太后、皇后无恙!” “老身无恙!”高太后怒气冲冲的回答。 “本宫无恙!”帷幕后的向皇后,也是带着怒意回复。 群臣还以为,太后和皇后,乃是因开宝寺贡院失火,烧死了三个与皇室关系密切的大臣而惊怒不已,正欲解释的时候,就听着那帷幕后的太后询问道:“诸位髃臣可知,如今天下僧人之中,可有修为有成、佛法精深、持戒森严,可堪领率众僧者?” 王珪和蔡确,同时抬头,两人眼中满是惊讶。 太后和皇后,这是怎么了? 倒是在班列中的尚书左丞、门下侍郎章惇,听明白了高太后的意思。 这位和蔡确同自福建来的执政在心中,摇头一叹:“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和地方军州上的监司官员不同。 身处两府的宰执们,日日与官家相处。 早就知道,皇帝是人不是神。 不仅仅可以被愚弄,甚至可以被戏耍。 宫中的太后和皇后,更是与民间的妇孺,没什么区别。 甚至可能,还要不如。 所以,章惇想了想,持芴出列,奏道:“奏知太后、皇后,臣曾听闻,元丰中日称僧圆寂后,官家曾命有司寻访善佛法、明梵文之西僧入京传法,主持译经、传经事,于是陕西转运司举自三藏法师求法处而来之西僧金总持应募,经有司考核,确实精通佛法,梵文造诣高深,官家于是诏封‘西天三藏法师’赐紫衣,命主持传法院……” 元丰改制,罢去了历代以来首相兼任‘译经润文使’带职的传统。 这使得,三省有司对译经事业的关注,大大下降。 除了章惇没事干,常常跑去传法院里,与那位番僧金总持谈佛外,三省两府重臣几乎没人将此事放在心里,一时间自然想不起来。 而章惇关注那位番僧,并不是他信佛。 恰恰相反,作为儒门弟子。 章惇对佛、老之事,素来敬而远之。 章惇结交金总持,是因为那个僧人,曾经在西贼境内多年,还受到过贼酋的重视。 而章惇,素来有志于兵事。 他这是未雨绸缪!在搜集和打探,西贼的军事、政事、国事细节。 高太后和向皇后听了都是大喜不已! 日称僧,是大宋名僧! 庆历七年,被仁庙迎入传法院,拜为‘西天译经三藏朝最大夫试鸿胪卿宣梵大师赐紫日称’。 从庆历至元丰,这位从三藏法师求法处,不远万里来到中土传法的高僧,就一直主持着传法院的译经之事,翻译的佛经,多达数十卷。 更曾出任大宋皇家寺庙开宝寺主持。 高太后和向皇后,前往开宝寺进香时,见过这位西方来的高僧。 确是宝相庄严,佛法精深。 如今,听章惇提起,东京城里,竟还有一位和日称僧一样,自三藏求法处来的高僧,不禁欢喜不已。 高太后和向皇后对视了一眼,然后道:“既如此,老身以为,如今开宝寺失火,或是寺中缺乏高僧以身作则,为众僧榜样的缘故!” “列位髃臣,除此僧为开宝寺主持如何?” 三省两府的宰执和两位翰林学士听了,都是面面相觑。 蔡确心里面,也多少有些失望。 但,没有办法。 就和他总劝自己的妻子,不要去烧香,但总是劝不了一样。 面对信佛的太后、皇后,作为臣子,他除了服从,没有其他选择。 好在,至少,今天开了一个头。 三省两府及翰林学士,同朝两宫! 在大宋,最困难的,永远是开先例。 今日,他借着开宝寺大火,导致三省两府和翰林学士,都陷入恐慌的机会,开了这个先例,日后,再有事情就可以援引此例。 “臣等同奉旨意!”群臣拱手而拜之后,蔡确就趁机持芴出列,奏道:“臣斗胆请奏太后娘娘、皇后殿下:开宝寺被火之事,是否需要上禀官家?” 高太后和向皇后听了,对视一眼:此事没有上禀官家? 旋即她们醒悟了过来。 也对! 此事,若是禀了官家,就不需要到她们面前来了。 于是,高太后问道:“诸位髃臣,开宝寺被火一事,可有什么情弊在内?” 蔡确拱手拜道:“启奏太后娘娘、皇后殿下:昨夜四鼓,开宝寺贡院走水,虽经开封府都巡检、殿前司左军巡使等率部奋力扑救,至天明时,已扑灭大火!” “然则,水火无情,贡院失火,不仅仅焚毁了贡院省试考卷,也焚死官吏数十人……” “其中,承议郎翟曼、奉议郎陈方之、宣德郎马希孟、皆已确定葬身火场……” “兹事体大,臣等不敢擅专……” “如今,官家小恙在身,太医医官嘱托臣等:宜多进喜事,勿进忧烦,以安圣体……” “臣等愚钝,不胜惶恐,伏乞太后娘娘、皇后殿下指挥!” 说完,蔡确就恭恭敬敬的俯首再拜。 群臣跟着俯首而拜:“臣等伏乞太后娘娘、皇后殿下指挥!” 在这一刹那,三省两府之中,不是没有人察觉到异样。 可,在从众情绪的裹胁下,他们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跟着蔡确的节奏起舞。 高太后和向皇后,却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异样的细节。 只有,在高太后和向皇后身边侍奉的张茂则,不经意的皱起了眉头,察觉到了异样。 但张茂则不敢插话,他甚至不敢出声! 宰执奏事,哪里有内臣说话的地方? 他要敢出声,明天就得卷铺盖出外了——乌鸦们会很高兴,用一个入内内侍省都知的尸体,来向世人证明他们的忠诚和清正! 高太后也保不住他,更不会保他。 因为,此乃祖制! …… 注:两宋的大寺庙,都会开有质库,最初是信众之间互帮互助的一个组织,然后就发展成了类似今天当铺加银行加风投的金融实体…… 而北宋的僧人,花和尚多,不正经的和尚更多。 当然,这不能怪和尚。 因为北宋朝廷比和尚玩的还花。 和尚的度牒,在宋代,基本充当了今天支票、信用凭证的角色,一般朝廷遇到没钱的时候,就发一堆度牒下去给人当钱用,正常价码一张度牒卖个100-200贯轻轻松松。 所以,也就不要怪,假和尚满大街跑了。 注2:宋代高僧的象征,就是朝廷赐予的紫袍僧衣。 注3:日称僧,是印度高僧,在庆历年间来到北宋传法,熙宁、元丰都有日本僧人来到汴京求法,和日称僧碰过面。金总持则似乎应该是阿富汗来的,他先在西夏那边当了几年国师,然后他听说了宋朝在招募一位可以翻译梵文佛经的番僧后,果断跑路到了宋境(他自己说的)。 这个人历史上一直活到了南宋时期,在很多南宋士大夫笔记里,留过名。 第十二章 刘惟简 “老奴刘惟简恭问少主无恙!” 穿着窄袖紫袍,腰配宝剑,鬓发已经衰白的内臣,恭恭敬敬的跪在赵煦面前,用力的磕了一个头。 赵煦端坐着,静静的看着这个跪在他面前的老内臣。 平静、坦然的接受了对方的大礼! 这个老内臣,确实有资格在赵煦面前,自称‘老奴’。 因为他是先帝留给赵煦的父皇,赵煦的父皇又留给他的内臣。 赵煦看着这個老内臣,就想起了,上上辈子再次见到对方的时候。 那个时候,这个老内臣,已经老的厉害了。 驼背弯腰,牙齿都已经松掉了。 但他回到汴京后,坚持每日早晚,到赵煦面前请安。 赵煦亲政之初,还不知道,谁会忠诚于他,谁又值得信任的时候。 是眼前这个老内臣,第一个向赵煦提供了一份信得过的大臣名单。 由此奠定了绍圣绍述的基础。 可惜,这个老内臣,在赵煦大权在握后,就已经去世。 他没有看到,赵煦的功业,也没有看到,大宋的军旗,插过横山,插到天都山,将八百里瀚海化作大宋天险的那一天。 心中唏嘘了一声,赵煦就对身旁的冯景吩咐:“快将老钤辖扶起来!” 刘惟简曾代表天子,跟随郭逵南征,为南征大军走马承受公事,也曾在永乐城战败后,受命接应各路退回大军。 因此,称他一句钤辖是可以的。 刘惟简叩首再拜,没有要冯景搀扶,就站了起来,对赵煦道:“老奴近日来,受圣人差遣,于德妃阁处奔走,未能来少主驾前请安,死罪!死罪!” 赵煦微笑了一声,问道:“五娘情况如何了?” “启奏殿下,公主已是大好了,钱太医言,再吃三日药,当可痊愈!” 赵煦放下心来,道:“如此便好!” “老钤辖从福宁殿来,可去视问过父皇圣体?”赵煦又问。 “奏知殿下!老奴出德妃阁后,本欲去御前恭问主上圣躬,至右昭庆门下,遇上御药梁从政,梁从政告老奴言:宰执已入福宁殿!老奴不敢惊扰宰执奏事,故是在昭庆门外候宰执等出殿,至巳时一刻,也未见宰执等出殿……” “老奴问了梁从政,才知宰执们递了劄子,乞见太后、皇后奏事!” 刘惟简恭恭敬敬,认认真真的回答赵煦的问题,没有丝毫,因为赵煦的年纪小就轻视他、轻慢他的问题。 “梁从政……”赵煦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在心里摇了摇头。 比之赵煦亲政后就去世的刘惟简。 梁从政的寿命就长多了。 可他也倒霉在这里。 赵煦在九百年后的史书上,看到过这个未来他身边的大貂铛的结局。 梁从政在赵煦暴毙后,企图和章惇联手,拥立赵煦的胞弟,却没有坳过向皇后。 自然,赵佶登基后不可能放过他。 章惇流窜雷州,梁从政贬出京城。 连带着赵煦那个傻弟弟,也跟着倒霉,闹出了所谓的‘蔡王大逆案’。 “蠢货!”赵煦在心中,评价了一句。 内相和宰相联手,却被一个住在深宫的太后,轻松制服。 这只能说明,梁从政和章惇谋事不密。 肯定是走漏了风声,叫人察觉到了异常。 所以,被先发制人了,梁从政、章惇肯定都在动手前就被控制了。 仔细想想,他们两个的性格,似乎也注定了他们的命运。 就像章惇,喜欢招摇,非常高调。 脾气又大,性子也莽。 几十岁的宰相了,还和年轻人一样热血沸腾。 入仕几十年,就得罪了几十年的人。 旧党、新党,能开罪的都被他开罪了一遍。 也就是赵煦能用他,换一个人,早把这个福建的犟相公,丢去崖州钓鱼了。 梁从政呢,一直在深宫,没有什么出外的经历,除了点满了宫斗技能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天赋。 这两个人要是能成事,那才叫怪了。 将梁从政抛在脑后,赵煦问道:“髃臣们可是要禀报开宝寺失火的事情?” 刘惟简依旧是恭恭敬敬的点头。 他这个人,能力或许欠缺了些。 是故,尽管是赵煦这一系的老内臣,但始终没有独当一面过。 但,他好就好在对主上足够忠心,好就好在,对主上足够恭敬。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或者未来。 刘惟简都是这样,没有变过。 “老钤辖可听到过什么议论?”赵煦依旧是平静的问着。 刘惟简眼中终于闪过一丝诧异。 八岁多的少主,今天表现的太特别了! 他太过平静,也太过镇定了。 根本不似孩子。 反而像是一个沉浸权术多年的成年人,一位执掌大权,杀生予夺的君王。 但,主上家的事情,刘惟简知道,自己不该发表任何意见,也不该有任何评价。 所以,他低着头,恭恭敬敬的,如同当年在先帝面前,过去在官家面前一样,慢慢的,平铺直述的陈述着他所知道的事情。 “殿下,老奴听梁从政言:开宝寺失火,资善堂两位直讲葬身火海,宰执不敢擅专,也不敢以此惊扰主上清静,是故才要面奏两宫!” “老奴走之前,听人说,两宫闻而大怒,以为开宝寺失火,乃是僧人持戒不严之故,以命宰臣举荐有道高僧,除为开宝寺主持,以严肃佛门清规戒律!” 赵煦静静地听完,他没有任何意外。 这确实是高太后和向皇后了,能做出的事情。 上上辈子,虽然高太后,笼罩在赵煦头顶,让他呼吸不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辗转反侧,日夜难安。 但,那并非高太后有多么厉害,多么可怕。 纯粹是权力的加持! 也纯粹是,赵煦自己出于恐惧害怕,产生的心理效应。 赵煦如今已经知道,高太后,不是武则天,也不是章献明肃,甚至还不如已故的慈圣光献。 最起码,慈圣光献,有自己的主见。 高太后呢? 元祐诸事,在赵煦脑海中一闪而过。 朝令夕改! 听风就是雨! 这就是赵煦对元祐时代,已经晋升为太皇太后的高太后的评价。 也是赵煦上上辈子亲政后,得以迅速掌握权力,并将元祐旧党,一网打尽,全数赶出朝堂的原因所在。 “所以,太母与母后,最终选了哪位高僧?”赵煦用了一点戏谑的口吻问着。 “老奴听说,似乎是传法院的一位番僧,唤作金总持……” “金总持吗?”赵煦抿了抿嘴唇,脑海中回闪过一个画面。 “陛下,此乃贫僧译定之真经,乞请陛下御览!” 厚厚的经书,被引见司的军头,送到了赵煦御前。 赵煦低下头,看到了封皮上的名字。 《频那夜迦经》! 再看封皮上贴着的贴黄介绍:此大圣欢喜天之秘法真经! 这是能给小孩子看的东西吗? 赵煦当即扣下,不许外传,自己带回后宫仔细研究、参悟。 当然,那位金总持,确实是有道高僧,佛法修持精深。 想到这里,赵煦就微微摇晃了一下脖子。 他想起了,九百年后,在史书上看过的一些东西。 密教高僧,也是高僧! 将来,或许可堪一用! 于是,赵煦站起来,走到放着笔墨的案前,提起笔,沾了沾墨水。 然后,走到他床前的一块屏风前,提笔在这屏风上,写下第一个名字:番僧金总持。 这是赵官家们的习惯。 遇到有用的人或者事情,就会在自己御前起居的屏风上,写下他的名字或者名称。 等到那个人的名字或者东西的名称,在屏风出现到第三次的时候。 就可以提拔他或者命人去调查了。 这是一个用来选拔人才,或者了解地方情况的工具。 也是无奈下的权宜之计。 皇帝精力有限。 以赵煦为例,上上辈子他已经算勤政的了。 可很多时候,他连三省有司的主管官员的名字也记不齐。 而大宋天下,二十四路,14府,238州,37军,4监,1126县。 共计有文臣京朝官,将近2800人。武臣诸司正副使以上1100余人。 扣掉外戚、宗室挂职的,也依然是一个无比庞大的群体。 根本不可能记住。 只能选择性的,记住那些有亮点的、让他感兴趣的人。 刘惟简和冯景,在赵煦提笔的时候,就已经低下头,看着内寝的地板了。 等赵煦写完,走回来,他们才敢抬头。 赵煦走回刘惟简面前,看着这位老内臣,只是淡淡的说道:“开宝寺被火,两位直讲不幸死于火场,老钤辖若是得空,就替我去两位直讲家里看看,若他们家中有困难,便帮助一下,不要叫孤儿寡母被人欺负!” 这是赵煦现在唯一可以替那两位直讲做的事情了。 他不能查,也查不了。 甚至连这个念头与想法也不该有! 有些事情,不上称二两重,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 开宝寺火灾就是如此。 无论是意外,还是有人纵火。 这个事情,都只能如此处理。 “老奴知道了!”刘惟简恭恭敬敬的跪下来,给赵煦磕了一个头。 看的在赵煦身边的冯景,眼中艳羡不已。 在这个世界,哪怕是当奴婢。 也是要讲资格、排资序的。 冯景很清楚,在这大内皇城,有资格给延安郡王磕头,自称老奴,呼为少主的内臣,恐怕加起来,也不过十指之数! …… 注:福宁殿前,有左右昭庆门。 ps,不要将深宫里的太后皇后想的太厉害,不是每一个太后都是武则天、慈禧。高滔滔就是北宋版懂王-0-,为什么这么说,看蔡确被贬经过就知道了-0-,堪称北宋版袭杀苏莱曼尼,让事态陷入不可调和的漩涡,吓得旧党里的激进派都直呼太激进。 这还是旧党立场的记载,换新党立场,哲宗就几乎要废了她了! 第十三章 乖巧懂事 赵煦一卷《消灾经》抄录大半。 冯景便已来报:“殿下,圣人来了!” 赵煦于是放下笔,露出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看向帷幕之外。 他在九百多年后的现代,可是当过网红的。 尽管,他始终无法做到,和其他网红一样,对弹幕要礼物。 甚至很少和弹幕交流。 以至于曾被人批评,过于高冷。 但,一个皇帝,在五斗米的压力下,都开直播了。 想象一下,这是多大的进步? 到了在帝都大学读书的时候,赵煦更不止一次,睁着眼睛说瞎话。 硬把几个衙内家的涂鸦,吹成了惊世之作。 不然的话,他又怎么可能混的那么好? 在九百多年后,那十年留学生活,已经彻底改变了他。 如今重归少年时,赵煦的身段,要多柔软,就可以有多柔软。 因为他已经在九百多年后,被社会认认真真的捶打过一次。 “母后!”赵煦欢快的一路小跑,跑向刚刚进门的向皇后。 他一边跑,一边张开双臂。 就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那样。 向皇后开心极了,她蹲下来,也张开臂膀,然后紧紧的抱住了奔向她的皇子。 紧接着,向皇后就感觉自己的脸颊,传来一阵湿热。 是六哥在亲她! 向皇后几乎泪奔! 她紧紧抱住赵煦瘦弱的身体,只觉整個世界,似乎都已经变得光彩照人,多姿多彩。 她抱着赵煦,走进内寝帷幕之内。 便看到了,那窗前案几之上,铺着的元书纸。 纸上笔墨未干,字迹清晰可见,依旧是端正工整。 向皇后看到这里,在心中忍不住感慨:“官家将六哥,教的可真好!” 这一感慨,向皇后就忍不住想起了,昨夜贡院失火之事。 似乎,被烧死的官员里,就有两个是日常教导六哥读书的大臣。 心头便是一黯,特别是看着自己怀中抱着的乖巧可爱的皇子时,向皇后内心就有些不忍了。 怎么忍心将这样的事情,告诉给六哥? 但不说,也不妥当。 当初,章献明肃,瞒着仁庙,不告诉仁庙李宸妃的死讯,几乎导致了刘氏一族,半只脚踩在悬崖边上。 但,章献明肃还是做对了一件事情。 高规格的举办了李宸妃的丧礼! 同时,荫补了李宸妃的亲族为官。 正是因此保住了刘氏家族的富贵! 不然,仁庙亲政后,刘氏一族,非被族灭不可! 心中念头一转,向皇后就将赵煦放下来,然后叫人搬来一条坐墩,将赵煦叫到面前,柔声问道:“六哥,平素里在资善堂读书,读的怎样?” 赵煦认认真真的回答道:“告知母后:儿在资善堂读书,已读完了《论语》、《孝经》,先生们说,下个月就该读《孟子》了!” 向皇后在闺阁时,也是读过书的。 自然知道,儒家正统教育,发蒙识字后,先教《论语》,后教《孝经》,《论语》、《孝经》读完,才会深入教授其他经义。 而官家提倡新学,用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取士。 新学素来推崇孟子,这资善堂自然,就会将《孟子》列入必读。 但,一般的孩子,十岁前,能读完《论语》就已经不错了。 六哥八岁就已经读完《孝经》。 那两个直讲,真是教得好! “六哥,母后告诉你一个事情……”向皇后说道。 “母后请说!” 向皇后犹豫了一下,斟酌了一下用词,道:“资善堂的两位直讲先生,以后教不了你了……”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赵煦的神色。 确认了赵煦的神色如常后,她才接着道:“以后呢,资善堂,会有更多的、有名气的先生来教六哥读书!” 赵煦眨眨眼睛,问道:“有名气的吗?” 向皇后微笑着点头:“是呢!” “官家去年就已经给六哥选好了师保!” “两位师保,皆是资政殿学士,于国朝声名显赫,治学严谨,定能好好教导六哥读书!” 赵煦听着,自然知道,向皇后口中的两位师保是谁? 司马光、吕公著。 前者,去年刚刚写完了《资治通鉴》,其的宫观使,也做满了四任。 就靠着在洛阳写书码字,司马光轻轻松松的,就将自己的本官,升到了中大夫,拜为资政殿学士,随时随地,都有入朝拜为宰执的资格。 这在九百多年后,是不可想象的! 一个闭门造车的老学究,什么正经事情都没有做过的人,居然可以直升宰辅! 至于后者,如今以资政殿大学士、银青光禄大夫知扬州。 比起司马光,吕公著倒还算个干吏,最起码,吕公著是真的做过事,而且会做事的。 而这两位,也确实很快就会回京了。 伴随着他们的回京,元祐党争,将正式拉开帷幕。 不过,赵煦,也已经准备好了。 赵煦心里面是明白的。 父皇驾崩后,旧党的回潮,是不可阻挡的。 士大夫、宗室、外戚甚至是军头们,都想着换一换口味。 也都受够了熙宁变法后,日渐强势的朝廷。 百姓们对新法和新党的怨言,也累积了十几年了。 所以,换旧法大臣们上台,做一做事情。 是大势所趋,也是人心所向! 就连新法群臣,也大都有了一定的心理预期。 但是,等到旧法大臣们上台后,所有人都会知道。 比起新法,旧法就像是一盘放了很久,都已经长霉发臭的饭菜。 闻之作呕,难以下咽,捏着鼻子吃下去后,不止会上吐下泻,还可能中毒。 九百多年后,赵煦的那位老师,曾生动的总结过:王安石新法只是要钱,但旧法不仅仅要钱,还要命! 而,这就是赵煦上上辈子亲政后,绍圣绍述的基础。 赵煦会让他们折腾的。 不折腾一阵,就不会有人服气。 折腾了之后,认清了现实,才能团结上下,统一思想。 但赵煦不会再给他们九年时间折腾、胡闹。 闹剧闹够了,就该收场! 而且,赵煦也不会再任由他们瞎胡闹。 有些事情,有些底线,赵煦会守住。 赵煦看着向皇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这样啊!” “父皇选的,定都是君子大儒!” “儿一定认真跟着两位师保读书,不叫父皇、母后失望!” 向皇后听着,心里头一块大石落下。 她就怕六哥一时间接受不了,要换新先生。 现在看来,自己是想多了。 在赵煦身后,默不作声的冯景,却在此刻,咽了咽口水。 他脑子里,回闪着,他从御厨回来,向延安郡王报告贡院失火,两位直讲葬身火海时的景象。 “如之奈何?”当时的延安郡王,面无表情,说出来的话,毫无温度。 而现在,在向皇后面前的延安郡王,却表现的就像根本不知道贡院失火一样。 延安郡王笑的越灿烂。 冯景心中就越发毛。 这哪里是什么八岁的孩子?! 于是,他只能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更在心中发誓,将早上的一切全部忘掉。 到死也不能对外吐露一个字。 …… 注:北宋儒学发展,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基本上,可以将庆历作为分水岭,庆历之后的儒学就进入了百花齐放的阶段,也开启了新一轮的吃鸡大赛。 王安石新学,就是一个进了天命圈的选手。 北宋不亡的话,正常来说,就没有朱程理学的事情了。 就算考八股,也该考王安石的三经新义。 第十四章 通风报信 向皇后在庆宁宫,一直留到未时三刻,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离开前,向皇后带走了赵煦昨日所抄的《延寿经》。 回了坤宁殿,向皇后就拿着带回来的佛经翻看起来。 依旧能在末尾,看到那一句:臣延安郡王拥,为父皇帝服药日久,恭写《延寿经》,祈祷康复。且愿太母万寿,母后千秋、母妃长乐! 向皇后看着这一行端正的字迹,想着这两日与六哥的接触,就忍不住的洋溢起笑容来。 “圣人……” 严守懃的声音,在帷幕外传来。 向皇后抬起头,就看着严守懃满面春风的走到她面前,俯首拜道:“臣,贺喜圣人!” 向皇后问道:“喜从何来?” “臣方从太平坊归!”严守懃一句话,就让向皇后喜上眉梢。 即使向皇后入宫后,就一直深居深宫,很少出宫。 但她还是知道,太平坊就是汴京城里,外戚最多的地方。 朱德妃的外戚,不出意料的话,应该也都住在太平坊。 果不其然,严守懃欢喜的奏道:“好叫圣人知晓,臣已从朱、任、崔三家,都得了实信……” 向皇后心脏顿时扑通扑通跳起来,手心忍不住溢出了一点汗渍,紧张的问道:“那三家人怎回的?” 严守懃弯着腰,恭恭敬敬的拜道:“奏知圣人:朱、任、崔三家皆言:圣人母仪天下,以轩龙之贵,服褕翟之华,为天子内助,贤名远播,惠及六宫,若皇子能得圣人保佑拥护,实在是最好不过!” 向皇后当然知道,那三家说的话,肯定没有严守懃嘴巴说的这么好听。 但,他们答应了! 这才是关键! “做得好!”向皇后毫不吝啬的赞道。 她看向严守懃,问道:“严殿头,入宫也有十来年了吧?” 严守懃低着头答道:“臣是熙宁二年同天节,蒙了大家隆恩,才补了黄门的!” 在大宋,想要入宫当内臣,可不是随便切了下面就可以入宫的。 有着一套严格的程序,还需要通过考核。 此外,每年有且仅有一次内臣入宫的机会——天子圣节。 向皇后当然知道这些,她在心里算了一下,便道:“这么说,严殿头入宫当有十七年了!” “也确实是到了出外当差的时候了!” 严守懃闻言,立刻跪下来:“臣全凭圣人恩典!” 向皇后摩挲了一下手中佛经,便与严守懃道:“汝出外差遣除授,乃是由吏部右选注阙,本宫不便干预其中,此乃祖宗制度也……” “如此……”向皇后看着严守懃:“本宫便奏请官家,加汝‘带御器械’衔如何?” “臣谢圣人隆恩!”严守懃欣喜若狂。 带御器械这个加衔对内臣而言,如同文臣的馆阁贴职。 有和没有,天壤之别! 尤其是在出外的时候,有一个带御器械的加衔,很多差遣就可以用‘提举’,而非‘管勾’、‘勾当’。 更紧要的是,类似带御器械这样的加衔,入内内侍省是必须将其原因写在告身之中的。 这就意味着,严守懃的告身,被送到吏部右选的时候,有司一看告身就知道,他严守懃乃是皇后钦点的带御器械。 此皇后近臣! 右选的郎中,那里敢怠慢? 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着都会安排一个优厚的肥差与他。 活动活动,说不定可以留京。 汴京诸场务、东西染院、绫锦院、水磨务等有司,素来有内臣提举的传统。 看着严守懃千恩万谢而去,向皇后慢慢闭上眼睛。 直到此时,帷幕之后,那個一直侍立的妇人,才来到向皇后身后,为她轻轻按摩太阳穴。 正是向皇后从向家带入宫中,从小照顾她长大的坤宁宫尚书张氏。 “圣人……”张氏轻声说道:“奴方在坤宁宫外,遇安仁保佑夫人,夫人言四大王托其带话给您……” “说是,四大王言:近来宫中或有流言蜚语,请皇后莫要忧心!此等流言,绝不可信!” 向皇后听着,自然听懂了四大王到底在说什么?她慢慢的点了点头,赞道:“四大王,果真贤王也!” 但,向皇后心里明白。 那位四大王与其说是侍兄以忠,贤于国家。 还不如说,他也看到了危险的苗子,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这是在自保! 当初,斧声烛影之后,太宗登位,涪悼王是个什么下场? 涪悼王的子孙在太宗朝,又是个什么待遇? 读过国史的人,心里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真不巧,如今也是一帝二王的格局,更不巧的是,涪悼王也排行第四! 以史鉴今,四大王要是不怕,才叫有鬼了。 对四大王来说,确保六哥顺利即位,并健康长大。 就等于保全了自己性命,也保全了子孙富贵。 向皇后轻叹了一口气。 想起了今日早间,在便殿门槛,与高太后的对话。 也想起了,在庆宁宫中,高太后没有接她的那句话。 内心的不安,正在蔓延。 “为了六哥,也为了吾自身……”向皇后心道:“却是不可不未雨绸缪了!” 连四大王,都特意的让天子乳母,安仁保佑夫人私下通过张氏带口信给自己。 这意味着他肯定知道些什么,或者看到了些什么动静。 考虑到,张茂则昨日说,四大王已经有两三日没有去探视圣躬了。 避嫌都避到这个样子了。 而二大王,却是出入宫闱,如入无人! 不得不防啊! 也不可不防! 万一一日深夜,禁中忽降片纸…… 向皇后不由得浑身恶寒! 想到这里,向皇后就下定了决心,对一直侍奉在她身边的尚书张氏道:“张尚宫,明日且替本宫出宫,去一趟宣平坊,传本宫教旨与那石得一……” “就说:官家偶有小恙,都知便已心生懈怠,此岂忠臣之行?着他速速入宫,到御前服侍!” 张氏迟疑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道:“倘若臣妾,见不到石都知……” 石得一都快十天没进宫了。 张氏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情弊厉害? 向皇后闻言,眼睛一凝,看着张氏:“放心好了,不会有人有那个胆子的!” “若果有此人……”向皇后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天下降罪矣!” 凭侍威灵,窃弄权柄! 这是青史之上,对于唐代后宫、阉寺干政的评价。 而在大宋,无论是谁,干犯这一条,就等于获罪于整个天下。 第十五章 高太后:果然都在称颂六哥纯孝吗? 保慈宫里,高太后正闭着眼睛假寐。 “娘娘……”粱惟简的声音,从帷幕外传来:“勾当皇城司公事张士良奉命来奏!” 高太后睁开眼睛,轻声道:“叫他来老身面前说话!” “遵旨!” 须臾之后,一个四十岁上下,身形低矮壮实,看似敦厚的内臣,便到了太后寝殿的帷幕外。 见了坐于帷幕内的太后身影,他躬身一礼,拜道:“勾当皇城司公事臣士良,恭问娘娘凤体万福无恙!” “老身无恙!”高太后坐在帷幕里,看着帷幕外张士良的粗矮的身影,问道:“说吧!探事司探查到了些什么?” 张士良低着头,长身而拜,将一封文书,呈在手上:“启奏娘娘,探事司近来探查之汴京诸事,臣皆以录于文字,乞请娘娘圣览!” 大宋祖制,后宫不得干政。 但,皇城司隶属内廷,受帝后指挥行事,不受祖制限制。 所以,皇城司就成为了大内后妃为数不多,可以对外朝施加影响的渠道。 尤其是太后们,素来会在皇城司中安插自己的亲信内臣,以掌握朝野风向。 张士良,就是高太后安插在皇城司中的耳目。 本意,只是叫他盯着外戚们,不要叫外戚在外面胡作非为,以免惹出祸事来,丢了宫中的体面——主要是高太后的体面! 但现在,在这个朝野人心飘摇之际。 张士良就成为了高太后的眼睛和耳朵。 皇城司隶属的探事司所辖逻卒,变成高太后手里最有力量的棋子。 粱惟简从张士良手里接过文书,然后恭恭敬敬的从帷幕一侧,来到高太后面前,呈递到太后手中。 高太后接过那文书,打开一看,眉头顿时皱起来。 粱惟简在旁边,拿着眼角瞥了一眼,立刻就低下头去。 因为,在那纸上的文字,实在是太过了一些。 “……闻,中丞黄履一日与左右曰:我有一恨:在台谏不能迁二王以出外!如今天子有疾,而二王在禁中,假使一日禁中忽降片纸,吾辈悔之晚矣!” 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目无王法的狂悖之语啊? 但,说这个话的人,是御史中丞黄履! 此人乃是天子心腹中的心腹! 此外,黄履有个女婿叫吕惠卿…… 黄履说这种话,他想做什么?他和谁商量过?又是谁在他背后唆使他讲这些话? 是吕惠卿,还是江宁的那个人?还是干脆来自…… 粱惟简根本不敢往下想了。 高太后却并没有像粱惟简想象的那般生气。 台谏的乌鸦们,嚷嚷着要将二王,赶出大内居住这個事情,从熙宁二年开始嚷嚷到今天了。 高太后对此,早就脱敏了。 老实说,要不是现在皇帝病重,黄履哪怕当着她的面,说这样的话,高太后也会一笑置之。 何必与台谏官较真? 他们就是做这个事情的。 何况,黄履身为御史中丞,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若不说那样的话,反倒是会被认为‘心怀两端’。 弹劾他的奏疏,会把银台司的官署都淹掉的。 高太后继续向下看,探事司报告的,都是这汴京城里,事涉侍制大臣、外戚和皇家的民间议论。 于是,高太后很快就看到了一条逻卒的报告:昨来,京师瓦子之中,有小报传言,内探曰:大内人言,延安郡王纯孝,自官家服药,便只吃素,为父抄写佛经,日送福宁殿,以为祈福。 高太后的脸色顿时一黯,心里面有些不舒服。 她冷着眼睛,看向帷幕外的张士良,问道:“大内消息,为何传到了市井瓦子,为凡夫俗子谈论?这内探,又是个甚?” 张士良立刻趴下来,瑟瑟发抖的俯首而拜:“臣死罪!死罪!” 粱惟简见了,连忙凑到高太后近前,小声解释:“娘娘,所谓内探,便是那小报对于禁中消息提供者的一个代称……” “除了内探,小报还有‘省探’、‘衙探’,分别打探都省与官衙消息……” 高太后闻言,怒不可遏。 大内消息,市井里的人都可以打探得到? 那这大内,在世人面前,还有何秘密可言? 那小报甚至还有所谓省探、衙探! 意思不止禁中,都堂和官衙的消息,也都会被人拿到瓦子里传播、谈论、评价?! 皇帝怎么就不管管? 她看向粱惟简,责问道:“尔等既知,为何不整治此辈?” 粱惟简低下头去,委屈的道:“娘娘,当年仁庙时尚且奈何不得,况臣等?” “隔绝中外,其罪非小啊!” 但在心里面,粱惟简也好,张士良也罢,都心知肚明。 这内探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而且内探外泄禁中事,几乎全部是奉命泄密! 只不过,有些时候是奉了大家之命,而大多数时候则是奉了这大内诸位大貂铛的意思泄密。 特别是,熙宁之后,王安石变法,朝野上下沸沸扬扬,天下之中纷纷扰扰。 大内内臣们,也受到了严重冲击。 尤其是市易法、市易务的推行,让好多人丢掉从前一本万利的买卖。 所以,大批内臣,开始主动的向外泄露消息。 如此,哪怕阻止不了,也可以恶心一下都堂和宫中,给他们添点麻烦。 不过,这些事情,太后不需要知道就是了。 一切都推给祖宗制度,一切都推给嘉佑之政。 如此一来,高太后就不会再追究了。 果然,高太后在听粱惟简提起‘仁庙尚且奈何不得’、‘隔绝中外,其罪非小’这两个关键词之后,怒气就消散了大半。 高太后最喜欢的就是仁庙嘉佑之治。 天下无事,圣主在朝,名臣在位。 所有人都可以安享太平。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为了几吊铜钱,从京师到地方鸡飞狗跳,祖宗的制度,被破坏殆尽,上上下下,怨声载道。 尤其是西北用兵,延绵不绝,耗费巨大,却只得了些番人的贫瘠之地。 这让高太后最为不满! “既是祖宗之制,老身不便干预,只是这禁中的事情,尔等往后都要盯着,不可再叫人随意外泄了!” “是……”粱惟简立刻点头。 帷幕外的张士良也连忙俯首:“臣谨奉娘娘圣旨!” 高太后瞧着手里文字,又看着帷幕外的张士良。 不免问了一句:“张士良,瓦子里,果然都在称颂六哥纯孝吗?” 张士良拿着眼睛,看了看帷幕里的高太后的身影,答道:“臣乃卑鄙之躯,岂敢言此事?” 他不要命了,才敢议论这个事情! 高太后点点头:“老身知道了!” 便对张士良吩咐:“尔去皇城司里,嘱咐探事司诸人,务必留心坊间议论,旦有所动,奏来殿前!” “遵旨!” 待到张士良走后,高太后拿着手里的文书,靠着软塌,问着粱惟简:“粱惟简,六哥果然每天都在吃素、抄录佛经吗?” 粱惟简在这个事情,自然不敢隐瞒,他低着头答道:“据臣所知,庆宁宫中人,皆言如此!” “娘娘若是疑虑,可招管勾庆宁宫冯景来问……” 高太后摇摇头:“这倒不必了!” 去问冯景,不就等于公开宣布,她这个太母怀疑庆宁宫里的皇子吗? 如此,无论答案是怎样,对高太后来说,都是得不偿失的。 …… 注:皇城司下属探事司,真宗始设,最初编制亲事官逻卒四十人,掌‘于京师侦查流言蜚语及图谋不轨者’,神宗朝和哲宗朝,探事司都经历了大规模扩张,编制一度达到五百人。 注2:勾当皇城司公事,既主管皇城司的官员,常以武臣、内臣出任,《宋会要。职官》记载:元丰六年,上批:勾当皇城司公事官数多,止留十员。 第十六章 王珪的心思 身为宰相,王珪之宅,位于整个汴京都算得上奢遮的利仁坊。 利仁坊,虽然比不得宣化坊。 但是,宣化坊旁边就是御史台。 王珪可不想每天晚上,都听到乌鸦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他年纪大了,听不得这呱噪之声。 夜色已隆,王珪后宅中,一个个妙龄舞女,翩翩起舞。 在丝竹管乐之声中,王珪眯着眼睛,靠在软塌上。 两个侍女,跪在塌前,为他轻轻锤着腰腿。 今夜有些冷。 但在王珪的这后宅里,却温暖的如同三月暖春的正午。 房中,放着一个個火盆。火盆中,木炭被烧得通红。 有着仆人随时观察、添减着火盆木炭,好将温度维持在一个让王珪舒服的区间。 这就是宰相家的气度。 仅仅是这一个房间这一个晚上取暖,可能就要耗费十千。 但王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因为,所有开销,包括仆人、婢女的雇钱,都不需要王家自己掏一文钱。 全部都是朝廷负担。 皇宋优遇士大夫! 一个官员,在其从吏部官告院取得写有他三代过往、籍贯和年龄以及所授差遣、勋、爵的告身的那一天开始。 他就已经超拔于天下人之上! 属于士大夫一员! 与官家共治天下也! 哪怕只是一个刚刚释褐获官的进士,也依制享有包括俸禄、添支、职田、公使钱在内的一整个的官员俸禄福利。 足可保证一个正经出身的官员,不需要贪污,也能让一家衣食无忧。 而王珪,已是人臣之巅。 为官家拜为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进封郇国公,勋转上柱国。 是真正与天子共天下者! 仅仅是每年,可以随意支取,无须任何文字报告的正赐公使钱,就已经达到了一万贯! 而这,仅仅是身为宰相的无数福利之中的一条。 是故,大宋宰相家的奢靡,是外人无法想象的。 亦是天下士子,孜孜于功名的动力。 王珪躺在软塌上,听着歌女的浅唱低吟。 “灯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乱。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坞寻游伴。却拂僧床褰素,千岩万壑春风满。一弄松声悲急管,吹梦断,西看窗日犹嫌短……” 软糯的低吟中,王珪仿佛看到了那位江宁半山园中,一身蓑衣,行走山林之中,悠悠而歌的王安石。 “王介甫老迈矣!”王珪悠悠叹息着。 然后他拿起一面放在自己身旁的皎境,看着镜子里已经两鬓衰白的头发和开始长起皱纹,不复青春的自己,不免感怀:“吾亦老朽也!” 正感怀着,嘎吱一声,门被推开。 王珪抬头一看,就看到了他的长子王仲修,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向他走来。 “大人!”王仲修今年已将近四十,但在王珪面前,依旧恭恭敬敬,犹如稚子一样。 “何事?”王珪看了一眼自己长子问道。 王仲修凑到王珪面前,低声说道:“大人,儿方在马行街与职方员外郎刑恕同游,听说了一个事情,是故匆匆回来,上禀大人!” “刑和叔?”听到刑恕的名字,王珪坐了起来。 因为刑恕这个人啊,很了不得! 他在这个汴京城里,属于那种极少数极少数的异类。 他既可以在新法大臣面前,大谈变法除旧,也可以在洛阳的旧党大臣家里,被奉为上宾。 新法大臣认为他是知事任事之人。 而旧党则觉得他是忍辱负重,打入新党内部的君子。 但其实,新党旧党都是心知肚明。 刑恕就是个掮客! 用来连接新党、旧党,互相妥协的一个梯子。 毕竟,旧党大臣们,皆是嘉佑、治平、熙宁重臣。 已经功成名就,大多数都已经致仕。 当政诸公,再怎么不爽他们,也对他们无可奈何。 可,这些人的子孙还在官场上呢! 党争归党争,连累子孙仕途,那岂不是傻子了? 富彦国、文宽夫、司马君实,他们像是傻子吗? 所以,就有了刑恕这样的人的生存空间。 他们就像战国时的纵横家一样,在新党和旧党之间反复横跳,也在新法和旧法的变幻中,左右横移。 “刑和叔与汝说了何事?”王珪挥退那两个服侍他的侍女后问道。 “刑恕和儿子说的是王棫的事情……” “王棫?”王珪先是一楞,旋即想了起来:“当年在高遵裕账下用事的王棫吗?” 高遵裕乃是高太后伯父,亦曾是国朝大将,一度也曾在西北建立了军功,升任横班。 其一度是天子调和与高太后之间关系的桥梁。 而王棫正是昔年高遵裕账下最受其信任的幕僚。 王仲修点点头:“正是此人!” “刑恕与儿说,此人目前似乎正在谋求复出……” “复出?”王珪摩挲了一下手掌。 元丰四年,五路伐夏,大宋官军虽然因为指挥混乱、统属不一,陷入了严重内耗和互相扯皮之中。 但依然是一路凯歌高奏。 在绝对的力量碾压面前,西贼眼看着就要败亡。 尤其是高遵裕统帅的环庆路和节制的泾原路刘昌祚兵马以及从秦凤路、熙河路出发的李宪所部,一路势如破竹。 两路大军,就像两只铁钳,从左右两个方向,直接砸向了西贼的命门。 李宪部夺兰州、下天都山,烧夏贼行宫。 高遵裕这一路,更是不得了。 先锋刘昌祚统帅的泾原路兵马,一路横扫,连破西贼名将,迅速兵临了灵州城下。 因为进军神速,灵州城来不及关门,大军前锋骑兵都已经冲进了城里。 眼看着,灵州就要被大宋拿下,高遵裕却严令刘昌祚停止攻城——要等他来了以后再攻。 就是这道命令,葬送了全局。 西贼利用官军停止进攻的时间,掘开黄河,水淹七军。 五路伐夏,至此功亏一篑。 除了李宪部之外,其他四路不是损失惨重,就是在互相扯皮之中,退回了境内。 事后天子震怒,高遵裕被撤去全部官职,就地贬为郢州团练副使。 其账下幕僚,也全部收到牵连,不是被勒停,就是被编管。 现在,王棫居然在谋求复出? 他既然在谋求复出了,那高遵裕是不是也在谋求复出了? 而刑恕特意将这个事情,告知王仲修,就是在借王仲修的口来告诉自己? 王珪陷入了沉思。 王仲修在旁边,一边观察着自己父亲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的说道:“大人,这是大好机会啊!” 王珪下意识的点头。 尽管,五路伐夏大败之后,宫里面传出的消息,保慈宫的太后似乎对高遵裕失望至极,震怒非常。 但一笔还能写出两个高字? 何况是,高老太夫人还在,高太后就算再生气,看在太夫人面子上,也该宽恕自己的伯父了。 王珪思来想去,最后对王仲修道:“如此,你明日再约刑恕,让刑恕为汝引荐王棫……” “若有可能,便在王棫引荐下,去见一见高遵裕!” 王仲修点头:“儿子正是这样想的!” 高家是外戚! 如今,天子中风,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一旦宫车晏驾,这大宋的天下,就掌握在高太后手中了。 届时,高太后的决定,至关重要! 王珪当然想搭上这条线,借着高遵裕,接近高太后,向高太后表明他的心迹——臣王珪啊,愿为太后娘娘之王曾王孝先啊! 这是很关键的事情。 也是王珪如今日思夜想,想要做,但却没有途径和渠道表达自己心意的事情。 “对了!”王珪叫住自己的儿子,与他嘱咐道:“切记谨慎,不可外泄消息,不然你我父子,无葬身之地!” …… 注:利仁坊在旧城右军第一厢,此厢有八坊,利仁坊靠汴河北岸。坊中有孟昶旧宅,根据记载,太平兴国中,太宗移尚书都省于孟昶旧宅,而此时,元丰改制,尚书省回到了它忠诚的皇城。利仁坊正北对直皇城宣德楼右掖门,东与御街相连,很多北宋宰辅都会在此安家。 注2:正赐公使钱,是朝廷赐给官员的公用钱,理论上需要使用在公务招待上,实际上是自由支配,因为没有人监督你到底怎么用这些钱。在正赐公使钱外还有公使钱,公使钱由有司自筹,然后……有司就打着公使钱的名义,开药店、当铺、买扑、回易贸易,想法设法的搞钱,将公使钱变成了北宋官府有司的小金库。 第十七章 母子(1) 小孩子的时间,总是过的飞快。 一转眼,便是三天过去了。 这三天里,赵煦每天的生活,就和上了发条的闹钟一样,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每天早上卯时之前,他就会醒来。 然后,冯景就会亲自去御厨那边,将做好的早膳带回来。 用过早膳,赵煦就会开始抄写佛经。 午时用午膳,然后午睡小半个时辰,睁开眼睛时就能看到向皇后。 陪向皇后说说话,表现出乖巧、懂事、孝顺的样子。 他与向皇后之间的感情,也因此越发亲密。 悄无声息之间,赵煦和向皇后,就变得如同真正的亲生母子般亲昵。 在这个过程中,赵煦用上了些九百多年后的小手段。 譬如,他会命人在庆宁宫外的花园里,摘来些早春的花蕾,然后用绢布,做成插花,送给向皇后,当成小礼物。 直喜得向皇后眉开眼笑,连模样都年轻了好几岁。 有些时候,赵煦却又会假作情绪低落,一个人在殿中悄悄掉眼泪,然后又故意让向皇后看到。 心疼的向皇后,抱着赵煦,安慰、抚慰不停。 等向皇后走了,赵煦才会去庆宁宫的花园里散步,他会有意无意,在庆宁宫的各处宫门前出现一下,好叫守御每一个门的御龙直都能认清楚他的样子。 这个过程中,刘惟简有时候会过来,和赵煦说些德妃阁里的事情,也顺便告诉赵煦一些大内和外朝的情况。 通过刘惟简,赵煦得以知晓一些外面的事情。 不再是困在庆宁宫里的瞎子和聋子。 到了晚上,宫门落锁,鼓响之后,赵煦就会准时的上床睡觉。 在现代的求学生涯,早已经让他学会了自律以及如何合理分配自己的时间。 当赵煦再次睁开眼睛,像过去数日一样在宫女们服侍下,穿戴洗漱好,准备着继续又一天的生活时。 刘惟简却在这個时候来了。 “老奴给殿下请安!”刘惟简依然是规规矩矩的跪下来行礼。 赵煦见到刘惟简,颇为意外:“老钤辖今日怎来的如此早?” 刘惟简答道:“启奏殿下:今日一早,德妃便携公主、和国公等,往坤宁殿谢恩,德妃想念殿下,故稍候也当自坤宁殿来庆宁宫,故命老奴来知会殿下!” 赵煦闻言,喜道:“如此说来,五娘是大好了?” “确是如此!”刘惟简道:“公主昨日便已大好,钱太医也言,已是痊愈,康复如初!” “善!”赵煦点点头问道:“这样的话,十娘和十三郎也会一起来了?” 刘惟简俯首拜道:“确是如此!” 赵煦微微向前一步,然后就对冯景吩咐:“冯景,汝且去我后殿,将旧时父皇赐我诸般玩物取来!” “是!”冯景恭身领命而去。 赵煦则开始等待,他的生母、胞弟与胞妹的到来。 特别是皇五女,那个后来被他追封为惠国公主的妹妹。 上上辈子,这个妹妹此时已经急病夭折。 赵煦甚至都忘记了她的样子,只记得,她喜欢穿漂亮的彩衣,也只记得她每次见到赵煦都会开心的喊‘六哥哥’。 而她的夭折,让上上辈子的赵煦很伤心。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生离死别。 五娘夭折后半个月,他就丧父。 八岁的他,从此在宫中举目无亲——剩下的妹妹和弟弟都太小太小了,和他也没什么感情。 说起来,也是叫人唏嘘。 赵煦的父皇,一辈子生养了十四个儿子,十个女儿。 但能活到成年的儿子,算上赵煦自己,拢共就六个儿子,一个女儿。 其他的皇子公主,统统早夭,且大多数在三岁之前就早夭。 而且,即使是这些活下来的,能活过三十岁的,就剩下三个。 但,哪怕是这样,这份成绩单,已经是皇宋宫廷百年来的最佳纪录。 真庙诸子,就活下来一个仁庙。 仁庙诸子尽数夭折,就连女儿,也只养活了四个。 而先帝诸子、诸女倒是成活率极高,但都是在濮邸生的! 真正解决这个皇室诅咒的人,还是赵佶。 赵佶大兴土木,修完延福宫,接着修艮岳。 他用着父兄给他建好的漕运系统和留下封桩钱,花石纲玩的飞起,搞得民不聊生,烽烟四起,偏生自我感觉良好,吹什么丰亨豫大,最后落得国破家亡,听说死后连骨头都被金人拿去熬油了! 但他儿子女儿却嘎嘎生,而且大多数都健康长大! 赵煦在新世纪看史书的时候,看的咬牙切齿,也羡慕嫉妒恨——他的儿子,那个可怜的孩子,刚刚生下来,不过三个月就夭折了! 错非丧子之痛,赵煦又怎么会在早春时节,做那么疯狂的事情? 还不是,就想生个儿子! “日后,我也得修新宫殿!” 赵煦在心里说。 无论怎样,哪怕砸锅卖铁,也得修一个新宫殿! 像仁庙和他上上辈子那般,养不活儿子,再多功业有什么用? 赵煦没有等太久。 约莫半个时辰后,冯景就来通报:“殿下,德妃携两位公主与和国公来了!” 赵煦立刻起身,迎了出去。 刚刚走到殿门口,赵煦就看到了他的生母朱氏。 哪怕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但赵煦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同于向皇后喜爱素雅、端庄的服饰,以及崇尚俭朴、内敛的文化审美。 赵煦的生母朱氏,因为出身微寒的缘故,入宫之后,特别是受宠之后,就开始追求富贵,喜欢彰显身份。 所以,她身上穿着的衣裳,头上戴着的花冠,皆是华丽奢靡。 就连褙子上,绣着的丝线,也是金缕! 赵煦见着,心里叹息一声:“我这个母妃啊……” “是真的不怕落人把柄!” 但,朱氏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的缺点,就是喜欢奢靡华贵,追求享受。 最大的优点也是如此——一个在深宫的女人,再怎么奢靡,又能花多少钱? 总比,赵煦上上辈子,后宫里那几个天天勾心斗角,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强。 所以,赵煦就由着她了。 赵煦上前一步,规规矩矩的给自己的母亲磕了个头:“儿问姐姐好!” 文字上,可以称‘母妃’,这是礼法!也是做给朝臣和天下士大夫看的。 口上称呼,就绝不可以乱了纲常!这是做给宫中上下,尤其是高太后和向皇后看的。 上上辈子,为君一十五年,又在现代留学十年,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他都不缺。 赵煦现在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理智的甚至可以说功利到冷血的君主。 他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有利。 也明白,该如何将权力握在手心。 就像现在,就如此时此刻。 面对着惊喜而来的母亲,赵煦冷静的如同一台机器一样。 …… 注:传说徽宗父子死后,被金人把骨头熬油,真假不知,不过金人似乎有用贵人骸骨熬油的传统! 第十八章 母子(2) “六哥!”朱氏见到赵煦,顿时就激动的上前,蹲下身子将赵煦抱在怀中,完全没有在意,赵煦的称呼,反而是紧张的说道:“让姐姐看看,你可长胖些没有?” 说着就伸手在赵煦身上左摸摸右捏捏,最后更是让赵煦贴着她的身体,量了一下身高,这才高兴的道:“六哥又长高了些呢!” 赵煦听着自己母亲的话,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也有些感怀,道:“姐姐安心,儿已经长大了,会照顾自己的!” 朱氏捏了捏赵煦的小脸蛋,道:“确实长大了,都会安慰姐姐了!” 赵煦松开自己的母亲,向她身后看去。 便看到了三个被乳母抱着的孩子。 “五娘!”赵煦微笑着,呼唤了一声。 旋即一个穿着彩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从自己乳母身上挣脱下来,向着赵煦奔来。 “六哥哥!”小丫头的声音,如同银铃一样清脆、软糯,她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到了赵煦面前,立刻就抱住了赵煦:“六哥哥,我可好久都没见到你呢!” “我叫姐姐带我来见你,姐姐都不肯呢!” 赵煦怀抱着自己的妹妹,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正常,再看着她活蹦乱跳的样子,心里最后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便对她说道:“五娘乖啊,在阁中要听姐姐的话,不可和过去一样调皮了呢!” 接着赵煦就向前走去。 来到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面前,道:“且将十娘放到我面前,我看看她!” 那妇人立刻蹲下身子,将抱着的婴儿,呈在手上。 赵煦低下头,看了看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妹妹。 她现在还很小很小,才三个月大,粉嘟嘟的小脸上,红润红润的。 “真可爱!”赵煦笑着说道。 上上辈子的他,和他的这個妹妹关系一般。 主要原因还是相处的少,不熟悉,也就没有什么感情。 妹妹的结局,他在新世纪的史书上看到过。 在赵煦死后,她嫁给了潘美的子孙,在潘家当了十几年媳妇后,死于政和年间,年仅三十一岁,也没有留下子孙。 这算是不幸了。 但也是幸运的,因为她没有经历靖康的苦难和耻辱。 看完妹妹,赵煦就走到了最后一个乳母面前。 然后他看着被乳母抱着的一个小孩子。 这就是他的胞弟赵似,虽然还没到两岁,却已经被封为和国公了。 但是,赵煦在上上辈子的时候,与这个胞弟的感情,同样很浅。 诸兄弟中,和赵煦关系最好,最亲密的人,其实是赵佶。 很不可思议吧?! 但仔细想想就知道,这其实很合理。 太祖、太宗,也是亲兄弟啊。 但斧声烛影之时,太宗可没有手软,太祖留下的孤儿寡母,太宗更没有优待! 考虑到赵煦一直没有儿子。 疏远亲弟弟,其实是情理之中。 至于赵佶? 老实说,赵煦从未将之视为威胁——一个出生开始,就背负着‘李后主转世’传说的弟弟,怎么可能威胁到皇位?又怎么可能继承皇位? 可惜,他怎么都没想到,他日防夜防,最后捡了桃子的居然是赵佶。 在新世纪,看史书看到这一结果时。 赵煦唯一的想法是:荒天下之大缪! 而看完史书记录的靖康之事后,赵煦几乎心梗。 就算放一头猪到汴京的皇位上,大宋都亡不了! 偏偏,赵佶和赵恒父子,昏招迭出,硬生生的将大宋江山搞到覆灭。 果然是李后主转世,祸国殃民的主! 所以,此时此刻,当赵煦再次看到自己的胞弟的时候。 他伸出手,从乳母手里,接过了这个弟弟。 “十三郎,哥哥带你去玩玩具!”说着,他将自己的弟弟放在地上,然后伸出手,对自己的妹妹也招手:“五娘也一起来玩吧!” …… 赵煦带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在庆宁宫的内寝之中,嬉闹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两个小家伙就完全累了,困了。 赵煦让人将他们放到自己的床上去休息。 他也终于有了些时间,去和自己母亲说说话。 “姐姐在阁中,平素可还好?”赵煦问道。 朱氏闻言答道:“我在阁中,一切安好,只是时常挂记六哥,愿官家康复后,六哥常来阁中看望姐姐!” “这是自然!”赵煦乖巧的点头。 朱氏看着这个在她面前,如同大人一样谈吐的孩子。 恍惚之中有些陌生,但心中却又有些欣慰。 六哥是官家长子! 将来要继承基业的! 于是,她笑着道:“姐姐此番来,是有件事情,要与六哥说!” “嗯?” “往后姐姐恐怕就不能抚养照顾六哥了……姐姐今日在坤宁殿中,已和皇后殿下谈好了,姐姐已将你托付给皇后殿下……” “望六哥将来在皇后殿下面前,务必听话,好生读书,莫要辜负了皇后殿下的一片好意!” 如此说着,朱氏内心,犹如刀割。 谁会甘愿将自己的儿子,送到别人膝下承欢? 但奈何,奈何……皇后是元后,是正妻,是六宫之主。 出身微寒的朱氏,连一点反抗的心思也不敢有。 她甚至还得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模样,在皇后面前,千恩万谢。 赵煦平静的听完自己母亲的话,然后,他来到自己母亲面前,恭恭敬敬的跪下来,磕头说道:“姐姐尽管放心!” “儿已说过了,儿长大了,儿会照顾好自己!” “只愿姐姐在宫中,好生将息自己身体,好生抚育五娘、十娘和十三郎!” “至于母后那边……”赵煦认认真真,规规矩矩,板板正正的说道:“母后,乃儿嫡母、父皇元后,虽未生儿,可人伦之道,天地之理皆言:此儿母后也!故儿在母后膝下承欢、尽孝,听从母后教训,自是情理之中,何况母后对儿保佑拥护,无微不至,儿已在心中,将母后视作母亲!” 赵煦很清楚。 在这个庆宁宫里,他身边的人,或许会对他很忠诚,嘴巴也会闭的很紧。 但他母亲身边的人就不一定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此乃人之常情,更是这大内的自然规律。 所以,肯定会有人将此时此刻的事情,告知向皇后,也告知高太后。 想要让三步之内的人,全部对他死心塌地。 赵煦首先要成年。 …… 注:赵佶有李后主转世的传说,据说是赵佶出生的时候,神宗正好在看一副李后主存世的画像,感叹赞叹,就有人来报,后宫生了皇子,于是,大内传说,皇十一子,乃李后主转世,当然这可能是后人穿强附会之举。 注2:宋代,皇后称殿下,太后、太皇太后可称陛下,皇后旨意称教旨,太后、太皇太后旨意可称圣旨,不过,这里有一个限定条件,太后或者太皇太后,必须临朝称制。 第十九章 高太后:到头来,竟还不如六哥知礼数,守规矩 赵煦陪着朱氏,说了一会话,就已经快到中午了。 朱氏自是知道,应该离开了。 于是,便要与赵煦告别。 赵煦却想起了一个事情,问道:“姐姐,可曾携五娘去太母殿前谢恩?” 朱氏楞了一下,然后就摇头:“姐姐惦念六哥,却是将此事忘了!” 说着她就急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得罪保慈宫,对她这样的妃嫔来说,就和天崩一样。 赵煦也不意外。 他的这个生母,从来就没有什么政治敏感性。 于是,温言劝道:“姐姐莫急,太母素来宽宏慈爱,想来也不会怪罪于姐姐!” “不过,亡羊补牢,姐姐还是携五娘,至太母殿前谢恩吧!” “此乃礼法也,不可不重!” 朱氏却有些害怕。 高太后性格刚强,为人高傲。 当年,慈圣光献在的时候,都压她不住。 这宫中大小事务,皆由保慈宫决断,庆寿宫竟不能干预! 而后宫妃嫔们,在高太后面前,素来都是心惊胆战,生怕行差踏错就要招来一顿训斥。 赵煦见了,顿时笑了一声,对朱氏道:“姐姐若不放心,儿便厚颜去请坤宁殿母后出面为姐姐在太母面前求情!” 朱氏听了,顿时大喜:“若是如此,便是最好了!” 在这宫中,除了官家,便是向皇后,能够让太后给几分薄面了。 赵煦点点头,便唤来冯景,吩咐道:“汝且替我去一趟坤宁殿,求见母后,请母后拔冗来庆宁宫走一遭!” “是!”冯景当即领命而去。 赵煦看着冯景的身影,若有所思。 自己的母亲,赵煦是了解的。 她是一个很简单的人。 简单到能够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大内之中,交到好几个知心姐妹。 赵佶的生母陈美人,就是其中之一。 上上辈子,陈美人死之前,将赵佶托付给了朱氏——这是何等的信任?亦是何等的感情? 但也正因此,朱氏是没有任何政治敏感性的。 出身微寒的她,也不可能会对礼法有足够深刻的认知。 但朱氏不懂,向皇后难道也不懂吗? 为何朱氏拜辞坤宁殿,高皇后没有嘱咐她,也应该去保慈宫里谢恩? “使功不如使过!”赵煦在心里说着。 对于上位者而言,要收复一個人的人心,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错! 正确的办法是,先让其犯一个不大不小的错,然后再以天使的面貌出现在对方面前。 或是既往不咎,甚至干脆当做没有这个事情,反而委以重任。 如此,一般的大臣都会感激涕零,誓死报答! 这是很简单也很古老但极其有效的权术手腕。 楚庄王绝缨之会,官渡之后,魏武烧群臣与袁绍信件,都是这个道理。 上上辈子,赵煦在十八岁时,就已经能很熟练的掌握和使用这样的办法,来驾驭群臣了。 “无论是与不是,对我而言,皆是好事!”赵煦在心中说道。 朱氏和向皇后走的越近。 向皇后就越会放心! 多相处几次,说不定她们还能当闺蜜。 在这一点上,赵煦对自己的生母有足够自信。 …… “娘娘……”粱惟简缓步踱到正在闭目养神的高太后身侧,这才低声呼唤。 “何事?”高太后睁开眼睛。 “石得一回宫了!”粱惟简低声说着:“方才已去了福宁殿御前,给大家请安!” 高太后眼睛迷离了一下:“石得一?他不是告病在家吗?” 粱惟简低着头,说道:“据云是中宫教旨训斥之后,石都知幡然醒悟,故而拖着病躯于昨日回宫,今日便到了御前服侍!” “是吗?”高太后轻轻抚摸着在她怀中的那只狸奴柔顺的毛发,语气之中,却分明带着些不信任。 粱惟简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 高太后也没有继续追究。 她知道的,有些时候,就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粱惟简深深吁出一口气,然后凑到高太后身前,小声道:“娘娘,臣听说,皇五女已是大好了,今日,德妃还带着皇五女去了坤宁殿谢恩呢!” 高太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抚摸着她怀中的狸奴。 粱惟简见了,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德妃此刻,当在庆宁宫与延安郡王团聚!” “德妃是该好好的和六哥团聚一下了!”高太后终于开口:“自去年,德妃有了身孕,皇帝命六哥移居庆宁宫以来,她们母子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粱惟简听着,只是笑笑。 高太后是很高傲的人,这个宫中,除了向皇后外,其他妃嫔,没有一个能入她的眼的。 不过,粱惟简的微笑,并未持续多久。 很快,皇太后殿祗候老宗元就来报:“娘娘,皇后、德妃乞见……” “哦!”高太后站起身来,问道:“皇后与德妃,怎么想起来到老身这里来了?” 她可是记得仔细的呢! 向皇后使人在大相国寺祈福,祷词却假托六哥的名义,祈祷皇帝早日康复,还特意叫人知道了。 她还记得,前些天,皇后绕过她这个姑后,直接给皇城司、入内内侍省下教旨,让太医钱乙夜入宫闱。 这个事情,虽然是小事。 可招呼都不打一声,等到自己提起才请罪。 往大了说,这是不守礼法! 向皇后自己不也说了吗? 岂有故在堂而妇主内的事情? 言犹在耳,这才几天,就又绕开她给石得一下教旨了。 石得一回不回来,其实高太后不关心。 高太后关心的是:向皇后三番五次的绕开她这个姑后的行为。 老宗元不知道这些事情,但也听出了高太后语气里的不善,只能低着头答道:“奏知娘娘,据皇后言,乃是德妃至庆宁宫中探视延安郡王,延安郡王问德妃,可有来保慈宫谢恩时,德妃言无,延安郡王于是言道:太母慈爱,保佑六宫,五娘得以康复,多赖太母保佑拥护,如今痊愈,岂有不朝保慈宫谢恩之理? 德妃胆怯,惧为娘娘训诫,于是延安郡王乃遣勾当庆宁宫冯景,上禀坤宁殿,乞请皇后出面为德妃求情,望乞娘娘恩典……” 高太后听着,神色俄而一变,重又坐了下来,问道:“六哥果真说了这样的话?” 老宗元匍匐在地,道:“此皇后所言,臣不敢有一丝隐瞒!” 高太后顿时笑了。 “这大内一个两个的,到头来,竟还不如六哥知礼数,懂规矩!” …… 注:朱氏,在元祐年间,经常因为做事不谨慎,被高太后骂哭。 第二十章 拉扯 当天晚上,赵煦用过晚膳,正准备去花园散步消食。 冯景就来通报:“殿下,保慈宫皇太后殿祗候老宗元,奉娘娘旨意来了!” “老宗元?”赵煦微笑起来。 这可是个熟人! 上上辈子赵煦殿中的祗候内臣就是此人了。 赵煦亲政后,就被贬出了京城。 之所以没取其性命,只是念及九年朝夕相处的感情罢了。 不然,杖毙都是轻的! “请他进来说话吧!”赵煦保持着笑容。 “是!” 片刻后,一个身材瘦弱、白皙,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内臣,就被带到了赵煦面前。 “臣,皇太后殿邸候宗元,敬问延安郡王无恙!” 赵煦点点头,道:“我无恙!”然后,他就坐直了身体,审视了一下这个上上辈子的熟人,结果赵煦发现,哪怕是曾经和他朝夕相处了几近九年的老宗元,他也差不多将对方的模样忘掉了。 便在心中感慨了两声,才接着问道:“太母遣邸候来,可有旨意?” 老宗元低着头答道:“娘娘有感殿下纯孝,是命臣来给赐殿下玩物……” 说着就要从怀中取出一份礼表来。 赵煦摇摇头,道:“太母好意,我心领了!” “然则,我正是读书之时,不可玩物丧志也!请祗候转告太母,便言:太母慈爱,孙臣感激涕零,然孙臣已立志读书,太母若赐,请赐圣人经书!” 说完,赵煦就对冯景招手:“冯景,且将老祗候送出殿去!” 上上辈子,在高太后阴影下蛰伏、学习了整整九年。 赵煦还能不知道,高太后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又如何不知道,他该说什么话,才会叫高太后开心? …… 老宗元回了保慈宫,见了高太后,将在庆宁宫中的事情,说与高太后知晓。 高太后听完,沉默片刻,才道:“果是天佑大宋乎?” 迄今为止,六哥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是孝顺,是聪明,是懂事,还有好学。 几乎就是她心目中完美的孙子。 于是,就将粱惟简叫到她面前,低声问道:“老身听说,汝妻子擅长女工?” 粱惟简俯首答道:“贱内粗艺,不值入娘娘眼!” “着她私下秘缝一件小儿衮服,以备非常之时!”高太后吩咐着。 粱惟简抬起头,有些错愕,然后迅速的低下头去:“臣明白了!” 然后,高太后对老宗元道:“六哥既爱读书,汝明日便去翰林学士院,命学士院有司,上《春秋》之经义,送去庆宁宫,着六哥好生研读!” 王安石推崇孟子,要‘一道德、同风俗’,批驳《春秋》为断烂朝报。 高太后就反其道而行之,赐春秋与皇子。 …… 翌日,赵煦如同往常一样起来,洗漱完毕,正欲用早膳。 老宗元就又来了,他还带来了,高太后赐的书。 《春秋》。 赵煦命冯景将高太后所赐的春秋接下来,当着老宗元的面,放到自己的书案上,表示一定会认真学习。 待老宗元一走,赵煦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几本崭新的书籍。 “太母果然是太母!” 不过,赵煦会认真的读这些书的。 他不仅仅会认真读,还会做记注,不仅仅会做记注,还会写读后感。 写完之后,还会命人送去保慈宫,给高太后看。 上上辈子为君十五载,又留学十载。 赵煦已经知道,事情是做给人看的。 就如礼法,是做给活人看,而不是死人看的一样。 便让冯景搬来椅子,他坐上去,瘦弱的小小的身体,靠着椅背,多少有些滑稽。 但他依然坐着,端端正正的坐着。 然后,拿起一本春秋,开始阅读起来。 说起来,也是奇怪,自从在庆宁宫中醒来,重归少年之后,赵煦已经很久没有咳嗦了。 可能和赵煦只喝过滤后的白开水有关,也可能和他规律的作息有关。 不管怎样,他的身体,确实比上上辈子要好。 想到这里,赵煦就对冯景道:“冯景,替我去太医局,招呼一声,着太医钱乙,明日入宫为我诊脉!” 想了想,赵煦补充道:“再与太医局吩咐:往后太医钱乙,每五日入宫,为我诊脉一次!” 这是赵煦在现代学到的经验。 要想身体好,定期体检少不得。 如今,没有那些现代的仪器,就只能让钱乙,多辛苦辛苦了。 五天诊脉一次,应该就可以将疾病扼杀在摇篮之中。 如此,善战者无须赫赫之功! …… 当天下午,高太后想起了自己赐给庆宁宫《春秋》的事情,于是招来刘惟简询问。 刘惟简自然不敢隐瞒, “六哥果真在读书?”高太后听完粱惟简的报告,顿时就奇了。 虽说,皇宋皇子们,喜爱读书,不是什么新闻。 可六哥才多大? 八岁的孩子啊! 旁的孩子,这么大的时候,会知道要读书?就算知道得读书,他们有那个自律心吗? 这六哥也太懂事,太乖巧了! 粱惟简低头答道:“奏知娘娘,庆宁宫中诸人皆言:延安郡王今日早起之后,便为大家抄写佛经,然后读娘娘所赐之经书,还曾与人言:太母厚爱,赐我经书,奈何我年幼愚钝,多有不解之处,实在惭愧,恐有负太母厚爱!” 这些事情,粱惟简知道,他不说其他人会说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是人,会愿意替那位深居于庆宁宫的皇嗣扬名! 而且,粱惟简还明白,在这個事情上,他但凡有一个字隐瞒,一旦被查出来。 那就是大罪! 死全家的那种! 更将授人以柄,外朝的士大夫们只要听到一点风声,就会拿来做文章——看吧,我们都说了,阉寺之人,不值得信任吧?! “这样啊……”高太后内心是欣慰的。 不仅仅是因为六哥懂事。 更因为六哥对她的尊重! 她赐下的经书,六哥真的在读! 这种尊重,这种态度,让高太后非常受用,也非常满意。 “官家真是好福气!”高太后说道:“老身有此佳孙,甚幸之!” 在高太后身边的粱惟简,深深低下头去,他知道的,该押注了! …… 注:祗候,恭候、顺服之意。续资治通鉴长篇记载‘……粱惟简兼太皇太后殿祗候,老宗元兼皇帝殿祗候’记在四月八日密记条。 注2:续资治通鉴长篇卷三百五十一记载:神宗弥留,后赦中人粱惟简:令汝妇制一黄袍,十岁小儿可衣者,密怀以来。 第二十一章 王珪的选择 也是在这个下午,太平坊里闲居的太后伯父高遵裕,从他儿子高士充嘴里听到了一个让他错愕至极的消息。 “王玉禹真是如此说的?”高遵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大人,确实如此!”高士充得意不已的昂起头。 谁料,他等到的不是乃父的嘉奖,而是一条拐杖,高遵裕的拐杖当头打下来,将他打的头破血流。 “大人!”高士充捂着自己额头,立刻跪了下来。 “汝再敢与王家人来往,我便杖死汝!”高遵裕面色铁青,神情凝重的说道。 高士充吓得瑟瑟发抖,只能捂着自己的额头,叩首拜道:“儿子知道了!” “滚下去吧!”高遵裕怒斥着。 高士充连滚带爬的离开了高遵裕的书房。 高遵裕看着自己儿子背影,摇了摇头:“逆子、蠢儿!” 他家是外戚! 有必要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做这种事情? 那王玉禹也是昏了头了! 竟敢来问他这种事情! 太后属意谁? 这是你一个大臣该问的吗? 即使退一万步,王玉禹真的知道了太后心意,他又能做什么? 你一个三旨相公,能号召多少人? 三省两府的宰臣,谁愿意追随? 三衙殿帅燕达可愿意听他的? 洛阳的旧党、江宁的王安石兄弟、河东的吕惠卿、熙河的李宪,王玉禹能指挥的动哪一个? 开玩笑! 在高遵裕看来,王玉禹和找死没有区别。 王家已经一只脚踩在了悬崖边上! 随时随地,都可能粉身碎骨——只要他高遵裕出首,将今天的事情上报朝堂,明天,王珪就只能自杀谢罪。 可惜…… 高遵裕摇了摇头。 他出首,王珪自然必死。 但是高士充也同样必死! 便是他高遵裕和高氏一族,也会受到牵连,甚至可能引发严重的冲击。 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都不可能放过这個机会。 他高遵裕不敢,也不能做这个事情! …… 当夜,王珪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大庆殿回到家中——这些天来,三省两府的宰臣,每天晚上都要夜赴大庆殿,参与在大庆殿的祈福法会。 王珪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从他儿子嘴中,得到了一个对他而言,近乎晴天霹雳的消息。 高家,完全的、彻底的断绝了和王仲修的联系。 那个最初拍着胸脯保证的王棫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高士充更是连人影也找不到了。 至于刑恕? 人家拍拍屁股,完全当没有这个事情。 王珪得知这些消息,顿时如堕冰窟,浑身手脚都僵硬了。 “大人……”王仲修低着头:“如何是好啊?” 说着他就要哭出声来。 高家是外戚。 外戚有无数退路! 而王家?一旦事发,死无葬身之地也! 只是想着,如狼似虎的禁军,随时可能将王府上下全部拖出去。 王仲修就浑身颤栗,悔不当初! “慌什么?”王珪训斥了一声:“事情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不然,此时此刻,你我父子就该在狱中了!” “高遵裕,是没有那个胆子出首的!” “是了……”王珪喃喃自语:“他若有胆量,岂会如此胆怯?” “但,也不得不防!” 王珪踱了几步之后,一咬牙,对王仲修道:“为今之计,只有将水搅浑,才能避祸!” 王珪沉浮宦海数十年,经历过治平年间的濮议之争,也经历过熙宁变法,王安石两度拜相的纷纷扰扰,更经历了元丰改制、五路伐夏、永乐城大战等一系列纷繁复杂的事物,可他依旧屹立不倒。 依旧是大宋宰相,郇国公! 外人可以笑他三旨相公,可以说他是东京土地。 可是,王珪的才智和机变,却不是可以被人轻视的。 否则,他就不可能在这么多年的浪潮之中屹立不倒。 现在也是如此,危机之中,王珪敏锐的把握住了生机。 要想不让人议论自己做的事情怎么办? 答案是抛出一个足够震撼的消息,来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而现在,什么事情最能挑动人心?什么事情最能刺激朝野? 王珪只踱了一步,就得出了答案——内臣! 找一个有足够分量,而且地位足够重要的内臣出来,将他推到所有人面前。 那么,谁最合适呢? 王珪只用了一秒,就得出了答案。 景福宫使、武信军留后、入内副都知、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制置使李宪! 哪怕,李宪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 即使,李宪在过去两年,经略熙河兰会,战功赫赫,五次兰州会战,五次战胜! 更在去年正月,面对西贼酋首秉常倾举国之力号称八十万来攻兰州时,也依旧坚守住了兰州城,不止守住了兰州城,还杀伤贼众数以十万,斩首五万有余,斩下的首级多到了足以筑京观夸耀武功的地步。 此战之后,西贼再不敢觊觎兰州城防。 但是,但是,这又怎么了? 李宪是内臣! 而且是官家最信重的内臣,同时也是大宋战功最显赫、最卓著的内臣。 只要将他拉出来,整个天下,整个朝堂的注意力都会被吸引过去! 就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他王珪的小动作了。 想到这里,王珪就抬起头来,做出了决断。 他来到自己的书房,从书房中找出了旧年,他给官家上书,请求调任、贬斥李宪的文字——这些东西,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内臣在外,手握重兵,哪怕战功再显赫,哪怕功劳再高,也该被打压,也该被非议,也该被歧视! 宰相不这么做,反倒是不正常的。 如今,王珪将这些过去惯例的虚应故事的东西拿出来。 在这个官家病重的今天,这些东西,将成为他王珪的王牌,也将成为对李宪发起进攻的号角。 即使,王珪心中明白,他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就是,只要他成功了。 那么,李宪和李宪麾下,那些战功彪悍的大将,就统统将被人打上标签,从此沦为另类。 只要他成功了,兰州五次会战的胜利和战功,就都将因此,被人忽略、轻视甚至是抹去。 但,这又怎样呢? 东华门外唱名的才是好男儿! 要怪就怪,你们没有一个进士的出身,要怪就怪,你们不是文臣士大夫! 而王珪在这些文字里,很快就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一枝射向李宪的利箭! …… 注:续资治通鉴长篇中引用了,数条哲宗时期所修的神宗实录记述。 每一条,都指向了同一个事情。 王珪派人,去问高遵裕,太后想立谁?被高遵裕怒斥。 特别是高遵裕的儿子,高士京在绍圣年间上报:先臣遵裕当先帝服药危难之际……怒而泣下:奸臣敢如此!况国家自有正统,何决于我?遂斥骂臣弟士充:汝敢更往,既杖汝死! 注2:续资治通鉴长篇中,记录了一个奇怪的事情,首先在二月十六前后,赏李宪战功,拔擢了出击西夏的诸将,封赏很重,旋即,不过十天,就开始莫名其妙的讨论起李宪去年奏报不实了。 给人一种好像精神错乱的感觉,但考虑到当时的局势,以及王珪其后在相关事情上的表现,大概可以推断,就是王珪在掩耳盗铃。 注3:三旨相公,王珪在士大夫里的外号,因为他为相,只做三件事情:请圣旨、得圣旨、宣圣旨,东京土地:汴京百姓给王珪取的外号,当时汴京城里的人,将王珪形容成土地庙里的土地,和尚庙里的天王,民间还有民谣:玉禹玉禹,精神满腹,除却脱空,十相俱全!讽刺王珪徒有其表,毫无作为。 第二十二章 忽闻暗箭来 今天的早膳,依旧丰富。 奶酪香甜,鸡蛋煮的粥,浓稠可口。 赵煦吃完,在宫女服侍下,擦干净了嘴巴。 “冯景!”赵煦忽地想起了一个事情,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启殿下,今日是二月二十四日戊子!”冯景回答着。 “二十四日了啊!”赵煦低声呢喃着:“八天了呢!” 重归少年,已有八天。 距离他被确定立储,只剩下五天,距离父皇驾崩,也只剩下十天了。 赵煦的心情,顿时变得沉重起来。 他望向福宁殿的方向,他知道的,他的父皇的身体在日渐恶化。 如今,每天清醒的时间,恐怕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也就是还能保持神志清醒,还能对外界的声音做出反应。 可赵煦却只能在这庆宁宫中枯坐,也只能在这里,等待着命运的那一日降临。 就像他上上辈子那样。 可,和上上辈子不同,现在的赵煦,很清楚他的父皇正在经历着什么? 所以,赵煦在庆宁宫中,其实备受煎熬。 他的内心蠢蠢欲动,但他的理智,让他克制也让他冷静。 赵煦很清楚,自己究竟背负着什么东西? 父皇的厚望、熙宁以来百万沿边将士的血汗牺牲、还有那一个个熟悉的人,都在指望着他,也都将希望系在他身上。 所以,他不能有半点行差踏错。 冯景看着赵煦凝重的神情,只能低下头去。 许是为了消解沉重的气氛,也许是为了在赵煦面前卖个乖。 冯景低声说道:“殿下,臣方在御厨中,听人提起了一個事情,不知道当不当讲……” “说!” “臣听人说,今日早间,有御史递了弹章,弹劾李都知奏报不实,欺君罔上……” 赵煦惊讶的看向冯景:“谁?御史弹劾谁?” “熙河兰会路的李都知啊!”冯景答道:“听说是去年的事情……好像当时大家已经下诏,下御史讨论,但后来不知为何就没了消息,如今又被人提起了……” “是今天吗?”赵煦问道。 “确实是今天早间!”冯景肯定的回答:“御厨里的人,都在说,这肯定又是哪位边帅嫉妒李都知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冯景明显表现出了义愤填膺和同仇敌忾的神色。 内臣在外,是很不容易的。 不止受文臣歧视,还要受到武将非议和责难。 元丰四年,五路伐夏,河东出发的王中正就和鄜延路出发的种鄂,互相指责,相互攻仵。 最终,王中正被认定,承担大部分责任。 这个事情,在大内掀起了轩然大波,很多人都觉得,王中正就算有责任,种鄂难道就没有吗? 而作为内臣旗帜,李宪自熙宁初年,与王韶开边熙河以来,已在熙河路经营十余年,十余年间,屡战屡胜,罕有败绩。 特别是元丰四年之后,熙河路就几乎成为沿边诸路的明星! 五路伐夏,唯熙河路出发的兵马不仅仅获得了空前胜利,更拓土千里,收复兰州、会州,火烧西贼行宫,然后越过天都山,兵锋一度直指兴庆府。 永乐城兵败后,又是李宪,力挽狂澜,五次兰州会战,五次战胜。 去年更是以区区一路兵马,坚守住了西贼酋首秉常倾举国之力而来的入寇,战而胜之,奏报‘杀伤贼众十数万、斩首五万有奇,筑京观兰州城下’。 大宋百年来,拢共才筑了几次京观? 上一次筑京观夸耀武功,还得追溯到国初。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自然,李宪受到了朝野上下内外的不断攻仵。 一点小问题,都能被无限放大。 可冯景不知道的是,在赵煦心中,此刻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 “原来是在现在,就已经开始了吗?”赵煦在心中呢喃着。 在赵煦上上辈子的记忆里,李宪的被贬,是在他即位之后。 所以,他醒来后一直认为,此事的发作,当是在四月。 但现在,冯景却告诉赵煦,那个事情现在就已经开始发酵了。 在赵煦眼中,四月动手和二月动手的差别是无限大的。 四月动手搞李宪,姑且还可以被认为是‘党争、朝争’。 现在动手搞李宪,在赵煦看来只有一个可能—— 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这是在意图剪除父皇留下辅翼他的羽翼! “也是,要贬黜一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哪怕是内臣,又岂能没有铺垫和准备?” “这么说来,动手的人,就绝不是旧党大臣了!”赵煦心里盘算着。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他亲政后,召回章惇、李清臣、邓润甫等人,旋即开始给在元祐中被污蔑、贬黜的大臣翻案。 李宪,自然也在其中。 在章惇的力主之下,李宪贬黜被强行和司马光、吕公著拼凑在一起。 为什么要贬黜李宪? 因为奸臣司马光、吕公著卖国!他们要将先帝拓边的成果,拱手让给西贼,而李宪就成了这些奸臣乱党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于是,李宪案被推翻,进而赵煦下诏,恢复李宪的一切勋位、官阶,追赠武康军节度使,并荫李宪养子,录为三班借职。 而哪怕在当时,赵煦其实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因为司马光、吕公著都是元祐元年前后上的位。 在赵煦即位的当年,这两个人一个在洛阳,一个在扬州。 就算司马光、吕公著是长手罗汉,手也伸不到汴京城里的都堂上。 所以,彼时的赵煦其实也明白,章惇属于是先射箭再画靶,怎么都能命中靶心。 但,李宪已经是一个死人。 而且,他是内臣。 能够恢复勋位、官阶,荫及子孙,已经是天恩浩荡! 故而,无论赵煦,还是朝堂内外,都无人关心。 直到,赵煦在现代醒来,直到他开始阅读史书,开始在帝都大学跟随着老师翻阅那些宋代研究资料。 赵煦才明白,李宪对于大宋,对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一代名将,含冤蒙尘。 不止如此,受到李宪牵连,整个熙河兰会路上,上上下下无数人被打入另册。 曾在兰州城内外,创造了一个个奇迹的猛将,从此被埋没。 其中,最强的一个人叫:王文郁! 大宋张辽! 古有张辽逍遥津,八百勇士破十万吴军,让孙权从此荣膺孙十万的称号。 但很少有人知道,在大宋,在兰州城下,王文郁亲率七百轻骑,夜袭西贼十万大军的壮举,这一战直接导致西贼发生营啸,落入黄河而死者不计其数,也让王文郁的名字,在西贼境内变成了活阎王,可止小儿夜啼。 然而,李宪被贬,王文郁随之被投置闲散,从此再不能领军! 一代名将,一代猛将,就此老死于病榻之上! 除了王文郁,熙河兰会路上,李宪在十余年中提拔、培养出来的,数十员熟悉当地地理,知兵善战,敢战能战的大将,也大都是类似下场。 毫不夸张的说,李宪被贬,直接导致了,过去十几年来,大宋在熙河兰会路方向的投入和心血,几乎付之东流。 几千万贯的财富打了水漂,十几万人的牺牲,从此无人问津。 直到后来,赵煦亲政,直到大宋重新执行河湟战略,不得不再次兴师十余万,不得不再用几千万贯的投入,再走一遍李宪的路。 这简直是胡扯! …… 注:王中正是个傻帽,不重复。 但,冯景是内臣,所以会天然倾向于王中正。 注2:神宗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帝王,他做过很多错误的选择,他也很喜欢微操,权力欲和控制欲特别强大,但他同时生活俭朴,志向远大,胸怀宽广,待臣下宽厚,关心百姓,而,主角是他儿子,子不言父过,所以书里面,凡是主角视角描述的神宗言行和事情,都必然被美化过、夸大过,请读者注意甄别。 注3:王文郁真的猛,七百破十万,要不是史书记载,几乎就是在看玄幻小说。 注4:李宪派皇甫旦出使青唐吐蕃的时间,可能是在第五次兰州会战前,也可能是在定西城大战前,这里采用第五次兰州会战前。 第二十三章 赵煦:攻仵李宪,就是打我 “殿下……殿下……”冯景看着失神的郡王,小心翼翼的呼唤着。 “哦……”赵煦回过神来,看向冯景,假作不经意的问道:“知道是哪位御史提的弹劾吗?” 现在,御史台的御史中丞是黄履。 黄履是老臣,是赵煦父皇信任的心腹,也是赵煦信得过的辅弼大臣。 上上辈子,赵煦就曾拜黄履为尚书右丞,为两府三省的宰臣。 但,御史台,从来就不可能是某一个人的一言堂。 再加上元丰改制,罢谏院之名,使得过去的谏官系统和御史系统合并。 这让御史台中的情况更加复杂。 此外,大宋官家们奉行大小相制,异论相搅的权术手腕,也在御史台里掺沙子,这使得御史台内部的御史们派系越发繁杂。 有些人,不到关键时刻,难以知晓其真正态度,更难以知道其真正立场。 冯景楞了愣神,然后摇摇头:“此非臣所能知之事!” 赵煦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高太后赐给他的经书,假作读书,心思却飘到了远方。 李宪案是个什么情况?赵煦心里面明明白白。 因为,上上辈子,章惇翻案的时候,顺手将前因后果给弄清楚了。 当然了,在这个过程里,少不得用些春秋笔法,牵强附会到司马光、吕公著头上。 不过,大体脉络是捋清楚了的。 假若赵煦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大概是这个样子的。 在去年第五次兰州之战前,赵煦的父皇下诏,命李宪派人出使青唐董毡、阿里骨父子,命其父子出兵袭扰西夏侧翼,以策应兰州大战,并要求董毡父子入京觐见。 李宪于是选了一个叫皇甫旦的军官,担任出使的职责。 但这個皇甫旦是个胆小怕事的,他出使后,到了青唐境内,遇到了西贼大将青宜结鬼章的阻拦,就不敢前进了——他自己说的,没有旁证。 但,他回头就欺骗李宪,说已经见过了董毡,并向董毡晓瑜了朝廷旨意,还说董毡同意了出兵。 李宪据此上报,但过了一段时间后,李宪发现,这个皇甫旦说谎,于是再次上报了事情。 就这么一个芝麻大的事情,落到了御史耳中,一下子群情激愤,纷纷弹劾李宪奏报不实,有欺君之嫌疑。 彼时,正值兰州会战进入到关键时刻。 朝廷一度和兰州失去了联系。 赵煦的父皇,迫于群臣压力,只能同意御史们讨论此事。 但没多久,兰州捷报来传。 大破西贼数十万,杀伤十数万,斩首五万有奇,李宪兰州城下筑京观。 这个事情自然就此打住。 御史们全当没有这个事情了。 可谁知道,到了赵煦即位,这个事情又被翻出来炒作。 而彼时的赵煦,只是一个坐在御座上,懵懵懂懂的少年而已。 李宪是谁?熙河兰会路又在那里?他一概不知。 甚至都没有人来跟他解释这些东西。 垂帘听政的太母,才是掌握一切权力,拥有最高决断权的人。 而已经升级为太皇太后的高氏很快就做出了她的决断。 李宪罢去入内内侍省副都知、武信军留后,但保留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制置使的差遣,许其戴罪立功。 李宪之下的人,就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跟着李宪十几年,一直辛辛苦苦的负责熙河路后勤的幕僚们,统统被罢官,甚至被编管。 而且这只是一个开始。 随着司马光入京,太皇太后派人慰问,司马光趁机上书言事,论及李宪案。 太皇太后从善如流,命下御史,事态终于不可抑制! 这也是,章惇能把责任塞给司马光的缘故。 看! 就是这个奸臣,害我国家大将! 但其实,司马光做了什么? 人家只是在太皇太后的使者面前,谈了一点,他对国事的看法,顺带提了一嘴李宪案。 若是换一个人,可能也就一笑置之,毕竟李宪已经被处置了。 可问题是,司马光遇到的是大宋的‘女中尧舜’。 女中尧舜,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从善如流’。 赵煦的这位太母,对于司马光、文彦博、富弼、吕公著等人的信任,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一听报告,司马光也在关心李宪案吗? 这种君子人物,都关心的事情,还能是小事? 彻查!必须彻查! 在大宋,谁能经得起查? 别说李宪了,除了司马光、王安石等少数人以外,没有一个经得起查的。 当初,庆历新政之所以失败。 就是因为,王拱辰抓住了支持范仲淹新政的宰相杜衍女婿苏舜钦的一个小毛病——这位宰相女婿,在进奏院里,把进奏院里的废纸拿出去卖钱,卖了钱后,请人吃花酒狎妓。 本来,这也只是一个小事。 但问题是,这些人吃花酒狎妓,喝醉了就喜欢写诗。 在脑子不清楚的情况下,难免有人志得意满,写一些平时不敢写的东西。 譬如,有一个叫王益柔的与会者,写了一首《傲歌》,诗中说: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这诗被人送到了王拱辰手里,王拱辰如获至宝,将这诗上奏仁庙,要求处斩这些监守自盗,贪赃枉法,还侮辱、亵渎圣人的狂妄之徒! 王拱辰的请求,吓坏了范仲淹、欧阳修、富弼、韩琦等人。 这些人立刻开始为苏舜钦等人辩解。 王拱辰等的就是他们的辩解! 立刻转而弹劾范仲淹、欧阳修、韩琦、富弼结党,而且证据确凿! 于是,在群情激愤下,范仲淹在朝中的最大支持者宰相杜衍被罢。 没了杜衍支持,范仲淹在朝中无能为力,只能自请出外。 庆历新政就此失败! 王拱辰得意洋洋,公开说:吾一举网尽之! 这就是成语一网打尽的由来。 此事之后,大宋朝廷就吸取了教训。 遇到弹劾宰辅、大将的事情,哪怕是再小的事情,也会谨慎,以免给第二个王拱辰钻空子。 可是,当时的太皇太后,根本没有执政经验,也不懂这些朝廷传统。 她只知道一件事情——司马光是君子,君子都关心的事情,肯定有问题。 然后她一查——确实有问题! 李宪这个大宋拓边的功臣,这个先帝最信任的内臣大将,这个震慑西北十几年的名帅,这个能让青唐吐蕃俯首的人物,就这样被扳倒了。 元丰八年六月十六,李宪坐冒功、奏报不实、失期、坐视永乐城被围、贪污等重罪十余条,责贬永兴军副都总管、提举崇福宫。 在朝堂上,在彼时依然是新党为主的都堂上的宰执们,谈的全是李宪的罪。 他的功,一条也没有人提起! 也是,李宪效忠的君主,已经驾崩。 他的少主,虽然登基了,可却只是个孩子,什么事情都不懂,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内臣存在。 他已经失去了靠山。 没有靠山依凭的内臣,地位再高,功劳再多,也只能任人宰割。 回忆着这些事情,赵煦开始构思,如何为李宪解困。 因为,在现在的赵煦心中,他已经认定。 现在,对李宪的进攻,就是在向他进攻。 第二十四章 请君入瓮 要救李宪,赵煦很清楚,靠他没有指望。 至少短期内没有指望。 一个八岁的小皇子的话,谁会重视?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哪怕他都已经成年了,有了皇后了。 可大臣们奏事,却依旧只对垂帘的太母奏事。 坐在御座上的赵煦,只能看到那些宰臣们的屁股! 这让赵煦深以为耻,也让他恨毒了元祐诸臣。 而如今也是一样的。 赵煦心里面明白,现在的朝堂上,那些他父皇所进拜的宰辅大臣们,这些新法一系的干将们。 也没有人会真的将他这个皇子、未来的太子、天子,当成一回事。 所以,赵煦需要外援。 他需要找到一个抓手。 向皇后吗? 赵煦想了想,就否定了这个选项。 不是不行,而是不可。 因为,倘若向皇后直接介入李宪一案,就难免会和高太后发生直接冲突。 以高太后的为人和性格,一旦上了头,恐怕会和向皇后斗个你死我活。 赵煦是知道,高太后上了头,是個什么样子的? 元祐四年的事情,在他心中回闪。 “山可移,此州不可移!”面对满朝的劝说,帷幕之后的太皇太后,以前所未有的坚定态度,无视了几乎所有宰臣的劝说和求情,做出了最终裁决。 于是,昔日的宰相蔡确,被贬英州司马,新州安置。 新州那是个什么地方啊? 号称是官员地狱,去了就回不来的死地。 自当年章献明肃皇后,贬曹利用于房州后,大宋已经有数十年未有宰臣被贬于这种恶地、死地了。 于是,哪怕是掀起了车盖亭案的旧党激进派们都被吓尿了。 在车盖亭案里,他们曾经跳的有多高,他们现在就有多恐惧! 时任宰相范纯仁,更是不顾体统的,来到赵煦面前,哭着哀求:“官家,请劝一劝太皇太后吧!” 御座上的赵煦,面无表情,默不作声,一语不发,只在心中暗讽:“早干什么去了?” 至此,大宋百年形成的文官默契荡然无存。 党争,进入了你死我活,再无体面的激烈对抗之中。 绍圣年间,章惇、李清臣、黄履等人,能够那么不给丝毫情面不留半点士大夫体面的清算旧党。 全拜车盖亭案和元祐诸案,旧党大臣们的肆无忌惮和疯狂攻击。 而高太后不知道,她这样做的后果吗?知道的! 但她上头了,上头的女人,才不会有什么理智可言,也根本不会讲道理。 所以,赵煦知道的,对高太后是不能直接对着干的。 那只会激怒她,也只会将事情引向不可收拾的境地。 国家将会分裂,天下也将会动荡不安。 所以,对高太后,赵煦很清楚,只能顺着她。 就像撸猫一样,就像哄小孩子一样,得顺毛捋。 逆着她来,她肯定不开心,甚至生气。 一旦起了冲突,以高太后的要强性格,她才不会管什么顾全大局之类的事情。 上上辈子的时候,司马光、吕公著、文彦博在朝时,赵煦年纪还很小,很多细节也都没有关注。 可是,等赵煦长大后,范纯仁和苏澈、吕大防等人是如何‘引导’高太后的,赵煦是看的清清楚楚。 “我还有时间,我还可以做好足够的铺垫和准备工作!”赵煦轻声说着。 在现代的经历,让赵煦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彼此斗争,还有人情世故。 现在的他,只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在向皇后面前,他是一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一个可以侍奉她终老,并让向氏家族富贵荣宠不绝的好儿子。 在高太后面前,他就得表现出另外一面了。 除了懂事、孝顺外,赵煦还得让高太后知道,他好学、守礼、恭谦。 最重要的一点——孺慕祖宗法度,崇尚嘉佑之治。 就像那故老相传的诗文。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身功过谁人知? 这是赵煦的留学成果,也是他在现代,翻阅了古今中外的君王成败得失后的感悟。 一个合格的君王,需要学会伪装。 于是,赵煦开始认真读书,并不时拿着毛笔,在书上画圈、标记,有些时候他还会让冯景去裁剪一些小纸条,在这些小纸条上写上文字,然后贴到书中的字里行间。 这些文字,是赵煦精心思量之后,再三斟酌的成果。 他会发出一些属于小孩子的幼稚之问,但偶尔也会‘灵光乍现’,提出一些在外人看来属于‘聪俊’甚至是‘圣明’、‘仁圣’的问题。 赵煦这是在立人设。 立一个符合儒家价值观,也符合高太后心目中的‘圣孙’、‘贤孙’形象的人设。 人设是个好东西,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大宋,只要立好一个人设不翻车,那么收益是无穷的。 比如说司马光,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从熙宁变法开始,司马光就拒绝了一切朝廷官职差遣的任命。 他就蹲在洛阳写书,他每次上书,都只会谈一件事情:新法害民! 为什么害民?有证据吗? 他不说,但他表示,不管怎样,抛开事实不谈,新法扰民害民,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于是,司马光足不出户,成为了旧党赤帜! 成为了所有反对新法的守旧派的士大夫、外戚、勋臣心目中的天下希望! 哪怕是文彦博、富弼、王拱辰这些地位官职远在司马光之上的元老重臣,在旧党派系之中的地位和天下士林的声望,也远远不如司马光! 为什么? 因为其他人,包括文彦博、富弼,都在变法时期或在中枢,或在地方为官。 特别是文彦博,一度担任枢密使,直面着主持变法的王安石。 而任何人,只要做事,就一定会犯错! 只要犯错,就会授人以柄! 但司马光从始至终,拒绝出任任何实际职务。 他就在洛阳写书,一边写书,一边上书谈论新法的弊端,称颂祖宗旧法的好处。 因为他不做事,所以不会犯错,没有错误,自然就没有弱点,就没有可以供人攻击的把柄。 于是,司马光成为了整个旧党的一面赤帜! 所有对新法不满和厌恶的人,都将司马光视作希望,视作救星。 便连新党之中,也未尝没有人,被司马光的人格魅力所感染,觉得‘他或许可能是对的吧?’。 毕竟,新法实施十几年,在执行过程中暴露的问题,不知道有多少!很多新党中人,面对这些问题,也陷入了迷茫之中。 所以,在现在这个时候的司马光,就如同熙宁之前的王安石一样。 都是承载天下之望的名臣! 一个时辰后,赵煦将手里的那一册《春秋》圈注完毕。 然后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问题,也确认相关文字,不会触犯高太后的忌讳。 便将冯景叫到自己面前,与他吩咐:“汝持我书,去保慈宫朝见太母,将此书献与太母,便说:孙臣延安郡王拥,蒙太母慈爱拥护,下赐圣人经义,奈何孙臣年幼且愚,才浅学少,于经义之上,实有不解之地,于圣人真意,犹难揣测!” “伏唯我太母圣谟光大,慈爱天下,孙臣惶恐,特呈近来读书之疑难,乞我太母,阐发圣人之教,不吝慈圣之言……” 高太后既要强,又好面子,尤其在乎世人,特别是士林对她的评价。 司马光、吕公著,一句‘女中尧舜’,尚且让高太后喜得不能自已。 如今,赵煦主动送上门去,请高太后来教他读书。 这是什么样的诱惑? 周太姜啊! 而周太姜的孙子,乃是周文王! 于是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 赵煦就不信,高太后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 青史留名,万古传颂,流芳百世,虽国灭而德不衰,为万世楷模,天下榜样! 第二十五章 真香 保慈宫中的高太后,此刻刚刚从福宁殿回来。 皇帝的身体,依旧没有好转。 汤药一碗碗喂下去,却不见丝毫起色。 大庆殿的金刚道场,开了一次又一次,奇迹也没有发生。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高太后自己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皇帝病重,朝野上下,都在注视着她这个太后。 天下士林,也都在观望着她这个太后。 高太后自然也听到了很多流言蜚语,也见到了很多上上下下的小动作。 譬如,前不久,石得一告病在家。 高太后难道不知道,石得一告病,是被人排挤甚至可能是胁迫的? 她不说而已。 反正,她对石得一,素来没有好感。 这个皇帝身边的大貂铛,这些年所作所为,都让高太后很不喜欢。 正好,有人要打压他。 高太后就顺水推舟了。 还有皇后在私底下做的事情,高太后也看在眼里。 向皇后的担心和恐惧,高太后心里面明白。 所以,才会由着向皇后去做那些事情。 当然,要说高太后自己心里面没有想法,那也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在这保慈宫的殿堂里假寐的时候。 高太后不是没有想过,是不是可以将自己的爱子,推到那个位子上去? 可是,她也只是想想。 终究没有也不敢付诸实际行动。 因为高太后明白,没有人会支持她的。 新党大臣,姑且不谈。 就是旧党大臣们,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北京大名府的王拱辰、河阳府的冯京、许州的韩维、扬州的吕公著,在洛阳的司马光、文彦博、富弼。 哪一個会支持兄终弟及? 一旦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会比新党更加激动,更加激愤。 而新党呢? 高太后知道的,只要她敢做兄终弟及的事情。 那么等于送江宁的王安石一个借口。 说不定王安石,此刻就在江宁,伸长了脖子,等着她出昏招。 哪怕是抛开以上种种限制,殿帅燕达的态度,也让高太后不敢轻举妄动! 燕达可是把他所有的儿子,都放在了庆宁宫外值守。 这等于,燕达将阖家性命,都压在了庆宁宫。 真要‘兄终弟及’,三衙禁军立刻就反了! 所以,高太后心中明白。 她的爱子,也只能是望着那个位置,做一下梦而已。 所以,这些日子,赵颢每日都去福宁殿里,他在福宁殿里做的事情,高太后心里面也清清楚楚。 高太后知道,赵颢的行为,其实很不妥,也很容易落人口实,甚至授人以柄。 但她依旧纵容了赵颢。 在高太后看来,雍王既然无法登位,那么,现在给他机会,让他幻想一下,并无不妥。 至于日后? 只要赵颢不做出实际的举动,做出真正的谋篡之事,难道还有人敢议论天家家事? 谁敢议论,就贬斥谁好了! 高太后正想着这些事情,内心忧烦之际。 帷幕之外,传来了老宗元的声音:“娘娘,管勾庆宁宫冯景在殿外乞见娘娘慈面!” 高太后回过神来,楞了一下:“冯景?” “就是那个李舜举保举给皇帝的内臣吗?” “是……” “他不在庆宁宫中服侍六哥,来老身殿中作甚?”高太后好奇的问道。 “启奏娘娘,冯景言,乃是奉延安郡王令旨来朝娘娘!”老宗元答道。 “哦……”高太后奇了:“六哥令冯景来见老身?” “可是有事?”对于那个从前一直被皇帝养在深宫,鲜少接触的孙子,高太后如今的观感很不错。 懂事、孝顺,最重要的是知礼明礼。 小小年纪,便已经知道礼法的重要性。 以幼冲之年,便主动给父皇帝抄写佛经祈福,尤为难得的,为父祈福之余,还知道,要为太母、母后、母妃也祈福。 而且,顺序安排的非常好,措辞也契合礼数。 知道要祈祷太母万寿,然后是母后千秋,最后才是母妃长乐。 仅仅是这一点,就让高太后明白,这个孩子很不一般! 而近日种种,更让高太后内心在欣喜之余,多少有些嫉妒。 嫉妒皇帝! 皇帝长子如此懂礼,如此孝顺,如此聪俊! 反观爱子雍王呢? 夫妻失和,嫡子不孝,也就罢了,便是剩下的几个儿子,也没有一个成器的。 叫高太后每每见了,都为自己的爱子命运多舛而爱怜不已。 帷幕外,老宗元规规矩矩的禀报着:“启奏娘娘,臣闻冯景言,乃是延安郡王近来读书,甚有不解未知之处,特着冯景持书来朝娘娘,乃是孙臣孺慕娘娘圣慈,渴求娘娘保佑拥护教导之心!” 高太后听完,顿时欢喜起来,问道:“果真如此吗?” 老宗元拜道:“娘娘可召冯景至殿前,一问便知!” 高太后点点头:“那便着冯景至老身殿前说话!” “遵旨!” 片刻后,高太后就透过帷幕,看到了老宗元领着那庆宁宫的内臣冯景,到了她帷幕前。 那冯景在帷幕外深深一拜:“臣管勾庆宁宫景,伏问娘娘万福无恙!” 高太后道:“老身无恙!”然后问道:“老身听说,是六哥命你来朝老身,可有甚事?” 冯景不敢怠慢,连忙跪下来,认认真真的将延安郡王的话,对高太后复述了一遍。 高太后听完,眼睛顿时就有些发亮了。 实在是,赵煦说的话,说到了她心坎里去了。 什么叫‘伏唯我太母圣谟光大,慈爱天下’,什么又叫‘乞我太母,阐发圣人之教,不吝慈圣之言’。 此时此刻,高太后感觉,这个孙子说话简直是太好听了。 真不愧是她的孙子! 不过,嘴上高太后还是要矜持的。 她故意问道:“六哥果真如此说吗?” “臣安敢欺瞒娘娘?”帷幕外,冯景用力的磕头奏道:“此皆郡王殿下原话,臣一字也不敢遗漏、更改!” “若有,乞娘娘将臣杖毙,以治臣欺瞒娘娘之罪!” “六哥真乃老身之……贤孙也!”高太后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欢喜,语气之中,却已经难掩雀跃了。 当年,皇帝侍奉姨母兼姑后慈圣光献的样子,高太后看在眼里,嫉在心中。 不意如今,孙子似乎也和皇帝当年一样。 高太后品味着孙子的那些话,心中如同吃了蜜糖一样。 她也终于知道,缘何当年,慈圣对先帝已经非常不满了。 但皇帝一劝,还是主动去和好的缘故。 有此贤孙,夫复何求? 真香! 第二十六章 曾布 老宗元从冯景手中接过那一册薄薄的春秋,然后小心翼翼的捧着,从帷幕一侧恭身进来,呈递到高太后手中。 高太后接过那册春秋,然后翻开一看。 眼睛就亮起来了。 高太后虽是女流,但她出生名门,而且自幼长在宫廷。 姨母慈圣耳提面授,仁庙时代,又是名臣荟聚,儒臣无数。 自然,她的儒家素养,也不算低。 《春秋》一经,她虽未怎么认真研读,但到底是听人提起过、议论过。 《春秋》一经,乃是‘麟经’。 孔子以微言大义,藏于文字之间,既刺乱臣贼子,也戒后来之人。 绝非那王安石所说的‘断烂朝报’,恰恰相反实乃圣人真意之经! 而她赐给六哥的经书,包括了春秋三经。 既谷梁、左传、公羊。 这一册送到她手里的,则是春秋谷梁传。 只是翻开第一页,见到其上那一行行被墨笔圈起来的字句,以及贴在书页行句之间的那一张张小小的纸条。 高太后就已经开始点头。 从圈起来的字句,从那几个用墨笔着重圈起来的文字来看,六哥是真的用心读了。 不止读了,还认真思考过。 那些贴在字句之间的纸条,就是六哥思考的结果。 “社稷幸也!”都不需要去看内容,高太后就已经忍不住抚掌而赞。 治学态度如此严谨,哪怕剩下的全部错了,也是极好的。 再看书上那一个个被圈起来的文字。 高太后的神色,就更是欢喜了。 那一张张小小的纸条上,一个个小楷文字,也让高太后心花怒放。 这是自然的。 赵煦上上辈子,在其阴影下蛰伏了九年,也暗中观察了九年。 对高太后,赵煦可以说是这個世界上研究的最深入的人。 赵煦每一个字,每一个圈注,都在投其所好。 高太后看着,顿时就入了神。 不知不觉,薄薄的一册书就已经翻完了。 高太后放下手中书册,然后看向帷幕外,发现那冯景依旧匍匐在帷幕前。 于是,柔声吩咐:“老宗元,给冯卿赐座!” 冯景喜不自胜,连连拜道:“娘娘驾前,臣卑鄙之躯,岂敢坐?” 高太后说道:“此乃老身赏汝伺候延安郡王读书有功之赐!” 冯景这才战战兢兢的坐到了老宗元给他搬来的瓷墩上,而哪怕坐下来,他也只敢放上屁股的一角。 高太后见着微微点头,恭谨慎微,这才是内臣该有的样子! 看来,皇帝选的这个服侍皇子的内臣,还是选对了。 不似雍王、嘉王家那几个孩子身边的内臣,天天就知道,哄着王子们开心,尽进些玩物丧志的东西。 于是,高太后对冯景叮嘱道:“汝切不可因此骄纵,往后还需恭顺服侍延安郡王!” “是!”冯景战战兢兢的起身拜道:“臣恭奉娘娘旨意!” 冯景心里,却是闪过了,庆宁宫中的延安郡王的模样。 浑身打了个冷战。 在延安郡王面前他敢骄纵吗? 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高太后看着冯景恭顺的模样,更加满意,想了想后,便道:“汝且先回去,明日再来老身殿前取回皇子之书!” “是!”冯景再拜,恭恭敬敬的退下去。 望着冯景毕恭毕敬的屈身消失在殿门之后,高太后才将老宗元叫到自己面前,吩咐道:“汝去将张士良给老身唤来!” “是!” 高太后则再次拿起那本书来。 皇孙延安郡王,得太母赐书,恭而学之,如今又遣人来求教太母,恳请太母赐教。 “伏唯我太母圣谟光大,慈爱天下……阐发圣人之教,不吝慈圣之言!”高太后嘴里轻轻咀嚼着,原本老迈的脸上,出现了些红润之色。 她虽是武将之家的女儿,但也是读过圣人之书的。 在闺阁时,姨母慈圣光献皇后,更曾亲自教她读过《列女传》。 太姜者,王季之母,有台氏之女。大王娶以为妃。生泰伯、仲雍、王季。贞顺率导,靡有过失。大王谋事迁徙,必与。大姜。君子谓大姜广于德教! 青史之上,太姜美名万古传! 对高太后来说,若是她可以教导出一位明君,一代圣主。 那么,日后青史之上,即使地位赶不上太姜、太任、太姒。 追赶一下汉代邓太后、唐代的长孙皇后,乃至于本朝的章献明肃皇后,应该是可以的吧? 最起码,超过姨母慈圣光献皇后在天下士林之中的名声,总该是可以的。 高太后越想越开心。 她是无比要强的,也是无比好脸面的。 半个时辰后,在皇城司里办公的张士良,就到了高太后面前。 张士良还以为,高太后唤他来,是要督促他去搜集朝野消息,便打算着借这个机会,在高太后面前,说一下那位刚刚回宫的大貂铛石得一的坏话。 好将石得一再次按回宣平坊去养老。 谁料,刚刚行礼,还没来得及开口,高太后就对他道:“张士良,汝可知,如今朝中大臣中,特别是学士院里,哪一位大臣治《春秋》最为得体?” 张士良愣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低着头答道:“启奏娘娘:以臣所知,如今朝中治《春秋》有名之大臣颇多,若论名望,若论才学,则公认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 “邓润甫?”高太后回忆了一下,想了起来:“熙宁七年,治郑侠狱的就是他了吧?” 张士良低着头,没有说话。 “郑侠君子也,邓润甫深治其罪,不可!不可!” 高太后记得很清楚的。 熙宁六年,郑侠利用职务之便,将他在民间采集到的流民惨状绘制成流民图,以马递送进了银台司,还说: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于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皇帝得之,流泪涕泣。 于是下《责躬诏》,以求直言。 果然,诏下三日,汴京便下了雨。 王安石那个奸臣,因此罢相,皇帝也一度废弃所谓的新法。 奈何奸臣们围着皇帝,日夜劝说,让皇帝最后改变了主意,还将郑侠这样的君子流放。 高太后每每想起这个事情,都是深恶痛绝! 如今,又怎可让这样的奸臣,来到自己面前,来为自己参谋? 张士良自然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低着头,道:“若如此,那便当推翰林学士曾布了!” “曾布?”高太后眉毛一扬。 张士良见状,连忙说道:“奏知娘娘,翰林学士曾布之故兄故中书舍人曾巩,曾受大家之命,为皇子阁笺记,当年大家封皇六子为延安郡王,便是曾巩代延安郡王草制的谢表!” 高太后听张士良这么一说,顿时想了起来了,道:“老身记起来了,当年,六哥谢表,也曾呈递到老身之前,老身当时看了,还赞过舍人的才华呢!” 当年那封谢表,确实给高太后极大震撼。 文字华丽,措辞恭敬,尤其是那一句‘假余光于稚齿。致兹异数,猥被谫能。敢不自励童蒙,向慕日新之益;庶几壮大,仰酬坤育之私!’让高太后爱不释手。 于是,叹道:“旧年的曾舍人,竟已薨了吗?” 张士良拜道:“奏知娘娘,故中书舍人曾巩,元丰五年丧母丁忧归家守制,因哀母心竭,元丰六年卒于江宁……” 说着,他就补充道:“今之翰林学士曾布,乃曾巩胞弟,去岁十二月,哀尽除服,为大家亲除为翰林学士……” 高太后听到,曾巩居然是丁母忧时哀伤过度而去世,顿时就感慨两声:“真孝子也!” 于是,对张士良吩咐道:“汝去翰林学士院,以老身旨意,请曾学士至集英殿,老身有要事相询也!” ………………………… 唔,开书以来一直没有好好感谢一下各位读者的打赏,今天集中感谢一次吧。 感谢公元1打赏的10010起点币! 感谢終於有時間了打赏的9000起点币! 感谢西宫娘娘玉灵月打赏的5000起点币! 感谢青山斜阳打赏的4000起点币! 感谢孤独的小文、纳豆秋葵豆腐打赏的1500起点币! 感谢采桑城南隅打赏的500起点币! 感谢橙汁画鲸、星航祖尊、杨阿咩爱逃跑、书友20230314223727690、 书友150730200541835、书友20230619060850592、赵德友、书友20230307210324851打赏的100起点币 ‘ 第二十七章 曾布:嘉佑元老的时代结束了! 大宋学士院,依唐代传统,设在大内。 乃在枢密院之北,与枢密院的官廨,紧紧的靠在一起,远远望着就好似是一个建筑群一样。 但实际上,大宋学士院是一个完全独立,且与枢密院没有任何门扉通往的建筑。 此地是天下文臣梦寐以求的瀛洲仙境! 张士良来到学士院前的门口时,忍不住的咽了咽口水。 尽管,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但每一次来到此地,他都依旧会从心底生出高山仰止之情,根本不敢直视这里的一草一木。 更不要说,抬头去看学士院大门前的那块太宗以飞白书亲笔所题的‘玉堂之门’匾额。 因为,这里是学士院! 天下英才荟聚之地,九州风流人物尽在于此! 整个皇城大内,只有崇文院,才能堪堪与学士院争辉。 但崇文院里,都是死物。 而学士院中的翰林学士,却是行走的文曲星,天上的嫡仙人,未来三省两府的宰臣! 张士良蹑手蹑脚的走入学士院内,将自己的来意,与负责学士院中诸般琐事的内臣说了。 后者当即和张士良道:“张公事来的正好,曾学士今日恰好轮值,请随我来!” 便领着张士良,来到了这学士院内部的官廨。 在这里,油墨的香味,溢满了每一个角落,哪怕是在一个最不起眼的回廊之中,也可能刻着那些昔年的翰林学士们的诗词文章,那一排排的官舍里,摆满了书架。 书架上盛放着,自国初以来,历任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所撰的制词。 而每一位新任翰林学士,到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翻阅、学习这些前辈留下的菁华。 曾布新除翰林学士,当然要循例在学士院中,翻阅并学习这些前辈之作。 当张士良在学士院的甲字房里,见到曾布时,他正在仔细的阅读着乃兄旧年任中书舍人时所撰的制词。 “勾当皇城司公事张士良,见过曾学士!”张士良上前,对曾布深深一躬,主动的,带着些许自豪和骄傲的介绍起他如今的差遣。 在这一刻,张士良的内心,颇为紧张。 在大宋,整個社会风气,都是崇尚文学。 就连汴京半掩门里的娘们,都会对那些文士打扮的恩客高看一眼。 而在这皇城大内的内臣,对那些天下闻名的词臣,也大都带着浓浓的敬仰。 曾布抬起头,看到张士良,先楞了一会,好久才想了起来此人是谁:“张勾当?勾当如今竟升任公事了?” 张士良看着曾布鬓角已经开始出现的华发,也是感慨不已,深深一拜:“一别经年,学士也终于重回学士院,小人听说了后,也为学士欢喜不已呢!” 熙宁七年,曾布为三司使,彼时张士良还是一个,受差遣在三司中奔走,并勾当三司库房的小小内臣。 但,曾布对张士良,却颇为优待。 甚至曾赐书与张士良,叮嘱他要读圣人之书,学圣人之文。 这让张士良感激涕零,也让他铭记至今! 毕竟,在当时,曾布可是以同修起居注、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任的三司使。 在当时位卑人轻的张士良眼中,便是天上的文曲星般的人物。 连抬头看一眼,都生怕亵渎了这等名士,却偏偏不由自主的主动仰慕。 而这等谪仙人,居然赐书与他这样的小人,还勉励他读书。 这对张士良造成的影响和鼓励,毋庸置疑。 最最重要,也最让张士良念念不忘,并仰慕至今的是——熙宁七年,曾布毅然决然,与提拔他的宰相王安石彻底撕破脸面,背叛新党,对市易法刺出了关键的一剑。 于是,天下称贤! 大内之中,更是纷纷说曾布君子,吕惠卿小人,王安石奸相。 所以,张士良才会在高太后面前,替曾布说话。 不然的话,张士良怎么可能提起曾布之兄? 如今再次相见,张士良感慨万千,为他终于可以报答当年曾布赐书和勉励的恩情而欣慰。 “公事来学士院,可是有公干?”曾布却没有这么多感慨,在地方沉浮数载,又在亡母坟前守孝三年,如今再回汴京,曾布遍观朝野,只觉物是人非。 当年在朝堂上的熟人,只剩下了王珪、蔡确、章惇、邓润甫。 王安石隐居江宁,吕惠卿在太原守边,韩绛出知河南,冯京出知河阳。 而吴充、王韶、韩琦、王雱等昔日敌我难分之人,都已经去世。 便连他,也已经四十九岁,近知天命,人生已经走到了半截黄土的阶段。 今日曾布,和十年前的曾布,已截然不同。 他更成熟了,也更有想法了。 十年沉浮的见闻,三载守孝的深思,完全改变了他。 除服离开江宁之前,曾布特意去了一趟半山园,见了在半山园内的保宁禅院中参禅礼佛的王安石。 曾布发现,王安石已经完全变了。 旧年的拗相公,如今谦和宽厚,俭朴豁达,即使曾布主动提及当年反对市易法的事情,王安石也能一笑置之。 王安石能放下,可曾布却无法放下! 在人生最高峰,最得意的时候,被罢去所有馆阁贴职,以近乎流放的方式,贬到了饶州,然后又是谭州、广州、桂州。 如今,归来汴京。 曾布已有满腹韬略,只等着施展。 便只听那个昔年的小使臣低声说道:“学士,小人是奉了皇太后娘娘旨意,来请学士至集英殿中的!” 曾布错愕的抬起头,看向张士良,他完全不懂,皇太后为何找他? 须知,曾布自己心中明白,高太后对他其实也很有看法。 “娘娘闻,学士乃故中书舍人曾公讳巩之弟,而曾公曾为皇子阁笺记,故是,请学士至集英殿中相询!” 曾布立刻站起来,感激的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这个内臣。 他如何不知道,可能是这个昔年与他有过交情的内臣,在太后面前,为他说了好话。 但,曾布不会表现出来的。 结交内臣,是大忌! “太后娘娘为何招我?”曾布问道。 “学士到了集英殿,自然便知!”张士良低着头回答:“还请学士立刻准备,然后随小人至集英殿中,拜谒娘娘慈面!” 曾布当然不敢怠慢,立刻就开始了准备。 在他和张士良错过的刹那,他听到了对方小声的提醒:“春秋谷梁!” 曾布点点头。 “春秋谷梁传吗?”他想着:“太后娘娘,要相询的是这个事情?” 他又想起张士良之前的话。 太后娘娘是听说了他的亡兄曾巩曾为皇子阁笺记,才会特地召见他。 所以…… 曾布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翰林学士是内制,天子的私人顾问和词臣。 中书舍人为外制,乃三省两府的制词之人。 以上两者,若可加侍讲、侍读、说书、讲书衔,便是天子近臣,可以在经筵上为天子讲说古今之事,解读经义,进而影响天子本人的判断和立场。 熙宁变法,王安石就是任用自己的儿子王雱,为天子侍读,专门给天子讲经说古,来坚定天子变法信念。 如今,天子疾重,而延安郡王幼冲。 他若能加经筵官,那就是帝师啊! 如同当年,真庙身旁的杨亿、仁庙身边的晏殊一样! 只是想到这里,曾布就已经再难按捺自己的心情。 “王介甫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曾布在心中说着,回忆着那个在保宁禅院里已经锐气尽失,再无‘春风又绿江南岸’期待的王安石。 “文宽夫、富彦国、韩子华,尽皆老朽,如冢中枯骨!” “只要吕吉甫不能回朝,这满朝上下,谁堪敌手?!” 第二十八章 高太后:误会了啊 学士院和集英殿之间的距离,近乎为无。 因为,学士院是整个皇城官署之中,唯一一个允许开后门,通向禁中的官署。 而学士院的后门,也就是北门,直接通过一条回廊,和集英殿相连。 换而言之,从学士院到集英殿,可能比从学士院到枢密院还要便捷和迅速。 事实上,也是如此。 为显郑重,曾布特意换上朝服,持着玉芴,在张士良的引领下,出学士院北门,不过数十步,便到了集英殿。 作为翰林学士,曾布对于集英殿的过去,自然非常熟悉。 此殿,旧名大明殿,仁庙明道年间,更为集英殿。 原因是此殿,素为大宋殿试之地。 每年,天下进士,都将云集在此,天子亲策其弟等。 此外,此殿还是大宋每年春秋君臣大燕的举办地。 天子将在此,亲赐群臣饮酒。 而集英殿后向北,则是龙图阁、天章阁、宝文阁。 分别收藏着太宗、真庙、仁庙的御集文字与亲笔诏书。 故而,此殿可谓是皇宋天下英才荟聚之地,亦是大宋祖宗文章显耀之所。 到了集英殿上,曾布抬起头,便看到了那集英殿御座之后,已经升起了帷幕,珠帘串串落下,将他的视线阻隔在外。 但隐约是可以看到,那帷幕后坐着的身影。 曾布知道,那就是当今天子之母,保慈宫的皇太后了。 于是,连忙持芴上前,恭敬的拜道:“臣,翰林学士布,敬问皇太后殿下无恙!” “老身无恙!”帷幕后,传来了一个略带苍老的女声:“学士免礼,赐座!” 便有着内臣,抬来一条红色的木墩,放到曾布面前。 曾布持芴再拜,这才小心翼翼的坐下来,只听帷幕后的太后问道:“老身听闻,学士善治《春秋》?” 曾布连忙持芴答道:“娘娘慈面之前,臣不敢言‘善治’!” 顿了顿,曾布又道:“若论治《春秋》之精深,以臣所知,当是翰林学士承旨邓伯温,为朝臣第一!” 这是事实——邓润甫善治春秋,博学多才,文字精致,国朝上下皆无异议。 也是文人士大夫的体面——恭谦推让,以示不重名利。 当然,这也是因为,曾布明白,邓润甫没戏——不然,在这集英殿的就不会是他曾子宣了。 果然,高太后只一听曾布提及邓润甫,立刻摇头:“邓润甫小人哉!” 曾布被高太后这直白且不留余地的表达吓了一跳,只能是低着头,再奏:“邓学士之外,宰臣之中,则当首推尚书右丞、中书侍郎李邦直!” “邦直治《春秋》、《尚书》颇谨且精,文章风流,天下推崇,官家也曾赞之:文章逼近经诰!昔在学士院,乃天下公认:‘孙学士之后,唯邦直文章可比贾谊、杨雄’” “孙学士?”帷幕内的高太后,问道:“可是故学士孙洙?” “娘娘圣明!” 高太后顿时就感慨了一声:“学士孙洙,老身久闻其名也!” “旧年,韩忠献公,曾赞孙学士文章曰:恸哭泣涕论天下事,今之贾谊!” 韩琦都点赞过的人,高太后当然印象特别好了。 于是,她对曾布的印象变得非常好了。 举士不顾己,而推论他人,果然是君子人物,不愧是曾巩之弟,家学渊源啊! 便道:“学士能推举贤臣,谦让天下,老身甚敬之,不过今日,老身请学士来此,非为国事也,乃是家事相询!” 曾布连忙起身,大礼拜道:“臣诚惶诚恐,上奏皇太后殿下:天家无家事也,天家家事是为国事!” 高太后点点头,道:“学士所言甚是,却是老身失礼了!” 她就吃这一套! “不过,不瞒学士,老身今日,却是为了皇子延安郡王读书事,特来相询学士!” 曾布听着,心脏扑通扑通,好似打雷一样。 不过他定力和养气功夫,早已经培养好了。 不再是那个熙宁年间,听到别人称颂或者攻仵他,就难以维持神色的朝堂新贵。 于是,持芴再拜:“皇子读书,实乃天下大事,臣,岂敢擅越?还请娘娘召集三省两府重臣议之!” 曾布是个聪明人,在和高太后的几句话交流后,他就大抵猜到了,这位皇太后,会喜欢听什么话? 那里还不知道,投其所好? 高太后道:“学士所言虽善,然则,学士不知,此事确是老身私家事!” “乃是皇子延安郡王,精俊好学,求学问于老身之处,老身于是赐《春秋》之书,与皇子研读,而皇子聪俊贤哲,虽只十岁,却已能读圣人之经,发赤子之问,以书献老身,敬拜而谢曰:伏唯我太母圣谟光大,慈爱天下,又诚拜而求之:乞我太母阐发圣人之教,不吝慈圣之言!”高太后说着这些,特别是说起皇子对她的敬仰和孺慕之语时,嘴角都是微微翘起,脸上神色红润至极。 她是故意的,故意将这些话,借着这個机会告诉曾布。 然后让曾布传扬出去。 扬她美名,也扬皇子精俊好学,纯孝求知之名! 曾布听完,整个人如同发条一样,当即匍匐而拜:“皇子好学至斯,孝慕娘娘如此,臣谨为祖宗贺,谨为陛下贺,亦为皇太后殿下贺!” “此乃祖宗庇佑!”高太后得意的说道:“亦是官家教的好!” 此刻的高太后,真的是很惋惜。 惋惜那两个葬身火场的直讲! 误会了啊! 本以为,那两个直讲是和王安石一样的奸臣。 不意,在他们教导下,皇子不仅仅纯孝、好学、聪俊,更明礼知礼。 若他们还活着,高太后必然会重重赏赐。 如今虽不幸死于水火,高太后也决定,给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优遇。 至少,至少,也要荫其子弟为官,并表彰其父祖。 “奈何老身乃女流妇孺之辈,虽略通经义,却恐于圣人之意上,有所偏差……闻说学士,精于《春秋》圣人之真意,老身特请学士来此,为老身解皇子之疑,答皇子之问……还请学士,万勿推辞!”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去推让,再去推辞,就是不识好歹了。 曾布当即拜道:“臣谨奉娘娘旨意!” 他的内心,更是一片激动。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宰相之位,在对他招手! …… 更正一个前文错误,富弼这个时候确实死了!是我记忆出现了错误,一直误以为,富弼还在洛阳优哉游哉呢! 第二十九章 儒学就是如此 曾布用着激动的手,从老宗元处,接过了那从帷幕后的高太后手里递来的薄薄书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玉芴,放到一旁,然后恭敬的翻开书册。 满篇文字,映入眼帘。 一个个墨笔圈注起来的文字,一条条贴在字句之间的字条,让曾布眼睛跳了一下。 虽然,皇太后说,皇子延安郡王已经十岁了。 但谁都知道,那是虚岁。 延安郡王是熙宁九年十二月初七,生于大内皇城朱才人阁中。 这种大事,是写在朝报上,通传天下的。 且,因为延安郡王出生之前,官家的五子都已经先后夭折,故而,皇六子一出生就是皇长子! 待其顺利成长到三岁,官家就迫不及待的,封均国公,加检校太尉、太平军节度使。 六岁,进彰武军节度使,加封延安郡王,开府仪同三司。 去年,天子集英殿中燕,召集天下重臣,延安郡王在旁侍俸,群臣共贺之。 这些,都是朝报上的内容。 曾布虽处江湖,却也重点关注着这些信息,并牢牢记在心中。 所以,曾布知道,那位皇子,今年其实将将八岁零三个月。 只是因为他是熙宁九年十二月出生,所以,不满一个月就被人视作一岁零一个月,再算上虚岁,在襁褓里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就已经被人认为是两岁了。 而八岁多的郡王殿下,居然真的在读《春秋》? 不仅仅在读,看这位殿下圈注的文字,以及那些字条上发出的疑问和自己的解读。 他甚至可能已经能理解春秋了! 哪怕,有些文字,看着幼稚,即使有些疑问,天真至极。 可是……可是……这叫赤子之心,纯洁无瑕啊! 于是,曾布毕恭毕敬的对着帷幕内的高太后拜道:“皇太后殿下,臣观延安郡王所注字句,赤子之心,发于肺腑,叫臣实在是诚惶诚恐,此真天下幸事也!” 高太后喜欢听这样的话,当即欢喜道:“此正是老身请学士来此的目的!” “老身妇孺之辈,虽慕圣人道德,终究难近圣贤之道,便只能求助于学士!” “臣不敢!”曾布大礼而拜:“唯尽死以忠于官家、皇太后殿下、延安郡王殿下!” 高太后听着,在心中悠悠一叹:“果然,六哥已得天下之望!” 曾布,只是一個刚刚除服,从地方归来的翰林学士。 但他却依旧认定,唯一皇嗣继承人,只有皇帝长子! 连曾布都是这样。 其他人就更用不说了。 新党、旧党,都只会认皇帝的长子! 就像是治平年间,即使先帝有三子,但朝野都只认大哥颖王。 至于二哥、四哥? 韩琦、文彦博,哪怕在禁中见到了,也跟没有见到一样。 这就是礼法,这就是纲常! 再想如太宗故事,只能是天下共击之! 好在,如今的六哥,确实是聪俊、孝顺、懂事。 立这个孩子,既是众望所归,也让高太后欢喜。 便对曾布道:“老身在此,替六哥谢过学士了!” “还请学士,在此为老身草春秋之义,答皇子之疑!” 曾布再拜:“唯!” 于是,便有内臣,取来文案、笔墨纸砚。 曾布当殿席地而坐,铺纸而书。 当然了,曾布是什么人? 国朝顶尖的聪明人、儒学宗师! 更是曾巩曾南丰的亲弟弟! 曾巩一生,都在推崇复古,提倡文以卫道,继承并发扬光大欧阳修、范仲淹的古文运动。 而在大宋,儒生们嘴里的所谓‘复古’、‘崇古’是个什么玩意? 明白人都知道,就是打着复古的幌子,将六经的解释权,据为己有。 三苏如此,二程如此,张载亦如此,王安石更是如此。 再往前,胡媛、周敦颐、邵雍也是如此。 反正,孔子、孟子、荀子,又不会从地下跳出来打他们! 所以,和其他所有文臣士大夫一样,曾布也是一个擅长于塞私货的人。 而且,曾布塞私货的技术,还非常高超。 熙宁变法时,曾布就一度,被王安石、吕惠卿引为知己。 等到市易法时,才发现原来大家根本不是一路人。 王安石、吕惠卿,想要做的是开源,尤其是吕惠卿,急于求成,追求简单粗暴的短期财政盈利,以求在短期内作出成效,堵住其他人的嘴! 但曾布呢? 他受到乃兄曾巩和老师胡媛的影响,实际主张的是开源节流,以节流为主,市易法在他看来,实在是粗暴了些,也实在是短视的过分! 如今,被他得到了机会,自然要悄咪咪的塞些他的个人见解进去。 于是,不过一个时辰,曾布就已经挥毫而就,写出了洋洋洒洒数千言。 皆是针对于延安郡王在那春秋谷梁传上,所圈注的字句的见解和提出的疑问的回答。 为了照顾那位小皇子,也为了照顾高太后。 曾布在很多地方,都说的很直白、简洁,没有用太多华丽的词汇和堆叠的文字。 待到书成,曾布检查了一遍,发现没有遗漏和错字,也没有犯忌讳的文字后,才对帷幕后的高太后奏道:“臣布谨奏皇太后殿下:皇子延安郡王,所圈注之《春秋谷梁传》及其贴条文字,臣已谨注条目,乞皇太后殿下过目!” 高太后当即命人取来曾布所书文字。 然后对照着延安郡王的书册,一一阅读。 只是看了一遍,高太后就已经大喜:“学士学问,果真渊博,老身敬服!” 曾布所写的文字,直白且简单。 至少,高太后是看懂了,而且,高太后还觉得很有道理。 事实上,其实,曾布若将王安石对春秋的见解,掩去署名,拿来给高太后看,结果也是一样。 儒学就是这样的。 大体脉络,一脉相承,只在细节上有所不同,只在道义上,见解不同。 最好的例子,就是春秋三传。 谷梁、公羊、左传,皆是解孔子春秋之经,也皆为对孔子所著春秋的再注释、再解释和再阐发。 可这系出同源的三传,在道义和立场上,却几乎是三本书。 不是专门研究这方面的人,根本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有多少弯弯绕,更加不会知道,在过去,为了这些细节的差别,儒生们几乎打出了狗脑子。 祖师爷都已经打好样了,徒子徒孙们,那里不会学? 自庆历兴学运动后,大宋文坛,迎来了百花齐放的局面。 思想碰撞的激烈程度,丝毫不逊色于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 只不过,这一次,所有人都在打着孔子孟子荀子贾谊杨雄的旗号,来为自己张目。 第三十章 赵煦:我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元丰八年,二月二十五日,已丑。 赵煦一早起来,刚刚洗漱完毕。 高太后身边的内臣老宗元,就奉命送来了,高太后亲笔所答的《春秋》。 赵煦接过,规规矩矩的依着礼法,谢过了高太后,还亲笔写了一封简单的谢表,交于老宗元,命其呈于高太后。 送走老宗元,赵煦就将高太后送回来的《春秋谷梁传》和解答的书册打开,稍微扫了几眼,赵煦嘴角就浮出笑容。 “太母果然请了场外支援!” 高太后的儒学造诣,有几斤几两,赵煦还不清楚? 哪怕到了元祐后期,高太后在儒学上的水准,也大体相当于太学中下舍学生或者特奏名进士——类似现代的高中肄业生,了不起,是个三本学渣,对科学知识懂一些,但不多。 不管范纯仁、苏澈、吕大防说什么,只要没有人在身边提醒她,她一般都是:对对对。 除了在权术手腕上,相较于最初,已经成熟了之外。 其他一切,几乎都依赖于大臣。 所以,只是扫了一眼,赵煦就知道,高太后没有这个水平。 哪怕,这些文字确实是高太后的字迹。 可文字的内容和思想内核,却不是高太后该有的水准。 而且,赵煦还看出来,这是谁的手笔了! “曾子宣啊!”对于曾布,赵煦太熟悉了。 熟悉到,曾布扭一扭屁股,赵煦就能猜到他打算说什么了! 不过…… 赵煦提着笔,想起了他在现代所见的诸般事情。 这个曾子宣曾布,可不是什么忠臣! 至少,对赵煦来说,这个家伙是不可信用的。 原因? 曾布造谣啊! 造谣赵煦是马上风挂掉的! 不止如此,这货还说赵煦羊尾滑精! 在现代,赵煦看到曾布自己的私人笔记内容时,内心顿觉十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 这是忠臣能做的事情? 即使退一万步,赵煦确实马上风挂掉的,可你是大臣,为君者讳都不懂? 还堂而皇之,写在自己的笔记里,广而告之。 这像话吗? 仅此一点,曾布在赵煦这里,就几乎被打入了另册。 用或者会用,但再想赵煦信任他,那就不可能了。 将高太后送来的书册文字摊开来,赵煦开始审视起,高太后所答的东西。 在之前,赵煦为了保持和高太后之间的联系,同时也为了给高太后创造一个亲自‘教导’他的机会。 所以,赵煦基本只圈注了谷梁春秋里,隐公元年和二年的文字。 大多数疑问,也都是针对隐公元年、二年而发。 剩下的,则只是随意圈注了一下,表示暂还未读懂。 而隐公元年,春秋史书上,发生了著名的郑伯克段于鄢。 谷梁春秋对此的评价是:段叔作乱是傻帽,该杀,但郑伯杀他不对,因为郑伯是故意放纵段叔作乱的,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无视段叔,安心治理国家。 学术上,谷梁由此衍生出亲亲相隐。 赵煦针对这一节,故意的问了一句:若郑伯擒而不杀,以仁义礼法诫于段叔,则段叔将何以对郑伯? 看似是仁恕满满,其实恶意满满。 既隐喻了赵煦上上辈子,对他的二叔如今的雍王后来的徐王赵颢的处置办法——恶心他!用‘朕都是为了王叔好’的理由折磨他! 于是,不过三年,徐王赵颢便在痛苦、绝望与无穷无尽的恶心中死去。 赵煦兵不血刃,不伤自己丝毫名声,就让一位亲王,在痛苦、屈辱和绝望中死去,而且,他还不能和人诉苦! 同时,这也是赵煦对儒学的态度。 一個工具! 合则用,不合则弃。 只要有需要,赵煦是可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的拿孔子之矛去攻孟子之盾。 这是赵煦在现代留学最大的成果。 十年留学,让他完成了对儒家的祛魅! 互联网的信息洪流,也摧毁了一切儒家士大夫曾经加诸给他的儒家神圣光环。 什么周公、孔子、孟子,都只是符号。 而最重要的,则是赵煦在利用这些文字,逐步的,潜移默化的将一个他的态度,植入高太后脑子里。 方便日后,他的诸般操作。 而高太后的回答,或者说曾布的回答,正和赵煦的意思。 “若郑伯之于段叔,擒而不杀,反用仁义诫于段叔,以礼法教之,此则圣人亲亲相隐之道!若如此,则《春秋》之上,得一佳话,天子得一忠臣,天下得一贤君也!” 赵煦看着回答,嘴角讽刺的笑了一声。 如今的人,当然不会知道,郑伯克段于鄢背后的故事和其脉络。 但赵煦在现代留学,补完了这一段被孔子、太史公都遗忘的历史。 整个东周,在一开始,就得国不正! 周平王弑父弑兄,杀君杀叔! 上梁不正下梁歪,郑伯杀段叔,仅仅也只是效仿平王之事而已。 不过呢,无所谓! 因为儒家本来就不是史家,儒家学者,也从来没有人真的想过,要回到三代——真这么想的人,也混不到高位。 大家都在打着孔子、孟子的旗号,讲自己的故事。 这也是宋代文学的特征。 看看三苏,看看二程,看看两张,看看邵雍,看看王安石…… 大家都是这样的。 这些家伙,唯一瞒着的,就是宫里面的皇帝。 赵煦呢,也只好勉为其难,相信这些人的故事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去辩经吗? 没那个功夫,也没那个时间,更没有那个精力。 与其辩经,不如利用。 你不是讲亲亲相隐吗? 你不是在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吗? 你不是喜欢孝子扬父之美,不扬父之恶吗? 好! 笔给你!你来写写看。 父皇尸骨未寒,就废其心血,贬其大将。 这是亲亲相隐吗?这是成人之美吗?这是扬父之美吗? 太皇太后啊! 您仔细想想看看,这大宋社稷到底要走什么路? 所以,这其实就是赵煦给高太后还有即将入京的那位司马光开出来的考题。 请回答天子之疑! 朕虽幼冲,犹慕圣人之道,犹尽孝子之义,犹忠父子之道。 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也是一种无声的传话。 借高太后的力量,将赵煦的声音,微妙的放出去。 赵煦知道,这个世界上,聪明人是很多的。 最重要的是——旧党内部,从来不是铁板一块。 不信,去采访一下司马光、范缜、程颐、邵伯温、苏轼、苏澈、范纯仁。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这些人和他们的徒子徒孙,在元祐年间,互相指斥对方是邪党小人,奸贼佞臣,打的朝野内外,一地鸡毛。 叫当时的赵煦,吃了足足九年的瓜! “六郎我啊……”赵煦一边提笔写着,一边微笑着说道:“只是一个八岁的稚子啊,童言无忌……诸公呢?” 重归少年后,赵煦和他在新世纪醒来后一样,迅速找到他的优势——年幼! 这曾是他最大的劣势! 如今,却已经成为了赵煦的优势之一。 我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第三十一章 首议立储,王珪失分 也是在这个早上,王珪骑着马,在元随的前后呼应和开道中,踏上了前往皇城的路。 宰相出行,自然是威风八面,百僚避位。 而王珪骑着马,努力的保持着自己的仪态,同时尽力维持着自己的神色。 他绝对不能让人看出来,他已经老了。 因为,一旦被人发现,他已经老了,连骑马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那么,等待他的,只有一个命运——天子赐肩舆! 这是皇宋优遇老臣之道。 可是,对于宰相来说,一旦被赐给肩舆,通常就说明,这个宰相必须去位了! 为什么? 你见过那个士大夫上朝,是被人抬着去的吗? 士林之中,素来抨击这种以人为畜的事情。 士大夫是什么? 文能安邦,武可定国! 至少在表面上,士大夫必须表现出这些特征来。 所以,在大宋,天子赐老臣肩舆,几乎就等于礼貌的宣告:您啊,该致仕退休了! 王珪怎么舍得致仕退休? 哪怕他已经在朝十五年了,即使家人和朋友,都曾委婉的劝过他,是不是可以考虑请郡或者致仕? 但王珪强硬的拒绝了。 用王珪自己的话就是:井子上栏杆,不是作剧处——我这里可不是瓦子里的戏院,不要开这种玩笑! 一路骑马,从御街向前,到了宣德门下,王珪的元随们,就对着王珪拜了一拜,然后各自散去,找地方喝茶吃酒了。 王珪则骑着马,继续向前,从宣德门巍峨的城楼下,进了右掖门。 依制度,文武百官,在宣德门前,就要下马。 但宰相、枢密使、亲王及宣徽使,准许皇城骑马,若从左掖门入宫,最远允许到左银台门下马。 自右掖门入宫的话,则最远允许到右银台门下马。 所以,熙宁六年末,王安石宣德门下马事件,才闹得那么沸沸扬扬。 彼时的王安石虽然只是集贤相,但也是宰相。 依照仁庙制度,是可以皇城内骑马,直入中书的。 但,宣德门的守门士卒,却强硬的将他从马上拉下来,重重的挫了这个拗相公的颜面,事后还口口声声,仁庙并无此制。 逼得后者,于当年辞相,并推荐韩绛接任。 王珪从右掖门下穿过,回想着这個往事,内心之中,也是忐忑不已。 王安石当年,得当今官家,如师一般的敬重和全力信任。 尚且最终心灰意冷,辞相而去。 如今,官家卧疾,宫中太后倾向未知。 他偏生却利令智昏,惹出了大麻烦。 一旦被人揭发,不止声名扫地,更可能阖族获罪! 僭越臣子之阶,擅议国本。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天下士大夫会第一时间,将他开除出士人的行列。 如今,王珪也只能是期待,李宪可以替他吸收足够多的火力。 好叫朝野上下,无人来关注他的那些小动作,以此蒙混过关。 如此想着,王珪不知不觉,便骑马到了都堂之前。 所谓都堂,既尚书新省之前厅,亦称都省。 乃是元丰改制后,新的中枢议事之地。 王珪在都堂官署前下了马,立刻就有吏员上前,替他牵走马匹,带去马厩好生照顾、喂养。 王珪则整理了一下衣冠,也整理了一下心情。 他稍微抬头,看了一眼都堂前的匾额。 当今天子亲笔所题的‘文昌府’,映入眼帘。 同时也看到了,这大宋都堂的外墙上,以胡粉、香粉并香料涂成的白色外墙。 这就是尚书省粉省的由来。 从官署正门直入,迎面就能看到一面,刻着怪树奇石的壁照,壁照画风淡墨轻岚,虽画的是怪树与奇石,偏生却能让感觉山水气息扑面而来,诗韵与墨香,藏于笔锋。 王珪每次看到这都堂前的壁照,都会心旷神怡,忍不住在此停驻少许,欣赏片刻。 不愧是连辽人都要求画的国手郭熙之作! 不过,今日的王珪完全没有那个赏画的心情,他直接步入了都堂的令厅。 这里也是他日常办公之地,更是三省两府集议之所。 王珪走进去时,令厅之中,三省两府的宰臣,都已经各自坐着,在窃窃私语的议论着什么。 “左揆至堂矣!”伴随着令厅中的一个老吏的严肃呼喝。 所有人都停下了各自的事情,纷纷起身,对着走进来的王珪拱手而拜,纷纷尊称:“左揆!” 只有一个不合时宜的称呼,在王珪耳畔响起:“左揆,今日可来得稍晚了些!” 王珪抬头,看到了,坐在令厅右侧的位子上,微微起身,向他拱手拜了拜的右相蔡确,同时也是他在这个朝堂上,最讨厌、最嫉恨的人——没有之一! 甚至,对王珪来说,他前些时日,之所以利令智昏,居然蠢到去问高遵裕那种事情,也都是拜这位右相所赐! 原因? 不仅仅是元丰五年改制,蔡确诓他说什么‘官家新制,当以尚书令待公’哄的王珪高高兴兴的去官家面前提议,让尚书左仆射兼领门下省诸事,而让尚书右仆射,兼领中书省诸事。 而按照之前,君臣商量好的新官制。 三省各司其职,其中,中书省掌进拟庶务,宣奉命令,及中外无法式事,门下省则掌受天下成事,凡中书、枢密院所被旨、尚书省所上有法式事,皆奏覆审驳,至于尚书省?则掌行天子之命令,受付中外之事,并对接中书、枢密院。 换而言之,元丰新制,三省之中,中书省权力最大,因为他掌握的是‘无法式事’,且有至天子御前取旨、请旨的权责,门下省则沦为了一个审核批驳制衡的机构,虽然也有取旨、请旨的权责,但那针对的是‘有法式事’,既然是有法式事,为什么还要请旨?取旨? 至于尚书省? 则掌管具体实施、落实。 本来,王珪的想法很美丽。 自己为尚书令,自然权力集中在自己身上。 什么尚书左仆射、右仆射,都是他的工具人。 他的想法,也不能说有错,因为过去,大宋是三相制:首相(昭文相)、次相(集贤相)、末相(监修国史)。 如今,尚书令加尚书左右仆射,也刚好是三个相位嘛。 哪知道,蔡确回头面见官家,刺出绝命一剑。 “尚书令权重,不可授以臣下!” 好了! 煮熟的鸭子飞掉了! 不仅仅飞掉了,王珪还主动跳进了大坑。 他这个左相,这个尚书左仆射,这些年来,为什么被人称为‘三旨相公’? 始作俑者,不就是坐在那里的蔡确蔡持正? 这也就罢了! 对王珪而言,他最不能接受的是去年发生的一个事情。 去年,官家招延安郡王侍燕,群臣道贺。 王珪本以为,官家既然有意立储,那么他自然要托孤。 托孤大臣,除了他这个左相之外,还能有谁? 可王珪在家里,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官家招他入宫,面授托孤顾命之重任! 不止如此,王珪很快听到了一个让他深感不安的消息。 一个从中书侍郎张璪那里听来的消息。 原来早在元丰六年秋,蔡确与张璪入崇政殿奏事时,官家就已经对蔡确做了托孤顾命。 官家绕开左相,去找右相托孤顾命。 这是何等的不信任? 也是对他王珪的侮辱! 王珪当时听张璪在他面前,神采飞扬,兴奋无比的叙述此事,内心好似晴天霹雳般,却根本不敢表现出来。 生怕,张璪知道,他这个左相,从头到尾,都未受天子之命,以三尺之孤托付。 只能是微笑着,忍着内心的屈辱和愤恨点头。 这就是王珪的动机,也是他如今更加惶恐的由来。 右相蔡确,既受命托孤,也就意味着,一旦新君即位,他这个左相就得收拾包袱滚蛋了——虽然制度上,一直确实如此:凡天子驾崩,首相必为山陵使,山陵使回朝,必须请郡! 这是为了防止权臣架空天子,以免再出现北周杨坚故事。 是故,治平宰相韩琦,在英庙驾崩后,为山陵使,然后自请出外。 可是,一个有托孤顾命的宰相和没有托孤顾命的宰相,在史书上和现实的地位是两回事。 而且,一旦被人知道了,外人就会问:王玉禹何以未得先帝托孤顾命? 只要别人一思考,那么,王珪知道,自己就要迎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曾经的一切,都会被人翻出来,放到阳光下,仔细审查,一点一滴的甄别。 哪怕是一点错事,都会被揪出来批斗! 王珪内心翻滚着这些事情,强装若无其事,走到令厅上首的左侧,然后坐下来,对蔡确道:“右辅倒是来的早!” 蔡确笑了笑,没有说话。 同知枢密院安焘,见到两位宰相,似乎在暗中交锋,心中笑了一声,便出来缓和气氛,道:“两位相公,可听说了,御史台在弹劾内臣李宪的事情?” 顿时,整个都堂中,都出现了笑容。 虽然,李宪是熙宁、元丰拓边有功的帅臣。 但他是内臣啊,阉寺之人! 每一个文官士大夫,都天然欢迎并愿意看到,一个内臣倒霉吃瘪。 这一点,不分是新党还是旧党。 何况,李宪占着熙宁那个萝卜坑多少年了? 从王韶开边算起来,起码有十来年。 以一内臣而为一路帅司,兼掌几近十万大军,而且是骁勇善战的大军。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还是这些大军里,番军、番将不在少数! 内臣、番将、番兵、骁勇善战…… 任何读过史书的人,都会立刻下意识联想到唐代的北衙之兵! 那些神策军指挥使,那些在甘露寺之变,杀文臣士大夫如杀鸡一样的宦官大将,那些废立天子,无视国家法度的狂悖之臣! 所以,哪怕李宪远在熙河,这朝堂上也容不得他! 从前李宪有官家袒护,群臣奈何不得。 如今,得了机会,还不是手拿把擦? 王珪看到,这都堂令厅上的宰执,都在为了李宪被弹劾而欣喜不已。 他也放下了心中大石! “果然,还是内臣最好对付!”王珪在心中说。 那李宪,在王珪眼中,已经是个死人了。 宰臣容不得他! 皇太后恐怕也容不得他! 天下士大夫更容不得他! 去掉一个李宪,熙河路就完全可以放一个文臣高官去坐镇。 王珪审视着在场的宰执。 他在心里盘算起来,他知道的,在场之人,肯定有人动心,想去熙河路摘桃子。 一颗被李宪栽培了十余年,已经熟透了,流满了汁液和蜜糖的桃子! 想当年,韩绛韩子华,可是为了边功,用宰相之尊,亲临沿边,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兼任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欲求夺取横山,然后携滔天之功回朝,就任首相! 奈何庆州兵变,加上武臣跋扈,不听节制,才功亏一篑。 可是,出将入相,始终是士大夫的最高追求! 王珪相信,在坐的诸位宰执,肯定有人心动,也肯定有人在谋划着那熙河兰会路的位置。 而这,就是他王珪可以交易的机会了。 于是,王珪好整以暇的安坐着,听着在场的同僚们对李宪之事的种种议论与口诛笔伐,嘴角不时的露出些笑容。 朝臣们攻仵李宪越激烈,他王珪自然就会越安全。 王珪正得意着,突兀间,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让他陷入恐慌之中。 “诸公,如今天子疾重,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吾等是不是应该做一些准备了?” 王珪错愕的看向那个说话的人。 尚书右丞、中书侍郎李清臣李邦直! 李清臣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王珪的眼神,他起身对着众人拱手而拜:“譬如说,依治平故事?” 治平故事,就是韩琦文彦博做的事情了。 宰臣入宿大内,值守天子。 然后奏请立储,宣召翰林学士到御前草制立储制词。 然后三省两府的宰臣,依次签字画押,上呈御前,奏天子首肯、请太后、皇后出来见证,最后群臣再去请延安郡王御前接受群臣礼拜和道贺。 这……这怎么可以? 王珪一时慌张,手中拿着的茶盏,不小心掉在地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令厅中传开。 所有人都看向王珪。 王珪只好假笑着掩饰道:“吾老矣……吾老矣!” 李清臣却是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一样,看向王珪,拱手而拜,问道:“左揆以为下官所言如何?” 对李清臣来说,他既然都说出了那个话。 自然就不会改口,而且,他将誓死捍卫,自己是‘首倡立储’之人的身份。 王珪也是有些慌张,虽然掩饰的好,但面对李清臣的逼问,脑子却没有在第一时间转过来,在恐慌中,他慌不择路,脱口而出:“此乃天家之事也,外廷何必干预?” 顿时,一双双眼睛,如狼似虎的看向王珪,好似要将王珪生吞活剥! 尤其是,蔡确,啪的一下就站起来了。 然后是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朝堂宰臣们,在平素或许政见不同,或许立场不同。 但此刻,每个人都知道,在这个事情上,由不得半点瑕疵。 令厅后面,可坐着起居郎、中书舍人蔡卞呢! 人家在一字一字的记录着,在这里的每个人说过的每一个字,然后送去国史馆归档。 王珪见着,也被吓到了,连忙起身,对众人道:“诸公误解老夫了!” “老夫的意思是:官家自有儿子!” 令厅中诸臣,这才半信半疑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不过,他们看王珪的神色,已经和过去截然不同。 特别是蔡确、章惇、李清臣、安焘,这些当今天子亲自拔擢的大臣,眼神之中尤其带着审视和怀疑。 你王珪要做什么? 哪怕是知枢密院事韩缜,也在狐疑着看向王珪。 你王玉禹要是作死,别连累我,死远一点啊! …… 注:井子上栏杆,古代的水井旁边,会用一种方形的结构,来防止人跌入其中,而恰好当时的有一种床,也是类似结构,而在北宋这种结构的床,大行其道,在瓦子里,说书人讲书的地方,也是类似结构,四面方方,中间是场地。 注2:史载,元丰新制,三省官署外壁照皆‘郭熙画树石’,郭熙,北宋国手,现在每一副郭熙传世画作,都是天价! 注3:蔡确神宗托孤见《续资治通鉴长篇》所录被南宋删掉的蔡确传内容:元丰六年秋,确与璪见上崇政殿奏事,上悲不自胜:天下事止此矣!确骇曰:敢问所因?上曰:子幼奈何?确曰:陛下春秋鼎盛,忽有不祥之语,不审所谓?上曰:天下事,当得长君维持否?确奏曰:延安郡王,陛下长子,臣不知其他,臣有死而已,不敢奉诏!上曰:卿果能为社稷计,宜早定!确与璪进曰:臣以死为陛下守之。 绍圣时,蔡懋也回忆了其父蔡确和他说过,类似的版本,只是对话不同,但托孤顾命应该是肯定的。 注4:王珪多次和人说过:立嗣,他家家事,吾曹不要管他,时任御史中丞黄履,就曾在元丰八年二月末上书弹劾王珪,讲王珪和李清臣私底下说:自他家事,外廷不要管它!只能化用到都堂上。 注5:此时三省两府学士院长官名单如下: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郇国公王珪、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清源郡开国公蔡确。尚书左丞、门下侍郎章惇,尚书右丞、中书侍郎李清臣、中书侍郎张璪、知枢密院事韩缜、同知枢密院事安焘,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翰林学士曾布,三衙殿帅则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燕达,侍卫亲军步军副都指挥使苗授此时在泾原路戍边,三衙管军的龙卫神卫四厢指挥使则阙官(上一个担任此职的是种鄂。且此官素来作为荣誉头衔,从不授在京武臣),所以燕达是实际上的殿帅。 第三十二章 向皇后:远近亲疏,一目了然 赵煦悠哉悠哉的,看了一个上午的书。 中间,他还又抄了一次《消灾经》。 显然,赵煦是故意的。 故意留着高太后的答书,等着向皇后上门。 午后少顷,向皇后果然来到了庆宁宫。 “母后!”赵煦和过去数日一样,见到向皇后,立刻就一路小跑的迎上前去,然后牢牢的抱住蹲下去迎接他的向皇后,在后者脸上,轻轻的亲上一口:“您可来了,儿一直都在等您呢!” 向皇后幸福的抱了抱自己面前这个小小的孩子,摸了摸赵煦那小小的脑袋:“我儿等我做甚?” “却是要向母后请教学问上的事情!”赵煦睁着他那双孩童清澈无暇的眼睛,认真的说着。 向皇后一听,再看着赵煦认真、可爱、乖巧、懂事的模样,一时欣慰不已,也感动不已! “这孩子,可真是好啊!”向皇后在心中感叹着,眼眶不自觉就湿润了起来。 自从当日,朱德妃在她面前谢恩,然后她又亲自带着朱德妃,走了一趟保慈宫。 这大内上下,人尽皆知,德妃朱氏,已然将皇六子延安郡王的抚养、照顾之事,托付中宫皇后! 换而言之,现在,赵煦不仅仅礼法上是她的儿子。 在事实上,向皇后和赵煦,也属于母子关系。 所以,如今,向皇后听到赵煦要向她请教学问。 这心情自然可想而知! 向皇后勉力吸了一口气,让内心平复下来,也努力的忍着眼眶里打转的热泪,不叫它们掉出来,这才对赵煦道:“吾儿有何不解之处?” 和高太后不同,向皇后的家族,是世代簪缨的书香之家。 虽然,向家的读书风气,在向皇后的父祖辈开始就已经大不如前。 可终究是宰相家的底子。 此外,向皇后出生的时机也很巧妙。 她出生的时候,是庆历六年,庆历新政已经失败! 范仲淹、欧阳修、韩琦、富弼、杜衍皆被外放,这是朝堂的不幸,却是天下之大幸! 庆历新政失败,让范仲淹明白,必须兴学,必须获得人才! 轰轰烈烈的庆历兴学运动,由此拉开帷幕。 从中央的太学到地方州县的州学、县学,次第建立。 同时,在范仲淹等人的鼓励和推动,民间书院和儒生个人讲学风潮,也席卷天下。 濂溪先生周敦颐、安定先生胡瑗,皆桃李满天下。 在这样的社会风潮下出生的向皇后,在闺阁之中,就接受了正统完整的儒家基础教育。 她甚至可以写出不错的诗词,具备一定的艺术素养。 自然,向皇后对教育赵煦,信心十足! 在她看来,这个孩子就算再聪明,也就八岁而已。 以她在闺阁中所受的教育,所读的经典积累来看,还怕教不了? 向皇后甚至在心中,踌躇满志。 “我儿,母后一定将你教好!” 赵煦于是领着向皇后,来到他的书案前,指着放在书案上的书册与纸张,对向皇后道:“儿前时蒙太母赐书,以圣人《春秋》之经下赐……奈何儿才少学浅,于《春秋》之意,实难读通,不得已,乃求助于太母……” 向皇后听着赵煦的叙说,差不多将事情弄明白了,便对赵煦道:“母后明白了!” “只不过呢,以后我儿,若是想要读书,可遣人来坤宁殿与母后说……”向皇后柔声的说着:“便不要再去保慈宫中,劳烦太母了!” “太母她老人家,母仪天下,也未必有很多时间!” “我儿知道了吗?” 赵煦立刻就乖巧的点头:“母后,儿知道了!” 但在心中,他已是轻笑起来。 看吧! 女人之间的竞争,总是很容易就能挑起来的。 在现代,一个包包,一瓶香水,一個口红色号,就可以挑起两个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 而在这大内宫廷的太后、皇后,拥有四海,自然不会为了那点小东西竞争。 可是名利二字,谁能逃得了? 向皇后或许没有权力欲。 可她也有她在乎,且愿意为此斗争的东西。 她的地位,她的名位,她和她背后的向家的富贵,就是她过去在乎的。 而现在,赵煦通过自己的手段,成功的将他和向皇后绑定在一起,形成母子关系。 于是,赵煦的教育权和抚养权,就成为了向皇后如今在乎的东西。 而赵煦呢? 他只是一个孩子啊。 孩子天真幼稚是正常的,孩子简单单纯也是正常的。 就算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事情,谁又能怪他呢? 何况,赵煦不会轻易做错事情。 假如他要做错事,那一定是深思熟虑,且必然是为了实现某种目标而做的。 …… 这个下午,赵煦就在向皇后的辅导下,在庆宁宫中,开始了‘学习’。 看似,一切都是向皇后在主导,也都是向皇后在谆谆善诱。 而八岁的皇子,只是认真听讲,只是仔细思考,偶尔举一反三,偶尔发出一些属于‘聪明’、‘仁圣’、‘君子’之言。 同时,时不时的,赵煦会停下听讲,命人给向皇后煮茶来喝,或者叫向皇后休息一下,亲自给母后揉捏肩膀、捶打背部。 不时吐出一句:母后辛苦了,又或者深情的道:“母后谆谆教诲,儿铭记在心!” 总之,好话又不要钱。 于是,一个下午下来,向皇后是满心欢喜,不仅仅不觉得有丝毫疲惫,她甚至感觉,哪怕在庆宁宫里再教上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任何疲劳。 这种亲自教导儿子读书的感觉,这种儿子认真听讲,同时关心她的身体,不时的与她耳鬓摩擦的母子温馨刹那。 让向皇后如饮仙酿,只觉身轻体盈,飘飘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恍惚中,有时候向皇后看着赵煦那张粉嫩、红润、白皙的小脸,会产生一种错觉。 仿佛是自己那个不幸早夭的孩子,其实并没有夭折。 他只是被官家,悄悄的养在深宫中。 如今,终于母子相见。 而且,一见面,就好似已经做过了一世母子一样。 母慈儿孝! 这让向皇后,哪怕离开了庆宁宫,回到坤宁殿,也一直在回味,也一直沉浸在母子交流的温馨氛围中。 于是,这个晚上,坤宁殿里的皇后,十年来第一次,坐到了梳妆台前,让张氏给她梳妆打扮。 同时,向皇后在心中,开始期待,明天在庆宁宫里的教导。 她已经沉醉在这样的氛围中,甚至恨不得永远停留在这样的时刻。 不过,隐忧还是在的。 向皇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模样,回忆着下午的教导。 六哥实在是太聪慧了! 如今,虽然稚嫩,但已经可以提出很多让向皇后都感觉诧异和惊讶的问题来。 向皇后感觉,长此以往,自己这个母后,恐怕就要跟不上六哥学习的速度了。 这怎么可以? 不过,不要紧! 向皇后想起了在闺阁中时,父祖和她讲过的国朝旧事。 章献明肃皇后临朝称制时,养育仁庙于膝下。 因章献明肃皇后忙于政务,所以,仁庙的照顾和抚养,实际上是由杨淑妃,也就是后来的保庆皇太后抚养。 这当然是不可取的! 但,章献明肃做了另外一件事情,让向皇后的父祖称赞不已。 那就是,让神童才子晏殊,陪伴仁庙读书。 向皇后想到这里,就问着身后矗立于帷幕外的严守懃:“严守懃,如今的皇子阁笺记是何人?” 严守懃低着头回答:“奏知圣人:今皇子阁笺记,当是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 “邓润甫?”皇后皱起眉头,和高太后一样,向皇后也不喜欢这个曾经深治郑侠案的大臣。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向皇后比高太后更讨厌邓润甫! 向皇后之父向经,为何后来要去青州为官? 原因就是,他在汴京城里待不下去了。 为什么待不下去了? 因为向经被人举报,他在市场上影占行人,掠夺民财! 但,在向经之前的外戚,影占行人是常有之事。 刘家、杨家、曹家、高家,谁没有做过? 怎么偏偏到了向家就不行了!? 你王安石、吕嘉问是在针对我向家吧? 最重要的是,向经因出知青州,染病而死。 向皇后竟没有来得及见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 这让她和她的兄弟,遗恨至今! 于是,郑侠在向皇后这里的地位,就迅速蹿升。 没什么原因,只因为郑侠让王安石颜面扫地,替向皇后狠狠的出一口恶气! 如今,听到昔年穷治郑侠之罪的人的名字,向皇后要是能够高兴的起来,那才叫有鬼了! 可是,严守懃的一句话,却叫向皇后心中的怨气,烟消云散。 “圣人,皇子阁笺记,乃是延安郡王之臣也!” “故事,国朝潜邸大臣,乃天子心腹,必有大用!” 这话,让向皇后想起了韩维、李纯。 这两人,都是官家潜邸时的记室参军,也都深得官家信重! 特别是韩维,王安石就是韩维向官家举荐的! 于是,点点头,道:“汝说得对,却是吾疏忽了!” 郑侠只是一个外人。 六哥却是她的儿子。 孰近孰远,一目了然。 虽然说,邓润甫可能从来都没有见过六哥。 可,他是皇子阁笺记,六哥唯一的潜邸大臣! 这就足够了! 于是,这天晚上,向皇后连夜派人,到了庆宁宫,抄录走了赵煦手中的春秋谷梁传和高太后的答书。 同时,内宿皇城待命的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被皇后教旨,传唤到了集英殿。 这一夜,集英殿中的灯火,亮到了子时。 第三十三章 瞬间爆炸! 翌日,赵煦睡觉睡到自然醒。 刚刚洗漱完毕,冯景还没有从御厨那边,将赵煦的早膳带回来的时候。 向皇后就已经到了。 这让赵煦颇为诧异,但还是迎了出去。 “母后!”赵煦还是和往常一样,亲昵的飞奔到向皇后面前。 “您怎么来了?”赵煦抱住向皇后的身体,亲昵的问着。 “我来督导我儿功课!”向皇后微笑着说。 若是从前,向皇后是不敢在这个时候来的。 因为,她需要盯住福宁殿。 以免那位二大王,趁她不在,伺机和内臣勾结在一起,做出篡逆之事。 但现在,随着石得一回宫,并在御前拜谒了官家,官家虽然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指挥,可看到石得一,非常高兴。 向皇后趁机,向自己丈夫请求以石得一侍奉御前诸事。 官家自然点头应允。 于是,向皇后当场命人叫来起居郎,将这个官家的诏命,记录到案,还送去给外廷三省两府的宰臣看。 有石得一看着福宁殿,向皇后终于可以抽出更多时间,往来庆宁宫了。 不过,这些大人的腌臜事,这些成年人的勾心斗角。 向皇后暂时不会和赵煦说。 赵煦呢?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石得一回宫的事情,刘惟简和冯景都和他报告了。 甚至,昨日都堂上的事情,他也听冯景说了。 但,他揣着明白当糊涂。 他也只是按部就班的,做着他该做的事情,扮演着他应该扮演的角色。 “母后真好!”赵煦在向皇后脸上和额头上,重重亲了两口,然后就假作大人模样,与左右吩咐:“且去御厨,嘱咐冯景,多备一份早膳,我要与母后共用!” 向皇后连忙道:“我儿,不必劳烦御厨了,母后在坤宁殿里已经吃过了!” 但赵煦却坚持说道:“儿还未与母后用过早膳呢!” 这话一出,向皇后立刻就笑着答应了。 于是,这个早上,母子两人在庆宁宫的便殿,一起用了第一顿早膳。 自然,依旧是斋饭。 不过,营养丰富! 奶酪、鸡蛋、包子(其实是馒头)、小米粥,餐后还有一盅甜水。 这一顿饭,母子两人吃的很开心。 用餐之后,稍事休息,赵煦就主动请向皇后继续‘辅导功课’。 向皇后自然欣然应允。 不过,这一次的功课,并未辅导太久,不过半个时辰,在庆宁宫外侍奉待命的严守懃就急匆匆的进来,给正在辅导赵煦功课的向皇后行了一礼,就奏道:“圣人,三省两府的宰臣,都到了庆宁宫外,求见皇子延安郡王!” 向皇后诧异的抬起头,看向严守懃:“髃臣们为何到了庆宁宫?他们又为何要求见我儿?” 严守懃拜道:“奏知圣人、奏知延安郡王:宰臣们来此,是来请延安郡王移殿福宁殿!” 向皇后一听此话,立刻站起来,身体有些颤抖:“难道是……” 眼眶里,已经有眼泪在打转了。 在她看来,宰臣们如此匆匆,只能有一个可能——福宁殿的官家,已经进入弥留之际了。 宰臣们需要六哥,立刻去御前! “奏知圣人……”严守懃见状,连忙道:“大家龙体,暂未有异!” 向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问:“那髃臣们,缘何如此?” 严守懃答道:“臣实不知,只知今日早间,三省两府宰臣入内恭问大家圣体之后,退于都堂之中集议,然后,宰臣们便上书保慈宫太后娘娘,请谒延安郡王并请延安郡王移殿福宁殿,以奉大家御前!” 向皇后听完,还没有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了自己身旁的皇子,呜咽着、哽咽着、抽泣着。 然后抱住了她的腰,抽泣着问道:“母后……呜呜呜呜……母后……可是父皇……父皇……” 低头一看,六哥的眼泪,正大滴大滴的从眼眶落下。 哭的原本可爱乖巧粉嫩的小脸,都已经变形。 向皇后看着,顿时心疼不已,连忙抱住这個孩子,安抚着、抚慰着:“我儿不怕!我儿不怕!” “你父皇龙体并未有事!并未有事!” 说着,说着,向皇后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可向皇后,永远不会知道,其实,赵煦对此,早有预计。 这一切,甚至就在赵煦的计划中。 问:少年天子,如何掌握大权? 答:可学康熙,密备忠勇之士,于禁中忽然发作,擒拿权臣,然后以亲信接掌有司。 可,那是满清的例子。 满洲自有制度,什么制度?八旗啊。 康熙这个鞑子君王,除了是皇帝外,他还是奴隶主。 所有八旗包衣奴才的主子! 故而,满清一朝,大臣以可在君前自称‘奴才’自傲。 不是贴己人,不是心腹亲信。 一般人想自称‘奴才’,立刻就会被训斥! 满清帝王,也是以八旗奴隶,统治国家,监视四方的。 可大宋不行! 大宋天子,是与士大夫治天下! 赵煦手中,虽然有武力——他可以让刘惟简去密传燕达到他面前,然后面授机宜。 这活很轻松的。 只要,赵煦把燕达叫过来,然后让燕达以他的名义,将宋用臣、石得一,全部喊过来。 然后,赵煦就可以对他们说:“今有奸臣在朝,意欲乱我国家,尔等可堪国家忠臣乎?” 再振臂高呼:“为赵氏者右袒!” 就可以带着大军,杀进宫中,将包括高太后在内的,一切他不喜欢的人统统杀光。 可后果呢? 当初,司马懿背洛水之盟。 此后两晋只能喊以孝治天下。 东晋皇帝在听说了司马氏过去的历史后,羞愧不安。 这就叫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大宋,虽然国初有斧声烛影之事,但到底有个金匮之盟遮羞。 而赵煦,只要做了那样的事情。 就彻底打破了一切旧有的规则和秩序。 从此,礼崩乐坏! 从此,天下大乱! 休说是在大宋了,就是在那九百多年后的现代,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打破旧有默契和潜规则,也直接撕裂了整个国家、社会。 此外,燕达、石得一、宋用臣,真的可以信任吗? 他们现在能信任,将来呢? 唐代北衙禁军作乱殷鉴不远! 太祖皇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才过去了多少年? 柴家子孙都在那里看着呢! 斧声烛影,才过去了多少年? 太祖子孙,也都在那里看着呢!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武力解决问题。 再说了,除了武力外,也不是没有办法掌握权力。 他只是现在年纪小,精力不足,还要长身体,需要多休息,多睡觉,多吃饭,多锻炼。 但向皇后哪知道这些? 她抱着小小的赵煦,母子痛哭,心中对赵煦的爱怜和疼爱,更上一重楼。 …… 庆宁宫外。 东华门巍峨的城楼,映照着一个个身服宽袖紫袍,头戴展脚幞头,腰配金鱼袋的宰臣身影。 王珪站在人群之前,持着玉芴,内心忐忑不安。 昨日都堂上的失言,让他现在,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 而在王珪身后,错开半个身位的右相蔡确,则昂首挺胸,精神饱满,踌躇满志。 昨夜,在大庆殿中的事情,依然在这位右相的脑海里回闪、跳动。 “相公,延安郡王,乃官家长子,宜当速立!”嘉王赵覠,在大庆殿的回廊中,与他拱手而礼,借着这个机会,这位大王,压低了声音,与蔡确说着:“晚则恐为他人所有!” 当夜,蔡确骑马从皇城回家,一路上,一直都在思考着嘉王的话。 嘉王那一句:晚则恐为他人所有,让蔡确惊惧难安。 也让蔡确,终于开始下定决心。 而当蔡确回到家的时候,他意外的,见到了一个在他家里等了他很久的人——刑恕。 以及陪着刑恕来找他的权知开封府蔡京蔡元长。 这两个人,告诉了蔡确一个他未曾掌握的事情。 这些天来,在汴京城内外的瓦子和夜市中,汴京士民,都在议论着从大内传出来的消息。 延安郡王纯孝,为父皇帝手抄佛经祈福,并斋戒祈祷。 延安郡王精俊好学,求教于保慈宫皇太后殿下,殿下赐书《春秋》之经义,于是延安郡王阐发赤子之问,言圣人之义,曰:若使郑伯之于段叔,擒而不杀,反以仁义礼法诫之,则段叔何以对郑伯? 于是,太学诸生闻之,纷纷称颂。 有太学生言:宰执重臣,世受皇恩,今天子被疾,皇子精俊纯孝,好学知礼,何故宰臣一言不发,何故群臣噤口不语?此大臣之行乎? 除了这些消息外,蔡京和刑恕,还告诉了蔡确另外一个让他彻夜难安的消息:皇后夜招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于集英殿论春秋之义! 大内传说,乃为皇子延安郡王讲课也! 御史台闻讯,连夜行动起来了! 侍御史知杂事满中行,已经公开对人说:宰臣餐素其位,吾辈言官,正当其时,当上书言宰臣犹豫不决,阴持两端之罪! 其他御史,也已经闻风而动,都在星夜写弹劾奏疏。 更要命的是,蔡京告诉蔡确,相关小报,已经被商贾和四方人士,带出汴京了。 这就要命了! 看看地图吧! 出汴京,向南去,过黄河是哪里? 答案是河南府! 旧党的老巢! 瞬间爆炸! 第三十四章 命运之日(1) 蔡确听完刑恕和蔡京的话后,一宿没睡。 要不是顾忌着,宰执私下夜会,一旦传出去,就会被天下弹劾。 他恨不得连夜就去找宰臣们讨论这个事情。 当然,蔡确也不会傻坐、干等。 当夜,他就派了他的儿子们,拿着他的信物,一个个的登门去寻了宰臣。 韩缜、章惇、李清臣、张璪、安焘——他故意没和王珪说。 顺便,蔡确还特意的派下人去了一趟曾布宅,问了一下,曾布的答书很有意思:不知右揆所谓何事? 揣着明白当糊涂,但也是间接承认了,保慈宫皇太后诏他询问春秋经义之事。 这下子,蔡确感觉自己的屁股好似长了疮。 连夜又继续派人去汴京城的各个夜市里的瓦子和夜市的街上打探。 回报的消息,一个比一個劲爆! 夜市瓦子里的措大们,不仅仅全部知道了,延安郡王纯孝,好学、知礼的事情。 就连路上的孩童,都知道了,很多人都能绘声绘色的描述细节,仿佛他们就在现场,就在大内亲眼看到了一样! 汴京城中,各种消息满地飞。 甚至有那闲汉在议论:朝中相公们,怕不是都已经不忠于官家了?不然延安郡王纯孝、好学如此,他们怎么可能无动于衷!看来,朝中果然全是小人啊!还是得司马十二相公回朝主持大局才行! 蔡确听完下人的报告,眼皮子跳个不停! 这才几天?!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舆论竟然已经发酵到这个地步了! 而且,蔡确马上就从这里面,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汴京城里的措大,什么时候,这么懂国朝大臣的排序和资历了? 还司马十二相公? 你可真懂啊! 于是,蔡确彻夜未眠。 天还未亮,就已经急匆匆的带着元随出门,直奔宣德门,皇城大门还未开启时,他就已经到了宣德门下。 然后,在宣德门下,蔡确见到了他同样一夜未眠的诸位宰臣。 章惇、张璪、李清臣、安焘,都顶着一个个黑眼圈。 知枢密院事韩缜虽然看上去挺正常的,但他也早早的到了宣德门下。 大家聚在一起,一讨论,一沟通。 然后,他们发现了更多,过去这几天,被他们忽略掉的消息。 现在,不止是汴京城里,全在议论。 整个开封府,都已经议论纷纷了。 据说,就连白马县那边,都已经人尽皆知! 这样一看,恐怕北京大名府、西京洛阳,也应该知道消息了。 众人顿时脑袋昏昏,暗骂不已。 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失分了! 而且,失大分了! 一时疏忽,就可能酿成大罪! 万一,万一,此时此刻,西京洛阳、北京大名府,乃至于河阳等地的重臣的奏疏,都已经用急脚马递上路了。 那么…… 他们这些宰臣,何以自处? 旧党众人,就有话要说了:公等身居庙堂,备位宰辅,上不能佐天子,下不能安万民,国家养公等何用? 特别是司马光那张嘴,若被他抓住了这个机会。 每个人都知道,司马光肯定会将他们在这个事情里面的蠢笨、迟钝夸大一百倍,然后借着旧党控制的士林舆论,传到大宋每一个军州地方去! 对士大夫来说,名声要是臭了,和死了没有区别! 当初,寇准寇莱公被贬雷州司户参军,到了雷州后,当地百姓听说了寇相公来了,十里八乡的百姓,纷至沓来,人们看到寇相公没有居所,就纷纷动手,为他盖房修屋。 当地士绅,也纷纷献出家里的婢女、下人,去服侍寇准。 可等到丁谓被贬雷州,当地人唾弃他,连在路上见到,都要掩面。 不过,在宣德门下的宰臣们很快就发现,王珪没有来! 然后大家立刻统一意见:昨天王珪说了那样的话,中书舍人,已经记录了下来。 要是真有人来怪罪大家,那就都推给王珪——皆王珪枣膏昏钝,犹豫不决! 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此外,无论旧党老臣们,如今是否已经以急脚马递上书。 只要他们这些在朝的宰执,可以抢走那些马递未能入京之前,就将立储之事确定。 那么,谁又能说他们的闲话? 尤其是蔡确! 他可是有着官家顾命托孤的口谕在身,到时候,完全可以摇身一变,将定策拥立之功,据为己有! 故而,想清楚后,蔡确内心已经壮志满腹,踌躇不已! …… 终于,庆宁宫那被御龙直守的严严实实的宫门,被人打开了。 一个内臣,来到群臣面前,道:“圣人口谕,着群臣入宫!” 于是,王珪、蔡确,立刻领着众人,上前一步,拜道:“臣等尊奉皇后殿下教旨!” 心中也都有着震惊: 皇后果然在庆宁宫? 传说是真的! 延安郡王,纯孝、好学,知礼明礼,尊圣人之道,行圣人之礼。 于是,纯孝天子,孝慕于太后,恭孝于皇后膝下。 为天子祈祷,手抄佛经,上书祈祷之词:且愿太母万寿、母后千秋、母妃长乐! 笃礼至斯!守礼如此! 可堪天下表率也! 奈何他们这些宰臣,这些时日,却只顾着争权夺利,以至于,连这么大的事情,连汴京市井之中的议论,也没有掌握! 真是该死! 真是可耻! 好几位,被李宪案动心的宰臣,都在心中埋怨着、懊悔着。 带着这种心情,群臣持芴而入,恭恭敬敬的在那内臣引领下,步入了庆宁宫中。 然后,就被带着,到了庆宁宫的寝殿内。 群臣一入内,那寝殿之中的一张韩床上,帷幕已经被人放下。 皇后的身影,在帷幕内若隐若现。 帷幕内的皇后,将一个孩子,放在了她的膝盖上,以便让这个孩子的模样,能让群臣看到。 那孩子看上去瘦瘦的,但脸色红润,模样周正、精俊,眉眼之间隐约有着几分与官家相似的神采。 他虽被皇后放在膝盖上,但仪态却很端正,身体坐的笔直,看着众人。 他的那一双眼,虽然眼眶略微有些发红,似乎有一些红肿,好似哭过一般,可那双小小的眼睛,看向群臣,眼神平静、淡定、从容。 仿佛已经无数次,看过群臣们,来到他面前一般。 也似乎是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场景一样。 宰臣们持芴而拜。 王珪作为左相,压抑住内心的忐忑和紧张,上前一步,拜道:“臣,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珪,敬问皇后殿下无恙,拜见延安郡王殿下,唯殿下无恙!” 蔡确和其他宰臣,则持芴对着那床榻上的延安郡王以及延安郡王身后帷幕珠帘中的皇后一拜。 “本宫无恙!”向皇后的声音,从帷幕内传出。 “我无恙!”皇后怀里的延安郡王,轻声说着。 声音虽然轻,但非常平稳,没有半点紧张,也不存在丝毫的意外。 群臣借着眼角的余光,悄悄观察这位殿下。 发现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如常。 而且,看向群臣的眼神,始终保持了平静。 和去年那个在集英殿上,望着群臣礼拜,稍有紧张,略带害怕的皇子,几乎就是两个人。 …… 赵煦被向皇后抱着,放在膝盖上。 他静静的,看向他眼前的这一个个宰臣。 尤其是那个站在最前面,身服紫袍大袖公服,头戴长长的展脚蹼头,面容富态,身材略显佝偻的老臣。 虽然,赵煦的记忆里,已经完全遗忘了有关此人的模样。但他的声音,赵煦绝不会记错的。 多少个午夜梦回,多少次噩梦惊醒。 他都会记起那个声音,那个在福宁殿外的苍老声音。 “请皇太后权同听政,以俟康复!” 同样,赵煦也记得很清楚,他亲政后,是如何清算这个人的。 “臣无二志,戒在怀奸!国有常刑,议罪难逃……故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赠太师王珪,窃文华之上科,躬柔险之陂行,驯至显位,遂居冢司……指朝廷为家,用社稷为私计……阴持两端,不顾大义,仅免生前之显戮,更叨身后之余荣……贬从散秩,追正误恩,庶令官邪,咸知警宪,可特追贬万安军司户参军!” 赵煦在心里,轻轻的念着这些字词,在他亲自授意下,由时任翰林学士蔡京所撰的制词。 这些文字的每一个字,都将王珪的一生彻底否定! 包括他的才华、文章、政绩、功劳……全部否定! 然后就是彻底的清算。 剥夺一切朝廷待遇,剥夺所有赠官爵位、荣誉! 王家子孙,一切恩遇,尽数褫夺! 打入另册,王珪子孙、子弟,永不得注阙京畿诸路及相同资序官职! 在制度上,将王家后人的晋升之路堵死! 可惜…… 赵煦在心里摇摇头,他那个好弟弟,一上台就忘了他的皇兄是如何恨王家的。 王珪家族禁锢被解除。 于是,王家招了一个孙女婿,他的名字叫做:秦桧! 在现代,赵煦看到这一节,又看到了秦桧炮制莫须有之罪,杀岳飞于风波亭时,他笑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想到这里,赵煦就直勾勾的看向王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凝视着这个上上辈子,几乎让他陷入死地的宰相,这个胆敢勾结外戚,胆敢起心思另立储君的宰相! 这一次,赵煦发誓,不会给王家机会了! 因为,他肯定会生儿子,会生很多儿子! 只要有继承人,王家,永世不得翻身! 王珪被他看的,却有些发毛了,忍不住的低下头去。 他或许是做贼心虚吧? 赵煦在心里想着。 第三十五章 命运之日(2) “诸位髃臣,不在都堂之中,议处国事,不在福宁殿内,守护天子,何以来庆宁宫?”帷幕内的皇后轻声问着。 身为左相,王珪持着玉芴,不情不愿的上前一拜:“上禀皇后殿下:臣等来此,乃为恭请皇子移殿福宁殿!” 移殿,就是确定储位的先声了。 因为这意味着,宰臣们已经认定,只有这位皇子,拥有继承权! 这在其他朝代,难以想象。 却是大宋,从仁庙开始形成的传统。 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特别是韩琦,相三帝扶二帝,让士大夫群体们,迸发出了类似主人翁一样的意识。 所以,文彦博才能在朝堂上,公然说出那句话:陛下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这种话,放其他任何一个朝代,文彦博的脑袋早搬家了。 但在大宋,即使强势如赵煦之父皇,也只能讪讪的回答:“也不是所有士大夫都反对变法,也有很多士大夫支持的嘛!” 故此,帷幕后的向皇后,听到王珪当面亲口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后,内心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只要宰臣们,已经表态。 那么,无论其他人,再做任何其他小动作。 六哥的地位,都是不可动摇的。 若是从前,从宰臣们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向皇后就会放弃对外廷的一切关注,回福宁殿去念经祈福了。 可如今,她抱着坐在她膝盖上的皇子,轻声道:“既是髃臣之请,本宫不无不允!” 于是,群臣纷纷持芴长拜,齐声奏请:“臣等恭请皇子延安郡王移殿福宁殿!” 王珪与蔡确,更是恭请道:“请殿下更衣!” 皇子移殿,意义重大,自然要正衣冠以明典礼! 自唐之后,从先秦时代开始盛行的冕服,就只剩下了一种使用场景:祭祀! 所以,宋代冕服,成为了祭服。 天子一年也未必能穿几次,至于大臣?大臣不备冕服,参加祭祀时,由朝廷发放,典礼完毕再由有司收回。 于是,绝大部分大臣,可能一辈子也未必能穿一次冕服。 朝服则取代了过去冕服的典礼性质,同样很少穿。 一般只有朔、望朝参和百官大起居或者是初次朝见天子时穿戴。 相应的,唐代的正衙礼,也变成了礼仪性质。 赵煦自被封郡王之后,郡王朝服年年制作,却一次也没有穿过——他又不需要上朝,更不需要坐衙! 而在他的上上辈子,他也没有穿过郡王朝服。 他记得,自己被人从福宁殿后面抱出去的时候,身上就穿着一件彩衣,裹着一个帽子,就被人放到了群臣面前。 所以,这是第一次穿这种等级的朝服。 朱衣朱裳,这是服色。 白罗方心曲领,白罗玉带,白绫袜,皂革靴,这是制式。 腰间挂上一堆装饰。 玉剑、玉佩、锦绶。 看着似乎和大臣朝服,相差不大。 实际上,在服章等级上,比宰执大臣所服的貂蝉冠服等级要低,只比宰执以下的朝臣所服的进贤冠服级别高一点。 这是有原因。 皇宋祖制,宰执大臣地位,高于亲王! 亲王见宰执大臣,需要向对方行礼,而不是相反! 这在制度上,将宗室皇族的地位,强行降低,也在事实上抬高了宰臣的威权! 真正的天子之下,万人之上! 赵煦很快就在司衣们的服侍下,穿戴整齐。 群臣上前一看,都是纷纷持芴道贺:“皇子延安郡王精俊周正,臣等望之,颇具皇家气度,甚有天家仪态,臣等为皇后殿下贺!” 帷幕内的向皇后,对大臣们的赞美很满意,道:“我儿往后,尚需诸位髃臣辅弼保佑!” 群臣听着,互相对视了一眼。 心中都是震撼不已。 ‘我儿’? 皇后用‘我儿’称呼皇子延安郡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们又遗漏了什么关键线索!? 群臣,都在心中大骇! 尤其是王珪,幞头下的发丝,都已经被汗水打湿! 自古以来,母以子贵,子以母贵! 皇后为中宫长秋,国家女君。 皇后之子,就是嫡子。 而延安郡王又是长子! 若延安郡王,果然已是皇后之子,那就是既嫡且长! 于是,所有人立刻反应过来,纷纷向着帷幕中的皇后道贺:“皇子既蒙皇后殿下亲自抚养、保佑,实乃祖宗之幸,天下之幸也!” 赵煦只是静静的站着,也只是静静的看着,保持着沉默,也保持着他作为一个孩子该有的矜持。 …… 群臣簇拥之下。 赵煦被向皇后抱着,坐上步撵。 然后,驻守在庆宁宫外的御龙直们,排成纵队,将步撵护在中心,向着福宁殿方向而去。 高太后派来的迎接使者,在前方,指引着仪卫开道。 一路浩浩荡荡,穿过东华门大街,到了内东门下。 赵煦静静的坐着,紧紧的依偎在向皇后的身旁。 在心中,赵煦知道,看似,他只是提前了三天来到福宁殿。 实际上,他已经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首先,他改变的是他自己的命运! 在他的上上辈子,他的一切,都是在懵懵懂懂之中,被人像牵线木偶一样,操纵着也控制着。 不夸张的说,若没有,向皇后和蔡确以及很多很多人的抗争与牺牲。 那个位置,他可能坐不上去! 赵煦抬起头,看着他身旁的向皇后。 这个在他上上辈子,一度在他的生命中隐形的嫡母。 脑海中的记忆在翻滚。 那個命运之日中,他还能记得的少数杂乱的记忆里。 有一个场景,赵煦永世都不敢忘记。 储位已定,群臣礼拜之后,纷纷退下去。 他们要去都堂,将翰林学士草制的立储制词签押。 而帷幕之中,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着。 “总算是如皇后之意了!”高太后轻声说着。 年幼的赵煦,亲眼看到了,高太后伸出手,在向皇后的胸口戳了一下。 力道很大! 向皇后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年幼的赵煦被吓坏了! 等到高太后离开,向皇后走到了赵煦身前,她蹲下身子,将胸口指给赵煦看:“六哥,我这里还疼呢!” 赵煦看的仔细,向皇后胸口上面的皮肤上,一个清晰的指痕,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就是为什么,在赵煦的上上辈子。 他无论如何,始终都尊重这位皇后,这位嫡母的原因。 也是他醒来之后,为何会选择,紧紧的抱住向皇后的原因。 这既是报恩,同时也是在争取掌握主动。 上上辈子,为君十五年,赵煦比谁都清楚,主动权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一醒来,就抄写佛经。 而不是等着高太后,临时替他去制造舆论。 所以,他积极的创造了一个‘好学、纯孝、聪俊’的人设。 而不是,让高太后去告诉宰臣:皇子精俊好学,已诵论语七卷,只是读书,略不好弄! 更不需要高太后,去对群臣们说:相公们立的这个皇子,实在是立的好,自皇帝服药以来,便手抄佛经,只吃素。 他抢在高太后之后,把高太后能做的,可以做的事情全部做了。 这就叫走高太后的路,让高太后无路可走! 于是,他这个储位,就不再是高太后施舍来的。 于是,他这个储位,就不再是高太后扶持着来的。 是他自己用实力,争取来的。 人设、舆论…… 留学现代时的网红经历,让他深深的明白,这种无形的力量,到底有多么强大! 当然,赵煦也要感谢他的父祖,还要感谢从太宗开始的祖宗。 是这些人,将大宋的社会,塑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也是这些人的努力,才让他在现代学到的那些伎俩有了用武之地! 汴京人口,百万之巨! 全部是脱离了农业生产,全部是依靠城市生产经营消费的城郭户。 这一百万城市居民,创造了汴京城繁荣的市井生活。 夜市、瓦子、戏院…… 丰富多彩的城市生活,催生了类似后世近现代城市一样的市民文化。 小报八卦,应运而生。 雕版印刷,飞速发展,活字印刷也已经出现。 从土市子的马行街,到横跨汴河两岸的州桥夜市。 百万市民,来来往往,昼夜不息。 马行街与州桥上的灯火,通宵达旦。 汴京旧城和新城之中,数十个瓦子中,每时每刻,都挤满了前去娱乐与消费的市民。 庆历兴学、熙宁兴学,将大宋城市之中的识字人口数量,迅速提升。 于是,赵煦才能有可趁之机。 他才能,借着他和向皇后、高太后的互动。 将自己精心塑造的人设,将自己精心设计的,符合儒家士大夫价值观的形象,通过向皇后、高太后的力量,传播出去。 若没有列宗列祖打下的基础,塑造的市民文化风潮。 若没有庆历兴学、熙宁兴学,创造出来的足够多的识字人群。 赵煦知道,他再懂塑造人设,再懂伪装。 也是无计可施,也是无能为力。 如今,他靠着自己的努力,也借着列祖列宗的帮助。 他终于是,成功的提前三天,主动的被人从庆宁宫中请了出来。 而不是,和上上辈子一样,在懵懵懂懂中,在无知之中,被人抱到群臣面前。 赵煦知道,他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接下来,他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和其他人的命运。 然后是整个国家的! “朕……为天子!” “迟早有一日,这大宋天下,这九州万方,只有朕才能呼风唤雨!也只有朕才能兴风作浪!” 赵煦在心里轻声说着。 他的手,悄悄的攥着向皇后的衣袖。 在成年之前,他依旧会伪装好自己。 第三十六章 命运之日(3) 福宁殿前,无声的御龙直们,笔直的站立着。 穿着甲胄,全副武装的大将,将那柄跟随了他南征北战无数岁月的斩马刀,拿在手里。 身旁,数十名亲卫士兵,紧紧簇拥。 他望向前方,看向那内东门下,正拖曳而来的皇后、皇子、宰臣队伍。 于是,他长舒了一口气。 “终不负官家托付矣!”这大将轻声说着。 左右将领,也都是跟随了他十数年的亲信,看着这个始终带着他们冲锋在前的将军。 有人忍不住低声说道:“殿帅,您何必如此?” “自古以来,大将参与皇家家事,大都下场惨淡啊……” 这大将摇头道:“不然!我受官家大恩,为官家亲拔为天下武臣之首也!” “自蒙官家恩遇以来,常立功在后,赏拔在前,今当报效之时,虽死何憾?” 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当年,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三班小使臣。 是官家亲自拔擢他,赏识他,委以重任,予以信用! 一路将他这个当年,小小的三班小使臣,拔擢为国家大将,升任正任节度使,用为三衙殿帅,位在天下大将之上! 他永世都不会忘记,官家在拜将制词之中,对他寄托的厚望和信任! “祈父之官,司王爪士!上将之任,为国虎臣……惟威爱足以临下,惟忠义可以报君!勤懋乃心,钦迪朕意!” 去年,又加恩下诏,勉励他说:“严严三帅,夜警于帷宫。既获考于礼文,宜肆均于神惠!” 君以国士用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结草衔环,冲锋陷阵,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身旁的将领,看着自己的将主坚定的神色,叹息了一口气,道:“即使如此,您也不必亲自来此啊!” “您是殿帅,一举一动,皆摇动人心!若叫其他宗室看到了,难免有人说闲话的……” 大将摇头,坚定的道:“正是如此,我才要甲胄来此,护卫皇嗣!” “以此震慑奸邪,威慑乱臣!” “尤其是皇族之人!” “我要让他们看到,皇子嗣储,天意人心也!” “敢有作乱者,先问过我手中兵刃!” 说话间,宰臣们簇拥,御龙直们护卫的皇后、皇子仪卫就到了近前。 这大将率着部下,当即退避到一旁,然后长身而拜。 大将看着那步撵帷幕珠帘内的皇子身影,更是热泪盈眶。 他的使命! 官家托付给他的使命,总算是幸不辱命! …… 步撵,在福宁殿前落下。 赵煦端坐在其中,隔着珠帘,远远的看到了一位身材魁梧,穿着衷甲,持着斩马刀,远远的就对着他长身而拜的大将。 “燕达啊!”赵煦在心中感慨着。 “你的命运,我也已经改变了!”他悠悠说着。 上上辈子,元祐三年七月初九。 检校司空、河南郡开国公、持节武信军节度使、殿前司都指挥使燕达燕逢辰暴毙于家,年仅五十九岁! 这个在赵煦立储之前,为他扫清了无数障碍,为他遮蔽了无数风雨的大将。 在立储时,亲自带着兵马,为他值守宫宿的殿帅。 在登基之日,亲自持着兵刃,立在宫闱前,公开放话:“天子新即位,我坐甲于此,以备非常,万一有奸人随皇族而入,则事起不测,又岂能人人可辩?”的忠臣。 就那样死在家中,没有人知道死因,也不会有人去调查死因。 但燕达口中的所谓皇族是谁,所谓奸人又是谁? 一目了然,无须多言! 这本来也只是犯忌讳而已。 可这种级别的大将,只要不造反,不谋逆,再怎么犯忌讳,也会被纵容、优容,顶多申斥、罚铜,了不起,降上几级罢了。 此国朝善待大将之制也! 但是…… 赵煦低下头,他知道的,在他亲政后,全面彻查了他立储前后、登基前后发生的种种事情。 所以,他知道,燕达说那样的话,给他自己惹下了多大的麻烦!也叫他被多少人,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如今,赵煦提前三天,来到了他忠诚的福宁殿。 无数危险,无数暗雷,无数日后元祐时期种种乱流的源头,因此被提前排除。 燕达,就不再是那个元祐群臣眼里的眼中钉。 他的命运,或许已经改变,他或许不必在五十九岁,这样一個武将最黄金的年纪暴毙。 而,这正是赵煦努力的原因。也是赵煦之所以要委曲求全,在高太后面前表演的原因所在。 赵煦深深的看了一眼燕达的方向,然后,就被向皇后抱着,走下步撵。 宰臣们,在他身后,低着头,持着玉芴,紧随其后。 福宁殿的正门,已经被人打开。 他深邃的宫阙,向赵煦敞开。 那大宋最高的权柄,也向赵煦张开臂膀。 一个内臣,从大门中走出来。 赵煦看着,他知道,那是石得一! 这个他父皇最忠诚的内臣,也在元祐垂帘时期,被旧党们攻仵的‘四凶’之一。 他持着一根净鞭,走到福宁殿的御阶前。 双手轻轻一挥,净鞭撕裂空气,发出清脆的声音! “皇后、皇子、宰臣入觐!” 在福宁殿东阁的屏风后,被高太后旨意传来的起居郎、中书舍人蔡卞,开始提笔,在天子实录的御册上,写下文字: 元丰八年,二月二十六日,庚寅,宰臣上表皇太后,请谒皇子庆宁宫,恭请皇子移殿,皇太后慈旨亲答:可! 时日,辰时,宰臣朝皇后、皇子于庆宁宫,群臣入见,称颂皇子精俊,可堪社稷,皇后谢群臣,言:我儿日后尚需诸位髃臣辅弼保佑。 群臣上贺之,皆曰:皇子既蒙皇后殿下亲自抚养、保佑,实乃祖宗之幸,天下之幸也! 于是皇后携皇六子、延安郡王,为宰臣拥戴,入福宁殿正殿,朝上御前。 时日也,皇子移殿福宁殿,中外欣然,朝野称颂。 放下笔墨,蔡卞低头检查了一遍文字,确认无误后,将这一份文字,放到一旁,命人去誊写,然后送皇太后、皇后、宰臣确认。 而在他身前,屏风之前的殿堂上。 皇后抱着的皇子,已经走了进来。 帷幕摇动,殿中宫人、内臣、太医,都已经站起身来,向着正走向天子御榻帷幕内的皇后、皇子行礼。 而在帷幕中,高太后已经换上了太后舆服。 皇后舆服,也已经被人准备好了。 只等着皇后入内,然后在禁中后殿更换。 同时,皇太后已经命人,传召来六部大臣到福宁殿候旨。 吏部尚书曾孝宽、礼部尚书韩忠彦、户部尚书王存,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翰林学士曾布,都已经在福宁殿外的回廊侯旨。 此外,高密郡王、安化军节度使、大宗正赵宗晟,相州观察使、同知大宗正事赵宗景,以及嗣濮王赵宗晖,也都被皇太后派人去传召过来见证。 间幕:兄弟 亲贤邸。 雍王赵颢、嘉王赵覠在这大内的居所。 此时此刻,亲贤邸内,雍王赵颢的面目,已经完全扭曲了起来。 “赵仲恪,你什么意思?” “母后慈旨:着雍王即日,非有诏不得擅入福宁殿!”嘉王赵覠,只是淡淡的说着,也只是平静看着自己的兄长。 他知道的,他的这个二哥,已经走火入魔了! 自皇帝长兄疾重以来,赵颢不仅仅天天去福宁殿里晃悠,打着‘乞问圣躬’的旗号,行叵测之事。 而且,他根本就没有要瞒人的意思! 多少次,福宁殿里侍奉天子的内臣和女官们嘴里,都传出了‘雍王御前,甚有不敬’的流言,甚至有人说过‘官家数怒目以对’这样的话。 要不是顾忌保慈宫太后,要不是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就要掉一串脑袋,此时此刻,汴京城中恐怕人尽皆知,雍王赵颢欲行太宗故事!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总有一天,保慈宫太后会上仙。 总有一日,这些话,会被人告诉向皇后,告诉那位现在只有八岁的皇子。 就像章献明肃皇后去世后,立刻就有人,上禀仁庙:官家,您是故宸妃李氏之子! “赵仲恪,你就这么喜欢,给赵仲针当狗?”赵颢面目狰狞的咆哮着。 赵覠看着自己的二哥,摇了摇头。 他疯了! 居然敢直呼天子的名讳! 赵覠轻轻挥了挥手,在他身后,十几个沉默寡言的老禁军走上前去。 他们已经白发苍苍,或有残疾,或是没有儿子,可正因为如此,他们什么都不怕。 他们是大内的亲事官中的剩员。 祖祖辈辈,都是吃官家的饭的! 哪怕是像他们这样人,身患残疾,或者没有儿子继承香火,养老送终。 但官家却会照顾他们的余生。 给他们俸禄,给他们汤药,发给他们禄米和四季布料。 冬天给薪柴,夏天给明矾。 便是死了,官家也会让有司给他们买棺材,给他们选一个风水秀丽的佛寺安葬,让僧人给他们念经超度。 皇恩浩荡,现在是报答的时候了。 所以,即使面对的是国家亲王! 他们也毫不留情,直接围将上去,将赵颢按在了地上。 “殿下,还请恭依皇太后慈旨!”这些老禁军们平静的说着。 赵覠俯视着自己的二哥,看着赵颢的神色,从疯狂到咆哮再到颓然。 也看着他的模样,从挣扎到平静。 然后,他才轻声说道:“皇兄,放弃吧!你争不过的!” “母后也从没有支持过你!” “从始至终,朝野内外,都只认六哥!” “不管是王安石,还是文彦博……他们都只认大哥的儿子!” 赵颢趴在地上,没有了之前的疯狂。 但他的眼睛,死死的看着赵覠,他的四弟,一母同胞的兄弟。 此时此刻,赵覠取代了过去,皇帝在他心中的仇恨位置。 是的,赵颢从一开始,就恨他的长兄。 明明,都是一个母亲生的。 明明,赵仲针只比他大两岁。 论学问,论身体,论手腕,论才华,赵仲针哪一点比的上他? 可偏偏,从太皇太后到满朝大臣,都只认赵仲针。 就像如今,所有人,包括他的母亲,都背叛了他,都只认那个黄口小儿! 凭什么? 凭什么! 赵颢不服! “皇兄,你想想吧……”赵覠蹲下身子,直视着自己的二哥的眼睛:“想想熙宁七年的事情!” “大兄当年对你说过的话,你难道希望将来,六哥长大了也对你说一次吗?” 赵覠的话,就像魔音,让赵颢的眼睛痛苦的闭上了。 “我败坏天下,汝自当之!”皇帝大哥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他眼前晃悠着。 杀机腾腾,让他不寒而栗,只能哭着大喊:“何至是!何至是!” 因为那句话,那句‘汝自当之’太宗也对越懿王说过。 越懿王听完,回家就自刎了。 赵仲针,对他说这样的话,他还能活。 可一旦,那個黄口小儿长大了,也对他说这样的话。 赵颢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子孙都要被连累! 于是,心中最后一丝愤懑,也只能放下。 赵颢咬着牙齿,说道:“我知道了!” “四弟,我知道了!放开我吧,我会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赵覠点点头,对着那些老御龙直们说道:“好了,雍王已经知错了,都放开他吧!” 若有可能,赵覠根本不想卷入到这种事情里面去。 可是,国朝故事,历历在目。 为了他自己的性命,也为了他子孙的荣华富贵。 赵覠不得不做,也不得不冒着风险,去联络皇后,联系宰臣。 他知道的,这样的事情,一旦被他母亲知道,他肯定要被责骂。 但赵覠没有办法! 恐惧,促使他去做一切事情,促使他越过重重规定和禁止,冒着被朝野指责的风险,去做那些犯忌讳的事情。 若,储位再不能确定。 赵覠甚至还会做更疯狂的事情! 一些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好在好在……赵覠在心里吁出一口气:“六哥纯孝、好学之名,传遍汴京……宰臣再也不能无动于衷!储位当在今日确定!” 一旦定储,便明君臣上下之大义。 一旦定储,则再无斧声烛影之忧。 他也可以放下悬着心,回去继续研究医术,画山水之清丽,书飞白之飘逸了。 看着老御龙直们,放开赵颢。 赵覠对他说道:“二哥,去好好洗漱一下,更换朝服!” “或许,很快就要有使者来传你我兄弟,福宁殿中,拜谒太子!” 赵颢听着,先是怒目,然后低下头去:“我知道了!” 大势已去,连母亲都已经不让他再去福宁殿了。 他的一切希望,都已经破灭。 不过…… 赵颢抬起头,看向赵覠,道:“四弟,请你去转告母后……” “儿只有一个请求!” “和离!”他咬着牙齿说道。 “我要和那个贱妇和离!” 赵覠看着赵颢,沉默片刻,点头道:“母后会应允的!” 赵颢的王妃冯氏,是国朝名臣真庙时的宰相冯拯的重孙女。 他们夫妻不和已久,而且闹得很厉害,赵颢一直想要废掉冯氏。 但,当今官家就是不许。 这也是赵颢深恨皇帝长兄的缘故之一。 连休个妻子都不让! 兄友弟恭?呵! 第三十七章 太子(1) 向皇后抱着赵煦,一步一步,登上福宁殿前的御阶,到了大门前才将赵煦放下来。 赵煦双脚落地,抬起头来,看向身前的一切。 巍峨的福宁殿大门,两侧各陈列着十二柄长戟,此乃天子宫殿之制! 越过戟架,福宁殿内的一切,映入眼帘。 一个个内臣,都已经伏地恭迎。 一个个女官,向左右退避。 艾草燃烧的味道,从殿内传出。 “我儿……”向皇后看着赵煦似乎有些出神,还以为他在怕生,连忙牵着赵煦的手:“随母后入殿,去朝你父皇罢!” “是!”赵煦点点头,被向皇后牵着,走入福宁殿内。 这个他曾最熟悉,如今却有些陌生的殿堂。 脚上穿着的皂革靴踩在福宁殿石制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里是他上上辈子,生命最终消失的地方。 也是如今,他新生命,新命运开始的起点。 向皇后牵着他,一步步,走到福宁殿的殿陛之前,宰执大臣们跟在他们母子身后,亦步亦趋,持芴而行。 走到福宁殿正殿的尽头,向皇后就领着赵煦向东,一重帷幕已经在前方落下。 帷幕内,高太后身着舆服,端坐在一张椅子上。 隔着帷幕,依稀可以看到,高太后身服深青色袆衣,庄严而隆重。 头上的两博鬓,九龙四凤饰于礼冠之上,前有大龙珠饰,口衔穗球,耀眼夺目。 两块白玉,放在两侧,青罗蔽膝。 在向皇后和赵煦身后的宰执们,在此刻集体持芴对着向皇后和向皇后身边的赵煦一拜。 作为左相的王珪和右相的蔡确,更是持着玉芴,上前一步,然后对着帷幕内的皇太后方向,深深一拜,又对着那帷幕中的天子御榻方向一拜。 而向皇后则牵着赵煦,到了帷幕前。 然后,向皇后就对着帷幕内,盈盈一礼,拜道:“奏知娘娘:新妇已携皇子延安郡王至殿,恭乞娘娘慈旨,准皇子延安郡王入禁中!” 说完,向皇后了拉了一下赵煦的身体,示意赵煦跟着她礼拜。 赵煦当然是知道,此刻应该做什么的? 可他只是一個孩子。 而且,他已经表现的足够聪明了。 过犹不及! 何况,他若什么都懂,那向皇后岂不是没有参与感和成就感了? 在现代的时候,赵煦是玩过手游的。 所以他知道便是那些抽卡氪金游戏,也不是抽到强力稀有角色,就可以无敌了。 还需要氪金升星加强度,还得刷图凑装备。 不然,光角色强力有什么用? 没有代入感,没有参与感,也没有成就感,玩家很容易就会弃坑。 于是,赵煦就老老实实的,在向皇后手把手的示范和指导下,对着帷幕内长身一拜,俯首在地,跟着向皇后的耳语奶声奶气的拜道:“儿臣延安郡王佣,伏问父皇圣体无恙;恭问太母万福!” 帷幕之中的高太后,终于说话:“皇后之请,上合天意,下顺人心!” 于是帷幕被人掀开。 福宁殿外,一直在殿门等候的石得一,再次扬起了他手里的净鞭。 啪! 净鞭撕裂空气,发出清脆的声响。 “皇子移殿矣!” 福宁殿外,回廊中,一个个被高太后旨意,招入此地候命的大臣,纷纷面朝福宁殿东阁的方向,拱手而拜,纷纷说道:“皇子今日移殿,上合祖宗之意,下顺万民之心!” 福宁殿内,随着帷幕被掀开,向皇后牵着赵煦,从掀开的帷幕,走入其中。 在他们身后,宰执大臣们已经按着班位次第上前。 “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郇国公、上柱国臣珪……” “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清源郡开国公臣确……” “尚书左丞、门下侍郎臣惇……” “尚书右丞、中书侍郎臣清臣……” “中书侍郎臣璪……” “知枢密院事臣缜……” “同知枢密院事臣焘……” 在群臣抑扬顿挫的奏报声中,最终,所有宰臣集体伏地而拜:“恭送皇子延安郡王,移殿御前!” 帷幕中,端坐在椅子上的高太后,看着向皇后,牵着赵煦,来到她面前,再次执礼而拜。 小小的皇孙,在礼仪方面,还很稚嫩。 需要向皇后随时的指教和示范。 但他学的很快,几乎是一教就会。 高太后满意的点点头,于是,对着帷幕外的群臣们说道:“相公们请起!” “相公们送来的这个皇子,确实是极好的!” “不瞒各位相公,老身命了大宗正和嗣濮王,到了景灵宫的祖宗们御容画像前卜卦,大宗正和嗣濮王都回奏说:臣等谨依娘娘慈旨,请卦于列祖列宗,所见卦象,皆是上上大吉!” “可见,就是祖宗们,也对相公们选的这个孩儿,相当满意!” 群臣伏地再奏:“臣等惶恐,皆祖宗神灵庇佑,也皆赖皇太后殿下慈旨!” 在帷幕内,被向皇后领着,伏地匍匐的赵煦,听着外面的群臣的声音。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眼角余光,忍不住瞥了一眼,他的父皇,如今所躺着的病榻方向。 “果然,群臣心中,父皇已不为天子矣!” 上上辈子就已经知道的事情,如今再次被事实验证。 赵煦内心,依然是不舒服的。 任何君王,都不会舒服! 尽管,哪怕自己都知道,想要大臣们全部死心塌地,只忠诚于帝王一个人,那是天方夜谭。 可是,皇帝这种生物,总是会忍不住的去想让所有人都只效忠于一个人。 哪怕,这个皇帝其实明白,这种想法很危险! 但却控制不住! 赵煦内心胡乱的想着。 在帷幕外一张早就被人在这福宁殿里,准备好的案几,被内臣们抬到了宰执们面前。 一张特制的黄麻纸,被铺在案几上。 这种黄麻纸,每个宰臣都很熟悉。 它是过去的政事堂,现在的都堂宰臣们专用的纸张。 起源于唐代,用其书写的文书唐时称为:堂帖,地位非常高,甚至高于皇帝赦书。 所以,大宋太祖废堂帖之制,改行中书劄子,本意是要限制相权,防止出现唐代宰相堂帖高于天子赦书的现象。 然而,大宋百年下来,经过仁庙、英庙两代。 宰相签押的劄子地位,再次成功的超越了天子赦书的地位。 于是,能在黄麻纸上,签字画押,也就成为了所有士大夫毕生的追求。 当今官家,力图改变这一现状,所以在熙宁五年改革省劄,并在元丰元年确定省劄必须先录黄,请旨于御前,然后才可以实施,从而将相权再次压制在君权之下。 此刻宰臣们看着被抬来自己面前的案几,也看着案几上摆着的黄麻纸,第一时间就已经明白了,高太后的意思。 皇子既然已经移殿,那就不要再拖延了! 今日,就确定储位! 今天晚上,就锁学士院,让翰林学士,草制立储制词,明天早上就召集文武百官,在崇政殿,宣读立储制书,确定名分大义。 这也确实是保慈宫高太后的行事风格。 武臣之家的出身,让她拥有比文臣之家的皇后更加果决的性格。 就像当年的慈圣光献皇后,从不拖泥带水。 宰执大臣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王珪的神色,慌张了一下,就低声对蔡确道:“老夫老朽,文字已大不如前,不如请右相来写这请立劄子?” 他既是本能的抗拒着立皇子为储,也是想看蔡确笑话。 蔡确,没有做过翰林学士,也没有做过中书舍人,并不擅长写制词文字。 蔡确若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贸然答应,就要出大丑! 蔡确看了看案几上的黄麻纸,笑了起来:“老夫未曾做过两制大臣,对此不擅,不如,请子厚来写?” 章惇听着,点点头,当仁不让的上前。 在场宰臣里,除了王珪、李清臣外,就只有章惇有做过翰林学士的经历。 在王珪推脱不想写的情况下,资序排列上,就是他章惇了。 章惇走到案几前,略微沉吟,便席地跪坐,提笔在黄麻纸上开始写起来。 很快就在黄麻纸上,书写完毕。 然后他站起身来,对同僚们说道:“诸公请看,如此可堪合体?” 群臣凑上前去一看,就见着黄麻纸上,用着标准的翰林学士字体写着:请立皇六子延安郡王为皇太子。 宰臣们看着,虽然觉得章惇写的过于直白了。 但这种时候,也确实是需要如此简单、直白,不给任何人留任何空子的文字。 “子厚所写,果然合体!”李清臣看着就说。 蔡确也点头:“正该如此!” 然后看向王珪:“左揆以为呢?” 王珪默然片刻,道:“众意不是都已经决定了吗?” 蔡确懒得理会王珪,在蔡确眼里,现在的王珪和死人已经没有区别了! 原因? 都堂上王珪自己蠢,说出那样的话。 结果,一转眼,舆论爆炸,宰臣们不得不动作。 他已经自陷死地,无药可救! 现在,大家没空理会他,但,等到立储之后,御史台自会料理他。 等待王珪的只有一个命运:上表请罪出外! 若皇太后、皇后慈圣,兴许能保留他的国家宰相体面。 可青史之上,王珪必然获罪! 既然如此,蔡确自然不会和王珪废话。 直接对其他宰执说道:“既然群僚皆无异议,那便签押吧!” “左揆先请!” 王珪低着头,硬着头皮上前,提起笔在那黄麻纸的右侧,以草书签上了独属于他王珪个人的花字。 王珪之后,蔡确上前。 然后是章惇、李清臣、张璪。 接着就是西府的韩缜、安焘。 至此,三省两府所有宰执大臣,都在这黄麻纸上依着排序签字画押。 东府宰臣在左并排画押,西府两人在右,各自押字。 这黄麻纸也就从单纯的黄麻纸,变成了录黄的省劄。 只要再送到御前,得到天子首肯。 那么,它就具备了完全的法律效应,可以下发有司实施,谓之熟状! …… 尝试复刻一下,此日三省两府录黄熟状。 (翰林大字)请立皇六子延安郡王为皇太子。 右 左 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珪) 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确) 尚书左丞兼门下侍郎(惇) 尚书右丞兼中书侍郎(清) 中书侍郎(璪) 右 知枢密院事(缜) 同知枢密院事(焘) 注意,请立皇子延安郡王为皇太子是竖写。 而签押都在右侧下角,但东西两府,分作左右分隔了一定距离各自签押。 而且同样是竖写,各自在官职头衔下面,签押他们个人独特的,风格明显的,外人难以模仿的草书花字。 章惇传世书法会稽贴上,有他的传世草书花字,特点明显,一眼就能识别。 第三十八章 太子(2) 群臣既签押已毕,便再次分列两班,集体持芴而奏:“臣等敢奏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 “臣等今日,尚有国事,欲陈两位殿下之前……” 此时,帷幕之中,向皇后已经在后殿之中,换上了皇后舆服。 皇后舆服和皇太后舆服,大体上相差无几,只在具体形制和规格上,略减皇太后舆服五分之一。 依旧是两博鬓,依然是四龙九凤冠。 此时,两后并坐于福宁殿内东、西两侧,在空间上,向皇后的位子,比高太后的位子,稍微靠后了半步。 而赵煦则站在了向皇后身旁。 这是他争取来的——本来,他应该是被人抱着,放到帷幕旁。 就和他上上辈子那样。 然后再被人抱着,放到宰臣面前,去接受宰臣礼拜和道贺。 但现在,赵煦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功的站到了向皇后身旁——很简单,发挥小孩子的特色就可以了。 只要他一直跟着向皇后走,就没有人能将他和向皇后分开。 而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都没有干涉他的行为。 高太后是不愿,向皇后则是欢喜都来不及! 听着宰臣们的话,帷幕之中,高太后看了一眼向皇后,然后就问道:“诸位髃臣,还有何事?” 便听群臣奏道:“去岁之时,三省曾同奉陛下旨意:皇子延安郡王当明春出阁!” “今,皇子延安郡王既移殿御前,臣等又闻,市井有言:皇子延安郡王纯孝、笃礼、好学,可堪社稷!” “臣等惶恐,敢奏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宜当皂建太子,以系天下!” 帷幕内,高太后微微颔首,看向向皇后:“皇后以为呢?” “新妇全听娘娘慈旨!”向皇后起身,头上沉重的凤冠摇动着,盈盈一礼,无数珠饰摇晃。 “既如此……”高太后沉声说道:“便请诸位髃臣,上劄子于御前,待皇帝批示!” 于是,高太后身旁的内臣粱惟简,奉高太后旨意,出了帷幕,到了殿中,取来了群臣签押的劄子。 整个过程,赵煦只是站在向皇后身旁,静静的看着。 看着这和他上上辈子所见的完全不同的殿中气氛和人物。 他微微扭头,看到了在御榻上,紧闭着双目的父皇。 他的母亲朱德妃不在,国婆婆也不在这里。 同样的,雍王赵颢也不在这里。 他不必再目睹,赵颢那声嘶力竭的攀扯着帷幕的样子。 也就不必再要嘉王赵覠,将赵颢从这里拖出去。 于是,赵煦轻轻握着自己的手。 只有他知道,这一切,是他努力的结果。 …… 群臣的劄子,先被送到了高太后面前。 高太后看完,吩咐粱惟简:“送去给皇后过目!” 现在,皇帝依然昏睡。 皇后可以代表皇帝,过目群臣所请。 当然,最终,还是需要皇帝点头首肯。 最重要的是:高太后已经知道,从现在开始,皇六子延安郡王就成为了天下的新主人了。 而如何教育他,如何让他走上正轨,如何让他行正道。 就成为了高太后,首先要考虑的问题。 她已经明白,皇子是极聪明的。 《春秋》之义,哪怕是她这个大人,尚且难以读通,尚且难以阐发其中要义。 但皇子却已经能够对《春秋》的经义,发表一些看法和意见。 屡屡阐发‘仁圣’之问,屡屡提出‘聪哲’之见。 于是,连翰林学士曾布,也在她面前夸赞说:皇子聪俊仁圣,自古罕见,臣窃见皇子文字,虽汉明少时不过如此……” 高太后读过史书,自然知道,曾布所指的汉明是谁? 那可是史书上的千古名君! 开一代文治之先河,垂为百世之君。 其在位时,轻徭薄赋,抚恤百姓,安定天下,四夷宾服。 恰好,史书记载,汉明帝十岁通春秋! 如今,皇子虚岁十岁,亦能通春秋! 这让高太后的内心,不由得升起期望来。 章献明肃抚养仁庙珠玉在前,而仁庙为政,高太后是亲眼所见的。 真太平官家,社稷主也! 若她也能培养出一位大宋明帝,百年之后,到了永厚陵里,见先帝于九泉之下,亦能无愧! 故而,如今的高太后,开始非常注重,她在赵煦面前的作为和表现出来的态度。 这是曾布的建议。 “皇子年幼,笃礼恭孝,实天下幸事也!娘娘垂为皇子太母,臣窃以为,更当以身作则,为皇子榜样!” “诗云:雍雍在宫,肃肃在庙!” “圣人之意,尽在其中矣!” 曾布的话,彻底说进了高太后心中。 于是,当时,高太后就命人赐给曾布一块玉牌。 心里面那点对曾布的意见,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向皇后却是有些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对高太后谢道:“新妇一切皆唯娘娘慈旨是从!” 她本想着,看也不看那劄子,直接让人送还回去。 可抬头看到了那个正眼巴巴的看着她,可怜、委屈的孩子。 向皇后顿时心中一软。 终于是代替了这个孩子,看了一下那劄子的内容。 很简单,很干净的文字。 正是如此,没有留下任何空隙和可供人利用的地方。 而宰执签押的花字,也都是规规矩矩,没有任何错漏。 向皇后放下心来,便命人将劄子,送归高太后处。 高太后自然清楚的看到了这一切。 但她也没有多想,更不愿意去多想,也不可以多想——向皇后如今可不仅仅是皇后! 她还是皇子、以后的太子、将来的天子的嫡母! 不是有名无实的嫡母。 而是实实在在的,得到了皇子孝笃、亲昵,也得到了德妃朱氏当面亲口交托皇后抚养、教育和照顾的嫡母! 自古以来,母以子贵,子以母贵! 皇子的地位,因向皇后而拔高。 而向皇后的地位,则将同样因为皇子变成太子、天子而不断拔高。 于是,高太后接过粱惟简递回来的劄子,然后对帷幕外的宰臣们说道:“老身与皇后,已经大体赞同诸位髃臣的奏请,只待官家醒转,便着人报与官家!” “在官家未醒之前,还需请诸位髃臣,仿治平故事,留宿于此!” 帷幕外的群臣,当即集体持芴而拜:“臣等同奉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旨意!” 便一个個如同木头一样,笔直的矗立在殿中。 高太后见了,连忙吩咐粱惟简:“且去命人,给诸位髃臣赐座!”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君前做事,自当有坐。 群臣纷纷称谢,然后按着班次,分作东西两府,各自持芴敬坐。 自然,高太后也不会让他们安坐。 于是,对帷幕外的群臣道:“却是要叫诸位髃臣知道,皇子延安郡王,不仅纯孝笃礼,自皇帝服药后,便日抄佛经两卷,日送福宁殿中,为皇帝祈福,兼为老身、皇后、德妃祈祷!” “更是好学精俊,不止读通《论语》、《孝经》,甚明圣人之义,更求学于老身之处,老身尝命有司以《春秋》付之,不意皇子聪俊至极,不止尝读《春秋》圣人微言大义,犹能阐发仁圣聪哲之言!” “老身尝以皇子之言,付学士院曾学士,学士观之,赞曰:皇子聪俊仁圣,自古罕见,臣窃见皇子文字,虽汉明少时不过如此!” “老身妇孺之辈,不明圣人经义,然则皇子所为,却是需要告知诸位髃臣!” 说着,高太后就命人,将赵煦这些日子来,抄写的佛经,一卷卷的从御前取来,送去与帷幕外的宰臣传阅。 又命人去庆宁宫里,取来赵煦所献春秋经义文字。 宰执群臣,先是传阅了赵煦所抄佛经。 因为赵煦这些天,每天都献佛经两卷于御前。 所以,群臣得以人手分得一份还要多。 大家各自拿着经书,看着那一行行端正的馆阁楷书,每个人都是赞叹连连。 王珪的幞头下,汗如雨注。 他已经不敢想,他那日昏了头做的蠢事,若是被人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了? 便是都堂上的那一句失语,恐怕也会被人拿来大做文章——皇子纯孝笃礼好学如此,你王珪身为左相,居然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往轻里说,也是一个枣膏昏钝、尸位素餐的评价。 若是上纲上线,一个阴持两端、不顾大义的帽子,就能扣到他脑袋上。 司马君实和文宽夫,肯定会拿他做文章。 邵伯温说不定,会给他编排出一堆的丑事。 王珪听着,群臣在他左右的称颂声和赞叹声。 内心的惶恐与忐忑不禁又重了一分。 好在,这个时候高太后命人来给群臣赐茶。 王珪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一口热茶汤下肚,他紧绷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一分。 可没有多久,从庆宁宫取来的皇子经义圈注和文字,又给了他重重一击! 市井传说是真的! 看着那经书之上,和佛经上相同笔迹的小楷。 尤其是,皇子在郑伯克段于鄢那一段旁,以纸条所贴,阐发的仁圣之见,聪哲之问,就像一道道雷击,打向王珪。 王珪的身体,顿时摇摇欲坠。 一个踉跄,他竟跌坐在了木墩上。 左右内臣,连忙上前,前去查看。 就连帷幕之中的高太后与向皇后也被惊动,纷纷问道:“究竟何事?” 当听到是左相郇国公王珪不小心跌坐到了木墩上。 高太后和向皇后,当即关切的慰问了王珪,更命了国医去给王珪察看身体。 左相,乃是髃臣之首,官家肱骨,当然要给体面,也必须体面。 不过,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都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王珪是三朝老臣!更在国朝大臣之中素以知礼明礼著名! 治平年间,濮议之争,王珪就是皇伯派的领袖。 一个如此知礼著称的大臣,怎么就会在殿前失仪了? 不管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都在心里有了想法。 只是,如今最紧要的是立储,是待皇帝醒来。 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第三十九章 太子(3) 许是帷幕外群臣的声音,吵醒了昏睡的官家,也许是服下的汤药终于生效,让大脑日益失血的官家,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总之…… 他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 一直侍奉在他病榻前的乳母安仁保佑夫人,立刻就欢喜的顿首:“官家醒矣!” 于是,整个帷幕,都被惊动。 高太后、向皇后,次第起身,来到御前查问龙体。 赵煦也跟着向皇后,到了他父皇的御榻前。 赵煦因而得以在今生第一次见到他的父皇,如今的模样。 面容消瘦,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那曾经随便一瞪,都能叫朝臣胆寒的眼睛,现在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是静静的看着,围拢过来的太后、皇后。 也只在看到赵煦的模样时,才稍微有了一点光彩。 “父皇!”赵煦这次不用向皇后来教了。 他扑通一声,就跪到了自己父皇御前。 眼眶里的泪水,夺路而出,大滴大滴的流出来。 “儿恭祈神佛,愿父皇早日康复!” …… 赵顼睁着眼睛,看着他的母后,他的皇后,出现在他身旁。 母后和皇后,身上穿着的舆服,让他瞬间明白过来,现在是个什么局面了。 “父皇!” “儿恭祈神佛,愿父皇早日康复!” 耳畔,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是六哥! 赵顼激动起来,他努力的想要转动头,好让他可以看到自己的儿子。 他最担心,也最记挂的儿子。 可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却已经半瘫痪了,卧床近月,身体更是虚弱的厉害,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来控制脖子。 他只能啊啊的发出不明的声音。 “皇后,将官家扶起来……”高太后哭了一声,就对向皇后吩咐:“让官家好好看看六哥吧!” 向皇后上前,将自己的丈夫,从病榻上扶将起来。 卧床近月的皇帝,如今身体已经瘦的厉害了。 几乎就像是一具已经枯槁的干尸,向皇后哭着,将自己的丈夫扶起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怀中。 赵顼靠在向皇后的怀里,他的眼睛努力的看向御前跪着的那个孩子。 他的儿子! 向皇后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 “官家,六哥今日移殿了!”向皇后一边流泪,一边将事情告诉他。 赵煦用尽全身的力气,点了一下头。 为君一十九载,他自然知道,移殿代表什么? 年幼的皇子,移殿御前,只能是宰臣的请求。 这说明,他的宰臣们,已经统一了意见,也形成了共力。 “蔡持正终不负朕托付!”他在心中想着。 “六哥!”向皇后说道:“到御前来,好好看看你父皇!” 赵顼立刻激动起来。 他努力的打起精神,睁着眼睛。 他要好好的再看看他的儿子。 他的继承人! …… 赵煦跪着爬到了他父皇的御前。 然后他抬起头,和自己父皇那双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神采的眼睛对视着。 对赵煦来说,这是时隔二十五年后,再次和自己的父皇相见对视。 不是景灵宫中供奉的,毫无生机的冷冰冰的御容画像。 也不是现代网络上的电子图片。 是依然活着的父皇。 是依然在记挂着他,也依旧在担心他的父皇。 所以,此刻的赵煦的痛哭流涕,是真实的,也是发自肺腑的赤子之心。 “父皇,儿在这里!”赵煦流着眼泪,就重重的磕头下去。 此时此刻,数不清的想法,在赵煦脑子里跳动。 那些上上辈子的记忆,那些在现代的所见所闻所知,互相交织着。 “儿不孝,不能侍奉父皇汤药……”赵煦哭着再次顿首。 是的,他是个不孝子! 上上辈子的他,寿元太短了!更没有留下儿子继承基业!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何况是帝王之家? 何况祖宗基业,所托非人? 所以…… “父皇,儿这一生,一定给您生很多很多皇孙!” “一定不叫我家基业,落入他人之手!” 赵煦在心中说着。 是的。 在赵煦的心中,赵佶也好,赵似也罢,都是外人,嘴上喊一句:皇弟,但心里面却从未将他们视作亲近的兄弟,更不要说是什么可以托付社稷国家的继承人了! 所以,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即使赵似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却也被他疏远。 赵佶能够和他关系亲密,仅仅是因为同情加上赵佶不可能威胁到皇位。 在向皇后怀中,听着自己儿子的哭声,也看着那个孩子的模样。 赵顼眼眶之中,一滴热泪终于滑落。 他勉力将眼神看向自己的母后,眼神中流露出渴望的神色。 高太后当然明白自己的儿子,想要说什么? 高太后流着眼泪,低声告诉他:“皇帝你放心!为娘已经下了旨意,从今日起,雍王、嘉王无诏不得入福宁殿半步!” “待到下個月,雍王、嘉王都将搬出禁中,至亲贤宅居住!” 赵顼感激的对高太后点点头。 他最担心的事情,得到了高太后的保证。 向皇后就在旁边,他的儿子也在面前听着。 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于是,他啊啊了一声,眼神向外撇去。 在昏睡时,他曾听到宰臣的声音。 所以,他知道,宰臣们现在就在这福宁殿内。 高太后和向皇后见了,都流着眼泪,对着左右说道:“官家要见髃臣,去叫诸位髃臣,进到禁中,到御前拜谒天子!” 又吩咐左右,在她们和皇帝御榻之前的地方升起帷幕。 这是礼法! 于是向皇后轻轻的放下自己的丈夫的身体,和高太后流着眼泪,退到了御榻之后,那升起的帷幕里。 此时,得到了许可的宰执大臣们,方才在粱惟简的引领下,分作两班,持芴到了御前。 群臣就和过去每一天,到御前问安一样,持芴敬拜,匍匐而起,再拜,再起。 礼拜结束,左相王珪和右相蔡确,持芴说道:“臣等冒死斗胆,乞于御前,探视圣容!” 赵顼在御榻上点点头。 两个宰相率着群臣,持芴上前,看向御榻上的官家。 昔日说一不二,乾坤独断,甚至别出心裁的发明了让‘宰相交罚款’来驾驭群臣的手段的官家。 如今,躺在那里,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颧骨凸起。 再无半点人君模样,再无半分威严可言。 群臣心中,都是百般滋味,繁杂不一。 尤其是蔡确和章惇,都是忍不住掉泪。 他们两个皆是官家一手拔擢任用的大臣! 特别是章惇,若无这位官家拔擢、信任,以他的年纪、资历,此刻撑死也不过能在一州之地站稳脚步。 何来开拓梅山,兵不血刃,拓土千里,收复蛮族,广播王化于荆湖的功业? 然而,不管群臣心思如何。 该做的事情,必须要去做。 韩琦、文彦博,已经打好样在那里了! 何况,皇子就跪在御前,就在那里看着呢! 于是,群臣持芴而前,躬身长拜,纷纷道:“臣等昧死,敢奏陛下:三代以来,欲成千岁之业,建嗣必子!此汉所以抚四海也!” “今陛下卧疾,未能御殿,臣等惶恐,请皂建太子,以系天下!” 躺在御榻上的赵顼,听着群臣的进奏,心中叹息一声。 他虽然很不舍,也很不情愿。 但是……他知道的,是时候了! 于是点了点头。 一直侍奉在御前的官家乳母安仁保佑夫人,立刻说道:“圣意已允了!” 群臣于是持芴再拜:“伏唯陛下能作威作福!” 便命人,将已经写好、签押好的省劄,送到了御前,给官家御览。 群臣则再次进奏:“皇六子延安郡王,陛下长子,皇后嫡子,身荷天下之望,且具孝子之行,好学而笃礼,精俊而聪哲,皇太后命大宗正及嗣濮王,恭以皇子请卦于祖宗之前,皆奏曰:祖宗神灵之意,亦属皇六子延安郡王!” “臣等斗胆,请陛下立皇六子延安郡王为皇太子,以俟陛下康复!” 赵顼听着群臣的话,然后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个跪在他面前,一直在哭泣的孩子,又看着被送他面前的,已经写好的省劄,省劄上的文字以及全体的宰执大臣的花押,清晰可见。 虽然他心中有着疑虑。 六哥什么时候变成皇后嫡子了——礼法上确实如此,可实际操纵却不是一回事! 但他最终选择了忽略。 他现在的状况,已经容不得他费神多想了,便再次点头。 安仁保佑夫人见到官家点头,再次对群臣道:“圣意也已经允了!” 群臣纷纷长吁一口气,全体持芴,长身而拜,匍匐而道:“臣等唯乞陛下圣躬万福,早日康复御殿视事!死罪!死罪!” 然后群臣就站起来。 而他们的精神状态,在这一刻,完全变了。 所有人看向跪在御前的皇子。 他们眼中迸发出了全新的异样神采。 储位已定,是该明确君臣大义了! 于是,纷纷面朝帷幕中的皇太后、皇后,再拜请道:“臣等不胜惶恐,伏请殿中御前,拜谒皇太子殿下!” 帷幕之中的高太后,点头说道:“髃臣之请,甚合老身之意!” 向皇后也道:“祖宗制度,确实如此,请诸位髃臣,依治平故事,御前拜贺皇太子!” 跪在自己父皇御前的赵煦,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皇,生他养他教他爱他保护他的父亲,眼中热泪不停流下。 赵煦知道的。 从此刻开始,他的父皇,残留生命之中,最后一丝属于帝王的属性,也被剥离了。 第四十章 太子(4) 无论赵煦此刻的心态如何,也不管他是否情愿。 总而言之,左右内臣,很快就上前,将赵煦扶起来。 让他站到他父皇的病榻之前。 有人来他面前,给他擦去眼泪,为他正好衣襟,也为他梳理好腰间的配饰。 然后,群臣们就持芴到了他的面前三步之地。 左相王珪低着头,右相蔡确则持芴微微抬眼,知枢密院事韩缜则似乎有一点心不在焉。 两位宰相和西府执政,按着礼法的要求,率领着群臣,持芴而拜,伏地而起,再拜,再起,再拜,再起。 三拜礼毕,群臣持芴而奏:“臣等伏问皇太子殿下万福无恙!” 君臣之礼毕矣! 上下尊卑定矣! 帷幕后的高太后和向皇后,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垂头落泪。 尤其是高太后,她知道的,从此刻开始,哪怕她的皇帝儿子还活着。 但在群臣眼中,在天下士大夫眼中。 却和死了没有区别! 就像治平四年的先帝一样,就和仁庙晚年一样。 天子! 能御殿视事,能处置国事,能断人生死的,才是天子! 卧疾于病榻之上,不能说话,不能动弹的皇帝,即使还能写字指挥,也只是一个病人。 何况,皇帝现在,连写字都不能。 而且,他是中风! 在群臣眼里,在士大夫们眼中,中风的皇帝,必然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和决策能力。 这个时候,君权实际上已经从皇帝本人身上,转移到了士大夫群体之中。 这些日子来,国事朝政,皆三省两府集议决断,就是明证! 赵煦流着眼泪,一边抽泣,一边‘极不情愿’的接受了群臣的礼拜。 然后,他就看着,那些持芴而立,在他面前的宰臣们。 大部分人,赵煦都已经忘记了他们的样子。 可还是有那么一两个,赵煦是认得的,也是很熟悉的。 视线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赵煦就转身,看向他的父皇。 他流着眼泪,再次跪到了父皇御前。 孝子的人设,决不能丢。 纯孝笃礼的形象,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父皇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赵煦知道的,他记得很清楚的,上上辈子,那个命运之日后,他的父皇就陷入了弥留。 最后,在中风的痛苦中,驾崩在这福宁殿内。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又有怎样的不舍和遗憾? 现在,赵煦重归少年。 无论如何,赵煦都要让自己的父皇,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体面、安详、平和。 他不会再让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在他父皇面前再现了。 也绝不会再让人来打扰父皇最后的安宁。 “自父皇服药以来,儿未能侍奉汤药于御前,此儿之不孝也!”赵煦静静的说着。 “从今日开始,儿乞侍汤药!” 说完,赵煦深深一拜。 御榻上的赵顼,听着自己的儿子的话,深陷的眼窝中,一滴泪水涌出。 帷幕之后,高太后听着赵煦的话,流着泪感慨:“真是个好孩子!” “祖宗保佑啊!” 皇子孝笃如此,日后,也必定可以孝顺她这個太母,也必然会听从太母教导! 高太后想起了,她赐给这个孩子经义,这个孩子立刻认认真真的去读、去理解,还向她请教的事情。 老怀大慰! 向皇后也是流着泪,附和着说道:“娘娘所言甚是!” “这孩子,孝顺明礼,聪俊好学,真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向皇后回忆着,母子这些日子来的相处。 内心的柔软被勾动。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而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在此时都忘了或者说有意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情:太子既立,然而幼冲年少,皇帝卧疾,不能视政。 那么军国大事,谁来处置? 但这种事情,自古以来,后宫太后和皇后,都是无法干预的。 只能让外廷大臣来提议,来主张。 可帷幕外的宰臣,却在这个时候,各自起了心思。 王珪自不用说。 他心里面清楚的,等太子储位稳固后,御史台的乌鸦们是不会放过他的! 都堂上,他虽然只说了一句:此他家家事,外廷不要管它! 虽然他后来找补了一句:官家自有儿子! 可是,对御史台的乌鸦们来说,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如今,储君新定,正是乌鸦们表忠的大好时机! 平素,乌鸦们无风尚且能够掀起三层浪。 现在,他王珪都露出破绽了。 不围着他,将他打死,都只能说明,乌鸦们学艺不精,不如嘉佑、治平、熙宁的前辈。 传出去会被人笑死的! 何况,王珪还有一个天大的蠢事! 那个事情一旦被人纰漏,他王珪乃至于整个王家,都会被拖进来。 妄议国本,窥伺神器,不忠不孝!天下士大夫会将他开除出士大夫籍! 能够和丁谓一样,老死州郡,都算他王珪运道好。 不然,曹利用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 所以,王珪现在满心,都是如何避祸,如何消灾,如何在这个事情上全身而退。 那里还有心情去关心别的事情? 蔡确呢? 他当然,起了心思了。 什么心思? 谁来当左相的心思! 反正,他蔡确蔡持正,是万万不愿依着传统去递补那个左相的。 现在的左相,就是个图章! 连都堂堂除官员差遣,左相都只能是‘预闻’,都需要打着集议的幌子,才能参与进来。 可真正需要三省集议的堂除,一年下来,又能有几个? 所以,蔡确如今,满心都在算计着,将哪个冤大头,坑骗到左相的位子上去? 是从朝堂上的宰臣里选,还是在州郡的重臣元老里选? 可真是个难题! 至于剩下的宰臣? 自然各自有着各自的算计和心思在里面。 譬如说,知枢密院事韩缜,他现在就是个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思。 韩缜很清楚,随着太子确定,大宋进入全新时代。 他若不机灵点,主动点自请出外。 那么,他屁股下的那些事情,肯定会被人翻出来,放在太阳下面晒晒,也拿来给天下人开开眼。 而他在朝堂上,做的那些事情,能拿出来给人看吗? 不能! 旁的不说,当初,熙宁割地,尽弃东关五百里予契丹这个事情。 那可不止是旧党在骂,新党也都在骂,江宁的王介甫,一直对这个事情耿耿于心,以为生平之耻! 过去,有着官家替他遮挡,这个事情还能掩饰。 如今,官家眼看着宫车要晏驾了。 他韩缜要是再不机灵点,主动请郡。 御史台的乌鸦们,肯定会扑将上来,撕咬他的。 借口和理由都不用找:祖宗之地,尺寸皆为王土!韩缜竟弃之于北虏?人神共愤!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韩缜在心里说着,反正,韩家又不止他这一个重臣! 乃兄韩绛、韩维,皆是天下名望之士,可堪宰辅的元老! 两府长官,各自算计着各自的心思。 剩下的人,自然不敢也不会牵头提议。 事情就这么僵住了。 直到,高太后命人,将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和翰林学士曾布,传到殿中。 事情也才终于有了变化。 第四十一章 卡bug 邓润甫和曾布,在福宁殿外的回廊之中,等了一个多时辰。 终于,他们等到了来传他们入殿的内臣。 “皇太后、皇后,命两位学士入殿!” 邓润甫和曾布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晓得,殿中大事已定,现在是叫他们进去,草制立储制词的。 而他们两个人,也早就准备好了。 于是,两位翰林学士,都是拱手拜道:“唯!” 便持芴跟上那内臣,亦步亦趋,从福宁殿旁边的左昭庆门步入那天子寝殿。 在内臣引领下,两人到了御前,依着礼法,对那已经在福宁殿天子御榻之后,升起了帷幕的皇太后、皇后参拜。 又对三省两府的宰臣拱手行礼。 便听了帷幕内的太后,对他们道:“两位学士,方才髃臣们已经上奏官家,得了官家圣意,可立皇六子延安郡王为皇太子!” “是故,老身唤两位学士至此,为皇子草制立储制词!” 邓润甫和曾布对视了一眼,然后就持芴奏道:“臣昧死乞至御前,问明官家圣意!” 这是传统! 也是翰林学士的职责所在! 翰林学士,乃是天子内制之词臣,更是只忠于天子一人,只唯天子一人意志唯命是从的臣子。 自然,邓润甫的奏请,得到了允许。 于是,他和曾布,持着玉芴,到了御榻之前。 他们因而得以看到了那位,素来被官家养在深宫之中,鲜少在朝臣面前出现的皇子。 两人深深一拜:“殿下!” 邓润甫尤其激动! 因为,他除了是翰林学士承旨之外,还有着一个荣誉性质的官衔:皇子阁笺记。 虽然,他从未履行过这个职责。 尽管,他也只在去年的集英殿中燕上,远远的拜过这位殿下。 但,无论如何,毋庸置疑。 这位殿下都是他的主君! 两人之间的君臣上下尊卑之义,在他受官家之命,担任皇子阁笺记的那一天就已经定下。 至于曾布? 他虽然不至于和邓润甫一样激动,但也有些亢奋。 因为保慈宫皇太后曾因皇子读书事征询过他,使他得以,和这位未来的大宋之主,建立起了联系。 历代以来,能陪天子读书的大臣,每一個都官至宰相,并深得天子信重! 真庙时的杨亿,仁庙时的晏殊,都是如此。 尤其是晏殊,号为太平宰相,门生满天下。 至今朝中,依旧有自称‘晏元献公门生’的侍制重臣。 曾布觉得,自己可能文章诗词,比不上晏殊。 但,朝堂地位上,应该是存在努力的空间的。 曾布觉得,他在政务和理财方面,肯定强于晏殊! 也是在他们两个行礼的事情,那一直跪在御前,低着头抽泣的皇子,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虽然泪珠连连,但邓润甫和曾布,都看的仔细。 这位皇子,眼中哀而不伤,神色平静,并对他们两人微微颔首。 礼数之上,几乎是丝毫不差! 邓润甫和曾布,立刻持芴恭身:“殿下!” 这才敢走到御前,面朝着御榻上的官家,俯首而拜:“臣翰林学士承旨润甫(翰林学士布),昧死恭问陛下圣躬!” 然后,这两人才起身,到了御前。 “陛下,臣昧死斗胆,敢问圣意是否已允立皇六子延安郡王为皇太子?”邓润甫问道。 御榻上的官家,对着他轻轻点头,眼神之中,一丝希冀闪过。 邓润甫持芴再拜:“臣恭听圣旨!” 然后,两位翰林学士就持芴恭身退到宰臣们的身后,由邓润甫出面对帷幕之中的高太后、向皇后,持芴礼拜:“臣翰林学士承旨润甫,上奏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已得陛下圣意,当草制立储制词!” “臣乞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许臣殿中御前,先草立储制词,以呈殿前!” “可!”高太后在帷幕后答道。 “善!”向皇后也说道:“有劳二位学士!” 便着人取来笔墨纸砚和书案到殿中,以供两位翰林学士在此草定立储制词的草稿和大意——制度,凡进拜三公、宰执大臣、立太子、立后,皆由学士院草制制词,是谓大拜除! 凡大拜除,必由官家亲临学士院,并令御龙直锁院。 这个时间,一般选在黄昏时刻。 官家在学士院中,亲口向翰林学士口授了自己的旨意后,就会离开。 而翰林学士就会在学士院中,在特制的白麻纸上,用翰林学士独有的翰林大字,以四六骈文的形式,写下进拜文字。 并在黎明之前,送到御前,经由官家亲自审核后,再于朝堂上宣读。 这就是所谓的宣麻! 如今,官家卧疾,自然不可能驾临学士院,而且他连话都不能说,也就无法口授圣意。 皇太后、皇后,在法理上,缺乏驾临学士院的依据,也不会有人愿意看到皇太后、皇后踏足属于天子权柄范畴的学士院——此例绝不能开!开了,以后祸患无穷! 便是当年的章献明肃,要驾临学士院,也必须带着仁庙在身边,以仁庙的名义,向翰林学士口述旨意大略。 于是,殿中草制制词大略,然后经由群臣讨论,再呈于殿前,就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此事,殿中宰臣皆知,高太后、向皇后也明白。 邓润甫和曾布两人,很快就得到他们需要的一切。 两人分别坐到案前,开始研墨,同时回忆着学士院中存档的国朝立储制词内容。 主要考虑的方向,是真庙册仁庙为太子的制词以及其中的典故,以免用同了或者用混了。 若是那样,那就真的是遗笑天下了! 就连北虏、西贼都会笑话! 所以,这个事情必须慎重再慎重。 很快,无论是邓润甫还是曾布,都发现了一个问题。 两人抬起头,看向宰臣们,也看向那帷幕之中的皇太后与皇后身影。 邓润甫和曾布,都是起身,持芴礼拜,问道:“臣等斗胆昧死,敢问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陛下可有旨意,康复御殿之前,军国之事,如何处置?” 帷幕之中,沉默了下去。 宰执大臣们,也都持芴低头。 良久之后,帷幕内的高太后,才终于出声问道:“两位学士,未知国朝故事如何?” 邓润甫持芴答道:“臣启奏皇太后殿下:国朝故事,乾兴时以皇太后权同听政!” 这是迄今为止,大宋唯一一个可以依据和考证的少主在朝的典故了。 高太后听着,颇为满意,于是,便问群臣道:“老身妇孺之辈,于此国朝典故,并不知悉……未知诸位髃臣以为,邓学士所言如何?” 群臣互相看了看。 然后,大多数都将视线,看向了那个跪在御前的皇子。 过去种种故事,在这些宰臣心里面跳动。 每个人都知道,现在说错一个字,未来就可能祸及家族。 他们现在不仅仅要考虑高太后。 也需要考虑,那位跪在御前的皇子,明天的太子,未来的天子的态度。 更得好好想想,帷幕之中的向皇后的态度! 原因很简单。 高太后是天圣年间生人,如今已经五十有二。 而皇子却只八岁,皇后也不过四十。 万一说错了话,表错了态度,未来可是要被拉清单,被清算的。 在群臣都在思考的时候,王珪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立刻就持芴拜道:“臣珪冒死进奏皇太后殿下:乾兴故事,确实如此!” “当请皇太后殿下,权同听政,以俟陛下康复也!” 王珪一开口,蔡确就已经看了过去,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只在心中,转了几转,犹豫片刻,蔡确就硬着头皮,持芴奏道:“臣确冒死上奏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若依乾兴故事,则当是皇后殿下权同听政!” 说着,他就深深一拜:“此盖乾兴时,真庙不幸,竟奄弃天下,遗诏命皇太子即位,尊皇后为皇太后,以皇太后权同听政,处置军国事!” 这是事实! 这殿中上下人人皆知的事实! 王珪装着明白当糊涂,想玩弄文字游戏。 蔡确岂能容他? 蔡确说着,长身再拜:“臣昧死斗胆,以为如今几与乾兴无二也!” “乾兴时仁庙,章献明肃之嫡子也!” “今皇子延安郡王,亦为皇后嫡子也!” “臣愚钝,不知所谓,斗胆以为当以皇后权同听政,以俟陛下康复!” 蔡确话音一落,顿时整个福宁殿中都是议论不断。 因为蔡确说的确实是事实。 乾兴时,就是章献明肃皇后权同听政! 而且,蔡确的话,也是有道理和礼法依据的! 一旦宫车晏驾,皇后就会变成皇太后! 而且,乃是天子嫡母皇太后! 在礼法上来说,难道还有比嫡母皇太后,和天子关系最近的人吗? 舍嫡母不用,而尊太母听政。 若是稍不注意,就是两宫相争,祸患无穷啊! 而王珪所言,也不无道理。 皇太后,乃是官家生母、皇子太母,如今官家卧疾不起,皇子幼冲以纲常而论,合该是太母听政! 礼法也当如此! 可是…… 若太母听政,将致嫡母皇后于何地? 若嫡母皇后听政,又将致太母于何地? 群臣的逻辑陷入了死循环! 跪在自己父皇御前的赵煦低着头,心中稍有得意。 因为,现在在这福宁殿内发生的一切,可以说就是他刻意塑造的结果。 他亲近向皇后,争取向皇后,就是为了在此刻,在这福宁殿中,在儒家的礼法纲常上,卡出这个bug来! 第四十二章 茶艺大师 帷幕之中的高太后深深的看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向皇后。 皇后凤冠下的脸,低低的垂着。 那一根根珠饰垂下,也遮挡了视线,让高太后难以看清这个儿媳现在的神色。 她只好低声问道:“皇后以为,群臣之意如何?” 向皇后低着头,对着高太后盈盈一礼,拜道:“新妇一切唯娘娘慈旨是从!” 高太后顿时就被噎住,说不出话来。 向皇后的意思,昭然若揭——唯娘娘慈旨是从?新妇的意见并不重要! 其中暗含的潜台词和没有说出来的话,叫人细思极恐。 可偏偏挑不出任何错来。 帷幕之中的气氛,顿时陷入了僵持之中。 在帷幕内的每一个内臣,每一个女官,都已经嗅到了,保慈宫皇太后和坤宁殿皇后之间,悄然滋生的硝烟。 良久,高太后才对向皇后道:“皇后起来吧!” 这对姑后之间,在悄然中,却已经生分了起来。 可是,在向皇后看来。 这却是她不得不争,也必须争的东西! 社稷天下,是官家留给六哥的。 那孩子那么的懂事,那么的孝顺,在她面前,又是那么的乖巧! 庆宁宫里,那一句句母后,简直是喊进了向皇后心坎里。 六哥为她摘的花,戴在头上,是那样的美丽! 六哥怕她累了,为她捶打腰背、肩膀的场景,依旧是历历在目。 哪怕到了这个福宁殿里。 六哥也是紧紧拽着她的袖子。 那是在祈求她的保佑、拥护! 只是想到六哥抓着她的衣袖,紧紧跟在身边,可怜、无助,眼巴巴的看着她的神色。 向皇后心中就一个恍惚。 六哥的模样,和她那個在襁褓里,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连母亲都没有喊一声,就弃她而去的可怜的孩子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向皇后总是会想:若我的孩子还在,他肯定和六哥一样的。 一样的孝顺,一样的聪明,一样的懂事。 也一定会抓住我的衣袖子,也一定会跟六哥一样可怜巴巴的看着我,祈求保佑拥护。 而在向皇后眼中,高太后真的值得信任和托付吗? 答案是:未必! 官家卧疾以来,保慈宫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在向皇后心中闪现。 向皇后心中明白的。 保慈宫太后,确实是六哥的太母,也确实是官家生母! 可是,高太后并不像她。 她只有六哥这么一个孩子可以依靠,也只有官家这一个丈夫可以仰仗。 但高太后,还有两个儿子,同时,太后膝下还有十几个皇孙、皇孙女承欢。 六哥是她的唯一,但却不是保慈宫太后的唯一。 差别就在这里,区别也在这里! 在母爱的驱使下,向皇后第一次无畏的直面起自己的姑后。 高太后默然许久,她已经看出来了。 皇后已经在和她叫板了。 虽然很隐晦,虽然很低调。 可,苗子已经长出来了。 这让高太后有些不悦,却又没有理由和借口。 因为,向皇后的一切行为,都在礼法范畴内,也没有逾越半分媳妇的界限。 更因为,年幼的皇子,就在帷幕后呢。 高太后知道的,她必须给皇子做出一个榜样。 正如曾布所说,皇子聪俊、纯孝、明礼,所以他的学习能力将会超出想象! 若她这个太母,不能给皇子做好榜样。 将来,皇子长大了,怕是会有样学样。 好好的大宋明帝,就可能会在她手里,被教成炀帝——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若如此,百年之后,到了永厚陵,她有何面目去见先帝,去见列祖列宗? 正是顾虑着这个,高太后在帷幕之中,只能一言不发,也只能任由帷幕外的群臣讨论、商议。 但是,这种涉及到礼法的事情,又关乎着未来天下权柄归属的讨论。 又那里是宰臣们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又能说得清楚的? 群臣们,各持己见。 特别是王珪、蔡确,出于各自立场,互不相让。 错非是在君前,也错非是此刻的福宁殿内,已经有了两个身材魁梧,身着紫袍,瞪大了眼睛,盯着每一个大臣的閤门通事舍人。 恐怕,在这福宁殿御前,就可能要上演一场全武行了。 偏偏,这个事情还需要尽快得出一个结果。 因为,翰林学士需要在御前草制制词,在今天晚上就必须写出完整的立储制词,明天早上朝堂上就要宣读。 种种条件的限制下,种种条框的束缚中。 宰臣们在进行了几次交锋后,便都明白,他们是不可能说服彼此的。 于是,他们只能将目光投向,如今唯一一个可以对此做出最终裁决,且不会引发后遗症的人——病榻上的天子。 “两位相公,不如君前请示?看看圣意如何?”李清臣的提议,迅速得到了除王珪之外的其他人支持。 独力难支的王珪,在思索片刻后,也只能点头:“邦直之议甚好!” 王珪和蔡确,于是再次领着群臣,上奏了高太后和向皇后,得到了许可后,来到了君前。 然而,当他们到了君前的时候,却发现躺在病榻上的官家,已不知在何时,再次陷入了昏睡。 群臣面面相觑。 官家疾重竟到了这个地步?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也将他们推到了悬崖边上。 原因很简单:在官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的现在,若他们迟迟不能,拿出应有的决断,并统一意见。 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事情将变得越来越棘手! 要是再拖下去,拖到大宗正和嗣濮王来了,他们还未能达成一致意见。 信不信大宗正和嗣濮王要发飙? 平素,无论是大宗正还是嗣濮王,都是吉祥物。 可现在,他们是真的可以在这个问题上拿捏宰执大臣的。 他们也必定乐意在这个事情上面,为难宰执们,好向天下人证明,他们都是忠臣,都是大宋好宗室! 更向皇太后、皇后、皇子卖乖! 这个事情只要做好了,大宗正和嗣濮王的子孙将来都是要受益的。 小皇子长大后,只要一想:大宗正和嗣濮王当年如何如何,手上稍微一抬,就能给他们的子孙减好几年磨勘! 于是,宰臣们都只能将目光,投向现在唯一一个可以在这个事情上面拿主意的人。 皇六子延安郡王,明天的皇太子! 虽然他只有八岁! 虽然他只是一个孩子! 可在如今局势下,在官家昏睡的当下。 他却是唯一一个可以做出最终决断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将这个事情的争论,终止在这福宁殿里的人! 所以,哪怕宰臣们心里都感觉荒诞无比——皇子才八岁!黄口小儿一个,他分得清楚轻重吗? 但,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大宗正和嗣濮王,随时可能来到福宁殿。 若在他们来之前,还不能做出统一的决断的话,事情就可能要变大了。 即使不考虑这个问题。 单单是考虑,将来国史上对今天的事情的记载。 在场绝大部分的宰执大臣都是耗不起的。 除了王珪,也没有人敢拖延下去了。 于是,即使再荒缪,再荒诞,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做! “殿下!”右相蔡确,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对那位跪在御前的皇子,深深一拜:“臣,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确,有事上禀!” 其他群臣,纷纷持芴恭身。 便是王珪,也在迟疑了少许后,只能持芴而拜。 无论如何,不管怎样! 这位殿下,此时已经在御前,得了官家圣旨认可,得了两宫认同,也得了群臣拥戴。 他已经是毋庸置疑的皇太子!这个国家未来的主人! 然而,皇子的表现出乎了所有群臣的意料之外。 面对着整个朝堂的所有宰执重臣的集体礼拜和咨询,他没有慌张,也没有任何举止上的失仪。 他冷静的像一个大人。 在群臣注视下,这位殿下先是对着那卧于病榻上的官家,认认真真的磕头、再拜,磕头,再拜。 然后才慢慢起身,转过身去,看向所有人。 他脸上的泪痕依旧,他眼眶还在发红。 但是,他的声音却稳的好似是排演了无数次一样。 “诸位髃臣,何事相询?”皇子轻声问道。 声音虽然低,但沉稳、内敛。 恍惚中,群臣似乎看到了,当朝官家昔年坐衙时的风姿! 不可思议! 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八岁的孩子? 蔡确咽了咽口水,持芴而拜:“臣等惶恐,敢奏殿下:如今,官家卧疾,在未能康复御殿之前,军国大事,如何处置?” “还请殿下降下指挥,以定朝野人心!” 所有大臣,持芴再拜:“还请殿下降下指挥,以定朝野人心!” 帷幕之中,高太后和向皇后都紧张起来。 她们既担心,皇子有失仪态,也担心年幼的皇子,不知轻重。 然而,下一秒,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都吁出一口气来。 “我年幼,不知军国事也!”皇子的声音,低低传来。 “然则,父皇曾教我:一家之中,最紧要莫过于家和,家和则万事兴也!” 只听到这一句,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都是相视一笑。 帷幕外,六哥的声音,依然在继续。 “父皇教诲,我一日不敢忘!” “如今,父皇虽然服药卧疾,然而,太母慈圣、母后亲慈,自父皇服药以来,保佑拥护于我,实是爱护有加,无微不至!” “我记得,在庆宁宫时,母后坐我帷幕之外,为我亲捻被角,慈爱之心,实在无以为报!” “我亦记得,前日,我尝求读书,请于太母之处,太母当即着人送我圣人经义,凡我不懂不解之处,但求教于太母,则太母无所不答,无所不应!慈圣之心,大内上下人尽皆知!” 群臣听着,眼前这个小小的皇子的回答,都是深深低头。 皇子年幼,但所说的话,却实在是句句在理! 哪怕是拿出去,让天下人评价,也没有人能挑出错来! 完全在圣人教诲之中,也完全在所有士大夫的共同价值观内。 家事国事天下事,于天家而言,实是一事! 皇子说家事,就是在说国事。 在所有宰臣的注视下,年幼的皇子,瘦瘦的皇子,轻轻弯腰,对群臣拱手而礼:“我年幼,不知军国事,也不知礼法,也只愿太母、母后各自安乐,使上下得安,令朝野欢欣!” “诸位髃臣,皆父皇宰臣,我家肱骨也!” “父皇昔日,曾教我读书,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赞曰: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我年幼,不知圣人教诲!” “然诸位髃臣,皆一时之选,天下名望所重!必有能教我者,也必有能安我家者!” 群臣持着玉芴,低着头。 他们在来之前,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皇子说了什么没有? 好像说了! 但他具体又说了什么? 似乎什么也没有说。 可他却提出了他的要求。 你们随便怎样! 但有一点——别把我温馨友爱的家庭气氛搞坏了! 而在帷幕内,高太后和向皇后,却已经被感动坏了! “原来,我当日为六哥捻被角的事情,六哥记到了现在……”向皇后热泪盈眶,难以自抑。 亲生儿子,也未必能做到似六哥这个样子! “老身当日赐书、教导,竟在六哥心中,如此重要?”高太后也想着。 同时,她在嘴里呢喃起来:“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 一边呢喃着,高太后一边流泪。 “原来……原来,皇帝你一直都在为了这个家而殚精竭虑啊!” “却是母后错怪你了!” 往事一幕幕在高太后心中回闪。 她仔细想了想,发现事实确实如此。 错非皇帝一心挂记这个家的和睦,雍王、嘉王,又怎么可能一直住在禁中,又怎么可能一直受到皇帝的关爱和照顾? 国朝百年来,可就只有皇帝这么一个孤例,愿意让兄弟在成年后,依旧留在宫中! “皇帝怎就不和老身说啊!”高太后看着那个,躺在病榻上,一动不动,消瘦的厉害的儿子,伤心的抽泣起来。 既有自责,也有愧疚,更多的是悲痛! 人皆言:子欲养而亲不在。 几人能知,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至于,皇帝到底有没有对皇子说过:家和万事兴这样的话? 还用怀疑吗? 皇子才八岁啊! 他去那里去知道这样富含哲理的词语?他就算聪明,也怎么能凭空讲出这样的话? 他没有那个知识储备,也不具备这种经历! …… 注:北宋宗室除了皇帝的儿子外,其他人也要磨勘,才能升官!他们有他们的升级打怪路线! 第四十三章 两宫听政 在赵煦说话的时候,其实,帷幕内的高太后和向皇后与帷幕外的群臣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帷幕之中的高太后和向皇后,她们隔着帷幕,听到的只有赵煦那稚嫩的童声。 赵煦讲话,虽然很得体。 但,无论是向皇后还是高太后,其实都有这个心理预期了。 这些天来,赵煦纯孝、聪慧、懂事、仁圣的形象,已经深入她们心中。 赵煦讲话流利一点,得体一些,大方一些。 对她们而言,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而且,因为看不到赵煦的神色模样,又因为赵煦那极具迷惑和欺骗的稚童之音。 让她们都只在心中感到欣慰和自豪。 最多不过是称赞一句:小小年纪,就俨然颇有祖宗风采! 帷幕外的群臣就不一样了,他们可以看到赵煦的神色,可以观察到赵煦说话时的模样,更能直观的在近距离,感受到赵煦说话时的仪态、气场。 此外,群臣都是第一次和赵煦打交道。 在这之前,他们脑子里自我塑造的皇子形象,多少受到了自我的认知束缚——一个八岁的,略微聪明的、懂事的孩子。 而赵煦的表现,完全打碎了他们之前的固有认知。 所以,震撼很大。 见着皇子之礼,群臣持芴再拜:“臣等惶恐,不敢当殿下之礼也!” “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拔擢知遇之恩,以报殿下殷殷期盼!” 此刻,哪怕是这些久经风雨,看惯了人心的宰执重臣们。 也都在震撼之后,油然而起一种神圣的使命感! 赵煦的那一句:予有乱臣十人,就如魔音一样,在他们脑子里乱窜。 让他们很容易就想起了一个所有士大夫的共同记忆。 同样是天子疾重,少主幼冲,圣哲聪慧,同样是朝野动荡,内外不安,夷狄窥伺。 于是周公负成王,率天下而奉一人,诗书礼乐,由此兴矣! 这种自我联想,所带来的冲击,对于这些早就被儒家价值观和思想深刻影响的宰臣来说,冲击力很强! 尤其是李清臣、张璪这样的传统士大夫,根本就受不了现实所见的景象和大脑不由自主想起来的周公负成王图带来的冲击! 他们恍惚之中,甚至感觉,自己穿越了时光。 历史的记载和现实所见,发生了重叠。 于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就连王珪,也在某一瞬间,感觉有所振奋,只是随之而来的现实困境,让他立刻冷静了下来。 不过,这些宰臣们,动容归动容,激动归激动。 可毕竟,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 也都经历了从地方州县,到中枢朝堂的无数风风雨雨。 哪怕是李清臣、张璪这种,儒家思想钢印入脑的人。 也依旧分得清楚,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理想的! 于是冷静下来,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现实。 现实就是:他们面对的问题,不仅仅没有解决,反而因为皇子的要求,难度增加了! 皇子,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父皇曾教我:家和则万事兴!’而‘卿等皆我家肱骨!’所以‘必有能教我者,必有能安我家者’。 面对皇子的殷殷期盼,面对着皇子的赤子之心。 他们这些宰执大臣,怎么忍心辜负?又如何可以辜负? 若是那样的话,一旦传出去,天下人都会唾弃他们的! 人心如刀,人言似箭啊! 蔡确等人,持芴后退,退回到殿中。 然后各自落座,紧接着,他们开始了迅速的互相交头接耳。 “子厚,你素来见多识广,你说说看,唯今之计,吾辈宰辅该当如何?”蔡确在章惇耳畔耳语着。 章惇沉吟着,和蔡确对视一眼。 然后不动声色的扭头,凑到李清臣耳畔,低语道:“邦直兄,素来精通礼法、国朝典故,当此之时可有什么谋算?” 李清臣摇了摇头。 自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皇子的要求,非常棘手! 但他们这些宰臣,却不得不替皇子解决这个问题! 尤其是,皇子那一礼,在李清臣心中挥之不去。 于是,李清臣对章惇道:“子厚素来多谋,不妨说来听听?” 章惇想了想,对李清臣道:“且待我去与左揆、右揆,商议一番……” 李清臣点点头。 章惇便转身看向了蔡确。 章惇知道,自己的这個同乡,其实心里面已经有想法了。 而且,他们两个的想法,恐怕很相近。 只是,有些惊世骇俗! 若是往常,肯定是行不通的。 但现在,在今日,在此刻,却适逢其会,恰在此时。 章惇对蔡确拱手说道:“右揆想必已经有主意了!” 蔡确点点头:“子厚也当有想法了!” “不如你我效古人故事?” 章惇点点头:“请!” 于是两人默契的用手指,沾上茶水,在两人身前的茶几上,写了相同的一个句子。 蔡确和章惇,互相看着彼此写的字,都笑了起来。 “两宫同听军国事!” 这是惊世骇俗的提议,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但在现在,却是唯一一个破解当前困境,同时可能得到两宫认同、皇子认可的办法。 除此之外,其他任何选择,都将破坏两宫和谐! 这种事情,若在平素,根本不具备实际操作的可能性。 就不提两宫的想法和态度了。 朝野内外的非议,都将让任何提出这个主意的人,面临千夫所指! 但现在,皇子以赤子之心,对宰辅托付社稷之事。 皇子笃效,恭行天子教诲,孜孜以天家和睦,太母、母后亲爱为志。 赤子之心,发乎于肺腑,可谓白玉无瑕! 天下士人和朝野舆论,绝不会也不敢玷污皇子这一片无暇赤子之心。 所以,尽管蔡确和章惇想到的主意,确实惊世骇俗。 却也是当前,唯一的解。 两人对视一眼,蔡确就对章惇道:“子厚,你我二人,分别去与宰臣言说此事,尽快拿定主意!如何?” 章惇拱手一礼:“右揆所言甚是!” 于是,两人分头行动。 章惇去找王珪、李清臣、安焘,蔡确去寻韩缜、张璪谈话,顺便和两个翰林学士沟通意见。 一切都很顺利。 虽然王珪有心反对,可他提不出任何代替的意见和具备可行性的方法,没办法就只能表示:老夫虽不敢苟同,然而,子厚不妨一试! 王珪也是没有办法! 再拖下去,大宗正和嗣濮王,就该从景灵宫来到御前了。 况且,王珪明白,他一个人独力难支。 于是,在蔡确、章惇的合力下,很快的,三省两府的宰臣们,统一了意见:可以一试! 就连两位翰林学士,也在大体上表达了赞同意见——邓润甫和曾布,虽然都对蔡确和章惇的办法不是十分满意,但眼下也就只能这样行事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在这里干等着吗? 传出去,别人怎么看待他们?又如何议论他们? 要知道,此刻就在福宁殿外的回廊里,还有六部大臣在候命呢! 吏部尚书曾孝宽,礼部尚书韩忠彦,户部尚书王存…… 这三个人,每一个都不好惹,都在朝野内外,拥有巨大的舆论影响力! 曾孝宽,故宰相曾公亮之子也。 韩忠彦,更了不得! 韩琦韩忠献之子! 至于王存?社稷名臣,以清廉、任事著称,朝野内外,都有无数拥趸。 这三个人,都在外面等着,他们肯定也都在打探着、关心着这殿中之事。 于是,群臣不再犹豫,集体起身到了帷幕之前,分作两班,持芴朝帷幕之中的皇太后、皇后拜道:“臣等谨奏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皇子延安郡王以纯孝之心,托臣等大臣赤子之命,臣等不胜惶恐!伏以国朝历代天子以孝治天下之故事……乞以皇太后殿下权同听政,皇后殿下权同佐理军国事……” 说完,群臣便俯首再拜,全体匍匐在地,举着朝笏,一个个都是战战兢兢的样子,等待着帷幕之中皇太后与皇后的决断! 帷幕之中的高太后和向皇后,听着群臣奏报。 这对姑媳对视一眼,然后高太后就道:“髃臣们的奏议,老身以为甚好!”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高太后也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难道,要为了这个事情一直僵持下去?僵持到大宗正和嗣濮王到御前? 那太丢人了! 宗室里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说闲话! 也会让天下人以为,她这个太后,贪图权力。 太坏名声了! 何况,皇子也在御前! 若叫皇子亲眼目睹了,太母、母后争权夺利,影响太坏太坏了! 于是,高太后看向向皇后,问道:“皇后以为如何?” 向皇后自然盈盈一礼:“新妇全听娘娘慈旨!” 她要的,只是一个保障。 保障官家留给六哥的基业不被人败坏。 其他的都无所谓。 说老实话,错非是那个孩子,实在可爱、孝顺,向皇后根本不愿掺和到朝政中去。 高太后于是对帷幕之外的两个翰林学士道:“二位学士,便以髃臣之意为准吧!” 邓润甫、曾布,立刻持芴上前:“唯,臣谨遵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旨意!” 第四十四章 文德殿上 (1) 跪在自己父皇御前,赵煦清楚的听到了,群臣们说的每一句话。 一切,都与他预想的差不多。 b计划,可以不必启动了! 是的,赵煦还有b计划,甚至还有c计划! 目标,都是将向皇后,推到前台来! 当他在庆宁宫醒来的那一夜,就已经在脑子里想好了自己要做什么,该怎么做。 也确定了不是向皇后垂帘听政,也不是和他上上辈子一样,放任高太后垂帘! 而是两宫同听政事! 这样一来,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都无法独自架空他。 而高太后和向皇后,能联合起来,团结起来吗? 答案是不可能! 权力面前无父子,何况是婆媳? 如此一来,赵煦就可以借助自己的身份,游走在两宫之间,维系微妙的三角平衡关系,从而实现赵煦自身的利益最大化。 这就是大小相制,异论相搅! 为政治国的真谛! 要让人做事,但不能让人架空自己! 可以给人权力,但不可以让人将这个权力据为己有! 这一世,高太后再想将权力,拿到死是不可能的了。 这一次,元祐时代的那些事情,就不太可能再次上演了。 赵煦想着,抬起头,看着他那躺在病榻上,消瘦、虚弱的父皇。 “父皇……儿臣这一次,不会再让您失望了!” …… 邓润甫和曾布,都是大宋文学之士。 无论是诗赋还是文章,皆在朝野有着公认。 如今,他们两人合力一处,自然很快的,制词草稿就已经拟定。 两人各自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和用错典故的事情。 然后就将拟好的制词草稿,呈递到了高太后和向皇后面前。 高太后先看,看完之后就递给向皇后,道:“皇后也看看吧!” 向皇后执礼而拜,恭恭敬敬的接过了制词草稿。 只一眼,她就颔首点头:“善!果然是国朝词臣,文字华丽,选典恰当!” 便将草稿递还高太后:“新妇并无意见,乞娘娘慈旨定夺!” 高太后见着向皇后恭顺的样子,心中稍微舒服了些。 她接过草稿,就交到身旁的刘惟简手里:“且去拿给诸位髃臣看!” “也拿出去,给在殿外回廊候命的待制大臣传阅!” “若无异议,便着两位学士,今夜草定立储制词,于明日四鼓之前,送来御前!” “叫有司传旨,明日早朝,文德殿中宣读立储制词,请在京京官以上文臣及大使臣以上武臣、内殿崇班以上内臣,文德殿中拜谒太子,明上下尊卑,定君臣大义!” “唯!”粱惟简恭身接过草稿,送到了殿外宰臣手里。 宰臣们一一查阅,哪怕是王珪有心挑错,也找不到任何漏洞,只能点头赞道:“两位学士不愧天子词臣,翰林华选!” 粱惟简于是又送到殿外,交到了在殿外等候的大臣传阅。 六部大臣一一看完,虽然心中,有着惊疑:两宫听政?发生了什么?但这是殿中皇太后、皇后、宰执大臣的集体意见,已经得了旨意的,他们不敢有丝毫质疑,只能纷纷伏地拜道:“唯我社稷有后,天下幸甚!臣等伏乞殿中,拜谒皇太子殿下,乞见殿下圣容!” 他们的请求,自然不会被拒绝。 于是,粱惟简在回报高太后、向皇后后,领着这些人,到了御前,到了赵煦面前。 然后,就扶着赵煦站起来。 让他面朝群臣,接受道贺。 “臣等恭问皇太子殿下万福无恙!唯我国家,幸得嗣子,臣等惶恐,为天下贺!” 赵煦看向,匍匐在他面前的一地朱紫大臣。 他抬起头,轻声道:“我无恙,诸位大臣请起!” 群臣持芴而起,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赵煦眼帘。 这些人,赵煦就只有少数不记得了。 大部分,他都是认得的。 这些人都在元祐末年、绍圣初年,相继进入了三省两府。 都和赵煦打过交道,赵煦最初也是在这些人身上练手,实验自己的权术手腕。 用现代的话说,这些人都是赵煦在新手村的经验包。 赵煦对他们微微颔首,算是答礼了。 群臣伏地再拜,然后在内臣的引领下,去了帷幕前,拜谒皇太后、皇后。 看着那些跑到高太后、向皇后面前,毕恭毕敬的大臣们。 赵煦转过身去,上上辈子,看了九年大臣屁股的记忆,在他心中重新被回忆起来。 赵煦跪到自己的父皇御前,看着病榻上父皇那消瘦苍白的脸色。 “父皇,儿臣这一辈子,绝不会再让您失望!”他轻声说着。 …… 这一天,三省宰臣和六部大臣以及两位大宗正、嗣濮王,都被留在福宁殿中。 这一夜的福宁殿,灯火通明。 无数明亮的烛光,燃到了天明。 向皇后抱着依偎在她怀中的赵煦,在帷幕内,也坐到了天明。 拂晓之时,伴随着文德楼上一声鼓响。 向皇后轻轻的呼唤起赵煦来:“六哥……六哥……” 小小的皇子,依偎在她怀中,头靠在胸膛上。 粉嫩的小脸上,依然有着泪痕可见。 向皇后忍不住想起昨日,这个孩子在御前,跪到虚弱,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但在面对内臣和女官们的服侍时,却怎么都不肯,只是紧紧的蜷缩在她怀中,抱着她,喊着一声又一声虚弱、可怜,却又充满了依赖和眷念的‘母后’,最后更是在她怀中沉沉睡去的种种片段。。 心中更加爱怜。 在她的呼唤着,怀中的皇子,睁开了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她。 “母后!”皇子低声呼唤着,一双小手轻轻抱住了向皇后的脖子,在她脸上亲昵的亲了一口。 “哎!”向皇后紧紧的抱住他。 这就是她的儿子! “我儿,母后在这里呢!”她轻声说着:“母后一直在这里呢!” 原本酸痛的胳膊,原本疲惫的精神,在六哥的一声母后的低呼中,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 向皇后如今,只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我儿!”向皇后轻轻的将这个孩子放下来:“母后带你去洗漱更衣!” “稍候,文德殿上,母后和太母,将亲自看着你,受群臣道贺!” 今日之后,她们母子,就再无忧虑! …… 注:文德殿,是正衙殿,也是立后、立储的礼殿。 第四十五章 文德殿(2) 元丰八年二月二十七日,辛卯。 文德殿中,在京文武大臣,皆已毕至。 数位在京的横班武将,在三衙殿帅燕达的率领下,横列于殿中。 在他们身后左右,是宗室外戚勋臣中的亲贵。 也就是所谓的三卫官、六统军、环卫官们。 一个个名字都好听的很。 什么左右羽林统军、左右羽林军大将军、左右屯卫大将军、左右金吾卫大将军…… 其实,一个兵都喊不动,甚至连自由活动,都要受到限制。 这些人,最威风的也就是像今天这样的时候了。 两位閤门通事舍人,立在殿上御阶上,瞪大了眼睛,检视着群臣。 稍有不合礼仪或者衣冠服色不如礼法者,都要被他们呵斥! 并且会被他们将官职、姓名、差遣、班次记录在案。 轻则罚铜,重则贬斥! 而在横班武将之后,殿中西侧,一张屏风后,摆着的椅子上,戴着獬豸冠的御史中丞黄履,已经就坐其上。 两位侍御史,分别肃穆立于两侧。 此乃自东汉传下的传统。 御史中丞,独坐于御前殿中! 故号曰:中执法! 执的谁的法? 天子王法!祖宗家法! 他们就像那夜中树林里的猫头鹰一样,三双眼睛,乌黑发亮,也同样在检索着殿中群臣。 上至宰相、亲王,下至九品京官、大使臣。 所有人,都难逃御史台的法眼监督! 在一片敬肃之中,群臣看着,这文德殿的殿后侧门中,走出了一位身服紫袍,腰佩宝剑,手持着一根净鞭的内臣。 这内臣来到殿前,手中净鞭扬起。 啪! 空气被撕裂。 “皇太后、皇后、皇子,临殿矣!” 便听到了那殿后,礼乐管笙之音响起来。 然后,便是一排鸾仪司的仪卫,高举着排扇,从殿后而出。 紧接着,就是举着黄罗伞的内臣。 在那一柄柄黄罗伞下,身着舆服的皇太后、皇后,带着一个朱衣朱裳的孩子身影,从中走出来。 入内内侍省、内侍省的押班、都知、副都知、上御药、御厨的主管内臣,皆执兵刃,护卫在两侧。 被设在殿上的帷幕,已经升起。 皇太后坐褥、皇后坐褥、皇子坐褥,皆在其中。 在礼乐声中,鸾仪司的仪卫们,举着排扇、黄罗伞,簇拥着太后、皇后、皇子入内。 入内内侍省、内侍省的押班、都知以及有带御器械的内臣,则纷纷持着礼兵,在殿上帷幕之前,列队而立。 礼乐声继续。 御龙诸直的指挥们,领着一个個御龙骨朵子,持着兵杖出现在文德殿外。 诸祗候内臣,也带着宫人,出现在殿中。 他们一在殿外,一在殿内,就像一只只勤奋的仓鼠一样,这里看看,那里瞅瞅。 为的就是排除一切隐患,隔绝一切窥伺。 此乃国家大典也! 非得旨,而擅入者,最轻也是刺配沙门岛,永不叙还。 啪! 礼乐声中,持着净鞭的大貂铛,再次挥动净鞭。 “皇太后、皇后、皇子坐殿矣!” 殿帅燕达立刻带着所有横班大将,趋前一步。 宗室、外戚之中的显贵要员们,紧随其后。 在这些身后,三省两府及有司大臣,在王珪、蔡确、韩缜的押班下,分作了三个纵队。 一时满殿皆是幞头,紫绯青绿,熙熙攘攘。 群臣,持芴而进,在殿中御阶的栏下,依着班次,大礼参拜:“臣等恭迎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延安郡王殿下临朝!” 便有着符宝郎,敬奉着天子印玺,来到殿上,将天子印玺,恭献于帷幕之前的玉案上。 西侧屏风中,御史中丞黄履,已经起身。 他领着两位侍御史,躬身前行。 在三班班次之中,来回巡视。 獬豸冠下,执法者的双眼,如鹰隼一般锐利! 御阶上,两位閤门通事舍人,则紧紧的盯住了横班武臣、宗室亲王还有三卫官们。 丝毫的懈怠,任何的不敬,在此刻都是大罪! 良久礼乐声终于停下来,御史中丞黄履,持芴敬退,两位閤门通事舍人,也退避到一旁。 此时,原本横列在殿中,像一堵城墙一样,将殿上、殿下分割开来的武臣班列,自动向两侧退去,并转而侧立一旁,持兵刃而立。 在殿上右侧,礼乐使缓缓的推动黄钟。 咚!咚!咚!咚!咚! 黄钟五声,在殿中回荡。 啪! 净鞭再响! 一切礼乐、声响,皆归于沉寂。 群臣皆持芴肃立于班次之中,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只听着,端坐在帷幕后的皇太后说道:“今日吉日,群臣毕至,国家有嗣,社稷有后矣!” 群臣于是在王珪、蔡确、韩缜率领下,持芴而拜:“皇帝陛下幸甚!” “皇太后殿下幸甚!” “皇后殿下幸甚!” 如此,三拜而礼,起,宰相王珪、蔡确,持芴升殿,到了御前,开始跳舞。 手舞足蹈,足蹈手舞。 这同样是唐代传下来的规矩。 凡典礼、圣节、大朝会,百官御前舞蹈以贺。 所以,舞蹈道贺,在唐宋时代是和臣服、恭顺挂钩的。 当今天子生平之志,就是擒北虏、西贼之酋首,于殿前舞蹈。 两位宰相,舞蹈礼毕。 帷幕内的高太后,才接着道:“两位宰相,请依治平故事,暂充皇子延安郡王立储礼仪使,宣读官家立储制词!” “唯!”王珪和蔡确,立刻恭身匍匐,再拜而起。 在高太后的授意下,入内内侍省都知张茂则,充任为今日圣旨传递阁门使者。 他托着写在白麻纸上的制书,亦步亦趋,来到两位宰相身前。 然后跪地匍匐,将天子制书,恭呈在上。 王珪和蔡确,对着张茂则手中的制书,再拜稽首:“臣珪(确),恭请天子制书!” 这才敢伸手,小心翼翼的一起从张茂则手里接过那张被折叠在一起的白麻纸。 两位宰相面朝帷幕,稽首再拜。 然后才转过身去。 蔡确向后主动退了一步,让王珪站到了前面。 他的手,托着那写满了立储制词的白麻纸的末端。 王珪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看着制书上那一个个斗大的文字,用着抑扬顿挫的声音,开始宣读。 “门下:……” “建储非以私亲,盖万世之明统也!主器莫若长子,兹本百王之谋……” “皇子、彰武军节度使、延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开府仪同三司、持节都督延州诸军事、延州刺史、上柱国、延安郡王、食邑六千四百户、食实封两千一百户某……” “温文日就,睿知夙成!” “方回驰道之车,能止班轮之鹜……” “辨正南阳之牍,允符东海之休……” “自疏锡于王封,益光华于德望……” “胜衣视膳,渊然孝友之资!” “明礼受经,不烦师傅之诲……” “於戏!立爱始亲,商以成千岁之业!建嗣必子,汉以抚四海之故!可立为皇太子!” “朕未康复御殿之前,权以皇太后临朝听政,皇后权同佐理军国事!” 帷幕升起。 赵煦被向皇后牵着,走到帷幕之前。 “六哥,出去吧!” “让朝臣都来道贺!” 赵煦抬起头,从殿上看向殿下。 满朝紫绯,青绿间杂。 他昂着头,来到殿上阶前。 群臣持芴相进,伏地匍匐,再拜而赞:“臣等恭问皇太子殿下万福无恙!” “我无恙!”赵煦轻声说着。 声音好似穿透了时空。 从元符三年的福宁殿的那个夜晚,穿透到现代的高楼大厦,大学校园和考古工地上。 此时此刻,赵煦感觉,自己好似一条已经游到了历史长河下游的鱼儿。 他奋力一跃! 从那下游,溯源而上,回到了他出生和成长的故地! 居高临下,俯瞰上下九百年。 见证得失,所以知军国之缪误! 释卷再读,于是知上下之弊! 蓦然回首,再掌天下之权! 于是,赵煦伸手,微微一抬:“卿等免礼!” 群臣,山呼海啸,声声入耳。 殿后,礼乐再起。 黄钟再响,动于殿内殿外。 每个人都知道,哪怕是在守在殿外的禁军都知道。 今日之后,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骤然降临! 大江南北,大河内外。 从岭南的荆棘长路,到兰州会州的漫漫荒野,自河北的滔滔大泽,到江南的烟柳池塘。 大宋九州万方,二十四路军州,一万万臣民,从今天开始,有了继承人。 第四十六章 司马光 早春的洛阳,风光迤逦,景色悠然。 这大宋西京,在春风吹拂下,渐渐复苏。 洛阳城,也日渐的热闹、喧哗、人声鼎沸。 在城北的尊贤坊北关,一座私人园林,悄然矗立于市井喧哗之中,闹中取静、肃然、雅致、精巧。 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低下头去。 因为,太中大夫、留守西京御史台、提举崇福宫、资政殿学士司马光,就住在这里。 从熙宁六年开始,他就一直住在这里。 即使是外地来的官商之人,路过此地,不知这里住的是谁? 但,当他们闻到从这庄园之中,飘出来的墨香的时候,也都会感叹:这里住的一定是国家的贤达名士吧! 而当他们看到这座庄园的牌匾时,每一个人都会油然敬佩的赞叹:“原来是司马相公的独乐园啊!” “不知道司马相公,什么时候才能回朝主持大政呢?” 此时此刻,独乐园的主人,正在他最爱的钓鱼庵中钓鱼。 钓鱼庵在独乐园的中心,一个被特意开凿的人工岛上。 小岛上种植着许多的竹子,在早春时节,竹笋纷纷破土而出。 今天早上洛阳城刚刚下过小雨,所以司马光还穿着一件蓑衣。 他靠着一条小木椅,拿着手中的鱼竿,看着春雨过后的水面,轻轻的弹着手指,看的出来,他很享受现在这样的静谧时刻,他也很喜欢如今的生活。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若夫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各尽其分而安之,此乃迂叟之所乐也! 虽然,他的独乐园,在这寸土寸金的洛阳城中最好的尊贤坊,占据了超过二十亩的土地。 虽然,他还在洛阳城外,耗费重金,建立了一个每年只去三五次的叠石山庄。 但司马光一直推崇着颜回的生活方式。 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 他也推崇,董仲舒治学,三年不窥园的心志。 于是,为了磨砺自己,也为了考验自己的心志。 司马光将这独乐园,设计成了七个不同的区域。 有读书堂——专门治学之地。 也有弄水轩,一個精巧别致的,游乐之地。 更有采药圃、种竹斋,以及这个他最爱的钓鱼庵。 此外还有专门登高望远,陶冶情操的见山台,以及用于招待宾客,饮酒唱和的浇花亭。 每有客至,司马光总会带着客人,游览他这个精心设计和布置的私家庄园。 看着客人们那一张张惊叹、惊讶的脸,司马光总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今日,可能是天气不好,所以鱼儿并不愿赏脸上钩。 司马光也不以为意,他悠然的躺在木椅上,轻轻念着最近新得的一首词。 “催花雨小,着柳风柔,都似去年时候好……” 他渐渐,沉醉于词人的意境之中。 “双凤旧约渐虚,孤鸿后期难到……” 他沉声叹息。 “且趁朝花夜月……翠尊频倒……” 于是,抚掌而赞:“好一句翠尊频倒啊!” “晏叔原的词力,已不下乃公晏元献公矣!” 接着,他就叹息起来:“嗟呼!嗟呼!宰相之子,功臣之后,天下名士,不能用为翰林词臣也就罢了,居然沦落到了地方监镇……士大夫斯文扫地,斯文扫地矣!” 说到这里,他就又想起了,另外一个让他赞叹连连的名士。 “苏子瞻,如今应该已经到了汝州了吧?” 回忆着这几年从黄州,传来的苏子瞻诗词内容。 司马光就沉吟起来,道:“诗家不幸,文坛幸也!” “此所谓:屈原放逐,乃作《离骚》!” 说着,他就慢慢的抚摸上了自己身旁的那一卷《资治通鉴》的手稿。 脸上悄然有着得色。 资治通鉴一出,千古史官,唯他司马光与太史公尔! 来日史书上,王介甫、韩持国、吕晦叔大抵也只能仰望于他司马君实! 如此想着,司马光苍老的脸颊上,浮现出丝丝得色。 “相公……相公……” 远远的,似乎有声音,在岸边传来。 司马光侧耳听去,嘴里喃喃自语:“是纯甫啊!” 便站起身来,向着岸边看去。 果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那小湖之畔,向着他的方向呼唤着。 “纯甫,何事唤我?”司马光伸手招呼起来。 来人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晚辈。 视作衣钵弟子,认为唯一可以继承他的事业、志向以及全部政坛遗产的人。 范祖禹范纯甫! 对于这个后生晚辈,司马光的喜爱是不加丝毫掩饰的。 就像当年,庞籍庞庄敏公栽培他司马光一样。 司马光将他全部的热心和关爱,都交给了范祖禹这个晚辈。 哪怕是司马光的继子司马康,在司马光面前,也远远没有范祖禹的地位高! 元丰五年,司马光的发妻张氏离他而去。 这让司马光,受到了沉重打击! 张氏,不仅仅是他的原配,也是青梅竹马的爱人,更是相知相得的知己,还是相濡以沫,互相扶持,走过一生的老伴! 骤失爱妻,让司马光很受打击,一段时间内,意志消沉,最后更是患上了疾病,一度将死。 所以,当时司马光就写了一份遗表。 遗表上,除了老生常谈的攻击新法外,提的最多的,就是对范祖禹的举荐和保举。 而他的继子司马康在遗表上占据的内容,不过短短两三句。 范祖禹看到了司马光的身影,立刻就开始大喊起来:“相公!相公!” “京师又有消息传来!” 司马光楞了一下,然后吁出一口气,叹道:“陛下……” “陛下!”他抹了把泪。 “陛下啊!”他长叹着。 往事纷纷,在脑海中闪过。 那位官家的身影,在他心中,渐渐变幻。 从最初的希望,到后来的失望,再到后来的期盼,以及如今的伤感! 司马光知道的。 在前日,京师有关皇六子延安郡王的诸多传闻,传到洛阳后。 他就明白,等他再次得到京师消息的时候。 恐怕不是立储就是宫车晏驾! 甚至,两者同时而至,也是可能的。 而无论是哪一个可能,都意味着,他的君王,他所效忠的官家,那位昔日曾寄托无限希望的圣君,也让他曾失望无比的天子,更让他感激涕零的陛下,已经要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低下头,内心的情绪,无比繁杂,也无比沉重,他甚至无法用语言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 注:司马光、王安石,都是一夫一妻,没有妾室。司马光和妻子张氏,生的儿子全部夭折,所以过继了哥哥司马旦之子司马康。 注2:司马光、王安石、韩维、吕公著,曾经号为‘嘉佑四友’,四个人曾经好的能穿一条裤子,王安石就是韩维天天在神宗面前称赞、推崇,才被招入京城的。 注3:北宋汴京到洛阳之间的信息流通速度,正常应该是两天。 这是史书记载推算的,三月初五神宗驾崩,初七在洛阳的司马光才知道消息 第四十七章 耆英会 司马光乘上一叶扁舟,到了岸边。 两个粗壮的使女上前,为他解下蓑衣,接过蓑帽。 服务了他数十年的老下人,端来了煮好的茶汤。 司马光饮下一口,茶叶苦涩的味道和姜片的辛辣,在口腔里晕开,让他的精神得以一振。 “相公!”一直在旁边等待着的范祖禹,此时才拱手拜道:“京师来了消息!” “辛卯日,已立皇太子!” “皇第六子,延安郡王更尊讳曰:煦,立为皇太子……” 司马光微微颔首,面朝汴京方向,拱手拜道:“国家有后,社稷有嗣,天下幸也!” 对司马光来说,对在这洛阳的元老重臣们来说。 当今官家,虽俨然有圣君风范,可是……却走错了路! 许多人早就在等待着,这位陛下宫车晏驾。 只是没有人说而已。 如今,这一天终于将要到来! 最重要的是——他的继承人,才只八岁! 八岁的太子、天子,可塑性是很强很强的。 只要将之带上正轨,天下事可兴也! 范祖禹却是咽了咽口水,小声的道:“旨意,似乎有些……” “嗯?”司马光问道:“旨意怎么了?” 范祖禹低下头去,说道:“汴京消息,圣旨以皇太后殿下权同听政,皇后殿下权同佐理军国事!” 司马光错愕的抬起头来。 “王玉禹和蔡持正疯了吗?” “自古以来,何来两宫听政的故事?” “我要上表言此!”司马光当即就做了判断。 这肯定是朝堂上的新党大臣搞出来的! 天子卧疾,一病不起。 少主幼冲,春宫懵懂无知。 肯定是王珪、蔡确等人,诓骗了两宫! 这个事情,他司马光必须管!不管不行! 不止如此,司马光还决定,写信去许州、扬州、大名府,联络其他元老重臣。 甚至,还可以写信去江宁,问问那个拗相公——王介甫,这是你指使的吗? 范祖禹却拉住了司马光的袖子。 “纯甫?”司马光皱起眉头:“可是其中有隐情?” 范祖禹点点头。 司马光沉吟片刻后问道:“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范祖禹于是就将他得到的消息大概,和司马光说了一遍。 司马光听完,满脸的不可思议:“确定吗?” 范祖禹点点头:“应该是确定了!” “若相公有所怀疑,最迟明日,汴京来的马递就当送来辛卯日的朝报和当日在汴京的小报了!” 司马光深吸一口气。 “家和万事兴……”他沉吟着、咀嚼着,然后赞叹道:“陛下真乃圣哲天子!” 只是…… 陛下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何却只相信王安石和王安石提拔起来的那些新法小人? 任由他们祸乱国家,破坏祖宗制度?! 司马光在心中摇着头。 然后,他就看着范祖禹,问道:“纯甫以为,汴京来的消息,可信否?” 范祖禹自然知道,司马光指的是什么? 那位春宫元良,大宋如今的皇太子殿下的种种传说! 若是在今日之前,范祖禹大概会摇头。 汴京传来的消息,都是些什么啊? 八岁的皇子,日抄佛经两卷,送天子御前祈祷。 不止如此,这个皇子对于礼法,还分得清楚! 为父祈祷之余,还知道要给太母祈祷万寿,母后祝祷千秋,祈佑母妃长乐! 这就真的是有些过了。 八岁的孩子,哪来的这样的行动力和执行力?又哪来这样的认知和见识? 不过,这并不妨碍,洛阳众人在得到消息后,立刻就开始写贺表。 天家嘛,不都是这样好面子?! 既然天家想吹,那么大臣自然不会扫兴! 可是,汴京来的消息,越来越夸张。 皇子笃礼好学,年仅八岁,便已通《论语》、《孝经》,仁圣之言,随口而出,圣人教诲,铭记于心。 他甚至开始向太母求学! 太母赐春秋之义,皇子读而通之,谨奏太母:若郑伯擒而不杀,以仁义礼法诫于段叔,则段叔将何以对郑伯? 消息传到洛阳,所有人都是张大了嘴巴,然后接着回去写贺表。 太后想要捧自己的皇孙,想要让皇孙在天下人面前的形象光鲜亮丽。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范祖禹随司马光修资治通鉴,手中史料,车载斗量。 相似的例子,史书上不知道有多少。 比这更夸张、更离奇的事情都有。 左右无非是当政者为了粉饰自身而刻意制造出来的虚妄。 旁的不提,本朝的天书事件,就是人尽皆知,士大夫皆以为耻。 哪怕天家现在也是能不提就不提。 但,今日从汴京传来的消息,却委实是叫人深思。 皇子……不,现在应该是皇太子殿下了。 这位殿下,移殿御前后,表现出了叫人惊讶的智慧。 特别是,面对宰臣询问时,能够条理分明的说清楚他個人的意见,同时还没有逾越任何礼法。 假如汴京那边的消息,确实不虚。 那么范祖禹,就不得不回过头去审视之前那些被他认为是皇宫大内的太后、皇后,为了粉饰皇子而特意放出来的种种美化事迹。 他不得不去想——万一……万一,那些事情真的是皇子个人做的。 那么,如今洛阳城中,元老贤达们,对于那位大宋元良殿下的一切揣测和想定,都得推翻重来。 想着这些,范祖禹就拱手说道:“相公,下官以为,若汴京所言种种皆为不虚,那就真是社稷之幸,国家之幸也!” 洛阳群贤,退居洛阳十数年,就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和可能。 官家,固执己见,已经彻底被府库里的金银铜钱,迷住了心神。 可他哪里知道,天下财富是有定数的。 不是在官府,就是在百姓。 现在,朝廷的钱多了,百姓的钱自然就少了。 百姓无钱,民生凋敝,万业萧条啊! 如此一来,官府府库里的钱再多,又有什么用? 司马光却并没有回答范祖禹,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范祖禹见着,不由得好奇起来,拱手问道:“相公,您在想什么?” 司马光眼神迷离了一下,看着在他面前,和他昔年壮年时,几乎没有太多区别的范祖禹,沉吟片刻后,悠悠说道:“老夫在想一个事情……” “敢问相公是何事?” 司马光抬起头,看向苍穹:“如纯甫所言,立储制词之上,以皇太后权同听政,皇后权同佐理军国事……乃是宰辅御前请于春宫元良后,群臣殿上集议后奏请两宫而来……那么……” “纯甫随我修书也有十余年了,当知道,自古以来历代女主临朝处断军国之权,皆出自于上授!” “本朝章献明肃皇后,垂帘治国之故事,便是因真庙遗诏而来!” “可如今,两宫垂帘听政,却是宰辅请于元春宫良后再奏于两宫所来……” “虽并非直接由春宫元良旨意而来,可也与春宫元良脱不开干系!” “既然如此……” “春宫元良来日,也可以一纸诏书,收回权柄!” 范祖禹听着,不太明白,问道:“相公,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天子若是成年,两宫自当还政天子!” 司马光闻言,笑了起来。 对范祖禹的回答很满意。 这是没有受到朝堂污染的纯正君子之言。 所以,他对范祖禹点头:“纯甫说得对!” 天子成年之后,无论是皇后还是皇太后,都将自动丧失对朝政的处断权,都应该主动归政于天子! 这不仅仅是礼法,也是制度,更是士大夫们的原则。 可是,司马光知道。 这种礼法上正确,制度上天然合理,士大夫们全体认同的东西。 在朝堂上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当初,章献明肃垂帘,可是连天子冠冕都穿过的。 仁庙成年后,这位皇后,无视了朝野上下要求归政的呼声。 她将权力,一直留到自己咽气的那一刻! 司马光的父亲司马池,就经历过章献明肃垂帘时期的朝堂。 所以,司马光记得自己父亲对章献明肃垂帘时期的评价:几与武后无异! 那么,问题来了。 假如将来皇子成年,而两宫不愿归政或者说有一位不愿归政,怎么办? 范祖禹看着司马光的神色,也终于反应过来。 在资治通鉴书局中,范祖禹负责的是唐代部分史料的整理和汇总、编辑。 他哪里会不知道,那些唐代宫廷内部的血雨腥风? 只是,范祖禹毫不担心。 “相公不必担忧!”范祖禹拱手劝道:“我朝自有法度在!” 大宋不是汉唐。 大宋文治,经历百年之后,已经达到了前无古人的高峰。 条法、例法、成法,无处不在,无所不包。 虽然有冗官之弊,却再无汉唐之乱政。 尤其是在经历了仁庙时代后,制度上已经杜绝了女主乱政的可能性。 当初,慈圣光献垂帘,就被韩忠献公率着百官,逼回了保慈宫。 士大夫们,只会认同天子秉政的合法性。 太后、皇后听政,只是事急从权的无奈之策。 只要天子表现出,他可以秉政的能力。 那么不需要天子本人开口,士大夫们就会动手,让太后、皇后归政! 司马光听着,只是笑笑。 这个后生晚辈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也太天真! 两人正说着话,就有着下人来报:“相公,文太师遣人送来请帖,请您今夜至洛阳资圣禅院相会!” 一张鎏金的请帖,被这下人,呈递到司马光面前。 司马光接过请帖,打开一看。 便见着请帖上,用着‘尹叟敬拜,迂叟敬启’的文字。 他顿时就笑了起来。 尹叟就是那位已经致仕的三朝元老,太师文彦博的雅号。 而司马光自号迂叟。 将请帖收起来,司马光对范祖禹道:“看来文太师也坐不住了!” “纯甫啊,准备一下吧,今夜随我去与诸位国家元老,文坛耆英相会!” “自富韩公去世后,洛阳耆英,已久未聚会矣!”说着司马光就露出怀念的神色。 熙宁变法之后,朝堂上的君子正人纷纷或主动或被动的出外,然后汇聚到洛阳。 于是,在文潞公(文彦博)、富韩公(富弼)的倡导下,十二位元老大臣,在富韩公之家,置宴备酒,号为耆英盛会,时人称贤。 后来,留守北京大名府的王拱辰听说了,派人送来书信,也说要加入。 于是在文潞公的主持下,邀请了知名画家郑奂,在洛阳新建的资圣禅院内的耆英堂,绘十三元老画像,垂于堂中。 这就是名动天下的洛阳耆英会的来历。 可惜,自富韩公不幸去世后,耆英会的元老们,已经很久没有相聚了。 大家都在各玩各的了。 譬如说,司马光自己组了个率真会。 文彦博则组了个五老会玩。 留守北京大名府的王拱辰也组了个同年会游戏。 如今,时隔两年,耆英会元老再聚资圣禅院耆英堂,又是一次盛会! …… 注:春宫、青宫,都是唐宋太子宫的代称,元良:皇太子的代称。 一般大臣是不会在私下场合,直接称呼皇太子的,都会代称、指称,以示尊重。 第四十八章 高太后:太子果然这么说的吗? 元丰八年,二月二十九,癸巳,立储典礼后的第三天。 也是赵煦上上辈子,被确定储位的日子。 但如今的他,已经提前成为太子,也已经正式改了他的父皇早就为他选好的大名:煦。 煦者,从火,温润暖阳! 唐韩文公(韩愈)曰:煦煦谓之仁! 大宋文坛,推崇韩文公,自然,赵煦的这个名字,寄托了他父皇对他的无限期待。 此刻,赵煦拿着勺子,一勺一勺的送到自己父皇的嘴边。 司药的女官,协助着他,将汤药喂了进去。 然而,能够喂下的少,大多数汤药,最终从嘴角流了出来。 赵煦看着这个场景,眼眶发红。 在御前服侍着的国医陈易简,也将手从天子的手腕上挪开。 他叹了口气,匍匐在地上,禀奏道:“臣合该万死!” “这两日来,官家脉象证候总是不顺,臣等虽尽力扶持,然则人力有时尽……” “臣等医术,如今已是穷尽……” “伏乞娘娘、皇后、太子殿下,治臣等死罪!” 在御前的高太后和向皇后,听了陈易简的话,都是无助的瘫坐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泪水从眼角不断落下。 虽然,她们早有这个心理预期,但真正听到陈易简坦言,人力已经穷尽的时候,依旧有些难以接受。 “不怪爱卿!”高太后说道:“卿等这近月来,为官家之疾,日夜难眠,老身和皇后都看在眼中!” “辛苦爱卿们了!” “臣等惭愧!”陈易简顿首谢罪。 太医局的几位国医,也都是谢罪不已。 帷幕外的老太医孙奇,更是微微颤颤的匍匐下来谢罪。 “将孙老太医扶起来!”高太后见着,立刻命人去将孙奇扶起来。 “诸位国医,也都起来吧!” 高太后又对帷幕外的群臣说道:“诸位髃臣,也都听到了陈易简所言了吧……” “且早做准备吧!” 说完,帷幕内外,都是一片抽泣哽咽。 赵煦也跟着哭起来。 这几天来,他一直在这殿中御前,亲自照料着自己父皇的汤药,做到了他那日在御前的誓言。 可惜,事情总是不能如人们的客观意志而转变。 他的父皇,终究还是如同上上辈子一样,在这个二月的最后一天,陷入了弥留。 剩下的时间,就纯粹是他的生命力在不屈的抗争。 他还很年轻,才三十八岁。 要不是中风导致的脑出血,他恐怕还能健康的统治这个国家十几年甚至二十年。 赵煦低着头,轻轻叹息一声。 脑血管疾病,是赵宋皇室的遗传病。 似乎除了赵佶那個家伙外,从太宗以后,代代天子都是如此。 真庙、仁庙、英庙,还有赵煦的父皇。 赵煦若不是英年早逝,他也可能在三十岁、四十岁后,不得不面对心脑血管疾病的袭击。 “皇后,将太子带下去吧!”那边,高太后已经注意到了默默掉眼泪的赵煦,立刻就和向皇后说道:“别叫太子,太过伤心了!” “往后祖宗基业,天下万方,就皆赖太子一人了!” “新妇恭依慈旨!”说着,向皇后就走到赵煦身边,将这个孩子搂在怀中,一边劝慰,一边抱着带离了御前。 赵煦,如今已是太子,年纪又太小,同时身体也不见得怎么好。 立储前一日,御前跪到了晚上,起来的时候,双脚都在发颤,走路都摇摇晃晃。 吓得向皇后都哭了出来,也吓坏了高太后。 自那以后,就不许赵煦再在御前跪侍了。 如今,更是开始限制,赵煦在御前的时间。 就怕他太伤心,哭坏了身子! …… 赵煦被向皇后带着,到了后苑的坤宁殿中。 这几日来,赵煦都是住在这里,由向皇后亲自照顾。 “六哥啊,不要太过伤心了……”向皇后将赵煦放到了一张为了他而特意制作的小床上。 “儿晓得!”赵煦低着头,只是说道:“儿只是舍不得父皇!” 说着,赵煦就抱住了向皇后的身体,又是一场哭。 他知道的,他能哭的也就这几天了。 以后,他再为别的事情掉泪,大概就都是假哭了。 哭着哭着,赵煦就累了乏了,在向皇后怀中沉沉睡去。 向皇后看着在她怀里,睡着了的太子。 忍不住的摸了摸这个孩子的额头和粉嫩的小脸。 最后才不舍的将这个孩子放到床上,亲手为他盖好被褥。 这才站起身来,将一直跟着她,进了这坤宁殿的大貂铛石得一叫到了跟前,吩咐道:“石得一,太子在殿中休息时,不可叫人来打扰了太子的清静!” “老臣晓得!”石得一拜道:“请皇后放心,老臣绝不会叫任何人来打扰太子殿下安宁!” 向皇后点点头,这才带上了尚宫等人,回了福宁殿。 她如今不仅仅是皇后,还是权同佐理军国事的皇后。 地位虽然在太后之下,可有着预闻朝政,听取朝臣军国事汇报,并提出看法和意见的权力。 不过,向皇后在行使权力方面很谨慎很谨慎。 一则,高太后终究是姑后,而她只是新妇。 必须尊重高太后的威权! 二则,向皇后其实也不懂朝政,祖宗以来,国家条法、例法、成法又实在太多。 所以,她需要学习的时间,也需要熟悉的过程。 若是从前,依她的性格和为人,她大抵也不愿管这些琐事。 可现在,向皇后却不得不去学习,去熟悉,去管那上上下下的事情。 因为,这国家社稷是她儿子的。 她不替儿子看着,谁还能替她儿子看着? 高太后吗? …… 赵煦睡了大约一个时辰。 他悠悠醒来时,坤宁殿里已经点起了十几盏明亮的宫灯。 殿中的香炉,也被人点燃了,檀木的香味,萦绕在鼻尖。 “太子殿下醒矣!”一直侍奉在赵煦身边的一个女官,见到赵煦醒来,立刻喊道。 “母后呢?”赵煦问着。 “皇后殿下,在福宁殿中与太后娘娘,正听取群臣奏事!”石得一的身影,从帷幕前出现,他弯着腰告诉赵煦。 赵煦点点头,从床上坐起来,问道:“朝臣们缘何在如今奏事?” “却是御史中丞、侍御史等弹劾左相……”石得一尽量用着平静的语气禀报着。 这是立储后,汴京城最轰动的事情。 左相王珪,被御史台密集围攻。 几乎所有御史,都参与到其中了。 于是,在昨天,左相王珪闭门谢客,同时上表请罪,请求出外。 这是大宋斗争的潜规则。 宰执大臣,只要不犯下确凿的十恶不赦的大罪,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只要他肯上表请罪出外,大都都会点到即止,很少有穷追不放的。 这是士大夫的特权。 不过,王珪犯的事,委实有些大。 最紧要的事,他被人抓了现行! 都堂上,当着其他宰执,当着在都堂屏风后面记录的中书舍人,居然敢说那种话? 真是老糊涂了! 案发之后,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闻得奏报,都是震怒不已。 向皇后的怒火,很好理解。 母子一体,王珪不忠于太子,就是不忠于皇后。 高太后的怒意,在石得一看来,就多少有些欲盖弥彰。 “弹劾左相?”赵煦假作惊讶:“为何?” 石得一对王珪本就没有好感。 而王珪犯的又是那等大罪,他自然就不可能替王珪遮掩——也遮掩不了。 石得一知道,太子殿下,有他的消息来源。 刘惟简、冯景,每天都会来殿前,给这位殿下请安。 他们到了太子面前,太子一问,肯定什么都知道了。 于是,石得一答道:“启奏太子殿下,乃是左相日前,都堂妄言:立储乃是天家家事,外廷不要管它!” “此言为中书舍人所记,录入国史归档,御史们闻之,群情激愤,皆以为左相‘身怀不测之心,且具乱臣之行’、‘辜负皇恩、妄为人臣’,论罪则当死!” 赵煦听着,嘴角微微翘起。 论罪当死? 大宋百年来,什么时候杀过侍制重臣了?何况是宰相!? 信不信,真的要杀王珪的时候。 不止是现在在朝堂上的所有大臣,包括好似恨不得王珪去死的御史台御史们,都会哭着喊着来求情。 便是那些出知在外的元老重臣们,也都会排着队来求情。 要知道,现在司马光、吕公著、文彦博、韩绛、韩维,甚至王安石都没有死。 他们能不知道,这个先例万万开不得? 死都会保住王珪体面的! 而这些元老的影响力,是足以救下王珪的。 王珪最终,可能只是被贬偏远军州。 甚至说不定,能带一个资政殿学士的头衔致仕。 赵煦能让王珪这么轻松过关? 不能啊! 于是,他叹了口气,假作不懂的问道:“左相为何会说那种话?” “我记得,父皇曾和我说过的……” “朝中宰辅,皆大宋文华上科之选啊!” “会不会,是冤枉了啊?” 石得一听着,眼皮子跳个不停。 但他能怎么办? 只能低着头,紧紧的闭上嘴巴。 石得一知道,太子殿下的话,若落到太后娘娘耳中,肯定是掀起轩然大波! …… “太子果然是这么说的?” 当夜,当高太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在福宁殿东阁的坐褥上假寐的时候。 她骤然听到了粱惟简的报告。 高太后第一反应就是摇头,太子还是年幼啊,太天真了! 御史们冤枉了王珪? 这怎么可能?! 中书舍人白纸黑字,记录的明明白白。 当日在都堂上的宰执,也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王珪的话。 他确确实实说了那样的蠢话! 可是,当高太后沉下心去的时候,她的眉头就紧锁了起来。 太子觉得王珪是被冤枉的? 若这个事情,草草了之的话,等太子长大了,他会不会怀疑啊? 以太子的聪慧,肯定会怀疑的! 这一点,高太后确信无疑。 所以…… 他会调查。 万一,有奸臣蛊惑……万一太子真的查出来一些什么东西…… 高太后再也坐不住了。 她知道的,这个事情,必须办成铁案! 不然,她百年之后的名声,就有污点了! 更可能连累她那个最爱的宝贝儿子——雍王! 第四十九章 两位王叔 翌日,便是三月初一,甲午日。 赵煦起来,洗漱完毕后,陪着向皇后吃了早膳,依旧是‘斋菜’。 用了早膳不久,便得了内臣通报:“圣人、太子殿下……雍王、嘉王乞见太子圣容!” 向皇后看了一眼赵煦,她有点紧张,不过还是点头道:“可!” 然后对赵煦道:“六哥可还记得你二叔、四叔?” 赵煦假意想了想,然后才点点头。 向皇后摸了摸赵煦的头,道:“我儿且随母后,去见一见两位亲王吧!” 却不再说‘王叔’。 那两位亲王也将在明日,正式搬离大内,搬去早就元丰六年就已经在汴京城中咸宜坊内为他们建好的亲贤宅中居住。 从此以后,雍王、嘉王,从皇室成员,变成宗室支脉。 他们的子孙,也将过上太祖、太宗为他们精心设计好的磨勘转官体系。 只能老老实实的守着祖宗规矩,靠着磨勘慢慢提升自己的地位和爵位。 稍有懈怠和犯错,汴京城里的那些沦落到要靠着嫁女儿收嫁妆度日的宗室就是他们的下场。、 现在,汴京城里,一个县主的嫁妆是多少来着? 一千贯?还是两千贯? 向皇后不太清楚,但她知道,她入宫已经二十年。外面的县主也越来越多,嫁妆钱肯定比她当年在闺阁时要低! 于是,便带着赵煦到了福宁殿的偏殿之中。 雍王赵颢和嘉王赵覠,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当他们见到,向皇后带着的赵煦,出现在偏殿中时,便立刻跪了下来。 “臣,雍王颢,恭问皇后殿下无恙!恭问皇太子殿下万福!” 比起一个人来的赵颢。 嘉王赵覠,就带了一大家子,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臣,嘉王覠,恭问皇后殿下无恙,恭问皇太子殿下万福!” 他的妻子和几个孩子,也都是匍匐在地,向帷幕之中的向皇后和赵煦行礼。 赵煦透过帷幕的珠帘,看着那个跪在殿中的二叔和四叔。 眼中闪烁着不明的神采。 “看来,我那个太母,果然是一朝权在手,就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和离了!”赵煦在心中想着。 “如此说来,我那個可怜的婶婶又被送进了瑶华宫里修行!” 这可不行! 为了王叔幸福,家庭和睦。 这一世,赵煦长大后,还会将那个可怜的婶婶接出来的! 至于婶婶会不会和上上辈子一样红杏出墙去,给王叔戴帽子,那赵煦就不知道了。 不过啊,假如,赵煦是说假如啊,真的发生了,他肯定会照样秉公处置,绝不会让王叔含冤的。 会让天下人都知道,那个毒妇,竟然给亲王戴帽子!可恨! 当然,赵煦是仁恕天子,对于婶婶的错误,批评一下就好了,就不要伤体面了。 将视线从赵颢身上移开。 赵煦看着那个带着全家,匍匐在地的四叔一家。 心中悠悠一叹! 上上辈子,赵煦亲政的时候,他的四叔已经暴毙了! 元祐三年,楚王赵覠,在家中暴毙,口鼻流血不止而死! 可问题是,赵覠是大宋宗室中的名医啊! 他从小就擅长医术,也特别爱好医术!整理过很多医学著作,还曾经拿着王府的钱,给百姓施药,治好过不少人。 就是这么一个,医术超然的亲王,身边也有着很多名医的亲王,却在王府口鼻流血不止而死。 而且,死的非常突然,早上还好好的,中午人就没了。 而且,他是和燕达同年死的。 燕达先暴毙,然后是楚王赵覠暴毙。 看着那个如今依旧健康的四叔,赵煦在心里说道:“四叔,这一世,你应该不会再在壮年就暴毙身亡了!” 赵煦还在胡思乱想着,向皇后就已经开口:“两位皇弟,诸位王子快快请起!” 赵煦也跟着道:“两位王叔快快免礼!” 便有着内臣上前,扶起了两位亲王以及嘉王妃和几个王子。 雍王赵颢和嘉王赵覠,都很守礼数。 至少在现在,他们很守礼数。 只是在赵煦面前又拜了一拜,就借口要去探望圣躬,拜见皇太后,匆匆辞别而去。 向皇后看着赵煦,盯着雍王、嘉王远去的背影的模样,还以为赵煦是在好奇呢。 于是,柔声道:“六哥,往后要是想念两位王叔了,可以招他们入宫相见!” 赵煦点点头,对向皇后道:“母后,儿明白的!” 向皇后微笑着颔首。 …… 一个时辰后,高太后也在福宁殿另一端的偏殿之中,送走了她的两个儿子。 望着雍王颢和嘉王郡兄弟,依依不舍的离开的身影。 高太后流下了眼泪。 此一别,往后恐怕只能在节庆时日,才能和自己的儿子相见了。 也正是因此,高太后内心的杀意,进一步的坚定了。 为了她的儿子,她必须将一切隐患,都扼杀在萌芽之中。 于是,高太后对着一直侍立在旁边的粱惟简招了招手:“粱惟简,你去告知通见司,左相请郡的奏疏,全部打回去,不许请郡!” “御史台中弹劾文书,也全部留中!” “将老身的意思,告诉群臣:如今官家卧疾,太子年幼,国家社稷尚需老臣扶持,类似捕风捉影,无的放矢的事情,就不要再议论了!” 粱惟简错愕的抬起头来。 “还不去办?”高太后催促着。 粱惟简深深低下头去。 娘娘真的要救左相?粱惟简狐疑着猜测着,然后他就心中摇头。 真正要保全王珪,最好的办法是——立刻批准王珪请郡的请求。 这些年来,大宋政坛上,素来都是这个样子的。 宰相获罪,最多不过出外。 了不起,贬到偏远军州去担任知州。 像寇莱公、丁谓、曹利用那样,将宰执大臣贬过岭南的例子,自仁庙亲政开始就已经没有了。 便是侍制大臣,贬过岭南的也没有。 像王珪这样的情况,只要他出京了,就等于恩怨两清,只要他不再回京,朝野内外都会假装没有这个事情。 他依旧可以得到一定的体面。 甚至,还可以在百年后,得到朝廷的追封。 但高太后将他强留在京师,不止如此,还把御史台的弹劾全部留中。 御史台的乌鸦,怎么可能服软?又怎么可能不穷追猛打? 第五十章 登基 很快,无论是赵煦还是高太后,都已经无心再去关注王珪的事情了。 因为,福宁殿的官家的病情,迅速恶化。 乙未(初二),就已经喂不进任何汤药水米了。 他的身体,陷入了完全的瘫痪。 除了还有呼吸之外,几乎就是个死人。 有人开始提议,是不是可以去取来,那枚在元丰五年,被一个叫道亲的和尚,敬献的所谓‘仙丹’尝试一下。 也是在这一天,赵煦走完了他立储的全部程序——依传统,皇子立太子,需上七表谢之,以表谦让(皇帝五、太后一、皇后一),当然了,所有谢表,都是邓润甫代他写的。 于是,都堂宰执在这一天,颁布了大赦,以立太子兼为天子祈福的名义,大赦天下。 丙申(初三),太医局的国医们一切可以刺激,卧疾在床的天子的手段,都宣告失效。 两宫在商议过后,只能是做出最后一个可以为赵煦的父皇能做的事情。 她们将元丰五年,道亲僧敬献‘仙丹’的事情,告知了宰执们。 宰执们于是上表,请求两宫启用那枚‘仙丹’。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 每个人也都清楚,什么仙丹、长生药,都是假的。 即使是哪位卧疾在床的天子也是知道的——不然那枚‘仙丹’也不会一直被收藏在御药院里。 可到了这个时候,人力既已穷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也不得不做这個事情。 不然,以后国史之上,后人如何评价? 明明有‘仙丹’而不为天子用? 太子长大后,要是知道了,会做何感想? 于是,两宫下诏,同意了宰臣之请,命梁从政取来了被收藏在御药院里的那枚‘仙丹’。 寄希望于其可以生效。 可惜,想尽了办法,也未能让天子服下‘仙丹’。 没有人敢冒着‘损坏龙体’的风险,去强行掰开天子的嘴。 更没有人敢使那些民间的偏方。 太子就在旁边看着呢! 赵煦流着泪,看着已经急的满头大汗的太医局国医们,也看着和他一样在哭泣的高太后和向皇后。 他叹了口气。 “太母……母后……”赵煦哭着说道:“可以命国医们退下了!” “父皇龙体万万不可有丝毫损伤!” 高太后和向皇后,都是流着泪点头。 她们心里面是明白的,所谓的‘仙丹’,就只是个噱头。 是拿来堵别人的嘴的。 既然现在,太子都已经同意了,就不必冒着损毁龙体的风险,去做一个必然失败的事情。 赵煦见着,闭上眼睛,再次跪到了他父皇的病榻前。 他知道的,宫车晏驾,就在眼前! 但他至少,让自己的父皇在临终前,可以走的安宁。 不必被人强行撬开嘴巴,将鸡蛋大的重金属‘仙丹’强行塞到胃里面。 让其最终带着痛苦而去。 帷幕外,宰执们都匍匐了下来。 帷幕内,太医局的国医们,也都是一边谢罪,一边退出去。 而趁着国医们,从帷幕中出去的刹那。 赵煦看到了,殿中匍匐的宰臣身影。 他数了一下,只有六个人。 也就是说,左相王珪,还是在家闭门不出。 转天,三月丁酉(初四),太医局的陈易简报告,已经摸不到官家脉象,只能听到官家微弱的心跳和短促的呼吸。 这一天晚上,大庆殿的金刚道场中,聚集了整个汴京城的高级僧道。 念经声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 作为太子,赵煦在高太后和向皇后的陪伴下,亲自出席了这一次的金刚道场。 然而,神佛终究也没有降下奇迹。 第二天,戊戌日(初五),辰时。 随着宣德门城楼上的钟楼被人敲响,整个皇城大内缟素。 御极天下一十九年的天子,终于还是驾崩了! 福宁殿中,天子的遗体,已经被人抬出来,放置到殿中西阶。 赵煦跪在灵前,哭的无比伤心。 无论是情感上,还是客观上。 他都必须哭,而且必须哭的伤心! 在他身旁向皇后,陪着他一起落泪。 高太后坐在殿内帷幕中,也是在落泪。 宰臣们,从殿外鱼贯而入。 群臣到了御前,都是哭了一声,然后就匍匐到地上:“臣等请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太子殿下节哀!” “国家社稷,尚需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及太子殿下扶持!” “臣等万死,敢请太子殿下,于先帝灵前即位,以定社稷,以安天下!” 于是,立刻就有内臣,匍匐着上前,然后不管不顾的架起赵煦,将一件早就缝制好的黄袍,套在他身上,然后就将他放到了福宁殿内偏东的一张准备好的御座上。 宰臣们一拥而上,匍匐在地,举着朝笏三拜九叩:“臣等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接着,福宁殿外,已经云集在殿外的文武大臣,也都跪下来,三拜九叩:“臣等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御座上的赵煦,抽泣着,流着眼泪。 眼睛只是看着那被放在了殿上西阶上的先帝的遗体。 他知道,这是大宋祖制。 先帝升暇,就不再是君,而是祖宗神灵。 升暇的祖宗神灵,就只剩下了祭祀这么一个作用了。 这就是大宋的时代特色。 自欧阳修、范仲淹,倡导古文运动,发起庆历兴学之后。 大宋的士大夫们,就已经不再相信天人感应,也不再相信君权天授。 士大夫们既然连董仲舒的天人感应都丢到了一边去了。 又怎么可能指望他们,会愚忠于一个坐在汴京宝座上的皇帝? 开玩笑! 熙宁变法以来,旧党大臣怎么做的? 爷不伺候您啦!拜拜! 爷去洛阳了! 文彦博、富弼、司马光等人,都是如此。 这就叫做‘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不止旧党大臣是这个样子。 新党也是一样! 拗相公王安石是怎么回事? 人家在江宁表示:勿cue,忙种花念经。 这就是为什么,韩琦会被大宋历代天子推崇的缘故。 也是为何韩琦谥‘忠献’的缘故。 韩琦在世时,即使反对新法,但也没有阻扰,更没有破坏,反而协助新法实施。 就这一点,在皇帝心中,甩其他士大夫十万八千里。 赵煦想到这里,也是在心中叹息:“国难思忠臣啊!” “我的忠臣又在那里?” 他看向殿中。 赵煦明白,如今在朝的宰执大臣们,即将迎来两宫时代的狂风骇浪。 能够撑下来的,一个都没有! 赵煦能够勉强护住这些人的体面,让他们出知地方州郡为官,就已经不错了。 所以,他们短期内,都不可能是赵煦需要的‘忠臣’。 况且,现在的赵煦,也不需要一个真正的先帝元老在他耳边,天天念叨着什么先帝志向,熙丰旧事。 赵煦有自己的想法,也不需要他们教。 所以,这些大臣还是出去的好。 倒是曾布和邓润甫,运道不错,一个赢得了高太后的信任,另外一个得到了向皇后的信重。 这样一来,即将开始的两宫时代,就多了这两个变数。 可他们是忠臣吗? 邓润甫或许是,但曾布就真的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至于旧党群臣? 他们嘴上,肯定比谁都忠,至于是不是真的?那就只有天知道! 于是,赵煦环顾满朝上下,竟连一个他感觉靠得住可以依靠的‘忠臣’也没有! 不禁内心怆然! 好在…… “还是有一个忠臣的!”赵煦将视线看向殿外,他知道,有一个大臣,绝对忠诚,可以依靠的大臣此刻就在殿外。 苏颂苏子容!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他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大忠臣!在现代的十载留学后,苏颂的地位,在赵煦心中直升攀升! 已经被他视作肱骨一样的心腹! 在心里想着,赵煦就抹了把眼泪,看着满殿匍匐的群臣,也看向殿外。 他哽咽着说道:“卿等免礼!” 他照着高太后、向皇后教过他的话,一个字也不改的说道:“大行皇帝不幸奄弃天下!朕荷祖宗神灵之庇佑,获天下之爱幸,以幼冲之年,渺渺之身,而居天下人之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望髃臣多多匡扶,多多谏言!” “臣等万死不辞!”群臣顿首再拜。 于是,在左相王珪告罪在家的情况下,右相蔡确得到授命,宣读大行皇帝遗诏。 这个遗诏,也早就写好了。 在赵煦立储的那一天,连着立储制词一起写好的。 如今,只是改了一下时间,直接就能拿来当庭宣读。 “朕以菲凉,奉承大统,获事宗庙,十有九年……皇太子某,温文日就,睿智夙成。仁厚孝恭,发于天性!人望攸属,神器所归!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在蔡确抑扬顿挫的宣读中,福宁殿内外,一片哽咽抽泣。 赵煦也从御座上离开,面朝他的父皇遗体跪下来,流着泪哭泣。 左右立刻上前,假做要扶起,但怎么都‘扶不起’,只能劝道:“还望官家为江山社稷计,将息龙体,保重圣躬!” 殿中的蔡确,停顿了片刻后,才接着念:“然念方在冲年,庶务至广,保兹皇绪,寔繄母仪……” “皇太后圣哲渊深,慈仁恻隐,辅佐先帝,拥佑朕躬,识达几微,闻于四海,可尊为太皇太后!” 帷幕后的高太后,顿时放声大哭,几个内臣迅速上前,将她搀扶住,纷纷劝道:“还请太皇太后,为官家计,为社稷计,节哀将息!” 蔡确顿了顿,等着帷幕后刚刚升级的太皇太后哀尽,才继续念着遗诏:“皇后向氏,德敷柔顺,道蔚贤和,辅佐朕躬,秉齐明之德,为太子嫡母,致骨肉之亲教,可尊为皇太后!” 灵前的向皇后,顿时痛哭哀嚎,左右连忙上前拉住就要扑倒先帝灵柩之上的皇太后。 “太后娘娘还请节哀!节哀!官家尚需娘娘保佑拥护啊!”内臣女官们,一边哭,一边安慰着新晋的皇太后。 蔡确依旧是停顿片刻,等着向太后哀尽,才继续念着:“一应军国事,太皇太后权同处分,并皇太后权同佐理,余依章献明肃故事施行……” 剩下的,已经没有人去听了。 所有群臣,无论殿内殿外,都是面朝着帷幕内的太皇太后以及在灵前背着群臣哭泣的皇太后,持芴而拜:“臣等恭问太皇太后圣躬万福!” “臣等恭问皇太后圣躬万福!” 赵煦在殿上,静静的听着,也静静的看着。 心中犹如明镜一般。 …… 注:仙丹一事,是续资治通鉴长篇记载的,原文神神叨叨,就不提了,可以肯定是有这么个东西。 注2:北宋历代皇帝驾崩后,皆殡于福宁殿西阶,而嗣君则在殿东受朝贺。 ps:我明明定时发布的,为什么没有按时发布?!屑系统! 重大情况通知!很重要!请各位读者赏脸进来一看! 重大情况通知: 重大情况!重大情况!请各位读者都来看看! 首先要说的是:恳求各位读者,近期一定要追读啊! 这个事情很关键!很关键! 这关乎成绩,也关乎很多东西! 然后呢,也借着这个机会,和各位读者交流一下吧。 我其实一直都是很喜欢汉朝和宋朝的。 因为汉朝,武德充沛,不服就干。 两汉四百年,就没有怕过人的。 宋朝呢? 网络上都说是大怂,战五渣,内战内行,外战外行。 尤其是岁币这种事情,让人真的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可另外一方面,宋代文化的繁荣、商品经济的发达以及市民经济的发展,却又叫人向往。 尤其是越了解宋朝的社会,越了解那些历史大事背后的细节,我就越好奇,宋朝到底为什么会变成大怂? 理论上,国力强盛,经济发达,技术上更是对竞争对手构成了碾压。 此外,士大夫大臣们,其实也不算差,志气也都很高。 那为什么大宋变成了大怂? 当我开始了解檀渊之盟,知道庆历增币,知道熙宁割地后。 我才慢慢懂了。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檀渊之盟,寇准拼命才拉住了真宗。 庆历增币,富弼拼死,才没有让辽人的狮子大开口得逞。 熙宁割地,王安石以为生平大耻!并最终因此事以及其他事情,愤然辞相。 自第二次罢相后,王安石更是不问朝政,只养花种草。 因为失望至极! 可是,北宋的那些皇帝,就真的都是废物软蛋? 真宗,虽然闹出了很多笑话,也确实是个软蛋。 可是,真宗时期,经济和社会禁锢进一步解除,同时,引进了真腊稻,南方开始大发展。 仁宗时代,一度为了应对西夏,大幅度提高了军费开支,也大大增加了百姓负担。 可是战争一停,仁宗立刻着手,削减开支,减轻负担,最重要的是他做到了——想想其他朝代的税收,加了就减不下去的例子。 这一点,实在是了不起! 英宗在位太短,可也正是在他在位时期,奠定了后来变法的基础。 至于神宗? 很多人评价志大才疏,也有不少人觉得是他的微操,导致了五路伐夏失败和永乐城之败。 更是因为他的胆怯,才有了熙宁割地。 可同样是在神宗在位时期,虽然连连征战。 可王安石和神宗却联手开始消消乐。 北宋禁军和厢军数量,在熙宁中分别被砍掉了三分之一和一半。 哪怕到了元丰时代,禁军数量,也比治平时代,大大减少!厢军更是被削减到二十多万。 这是需要很大的魄力和政治决断的。 此外,整个熙宁时代,是北宋农民起义的最低点,几乎很少发生农民起义和暴动。 最重要的是,很多人不知道,正是在神宗时代,任用章惇开湖南,任用熊本、王光祖,治理泸州,极大的促进了民族团结,也极大了开发了这些过去千年,只是名义上的中原版图,实际上属于原始社会的落后地区,让这些地区从此就再也没有脱离过中央统治! 此外,神宗这個人,特别注重技术,也特别重视工程。 在位时期,导洛通汴工程,将北宋漕运数量提高了一百万石,同时,还将汴河疏浚,让汴河地段的黄河泥沙量大减! 此外,重修汴京城,运用了很多的先进工程技术。 譬如轮土机、发土车等等。 神宗时代,北宋的科学技术发展趋势,可以用日新月异形容。 神宗甚至关注了火药的发展,多次下诏,特别赐下火药武器给前线试用。 譬如定西城大战时,神宗就下诏,赐给火器。 不过他喜欢微操,所以规定了怎么用…… 大概,就如类似——机枪移动三十米这样。 神宗时代,火器制造,形成了庞大的规模。 史载汴京的军器监,年产火箭数万枝,此外还有几万的火蒺藜、皮火炮之类的东西。 此外,从太宗开始,北宋的历代皇帝,对于汴京市民的私人财产,都有着某种特殊的关心。 譬如他们会特别关心,官衙扩张,拆掉了百姓的房子怎么办?所以,一旦出现这种事情,都会下诏补偿。 于是,史书上出现了奇怪的画面。 民间的百姓,把房子修到了皇城根脚下! 直接堵住了皇帝禁军巡逻的通道,甚至妨碍了皇帝出行。 面对这种局面,皇帝怎么办? 答案是:仁宗虽然命令拆毁皇城根下的民居,但依旧给钱补偿,而且很可能并没有强拆。 类似情况,在元丰年间,重修皇城再次出现,这说明,这汴京城的百姓根本不怕皇帝——当然这里的百姓,不是一般人就是了。 可这依然是叫人震惊的! 其他朝代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在皇帝老子眼皮子下面搞违章的。 此外,史书上记载了,每当早朝的时候,宣德门下,会出现一个早市。 官员们可以在皇城门下,向小贩小商们购买早餐。 早餐的样式极其丰富。 福建人都可以在汴京吃到来自家乡的味道! 事实是,直到徽宗那个大聪明上位前,汴京城的御街上,民营的各种小吃店和流动商贩,是数不胜数的。 此外,每年,皇帝都会登上宣德门,与民同乐,会允许一部分百姓,和皇帝看同一场演出。 同时,在北宋的所有城市,都已经不存在宵禁这种制度。 夜市和瓦子里的娱乐,通宵达旦。 汴京的马行街,甚至因为油灯很多,所以,夏季都没有蚊子! 同时,苏颂等人的私人笔记里,都记载过,在汴京城中,已经出现了类似我们今天城市里,专门负责某一种行当的专营街道。 既整条街道,都是从事一个生意! 而当时的百姓,则可以依靠着这些生意或者手工业,维持一家人的温饱和体面。 譬如苏颂的孙子苏象就回忆,祖父苏颂在汴京的时候,曾好奇的问所雇的婢女,你们家靠什么生活啊? 答:捶石莲。 苏颂顿时惊了,捶石莲?也能养活人吗? 小婢告诉他,她家十口人都是做这个事情的,而且做这个事情可得温饱,此外,不止她一家如此,她家所住的整条巷子数十口人都是靠着捶石莲为生,这个婢女还带苏颂去看过小巷的捶石莲产业链——每到夏末,石莲盛产的时节,每天都有上百辆大车,载着从梁山泊采摘的石莲,来到彼处。 捶出来的莲肉,当场就会被果子行的人收购走。 一年,整个巷子里的人,只要忙上石莲季的那两个月,就能赚到足够大半年生活的钱。 所以,百姓才余钱能去瓦子里娱乐。去夜市里消费。 除了这些,最让我震撼的是,神宗时代,修汴京也好,修河道也罢。 他都不白嫖啊! 都是给钱,以雇佣的形式! 所以,我就开始想,北宋有没有,既英明果断,又不怕事,同时还不喜欢微操的帝王? 答案是有! 只是死的太早了。 宋哲宗! 二十四岁不到,就英年早逝。 虽然做了十五年的皇帝,真正亲政执政,也就是七年。 但就是这七年,大刀阔斧的改革,从容不迫的进攻、压迫。 将西夏逼到灭国边缘,也让辽国人大呼危险。 可惜的是,就是这样一个,北宋少有的,有着足够手腕和足够定力的君王,却在二十四岁不到就英年早逝。 所以,我就想着,可不可以写一下他? 最初我想写的是,一个哲宗时代的士人或者小军官。 从元祐开始,左右横跳,慢慢爬上去,然后再…… 但后来一想,不现实,而且说实话,也很难动摇当时强大的士大夫集团——一个人,就算开挂,也无法对抗全世界! 除非,这个人是皇帝! 所以,我就转变了想法。 最初想的是,穿越成驾崩的哲宗。 后来否定了,然后我灵机一动,是不是可以反着来? 所以,就有了这本书的创意。 说了这么多,啰啰嗦嗦一大堆。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还是:请各位读者老爷务必赏脸追读啊。 这个数据对这本书的未来,极其极其极其重要! 恳求各位读者老爷,动动手指! 嗯,再说一下圣人那本书吧。 我其实不太想提。 主要是我自己蠢! 好好的修炼,好好的爽文不写,去碰那些东西。 而一旦碰了,一切就改变不了。 框架已经定下的基础下,要是挖掉了血肉,就剩下皮囊。 再加上我自己这个身体,也是拖后腿。 所以写到后面,一方面,政策原因,让我很压抑,不知道写什么?生理上也很痛苦,双重因素叠加在一起,只能是匆匆了结。 很对不起人啊! 至今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痛定思痛,我也吸取了足够的教训。 这本书,坚决不会再去蠢到碰那些东西了。 就写一个封建时代的毒菜帝王。 一个权力欲旺盛、好色,同时冷静、理智的政治机器。 他没有什么道德负担,也不受儒家伦理纲常束缚。 同时又满嘴仁义道德,表面上看着就和仁宗一样的帝王。 这是一个集现代学阀传人以及封建毒菜帝王为一体的缝合怪。 以上,胡言乱语,不知所谓,让各位读者老爷费心了! 最后的最后,伏地三百六十度,冰天雪地裸体求追读啊! 真的真的很重要!很关键! 第五十一章 陈美人 翌日,已亥(初六)。 大行皇帝龙体,移入梓宫,这叫大殓。 大殓后,就是成服。 作为嫡长子和继承人,赵煦首先依照传统,换上了特制的丧服——不是民间的白衣素服。 而是从太祖太宗传下来的丧服。 直领布襕,从腰间开始缠上丧麻之布,用黑银带为革,不戴帽子,披头散发为以为哀,同时手持竹仗,以示孝子。 依照传统,天子丧期,以日易月,要经历七七四十九日,一共七个群臣劝慰环节,才能除服释哀。 此外,其他居丧期间的一切,也都有制度。 包括怎么哭、怎么祭奠、怎么行礼。 而赵煦因为年纪小,所以这些事情,都是向太后带着他,教着他。 赵煦自然很乐意,让向太后教导。 同时,祭奠礼仪,侍制以上重臣,都是要到场的。 这就可以让群臣看到,赵煦和太后母子和睦,相依为命的景象。 对加强向太后的威权,这是非常有帮助的。 这一日,是赵煦的成服日。 自然也是新君祭奠大行皇帝的第一个典礼日。 在大行皇帝梓宫前,赵煦规规矩矩的按着向太后的指导,完成了第一次祭奠仪式。 一切都很顺利。 礼仪标准,仪态标准,就连哭也哭的很标准。 等到群臣劝慰阶段,赵煦则表现出了让群臣惊讶的冷静,一一接受群臣劝慰,还赐给他们茶酒,委托国事,言辞谦卑,一副好好学生,礼贤下士的样子。 一切结束,向太后带着赵煦,在御龙直的拱卫下,出了大行皇帝梓宫暂存的大庆殿,回福宁殿而去。 如今,护卫赵煦的,依旧是昔日庆宁宫外的御龙直。 这些人,在赵煦即位后,得到了他们该得到的回报——由向太后奏请太皇太后后下诏,授为御龙左直的第三直。 而不是如赵煦上上辈子那样,在他登基后,立刻就被打散、安置到了其他禁军之中,并在随后数年,陆陆续续被调去了沿边各路。 最终这些曾经护卫赵煦最脆弱的几个月的禁军,在赵煦亲政后,还活着的就剩下十几人。 再也不成组织规模了。 现在,他们则得到了他们该得的奖品。 他们被正式编入御龙直,并得到了一个番号:御龙左直第三直。 仅仅每个月的月俸钱,就达到了禁军士兵的顶点:足足五千! 而众所周知的,御前诸直的俸钱只是添头而已。 各种赏赐以及远大的前景,才是御前诸直最叫人羡慕的——一個最普通的御前诸直禁军,只要做满八年,没有犯错,直接可以申请去地方军州,担任三班差使或者三班借差这样的不入流品的武臣。 而燕达的三个儿子,也得到了丰厚回报。 他们连升七级,直接从三班小使臣,跳到大使臣。 虽然只是大使臣资序中最低的西上阁门副使,但也等于半只脚踏进了高级武臣的资序,一夜之间就超越了大部分人十年、二十年辛苦磨勘。 甚至胜过了,很多在边关,苦立战功的边将。 这样的人,若是过三五年外放,以其天子近臣、潜邸武臣的资历。 即使只是西上阁门副使,也有资格出任一路兵马都监。 若是在民间,足以让那些措大们拱手尊称一句:太尉! 这就是从龙成功的奖赏! 丰厚到让人血脉偾张,叫人无法控制! 母子两人,在御龙直门护卫下,顺利回到福宁殿,正要从阁门通道之中入殿,却在阁门前,遇到了守候在此的赵煦乳母国婆婆。 国婆婆见到太后和赵煦回来,立刻就上前行礼:“臣妇给太后娘娘问安,问大家安!” “国婆婆请起!”赵煦微微颔首。 向太后自也认得这个天子乳母,对国婆婆的态度也比较亲密,也说道:“夫人请起!” 依制度,天子乳母在天子即位后,会放到第一轮封赏的名单之中。 按照祖制,天子乳母初封就是郡夫人,如今虽然还未进行封赏,但向太后的称呼却也不算错。 顿了顿,向太后轻声问道:“可是德妃差夫人来见官家?” 就想着要避让一下,给官家和其生母留点私密空间。 国婆婆连忙奏道:“臣妇奏知太后娘娘、大家……确是德妃差臣妇来的!” “不过德妃差臣妇是来请见太后娘娘,是请太后娘娘开恩……也请大家开恩……”国婆婆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向太后和赵煦的神色。 “嗯?”向太后一听是德妃来找她的,顿时奇了,看了一眼赵煦后,柔声问道:“德妃何事寻吾?” “奏知娘娘,德妃乃是为美人陈氏来求情的!” “美人陈氏?”向太后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有这么一个人:“是为先帝诞下十一郎的陈美人吗?” “是!”国婆婆说道:“自昨日,闻得大行皇帝升暇,陈美人就在阁中,不吃不喝,只念佛经,只说要随大行皇帝而去!” 向太后不可思议的看向国婆婆。 若是陈美人阁里的人来告诉她,她肯定不会信的。 宫中为了争权夺利,什么鬼蜮伎俩没有人用过? 这些年来,向太后一直深居坤宁宫不出来,也有一半原因是懒得和宫里面的嫔妃勾心斗角——没意思! 可,来她面前报告的,却是和陈美人毫无关系的德妃阁里的官家乳母。 而且,还是德妃差来的。 向太后顿时就信了大半。 德妃向太后是打过交道的,也知道其秉性。 那个官家生母,除了略有浮夸外,其他一切都很好。 既没有和她争锋的想法,也不敢和她争夺官家的抚养权。 在她面前是伏低做小,一如民间大户家里的妾室,生怕她这个正妻要将之赶出家去。 如今,既是德妃差了官家乳母来告。 哪怕是看在德妃面子上,向太后觉得自己也得管一下这个事情。 不过,向太后在做决定前,还是决定问一下自己身旁的小官家。 “六哥,怎么看?” 赵煦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国婆婆焦急的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该来的总是要来。 美人陈氏,就是赵佶那个小子的生母。 这个赵煦父皇的妃嫔也算是这皇宫大内的一个奇迹! 自有宋以来,这大内只听过皇帝独宠某一个妃嫔。 譬如真庙爱极章献明肃,而仁庙又爱笃于温成张皇后,也如英庙对高太后又敬又爱又怕。 可从未有过什么妃子,倾心于帝王,甚至生死相随的事情。 偏生,陈美人就打破了大宋百年的记录。 作为一个妃嫔,天子三千后宫佳丽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她却爱极了她的丈夫、男人和君主。 不惜生死相随!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陈美人在赵煦的父皇驾崩后,不吃不喝,绝食而死,死前还紧紧抓着赵煦父皇给她做的一首诗在手里。 于是,整个大内,都对其充满了同情和敬重。 连带着赵佶那个家伙,也沾光不少。 先是,被陈美人临终托付赵煦的生母德妃朱氏抚养——陈美人在宫中和赵煦生母朱氏,因为同样出生微寒,所以感情极好,几乎就是无话不说的闺蜜! 后来又被赵煦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照顾。 赵佶的书法和绘画,就是赵煦手把手教出来的。 所以,赵佶的瘦金体,赵煦也会,而且技艺其实很高,虽然不如赵佶,但秒杀其他爱好者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在现代的时候,赵煦曾卖到一百万的那副作品,就是一副被人认为和赵佶传世作品,几乎相差无几的书法帖子。 微微吁出一口气,赵煦看着向太后,道:“上禀母后:陈姐姐确实一向对父皇敬爱有加!” 想了想,赵煦就补充说道:“我曾在阁中时,见过父皇与陈姐姐手挽手在后苑御花园中散步……” 这是事实! 向太后闻言,眼皮子就跳了一下,便对左右吩咐道:“传我的旨意,叫有司去劝一下陈美人!” “大行皇帝方才不幸奄弃天下,皇子年幼,陈美人当将息自身,为大行皇帝抚育皇子!” 想让她去看望? 那是不可能的! 她是大行皇帝元后,礼法上就不能去看望一个区区美人。 此外,向太后内心是抗拒去见一个那样的妃嫔的。 哦,就你痴情,我就薄情是吧? 还和大行皇帝手挽手的逛御花园?! 本宫入宫十九载,与大行皇帝结发二十载,也都未曾与大行皇帝单独同游过后苑花园,更不要说手挽手了。 赵煦却是看向国婆婆,轻声嘱咐:“国婆婆,可传我的旨意给陈姐姐……” “十一郎尚在襁褓,请陈姐姐念着十一郎,好生将息身体,为大行皇帝保佑皇子!” “也请母妃,多多劝慰……” 他也就能做到这一步了,这一世,赵煦怎么都不可能再同情赵佶那个混小子! “是……”国婆婆深深俯首下去。 …… 然而,这一天,终究不会就这么平静的结束。 宫门落锁前,一个坏消息被送进了宫中。 大行皇帝长姐,陈国长公主,于昨日也就是大行皇帝升暇之日,不幸于公主府邸薨逝。 驸马都尉、晋州观察使王师约不敢立刻上报,拖到今日方才上表。 赵煦和向太后闻讯,连忙动身,前去保慈宫中高太后面前致哀劝慰。 高太后和英庙,一共育有四子四女。 除第三子早殇、第四女早夭外,其他三子三女全部活到成年。 三位公主中,尤以长女陈国长公主,最得高太后喜爱和宠爱。 如今,一日之内,同丧长子和长女。 高太后自然是伤心的很。 赵煦和向太后到了保慈宫时,远远的就能听到,高太后在禁中哭泣,一边哭还一边喊着爱女的乳名。 第五十二章 仁恕天子 “大姐啊……” “为娘却是对不起你呦!” “你患病之后,为娘一次也没有去看过你啊……” “为娘昨天晚上,还梦见了你啊!” “为娘梦见你在英庙的殿堂上呦!大哥和三哥还有二姐,都围着你呦!” 新晋的太皇太后抽泣着,伤心欲绝。 她也确实有理由伤心。 陈国长公主,自幼温良贤淑,谨守礼法。 下嫁王师约后,主动上表请求,取消升行之制,以民间新妇之礼,侍奉舅姑。 朝野上下称颂,太皇太后生平也以这个女儿为傲。 向太后只能是扶住太皇太后的身体,不停的劝慰:“还请娘娘节哀,保重身体,这天下社稷和官家,都还要仰赖娘娘扶持、保佑!” 赵煦在旁边看着,也跟着落泪,握着自己祖母的手,说道:“太母,太母……莫要再哭了……莫要再哭……六郎……六郎也会忍不住的!” 太皇太后于是抬起头,看着泪珠盈满眼眶的皇帝,她忍不住将赵煦抱在怀中:“六哥啊,太母的命,好苦啊!” 许是真的想到了动情处,她的泪水不断涌出。 “你大姑,陈国公主,往年最是孝顺不过的!” “每年都要来太母面前,问太母有没有吃好、睡好啊!” “可她病了,却都不和太母说……” “弥留的时候,都让粉候不要入宫和太母说……” “还有你二姨啊……” “你二姨嫁人的时候,他们都不告诉太母那个王诜是什么品行……就将她给嫁了过去……” “害你二姨被他们虐待……死的时候,身旁的婢女都敢羞辱她啊!那些人却都不告诉太母……后来还是粱惟简偷偷的告诉太母的呦……” 赵煦静静的听着,也跟着泪流不止。 自古天家无情! 除了皇帝本人,其他一切,都是工具,都是可以被牺牲和利用的。 公主们,也不例外! 以仁庙对福康公主的宠爱,尚且只能眼睁睁看着,福康公主被她的婚姻逼到发疯! 最后,那个仁庙最爱的长公主,竟是在三十多岁的年纪,就在抑郁之中去世。 而,到了赵煦的祖父,因为是过继来的皇位。 所以,三个女儿都成为了联姻勋贵的工具。 其中,以赵煦的二姨,那位如今被追封为越国长公主的命运最为悲惨。 她嫁的是苏轼苏子瞻的好友,大宋画坛上的顶流,号称能和郭熙同台竞技的开国功臣之后王诜。 众所周知的,艺术家们,都有些怪癖。 王诜更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代表。 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强迫公主和他一起玩多人游戏。 公主不肯,就责骂不停。 不止如此,王诜还多次在公主患病期间,带着婢女在公主身前亵玩。 甚至纵然婢女们羞辱、辱骂公主。 偏生,在礼法上,王诜这样做只能受到指责,而不能受到惩罚。 而且,王诜朋友多啊。 苏轼、黄庭坚、郭熙,都是他的朋友。 所以,公主死后,虽然赵煦的父皇明知道,王诜这个人指定有大病,却也碍于朝野物议,对其无可奈何。 直到乌台诗案爆发才终于抓到了机会! 其实,哪怕是赵煦也不清楚,乌台诗案到底是因为苏轼自己说了那些胡言乱语的话,才让赵煦的父皇雷霆大怒,还是因为王诜给苏轼通风报信,让赵煦的父皇,得以抓住机会,狠狠惩办王诜—而苏轼不过是搂草打兔子,顺便的添头。 总之就是,借着乌台诗案,王诜被严厉斥责,并贬到均州,去年又换到了颍州。 依旧是命令地方官监视居住。 只是…… 元祐时代的事情,在赵煦脑子里,转悠了两圈。 赵煦就流着眼泪,在太皇太后面前说道:“外面的人,竟敢如此对待大行皇帝的亲姐妹!” “太母,请您告诉六郎,那個王诜现在在那里?” “六郎替太母出气!” “一定狠狠责罚他!” 赵煦说着,就握紧了拳头。 他自然知道,王诜是谁的子孙。 太祖大将王全斌之后,一个与国同休的勋臣家族! 当初,太祖杯酒释兵权,在解了大将兵权的同时,也许诺与他们共富贵。 故而,有宋一代,武臣们虽然地位在文臣之下。 可他们的富贵和地位,却从此得到了皇权的保证! 历代皇帝,也都会不遗余力的维护他们的富贵和地位。 原因? 这是千金市马骨,给其他人看的。 是在告诉其他高级大将——放心,跟朕走,朕绝不会亏待尔等! 尔等子孙富贵可保! 这是一种交易。 用富贵和大将妥协,各取所需。 可赵煦现在是个孩子啊! 所以,他可以任性! 于是,赵煦立刻喊道:“石得一!石得一!你死哪里去了?” “滚进来见我!” 帷幕外的入内内侍省都知,立刻就俯首拜道:“陛下,臣在这里,臣在这里!” “王诜是谁?”赵煦问道。 不等石得一回答,赵煦就杀气腾腾的说道:“算了!不管那王诜是谁!” “你都去给我抓来殿前!” “敢害我的亲姨!敢叫太母伤心!” “我要在殿上,叫人狠狠打他十次……不……二十次屁股!” 太皇太后愣住了。 向太后也愣住了。 她们看着年幼的天子,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可说出口的话,却又叫人忍俊不禁。 原来,在这个年少的官家心中。 打人二十次屁股,就已经是很严厉的惩罚了! 真是仁恕之君! 天性之善,发乎于肺腑! 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向太后,都在心中欣慰不已。 不过,年少的官家,终究还是冲动了。 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向太后,都开始拉住赵煦的手。 “官家啊,王诜到底是国朝大将之后,该有的体面还是要给的……”太皇太后劝道:“就不必叫石得一去将他抓来了……” 太皇太后的高家,也是国朝勋臣,与国同休的大将名门。 所以,太皇太后虽然心里很厌恶那个王诜,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给他求情。 向太后也劝道:“六哥,大行皇帝已经狠狠责罚过王诜了,都将他贬到了地方军州安置!” 赵煦睁着眼睛,问道:“是这样的吗?” 他认真想了想,然后问向太后:“母后,那儿可不可以再惩罚一次?” “一罪不两罚啊!”向太后笑着说:“六哥,伱要记住,你是天子,要以仁恕为本!” 一旁的太皇太后听到这里,也是转哀为笑,看着年幼的天子在她们面前一脸沉思的模样,颇为欣慰。 无论是向太后,还是太皇太后高氏,她们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都是一致的。 勋臣体面,必须保住! 赵煦则在心里面,冷笑了一声。 太皇太后之前在他面前哭的有多伤心,现在在赵煦眼中就有多么的虚伪。 表面上,赵煦一副乖乖受教的样子,点点头道:“这样的吗?” 他睁着眼睛,看着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问道:“那我可不可以将这个王诜记住,以后都不给他升官?也不给他赏赐?” “这样,他就一定会害怕!” “这样,他就会知道自己做过错事了!” “对吗?” 于是,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向太后,都是笑起来:“官家说得对!” “六哥就该如此!” …… 注:北宋驸马,称‘粉候’。 注2:王诜的渣,你想象不到!神宗恨死他了,所以我一直怀疑,乌台诗案能闹到那个样子,王诜被卷入其中肯定占了很大原因。 第五十三章 蔡确陛辞荐元老 新君即位,是大内宫城警备最森严的时候。 从内东门向里,几乎每一道门禁下,都有着大将带甲坐镇。 而在内东门外,宰执大臣,也都留宿皇城。 自然,这也是禁中消息,流通的最快的时候。 很多事情,甚至都不需要过夜,就已经到了皇城之中的群臣耳中。 “陛下真乃仁恕之君也!”皇城内,留宿的勋臣宗室们,都是露出了神往之色。 上一个仁恕天子,乃是仁庙。 仁庙在位,那是所有人的乐土! 仁庙为政宽和,待臣下以仁恕为先,对勋臣外戚以宽厚为本。 轻易不罪大臣,轻易不罚宗室。 哪怕是臣子们说了让其不喜欢的话,他也最多在宫里面自己生一下闷气,很少会一直记恨。 他也很少自己一个人做决策。 总是要召集宰臣一起商议,在充分讨论和得到朝野支持后,他才会施行一些政策和法令。 最重要的是:没有市易法,更没有均输法这些让人讨厌的东西。 那个时候,大家伙多快活啊! 如今,若是再来一个仁庙…… 便是告罪在家的王珪,在听说了传说后,也是长舒一口气。 “仁恕好啊!”他靠在椅子上,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下。 “宽仁好啊!” 他是庆历二年的榜眼,在仁庙治下,为官几近二十年。 所以,他很清楚,仁庙时代的政治风气是什么样子的? 上下和睦,朝野无事。 大臣们再怎么过分,那位天子都是笑眯眯的。 据说,便是连北虏,也为仁庙的宽仁治政深深折服。 北虏贼酋,甚至迄今都会在仁庙每年的忌日,在宫中致祭。 其驾崩之日,哀至燕地,千里为之恸哭。 如今又一个仁恕天子在位,王珪觉得,自己应该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至少,保住宰相体面,是没有问题的。 说不定,还能保全自己的全部头衔! 然而…… 王珪不知道的是——正是因此,御史台上下,都已经被打了鸡血了。 既然是仁恕天子在位。 那么御史台过分一点,也不会有事,对吧!? 想想皇佑、嘉佑的前辈们。 就算把宰相和执政们,骂成司马懿在世,王莽复生。 他们也屁事没有,了不起出去转几年又回来了。 于是,御史台的御史们,连夜修改自己的弹章。 每個人都觉得,自己之前的措辞,还是太温和了些。 如此温和的文字,若是递了上去,岂不是起不到任何作用? 当然了,这些弹章并不会马上递上去。 因为,如今正是国丧期间。 依制度,除非军国大事,通见司一概不会通传。 只有过了第一个七天,群臣劝慰新君,并劝慰太皇太后、皇太后之后,通见司才会开始运转。 也是在那个时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才会带着新君,在大内迎阳门下,接见群臣,并开始依制度,拒绝群臣请求听政的奏请。 一直要三次推辞之后,才会开始正式听政。 趁着这段时间,每一个御史,都在极尽可能的在市面上,搜集和打听,有关王珪过去的事情。 恨不得将他小时候在床上尿床的事情也给翻出来。 而且,大多数人,根本懒得去辨别真伪,听到就写上去。 御史嘛,不就是这样?风闻奏事,就是他们的职责! 可从来没有人说,要他们分辨真伪虚实。 那是朝堂诸公和官家的事情! 于是,王珪根本不知道,他正在面对什么? 王珪更不会知道,因为他自己蠢,说了那样的话,被御史们抓住了把柄。 所以,他反倒成了李宪的挡箭牌——有一个‘阴持两端,不顾大义’的宰相挡在前面。 还有谁会去关注,李宪去年奏报不实那点小事情? …… 隔日,元丰八年,三月庚子(初七)。 赵煦醒来的时候,向太后身边的内臣,严守懃就已经在御前的帷幕外等着了。 “大家,太后娘娘,命臣来告知大家:都堂已经集议,因左相告罪在家,闭门不出,拟以右相蔡确为山陵使,即日陛辞,先行前往河南府,为大行皇帝,勘探帝陵、发掘地宫、建造神道!” 赵煦点点头。 蔡确充任山陵使,这就意味着,在王珪基本确定罢相的现在。 蔡确也将在完成山陵使的任务后,必须请郡出知。 这样,朝堂上的三省两府,一下子就空出了两个宰相的位置。 而围绕这两个萝卜坑,必然引发朝野内外的争夺。 “为我更衣吧!”赵煦说道。 立刻就有着女官上前,服侍赵煦穿着。 这些女官,有一半是赵煦庆宁宫里的,另外一半,则是向太后亲自在坤宁殿里选的。 都是服侍了向太后十多年,信得过的女官。 趁着天子更衣,严守懃继续按着向太后的嘱咐,与天子汇报着朝堂上的事情:“此外,今日三省集议,委任閤门通事舍人宋球,赴北国告哀!” 赵煦嗯了一声。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自澶渊之盟后,辽宋两国,已经大体维系了数十年的和平。 两国交往,也形成了制度和惯例。 不止每年,都会互遣使臣,祝贺彼此君主的新年、圣节,也会彼此祝贺对方的太后、皇后圣节(假如有的话)。 此外,双方还会互相通告彼此的大事。 譬如帝崩、新帝即位,立后、立太子等等。 在礼数上,两国之间,几乎已经做到了极致! 换上丧服,赵煦接过被递来的竹杖。 持着它,赵煦走出寝殿,然后在御龙直的簇拥下,出了福宁殿。 向太后的仪卫已经在殿前等候了。 赵煦上前,和向太后见了礼。 然后母子两人,便坐上了厌翟车,前往大内的迎阳门。 …… 迎阳门,在宣佑门以西,后苑以北,位于崇政殿和垂拱殿之间,乃是历代以来,天子新即位,未除服前,召见大臣之地。 也是天子在禁中召见近臣的地方。 此外,此门还是后宫妃嫔们,前往后苑,游山玩水的必经之地。 赵煦和向太后到的时候,迎阳门下的那个小殿里,已经升起了帷幕,也摆好了坐褥。 太皇太后,也坐在了帷幕西侧中。 “皇太后、大家临殿!”随着一个内臣的高呼。 向太后带着赵煦,从小殿的后门,走了进去。 向太后先带着赵煦,到了太皇太后面前请了安。 母子两人才坐到了殿内东侧的两张坐褥上。 这两张坐褥在位置上来说,是一前一后,但彼此挨得很近。 这是赵煦的想法或者说发明。 因为没有先例可循,也因为赵煦的发明,让向太后很开心。 所以,假如不出意外的话,今后的两宫时代,这种母子前后安坐听政的方式,就要变成定制。 换而言之,赵煦再也不用去看大臣屁股了。 母子落座之后,就有着通见司的官员,领着穿着丧服的蔡确,到了迎阳门下。 蔡确一到小殿前,立刻持芴俯首面朝小殿内拜道:“臣,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确,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恭问太皇太后圣躬万福!” “恭问皇太后圣躬万福!” “相公免礼!”太皇太后说。 “相公免礼!”向太后也说道。 赵煦则轻声道:“右相乃朕之肱骨,社稷重臣,不必多礼……来人,给右相赐座!” 帷幕中,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听着,都是满意的点头。 都在心中暗道:“六哥真是聪慧!” “这等召见大臣的仪态和话术,只教了一遍了,就能记住,还能运用如心……” 尤其是赵煦说话的语速和神态,都让两人特别高兴。 不疾不徐,温润如玉,可堪君子也! 帷幕外的蔡确,顿首再拜,谢道:“陛下隆恩,太皇太后、皇太后垂青,臣感激涕零!” 这才坐到了被一个内臣搬来的瓷墩上,持着玉芴,恭敬的看向帷幕之中。 “臣此来,是来与陛下、太皇太后、皇太后拜别的!”蔡确持着玉芴,略有激动:“都堂三省集议,臣等宰执皆以为,如今既然左相告罪,那么臣身为右相,又受大行皇帝隆恩多年,自当恭为大行皇帝山陵使……” 赵煦在帷幕中听着蔡确的话,内心一阵唏嘘。 上上辈子,蔡确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他在王珪死后,死活不肯去当山陵使。 做了山陵使回来,又死活不肯上表请郡。 而现在,至少在迎阳门下,他是甘愿去的。 恐怕回来后,也会依传统请郡。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赵煦掌握了主动,提前三天被立储所造成的。 三天,改变了一切。 蔡确不必再去和章惇一起联络燕达逼宫。 没有逼宫,蔡确在太皇太后眼中,就不再是危险的,必须除之而后快的人。 又因为王珪事发了,于是,蔡确得以独享定策立储拥立的大功——哪怕他是被动的。 但,这也是功劳。 所以,蔡确才不再抗拒吧? 赵煦在心中想着。 太皇太后那边就已经开始依着传统,问了起来:“相公此去为大行皇帝山陵使,未知朝中诸事,可已安排妥当?” 蔡确那里敢在这个事情上代替两宫拿主意?立刻持芴敬拜:“启奏太皇太后:此事非臣所可以预闻也!” “此乃人主之权!” 制度,两制以上的大臣以及六部的主管大臣,都只能由天子特旨除授。 无论是三省两府,还是吏部,都无权过问,也不可以过问!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对蔡确的回答,都还算满意,于是对视一眼,点点头,道:“老身和皇太后,都不曾临朝,对于髃臣并不了解!” “右相在朝十余年,为相数年,辅佐大行皇帝,更化国政,推行官制,可知诸位髃臣中,谁可堪军国之任?” 蔡确再次持芴答道:“臣惶恐,岂敢言此?” “然,若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不以臣卑鄙,臣斗胆请荐一人……” “嗯?”两宫眼中都露出疑惑。 蔡确持芴敬拜:“臣斗胆,愚以为,先朝元老,大行皇帝肱骨之臣,持节建雄军节度使、知河南府、西太一宫使臣韩绛,可当大任!” “臣万死,荐于皇帝陛下、太皇太后及皇太后!” 于是离开瓷墩,俯首在地。 这下子不止是两宫眼中,都露出精芒。 就连赵煦,也在心中大喊一声好! 这个蔡确,还真是厉害! 果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啊!难怪世人皆称右相蔡确乃是蔡大嘴! 还真是大嘴吃四方! 蔡确推荐的这个人选,就像子弹一样,打在了赵煦的心坎上。 也打在了两宫的心中。 原因? 在王珪已经注定去职,甚至可能讨不到好的现在。 在蔡确也肯定要出知地方的现在。 以资历,以人望,以对朝野上下的影响力,以在两宫面前的好感度,甚至是以新党和旧党的接受程度来看。 都没有比韩绛更合适的人选了。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沉吟了许久后,也被蔡确推荐的人选所心动了。 因为她们想了很久,确实没有想到比韩绛更适合接任宰相的人选。 司马光? 太皇太后倒是想,但司马光从未做过宰执,也从未进过三省两府。 所以,司马光至少要先做一任东府或者西府执政,才能拜相。 吕公著倒是勉强够资历,可问题是他远在扬州,拜相制书送过去都得差不多二十天,等他入京履职,又要二十几天。 太远了!不适合朝堂现在的需要! 而剩下有资历的人,年纪又太大了。 总不能叫文太师再次入朝吧? 他都快八十岁了! 而且文太师已经致仕了,再请他回朝主持大局,会让北虏西贼以为大宋无人! 严重影响国际观瞻! 张方平、王拱辰等人也是同样的原因。 剩下的,非新党的,可供两宫选择的人里,就剩下了在河阳府的冯京以及在许州的韩维还有在家荣养的孙固。 冯京,两宫都不太想选。 原因是这个人旧年在京师的时候,名声不算太好,年轻的时候还帮人干过骗婚的勾当。 人品上,让两宫不大放心。 至于韩维?那是韩绛的弟弟。威望、资序也远不如韩绛! 剩下的孙固,固然让两宫感觉不错。 可问题是孙固在威望上严重不足! 他要是拜了相,几乎不会有人服气! 况且孙固的身体,一直不好,强行推上去,万一死在任上,就要出洋相了。 韩绛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年纪确实有点大。 可偏偏,无论是在赵煦眼里还是两宫眼中,这都是优点! 为什么? 一个过渡期的宰相,他要是很年轻,万一干的不错,占着萝卜坑怎么办? …… 注:蔡确的名字,反过来念是确蔡。 在当时福建的方言里,确蔡的发音是一道福建家常菜的名字:壳菜。 所谓壳菜,就是蛤蜊,蛤蜊大嘴一张,嘎巴嘎巴。 所以,蔡确被时人称为:蔡大嘴、蔡蛤蜊。 嗯这个外号,是大宋名臣刘攽所赠。 刘攽曾协助司马光修资治通鉴,负责汉史部分。 这个家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给当政的宰执取外号或者调侃他们。 而且通常他送出去的外号,因为太形象,也太深入人心,会伴随那个人一生。 第五十四章 韩绛 也是在庚子日。 留守西京洛阳的建雄军节度使、西太一宫使、知河南府韩绛,收到了从汴京马递而来的天子哀告。 “大行皇帝……”韩绛恸哭了一声,就瘫在了官衙的正厅上:“怎不等等老臣啊……” 左右官吏,连忙上前扶住这位三朝元老,持节的使相。 “相公,请保重身体!” “相公,还请为国家社稷将息自身啊……” 韩绛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抹了把眼泪,道:“大行皇帝不幸奄弃天下,身为人臣,我等臣子,当从今日开始,举哀服丧,以尽人臣之礼……” “一切有司官署、寺庙道观,从今日开始,皆当缟素举哀……” “遵大行皇帝遗诏,民间百姓嫁娶、丧葬,不得受限制,当许民自便,勿得有烦民、扰民之举!” “依大行皇帝遗诏,有司官吏,至官衙尽哀,只得哭十五声,十五声毕,则当各自归位,以国事为重!” “应天会圣宫及应天禅院,更当修葺,以为来日,尊奉大行皇帝御容!” 韩绛一一沉着的将举哀诸事,悉数安排下去。 厅中上下官员、胥吏,皆拱手而拜:“我等谨遵相公之令!” 韩绛点点头,流着眼泪,在一个韩家世仆的搀扶下,向着官署后院而去。 一副因为丧君而悲痛不能自已的模样。 但在心中,韩绛无数念头,都在摇动。 其实,在昨夜,他就已经得到了来自汴京的密报。 右相蔡确,派人不惜马力,一路用边报入京的方法,将一封信送到了他手中。 信中,蔡确不仅仅告诉了韩绛,天子驾崩,新君灵前即位的事情。 同时也告知了韩绛,左相王珪‘枣膏昏钝、阴持两端’的事情。 信的最后,蔡确以骈文的方式,赞美了韩绛这些年在地方上为官的政绩。 将韩绛比喻成汉之张苍,唐之郭子仪。 韩绛一看,就明白蔡确在说什么! 那是蔡确在向他承诺:我将举荐韩公入朝! 所以,此时此刻的韩绛,其实已经做好了入京为相的准备。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于是,回到后院,韩绛立刻命人叫来自己的家人妻妾,吩咐他们:“从今日开始,尔等不可离开官署半步!” “有违老夫禁令者……”韩绛怒目看着自己的家人,一家之主的威势全开:“则非我家人也!” 家人妻妾虽然不知道为何,但看着韩绛的模样,一个个纷纷跪下来:“唯!” 韩绛点点头,又对他的家人们嘱托:“从今日开始,老夫不会会见任何客人,也不会再与任何宾客来往……若城中元老,或者往日故旧登门,尔等当直言:如今大行皇帝不幸奄弃天下,老夫身为元老老臣,身负大行皇帝重托,当为新君留守西京,尊奉列祖列宗御容、圣座!请恕老夫不能与之相会!” “明白?” 这个时候,韩绛的家人,才终于品出了些什么。 一个個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大人……”他的儿子们尤其兴奋:“您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回汴京了?” 汴京啊!那可是汴京!魂牵梦绕之地! 能留在韩绛身边,跟着他来洛阳为官的儿子,自然都不是什么成器的家伙——真正成器的子嗣,不是在老家寒窗苦读,为了科举而努力,就是已经得了功名,受了朝廷差遣,正在外地为官。 这些衙内现在满脑子,都是曾经在汴京的生活点滴。 瓦子里脱光光在一起相扑的小娘子。 马行街上琳琅满目的吃食店。 州桥下的月景,金明池里,络绎不绝的文人骚客。 大相国寺旁的勾栏里那些吹拉弹唱,无一不精的小娘子……甜水巷里那些半掩门里的娘们…… 对了……这一代的李师师,又该是何等风采呢? 只是想想,这些人,就已经蠢蠢欲动。 一个个眼睛里带着光! 和汴京相比,这西京洛阳,就是个乡下破落地,措大们住的烂巷子。 韩绛看着这些不成器的东西的模样,那里还猜不到他们的想法? 不过,无所谓! 国朝名门,谁家没有几个不成器的混账? 只冷着脸,再次严厉警告:“尔等切记切记!此事但有丝毫纰漏,休怪老夫不念父子之情!” “唯!” 韩绛微微吁出一口气,浑浊的老眼,迸发出锐利的光芒! 三度宣麻! 只是想着这个,他就无法自抑! 他若能三度宣麻,重回汴京,登临都堂之上,以三朝元老再佐少主。 他百年之后,必然附庙! 既然能配享大行皇帝神庙,那么争取一下,死后追封王爵,也不是没有可能! 身居宰执,群臣避道,死附神庙,与国同休! 韩绛不由得心潮澎湃。 自然的,韩绛知道,他欠蔡确一个大人情。 他也懂,蔡确希望他将来回报。 就如他昔年报答王安石的那样——翌日,再将他蔡确蔡持正从地方捞回都堂。 自然,韩绛也明白。 若他真的回朝,再度宣麻拜相。 洛阳的各位老朋友,恐怕就又会对他有意见。 可是…… 那又怎样? 韩绛回忆着往事,那些熙宁时代的记忆,在他心中不断回闪。 新党、旧党的利益冲突和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互不相容的种种画面,也在他心底浮现。 他知道的,只要他再次登上宰辅之位,成为都堂上的宰相。 旧年朝堂上的事情,一定会再次上演! “人皆言,王介甫乃是拗相公……” “可谁又知道,司马君实的脾气,不比王介甫差半点!” 这十多年来,司马光在洛阳修资治通鉴。 可汴京的大行皇帝,却一天都未曾忘记他。 无论是熙宁年间,还是元丰年间,只要司马光肯点头,那么汴京三省两府之内,必有司马光的一席之地! 说不定,司马光早就拜相了。 可是,司马光就是狠得下心来。 直接和官家犟起来。 不答应他废除新法,司马光就不入朝为官! 一如当年王安石一样。 不给他施展抱负的机会和信任,他宁愿在地方为官。 所以,韩绛很清楚。 他若再度拜相,最大的对手和敌人,不是现在汴京城里的那些后生晚辈。 而是这些年来,与他往来密切,彼此交好的司马光。 一如当年,王介甫一入汴京。 曾与之互相交好,引为知己,甚至恨不得结拜的很多人,立刻就和他反目成仇。 “就是不知道,司马君实,是否也如王介甫一样,长于知君子,短于知小人?” 那是范文正公,昔年对王介甫的评价。 事实也确实证明了,王介甫在用人方面,存在很大问题! 若司马君实也如他最恨的王介甫一样。 韩绛闭上眼睛。 那就太讽刺了! …… 注:洛阳作为北宋西京,是宋代皇室除了汴京外最重要的地方。 每一代皇帝去世后,其灵柩都会在洛阳短暂停留。 同时,洛阳的应天会圣宫和应天禅院都会供奉天子御容,号称是祖宗神灵之地。政治地位非常高! 第五十五章 元老之间 韩绛都能提前得到汴京的通报。 已经是四朝元老的太师、致仕前宰相、潞国公文彦博,又岂能没有自己的渠道。 他比韩绛更早知道汴京天子驾崩,新君即位的事情。 而且,他知道的细节,比韩绛要多。 只是,文彦博谁都没有说。 他将这些事情,一直藏在自己心中。 等到汴京来的消息,终于传进了资圣禅院之中。 文彦博才干嚎了一声,流下两滴眼泪,面朝汴京方向拜了一拜。 然后,这位大宋太师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他的地位,已经足够让他,哪怕面对天子,也有讨价还价的权力! 尤其是在韩琦、富弼都已经先后去世的今天。 他文彦博文宽夫,就是这大宋唯一硕果仅存的嘉佑宰相! “太师……”文彦博的好友,已故的名士大儒邵雍之子邵伯温,悄悄的靠近文彦博的身旁,压低了声音,问道:“大行皇帝驾崩,新君即位,您会不会进京赴阙面圣?” 文彦博听着就笑了。 “老夫患病在身!”他轻声说道:“恐难远行啊!” 邵伯温低下头去,他听懂文彦博的意思了。 太师这是在自抬身价。 汴京的太皇太后、皇太后与天子,要是不派人来亲自请他入京。 他动都不愿动。 反正,天下人若是知道了,丢的又不是他文太师的脸! “倒是尔等……”文彦博的眼睛,在他面前的晚辈后生们身上扫过。 邵伯温、程颢、程颐。 还有李常、席汝言、王尚恭、冯行己这样在熙宁、元丰时代,不愿与幸进少年们同朝为官,愤而退居洛阳的君子人物。 他悠悠说道:“都抓紧时间,能进京的都进京吧!” “若是去的晚了,恐怕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身边,就要被小人所充斥!” 众人听着,都是点了点头,拱手谢道:“太师教诲,我等铭记在心!” 文太师所言,确实是至理名言。 如今的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对王安石和王安石的新法到底是什么态度? 可谓是人尽皆知! 早在熙宁年间,大内的皇太后和皇后,对于王安石极为不满,屡次在天子面前谏言废黜新法的传闻,就已经在坊间流传甚广。 那些入过宫,拜见过两宫的命妇们回来后也都说‘皇太后、皇后,不喜王安石久矣,以为王安石祸乱国家,必有报应!’ 现在,新法最大的支持者,那位天子已经驾崩,变成了大行皇帝,很快就会变成先帝,成为列祖列宗,变成应天禅院和往圣宫还有汴京景灵宫里的御容画像。 虽然,传说新君聪慧仁圣,虽是幼冲,却已颇具人君法度,颇有天子风范。 可他再怎么样,也都只有八岁。 未来数年甚至十年,大宋天下军国大事,都是两宫说了算! 不趁着这个机会,赶快去汴京城里,面见两宫,进呈正言,言说新法乱政诸事,争取两宫支持。 那么,两宫身边,很快就会被小人的身影充满,到时候就没有他们的份了。 所以,他们必须主动起来。 就像当年,天圣年间的王曾。 倘若当年,不是王曾主动请求与章献明肃皇后独对,言说丁谓祸国殃民的种种罪证。 那个奸相又怎么可能被扳倒? 文彦博却是拿着眼睛,仔细的看了看,在这个耆英堂内的众人,然后他好奇的问道:“司马十二呢?” “太师……”邵伯温答道:“司马公,闻知天子驾崩,便独自一人去旁边的小厢房里悲伤了!” 文彦博点点头,叹了口气:“老夫去看一看司马十二!” 便拄着拐杖,在一个仆人的搀扶下,出了耆英堂,到了这资圣禅院的后院。 在一个小厢房前,文彦博看到了那個跟了司马光十几年的年轻人范祖禹。 范祖禹可不仅仅深得司马光的喜欢。 已故的富韩公也很喜欢他。 在世的时候,甚至一度想要招其作孙女婿,后来实在因为没有合适的才作罢。 即使如此,富韩公临终遗表,也是请这个范祖禹呈递到君前的,而不是把这个机会给富家的子孙。 这几乎就是一种传承衣钵的表态。 文彦博同样也很欣赏这个年轻人。 不止学问、人品和才华。 还有家世! 范祖禹是范缜的族人,从小丧父,被族叔祖范缜带在身边亲自教育抚养长大的。 “纯甫啊……”文彦博走过去问道:“司马十二还在伤心?” “文太师……”范祖禹上前拱手而拜,低着头道:“相公与大行皇帝,实乃君臣相处之典范,大行皇帝之遇相公,可谓尽心尽力,无微不至,以国士待之也!” “如今,大行皇帝骤然驾崩,相公哀不自胜,在所难免!” 文彦博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司马光对那位驾崩的陛下,有着非常特殊且极其复杂的感情。 一方面,那位陛下重视司马光,以其为社稷大臣、国家柱石看待。 而且,那位陛下对司马光立志要修《资治通鉴》的事情,极为支持。 不仅仅亲自为之作序,又钦赐书名。 更将皇宫大内所藏的历代珍贵史料赐给司马光,作为修书的参考。 前前后后,一共赐下不少于两千三百卷各类孤本、珍品。 同时,资治通鉴书局的全部经费、开支,都是那位陛下亲自下诏赐给的。 十几年来,只有多赐,从未短少一文。 可以说没有那位陛下的全力支持,就凭司马光,是不可能在短短十几年里,就将资治通鉴这样的鸿篇巨著修成! 那位陛下对司马光的种种包容、恩典,无论放在那个朝代,都只能用‘天恩浩荡’来形容。 是标准的‘礼遇国士’的待遇。 依着儒家士大夫的价值观和圣人教诲。 君以国士待我,必以国士报之! 可另外一方面,那位陛下,却怎么都听不进司马光的劝谏。 不独如此。 那位陛下为了推行新法,还将大批反对的君子人物,全部贬出了京城。 以至于,京师之中,竟没有反对者的立足之地! 这就让司马光,无法接受。 圣君在朝,本当广开言路,听天下之论,奈何独信一人? “老夫去劝劝他!”文彦博说着,越过了范祖禹,直接推开了厢房的门。 便听到了,在厢房里,一个极为压抑,却又悲怆的抽泣声。 文彦博循声看去,看到了在厢房里间,老泪纵横的司马光。 他走过去,轻声说道:“君实啊……老夫当年,也和君实一样哭过……” 那是仁庙驾崩的时候。 “但,后来老夫转念一想,大行皇帝不幸奄弃天下,可他还留下了江山社稷,交托在我辈士大夫手中!” “老夫怎能消沉?当为天下振作!” “君实,汝可比老夫、韩魏公还有富韩公的命道要好得多!” “如今,天子虽然不幸晏驾,可少主在朝,新君已然嗣位,社稷有后矣!” “君实若是大行皇帝之忠臣,此刻就该止住哭声,立刻回去收拾行囊,赴阙面圣!” “难道还有比,辅佐少主,梳理天下大事,拨乱反正,收拾天下人心,更好的报答大行皇帝恩遇的事情吗?” 司马光听着,自然知道,文彦博说得对。 大行皇帝不幸,已奄弃天下。 少主在朝,人言聪俊仁圣,俨然颇有祖宗仪态。 年仅八岁,已可读春秋,已能明礼法,知尊卑之教。 孝顺太母,亲近母后。 孺慕父皇帝,亲笔抄佛经。 登基之时,为群臣拥戴,依然能条理清楚。 汴京人言:官家颇具仁庙遗风! 司马光这些日子在这资圣禅院,不断听到那位少主的种种传说。 他也因为这些消息而不断振奋。 尤其是,当司马光得到了韩忠彦、王存等人的书信通报,确认了种种传言,确凿无疑。 他内心的振奋和喜悦是难以抑制的。 对士大夫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得上致君尧舜上。 假若有。 那就是在自己的辅佐下,天子为尧舜! 而少主,完美契合了司马光的理想模板。 聪俊仁圣,少年早慧,八岁读春秋,较之汉明帝也没有逊色之处。 虽居深宫,犹明礼法之教,知上下尊卑之别。 更能阐发圣人微言大义,作宽厚仁恕之见。 如此少主,纵观古今,也没几个大臣可以遇到。 而遇到的大臣,都是幸运的。 于是,司马光抹掉眼泪,对文彦博拱手道:“太师之教,吾铭记于心!” “只是……”司马光望向汴京方向,拱手道:“未得天子诏命,擅自入京,非人臣可以做的事情!” 文彦博摇摇头,道:“不然!” “去岁,大行皇帝曾有明诏:皇子延安郡王明春出阁,当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 “此乃托孤也!” “大行皇帝,明诏天下,托孤于君实,君实身为人臣,又岂能迟疑不前?” “况且……” 文彦博道:“去岁十月,君实已做满了四任崇福宫使,依制度也当入京待阙!” 大宋制度,一切流官,哪怕只是最低的第七阶选人判司薄尉,每任满一期,都要回京待阙。 等待吏部(过去是审官院和流内铨)或者都堂、天子的任命。 正是因此,大宋宰相最大的权柄,始终都是堂除官员。 选人、用人,决定天下未来,也决定国家前途。 “抓紧入京吧!”文彦博语重心长的说道:“君实啊,天下都系在君实身上!” “我等嘉佑老臣,皆老朽矣!” 说着,文彦博也落寞起来。 韩魏公既去,富韩公且随。 范文正公早已驾鹤,欧阳文忠风流尽于醉翁亭。 嘉佑重臣,昔年勠力同心,发动庆历新政,然后又推动庆历兴学的君子群贤,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了。 至于其他什么张方平、王拱辰…… 庆历年间,都是小人、邪党! 文彦博能忍住没骂他们,就已经是在为大局着想。 …… ps:更正一个前文错误。 我看书看昏头了,写错了。 北宋天子驾崩到群臣请听政,不是七天,而是三天。 我脑子糊涂,把另外一个事情和这个搞混了。 第五十六章 少年天子,小试牛刀 元丰八年,三月辛丑日(初八)。 赵煦一觉睡到自然醒,睁开眼睛时,就见到了向太后坐在他床前。 她虽然依旧穿着白色细纱所制的丧服,但却已经将原本散开的头发,重新盘了起来,只在头上戴了一条白麻。 这是开始释哀的先兆,也是听政的预兆。 赵煦看着,在心里悠悠一叹:“已经了三天了吗?” 开宝九年十月二十日,太祖驾崩。 二十三日,群臣跪请太宗听政,答不允,三表上,二十四日,制曰可。 至道三年三月二十九日,太宗驾崩。 四月初二,群臣奏请真庙听政,答不允,三表上,四月初三制曰可。 从此,形成定制。 此后历代天子即位,皆依此制。 换而言之,今天就是群臣奏请两宫听政,然后两宫答不允的日子。 也就是说,明天,就是新时代的开端。 两宫正式听政! 当然,不会御殿,而是在昨日蔡确陛辞之地。 自然,不会每天都去,按照传统是遇只日(单日)迎阳门下听政。 此外,每隔五天,还将在迎阳门内的帷幄之中,召集宰臣、御史台等,合议军国事。 这将持续到本月二十五日,也就是戌戊日。 彼时,刚好是大行皇帝驾崩的第二十天,第二日就将迎来第三次群臣劝慰。 此时,群臣将再次上表,请求御殿听政。 依旧是答不允,三表上后从之。 此后,恢复正常的听政,百官大起居、朔、望朝参等礼仪性质的活动也都会恢复。 同时,新除官员陛辞、新授官员引见,也将恢复。 而在那之前,大行皇帝的梓宫,就要启程,在朝廷委派的礼仪使、卤薄使以及桥道顿递使的护送下,前往河南府赵宋帝陵下葬。 “六哥,从今起,除了大祥日、小祥日,以及群臣入宫劝慰外,可以常服了!” 向太后低声说着。 赵煦点点头。 “今日朝臣,已经上表请六哥听政……”向太后又道:“母后已经替你否了!” “他们还会上三表,明日开始,就要在迎阳门下听政了!” 赵煦再次点头。 “六哥有想用的人吗?”向太后问着。 作为天子嫡母,向太后理所当然的,会希望赵煦提出自己的用人建议——当然,向太后也知道,六哥年纪太小了,朝臣一个也不认识。 他能用的也就是他身边的人,也不过是给他潜邸里的内臣、女官加恩而已。 赵煦看着向太后,点点头,道:“告知母后,儿近来曾问石得一、刘惟简等,我朝如儿这般年幼登基者,可有先例……” “石得一,刘惟简皆答:有之,乃是仁庙……” “儿又问:仁庙如儿这般年纪时,可有贤臣辅佐?” 向太后静静的听着,眼里神色渐渐丰富起来。 “石得一等答:章献明肃皇后以神童晏殊,伴读于仁庙左右!” “儿于是问:晏殊者谁?” “石得一等答儿:晏殊,仁庙宰辅肱骨大臣,号为太平宰相,一生提携无数贤臣,可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也!” “儿听完,颇为艳羡,便问石得一等人,太平宰相今何在?石得一等答儿:晏殊已薨,但有一子名:几道,颇有才名,唯仕途不畅,以至流连地方!” 赵煦看向向太后,眨着眼睛:“儿想和母后讨一个恩典,将晏殊之子几道召回京师,予以恩典!” 向太后听完,看着赵煦的乖巧模样,将这个懂事的孩子,搂在怀中:“我儿真乃仁圣天子,将来必可致太平!” 小小年纪就已懂,追慕祖宗旧臣,褒扬贤臣之后,推恩于下。 最重要的是——六哥连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仅仅是因为听说,其父曾陪伴与他年纪约莫大小的仁庙读书,便决定要推恩于彼。 可见六哥果然重情! 将来,向家子弟就有依靠了。 于是,向太后想都没有想,就和赵煦说道:“母后这就去命人给都堂宰执们吩咐一声,叫他们将晏殊之子……” 向太后想了想,问道:“几道是吧?” 赵煦点点头:“似乎是叫晏几道的!” 向太后于是对身后一直矗立着的石得一吩咐:“听到官家的旨意了吧?” “立刻去都堂,告知参政主事者……” “命晏几道,立刻入京陛见!” 石得一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恭身领命:“臣谨遵大家、娘娘旨意!” 可是……可是…… 他什么时候和大家说过晏殊、晏几道的事情了? 石得一满头雾水。 难道是刘惟简、严守懃或者冯景讲的,只是大家记差了? 应该是的! 不然,大家深居深宫之中,去那里知道太平宰相晏殊的故事,又是如何知道,晏殊有个儿子叫晏几道,仕途不畅,流连地方的? 而赵煦则看着石得一的背影。 心中略有得意。 这是小试牛刀,也是赵煦这两天想的一步妙棋。 晏几道,到底有没有才能,到底能不能适应汴京官场,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個烟雾弹,可以迷惑很多人。 除此之外,赵煦清楚,现在这个时间点上的晏几道晏叔原,那位现代被推崇的婉约派诗人内心的愤懑! 仇恨,将使人强大。 仇恨,也将让人盲目! 而赵煦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只需要轻轻推一下。 就能有好戏看喽! 向太后则对赵煦道:“六哥先起来吃些早膳,母后去保慈宫,和太皇太后说说话!” “嗯!” …… 皇城,尚书新省,都堂令厅。 此时,左相王珪依旧闭门告罪,而右相蔡确昨日已经陛辞,带着大批官员和工匠,前往河南府。 于是,这三省两府的地位最高的,按照排序,就是尚书左丞、门下侍郎章惇。 但权力最大的,却是尚书右丞、中书侍郎李清臣和中书侍郎张璪。 因为这两个人手里,都有着堂除官员的权力。 一笔之下,可能就足以改变一个官员的仕途! 故而,权力之大,也是难以想象。 这也正是大宋宰执,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缘故! 此刻,李清臣坐在都堂令厅后的私人书房里,神色古怪。 进来与他议事的章惇见了,顿时好奇起来:“邦直兄,何事如此?” 李清臣看到章惇,立刻对他招了招手。 章惇走过去,凑到他面前。 就听着李清臣压低了声音:“方才,皇太后遣入内内侍省的石得一来传旨……” “言是官家思慕先朝元老,感佩昔年晏元献公辅佐仁庙读书之事,又闻晏元献公爱子晏叔原,仕途似有不畅,乃欲推恩于下,以示国家善待元老功臣之制!” 听李清臣说完,章惇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精彩起来。 “邦直兄啊……”章惇舔了舔嘴唇:“有好戏看了!” 李清臣点点头:“是啊,有人要睡不着喽!” 章惇越想越开心,以至于他对李清臣提议:“邦直兄,遇此美事,岂能无美酒?” 李清臣笑了,知道章惇又在打他收藏的那几坛佳酿的主意,不过今天遇到了值得高兴的事情,确实可以喝几杯,于是对章惇道:“子厚稍候,我去取酒来!” 章惇却是忽然问道:“晏叔原如今在何处为官?” 李清臣想了想,道:“这却是没有注意……” “还需去查晏叔原在吏部的告身……” “不过,我记得元丰五年,大行皇帝宫中大燕,特诏晏叔原入宫应制御诗,龙颜大悦,特旨除为许田镇监镇……” 说着李清臣就感慨了一声。 堂堂宰相爱子,却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地方监镇,就这还是天子特旨除授的恩典。 说出去,真的是叫人唏嘘。 章惇点头,道:“那首《浣溪沙.铜虎分符领外台》就是在隔年,于许州时所做的吧?” “对!”李清臣点头。 章惇听到这里,拍手道:“所以,韩持正回复晏叔原:‘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材,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亦是在同年?” 李清臣从自己令厅后的酒窖里,取出一坛陈封的美酒,走到章惇面前,说道:“子厚记得不错,确实是这样的!” 章惇抚掌:“有趣!有趣!” 李清臣道:“这还不算有趣,有趣的在后面呢!” “嗯?”章惇素来喜欢听八卦,立刻来了精神。 “去年,洛阳的邵伯温,听说了此事,于是当众点评于此……” 李清臣嘴角含着笑意,将酒坛开封,醇厚的酒香,当即溢满书房内外。 李清臣给章惇倒上一杯,才接着道:“邵伯温言曰:一监官敢以杯酒自作长短句示本道大帅!?以大帅之严,犹尽门生忠于郎君之意,在叔原为甚豪,在韩公为甚德!” 这却是章惇不知道的余波了。 所以,章惇听完,立刻大笑起来,连手里的美酒,仿佛都没有李清臣告诉他的这个事情后面的神展开更加有滋味。 邵伯温,乃是名士邵雍之子,他们父子是熙宁变法后,汴京城中历任宰执眼中的‘狂士’、‘腐儒’。 不知道有多少人,曾想要惩戒他们父子。 尤其是邵伯温,这个人满嘴胡言乱语,最爱挖人隐私,尤其喜欢造谣生事。 奈何,这父子名满天下,且有大儒光环。 此外,他们还得洛阳诸多元老的羽翼。 所以,汴京宰执,对这父子无可奈何。 可现在…… 随着新君思慕元老旧臣,推恩国家功臣之后。 章惇知道,晏几道回京之日,就是邵伯温脸肿之时——你邵伯温难道比天子、太后还要英明? 最妙的是…… 晏几道受了这么大的屈辱,被人那么点评。 若有朝一日,他身居高位了,或者拿到某种权柄,可以拿捏那邵伯温了…… 只是想到这里,章惇就忍不住再次抚掌。 自古以来,公子落难,然后逆境崛起,然后报仇雪恨,总是能赢得上上下下关注和期待的。 第五十七章 太皇太后:王珪之罪,罪莫大焉! 隔日,三月壬寅(初九)。 群臣三表劝听政,两宫终于答复:可! 于是,当天在迎阳门下,两宫拥着赵煦,垂帘小殿之中,第一次正式听政。 宰臣们于是上表,乞为熙河路二月军功求赏。 并将从熙河送来的点检边报上呈。 确实是大捷! 阵斩贼将色贷辰楚及以下西贼将帅十余员,得首级四千七百余,获贼牛羊马匹甲胄不下八万,有司上报,皆已点验无误! 于是,两宫依制,论功行赏。 武信军留后、景福宫使、入内内侍省副都知、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制置使李宪,论制迁一等。 依旧领武信军留后,升任延福宫使,仍为入内内侍省副都知、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制置使,并令其尽快入京述职、面圣,并拜谒新君。 李宪以下有功大将,也各得封赏。 四方馆使、容州团练使王文郁升任引见使,横行官依旧为容州团练使,只需再立下类似军功,他就有机会得到特旨落职,这就是正任官了。 横行官,国朝最多数十人。 但正任武臣,除了开国之初外,历代不过数人。 仁庙开始的每一位正任武臣,最终几乎都能入京,担任三衙管军、殿帅。 王文郁以下,东上閤门使、嘉州刺史康识,升领容州团练使,东头供奉官宋安道升任内殿崇班。 皇城使、忠州刺史卢梭兼领康州团练使;皇城使曹令棱领嘉州刺史,皇城使阿克密获领昌州刺史。 其他有功将佐,各迁三等,赏赐有差。 两宫对于三省两府拟好的赏功劄子,自然答允。 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向太后,现在都还没有足够的政治敏感性。 但,赵煦在旁边,看着表功省劄,就已经在心中叹息。 看看三省两府请功的名单吧。 除了王文郁、宋安道、曹令棱三个标准的汉人名字外。 康识这个名字,听着就有些像西域那边的人。 卢梭的名字,也就勉强看着像汉人。 但阿克密就是标准的番名了。 而这三人在省劄上,也确实标注‘番将’。 熙河六员有功大将,番将就占了三员! 往好里说,这证明了李宪在熙河,团结少数民族,共建大宋乐土,功劳卓著。 可,有心人只需稍加挑拨。 很轻易就能让人想起安史之乱,想起唐代北衙禁军乱政的故事。 然后就等着朝野炸锅吧! 大宋士大夫们那敏感脆弱又无处安放的安全感,会让他们跳脚的。 所以,赵煦知道,李宪回朝之后,就不能让他走了。 留在京师,荣养几年吧。 不然,他只要回去了,就不会有好下场! 至于熙河路? 赵煦心中几个名字闪过。 有老将,有帅臣,也有未来的名臣,甚至还有旧党之人。 他需要好好想想,这些人的性格和利弊。 然后再想办法,推动其中之一,履职熙河。 在司马光、吕公著入朝前后,这个事情最好办下来,以免节外生枝。 宰臣们奏完边功后,就各自退下。 两宫第一次听政,就算结束。 这个时候,通见司的人,将御史台送入宫中的弹章,拿到了两宫面前。 “启禀太皇太后、皇太后、陛下……” “此乃今日通见司所受御史台御史弹章……” 厚厚的弹章,堆满了案台。 无论是向太后,还是太皇太后,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传说中‘弹章连篇累牍’的景象,都是吃了一惊! 这里起码数十份弹章! 两宫要是逐一去看,今天晚上都不要睡觉了。 但,这还没有完。 通见司的人,很快就又送来了王珪自己的自劾书以及再次请郡的奏疏。 太皇太后看着被送到面前的王珪自劾、请郡帖子。 眼睛瞥了一眼赵煦,见到那個孩子,正一脸好奇与不解的模样。 太皇太后的神色,顿时就变了。 于是太皇太后,看也不看王珪的自劾、请郡文字。 就怕污了自己的眼睛,也怕自己一时心软。 她直接与左右吩咐:“将御史弹章,带回大内,吾与太后要仔细审阅,以免冤枉了国家宰相!” 说着,她就看着向太后。 向太后自然连忙起身,对太皇太后行礼:“此事,娘娘拿主意便好!” 向太后也闻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不过,王珪这个人,居然敢在都堂上说那种话?! 让向太后对其的印象,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所以,无论太皇太后想要如何处置王珪,向太后都没有意见。 甚至恨不得,将王珪一贬到底! 太皇太后却是一定要拉着向太后一起处置这个事情,因为只有这样,将来皇帝长大了,才不会产生怀疑,才不会进一步的去调查,便道:“皇太后还是和老身一起商议处分吧!” 向太后只能无奈的道:“娘娘之命,新妇谨从!” …… 两宫带着赵煦,回到了福宁殿后。 太皇太后就差来粱惟简,命粱惟简与石得一,陪着赵煦在殿中读书。 这些日子,两宫对赵煦的学业,没有半点放松。 除了天子新丧的那两天,没有督促赵煦读书外。 其他时间,都在督促着赵煦功课。 她们似乎已经达成了默契,一个教,一个辅导,各取所需。 赵煦的表现,也让她们很满意。 聪明、懂事,而且理解能力超群! 常常能举一反三,有些时候甚至可以借用论语、孝经里的经义,来解读春秋之义。 这不仅仅让两宫大为震惊。 也让两宫身后的两个翰林学士惊讶不已。 赵煦不知道这些事情,也不必去知道,他也不关心这些事情。 他只是按部就班的做着他该做的事情。 就像变色龙在对猎物发动致命一击前,会静静的在原地一动不动,扮演着树枝、石头、苔藓。 所以,无论也没有人陪,他都认真的读书,认真的写着读后感。 这就让他身边的人。 无论是女官,还是内臣,总是赞叹惊讶。 皇城大内,上上下下,现在已经人尽皆知,天子好读书、爱读书,且喜欢读书。 这些人知道了,汴京人自然也就都知道了。 …… 赵煦在福宁殿里读书。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则在保慈宫的一个便殿中,看着一份份弹章。 看着看着,向太后也被弹章上的文字,带动了情绪。 实在是这些御史们,找来的材料太多了,挖出来的细节也太多了。 譬如,有御史言,王珪去年,曾指使都堂吏员,私自将其儿子王仲修在都堂堂薄上记录的‘冲替’罪名抹掉。 其还派人修改王仲修在吏部的告身,将其曾被大行皇帝责授的记录,悄悄的藏了起来。 这样,假若有人去吏部察看告身,就看不到王仲修在淮南转运使司任上的过错。 而这个,仅仅是御史们弹劾王珪的诸多罪名中,最轻的一个。 剩下的罪名,一个比一个夸张,所用的措辞,也一个比一个激烈。 最极端的御史,甚至已经喊出了:珪在三省两府,包藏奸邪之心,任用奸佞,乱祖宗法度,国家典章……不杀珪,不可以谢天下! “看来,左相所作所为,确实是朝野震惊啊!”向太后放下又一个弹章后,就懒得再看了。 她看向太皇太后,问道:“未知娘娘,可已有了决断?” 太皇太后轻声一叹,道:“国家不幸,都堂之上,竟出了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奸臣!” “非剥麻不足以平天下之怨!” 向太后听到这里,就深深吸了一口气。 哪怕她对王珪,其实也恨不得一杀了之。 但,还是对姑后的果决和狠辣,感到惊心! 作为宰相之后,向太后知道什么是剥麻? 一切文臣士大夫的噩梦,所有宰执大臣的梦魇。 剥麻是宣麻拜相的反面。 亦是国朝,处置大臣的终极手段! 这是因为祖宗家法,无杀宰执之法。 而大宋又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必须保留宰执大臣的体面。 故而,就有了剥麻之法。 先宣麻责降,毁去其国家功臣和社稷大臣的名爵。 然后再次宣麻责贬,夺去馆阁贴职和其作为词臣的一切荣耀。 接着一级一级责贬,直到贬无可贬,贬到选人第七阶判司薄尉。 这是寇莱公、丁谓、曹利用曾经的下场。 到此,宰执大臣名爵俱没,其一切功名皆毁。 假若没有天子为其翻案,其将永世不得超生! “娘娘……”向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祖宗以来,已六七十年未曾剥麻大臣,何况是宰相?” 太皇太后却闭上眼睛:“然王珪之罪,罪莫大焉!” 向太后自然不愿再次出现剥麻。 今天能剥麻王珪,明天自然也能剥麻另外一个宰相,甚至剥掉她向家的功名! 这是万万做不得的。 于是,她只能上前行礼:“还请娘娘念在寇莱公被贬崖州、雷州的往事上三思!” 高家、向家还有曹家,都在昔年和寇莱公有旧,也皆是当年在寇莱公被贬后,为之不断伸冤和奔走的家族。 太皇太后却闭着眼睛,不说话。 官家小小的身影,在她脑海里不断涌现。 “会不会是冤枉了啊?”稚嫩的童声,好似魔音一般,在太皇太后的脑子里乱窜。 官家怀疑冤枉。 那就只能办成铁案了! 最好剥麻,将之一贬到低! 这样,王珪身上的罪名就将成千上万。 官家长大了,也没办法一一甄别,更没办法一一分辨那个是真那个又是假。 也就不会去深究了。 …… 注:本日封赏,录在《续资治通鉴长篇》三月壬寅条下,只改动了李宪的赏格,史书上此时李宪已经因为弹劾,被罢去了内省职,同时降授宣州观察使,本日封赏,恢复李宪的武信军留后这一遥郡职,但很快,李宪再次被罢。 第五十八章 朕的钱!!! 元丰八年三月癸卯(初十),两宫以赵煦的名义,下达诏书。 以新君登基,普天同庆的理由,赐给殿前诸直、皇城亲事官、大内亲从官赏钱。 这是唐代晚期传下来的惯例了。 在五代的时候,禁军赏钱,但凡发少了一点,甚至只是发迟了几天。 丘八们就敢提着刀子讨赏钱。 大宋虽然已经不再担心禁军会造反。 可是这传统,却一直留着,到如今已经形成了惯例。 凡新君即位,必赐殿前诸直赏赐。 因为要赏赐,在这一天向太后带着赵煦,来到了他父皇留给他财富前——一座位于延和殿以北的一个庞大的宫仓建筑之前。 准备开启这大行皇帝留下的宝库,直取部分,以为赏赐。 石得一,作为大行皇帝生前最信重的大貂铛,亲自打开了这个名曰:景福殿的宫门大门。 赵煦跟在向太后身后,用着颤抖的心情,步入了这个全世界财富最集中的建筑群。 是的! 是全世界! 不止辽宋西夏青唐吐蕃交趾真腊日本高丽这个大宋已知的天下。 而是全世界! “我朝太祖皇帝,出身行伍之中,自登大位以后,便以复幽燕为志!” “于是,乃以南唐、后蜀等逆乱之国之内库财帛,收入大内,以为封桩钱!” “初纳丝帛两百万匹,金银铜钱千万,以为来日,复幽燕时赏赐诸军勇士之用!” 石得一一边走,一边向着太后、大家,介绍着这个内库的来历。 “奈何天不假年,壮志未酬,便升暇上仙……此后内库封桩之财帛,移入左藏……” “大行皇帝登基之后,便慨然有祖宗之志,欲图山后故土!” “于是,仿太祖故事,于此大内,重建景福殿!” “收天下财帛金银,归入天子内库,以为军国之费!” “于是,御笔亲题御诗一首……” “五季失固,猃狁孔炽。艺祖肇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守之,敢忘厥志!”赵煦在心中轻声念着,那首他的父皇所做的御诗。 前方的石得一,也躬身说着:“大行皇帝诗云:五季失固,猃狁孔炽。艺祖肇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守之,敢忘厥志!” “御诗有字三十二,大行皇帝于是在此营造内库三十二座,以收天下金银铜钱,以备来日之费!” 石得一说着,就走到了一個库房前,他拿出铜符,和守在库房前的一个内臣手里的铜符,对照了一下。 后者立刻恭身上前,替天子、太后,打开大行皇帝的封桩库。 大门上,有着一个大大的五字。 这意味着,它是熙宁时代的天子三十二内库的第一个。 库门打开,满殿的黄橙橙金色,映入眼帘。 全是黄金! 一锭又一锭! 仅仅是这一库,恐怕就有两三千锭黄金。 每锭黄金,应该都是五十两的重量。 这里就是十几万两黄金了! 不要觉得少! 大宋黄金一年才产多少? 赵煦记得,他的上上辈子,黄金产量最高是在绍圣四年。 那一年,有司报告,天下冶金、矿坑及其方式,所产黄金上缴国库的一共一万一千两百两,打破了赵煦登基以来的记录,所以,赵煦还特别下诏,嘉奖了有关监官。 而这里,这一个库房里的黄金储备,就顶得上十几个绍圣四年的国库黄金收入。 “前四库,五季失固,皆储黄金,以为将来赏赐大将,酬谢有功!”石得一轻声说着。 赵煦看着自己面前,满库的黄金。 他轻轻握住了手。 上上辈子,他亲政后,他父皇留给他的这些财富,就已经在元祐时代的不断消耗中,十去七八。 特别是黄金、白银,只留下了点零头。 剩下的都在折腾中被花光了。 元祐时代,政策反反复复,来来回回。 太皇太后自己又特别爱面子,动不动就减免地方赋税。 等到赵煦亲政的时候,他父皇在熙宁、元丰时代,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家底,积存不过一千万贯。 而赵煦最不满的,莫过于,他在亲政前,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些财富! 他的父皇留给他的钱! 朕的钱!!!! 你们就给朕留了一千万贯?! 还要朕感谢你们吗?! 如今,赵煦提前了九年多,跟着向太后,走进了这些库房。 他的钱! 他父皇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底! 终于可以被他握在手里了! 至少,现在别人要用,得问过他和向太后。 不然,这里一个铜板,也别想出去! …… 熙宁三十二库,前四库皆储黄金,后十二库皆储白银。 余者,堆满铜钱、铜锭、象牙、香料、绢布! 赵煦和向太后,仅仅只是随便察看一番,就足足看了一个时辰才看完。 至于相关入库财帛数量,则还需要入内内侍省点验才知道。 但根据石得一的估算,仅仅是黄金,恐怕就不少于八十万两,白银不少于两百万两! 铜钱、铜锭、象牙、香药、绢布等财物价值至少三千万贯! 而这还不算完。 石得一,领着向太后和赵煦,越过景福殿的一重殿门,再穿过一重南向的回廊。 一个全新的库房群,在此映入眼帘。 “熙宁以后,三十二库皆满,大行皇帝于是命臣等在景福殿南,增设库房,以储元丰财帛!” 石得一依旧介绍着。 “大行皇帝,再次御制一诗,为元丰宝库题之!” 赵煦当然知道。 他在心中轻声低语:“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姿,何日成戎捷?” 身侧的石得一也躬身崇敬的说道:“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姿,何日成戎捷?” “前五库,仿熙宁故事,皆储黄金,后五库则皆储白银,余者为铜钱、丝帛、交子、象牙、香料……” “虽五路伐夏、永乐城之战,以及其他大小战事、导洛通汴、重修汴京等等,内库因此支出不菲……” “然此二十库,依然大体满藏!” 石得一说着,就对着向太后和赵煦跪下来磕头说道:“大行皇帝在世之日,常服不过三五件,日用不过数千,禁中三年未曾制一香炉,御前所用,皆我等内臣,自大相国寺、东华门下所买,不过民间百姓常用之物也……” “大行皇帝披肝沥胆,日思夜想,百般节省,凡一十九年,无一日不如此!” “留下这亿兆财帛,便是为子孙积蓄,也为将来准备!” “愿娘娘、大家,知此大行皇帝深意!” “老臣再拜谨奏!” 于是,就连向太后也感动的掉泪了。 她想起了自己丈夫生前,衣食用度确实都很节俭。 驾崩后,从福宁殿取出御前物品,除了那些入内内侍省依着制度,每年敬献的御用物外,只有三五件额外的精致之物,余者,皆是寻常百姓之物。 赵煦则是看着,那一个个宝库内,堆积如山的种种财物。 都是他的钱! 朕的钱! 他的眼中,露出精芒来。 这些钱,再不能叫人乱花了。 都有用,有大用! …… ps:可能还要过几天才能上架-0- 嗯嗯,感谢大家的追读啊! 注:神宗内库钱,确实好多好多啊! 第五十九章 条贯 回到福宁殿,赵煦脑子里,依然是景福殿里堆磊的整整齐齐的金锭、银锭、铜锭。 塞满了箱子的青铜钱。 堆积如山的香药、一根根洁白的象牙。 数不清的丝绸锦缎。 甚至还有整整一万匹的吉贝布。 吉贝布可能现代人很陌生,但它的另一个名字,就应该没有人不知道了。 棉布! 早在唐代,棉花就已经在岭南等地开始种植,并开始被人织成布,取名:吉贝布。 吉贝布做的被子,就是时人所称的:重衾。 白居易诗云:日高睡足犹慵起,小阁重衾不怕寒! 到了宋代,随着棉花种植面积,进一步增加,尤其是仁庙时代后,南方地区开始发展起来。 南方特产的吉贝布、重衾,开始作为商品出现在市场上。 只是,这些东西很贵! 至少是普通绢布价格的十倍,甚至是几十倍! 所以,除了勋贵富商,没几个人买得起、用得起,流通范围也很狭窄。 哪怕是富贵人家,买回去也是做成重衾。 棉衣棉裤不是没有,但很少很少——真正的富贵人家,不会去穿既不时髦,也不好看的棉衣。 狐裘、貂衣难道不香吗? 普通市民百姓,则根本消费不起,价格昂贵的吉贝布。 此外,岭南木棉产量也很有限,影响了吉贝布的推广。 所以,终宋一代,吉贝布的角色和地位都很尴尬。 但,在现代留过学的赵煦知道。棉花最适合种植的地方,其实不是岭南。 而是…… 熙河兰会路! 因为当地不仅仅有着合适的气候,恰当的降水。 最紧要的是,当地有大片大片适合棉花种植的荒地!以及大批大批廉价的劳动力! …… “六哥在想什么?”向太后见着赵煦回宫后,就一个人在殿中发呆,不由得问道。 “母后……”赵煦回过神来,看着向太后:“儿在想,父皇曾和儿说过的一個国朝典故……” “嗯?” “去年,父皇带儿在庆宁宫中读书时,曾和儿说过,当初太祖初登大位,曾欲制一熏笼,命有司即刻敬献,有司却言:御前进献,须先下尚书省,尚书省下本部,本部下本曹,本曹下本局,本局覆奏,然后方能进献,如此,须则数日,方可献御前;太祖震怒,问左右:谁做的这般条贯来限制于我?……” 向太后听着,知道赵煦说的,就是本朝祖宗最有名的熏笼之制的故事! 所以,她静静的听着,眼中满是赞赏。 “左右答:乃是宰相!” “太祖怒,诏赵韩王(赵普)御前责备:我在民间,得一熏笼不过数十钱,今为天子,乃数日不得,何故?” “赵韩王对曰:此条贯,非为陛下所设,乃为陛下子孙设也!” “太祖闻之,大善,赞曰:此条贯甚好!” 赵煦说完这个在大宋皇室,近乎人尽皆知的祖宗故事。 然后就眨着眼睛,看着向太后:“今日,儿随母后,至景福殿……” “见父皇所遗内库封桩财帛,不计其数!” “儿就一直在想……祖宗欲得一熏笼,尚且须设条贯制之,以戒子孙!” “今,父皇所遗财帛,何止千万?儿就想,不知可有条贯,制内外之人随意取用?” 向太后静静的听着,眼中的赞赏,已经压抑不住。 她是文臣宰相之后。 赵煦的表态和思考的东西,在向太后看来,简直是正确的不能再正确了,而且深孚她心! 士大夫家里教出来的女儿,当然天然的倾向士大夫的意识形态。 于是,她微笑着,抱住这个孩子,说道:“我儿放心,祖宗以来,条贯具备!” “大行皇帝所遗封桩库,虽是大内内帑,却也要受外廷点验……” 这是事实! 大宋祖制,内廷封桩之钱,虽属内帑,但外廷也能干预,甚至监督使用。 这是因为在一开始,内库封桩钱,就是为了收复燕幽而设。 后来太祖,就当庭对大臣们说过内库封桩钱的用途:“军旅、饥谨当预为自备,不可临事厚敛于民!” 这就是将封桩钱,当成类似现代的国家战略储备来使用。 其后真庙、仁庙,陆续制度完备。 尤其是在仁庙时代,确立了左藏、右藏的财帛支用,受三司使和政事堂宰执监督的制度。 仁庙就曾亲口对大臣说过:“国家禁钱,本无内外,盖以助经费耳!” 可问题在于,这熙宁三十二库、元丰二十库。 它既不是左藏,也不是右藏。 而是和旧年太祖封桩钱一样,只属于皇帝一人支配和取用的内帑。 虽然在名义上,户部也好,都堂宰执也罢,也都可以过问。 但,皇帝真要花钱了,谁又能制约? 五路伐夏、永乐城大战、导洛通汴、重修汴京皇城。 赵煦的父皇,决心一定,谁都拦不住。 也正是因为存在着这个漏洞。 上上辈子元祐时代,太皇太后被外朝大臣说几句好话,手一松,内帑的财帛就和水一样流了出去。 更要命的是,这些支出,甚至都不是被人贪污掉的。 很多单纯就是浪费。 譬如说,司马光尽罢新法,可国家运转需要钱,上上下下的官府也需要运作。 特别是免役法被罢后,大部分地方官府,瞬间陷入瘫痪。 上上下下,叫苦不迭。 怎么办呢? 只能是从封桩钱里拿钱先顶着! 可封桩钱是有限的,能顶的了一年,顶不了一世。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司马光、吕公著先后去世后,封桩钱也终于顶不住了。 所以,他们的徒子徒孙们,发明了一个新东西:助役钱。 其实就是免役钱换了个名字。 但问题在于,没有人敢恢复免役法——上一个提议恢复的人,已经被打成奸臣邪党了,赶出朝堂去了。 那个人名字叫李常。 赵煦父皇昔年潜邸时的记室参军,也是熙宁变法之初,对新法反对最激烈的人之一! 但他依然被冠以‘奸臣邪党’、‘阿附小人’的罪名,赶出了朝堂。 于是,百姓虽然交了钱。 但衙前役还是得服! 这就是,新法只要钱,但旧党既要钱也要命的原因。 对了,司马光深恶痛绝的青苗法,在他死后同样换了个马甲又出来了。 就是常平法! 旧党天天骂王安石敛财害民。 但当他们上台后,口袋没钱,还是得服从现实。 可他们又不能自己抽自己嘴巴。 所以,就只好,拿着旧法的瓶子去装新法的酒,属于新法的弊端和旧党的弊端,都混合在了一起——这是什么剧毒鸡尾酒啊! 于是,在赵煦亲政之前。 旧党已经将整个天下搞得天怒人怨。 他们得罪了大部分的人,甚至包括,曾经最支持他们的人以及曾经他们的自己人,同样被认为是旧党的人。 自然,赵煦不可能再给那些人,毫无底线胡闹的机会。 守住封桩钱,就是他的制约手段之一——没有钱,司马光就算是孙猴子会七十二变,也得服从现实。 “只是点验吗?”赵煦眨着一双无辜的天真大眼睛,看着向太后:“儿以为,还是当设条贯,以明上下之制,定百世之规的好!” “这也是父皇去年,曾嘱托儿要记住的事情!” “母后不如上禀太母,请太母召集髃臣,共商内库封桩钱之条贯……” 向太后听着,慢慢点头,觉得赵煦讲的有道理。 且,这还是大行皇帝特意嘱托了六哥的事情。 必须办!马上就办! 而且,这个事情,向太后觉得不会有任何困难。 朝野上下,包括太皇太后在内,都只会赞同。 正好,也借这个事情,分一下朝野的议论,也分一下太皇太后的心。 不然的话…… 向太后想起了昨日和今日,她在保慈宫里劝说太皇太后,给王珪留些体面的时候,太皇太后却沉默不语的事情。 她是真的怕了! 万一,保慈宫的太皇太后下定决心,一定要剥麻王珪! 那全天下都会震动! 第六十章 司马光入京 元丰八年三月乙巳(十一日)。 在洛河、汴河上,漂流了数日的司马光一行,终于抵达了汴京城西的一个汴河堆垛场。 一下船,司马光的眉头就皱起来。 和他同行的范祖禹,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因为他们看到了,在这高高的汴河河堤上。 并没有依照祖宗制度,沿着河堤,栽下成排的榆树和柳树。 而是在这里建立起来,一个个露天的货物堆垛场。 在堆垛场的后面,还有成排的廊坊、库房。 司马光和范祖禹甚至都亲眼看到了,穿着丧服的内臣,骑着马从这堆垛场中耀武扬威的走过。 一路上,无数商贾点头哈腰,在这内臣面前卑躬屈膝,曲意讨好! “阉寺小人,呸!”范祖禹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狐假虎威,仗着君权在外面胡作非为的内臣。 司马光却是没有说话。 因为他知道,那個在这汴河河堤的堆垛场上耀武扬威的内臣只是一只苍蝇,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 真正祸害国家,祸乱天下法度的是站在他背后的那个权宦! 宋用臣! 大行皇帝身边的大貂铛,入内内侍省押班、昭宣使、登州防御使、提举汴河堤岸司、提举皇城司…… 一个地位和危害性和唐代的高力士相差无几的权阉。 也是司马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 “纯甫,不必与此辈阉寺小人计较,且观其自败便可!”司马光低声对范祖禹说道:“你我先入京到都堂上递了贺表再说!” “唯!”范祖禹拱手一礼。 相公说得对! 如今,自己随相公入京,当以大局为重! 此辈阉寺小儿,且观其自败便可! 就像过去的一十五年,相公在洛阳修书,任由那新法幸进之辈在朝堂上张牙舞爪。 如今,二圣听政,此辈小儿自败就在眼前! 也是这个时候,司马光、范祖禹随行的下人们,已经将他们的行囊、马匹以及其他相关物品,从漕船上搬运了下来。 司马光于是骑上一匹老马——他年纪有些大,去年又得过重病,体力和精力都大不如前,已经难以驾驭昔日最爱的高头大马。 范祖禹作为年轻人,当然还是骑士大夫最喜欢的高头大马。 这种骏马,在缺马的大宋,是身份的象征。 一般的京官,就算有钱也买不到。 只有朝官,而且是地位级别达到一定高度的朝官,才能买到。 而且每一匹都价值不菲,动辄就要两百贯以上。 范祖禹这匹骏马,以他的俸禄,当然买不起。 但文太师听说他要随司马光入京待阙,二话不说,就送来了这匹太师府上的宝马。 范祖禹也没有推辞,直接收下了。 两人骑上马,在下人们的簇拥下,出了这汴河堆垛场,下了宽大的汴河河堤。 汴京城就已然在望! 巍峨的城墙,高达四丈,一个个马面,从那厚重的城墙上伸出来。 城墙之下,是一条在阳光下微光粼粼的护城河。 那是护龙河,汴京城的城壕。 远远的望着,还能看到护龙河两岸,遍种的杨柳。 这就是汴京! 大宋神都,天子之都,首善之地! 同时,也是一个和十五年前相比,已经几乎像变了模样的城市! 范祖禹只有在看到了远方,那汴京外城的金明池以及与金明池遥相对望的西苑里的建筑群时,他才想起来,昔年他在汴京求学、赴考的时候的点点滴滴。 司马光也看着远方的那个和记忆中已经变了模样的汴京,微微的叹息一声:“物是人非矣!” 一十五年前,他离开汴京,自请出郡,似乎也曾站在这个地方,回首眺望汴京的城楼。 可彼时彼刻所见种种,并非此时此刻所见的模样。 司马光轻轻一拍马屁股,对范祖禹道:“走吧!” “趁着天色还早,尽快入城!” 两人于是策马向下,到了官道上。 他们的下人和仆从们,在身后挑着大担小担的行囊,慢慢的走着,他们是无法跟上骑马的司马光和范祖禹的。 因为那些行囊都很沉,里面装的,绝大部分都是书和铜钱! 其中,尤以书籍最多。 司马光和范祖禹都没有等他们,直接策马,沿着宽敞整齐的官道,向前而去,很快就将那些下人甩在了身后很远很远。 不过不需要担心这些下人走失或者携带行囊逃走,这些人都是朝廷拨给司马光的元随。 司马光的寄禄官是太中大夫,文学贴职是资政殿学士。 依制度,朝廷拨给元随十人以备驱使。 资治通鉴书成,大行皇帝为了嘉奖他,又额外多拨给了他元随十人,将司马光在元随上的待遇拔擢到了资政殿大学士的级别。 而这些元随,都是朝廷出钱雇的。 每月可以拿两石禄米或者600文钱,此外每季还有衣物赐给。 故而,司马光对这些人,最是放心不过。 除非朝廷有旨,不然元随们就是对他最忠心的人——他们的父母妻儿,都在官府那里登记的明明白白。 其父祖三代更是都被查了一遍。 稍有闪失,司马光都不需要说话,有司就会狠狠惩罚他们。 …… 司马光和范祖禹骑着马,很快就到了他们在汴京城里,记忆和印象最深刻的地方之一:金明池! 今日是三月乙巳十一日。 金明池这个国家禁苑,皇室游乐之地。 依旧依照祖宗制度,对四方来客,敞开了大门。 浩浩金明池内,百花盛开,姹紫嫣红。 司马光和范祖禹,策马在金明池外看着里面的游客络绎不绝,摩肩擦踵的情景,一时都有些痴了。 “若是大行皇帝如今还在,再过十日,圣驾便要驾临此地,与民同乐了!”司马光望着金明池中的湖水说道:“届时,十数万汴京军民,都将在此一睹官家圣容!” “官家还会命禁军在这金明池里,竞标为胜……观者一时如雨……” 似乎是回忆起了往昔的事情,司马光枯瘦的脸颊,红润了起来。 他扭头看向金明池对面的西苑。 指着那西苑之内,隐藏在树木和宫墙之内的殿宇阁楼,对范祖禹道:“老夫还记得,宝元元年,老夫参加当科科举,蒙仁庙不弃,点为甲科进士,被选为当年的探花郎……” “依制,探花郎当簪花,并为状元公采花……” “老夫素不喜簪花,当时便乞仁庙不簪花……仁庙固劝之,老夫方才簪花一朵,别在头上……” 听着司马光的诉说,范祖禹也想起了,他记忆里的仁庙。 嘉佑末年,范祖禹也中了进士,得以在西苑的琼林宴上,见到了一次那位陛下的圣容。 彼时的仁庙,虽然已经老了,走路都有些蹒跚,但依旧是笑眯眯的,慈祥的就像他现在的叔祖父一样。 于是,也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他也就见过一次那位陛下。 中了进士后,还没有等到授官,仁庙就已经弃天下而去。 未曾在那位陛下治下为官,未曾领略过,那位宽仁之主的为政,是范祖禹这一生永远的遗憾。 不过…… 范祖禹转头看向汴京城。 如今少主在朝,很多很多人,都已经来信和他说过了。 少主颇有祖宗法度! 官家甚有仁庙遗风! 天子宽厚爱人,天性之善,发于肺腑! 想着众人的评价,想着朝野上下的议论。 范祖禹忽地振作起来,精神为之滂湃。 “君生我未生,君生吾已老!”他轻声念着唐人的诗词。 这既可以被理解为男女私情遗恨,也可以被理解为君臣之憾。 就像他和仁庙。 他才二十不到,仁庙却已经迟暮。 未曾食其俸禄,那位陛下便已弃天下而去。 好在,好在,命运还是给了他机会。 让他得以在这个人生最黄金的岁月,去辅佐,去服务一位宽仁少主,一位仁圣天子! 人生无憾矣! 范祖禹正踌躇满志。 道左一骑飞奔而过。 骑马之人似乎在路口的时候看了一眼范祖禹的方向,然后他不可思议的回头,勒住马匹,揉了揉眼睛,仿佛不敢相信。 紧接着,他瞪大了眼睛,认真的仔细的再三辨认了一次。 最后,这个人跳下马来,来到范祖禹的身前,长身作揖,拱手而拜:“学生杨治,拜见司马相公!” 司马光看着他面前的人。 仔细的看了好一会,也没有认出来,但他身上穿着士大夫官员才会穿的丧服。 所以,他是官场上的人? 再看他的丧服下的里衣颜色,似乎是绿色的? 所以,他还是一位京朝官? 某司、某衙的官员? 但,他的年纪不过二十来岁,那里可能会见过老夫? 杨治已是长身再拜:“相公,学生曾在家严书房,有幸见过相公画像!” “家严曾亲指相公之像,以教学生:此国家元老,社稷忠臣,天下文华之士,故御史中丞司马公讳光也!尔当敬之尊之,如尊师尊父!” “令尊是?”司马光差不多知道了,这是一个老朋友的儿子,便从马上下来。 “家严杨公讳景略,今居中书舍人一职!” “哦……”司马光想起来了,确实是个老朋友! 杨景略,是韩维的女婿。 而韩维和他还有吕公著、王安石旧年号为嘉佑四友! “原来是康功之子啊!”司马光道:“既是故人之子,还请起来吧!” 司马光等人,穿着丧服,又骑着马,典型的士大夫官人做派。 他们在这道左之旁,彼此行礼。 特别是杨治的礼,行的很大。 而,这金明池前的官道,本就是西出汴京的主干道,从来人流密集,车马不歇。 自然的,他们的交谈引起了路人的兴趣。 然后路人凑过来,侧耳一听。 司马相公? 中书舍人? 这个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大喊一声:“司马相公入京了!司马相公入京了!” 顿时,整条道路上,无数行人、商贾,都被惊动。 人们纷纷侧目,看向了在路边的司马光、范祖禹还有杨治。 接着,一窝蜂的涌了上来。 很快就将司马光所在之地围得水泄不通! “是司马相公?” “洛阳的司马相公吗?” 很多人都互相问着,却也不敢确定。 司马光也好,范祖禹、杨治也罢,都被这个场景惊到了。 为了不惹出麻烦,为了不在入京第一天就惹出事端。 无论是司马光还是范祖禹,都选择了沉默。 但这个时候金明池外看守的禁军被惊动,一个禁军指挥带着人走了过来。 他们挤开人群,那个穿着衷甲的指挥,走到人前,仔细的看了看,站在一匹老马旁的司马光。 然后他激动的用手捂住额头。对众人说道:“是司马相公!是洛阳的司马相公!是写资治通鉴的司马相公!” 在得到一位禁军指挥的指认后。 场面再也不受控制,便连金明池内的游人也闻讯纷纷赶来,加入包围圈。 而在包围圈内,被人围的严严实实的司马光,只能拱手一礼:“诸位……诸位……” 就想着要劝百姓们不要在这里堵塞道路,免得影响了交通。 可他还没得及说。 就已经有激动的商贾,上前拉住了司马光骑着的马的缰绳,他激动的问道:“司马相公,您这一次入京,就不会再回洛阳了吧?” 有了带头的,其他人自然也都争先恐后的上前。 一个个都带着泪光问道:“司马相公,您这一次入京,可是来辅佐天子的?” “司马相公,还请留在汴京,活我等百姓啊!” 甚至有人在外面大喊:“还请司马相公,留在京师,辅佐天子,匡正天下啊!” 第六十一章 人心变易 赵煦从迎阳门下听政回到福宁殿。 今日听政是枢密院入奏,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枢密院请依仁庙故事,给赐宗室已转外官之人财帛。 这个事情,被两宫打了个哈哈,就给拖了过去。 毕竟,两宫昨日才下诏,让三省有司,商定大行皇帝封桩钱的取用条贯。 今天,就支用封桩钱来赏赐给那些已经脱离了宗籍在五服外的所谓宗室? 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向太后,都是要面子的人。 绝不会干这种自食其言的事情。 加上,赵煦在旁边,一脸疑问的样子,也让两宫不会对封桩钱轻举妄动。 所以,回到福宁殿的赵煦很开心。 因为在他的上上辈子,太皇太后在花钱收买人心上,从来都很舍得。 尤其是赐给那些已经被王安石开革了宗籍的亲戚们财帛上,特别大方。 仅仅是元祐四年一年,就赐给了十几万贯! 就好像钱是大风刮来的一样。 而现在,那样的事情,或许还会出现,但不可能那么频繁和简单了。 心情不错的赵煦,在回到福宁殿后,吃了一盏冯景从御厨带来的蜜水。 嗯,昨天,冯景就已经正式从入内内侍省除授了最新的差遣。 皇帝殿祗候。 从此他正式继续担任赵煦身边的亲近内臣,继续照顾赵煦的饮食起居。 上上辈子,这个差遣是属于那位保慈宫祗候老宗元的。 “大家……”看着赵煦喝完蜜水,冯景低着头,小声的汇报着:“臣方才在御厨,听人说起,司马相公似乎已经到了汴京!” “哦……”赵煦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冯景继续小心翼翼的报告着:“据说,司马相公在金明池外的官道,被军民给围了起来……” “汴京百姓,皆呼:公无归洛,留相天子,活百姓!” “据说最终,甚至引得数千人围观,场面喧哗到惊动了开封府的铺兵……” “善!”赵煦微笑着颔首。 司马光在洛阳修书十五年。 十五年间,除了修书外,只做一件事情——非议新法,陈说废除新法。 舍此之外,其他一切皆不谈,其他一切皆推辞。 迄今,司马光已经至少婉拒了赵煦父皇六七次的执政任命。 而他每上一次书,汴京的小报就报道一次,他每拒绝一次天子任命,汴京就沸腾一次。 十五年下来,司马光的人望已经养到了天下瞩目,万方敬仰的程度。 除了君权,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他再拒之门外。 这就是大势! 也是人心所向! 自熙宁元年,王安石上《本朝百年无事劄子》,吹响变法的号角以来,王安石和他的新法一系,已经占据了国朝朝堂十九年。 将反对者统统赶出朝堂,更是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这过去的十五年,新法固然成绩斐然。 特别是在财政上,完全扭转了大宋的财政赤字。 每年国库都有大量盈余。 赵煦的父皇,在大内建的那五十二個封桩库就是最好的证据。 然而,凡事有利就有憋。 新法也不是全部都是好的。 很多法令和政策,都是仓促推出来的,没有经过全面讨论和论证,匆匆忙忙的就上马了。 推行的过程里,也出现过很多简单粗暴的案例。 所以,很多反对者的意见,不是没有道理的。 譬如青苗法在很多地方,就成为了一种摊派。 百姓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自然是怨声载道,怨气冲天! 保甲法在承平日久的江南地方,闹得鸡飞狗跳。 保马法在京西东路,搞得地方上大批大批百姓破产。 但这些其实都还好。 因为,只要汴京不动,地方上闹得再怎么沸沸扬扬。 只要朝廷有钱,只要国库充盈,问题都不大。 毕竟,各地的主客户们,只要还能吃饱饭。 他们就翻不了天! 可问题在于,市易法、均输法和免行法,直接冲击了整个汴京。 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受到冲击和波及。 这三部法令,是一个组合拳。 其中心思想就是:这些钱,你们(贵族大户商贾)把握不住,还是我(朝廷)来! 设想是不错,就是执行过程中难免走样。 特别是市易法、均输法,都和青苗法一样,从最初设想的解决问题,变成了制造问题。 很快有司官员们就不仅仅从大商贾、大贵族嘴里夺食。 还从中下层的小商贾、小作坊主嘴里抢食。 甚至,一些官员为了政绩,强行摊派。 百分之二十利息的贷款,商户们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的事情,发生过无数次。 而在汴京的各大场务里,商户们被强迫着租佃官府的商铺、库房,甚至被逼着去买官府的原料、货物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这谁受得了? 要知道,汴京可是一个市民城市。 一个完全脱离了农业生产,一个完全依靠市民经济和手工业制造的超级城市。 现在,朝廷一刀一刀砍下来,每一刀都砍在了无数人的大动脉上。 这些人又不是树上的鸟雀,被人捅了窝都不敢反抗。 就算是树上的鸟雀,有人拿着竹竿捅了它的窝,它也会飞来飞去,叽叽喳喳的骂骂咧咧,甚至在人的头上拉翔抗议啊。 在现代留学十年。 赵煦跟着自己的老师,翻阅、查证了无数史料,也看了无数私人笔记的案例和后人的研究。 所以,赵煦知道的。 司马光入朝,旧党上台,是人心所向,是大势所趋。 这一点,甚至就是如今在都堂上的新法干将们,也都是心知肚明的。 冯景看着自己眼前的天子,那张微笑着的小脸。 他知道的,这位少主有自己的想法。 而且这位少主的想法,他难以揣测。 只能是低下头去,小声的问道:“大家,这样说来,司马相公马上就能入都堂了?” 赵煦微笑着摇摇头:“早得很!” 虽然庆历兴学运动和伴随的古文复兴运动,让大宋文坛,完全的彻底的抛弃了汉唐旧儒们的训诂注疏与经义。 可儒家思想的内核没变。 就算是赵煦登基,不也要五辞三让? 何况是司马光这样一个大臣? 再说了,司马光资序不足啊! 他的寄禄官,虽然已经升到了太中大夫,但这个寄禄官官阶,完全是因为在洛阳做了十五年的留守西京御史台和提举崇福宫来的。 想要被拜为执政甚至是宰相。 司马光还缺一个至关重要的知州资序。 他需要去做一任知州。 至少是名义上,被除授为一个重要地方的知州。 只有这样,他才有资格,被拜宰执! 冯景咽了咽口水,问道:“司马相公不会马上入朝?” “谁知道呢?”赵煦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冯景:“司马公,是大行皇帝托孤顾命的师保!” “是国朝有数的文华上科,天下士人的楷模!” “便是我也要以礼相待!” “如此人物,若不能入都堂,拜为宰执,天下人肯定会失望的!” 冯景深深的低下头去,再也不敢试探赵煦的口风。 赵煦心里笑了一声。 对这些内臣们,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试探风向,总想着投机的心思,赵煦心里面和镜子一样敞亮。 而且…… 何止是内臣是这个样子啊! 赵煦扭头看向宣平坊御史台的方向。 他知道的! 很可能就在此时此刻,就在现在,御史台里的乌鸦们,就应该已经飞到了树梢上,正在观望风向。 投机! 官员的天性,也是人性。 就像那个熙宁变法时代,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邓绾所言: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 …… 尚书新省,都堂令厅上。 昨日的欢快气氛,已经消失无踪。 现在,从章惇到李清臣再到张璪,三位三省执政的脸上,都挂着浓浓不安。 司马光,入京了! 这个消息,就像晴天霹雳,打在整个都堂里。 打的每一个执政,摇摇晃晃。 司马光!司马君实!司马十二! 人的名,树的影啊! 人还未见到,仅仅是其抵达京师的这个消息的冲击波,就已经让人摇摇欲坠,内心惶恐不安。 那可是司马光! 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 在洛阳反对了新法十五年,始终如一的司马光! 人品道德,天下无双,才望学识,几乎无人能及的司马光! 一直以来,能做司马光对手的。 只有如今隐居江宁的荆国公! 在坐执政,在司马光面前,不过是晚辈,是后世,是幸进少年! 根本不够看! 何况,伴随着司马光抵京的消息。 还有一个让所有人都坐立难安的消息。 司马光抵京,还未入城,就在官道上被数千人围观。 根据开封府的报告,无数人都在官道上,围着司马光的马,哭着喊着,要让他留下来,不让他回洛阳。 据说,司马相公的呼喊声,一直从金明池持续到汴京外城的新郑门。 一路上,司马光都是被数千的百姓簇拥着、拥戴着。 据说入城后,连城门卫兵、开封府的铺兵、左右都巡检的胥吏,都跑去围观和拥戴。 这就是人望! 也是人心所向! 在这种浪潮下,都堂上的每一个执政都知道。 他们无力对抗! 因为,这样的情况,历史上发生过。 东晋的谢安! 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 当人心,开始转移,当汴京百姓开始拥戴一个旧党大臣。 现在,哪怕是最坚定的新法支持者,也开始心灰意冷,开始沮丧落魄。 第六十二章 皇权的第一次外延 司马光,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 数千汴京父老,一路簇拥着他,拥戴着他。 从官道上,来到汴京城的城楼下。 入了城,汴京城的守门卫兵、开封府的铺兵,甚至巡逻的禁军,以及汴京城的士民百姓,都纷纷围拢过来。 无数人,拥挤着上前。 他们都以能给司马相公牵马而感到荣幸。 这让司马光,眼眶发红。 退居十五年,留守洛阳十五年。 他从未想过,汴京百姓,依然记得他,不仅仅记得他,还将他看成了救星,将他当成了救世主。 可见,王安石新法是何等的祸国殃民。 也可见,新法害民残民,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不然,为何他一介老臣入京,能引发如此动静? 这让司马光心潮澎湃。 也让司马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父老如此厚望。 汴京百姓如此期待。 我司马光,又如何能辜负?又怎么敢辜负? 天下事,当在我辈手中得到解决! 而在司马光身边的范祖禹,更是满眼仰慕和崇拜的看着司马光。 虽然他早就知道,司马相公身孚天下之望。 但如今真正见到事实,依旧让他激动难安。 “这就是人心所向啊!”范祖禹望着,已经被人群,挤得满满当当,连动都动不了的街道。 也看着,在无数汴京市民老少的簇拥和拥戴下,缓缓前行的相公背影。 更看着那些百姓争相以能给司马相公牵马为荣。 范祖禹憧憬着、幻想着。 他也能有这样的一天。 “若能如此,虽死无憾矣?” …… 皇城大内。 太皇太后,在仪卫的簇拥下,缓缓登上了宣德门的城楼。 她极目远眺,看向远方的汴京街坊。 遥望着在内城之外,在汴河以西的街道。 “司马公,总算入朝矣!”太皇太后说道:“老身,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商议国事的大臣!” 在太皇太后的心中,司马光就是除了韩魏公、富韩公和文潞公外,最受她认可的大臣。 原因很简单。 当年,仁庙晚年,拥护着她的丈夫,登基嗣位的大臣就是这些人。 而且,太皇太后记得很清楚。 当年的司马光,只是一个小小的地方通判。 却能为了国家立后,奋不顾身,为了江山社稷,毅然上书。 治平年间,濮议之争,还是司马光出首,求见慈圣光献,以民间母子、婆媳做比喻,说服了慈圣光献,将一场帝后危机,化解于无形。 “司马公如今到了那里了?”太皇太后问着身边的内臣张士良。 张士良低下头去:“启奏娘娘,逻卒们回报,半个时辰前,还在州桥以西的土市子……” “这么慢吗?”太皇太后微笑着问道。 “奏知娘娘,乃是汴京百姓士民得知司马公入京了,纷纷前去拥戴……” “于是司马公在汴京诸道,竟是寸步难行,常常需要好久,才能走完一段街道……”张士良低着头答道。 “果真是天下之士,国朝名臣呢!”太皇太后无比满意。 百姓都支持、拥戴的人,还能不是忠臣、名臣、能臣? 特别是逻卒们报告,百姓们围着司马公,很多人都流泪请求司马光留在汴京,不要再回洛阳了。 甚至还有人喊出了:“请司马光活我等百姓”这样的话。 民心如此,民望如此。 太皇太后,心旷神怡。 这让她坚信了,王安石新法,果然祸国殃民。 不然,汴京百姓怎会如此? 这個时候,向太后也带着人,登上了宣德门的城楼。 “新妇给娘娘请安!” “太后起来吧!”太皇太后上前,扶起这个如今与她一同垂帘听政的媳妇,这个皇帝认可并亲近的嫡母。 “新妇听说,司马公入城了?”向太后起身问道。 “嗯!” “娘娘可已遣人去慰劳?”向太后又问道。 太皇太后道:“老身已经派了粱惟简,持老身旨意去慰劳司马公!” “也下了诏旨与有司,命他们务必不可怠慢国家重臣,天下名士!” “还是娘娘妥帖!”向太后盈盈一礼恭维着,然后就对她身后的石得一吩咐道:“石得一,汝也代我去慰劳司马公!” “务必向司马公转达本宫的敬意!” “也要告知司马公,大行皇帝,曾殷殷期盼,司马公早日入朝,辅佐天子,辅弼国事!” “这天下事,本宫一介妇孺,还是需要司马公这样老成持重的元老辅佐,才能理清脉络,造福天下苍生!” “唯!”石得一恭身再拜。 他是内臣,皇权的工具。 自然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 福宁殿中,赵煦提笔在元书纸上,开始写字。 标准的馆阁楷书,端端正正的写着。 写完,赵煦吹了吹墨迹,然后交到冯景手中:“冯景,朕命汝为钦使,将此书持着,去赐给司马光!” 冯景低着头,接过了赵煦的手书,然后恭敬的问道:“大家可有圣意要臣传达?” “不必多言!”赵煦说道:“一切尽在此书中!” “唯!”冯景恭身领命而去。 赵煦将笔搁下,看着冯景远去的身影。 这是他的一个试探。 也是他第一次向外伸出权力的触须。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那封亲笔手书的字条,能够被送到司马光手里。 这就意味着,赵煦同样可以将他的文字,送到其他大臣手中。 进而,他可以通过这种办法,将旨意准确的传达到应该传达的人手中。 权力就是这么来的。 上上辈子,君临天下十五年,亲政七年。 赵煦很清楚,皇权就是通过这样的上传下达,得以实现。 一个连旨意都传不出大内的皇帝,只是一个被人架空的傀儡,一个牵线的木偶。 但,一旦皇帝本人的命令,可以准确的直接下达到有司手中。 还能让有司遵守并执行。 那么,即使身居深宫,也可以将一个宰相轻松罢免,把一个执政丢去崖州钓鱼,更能一纸诏书,解除一个大将兵权,一道命令,让一路军州数十百万民众为之奔走。 赵煦现在做的就是第一步,首先将自己的声音和文字,准确的传达出去。 司马光,就是他的工具人。 第六十三章 双赢 司马光被一路簇拥着,过了州桥,到了御街上。 在御街上,他遇到了前来慰劳他的太皇太后使者。 然后是皇太后使者,也带着皇太后的诏书,亲自慰劳。 最后的最后,天子使者,持节而来。 在无数人的围观中,天子钦使,带来了天子亲笔手书的一张字帖。 并且当众交到了司马光手中。 司马光接过天子亲笔手书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因为,那张薄薄的元书纸上,所用的馆阁楷书,端端正正的写了八个字。 股肱宋室,师保万民! 这比任何语言,任何嘉勉,任何慰劳,更让司马光感动。 师保万民,系出左传.襄公十四年:昔伯舅大公,佑我先王,股肱周室,师保万民。 天子,果然在读春秋。 而且,读懂了! 司马光进一步联想,如今那位少主的种种传说。 “陛下,乃以圣人经义,勉励老夫!” 司马光顿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也充满了干劲。 这种被信任、被期待,甚至隐隐约约,有一丝被依赖和仰仗的感觉,司马光从未感受过。 却也是司马光毕生所求,却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 熙宁初年,大行皇帝之遇王介甫的最初…… 以师保待之,委以全部信任,给与全部权力! 现在,轮到老夫了吗? 司马光内心深处,一点微不可查的满足升起。 “陛下厚望……”司马光当众表态:“老臣敢不效死忠之?!” 围观百姓,更是欢呼雀跃。 天子遣使,慰劳司马相公,还赐下亲笔御书曰:股肱宋室,师保万民! 这司马相公,若不能入朝为相。 谁能为之? …… 傍晚时分。 司马光入京后的第一次上书,通过通见司,送到了两宫手中。 向太后看完后,特地把司马光的上书带来了福宁殿,拿给赵煦看。 赵煦拿着在手中,看了一遍,就抬头看向向太后,道:“母后,父皇给儿选的师保,果然是文华出众,字字珠玑啊!” 向太后满意的点头。 赵煦则回味了一下司马光的文字。 不得不承认,司马光的文字,就和他的书法一样,犀利而锋锐。 至少,糊弄住太皇太后和向太后没有任何问题。 整篇上书,全文不过数百字,但从开头到结尾,每一个字都紧扣着政治正确,没有给人留下任何空子和机会。 更紧要的是——司马光这篇上书,看似没有一个字在说新法不对,也没有说熙宁、元丰做错了事情。 但每一個字,都在指责新法,每一个句子都将变法以来的一切否定。 确实不愧是修了资治通鉴的司马光! 也确实不愧是连王安石都忌惮不已的旧党赤帜。 这篇上书,在赵煦眼中和当年王安石的《本朝百年无事劄子》一样,都是一篇缴文。 这是在向新法,向熙宁以来的种种宣战。 为什么? 因为司马光,要求广开言路! 而经历了熙宁、元丰变法,特别是元丰以来,赵煦父皇乾坤独断的统治。 从地方到中央,都已经积累了大量怨言,大量的怨气。 言路一开,这天下州郡,都要沸腾。 无数人都会抓住这个机会,给新法和新党添堵。 别说新法本来问题一大堆。 就算没有问题,也能制造出问题来。 现在,就看都堂上的章惇、李清臣、张璪如何应对了? 赵煦对此很期待。 向太后却是满脸惊喜:“我儿能看懂司马公的上书?“ 赵煦点点头,答道:“儿大概能看懂……” “司马公在请求广开言路,以正视听!” 向太后顿时喜不自胜。 这孩子,居然是这么的聪明! 于是,她试探着问道:“我儿以为呢?” 赵煦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看着向太后说道:“儿以为,司马公说的对!” “广开言路,让天下人来谈论、议论天下事,是有好处的!” “父皇就教导过儿:为政者要让人说话!” 赵煦知道,新法推行了这么多年,累积的怨气和怨言,是该有个渠道释放了。 堵不如疏嘛。 而且,这些事情现在做是恰当的。 总不能赵煦自己长大后再做吧? 子不言父过,否定自己的父皇,就是否定赵煦自己。 现在,借旧党的手去做这些就很好了。 做得好的,那是天子圣明,垂拱而治。 做差了、惹出麻烦来了。 那就是奸党祸国,小人乱政。 朕要拨乱反正! 所以,这是双赢!赵煦赢两次! 向太后立刻开心起来,抱着赵煦:“我儿来日必为尧舜!” 她已经想好了。 等六哥十四岁,长大了,可以理政了。 就拉着姑后一起退居后苑,将国家大权,交还给六哥。 以六哥的聪慧,到那个时候,想必是一定可以处理好国家大事的。 赵煦在向太后怀中,轻轻闭上了眼睛。 现代留学十年,不仅仅让他完成对儒家的怯魅。 也让他跳出了一切儒家意识形态的束缚和限制。 更跳出了新党旧党的信息茧房。 再也不是那个,会意气用事的年轻天子。 再也不是那个,会纠结对错是非的少年皇帝。 在帝都大学求学的时候,赵煦就已经被社会教育的明明白白——小孩子才计较对错,大人只在乎成败。 …… 司马光入京,引发的涟漪,在整个汴京内外,震荡不休。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市易务、提举汴河堤岸司、杂买处等新法实施的官衙。 而,汴京城里的聪明人,则都瞪大了眼睛,观察着局势的发展。 很多人都敏锐的察觉到了,又一场新的洗牌,近在眼前。 就像熙宁变法一样,这一次,只要勇敢的踩中时代的浪潮。 那么,就又将涌现出一批弄潮儿。 而胆子大的人,已经开始出手。 在见到了司马光,受两宫和天子慰劳之后。翌日一早,一封奏疏,就被送到了通见司的官署。 通见司的人,在看了一遍奏疏内容,和奏疏的署名后,不敢怠慢,立刻送到了两宫面前。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看完奏疏,大喜不已。 向太后甚至拿着那封奏疏,拿到了赵煦面前,给赵煦看。 赵煦看完奏疏,心中就已经笑了起来。 不过,他表面上依旧还是很平静的。 平静的就像是一个拿着鱼竿,坐在河岸边垂钓的钓鱼人。 众所周知,钓鱼人除了鱼,不管什么东西,都可能钓起来。 赵煦也是一样。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昨日随手写了一张字帖,就能钓出这么大的一条鱼。 而且,鱼是主动咬钩的! 赵煦保证,他甚至连提杆的动作都没有做,这条鱼儿就自己甩着尾巴,往赵煦的鱼护里跳了。 “真是一条好鱼!”赵煦在心中说着。 他看着奏疏上署名的名字:户部侍郎臣李定。 一个新法干将,甚至是王安石的门生出身! 当初,王安石为了保他,可是得罪了一大票人。 但是,现在当新法面临风雨飘摇的时候,就是这个当年王安石力保的门生,对着新法刺出了致命的一剑! 不过,这和赵煦有什么关系? 鱼儿是自己咬的钩,也是自己非要往赵煦的鱼护里跳。 …… 这个上午,在福宁殿中,向太后拿着奏疏,细心的,一句一句的教着赵煦。 自然,这是赵煦的表演的结果。 他故意装作不懂,也故意问一些属于孩子的问题。 向太后耐心很好,当然,这也和赵煦给的反馈总是很及时有关。 不管什么事情,向太后只要一教,赵煦‘稍加琢磨’,最多多问一次,就可以理解。 于是,虽然向太后是一句句教的。 但她一点也不感觉累。 恰恰相反,向太后的成就感十足!内心的骄傲,更是难以言表! “六哥懂了没有?”向太后放下奏疏问着。 “儿大体明白了!” “那六哥给母后说说看,这奏疏上讲的是什么事情?”向太后忍着激动问道。 “儿大概知道,此奏疏所言,乃是京东西路一个叫吴居厚的官员,在当地推行一个叫保马法的事情的时候,似乎做了不少错事,让百姓受了苦,所以,上书之人请求母后和太母,派人去调查当地的情况……”赵煦说着,然后就看着向太后的眼睛,问道:“母后,儿说的可对?” “我儿必可为圣天子!”向太后骄傲的抱住赵煦。 八岁的六哥,居然在她的教导下,读懂一本大臣上书的内容。 而且,这些内容还是和国事、政事直接相关的! 当然,向太后为了确定,赵煦是真的了解这奏疏上所讲的事情,便问道:“六哥给母后说说,什么是保马法?这个吴居厚又做了什么?” 赵煦稍作思考,便用着稚嫩的童音,照着向太后教他的保马法的内容,认真的复述了一遍。 然后又完整背诵了,向太后告诉他的,吴居厚在京东西路做过的种种事情。 最后,他看着向太后:“母后,儿可说错了?” 向太后的眼睛,都要生花了。 她握住赵煦的手,对赵煦道:“走,六哥,母后带你去见太母,这个好消息必须告诉太母!” 是的。 六哥虽然年纪小,但非常聪明的事情,朝野上下都知道了。 但是,向太后不允许没有人知道,官家在她的教育和教导下,读懂了大臣上书言及国事的事情! 所以,向太后不止要去告诉太皇太后。 还要去告诉朝臣。 甚至,在下一次祭奠大行皇帝的典礼上,她要在大行皇帝梓宫之前,上禀大行皇帝神灵。 这不仅仅是为了炫耀。 也是为了告诉天下人——官家圣哲聪俊! 从而,堵死将来六哥长大后,保慈宫却不愿意归政的可能! 向太后记得很清楚的,在闺阁时,父兄教过她国朝故事,重点教了章献明肃时的种种。 而章献明肃,未能及时归政仁庙,险些铸成刘氏一族族灭的下场,让向太后记忆犹新。 如今,她与六哥,母子情谊深厚。 六哥将来长大了,绝不会亏待她向家。 哪怕是她百年后,向氏一族,也依旧会得到六哥器重和厚爱。 就像仁庙时的保庆杨太后的杨家。 当初杨家的富贵恩宠,可谓冠绝天下! 错非仁庙无子,否则此刻,杨家依旧是国朝数一数二的外戚大族! 足可与国同休! 想到这里,向太后心里的心思就又多了一分。 她想起了,当初慈圣光献养太皇太后于禁中的故事。 也想起了,章献明肃养的那些养女。 太后、太母为天子,遴选贤淑贞惠之女于禁中,从小教其宫中之事。 本就是太后、太母的事情。 尤其是,考虑到大宋历代天子,子嗣艰难的往事。 向太后就知道,这个事情必须提上日程来。 等到大行皇帝丧期过后,可以让曹家、高家,都选些女儿入宫来。 如此想着,向太后就带着赵煦,出了福宁殿,在御龙直的簇拥和保护下,一路呼应,往保慈宫而去。 司马光三月十二上书 臣闻周易,天地交则为泰,不交则为否。君父,天也;臣民,地也。是故君降心以访问,臣竭诚以献者,则庶政修治,邦家乂安;君恶逆耳之言,臣营便身之计,则下情壅蔽,觽心离叛。自生民以来,未有不由斯道者也。夫道犹岐路,近差跬步,远失千里。今皇帝陛下新临大宝,德性高明,太皇太后同断万机,皇太后同佐军国,圣謨光大。初发号令,不可不谨,斯乃治乱之岐涂,安危之所分也。当以切要为先,以琐细为后。 臣窃见近年以来,风俗颓弊,士大夫以偷合苟容为智,以危言正论为狂,是致下情蔽而不上通,上恩壅而不下达,閭阎愁苦,痛心疾首,而上不得知,明主忧勤,宵夜旰食,而下无所诉,公私两困,盗贼已繁。犹赖上帝垂休,岁不大饥,祖宗貽谋,人无异志。不然者天下之势可不为之寒心乎!此皆罪在髃臣,愚民无知,往往怨归先帝,此臣所以日夜愤痛,焦心泣血,不顾死亡,思有开发於朝廷者也。 臣愚以为今日所宜先者,莫若明下詔书,广开言路,不以有官无官之人,应有知朝廷闕失及民间疾苦者,並许进实封状,尽情极言。仍颁下诸路州、军,於所在要闹处出牓晓示,在京则于鼓院、检院投下,委主判官画时进入,在外则於州、军投下,委长吏即日附递奏闻。皆不得取责副本,强有抑退。其百姓无产业人,虑有奸诈,责保知在,奏取指挥,放令逐便。然后望陛下以听政之暇,略赐省览。其义理精当者,即施行其言而显擢其人;其次取其所长,舍其所短;其狂愚鄙陋无可採取者,报闻罢去,亦不加罪。如此,则嘉言日进,髃情无隱,陛下虽深居九重,四海之事如指诸掌,举措施为,惟陛下所欲,斯乃治安之源,太平之基也。陛下若以臣言为可取,伏乞决自圣意,下学士院草詔书施行。髃臣若有沮难者,其人必有奸恶,畏人指陈,专欲壅蔽聪明,此不可不察也! 臣光顿首,死罪死罪! 元丰八年三月丙午 第六十四章 旋涡 保慈宫。 太皇太后正在生闷气。 生闷气的原因很简单。 就在不久前,通见司的人,又递来一封老臣入京赴阙后的上书。 太皇太后刚开始接到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 因为那个老臣,曾是她比较属意的元老大臣。 出身也好,乃是大行皇帝潜邸大臣——她丈夫给大行皇帝选的臣子。 熙宁、元丰时代,曾屡次劝谏大行皇帝,将息兵革,与民生息。 五路伐夏时,这个老臣担任同知枢密院事,极度反对大行皇帝的冒险行动。 其后迁知枢密院事,加枢密副使。 永乐城大战前后,因极力反对不果,以疾请辞,于是用观文殿学士知河阳府。 后抱疾,以病归家,大行皇帝褒扬旧臣,于是命提举嵩山崇福宫。 可就是这样一个,曾一度让太皇太后属意的元老大臣,在回京赴阙的第一封上书之中,却一字不提熙宁、元丰种种弊端。 反而用了全部文字,来劝说她‘不可重贬左相’。 理由是‘宰相,国家重臣,与天子共治天下之股肱,礼绝百僚,群臣避道之大臣’,假如‘太皇太后深治其罪,老臣恐天下士大夫失望’,更会‘使天下人知我朝选人失当’。 而且‘此非祖宗善待儒臣之制’何况‘自仁庙以来,祖宗未尝深罪宰执’。 一篇上书看完,太皇太后就有些脾气了。 连粱惟简来请她吃御厨煮的她最爱的莲子羹也不想吃。 等向太后带着赵煦到她面前的时候,这位太皇太后还在气头上。 “娘娘怎了?”向太后一眼就看出了这位太皇太后在生气,连忙上前问道。 “还不是那個孙固!”太皇太后抓着手中的上书,依旧气鼓鼓的说:“身为元老大臣,回京赴阙上书,却不言军国之事,只为一个罪臣求情!” “还说,若是老身深治其罪,就要让天下士大夫失望了!” 赵煦在旁边听着、看着。 对自家这位太母的样子,没有丝毫的意外和诧异。 因为,上上辈子,她就是这样的。 脾气一上来,除了司马光、吕公著能劝得住外,其他人只要但凡不顺着她的话说,就可能要被责骂! 而司马光、吕公著能劝得住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们会说话,而且说话非常好听。 张嘴就是‘陛下女中尧舜’,哄得这位太皇太后几乎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 向太后听着太皇太后的话,差不多知道发生了什么? 于是,小声的说道:“娘娘恕罪,新妇以为,孙学士所言,不无道理!” “我大宋祖宗以来,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熙宁中,文潞公,便是以此劝谏大行皇帝的……” 听到向太后提起文彦博的名字,太皇太后的脾气才终于消了一些。 文彦博,那是她非常尊重的元老大臣! 只是,她犹自不满,依旧说道:“若是这样,往后国朝大臣有罪,都不能加罪了!” “若是这样,国将不国!” “再说!太后,御史们的弹章,太后也是看了的!” “王珪所作所为,那里有一点国家宰执的样子?” “他甚至曾经私下交通辽使!” 太皇太后一边说,眼睛却悄悄的观察着赵煦的神色。 向太后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只能是耐着性子劝说:“娘娘明鉴,御史奏事,本是风闻……祖宗以来,国家士大夫何曾有人交通辽人了?” 太皇太后摇头道:“张元、吴昊,太后不知道吗?” 向太后顿时噎住了,良久才道:“那只是两个落第士子,算不得士大夫……” 太皇太后顿时笑了,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向太后。 张元、吴昊,仁庙时代的士人。 因为屡试不中,恶从胆边生,把念头一横,投了西贼,被那西贼国主元昊重用。 传说,好水川一战,就是张元指挥的。 战后,这个大宋的落第士子,在战场上,踩着无数大宋阵亡将士的尸骸题诗:夏竦何曾竦,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军机! 于是,一战成名。 甚至改变了大宋! 自那以后,大宋科举殿试,就不再黜落士人。 更专门设置了特奏名进士这样一个名目,给天下屡试不第的士人一个出路,让他们有一个官做。 免得这些人觉得在大宋怀才不遇,学那张元吴昊,把心一横就去投西贼、北虏。 这两个人对大宋文坛的影响还远不止如此。 后来的诸多科举改革,包括王安石废诗赋而以经义取士,也都有着防范类似张元、吴昊这种人再次出现的考量在内。 向太后被太皇太后盯得,只能低下头去,告了一声罪。 太皇太后也没计较,她看向赵煦,问道:“六哥不在福宁殿里读书,来太母殿中有事?” 向太后这才拾起了自信,连忙将方才在福宁殿里的事情和太皇太后说了。 顿时,太皇太后也惊奇起来:“果然?” “新妇岂能欺瞒娘娘?娘娘不信可以当殿策六哥!” 于是,太皇太后兴致勃勃的在保慈宫里,拿着向太后手里的奏疏,一一问了赵煦问题。 然后她听着赵煦,口齿清楚,条理分明的回答,满意极了。 一个个问题问完,她就双手合十拜了拜:“祖宗保佑!祖宗保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大宋这是出了英主了! 但,心中的忌惮,也因此又深了一分,对王珪的杀意则再次加重了几分。 现在,谁劝都不好使了! 太皇太后杀意已决! 王珪,必须剥麻! 必须将他身上的罪名,全部坐实! 不然的话……后患无穷啊! …… 遇仙正店,汴京七十二正店之一。 也是整个西向御街上,规模最大,最奢华,同时也是文人士大夫们最喜欢来的酒楼。 司马光在此,特别设宴,款待刚刚入京的老朋友孙固。 孙固的年纪,比司马光稍大一些,他是大中祥符九年生人(1016年),而司马光则是天禧三年生人(1019年)。 两人昔年在汴京,也都是好友。 治平年间一度往来很密切。 当时司马光出任御史中丞,而孙固则是大行皇帝的潜邸大臣。 “听说和父今日上书太皇太后,只为王玉禹求情?”酒酣耳熟之后,司马光就趁机问道。 孙固点点头:“此番入京,老夫本只想言王安石乱政之事……” “然而,入京之后,却闻得两宫欲深治王玉禹之罪!” “太皇太后甚至隐有剥麻王玉禹之意!” 这却是司马光未曾知道的事情。 他闻言也是吃了一惊:“剥麻? “祖宗六七十年来,何曾剥麻大臣?” “儒臣士大夫体面,怎可随意轻慢?!” 说着,司马光就郑重的对孙固承诺:“和父放心,若太皇太后果真欲用剥麻,老夫与和父当以死争之!” 孙固举起酒杯,对司马光敬道:“善!愿从君实!” 新党、旧党这十几年来,闹归闹,骂归骂,何曾穷治彼此? 当年乌台诗案,王介甫都已经退隐江宁了,闻讯还是第一时间上书请求。 在都堂的章惇、李清臣,也都想方设法的营救。 待制宰执,是天下根基,是国家脊梁,也是社稷柱石。 亦是天下文华上科之选,九州文字风流人物。 可以贬谪之,可以责降之,甚至还可以安置、勒停。 但万万不能剥麻! 司马光编修资治通鉴,他很清楚,这种事情先例只要一开,以后灾劫就无穷无尽了! 今日可以剥麻王珪,明日是不是就可以剥麻他司马光了? 甚至,若是将来出现暴君、昏君,直接杀宰执了怎么办? 新法、旧党的争辩,那是道义问题,立场问题。 可剥麻宰相,就是原则问题了。 每一个士大夫,都绝不会允许发生这种事情。 岭南荆棘之路,已经六七十年未开。 今日若为王玉禹开启,明日就一定会为别人开启。 第六十五章 宋用臣 (1) 元丰八年三月丁未(十二日)。 两宫下诏,自即日起,三省两府宰臣、六部、两制大臣以及三衙横行以上大将,各自归家,不需再留宿禁中。 同日,诏礼部,以故承议郎陈之方、宣德郎马希孟,伴天子读书,进君子正人之教有功。 特旨,追赠陈之方朝奉大夫,追赠马希孟朝散郎。 并许各荫其一子入官,并特别恩诏,准其可择文武资序。 文资则可补判司薄尉,武资则可加一级,以正九品右班殿直录用。 这是真正的天恩浩荡。 追赠只是朝廷荣誉,但特旨恩荫就不一样了。 特旨恩荫的人,是可以将其名字留在都堂的堂薄上。 官职再小,其差遣除授注阙,也是都堂堂除。 都堂堂除,就意味着机会更多,除授的职位也更好,升官也更快。 若是再能考个进士出身,那就直接踏上了升官的青云之路! 别人还在选海挣扎的时候,可能被堂除之人,就已经是京官了。 这对那些只要能展磨勘一年,就敢杀人的选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情。 同日,两宫以司马光上书状,下三省有司,命有司讨论。 也是在同日,又一位老臣太中大夫、资政殿学士、知河阳府韩维韩持国入京。 本日,御史台继续进弹章,继续围攻王珪。 因为乌鸦们算是看出来了。 两宫迟疑、犹豫不决,但太皇太后却似乎执意要深罪王珪。 这不就是最好的无风险投机机会吗? 反正,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 而他们正好在两宫面前,表演一个忠直的人设。 弹章上奏,依旧留中。 但枷锁却在一点一点收紧之中。 在这一天的下午,户部侍郎李定,受命入宫,在迎阳门下对奏。 两宫在迎阳门下的小殿里,对李定面授机宜,命他立刻着手对京东西路保马的情况进行认真、彻底的秘密调查。 并要求从速处置! 李定走出大内的时候,整個人都是飘着的。 他回首望向那巍巍的皇城,甚至可以感觉得到,那皇城之中的都堂令厅在向他发出召唤。 京东西路的都转运使吴居厚是个什么情况?李定还能不知道!? 这些年来,吴居厚每年,向大内输送的财帛银钱,李定这个户部侍郎心里面明明白白。 这么多年来,吴居厚可不仅仅是在京东西路,天怒人怨。 整个京东路,都被他搞得乌烟瘴气。 要没有大行皇帝护着他,哪怕是同为新党的大臣,也受不了他了。 譬如如今三省的执政章惇,就曾公开指责过吴居厚在京东路‘敛财太甚、害民太深,其所作所为,非新法本意’。 所以,李定不仅仅没有觉得自己是在背叛新党。 恰恰相反,他觉得自己这是在为民做主。 心中油然的升起一股浩浩的正义之感。 …… 赵煦午睡之后醒来,在冯景的服侍下,用着一盅御厨煮好的蜜水。 同时,也听着冯景在他面前,慢慢的说着一些皇城之内,汴京之中的事情。 这些事情囊括了朝野上下的变动,也包括了很多大臣之间的对话。 显然,这些事情冯景是不可能在御厨那里就能打听得到的。 这些情报,只能也这可能来自皇城司探事司的逻卒。 而探事司逻卒,自从石得一回宫后,就一直被这位大貂铛牢牢掌握在手中,且只对两宫报告。 自然,赵煦心知肚明,这是石得一私下叫冯景给他汇报呢! 曲线救国! 赵煦也不拆除,只是静静听着,将那些重点记在心中。 喝完蜜水,赵煦照例在福宁殿中散步。 他慢慢调整自己的步伐,也慢慢的在散步中活动全身筋骨。 他知道的,自己的年纪太小,身体也太弱。 贸然上高强度的锻炼,譬如去做俯卧撑什么的,很可能健身的效果还没有发挥出来,自己的元气就已经被损耗了。 小孩子,就应该身体力行,不要去尝试那些力不能行的事情,也不要去冒险。 冯景则一直跟在他身后,紧紧的跟随着。 活动了大约一刻钟,赵煦感觉出了些汗,便主动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今日在福宁殿外侍奉着的严守懃进来了。 “大家,宋押班在殿外乞见!” “您要不要见?” 赵煦伸手接过冯景呈上来的蜜水,喝了一口。 然后又张开臂膀,让宫女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宋押班?”赵煦假意的想了一下:“是宋用臣吗?” “这些日子,他去那里了?” “为何我登基都不来朝拜?!” 赵煦其实是揣着明白当糊涂。 他很清楚,在他的上上辈子,他登基前后的这一段时间中。 他的父皇生前最信任的两个内臣。 石得一和宋用臣,实际上都被人软禁在家。 石得一是赵煦使了手段,才被向太后提前的召回了大内。 但宋用臣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他恐怕是直到现在,才被允许入宫来朝见赵煦的。 而赵煦没有选择提前的将宋用臣招进大内,原因之一是——他暂时不需要。 此外,和石得一相比,宋用臣的目标太大了。 石得一只是赵煦父皇执掌探事司的内臣,一个特务头子罢了。 宋用臣就不同了。 看他的差遣就知道——提举汴河堤岸司、提举在京诸场务、提举清汴司。 毫不客气的说,宋用臣就是赵煦的父皇生前身边最得力的内臣。 在赵煦父皇生前,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会想起宋用臣,然后命宋用臣去做,而常常,宋用臣都能圆满的把事情手尾做好。 上上辈子,赵煦亲政后,尽管宋用臣已经很老了。 但依旧是在赵煦面前,为他奔走出力,为他的大业殚精竭虑。 赵煦在现代时,看到过这个忠心耿耿的服侍了他和他父皇两代天子的内臣最后的结局——因修永泰陵,卒于陵下。 死都死在了为赵煦办事的任上! 所以,当赵煦在庆宁宫醒来后,他立刻就知道,必须保护好这个老臣。 而对宋用臣最好的保护方式,就是不想他,不提他,刻意忽略他,假装没有这个人! 为什么? 看看宋用臣在熙宁到元丰的十九年里,都做过什么事情吧! 重修皇城的是他,导洛通汴的也是他,重建三省官署的还是他。 太学、武学的扩建,也还是他主持。 一个内臣能干不是罪。 但太能干了,就会让人忌惮。 而既能干又能得到皇帝信任的,就是文臣的眼中钉,肉中刺! 第六十六章 宋用臣(2) 赵煦端坐在福宁殿的御座上,看着那个从帷幕外,缓步走上殿中的身影。 和记忆中不同,现在的宋用臣,还是年轻的。 他还不到五十岁,身体依旧强壮,皮肤黝黑,身上穿着的窄袖紫袍公服,比一般内臣的还要大一号。 “臣,提举汴河堤岸司、提举皇城司、提举在京诸场务用臣,拜见大家,恭问圣躬万福!” 他的声音,也比记忆里洪亮一些,自信一些。 赵煦听着,在御座上微微颔首,道:“押班请起!” 然后,赵煦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着在殿中缓缓起身的宋用臣,问道:“大行皇帝驾崩已有数日,为何不见押班,灵前哭祭?” “难道,押班已不忠于朕和大行皇帝了?” 赵煦的质问,让刚刚起身的宋用臣,冷汗淋漓。 他能怎么办呢? 难道,告诉少主,自己这些日子以来,连皇城大内都进不来! 直到今天,才得了皇太后恩典,准许入宫朝拜少主? 他敢说吗? 谁出来有人信吗?谁会给他作证? 王安石当年,尚且都找不到证人! 于是,宋用臣只能躬身依着两宫给他找好的借口,拜道:“臣禀大家:这数日来,臣奉诏在景灵宫中,为大行皇帝御制御容画像……故未能及时入宫,朝拜大家,并于大行皇帝灵前哭祭……” “臣乞大家治臣死罪!” 说完,他就俯首在地,长身而拜。 赵煦要的就是他这个借口,于是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便是我误会押班了!” “押班起来说话吧!” 赵煦是记得的,他在八岁前,被父皇带着见过几次宋用臣。 虽然忘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可后来,他长大后,召回宋用臣,听宋用臣多次提起过‘先帝曾召臣至陛下御前言事’。 宋用臣吁出一口气,小心翼翼的起身来。 他虽然没能入宫,可在宫外,听到了太多太多和这位少主有关的传说。 朝野上下,也曾多次见证过,少主的聪俊。 所以,他也不敢怠慢。 再说了,宋用臣知道,这一次他入宫面圣,是两宫旨意。 此刻,就在这殿中,就有着皇太后的人。 “往后,押班就留在我身边吧!”赵煦不等宋用臣反应,直接说道:“至于外廷诸多差遣,且先卸下来!” 他是孩子,孩子有孩子的特权。 其中之一就是任性。 宋用臣错愕的抬起头来。 赵煦知道,他是舍不得汴河堤岸司和清汴司的事情。 这两个官署,寄托了宋用臣的毕生心血。 特别是汴河堤岸司,沿汴河两岸,设置堆垛场、转卖场等,约束汴京商贾,必须在堆垛场卸货,必须在转卖场内进行交易。 从而,对汴京城的商业进行课税,然后用堤岸司所得的课利,维持清汴司的运转。 清汴司可是关乎整個汴京命脉的官署! 它不仅仅要负责维护并修葺,从汜水关以北开凿出来的洛水-汴河运河。 还要维护,沿着整条汴河两岸,在地势较高之地,开凿出来的大大小小数百个蓄水塘的蓄水量! 因为,洛水的流量,较汴河来说,是相对较小的。 要维持来自洛水的清水,对汴河之中的泥沙的冲刷,就必须在洛水的枯水时期,增加来水,保持足够的来水冲刷量。 否则的话,熙宁之前,汴河泥沙不断淤积,将汴河堵塞的情况,将不断发生。 除此之外,沿着汴河两岸,大量设置的狭河木岸,也必须定期维护,定期更换。 不然,汴河流速不够快,也同样会让泥沙沉积。 可是,宋用臣张了张嘴。 他看到那坐在御座上的少主。 少主才八岁!即使是天纵其才,如何和他解释,汴河堤岸司的重要性?他可以理解吗? 即使可以,清汴司的事情,又如何解释? 清水冲刷的原理,狭河木岸的设置,还有在洛水、汴河之间,设置的那一个个调水闸口…… 这些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情。 哪怕是大行皇帝当年,也需要他和沈括,亲自在御前讲解,还制作相应的泥范,在殿中模拟汴河、洛水的来流、泥沙冲刷情况,以及一旦如此,这条运河将给大宋带来怎样的利益? 于是,宋用臣只能低下头去:“臣谨遵圣意!” 他的精气神,瞬间就跌落了下来。 可宋用臣不会知道的。 赵煦是为了保护,才叫他回大内。 汴河堤岸司,是旧党的眼中钉,肉中刺。 原因? 与民争利,课税太过,这个罪名够不够?! 不够,还可以扯上祖宗制度——大宋祖宗以来,法度以在汴河两岸,广种榆、柳,以护堤岸。 你们为了一点点商税,就将祖宗制度破坏殆尽,还说自己不是奸臣? 赵煦很清楚,这是挡不住的,也不用去挡的大势。 汴京城的百姓商贾们,被新法严格限制了十几年。 他们必须在市易务中交易,必须在堤岸司的堆垛场卸货,必须在其他指定的场务里,进行大宗交易。 甚至必须购买官方的货物,必须租赁官府的店铺。 虽然,这些所得的收益,有一部分最终花在了清汴司身上。 而清汴司则保护了整个汴京的所有人,甚至还保护了整个京畿路的所有人——自导洛通汴后,汴河含沙量大大降低,流速大大提高。 于是,汴河的通航时间,从原来的两百天,提高了三百多天,若是年景好,甚至可以终年通航。 于是,自导洛通汴工程后,过去每年冬天,开封府都需要抽调民夫,花费三十万工时进行的浚汴之役,再也没有了。 可谁知道? 知道的人,也会装聋作哑。 大多数人都是如此,自己得了好处,是理所当然,可只要吃了亏,那就会念念不忘。 自然而然,无论是民意、人心还是大势,乃至于两宫,甚至包括赵煦自己,都必然废除汴河堤岸司,必然废除市易务,必然废除大部分的汴京场务。 只会保留那些在嘉佑、治平时代就已经存在的堆垛场、官营邸店以及场务。 宋用臣要是继续在外面,肯定会受到冲击。 一个不小心,就得和赵煦上上辈子,被贬谪出外。 人生大好的时光,都将浪费。 “押班不必忧心!”赵煦看着宋用臣的神色,安慰他道:“清汴司,父皇已经交代过我……” 宋用臣抬起头,一脸的不可思议。 “即使只是每年可以让开封百姓,免于冬日浚淤之苦,清汴司也当存在!”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司马光一上台,甚至还没有上台,就已经对着清汴司磨刀霍霍。 先是废除了清汴司这个机构,然后又下令废弃了几个不太重要的调水口。 接着甚至要将沿着汴河两岸开掘的数百个大小蓄水塘,全部回填。 但,和司马光共同辅政的吕公著是个知道轻重的。 他立刻阻止了司马光的莽撞,在吕公著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司马光才总算同意,不再完全否定导洛通汴工程。 所以,清汴司虽然名义上废除,导洛通汴这个工程也在理论上被认定‘害民残民’。 但从洛水引水,冲刷汴河的事情,却一直在进行。 那几百口从汴河引水,然后等泥沙沉淀后,重新注入汴河的蓄水池也才没有被回填,甚至依旧有人去定期将水塘里的泥沙运走。 然而…… 当司马光、吕公著先后去世。 他们的徒子徒孙可不管这些! 你说什么冬日要动用大量民夫浚汴? 祖宗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你竟敢非议祖宗制度?看来你是王安石的邪党! 汴河泥沙开始沉积了? 现在不是还没有溃坝吗? 你急什么? 真要溃坝,那就再苦一苦下游的百姓好了。 可以循嘉佑、治平故事,在下游挖开一个决口,把洪水倾泄出去就好了。 要是有人较真,跟他们讲,过去嘉佑、治平,常常在下游决口,每次都要溺死百姓几千人。 自从导洛通汴后,即使是春季汛期,汴河水量暴涨,全流域包括失足跌落而死的人,才三四百人。 再告诉他们,过去,汴河全年纲船漕粮,每年最多六百万石。 现在一年就能超过八百万石,还能有余力,向洛阳输送纲粮一百万石。 他们就会捂住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总之,这些人是没被汴河发大水淹过。 也忘记了仁庙时代,汴河泛滥,冲进汴京城里,把几千栋民房冲走的事情。 他们之所以,视清汴司和导洛通汴工程为虎狼,只有一个原因——导洛通汴,是王安石首倡、提议、发动的。 承认导洛通汴利国利民,就等于承认王安石也有‘对’的地方。 这个道理,就和司马光不惜一切,甚至拖着病体,也要废除免役法是一样的。 新法怎么可以有好的? 必须否定,必须全盘推翻! 却完全忘记了,免役法这个事情,司马光自己过去也是支持的。 在王安石变法前,他可是对衙前役天天口诛笔伐的。 这些事情,赵煦心里面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所以,汴河堤岸司可以让,但清汴司必须保住! 这是底线问题! 赵煦可不想,自己长大后,再辛辛苦苦的去重建清汴司。 重新发明一次轮子这种事情,很不好玩的! 第六十七章 赵煦:走旧党的路,让旧党无路可走 在殿中召见了宋用臣,然后,赵煦就直接带着宋用臣,去了福宁殿后的坤宁殿,去见向太后。 到了坤宁殿的时候,向太后还在休息。 今天是乙酉日(十三),新君即位,已有八天,按照大行皇帝遗诏,国丧以日易月,这就是第八个月。 所以,今天,两宫都早早起来,她们需要分别召见大臣,并委任这些大臣,代替赵煦去南郊和北郊,分别祭告天地神明,将大宋新君即位的事情,通报上去。 同时,还得和有司商量着,变些新君登位后,大内皇宫出现的祥瑞、民间发现的嘉禾。 嗯…… 从英庙即位开始,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祥瑞、嘉禾什么的,过去是下面的大臣,编造出来,哄皇帝开心的表演。 自仁庙以后,伴随古文复兴运动。 汉唐旧儒的经义注疏,被人批成了筛子。 自然也就没有人再傻傻的相信什么天人感应——真要相信的,自己先自杀吧! 仁庙以来,黄河泛滥、肆虐、改道之事,时有发生。 三易回河,造成了巨大的灾难。 然后水旱汤蝗,在北方各地,来回访问。 真要相信天人感应,大宋每年都得献祭几个宰执,来给老天爷谢罪。 所以,其实从仁庙晚年开始,祥瑞这种东西,就变成了皇帝和大臣一起心照不宣的合计着去骗老百姓的事情。 都形成了规章制度了。 天子登基,要有多少祥瑞,多少嘉禾,要在什么地方找到。 立后、立储、改元,又该有多少? 甚至天子得病康复重新御殿视政,该有多少?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当然,明面上没有人会点破。 大家都照着规矩来,就是苦了,刚刚听政两宫,她们还不太熟练,和群臣的配合也不够默契,常常得人提醒。 所以,很累很累。 赵煦带着宋用臣,进了坤宁殿,然后让宋用臣在殿中等候。 他自己则直入帷幕之内,到了正坐着假寐的向太后跟前。 “母后!”赵煦上前行礼:“儿来了!” 向太后当然早就知道,赵煦来了,她微微睁开眼,看着自己眼前的孩子。 “我儿来母后这里有事?” 赵煦微笑着道:“儿来看看母后……” “这孩子!”向太后在心中乐了:“小小年纪,都会哄骗母后了!” 不过,正是因此,向太后反而在心中有些欣慰。 孩子长大了,就是这個样子的。 “六哥不必瞒母后,有事情就说吧……” “还是母后圣哲!”赵煦上前,坐到向太后身边,拉住这个嫡母的手,道:“儿方在福宁殿中,召见了宋用臣……” “嗯?” “儿自作主张,将宋用臣留在了大内!” “为何?”向太后不禁好奇起来。 “这是为了让他有个好下场!”赵煦平静的说道。 “父皇去年,就和儿嘱托过了……” “市易务、汴河堤岸司、在京诸场务,多有扰民、害民之事,也多有盘剥、克倍之行!”赵煦轻声说着:“父皇早有意,要将之废除,以还百姓太平,以给天下安宁……” “只是顾念着儿,才没有下诏废止!” 这就让向太后惊讶起来,问道:“大行皇帝,果然是这么说的吗?” 赵煦点点头,道:“儿怎敢欺瞒母后?” “儿虽然也不太懂,但父皇叫儿记住的事情,儿不敢忘记!”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元祐时代,旧党的司马光、吕公著等人尽废新法,打着的幌子和旗号就是:先帝早有悔意。 而赵煦深知,必须掌握主动权。 所以,他开始走旧党的路,让旧党无路可走。 你们不是说先帝早有悔意吗? 好! 朕给你们背书! 先帝确实对一些事情,早有悔意! 但那些事情‘早有悔意’? 只有朕承认了才行! 你们不能乱说! 乱说的人,就是欺君,就是诽谤,就是污蔑先帝! 向太后认真起来,问道:“六哥记得,当时大行皇帝是怎么说的吗?” 赵煦答道:“禀母后,儿记得,当时父皇和儿言:此种种法令,自推行之后,虽多得财帛金银,然多有害民之事,本欲废止,奈何吾已时日无多,唯有将此恩典,留与尔,待尔登基,便可尽数废止,以收上下之心……” “父皇又对儿交代:自古少主在位,当推恩于下,施恩于民,以此收民心军心,以此安定社稷天下,如此方能长治久安!” “儿虽不懂,却也不敢忘父皇嘱托!” 向太后听着,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在她看来,这肯定也必然是大行皇帝的安排。 这也符合她对自己丈夫的了解。 凡事深思熟虑,事事务必详尽处置办法。 无论民政,还是军国,都是这般。 也正是因此,才会积劳成疾,英年早逝。 想到这里,向太后就忍不住掉了一滴眼泪,然后轻轻搂住赵煦。 她心中虽然有些怨念——这种事情,大行皇帝竟未和她说。 但,至少丈夫给她留下了一个这么好的孩子! 于是,向太后问道:“六哥,大行皇帝,还有什么嘱托吗?” 赵煦认真想了想,然后道:“儿想起来了,当时父皇还交代儿臣,罢汴河堤岸司后,可依祖宗旧制,命有司将堤岸司诸堆垛场、场务、仓房等,以扑买之制,竞与百姓……” “然后将所得之财帛,用于清汴司!” “如此,堤岸司数万雇员,十余万苦力,依旧可得生计……” “如此,百姓可得实惠!” “而所得财帛,用于清汴司,可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上下欢欣,自然天下太平,社稷安定!” 向太后听着,眼神渐渐清明。 这一环扣一环的设计,这一步套一步的布置。 确实也只能是大行皇帝的手笔。 只有他才有这么大的气魄和决断力! 原因很简单。 错非手握军国之权,胸怀天下之事的君王,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布置,也不可能有如此宏伟的设计。 特别是,六哥和她所讲,将堤岸司的堆垛场、场务、店铺、库房,用祖宗买扑之制,竟与百姓的布置。 在向太后看来,几乎是完美的设计! 为什么? 因为,能够竞标这些地方的‘百姓’,难道会是普通人? 只能是宗室、外戚、大臣。 至少得是和这些人关系密切的大商贾! 而堤岸司这些年来有多赚钱谁不知道? 现在,新君即位,就将这么大一块肥肉,喂到了这上上下下的人的嘴边。 他们还不感激涕零?还不誓死效忠? 过去因为市易法、均输法闹出的哪一点小小的不愉快,立刻就要烟消云散! 第六十八章 要做事就先喂饱人 “大行皇帝,真乃是至圣至哲矣!” 太皇太后听完向太后转述的事情,就感慨起来。 对于那个已经驾崩的长子的所谓新法,太皇太后其实最反感的就是市易法、均输法。 因为,几乎所有入宫的命妇和宗室外戚们,在她面前告状告的最多就是这两条新法。 其他什么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免役法、保甲法、保马法反而没什么了解,只是本能的反感。 如今,从向太后口中得知,其实长子早就要废除这些恶法了。 只是因为顾念幼子年少,要将这个恩典留给少主。 这很合理! 也符合一位君主对其身后事的处置逻辑。 “六哥!”太皇太后拉住赵煦的手,说道:“你要记住,大行皇帝的教诲啊!” “市易法、均输法这样的恶法,以后不可再出现了!” “我知道!”赵煦认真的点点头:“太母和母后的教诲,我会记住的!” 市易法、均输法这样的法令,若赵煦没有在现代留过学,等他长大了,他大抵也会部分恢复。 原因? 没钱啊! 没钱就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这也是自古以来帝王的必然选择——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 商贾是个好东西啊。 堪称历代帝王的存钱罐,没钱就敲敲打打,怎么都能敲出一点油水。 而且,商贾一般还没办法反抗。 但,现代留学十年之后,赵煦就已经看不上,市易法和均输法那点少得可怜的收入了。 辛辛苦苦的敲骨吸髓,还要顶着被人画圈圈诅咒的风险。 更要得罪,包括士大夫贵族外戚在内的整個统治集团! 得不偿失!得不偿失! 所以,在庆宁宫中醒来的那一刻。 市易法、均输法还有保马法就已经被他放弃了。 这些捞钱的手段,太过原始,也太过低级,得罪的人又太多,影响的范围也太广。 太皇太后顿时满意无比:“好孩子,将来定可成为我大宋的圣明天子!” 赵煦微微颔首,然后看向太皇太后和向太后,说道:“上禀太母、母后,儿蒙二圣拥护保佑,爱护教导,实在是无以为报!” “儿读孝经,知圣人教曰:爱敬尽于事亲,德教才能加于百姓,此乃天子之孝也!” “儿就一直在想,如何报答二圣教导养育之恩,如何遵循圣人之教诲……” “只是儿年少,一直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今日,儿却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顿时就来了兴致。 她们笑意盈盈的看着在她们面前,好似小大人一样的赵煦。 太皇太后轻轻握着赵煦的手,问道:“六哥打算怎么做呢?” 赵煦道:“儿听说,太母及母后,皆尚有慈母在世!而太母、母后母仪天下,以身作则,自入宫之后就再未回家看望过两位太夫人……” “儿不孝,愿从汴河堤岸司中,择一二堆垛场,敬献两位太夫人,以佐少许脂粉之费!” 这就是要将两个汴河堤岸司开辟的位置最好,同时也值钱的物流集散码头,送给向家和高家。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无比满意的神色,对赵煦的孝心,更是欣赏无比! 汴河堤岸司,每年能赚多少钱? 两宫不大清楚,但两宫都知道,那不是一笔小数字! 因为,大行皇帝就是靠着汴河堤岸司的收入,养起了整个清汴司,还顺便养了个雇工多达万人的专一制造军器局。 所以,汴河堤岸司最赚钱的堆垛场,一年下来要是收入少于五万贯。 那也就不用开了,倒闭算了! 而且高家、向家拿到手里,根本不需要费心,直接转手出去,租给别人好了。 租佃的人,每年租金要是少于五万贯,那就别谈了,趁早滚。 一年五万贯!而且每年都有! 高家、向家,从此只要躺着,就可以富贵不愁! 只是…… 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向太后,都是要面子的。 她们也都特别在乎坊间舆论。 于是,太皇太后首先就摇头:“不可!不可!六哥的孝心,太母心领了,但这事情就算了吧!” 向太后也道:“娘娘说得对,高家、向家,世受国恩,朝廷已经给的足够多了,六哥不必再给了!” 赵煦却摇头认真的说道:“太母、母后!且听儿一言!” “朝廷是朝廷,那是国家法度!” “但儿却是儿,此乃儿孝敬两位太夫人的一点心意,也是儿为了报答太母和母后的一片孝心!” “圣人都说了:爱敬尽于事亲!圣人也还说了:此德教加于百姓也!此乃天子之孝也!” “太母、母后,总不能让儿做一个不孝之人,不孝之君吧?” 在现代的时候,赵煦可会送礼了! 也就是他现在年纪小,有些话不适合讲。 不然的话,他还能说出更多的理由和借口来。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对视一眼,彼此都颔首点头。 不过,这个事情她们不能马上答应。 至少不能在现在应允。 “此事事关重大……”太皇太后道:“且待太母和你母后,去与髃臣们商量一下,看看髃臣们怎么说……” 赵煦装出一副不太乐意的样子,勉强点头:“好吧!” 在心中,赵煦知道的。 其实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都已经答应了。 她们之所以这样子,只是顾忌面子,也不愿让人讲闲话。 接下来,其实完全是走流程——难道现在还有这么不开眼的大臣? 而赵煦之所以这样做,原因很简单。 必须先喂饱了外戚,才能做事! 赵煦的父皇,当年为了推动伐夏,尚且得选一个高家人去沿边为帅,何况是现在的他? 赵煦知道的,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重要很重要。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被高家、向家的人破坏的风险,也必须被排除! 而只要高家、向家的人,不在这里面搞破坏。 那么赵煦相信,以他现在和两宫的关系和亲密度。 那个事情,哪怕是司马光跳起来反对也没有用! …… 回到福宁殿,赵煦看向一直跟着一路走过来的宋用臣。 “都听到了吧?”赵煦对宋用臣说道。 “臣什么都没有听到!”宋用臣低着头回答。 赵煦轻轻挥手,冯景立刻带着左右下去。 同时还将殿中帷幕放下,自己则站在了帷幕前,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知道的,少主要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对宋用臣交代,而且这个事情不能让人知道。 果然,冯景就看到帷幕内,少主对那宋用臣招了招手。 那宋用臣立刻就匍匐着,爬了过去。 …… “放弃堤岸司,是为了保住专一制造军器局!” 宋用臣匍匐着,爬到了少主面前。 然后,他听到了少主的低语。 他错愕的抬起头,一脸的不敢相信。 “大家知道专一制造军器局?”宋用臣低声问道。 “朕,什么都知道!”少主蹲下身子,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父皇一生心血,都在其中!” “汴河堤岸司,就是为了掩护专一制造军器局而成立!” “现在,是为了保护专一制造军器局而牺牲的时候了!” “老臣惶恐!”宋用臣立刻趴下去:“请大家教诲!” 就算要牺牲,也应该是牺牲专一制造军器局,保护汴河堤岸司这只下金蛋的母鸡啊! 有钱,任何时候都可以将专一制造军器局重建。 可要是没有钱,光有专一制造军器局有什么用? 发不起薪水,那些工匠就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少主却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嘴角带着神秘的笑容。 仿佛是在说:你不懂! 宋用臣只能是将头深深的低下去。 此时此刻,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蹲在他面前的少主,和已经驾崩的大行皇帝,重叠在一起。 那个小小的瘦瘦的身体里,似乎寄居着,一位乾坤独断,大权在握,说一不二的帝王! 良久,良久,宋用臣才听到少主道:“将来,你会知道的!” “现在……” “宋押班,听朕诏命!” 宋用臣连忙俯首再拜:“臣,恭听陛下旨意!” “从今日开始,宋押班在禁中,将押班一生所学所知的一切,都写下来,著于竹帛,刻于雕版!” “来日,刊行天下,号为《宋昭宣文集》!” 少主轻声说着,但说出来的每一个都有着魔力,让宋用臣颤抖起来。 刻于雕版,刊行天下? 宋昭宣文集? 我,一个内臣,也可以和士大夫一样著书立作? 可我懂的东西,只是机械之事,只是筑城、堤坝、引水和修渠啊! 会有人看我的书吗? “放心好了!” “此书将来,将会放在新设的水利学校和工程学校内!” “押班说不定,将成为鲁班一样的人物!” 宋用臣听到这里,激动难耐。 立刻顿首再拜:“臣谨遵圣旨!” …… 赵煦看着宋用臣远去的身影。 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他信得过宋用臣! 这个内臣,在他的上上辈子,最终死在了为他这个少主修陵的工地上。 而在现代留学十年的赵煦知道,这皇宫大内的所有内臣加起来,也没有一个宋用臣重要! 原因? 宋用臣,除了是内臣,他还是现代宋史研究界,公认的工程师、大发明家和大科学家! 狭河木岸是他发明的。 两级船闸也是他发明的。 轮土机、飞土机更是他发明的。 正是在他主持下,导洛通汴,从立项勘探到最终完工加起来只用了十四个月。 真正施工建设,只用了两个月! 重修汴京城,原本有司预计至少需要七百万个工时,宋用臣发明轮土机和飞土机,最终仅用了三百多万个工时,节省了一半的人工! 同时,他还很有艺术素养。 全新的大宋三省,就是他主持建设的。 新的太学和新的武学,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这样的一个人才,赵煦怎么舍得让他卷入外廷的风波,从而将其最黄金的九年浪费掉? 第六十九章 外戚(1) 众所周知的,大宋的皇城大内,从来都是个四面漏风的筛子。 别说赵煦和太皇太后、向太后的对话,压根没有想过保密。 就算是过去很多皇家千方百计想要保密的事情,只要在场的人,超过了某个数量级。 比如说两位数,第二天就肯定会在汴京城里传开。 所以,还没到中午呢,这个事情就已经传出了大内。 首先被都堂上的几位执政知道了。 “大行皇帝,还真是……”章惇在得知了大概的经过后,叹了口气,良久才道:“思虑长远,用心良苦!” 那确实是那位陛下干得出来的事情! 章惇在自己的令厅之中,望向汴京城。 他知道的,整個汴京,都会沸腾的。 堤岸司这些年来,在汴京内外,设置大小堆垛场数十个,场务近百,有库房、邸店上千。 雇工不下两万,此外围绕着那些堆垛场、场务和库房,有起码十万力工在其中奔走讨生活。 日进斗金算什么? 堤岸司哪个月进账低于过十万缗了?! 如今,堤岸司将要买扑。 章惇知道的,汴京城里的所有外戚贵族,甚至是宗室都会热闹起来。 这么大一块肥肉,没有人不垂涎三尺。 而汴京的百姓们,则会欣喜于市易法、均输法要废除的喜讯。 于是,过去十几年里,汴京城中的怨气。 一朝尽散! 甚至,说不定还会有很多人感恩戴德,觉得这是天恩浩荡。 …… 汴京城的各方。 远比章惇想象的更加激动。 几乎是消息一传出去,甚至还没有等到确认。 汴京城的各个行会里,就已经传出了咆哮声。 “快快快!” “把所有人都给我派出去,去堤岸司的xx堆垛场都给我盯着!”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给我盯紧喽!” 这些大腹便便的大商贾们,平素是最恨堤岸司的。 因为过去,他们的货物,都被强迫在堤岸司的堆垛场卸载,也被强迫只能存放在堤岸司的库房里。 本来能赚一百钱的生意,竟是硬生生被堤岸司从中间挖走起码一半! 恨不恨? 肯定恨啊!恨不得给堤岸司的那些堆垛场和库房放上一把火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可是如今,一切都变了。 堤岸司的那些堆垛场,那些库房,那些场务,都要拿出来买扑了! 这就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 那些堆垛场,就是他们的东西了,是他们的财产了! 角色立刻反转。 过去恨的牙咬咬的东西,现在全部变成了香饽饽。 从前一切缺点,现在都变成了优点。 他们看向将汴京城,分割成南北两地的汴河。 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露出精芒。 尤其是那些过去他们的货物的卸载地,那些堤岸司在汴河两岸,开辟出来的堆垛场、场务、库房。 能被堤岸司选中的地方。 自然是交通便捷,地方宽敞,同时地势较高,不怕洪涝倒灌,也不怕大雨侵袭的好地方! 此外,堤岸司的人,还将一切基础设施都已经建好了,相关配套也都很完善。 现在,它们都要拿出来买扑! 我的……我的……全是我的! 不知道有多少大商贾在心中咆哮起来。 他们知道的,那些堤岸司的堆垛场、场务和库房,都是聚宝盆。 只要拿下一个,就等于拿到一张长期饭票。 只要守住了,不叫外人夺走。 子孙都要受用无穷! …… 向家的祖宅,在新昌坊中。 从国初开始,向氏一族就已经在这里落地生根。 作为当朝的皇太后的亲弟弟,向宗回、向宗良兄弟,素来在这个汴京城里不显山不露水,低调的很。 但现在,他们想低调都难了。 中午刚过,这向家的祖宅前,就已经热闹起来。 一个又一个访客,纷至沓来。 每一个都这汴京城里的国朝勋贵、外戚之家的子弟。 大包、小包的礼物,被人不要钱一样的送进了向宅。 “诸位世兄,使不得!使不得哈!”向宗回,笑眯眯的将宾客们领进家宅之内。 “使得的!使得的!” “子发兄,往后我等就要仰赖兄长了!” “诸位世兄,言重了……言重了……”向宗回笑眯眯的拱手还礼,他生的比较富态,一张圆脸肥嘟嘟的,所以很多人总是会被他的相貌迷惑,以为他很好相处。 只有真正和向宗回朝夕相处的人才知道,这位皇太后的亲弟弟的心思,一点也不比别人少。 “太夫人可在?”宾客们,进了后院后,便问道。 “却是不巧,家慈今日去了大相国寺中还愿……”向宗回说道。 “那就真可惜了!” “我等本欲朝拜太夫人呢!为太夫人上贺!” 宾客们立刻就摇头惋惜起来。 “上贺?”向宗回揣着明白当糊涂:“何喜之有啊?” 宾客们立刻惊讶起来:“子发兄还不知道吗?” “今日大内传出消息,天子纯孝仁圣,笃礼守制,知太夫人养育皇太后殿下劳苦功高,于是献汴京堤岸司堆垛场,以供太夫人脂粉之费!” “真是纯孝天子,至善官家啊!” “谁说不是呢?” 宾客七嘴八舌的说着。 向宗回听着,故作惊讶:“竟有此事?” “天恩浩荡!天恩浩荡也!” 他立刻就对宾客们拱手拜道:“我当入宫,亲自面圣,御前谢恩!” “诸位世兄,请恕我不能再陪!” “若公等不弃,可在寒舍用些茶水……” 说着,他就转身匆匆而去。 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想和这些人虚与委蛇! 为什么? 因为在这之前,在大行皇帝卧疾的那些日子里。 向家门庭一度冷落,除了偶有的几个亲家往来外,就没有人问津。 因为彼时很多人都觉得,向家大抵药丸。 皇后无子,官家病重,万一再来一次斧声烛影,这向家肯定完蛋。 即使最终,皇子即位,也必然是太母临朝听政。 和皇后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既然是这样,也就没有人愿意搭理向家! 谁知风云突变,大内那位一直被大行皇帝养在深宫的皇嗣,不止是聪俊仁圣,更笃礼守制。 虽非皇后所生,却也知孺慕嫡母,亲近皇后。 向家行情迅速看涨,很快门庭若市。 到了皇嗣被立为太子,皇后成为皇太后,然后依凭礼法,母以子贵,子以母贵,竟让宰执和太皇太后都不得不认可皇太后听政的合法性和合理性,还将之写到了大行皇帝的立储制书和遗诏内。 到得现在,那位少主,更是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孝心。 小小年纪,就已经对圣人教诲,铭记在心。 于是,献汴京堤岸司堆垛场,以奉两宫太夫人脂粉之费。 可谓是孝感动天! 向家地位再次飞涨! 向宗回也在这短短一个多月时间中,经历了大落大起。 自然的,他也看透了这个世界。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外人总是会捧高踩低。 这些人一个都不值得结交! 向宗回知道的,现在向家的富贵,就系在那位官家,那位少主身上。 …… 出了家门,向宗回骑上马,直奔皇城而去。 他没有说谎,确实是要去入宫面圣谢恩。 这才是向家未来百年的真正依靠。 到了宣德门下,向宗回正要下马,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后面唤他。 “子发!” 向宗回回头一看。 呦呵! 高公纪啊! 太皇太后的亲侄子! 众所周知,太皇太后是国朝大将高琼之后,乃父高遵甫,在家中排行十四。 高遵甫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幼子则是高士林,曾经颇有才智,英庙时代屡受重任,奈何福薄早逝,只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儿子,被两个哥哥高遵裕、高遵惠分别抚养、照顾。 其中,高公纪跟着高遵惠长大,学的是儒家经义。 而高公绘则跟着高遵裕长大,颇喜兵革行伍之事。 所以,高公纪最得那位太皇太后喜欢。 “君正,也是来入宫面圣的?”向宗回停下马,等着高公纪到了他面前才笑着问道。 “然也!”高公纪年纪比向宗回要小,才二十四五岁的模样,人看着文质彬彬,颇有些士大夫的模样。 “若君正不弃,便与吾同行吧?”向宗回发出了自己的邀请。 在这个两宫听政的时代,向宗回知道,他要和高家搞好关系,但也不必搞的太好。 高公纪点点头:“固所愿也!” 于是,这两个年纪相差不到十岁的国朝外戚,便骑着马,从宣德门下进了皇城。 到了那右昭庆门下,递了帖子,请求面圣谢恩。 很快,就有内臣来请:“官家有旨,请两位国亲,迎阳门下相见!” 向宗回立刻和高公纪拜道:“臣等恭领旨意!” 便在那内臣的引领下,进了右昭庆门,然后被带着穿过东华御街,到了那迎阳门下小殿前。 “请两位国亲在此稍候片刻!”那领着他们的内臣,对他们说了一声,就入了小殿。 然后殿中传来了一个稚嫩清脆的童声:“两位国亲还请至殿中说话!” 向宗回和高公纪,连忙在殿前俯首再拜:“陛下隆恩,臣等感激涕零,当以死相报!” 这才恭恭敬敬的起身,然后低着头,弯着腰,亦步亦趋的步入那天子殿堂,官家御前。 第七十章 外戚(2) “臣宗回……” “臣公纪……” “敬祝圣躬万福!” 赵煦端坐在特制的小坐褥上,看着匍匐在殿中的两个外戚。 都是上上辈子的熟人! 向宗回,元祐年间,就开始出仕为官,在地方上颇善经营。 赵煦亲政后,被提拔为蔡州知州——这其实是用来贿赂收买向太后,让向太后在宫里面别折腾的。 哪知道,向宗回居然干得不错! 至于高公纪嘛…… 绍圣时代,断尾求生,把高士充和王珪还有刑恕统统卖了的人。 要不是高公纪、高公绘兄弟出首告发,很多事情,赵煦还查不清楚。 也正是因此,这两个人的性格,赵煦心里面都有底。 “两位国亲请起!”赵煦轻声吩咐着:“冯景,给两位国亲赐座!” “陛下隆恩,臣等铭感五内!” 向宗回和高公纪连忙再拜,这才敢坐到冯景命人搬来的椅子上。 “两位太夫人身体可还好?”赵煦等他们坐下来才问道。 “劳陛下挂念,太皇太后恩典,太母在家中素来喜乐,近来又听闻陛下登临大宝,于是常教训我等高氏子孙曰:官家新即位,我高氏身为国戚,理当以身作则,尔等且当在家好生读书,不可在外生事!”高公纪首先答道。 向宗回也回答道:“承蒙陛下抬爱垂恩,家祖在家,只是吃素念经,也常常教导我等向家子弟:尔等身为天子外戚,官家臂膀,才疏学浅,不能佐官家治平天下,就当在家好生修身养性,若有人胆敢在外惹是生非,干犯国法,即使天子开恩,我向家家法也饶恕不得!” 赵煦点点头:“两位太夫人深明大义,国家能有如此贤夫人,实乃社稷之幸也!” “不敢!不敢!” 高公纪和向宗回都是连忙起身再拜。 然后,两人就各自从袖子里,取出一份请人写好的辞表,恭敬的呈在手中,再拜道:“陛下以纯孝之心,用至圣之行,加恩臣下……” “臣下等惶恐,实在不敢受此恩典,望乞陛下收回成命!” 说完就深深的匍匐在地。 赵煦见了,就给冯景使了个眼色,让冯景将辞表收上来。 然后他看也不看,直接放在案前,道:“两位爱卿不可推辞,此乃朕孝慕太母、母后的一点心意!” 儒家的价值观下,三辞三让这种虚应故事的流程,该走还是要走的。 高公纪、向宗回再拜:“臣等惶恐!” 也就不再提了,他们只要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接下来的事情,都是有司在走流程。 “两位爱卿,可有官职差遣在身?”赵煦又问。 向宗回答道:“奏知官家,臣蒙大行皇帝厚爱,曾拔擢为大臣,用为群牧司判官,近来则赋闲在家……” 赵煦点点头。 群牧司,在熙宁变法前,是大宋专门用来安置外戚贵官的地方。 为什么? 油水多,事情少! 有道是:群牧吃粪,三班吃香。 这可不是贬义词,而是艳羡! 负责养马的群牧司,每年仅仅是卖粪砖就能把衙门的小金库装的满满的。 何况群牧司本来经费和拨款就多,官员们上下其手,快活的很。 在过去哪怕是一個从九品的群牧小官,也可以在汴京城里从年头吃到年尾。 顿顿都有荤腥,餐餐都能有滋味! 熙宁变法后,这种情况更加突出。 因为,保马法的推行,让群牧司的手伸进了地方民政。 元丰改制,罢群牧司,官员、职权归入太仆寺,也并没有阻止这种情况的蔓延。 总之,在大宋若有人说他在群牧司(太仆寺)当官,那指定很有钱。 跟他混,绝不会饿肚子! “高爱卿呢?”赵煦又看向高公纪。 后者立刻拜道:“蒙官家挂记,臣因父荫,为大行皇帝录为閤门祗侯,只是臣素喜读书,辜负了大行皇帝厚爱……” 閤门祗侯和閤门通事舍人,是武臣资序之中,一直被人认为属于美官的清贵要职。 所以,经常被拿来给外戚、宗室当安慰奖。 因为若不给实际差遣,这就是个荣誉头衔。 可一旦给了实际差遣,就不得了了。 因为閤门祗侯是从七品的天子近卫武臣,外放地方州郡,起码能担任一路兵马都钤辖。 稍微有点功劳,就可以直接跳过大使臣资序,跳进横班序列。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横班,不是宗室里那些在家里宅着磨勘磨出来的水货虚职。 所以,大宋的外戚们,想要做高官,比其他人轻松简单一百倍不止! 高遵裕当年,要是没有阻止刘昌祚,顺利打下了灵州城。 现在的他,恐怕早就是正任节度使了。 死后,一个大国的王爵跑不了。 “这样啊……”赵煦假装的想了想,然后扭过头去,看向身后帷幕的屏风后面。 那里坐着陪他来此的向太后。 “母后,儿想给两位国亲一个美官……” “不知道是否可以令都堂的髃臣,将堂薄送来殿前?” 赵煦轻声说着,但心脏却已经在砰砰砰的跳动起来。 天子之权,在于生杀予夺! 只有一张白麻纸送出来,就可以让一个大臣,进入三省两府的天子才叫天子。 只有一道责授的诏书送出,就可以将一个千里之外的元老大臣,贬到偏远军州的天子才是天子。 只有一道金牌令符发到沿边,就能让一个大将乖乖的交出兵权,跟着天子使者回京请罪的天子才是天子。 可他年纪太小了,不会有大臣相信他能处置好国事。 而且,生理上的限制,也让他只能选择暂时和两宫合作。 让太皇太后和向太后,代替他去处理大部分国家事务。 从而让他现在瘦弱的身体和大脑,得到足够多的休息和发育时间。 但是,作为皇帝,赵煦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一切可能得机会,对权力进行沾染、掌握。 人事权,就是其中最关键的东西。 他需要证明,他懂这个事情。 今天这个机会,就是最好的机会。 赵煦的话一出,小殿中的向宗回和高公纪的大脑在这刹那就宕机了。 母后? 皇太后就在这里? 美官? 官家要给我们授官?! 他们咽了咽口水,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堂薄?! 官家来真的啊! 两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谁不想当官,当大官,当清贵的美官? 一时,这两个皇亲国戚只觉口干舌燥,连喉咙似乎都在冒烟。 第七十一章 堂薄 屏风之后的向太后,一直都在听着殿中的六哥与高公纪还有她的弟弟向宗回之间的对话。 心中颇为自豪! 因为,六哥说话得体的很,也没有任何怯场。 将她教的东西,都说的很清楚。 甚至还自己发挥了一部分。 这让她很自豪! 不过,听着听着,事情似乎就有些不一样了。 “六哥怎么忽然就想要给国亲授美官了?”向太后甚至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从屏风后,就看到了六哥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 这让向太后顿时心中一软。 “六哥,知道什么官是美官吗?”向太后微笑着在屏风后问道。 殿中,高公纪和向宗回,在听到向太后的声音后,就已经趴下来了。 “皇太后娘娘……” “您也在啊……” “这不是有母后在吗?”赵煦眼巴巴的看向向太后:“儿若不懂,母后可以教我!” 向太后想了想,虽然感觉这样做似乎有些不对。 可既然六哥都求她了。 而且,她也想借着这个机会看看,六哥在政务上有没有天分? 是否能如他在读书上一样聪明? 和这个比起来,无论是给高公纪授官,还是给她弟弟授官,都是小事! 甚至不客气的说,六哥只要在这个事情上表现出和他在读书上一样的聪明,那么,向太后觉得,高公纪也好,向宗回也罢,就算现在死了,也是有功国家,有功天下,可以含笑九泉。 所以,朝野物议的那点小事,向太后直接忽略了。 难道还有比让官家尝试执掌权力,遴选官员,拔擢大臣更重要的事情吗? 这些念头在向太后心中转了一圈,她就溺爱的说道:“六哥既想授官,那就授官罢!” “石得一!”向太后唤了一声。 石得一离开从屏风后面出现:“臣恭听娘娘旨意!” “汝去都堂,看看今日是哪位执政轮值,将他请来此地,嘱托他将堂薄一并带来……” “唯!”石得一恭身再拜。 …… 尚书新省,都堂令厅。 今日无事,章惇正在翻看着自己过去的作品。 他的目光,在一首多年前所做的一首名叫:紫阁的诗。 往事纷纷,在心中浮现。 多年前的旧友音容,似乎还在眼前。 “苏子瞻!”他轻笑着,然后举起一杯酒,向着常州方向遥向敬祝。 他知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 说不定,苏轼苏子瞻很快就要起复了。 到时候,两人可能还会同殿为臣。 正想着往事,一個老吏就推门进来,拜道:“省佐,皇太后娘娘遣入内内侍省石都知来都堂传旨!” 章惇立刻起身,问道:“可知皇太后何事?” “不知!” “请石都知进来说话吧!”章惇道。 没多久,石得一就到了章惇的令厅内。 章惇对石得一还是很忌惮的。 这个大行皇帝的大貂铛,执掌探事司十几年。 参与了无数大案要案的侦结。 大行皇帝在世时,遇到案情或者朝野物议纷纷的事情,总会先派石得一的逻卒出去搜集情报。 陈士儒弑母案、陈安民贿赂案、太学舞弊案、乌台诗案…… 石得一和他的逻卒,都活跃在其中。 并屡屡为大行皇帝的最终裁决提供了可靠的情报。 所以,章惇对石得一有着天然的忌惮。 “都知来此,有何要事?”章惇问道。 “奉皇太后旨意,请省佐携都堂堂薄,迎阳门下御前听命!”石得一说出来的话,叫章惇惊愕不已。 “都堂堂薄?御前听命?”章惇抓住了重点,立刻问道:“敢问都知,皇太后为何有此旨意?” “却是大家今日召见高公纪、向宗回两位国亲,闻得国亲未曾有差遣官职,便欲推恩授官!”石得一平静的说着:“于是,皇太后命省佐携堂薄,御前候命!” 章惇听完,他的胸膛立刻剧烈的起复起来。 “是陛下欲除授两位国亲差遣,所以皇太后殿下,才请都知来都堂传旨?”章惇激动的抓住石得一的手追问着。 石得一依旧平静的点点头:“确如省佐所言!” 章惇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这个尚书左丞、门下侍郎,可不是随随便便来的。 他是从选人开始,一步一个脚印,慢慢的爬到了这都堂上的。 他做过地方亲民官,也当过幕府推官。 年轻的时候,被人赏识过,也被人排挤过,更被人打击过。 他不仅仅做过翰林学士这样的词臣。 也在军器监里主持过具体的改革、落实。 还做过三司使,亲自负责过天下经济财政。 他杀过人,也饶过人,他建立寺庙学校,也摧毁淫祀邪庙。 所以,他几乎是立刻就敏锐的意识到了什么! 章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看向石得一,拱手道:“请都知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取堂薄来!” 然后章惇就迈着颤抖的步伐,走到了令厅的正厅。 然后从过去蔡确的令厅里,取出了那一本大宋宰执们权力象征的薄薄册子。 这就是堂薄。 自太祖以来,国家用人,虽然并非局限在一二进用之道。 可大体来说,不过是两种方式。 一:磨勘铨选,以待平进之士,中庸之才。 二:都堂(政事堂)堂选、堂除,以用非常之才,以待特进之士,是为不次之举。 是故,堂选、堂除,被天下人称为‘神功造化’,被堂选者称为‘陶铸’。 而这本薄薄的堂薄上,就记录着如今大宋天下,从京师到地方,那一个个优厚的差遣。 这些差遣,吏部是不能过问,或者难以过问的。 是由都堂(政事堂)的宰执们,才能决定的! 所以,天下官员皆以被堂选为荣,皆以得堂选为傲。 这是升官的青云之路,也是走向两府的南山捷径。 所以,外戚、勋贵、元老大臣,都在纷纷将自己的子嗣们的名字,千方百计的塞进都堂堂选的名单里。 这导致了很多原本不属于都堂堂选的差遣和官职,也不得不进入了都堂堂薄之中。 为了应对这种变局,很快就有人想出了应对办法。 那就是造好几个堂薄。 将一般的差遣官职和那些真正的国家优缺、社稷要职分开。 这样就能在不得罪人的情况下,把握好用人选人。 其后,无论时局怎么变化,这个规矩一直存在。 章惇此时手中拿着的,就是那一本真正的堂薄。 记录了大宋天下有司之中,真正优缺和要职的堂薄。 他小心的握在手中,然后回到石得一身边,尽量平静的说道:“还请都知领路!” “请!” 第七十二章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章惇拿着堂薄,在石得一的引领下,穿过重重宫禁,最终到了迎阳门下。 石得一先进去通传,只等了一会,殿中就传来了皇太后的声音:“章卿请进来吧!” 章惇拱手一拜,然后带着激动的心情走了进去。 到了殿中,他便看到了,小殿内两个坐着的国亲,还有那端坐在小小的坐褥上的官家。 官家身后一道帷幕垂着,皇太后应该就坐在其中。 “臣,尚书左丞、门下侍郎惇,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恭问皇太后殿下圣躬万福!” “章卿免礼!”皇太后的声音从帷幕后传来。 小官家则吩咐道:“冯景,给执政赐座!” 于是,一条椅子被搬到了章惇面前。 章惇小心翼翼的坐下来,他看了看在他对面坐着的那两个国亲。 便将手里拿着的堂薄,放到椅子的扶手上。 这个时候,小官家又在吩咐了:“给执政赐茶!” 一位内臣恭身上前,将一盏煮好的茶汤,呈递到章惇面前。 章惇恭恭敬敬的接过来,谢道:“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 心中对那位刚刚即位不过八天的小官家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赐茶、赐酒,是天子对大臣辛苦的慰勉。 小官家即位才八天,就已经无须皇太后指点,熟练的操作起来了。 这让章惇的内心,莫名的安稳了一些。 他将茶盏放下,然后拱手问道:“陛下,臣听说您要除授官职?” 在章惇对面的向宗回和高公纪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天子亲自除授的官职,本来就比都堂除授更加显贵。 何况,还是新君即位后第一次亲自除授官职? 注定前途远大! 谁会不给天子面子? 难道还有人敢让天子落下一個‘识人不明’的评价? 不可能! “确实如此!”小官家轻声答道:“请执政将堂薄送到朕御前来,朕要亲自为两位国亲,择一美官以表彰!” “臣,诚惶诚恐……”章惇立刻起身,恭身捧着那本薄薄的堂薄,趋步向前,他的手都在颤抖:“敬献堂薄于御前!” 便走到御阶前,将手中的堂薄,高高呈递着。 一个年轻的内臣,从他手中接过了堂薄,然后毕恭毕敬的跪献君前。 章惇亲眼看到了,那个御座上的小小身影,伸手接过了堂薄。 然后,他放到了御前的书案上,开始翻阅。 良久之后,章惇听到了小官家扭头去和帷幕内的皇太后低声说起话来。 隐隐约约,章惇听到了,小官家的声音。 “母后,这是美官吗?” “这个呢?” “还有这个呢?” 章惇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个被他忽略掉的事情。 天子为何要来都堂要堂薄? 禁中不是也有一本天子亲自除授官职差遣时的玉册吗? 小官家不知道,皇太后还能不知道? 除非…… 章惇低下头去,在心中呢喃着:“皇太后故意顺着官家的话说的……” “皇太后是在叫我来见证!” 直接拿大内的玉册,除授了两个国亲官职差遣。 事后,都堂宰执们只会得到一张从禁中降下的手诏。 这样除授就是皇太后在除授,没有人知道,小官家参与其中。 是这样的吗? 皇太后殿下,在给官家造势,在利用这个机会,让朝臣们知道官家虽然年纪小,但也不是你们可以轻视的,也不是你们可以轻慢的! 官家是天子! 而且,他有能力决定你们的升迁任免! 章惇在心中揣测着。 他不敢确定,但心脏却在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两宫听政,两宫虽是婆媳,也是一体。 但两宫是不同的。 太皇太后是大行皇帝生母,是官家太母。 而皇太后则是官家嫡母,她只有官家这一个儿子。 哪怕不是亲生的,可看他们母子,又有哪一点不像亲生的? 章惇心中,胡思乱想着。 御座上的小官家,就已经结束了和皇太后之间的沟通。 他拿着那本薄薄的堂薄,垂询起来:“执政,都大经制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如今可还有阙?” 这话一出,章惇还没有回答。 向宗回和高公纪,就已经呼吸急促,面红耳赤起来。 他们两个都在心中忍不住呐喊着:“陛下就这个吧!别选了!我们就要这个!” 都大经制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是整个熙宁、元丰时代,国朝有数的美差和肥差。 权力大、经费多。 最重要的是——功劳也多啊! 李宪那边今天一个胜仗,明天斩首三千,后天击退西贼酋首入寇。 汴京城里的外戚勋贵们看的眼睛都要瞪出去了。 可是,大行皇帝却对熙河路的差遣,看的死死的。 说什么也不给外戚勋贵一个为国出力的机会! 急都急死人了! 现在好了,新君即位,一出手就是熙河兰会路的差遣,而且还是钱多事少权大又安全的职位——看名字就知道了,都大经制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肯定离前线远远的。 这不是美官,什么是美官? 在两个国亲的期盼眼神中,章惇恭敬的答道:“臣禀陛下:此差遣虽是美官,奈何远在河湟,且,大行皇帝已命李都知兼任都大经制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 老实说,章惇真的很不喜欢,这种把外戚往沿边放的事情。 高遵裕已经证明了,哪怕是外戚中的佼佼者,哪怕是外戚里肯做事,会带兵的人,到了沿边也只会给边臣拖后腿。 若无高遵裕掣肘,刘昌祚早就拿下了灵州城,西贼灭国可期! 那里还需要去永乐城冒险? 所以,虽然章惇看李宪也不顺眼,但他也不愿意让一个外戚跑去熙河路捣乱。 然而,小官家却摇了摇头:“朕看堂薄上,大多数差遣,除了正任之外,尚有同管、同知之任!” 章惇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两位国亲,资序怕也不足吧……” 小官家笑了:“那就权发遣好了!” 章惇抬起头,满脸震惊。 小官家知道权发遣? 大宋官制,若某人资质不足以胜任某差遣,却又被除授此差遣。 便要在其头衔上冠以‘权知’、‘权发遣’的名义。 意思就是暂时、临时、试用。 譬如开封府,就从未正式除授臣子,都是权知、权发遣。 可问题是,官家才几岁? 章惇还在错愕,小官家就已经看向了那两位国亲:“未知两位国亲,可愿充此职?” 虽然心里面已经是千肯万肯,恨不得官家不要犹豫,立刻除授。 向宗回和高公纪还是老老实实的压抑内心的躁动。 “臣等全凭陛下旨意!” “这样啊!”小官家停顿了一下,然后扭头看了看帷幕,似乎下定了决心:“向卿!” 向宗回激动的跪到地上,把头紧紧趴下去。 “朕便命卿权同经制边防财用司罢!” “臣,敬谢陛下隆恩!唯鞠躬尽瘁,为陛下效死!” …… 赵煦看着那个激动不已的跪在殿中的向宗回。 他如何不知,大宋外戚,从来都是在前面给人扯后腿,专门给人挖坑的? 可是,有些时候,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操蛋。 你不给这些人胡闹的机会和可能,不给他们分润富贵的权利。 他们就会在后面拼命的搞破坏。 就拿五路伐夏说,要不是高遵裕在前面顶着,信不信汴京城里早就闹翻天了。 正是因为有个高遵裕顶着,同时高遵裕本人还一直做的不错,算是个合格的大将,再加上高遵裕带了一大帮勋贵子弟、汴京人才在身边。 这汴京城才会那么安静,宫里面的人也才没有机会说闲话。 在大宋想要做事情是很难的。 上上下下,都是掣肘,里里外外都是规矩。 新党、旧党,打成一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赵煦上上辈子有些时候,真的恨不得,将整个朝堂上下都砍一遍。 可现实就是这样的。 好在,他在现代留学十年,学到了很多。 所以,他现在可以从容的应对这些事情。 “至于高卿……”赵煦自然也没有忘记高公纪。 “便同管勾边防财用司!” “与向卿一同去熙河兰会路,为天下建功吧!” 向家的向宗回,高家的高公纪,去了熙河兰会路。 你司马光,还敢说放弃熙河吗?还敢提议割地? 向家人和高家人第一个就要撕碎他!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若有人不止要断外戚的财路,还要断他们的功名之路…… 呵呵…… 你司马光在太皇太后那里说话再好听也架不住高家人轮流上阵,天天说坏话! 这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用两个外戚的功名利禄,来换整个沿边的安全。 来阻止旧党里的投降派、天真派或者说幼稚派的激进胡闹。 如此一来,司马光再想幼稚的提什么土地换和平。 那就不止要和上上辈子一样被新党反对,被旧党里的实干派反对。 还要面对向家、高家的激烈反对! 于是,在赵煦上上辈子的时候,司马光最大的助力,就将成为司马光现在最大的阻力! 赵煦这也是为了司马光好。 司马光修了一辈子的史,也养了一辈子的人望。 老了老了,却因为幼稚或者说执拗,犯下了那么大的错误。 割地、弃土。 连旧党里的很多人都反对! 要不是司马光资历实在太高,威望实在太重。 范纯仁和吕大防早就骂娘了。 而司马光的土地换和平,其实也并没有换来和平。 西贼前脚拿了土地,后脚继续侵扰。 第七十三章 祀在戎前 向太后,其实并不懂什么是‘都大经制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 她甚至都不知道,熙河兰会路在那里? 这很正常! 不要指望一个深居深宫,天天吃斋念佛的人,对地理有什么认知。 她唯一知道的事——这个差遣看上去很美。 堂薄上写了:都大经制,视同文臣转运使。 这还不美吗? 在大宋差遣之中,有视同文臣某某的,都是美官! 尤其是对外戚们来说,这样的差遣可遇不可求。 国朝上下,拢共也没几个这样适合外戚出任,同时还可比视文臣高官的差遣。 所以,向太后还是很满意的。 觉得赵煦,真的是向着她。 不然为何除授向宗回的官职比高公纪的高? 回了大内,向太后就带着赵煦去了保慈宫,和太皇太后说了这個事情。 太皇太后听完,也没觉得赵煦除授熙河路的差遣的事情有什么不对。 因为在太皇太后的理解中。 大宋是官家的天下,官家将两个美官授给高家、向家的亲戚。 这有什么不对的? 很合理! 没看到官家,都将堤岸司的堆垛场拿出来孝敬两位太夫人了? 这是官家的一片孝心,也是孙臣对太母的一份心意。 所以,太皇太后是很欣慰的——这个孙子,比大行皇帝好多了! 最起码,对外戚是真大方,也真没把高家、向家当外人看! 不过,她多多少少,对于熙河路有点过敏。 于是,就趁着赵煦在的机会,试探着问道:“六哥怎想要高公纪、向宗回去熙河路?可是欲要用兵?” 她有些担忧,自己这个孙子和大行皇帝一样,总喜欢对外用兵。 这就不太好了。 太皇太后虽然不懂地理,也不知道熙河路到底在那里? 可她听说过,熙河路那边又冷又穷,而且荒凉的很。 虽然地方很大,但产出少的可怜。 每年,有司数不清的财帛钱米,送了过去,除了沙子和梁木外,什么都没有拿回来。 真的不值!真的不值! 尤其是五路伐夏惨败,高遵裕那一路被西贼挖开黄河,淹死了不知多少汴京才俊! 太皇太后迄今记得,惨败消息传回京师。 好多勋臣家的命妇,都进宫来哭诉。 哭她们的孩子,死在了几千里外的大漠,哭她们家今年祭祖,又要多一排灵位。 那个场景,太皇太后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了。 太悲戚了!也太伤感了! 那些孩子都是好孩子! 很多人,太皇太后甚至是看着长大的。 就这样没了! 都怪高遵裕! 所以,这位太皇太后至今都不愿意原谅高遵裕。 哪怕高遵裕是她的亲叔叔! 赵煦如何不知道自己这位太母的心思和想法? 本质上,这位太皇太后就是个深居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 虽然人是很精明,也很强势。 可她压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不懂在西贼压迫下,沿边各路军民过的是什么日子,更不会知道,西北对国朝安全的重要性! 上上辈子,司马光、文彦博要割兰州甚至完全割掉整个熙河时。 这位太皇太后几乎是盲信。 最后还是司马光被人说服了,才没有割成。 所以,赵煦知道,和这位太皇太后是不能讲什么国家安全、战略这种大道理——既讲不通,他现在的年纪也不适合讲。 赵煦于是坐到这位太母面前,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摇着头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道:“为何要用兵?”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都是惊讶起来:“六哥怎知这句话的?” “书上看的呀!”赵煦答道。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又惊又喜,然后由向太后问道:“六哥觉得,这话说的对?” 赵煦想了想答道:“儿读论语,也见其中圣人教诲曰:子之所慎:齐、战、疾!” “既然连圣人都如此谨慎对待这些事情,儿自也当遵从!” 是的,孔子他老人家还说了:善人教民七年,可以从戎也。 赵煦感觉,像他这么好的君王,只要在位七年,应该就可以开始统一天下,将仁爱礼仪和公序良俗,带给整个天下的每一个人。 将那些可怜的人,从西贼、北虏残酷的统治中解放出来,让他们共享太平世界,沐浴皇宋王化。 这样一想,赵煦就感觉自己真伟大。 向太后和太皇太后听着赵煦的回答,都是无比满意。 “好孩子!”向太后满意的抱住赵煦。 太皇太后也欢喜的合十祷告:“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然后,她就好奇的问着:“六哥告诉太母,六哥既然不是为了用兵,又是为何?” 赵煦早就想好了回答。他低下头去,道:“奏知太母、母后:儿听说,过去熙河路似乎战事频繁,有许多人为国而死……” “儿就想,是不是可以在熙河路,建一寺庙,请高僧大德,为这些英灵念经祈福!” “正好今日见了两位国亲,发现他们皆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人物,儿就想着,若可以命两位国亲代儿去熙河路,主持寺庙营建之事,那么就既可以给国亲美官,叫世人知晓儿对太母、母后的孝慕之心,也能完成儿的夙愿!” “可谓是两全其美啊!” 赵煦一边说着,一边还用手比划着。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熙河兰会路,祀在戎前! 原因? 当地的番人,就吃这一套,就信大和尚们念经。 不客气的说,要是现在能派出几个活佛,足可胜过十万大军! 可惜,现在没有活佛,赵煦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向太后和太皇太后,却对赵煦的回答,非常满意。 赵煦趁机,抓住机会,请求道:“儿想和太母、母后,讨个恩典!” “六哥想要什么?”太皇太后笑着问道。 赵煦假意想了想,才说:“儿听冯景说,似乎曾经有一枚佛牙舍利,落在了东府执政手中,后来东府执政将之献与父皇,父皇命人在供奉大相国寺之中……” “儿想请太母、母后下旨,从大相国寺中请出这枚佛牙舍利,送去熙河路,供奉到寺庙之中!” “若得佛牙舍利照耀,儿相信,诸多亡魂定能升上极乐世界!”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听到这里,完全相信了赵煦要建佛寺为战殁者祈福的心思。 为什么? 因为历代官家,都是这样。 从太宗开始,大宋地方州郡上,那些但凡叫‘资圣禅院’或者资圣寺的寺庙,不要怀疑就是赵宋官家下诏修建,给战殁者亡魂祈福的皇家寺庙。 譬如真庙时在河北修建的资圣寺,仁庙时在泾原路修建的资圣禅院。 “六哥真是仁圣!”太皇太后赞道。 向太后也道:“娘娘,这个孩子确实是有慈悲心肠!” 于是,对赵煦的决定,非常开心。 但两宫不会知道,赵煦其实知道,现在那枚佛牙舍利并不在大相国寺。 因为它在很早之前,就被人借走了。 能从大相国寺里借东西的人,肯定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 既然这个人有实力,那么凭实力借的东西,自然也不需要还了。 然后,这个借东西的人,就将那枚宝贵的佛牙舍利,送给了赵煦的四叔。 嘉王赵覠! 赵覠一开始不知情,开开心心的收了下来。 等他知道,那枚佛牙舍利来历后,才知道自己拿到的是一块烫手山芋。 丢也不是,还也不是。 最后,赵覠没办法,派人将之送到了京东路的一座千年古刹供奉起来。 赵煦怎么知道的? 因为赵煦在现代博物馆,看到了他的好四叔供奉在那座古刹地宫里的佛牙舍利,也看到了供奉舍利的铭文。 知道了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也知道他的好四叔为了这个事情提心吊胆了好多年。 现在,赵煦给赵覠一个机会,让他将佛牙舍利还到大相国寺去。 也算是消弭了他的一个心结吧。 不然,天天提心吊胆,实在是折磨! 至于赵覠怎么还回去? 那还不简单? 他自己请命做这个迎奉佛牙舍利的差事不就好了吗? 赵煦相信,这个事情,他不需要去提醒,赵覠也知道怎么做。 当然了,所谓的佛牙舍利,修建寺庙。 其实也只是一个半真半假的幌子。 赵煦真正要做的,还是让向宗回和高公纪去当地种棉花! 不过,这个事情就不必和两宫说了。 两宫只要知道,她们的好弟弟(好侄子)是去修寺庙的就可以了。 想到这里,赵煦就又想起了一个事情。 “光靠一枚佛牙舍利,几个大和尚念经……还是不够稳啊!” 赵煦于是对两宫道:“太母、母后,儿可以再求一个恩典吗?”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都是微笑着点头:“六哥还要做什么?” “儿听说,今年科举似乎要再考一次……” “嗯!?” “儿听说,科举之中有一类士子,似乎是叫特奏名的……” “六哥想做什么?”向太后柔声问着。 “儿在想是不是可以从今年的科举特奏名进士之中,选一些愿意自愿跟随两位国亲去熙河路教书育人之人……” “给他们一些奖赏……” “譬如说,若能教出一位能过发解试的读书种子,便可赏赐个官儿……” “若能如此,两位国亲此行也能在青史之上留名了!” 这下子,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都吃惊了。 因为,这明显不是赵煦这个年纪可以想到的事情,特别是那个特奏名进士教出一个能过发解试的举子,就给一个官做的办法,不可能是小官家想的出来的。 太夸张了! 于是,向太后问道:“六哥为何会有此念?” 赵煦看着向太后,眨眨眼睛,道:“儿看书时看到的!” “嗯?” 赵煦答道:“父皇留下的御书中,有一份大臣的奏疏……” “那位大臣,似乎是叫什么……” “范……什么来着?” “对了!范纯仁!”赵煦说道:“范纯仁在奏疏中,请在沿边兴学校……” “儿还看了另外一个叫吕大防和王光祖的奏疏……” “吕大防言,要在一个叫成都的地方,建立学校……” “王光祖说,有个叫泸州的地方,当地百姓都渴望有大儒前去讲学,请父皇派些官儿去,实在派不出的话,就派些特奏名也行,王光祖还说了,可以给愿意去的特奏名一些奖赏,譬如财帛什么的……” “不过儿觉得,财帛恐怕不够,得给官儿才行!” 向太后和太皇太后顿时面面相觑。 “六哥平时在殿中,会看大行皇帝留下的奏疏?” 赵煦点点头,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问道:“儿做错了吗?” 向太后紧紧抱着这个乖巧懂事的叫人心疼的孩子:“我儿没有做错!” “母后就是有些心疼你!” 是啊! 她都想象的到,勤奋好学的六哥,每天在殿中读完书,就开始看那些大行皇帝的奏疏。 他如饥似渴的从中汲取着知识。 他努力的理解着那些晦涩的文字。 同时也在极力的开始分析、大臣们的言论。 最了不起的是——他以赤子之心,记下了那些他觉得不错的事情,甚至举一反三,有了自己的想法。 然后在现在,在今天,在她和太皇太后面前提出来! 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 第七十四章 失眠的章惇 直到回到福宁殿,赵煦都还在得意。 他的父皇留下的奏疏里,也确实有着几分类似的上书。 范纯仁、吕大防、王光祖也确实说过那些话。 原因? 很简单,在大宋兴学是庆历以后的风潮。 地方官上书,除了报告大小事务,很多时候都会请求兴学。 熙宁以来,即使是武臣守臣,也逐渐开始大谈特谈兴学。 因为这是政治正确。 也正是因为庆历兴学、熙宁兴学,大宋天下人口的文盲率,迎来可喜的下降速度。 像唐代那种,连城市居民,都没几个看得懂官府文书的事情在大宋已经不可能发生。 汴京城瓦子里的措大们,甚至能写诗作赋。 调侃起当朝宰执来,更是毫不客气。 像是从前的拗相公,现在的三旨相公,以及未来的司马牛,都是汴京人送给宰执们的礼物。 这些礼物最终跟着这些宰执,一起流传到了后世。 所以,赵煦知道,今天的事情传出去。 天下人都只会称颂他的英明仁圣。 至于被他点名的那三个人? 范纯仁和吕大防,是旧党里的实干派和温和派。 他们对新法的不满,大体集中在青苗法、市易法、均输法、保马法上。 譬如范纯仁从来就不觉得保甲法有什么错,后来他甚至觉得青苗法其实也不错可以恢复。 然后就被那些旧党的激进派,喷的狗血淋头。 吕大防就更有意思了。 实际上到了元祐末年,吕大防与其说是一个在朝堂上的旧党大臣,不如说他是一個看着像旧党,扒开衣服其实里面写着:王荆公门人的新法大臣。 元祐后期,对西贼的用兵和战略,越来越主动,越来越积极就是吕大防主政下的结果。 同时,很多地方重新开始推行免役法,也是在吕大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做的。 所以,赵煦亲政后,并没有为难他。 也没有听章惇的送吕大防去岭南钓鱼、吃荔枝。 甚至一度还想把他召回朝堂里主政,只是章惇那个时候得了旧党ptsd,听到和旧党有关的人要回朝就一蹦三尺高,才没有成行——绍圣、元符时代的章惇,已经是个偏执狂了,动不动就喜欢辞相! 赵煦没办法,只能哄着那个老小孩。 而剩下的那个王光祖,赵煦则是想要补偿他。 王家满门忠烈! 王光祖的父亲是仁庙时的禁军第一猛将王珪,号称王铁鞭,擅使一手犀利的铁锏,据说在好水川中,王珪独力奋战到了最后,连手中铁锏都被打折了,最后竟是力战而死。 死前,一双铁锏至少敲开了上百个西贼的脑壳。 王光祖本人,则为赵宋王朝南征北战,到生命最后一息,死于泾原路。 他的儿子王禀,在靖康时驻守太原,在面对赵佶那个混账儿子割让太原的无耻懦弱行径时,当众怒骂不断,骂的使者羞愧而走。 于是王禀率部在太原奋战到底,甚至还和金兵打起了巷战。 最后力战不敌,不肯受辱,投河而死。 与之相比,赵佶父子,坐拥偌大的汴京城,拥有强大的城防工事,却不敢发动军民,不敢抵抗,卑躬屈膝,根本不配为人! 赵煦每每想起这个,都恨不得去大内将那个才两岁的赵佶掐死! 深深吸了一口气,赵煦才压抑住内心的杀意。 然后赵煦就笑了起来。 “何必和一个两岁的黄口小儿计较?” “再说,他如今恶行未彰,待到将来,他若果然表现出一些望之不似人类的行径,再收拾他好了!” 在大宋,想要收拾一个宗室,皇帝有一万种办法。 …… 这一天下午,在大内发生的对话,同样不出意外的,很快就传了出去。 在宫门落锁前,基本上整个汴京都知道了。 于是,这一天的汴京市民,好似是那瓜田里的猹,吃瓜吃到肚子饱饱。 而禁中传出来的消息,也让整个汴京,都陷入欢呼之中。 小官家,果然是仁圣纯孝啊! 一即位,就知道推恩我等百姓庶民。 那该死的市易法和均输法,总算要废除了! 无数瓦子里的酒,在这一天卖到脱销。 汴京城的七十二家正店,数钱都快数疯了! 而小官家,敬献堤岸司堆垛场供两宫太夫人脂粉钱的事情,也是迎来了上上下下的一致点赞! 没有任何人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反而所有人一致认为,这才是好官家! 也就是后来,传出了官家亲自除授两位外戚熙河路美官的事情时,几个入京的旧党大臣,才有了点敏感。 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从大内传出的小官家的解释。 司马光听说了后,不禁老怀大慰:“官家虽然年幼,却已近通圣人之道矣!”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当初富韩公,劝谏大行皇帝曰:愿二十年不言兵革!” “富韩公难道不知道耻辱吗?” “他知道,但他明白,天下人禁不起兵革!” “可惜,富韩公未能见到今日啊……” 陪着司马光的韩维,却道:“比起这些,老夫更欣赏官家兴学的志向和聪俊的想法啊!” “自特奏名进士之中,选募自愿前往熙河之人,教化当地百姓!” “此真仁庙之风,祖宗之德!” “官家虽少,却足堪至圣至明矣!老夫已迫不及待,御前朝圣,觐见圣容!” 于是,两位元老相对一笑,都从彼此眼中看出希望和期盼。 社稷有此圣主! 国家有此神君! 何愁天下事不能振作?何愁天下不能太平? …… 都堂令厅内。 章惇却拖着腮帮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寺庙……佛牙舍利……兴学……”他想着,一双眼睛渐渐眯起来:“是无心之为,还是有意为之,甚至……深思熟虑?” 他回忆着今日御前所见的每一个细节。 也仔细回想着,从大行皇帝卧疾之后,他观察到的那位少主的每一个细节动作。 没有人比章惇更清楚,寺庙+和尚+学校的组合拳的威力。 因为他开拓梅山,就是一边指挥西军,长驱直入,炫耀武力,展示军力。 一边向梅山各地的山寨民许诺:愿意下山,编户齐民的,给种子给耕牛给房屋,还给建寺庙、建学校。 于是,梅山各寨的乡民们听说朝廷不仅仅给他们土地房子和耕牛,还给他们建寺庙学校的时候。 纷纷扶老携幼,从深山之中走下来。 从此编户齐民,从此成为大宋臣民,从此为大宋纳税纳粮。 这是章惇生平最得意的事情。 就像他写的诗那样:不持寸刃得地一千里,王道荡荡尧为天。大开庠序明礼教,抚柔新俗威无穷! 而现在,小官家分明就是照抄着他的组合拳。 不对! 有了特奏名进士和佛牙舍利,这是威力加强版! 一时间,章惇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 他一会觉得,小官家是天性纯良,仁圣聪俊,误打误撞。 可一会他又感觉,恐怕是特意设计,曲意为之。 于是,这个晚上,章惇彻底失眠了。 第七十五章 司马光入觐(1) 三月戊申(十五),乃是望日,依制在京职事官赤县以上及在京寄禄官朝官以上在京有职任者,当赴紫宸殿朝拜天子。 因为在国丧期间,所以两宫下诏,本月望参免朝。 只在迎阳门下,接见了宰臣。 在这一天,两宫有鉴于过去三省和两府宰臣分班奏事,太过琐碎,下诏自今日起,三省两府恢复熙宁时代的合班奏事。 这代表着,过去天子乾坤独断的时代的终结——分班奏事,虽然琐碎,但也意味着皇权可以随意拿捏宰执:你不干这个事情,有的是人干! 合班奏事,宰执们就有共同进退的可能。 当天傍晚,两宫带着赵煦,驾临内东门下的小殿,召见翰林学士邓润甫,口授了旨意。 当夜,学士院锁院。 第二天乙酉(十六日)早上,一张白麻纸从宫中降出。 不是大拜除,而是罕见的落职制书。 韩绛看着韩缜开苦闷心的出殿而去的模样。 带着那样的想法,司马光最前一次整理坏自己的朝服,然前将朝笏拿在手中。 下下辈子,韩缜是仅仅有没罢官出里,反而在元祐初年,在司马光的建议上,升任尚书左仆射,成为实权的左相。 那皇宫小内,都行所变得没些熟悉了。 太中小夫、知枢密院事韩缜,罢,寄禄官升任通议小夫,拜为资政殿学士,出判苏州府。 两宫照例是允,留任杨景略。 何况,两宫还一般安排,让我出判苏州府,体面拉满。 时隔十七年,司马光再次走入皇城小内。 东侧的御座下,一个大大的身影,穿着丧服,有没戴冠,手持着竹杖,端坐其中。 司马光知道的,那一次会面,将决定整个天上的未来! 在我有没抵达陈州履职后,就会被召回京城。 现在坏了,两宫罢了我的执政之职,按照传统旧例,宰执罢放地方,一切既往是咎。 持节建雄军节度使、西太一宫使、知河南府韩绛,落建雄军节度使,命归节天子,重授寄禄官为银青光禄大夫,依旧知河南府,并命韩绛乘传赴阙。 七月之前,我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被人翻旧账。 两個人闹得很是体面,也给了司马光非常小的政治发挥空间。 尽管坊间都在传颂,多主聪俊仁圣,颇没仁庙之风,甚没祖宗法度。 最终蔡确和韩缜一起被扫地出门。 而大官家则从未见过! 殿中,长明的烛光,依旧在燃烧。 所以,当初蔡确推荐赵煦入京,汪冠才这么的激动和苦闷。 然前就和因为王珪死前被迫升任右相的蔡确撕咬在一起。 司马光想了起来。 两宫带着韩绛,在迎阳门上,接受了韩缜的陛辞和陛辞表。 那是优待,也是安慰,所以罕见的在制书中用了一个‘判’字。 送走韩缜,不是司马光入宫陛辞。 我早就是想待京城了! 如今,蔡确低低兴兴的去了河南府,韩缜看下去也低低兴兴的准备去苏州享福。 在心中也是是由得感慨。 韩缜得了制书,立刻兴低采烈的入宫陛辞。 这就是要给司马光补全退入八省两府的最前一个履历。 等到殿中终于传来了两宫的声音:“请司马公入殿说话!” 是继续走王安石的死路、邪路,还是重新回到嘉佑时代的堂皇小道,重新回归祖宗的完美有瑕之政。 旧党赢得了彻底的失败。 对赵煦,汪冠很期待。 虽然说,司马光那次出知陈州,傻子都知道,我只是假装出汴京。 尽管,种种消息和传说,都表明两宫对王安石新法极度喜欢。 一个和稀泥的宰相,要是和稀泥的技术足够坏。 一般是,赵煦马下就要入京! 等我走到一半,新的制书就会飞速追下去。 十七年未曾赴阙,十七年未曾入宫。 再是识趣,这不是是识坏歹了。 皇太前则只在熙宁初年的立前典礼下远远的见过一次。 十七年了!整整十七年,远离京师,远离朝堂。 所以,那次罢官,对韩缜来说是坏事。 因为那个老臣,最出名和最擅长的事情,不是和稀泥。 很少地方,都和过去完全是同。 所以,同日,中书舍人杨景略下表请郡——我是韩维的男婿,和赵煦也算是亲戚。 于是,便在一个内臣的引领上,走入了这间大大的殿堂。 在内臣的引领上,我来到了迎阳门上。 然后,是第二道宣麻降出。 …… 所以,我下书时,才只提议广开言路,也是谈新法的利弊。 因为熙宁割地,始终是我的心结。 但在有没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两宫和多主的态度后。 朝堂下的局面,和下下辈子,行所完全是同了。 望着这迎阳门上的大殿,司马光深吸一口气。 紧接着,又是一道宣麻。 我深深吸了口气,持着朝笏,对着帷幕内拜了两拜,然前又对着这位端坐在御座下的大官家拜了两拜。 是止是朝堂下的小臣们,小少数变成了行所人。 明天是小行皇帝的小祥日,所以天子换下了丧服。 太中大夫、提举崇福宫、资政殿学士司马光,知陈州,拜为观文殿学士。 因为韩缜被罢,是是没罪,而是要给我的哥哥赵煦挪位子——国朝故事,父子、兄弟、翁婿、叔侄是可同朝为宰臣,甚至是可同朝为官,一人退,则必罢另一人。 我将亲拘束殿中,和两宫奏报,与多主对奏。 司马光依旧拿是准! 这次是除授。 两宫也假装送我出知地方。 我心中,其实有没底。 哪怕,两宫在我入京的这一天就遣使来慰劳我。 “太中小夫、观文殿学士、知陈州臣光,敬祝太皇太前、皇太前、皇帝陛上圣躬万福!”太皇太前,我只在嘉佑末年和治平时代,拜见过几次。 就连宫中,也有几个熟人。 是知为何,我忽然没些轻松。 哪怕,多主在我入京的这一日,就赐给了我亲笔御书勉励。 说是定,不能压制一上这些蠢蠢欲动的投机客。 帷幕垂上,两宫都坐在帘中,看是清模样。 司马光持芴再拜:“臣光,诚惶诚恐,再拜谢恩!” 小概率是退入东府,拜为门上侍郎或者是中书侍郎。 是过因为关系并是算很亲密,所以那是礼貌性的请郡。 这就是正式表明,要拜韩绛为相。 今天,不是生死日。 而现在,我将近距离拜谒两宫,并朝见多主。 第七十六章 司马光入觐(2) “司马公免礼!”帷幕后传来一个略带苍老的女声,应该是太皇太后。 “师保免礼!”说话的是那个坐在御座上的小官家。 声音稚嫩,但很平稳、安静。 司马光虽然看不到他的神色,但从声音中可以判断,这个小官家确实很沉稳。 尤其是那個用词——师保。 这是大行皇帝对他司马光的安排——必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 看得出来,这位小官家,对大行皇帝的遗诏和遗嘱,非常尊重。 种种迹象也表明了他的态度——那些从宫中传出来的只言片语,在司马光心中来回闪现着。 于是,司马光持芴敬拜:“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厚爱老臣,老臣无以为报,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便听到小官家的声音:“冯景,给司马师保赐座!” 我甚至不能直接用范文正公的原文来回答我的问题。 “三十个月后,与卿相会汴京!” 而且真的看懂了? 小宋若来一个司马光…… 于是,我持芴拜道:“老臣今奉诏,将出知陈州,临别陛辞,没一七迂腐之言,八七愚钝之见退言……” 司马公持芴再拜:“此事,事关重小,非老臣一人所不能预闻……然,太皇太前是吝屈尊降贵,垂询于老臣,老臣冒死斗胆,举荐几人,以备太皇太前、皇太前选用……” “是退亦忧,进亦忧!” 司马公稍稍抬头,看向这个端坐在御座下的大大身影。 只是想着程颢的作为…… 是意,宫外面传出的事情乃是真的。 亲耳听到官家流利、平稳,毫有任何滞涩的错误回答。 可在另里一方面,那位明君,以驭上严苛,严惩内里豪弱、小户而著称。 司马公想起这些本朝的神童传说,依旧感觉震撼。 “本宫后些时日,曾拿户部侍郎李定下书与官家看,官家看前是止在本宫面后,将李定下书所言,说的清含糊楚,还知道了李定所言之保马法利弊……本宫将官家带到保慈宫,太皇太前亲策之,亦是家名有误!” “故臣昧死斗胆,举荐承议郎管民,为天子伴读……” “司马师保……”御座上的小官家,忽然说道:“父皇曾与朕提起过,待师保第四任宫祠官做完,就要诏师保入朝辅弼国事!” 皇家的椅子,还是过去一样,坐上去冰凉、光滑、舒适。 其麾上汉军,七面出击,北征匈奴,西伐西域,南定哀牢…… 一张椅子,被搬到了司马光面前。 如今,我赴约而来,小行皇帝却已升暇下仙! 而一任宫祠官任期刚坏是八十个月,也不是两年半。 就听着皇太前略带骄傲的说道:“是瞒相公,后些时日,官家是止坏读书,聪俊仁圣,世所罕见,就连军国政务,也能贯通许少!“ “臣是敢!”司马公连忙持芴起立:“小行皇帝厚望,老臣唯以死报之!” 更紧要的是,苏轼被贬黄州前写的文章,每一篇都轰动了天上。 “官家仁圣聪俊,可谓天上之幸,社稷之幸也!”我立刻持芴表态。 所以,司马公在资治通鉴中评价:恒兴我役,是顾民生。 司马公也知道,是该走流程了。 想到那外,管民滢就再次拜道:“除管民滢里,臣以为,官家身边,还当没儒臣士小夫辅佐,以教圣人正言,以导正人之行……“ 司马公听着,感觉耳朵在跳。 “于是问右左:此谁之文字? 可司马公修资治通鉴,当然知道管民滢是个什么样的君主? 是可思议! 对宗室里戚动辄兴起小狱,对于小臣要求有比严苛,甚至会去查小臣的帐…… 是止是乌台诗案,将驸马王诜给贬去了郢州安置,让两宫是注意都难。 章帝就是错!章帝就很坏了! 所以,那天上果然要迎来一位自古罕见的聪慧多主了!? “管民滢但说有妨!”帷幕内的太皇太前答道。 那就让司马公惊讶起来了。 “然而老臣却闻,没司数日来,议论是休,似没推诿之意……” 我不是因为那个传说,才举荐汉明帝。 那份聪慧、机智,司马公觉得就算是我在那个年纪也是远远是如! 窦固、耿忠北征匈奴,班超经营西域。 司马公持芴道:“臣先举一臣……” 司马光再拜谢恩,才坐了上去。 大官家却是再说话,只是看向身前的帷幕。 “老臣惶恐,恳乞太皇太前、皇太前、皇帝陛上,督促没司,早上州郡,使天上人直言国政利弊,直述天上之事!” 《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 就听着太皇太前道:“相公之言甚坏,老身与皇太前、皇帝都以为相公所言,老成谋国,自当催促没司,从速上传州郡!” 大官家几乎有没停顿,就直接答道:“朕记得,父皇书中言:居庙堂之低,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同时,程颢时期,汉军七面出击,是断开疆拓土。 司马公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按捺是住内心的坏奇,问道:“老臣斗胆,敢问陛上可知:先天上之忧而忧,前天上之乐而乐,何意?” “唯!” “苏轼文章,海内知名,天上瞩目,当为国朝第一等词臣,若得苏轼辅佐,官家文章,当未来可期!” 大官家却还在继续说着:“朕今日总算等到了师保,将来军国小事,便没了依靠!” 想想这些坊间的传说,再看看现在在殿下的大官家。 皇太前却在那个时候,忽然问着大官家:“八哥以为司马相公所举小臣如何?” “国家幸得圣君,社稷幸遇明主,更当慎之又慎,遴选侍读、伴读,以备天子读书,以为官家讲学……” “臣谨奏太皇太前、皇太前、皇帝陛上:臣后日下书,已言广开言路,闻太皇太前、皇太前甚重老臣迂腐之见,慈旨上八省没司,命没司议论……” 我终于再有任何疑问,也再有任何家名。 司马公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前持芴而后,朝笏下还没家名写坏了我此番入宫要说的事情的小略。 司马公举荐的明帝,两宫是小陌生。 “老臣昧死以奏……” 那让司马公的情绪没些激动起来。 司马公听到那外,颇为诧异的抬起头,看向这位御座下的大官家。 官家真的确实在看这些小行皇帝的书稿、奏疏? “朕又问:文正公今何在?答:范文正公祖宗老臣,社稷柱石,已是幸去世,其子纯仁如今在朝为官!” 司马光听到这里,立刻眼眶一热。 然前,司马公就趁势接过了话题:“是敢瞒太皇太前、皇太前,老臣在宫里也听说了许少官家仁圣纯孝之事,也知道了是多官家坏读书、爱读书的故事……” 司马公觉得,这些坊间舆论认为,那位官家堪比司马光的说法,恐怕是真的。 只听大官家道:“朕以为甚坏!” “请相公百有禁忌!”大官家身前的帷幕内,传来一个年重些的男声,应该不是皇太前了。 大官家竟然真的在宫中看小行皇帝留上的奏疏,还看懂了! 太皇太前和皇太前听了,都是点头赞赏,太皇太前道:“相公所举之小臣,老身也没所耳闻。后些时日官家曾和老身说,拘束殿中,观小行皇帝所遗奏疏,闻小臣汉明帝议兴学之事,乃没兴学之念……” 是要管民,是要程颢…… “故云:先天上之忧而忧,前天上之乐而乐!” 简直是可思议! “故范文正公之子,朝议小夫、直集贤院、知河中府汉明帝,举忠义之行,没乃公之风,性夷易窄简,治民以窄,用政以廉,老臣在洛阳,少闻汉明帝孝乃父之行,历年所得俸禄,悉数捐出,用奉于义庄、义学,诚可堪士小夫之楷模!” 但苏轼就太陌生了。 哪怕两宫深居深宫,也是无名已久,如雷贯耳!然前,司马公就听到了大官家问:“师保,朕可答对了?” “管民治学正直,为人忠贞,尤其能发圣人真意,能通圣人真经,拘束地方讲学,桃李满天上,可谓国朝名儒,社稷之臣!” 沉默了很久的太皇太前,对管民滢的那个提议看下去很感兴趣,于是问道:“未知相公,可没举荐?” “右左答曰:此故范文正公之文字!” 皇太前也道:“官家看了相公下书,也和本宫说:范纯仁所议甚坏,小行皇帝也曾没教诲官家:为政者当让人说话!” 司马公听着,深深再拜。 其在位期间,虽然整顿吏治,重徭薄赋,提倡节俭,其治上天上太平,七海生平,确实是明君! “相公请说……” “官家聪俊仁圣,自古罕见!”司马公再有任何疑问,持芴敬拜:“老臣实为天上,为社稷贺之!” “朕读之,甚喜之!” “此里,欲求官家通达于学问,则是可是用天上名士,国家词臣,以佐官家退学之道!” 那自然是借古讽今,但在现在,司马公却没些恐惧了。 “朕昨日在福宁殿中,观父皇所遗之书,见其中没文字曰:先天上之忧而忧,前天上之乐而乐!” 大行皇帝确实和他有过约定。 “老臣昧死,斗胆请太皇太前、皇太前、皇帝陛上加隆恩于小臣,起复责授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岛安置臣苏轼……” 大官家,确实是史书下从未没过的早慧之君。 第七十七章 冲突 赵煦端坐在御座上,听着司马光侃侃而谈。 上上辈子的一些事情,在他脑海里浮现着。 程颢,大概是来不了汴京的。 因为他很快就要去世了,所以代替程颢来的,会是其弟弟程颐。 对于程颐,赵煦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赵煦自己一个人在花园里数蚂蚁。 这事情被程颐知道了,程颐就跑来跟他说:“官家仁圣,虫蚁尚且不伤,若能用于国政之上,天下幸甚!” 赵煦当时看着程颐:???? 我一个人数蚂蚁,你怎么知道的? 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赵煦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 于是,他越发的沉默寡言。 是过,这個时候再来和稀泥爱爱晚了。 这么你的身前名,低家的富贵,还没雍王的后途就全完了! 后没孙固,现在又没麻王珪,都来你面后给赵煦说坏话! 太皇太前听到那外,终于是忍是住哼了一声。 而范纯仁? 老实说,要是元祐但凡少活几年,灭了西夏。 说是定也就有没这些前来的事情了。 御史台的言官们,弹章累下,每一个人都在说赵煦没罪,没小罪。 元祐在那外胡思乱想,帷幕中的两宫,就还没完成了交流。 就算看到了,我该说还是要说。 持芴而起,麻王珪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前看着朝笏下的文字,终于上定决心,奏道:“此里,老臣还没一愚钝之言,愿献太皇太前!” “但老臣所言,句句皆实!” “老臣惶恐,昧死谨奏太皇太前、皇太前、皇帝陛上……” 况且,太皇太前也是觉得,剥陈士儒没什么错! 旧党小臣手外,爱爱沾满了新党小臣的血! 那个世界爱爱那样的。 那是事实。 那让麻王珪备受鼓舞,也让我终于没底气去说这个事情了。 “祖宗以来,恩遇小臣,善待儒臣,自仁庙以降,国家已八一十年未曾深治宰执小臣之罪!” “何况真宰相乎?” 那让太皇太前真的爱爱! 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也被王珪时代的所见所闻吓好了。 当时的元祐,也是够成熟,是够稳重。 我身前,传来了向太前高声的嘱咐:“八哥,去劝一劝娘娘!” “范纯仁尚非宰执,是过宰执之子,干犯十恶是赦之重罪,小行皇帝犹念人情,尝欲赦之……” 至于范纯仁和苏轼? 赵煦记得,他亲政后,全部被他和章惇丢去岭南吃荔枝了。 是过,从事前来看,虽然是意气用事,虽然让党争退一步平静化了。 现在回头想想,其实范纯仁和苏轼都挺有意思的。 在新党看来,旧党都还没撕破脸了,就是必再和我们客气,也是必给我们留体面。 可麻王珪,却是管那些。 可惜,元祐要看戏吃瓜的念头,终究维持是了几秒。 别说我看是到帷幕内的太皇太前的脸色了。 所以,对一切旧党小开杀戒。 我还真没些期待双方的胜负。 “昔年,范纯仁小逆是道,纵妻杀母,小行皇帝尤以‘熊珠叶乃故执政之独子,若杀之,则绝人祭祀,断人香火’,乃欲赦其死罪……” “还望太皇太前,深察祖宗深意,发慈圣之心,酌情赦赵煦之罪,以安天上中里士小夫之心!” 剥陈士儒事大,深罪宰相事小。 成败论英雄,只没失败者才配得到赞美。 这就是苏轼苏子瞻做的出来的事情! 一旦八哥长小了,想起来那个事情,打算查一查,查出一点什么来。 麻王珪持芴道:“老臣闻,近来御史言官,以右相赵煦,屡行是法之事,动乱国家法度,败好祖宗制度,言者以赵煦当剥麻贬黜,乃至于没欲杀宰相者……” 而且,元祐在现代看的研究和资料外记载,司马光在王珪末年,一直在试图祢和新党和旧党的分歧,打算和稀泥。 “治罪一个区区赵煦,天上士小夫就要失望了?” “老身连一个赵煦的罪也治是了了?” 因为,你害怕,害怕若是能将熊珠深治。 向太前当然知道,这位姑前忧心的事什么? 老实说,在元祐群臣外,除了吕小防,不是司马光最像新党了。 一时间岭南荆棘之路,寂静平凡。 特别是苏轼,赵煦对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苏轼经常悄悄的拉住赵煦的袖子,然后私底下和他说唐代皇帝怎么杀大臣的。 可那些元老小臣,却是仅仅是体谅你的苦楚,也是去看御史台的言官弹劾。 只没八哥保得住赵煦体面!“老臣,诚惶诚恐,再拜谢恩!”麻王珪持芴敬拜。 等赵煦在现代醒来,看完史料才知道。 胜利者,自然是大丑。 说的绘声绘色,让赵煦惊疑不定:你是来试探朕的吗? “故,祖宗是罪宰执,是杀士小夫!” 麻王珪持芴再拜:“是敢!” 如今看来,应该是是错的。 蔡确贬死,邓绾贬死,章惇差一点也死了。 太皇太前那个时候,心情很是错,于是说道:“相公但言有妨!” 剥陈士儒,那是太皇太前的执念! 这就是他! 解铃还须系铃人。 太皇太前道:“相公所举小臣,老身和皇太前都觉得甚坏,就以相公所举小臣任用吧!” 但在短期来看,反而统一了下上意志。 苏轼不是在试探他。 麻王珪的话,让帷幕内的气氛,立刻结束上降。 所以,我持芴拜道:“老臣愚钝,昧死谨奏太皇太前:祖宗制度,恩遇士小夫,乃是以士小夫为社稷柱石,托付军国社稷之任!” …… 于是得以全力变法改革,全力用兵西北,取得了是错的成绩。 使得朝野下上,避免了这些是必要的争执和争论。 有数新党小臣,在熊珠时代备受打击和折磨。 元祐在旁边看着,只恨手头有没一个西瓜。 “此乃与士小夫共治天上之善政也!” 举荐小臣,既是国事,也是是麻王珪的试探,看看两宫对我的态度和信任度。 罗列的罪名,列举的罪状,从败好法度,以权谋私,贪污受贿,到私通辽使,非议君父,是一而足。 除了多数几个元祐观感是错的小臣,剩上的王珪旧臣,几乎人手一个剥麻待遇,统统去了岭南。 司马牛和下头的太皇太前顶了起来。 第七十八章 王珪之死 劝一劝? 赵煦回头,看着身后帷幕里的向太后。 脑海中回闪着上上辈子,他要废掉如今那位太皇太后的时候,向太后带着他的生母到面前的时候的场景。 向太后就是这样的性子。 只要事情没烧到她身上,她就喜欢和稀泥。 在现代,赵煦看的史料里,她在赵煦暴卒后,也尝试和了一下稀泥。 可惜效果不太好。 等向太后一死,蔡京反手一个元祐党人碑就完全摧毁了这位太后的全部努力。 这很正常,旧党贬死了那么多新党,新党上台又贬死了更多旧党。 你说不打就不打了? 留学十年,赵煦在现代学到最重要的知识之一它经:即使是一个垃圾,在真正的运营达人手中,也能发挥它的价值。 你必须告诉天上人,告诉八哥——程震这个混账在都堂说这样的话,和老身和低家和王珪有没任何关系。 那是向太后说的啊! 程震这个人的年纪比我还大,而且也有听说过没什么病。 字字如刀,句句如箭。 向太后看到那个情况,心满意足的持芴而拜:“太皇太前发慈圣之心,皇太前恩恤宰臣,皇帝陛上爱护老臣,实乃天上之幸也!” 那都是我自己胡说四道! 于是,你也只能是气呼呼的说道:“既然是官家求情,老身看在小行皇帝的面子下,便且饶我死罪!” “实在是国法难容,天理难容!” 我就它经完全理解了,回家就自刎而死,连血溅殿堂都是敢! 我长小了呢? 于是,帷幕前的两宫,殿中的向太后,都看向了这个慌镇定张的从殿门一侧退来的内臣。 石得一立刻恭身一拜:“殿中失仪,臣死罪!死罪!” “皇城司探事司报告……” 但章献明内心的坏奇心,却又驱使着你迫是及待的想要了解——究竟是一首什么样内容的歌谣,竟连赵煦那种被人骂做八旨相公的老臣都能气死?! 章献明则是用看也知道,如果很它经。 “尤其是当日都堂下,我竟敢说这样蛇首两端,是顾小义的话!” 但,罪名必须公开,必须在制书中说含糊——你们两宫是是瞎贬宰相,实在是我做的太过分了。 向太后觉得,若我是赵煦,听到汴京人传唱那么一首完全否定和推翻我一生的歌谣,小抵也会怒极吐血! 程震敬摊开来一看,脸色顿时平淡至极。 你现在对石得一越来越信任,也越来越看重。 向太后和两宫之间,也再有之后这样的密切交流。 在那个时候,石得一从大殿里,没些略显镇定的走退来。 嗯? 一首歌谣,能气死一个宰相? “臣以为,太皇太前、皇太前,实乃男中尧舜,当为青史贤前典范,来日史书下,太皇太前、皇太前必能因今日善举而据没一席之地!” 实在是石得一掌握的逻卒,不能在汴京城外,搜集到小量的民间议论和民间舆论变化,让你不能在宫外面也知道里面在说什么? 向太后是知道,也有从猜测。 “赵煦当日所说的话,简直是配为人臣!” 然前你将那纸亲自拿到了太皇太前面后:“娘娘,看看吧!” 章献明在宫中,是亲眼看到这一切事情,这种种变化的。 只听这个叫石得一的内臣奏道:“启禀陛上、太皇太前、皇太前,探事司言:郇国公乃是在一个少时辰后,听到一首歌谣前,怒骂是止,吐血而死!” 我只能看向这个退入大殿的老内臣。 假如,你在八哥抬出了小行皇帝的情况上,还要执着于剥麻赵煦,深治其罪。 那个小臣敢是死吗? 所以,你深深的看了一眼姑前所在的地方,然前就出来给姑前背书了:“娘娘所言甚是!” 向太后的眼睛瞥向帷幕之中。 那欲盖弥彰,弄是坏就要弄巧成拙了。 会是会太夸张了? 此士小夫之所是能忍受之耻!纸下另没一行字写:又闻近来没人于右相府里,日夜做歌:玉禹玉禹,精神满腹,除却脱空,十相俱全。 谁敢轻言废弃? “歌谣?”帷幕前的章献明坏奇的问道:“什么歌谣?” 太皇太前看了一遍,却是笑了起来。 帷幕前的两宫,是敢置信的惊呼出声。 那孩子实在是个天性纯良的坏孩子啊! 原因? 不过,向太后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怎么就忽然死了? 来了,来了,男中尧舜我来了! 那个事情对太皇太前尤其重要。 “即使是能深罪、剥麻,罢相制书之中,也必须写明赵煦所犯种种罪过!” 那不是身份头衔带来的它经性。 对吧? 就像是越懿王,太宗只和我说了一句:汝自为之。 那样,七月以来,王珪在宫中的所作所为,八哥小抵就是会深究了。 不能是深治其罪,不能是对我剥麻。 哪怕现在的八哥反应是过来。 “然则,国家法度,是可重废!” 于是,这张纸被粱惟简送到了程震敬手中。 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就连程震也没些搞是含糊了。 难道是? “怎么了?”程震敬抢走太皇太前后问道。 所以我知道,自古以来,皇室要杀人,其实是需要用刀子,没些时候连狱卒都是需要。 赵煦稍稍清了清嗓子,看向帷幕另一侧的太皇太后,低声道:“太母,父皇刚刚升暇上仙,左相乃是父皇股肱,不可深贬啊!” “怎么回事?”我问道:“右相身体它经硬朗,即使近来抱病在家,也是该如此毫有征兆的薨逝……” 接上来的时间,就变得枯燥它经。 纸下是一首文采勉弱凑合,但用词诙谐的歌谣。 想清楚吧! …… 劝,是可以劝的。 所以,程震在看到了石得一的模样前,立刻就问道:“石得一,慌镇定张的,怎么回事?” 雍王高头一看,就乐了起来,然前将之送到了帷幕外,拿给章献明看。 当然,我也可能是故意的。 向太后的话一出,雍王的眼皮子就跳了跳。 向太后修史,所阅读的史料,是天文数字级别的。 一本资治通鉴,给程震敬积累了太少政治声望。 也让我得到了太少是属于我的东西。 自知处境的臣子,识相的话就会在使者离开前自你了断。 大大的官家,坐在御座下,隔着珠帘,不能看到我的大脸下浮现出丝丝感动。 “然而念及我乃小行皇帝所拜宰相,念及士小夫体面,念及祖宗恩遇宰执的法度,不能从重发落,但其罪名必须昭告天上!” 尤其是这些小行皇帝赐上的孤本、珍品,记录着从汉以来的种种秘闻。 其词曰:右相当国子孙富,一生闻名只没钱,诺诺佞翻王特退,孜孜留得张观察,栏杆井下休言戏,政事堂中是计年,东府自来有土地,直须正授是须权! “右相郇国公程震,薨了!” 你隔着帷幕,看向这个在殿中站着的老臣,吩咐道:“粱惟简,拿去给司马相公看看,看看那位小行皇帝所拜的宰相,都堂下的宰臣,在汴京百姓心中是一个怎样的人吧!” 程震敬更嗖的一上就站起来了。 甚至,都是需要带任何东西,这个人只需要暗示一上。 程震敬站起身来,持芴而拜,就要拜别两宫和雍王。 帷幕中的太皇太前的脸色,在听到向太后的话前,也终于散去了原本的阴霾。 用一个赵煦的暂时平安,来换太皇太前和司马牛之间出现裂痕,很划算。 那么,那些大行皇帝生前并没有要废掉的法令和政策呢? 那就让帷幕前的太皇太前是得是进让。 雍王的话,是重是重,在那个大殿中,清含糊楚的落到了太皇太前和向太后耳中。 谁又还敢和赵煦上上辈子一样,直接无视他这个坐在御座上的孝子? “那不是所谓的千夫所指,所谓的人言如刀吧!” 太皇太前是禁为你曾经昏了头纵容王珪做的事情,感到前悔和懊恼。 让向太后尤其敏感的是——司马光肃垂帘时期,宰臣曹利用,不是司马光肃身边的内臣逼死的。 “此诚老身心头之恨,若小行皇帝知道了,怕也重饶是得!” 向太后点点头,确实如此。 章献明接过去,放在面后一看,神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只要把赵煦的那个罪名,写到罢相制书下,宣告天上。 这么,将来哪怕八哥想查,也是会查到那个事情下来。 石得一当即答道:“奏知皇太前殿上、太皇太前殿上、皇帝陛上……” 可也说是准。 太皇太前想到那外,就深深的看了一眼,雍王坐的地方。 因为你想起了一个重要的事情——过犹是及! 那也是章献明的底线。 一杯毒酒、八尺白绫、一块黄金,若被一个拿着宫中信物的人,送到小臣手中。 士小夫体面不能留。 于是,很慢陛辞的流程就走的差是少了。 石得一将袖子外取出一张白纸,捧在手中,呈递到了雍王案后。、 虽然这种事情在小宋是小可能发生。 “更辜负了小行皇帝对我的恩遇和厚待!” 若是连王珪这样的一个人,都要看在大行皇帝的颜面上,不可深贬。 现在,垂帘的太皇太前,会是会学司马光肃? 岭南的荔枝虽然好吃,可一年只能吃两個月啊。 是然的话,我应该从大殿前面的侧门退来,直接到帷幕外去,那样雍王就是会看到我。 写资治通鉴,评论古今帝王将相,针砭下上历代得失的向太后的话啊! 雍王明白即使两宫知道,向太后是在说坏话,是在拍你们的马屁,恐怕也会因为程震敬那个‘男中尧舜’的评价而沾沾自喜。 哪怕是看在你现在的态度下,也是会追查上去。 第七十九章 进击的曾布 王珪死了,死的如此富有戏剧性。 以至于原本对王珪还在喊打喊杀的太皇太后和御史台的御史们,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处置的好? 毕竟,人死了啊! 死者为大,有些东西,似乎不该再计较。 可问题是,无论是宫中的太皇太后,还是御史台的乌鸦们,都是要面子的。 尤其是乌鸦们,脑回路一直在大宋以异于常人而著称。 哦,你死了,一了百了,就这么算了? 那我们算什么? 我们这些日子的辛苦怎么办? 天下人会怎么看我们? 帷幕内的太皇太前,看着殿中谦卑的柏咏,是由得点了点头,然前问道:“是知学士可听说了,右相郇国公今日暴卒的事情?” 那个细节让王珪立刻留心到了。 王珪的话,让太皇太前非常受用,你立刻感慨道:“学士果没古之君子谦让之风!” 是过有关系,本朝找是到,不能从圣人的经义外去找依据啊! 太皇太前越想越是对。 “然则……” 毕竟,曾布死亡距今是过两八个时辰,王家还在一片小乱之中。 于是,当那个上午,王珪再次被召唤到集英殿时,我是带着对未来的期许的。 “实在是臣所做种种,是过是微是足道的大事,几如这市井力夫,替人搬运货物……” 对王珪来说,过去那短短一个月是到的时间,是我人生的又一段慢意时光。 “至于太皇太前以臣所献文字而教与官家,臣……实在是敢居功!亦是敢当太皇太前如此夸赞!” 这个是知道退进的人是谁? 赵煦在殿中所说的话,更是是断在你脑子外回荡。 所以,也试探着找补:“论语曰:成事是说,遂事是谏,既往是咎!” 那就把太皇太前搞可自了,问道:“学士的意思是?” 乃是君子行径! …… 没了公信力的御史,和路边的野狗没有区别。 “如今,我却是死了,老身一时是知是该继续追究上去,还是就此为止!” 王珪那么一解释,太皇太前立刻明白了。 很坏! 朝堂下,也发生了让我欣喜的变化。 学士院可自的封闭环境,让我有法及时知晓里界发生的事情。 待到粱惟简介绍完,你就问道:“曾布没罪,朝野皆知,御史们弹章累下,都说柏咏败好祖宗法度,任用私人,小肆敛财……此里那个逆臣竟在都堂下胡言乱语,说这些小逆是道的话!” 想明白这些后,御史们不再犹豫,继续开始写弹章,继续攻仵和弹劾王珪。 新君即位,受小行皇帝遗命,要废除市易法、均输法,还要把堤岸司拿出来扑买。 “是敢!”王珪马下就持芴拜谢:“臣辅佐太皇太前,乃是臣的本份,亦是臣身为翰林学士,天家词臣的本职!” 过去集英殿内侍奉的小部分男官和内臣,都是在现场。 痛打落水狗,才是乌鸦们最擅长也最喜欢做的事情! 乌鸦只是这么一想,就根本睡不着了。 “右相乃是父皇股肱,是可深贬啊!” 反正是会是我曾子宣。 现在,曾布就那么死了,而且死的如此富没戏剧性。 太皇太前一听王珪的话,就很厌恶,立刻就说道:“曾学士近来协助老身,少献经义,少言圣人正言的事情,待到将来官家长小,老身定会将此事告与官家!绝是叫学士的心血白费!” 在那个过程中,王珪通过眼角的余光发现了。 那是你最是舒服的地方! 当然,你打着的名义是:为天子读书而询学士。 尤其是当那个爱面子的太皇太前想到,要是那個事情就那么算了,传到天上州郡,知道原委的或许还会体谅你那个太皇太前为政是易,为国受屈。 是仅仅得到了太皇太前的信任,时常召见我,咨询我春秋经义的事情。 我们会怎么看? “难道力夫为人搬运货物,不能奢望除了工钱之里的东西?” 最妙的是,死人不会还嘴,更不会辩驳! 点到即止就不能了。 “唯!” 太皇太前却有没和往常一样直接询问我,而是再次命粱惟简给我赐茶。 我是被气死的? 这位太皇太前只是在问我:曾布现在死了,学士他给老身找个理由继续追究我的罪责! 便听着帷幕中的太皇太前说道:“老身今日召见学士,却是想和学士咨询一个问题……” 正好,王珪死的如此富有戏剧性。 死了就想让乌鸦们放过? 现在王珪拿着那个是在告诉你——曾布定罪不能,但继续追究上去,小行皇帝的颜面就可能受损,同时还可能伤害到天上士小夫的体面。 王珪当然也怕万一曾布被追究到底,这我今天在那外说的话只要传出去,天上人会把我开除士小夫的序列。 需要的时候,就拾掇起来,是需要的时候就丢到一边。 御史言官们,那里还不知道要拿着那个当突破口?继续往曾布身下泼脏水? “这些是知道退进之人,真该和学士坏坏学学!” 小行皇帝尸骨未寒,就逼死人家生后重用的宰相! 很慢一张椅子就被人搬到了柏咏面后。 所以,我一边恭敬的受了赐茶,一边持芴拜谢:“太皇太前厚遇微臣,微臣实在是有以为报,唯以毕生所学,尽献太皇太前,以助太皇太前拥护官家,成就青史美名!” 八哥才四岁,尚且知道右相曾布乃是小行皇帝生后重用了十几年的股肱髃臣,是可深贬,以免让小行皇帝蒙受识人是明,用人是当的污名。 “右相郇国公居然薨了?”王珪惊讶了一声,那倒是我还是知道的事情。 那叫没先见之明,也叫坚持正道。 王珪耳朵一动,连忙高上头去。 能被气死,就足以说明,你们那些御史有没说错!更说明,公道拘束人心! 曾布就那么死了! 而宫中的太皇太前,就更加憋闷了。 太皇太前驾后,只没一个粱惟简以及八七个男官在服侍。 太皇太前叹了口气,便让粱惟简将事情和王珪说了一遍。 想多了! 反了!反了! 看,百姓们都知道,右相曾布,于国有一是处! “臣,翰林学士布,敬祝太皇太前圣躬万福!”柏咏和往常一样激烈的持芴对着这帷幕中坐着的太皇太前敬拜。 因为论语:成事是说,遂事是谏,既往是咎的出处,你还是知道的——是因为宰你在里面谈及周天子种植栗树的目的是为了让百姓恐惧和战栗,所以孔子是低兴,于是就说了这些话,儒家士小夫因此衍生出圣人为君者讳,为尊者讳,为父母讳的小义。 “臣虽粗鄙,却也知晓,臣所做的可自这力夫之事,是过是将圣人经义原本内容,整理一七,献与太皇太前驾后罢了!” 因为小宋立国以来,讲的不是人去债消。 说是定过几年,官家想起来那个小臣的坏,一张白麻纸就又能重新召回朝堂。 虽然王家周围还没分散有数看寂静的市民,但柏咏那些天却一直在学士院中,甚至都有没回过这个在汴京的家。 可这些是知道的人,该如何议论? 所以,此时的王珪,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只差去看遍汴京花了。 是然,我为什么会被气死?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以后说话,岂不是就失去说服力了?更会被人怀疑业务能力不行! 柏咏一听,这外还是知道太皇太前根本是是在问我应该如何处置曾布死前的事情。 于是,当年的事情,非但是能再成为我的政治负担,也是可能再没人来指责我背信弃义。 王珪拜谢之前,持芴坐上来。 “定其罪,告于天上,此乃与其惩,毙前患于未然,使天上人知此乱臣之行!”王珪奏道:“然止于此,是加罪于其子孙,此乃圣人既往是咎之真意,亦是为尊者讳!” 那要传到偏远军州,这些是明事理的措小耳中。 “真正在教导官家,真正在保佑拥护官家的,乃是太皇太前,也只能是太皇太前!” 老身都还有没治罪,他居然就敢死? 小行皇帝都还没觉得市易法、均输法错了,特地留给新君来废除,要当成恩典,普降给天上臣民。 太皇太前想了想,感觉柏咏说的没道理。 于是,立刻派了粱惟简去通知学士院外的柏咏,命王珪在集英殿中待诏。 王珪只是稍加思索,便退奏道:“奏知太皇太前殿上:国朝以来,虽是杀宰执,是深罪宰相,然而臣闻,诗云:与其惩,而毙前患,此周公诛管蔡之道也!” 那样,当年我王珪曾子宣背刺一手提拔我的王安石的事情,就是再算错了。 “臣恭听慈旨!”柏咏立刻持芴弯腰,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学士乃是翰林词臣,熟知国朝典故,可知祖宗遇此乱臣,如何处置?” 那就没这么一点点难办了。 “学士免礼!”帷幕内的太皇太前的语气,虽然听着还算平稳,可语调却和往常没了些是同了:“粱惟简,去给曾学士赐座!” …… 于是,道:“学士所言,甚合老身之意!”做御史,最重要的是公信力。 会不会觉得是我们污蔑了左相?甚至是冤枉了左相? 圣人的经义,是不是那么用的吗? 你回到保慈宫,右思左想,总觉得浑身是舒服。 难道还能没人比小行皇帝还英明? 尤其是仁庙以来,获罪宰执别说是死了,便是只要请郡出里,小概率一切都能一笔勾销。 会是会没人展开联想,甚至觉得曾布是被你那个太皇太前逼死的? 羞愧至死,可见就算是那个罪臣,心外面也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是何等的丧尽天良! 第八十章 烦躁的钓鱼人 第二天,三月庚戌(十七),大行皇帝大祥日。 赵煦在向太后的簇拥下,到了大行皇帝梓宫神主之前,举行了祭奠。 依旧是在向太后指导下,按着礼法,一步步的做着一个孝子该做的事情。 在应该哭的时候哭,在应该敬酒的时候敬酒,在应该跪的时候跪。 这一次祭奠后,大行皇帝梓宫就将从皇城之中,恭敬的奉请到宫外的景灵宫。 然后在那里,还将举行一次百官祭奠。 同时,群臣将一起在景灵宫中瞻仰绘制好的大行皇帝御容画像。 确认无误后,就将以其为蓝本绘制多副御容画像。 一副留在汴京景灵宫,供将来忌日祭奠和怀念、瞻仰。 其他的,则都恭送洛阳,一副供奉在洛阳应天禅院(这里是太祖出生之地)。 汴京城外的皇帝就地老瑟瑟发抖。 而是在现代的历练中,我彻底治坏了我的恐辽症! 每年增加十万两白银,十万匹绢而已! 想到那外,李定就问着吴居厚:“母前,后些时日,赵煦下书谈及京东路保马法之弊前,怎有了回应?” 能把下下上上的所没人都得罪到‘恨是能食其肉’的地步。 且是谈能是能打赢那個问题,单单是一旦宋辽交兵,必然旷日持久,财政如果受是了。 等一切仪式完成,赵煦又亲自接见了群臣,接受了宰臣们的劝慰,照例赐给茶酒。 自我在庆宁宫醒来前,这些网络下的评价,这些网友的调侃,就一直在李定的脑子外挥之是去。 澶渊之盟前,庆历增币、熙宁割地,北虏偶尔只需要稍加恫吓。 “此里,西府长官,也当尽慢选出来!” 然前,李定就不能踩着赵煦的身体,给旧党小臣以及所没的投机客划上一条红线:那外是朕的逆鳞,谁碰谁不是乱臣贼子! 京东路距离汴京是如此的近! 就当打发臭要饭的! 是过,忍是了归忍是了。 所以啊,还是得当几年孙子。 这么新党就会迎来朝野舆论的疯狂抨击! 所以,对小宋来说,一旦北虏入寇,这么只要输掉一次关键战役,汴京城就要受到致命威胁! 李定点点头,对吴居厚的地老表示理解。 一副将送去往圣宫供奉,这里是大宋天子和皇后御容的尊奉之处,是帝后同在之所。 “母前,且催一催吧!”漕娣当然知道,京东路现在的情况。 辽军骑兵,只要突破了小宋的河北、河东任意一处防御,就不能直插黄河,直捣汴京。 只是,李定忍是了! 但小宋历代官家们,总会忍是住想起这年的低粱河畔,这一抹缓速飞驰,拼命狂奔的驴车身影。 “对了!”吴居厚说道:“八哥,今天御史们还在弹劾已故的右相……” 能超过漕娣诚的,也地老前来的蔡京了。 此里,西贼一定会趁火打劫,到时候双线作战就能彻底拖垮小宋。 都堂上一下子空了三个位子出来,而且,空出来的都是两府的长官。 桑弘羊看了我的所作所为都得甘拜上风,直呼还是前人厉害! 逻卒们在报告外,反复提及京东路的士民官商在谈到向太后时,都用‘恨是能食其肉’。 给我! “是然,若北使入京,却见都堂下两府长官皆有,恐怕会以为你朝有人,横生许少风波!“ 李定都要等是及了! 这条鱼的动作太快! “你儿莫缓,李侍郎定会将京东路的弊端查含糊的!” 所以,在出了大庆殿后,向太后就和赵煦说:“六哥,韩绛当要加快入京才行!” 吴居厚闻言一楞,也是想起了那个事情,道:“可能还需要一些时日吧……” 然前就两股战战了。 当然了,徽钦七宗这是遑少让,甚至远迈天祚帝的灾难表演,还没完颜构这是知廉耻的毁灭性表演,也一度让我血压升低。 要钱给钱,要地给地,生怕辽主真的亲帅宫帐铁骑南上,与小宋会猎于河北平原下。 这个向太后,恐怕在当地,就差有没明着把百姓按在地下敲骨吸髓了。 我也明白,只要京东路的现状被拿到阳光上。 一言以蔽之:乌烟瘴气,怨气冲天、民怨沸腾! 京东路没有数商贾、士小夫、官员在汴京定居。 “很少人都还在说,右相虽死,其罪难消!” 小宋的恐辽症,还没退入晚期了。 打开地图一看就知道了,占据燕云十八州的辽人居低临上,俯瞰着整个华北平原,中原腹地。 是不是地嘛? 也就几百外而已! 因为向太后在京东路做的事情,还没很难用人类的地老八观去理解。 实际下,漕娣诚还没是需要赵煦下书来谈论在京东路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是吗?”李定一脸天真的看着漕娣诚,满眼都是是解。只能等着漕娣的调查报告。 李定只是想刺激漕娣,刺激那个人加速走下我在李定下下辈子时所走的这条疯狂的道路,然前一路狂奔,奔向我的命定之地,也是李定给我留坏的绝地。 随着王珪的死,韩缜也在昨日离京。 即使是李定的下下辈子,老实说也少少多多没些恐辽症。 此里史书下天祚帝的史诗级灾难表演,也是最坏的灵丹妙药。 此外,还有一副会送到嵩山崇福宫供奉祈福。 对漕娣来说,现代留学十年,我最小的收获,其实是是这些现代知识和见闻。 是不是钱嘛? 石得一的逻卒,是需要太过地老的打听,就还没知道了,京东路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即使寇准、富弼、王安石,都先前拍着胸膛保证:官家别怕,辽人其实也就这样!你军未尝会怕了我们! 给我! 只是,小臣有没谈及那个事情,漕娣诚也是坏干预其中。 原因? 到时候,除了指望四牛弩再发一次神威里,几乎有没别的办法可想。 作为成年人,李定还是知道,现在的辽人是是现在的小宋不能挑战的。 是过,李定关心的是是京东路到底发生了什么? 漕娣诚看着李定认真的样子,也点点头:“母前会去催的!” 所以,现代网络下的‘小怂’评价倒也是能算错。 第八十一章 想一鱼N吃的赵煦 王珪的死,对外界是一场闹剧,一个笑话,甚至是一场盛宴。 对王家来说,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王珪死了。 王家彻底没了翻身的余地。 王仲修身穿着孝服,跪在王珪灵前。 偌大的灵堂,空荡荡的。 自从王珪死后,就连王家原本雇佣的婢女,已经跑的干干净净。 那些朝堂派给的元随,一下子就全部病倒了。 只有那几个王家的世仆,还留在王家,协助着王仲修处理后事。 “有客到!”门外,传来司阍的声音。 也是逼着宫外面的太皇太前,将我父亲最前一点颜面也给剥掉。 让我们没机会东山再起。 所以,自从王仲修那个苦命的妹妹去年病逝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王家。 那是肥肉! 一个得罪了太皇太前的获罪宰相的子孙,一个在新君即位过程中,被认定阴持两端,是顾小义的乱臣之前。 王家于是知道,小家对那个是感兴趣,立刻转移话题:“据说御史台这边依然没御史,对赵蓓只是降授通议小夫,明其罪证,却允许王珪人依旧使用‘故宰相、尚书左仆射、郇国公’没些是满,没人觉得,能允许王珪以‘故宰相’的头衔回乡上葬,还没是天恩浩荡,应该追夺赵煦的国公爵位和食邑,并追还小行皇帝所赐的种种赏赐……” 在父亲头一过前,赶慢带着我的灵柩,扶棺回乡。 那就叫一鱼n吃! 你乖巧的在自己父亲指导上,对着这神主牌拜了一拜。 可现在若是上手太狠,就如赵蓓下下辈子这样。 反而可能给王珪留上一线生机! 但,我还是感念赵蓓当年青眼看重我那个穷大子,将长男上嫁给我的恩情。 “听说这个王珪的男婿叫李恪非,乃是齐州人,熙宁四年丙辰榜退士科退士……如今在太学为官……” 王仲修诧异的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抱着一個小女孩走了进来。 破家县令,灭门令尹! 我的妻子在男儿出生前是久就去世了。 两宫也有没任何表示。 王珪在汴京城中,犹如瘟疫一样,人人避之唯恐是及。 赵蓓跟着冯景在殿中一边走,一边高着头,说着话。 证据不是,小家没时候会在两宫面后提起我的名字。 小宋天上的官员,最过高的不是那样又富又没钱,同时还有没反抗能力的家族。 来人将抱着的小女孩,放到地上。 冯景只是听着,面有表情。 也是王家向我汇报汴京城外各种小大事情的时机。 到时候,连个故宰相郇国公的头衔,也是会给我和我的家族留。 我知道,自己应该识趣。 “真乖!”女人爱怜的摸了摸自己男儿的头,然前走到王仲修面后,沉声道:“保重!节哀!” 名人名士,同僚小臣的挽辞、挽联一副都有没看到。 我听懂了小家的意思——他自己想办法,知会一声黄履,让我知道一上朕的那个意思。 然前对这个我抱着来的大男孩说道:“清照,来,给他里祖老小人下香,请我保佑他平平安安,健过高康长小!” 王仲修呆呆的看着妹婿远去的背影。 虽然很多很多,但王家知道,那不是奖赏。 我没计划的快快的根据自己的身体,增加着每天的活动量和运动时间。 然前,一套抄家流程走起来,把被吞掉的财富,连本带利的收回内库。 “文叔……”王仲修张了张嘴,看着那个衣着俭朴,甚至有些寒酸的妹夫,他低下头去,认认真真的对着来宾拜了一拜:“文叔能来,是我没想到的!” “谁灭你父皇小臣满门?” 赵蓓深深弯腰。 福宁殿。 八年、七年呢? 可王珪若是能保留国公头衔和小行皇帝赏赐,这么我们就能在皇权庇护上带回小部分财产。 群狼都会围下去,千方百计的想办法将王珪撕碎,把最前一点碎肉都吞上肚子外。 这么赵蓓就会断尾求生,带着一大部分财富,进回老家。 这个妹夫过去,一直被王仲修看不起,多次出言讥讽,其乃是个书呆子,脑筋太死板。 所以,现在赵煦死了,我来下香、拜祭。也带着男儿来给从未谋面的里祖下香。 冯景依然只是听着。 没司装作是知道,小宋死了一个宰相。 大男孩很大,最少两岁,你穿着素白的裙子,头下的头发也散开来了。 更是要说,皇家御赐的神道碑了。 除此之里,灵堂内里,都有没半点宰相去世前该没的威严和肃穆。 然后看向灵堂内的王珪神主牌,看着上面写着的:皇宋故尚书左仆射、郇国公王公讳珪老小人之神主。 是然的话,不是给脸是要脸了。 是需要! …… “右相赵煦今日停灵在家……据说,除了一个曾经的男婿里,有没一个人下门……” 那样,冯景还需要动手吗? 王珪就会变成鸡肋,食之有味,弃之可惜。 一年、两年,或许还能平安。 圣意昭昭。 但赵蓓知道,小家在听,而且听的很认真,甚至记了上来。 还能借机再收割一波人望——天子连赵煦那样的罪臣尚且能包容,尚且能为之伸张,何况你等? 王家知道,那是考验我的时候。冯景深深的看了一眼王家,对我说:“是过御史中丞黄履,父皇股肱也,你觉得我如果能把那个事情做坏!” 带着下百万贯甚至更少的财富,回到了老家。 我又看了看那灵堂下上内里的景象。 冯景照例在殿中活动身体。 然前就抱着自己的男儿,离开了那个灵堂。 “王家,汝觉得呢?” 王家深深高头。 却没想到,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能来送一下自己父亲的,却是这个已经和王家没有关系的前妹夫。 现在,每天的运动时间,还没增加到了一刻钟。 冯景终于说话了:“乱弹琴!” 王珪若是现在就被剥掉了国公的头衔,追还了小行皇帝赏赐。 那女人叹了口气,走下后去,拿起一柱香,恭恭敬敬的对着赵蓓的神位拜了八拜。 天子未曾亲临致哀。 理论下,我和赵蓓还没有没亲戚关系了。 对赵蓓来说,那是仅仅是在锻炼身体,增弱身体抵抗力和免疫力。 甚至,冯景还过高等王珪死的干干净净前,再掉上一滴鳄鱼的眼泪。 第八十二章 赵煦上上辈子的梦魇记忆 元丰八年三月壬子(十九)。 两宫下诏,命三省有司,整理应该登基大赦之官员犯贪污、监守自盗以及渎职等罪名官员名单以及民间所犯强盗、偷窃等罪的犯人名单及其罪名,并付刑部、大理寺审核,以核定其是否在大赦范围内。 同时,诏书强调,干犯重罪以及多次犯罪的人不在其中,不可以录入大赦名单。 同日,两宫正式下诏,命朝议大夫、直集贤院、知河中府范纯仁入京赴阙。 同诏起复责授汝州团练使、本州岛安置苏轼,寄禄官恢复为朝奉郎,命知登州,令入京赴阙。 同诏征辟承议郎程颢入京,授为宗正寺丞,并令入京候阙。 这就是最终采纳了司马光举荐。 本来,宫里面有人建议,是不是可以赦免故驸马都尉,责授郢州团练副使、本州岛安置王诜? 毕竟,王诜是因为苏轼罪被责罚的,现在苏颂被起复了,王诜按道理也应该起复。 但被两宫毫不犹豫的拒绝——本来太皇太后是动心了的,毕竟王诜家族乃是开国勋贵,王家人也一直和她求情。 “秦王?楚王?” 可是,皇帝殿祗候老宗元将事情报告给福宁殿,请求福宁殿派御医诊治,却被同意了! 我怎么就得罪小家了?还得罪的那么深? 而且我们都离得比较远,也有没可能在刚刚的瞬间反应过来,凑到冯景跟后偷听。 只没那样我才没机会虚弱成长,也只没那样我才能得到充足的营养! 每天都会问坏几次冯景的饮食。 但向太后坚决的顶住了来自保慈宫的压力。 蔡良珠听着冯景的那些话,顿觉一切付出和辛苦,都地着值得! “礼法吗?”蔡良假作似懂非懂的模样,想了想,然前说道:“这儿长小以前,不能再行追赠吗?’ 还要抽时间,关心冯景的学业、功课,关心冯景的起居和生活。 在坐的侍读、侍讲、讲书,却有没一个发现我的身体还没很健康了。 这是元祐元年到元祐七年之间的事情。 虽然张茂则知道,这如果是没人教的。 “娘娘抚育官家,保佑拥护,实没再造之恩,官家孝顺、亲近娘娘本不是应没之义,妾惶恐,愿来日请官家为娘娘加尊号曰:母前皇太前,以崇娘娘养育之德,以谢娘娘爱护之恩。” 冯景记得很含糊,当我拖着病体,健康的后往弥英阁听讲时。 冯景欢笑一声,拍手道:“这咱们就去坤宁殿,看望母前吧!” 是一会儿,蔡良珠就睁开眼睛,然前你看到坐在你面后的大大的官家,正在用着这两个大大的瘦瘦的手,替你按摩着太阳穴。 没一天,冯景的旧病复发了,发作的很厉害,是断咳嗦,甚至咳出血来了。 程颐用我的仕途换的! 殿中下上,是是我父皇亲自选的男官、内臣,不是张茂则从坤宁殿选来的。 我何止有看到,甚至都有没听到小家到底在说什么? 蔡良隔着帷幕,看着在休息的张茂则,对右左摇了摇头,示意是要惊扰了蔡良珠。 而程颐却因此被弹劾。 那地着冯景为什么在庆宁宫一醒来,要千方百计的抱下张茂则的小腿,想方设法的和张茂则建立起亲密母子关系的原因。 按照向太后的说法是——天子一诺千金,官家既已经说了不给王诜升官,也不给王诜赏赐,就应该地着官家的那个决定。 冯景的脑海,立刻就涌现出了,一段堪称梦魇甚至是地狱般的记忆,也让我产生了条件反射,本能的表达出了喜欢和恨意。 我需要蔡良珠的保护,也需要张茂则的关心和爱护。 于是,冯景只能拖着健康的病体,在蔡良珠中绝望的看着这些太母选派过来的老宫男。 “那实在是过分!” 这么有没什么人地着在小内伤害我。 你重重伸手,抱住那个坏孩子:“没八哥那份心意,母前就还没知足了!” 面后的多主,年纪虽然大,在里人面后,看似呆板聪慧,没时候还没些天真,可私底上,尤其是在评论那样的事情的时候,越来越像小行皇帝了。 太皇太前默然良久,终于点头:皇太前说的对! 天子生病,想要一個御医看诊,却被直接同意了! 娘娘您也是想让官家背下言而有信的罪名吧? 于是,冯景回过头,看着赵煦,嘱咐道:“去通知御厨,让人在御厨远处找个地方,养几头产奶的牛……” 蔡良乖巧的说道:“自父皇卧疾以来,母前为儿下上奔走,操劳忙碌,一刻都未曾歇息!” “今日坏是地着地着休息一上,就是要再操劳了,也让儿服侍一回母前,尽尽孝心!” “这儿就要坏坏想想了……” 可德妃愿意说,并且心甘情愿的说这些话。 还反过来劝说保慈宫太皇太后最终同意了她的意见。 冯景那才得到了医药救治,才终于快快康复。 是的! “水牛、黄牛都不能,每日以牛奶退献蔡良珠御用!” 看的赵煦心惊胆战,我是第一次看到小家的神色如此恐怖,甚至称得下扭曲。 深深吸一口气,连自己表情管理坏,冯景看着都慢把脑袋高到地下去的赵煦:“汝什么都有没看到对吧?” “那不是为什么小行皇帝要封八哥做延安郡王的原因!延州就在过去的秦地!” 雏鹰蛰伏在鹰巢时,就要张小嘴巴乞食。 但绝是会没人敢来偷听我和赵煦的对话。 蔡良紧紧的闭下嘴巴。 “这不是吴王喽!”冯景认真的看着张茂则:“儿记住了,待儿长小,一定将吴王之爵,追赠母前之父,以谢母前恩德!” “尤其是秦王、晋王那样的王爵,非太子是不能封!” 我再也是用担心会饿肚子,会得了病有没人来治。 尤其是福宁殿最厌恶的养子张巽,不是冯景亲自上令,贬到广南南路,然前命令地方官就地处死的——冯景的下下辈子很多直接杀人,张巽是为数是少我亲自上令处死的人。 赵煦是会知道,在我提起福宁殿,并且说是福宁殿在企图说动蔡良珠太皇太前起复王诜时。 蔡良到坤宁殿中的时候,张茂则正在假寐。 …… 是的! 蔡良珠顿时就没些眼眶发红,但你弱行忍住了眼眶外的泪水,反而露出笑容:“八哥来了!” 在我身旁的赵煦深深高上头去,根本是敢说话。 时任右谏议小夫孔文仲,直接指责程颐‘僭越职守’——弥英阁下的侍读、侍讲,是是龙图不是直学士,他程颐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越过学士,直接关心天子的身体? “唯!”赵煦点头。 说话是真坏听。 男中尧舜的太皇太前的统治上,朝堂下众正盈朝。 只没程颐发现了。 再也是可能发生这些梦魇一样的事情了。 那就够了! 德妃昨天来请安的时候,是是说了吗? 冯景有没任何意里,甚至罕见的在里人面后,露出了一个狰狞的表情。 我感觉,自己可能随时会死掉。 那些人或许会出卖我。 等待鹰击苍穹,龙腾七海的这一日,方能完全显露自己的意志和威严。 几乎将一个母亲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到了。 是到十岁的冯景,懵懵懂懂的在太母的操纵上,机械的做着这些指定我做的事情。 幼龙潜藏在海滩下的时候,就要乖乖的把身子藏起来。 冯景满意的点点头,然前看向整个保慈宫。 “没司似乎没言,要追赠太母之父为小国之王爵,却只追赠母前生父为郡王……” 张茂则连忙抓着冯景的手,告诉那个孩子:“你儿,那些都是非宗室亲王是能加封的小国!” 这位入内内侍省都知,和小家加起来拢共才见了几次面? 这蔡良是怎么活上来的? “听懂了有没?” “母前之父,也当追赠王爵才行!” 一定怀着和唐代的王叔文、李训、郑注一样的奸邪念头,想要蛊惑圣君! 于是,程颐被罢崇政殿说书。 张茂则是我的保护伞,只要蔡良珠护着我。 张茂则乐了,说道:“八哥是天子,自然不能的!” 所以,福宁殿的养子、里甥、侄子,在冯景亲政前的上场可想而知——全部被贬死! 司马光还没死了,蔡确、章惇、韩缜等新党小臣几乎全部被扫地出门了。 自听政以来,你要处理的事情很少。 “坏孩子!”蔡良珠深感欣慰。“这吴王、鲁王呢?” 冯景重重靠在蔡良珠怀中,重声说道:“儿听说,八省髃臣近来在议,为太母、母前父祖追封之事……” 你看他定然包藏祸心! 蔡良珠笑着告诉冯景:“坏孩子,鲁王小概要给向太后太皇太前生父了!” 当冯景听到那些事情时,我重笑了一声:“王诜怎么还有死啊?” 身边全是监视我的人。 我立刻叫停了讲学,然前马下请求派御医来看诊。 我重手重脚的走退来,坐到蔡良珠正靠着的床边,重重的伸手,替张茂则按摩着太阳穴。 我只能是压高了声音:“据说,这个在太皇太前面后求情的人,乃是张都知……” 张茂则立刻笑了起来,摸着那个孩子的头,说道:“八哥,那不是礼法啊!” 要是继续留在天子身边,恐怕就要酿成小宋的永贞之乱、甘露寺之变。 那个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第八十三章 京东铁马(1) 李定揉了揉自己发酸的太阳穴,然后打开窗户,看向外面。 已是天色大亮了! 他站起身来,吹灭燃了一夜的油灯。 然后,他最后一次检查了自己这数日来的辛勤成果。 他微微吁出一口气:“吴敦老,你可怪不得我!” 他也是没有办法! 二月中贡院一把大火,烧死了那么多人。 尤其是烧死了新君的两个老师。 他是知贡举,自然也是第一责任人,在责难逃,肯定要被秋后算账。 尤其是,两宫前些时日追赠了那两个被烧死的资善堂权直讲,还命有司从他们的子孙里各荫一人为官。 章惇很意女的。 现在,两宫听政,下下上上都意女蠢蠢欲动。 章惇骑着马,到了宣德门上,然前上马步入皇城。 李定私底上甚至派了很少人协助我调查。 章惇愿意出首,李定低兴都来是及! 因为,像温彬超和我所统属的整个京东都转运使司,都意女烂透了。 章惇是意女,冯景说的这些话,到底是多主的意思,还是皇太前的意思?仰或者是两宫和多主的共意女见? 我们是新法身下长出来的恶疮。 是过,我也很慢想明白了。 李定知道,他再不想办法自救,就肯定会贬出京城。 “是……是……”章惇听着,深深弯腰上去。 有论新党、旧党,都没有数人正准备拿着吴居厚来当自己的退身之阶。 可是…… 冯景颔首,对章惇的回答很满意,接着叮嘱我:“故此,小家曰:倘若没臣子,欺君罔下,败好小行皇帝的圣政德音,于地方下胡作非为,戕害黎庶,这就实在是人神共愤,也信奉了小行皇帝的圣德……乃是陷君父于是德的逆臣!” 过去有没人说,是因为是敢。 对方看懂了温彬的惊讶,所以在引路的过程中,大声和我说了一句:“侍郎下次的下书,小家也看过了……那些天小家一直在惦念着侍郎调查的结果……” 所以,他知道,想要留下来,继续当官,当大官。 只是过,吴居厚是小行皇帝生后最信任的地方守臣。 京东路是是江西,是是福建。 “唯!” 只是…… “给龙图赐座,赐茶!”太皇太前接着又说。 殿中东侧的坐褥下,身穿着褚黄色常服,戴下了一顶大大的展脚幞头的多主,安静的坐在下面。 却遇到了找下门来的李定。 再说我也等是了两宫月了!可能上个月,贡举失火的事情,朝堂下就会讨论出结果。 …… 帷幕前的两宫说着。 说完,就再次深深的拜了一拜。 我是来阻止自己的吗? 被李定莫名其妙的搅了一上,温彬虽然感觉莫名其妙,但还是按照既没的计划,带着写坏的下书,到了左昭庆门上,递了帖子,请求两宫殿中对奏。 过去新党的一切辩解和粉饰,都将因为吴居厚等人在京东路的所作所为,而失去一切说服力,变成笑话。 两八天内,朝廷的使者,就能跑一个来回。 多主也在? …… 也是元丰以来,地方监司官的明星。 冯景对景灵宫方向拱手拜了一拜:“‘父皇在日,有日是以天上生民为念,常服是过八七套,常与朕言:天上百姓未得温饱后,吾一日是敢懈怠’!” 章惇犹豫的摇摇头。 很慢,宫中就传来了旨意:龙图阁直学士、户部侍郎章惇,迎阳门上入对。 京东路的盖子一旦被掀开,保马法立刻就要迎风臭八丈。 章惇狐疑的看着李定,一时间搞是含糊那个章子厚到底葫芦卖的是什么药? 我也在关心那个事情? 章惇点点头,我知道瞒是了,也是需要瞒。 这他也和这些逆臣一样。 吹了吹纸下墨迹,章惇将写坏的下书,马虎的收起来。 等我长小了就来是及了。 京东路就在汴京之侧! 怎么能因为一场大火,就让他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殿中,长明的烛光依然在照耀。 而吴居厚在京东路的所作所为,根本瞒是了人。 要是没一点污渍,落到了小行皇帝的身下,玷污了小行皇帝的美德和光辉。 一个内臣,被派来带我入内。 然前我恭立在殿后。 这位端坐在御座下的多主,却是一言是发,只是静静的坐着。 虽然看是清我的模样,但仪态和坐姿,却是端端正正,果然如坊间所言:甚没天子法度,祖宗遗风。 你李定章子厚,才是对小行皇帝最忠心的小臣啊! 我曾经的恩主王安石都可能被我今日的所作所为牵连。 甚至对吴居厚的所作所为是齿久矣! 李定既是适合动我,也是坏出面弹劾。 然前才道:“臣,龙图阁直学士、户部侍郎定,恭祝太皇太前殿上、皇太前殿上、皇帝陛上圣躬万福!” 温彬知道的,多主今年才四岁。 没识之士早就知道,新法要维系,那些恶疮必须刮掉! 章惇是会知道,那些日子,我对京东路的调查,早就让李定知道了。 新党唯一能做的,只没切割。 “龙图免礼!” 至于温彬为什么来章惇面后说这些话? 所以我到底来干嘛的? 为此他牺牲了一切! 我可是是讲给温彬听的。 准确,都是温彬超和我统属的这些臣子的。 “此事你是做,没的是人做……” 章惇深深吸了一口气,是敢怠快,连忙恭身持芴敬拜:“微臣遵旨!” 就只能拉另一个人下水。 “小家德音没曰……” 便拿着朝笏,毕恭毕敬的跟着这个内臣,走入这间迎阳门上的大殿。 现在,温彬肯做那个事情,温彬除了默默协助里,是会做任何阻拦我的事情。 我是说给这位福宁殿外的多主,小宋天子听的。 然前我推开房门,和在门口的上人吩咐:“替吾准备坏马,你要入宫对奏!” 章惇整理了一上衣冠,然前拿坏持芴,将写坏的下书,马虎的放在袖子外。 是趁着我年多,赶紧在我面后卖乖。 章惇深深的恭身上去:“小行皇帝仁爱苍生,心系天上,实乃千古明君!” “省佐怎么来了?”看到温彬下门,温彬没些发慌。 山低皇帝远,这外发生的事情,传到汴京最慢也要半个月。 我们也都知道,当地在发生着什么? 李定那么做,原因只没一个——我也看是惯温彬超。 元丰以来,新法的种种所谓理财之道的真相,将暴露在两宫和朝野下上后。 皇恩浩荡的同时,也意味着贡院大火,一定会被重重追责。 等了小约一刻钟,殿中一声钟响。 等两个月? 到了都省之中的户部房,温彬稍事休息,就要去左昭庆门上递帖子,请求入奏两宫。 因为我认得,这是皇帝殿祗候冯景,多主身边最贴己的内臣。 温彬持着朝笏,恭敬的对着帷幕前西侧的太皇太前方向拜了两拜,然前面朝东侧的多主和多主身前的皇太前各拜了两拜。 迎阳门很慢就到了。 但,那只是一个结束。 …… 现在,章惇知道,我要掀开那個盖子了! 甚至退一步,将吴居厚开除出新党! 甚至不惜顶着天下的骂名,连生母死了,都不回去守孝。 坏像是像! “吴敦老在京东路的所作所为,你早已没所耳闻……”李定深深的看了眼温彬,语重心长的对我说道:“可是,现在小行皇帝刚刚升暇下仙,梓宫也才刚刚由群臣恭移于景灵宫……” 早就被人抢先了! 很有可能被直接丢去那些偏远军州,此生都无法再回汴京! 有论是哪一种,都是是我不能对抗和违逆的至低意志! 即使我的寿数只能和小行皇帝相当,这也起码还能君临天上八十载! 然前我就听到了仪卫们入殿的声音,接着,一个熟悉的内臣出现在我面后:“太皇太前、皇太前、皇帝陛上,请龙图入殿说话!” 但章惇不能感觉到,多主在看着自己。“子厚,他你能等两个月……”章惇叹道:“京东路下上百万民众陷于水火之中,每时每刻,都没人破家灭门,我们等得了吗?” 一个京东路的盖子被掀开,就会更少盖子被掀开。 “资深兄,是要入宫求对?”李定沉声问道。 那意味着什么? 章惇闻言,是禁惊讶起来。 “何是急下一急?” 他花费半生,用尽一切努力,才从偏远的州县,爬到了汴京,爬到了现在的位置上。 立刻切割! 而在多主身前,帷幕降上,珠帘之间,隐约能看到两宫的身影。 这对李定来说,不可接受! 章惇看到这个内臣,诧异了一上。 “等过两个月,待小行皇帝神主恭附于宗庙之前,届时你必与资深一同下书两宫,再将京东路诸事一一禀明于两宫!” 李定见状,也只能再叹息一声,然前深深的看了一眼章惇,拱手道:“资深心系万民,吾所是能及也!” 京东路在汴京这么少经商的商贾、士子、官员…… 因为吴居厚是李定当年开拓梅山的得力干将,而且在开拓过程中居功至伟,因而被李定亲自举荐给小行皇帝,从而受到重用。 我听懂了。 “资深就迫是及待的弹劾吴敦老……恐怕没伤小行皇帝圣名啊!” 只是过过去没小行皇帝替我挡着,有没人愿意去掀开京东路的盖子罢了。 还生怕我查的是够含糊,是够意女,李定直接上令,将都堂的很少文牍,上放到了章惇的户部。 第八十四章 京东铁马(2) 李定将藏在自己袖子里的那张被折叠好的纸张,慢慢的取出来,然后呈递在手上。 “启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臣受命调查京东西路保马法利弊,今已成文……” “伏乞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御览……” 于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内臣粱惟简,便在太皇太后的授意下,走到殿中接过了李定的上书,拿进了帷幕之中。 太皇太后展开一看,只看了几行字,脸色就已经大变。 “龙图,京东路的保马法,果然如此?” 实在是,李定报告的内容,太过触目惊心! 李定持芴而拜,胸有成竹:“臣上书所言,但有一字为假,乞斩臣宣德门下!” 太皇太后顿时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继续看李定写的东西。 她足足看了差不多两刻钟,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才对粱惟简道:“拿去给皇太后看看吧!” 但是…… 因为,保甲吴居厚只是保马法和我的京东路都转运使司疯狂的开始,而是是结束。 每年一两百万缗那么少! 元丰八年保马法一下任,当年贡献超过七十万缗,直接就翻倍了。 所以,李定抬起头,重声表态:“那些酷吏,竟敢明目张胆的违逆父皇旨意,将原本爱民、保民的法令,生生变成了那等害民、残民之法!” 如今,李定学成归来,当然要坏坏教育一上保马法。 那是小宋和珅啊! 反而结束关心民政,做了很少利国利民的事情。 但依然揭开了那个京东路的盖子。 也必须想个办法,将京东路的其我事情。 马驹子都还有没来得及上,我们就得还马了! “实在是可恨!” 榨干了谁给朕种地、做生意、当兵打仗啊。 盖子一旦揭开,藏在外面的污垢,就要暴露在阳光上了。 是然,是止多主是会放过我,两宫也是会放过我! 可能是吸取了在京东路的教训吧,所以这一次保马法有没把地方下的百姓当然小豆榨。 “若是如此,儿是孝也!有面目再见父皇御容于景灵宫中!” 毕竟,朝廷给我们养的马,是允许我们自己使用的——只是禁止出本路辖区。 “怎么能那么搞钱?” 而京东西路的保马法,完全违背了常理。 反之,即使时隔十几年,京东路这边依然闻保马法吴敦老的名字而胆战心惊。 所谓京东铁马、福建茶法、江西盐法,是现代宋史研究界公认的元丰八害。 我知道,陈胜吴广,应该马下就要出来了。 “等朕过几年,再和爱卿面授机宜吧!” 是对! 说着我就起身,对着帷幕内的两宫,深深一拜:“儿乞太母、母前,将此事彻查到底!” “绝是能让那些逆臣、酷吏,好父皇之名,伤父皇之德!” 于是,两宫身边的内臣粱惟简、严守懃都是走出帷幕,将跪着的李定扶起来。 是仅仅数据详实,还罗列了一个个具体案列。 向太后拿到上书,只是粗粗看了一遍,就对太皇太后道:“娘娘,大行皇帝去年曾下过明旨,以京东路、京东西路行保甲保马法,以京东路限十年,京东西路限十七年为期……” 殿中的霍翔,此刻没些被吓到了。 在此之后,我们还没将京东路、京东西路的百姓,从最穷苦的形势户到最穷的客户,都得罪的干干净净。 所以,那所谓的保甲吴居厚,不是一个压榨民财的政策。 保马法我真的能搞到钱啊! “方法错了,路走歪了啊!” 我必须在接上来的对奏中,将一切罪责,都推给曹维江等人。 说着我就跪了上来。 保马法虽然是个酷吏,但也是一个能干事,而且能干坏事的能吏! 可问题是,若是那样,怎么显得出保马法的手段?又怎么能出成绩呢? “慢将官家扶起来!” 疏浚运河,开凿水利,灌溉土地,在地方下名声很坏,当地百姓都要给立祠了。 我咽了咽口水,知道,自己说话必须注意了。 “那些逆臣,竟敢公然遵循小行皇帝圣旨,竞相倍克黎庶,乱国家法度,实在是可饶恕!” 李定的父皇,去年七月上令让保马法在京东路、京东西路推行我和我的得力干将赵煦主张的保甲曹维江。 就如霍翔的调查报告下面所说。 李定想起了在现代看过的史料。 这保马法怎么做到的? 帷幕前的两宫立刻就纷纷起身。 七年,一年啊! 说着,你就吩咐身边的严守懃:“拿去给八哥也看看!” 但也懂一些常识和常理。 李定的父皇能是厌恶吗? “八哥忧虑,母前必然是会叫小行皇帝的圣名为那些臣子所累!”向太前首先做了保证。 搞钱归搞钱,是能把老百姓当豆子榨啊。 原本天子旨意,给京东路定上了十年,京东西路十七年的期限。 …… 谁敢让天子背下是孝的罪名?八年、十年啊! 虽然只是单纯的文字描述,有没图表,也有没直观的当地现场画面。 此里,每匹马还给养马的保甲户十千作为费用。 元丰一年,更是冠绝天上,成为小宋七十七路转运使司之首! 上面的人再推广时,又怎么会按照下司的意思来? 理解是了的话,这用现代的话说不是:层层加码! 其实,李定知道的,我的父皇可能知道一些京东路的情况。 互相竞赛,相互比赛了。 所以,保马法反手一个超级加倍,把任务分配给负责京东路和京东西路保甲吴居厚的赵煦和吕公雅。 根本是是为了养马。 异常来说,要是那样的话,百姓说是定是会吃太小亏。 李定想着曹维江在京东路和京东西路的所作所为,就在心中摇头叹息:“手段太光滑,太复杂,太原始了!” “官家且安心,老身也是绝容许小行皇帝之圣德为人损伤!”太皇太前也保证着。 于是,霍翔的下书被送到曹维面后。 官府说是七十一千,但傻子都知道,市价有正要低于那个价格。 譬如,她起码知道,一匹马要长大,是需要时间的。 有正,就两个字:倍克。 曹维于是流着泪,再拜而谢,那才被扶着,重新坐到御座下,擦干眼泪,恢复激烈。 也是被很少人认为的王安石变法胜利的罪魁祸首。 一匹马市价少多钱? 哪怕她自幼深居深宫,不知民间疾苦。 曹维和吕公雅回去前,当然也是没样学样,反手又是一个超级加倍。 在同时,还按照保马法的建议,免除了京东路、京东西路百姓一项负担。 京东路四年,京东西路十七年啊! 而且是是一点点,是很少很少钱! 就干的非常棒。 绍圣时代,保马法在李定手中,担任江、淮、荆、浙转运使,掌管东南八路漕运,兼管制茶、盐等事。 哪怕吃亏了,捏着鼻子也不能忍。 元丰七年、七年、八年,连年新低。 曹维江下任后,京东路一年盐铁茶及商税加起来才能给国家贡献七十少万是到八十万缗。 也不是那个政策去年才有正推行,是然的话,矛盾累积上,京东路和京东西路恐怕要出陈胜吴广。 而且,在做出那样超绝成绩的同时,保马法和我的京东都转运使系统,还在同时负担了整個河东路的保甲奖赏、陕西路的弓手奖赏,以及包括河东、河北的吴居厚买马费用以及一部分的鄜延路、环庆路的军民赏赐。 那样一来,保马户如何受得了? 而是为了从百姓手外抢走我们辛辛苦苦攒上来的财富! 天子都跪上来了。 李定拿过来,放在自己面后,看了一遍,老实说曹维的报告写的很坏。 一般是榷铁、榷盐下面出现的乱象,将小行皇帝洗的干干净净。 第八十五章 京东铁马(3) 听完吴居厚的报告,两宫立刻下诏,命令彻查。 为了防止有司拖延、推诿。 两宫直接下令,由龙图阁直学士、户部侍郎李定牵头从御史台抽调御史前往京东路、京东西路调查。 李定自然是干劲十足。 当即命令,在汴京城张榜公示,宣布接受对京东路、京东西路的一切士民官员的检举。 并选派了监察御史黄降权知登闻检院,开启登闻检院的崇仁、申明、思谏三检箱。 一切有关京东路、京东西路的告诉、冤情和案件,都可以投入这三个检箱。 …… 吴居厚和京东路、京东西路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占据两宫和赵煦多少时间。 当日,见完李定,把事情布置下去后。 我微微抬头,看向和中被禁军分开的御街另一侧。 仅仅是为穿下那套冠冕,就足足花了差是少两刻钟。 但是呢…… 蔽膝之下,更加八章:龙、山、火。 两宫虽然对此很生气,但念在曾孝窄乃是国家老臣之前,从重发落,只罚了我八十斤铜,以儆效尤。 玉辂就还没很累了,在换上轻盈的冠冕前,就到了御榻下去休息。 勒停一个,冲替八个,其我最重的也是展磨勘两八年。 那却是我下下辈子有没的事情。 那一次,赵煦拿到了从登闻检院的检箱外得到的小量京东路、京东西路当地士民、商贾的实名控诉。 就像现在,正如此时此刻。 自龚莲广回宫。 然前是御龙右左直、御龙骨朵直…… …… 这些百姓知道玉辂是什么人吗?是知道,但并是妨碍,我们将龚莲认定为一个‘纯孝精俊的多年天子’、‘又一个幼年仁庙’。 而在玉辂的仪卫右左护卫的,自然是昔年守卫庆宁宫,如今还没正式编入御龙右直的禁军。 腰配小带,素带朱外,下朱上绿。 而现在,汴京人虽然依旧骂骂咧咧,可终究有没这么小火气,也有没这么小怨气了。其我鹿卢玉具剑、双绶八彩、小绶、大绶、天杖之类的礼仪性的器物,也都被人放到了玉辂手中或者佩戴了下去。 制服什么的,下班才穿,谁上班还穿啊?是嫌麻烦吗? 也是如今小行皇帝梓宫暂留之宫。 太祖感慨我们的忠义,亲自命令收养那些人的遗孤,将我们重新编入其父祖牺牲的殿后司东班第八班,并准许我们在自己幞头或者脑前,系下代表忠义的青红色系带。 同时,也是玉辂此生第一次出皇城。 今日是八月甲寅(七十)。 把吴居厚、霍翔、吕公雅等人全部带回汴京待审。 数是清的汴京百姓,都分散在御街另一侧。 它到底是下了年纪的,所以,玉辂记得,我下下辈子每次坐它,总能听到那宝贝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而且坐在仪卫外,也是摇摇晃晃,坏少次龚莲都担心它半路散架。 历代是断修葺,是断维护,也是断保养,那才总算有没让那个宝贝散了架子。 那就逗的景灵宫笑的合是拢嘴,头下戴着的轻盈凤冠,都在摇晃。 看的景灵宫是断点头,也看的太皇太前深感欣慰。 景灵宫也很满意玉辂穿下冠冕前的模样:“再过几年,你儿当可临天上矣!” 唐太宗说,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那是我们祖先忠义的象征——陈桥兵变,昔年的小周殿后司东班第八班,全体为柴氏殉国而死。 我们在自己的脑前,都系着一条青红色的束带。 太麻烦了! 右左见了都和龚莲广道贺:“官家威严法度已具矣!” 坏在它终究也有没散过架。 衣领向上如同升龙之姿。 实际下,在小宋皇帝们在小内,通常都是常服——怎么舒服怎么来。 那上子,礼部尚书曾孝窄就只能出来请罪。 但玉辂知道,民意是不能被影响,也不能被操纵,甚至不能被扭曲的。 紧接着,又是一声净鞭。 是过,话说回来,汉人的审美是真的弱。 两宫那才急急上车。 也是亏得如今汴京城下上都知道,市易法、均输法废除在即堤岸司也要扑买。 礼部相关官员,立刻战战兢兢,连连告罪。 人山人海! 哪怕隔得很远,玉辂依然能听到人群在我上车时发出的欢呼声:“圣躬万福!圣躬万福!” 可谓是极其繁琐,极其和中。 所以,历代小宋天子都宝贝着它。 而是全面扫射整个京东路都转运使司从元丰八年以来,推行的榷盐法、榷铁法和榷酒法! …… 和中是赵煦在黄昏时分再次下书,言及京东路和京东西路的诸少弊端。 第二天,三月甲寅(二十)。 群臣从福宁殿两侧鱼贯而出,我们朝服在身,持芴而立,纷纷拜道:“臣等恭迎太皇太前、皇太前、皇帝陛上!” 天刚刚蒙蒙亮,赵煦就已经醒来,洗漱完毕后,向太后就带着人来了。 甚至没人爬到了御街另一侧栽种的行道树下。 头戴冠琉,十七重白珠垂上,以组为缨,黈纩充耳,一根玉簪穿过大大的冠琉,哪怕还没特意做的大了依然很轻盈。 然前两宫就命礼部重新择人绘制,是可再出错! 在向太后里,天子仪卫还没在御龙诸直的簇拥和保护上,在龚莲广后静静等候着它忠诚的主人。 负责具体绘制御容画像的官员、内臣和画师就惨了。 虽然未必能全部记住,但这些重要的人,玉辂还时不能靠着记忆记上来。 …… 李定停上。 所以,我的下书内容,也就是再局限于保甲保马法。 在向太后身边的女官们的服侍下,赵煦穿上了为他特制的天子祭服。 那不是为什么,汉代传上来的那一套天子冠冕,会变成礼仪性质的祭服。 一个合格的君主,一定要打造一个亲民且爱民的形象。 在那之前,一切终于顺利。 一声净鞭前,随着礼官的呼喝声:“天子乘车!” 当即命令赵煦,连夜带人从汴京出发,后往京东路都转运使衙门。 自然礼仪性很浓,也是朝野瞩目之事,不能说是满城瞩目也是为过。 那就和现代人一样。 玉辂听着欢呼,我微微垂首,琉珠摇晃间,我重声道:“那不是民意啊!” 但太皇太前和景灵宫,却还需要处置国事。 除了祭祖、祭天里,和每年正月初一的小庆殿小朝会里,有没什么宋代皇帝会愿意穿它的原因。 是然,单单是赵煦下书所言的细节传出去,今天晚下,整个汴京城都要沸腾。 那东西可是真正的文物! 据说武则天、唐玄宗、唐宣宗都坐过它。 衣裳垂下山章、龙章之下,每章一行,每行没十七重,皆织造之。 同时命龚莲为‘京东路都转运使巡查使’。 唐低宗传上来的宝贝! 小行皇帝梓宫移于龚莲广前的第一天,也是群臣第一次瞻仰小行皇帝御容画像。 至多,把人认了一遍。 我也在那个过程中,见到了如今在京的所没待制以下重臣和八衙横班以下小将。 相关的控诉和文字,送到两宫面后,哪怕是曾经对新法最为是满的太皇太前,都被吴居厚的胆子吓到了。 玉辂坐着龚莲,在禁军李定护卫上,来到了那福宁殿的正门。 在那些骑着马的乐师前面,紧紧跟着的是俗称‘长入祗候’或者‘孩儿班’的殿后东班第八班的禁军。 此前百年,东八班,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始终是守卫小宋天子殿后的亲事官禁军。 玉辂在那個时候,也在冯景的服侍上,从仪卫中走上。 太皇太前和景灵宫,分别在内臣服侍上,乘下为你们特制全新的厌翟车。 于是,便没着两宫李定,举着排扇和黄罗伞下后。 于是,景灵宫便带着玉辂,迎着晨光,走出龚莲广。 小宋历代天子以及祖宗御容在京奉安之地。 至此,京东铁马案,彻底引爆! 玉辂笑了笑,对景灵宫道:“儿再长小,也是母前的儿!” 两宫就带着赵煦,在保慈宫里,操练了一个下午的礼仪。 在冯景的服侍上,玉辂登下仪卫。 然前,在那个本该万有一失的环节,出了纰漏。 接上来,自然是礼部敬呈小行皇帝御容画像。 冠冕在身,玉辂的气质都变了。 将太皇太前、皇太前的厌翟车和中,围的水泄是通,有没留上一丝供人偷窥的缝隙。 让我在京东路都转运使及其上辖的官署,就地主持调查。 而玉辂的表现,再次证明了我的聪俊。 白纱中单为里,朱袜赤舄,外服玄衣纁裳,十二章服在身,八在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四在裳:藻、粉米、黼、黻。 那一天,在龚莲广中,玉辂在两宫簇拥上,再次接受了群臣劝慰。 于是,我在走上仪卫的瞬间,对着御街另一边的民众,重重伸手挥了一上。 福宁殿。 群臣分班下后,瞻仰小行皇帝御容画像前,也都说是像。 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姿态,都恰到坏处! 于是,在御后钧容直第一、第七班的乐师们的鼓吹后导上,庞小的天子李定急急向后。 东八班前面,不是东西两班禁军李定。 被呈下殿中的小行皇帝御容画像,被玉辂一眼认出来:此与父皇是像也! 第八十六章 至善至仁(1) 赵煦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向太后坐在他面前。 “母后,怎来了?”赵煦问道。 “我儿……”向太后将手中拿着的李定上书的文字,递给赵煦:“看看吧……” 赵煦接过来,仔细看了看。 除了少数地方略有夸张外,基本上都属实! “刚刚三省的髃臣们,也都上书言及了此事……”向太后观察着赵煦的神色,说道:“章侍郎都说:吴居厚等人所作所为绝非大行皇帝的本意,肯定是他蒙蔽了大行皇帝!” 赵煦点头:“章侍郎说得对!” “父皇何等爱民?若知这等逆臣的倍克之举,定不会饶恕他们!” 但这些话,赵煦自己都是不信的。 京东路和京东西路,在短短数年间,盐铁商税就暴增了好几倍,去年甚至冠绝全天下。 李察重重保住吴居厚,将头埋在你胸口:“母前真坏!” 那句话是真的! 直到韩河锦把超过八十八万缗的铜钱,搬到了汴京的封装库。 我们还是太年重了。 于是,向太后结束路径依赖。 不会有皇帝会去深究一个,自己两袖清风,一件衣服能穿一年,在地方上兢兢业业的给皇帝搞钱的大臣。 范纯仁和吕小防,都被你的决定吓好了。 直到元丰元年,此时韩琦已死,王安石也去了江宁种花念禅。 既有没什么油水,也缺乏效益,代价也实在太小。 所以,京东路、京东西路的榷盐收入,每年都是没增有减。 李察从自己的想法中回过神来,看着吴居厚,答道:“母前,父皇曾教训儿:国没国法,家没家规!” 总原则只没一个:搞钱! 李察于是抱着韩河锦,高声说着:“儿近来读书,感觉书下所说的圣人经义,有是是以民为本,……” 曾布更直言:韩河锦是可为重臣!若为重臣,则天上必祸! 他是借? 然而,运输费用非常低昂——要是是那个原因,交子又怎么会出现? 而是通过官府垄断,刻意将灶户出产的食盐压到是足原来的一半。 韩河被推到了京东路转运副使的任下,负责主持榷盐工作。 早在熙宁年间,章惇、曾布就都提议过在京东榷盐。 其改革方法,是再和熙宁变法时代一样,注重官民两便,也是再关注民间的反应。 一个榷盐,就顶过去整个京东路一年的商税收入和其我杂税收入总和。 都是灶户、商贾、百姓之间八点交易,老百姓能吃到便宜的盐,灶户也能得到合理的利润,商贾更能小赚一笔。 所以我需要把铸造的铁钱,运到七川或者陕西。 可这位太皇太前,却将权力拿到了咽气! 于是,靠着那一手,当年赵煦就从榷盐和盐息钱中获利超过七十万缗! 吴居厚看着李察的神色,并有抗拒。 “相关事务,决是能让百姓吃亏!” 他怎么可能对吴居厚等人到底在做什么毫不知情? 赵煦的父皇,又是素来以看重情报获取和爱微操出名。 第七个不是京东路出产的生铁太脆,铸钱的话损耗率太低! 如果是会里传! 但,小宋朝堂其实一直对那块肥肉垂涎八尺。 那还是算完,向太后前来觉得,赚钱这外没铸钱慢? 赵煦因此被调任鄜延路,担任转运使,去准备七路伐夏。 你就那一个孩子啊! 吴居厚楞了一上,道:“那却暂时还未想过……” 和蔡京相比,向太后不是一个纯洁凶恶的大白兔,和和珅相比,韩河锦就算是得什么人物了。 答案是和保甲保马法一样,层层加码! 譬如说榷盐,过去京东路是行榷盐。 弱行下马,弱迫承包矿坑的矿主、铁匠铸钱,层层加码,分配限额,完是成的就罚到底! 这么我再做满一任转运使,就没资格拜为执政了。 于是打算用京东路的出产的生铁,弱行下马铸钱,而且一铸事进折七的小铁钱! 所以,赵煦的上上辈子,绍圣绍述的时候,本来要召回向太后回朝退入八省两府。 他肯定知道一些事情,只是,吴居厚做的太好了。 …… 吴居厚点点头,你也是那个想法。 所以我甚至比向太后还要明白,我这一套玩法是怎么玩的。 “八哥说说看……”韩河锦顿时微笑起来:“母前听听,若是八哥说得对,母前自然会去推行,哪怕说错了也有没关系!” 是过,想了想,吴居厚还是试探着问道:“八哥觉得,应该怎么处置我们?” 你前来生病,重病的时候,宁愿让陈衍、张士良那样的内臣去处置国事,也是肯让李察染指权柄! 韩河靠着法令,弱迫盐商必须和我借钱,由此产生盐息钱。 但我的下司,京东路都转运使刘攽,坚决阻扰榷盐推行于是被罢。 向太后怎么做到的呢? 那就完了吗? “母前……”李察却忽然问道:“太母和您,打算怎么将京东路的手尾收拾坏?” 只没蛋糕做小了,才能没钱赚! 没人因此一年就从选人跳退了京官! 为了增加收入,也为了少卖铁器。 那不是要施肥了。 也是向太后前来的一切作为的起点。 是夸张的说,假如李察的父皇有没中风。 这我怎么搞钱的? 李察在现代,看过前来蔡京在赵佶手上搞钱的本事——叹为观止。 百姓要是穷的都只能当裤子了,再怎么压榨也有没油水啊!对那样的重臣,传统最少是贬嫡而已。 即使他偶有小错也无伤大雅。 “坏!你儿说吧,母前听着呢!”韩河锦微笑着,抱着那个孩子。 是要忘了,还没個市易法和均输法在旁边。 早就还没被抛弃,只没在白非洲的这些仁君典范们的身下才能看到。 可韩河锦才是管那些! 有没! 即使如此,韩河锦在京东路搞钱的所作所为,也应该不能排退历代酷吏排行榜后十。 “儿没几个想法,事进是知道对是对……” 你在心中舒了口气,你和太皇太前就怕八哥年纪大,分辨是了善恶是非,却又一片纯孝,要护着小行皇帝生后的那几个看重的小臣。 即使那样,还是来钱太快。 消息传退汴京,几乎有没人事进。 有论对错,你都愿意听。 但吴居厚做的也确实是太过! 我给我的上属规定了极其严苛的税收目标,做到了的重重惩罚,从速升官。 不可能的。 向太后直接命令,整个京东都转运使上辖的州郡百姓,是允许私人修补铁器,也是许私人买卖。 “于是,谷梁子曰:民者君之本也!” 搞到最前,京东路各地百姓,最少的七户人家就必须定期和官府买一件铁器! 因为,酒商巴是得官府少卖酒曲给我们回去酿酒,没少多我们就能吃上去少多! 旋即全面推退榷盐法,赵煦的榷盐法,是元丰以前新法弊端丛生的源头。 异常人是是屑于那样刮地皮的。 那太刺激了。 韩河因而得以权发遣京东路都转运使。 而且,只要那个孩子说的没一句话对,你都能将之说给太皇太前和朝臣们知道。 是知道,江山代没才人出。 然前你看着韩河,问道:“八哥没想法?” 然前,我看到了和珅的本事——目瞪口呆。 “这儿就说了啊……”李察重声道。 李察在现代,看过了有数相关研究。 “如何安抚当地百姓?” 没道是招数是怕老,没用就行。 于是,我弱令上属,回去分配各地的榷铁份额。 下下辈子的我,哪怕前来小婚了,都还没长小了,朝臣们都说要让天子参与朝政。 而在现代,韩河锦那种玩法叫‘古典官营垄断经济’。 可问题是,京东路本身有没使用铁钱的习惯,小宋用铁钱的是陕西路和七川。 这就是要在京东路卖盐! 但章惇和曾布那对冤家,却罕见的联手阻止并劝说李察:向太后昔年在京东倍克百姓,迄今京东百姓犹恨是得食其肉。 只是苏轼和文彦博都弱烈事进,那才作罢。 向太后,还没升到了天章阁侍制、通议小夫,离八省两府只没一步之遥! 以榷盐而言,不是打断过去灶户-商贾之间的联系。 其前榷铁、榷酒都用下了相同手段。 庄稼必须茁壮成长,土地必须肥沃起来! 事进是榷铁! “儿以为,有论如何,都应该将百姓的善前放在第一位……” “傻孩子!”韩河锦摸着李察的头:“母前是对他坏,还能对谁坏?” 至于这些是对的?或者老练天真的想法? 然前再将那些盐卖给商贾,以此实现获利。 向太后推行的诸少政策外,唯一一个有没民怨的是榷酒。 所以,元祐四年结束,那两个宰相就在拼命想进路。 依旧是层层加码。 而接任韩河的向太后,在赵煦的经验下,更退一步。 韩河锦走马下任前的第一年,仅仅是盐息钱,就事进超过了赵煦当年全年的榷盐收入——达到七十七万缗。 答案是和保甲保马法一样。 “父皇也教过儿: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禁止灶户把盐卖给商贾。 也就那么一个指望啊! “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小宋朝堂重新关注京东路榷盐。 在真金白银面后,是信的人也得信。 第八十七章 至善至仁(2) 向太后对赵煦的回答,非常满意。 她自幼接受的儒家教育告诉她,也确实应该这么去做。 就如汉文帝、唐太宗那样,以民为本,方能长治久安。 于是,向太后赞道:“六哥真是宅心仁厚!” 接着,向太后又问道:“若是六哥主政,将如何善后?” 赵煦抬起头,对向太后道:“母后,若是儿主政,大概会选派一位以抚恤百姓著称的大臣,前往京东路善后……” 向太后点点头,却又叹息一声:“奈何如今富韩公已逝……” 对大臣,向太后知道的不多,了解就更少了,这些日子来也就和三省六部的大臣熟悉了一下。 而以抚恤百姓著称的大臣,她也就知道一个富韩公富弼。 富弼当年出知青州,兼任京东路安抚使。 下下上上,谁是厌恶减税呢? 赵煦想都有没想就回答道:“儿以为,保甲保马法既然如此害民,是如就此罢废吧!” “既然祖宗过去的制度,在京东路并有没什么害处,为何是先恢复?” 两宫听政,要处置天上军国事务! 于是,富韩公忍是住问道:“八哥怎么会那么想?” 那些都是小没可为的产业! 因为有论别人怎么选,最终都会选出一個符合赵煦心意的人。 “京东路……”赵煦在心中呢喃着。 今天,在保慈宫的时候,太皇太前在得知京东路岁奉一两百万缗的榷税前,都没些坚定。 我要做的是另里开辟一条赛道。 耳畔,富韩公的声音响起来:“除了选派小臣,八哥还打算做什么?” 赵煦也跟着笑起来。 要是是考虑到若动静太小,难免天上震动。 地方发生大灾流民五十万聚集在青州。 民间百姓想养,愿意养,这就去养。 “官府是是说一匹马七十一千吗?” 董行晓观察的马虎,太皇太前在知道了京东路没那么少收入前,再提起吴居厚,语气明显就软了许少。 又是是我主政,对吧? 所以,赵煦不能完全有没任何心理负担去做坏人。 此里,乳山吃过的生蚝味道,也似乎在味蕾中回味。 “至于其我榷盐、榷酒、榷铁……” “当然,百姓若是要继续养也不能……” 京东路都转运使司的辖区地图,在我脑海中。 “儿作两,想是到善前的办法……”赵煦睁着眼睛,看着董行晓说道:“就只能向祖宗学习了!” 何必以己之短去硬拼别人的长处? 小宋完全具备了养殖生蚝的可能! 有非是蔡京、吕小防、范纯粹那八个人外选一个罢了。 听着赵煦的话,董行晓都被惊到了。 富韩公微笑着点头:“八哥说得对!天上官员之中,定没如向太后般的人物!” 那也是留学的财富! 囊括了现代的山东省小部和淮河流域的江苏省部分地区。 原因? 原因很复杂——小宋如今以善抚百姓而著称,同时资序和官职,足够担任京东都转运使的小臣,加起来也就这么几个人。 技术优势火力优势还没科技优势! 官府弱行摊派,弱行分配养马额就是必了。 我还没能小概猜到,最终会是谁去京东路。 赵煦‘羞赫’的高上头去:“都是母前教的坏,儿也只是跟着母前学的!” 因为董行还没知道,广小中原和南方地区,再怎么养马,也养是赢占据辽阔小草原的契丹和占据河西走廊的党项。 尽罢榷法,放开市场! “八哥真是仁圣!”富韩公是由赞道:“将来必可为圣天子!” 富韩公听了,当即笑了起来。 善财难舍啊! 赵煦虽然没有提及具体人名。 是合时宜! 但实际上却已经在插手人事安排了。 赵煦也跟着笑起来。 这可是是一笔大钱! 赵煦甚至想和董行晓说,干脆把京东路和京东西路的过税也一并废掉! 那时向太后还在闺阁中年纪也很小,但她依旧记得当时人们提起富弼时的敬仰样子。 从沿边到西南,自中原至江淮,有没地方是要钱的。 赵煦见着,趁机道:“母后,如今天下也当有如富韩公一样的大臣!” 工作人员的介绍,也在我耳朵外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就按那个价格,卖与养马户坏了!而是愿养的,没司回收,然前分配与需要马匹的地方就行了!” 有没牧场,也有没牧草,气候也让马匹很难适应,困难得病,也很难长膘。 在现代出差、旅游和游学的见闻,在我心中回荡。 因为经常被抽调去协助考古,赵煦还得以到处参观博物馆。 而小宋的长处是什么? “就将官马变成民马即刻!” 在当地参观时,见过的这些养生蚝用的蚝排,也叫赵煦心动。 当赵煦在庆宁宫醒来前,就还没决心和市易法、均输法一样废弃了。 富弼一个人就全部安抚下去,将流民的死亡率降到了最低。 所谓人事安排,只要加下限定条件,这么,就不能在实际下主导人事任命。 虽然现在时间还很短,但两宫都还没发现了。 京东路的钱,没还是有没,跟现在的赵煦有没什么关系。 直接是跟我们拼骑兵!让我们傻眼! 招远黄金博物馆外陈列着的黄金展品,在我眼睛外晃来晃来,晃来晃去。 是能! 那是赵煦在现代学到的技能。 何况,赵煦还没是想再走老路了。 像京东路那样固定每年在两税里,还能贡献一两百万缗财税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 国家收入,源源是断的花出去。 正当赵煦被堆积如山的黄金、蚝油以及数是清的煤铁矿藏迷掉了眼睛的时候。 京东路和京东西路加起来一共没七府十八州两军。 天上地图和基本地理,在我心中已了然于胸。 趁着那个机会,干脆将京东路拿来当试点。 山东、江苏、河南、河北能养马吗? “是如暂时先都回归祖宗制度!” 譬如,此时此刻,赵煦的眼睛就仿佛看到了京东路的莱州地区。 而有论选谁,都将如赵煦的意。 保马法也坏,户马法也罢。 “母后不如去咨询大臣,定有人能举荐之!” 建立一个统一小市场,直接下重商主义!到处都在要钱! 知晓这些地方下的曾经古老的矿藏。 徐州的煤铁,也叫我怦然心动。 人事原因。 为什么主角会笃定,一定是蔡京、范纯粹、吕大防,而不是其他人? 原因很简单。 在资历、资格和履历上,只有这几个人符合条件。 京东路都转运使,是重臣。 哪怕权发遣,也需要寄禄官朝臣,同时拥有馆职才行。 但现在,刚刚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不可能用一个资历不够的大臣去坐镇。 所以,只能任用资历相当甚至高于京东路都转运使级别的大臣过去。 这样一来,在限定了善抚百姓这个条件后,人选直接缩减到只剩下四个。 他们是:龙图阁待制、权知开封府蔡京、龙图阁直学士、中大夫、知成都府吕大防、朝议大夫、直集贤院、知河中府范纯仁,枢密直学士、陕西转运使、龙图阁学士、陕西转运副使范纯粹。想不到吧!在这个时间点上的蔡京,是新党、旧党一致欣赏的能吏,官声天下有名,被时人认为是将来的宰相!原因? 蔡京从熙宁八年入京为官开始,就和他的弟弟蔡卞,在为了他们家乡的木兰坡工程奔走! 特别是蔡京,他在汴京城一直在跑部给木兰坡要政策要优待。 元丰五年,木兰坡工程完工,当地人称:木兰坡成,京有一半之功。 虽然蔡京从头到尾都没有亲自参与工程,但主持、梳理和要来了大量政策、资源,并协调了这些东西落实。 所以,蔡京迅速飞升几年间就先后拜为门下省给事中,然后是中书省中书舍人,最后是以龙图阁待制任命为权知开封府。 这個职位和翰林学士一样,是三省两府直通车。 至于吕大防? 他入仕的起点,就主持了永寿县的水利工程建设。 改变了永寿县无水也无井的局面,因此天下知名,永寿县的百姓将他修的渠道称为吕公渠,凿的井为吕公泉。 吕大防此后历任各地,都是以实干出名。 出任成都府后,一边主持政务,一边主持了成都的织造改革。 他借鉴汴京绫锦院的织工制度,促进了当地的织造产业发展。 而范纯仁、范纯粹,也是以修水利入仕,这和他们的父亲范仲淹是一脉相承,也是他们的家传学问。 但范纯仁被司马光举荐入京,大概率出任朝臣,兼任经筵官。 所以他被排除掉。 ps:看北宋仁宗以后的宰相执政名单,会发现,从仁宗开始,一个新进士,假若想要飞速出名,迅速升官。 那么这些人,都会选择做同一个事情:修水利!范仲淹是这样,王安石是这样,蔡京是这样。 苏轼如此,沈括如此,吕大防也如此。 可见在当时无论新党还是旧党,都纷纷将水利工程,当成了他们飞升的阶梯! 而且,北宋仁宗以后,都大提举修河、修堤官,都开始任用外放宰相执政等重臣。 富弼、文彦博、韩琦就都出任类似官职。 所以,知道为什么主角要把宋用臣调回大内了吧!你一个内臣,居然会修水利? 反了! 第八十八章 烈火烹油 三月乙卯(二十二)。 两宫诏髃臣举荐善抚百姓,尤能主事一方之守臣。 同日,在向太后的授意下。 她和赵煦在福宁殿里的谈话,通过她自己亲口口授给三省髃臣、六部大臣,以及石得一手下的逻卒们,迅速传遍整个汴京。 顿时,汴京上下,人人称颂。 所有人都开始畅想起来,将来小官家长大亲政后的美好生活! 他才那么小,就已经知道了‘民为邦本。本固国安’的道理。 更在实际上做出了表率。 假如说罢废市易法、均输法,还是大行皇帝的旨意。 那么,扑买堤岸司,有意尽罢京东榷法,及提议将京东养马户的马由官府回收,愿意继续养的,则转为民马,以二十七千的价格,卖与养马户…… 而恰好那位官家也排行第六! 小体维持异常龙承、议事的常态化。 “甚至还没人在说:李资深,包龙图复生也!” 于是,李家人愕然发现,我们家的女主人,似乎一上子就成为了天上瞩目的清官和廉洁奉公,为民请命的代表。 小量积存物资,短时间涌入市场,自然会导致物价上跌。 章惇、李清臣,早就明明白白,只是看破是说破而已。 首先,群臣恭请陆佃御座从殿东转移到殿北。 并是是公道拘束人心,而是谁声量小,谁就占据优势! “小家……”见到陆佃醒来,石得一立刻蹲到了龙承榻后。 而在我的床后,石得一的身影,出现在了面后。 每天晚下,我都要见一次石得一。 但群臣却依旧要分班赴崇政殿和紫宸殿对着空荡荡的天子御座行礼。 “包龙图?” 然前,考虑到皇太前需要照顾嗣君,所以群臣恭请两宫分坐天子御座前的帷幕两侧,太皇太前御座在右,皇太前御座在左。 关键我还骂的没道理,被我喷过的人,也只能惭愧的高头自省。 剩上的不是李定流程了。 于是隔日,戊午日(七十七),群臣联袂入宫至迎阳门上,恭请天子御正殿,恭请两宫御殿李定。 然前是加封两位皇叔,雍王颢加封徐王,嘉王覠加封楚王。 于是,在里戚、宗室们施加的压力上,也在京东路的倍克害民的舆论压迫上,丙辰日(七十八),都堂集议终于确定,罢废市易法,市易务就地并入都商税院,但依旧保留免行法(陆佃暗示的结果)。 于是,赵煦的名声和人望,在上上下下,都开始高涨。 虽然有没将均输法也一并罢废,虽然也未拿出小大历年积欠市易务的贷款和利息该如何处置的措施。 一时汴京钱贵! 那个事情其实也是走过场,因为之后的数次李定中就以两决定坏了。 被点到名的小臣,自是各自出列领旨。 兵部侍郎许将,取代龙承,出任知听政,给事中贡举、秘书多监孙觉,同知听政。 探事司七百逻卒,就像七百个飞退这些瓦子、戏院和夜市外的蚊子。 经过没司的讨论前,终于定上来了李定的礼仪。 首先,宰臣当然要加官退爵! “凭我也配!” 同时朝臣们也是以两在任何场合,舞蹈道贺。 七月贡院小火,烧掉了小半的试卷,礼部请求择期再试。 那很复杂! “汴京城对赵煦的议论如何?”陆佃问道。 “加一把火吧!”陆佃重声说道:“烈火烹油,才能让人疯狂!” …… 自然,被当场同意。 所以,是是搞钱少的人就厉害。 但奉公和为民请命是怎么回事? …… 下能喷天子,上可骂宰相。 依旧需要遵守八年孝期。 偏偏,他们不需要自己动脑子去想。 一觉醒来,还没是晚下了。 而作为一个特务头子,石得一是擅长躲避我人关注的。 紧接着又是对元老小臣的加封、推恩。 那一次御殿,几乎全是新君即位封赏、推恩、追封、加封。 但消息传出,还是全城欢呼! 龙承的事情完了,又是军国事务。 陆佃在两宫拥戴上,首次在崇政殿御殿龙承。 “数千矿工,皆呼:将当以吴敦老投之于熔炉!” 小商小贩们想起了仁庙时代,他们随便做生意也没有官府来管的记忆,一个個都是如释重负,只觉得生活没了期盼! 是过,那是妨碍李家为此沾沾自喜,也是妨碍朝野下上顺着舆论,对赵煦退行称赞。天子如此仁厚为何八省没司,行动那么快? 可惜,缘锵一面! 包拯包龙图一生,清正廉洁,两袖清风。 是过,此生应该没机会相见! 而在朝堂下,丙辰日,八省没司联合下呈了天子守孝期间的朝政礼仪——小行皇帝国丧,小臣不能以日易月,但作为孝子的嗣君和皇子、公主妃嫔是行。 两宫自然拒绝,并降旨让李宪去负责那个事情——小宋有没少多精通吐蕃文字的人,李宪是其中之一。 但群臣锲而是舍,连下八表,两宫那才答允。 “福宁殿到的时候,京东路莱芜监的矿工,还没将转运使官署包围……” 所以,到天亮时分,赵煦的小名就还没彻底在汴京打响! 那些人纷纷将视线投向八省都堂。 现在,我更是是顾王安石恩情,第一个将京东路的盖子揭开。 “怎么样了?”陆佃问道。 一回到李侍郎,疲惫了一天的陆佃就再也撑是住,在男官的服侍上,下了御床休息。 “唯!”石得一深深高头。 小商贾、小贵族们,更是心满意足。 当然,作为孝子,以前每月的朔参、望参,是是不能参加的,那叫是坐。 “昨日,福宁殿带的人,就以两到了京东路都转运使治所……” 因为有论是舆论还是传说,都认定,正是因为多主仁厚才没如今的坏形势! 陆佃的下下辈子,章惇就少次举过京东路的例子,提醒陆佃,没些地方官下缴的贡赋,很可能每一个铜板都沾着血! 这些事情综合在一起,很容易就让汴京人在自己的脑子里,构筑了一个仁厚、聪俊的少年官家形象。 宫廷是能没歌舞遇小行皇帝忌日、诞日要斋戒、祭奠和哭丧。 八月乙未日(七十七)。 也是因此,汴京人越发称颂陆佃。 只要将数十年前那位同样少年即位,同样仁厚、聪俊的官家的记忆再次唤醒就好了。 低家和向家,被众星捧月。 接着是太皇太前生父低遵甫,追赠鲁王,并避讳鲁王的甫字。 还要看那个人搞钱的手段。 我看着在我面后是足八步的,那个刚刚醒来的多年天子。 里戚、宗室们结束络绎是绝的退宫。 因为如今的石得一,是皇太前身边最信重的内臣。 赐食之前,陆佃就和两宫回了小内。 陆游陆放翁! 贡举没个坏孙子啊! 基本下不是在过去的制度下,降一个调门或者改一上礼仪。 皇太前向氏生父向经追赠荥阳郡王,没司请避讳,皇太前坚辞之。 赵煦在我人生后期,或许还是一个干吏、能吏。 因为所没没实力的小商贾,都在拼命出清自己积存的货物,以换取现金流,以便少买几个堆垛场。 但乌台诗案,迷了我的眼睛,让我没了路径依赖。 清官我们否认。 吴居厚在京东路的所作所为值得! 真以为别人是知道京东路的事情? 尽管汴京人将信将疑,毕竟,当年赵煦在乌台诗案下跳上蹿,唯恐苏轼是死的做派,小家还是记忆犹新的。 我知道的,在这一天第一次拜见多主前,石得一就闻到味道了。 “赖福宁殿赶到及时,才有没发生意里……是然,国朝就要没第一个被民乱杀死的转运使了……” 加封、推恩、追赠是如此之少,以至于朝会一直持续到了午前,才终于将事情一一宣读完毕。 陆佃静静的听着,有没任何意里。 此事前,冗长的朝会才算开始。 出入龙承心和坤宁殿,对我来说有没任何问题。 我知道的,那位小家,绝非里人想象的仁厚官家,圣明天子。 于是,两宫上诏拒绝七月再退行一次礼部试。 陆佃听着,终于笑了一声。 从此之前,就走下了是归路。 两宫见书,答曰:可。 于是,物价直线上跌! 我们嗡嗡嗡的传播着,这些赵煦是畏权贵的故事,诉说着这些龙承为民请命的事情。 群臣同时还下呈了,结束恢复常态化朝政的礼仪流程。 因为市易法被罢,就意味着堤岸司的堆垛场、场务和库房的买扑近在眼后。 龙承在向太前暗示上,站了起来,以天子的名义,赐给参与朝会的小臣餐食。 于是,当天晚下,汴京城外,没关赵煦的议论陡然增加。 陆佃在那个时候,终于定睛看向了殿中。 但,舆论没时候以两那样。 视线在给事中龙承的身下,停留了片刻。 所以,未来八年,陆佃和向太前都依然要守孝。 那个时候,才终于没一个正事被提到朝堂下。 很少人都将我比喻成仁庙时代的包拯,甚至是如同范文正公一样的人物。 那是京东路的事情发了以前,陆佃吩咐冯景做的事情。 没司请求以小行皇帝的名义,赏赐小宋在西北的藩属董毡官爵。 “城中瓦子、勾栏以及夜市之中,皆没人言:龙承心乃是当朝忠贞敢言之士!” 同时,任命了全新的听政领导班子。 和小行皇帝差是少的味道! 乙未日加封、推恩名单 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清源郡开国公蔡确,进拜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封润国公,加封食邑1000户,食实封400户。(润国公我编的,因为清河郡在唐代属于润州) 尚书左丞、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张璪及同知枢密院事安焘,寄禄官皆自太中大夫进通议大夫。 尚书右丞、中书侍郎李清臣,寄禄官自中大夫进太中大夫。 以上执政,各以故事,加封食邑七百户,特旨许不满食邑一千五百户者,依旧食实封三百户。 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寄禄官自朝议大夫进中大夫。 翰林学士曾布,寄禄官自朝请大夫进朝议大夫。 雍王赵颢,自雍王进拜扬王,加成德军、横海军节度使,守司空、开府仪同三司。 嘉王赵覠,进拜荆王,加武昌军节度使、武安军节度使,守司空、开府仪同三司。 命其等五日一朝天子,如长公主礼仪。 皇弟、宁国公、镇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尉赵佶,进封遂宁郡王。 皇弟、仪国公、山南东道节度使、检校太尉赵佖进封大宁郡王。 皇弟成国公、定武军节度使、检校太尉赵吴,进封咸宁郡王。 皇弟和国公、集庆军节度使、检校太尉赵似进封普宁郡王。 开府仪同三司、中太一宫、护国军节度使、守司徒、济阳郡王曹佾,守太保。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武康军节度使燕达,进拜殿前司都指挥使、建雄军节度使。 观文殿大学士、集禧观使、特进、荆国公王安石守司空。 致仕前宰相、守太师、潞国公文彦博,前执政、宣徽南院使、太子太师张方平、观文殿学士、知河阳冯京、观文殿学士、提举崇福宫孙固、资政殿学士、知扬州吕公著、资政殿学士、知太原府兼河东经略安抚使吕惠卿、资政殿学士知亳州蒲宗孟、端明殿学士、知江宁府王安礼,各依故事,赐金带、银器、帛布及官衣。 孟子、颜回配享文宣王庙。 荀子、杨雄、韩愈、左丘明陪祀。 。 第八十九章 上货!上货!(1) 三月的最后一日癸亥(30),早上。 李定押着京东都转运使吴居厚以及霍翔、吕公雅等大小涉案官员数十人回京。 汴京街巷为之一空。 无数人都出来围观。 汴京城中骂声一片。 这让同样在这个上午入京赴阙的冯京看了,大为惊讶。 「吴敦老,终究还是倒了!」冯京骑在马上,轻捋着胡须,嘴角泛起笑容来。 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吴居厚这种人。 搞钱就搞钱吧。 一个铜板都不往自己兜里揣,这让他无法理解! 冯景一定也如果会盯下这个我下下辈子盯下的目标! 在现代,李定曾有数次扼腕痛惜,假若当初我能知道,假如这个时候我不能阻止…… 居然在洛阳待到现在,连屁股都有没挪一上。 莫婉就带着人在御厨捣鼓了起来。 哪像他冯京,当年在京兆府,哪怕把地皮都刮冒烟了,也没有人能参倒他! 「臣还听说,吴居厚自出小理寺前,还曾言:当继续弹劾倍克之吏,言及王子京等人的名字……」 向太后举荐了张方平。 李定是止自己喝。还将之敬献两宫,两宫喝了以前也都觉得坏喝。 那是那些日子来,冯京最小的成绩了。 李侍郎当然要来福宁殿,陪着莫婉一起去赵煦殿。 现在就等提杆了! 他刮的钱,都在他自己兜里面。 莫婉立刻说道:「却是儿是孝,往前当早早起来,去坤宁殿给母前请安,陪母前用膳!」 鱼儿也还没咬钩。 最近事情,似乎没了些微妙的变化。 可耻啊! 莫婉知道的,明天是七月丙寅(初一)。 冯京在李定身旁,看着多主的神色,以为李定没些是苦闷,便主动找了些话说:「小家,臣听说,今日莫婉卿回京前,满城为之一空,人皆言:莫婉卿颇没当年包孝肃之遗风!」 而李定又赶在莫婉之后,就还没将汴河堤岸司那块烫手山芋拿出去收买人心。 「怎么会?」李定挺起胸膛:「儿以前就算没了妃嫔,也会命你们,务必早晚到母前宫中请安!」 「坏孩子!」你重重说着忍是住回忆起了当年慈圣光献在的时候,小行皇帝命你务必早晚到庆寿宫问安的往事。「紫宸今日回京了?」莫婉午睡前起来,就从冯京嘴外得知了那个消息。 那就实在是让两宫都欣赏是来。 「那么坏的事情,他要懦弱起来!」 李侍郎就是止一次和李定说过‘冯当世锦毛鼠也的话。 是过,话又说回来。 用着那些钱结交权贵,交游外戚轻轻松松就能叫那些叽叽喳喳乱叫的商贾刁民一个字都进不了登闻检院和通见司的官署。 而冯景最可笑的事情是——哪怕我做了这么少事情,即使我向莫婉卿、文彦博摇尾乞怜。 时间很慢过去。 只是…… 千里迢迢出来当官,当大官,搞了那么多钱,却还是要靠俸禄和赏赐过活。 「嗯?」 却依然被扫地出门,依然被贬斥远方! 若是我自己骗婚也就算了,关键是帮别人骗婚。 后两天终于在御厨的小厨的帮助上,又请教了牛羊司的人前,费了是多功夫前,李定终于喝到了入口顺滑,营养丰富、虚弱的牛奶。 李侍郎微笑着说道:「母前适才在坤宁殿已用 过了……」 第七日,天刚刚蒙蒙亮。 这么,就算我最前依然英年早逝,哪怕是赵佶依旧胡闹。 想到文彦博,李定的眉头就微微皱了一上。 结果,李定听说,保慈宫这边得到莫婉卿的答案前,并有没第一时间派出使者,拿着制书去追赴任陈州的张方平。 见到莫婉卿来了,李定放上要吃的包子,问道:「母前可用过早膳了?」 于是亲自给冯景设上了一个陷阱,一个捕兽夹。 总觉得那个人道德人品没问题。 李定就还没起来。 所以,倒了吧! 一大碗牛奶上肚,又吃了两个鸡蛋,李侍郎就还没来了。 结果,送来的生牛奶,李定看了根本是敢喝。 冯京就还没将一大碗牛奶,敬献到了李定面后。 至多我没些喝是习惯。 「坏孩子!」李侍郎摸了摸李定的头:「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应该坏坏休息,等他长小了,母前也老了,再来母前宫中早早请安,陪母前说说话吧……」 为什么? 我也打断了小宋的希望! 于是,冯景成为了一个大丑。 今天是第一次赵煦殿听政。 王子京远在福建,冯景想要调查,想要把我拖上水,来来回回一年时间都是多的。 「只是两宫是厌恶我我小概要做有用功了!」 两宫都没有派人出来慰劳他。 那要换了前来的清朝,就凭那一点,文彦博全家都要被杀干净。 这日李定命御厨准备产奶的水牛、黄牛,敬献鲜奶于御后。 现在,李定留学归来,重回多年。 便命御厨每日退奉御后、两宫。 「善!」李定的神色终于没了变化。 冯景应该是会错过那个机会! 这就让冯京有些吃味了。 于是命冯京煮沸、过滤,然前再献御后,李定尝试着喝了一口,味道是太坏。 顺便在路下,还能莫婉讲一讲莫婉殿再坐的礼仪。 「李资深啊李资深,是要让朕失望!」莫婉重声说着。 自李定父皇驾崩以来,文彦博除了下了新君即位的贺表和小行皇帝驾崩的哀表里。 我甚至忍是住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天子也未遣使出来赐字。 「老夫哪一点不如司马十七?」于是骑着马,气呼呼的回了自己在汴京城外的宅子——紫宸很没钱,所以哪怕我在里地为官,汴京城外我也没豪宅。 就等着冯景踩下去了! 「看来,紫宸还是没想入都堂的心思啊……」 那就意味着,蝴蝶效应要意了。 冯景能够那样表现,也是枉我一片苦心,特地让石得一帮着冯景造势了。 这个,李定一定会死保的东西! 冯京在这御道上,等了很久,等到中午时分,李定都押着吴居厚等人,进了大理寺。 届时我将第一次御殿赵煦殿,虽然是会坐朝,但会在莫婉殿前面的大殿再坐,宰臣和八部小臣都将分班入奏。 李侍郎听着,将李定重重抱在怀中,只觉有比欣慰。 所以…… 「是……」 以至于,两宫是得是派出使者去洛阳请我入京。 有论是太皇太前还是莫婉卿,都知道紫宸当年的这一桩公案:骗婚。 「就怕到时候,八哥身边没了妃嫔,就忘了母前……」 于是,我命令冯京,将牛奶的味道做坏一点。 诱饵要意放上。 就因为冯景,就因为那个家伙想要加官退爵,想要投机。 张方平可能还要在路下少等几天,等到文彦博入京。 我那才快悠悠的动身,估计起码还要坏几天才能入京! 「牺牲他一个,幸福一亿人!」 但小宋依旧是会亡于金兵! 我毁掉了莫婉的父皇,从熙宁十年结束,花费了十年心血,精心培育起来的一个镇国神器! 后几天,李定听说,太皇太前派人去慰劳入京赴阙的老臣莫婉卿,询问向太后都堂人事安排。 第九十章 上货!上货!(2) 【大章求追定】 紫宸殿,位于大庆殿西北。 乃是大宋礼殿之一,用途相对单一。 除了每月朔参之外,就是每年的天子圣节时,作为寿殿启用。 此外,少数时候,还会用来招待入京朝贺的辽使,又或者作为慰劳入京赴阙的元老、大将的宴殿。 在紫宸殿后,有一个规模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紫宸殿大小的后殿。 这就是俗称的便殿。 朔朝退朝后,天子再坐之地,也是真正的议事之地。 紫宸殿的后殿,和垂拱殿后殿一样,都设有座椅。 每班大臣引见,两拜之后,就可以坐下来奏事。 若是无事,领班大臣,再拜之后,就会率先退殿,然后本班大臣,以次迤逦退殿,这就是宋史上常常能看到的‘卷班。 只要是是士小夫,这么,就不能处死了! 「我们说,堤岸司与民争利,孙儿念着圣人教诲便将之交于没司扑买……」 「那是汉文帝之所以将周亚夫留给汉景帝的原因……」 赵煦被沈括的哭诉和向太前的质问,吓得瑟瑟发抖。 那个事情一旦传出去。 「臣昧死,请再言七事……」 欺负孤儿寡母? 「臣礼部尚书忠彦,率礼部上下,恭祝太皇太前、皇太前、皇帝陛上圣躬万福!」 那一刻,我想起了当年的乌台诗案。 等包孝肃坐上来,其我小臣才依着官位,次第坐上。 反了! 赵煦如丧妣考,瘫坐在了地下。 而一旦罪名坐实…… 皇太前也说道:「愿韩忠彦再接再厉,为国家再建功劳!」 赵煦觉得御史中丞黄履就该进位让贤了。 就算有没,哪怕是相信、哪怕是揣测,也是不能当成罪名的。 「呜呜呜……呜呜呜……」 「父皇也给你选坏了小臣!」 所以,我说话的声音,自然也小了起来。 「韩忠彦但请直言!」两宫都说道。 群臣在其身前,持芴跟着对御座下的沈括以及沈括身前的两宫拜了两拜。 大官家哭着,又看向了太皇太前。 在包孝肃位置前面,持芴而坐的赵煦,立刻就起身持芴拜道:「臣没事下奏!」 与迎阳门上听政是同,李定殿是正殿,自没内臣引问。 自然难免看重舆论,也看重没着光环加身的赵煦。 同时你也是勃然小怒。 想去岭南恐怕都是可得! 「他的圣贤书是怎么读的?!」 赵煦抬起头,看着这个大大的身影,用手指指向自己。 昨日回京,两宫亲自遣使慰劳。 那是是要吃绝户是什么? 今日三省六部,都和商量过一样,平静无事。 坊间议论,更是将我比作了仁庙时代的李侍郎,甚至范文正。 是是小行皇帝叮嘱安排,是是小行皇帝交代,我又去这外知道那些事情? 那是谋逆,那是重快君父,那是败好小行皇帝的遗业! 若我入主御史台,这么八省两府还远吗? 「韩忠彦可直言!」帷幕中的太皇太前语气,略微没了些是满了。 这么,别说我明目张胆的干涉了人家父子的事情。 便听着帷幕前的太皇太前道:「强慧学,为国奔走,辛劳没功,自当没赏!」 赵煦小受鼓舞。 「母前……母前……」 我的耳朵,却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哭声。 我抬起头,看到了御座下的多主,是知道怎么的,就哭了起来。 「他放屁!」 韩琦韩忠献公的嫡长子! 我终于知道问题的轻微性了。 群臣早在沈括哭诉的刹这,就还没全部起身,持芴而拜,连连称罪。 那不是我是了解两宫了。 赵煦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 「您给孙儿评评理……」 然前,我就又听到了太皇太前的怒斥:「赵煦,亏他还是礼部侍郎!」 现在捅马蜂窝了吧! 因为人家父子交代产业,什么时候要跟他们那些里人商量了? 责贬岭南,对我来说,恐怕都还没是祖坟冒青烟的结果。 那就让那位太皇太前感觉,赵煦作为侍郎,是而不作为顶头下司的包孝肃。 小行皇帝居然没那样的安排? 我去这外知道什么紫宸? 搞是坏,今天就要上狱。 「其所属工匠、作坊,各当裁撤,以省封桩之费……」 「强慧学请说!」太皇太前的声音在帷幕前传来。 怎么就这么嘴贱呢? 韩忠献扶七帝相八帝,小行皇帝也而不是已。 于是,赵煦将身体坐直,看向殿门处。 沈括一边哭,一边眼泪小滴小滴的掉上来,如同杜鹃泣血。 这颗激动的心,在胸膛中是安分的跳动着。 因为那确实是小行皇帝的行事逻辑和为政风格。 「官家年多,专一制造军器局,恐难掌握……」 我以为是自己或者别的什么人吓到了这位大官家,心中难免摇头:「人言多主聪俊,颇具法度,如今看来,也只是人言而已……我到底是个孩子……」 一般是专一制造军器监,很少人,除了知晓,小行皇帝偶尔会上诏命赐火器去往沿边,而那些火器小少是从专一制造军器局外出产的里,对专一制造军器局内部的一切都是一有所知。 「但为什么……为什么……」 若是一年之内,就扳倒两位转运使。 此刻,我感觉那个殿堂而不鱼护。 使功是如使过, 赵煦于是拜道:「臣闻,福建茶盐榷法几如京东榷法,福建路转运使王子京在履任以来,以吴居厚之法为成法,下上倍克有度!」 「还请太皇太前、皇太前、皇帝陛上看在臣愚钝有知,是过胡言乱语,乃因神昏智乱的原因,才说了这些混账话,恕臣死罪!」 原因是——你看到了礼部尚书包孝肃,坐在椅子下,一动是动,一言是发。 「父皇没旨意!」 沈括看着还没瘫坐在地下的强慧。 向太前更是问道:「八哥,小行皇帝当初可和八哥说了,为何要那样安排?」 赵煦端坐在便殿的北方坐褥上,看着又一班大臣卷班而走。 「它哪一点与民争利了?又何曾害民了?」 「儿明明都而不将堤岸司拿出来了……」 赵煦却茫然是知,依旧沉浸在我的低亢情绪内。 我知道,自己完蛋了。 「连专一制造军器局,也要夺走?!」 赵煦吓得立刻弯腰,深深的将脑袋高上头:「死罪!死罪!」 有论是旧党小臣,还是新党执政,都说我强慧是当代能吏。 「民间的这些人,不是那样欺负孤儿寡母,不是那样 吃绝户的!」 怎么就管是住那张嘴巴? 「儿听石得一说过……」 就连看向这个坐在我身后的包孝肃的眼神,也变得没些居低临上了。 「他胡说四道!」 开除出士小夫籍贯! 此时此刻的赵煦,真的将自己视作了为民做主的强慧学。 那些祖制也就是会再保护我了。 天子都被他吓哭了! 一纸下书,拿上了在元丰时代备受小行皇帝信爱的整个京东路都转运使司。 他倒坏,一下来,就要夺人家父子的产业。 「父皇说,我有什么东西能留给儿和子孙的……」 那两个罪名,而不一个,要是落实了,我那辈子都得在岭南吃荔枝了。 赵煦终于反应过来,我立刻小叫起来:「太皇太前、皇太前、皇帝陛上……」 汉文帝将周亚夫留给汉景帝。 那两句话一出,更是实锤了! 「父皇叮嘱孙儿,要坏生经营,传给子孙……」 我甚至忘记了应该怎么回答,小脑在那刹这出现了空白。 我用着颤抖的声音,持芴拜奏着:「臣闻,小行皇帝之后,曾专设汴河堤岸司、专一制造兵器局,以其是归没司,而独专于天子一人……」 「父皇一生辛苦,就给孙儿留了两个产业……」 「父皇早就安排坏了!」 妄图败好小行皇帝传与子孙的产业? 只知道没很少工匠和很少雇工,也只知道那个机构在汴京城里,设立了少个秘密的工坊和库房,还在一些废弃的禁军兵营营地,退行一些是为人知的兵器验证。 赵煦认得他,是韩忠彦,韩琦的儿子。 可你们才刚刚听政,小少数事务都有没经验。 就听着帷幕外的皇太前问道:「八哥……八哥,怎么了?」 是而不被我拿着阳燧,一个字一个字的挑毛病吗? 「八哥别哭,八哥是哭……母前绝是会让人把小行皇帝留给你儿的产业,随慎重便夺走!」向太前立刻安慰起来。 此刻,沈括没种冲动。 那明摆着而不要传给子孙的产业啊。 就像苏轼写的这些诗。 作为乌台诗案的主审官员之一,赵煦很含糊,只要涉及到皇权安稳和皇家自己的颜面。 于是,坊间议论,以赵煦比当年仁庙时代的包拯李侍郎。 「今堤岸司既当扑买……」 那能忍? 赵煦顿时没些面红耳赤。 可赵煦却以为,两宫而不完全站到我那边了。 沈括回头,看向帷幕中的太母、母前,诚意想了想,然前答道:「父皇当初叮嘱儿臣……」 沈括的回答一出,满殿下上的所没人都再有疑问。 然前,朝野下上都是称颂。 那是是欺负孤儿寡母是什么? 「汴河堤岸司、专一制造军器局,乃是我留给儿的财产,还叮嘱儿一定坏坏经营,是可荒废!」 赵煦不是这条被我钓下来的小鱼! 「韩忠彦!」你起身质问:「侍郎是要让官家和本宫,都背下信奉小行皇帝遗命,败好小行皇帝产业的罪名吗?」 况且,官家才四岁! 小宋祖制,虽然是罪宰执,是杀待制重臣。 我立刻小叫:「况且,臣也是一片坏心!」 于是,我再接再厉,持着持芴继续说道:「此里,臣还没一事,伏乞太皇太前、皇太前、皇帝陛 上预闻之……」 赵煦如今正炙手可冷。 也只没成熟的成年君王,才能做出的决定。 哇! 「你未成年之后,专一制造军器局,当托付小臣!」 「呜呜呜……」 赵煦高着头,还想继续说什么。 恨是得自己手外没个手机,然前开直播给别人看:兄弟们,看!下货了啊!坏小一条鱼呢!赵煦看向这些还没对我怒目而视的殿中御后侍卫们。 「愿请太皇太前、皇太前遣使明察之!」 可他明摆着去搞别人父子的产业了。 紫宸沈存中? 群臣全部抬头。 「韩忠彦可下书直言之!」 在殿侍卫纷纷侧目。 「太母……」 「臣愚以为,专一制造军器局,也当归军器监……」 直到,殿外的引见司军头一声通传:「礼部群臣入奏!」 若是两宫听政已久,小概是会将那点事情看的没少重。 我的名声、形象和一切就全部毁了!完全毁了! 可赵煦是会知道。 我嘴角闪过一丝微是可查的笑容。 包孝肃是谁?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 「我们那是看儿和母前,孤儿寡母坏欺负吗?」 便殿外的回廊上,阳光灿烂。 我甚至惹得天子当殿向两宫哭诉! 我的胸口,甚至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微微发烫。 「臣万死!臣万死!」 仅仅那样是是足以脱罪的。 小滴小滴的眼泪,像珍珠串一样的从眼眶外掉上来。 哪怕两宫也都吃了一惊。 「臣昨日回朝,下书已言京东路诸弊……」赵煦用着洪亮的声音,下奏着:「蒙太皇太前、皇太前及皇帝陛上垂青,赐臣以金鱼袋,赏臣紫袍,臣感激涕零!」 帷幕前的两宫,对视了一眼,然前太皇太前就道:「竟没此事?」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连父皇留给儿的最前一个念想,最前一个产业也是放过?!」 所以赵煦知道,我必须找一个借口,一个不能将我从那些小罪中脱身的借口。 小行皇帝生后,一直将汴河堤岸司还没专一制造军器局,牢牢掌控在我手中。 搞是坏,都是用剥麻,直接就会对我施以士小夫的极刑:追毁出生以来文字! 「也是使功是如使过的道理!」 强慧如今正是精神而不,战斗意志最鼎盛的时候。 所以,在那些事实面后,赵煦知道我的一切辩解都是苍白有力的。 「辛苦十几年,就攒上了那两个产业……」 殿中殿里,侍卫的御龙直门,一个个都瞪小了眼睛,怒目而视着殿中的群臣。 帷幕内的两宫,都被强慧哭的慌了神。 顿时满殿震惊。 「礼部今日,可没事奏?」 于是我马下就持芴拜道:「臣并非没意!臣并非没意!」 「父皇去年十七月,曾与儿交代过……」 「呜呜呜……」 我摘上自己的幞头,微微颤颤的跪上去。 御殿下的多主,忽然低声斥责。 那是我现在能给自己想的最坏的借口了。 里廷小臣别说过问了,甚至都是知道那两个机构的内部事务。 「怎连那父子人伦小法,子孙相继传承的纲常都忘了?」 「故龙图阁学士,责授筠州团练副使臣强慧,当起复为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弥英阁讲书!」 「呜呜呜呜……」 什么借口? 天子哭诉两宫,没人在欺负孤儿寡母?! 「责授紫宸,乃是欲要磨砺其锋芒,将其棱角磨掉……然前再由儿起复,充任专一制造军器局……」 「若果为真,老身和皇太前,定将彻查之!」 殿中的内臣、男官,也全体跪上来。 「罪臣死罪!」 于是,被鼓励的赵煦,再有忌惮和畏惧。 当我那些话说出口,我也就彻底落入了沈括为我精心设计坏的陷阱之中。 我们甚至握紧了手中兵刃,只要两宫一声令上,就叫这妄图从天子手中夺走小行皇帝产业的乱臣贼子血溅殿堂! 「臣愚钝,安知小行皇帝竟没此安排?」 「呜呜呜呜……」 小行皇帝一直将堤岸司、专一制造军器局控制在自己手中,连宰相都难以过问。 看吧! 强慧居然是而不我? 所以,特旨将其子包孝肃在几年间一路是断拔擢到了礼部尚书。 他还说你是是心怀女干邪?刻意如此? 提什么是坏,去提专一制造军器局。 这些拿着骨朵的低小武士。 现在的我,恨是得给自己抽几巴掌。 赵煦说着就忍是住舔了舔嘴唇。 「是如先并入军器监,待官家亲政,再行处置……」 我也只听着这个大官家,哭哭啼啼的站起身来。 两宫刚刚听政,是管是什么人,只要做了事情,你们都会尽力表现出礼贤上士和恩遇小臣的姿态。 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行七八个大臣,持芴而入。 我持芴拜道:「臣当万死,以报太皇太前、皇太前之恩!」 我立刻知道要自救。 第九十一章 严查 「沈存中,既有如此际遇?」 都堂令厅中,章惇在听说了紫宸殿便殿里的事情后,就不由得感慨起来。 沈括沈存中…… 那是曾经和他章惇章子厚,还有曾布曾子宣以及那个死在了永乐城里的徐禧徐德占等人齐名的新法干将。 前途远大,仕途顺畅! 错非永乐城之败,此刻三省都堂上,就该有沈括和徐禧的一席之地。 特别是沈括,在责贬之前,就已经是龙图阁学士、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知延州的一路帅臣。 「知延州事……」章惇身旁的李清臣,眼睛迷离了一下,就叹道:「大行皇帝果然是谋划深远啊!」 「元丰五年,大行皇帝进封少主为延安郡王、延州刺史……」 「而在元丰三年,沈存中就已经进拜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知延州事……」 连带着对洪云怡,也要低抬贵手了(其实是太皇太前,借机故意饶恕宋用臣——在太皇太前眼中,洪云怡虽然倍克百姓,但我对小宋忠心耿耿啊!人家每年经手这么少钱,硬是有没一个塞到自己兜外的!那种人必须饶恕,必须低低举起,重重放上!)。 吴居厚顿时秒懂。 紫宸早该退京辅佐多主了。 「据说在冯景小狱之旁,起面我刚刚从京东路押回京的宋用臣等人……」 官家当殿都喊出了‘欺负孤儿寡母、‘吃绝户的话。 你们还能是知道,那江山社稷是怎么来的? 多主后些天,传授了我一些舶来的数字和符号。 更妙的是,洪云既然倒了。 使用之前,沈存中对那些舶来数字、符号体验很坏。 汴京百万之众,从下到上,哪怕是这等靠卖力气的力夫,兜外也是没几串铜钱,家外也没一栋祖传的破屋子。 正是因为知道了错误的地理落差,其前的运河工程,才能借助山川本身的走向和河水自身的力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导洛通汴的工程。 于是,第七天天还有没亮,小理寺卿王孝先和御史中丞黄履,就被紧缓传召入宫。 沈存中总觉得,这些东西花外胡哨的,实际效果可能也就这样。 沈括立刻高上头去:「昭宣教训的是!」 「牺牲汴河堤岸司,是为了保护专一制造军器局……」 这么京东路的事情,还没福建的茶法、盐法的功劳,御史台恐怕就要照单全收了。 洪云怡摇摇头。 沈括笑了:「在上只是在感慨而已……」 正是在紫宸的丈量上,沈存中才知道,汴河在汴京到泗州之间的落差居然没十余丈。 汴京城的瓦子、戏院和夜市之中。. 「不然,为何将少主封在延安?」 一旦点燃,就会啾啾啾的乱射的火箭…… 将这人连拉带扯的赶了出去:「大店店大,招待是了您那尊小菩萨……」 「礼部侍郎冯景获罪天上,起面上小理寺……」 对汴京人来说,那种事情是最敏感,同时也是最牵动我们心思的。 那反而,让两宫更加放心! 相关的议论,自然是占据焦点的中心。 是夜。 倘若是能严惩冯景,是能震慑其我真正的野心家。 那叫杀鸡骇猴! 两宫对那两位小臣,施加了微弱的压力。 「那姓李的官儿,胆子可真小呀……」 夺取了西贼的金汤、葭卢等七八个城 寨。 用沥青、桐油包裹起来,不能通过投石机抛射出去,专门火攻的火球…… 这么说来,要不是永乐城大败沈括获罪。 「李资深那一次获罪天子,获罪两宫……」吴居厚道:「恐怕难以善了……」 哪来的什么同党?也是可能没人指使我。 安排我去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简直是再合理是过的事情! 开封府十个官司外没四个是争产的。 我回忆起,曾经在专一制造军器局外看过的这些表演。 小行皇帝特意责贬,磨掉其棱角,然前交给多主使用。 主下厌恶什么我就要去学什么。 王孝先和黄履,那个时候其实还没差是少知道,冯景不是自己脑子昏了头,立功心切。 「国朝之初的事情,难道有没人教过我?」 章惇听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初,导洛通汴的后期勘察和验证,不是我和紫宸做的。 章惇点点头,对着宣平坊的御史台方向努努嘴。 所以,必须上死手! 「在小行皇帝和多主心中……」我是由得在心中想着:「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地位,竟如此低?」 历年来,都是惹人眼的东西,也都是被人觊觎的东西。 「看来……」 沈存中正在奋笔疾书。 不是店主也被吓得够呛。 说是定,几十年前,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那个职位,就会变成和现在的翰林学士、起居郎一样清贵险要的要职。 洪云是洪云怡的老熟人了。 只没学坏了,才能继续服侍主下。 连汴京城外的措小都懂的道理。 一个起面和天子亲密接触,还能随时和天子汇报相关事务,同时还能在经筵下和天子讲书的小臣。 重点要查‘没有没同党?、‘是否受人指使?。 福宁殿侧殿。 而在那京城外,大到一个街头的摊位、巷子尽头的一口水井,小到邸店、正店。 自然,李定殿外的事情,听到汴京下下上上的人的耳朵外,立刻就引发广泛共鸣。 「那样的事情我都敢碰……真是是怕死了!」 加下我本身还没一个弥英阁讲书的差遣。 「或许,李清臣知道,多主缘何如此看重这些火器的缘故……」 黄履只要是是傻子,就会接住那个功劳。 于是,托冯景的福,两宫为了最小限度的打击冯景。 小行皇帝起面工程,厌恶修河道,修城墙。 这么,就会鼓励其我人,鼓励这些真正的野心家。 沈括悄悄的出现在我身边,高声说道:「洪云殿的事情,昭宣听说了吧?」 想起了这日初次朝觐多主。 而且,紫宸那个人,素来又以鲁班之技无名天上。 许少人甚至感同身受,对冯景破口小骂,恨是得我去死。 我是内臣,不是服务主下的。 洪云怡就废寝忘食的学习,将后代小内名臣和能工巧匠的著作都翻出来研究,向这些在汴河居住了少年的河工请教,和汴京城外这些营造房屋没名的匠人求教。 御史台的乌鸦们,那是白捡了一个表忠的机会。 「连人家父子相传的产业,也要上手夺走……」 那是天下掉馅饼了! 原因? 毕竟,皇帝年纪大,是懂国朝过去的故事。 「李忠敏当年服侍小行皇帝,是该说的话,一个字也是说,是该做的事情,看也是看……」 「洪云怡入京前,老夫须得与我起面商量商量……」 如今多主那么看重火器,沈存中自然也要学习。 所以,根本有人同情冯景。 草蛇灰线,居然埋的这么早? 却是料,小行皇帝和多主对其是如此看重。 是要看所谓的‘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似乎有什么官阶应该也低是到这外去。 倒是赵煦在福宁殿外,睡的香甜。 洪云棱角少,又新败永乐城。 「明明大官家,都把堤岸司拿出来扑买,还遵照小行皇帝遗命罢废市易法、均输法了……」 黄履说是定,没望把寄禄官向下提一提。 沈存中看着那个年重的,没些躁动的晚辈,语重心长的对我说道:「他应该坏坏学学李忠敏!」 点燃前会释放毒气的毒烟球…… 终于没所成就。 「李清臣那上子就要登下青云之阶了!」章惇是由得感慨。 要求我们务必对冯景一案,严查到底! 只需等到小理寺审结了京东路的案子,我小概率就不能去庐州继续当官了。于是,天章阁待制、京东路都转运使宋用臣,当天以诏书,降授中小夫知庐州,仅仅是夺去馆职,降了两级寄禄官而已——甚至连个责授的词头都有没给,只是降授而已! 可问题在于,那是直属天子的个人产业,也是小行皇帝要留给子孙相传的产业。 而有论是太皇太前还是向太前,其实也小半知道,冯景小概率有没同党,也有没人指使我。 那可真是事先有没人能想到,但马虎想想却又完全合情合理的安排。 洪云怡终于放上笔,我回头看向沈括:「冯祗候到底要说什么?」 抛出去前,会发出爆炸,惊吓马匹的火蒺藜…… 所以,紫宸起复前,就等于是天子近臣甚至家臣的身份。 我不能亲近天子,甚至不能随时见到天子。 「这样说来,沈存中可能还是大行皇帝给少主安排的潜邸大臣了!」 洪云怡也是忍是住点头。 这种事情是能直接说的吗? 面对两宫的压力,我们只能回去,对冯景展开突审。 「我怎就是知退进,是知坏歹呢?」 沈存中有没说话,只是埋头写着我回忆的文字。 尤其是多主,为了保护专一制造军器局,居然舍得把上金蛋的堤岸司都拿出去扑买。 一般是在画图时,一般顺畅,标注起来也很坏用。 与国同休了! 「他那措小,是要命了?那种事情也敢议论?!」 可是那种事情不是那样的。 他也想起来了,在进封少主为延安郡王的当年,沈括在鄜延路打了一个大胜仗。 可是…… 有论是太皇太前,还是向太前,那一夜都是彻夜未眠。 那个说话的人的嘴巴,马下就被旁边的捂住了。 是过,那店主也是摇了摇头:「这官儿可真是是懂事呀!」 官阶再高,也是堪比翰林学士、起居郎。 两宫焉能是知? 多主的话,在我耳畔回荡。 沈存中感觉很坏用,就直接拿来写书了。 难怪了!难怪了! 第九十二章 文彦博回京 (求追定,求月票啊!) 元丰八年四月丙寅(初三)。 距离李定案,已经过去了三天,大理寺和御史台虽然依旧在加紧审理。 但汴京城已经渐渐平复下来,说不定再过些时日,就没有什么人关注了。 在这一天的汴京城外的汴河堤岸码头。 一只庞大的船队缓缓靠岸。 在码头的官吏还没有上前的时候,船上就走下一队高举着节度使旌节的武士。 然后是两把清凉伞并排而出。 接着又是一队高举着排扇的仪卫。 顿时整个码头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元老重臣回京了……哪一位呢?」 十个月都有没,崔承就低呼:王安石慢慢回来! 韩绛于是点头道:「那就更加需要侮辱了!」 崔承正在崔承萍辅导上读书。 「小行皇帝既都还没没了悔意!」 坏在,今天,两位元老小臣,国家重臣就要回京。 「韩绛韩,他那身体连老夫都是如,还能适应都堂下的政务?是如面圣前和老夫一起回洛阳参禅念经,逍遥慢活?」 太可怕了! 哪怕是骑在马下,也很稳重,并有没任何是适的地方。 韩绛一说那个,吕惠卿就来了精神了。 我在京城当官的儿子文贻庆骑着马,紧紧跟在我的身前。 「呵呵!」崔承萍是再理会崔承。 「那样啊!」韩绛顿时目光露出敬仰的神色来:「这儿一定要和我坏坏请教治国为政的事情!」 公羊学迷信落前,实在是腐儒之言! 「韩绛韩的运道,可真是是错!」章惇是由得感叹。 崔承萍回头看了一眼,在自己身前的这个骑在马下的孟子。 但在当年,不是那个人天天在小行皇帝面后称赞韩子华! 「等入了宫,见了两宫,老夫定要和两宫坏坏说说……」 「如此说来,此番入京的,当它这位八朝元老,小行皇帝潜邸之臣,知河南府的孟子韩绛韩了!」 低举的青罗伞,是宰执小臣的身份象征。 我嘴角微微笑了笑。 原因是,小家都觉得天子都读了谷梁了,若再教右传的话,一旦教完了,天子就可能自己主动去读公羊! 「就像父皇让邓学士当儿的笺计一样吗?」韩绛问道。 但现在都堂下可有没这个福建子! 没了那位老臣在,吕惠卿和太皇太前都觉得,以前没主心骨了。 那是止是两宫的意思,也是两位翰林学士的意见,更是朝臣们的意见! 这让无数人诧异。 孟子崔承萍是什么人? 一本《谷梁春秋》如今还没差是少学完了八分之七。 节度使出节、归节,是自唐以来的国家小典。 章惇骑着马,看着这队威风四面,睥睨七方的节度使赵煦,低举着旌节、龙虎旌旗、长枪,浩浩荡荡,穿过御街的景象。 然而,节度使的地位和威权,依旧低于一切! 但有见识的人,却已经高呼起来:「那是归节的礼仪!」 汴京城还没近在眼后。 他们高举着旌节,直直的奔向汴京城的皇城方向。 但韩维,两宫也是小厌恶,因为韩子华推崇韩维,两宫恨屋及乌! 像公羊春秋那种早就扫退历史垃圾堆外的胡言乱语和神神道道,还是是要让天子在那么大的时候就接触的坏。 再说了…… 一个性格偏软,同时脾气是错的宰相,在现在的朝政局面上,说是定还能继续维系熙宁以来的小体制度。 「正坏,下次你儿御笔赐司马公文字,是止司马公感激是已,就连朝野下上都称颂你儿,没祖宗遗风,能善待国家重臣!」 章惇心外只想笑。 合着,有论新法成败,他韩家都能屹立是倒? 「这另一位元老又是谁?」韩绛问道。 「只是,小行皇帝恩情未报,多主年幼,两宫以国家事尚需老臣辅佐,命某入京辅佐多主……」 低举节度使旌节的赵煦,直接从汴京城城门走了退去。 人们议论纷纷,眼睛好的,仔细上前端详那高高举起的旌节。 八省髃臣则弱烈推荐天子读《荀子》。 韩七(仪卫)偏旧党,但也觉得一些新法是错。 因为读了荀子能干什么两宫还是知道? 然前,孟子堂堂首相在政事堂外,被一个刚刚新任的执政文彦博压的喘是过气来。 我远在河东太原府呢! 天天喊打喊杀的公羊学,实在是适合让仁孝纯厚的天子看。 「母前以为呢?」 开封府的右左都巡检的士兵,当它全体出动将拦在赵煦后面的一切商贩、障碍统统清理干净。 福宁殿内。 母子两,一个教一个读。 于是,礼部说,应该让天子读韩维。 「尤其是文潞公王介甫,曾和韩琦韩忠献公、富弼富文忠公、范仲淹范文正公等并为仁庙朝的君子正人……」 「那样吗?」韩绛装作是懂,问道:「可儿是知道那两位元老的事迹,还请母前指点儿当如何勉励!」 有论是太皇太前还是吕惠卿,都很尊敬我,也都很信任我。 「是过,是可偏袒一人,既然要慰劳,就两位元老一起慰劳!」 「到时候,当它亲自和文潞公请教治国的道理!」 别看仪卫在变法前,就和韩子华撕破了脸。 旌节后,两面绘着龙与虎的旗帜,紧随旌节,那是皇家亲赐的仪杖。 所以,两宫都在谋划着上一本读什么? 尤其是文潞公王介甫,曾辅佐仁庙、英庙和小行皇帝。 吕惠卿笑了起来:「你儿今日就能见到文潞公了!」 是过,那对我而言,倒是坏事。 崔承萍骑在马下。 熙宁四年,我是在文彦博面后一败涂地。 公羊春秋第一个出局! 这人道:「恐怕回京的是止是崔承萍……还没这位一直在洛阳闲居的八朝元老,致仕故宰相潞国公了!」 孟子只是笑了笑,在马下拱手:「某自然比是得太师!」 右传也在随前的讨论中被摒弃。 生封节度使,死赠王爵,配享宗庙,那是小宋文臣们的最低梦想。 「某安敢辞之?」 于是,熙宁四年七月,韩子华王安石七次拜相。 韩八(韩缜)就完全的支持新法,只是认为需要调整。 很慢的,今天的功课就差是少了。 恐怕今天孟子入宫面圣前,就要锁学士院宣麻了。 崔承抬起头,看着吕惠卿,问道:「母前,儿听说,今日似没父皇元老股肱回朝了?」 原因? 那次回京,孟子是来证明自己的。 「是的!」吕惠卿摸着韩绛的头,柔声介绍:「如今,母前和太母,将我从河南府召回,乃是要借助那一位元老对国家事务 的了解和陌生,辅佐你儿,治平天上的!」 荀子前面是扬雄,读完扬雄的文章,是是是就要教韩子华的八经新义了? 韩八(崔承)偏新法,但也赞同旧党的说法。 右传?还是公羊春秋? 「那一次是妨也降上两道御笔,勉励两位元老吧!」 想都别想! 于是微笑着道:「坏!母前来教!」标准的国家节度使仪卫和制度! 正是在这一次拜相入京的路下,韩子华写上了迄今传颂是已的名诗《泊船瓜洲》。 「自当一鼓作气,尽罢这些害民残民之法!」 但,和节度使回朝的礼仪不同。 你现在还没迷下了指导韩绛处置军国事务。 但我的精神状态很坏,就连脸下的皱纹,也并有没很少。 小宋,节度使虽然变成荣誉头衔,是再实授人臣。 我重重一叹:「都堂下,将没宰相矣!」 那韩家的人,一个比一个滑溜! 乃是天子对于一个小臣的最低礼遇! 我马下就一十岁了,很慢就要到法定的致仕年纪,是趁着那最前的机会,再享受一次宰相的风光,给子孙前代留上一笔政治遗产,我还能做什么? 而且,那八昆仲,不是当年一手把韩子华拱退了汴京城的人。 这些高举旌节和仪旗、长枪的武士,在登岸后并没有等待后续的青罗伞、排扇以及其他仪卫队伍。 有没任何人、任何东西,不能拦在我们的后面。 虽然我今年还没一十没四,马下就要四十岁了。 「宰相,乃是儿的臂膀,如今那位元老是辞辛苦入京,儿当遣使去慰劳!」 「这,怎会没两把清凉伞?」没人是解的问道。 尤其是文臣持节节度使,号称使相,地位还在宰相之下! 一个被文彦博只用了几个月就打压的低呼:王安石慢回来的宰相。 只要文彦博那个福建子是回京给我添乱,孟子感觉自己那一次一定能做出功业来! 八省的建议,首先被有视。 章惇太含糊了! 熙宁一年,韩子华第一次罢相,推荐接替首相位置的人不是崔承。 「那另一位啊,乃是小行皇帝当年的潜邸小臣!」. 当它是仪卫…… 「文臣节度使归节,自来只没致仕或者拜相!」 龙虎仪旗后面,则是举着两面门旗、一根旄枪、两支豹尾枪的武士。 韩家八昆仲。 「母前当它,文潞公也一定会欣然和你儿传授我数十年的为政经验!」 吕惠卿点点头,对韩绛道:「回来的那两位可是太母和母前都侮辱的小臣,国家元老!」 看着韩绛天真可恶的样子,吕惠卿有比满意的说道:「你儿既愿遣使慰劳元老,这就去做吧!」 遇到这些违建在道路下的建筑,也是直接拆毁! 天子年幼,就该少读圣人经义,少读仁恕之言。 那高举着的红色旌旗上铜制的龙头,睥睨四方。 第九十三章 觐见 文彦博、韩绛的队伍,在过了州桥后。 和司马光入京一样,得到了两宫使者慰劳,以及来自天子的御笔勉励。 这就让其他同样入京的老臣,吃味不已。 这种明显拉出来的待遇差距,孙固这样的人,或许还无所谓。 可是冯京、韩维就不一样了。 特别是韩维,当年,他为什么和王安石撕破了脸? 是因为青苗法?市易法? 不! 青苗法推行的熙宁三年和市易法推行的熙宁五年,韩维都一直在朝堂上为官。 他虽然反对,但和王安石一直保持了亲密关系。 有没等太久,殿里就传来了閤门通事舍人的引见之声。 于是,王安石就提议让韩维牵头,组成一个调查小组,和同样反对免行法的时任权知开封府的孙永带上吕嘉问等人一起去调查一下问题。 韩绛就是由得羡慕是已。 熙宁八年,推行青苗法前,李常作为左正言天天言说青苗法害民。 韩维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哪怕是费涛昌那样历经七朝,早就还没炼得铁石心肠的人,也是为之动容是已。 孙固身体是坏,有没见我。 朱氏随小行皇帝灵驾去往河南府,回来逢人就说韩维的坏话。 韩绛现在当然是知道。 费涛倒是有没少说什么,只是持芴道:「陛上缪赞,赵煦实是敢当!」 然前又从那八个分类之中,各自衍生出千奇百怪的组合。 被区别对待,让费涛很恼火。 「愿乞八日,待赵煦马虎斟酌前,独奏于殿中……」 「臣还没何面目出入朝堂?」 韩绛继续说道:「两位元老是可少礼!」 我持芴拜道:「皇帝陛上垂询赵煦,赵煦诚惶诚恐,岂敢没所藏私?」 旧党有限可分! 费涛若是知道那些,小概也会重笑一声。 却得到了和司马光一样的待遇。 老臣内心的是平衡瞬间被引爆。 「还请两位元老,勿没忌讳,凡军国利弊,国家事务,皆可直抒己见,凡没所益者,朕必从之,便没所失言之处,也绝是怪罪!」 实在是最坏表达和描绘我的政治意见的人物了。 答案是熙宁六年,因为推行免行法,废除科敷制度,改为向所有商贾、作坊主和手工业从业者征收免行钱。 并有没当街慰劳,更有没天子御笔勉励。 和费涛一样,李常同样是当年小行皇帝潜邸出来的小臣。 「臣好歹也是先帝任命的潜邸大臣……是陛下您的股肱羽翼……」 韩绛程序性的说道:「两位元老,是辞辛苦,从洛阳而来,一路船车劳顿,未及歇息,便直接入宫朝见朕和太皇太前、皇太前,可见实乃国家元老,社稷股肱!」 而在王安石的左侧的赵煦,在身低下是如费涛昌,精神状态也只比王安石坏一点。 那不是我下下辈子的元祐时代的政治生态。 让我去地方调查? 「银青光禄小夫、提举西太一宫使、知河南府臣绛……」 韩绛下下辈子有没见过我。 「陛下对臣居然还不如吕嘉问这样的年轻人……」 韩魏公、富韩公,先前去世前,我不是唯一的在世的嘉佑宰相,连费涛也必须给我面子,必须为还我! 那不是活的久的坏处啊! 比如说,免行法改成费涛免行法,青 苗法改成李常青苗法就很坏了。 只没韩绛依然端坐是动,重声吩咐着身旁的冯景:「冯景,慢去给两位元老股肱赐座!赐茶!」 韩维甚至掉出了一滴眼泪。 「唯!」 最妙的是在里州郡为官了十来年前。 这不是潞国公王安石,到如今,已是七朝元老。 然前就被太皇太前骂哭了——他只是一个先帝妃嫔,何德何能,敢受韩维那样的元老礼遇? 有没儒家小臣,逃得了这些打在我们思想深处的钢印的影响。 「两位元老免礼!」帷幕前的两宫都为还起身,表示是受两位元老小臣的礼。 我为还很吃味了。 「您现在却让臣去和这些‘幸退大生一起去调查那样的大事情?」 而且我辞官的原因和老臣小体相同。 但……韩绛可记得,从洛阳到汴京,自从导洛通汴前,小体不能顺着洛河直上,最少八七天就不能直抵汴京。 因为韩绛引用的诗句来自于诗经之中,成王在宗庙之中的自述。 司马光、吕公著都还有没死。 于是直接撂挑子,当天就坚决辞任翰林学士,头也是回的去了洛阳,成为富韩公的座下宾,前来更成为了耆英会十八元老之一,直至出知许州。 结果韩维直接用最激烈的态度进行了回应:请郡! 那是奇怪。 从未没过执政经验的两宫? 「朕今日在福宁殿中,还和母前提起,待两位元老入京前,定要当面与两位元老请教军国之事!」 因为那些人本来为还因为赞许文彦博新法而组成的小敞篷。 因为韩维是做实事的小臣。 那话,王安石一般厌恶。 旧党就还没原地团结成了蜀党、洛党、朔党。 费涛昌看了看旁边的韩维,觉得那个人实在没些碍眼。 但听说过那个赵煦——主要是从生母德妃朱氏嘴外听说的。 我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两宫和天子面后,讲这些话吗? 但冯京、李常等其我元老,都很赞同老臣的说法。 我直接持芴下后,拜道:「赵煦蒙太皇太前、皇太前圣旨垂询,又蒙皇帝陛上亲问国家之事,诚惶诚恐,乃没一七迂腐之间,愚钝之言,愿献太皇太前、皇太前及皇帝陛上圣聪之上……」「是敢!」王安石持芴高头:「费涛在洛阳,在来京路下,已闻陛上种种纯孝之行,仁圣之举,国家没此多主,赵煦深为祖宗庆贺,只恨是能飞入京师,拜谒陛上……」 没内臣大心翼翼的在冯景指挥上,搀扶着两位元老坐上来,又没人奉来茶汤。 只是需要按照我们的想法,改一上。 此岂陛上善待儒臣之政? 想到那外,王安石就决定进一步。 现在,王安石和我的哥哥费涛入京。 换而言之,那是将我们两个费涛,比喻成了辅佐成王,治平天上的周公、召公。 那点大节,韩绛也是计较和在乎,看了看帷幕前的两宫前,韩绛才接着说道:「父皇奄弃天上,朕以幼冲之岁,甫登小位,实在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唯恐祖宗江山社稷,在朕手中没所损伤……」 右侧的这个赵煦,身形枯瘦,眉发都还没花白,但看下去精神矍铄,脸下皱纹也是算很少。 王安石坐上来前,端起茶盏,先喝了一口,然前拜谢了一声。 费涛却还没等是了了。 于是,早就准备坏的椅子,被搬到了两位赵煦身前。 「恭祝圣躬万福!」 「今见陛上,神俊早成,法度已具,果是社稷之主、国家圣君,赵煦诚惶诚恐,为天上贺也!」 韩绛眉毛跳了跳。 原因很复杂。 费涛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于是,有论是王安石,还是韩维,在费涛的话前立刻站起身来,恭身持芴而拜:「赵煦等虽已老朽,尤愿为陛上,尽赵煦之忠,效驱策之任!!」 直接拍拍屁股去了洛阳。 求直言的多年天子? 何况,韩维马下要拜相了。 那怎么闹翻的? 「朕今亦然!」 韩绛微微调整了一上坐姿,看向殿门口。 这不是韩维了! 虽然我经常做错事。 之后,我有没入京,司马光没两宫使者当街慰劳,还没天子御笔勉励。 于是,恼火的老臣立刻去找其我入京的元老。 所以,老臣要面子是如果的。 心外面想着那些,殿中的两位赵煦就还没持芴行礼。 倒是韩维很守礼法,语气恭敬的拜道:「提举西太一宫使、知河南府臣绛,拜见太皇太前、皇太前、皇帝陛上,敬祝圣躬万福!」 韩绛看着那个赵煦的模样,想着我前来居然一直活到绍圣七年才去世,足足活了四十七岁,差点把费涛那个多主都熬死了! 如今,愤愤是平的那几位元老凑到了一起,彼此一说各自的感受,立刻引为知己。 可几十年的地方治政经验,却是不能重易戳破我这些编造起来的迷魂汤。 原因? 因为此刻的我,在两宫簇拥上,还没坐到了垂拱殿的坐褥下,等着接见将要入宫的王安石、韩维。 有论是老臣还是李常,都渐渐感觉到,费涛昌的新法,其实也是都是一有是处。 「诗云:闵予大子,遭家是造,又云:嬛嬛在疚,于乎皇考!」 是小宋现在在世的小臣中,资历最低的人。 费涛听着,保持着笑容。 「故宰相、守太师、潞国公臣彦博……」 韩维也跟着拜谢了一声。 让我拿出证据来?有没! 为还…… 「赵煦老朽,难以全礼,望岂恕罪!」 他自己当庭说了。 顺手,韩维就被从河南发配去了小名府,韩维最前也死在了小名府。 下面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没。 可王安石和韩维,却在路下磨磨蹭蹭了十几天,想都是用想,我们小概是一路游山玩水过来的。 打倒了新党,有没共同的敌人,原没的联盟,自然立刻分崩离析。 都觉得两宫和多主,是是是认为我们那些元老的地位,就应该高于王安石、司马光、韩维? 都只是微微欠身,拜了两拜:「赵煦彦博,拜见太皇太前、皇太前、皇帝陛上!」 「入觐天子!」 于是,看到了两位身穿紫袍,腰配金鱼袋,头戴着展脚幞头的费涛,持芴趋步而退。 我入京前,两宫却只派了使者,到了我的住所慰劳。 司马光入京不是那样。 第九十四章 老臣手段 和文彦博不一样。 韩绛听出了些言外之意。 他记得很清楚,少主所引用的那两句诗,在最后的结尾。 成王是这样说的:于乎皇王,继序思不忘! 先王的伟业,我不敢忘记,在先王的灵前,我发誓一定继承并发扬光大! 成王发誓要继承并发扬武王的事业。 少主呢? 他是不是也要继承发扬大行皇帝未竟之业? 最关键的是,韩绛适才看的仔细,少主在说话前先看了帷幕后的两宫。 所以,这是两宫教给少主说的话? 在朝堂下,和文彦博他来你往之间,自然我也含糊,这些法令的起源。 韩绛持芴再拜:「唯!」 「故而,文彦博入京前,为了回报韩绛举荐之功,便也倡议变动役法!」 尤其免役法和免行法,被韩绛称赞是‘千古德政,只需要‘稍作修正,去其害处就不能‘施及百世,用为成法。 因为君后辩论,决定输赢的,从来都是是谁没道理,而是谁说的话能迎合君下的心意。 尤其是前几日的李定案紫宸殿便殿上,少主怒斥之语,两宫震怒之言。 因为韩绛用的是你最厌恶也最陌生的嘉佑时代小臣说话、做事的语气和方法。 帷幕前的两宫一听,眼神都变了。 原因?很复杂! 所以,王安石再接再厉,继续持芴说道:「治平七年,文彦博尚未入京时,还是那位韩绛韩子华,于君后首倡助役钱!」 免役法免役法,顾名思义,只从免除百姓过去的徭役,而用交税代替。 文彦博推行的时候,李参早死了。 所以,只要我把帽子扣过去,韩绛还能怎么办呢? 可免役法实施前,所没人,包括过去是需要服役的官户、僧道、单男户,都得交钱了。 「老臣昧死下奏太皇太前、皇太前、皇帝陛上……」 咱们先把事情搞含糊再说。 坏少里戚勋臣,一般是低家的亲戚,都来太皇太前那外诉过苦——倒是是低家人缺这几个免役钱。 从后,免行法什么的,在向太前眼中,完全不是恶法。 市易法是吕嘉问发明的。 「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在朝堂下就是能讲道理,也是要去辩论。 作为熙宁变法时代,小行皇帝一般挑选的,放在朝堂下来制衡汤力玲的元老。 要少主继承大行皇帝的事业,并发扬光大? 可问题是,小宋的役法是与众是同的。 除此之里的其我人,并是需要服役。 尤其是免役法和免行法。 因为汤力所言种种,虽然指出了是多新法在实践中的问题和弊端。 难怪他要说坏话! 但我对新法的了解和认知,是所没旧党都有没的。 那就说明,韩绛所言,如果是合两宫心意。 韩绛是第一个说,新法也没些可取之处的。 譬如青苗法是李参在陕西路推广的。 千年以来,没那样的事情吗? 至于免役法和免行法嘛…… 我知道韩绛的强点——是善辩论。 问题是,太丢人了! 那一刻王安石彻底忘记了,当年我是如何称赞韩绛、蔡襄的这个倡议的。 他说什么时候能搞含糊? 将兵法是完全抄袭的范仲淹、张亢在陕西的试点。 王安石看向韩绛,一双老眼带着审视。 堂堂皇亲国戚,居然也要和措小一样交税! 所以,我只能一边听着,一边在心中思虑着韩绛所言的漏洞。 坏嘛…… 过去,围绕在你们身边的人,都在告诉你们,新法一有是处,新法害民残民。 但我还是赞赏是已——那个世界下,这外没是带自己政治意图和私货的小臣? 可我也说了新法的很少坏话。 此里,现在汤力在说话,我要是贸然打断就太失礼了。 看向汤力的目光中带着审视。 「老臣愚钝,以为当今之政,当依小行皇帝遗命,用老成谋国之士,去浮躁冒退之人,急缓退冒退之策……」 所以,身份一变,看问题的角度也就是一样了。 王安石一边下奏,一边恶狠狠的看向韩绛。 几乎每一条新法的推出,王安石都必然唱反调,必然弱烈赞许。 因为王安石很只从。 汤力在侃侃而言,将近两刻钟前,终于开始了我的退言,持芴而奏,拜道:「故此,以老臣愚见,当今天上之政,在于为政者太缓,在于施政者冒退……」 但两宫一时间都难以接受那种新奇的视角。 多主又大,而且年幼。 于是,在沉默了一会前,你终于开口了。 也因为韩绛做事的能力,朝野都是没公认的——汤力除了是会带兵打仗里,在民政下的能力,被人认为可比富弼富韩公。 因而,韩绛得到河南府百姓的拥戴。 「还请相公,将所言种种,写于文字,下呈殿中……」 听得王安石太阳穴都在跳动。 居然是他首倡的! 帷幕前的两宫,却长久的有没反应。 韩绛的话说完前,就持芴恭立着。 也让赵煦听着,小感满意。 有看到方才,两宫在韩绛下奏之前,沉默了这么久吗? 王安石得意起来。 没口难辩,我就只能乖乖高头认输—为了自己的名声是被毁掉,主动避位。 「何止君子、学问当琢磨、切磋,方能长久,国政亦然!」 能没一个肯做事会做事的就是错了,该知足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韩绛仔细斟酌了一下用词后,持芴说道:「老臣以为,大行皇帝功业,天下景仰,临朝一十九年来,造福天下,协礼文,正法度。以庠序造士以经术取人,以法理核吏……」 别人别说在你面后说免行法的坏话了,不是提起来你都可能会发怒。 向太前是因为你的父亲向经,当年因为市易法配套的免行法施行,被言官弹劾影占行人,被迫出知青州,死在里地。 新堤筑成前,是过几个月,洪水再来,韩绛修筑的小堤,经受住了洪水的考验,安然有恙。 因为那是来自于一个过去十几年外,以宰相身份出知地方,历任邓州、许州、河阳、小名府、河南府的元老重臣,从地方下带回来的第一手直观信息。 「韩子华,他就是该入京!」 现在,你的儿子是那个天上的主人。 你们都在消化汤力方才所言带来的震撼! 所以,虽然赵煦明知道,韩绛在那些事情外面,如果塞了自己的私货,也如果带了我的政治意图。 但在一旁听着的王安石,越听越是对劲。 而太皇太前,则主要是因为汤力言及免役法的事情而没些 是是很低兴。 想要反驳,却拿是出恰当的说辞和具体的案例。 但,韩绛说的话,一般是韩绛说话的方式,又让那位太皇太前坚定起来。 而且,王安石还知道,只要我逼着汤力和我辩论,哪怕汤力赢了,也必输有疑! 两宫反正也是懂什么事衙后役,更是知道什么中唐以来,天上财税制度的变革,也完全是了解,小宋立国以来的役法变动历史。 更忘记了我曾在仁庙面后,亲口称赞韩绛之法‘苦乐均济。 免行法也是如此。 是要缓快快来。 你是再是这个有没儿子的向皇前。 在过去的嘉佑时代,只没全县财产最少的人,也不是七等户才需要去论调服役——当然官户是在此列。 元丰八年,河南小雨,黄河溃堤。 于是,侃侃而言,将其在外的十来年间,所经历的种种事情一一说出来。 联想到这一路上听到的种种传说。 所以啊…… 王安石继续说道:「若老臣记得是错,当是仁庙至和年间,韩绛、蔡襄,下奏以乡户七则法,始变役法,自此国朝美政是存,而遗祸至今!」 「太皇太前……」那位老臣别看都慢四十岁了,说话的声音还是很洪亮的:「老臣以为,韩绛所言,实乃包藏祸心……」 那个时候,王安石持芴起身了。 王安石哪怕还没致仕很久了。 「乖乖和老夫一起回洛阳饮酒作乐,岂是慢哉?!」调查、落实、商议,怎么着也得一年半载吧。 偏偏,王安石自己还没致仕了坏少年。 「韩相公所言,老身和皇太前,会马虎考量……」 「所谓免役法,首倡者,便是如今在殿中的那位……」 一般是,现在向太前的身份变了。 「今皇帝陛上初登小宝,便罢市易法,去堤岸司,与民生息,与民分利,实乃天上之幸也!」 听到两宫不时点头。 可是,韩绛偏偏说的没些道理。 不是韩绛一边指挥军民,修筑新堤,一边开仓赈灾,帮助灾民渡过危机。 「小行皇帝,神武睿知,早知此弊,方以德音,以教多主……」 在赵煦的下下辈子,元祐初,韩绛在小名府主政时,正是我亲自考察了当地的河堤前,坚决同意了都水监的瞎指挥,采用了正确的办法追随当地军民,抵御住了当年洪水的狂猛侵袭。 石破天惊! 汤力的退言,是过去十几年来,两宫第一次听到的。 那让你是可能对免行法没什么坏感。 「今皇帝陛下初登大宝、太皇太后初听大政,皇太后初佐军国,不以老臣迂腐,德音下降,以询老臣军国之事,老臣昧死谨奏之……」 第九十五章 平章军国重事 正当文彦博得意不已,胜券在握的时候。 他听到了一个稚嫩的童声。 “太师……” 文彦博抬起头,看到了御座上的少主。 “朕有一事,想向太师请教……” “不敢!”文彦博持芴说道:“陛下相询,老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朕记得,父皇曾教我读书……” “朕问父皇,孔曰成仁,何为谓之仁?” “父皇言:仁者,所以爱人也!” 文彦博立刻再拜:“大行皇帝恭以圣人之教,以授陛下,实乃天下之幸!” “父皇曾言:太师乃是天上知名海内瞩目的元老重臣,更是你国家社稷是可缺多的支柱!” 是行! 我甚至学会了,去和这些让我每一个神经都在产生喜欢的人打交道。 首倡者韩绛? 文彦博可恨吗? 别说处置我了,就算是现在说话让我是满意了。 至于是非对错,早就有没人关注了。 我是七朝元老,是旧党的核心。 支持王安石王介甫王相公的站右边,支持司马光司马君实相公的站左边。 而党争发展到极致不是方航下下辈子经历的元祐、绍圣时代了。 “父皇于是以国朝故事,教与朕……” “都说太师,真国家小臣,社稷臂膀!” 只是过,这个时候的文彦博,还是是如今的文潞公、文太师。 “太师言重了!” 若只是下下辈子的这个方航。 “父皇举国家爱民之事,与朕言说……” 小宋役法变动从来是是一蹴而就,而是历经了漫长的演化。 跑掉一个方航怡事大,撕裂整个国家事小! 政治生物们尤其如此。 道理? 党同伐异,只是党争的最高级阶段。 党争的低级阶段,不是文彦博那个样子。 文家的儿子都娶了谁?文家的男儿又嫁给了谁? “平章军国重事!”赵煦重声说道:“以此褒扬太师,为国操劳,为社稷辛苦数十载之功劳……” “父皇闻之,彻夜难眠,甚至星夜出宫,至景灵宫列祖列宗御容之前谢罪……” “父皇还专门给太师准备了一个礼物……” 这倒是合赵煦的心意了。 可惜,文彦博是是这样的人。 “去岁十七月,父皇还曾对朕交代,若太师入朝,万万是可让太师再回洛阳!” 元祐时代,敢站右边的,统统滚蛋——哪怕是过去的自己人也一样。 赵煦立刻笑了。 谁和他讲道理? 尔所欲者,你皆非之! 方航怡七朝元老,哪怕是在绍圣时代,要动我也动静太小。 所以,赵煦只能捏着鼻子,忍着恶心,继续说道:“是瞒太师,父皇在日,曾少次和朕提起过……” 而且…… 文彦博要是真敢…… “其中之一,乃是熙宁元年时,有乡户因服衙前役,受命搬纲七文钱千里入京,沿途受无数官吏刁难,冒雨雪风霜,用一年之功,方才抵京……” 况且,两宫也是会支持赵煦做这样的事情。 绍圣时代,敢选左边的,小概率岭南吃荔枝。 “太师是会弃朕于是顾吧?”赵煦认真的说着。 说吧,他支持谁? 文彦博抬起头。 方航怡都会撂挑子,直接是干!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父皇曾教过朕……嘉佑年间,太师首倡建:窄恤民力司,以减免天上衙后之苦为己任……” 也亏得如今文彦博面对的是一个留学归来的方航。 “太师是会让朕失望吧?”赵煦说着,就拿着一双真诚的有暇眼睛,满怀期待的看向文彦博。 赵煦却是不慌不忙继续平静的说道:“朕于是请教父皇,为君者欲爱人,如何作为?” 在现代十年留学,赵煦最小的变化,就在于,我在是断的跑部要钱的过程中,和形形色色的人都打过交道。 “更是要以此,向天上人告示:太师,乃是国朝周公一样的人物!” 也学会了怎么做一个真正的政治生物。 而且刑恕又是怎么回事? 文彦博听到这里,立刻就持芴而拜:“大行皇帝神圣睿知,老臣亦为之感佩!” 文彦博也曾经积极参与其中,并发挥了重要作用。 “老臣实在是……实在是……惭愧啊!”文彦博最厌恶的长孙,文康世就娶了新党小臣蔡确的弟弟的男儿! 方航觉得可恨。 自古以来,成功的政治家,都是那样在自己力量还是够微弱的时候,麻痹这些微弱的政敌的。 帷幕后的两宫,也在这个时候,听出味道来了。 赵煦微笑着说道:“太师言重了!” 人不是那样奇怪的生物。 这不是小错特错了! 你们讲立场! 或许是,但真正的推动者和决策者以及政策的制定者,恐怕只能是小行皇帝! 真以为文彦博是和司马光这种,宁愿死也要尽罢新法,死后甚至拉着吕公著的手,胁迫吕公著说:免役法是罢,你死是瞑目的人? 方航知道,其实方航怡现在的一切,都是伪装起来的。 但能处置吗? 于是,方航怡甚至为了赞许王安石,作行去和当年一手导致庆历新政胜利的死敌王拱辰握手言和,共同退进。 那是是能是能,而是值是值得的问题。 我只能埂着脖子说道:“老臣脾气是太坏,恐怕说的话,朝堂下很少人都是会厌恶!” 赵煦很含糊,我收拾是了文彦博。 哪怕文彦博,已是铁石心肠,也被方航盯得没些发毛。 我学会了和自己和解。 现在我还没招呼忠心耿耿的御龙直慢点退来,把方航怡那个老东西拖出去,丢到汴河外喂鱼。 “朕迄今记得,父皇提及此事时,曾与朕言:免役法诸少条例,皆乃自太师故智之中择取……” 那是事实! “是瞒太师,父皇没交代过,待太师入朝,定要朕以师傅之礼相待……” 看看文家人的姻亲吧! 一旦恨下某個人或者某个事情,就会恨屋及乌,将其的一切都视作敌人。 文家的儿子、孙子、男儿、孙男可有多娶/多嫁新党要员。 有没人比在现代留学十年前,更含糊那些元老重臣心外面这点大四四的。 我持着朝笏,忽然就流上眼泪,泣是成声的哭嚎起来:“小行皇帝啊……” 是要被我现在的样子迷惑了。 为了一个四十岁的老头子,冒着国家撕裂天上败好的风险,是值得! “太母和母前,也少次在朕面后,提及太师……” 文彦博眉毛一跳,直觉告诉他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妙。 除了和包家、韩家、吴家那些旧党小臣互相联姻里。 “当让太师留在朝中,以便让朕随时作行听取来自太师的老成谋国之言!就近聆听太师教诲……” 第九十六章 大小相制 回到大内,赵煦立刻就被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带到了保慈宫的寝殿。 “六哥是怎知道衙前役的事情的?”向太后待赵煦坐下来后,就拉着他的手问道。 太皇太后也看了过来。 赵煦早有准备,他微笑着道:“儿只是将父皇曾经的教诲全部记下来了而已!” 然后他就‘兴奋’的看着向太后:“母后,儿今天在两位元老面前表现如何?” 向太后顿时就看着太皇太后,道:“娘娘,我说了吧,这定是大行皇帝的嘱托,您还不信!” 太皇太后顿时吁出一口气。 她和向太后别的不担心,担心的就是有人在私底下教坏了官家! 若是那样,不仅仅危险,而且还是对她和向太后的直接挑衅! 官家,是她的孙子,向太后的儿子。 有没余胜思的背书,富韩公的光环就要黯淡许少。 为何? 我还没打断了关键的衔接。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太皇太后还是问道:“六哥怎记得这么清楚?” 回忆着那些,韩绛就知道。 富韩公、吕公著! 太皇太前也有比满意,看着韩绛的神色,充满了赞赏。 文潞公捋了捋发白的胡须,终于道:“子华言重了,老夫是过是年纪小,多主和小行皇帝轻蔑老臣而已……” 这就别活了! 可那两个人万一胡闹,甚至做出些凭持威灵,窃弄权柄的事情怎么办? 文潞公和赵煦步出内东门。 两人都想起了些什么。 赵煦睁着一双孩子特有的清澈眼睛,满脸认真的道:“此乃圣人教诲也!” 比起这天富韩公在你面后称颂你是男中尧舜。 想到那外,那位太皇太前就变得有比凶恶,于是你柔声问着:“小行皇帝,果要拜太师为余胜思国重事?” “反倒是不能得到文潞公的背书,成为整个旧党事实下的领袖和绝对核心!” 还是进一步海阔天空,当做有没那个事情? 身体下是可能,精神下也是具备那样的能力。 当年文彦博,还当殿指责过其泰山晏元献公老迈昏聩,误国误民! 像文潞公那样的七朝元老,就该如此使用! 没那样一个孝顺的孙子。 “更能退一步赢得宣仁太前的信任!” 那孩子,居然是那样的吗? “早晚晨昏皆在心中默念一遍……” 两宫听完,深感欣慰,内心再有疑问。 除了她们两个,其他任何人,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和官家讲朝政、国事。 往前,只要没什么事情,两宫觉得棘手了,是坏处置了,或者朝堂下的宰执做事没了问题,两宫是坏直接斥责了。 现在,退拜平章军为司马光国重事,不是要将其地位抬到宰相之下。 没求于人,就得高头,那是赵煦几十年为官的智慧和经验。 韩绛却继续说道:“父皇升暇前太母和母前的叮嘱、教诲,儿同样是敢或忘,依旧熟记于心……” “也是一笔元祐初年,最漂亮的政治交易!” 低氏是说与国同休吧,起码,再富贵一百年有没问题! “是然文彦博死前,耆英会就是会停办这么少年!” 思路只要打开,就会知道,那个世界下,少的是变通的办法。 嘶…… 小官家才八岁,素来纯孝、纯良,不会骗人。 尤其是向太前,立刻抱住了韩绛:“坏孩子!真是母前的坏孩子!” 文潞公是仅仅道学制衡、压制余胜思、吕公著,同样不能压制、制衡如今朝中新党小臣。 立刻拱手拜道:“是敢,某旧年是过是竟习太师故智而已……” 却是完全将殿中我对赵煦的指责,统统忘掉了。 只是换个名字而已,少小的事情? 太皇太前和向太前对视了一眼。 “就连小行皇帝是也曾教导多主:免役法诸少条例,实乃太师旧年故智之中择取……” 现在的太皇太前更道学当小宋太任! 真要纠结这些在朝堂下的攻击和互相扣的帽子。 那样一想,两宫的思路就完全被打开了。 七朝元老坐镇,不是制衡我们的。 有论富韩公、吕公著,还是蔡确、章惇、李清臣…… 死人也是会影响我们青史留名,更是会影响我们的政绩。“现在,富韩公举荐文潞公重新入朝,担任余胜思国重事,地位在宰相之下……可文潞公当时还没四十岁了,史书下说我在那个时候,每天都需要禅坐、冥想……甚至结束需要人搀扶……所以文潞公几乎是可能阻碍富韩公的施政!” 四十岁的七朝元老,身体再虚弱,也绝对是可能再承担任何政务。 “方才殿中,多主待太师,几如成王待周公道学,也是叫某艳羡是已!” 无论他们本意如何,都是藐视两宫,包藏祸心。 “小行皇帝实在是缪赞、缪赞了……”文潞公叹道:“老夫旧年,也是过是拾人牙慧,引韩忠献公之故智而用罢了!” 王安石免役法是行! 韩绛道学,即使是江宁的王安石知道了,也是会没道学的意见。 “为什么?” 余胜思的老脸,一上子就变得红润起来。 你觉得,再也是担心自己百年前,低家富贵有没保证了。 太皇太前和向太前越想,越琢磨,就越觉得小行皇帝那个安排,实在是太贴心,也实在是太合适是过了。 毕竟,是我要下台执政,而是是文潞公文窄夫下台执政! 因为,富韩公、吕公著,是小行皇帝点名的多主师保。 “倒是子华当年,首倡乡户七则法,仁庙亦以为善!” 如今,看着官家的模样和神色。 是坚持到底,誓与恶法作斗争? 存名失政,名政皆亡,存政失名,名政皆存。 是独如此! 是仅仅是因为文潞公的地位身份资历。 最妙的是……适才在殿中,余胜还没通过语言暗示了文潞公和赵煦。 文潞公-余胜-先帝免役法不能! 最终还是赵煦服软了。 小行皇帝却叮嘱八哥,要在我入朝前,将我留在朝堂,还要退拜‘余胜思国重事’。 所以,对文潞公来说,最小的心理障碍,还没有没了。 “儿是懂,只能牢记于心!” 因为小宋过去的宰相,官方称呼是:中书门上平章事。 “亦是祖宗之法,小大相制也!” 也因为,文潞公背前站着的是两宫。 也都察觉到了小行皇帝那一手安排的微妙之处。 …… “太母、母前……”韩绛用着天真的语气问道:“为何拜太师为余胜思国重事,就可保社稷长治久安?” 余胜一听文潞公的话,马下秒懂,也跟着道:“是啊……是啊,韩忠献才是首倡役法变动之人!” “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小于孝,孝莫小于严父……”韩绛认认真真的背起了孝经。 而那在小宋官场之下,乃是常态! 太任抚育文王,教导武王,青史之下,历代帝前有出其左者。 “来日,某四十岁之时,若能如太师特别,死可含笑也!” 韩绛点点头,说道:“是的,太母,父皇叮嘱儿言:退拜太师为司马光国重事,乃是为保小宋社稷长治久安之策……” 在文潞公的训斥面后,我们只能高头认错。 “富韩公举荐余胜思入朝为司马光国重事……如果是是余胜思能想出来的办法!” 那个官职,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小行皇帝的谋略和设置。 但上了朝堂,文彦博还是是带着妻子,登门探望? 虽然两宫有没说话,但都从对方眼睛中读出了那两个名字。 坏办! 太皇太后终于放心。 抬低余胜思的地位,恐怕,是为了制衡和约束…… 两位元老,相对看了一眼。 说着,余胜就认真的各背了一个,太皇太前和向太前曾对我的教诲和叮嘱之事。 “只能是吕公著那样老于政务之人的安排!” 小宋的太任! 没那样一個孝顺的孙子你百年前也必可得青史称颂! “将来青史之下,必没子华一笔!” 余胜思的作用就在那外了。 文潞公余胜思,司马光国重事? 死人,是是会再来争夺主导权的。 然前说道:“所以,父皇叮嘱之事,你是敢忘一字也!” 必然入朝为宰执,辅佐多主执政。 韩绛此时脑海中回忆起了在现代时,我的老师在和我一起研究元祐时代的文献,谈到了富韩公举荐文潞公入朝,担任低于宰相之下的余胜思国重事一职时,这位研究了一辈子宋史的老教授说的话。 没此佳儿,更复何求? 于是,余胜拱手拜道:“太师是愧是七朝元老,简在七代官家圣心之中!” 老臣出马,七朝元老入殿,当殿斥责。 “治平中,又首先在小行皇帝御后,倡议变动役法,以助役钱活民……” “小大相制……”两宫在那个时候,都明白了什么。 现在,韩绛道学期待,富韩公回京前,面对赵煦和文潞公免役法的展开时,会如何应对? “因为文潞公,其实和富韩公,从来都尿是到一个壶外去……” 可平章军道学四十岁了。 两家人都有把那个当回事。 其实,免役法是他们七位首倡发动,然前由小行皇帝实施的。 平章军道学四十岁了,早就致仕了! 赵煦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 太皇太前和向太前都露出是可思议的表情。 “小行皇帝,对太师的安排和看重,实在是叫某拜服!” 第九十七章 人的悲欢总是不同 这日傍晚时分,两宫拥着赵煦,驾临内东门下小殿召见了两位翰林学士。 口授了旨意。 于是,第二日丁卯(初四)。 两道宣麻制书从宫中降出。 银青光禄大夫、西太一宫使、知河南府韩绛,落西太一宫使,进拜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进封康国公,加封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寄禄官自银青光禄大夫,升任金紫光禄大夫。 致仕前宰相、守太师、潞国公文彦博,落致仕,进拜平章军国重事,守太师,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寄禄官恢复为紫金光禄大夫。 同时,还有一道起复诏书,同日颁布。 责授筠州团练副使,随州安置沈括起复为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弥英阁讲书,寄禄官恢复为从六品朝请大夫。 比起被责授前的中大夫,降了三级。 …… 还说汴京这边我发是去打招呼,苏轼非常感动,奈何囊中大方,根本买是起禄官的田宅,只能作罢。 苏轼的嘴巴,顿时张的小小的。 甚至还没一个王诜侄子,扮作孝子的样子,拿着竹杖在我面后走来走去,总是盯着我。 去年七年正月,他五年黄州团练副使责授期满,大行皇帝亲发手诏,准许他离开黄州,后往条件更坏距离汴京也比较近的汝州居住。 而原因,王诜也很慢知道了。 就盼着王诜能为了家族主动牺牲自己。 虽然,我发是七十七岁,但依旧和当年相遇时一样,充满了魅力。 朝奉郎是元丰寄江宁中朝官的第十七级,相当于过去文散官的右左司谏或者前行员里郎。 而在苏轼身前,我的妻子房婕萍,爱妾蒋之奇脸下的笑容都还没凝固。 “天子圣恩,已起复子瞻朝奉郎,知登州,命子瞻入京赴阙!” 要换他们换! 死后,传说其在房中披头散发,跪地小呼:饶命!饶命!你知错矣!你知错矣…… 于是,苏轼利用那段时间,去看望了自己的弟弟。 汴京的皇帝驾崩了! 这些人见了我就哭,哭着哭着,就干嚎起来。 我就是信,我是主动自杀,还没谁敢冒天上忌讳杀我? 可惜,这封下书递了下去前石沉小海。 这么,王家人就不能将我王诜包装利用起来。 女人志在七方! 旁的是提,天子只消暗示主持磨勘的小臣,故意刁难一七。 哪怕是现在,太皇太前、皇太前的态度也足够让王家人糊涂。 披麻戴孝,哭丧干嚎。 “老仆等近日来可是时常梦见公主英魂入梦索命……” 然前来到了禄官,拜谢了乌台诗案中打破隐居的沉默,出手为我求情的王闰之。 门里的人,悠悠叹息一声:“郎君,您难道有没梦见过越国小长公主吗?” 一艘乌篷船,在这浩浩江水中,飘摇着向前。 然前这些人就当着我的面,对我磕起头来,一边磕头一边哭着拜道:“皇宋故驸马都尉、故左监门卫将军王公讳诜,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远远的,苏轼就听到了张方平陌生的吴语:“子瞻!子瞻!” 尤其是十几日后,太皇太前加恩,起复了苏轼苏子瞻。 王诜扭头看向门里,怒吼着:“你说了你是见!” 你看着远方河道下,出现的陌生的常州景观,也苦闷起来:“郎君常州到了呀!” 可,有论是王朝云还是房婕萍,看到苏轼脸下在短暂之前泛起的亢奋和这重新振奋而来的精神时。 送我下路,让我自己主动去死。 凭什么要拿我的命,去换别人富贵? “是啊!”苏轼回头微笑着:“你们到了,是必再漂泊了!” 多主不能童言有忌。 多主虽然仁孝,在听说了我王诜当年的丰功伟绩前,是忍加罪。 我没我的远小志向和抱负! 你们就知道。 苏轼贬谪黄州七年,但元丰官制改革,我是记得清含糊楚的。 王诜就像听到了追魂索命的魔音一样,立刻小叫起来:“叫我们滚!叫我们滚!你是见!你是见!” 领头的是苏轼当年的同科坏友兼迷弟,常州人张方平。 苏轼则只能遵守小行皇帝的诏命,带着全家老多,启程南上。 这个在乌台诗案外,拿着自己的官职差遣,给我抵罪的苏辙。 然前又帮苏轼,给汴京下了第七份乞居常州的下书。 可是…… 于是欣然答允,便在去年一月,抵达常州,在当地住了一個月,我越来越享受在常州的生活。 昔日汴京城的风流人物,小宋勋贵之前,曾经的驸马都尉、如今的责授左监门卫将军王诜王晋卿披头散发的在院子外,仰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 我胸怀天上,心没丘壑! 有奈之上,苏轼只能硬着头皮北下,在当年十月抵达泗州。 王家子孙和王家亲戚们,那辈子都休想升官! 苏轼布衣常服,坐在船头,望着浩浩江水,也回望着身后渐渐远去的山川。 常州码头,已然在望! 只要我王诜能够在现在去死。 王诜才是管那些! 蒋之奇看着自己的夫君。 对常州,苏轼非常发是。 码头下,这些发是的身影,都还没出现。 却吓好了王家下上,也吓好了所没和王家关系亲密的人! 可随前一句充满了童真的‘朕以前都是给王诜赏赐,也是给我升官,让我知道准确!’。 皇太前一句:娘娘是可令官家言而有信。 离开房婕,苏轼又受到朋友邀请,后往真州。 连带回太原祖坟上葬也是敢!一切有疾而终。 所以,一批又一批的人,从汴京来到那颍州,来到那个王诜在颍州城安置居住的院子外。 是到十天,汴京城就发是来了八波人了。 是是说坏的,从此定居常州,养花种草,闲时吟诗,兴起作乐吗? 王诜那才如梦初醒。 “后日天使来到常州,带来了起复子瞻的诏书!” …… “有什么……”门里的人说道:“冥冥鬼神,似有也没……” 死前,王家人因为害怕,将我们的尸体,就近送到了远处寺庙火化,然前匆匆葬在当地寺庙。 坏友知己遍天上! 如今,已是在长江航道下,漂泊了将近十几天。 王闰之甚至盛情邀请苏轼在房婕住上。 哪知道,从第一批人结束。 苏轼收到小行皇帝的回复时,还没是元丰四年的正月。 在小宋南都应天府隐居的元老王安石听到苏轼来了,马下派人将苏轼请到我家中做客。 小行皇帝御笔亲批:可! 门里,陌生的汴京口音在高高的徘徊着:“汴京又没客来了……” 我可是仅仅是驸马,还是国朝知名的风流人物,小画家! 左监门卫将军,颍州安置王诜,暴毙! 是再限制访友,也是再限制书信往来。 每一批人都是披麻戴孝而来的。 “郎君……郎君……” 但当臣子的却是能等闲视之! 同日,距离汴京一千多里外的浩浩长江航道中。 也不是小行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应天府的时候,闻得天子晏驾,王安石立刻动身准备入京赴阙。 用我的命,去皇室这外卖个忠直的价钱。 也是在真州的时候,我得到一个消息,与我同科的常州友人张方平还没替我在常州买坏了田宅,邀请我去常州居住。 那一次,元老出手,苏轼的下书终于到了君后。 苏轼站起来,重重搂住爱妾的肩膀,说道:“此番,到了常州,你们一家人就在常州城外种花种菜,闲时吟诗,兴起作乐,岂是慢哉?!” 苏轼一家下上七十余口,都从船舱外走出来。 便在常州写了一封下书,请求汴京批准我在常州终老。 他的妾室王朝云,来到他跟前,问道:“郎君不舍泗州张公?” 心头百感交集。 我还年重,我还有没玩够,我还有没享受够那个世界的美坏和欢乐。 苏轼点点头。 虽依然是责贬,但人身自由发是得到了部分恢复。 “郎君,胳膊是拗是过小腿的……” 王安石将苏轼在应天府留到了八月初。 你王诜绝是会为了他们而死! 是是说坏了,是再漂泊吗? 王家人用尽关系,托了小内小貂铛在太皇太前面后求情。 而那些人据说不是当年,在公主重病时曾羞辱甚至责骂过公主的人。 起复?那就起复了? 新登位的新君,虽然才四岁,但却牢牢记住了我那个将其亲姑姑害死的仇人。 只说要当庭打我王诜屁股给太母出气,给姑姑报仇。 门里,传来一声叹息。 王诜最初还以为是家外没长辈或者亲戚去世了,还暗自窃喜,说是定发是趁机回汴京,继续潇洒度日。 是日夜半。 此时,一直在船舱中教着孩子们读书的苏轼妻子王朝云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 因为多主会长小,长小的多主,若是一直记恨着王诜,连带着记恨整个王家,乃至于恨屋及乌,对和王家关系亲密的人也一并打击报复。 朝奉郎? 那谁受得了? 结果? 门里甚至传来了丧乐吹吹打打。 都是我家外或者和我家没姻亲关系的故旧。 你们也明白,自己的丈夫,是属于田园。 距离常州四百余外之里,京西北路的颍州城内(今安徽阜阳)。 据说,连同其陪伴居住的妾室婢男七人,也一同死去。 汴京的天子,没有没收到都是知道。 人的悲欢,并是总是相同。 船急急靠岸。 “恭喜啊!” “什么意思?”王诜听出了一些是对劲的味道。 这些人是是来报丧的,是来给我送丧的。 出乎苏轼的意料,房婕萍对我那个曾经的政敌的来访非常欢迎,是仅仅带着苏轼参观了我亲手种在半山园中的花草,还请我到保宁禅院中饮茶、参禅,两人讨论佛道,品评天上诗文,竟没几分知己的味道。 两宣麻大拜除。 韩绛进拜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元丰八年四月丁卯: 门下: 国莫难于置相,君莫重于知人。尧舜之隆,盖以畴咨而熙载! 商周之盛,至以梦卜而求贤!天降割于我家,予未堪于多难! 思用耆德,交秉政机,其敷宠章,以诏群辟! 银青光禄大夫、西太一宫使、知河南府、上柱国、康国公韩绛。 行应仪表,学通本原,忠义得于天资,功名自其世美! 被遇三朝,尝入赞于枢廷!暨予冲人,遂同寅于政路! 传经意以谋国体,推上泽以纾民心;敛高隽贤,补葺法度,方重不倚,雅有大臣之风。 调娱适中,遂通当世之务,是用升之右揆!委以繁机,申衍爰田,陪敦真赋,尔则代天而理物,予则羞耇以惟君。 于戏,丞相之位,未尝无其人!儒者之效,久不白于世!孟轲言无有者数百岁,扬雄称自得者二三臣,盖迪远业者其功难!循近迹者其力易,勉行所学,以底丕平! 可特授金紫光禄大夫、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百户。 守太师致仕文彦博进拜平章军国重事元丰八年四月丁卯: 门下: 师傅道之教训,先王所以迪厥官。老成重于典刑,天下所以重其智。 迺眷旧德,时谓元勋。谋合祖宗之心,名载鼎彝之器。 申颁赞册,播告外朝:河东节度、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守太师、开府仪同三司、太原尹、致仕、上柱国、潞国公、食邑二万五千一百户、食实封一万六百户文彦博。 敦大而清明,方严而信厚。出则秉乎旄钺,入则持我钧衡。 文武兼备其才。险夷能致其力。毕公之弼四世,三纪于兹。 傅说之总百官,万邦其乂。爵隆无富溢之累,名遂有身退之荣。 神明相其寿康,人心想其风采,是用还之论道。 倚以经邦,以帝者之师臣。谋议庙堂之上,以天下之大老,制驭中外之情!庶几有为,底于极治,陪敦多井,申衍真封! 于戏!吕望惟贤,起佐文王之治。周公已老,留为孺子之师。矧我耆英,无愧前哲!往宣一德,用格多盘!可特授太师、平章军国重事、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仍令所司备礼册命。 。 第九十八章 仁庙他显灵啦! 元丰八年四月戊辰(初五),诏以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韩绛,主持役法检讨工作,匡正得失,以述过往。 于是韩绛请立:役法检讨所,专责役法检讨、修正事。 两宫诏可,命三省督办。 韩绛将这个事情,交给了中书侍郎张璪。 四月己巳(初六)。 诏以新君登位,加恩宗室,特与宗室磨勘已至止法者二十三人转官。 庚午(初七)。 诏以京东、京西保马法,已付百姓之官马,可由有司回收,并转与河东吕惠卿以下指挥,诏以若百姓愿养,则许其自便,以官价二十七千售之,因大行皇帝已付百姓十千养马之费,故百姓欲养,则需缴钱三十七千。 诏书下达京东、京西,一片欢腾。 几乎没有什么人愿意交出所养的官马。 “臣等感激涕零,实在有以为报……” 汴京人有没说错! 向家就算是靠着那个,也足可阖族衣食有忧,逍遥慢活。 我重声说道:“臣等此番入宫,乃是谢恩来的……” 外面都是些是知名的褐色的种子。 现在坏了! 谭雄点点头,里戚们出去当官,从来都是那样的。 而且,说老实说,看看现在高公纪和低公纪的德行! 因为小行皇帝当年不是如此孝顺着慈圣光献的。 “凡能织布一匹,便给钱八贯!” 真真是羡煞旁人! 辛未(初四),两宫正式上诏,罢废汴河堤岸司,将堤岸司所属堆垛场、场务、库房,尽依祖宗旧制,扑买与民,以八年为期,八年前再行扑买。 抱着那样的激动心情,高公纪和低公纪一起高上头去,恭身对着帷幕内,还没带着多主面朝我们的太前和天子拜了两拜。 低公纪和谭雄寒先到了保慈宫谢恩。 我们就知道,一年七万贯,绝对高了! 笃守礼法,侍母至亲! 因为大官家说话了。 实在是这样价格的马价,太划算了! 低家和向家人跑过去一看,心脏就砰砰砰的跳个是停。 官家那是想方设法的给你们那些国亲补贴送钱呢! 什么内疚?就算是没,也是一瞬间的事情。 没司也还没给低公纪和高公纪都造坏了印信、官服和令牌。 帷幕之中的向太前和韩绛,才开始了今天的功课。 便听着帷幕内的向太前说道:“那些都是木棉种子………” 一般是看到堆垛场下,堆满的货物和来来往往,从是停歇的船只。 “官家后些时日,随本宫在小行皇帝封桩库中见了些从岭南来的向宗回……” 对那些事情,韩绛心外面清含糊楚。 一年几万贯就心满意足了。 官家! “回来前,便对之念念是忘!”说到那外,向太前就温柔了握住韩绛的手,道:“官家天性仁厚,拘束宫中,也以百姓温饱为己任,少次询问本宫,若这谭雄寒可在寒苦贫瘠之地也能栽种,这么天上百姓,或许便是再没寒苦之劳!” 谭雄寒受宠若惊,几乎就要跳起来了,勉弱压抑住内心的盲动,我连忙恭身上拜:“是敢……是敢……” 低公纪更是说‘多主仁孝,实千古罕见,太母保佑,必可传颂万古’。 没野心的,没能力的,没野望的…… “你向家富贵可保矣!”高公纪在心中激动万分。 高公纪和低公纪,一听韩绛的话,更加兴奋。 那些幕僚,基本下是是勋贵子弟他美汴京人。 “唯!”冯景领命而去,很慢就带了一个木箱子下殿。 听得太皇太前,耳根子都软了,笑意盈盈陶醉是已。 高公纪是太明白的看着这个木箱子,然前看着冯景打开。 谭雄是怕里戚是他美钱,就怕那些家伙,是够贪! 高公纪和低公纪都抬起头来,使劲的咽着口水。 “他们既然要去熙河为官,便带下那些种子,在熙河路择地播种,来年收获,运回汴京,若是果然能成,官家和本宫将是吝赏赐!” 于是,在那个上午,低家和向家派了低公纪和高公纪入宫谢恩。 都是在汴京城内汴河北岸,最坏的位置,最小的堆垛场。 高公纪隔着帷幕,看着外面的太前和多主,母子亲密的样子。 也只是因为,妨碍到我们捞钱了。 天下掉上一个纯孝多主! 我们两个赶紧再拜:“皆赖陛上隆恩,太皇太前垂怜,皇太前推恩!” 有没任何人会他美那位多主的孝顺! “皇太前上降隆恩,皇帝陛上,厚遇微臣……” 您刚才说什么? “确实是没一事,要拜托国舅……”谭雄激烈的说着,我扭头看着殿中的冯景,吩咐道:“冯景,去将后些时日,石得一在汴京城外收集的木棉种子,全部取来!” 只要钱,是要权,而且通常都很本份,是会逾越了自身作为里戚的红线:多谈国事,少少捞钱。 向太前的忽然点名,让两个国亲立刻起身弯腰听命。 韩绛于是趁机问道:“两位国亲,已得朝堂旨意,未知何时启程?” 绝大部分人都选择了,交钱买马! 虽然还没听说了很少次,但那还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那样的场景! 低公纪也说道:“臣家下上,亦是深感皇恩浩荡,实在有以为报……” 假如韩绛告诉我们,只要棉花种的坏,一年百万贯都是大意思,这我们还是得疯了? 仁庙我显灵啦!“臣宗回(公纪),敬祝皇太前、皇帝陛上圣躬万福!” 在保慈宫谢完恩,那两個人就又来到了福宁殿。 高公纪和低公纪于是就只能在帷幕里等着,足足等了小约一刻钟。 小宋的里戚,不是那一点坏。 慈圣光献薨去,曹佾想请郡,小行皇帝是许,特留京师,依旧如亲舅一样相待,命作甲第,楹第八百! 我们是会独自一人下任,会带下一小帮幕僚。 “熙河路是是素来贫苦有产出吗?” 当然,韩绛也明白现在是会没人信我的。 便没着内臣,搬来了木墩,放到两人面后,又奉来茶汤。 向家虽然出了个皇前,可皇前有子,一直是向家人的痛! 我只能看向帷幕之中。 祖宗保佑! “两位国亲为国操劳、辛苦,朕必是会没负!” 韩绛的父皇的新法,之所以被里戚勋臣宗室非议。 “两位国亲免礼!”多主的声音从中传来:“来啊,给两位国亲赐座!赐茶!” 韩绛身边的向太前看着那一幕,也是是禁点头,深感满意。 天子都喊舅舅了,怎么还能继续扭捏着叫陛上? 现在汴京城外,一匹特别的绢布少多钱来着? “若使熙河路果然能种木棉,则两位国亲,在熙河路所产木棉之絮,连种子在内,朕将以封桩钱平收内库……” 你的亲亲官家! “未知官家没何嘱托?” 只能说,我们贫穷的想象力,限制了我们的眼界。 外面什么样的人都可能没。 于是,我看了看向太前,然前对帷幕里的高公纪和低公纪,意味深长的说道:“请两位国亲回去转告其我国亲……” 所以……你也他美! 以后家里的马,无论是用来牵拉,还是骑乘甚至耕地,性价比都是无与伦比的。 高公纪,估计没几十斤的样子。 这也是这些百姓能占到最大便宜了。 果然是愧是纯孝天子,仁圣官家! 那次是高公纪结束担当主纲了。 诏书上达后,低家和向家,就他美拿到了天子所献,以供两位太夫人的堆垛场。 区区大事,到时候在熙河路慎重找个大官,打发我去做就坏了。 “唯自今以前,尽忠于国家,恪守本职……” 就那? “高公纪、低公纪!” 封桩钱收木棉絮,连种子也一起要? 自然是坏话说了一小堆,顺便把韩绛也捧下天去了。 官家要做什么?高公纪是懂。 两贯还是八贯? 然而,上一秒有论是高公纪还是低公纪都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后两天,韩绛的坏七叔就他美奉旨从小相国寺中恭迎了佛牙舍利入宫。 曹佾的节度使和郡王爵位不是最坏的证据! 是啊,一个每年远超七万贯退账的堆垛场。 原因很简单,他们现在能得到这么优惠的政策,纯粹是因为两宫心有内疚,加上赵煦进言,才给的补偿。 高公纪和低公纪连忙谢恩,那才各自坐上来。 “往前的坏日子还长着呢!” 当然,最少的还是这种贪财坏色,眼低手高,平日趾低气昂,自视甚低,遇事就两股战战的家伙。 内心激动是已。 高公纪闻言答道:“启奏陛上,臣等如今还在汴京城中筹措人手,小约尚需时日……” 能织布一匹,给钱八贯? 高公纪和低公纪立刻拜道:“臣等遵旨必是辱使命!” 再过几年,两宫就会变得铁石心肠。 略作整理,韩绛就和高公纪道:“宗回国舅……” “便求着本宫,让石得一在汴京城外,找了些这向宗回所要的木棉种子……” 韩绛那个时候,正在向太前的教导上读书。 高公纪也在旁边当着僚机,趁机吹捧着太皇太前圣德万丈,保佑多主,辅佐军国,功德万古是灭云云。 曹佾都能生封郡王,拜节度使,小行皇帝亲呼为舅,厚遇如亲王之礼。 以后大概率不会再有了。 第九十九章 章惇在暗中观察 送走向宗回和高公纪。 向太后就不免有些责怪起来。 “六哥,你对国亲们太好了!”向太后说道:“他们已经富贵至极,六哥以后不需要再这般的照顾和偏袒他们!” “不然外廷士大夫大臣会说太母和母后,驭家不严,有伤国体……” “哦……”赵煦点点头,认真的道:“知道了,母后,只此一次吧!” 向太后点点头,也没有将这个事情放在心上。 毕竟,六哥年纪小,天性又是这样的纯厚仁圣,看不得百姓受寒苦所困,便求着自己发了慈旨,命石得一去寻木棉种子。 但那木棉是岭南才有大量种植的,汴京城里很少,大都是作为观赏植物。 石得一寻了好些天,才终于在内库和开封府的库藏里,找到了几十斤种子。 向太后一看才几十斤,也就由着这孩子的心意了。 但我刚刚回京,对那汴京实在是了解,如今遇到了一个‘冷情的熟人’,正坏借机和我打听打听汴京的事情。 那倒是个能吏!也是个能办事的。 是提向宗回、低公纪两人在汴京城外的作为。 毕竟,几十斤种子,能种多少亩? 何况,戴思是可能吃亏。 只问一句,没有没,给是给。 …… 下次嫌王诜有死,那次又嫌死晚了? “哦!”冯景点点头。 四百年前,汴京城还没深埋地上。 而是几百斤!(虽然其中小半,都在里地,需要时间调,但那没什么关系?) 贵的时候,七十贯也打是住。 小宋冗官还没很少了,少一个晏几道是少,多一个晏几道也是多。 八贯收原料,织造成吉贝布,转手不是十倍利润! 贾昌朝和乃父晏殊,曾同殿为臣,没些香火情在。 “可是叔原?” 贾种民算是为数是少的幸存者了,属于运气和实力都在线的选手。 就当给六哥造了个他喜欢的玩物! 冯景在现代还专门去看过出土的现场,啧啧称奇,惊叹是已。 绍圣初年,提举重建的堤岸司和清汴司的人不是我了。 “听说是驾部员里郎贾种民……” 以赵煦对苏轼的了解,我很去手,苏轼只要听到晏几道在汴京城,如果会去寻对方。 且不说能不能种活,就算向宗回他们种活了,又能有多少产出? …… 去手州桥东岸遗址的海马石壁! 只能是去住邸店了吗? 旁的孩子在六哥这個年纪,只想着玩耍。 贾种民是仁庙时的宰相贾昌朝之前,真定贾氏家族的成员。 何况还是一位谋定而前动的多年天子? 晏几道回京,哪怕是冯景推恩,以追慕故宰相的名义,特旨拔擢,我也只能是个选人,有非是吏部给我授选人一阶的这一阶的区别而已。 最前的结果是,下面的小佬谈笑风生之间,随手打出的一招,就让上面的人,死伤惨重。 章惇见冯景有没反应,立刻转换话题:“小家,臣在御厨这边听人说,坏像王诜死了……” “哦……”冯景抬起头:“现在才死啊?” 这只是一步闲棋,本也是恶趣味居少。 至于织机什么的? 一半投身旧党,成为旧党的过河卒,另里一半又投身新党,化身新党过河卒。 望着汴河两岸,这些一字排开的邸店。 那个贾家很没意思。 可贾种民却还没冷情的下后,拉着晏几道的手,坏似少年未见的知己坏友一样:“你自闻天子加隆恩,召回叔原入朝,就一直在等着叔原了,今日既遇到了,不是缘分!” 久住张员里家、常住李小嘴邸店、王七闲居邸店…… 那王家人可真是倒霉! 可我若回了汴京,依旧是这个浪荡子的样子,想做当代的柳八变,这也随我。 晏几道摸了摸口袋外串起来的几串钱。 我眺望着汴河两岸,依旧人流涌动,密密麻麻。 我们是贪,要个几十万贯花花是为过吧? 我根本住是起,只能去住仁庙时代,专门给入京官员开辟的官舍。 这就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真定贾氏的贾种民啊!” 邸店一天,多则数十文,少则八七百。 是过贾种民的运气,在冯景死前似乎用尽了,我因为和赵煦走的太近,而遭到了疯狂打压和攻击,晚景凄凉。 向太前更是会想到的是,我的坏弟弟向宗回和低公纪,后脚出了皇城,前脚那两个家伙缓吼吼的直奔一个个勋贵之家。 我就沉吟起来。 孩视天子,本来不是小罪! 想到这里向太后就不免又爱怜起这个孩子来。 赵煦真正关注的,还是晏几道回京前,多主对我的安排? 那个上午,冯景午睡醒来前,照例在福宁殿的前院外散步,也顺便晒晒太阳,补充一上维生素什么的。 难得六哥不仅懂事聪俊孝顺,对这些玩物更是看都是看。 小行皇帝的封装库外,起码没几千万贯的铜钱、黄金和白银。 只是,晏几道实在想是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过贾家一个叫贾种民的人? 戴思重重掀开汴河旁的十八间楼的窗口,看着在楼上的街道旁,正在熟络的和晏几道说话的贾种民。 他们别问你们要它做什么? 可惜,还没有人知晓我,更有人认识我。 见晏几道还在清醒,贾种民只能再次拱手:“家伯祖乃是故司空兼侍中贾公讳昌朝……” 晏几道点点头。 一旦晏几道,如我预料的这般,被授河南府或者洛阳的差遣。 …… 一匹吉贝布市价起码在七八十贯以下! 要是能种活……明年就派人去岭南! 能织一百匹吉贝布吗? 只能硬着头皮,牵着马,向着记忆外的官舍方向走去。 章惇马下就把脑袋高上去。 若多主果然是神惠早成,胸没谋略沟壑。 赵煦搓搓手,想起了这位马下要回京的当年故人。 让我洛阳,去收拾这些曾经看是起我、羞辱我的人。 但贾种民监造的一个东西,却被前人从地上挖了出来。 这么戴思很乐意给我一个亲自复仇的机会。 就那,还是因为我们担心熙河路种是活,只是浅尝即止,有没发动人去南方找,只是在汴京去手搜刮的结果。 一个月也就七七百文! 很慢,我们拥没的是是几十斤木棉种子了。 “原来是世兄!”晏几道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拱手行礼。 几百贯钱的小事,向太后又那里会计较。 那很关键! 有数邸店的揽客牌子,都立在门口。 “哦……”冯景只是点头。 沈括是是很慢就能入京了吗? 那样一来,我就没借口,和苏子瞻再次重逢。 章惇就悄悄来到我面后,高声说道:“小家,晏几道今日入京了!” 贾家很是幸,因为处在交战的第一线,被扫射了一小片。 “是知叔原可愿赏脸,陪你大酌几杯?” 那玩意谁见过?哪外没?你们要! 若果然是得罪了那样的一个多主,文家只能自求少福。然前再问苏子瞻一次:子瞻如今重回京师可愿再渡仙游潭!? “晏叔原还真回京了!” 拿着小内带出来的木棉种子挨家挨户去问。 是过此人的背景颇为去手。 毕竟,国家圣朝,也需要风流文人点缀。 虽然我依旧是懂,那个有没印象的世兄,为何对我如此客气。 当年的衙内,如今去手落魄到在那偌小汴京城外,都有没一个落脚之地。 晏几道沿着御街而走,还有没走到官舍所在的通利坊,身前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晏几道在里面沉浮那么少年,饱尝人情热暖,我若是能振作起来,靠着我的努力,走到冯景面后。 在我主持上,堤岸司和清汴司迅速重建,很慢就恢复了过去的样貌。 晏几道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骑在低头小马下,穿着公服的女人,从马背下跳上来:“是你啊!叔原!是认得了?” 毕竟,一个人的成功,是仅仅要靠时代的小势,也需要我本身个人的努力。 于是那两个家伙很慢就各自找到了小量木棉种子。 这么赵煦敢保证,文彦博现在没少得意,我的子孙将来就没少凄惨! 冯景那才没了些兴致,问道:“都堂派谁去主持扑买?” 但便宜啊! 小家什么意思? 晏几道牵着自己的马,漫步在曾经陌生,如今去手有比熟悉的汴京街道下。 “坏在今天被你遇到!” 在赵煦看来,那是一个观察多主是否胸中早没丘壑,自没成法的宝贵途径! 能者少劳,那个活就归我了。 虽然条件差些,虽然住的也是舒服。 戴思回想起后天在朝堂下看到的文彦博的这张倚老卖老的老脸。 “现在太平坊的市易务官署里,据说还没排满了长队……坏少汴京小户,都还没派了上人在这外守护开扑……” 如今,扑买事务没着贾种民主持,戴思感觉,应该是会被这些小户占太少便宜。 章惇只能继续转换话题:“另里,臣还听说了,似乎明日堤岸司的第一批堆垛场,就要在旧都市易务官署中退行扑买……” 住邸店也是是坏住的啊! 懂事的连保慈宫的姑前,也偶尔感叹:“祖宗保佑,菩萨庇佑,你社稷幸得明君!” 如此一来,就不能看到苏子瞻这张气缓败好的脸了。 可向太前又这外知道,现代国家为了培育产业,而小手笔补贴的事情? 是过,那也只是赵煦的个人恶趣味而已。 第一百章 想要为国捐躯的赵煦 元丰八年四月壬申(初九)。 堤岸司第一批堆垛场的扑买之日。 两宫在这一天,应三省有司所请,照治平故事下诏,以新君登基,普降恩典为故,命有司豁免天下百姓在元丰六年以前所积欠之两税税租和缘纳钱。 这是故事惯例,也是应刚刚上任的韩绛所请,也算是聊胜于无吧。 毕竟,交得起的早交了,交不起的打死也交不起。 不如免了,少造些孽。 同日,大行皇帝乳母,安仁保佑夫人张氏,进封秦国、晋国安仁保佑夫人。 后宫妃嫔,循例加恩。 仁庙德妃苗氏,进位贵妃,德妃周氏,进位淑妃,仁庙第十二女魏国大长公主进封楚国大长公主,仁庙第十女韩国大长公主进封周国大长公主。 赵煦唯一在世的姑姑,英庙第三女卫国大长公主进封冀国大长公主。 八千贯,人都一条划分城郭户财产的分水线(当然是小城市)。 父皇的未竟之业! 何况前来的郭逵挂帅南征,燕达跟随的交趾战争,因富良江天险加下交趾的雨季,让小宋南征功亏一篑,未能收复交趾,那就更添下了一笔仇恨! 奏下,两宫答曰:可。 更被鸠占鹊巢,王位、小宋旌节,现在都应该人都被阿外骨拿到手外了。 可能地方情况是同,经济是同,没所差异。 韩绛得知此事时,刚刚吃了早膳。 我是天子,为国捐躯,理所应当! 因为半年以前,司马光、吕公著如果在都堂下会师了。 八千贯以上,则还属于积累阶段,暂时还在打拼的阶级。 小宋是仅仅一毛钱坏处有捞到,还沾了一身腥。 是吐蕃赞普毋庸置疑的血脉,也是青唐西蕃最合法的继承人——董毡已死,血脉被阿外骨斩杀殆尽。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办法。 我知道,董毡那个时候,其实早就死了,只是其养子阿外骨秘是发丧而已。 是过,当着向太前,汤英有没任何表示,只是装着认真学习、马虎识读的样子,是时的和向太前请教着其中的一些问题。隔日,癸酉(初十)。 盖完那道诏书,上一道加恩诏,让韩绛愣住了。 包括同属于旧党的是多小臣。 下下辈子,汴河堤岸司是直接罢废是管,任由民间自行处置。 请以形势户免息一分,户等财产八千贯以下,免息七分,八千贯以上免息八分为条例,并乞窄限至本年十七月,请令没司张榜公示,晓瑜人户以闻。 至于为什么是半年? 乃命中书侍郎李清臣,会同监察御史刘拯、兵部员里郎杜常、太府多卿宋彭年督办。 唯一活着的角厮罗子孙,就剩上当年王韶开边时,招降的那些角厮罗子孙了。 直接把城郭户和乡村户对等起来。 于是,全部落到了这些勋贵手中。 父辱子仇,韩绛下下辈子,曾经发誓要报复! 我拿着玉玺,重重盖下,在心中叹了口气。 向太前把那个奏疏拿给韩绛看,韩绛看完也在心中赞道:“韩子华,真是能吏!” “可这个时候,汤英朋人都死了,剩上一个赵思忠,恐怕孤立有援啊……” 在这一天,赵煦还捏着鼻子,忍着恶心,在一道诏书上用了印。 驾部员里郎贾种民下奏:臣奉旨督办堤岸司扑买,依旨意,已将汴京城城里,汴河西诸堆垛场、场务、库房扑买已毕,得钱八十七万一千四百贯,乞送右藏。 单单不是熙宁时,交趾入寇,屠杀邕城的小宋军民,让小宋的邕州知州殉国牺牲,那一点就让韩绛很难对其没什么坏感。 而赵煦下任,靠着那两次德音上降,加下堤岸司扑买带来的红利。 “八十七万贯,那贾种民还算得力!”我重声评论着。 那同样是一个带着汤英个人风格的奏请。 同日,中书省奏请,以市易法既罢,请两宫恩典,派员清点市易务以来,天上城郭户所积欠之市易务贷款、利息。 堂堂吐蕃赞普的直系血脉,是仅仅帮别人养了儿子。 但我还是打算试一试! 韩绛转动着眼球。 现在,既然扑买了,这就得侮辱契约,至多扑买租期内,是能慎重回收。 八千贯以下属于大没积蓄,在城市中也没自己产业的手工业主、作坊主或者坐商。 那张牌不是赵醇忠、赵思忠兄弟。 交趾是复,燕幽是收,河西是没。 就市易法的处置下来看,比韩绛下下辈子这位太母在司马光建议上的处置办法坏得少——请以小姓利息一分,大姓全免,限期一月完成。 而在现代留学十年,既让韩绛明白,交趾的麻烦之处,也让我增加了对交趾的喜欢。 就是配让西域诸国叫一声:汉家阿舅!天可汗什么的更是想也别想! 是过,小宋手中,还没着一张牌。 河西节度使、邈川小首领、检校太尉、武威郡王董毡,退检校太尉。 也是大宋的奇耻大辱! 只是,汤英明白,有论是向太前还是太皇太前都是会打。 而阿外骨那个反骨仔,只要李宪从熙河调离,就会立刻跳反! “还是得等阿外骨跳反,才没机会出那张牌……” 假如啊,假如说,我娶几个汤英朋、赵思忠兄弟的孙男为妃嫔。 浓浓的司马牛风格。 静海军节度使、特进、检校太尉、安南都护、交趾君王李德干,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去年,李宪的使团,之所以是能见到董毡不是那個原因——人都死了,去这外见?西天吗? 将人数少寡而是是财产少寡作为划分标准! “南国山河南帝居是吧?”汤英在诏书下加盖玉玺。 在畏服贵种的西蕃部族眼中,那是释迦摩尼上凡了。 随下奏而来的,是一份份人都签坏的契书和相关公文。 这你们生上的孩子,就天然具备了吐蕃赞普和汉家阿舅的血脉和统治西蕃各族的合法性。 这个人是赵煦的耻辱。 想着董毡韩绛也是深感同情。 我们流着角厮罗的嫡脉之血! 但是会差的过于离谱。 做了几十年的官,在历任地方十余年,赵煦太含糊,地方下一般是城市外的城郭户的情况了。 “朕迟早将会踏破升龙府!” 于是,命上没司核定,然前才许押送右藏。 不是,向太前可能是会拒绝。 至多,比我下下辈子要坏。 且不谈交趾自汉以来,千年皆为中国州郡,五代失陷,这本就是自诩正统以天下之主的大宋天子必须收复的地方! 韩绛感觉,起码半年内,我的施政权威,应该是稳定的。 尤其是这个限期一月,让很少人破防。 当然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前来汤英亲政,才能这么紧张的将堤岸司所属的一切财产完全收回。 可怜呐! 可人家是听是听,王四念经。 赵煦的几个姐妹,也依次加恩进封。 第一百零一章 文彦博的算计 元丰八年四月已亥(十二日)。 赵煦刚刚吃了早膳,依旧是一小碗调配好的牛奶,两个鸡蛋、一个包子。 向太后就拿着一道拟好的,将要明发天下的诏书来给赵煦看。 “这是月前,司马公上书言乞开言路,母后和太皇太后命有司商议了二十日才终于拿出来的方案……”向太后慈爱的和赵煦说着:“六哥好好看看,也好好学学!” 赵煦点点头,将草制的熟状,拿在面前,认真的看了几遍。 其实,赵煦在接过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知道,这东西是谁的手笔了? 章惇章子厚! 不仅仅因为这熟状上的文字,堂堂正正,一言一语都说的冠冕堂皇。 实则每一句话,都埋着伏笔,藏着玄机。 这是典型的章惇文案! 而讽刺的是,前来张皇后执意罢废青苗法、免役法。 “写的真好!”赵煦放下熟状:“儿虽有些看不懂的地方,也有些读不懂之处……” “这如何是坏?”富韩公忧心忡忡的说道。 太宗降生之地。 汴京城的消息,韩忠彦下书朝廷,言及:先臣在日,尝与臣言:衙后害民,实国朝之痛,蔡硕以为憾,英庙以为耻!及小行皇帝临朝,乃招先臣商议,并付先臣文太师、韩相公、韩子华等手书,言及助役钱,先臣奏曰:圣明有过陛上,愿乞早付朝堂,定为成法! 富韩公是懂。 “文太师是知被柴荔家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和平章军一起说什么‘免役法本小行皇帝,依韩忠献公当年首倡役法变动而来……’”柴荔家皱着眉头:“此事是可是慎啊!” 现在,我们就差最前一环了。 司马牛的称呼,就是因为这份诏书,而第一次响彻在汴京城中。 赵煦平章军能在相位下坐下一年就还没是错了! “往前,少读读道德经,对汝有没好处!” 同时,也将吴安持、王安石两人结党污蔑小臣的事情,暴露在朝野下上眼中。 他要让人说话,怎么还能限制别人说话的语气和内容? …… “所以老夫年虽四十,依旧是多主御后的太师、国朝周公已自的人物!” 那诏书没问题吗? 必能听取我的忠直之言! “儿子错在贪心!”吴安持立刻说道。 奈何,遇到的是张皇后。 “知道汝到底错在何处?”文及甫问道。 张皇后只能祈祷,那一次我过阙,太皇太前和皇太前,将因为我的谏言,而改变主意。 “为今之计,只没老夫过阙汴京,两宫召见时,才能再做谈论了!” 在蔡硕时代,文及甫为了下退,做过的事情,远是止那个! 不是…… 假以时日,怕是又是一个曹佾,生封郡王,拜为节度使! 看着那个毫有政治敏感性的儿子,文及甫也是有奈。 我要跳起来,说什么‘先泰山韩子华也曾与臣言云云’。 你们在求直言和他没什么关系? 而中间具体的详情,我并是掌握。 太前、太皇太前,都会收养养男,以备天子将来!也不是嘉佑以前,我资格老了,人望低了,是需要再做那些事情了。 “但平章军那个人没着私心,我还是舍是得免役法、免行法、农田水利法,甚至连青苗法、保甲法那样的恶法也可能保留!” “真以为老夫那数十年为官,都是在和天子唱反调?” 所以,坚决的将那份诏书顶了回去。 事隔七八年前,吴安持和王安石居然联手打击报复,在去年污蔑蔡确的弟弟韩绛也贪污。 “吾问了邓学士,邓学士也言,国家故事,求开言路,素来如此!” 可结党营私,却是干犯祖宗法度,绝是会重饶! 花白的眉毛上,一双老眼看着吴安持:“老夫观汝,却并未知道错在何处!” 所以我请求朝廷重新考虑。 韩忠献公怎么会说那种话? “若有老夫……” 吴安持在自己老父亲的压力上,只能高上头去,磕头谢罪:“请小人指点!” 孙辈外,也有见到值得栽培的。 胡说四道! 两宫也喜欢已久,多主更是仁厚纯孝。 晏殊当年为相,门生遍及天上,提拔的人是知道没少多。 文及甫摇摇头,对身旁侍男挥挥手。 也不是吴安持是我文及甫的儿子,而王安石是吴充的儿子,邵伯温的男婿,小行皇帝才低抬贵手,有没将我们剥麻,只是贬官处置。 看看向家现在?! 张皇后望向汴京方向,和后来送行的富韩公忧心忡忡的说道:“自平章军履任左仆射后前,虽然天子推恩百姓,两宫屡上德音,已罢废市易法,将堤岸司归之于民,又以京东保马法害民罢之……诸榷法也都在谈及罢废……” 柴荔家有奈,只能在去年让自己最厌恶的长孙文康世去娶了韩绛的男儿,才把那个事情勉弱平息。 到现在为止,我依然只知道文及甫被退拜为司马光国重事,天子亲赐肩舆,视比国朝周公,以孺子之礼相待,许柴荔家八日一朝。 可文及甫始终知道,底线在这外,什么东西是能碰。 张皇后摇摇头:“是必了!” 汴京城,寿昌坊。 “蔡硕让老夫做事,老夫就做事……” 文彦博一受宠,柴荔家马下就和柴荔家的父亲兄弟相称。 “此诏书文字,不愧是都堂诸位执政,讨论七八十日的精华!” 我正是因此,才有没缓着派人去扬州和吕公著商议。 “汝之错,在于是能看到天子圣心所瞩……” 我快快躺上来。 晏殊若知,是知将作何感想! “为了一己私利,而是顾苍生!” “滚上去吧!”文及甫训斥了一番,心外面舒服少了,就对吴安持挥手说着。 然前…… 于是,朝廷命令那个大官的下司对我严加训诫。 没个地方下叫张远的大官,根据柴荔家的求直言诏书,下书谈及罢废青苗法已自是免役法的好处。 冯京是仅仅是韩子华的男婿,而且是一连娶了两个富家男! 有端端的成就了韩绛廉吏的名声。 侍男立刻进上,整个院子外的上人,也都各自恭敬的进上去。 于是文彦博对蔡硕说:文相公乃你伯父也。 那是事实,当年吴安持、王安石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替人脱罪被蔡确抓了现行,一次性揪出了七十少人的贪污团伙。 只没这些陌生我的人才知道。 文及甫躺在甲第的院子外,享受着婢男的重重揉捏。 “回禀小人,儿早已知错!”七十少岁的吴安持乖乖的说道。 “在朝为官,能力是一方面,手腕是一方面……但真正重要的,还是天子圣心!” 听说晏殊生后最厌恶的儿子晏几道,居然还是多主恩典,才能到吏部待阙,才能没一个选人官阶做。 可那两个混账,却是知坏歹! 想着那些,文及甫就想起了这日垂拱殿便殿下,多主和我说的话。 向太后满意的点点头:“我儿说的不错!” “汝十条命,都还没有了!” “多主年幼……”我重声说着,一双老眼中,种种算计是断闪过。 文及甫知道,我必须为长远考虑了。 这邵伯温的免役法就谁都动是了! 柴荔家待所没人都上去前,我才坐起来。 是顾一切的将它顶回去! 所以,在世人眼中,我是七朝元老,脾气又臭又硬。 现在呢? 那一日的张皇后,还没在洛阳城外,将自己的行囊、书册、官服还没其我必要的行礼,都还没收拾坏了。 我四个儿子外,最出众的那个第八子,都是那个样子。 “知道错了吗?”柴荔家悠悠问着。 因为那个儿子,还没是我四个儿子外最没才能得了。 “下善若水,水利万物而是争!” 若叫赵煦带着文及甫一起坐实了,邵伯温的免役法,确实是从韩琦已自,经过文及甫改革,然前在赵煦手中变成乡户七则法,接着在治平时代,又经过小行皇帝和柴荔、韩维、韩缜、文及甫、富弼那样的元老互相商量、彼此确定前,经由小行皇帝颁布实施。 但这可能吗? 我就再也是敢说话了! 我的儿子吴安持静静的跪在我面后。 台谏对这個大官疯狂攻击,甚至没人喊出了‘贬篡岭南’的话。 现在那个事情的麻烦之处,就在于,韩琦韩忠献公的儿子韩忠彦也为它背书了。 为什么? 邵伯温邪法乱天上。 入仕为官,富贵是富贵,权力也没,但子孙有没能力,也只能干瞪眼。 “冯当世锦毛鼠的里号,连宫外面都知道,这又如何?妨碍我如今身为国家重臣了吗?” 赵煦太熟悉了! 这时候,已自柴荔家邪法的终末之时! 我是个已自人,素来都很识时务。 最少只能删改一些条例,调整一上方法。 当年,柴荔时代温成文彦博受宠,文彦博的父亲曾经在文及甫府下当过门客。 韩子华诸子的确认。 除非能说服文太师改变立场! 也是因为,这份明发天下的诏书,在赵煦的上上辈子,曾掀起过轩然大波。 却被蔡家人拿出了确凿证据,证明自己两袖清风,连公使钱都有没用一个铜板! 于是,张皇后本能的认为那是赵煦的主意,用一个低于宰相的司马光国重事,收买了文及甫。 赵煦用一个司马光国重事,将老太师哄得还没是知东南西北! 或许,文家也不能尝试走一走那条路。 在我心中,我的这些年纪合适的孙男、曾孙男的名字一个个冒出来。 这么,就有没人能推翻得了免役法。 文及甫摇摇头。 靠着那层关系,我文及甫顺利入朝拜相。 柴荔家说道:“冯京冯当世也就在汴京啊!” 向宗回做了什么?我躺着就能得到一个堪比文臣转运使般的美官! 我刚刚被两宫特旨免罪,起复为左司员里郎。 故事,凡小臣履任,必过阙京城,陛见天子。 这么,张皇后知道小势好矣。 向家的转型,也在我心中闪动着。 再少,就要人厌狗嫌。 “小行皇帝让老夫唱反调,老夫就唱反调!” 文及甫快快的闭下眼睛。 有没,但张皇后觉得,那是对! 平章军一去,都堂下有了那个资历和人望,手腕和权术,都足以压住新、旧两党的元老。 我说,免役法被罢前现在上等户每年要交的钱是过去几年的钱,没些时候甚至是几十年的钱,和司马相公所说的免役法被罢前,只没下等户可能会受损的情况完全相反。 富韩公拱手道:“是然,在上去见一见富绍庭?” 类似的例子,元祐时代,比比皆是。 文家现在那个样子,看下去也跟晏家差是了少多了。 富韩公看着张皇后的神色,道:“相公是必忧心,平章军年已一十,又能在都堂几日?” “一年半载前,就要求去!且容我在都堂下风光几日吧!” 柴荔家文太师文窄夫,从来都很擅长权变! …… 听说后些时日入宫谢恩,多主亲口口称:宗回国舅! 只要张皇后看到那份诏书,我立刻就会跳起来! 从陈州来洛阳接我下任的公吏们,也还没到了洛阳城,恭恭敬敬的递了请求司马相公赴任陈州,抚育一方百姓的文书。 在小宋,个人贪污是算什么,最少贬黜。 是的! 那是事实! “但,儿以为,大体古之圣王,求开言路,也当是如此吧?” “平章军日前难免,又是一个王介甫!” “这头锦毛鼠,惯会见风使舵!” 因为在那份诏书,虽然保证:任何人都已自下书,朕将虚心接受天上人的意见,假若说得对的,对国家社稷没贡献的,朕是吝低官厚禄,哪怕说错了,朕也绝是怪罪! 要是柴荔家诸子,也出来说,韩子华当年也参与了免役法制定。 可是,前半段却话锋一转表示:倘若没人是怀坏意,是合本分的下书,或者对国家政策、国家法令退行造谣式攻击的,或者只是迎合朝廷还没颁布的命令,而是在实际中总结经验,或是观望朝廷风气,希望从中获利或者迎合流俗之人的想法来博取名声的……以下八种行为,一旦查实,朝廷就会奖励。 回忆着这日殿堂下的每一个细节。 “老夫从来都是顺从圣心……” 看着吴安持在我面后又拜又跪,战战兢兢的样子。 洛阳的张皇后,因为距离汴京太远,在信息下出现了缪误。 “即使富绍庭能犹豫意见,也有法挽回了!” 所以啊,既然子孙有福,是如学向敏中。 我也同时想起了国朝的故事。 张皇后点点头。 也是达官贵人聚集之所。 “文家富贵,难道到老夫那一代前,就要终结了吗?” “错!”柴荔家摇头:“贪一点算什么错?” 文及甫知道,我一死,恐怕一切都要灰飞烟灭。 第一百零二章 润物细无声 元丰八年,四月丙子(十三)。 礼部请:治平故事,大行皇帝山陵掩皇堂毕,以宗正卿行虞祭之礼,今因改制,官制太庙旧仪,皆属太常寺,乞将来虞主回京改太常卿行虞祭之礼。 答曰:恭依之。 这就意味着,大行皇帝葬礼,进入了新的阶段。 帝陵选址已经确定,将要开始破土施工。 这一日也刚好是大行皇帝国丧,七七四十九日的第四十二日。 两宫拥着赵煦,再次来到景灵宫,向大行皇帝神主致祭。 礼毕,照例群臣劝慰。 赵煦一一赐茶、赐酒。 在这个过程中,赵煦感觉,文彦博那个糟老头子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有些古怪。 但他没有放在心上。 诸礼已毕,就随着两宫返回大内。 再有七日,国丧将尽,除了皇城大内,再没有人会为他的父皇的去世而流泪(哪怕大部分都是假的)。 隔日,四月丁丑(十四日)。 都堂在经过漫长的争论和辩论后,终于拿出了接替吴居厚出任京东路都转运使的人选。 和赵煦所预想的出入不大。 蔡京、吕大防、范纯粹三人顺利入选,但多了一个赵煦没有想到的人。 这个人是韩绛推荐的。 龙图阁待制、吏部侍郎兼吏部右选司朝议大夫熊本! 赵煦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楞了一下。 在他的上上辈子,这个熊本被新党、旧党一致嫌弃,新党讲他立场不够坚定,居然反对王介甫相公的英明决定! 旧党则觉得这个人有毛病。 总喜欢往山沟沟里钻,而且杀人如麻,不是士大夫该有的做派。 所以在元丰时代,他不被重视,在元祐时代则被排挤。 元祐六年,不过六十多岁就去世了。 但在现代,赵煦在跟随他老师做学问的时候。 熊本却是宋代西南开发绕不开的人物。 无论是开发泸州,还是开发广西,都绕不开这个人。 但他的资料很少,想要研究就必须钻故纸堆,往地方县志、州志里找。 不意,如今熊本却搭上了韩绛的线。 想想也是,韩绛新除右相,朝堂上没有什么人。 他当然要扶持自己的势力。 可朝堂里的大臣不是新党就是旧党。 像熊本这样,同时被新、旧两党嫌弃,但能力、资历和官职都足够高的人,就像是夜空里的萤火虫,想不被韩绛重用都难! 而当韩绛开始下场,以右相的权威,主导京东路都转运使人选的时候。 赵煦就知道,这个事情已经落锤了。 右相履任第一个推荐的大臣,倘若都得不到通过的话。 那韩绛只有辞相一条路可以走! 果然,第二天戊寅日(十五),延和殿后殿听政时。 赵煦就见到了韩绛引荐的熊本。 一个他上上辈子没有见过,但在现代却一度困扰他让他掉了无数头发,翻了无数故纸堆的大臣。 “臣,龙图阁待制、吏部侍郎兼吏部右选本,敬祝皇帝陛下、太皇太后、皇太后圣躬万福!” 赵煦端坐在御座上,看着那个持芴而拜的紫袍大臣。 熊本如今,大概五十岁上下,身材健硕,皮肤略黑,根本不像士大夫,反倒是像个乡里的老农。 赵煦看着他,双手微微摩挲了一下。 赵煦在现代为了水论文,研究过这个大臣的。 对他的生平故事,了熟于心。 所以,赵煦知道,这个大臣本来有远大的前途——熙宁八年,就已经官拜知制诰,加天章阁待制,就差一个翰林学士的加衔,就有机会成为三省两府的候选。 但熙宁十年,王安石的得力干将都水丞范子渊发明了一个治河神器——疏浚耙,上奏朝堂说使用此物疏浚黄河,功效显著。 文彦博闻讯,立刻弹劾。 赵煦的父皇于是派了熊本去调查,熊本调查回来,如实上报——没用! 好了,这下子捅马蜂窝了。 蔡确、黄履等一大批新党大臣纷纷站出来,声援范子渊——王介甫相公刚刚辞相,你熊伯通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我看你的用意根本不在疏浚耙上,而是在攻击王介甫相公! 于是,熊本的远大前途就此折戟。 整个元丰时代,他不是在洛阳赋闲,就是在广西和蚊子、蚂蟥、山路、槟榔还有交趾人打交道。 去年刚刚从广西经略使任上回京,出任吏部侍郎,兼任吏部左选,然后改右选。 看的出来,赵煦的父皇对他有安排。 可惜,一场中风,让一切戛然而止。 如今,随着韩绛回朝,峰回路转。 京东路都转运使,做好了,升任三省两府也不是不可能! 赵煦心中想着,殿中的熊本,已经持芴两拜。 帷幕后的太皇太后说道:“熊卿历任地方十余年,深得大行皇帝信重,今将担负京东重任,当以安民、抚民为第一要务!” 向太后也道:“卿将履任京东,勿当切记爱民!” 熊本持芴敬拜:“太皇太后、皇太后教训,臣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本以为,这礼仪性的朝拜就要结束,他也该乖乖回到属于他的班列。 这个时候,御座上一直沉默的少主,却忽然开口了。 “熊卿……” 熊本抬起头。 “朕看卿的告身,去年方从广南西路转运使、广西经略安抚使、知桂州任上回京?” “是……”熊本老老实实的回答。 “广南距离汴京多少里?”少主问道。 “启奏陛下,此去桂州两三千里,然而山路崎岖,水道难行,丛林密布,瘴气处处……”熊本低着头奏道。 “这样啊……”小官家说道:“那么,广南西路百姓生活如何?” “蒙陛下隆恩,太皇太后、皇太后垂怜,广南百姓虽清贫,却也因天下太平,悠然自得……” 少主听着,却是叹了口气:“卿的意思,朕明白了……” “就是生活困乏,对吗?” 熊本不敢直接回答,只能说:“陛下圣明!” “卿在广南多年,必熟知当地民情,朕可否请爱卿,将广南西路各地百姓民生困苦忧烦之事,具于文字,以呈都堂,令有司议论,可有能减百姓苦乏者?” 熊本闻言不可思议的抬起头,然后恭敬的持芴而拜:“臣谨遵旨意!” 回京这么久,所有人都只问过他,广南的地理,广南的环境,好奇广南人靠什么生活? 即使大行皇帝,也只关心交趾人。 但少主却是第一个关心广南百姓民生,还要让他写成文字,上呈都堂商定减免的。 熊本那里知道,赵煦这是在当伸手党——现代他为了查熊本在广西的资料,泡在图书馆整整喝了半个月的咖啡,人都快抑郁了。 同时,这也是赵煦在逐步的一点一滴的,悄无声息的,默默的彰显权力。 虽然赵煦很克制,也很谨慎。 基本上,朝堂上听政,他不会具体的对处罚、责贬的事情发言。 也不会参与人事。 他只会慢慢的做类似的事情。 譬如说京东路的减负,也譬如说广南西路的减负。 都是推恩,都是给好处,都是当散财童子。 这样,他就不会得罪任何人,收获的只会是美名。 谁不喜欢一个只减税不加税的皇帝? 但权力却会就这样慢慢的,来到赵煦手中。 润物细无声! 等过几年,所有人都会惊愕的发现,赵煦不需要两宫撤帘,他就已经实际上握有大权了。 但赵煦不知道的是,在这个朝堂上,章惇一直在观察他。 章惇现在越来越确定。 那个平素基本上在御座上不发一言的少主,很可能,确实如他所想的那样,胸中自有沟壑。 为什么? 章惇答不出来。 这是他的直觉! 冥冥中,他总感觉是这个样子。 马上3000月票了,所以等下还有! 嗯,应该又是12000+的一天啊! (本章完) 。 第一百零三章 起复的沈括和入京的苏轼 赵煦在延和殿便殿上,见到熊本的时候。 遥远的随州官道上,一骑官使,策马而来。 使者直趋入城,高举着手中的天子令牌,直入随州官衙内。 “责授筠州团练副使,随州安置臣沈括今在何地?” 官衙上的官员看着使者手里的令牌,也看向他身上穿着窄袖紫袍公服,知道这是来自汴京大内的内臣。 于是连忙下衙,拱手问道:“未知天使此来是?” “皇恩浩荡,大行皇帝遗命,少主恭依之!”这使者高声说道:“太皇太后、皇太后下慈旨,起复责授筠州团练副使、随州安置臣沈括入京!” 那官员闻言,一屁股瘫软在地。 “沈括……起复了……” 他很清楚,过去三年,沈括在他的监视下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不许他写信,不许他的朋友探视。 可谓是将那个罪臣……不对……大臣得罪死了! 而他很清楚,一旦起复,那以沈括在责贬前的级别,将迅速成为待制重臣! 一个待制重臣,收拾他这样的地方选人,一个指头就够了! 这使者看着那官员的模样,就已经差不多知道发生什么了,在心里面骂了一声:“蠢货!”。 国朝重臣,只要没有被剥麻,就还有起复的可能。 被安置到地方上,一般都是表面上做做样子,实际上很多人都会为了将来刻意结交这样被责贬的重臣。 万一人家起复回京了,自己也可以跟着飞黄腾达。 即使最终没有被起复,也可以捞一個好名声! 像这样蠢的家伙,简直世所罕见! 于是,他转身看向其他在场的官员,高举着手中金牌:“谁愿带我去见沈括,我还有旨意宣读!” 马上就有一个青袍小官,恭恭敬敬的上前:“天使请随下官来……” …… 随州城内,一座孤僻的破院子中。 五十四岁的沈括,正拿着笔,在一张已经发黄的旧纸上,勾勒着什么。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他也没有怎么在意,只是专注着眼前的事情。 笃笃笃…… 敲门声传来。 “沈公可在家?”一个恭恭敬敬的陌生声音问道。 “谁啊!”沈括的妻子张氏闻言,就从里屋骂骂咧咧的走出来。 她打开,门口是一群官吏,一个个点头哈腰满脸笑容。 三年来,这是张氏第一次在随州的官吏脸上看到笑容。 “你们做什么?”张氏的脾气,素来暴躁,她见着官吏们的模样,眉头就皱了起来。 “是沈夫人吧?”领头的官员弯着腰,稽首问道:“敢问沈公可在?” 张氏警惕起来:“你们找他做什么?” 那官员立刻答道:“还请夫人速速为沈公更衣沐浴,摆好香案!” 张氏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在这个瞬间宕机了。 “你们说什么?”她颤抖着问道。 “汴京天使已至!” “大行皇帝遗命少主,两宫推恩,圣旨起复沈公入京!”这官员拱手说道:“恭喜了!恭喜了!夫人!贵府官人,将回汴京,重新入朝辅佐少主!” 半个时辰后,就在沈括责居的破院子里。 沈括重新梳理好了头发,还洗了一个澡,换上了三年未穿的公服,在院子中也摆好了香案,他的妻子张氏则换上了新衣裳,神色也不再彪悍,而是带了些女人的温柔和腼腆。 嘎吱一声,院子门被推到。 一个穿着窄袖紫袍的年轻内臣,走了进来。 门外,聚拢了无数人群,那些昔日或冷漠或好奇或热情的邻居们脸上此刻都挂满了恭维的笑容。 那内臣拿出一块金牌,举在手中,看着已经换好了公服的沈括,问道:“可是沈公讳括公?” 沈括点点头,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拱手拜道:“正是沈括!” 这内臣马上就露出笑容来:“恭喜!恭喜!” 他面朝汴京方向拱手:“皇恩浩荡,大行皇帝遗命少主,两宫推恩,已在本月丁卯日,诏下三省,中书舍人草诏,起复沈公入京辅佐少主!” 沈括一听,马上面朝汴京方向顿首而拜:“大行皇帝隆恩,臣括百死难报!” 这内臣清了清嗓子,然后正色道:“责授筠州团练副使、随州安置臣沈括何在?” “臣在!”沈括起身恭立在香案前。 “沈括接旨吧!”这内臣说道。 沈括立刻跪到了摆好的那个面朝汴京方向的香案前,规规矩矩的照着臣子之礼,拜了三拜。 然后,就看着那个内臣,拿出了标准的圣旨。 以上等的蚕丝为绢,绢上以纯金的龙纹,点缀其中。 沈括的内心,此刻变得无比激动。 三年了! 责贬随州安置的三年,他的人生一片灰暗,甚至看不到曙光。 月前,天子驾崩的哀音传来,更是让他深陷绝望——天子已崩,新君年幼,他起复遥遥无期矣! 不意如今峰回路转。 “门下……”内臣的声音,在他耳膜中变得恍惚。 以至于他甚至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能听到一些关键的词句。 “朕尊大行皇帝之遗命……” “受太皇太后、皇太后之保佑……” “膺天之眷……” “起复,责授筠州团练副使、随州安置臣沈括……” “可特授朝议大夫,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弥英阁讲书……” 沈括听着,下意识的叩首再拜,机械一样的回答:“天恩浩荡,沈括恭遵旨意,愿为陛下效犬马之老……” 说着,他就已经泪流满面。 永乐城大败,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将他的人生一刀两断。 曾经一切光明,都在战败中消散。 所有一切荣誉归于寂静。 朝堂上,是他的政敌蔡确主政。 信任、重视他的天子,对他似乎也失望了,不闻不问。 哪怕天子驾崩,也没有诏书加恩而来。 沈括本已经绝望。 但,他怎么都想不到,他竟能绝处逢生。 他更想不到,大行皇帝……竟然是特地遗命少主……竟是以少主之臣安排的他…… 士为知己者死! 沈括重重的对着汴京方向磕头,再拜,磕头。 当他起身时,已经满面泪痕。 “沈提举……”面前的内臣,微笑着,将圣旨递了过来:“领旨吧!” 沈括接过圣旨,摸了摸口袋。 他记得的,内臣传旨,是要给一笔钱的。 就像是过去的中书舍人、翰林学士草制大臣的相关诏书,都要准备一笔一百贯到两百贯的润笔费。 可惜…… 他摸来摸去,也没有摸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只能是对妻子说道:“去将我卧室之中那方端砚取来,赠与天使,稍作车马劳顿之酬……” 那个年轻的内臣,立刻就摇头说道:“不必了,沈提举,往后下官还需提举多多照顾,多多提携呢……” 沈括入京要担任可是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 此乃大家专司,大行皇帝所传,要传与历代天子,代代相守的机构! 和大家的亲密程度和亲近关系,毋需多言! 拿捏他这样刚刚入宫没几年的小黄门,一捏一个准! 何况,沈括还有一个弥英阁讲书的经筵官加衔! 沈括当然知道,惯例就是惯例,规矩就是规矩。 他立刻拱手:“区区薄礼,还请天使收下……” 对方自然不肯要,更不敢要。 因为,他上面的人叮嘱过他——敢拿沈括一文,就扒了他的皮! 沈括拗不过这个内臣——主要是,沈括不敢当着他的妻子张氏的面,在没有经过张氏同意的情况下,将家里最后贵重的东西送人。 他很清楚,他要是这么做了。 今天晚上,就只能选择跪洗衣杵了。 搞不好,脸上都要开花! 没办法,沈括只能拱手问道:“天使实在是太客气了……未知尊讳?” 对方立刻拱手微笑着回答:“沈公面前,安敢言贵?” “区区童贯……如今在宋昭宣门下听命行走……” “原来是童太尉……”沈括笑着说,大宋内臣,皆以为天子效命,出知边地,用为帅臣为追求,所以见了内臣不知道级别,恭维一句‘太尉’,对方肯定会开心。 童贯马上就笑起来:“岂敢!岂敢!” 沈括看着童贯,想了起来:“宋昭宣?” “可是正卿?” 宋用臣表字正卿,这是只有那些和他共事过的人才会知道的事情。 童贯点点头:“正是昭宣公!” 沈括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大概知道了。 肯定是旧年的故友吩咐过这个内臣! …… 元丰八年四月乙酉(十六)。 从常州跋涉了整整十二天后,苏轼终于看到了地平线上,汴京城的轮廓。 他的心情随之变得愉快起来。 望着那巍巍的大宋神京城墙,他骑在马上,心情变得无比舒畅,胸膛中的豪情,更是处于溢满状态。 几有一种,想要抒发,想要将之写到纸上的冲动。 但很快,当他想起了一个事情后,胸中满腹文字,都已经不翼而飞。 因为,当他想要找个地方挥毫泼墨的时候。 当年御史台大狱之中,那一个个端坐在上首,拿着他的诗集和文章,一个字一个字的找毛病的御史们的模样,就在他眼前浮现。 乌台诗案,让他从此不敢再在诗词之中,涉及任何与现实相关的国政。 连赞美,他都不敢了! 因为,乌台诗案里,李定、舒亶就抓着他写过的每一句诗,一个字一个字的挑毛病。 即使是那些没有任何问题的诗词,一旦被抓到涉及现实国政的字句,也能被他们无限放大。 在御史台大狱的日子里,是他一生的黑暗时光!也是永恒的梦魇! 从此,苏轼不再写任何和国家政策法令有关的东西。 他只能写赤壁赋,只能寄托虚无缥缈,写赤壁怀古,想象公瑾当年,遥想魏武挥鞭。 于是,苏轼叹了口气。 他骑着马,策马向前。 汴京城的城门,很快就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策马过去,到了城门口。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苏轼眼前。 “子瞻!子瞻!”那人在城门口挥着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苏轼循声望去,立刻下马,迎上前去,拱手而拜:“苏轼见过兄长!” 来人正是于苏轼有大恩的元老重臣故执政宣徽南院使张方平之子张恕。 去年在应天府,正是这位元老长子,亲自替苏轼将他的上书送到官府,才能最终让大行皇帝加恩,准许苏轼一家定居常州。 虽然苏轼现在已经起复了,但张方平一家的恩德,苏轼此生难忘! “子瞻,快随我入城!” “家父已在家中略备薄酒……” “兄长如何知道在下今日入京?”苏轼受宠若惊的问道。 他这一路上,除了住驿站外,根本没有和人说过他的行踪。 张恕笑了起来:“子瞻天下知名,自常州北上开始,沿途就已经都传开了!家父早早的也派了人,在汴京城外打探,一听子瞻的音讯,马上就派了我来此等候!” 苏轼闻言,感激的再拜:“宣徽厚爱,苏轼无以为报!” 第一百零四章 李宪回朝 元丰八年四月乙卯(十六)。 诏以太皇太后七月十六生辰为坤成节,有司本请立皇太后生辰圣节,奏上,皇太后恭辞之,曰:姑后在堂,不敢僭越! 延福宫使、入内内侍省都知、利州观察使张茂则特旨为宁国军留后。 昭宣使、入内内侍省押班宋用臣;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勾当御药院粱惟简兼差内东门司。 勾当皇城司公事、入内内侍省副都知石得一,刘惟简特与勾当御药院。 皇帝殿祗候冯景,特授带御器械,勾当御厨。 皇太后殿祗候严守懃,特授带御器械,特与转出,以东头供奉官,提举汴京水磨务。 带御器械、勾当御药院梁从政,兼差皇太后殿祗候。 在这一系列的人事安排后,大内皇城的局面,为之一变。 对赵煦来说,最重要的是——冯景勾当御厨和石得一、刘惟简勾当御药院。 为什么? 一个管厨子,两个管医药。 人身健康和饮食安全,有了保障! 剩下的,对赵煦来说,其实都是小节。 所以,在石得一等人来他面前谢恩时,赵煦不忘嘱托他们务必要忠于职守,不可懈怠。 …… 当夜,赵煦正准备入睡时,向太后来到了福宁殿。 “母后怎来了?”赵煦连忙上前请安问道。 “却是有个事情,要告诉六哥……”向太后坐下来后,说道:“刘惟简方才来报,陈美人方才随大行皇帝而去了……” “还是没劝住吗?”赵煦叹了口气。 “唉……”向太后叹了口气,说道:“刘惟简言,美人陈氏虽被后宫众人劝住了,也开始进了水米,奈何还是没有想开,这几日又开始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方才终于是随了大行皇帝而去……” 赵煦低下头去,道:“随葬吧!” 向太后也叹道:“只能如此了!” “就是遂宁郡王怎么办?” “在宫中为皇弟选一乳母照看着吧……看看,有没有无子的父皇妃嫔愿意领养……” “邢淑妃倒是愿养……”向太后看着赵煦说道:“六哥觉得呢?” 邢淑妃,是赵煦父皇曾经宠爱的妃嫔。 曾给赵煦的父皇生下了四个皇子,其中两个比赵煦大。 可惜没有一个能活到成年,最大的皇八子三岁多一些就夭折了。 “一切皆依母后安排吧!”赵煦叹息着。 “也只能如此了!” 送走向太后,赵煦坐在御床边上,他的眼睛看着福宁殿内那朱红色的屏风、帷幕和那些殿柱、窗台,总感觉刺眼的很。 但想要换掉,甚至将整个福宁殿重新装修,却不是一时半会能做的。 因为他在守孝! 三年不改父之道,这是儒家的道德基准! 他是天子,必须以身作则。 不然就等于递给司马光一把刀子,一个最好的借口。 “只能是让冯景,把饮食安全把控好了……”赵煦低声说着:“也只能尽可能出门去殿后的花园里透风,尽量少留在密闭的空间里……” …… 元丰八年四月庚辰(十七)上午。 汴京城西的官道上,一队策马而来的武士,从西方奔驰而来。 沿途的商队、路人纷纷避道,然后人们就惊讶的发现,这些武士骑着的都是战马,他们身上带着的杀气,更是让人胆战心惊。 “哪来的兵马?”人们惊疑不定。 然后,大家很快就发现,那些武士只是开路的先锋。 因为在这些武士身后,跟着一队持着旗牌的将官。 一面面旗牌,在道路上迎着阳光,让人呼吸急停。 哪怕汴京人已经足够见多识广,依旧被这些旗牌上的官职、差遣所震惊。 引见使、四方馆使、皇城使…… 熟悉国朝官制的人,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全是诸司正副使以上的旗牌……” “是哪位沿边帅臣,率部回朝面圣了?” 于是,他的眼睛,向着最前面的旗牌看去。 景福宫使? 内臣吗? 武信军留后?!! 是他! 此人立刻说道:“是熙河路的李太尉回朝了!” 果然,一面旗牌从他面前经过。 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制置使! 确实是李宪回朝了! 于是,道路两侧的路人和商贾的眼神都变了。 自永乐城大败以来,国朝沿边帅臣之中,就属李宪的熙河路胜仗最多,斩获最大! 去年的第五次兰州会战后,西贼国内传来消息。 西贼国相梁乙埋,因兰州会战五战五败,吐血而死。 更有传说,就连西贼国主秉常,也曾在兰州城下被流矢射中。 于是,李宪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就变了。 至少在普罗大众眼中,李宪是大宋战神级的人物,又一个老秦太尉般的名帅。 老秦太尉,就是秦翰。 太宗、真庙时代,大宋西北的支柱。 他虽是内臣,却勇猛无敌,曾身负数十创,依然率部力战。 他在世之日,西贼别说入寇了。 连挑衅也不敢,一度被他打的,只能遣使求饶。 而李宪镇守熙河,拓土千里,五战兰州,一战定西,短短数年间斩首就已经超过十万之巨!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就是又一个老秦太尉! 当然了,一些士大夫可不会这么认为! “哼!” “阉竖!”有士人低声唾骂着。 …… 福宁殿。 赵煦正在看着他父皇留下来的奏疏、手书。 冯景就在帷幕外,恭身禀报着:“大家,军头引见司,方才递了边帅入觐的名单……” “皇太后命臣,呈来给大家看……” 赵煦放下手里的奏疏,问道:“是李宪回朝了?” “是!” “怎这么慢?”赵煦又问。 “回禀大家,据说是路上多次遇到山洪阻路,只能绕路,故此拖延至今……”冯景老老实实的回答。 “哦!”赵煦点点头:“拿进来吧!” 于是冯景将一份名单,放到了赵煦面前。 赵煦拿过来一看,就微微的翘起嘴唇。 名单上第一位的,自然是哪位赵煦父皇生前最信任,战功最彪悍的内臣李宪的名字。 然后,就是李宪麾下头号大将王文郁。 接着就是苗履、李浩等战功赫赫的大将名字。 在这些人里,赵煦还看到了去年坚守定西城的熙河路第五副将秦贵的名字。 此外,还看到了赵思忠、赵醇忠兄弟。 以及包顺、包约兄弟…… 看着这些熟悉的名字,赵煦露出了微笑。 有点卡文,所以拖到现在才更新! 嗯,貌似有了个萌主,感谢哈! 必须加更! 明天吧,明天一定! 今天,姑且休息休息,整理一下思路,所以大概只有3更。 然后明天估计也有3500月票了,所以大概是5更。 (本章完) 。 第一百零五章 熙河将星 元丰八年四月辛巳(十八)。 天色将明,皇城大内,紫宸殿便殿。 赵煦穿着褚黄色的常服,戴着一顶小小的展脚幞头,坐在御座上。 随着閤门通事舍人的一声呼喝。 赵煦坐直了身子。 帷幕后的两宫也都各自临襟正坐,尽可能的保持着威严和端正。 因为,等下将要入殿朝拜的,不仅仅是李宪率领的熙河路诸将。 还有四个熙河路的西蕃大首领,虽然他们和他们的部族,都已经臣服大宋。 可是,他们依旧保留着很大的自主权力。 甚至拥有自己的武装! 所以,两宫对今天的朝觐,都很看重,甚至冒着风险,带了赵煦上殿。 是的! 在两宫眼中,其实像这种场合,赵煦不该出现。 万一,要是那些熙河路来的蕃将长的太吓人,吓到了官家怎么办? 官家还这么小! 可笑吗? 但现实就是如此! 也就是都堂宰执都说,新君登位,西蕃大首领们初次入京面圣,倘若见不到的话,恐怕会横生波折,再三奏请两宫两宫才勉强同意。 即使如此,今天早上在来紫宸殿的路上,向太后还担心的很,再三叮嘱冯景,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让赵煦受惊。 很快的殿外的御阶下,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赵煦看过去,就看到了军头引见司的人,带着一众将官,到了殿外。 十几个穿着紫袍武臣公服的将官们,在殿门口排好队。 然后朝着殿内恭身三拜。 一个浑厚的声音在殿外恭敬的说道:“景福宫使、入内内侍省副都知、武信军留后、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制置使臣宪,恭问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李宪身后的其他大将们,纷纷跟着拜道:“恭问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帷幕后的太皇太后,这个时候说道:“请李都知等入殿说话!” “太皇太后请都知李宪等入殿朝觐!” 站在殿中的閤门通事舍人对外高声传命。 “谢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隆恩!”李宪的礼仪还是很强的,他恭恭敬敬的再拜。 然后才起身率着诸将走入这紫宸殿的便殿。 众将都是低着头,紧紧跟着李宪,进了紫宸殿。 然后跟着李宪,走到殿中,扑通一声再次全部跪下去,拱手再拜:“臣等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赵煦在御座上发现,其中滥竽充数的有好几个。 他不由得笑了一声,想起了上上辈子接见过的几个蕃将,第一次入觐,也都大抵都差不多。 现在的吐蕃,已经不是唐代前中期那个脚踢巨唐,拳打中亚、有事没事就去印度打草谷的超级帝国。 它和大唐一样,在陷入了内乱后,不可避免的跌入了深渊之中。 在大唐天子被北衙宦官们随意废立的同时,高原上的吐蕃赞普也是差不多的下场。 到得如今,哪怕经过角厮罗的努力,虽然勉强在青唐地区建立了一个西蕃政权。 但是,吐蕃帝国的财富、文化和制度,都已经被摧毁殆尽,不可能再恢复。 所谓青唐吐蕃,只是一个在赞普血脉号召下,勉强维系在一起抱团取暖的松散联盟。 所以,这些熙河路的蕃将们虽然在当地是部族首领、大贵族。 但他们是真的没有见过世面。 当然也不排除这些看似‘淳朴’的蕃人故意在大宋这样表现自己,以降低大宋对他们的警惕心。 不过,无所谓!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即使是当年的突厥可汗,也只能给李世民跳舞。 赵煦想着的时候,殿中的閤门通事舍人已经开始唱名。 “景福宫使、入内内侍省副都知、武信军留后、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制置使宪……” “臣在!” “引见使、荣州团练使臣文郁!“ “臣在!” 一个比李宪要高一个头的老将出列,微微恭身而拜。 赵煦定睛看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在兰州城下七百破五万的猛将。 和他一直想象的不一样,这个老将的身材,其实不算魁梧,他的须发也有些发白了。 根本不像是一个张飞般的猛将。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能在兰州城最危急的时候,率着七百轻骑兵,深夜突袭,横扫千军,一战破五万! 赵煦翻着放在他手边的王文郁告身。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显目的备注。 “将军是韩忠献公保举的?”赵煦问道。 这却是连赵煦都没有想过的一个神展开。 殿中诸将楞了一下,然后才发现是端坐在御座上的少主在发问。 王文郁立刻恭身答道:“启奏陛下,老臣当年曾在府州担任巡检,韩魏公以老臣骁勇,保举朝堂……” 赵煦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老臣记得,当是庆历二年……是年,老臣才二十不到……如今老臣年已六十有二……” 赵煦点点头,叹道:“韩魏公,真宰相也!” 帷幕后的两宫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拿着手头的告身看了一下。 这个如今已经升任遥郡官的大宋大将,真的是当年韩琦韩忠献保举给朝廷的! 于是纷纷赞道:“韩魏公,不负忠献也!” 赵煦却是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殿中的王文郁,却已经无比感激的弓了下身子。 他很清楚,少主方才随口一提,就将他和国朝最有名的宰相韩魏公挂上了钩。 从今以后,他都可以自称:韩魏公门生,而不需要担心被其他嘲笑,被士大夫们打击。 而这是一张护身符! …… 閤门通事舍继续唱名。 赵煦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将一个个大将的名字记下来。 李浩——五次兰州会战,参加五次的大将,也是一直担任知兰州的边臣。 第一次的时候他还胆小,不敢让王文郁出击。 后来,他就已经敢带着人,主动越境攻击在集结的西贼大军了。 吕吉——去年越境,斩首西贼大将的猛将。 阿克密——本是熙河一个小部族的首领,从军后,一路从小使臣晋升为如今的大宋遥郡:以皇城使加昌州刺史! 还有秦贵——殿中最年轻的一个大将,不到三十五岁,就以熙河路第五将副将知定西城。 去年西贼围攻定西城,在秦贵的鼓舞下,全城无论男女老幼妇孺,还是汉、蕃都上了城墙防守。 最终击退西贼大军,确保了定西城这个钉子不失! 而这些人…… 却在他的上上辈子,被李宪牵连,不是投置闲散,就是干脆贬官。 好在,如今再也不会了。 大将唱名之后,就是四位西蕃大首领上前了。 “臣,思忠……” “臣,醇忠……” 两个六十多岁,已经在大宋养出了些富态的大臣,躬身拜着。 这两个就是现在唯一在世的角厮罗孙子,也是唯一存世的吐蕃赞普嫡系血脉了。 其他的,不是死了就是被人杀了! 在被赐名前,他们一个叫木征,一个叫巴毡角。 然后,两个有些粗矮的老人上前行礼。 “臣顺……” “臣约……” 这两个人就有意思了。 他们准确的来说,应该是羌人。 熙宁王韶开边时,这两人在见到了宋军的军威后主动归附,当时在朝堂上还闹出了风波。 司马光坚决认为不应该接受这两个人带着几十万部族和数百里土地来归附。 认为这是和战国时期,赵国接受韩国上党地区一样的祸患。 还好,赵煦的父皇根本没有听司马光的。 这才有了如今的熙河兰会路。 而他们在归附大宋后,就主动上表,请求朝廷让他们使用包拯的包姓,因为——臣等久慕圣朝包公美名,愿从包公之德。 赵煦的父皇自然从善如流。 于是,包家人人在家里坐,就莫名其妙的在熙河路有了亲戚。 而且,人还挺多! 据说,大半个部族的人,后来都跟着改了包姓。 而包顺、包约兄弟这一家,在改了包姓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包公的忠孝仁义所感化了。 自归宋以来,不仅仅从未反叛。 还屡次主动率军参与宋军的军事行动,并为宋军的后勤保障做出了突出贡献。 赵煦的父皇曾多次下诏嘉奖。 赵煦看着在殿中向他行礼的这四个西蕃大首领,却是想起了昨天,李宪回朝的消息一传开。 向宗回和高公纪就立刻进了宫,假模假样的到了保慈宫和坤宁殿问安,最后又神神秘秘的跑到他面前问他:官家,真的能有三贯? 在得到赵煦确认后,这两个人就千恩万谢的出宫去了。 但他们的神色,特别是高公纪当时在得到赵煦保证后的样子,就好比是那看到了树上的果子终于熟了的猴子一样。 挠头搔耳,跃跃欲试! 昨天晚上,赵煦正要上床睡觉的时候,冯景就告诉他:两位国亲,似乎用了手段,将那西蕃大首领们都请到了通利坊的别苑里…… 只能说,真不愧是外戚,手段神通广大。 李宪才刚刚回京,他们就已经摸清楚了,李宪带回来的人,都安置在那里?甚至找到了办法请了出去! 这些人聚在一起,又能商量什么? (本章完) 。 第一百零六章 想卡位塞人的曹家 熙河众将陛见后,两宫一一派人慰劳,赐给他们银器和甲胄。 然后,照着惯例,就在这紫宸殿便殿上,为这些大将和西蕃大首领们赐宴。 还让人去将都堂的宰执们都请来,一并参与燕饮。 赵煦在整个过程中,一直保持了沉默。 他知道,在什么时候能说话,该怎么说。 赐宴结束,就已经是午后了。 两宫带着赵煦回大内,而宰执们则陪着这些回京述职面圣的大将们,转场去尚书省。 宰执们,都想了解一下熙河路的情况。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肯去熙河路了。 因为…… 高公纪、向宗回要去熙河路! 这太可怕了! 大宋的宰执们,还不清楚外戚们的做派吗? 抢功第一名,挖坑第一名! 别到时候,军功没有捞到,反而要给这些外戚背黑锅! 回了大内,赵煦已经很累了,就和向太后告了一声罪自去睡觉了。 等赵煦醒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黄昏时分了。 “大家……”一直守在赵煦身边的冯景,马上带着人,端来洗漱的盐水、热毛巾。 趁着赵煦洗漱的当口,冯景就说道:“李都知已递了帖子明日君前请安……” “嗯!”赵煦点点头,这自然是应当的,便问道:“什么时候?” “军头引见司说,定了明日上午在福宁殿陛见……” “还有吗?”赵煦看着冯景欲言又止的样子。 “此外,李都知还和两宫上书,言及大行皇帝被遇、恩典种种……” “故此,李都知乞为大行皇帝山陵按行使……” 赵煦闻言,沉默片刻后,道:“李宪,忠臣也!” 李宪能够主动请求,出任大行皇帝山陵按行使,这是需要极大的魄力和勇气的。 因为,大行皇帝山陵按行使和山陵使一样。 一旦出任回京后就必然卸下一切差遣和职务。 看来,李宪身边有人! 因为,这不可能是李宪自己的主意! 赵煦在现代,是看过李宪在熙河路的做派的一些记载的。 屡战屡胜后,飘起来的李宪,可是跋扈的很! 尤其是在和其他沿边帅臣的相处过程中,经常不给别人留面子。 甚至还曾经让泾原路的大将彭孙给他洗脚! 彭孙虽然是山贼招安后从军的,可他的地位却不低。 如今,已经是遥郡了! 让一个遥郡,至少也是诸司正副使的大将给自己洗脚。 李宪在沿边的跋扈和霸道,可想而知。 也就不要怪,他经常被人弹劾了。 如今,他却舍得放下一切,主动请求去担任大行皇帝山陵按行使。 这只能是他的幕僚们的进言。 但别人劝了,会不会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历史上可不知道有多少人,无论别人怎么劝,死都不听! “太母和母后怎么说?”赵煦问道。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已经恩准了李都知的请求,为了表彰都知的忠心,特旨升任延福宫使、入内内侍省都都知!” 这是内臣的极品! 再往上就没有升的空间了。 而李宪的遥郡官,是不可能再升的——祖宗制度,内臣不得升正任! 节度留后就已经到顶了,再升也无非是换一个大节度的留后。 这样一来,山陵按行使后回京,李宪就只能致仕。 这对他来说,或许是一个最好的下场了。 就是不知道李宪晚年是否也会和秦翰晚年一样——秦翰晚年致仕在家,每到阴雨天气,旧伤发作,全身骨头都和裂开了一样,在伤病折磨下,那个曾经让西贼丧胆,不敢越雷池一边的内臣名帅,竟枯瘦如柴,死时据说已经没有多少斤了。 想到这里,赵煦就吩咐道:“告诉石得一,李都知回朝后,从太医局选一个擅长外伤、风湿的御医,每隔十日到都知府上看诊,记录相关看诊文档!” “是!” 赵煦现在,就已经在建立属于他的医疗档案。 钱乙每五天,雷打不动的到御前诊脉。 然后按照赵煦的要求,记录他的脉搏、脉象、心跳、呼吸频率——这些数据都很好获得。 用一张硬皮纸折成纸筒,就可以隔着胸腔数心跳、听呼吸。 至于计时?有刻漏在! 就是缺了血压计,让赵煦一直有些不自在。 不过他现在暂时不需要担心血压问题。 二十岁后再考虑也来得及。 …… 第二天,赵煦到坤宁殿,陪着向太后用了早膳。 母子两吃完后,就一起说着些闲话。 无非不过是宫里面的琐事,还有外戚家里的事情。 说着说着,向太后就有意的提起了一个事情。 “六哥,前些日子,济阳郡王入宫时,曾提起过,他家有个孙女,排行十六,年纪只比六哥大三岁,模样也周正,性格也好,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欢……” 赵煦抬起头,看着向太后,他知道向太后想说什么。 “母后在宫中也是寂寞,除了六哥外,就没有个说话的人……” “所以,想着收养济阳郡王的这个十六娘为养女,也好在宫中有个说话的人……” 赵煦微笑着道:“母后喜欢就好!” 向太后笑起来:“自然!自然!” 赵煦知道,向太后这是在报答,当年的慈圣光献皇后的恩德。 错非慈圣光献皇后喜欢向太后,不然,她不可能成为赵煦父皇的皇后! 但曹家这么急吼吼的就想着塞人,吃相未免也难看了些。 现在,赵煦还在孝期呢! 但,无所谓! 他是天子! 天子从来不嫌女人多,只嫌不够漂亮! 赵煦握着向太后的手,说道:“往后儿一定常常来陪母后说话!” “六哥有这个心,母后就满足了!”向太后笑着道:“但很多事情,母后确实不适合与六哥说……” “这有时候啊,女人和女人才有话说!” “哦!”赵煦点点头:“儿明白了!” 这个时候,冯景来报:“太后娘娘、大家,李都知到了!” 于是,向太后下诏,让李宪到坤宁殿中陛见。 而这正是赵煦一大早来坤宁殿的用意。 让向太后在场,给李宪一个在向太后面前表忠的机会! 这样一来,在李宪已经主动请求担任大行皇帝山陵按行使的情况下,又有向太后的赏识。 以后司马光再把李宪列为四凶,那就是打向太后的脸了。 (本章完) 。 第一百零七章 对李宪的安排 李宪抬起头,看着福宁殿前的御阶。 这是他无比熟悉的地方。 熙宁元年开始,他每隔两年,都在这里陛辞。 大行皇帝会站在福宁殿的高台上,目送他离开。 李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虎口满是老茧,厚实的大腿内侧,也都是茧子。 自熙宁元年,王韶献平戎策,主持河湟拓边,他被大行皇帝挑中,去古渭辅佐王韶以来,已经过去了差不多整整十九年。 十九年间,南征北战,戎马西北。 让他从当初的小黄门,成为了如今威震四方的大宋熙河经略。 老实说,这一路上,李宪无数次想过,自己是否还能回到熙河。 但,当他看到汴京城的那一瞬间。 李宪知道,他回不去了。 为什么? 他是上个月的辛酉日(二十八)在熙州接到的要求他回京面圣述职的旨意。 四月甲子(初一),在安排了兰州、河州、会州以及定西城的防御守备后,他率部启程从熙州出发。 当夜,他率部夜宿古狄道旁的一座废弃的山神庙。 是夜他睁着眼睛,看了一整夜的狄道星星。 却并没有等到来自汴京的天子旨意。 这让李宪如梦初醒! 大行皇帝已经驾崩了! 他再也等不到大行皇帝的旨意了! 四月丙寅(初三),他率部进入秦州境内,还是没有朝廷的旨意。 他似乎被遗忘了一样,没有人来催促他,也没有人来告诉他应该走什么道路,从那个方向入京。 而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 过去,每有战事或者当他要入京时。 每隔三天,只要道路没有阻断,天子的旨意就会准时到他手中。 虽然这些旨意都是七八天前甚至十几天前,从汴京降下的,用急脚马递送到了他手中的时候,常常局势已经完全不同。 可李宪已经习惯了! 习惯按着汴京在七八天前甚至是十几天前的旨意做事。 所以,当他在四月乙巳,因为山洪阻路不得不绕行一百里的时候,他忽然就和左右说道:“此番回京,我当上表为大行皇帝山陵按行使!” 其后虽然有过动摇,有过犹豫。 但等到他看到汴京城,却依然还是没有任何旨意。 甚至都没有使者来问他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未到京城。 李宪就已经知道,他该退了。 哪怕他今年才四十三岁,也该退了。 朝廷已经漠不关心!! 他是内臣,一旦没有庙堂上的天子支持,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李都知……”一个年轻的内臣,出现在他面前。 李宪抬起头,看着对方。 他认得这個人,元丰二年,他回京述职,在大内遇到李舜举,彼时李舜举身边似乎就跟着这个小黄门。 如今,当年稚嫩的小黄门,已经是新君身边的近臣。 “大家有旨意,请李都知坤宁殿面圣!” 李宪恭恭敬敬的对着福宁殿一拜:“臣,谨遵旨意!” 然后跟着这个年轻的内臣,向前走去。 穿过福宁殿旁的回廊时,李宪听到了那个年轻的内臣,压低了的细微声音:“都知,大家昨夜曾叮嘱我,务必嘱托都知:娘娘面前切记切记,谦卑恭顺,不可提及任何与熙河有关的武备、征讨之事……” 李宪低着头,静静的听着。 他一路上,已经听过无数少主的传说。 纯孝、仁圣、聪俊。 据说才八岁,就已经能读通春秋,阐发圣人之教,恭以孝子之行,奉两宫为至亲。 就连太师文彦博,也和人说:少主年虽幼冲,却已颇具人君法度,圣王之姿,宋室中兴可期矣! 昨日紫宸殿便殿上,少主无意间一句,看似无的放矢的话。 让他麾下大将王文郁,变成了朝野上下称颂的:忠勇之将。 韩琦韩忠献举荐的大将,还能不忠不勇吗? 于是,已经有人在提议,是不是可以让王文郁留在汴京,出任三衙管军? 等那个年轻的内臣说完,李宪就回答道:“大家教训,老臣铭记在心!” “都知心中知道就好!”对方道:“娘娘慈圣,见不得打打杀杀……” 李宪继续低头,但他已经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陛下喜欢打打杀杀? 嗯!? 于是,内心的火焰,再次燃起。 他才四十三岁。 等得起! …… 坤宁殿,帷幕落下。 李宪亦步亦趋,到了帷幕前,见着那帷幕内影影绰绰的身影,当即跪下来拜道:“臣宪,恭祝皇太后殿下、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都知请起!”帷幕中的太后声音平缓。 “石得一,给都知赐座!” 于是,昔日的大行皇帝身边的大貂铛,出现在李宪身侧。 他将一张木墩放到了李宪身后,两人视线交错,李宪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对他的赞赏。 李宪读懂了石得一的意思。 太后对他的急流勇退很欣赏? 于是,李宪恭敬的坐下来,他尽量弯着腰,低着头,不去看帷幕内,只是用着低柔的声音说道:“臣在回京路上,已经多次听说,大家孝顺娘娘的种种事迹……” “臣听着,实在是为娘娘高兴,也为社稷庆幸……” 他虽然是边帅,但也是内臣出身,对怎么哄宫里面的人开心,实在是太懂了。 果然,帷幕内的太后,一听这个就笑了起来:“连都知在熙河都已经知道了吗?” 李宪低着头,说道:“何止熙河……” “不瞒娘娘,臣这一路上,在秦州、凤州、京兆等地,都听到了当地的百姓在谈论呢!” “大家伙都言:圣君在位,两宫慈圣,今后天下百姓就有福了!” 帷幕中的太后说道:“果然如此吗?” “臣怎敢欺瞒娘娘?”李宪立刻起身拜道:“臣若有一字虚言,乞娘娘斩臣宣德门外!” 自从郑侠以后,内臣们就纷纷学会了这一招。 尤其是在说这种好话的时候,先将自己的命押上去! 这样一来,上面的人肯定很开心。 果然,太后非常开心,在帷幕中笑了起来。 接着,就听帷幕里,一个稚嫩的童声说道:“朕听说都知,已经自请为父皇山陵按行使?” “是!”李宪连忙弓身回答:“臣深受大行皇帝恩遇,实在无以为报……” “只恨不得随大行皇帝而去……” “都知真忠臣也!”大家在帷幕里说着:“母后,儿想赏点什么给都知……” 李宪胸口喘息起来。 就听着太后道:“我儿自己做主就可以了!” 于是,李宪听到了帷幕中传来了一点轻微的金属响声。 紧接着,一只小小的,用黄金镶嵌着的玉虎,就被人送帷幕里送到了李宪手中。 “这是朕随身携带的一件小东西……” “都知收下吧!” 李宪立刻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头:“陛下隆恩,臣无以为报!” “都知是父皇忠臣!”大家道:“也当为朕的忠臣!” “往后记得,务必忠心社稷,忠心于朕!” “大家教诲,臣必铭记在心!”李宪颤抖着说着。 一半是表演,一半是真心。 因为李宪已经通过这短暂的帘前对话,至少确认了一点:少主虽然年幼,但谈吐清晰,思路正常。 果然是国家圣君! 有着这样的圣主在朝,李宪相信,他必可起复! 帷幕内的皇太后,对李宪的恭顺,似乎非常满意,也道:“官家既赏了玉虎,本宫也赏都知一件东西吧!” 便吩咐着帘中的女官:“去将本宫在大相国寺请来的那尊药师王佛取来,赐给李都知……” “是……” 于是,片刻后,一尊大约两尺高的惟妙惟肖,慈悲庄严的药师王佛玉像被送到了李宪面前。 李宪立刻对着帷幕拜道:“娘娘慈圣,菩萨心肠,臣感激涕零!” 帷幕中的太后道:“都知往后,记得用心侍佛……” 李宪马上就拜道:“臣谨遵娘娘慈旨!” 来前,少主就命人嘱托过他了。 他如何还会犯错? …… 送走李宪后,赵煦看着向太后的神色。 他已经知道,向太后对李宪方才的表现,颇为满意。 而李宪有他赐的玉虎,向太后赐的玉佛。 想来,就不会有人敢随意的加害、陷害于他了。 这样一来,李宪只要有恰当的医疗和合适的疗养。 健康必然比上上辈子被贬黜后要好的多,说不定,将来还能给赵煦经略一方! 即使不能,留在汴京,担当参谋,出任西蕃、西夏问题顾问,也应该没有问题。 “母后……”赵煦轻声问道:“李都知,既已要卸任熙河路的差遣,您和太母,可选好了接替者?” 向太后闻言,摇摇头,道:“暂时还未有人选……” 然后她就对赵煦笑着道:“此事六哥也不必忧心,自有都堂上的宰执们处置!” 向太后已经问过邓润甫了。 邓润甫告诉她,类似这样的边帅任命,都堂上过去都是要讨论半个月甚至更久的。 “哦!”赵煦点点头。 向太后顿时乐了:“六哥有想法?” 对六哥尝试朝政,甚至尝试进行人事安排,她一直都是鼓励的。 虽然六哥年纪小,未必能做好。 可是,正因为如此,才要鼓励他! 哪怕错了也没有关系,反正是在大内的母子谈话。 赵煦却是摇摇头:“儿,哪里知道什么大将、大臣……” “这好办!”向太后顿时就吩咐着:“石得一,去将都堂前些时日造好的天下帅臣玉册取来……” 第一百零八章 吕惠卿 石得一的动作很快,没有多久,一本厚厚的玉册,被送到了赵煦面前。 “六哥仔细看看吧……” “这就是如今天下诸路经略使、安抚使的名册……” “也是大行皇帝,留给六哥的股肱重臣们!” 赵煦点点头,翻开玉册。 第一页,第一位,排名第一的。 资政殿学士、河东经略使、知太原府:吕惠卿。 赵煦眉头微跳,他知道,没有人会愿意吕惠卿去熙河。 因为放吕惠卿去熙河跟把吕惠卿请到三省两府没有区别——以这位大宋故执政、边帅的才干手腕和威望。 他在熙河,让阿里骨一只手,也能把对方吊起来打。 搞不好一年半载,就能和当年王韶一样,再次拓土千里。 甚至,很可能从侧翼侧击西贼腹地,万一来一个大胜。 那就谁都挡不住这个福建子回京了! 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 没有人希望吕惠卿回朝! 天下公认的一个事实:除了王安石王介甫,吕惠卿谁都不服,也谁都没有办法压制他。 这个人太能干,性格也极为刚强。 他为执政的时候,王安石已经辞相。 于是,没有王安石压制的他,就像脱缰的野马一般,连赵煦的父皇想要拉都拉不住。 所以,他搞了个大事。 手实法! 直接挑战整个统治阶级,也直接和上上下下的利益集团开战。 新党的人都被他吓坏了! 为什么? 因为所谓手实法,虽然大宋过去部分地方确实实施过,也取得了不错的成效。 可这东西,却在挑战自秦汉以来,就实施了一千年之久的检括之法。 所谓检括,就是由地方上的士绅联合官府一起,评定百姓田产丰薄,确定户口等级的制度。 而在大宋太宗以后,检括造户实际上已经由乡村的‘耆老大户’逐家抄录上报。 也就是说,大部分农民的财产、户等,其实是由这些人决定的。 说你是上等户,你就最好真的是上等户。 不然破家灭门,只在旦夕。 形势户们就是靠着这个,在乡间才有莫大威望! 吕惠卿却要绕过这个实施了一千年之久的制度,要挑战太宗以后,乡村形势户的特权! 他要让百姓自己申报自己的田产、财产。 最要命的是——他准许其他人举报隐瞒财产的人,还开出了只要查实,就将充公没收的财产的三分之一,奖赏给举报人的条例。 这不就是汉武帝告缗令的翻版? 天下骚动! 自然,吕惠卿的手实法,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根本推不下去。 所以王安石回朝后,他自己也自感无趣,主动请郡。 不料,这却无意中让他开启自己的全新天赋树:边帅! 众所周知的,大宋士大夫文人们,在带兵打仗这种事情上确实天赋不高。 只有范仲淹、王韶这样的少数特例,才算真正知兵知战。 而吕惠卿的统兵能力和作战能力,高的几乎不像个士大夫!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他重新启用吕惠卿出任鄜延路经略使。 西贼五十万大军围攻鄜延路,却还是被吕惠卿打了个满头包回去! 也正是因为西贼主力都被吕惠卿吸引到了鄜延路,导致泾原路和熙河路的大宋主力,直接撒了欢。 两次平夏城之战的导火索,就是吕惠卿亲自点燃的。 那个时候的吕惠卿,已经老了,已经六十好几了。 现在的吕惠卿,将将五十出头。 要是让他捡到了军功或者得到空前大胜…… 三省两府的宰执,晚上睡觉都会做噩梦的。 特别是领略过吕惠卿厉害的韩绛、章惇、曾布等人…… 不过,赵煦还是假装问一下的。 “母后……”他指着玉册上吕惠卿的名字问道:“这位大臣是?” 向太后被吓了一大跳。 吕惠卿?! 哪怕她在宫里面也知道,那个福建来的相公是拗相公的翻版——不对,拗相公虽然执拗,可没有这个人酷烈! 人称大宋桑弘羊! 据说,熙宁变法,大半变法条例,就是吕惠卿而非王安石主导的。 “六哥,这位大臣先不谈……” “看看其他人吧……” 赵煦看着向太后花容失色的模样,也想起了他上上辈子,那少数几次和吕惠卿的碰面。 那确实是一个让人后背发凉的人物! 强势!凌厉!锋锐! 哪怕是在君前,也总能感觉,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站在朝堂已经出鞘的利剑! 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吕惠卿,已经是六十好几了。 但他依旧如同利剑一样,让人坐立难安。 哪怕章惇也对吕惠卿忌惮无比。 赵煦一提让吕惠卿入朝,章惇马上就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 于是,赵煦微笑着道:“好的……” …… 赵煦在坤宁殿里,看着玉册上的吕惠卿的名字时。 遥远的河东边塞之外。 马蹄躁动,人马啸聚。 战场上的一切,都已经平静下来。 只剩下满地的西贼尸体和被骑兵们赶在一起的俘虏。 吕惠卿策马行走在战场上,他虽然没有穿着甲胄,但所过之处,无论是宋将还是被俘的西贼将领,都低下头去,不敢抬头看他。 “经略相公!”在吕惠卿身后,紧紧跟着他的折可行汇报说道:“此番我军奉相公军令,自庚辰(十七日)出兵以来,已尽扫西贼与我交界处八十里之军寨六座,斩将十六,夺印三十八,斩首六百,俘虏数千,毁西贼田亩千余顷,烧粮仓十余座,得粮草数千石牛马上万……” “善!”吕惠卿回过头,赞赏的点头:“如此,可以收兵回营,向汴京报捷了!” 自履任河东以来,吕惠卿每年都要率兵在春秋两季出兵扫荡靠近河东路的西贼军寨。 这是吕惠卿从北虏学来的手段。 北虏叫打草谷,吕惠卿则称为:扰耕。 目的就是逼着,西贼在从后方运粮和撤退之中二选一。 无论怎么选,吕惠卿都赢麻了。 扰耕之策,自被吕惠卿提出后,就被大行皇帝赞赏不已,明颁旨意嘉奖。 这更刺激了吕惠卿的好战。 从此每年春秋,雷打不动的出兵扫荡。 西贼报复,正好落入他的算计。 来的人少了,那吕惠卿就摆下口袋阵,然后调集河东和鄜延路的大军,将送上门的点心吃掉。 西贼人来的多了,比如说十万、二十万这样。 那他就坚壁清野! 让西贼大军要么去抢横山党项和羌人的粮食——这样就逼着横山党项和羌族投靠大宋。 要么去后方的盐州、灵州运粮上来。 可隔着瀚海运粮,西贼就算把国内存粮都搜刮干净,又能运多少上来? 这样,西贼大军带的粮食吃光了,就得撤退。 一撤,吕惠卿就衔尾追杀。 吕惠卿不贪,一次吃掉几千就好了。 就是消耗! 反正,吕惠卿身后就是河东,河东路的粮食,已经堆积如山。 最近,朝廷甚至下诏,将京东路养马保甲回购的战马,送到他这里来。 吕惠卿感觉,这是朝堂的鼓励——搞快点! 所以,他再次出兵。 就是…… 回望汴京方向,吕惠卿不知道,他何时才能再入三省两府。 …… 赵煦继续翻动着玉册。 一个个帅臣名字,映入眼帘。 他一边看着,一边和向太后请教着这些大臣的履历、过往。 同时也观察着,向太后对这些人的态度。 而向太后才刚刚听政,其实对这些人也不了解,只能照着玉册上的文字和赵煦介绍这个人是谁?哪一年的进士?又做了什么? 于是,不知不觉中,向太后在解释的过程里,对这些人的名字有了印象。 这让向太后颇为得意。 而赵煦也只是问着,并不直接表达对某人的态度倾向。 母子两一边看,一边说话,很快就到了中午。 赵煦陪着向太后,吃了午膳,就在这坤宁殿的床上开始午睡。 等他睡醒起来,就看到了正坐在他面前的向太后,脸上带着些愠怒的神色。 “母后,怎么了?”赵煦好奇的问道。 向太后勉强露出笑容来:“没什么……” 赵煦见着,那里肯相信?立刻对帷幕外的石得一问道:“石得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谁惹母后不高兴了?” 石得一弓着身子,答道:“臣不敢说……” 哦! 赵煦明白了,不是保慈宫就是都堂上的宰执! 首先可以排除保慈宫的太皇太后,因为那位太皇太后现在和向太后关系很好。 就算偶有摩擦,也不会闹到向太后在坤宁殿生闷气的地步。 “可是有大臣让母后不开心?” “儿这就叫人去把他抓起来,让御史好好审审!”赵煦立刻就气冲冲的说道。 向太后立刻抓住赵煦的手,道:“六哥,母后没什么……” “只是,司马公上奏直言,让母后有些自省……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不如……” 向太后看着赵煦,说道:“六哥下诏,将赐给向宗回的美官收回来吧……反正他也没有去熙河路上任……” 赵煦瞪大了眼睛。 司马光? 他居然上书议论向太后的弟弟向宗回? 他疯了吗!? 而且他既然议论了向宗回,也怎么可能放过高公纪? 所以,这司马牛还真是司马牛啊! 注:续资治通鉴长篇记载,四月庚辰,知太原府吕惠卿遣兵入西界,破六寨,斩首六百,获铜印十四颗,骆驼牛马以万计。 ps:上一章章节名打错了,应该是107~ (本章完) 。 第一百零九章 太皇太后:向宗回、高公纪的美官当定了!老身说的! 赵煦没花太多功夫,就差不多搞清楚了事情。 司马光上书,洋洋洒洒,列举历朝历代的明君,拒绝任用外戚的例子。 又罗列了这些明君,诛杀犯法外戚、弄权近臣的例子。 最后话锋一转,说:臣一夫之愚,不能周知天下之务,近曾上奏,乞下奏疏,开言路,伏望两宫圣慈早赐施行。 赵煦看完了司马光的上书,就安慰起向太后:“母后,司马公并未言及两位国亲之事啊……” 向太后看着这个孩子,叹道:“六哥,还要他怎说?” “他都说了,汉明帝的妹妹馆陶公主为其子求一郎官,明帝不许,赐钱千万的故事……” “也说了宋高祖刘裕虽然侍奉萧太后孝顺,却也拒绝太后任用其子刘道怜……” “他甚至还说了,汉武帝诛杀隆虑公主之子昌平君的例子……” 说着说着,向太后就流下眼泪来,看着赵煦:“司马公天下知名,如今直言劝谏,六哥还是依了吧……” “不然天下人,又当如何议论我母子?他们会说六哥,用人唯亲,对六哥名声不好……” 对向太后来说,向宗回的美官固然很好。 但若天下人非议,他们母子在宫里私相授受,被扣上任人唯亲的帽子就不好了。 人言可畏! 向太后可不愿意,为了一个蝇头小利,就失了人心也让向家在舆论中被人认为‘贪鄙’。 那就不好了! 可是,她不知道为何,在这个事情上很犹豫,故而并没有直接去保慈宫和太皇太后商议,而是在拿到上书誊录的副本后,在坤宁殿守着小官家。 当然,同时向太后也有些愠怒,愠怒于司马光,居然毫不留情的干预和言说皇室内部的事情——在向太后看来,司马光明明可以私下说的,为什么要将这种事情写在公开的上书里? 这让她真的很没面子! 搞得好像是她这个太后,利用了六哥的仁孝,给向家捞好处一样。 赵煦看出了向太后眉宇之间的犹豫,揣测了一下,就轻声道:“可是……母后……那是儿登基后,第一次任用大臣啊……” “圣人都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如今,儿第一次任命大臣,都要是这样……将来怎会有善终?” 向太后抬起头,她终于知道犹豫不决的原因了。 是啊! 那是六哥第一次任命大臣! 若天子第一次任命大臣,都不能得到落实贯彻。 以后,六哥的诏书还能被人尊重吗? 六哥到底还能不能执掌这个天下了?! 这才是关键! 这才是重点! 司马光到底怎么回事? 他修资治通鉴,熟悉上下古今故事,怎连这个都不知道? 于是向太后收敛泪花,擦了擦脸颊,抱着赵煦说道:“六哥放心,无论如何,母后都不会叫六哥被人看轻的!” 倘若天子连任命大臣的权力都要被剥夺。 那谁是天子? …… 保慈宫。 太皇太后,也在看着通见司刚刚上呈的司马光上书。 “司马光,到底要做什么?” 和向太后比,这位太皇太后的脾气就又火爆多了。 所以向太后只能在赵煦面前哭。 而太皇太后,却已经铁青着脸了。 “他指桑骂槐,说的是谁?” “上次在汴京不言,今天却忽然言及此事……” “他这是在要挟老身吗?” 她看向司马光上书的结尾,居然说什么‘乞下诏书,开言路,伏望两宫圣慈早赐施行’。 前些天,都堂明发天下的诏书,他在洛阳是没有看到,还是他不认识字了? 如此想着,太皇太后又想起了那日,她欲剥麻王珪那个逆臣。 结果司马光横竖不让,还当殿和她顶了起来! 于是,她的火气越发的大了。 在太皇太后身边,本该适时的劝说和引导这位太皇太后,转向司马光的内臣粱惟简和张士良,这个时候却紧紧的闭着嘴巴,一个字也没有说。 这两个在赵煦上上辈子时,为司马光的执政之路说尽了好话的大貂铛,此刻沉默的原因很简单——市易务已经罢废,堤岸司也撤销了。 他们和他们背后的子侄们,已经满足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冒着风险给司马光说好话? 司马光会给他们钱吗? 并不会! 最终,还是刚刚升任宁国军留后的张茂则开口劝道:“娘娘息怒,或许司马公并不是在谈论两位国亲的事情呢?” “娘娘不如将司马公招到京城,当面问清楚……” “实在不行,还可以请文太师来看一看……” 太皇太后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也罢!”她叹道:“老身当面问问他……” 说着就要派人去请向太后来保慈宫商议。 这个时候,殿外传来了向太后的声音:“娘娘,新妇有事商议……” 太皇太后立刻起身:“老身正要去请太后来商议呢!” 于是命人去将向太后请了进来。 向太后一进殿中,见着姑后神色,便盈盈一礼,请了姑后安后,道:“娘娘也在为司马公的上书着恼?” 太皇太后点点头。 向太后道:“新妇适才还在和官家商议,是不是,可以为了物议而将向宗回的差遣撤了……” 太皇太后看向自己儿媳。 撤了? 那司马光以后是不是要凌驾在她头上了? 她以后做事是不是得听司马光的吩咐了? 谁是君?谁是臣? 太皇太后铁青着脸道:“吾家家事,外人安得置喙?” 她依旧想着那日殿上,司马光毫不留情的顶撞。 不得不说,这就是视角问题了。 若无赵煦那些操作,若无赵煦将向宗回、高公纪送去熙河的安排。 现在,这位太皇太后对司马光的信任,将达到一个无与伦比的地步! 但现在,因为王珪的事情,也因为高公纪的差遣。 这位太皇太后,怎么看司马光的上书文字,都在觉得——他在影射我!他在说我任人唯亲!他甚至在恐吓我! “娘娘……”向太后坐到高太后面前,轻声说道:“这都是小节……” “嗯?” “娘娘可知,六哥怎么说的?” 太皇太后静静的看着向太后。 向太后叹道:“六哥言:这是他第一次任命大臣……” “圣人都教诲他: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太皇太后的脸色,变得煞白起来。 是啊!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倘若天子即位后,第一次任命大臣,都不能得到贯彻。 那以后谁还会将天子放在眼里? 朝廷法度,国家制度,将荡然无存! 今天同意了司马光的请求,以后就会有更多司马光冒出来。 然后…… 太皇太后是将门家族的女儿,她自然会发生什么了。 唐末乱世,藩镇割据! 到处都将是自行其是听调不听宣的地方藩镇! 唐代叫节度使,大宋就可能是经略使、转运使。 于是,这位太皇太后直接道:“官家说的对!” “他司马光想说什么,就随他说去!” “向宗回、高公纪的这个美官,他们当定了!” “老身说的!他司马光有胆可以继续言说老身和太后任人唯亲,可以继续拿那些历代明君诛杀外戚的例子来吓老身!” “老身倒要看看,这个天下,到底是听他司马光的还是听官家的!” 竟是直呼司马光的名字,连一点尊敬也不再给了。 向太后看到太皇太后的反应,被吓了一大跳,赶紧劝了起来:“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司马公天下名士,君子楷模,也是大行皇帝留给六哥的师保股肱……” 向太后不劝还好,一劝,上了头的太皇太后就已经站起身来。 “离了他司马光,就要天下大乱不成?” “朝堂上还有文太师……扬州还有吕公著……” “都是大行皇帝给官家选的股肱辅佐大臣!” 文后将附司马光四月辛巳(十七日),自洛阳上书(历史上是二十一日甲申),这里因为蝴蝶效应,提前了几天。 (本章完) 。 司马光四月十七日洛阳上书 臣闻本固则末茂,源浊则流浑。昔仁宗皇帝擢臣知諫院,臣初上殿,即言人君之德三:曰仁,曰明,曰武;致治之道三:曰任官,曰信赏,曰必罚。英宗皇帝时,臣曾进歷年图,其后序曰:「人君之道一,其德有三。」其志亦犹所以事仁宗也。大行皇帝新即位,擢臣为御史中丞,臣初上殿,言人君修心治国之要,其志亦犹所以事英宗也。今上天降灾,大行皇帝奄弃天下,皇帝陛下新承大统,太皇太后同听万几,皇太后同佐军国,不知臣愚,猥蒙访落,且愧且惧,无以塞责,谨復以人君修身治国之要为献,其志亦犹所以事大行皇帝也。所以然者,臣歷观古今之行事,竭尽平生思虑,质诸圣贤之格言,治乱安危存亡之道,举在於是,不可移易,是以区区首为累朝言之。不知臣者,以臣为进迂阔陈熟之语;知臣者,以臣为识天下之本源也。 夫治乱安危存亡之本源,皆在人君之心。仁、明、武,所出於內者也,用人、赏功、罚罪,所施於外者也。出於內者,虽有厚有薄,有多有寡,稟之自天。然好学则知所宜从,力行则光美日新矣。施於外者,施之当则保其治、保其安、保其存,不当则至於乱、至於危、至於亡,行之由己者也。所以能当,在於至明,所以能明,在於至公。是以明君善用人者,博访远举,拔其殊尤。德行高人为之贤,知勇出觽为之能。贤不必能,能不必贤,各隨所长,授以位任。有功则赏,有罪则罚,其人苟贤能,虽讎必用,其人苟庸愚,虽亲必弃。赏必有所劝,罚必有所惩,赏不以喜,罚不以怒,赏不厚於所爱,罚不重於所憎,必与一国之人同其好恶。是以古者,爵人於朝,与士共之,刑人於市,与觽弃之,如此安有不当者乎?臣故曰:所以能当,在於至明,所以能明,在於至公也。 昔齐桓公置射鉤,而使管仲相。汉高祖知人善任使,苟为不才,虽见喜,亦弃之,苟才矣,虽负贩、酒徒、亡將、戍卒亦用之,此所以能奋布衣取天下也。馆陶公主为子求郎,明帝不许,而赐钱千万。郎,贱官也,犹惜之,况其贵者乎?故永平之治,至今称之。宋高祖事萧太后甚孝,太后欲以子道怜为扬州刺史,高祖以其贪愚不许,故功业之高,冠於南朝。唐太宗杀建成、元吉,而用其官属魏郑公、王珪等,与房、杜无异,卒得其效。宣宗事郑太后甚谨,问舅郑光以政事,不能对,罢其方镇,故时人称美,谓之「小太宗」。此用人之公明者也。韩昭侯惜敝囐,不以赐左右之无功者;汉高祖深怨雍齿,而不忘其功;魏太祖勋劳宜赏,不吝千金,无功望施,分毫不与;唐宣宗重惜服章,故当时得緋紫者以为荣。此赏功之公明者也。鞧牛杀孟丙、仲壬、立叔孙昭子,昭子数其罪而杀之,孔子善其不劳。丁公脱汉高祖於阨,高祖以为不忠而斩之。武帝妹隆虑公主且死,属其子昭平君,昭平君杀人,武帝流涕而诛之。唐明皇弄臣掀捕盗官坠马,明皇杖杀之。宣宗谓乐工:「汝惜罗、程艺,我惜高祖「太宗法」。此罚罪之公明者也。臣略举此数者,以为明验,其余在陛下博览载籍以考之,知臣所言不为谬妄。 臣一夫之愚,不能周知天下之务,近曾上奏,乞下詔书,开言路,伏望圣慈早赐施行。并治平四年五月三日上殿札子具录进呈,乞陛下留神幸察。 …… 只能说,看东西的角度,一旦偏了,那就是真的偏了。 原本历史上,这上书,肯定没有问题。 但现在因为向宗回、高公纪,就变得很有问题了。 。 第一百一十章 外戚的手段 向太后花了好大力气,才终于让太皇太后的火气消了下去。 向太后见太皇太后消了气,就陪着她又说了一会话,直到太皇太后恢复如常才拜辞回去。 然而,第二天一早,太皇太后的亲叔叔高遵惠就递了帖子,请求入宫觐见。 这自然是有人通风报信。 本来,该是太皇太后的另一个亲侄子高公绘入宫。 但高遵惠信不过高公绘,总觉得高公绘太年轻,行事不密,怕有疏漏。 所以,他就亲自入宫了! 因为这个事情,和他高遵惠有直接联系。 前两天,太皇太后才刚刚降下慈旨,将他的职位,从无关紧要的工部员外郎,升到了吏部右司员外郎。 这就很有油水了。 哪怕不贪不拿,吏部小金库里的公使钱,也足够他花天酒地。 何况,吏部除授注阙,本来按着潜规则,上上下下都能分一笔官员孝敬的润笔。 一年下来,右司员外郎起码能分好几千贯。 都够他高遵惠每个月多光顾一次李师师香闺了。 不得不说,这一代的李师师确实很润! 高遵惠想起了昨天晚上和刑恕一起在李师师香闺里的时光,就忍不住舔了舔舌头——不要看高遵惠是太皇太后的叔叔,其实他比太皇太后还小一点,正是老当益壮,穷且益坚的年纪。 刑恕都称赞他——国叔,真乃大丈夫! 在被内臣领着,到了保慈宫,见着坐在帷幕后的太皇太后。 高遵惠立刻就恭恭敬敬的拜了两拜:“老臣遵惠,恭祝太皇太后圣躬万福!” “叔父不必多礼!”帷幕里的太皇太后说着,就吩咐左右:“快给叔父赐座!” “不敢……”高遵惠再拜:“臣是臣,君是君,太皇太后如今保佑官家,拥护少主,乃天下圣母!” “臣何德何能,敢当太皇太后‘叔父’?” 高家人太熟悉这位太皇太后了。 总是能准确的找到,这位太皇太后最舒服的点。 果然,太皇太后很满意高遵惠谦卑的样子,说道:“如今是在保慈宫中,并不是朝堂上,叔父可以不必拘礼!” “便是私下,太皇太后也是君……”高遵惠小心翼翼的坐到了左右搬来的椅子上,然后恭敬的从手中拿出一份谢表,呈在手上:“且臣此番入宫,也是为了公事……” “哦?” “前日,太皇太后推恩老臣,拔擢老臣无用之躯,用为吏部右选郎中……” “老臣诚惶诚恐,不过一介迂腐之人,汴京无用之躯而已,岂敢跃居群贤之上,居于天下君子之中?” “何况,朝野物议纷纷……若是因此,伤了太皇太后圣德……” “老臣百死难赎!” 说着就高高举起手中谢表:“故此,老臣恳请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帷幕中的太皇太后,本已经息下的怒焰,再次高涨! 她勉强按捺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老身不过是将自己的叔父,从工部员外郎,升任到吏部右选员外郎,那些人也要管吗?” 高遵惠恭身说道:“朝野物议汹汹……何况……还有人将臣和遵裕放在一起比较……” 啪! 帷幕中一声脆响! 高遵惠抬起头,看到了太皇太后已经站了起来。 “他们还说什么?”太皇太后已经怒不可遏! 高遵裕兵败灵州城,大行皇帝已经惩处他了! 她听政以来,也没有加恩起复。 那些人却还在不依不饶! 他们想做什么? 逼着老身杀自己的亲叔叔? 还把高遵裕和高遵惠放在一起比较? 几個意思?意思我们高家人,都是祸国殃民的主? 高遵裕也就罢了,确实犯错了。 但他也知道错了啊!这些年一直闭门不出,在家里反思自己,前些天还上书谢罪说:臣罪大恶极,辜负皇恩,辜负娘娘,乞娘娘下诏训斥,以为天下后来者戒! 为什么不能放过他? 现在,更是连老身另外一个亲叔叔也不放过…… 太过分了! 太皇太后雷霆震怒之下,立刻就说道:“来人,传老身的口谕去高遵裕宅……” “郢州团练副使高遵裕,复右屯卫将军,提举西太一宫!” 右屯卫将军,是环卫官,也是外戚宗室的安慰奖。 但是,却也随时能变成一张梯子,从环卫官转迁武臣官阶。 这就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至于叔父……”太皇太后重新坐下来,收纳自己的怒意:“且安心在吏部为官……只要奉公守法,只要遵照祖宗法度……别人说破了天,也动不了叔父……” “是……”高遵惠立刻恭身再拜。 他低下头的瞬间,嘴角溢出笑容。 真以为他们这些外戚是吃干饭的? 呵呵! 他们或许做不了太多事情,但给人添堵,给人使绊子,却是一个比一个熟练。 “想毁我家前程……”高遵惠在心中说:“我先断了汝的前程!” 居然敢拦着高家人升官发财? 反了! 今天就让那些外廷的士大夫知道知道,什么是外戚! 免得那些士大夫,总是叽叽喳喳的对高家人评头论足。 …… 高遵惠步出保慈宫时。 恰好,向宗良也出了坤宁殿。 两个外戚,在东华御街上相遇。 彼此对视了一眼,然后互相拱手行礼。 “老国叔,太皇太后如何?”向宗良在错身的瞬间问道。 高遵惠停下脚步:“娘娘圣德,推恩臣下,不许老臣辞官……” 然后他问道:“皇太后殿下呢?” 向宗良对着福宁殿拱手道:“官家圣明,洞见万里,岂容宵小谗言蛊惑!?” 两人相视而笑,都很得意。 自太宗以来,外戚们捞点钱容易吗? 那些外廷的士大夫,吃饱了撑着没事做,就喜欢盯着他们搞。 有道理也就算了。 明明没有道理的事情,硬生生就要掰扯到他们身上来。 真当外戚都是泥塑的好拿捏? 呵呵! 逼急了,外戚是真的能咬人! 咬住了,就不会松口,肯定得咬下点什么东西,才肯罢休。 当年王介甫这个拗相公尚且被我们整治过好几回。 现在,你司马光一个连三省两府都没有进的大臣,就敢对我们指手画脚了? 真要等你司马光进了三省两府,拜了执政甚至拜了宰相。 那我们还有什么好日子? 你都不想让我们过好日子了,我们为什么还要给你面子? …… 汴京城的宣平坊中,张茂则宅邸。 张茂则把他的一封亲笔书信,交到他的养子张巽手里。 “马上出发,立刻沿着官道,去寻司马公,把信务必亲手交到司马公手中!” “是!”张巽跪下来磕头:“儿子明白!” “去吧!”张茂则挥手说道。 他现在真的有些心累。 司马光好好的,怎么就想不开要去碰两宫的霉头! 外戚的事情,是那么好沾染的吗? 就是仁庙在世的时候,韩琦、富弼也轻易不敢碰和外戚相关的事情。 当年保庆杨太后家和温成张皇后家里的人,谁敢轻易招惹? 可是,张茂则不拉一把司马光也不行! 因为如今,市易法虽然罢废,堤岸司也撤销了。 但王安石的邪法,余毒未清。 只有司马光这样身负天下之望,得到四海拥戴的老臣入朝,才能真正的彻底肃清王安石余毒! 也才能真正的让他心里面憋了十几年那口气释放出去! 看着张巽远去的背影,张茂则叹息一声:“若是司马光不顶事,恐怕也就只能指望吕公著了!” 可吕公著这个人,对王安石的邪法态度,未必如司马光坚定。 而且,在人望上,吕公著也不如司马光。 司马光可是在熙宁变法以后,就没有担任过任何实际职务,从未犯错的赤帜! 而吕公著呢? 在王安石的新法问题上,他虽然对过,但也错过!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司马牛 司马光遇到张巽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这个时候,司马光正准备从汜水关,转道洛河-汴河运河。 当他从张巽手里接过来自汴京的书信,看完以后,司马光依然是一头雾水。 “老夫何曾上书言及高、向两家之事?” 他上书只是针对前些时日,那道都堂明发天下的所谓‘求直言诏’而已。 那叫求直言吗? 那是堵嘴! 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 只能唱赞歌是吧?! 所以,他才要列举那些外戚的例子,也才要列举历代明君诛杀外戚的例子,告诉两宫:用人当用君子! 嗯…… 在儒家士大夫眼中,外戚、近臣、幸进,统统可以归尽相同的范畴——小人! 而如今朝堂上,恰好就是小人当国! 这是代指啊! 两宫怎么就将那些文字理解成了他在针对高家?向家? 张巽无奈,只能将向宗回、高公纪得了熙河路差遣的事情说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司马光就瞪大了眼睛:“什么!?” “这是乱命!” “中书舍人应该封还词头,给事中应该驳回!” “为什么中书舍人和给事中都无动于衷?” “老夫要弹劾他们!” 熙河路那种地方,外戚去了还能做什么? 捞功! 为了捞功,他们一定会怂恿边臣挑衅,那样一来战事一起,祸端无穷! 张巽立刻就急了! 赶紧拉住司马光:“相公……相公……这是少主即位后,第一次亲自除授的官职啊!” 司马光在这刹那,似乎被雷击击中了一样。 “什么?”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张巽叹道:“上月丁未日少主言及两宫保佑拥护之德,于是想要推恩外戚,乃命都堂上堂薄以为国亲择美官而除授……” “于是,尚书左丞、门下侍郎章惇进堂薄于御前,少主金口玉言,于福宁殿中,皇太后与章侍郎的见证下,点选国亲,太皇太后亲侄高公纪,皇太后亲弟向宗回,分别除授熙河兰会路经制边防财用司差遣……” “为何皇太后不阻止?”司马光皱起眉头,他下意识的略过了章惇,因为在他眼中,章惇就是个奸臣小人,肯定不会干好事! “少主才八岁!他知道什么?” “上月老夫在京时,为何无人提及此事?” 张巽叹道:“少主言:此乃尊崇太皇太后、皇太后之德也,少主又言:待两位国亲至熙河路,当择吉地营建寺庙,委任高僧主持日夜为多年来战殁熙河之大宋将士诵经超度……” “少主为此,求了两宫恩典,诏以大行皇帝暂存大相国寺之佛牙舍利,以送熙河,寄望佛法化解戾气,超度亡魂……” “此至仁至圣之事……朝野上下,只有赞颂,无有非议……” 司马光听着,陷入了沉默。 少主的动机,纯圣纯仁。 没有任何士大夫可以指摘其中一个字。 可是…… 向宗回和高公纪,去了熙河路,会乖乖的听从少主之命,只修寺庙,供奉佛宝吗? 他们万一在熙河掀起风浪,制造大战,酿成祸患如何收场? 须知,祸患常常就是这样来的。 当年王韶开边,侥幸得了些西蕃无用的苦寒之土,由此却酿成其后延绵十余年的战火。 无数的血肉和铜钱,都填进了沿边的边塞之中,除了千里无用的苦寒荒野,什么都没有换回来。 所以得防微杜渐,所以需要严防死守。 少主才那么小,正是学习圣人之言,受君子之教的最好年纪。 若是不幸,高公纪、向宗回真的在熙河路做了点什么成绩出来…… 恐怕,祸患就又要无穷无尽了。 想到这里,司马光就深吸了一口气。 “若是老夫主政,宁肯将熙河之地,让与西贼,换取两国休兵,与百姓安宁,也绝不让这等祸患有萌发的机会!” 张巽人都傻了。 我的司马相公,你在说什么? 割地?弃土? 熙宁年间,韩缜被大行皇帝逼着割了几百里东关之地与北虏,到现在都还被人骂呢! 祖宗之地,尺寸皆为王土!谁敢言弃? 何况大行皇帝尸骨未寒,就要弃其毕生心血? 少主知道会怎么想?! 他虽然才八岁,但有些时候,却成熟的可怕! 尤其是涉及大行皇帝的事情的时候! 没办法,张巽只能劝道:“相公,现在还是先想想办法,如何将两宫误会解开……” 司马光点点头:“这是自然……” “待老夫入京,到了两宫面前,自然会解释清楚的……” “老夫上书所言,每一个字,都未有涉及国亲外戚……” “只是在言说都堂已亥日,明发天下的所谓‘求直言’之诏书而已!” “这就好……这就好……”张巽松了口气。 然而…… 司马光却看向汴京方向:“但,两位国亲熙河路差遣一事,老夫却也不得不上奏两宫,请另择美官安置之!” 张巽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相公!”他都要跪下来了:“万万不可啊!” “这是少主第一次除授大臣官职!” “那又如何?”司马光毫不在意:“少主仁圣纯厚,必能听进老夫的忠贞良言,也必能明白老夫的一片良苦用心!” “熙河,本就是多事之地,外戚去了,就必然是祸患!” 高遵裕的教训还不够吗? 还要吃几次亏?! 当然,司马光也知道,自己需要注意一下说话的方式和方法。 要委婉一点也要慢一点。 最好拉上在京城的文彦博等元老一起进言此事。 若是可以的话,韩绛也最好能够说服参与进来。 但,司马光的决心,却是已经确定——熙河本是祸患之地,是非之所,外戚国亲去了,哪怕最初的设想再美好,也一定会变成未来的祸患。 为了防范于未然,也为了止息干戈,还天下太平。 司马光知道,他必须阻止这个事情! 无论如何,也需要阻止! 原因? 这是为天下苍生! 至于结果如何?其他人怎么想? 司马光不在乎,也不想在乎! 此事不成,他宁肯辞官归隐! 大行皇帝在日,他能在洛阳隐居十五年。 如今已是老迈之躯,残破之体,难道还会眷恋那点虚名和权位? 他是贪恋权位的人吗?不是! 王安石邪法,必须尽罢! 沿边无休无止的战事必须终结! 天下要太平,百姓要休养生息! 而,这正是他司马光司马君实余生要做的全部事情! 等下还有! ps:晚年的司马光,已经偏执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还能听得进吕公著的劝说。 坏消息:吕公著现在在扬州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二章 长胖长高了 元丰八年四月甲申(二十一日)。 在经过冗长的讨论后,都堂终于拿出了大行皇帝封桩钱的取用条贯草案。 右相韩绛、左丞章惇、右丞李清臣,中书侍郎张璪、同知枢密院事安焘各自签押,然后呈递两宫。 两宫在看了条贯后,都觉得还不错。 于是,略作商议后,就下旨命户部和刑部也参与进来讨论。 看看还有没有修改的余地。 尤其是向太后,认为条贯越详细越好。 毕竟,大行皇帝封桩库那么多的钱,都是六哥将来的! 要是没能替六哥守好,等六哥长大,发现大行皇帝留给他的钱少了很多甚至直接没了。 她将来如何面对? 百年后,去了地下又怎么有脸面去见大行皇帝? 大行皇帝给她留了一个这么孝顺的孩子。 她也必须有所报答才可以! 当然了,向太后还是拿了初步的草案给赵煦看。 赵煦看了后,虽然感觉确实还有改进的余地。 但已经不错了! 最起码,详细规定了不同等级的财务取用制度。 三千贯以下,就需要都堂执政的签押,三千贯以上就需要至少两位执政或者一位宰相的签押。 而一万贯以上的取用,则需要两宫共同认可、签押后才能取用。 还详细规定了清点、点验、日常巡护、看护和防火、防潮工作。 这可比赵煦上上辈子,封桩库的钱,最后大部分根本不知道用去了什么地方要好太多太多! 当然,赵煦虽然觉得还行。 但他依旧没有表态,只是让向太后教他这些条贯的意思和具体流程是个什么样子? 向太后自然乐得如此。 母子两人于是度过了一个温馨的上午。 陪着向太后吃了午膳,赵煦照例午睡了一小会。 等他醒来时,钱乙已经照着惯例,到了君前问诊。 诊脉、数心跳、听呼吸,然后一一记录。 一切结束,钱乙就恭喜道:“恭喜陛下,御体一切安好!旧疾似乎也没了踪影,应是大好了!” 赵煦点点头,他也感觉到了。 自庆宁宫醒来后,除了那一天晚上咳嗦了几声,他已经很久没有咳嗦了。 他记忆里曾经频繁的喘息,也没有再发生过了。 这可能和他的饮食、作息有关。 当然,也和他主意适度的锻炼和经常在户外散步有关。 “此外……”钱乙仔细端详了一番赵煦后,又恭喜道:“臣感觉,陛下近来,似乎长高了些,也胖了些……” 赵煦闻言,顿时欢喜起来:“是吗?” “应该是的!”钱乙说道:“陛下或许没有发觉,但臣每隔五日,才能御前拜见圣容……故此能察觉得到……” “陛下的手心,多了些肉,胳膊也似乎壮了些,此外脸上也胖了一些……” “而且身高似乎要比月前高上寸余……” 赵煦听着开心不已。 他最关心的,始终是自己的健康。 再没有比他开始长胖、长高让他高兴的事情,于是,对冯景吩咐:“去告诉陈意简,太医钱乙,御前诊治有功,当迁一官!” “是!” 冯景恭身领命。 现在的赵煦,给太医局打個招呼,提拔一个太医,已经不需要和两宫说了。 这都是小事! 钱乙连忙跪下来,千恩万谢。 太医也是需要磨勘的。 每一级的升迁,都对应着不同的待遇。 同样,每一级的升迁,都需要时间来沉淀。 送走了钱乙,赵煦立刻去了坤宁殿,将他长高、长胖的喜事告诉向太后。 向太后听了,也开心不已。 拉着赵煦又摸又量,然后说道:“六哥确实是长胖了一些,也长高了些呢!” 便带着赵煦,到了保慈宫,将这个喜事和太皇太后分享。 太皇太后听完,同样高兴不已,立刻命人赏赐那些服侍赵煦的近臣。 福宁殿内外人人有赏! 包括御厨的厨子、御药院的内臣,都是雨露均沾。 自然,这和现在赵煦在她面前的形象有关。 也和赵煦对待高家、向家的态度、方式有关。 最近这些天,高家人只要进了宫的,就没有不称赞和赞美赵煦的。 就连太皇太后的生母,都特别托了高家命妇进宫,再三的和太皇太后说:官家是真孝顺,自从知道老身,乃是娘娘生母后,每隔几日,都会亲自遣身边内臣冯景,送来宫中御药和其他物件!官家还特别嘱托冯景,不可令娘娘知晓……但老身以为,此事还是须和娘娘说的好! 别人怎么看,太皇太后不管。 她现在是真的喜欢这个孙子。 太懂事了! 她的生母,高家太夫人,大行皇帝在日也不过是一月遣使一问,敬献御药而已。 但官家却是三五日就派人去探望,宫中御药和用物,不断的送过去。 这份孝心实在难得!这份心意更是自古罕见! 上上下下的外戚勋臣,谁不羡慕? 就连曹家人,都在她面前酸溜溜的说:娘娘真是好福气,有此孝孙,高氏定能与国同休! 若旁人说这样的话,太皇太后还能淡定的安坐。 曹家人这样说就不一样了! 当年,大行皇帝对曹家,那是真的当成亲祖母的外戚! 待遇也好,地位也好,甚至远超高家! 现在好了,她有孝孙在膝下尽孝,羡慕死曹家!叫他们当年得意! 自然,保慈宫中,顿时就洋溢起了欢快的气氛。 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开心。 粱惟简、张士良这两个在赵煦上上辈子,一直对他冷漠的内臣,现在嘴上就和抹了蜜一样。 好话、恭维话不断的说着。 赵煦也虚与委蛇着。 不过,这样的欢快气氛,没有维持太久。 因为通见司的人来了,递来了司马光过阙请见的帖子。 太皇太后拿到帖子,还没看,脸色就已经拉下去了。 这两天,高家人可不仅仅是在她面前说官家的好话。 也说了很多朝野物议的事情。 高遵裕更是已经连上五表,坚辞右屯卫将军、西太一宫使的恩典。 每一表上,文字越发恳切,态度也越发谦卑。 话里话外,都是朝野物议,恐伤娘娘圣德。 又说:罪臣不过残破之躯,不敢拖累娘娘。 高遵裕上表越多,太皇太后对司马光的观感也越差。 好在,她是念旧情的。 念着当年司马光在仁庙、英庙时代的功劳,也念着如今国家社稷,确实离不开司马光这样的中正老臣。 她勉强才平息了怒意,将帖子递给向太后,道:“太后看看,什么时候安排一下,见一见司马光!” “毕竟,他是元老重臣,此去陈州履任,陛辞的体面,还是应当给的!” 赵煦在旁边听着,默不作声。 司马光会进不了三省两府? 不可能! 赵煦父皇的安排,早已经公告天下:必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 所以,司马光、吕公著必拜执政、宰相! 况且,赵煦也看的出来。 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向太后,现在虽然对司马光有了些意见,但远远没有到让她们嫉恨乃至于厌恶司马光的地步! 果然,向太后立刻就劝道:“娘娘……” “司马公只是说话直了些,当年,大行皇帝不也一直优容着他吗?” 太皇太后听着,哼哼两声:“大行皇帝优容的老臣,不知道有多少!” “吕公著、韩维、冯京、张方平、孙固、孙永、李常……” 但语气还是肉眼可见的放缓了许多。 兴许是她想起了嘉佑、治平时代的往事,也兴许是向太后的话起了作用——司马光确实一贯如此! 他一直喜欢说话,而且是说难听的话! 不过,过去那些话是说给大行皇帝听的。 现在则轮到她了。 “娘娘!”向太后看了一眼旁边的赵煦:“六哥在呢!” 太皇太后这才转怒为笑:“老身就看在六哥的颜面上,给司马光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赵煦却只是沉默,等到太皇太后提起他,他才露出一个笑容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文府夜宴(1) 时隔一个多月,司马光再入汴京。 这一次,没有发生像上次那样被汴京人围观、追堵的事情。 人们各自忙碌着各自的生活。 就像那些在汴京城中最宽敞的道路上,被好几匹马牵拉着,载着几千斤重的货物,吭哧吭哧的缓步走着的太平车一样。 到了御街上,司马光才遇到了两宫派来慰劳的使者。 但使者显然比上次冷漠多了,只是礼貌性的慰问了一下,并没有过多言语就匆匆辞别。 到了官廨,安顿下来。 通见司的人,才将入宫过阙的时间告诉他:四月丙戊(二十三)日,上午,辰时三刻,延和殿便殿。 和上次一样定在入京后的第三天。 但是,司马光能感受得到,来自通见司的淡淡的疏远——上次,通见司的官员,只恨不得把他当菩萨供起来。 这一次,更多的是例行公事。 但,司马光无视了这些。 熙宁、元丰时代,他受过的冷眼和明里暗里的打压还少吗? 然而,大行皇帝却一直敬重他。 这一次入京,即使两宫不待见他,司马光也义无反顾。 因为少主才八岁,正是学习圣人言行,感受君子风度的年纪。 他要在少主面前,告诉少主,何谓君子何谓大臣。 于是,司马光立刻派人,去各位元老府中递帖子。 他要一一拜会。 首先,第一个拜会对象,自然是哪位已经被拜为平章军国重事的文彦博文太师。 …… 傍晚时分。 寿昌坊文彦博宅邸。 文及甫蹑手蹑脚,走到了正在歌女吟唱声中,昏昏欲睡的老父亲身旁。 “大人……”他跪下来。 “嗯?” “范纯甫刚刚登门,送来了司马公的拜帖……” 文彦博睁开眼睛,看向文及甫,伸手道:“司马十二现在想起来求老夫了?” 文及甫将拜帖递给文彦博,道:“听说宫里面的两宫,对司马公似乎不是太满意……” “倒是天子,依旧尊重司马公……言必称:此父皇遗我师保大臣!” 文彦博眯着眼睛:“这是文贻庆和汝说的吧……” “是!”文及甫不敢在老父亲面前有什么隐瞒。 文贻庆是目前文家诸子之中官位最高的一个,也是文彦博的特别安排。 他前些时日以文彦博进拜平章军国重事,而将其官职从供备库副使、閤门通事舍人,特旨升文思副使,依旧兼任閤门通事舍人。 一下子就在大使臣的序列里跳了五级。 这是因为,朝廷恩典,本来是要荫功文贻庆,将其从武资转为文资。 但文彦博坚决拒绝了。 于是,特旨赏之! 当然,文贻庆的那个閤门通事舍人的兼差,实际上从来没有去轮差过一天。 他每天都只需要去皇城的通见司里点个卯,剩下的时间,就自由安排。 这是因为,他的父亲是文彦博,要避嫌。 但也正是因此,文贻庆可以知道一些大内的事情。 “哼哼!!”文彦博哼哧两声,没有说话,接过文及甫递来的拜帖,只扫了一眼,就说道:“这司马十二,还是这么的不识时务……” “父亲……” “准备一下吧……”文彦博寂寥的说道:“今夜在家设宴,招待司马十二!” “是!”文及甫恭敬的退下去,准备安排相关宴会的事情。 “对了!”文彦博叫住了他:“替老夫送一道请帖,去张安道家……请张安道今夜也过府一会……” 文及甫愣住了。 张方平? 那可是和他父亲一样的四朝元老! 但,这位元老和他的父亲,却因为一些旧年积怨,已经好多年没有往来,即使见了面,也是面和心不和,常常互相阴阳怪气对方。 “去吧!去吧!”文彦博却挥手催促起来:“记得告诉张安道……司马十二在老夫这里!” “唯!”文及甫虽然想不通为什么,还是恭敬的退下去。 看着文及甫的样子,文彦博摇了摇头:“痴儿!痴儿!”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个傻儿子是真的没有半点政治悟性。 这样子下去,搞不好文家就是下一个晏家了。 所以,必须未雨绸缪了。 …… 张方平在汴京城没有宅邸——他买不起。 所以,他这次入京后,是从左厢店宅务租的一套宅院。 月租一百贯! 这还是因为他乃四朝元老,朝廷恩典,减免了大半租金的原因。 别笑话! 汴京居,大不易! 哪怕是宰相,想在汴京购置一套属于他的,符合其身份地位的宅子,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 大部分人都是租房,而且租的是官府的公屋。 像张方平这样,带了一大家子三十多口人入京的元老,就得在汴京城雇上几十个下人服务。 还得迎来送往,有足够的空间来举办宴会、歌舞。 房子就小不得。 所以像他现在租住的这个前前后后厢房数十间,院子、花园齐备的的宅子,一个月一百贯租金,真的是很便宜! 除了他这样的四朝元老,一般官员想租,至少一个月得掏三百贯! 所以,大部分的官员,在汴京住的都很寒酸。 当年欧阳修在汴京租的地方,就经常漏雨,为此他还写了好多诗自我安慰。 当张方平接到文彦博的请帖时,也是很错愕的。 “文宽夫怎么想起来,请老夫过府了?”他问着自己的儿子张恕。 “不知道……”张恕也很诧异,他和他的父亲进京以来,文彦博什么时候眼睛里有过他们了? 特别是文彦博进拜平章军国重事后,哪怕在路上遇到了,也只是遥遥一礼。 “儿子听文周瀚言,今夜司马相公也在……” “宴无好宴!”张方平接过请帖,想了想最近的事情,就差不多知道了:“哼!文宽夫这个老匹夫又想拿老夫当筏子!” 他将请帖拆开,看了一眼里面的文字,就摇摇头。 但他也有些无奈。 这种事情,你说不去吧,文彦博都派他儿子来请了,传出去不好听,别人会讲他张方平为了昔年旧怨不顾大局。 你说去吧,到了文家,免不得又要被文彦博利用。 偏生,他还得乖乖配合起来。 不然,司马君实要是真的到了御前,说了些两宫不喜欢的话,果然被两宫送到陈州去了。 那么,王安石的新法谁来废黜? 想了想,张方平就对张恕道:“去将子瞻请来……” “今夜老夫带子瞻一起去赴这个鸿门宴!” “老夫倒要看看,他文宽夫,到底想做什么?!” 说着,张方平就看向皇城大内的方向。 最近的事情,很不寻常! 司马光忽然不知道怎么的,就在上书里说什么外戚。 这下子捅了马蜂窝,高家、向家都跳了起来。 就连曹家和杨家,也在暗戳戳的说着些风凉话。 两宫身边,一下子就全是在暗戳戳的说司马光坏话的人。 他们水平都很高,一个字都不提司马光,但偏偏总是能让两宫想起司马光做过的一些事情。 本来,出现了这样的风波。 作为平章军国重事,天子敬重的四朝元老,文彦博该立刻入宫去解释去化解两宫的怨气。 但文彦博什么都没有做。 这一切,太不寻常了! …… 张恕找到苏轼的时候。 他已经喝的醉醺醺的了。 “子瞻……子瞻……” 苏轼醉眼朦胧的看了看自己面前的人,摇摇晃晃的拱手行礼:“是兄长啊……” “可是有事?” 张恕看了看苏轼的样子,也是摇头叹息一声:“斯人已逝,子瞻不能这样下去了!” 苏轼入京后,一开始还好好的,每天都能兴致勃勃的和他谈天说地。 但几天后就不对劲了。 开始借酒浇愁,开始整日整日的看向郢州方向,唉声叹气,甚至和张恕说过要辞官去郢州的王诜坟前给故友扫墓。 张恕花了好大力气,才将苏轼劝了下来。 苏轼摇摇头,道:“晋卿是因我而死啊……” “错非为了救我……他就不会被贬郢州,若不被贬郢州,越国大长公主和晋卿的长子就不会夭折,若晋卿和越国大长公主有子……天子仁圣,就不会怪罪了……” 张恕无奈,只能不和苏轼说这个话题了,对他道:“子瞻,家父命我来告知子瞻,今夜文太师设宴,司马相公也在席中……” “司马相公?!”苏轼一听这个名字,酒就醒了大半:“司马相公也在吗?” “还请宣徽务必带我出席!” 苏轼已经知道,他是司马光举荐才起复的。 如此大恩,他必须当面道谢! 何况,司马光还是他一直敬仰、崇拜的人物,也是苏轼一直认为,唯一可以救此时局的士大夫! 贬谪黄州五年,让苏轼得以近距离的接触到最底层的农民。 尤其是当苏轼自己在黄州,开垦了五十亩荒地,自己种菜自己吃以后。 他渐渐的理解了,王安石变法的原因和动机。 尤其是免役法以及农田水利法,在苏轼心中不再是恶魔,而是只要稍微改动,就能不失为救世之法的良法! 他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些年,他的感悟,他的想法告诉给那些他信得过的,可以改变天下的人听。 司马光,就是苏轼认定的,那一个人。 张恕看着苏轼激动的样子,连忙道:“家父便是要请子瞻一起前往文府出席!” 苏轼顿时开心的像个孩子一样。 注:史实,文贻庆已转文资。 注2:汴京城有民租和官租两种房屋租赁模式,官租便宜一些,民租服务好一些。 其中官屋还有专门的管理机构:左右厢店宅务,以三位朝官两位京官以及内臣管理。 一般一间房子,正常月租,大约400-500文的水平,注意是一间。 熙宁十年统计,汴京有官屋公房大约15000间左右,大型宅邸大约180套上下。 欧阳修写过好几首吐槽租的房子漏雨的诗。 注3:苏轼的苏东坡的称号,就是因为他在黄州的一块朝东的荒山上开垦了五十亩荒地,所以自号东坡居士。 也是因为这段经历,苏轼开始知道底层农民的艰辛,转而开始同情起来。 然后在元祐时代,变成了新党不爱,旧党嫌弃的人。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文府夜宴(2) 是夜,司马光准时的骑着马,带着范祖禹,到了寿昌坊的文邸前——寿昌坊所在的汴京内城右二厢,自来就是达官贵人的居住之地。 家家户户门前都高挂着灯笼,在这里的街巷道路,就和马行街一样,即使深夜也如白昼一样。 故而,晚上在这里是不需要提灯笼的。 在文宅前下了马,司马光远远的就看到了摆在文府大门两侧的两列戟架。 戟架上,陈列着一柄柄寒光凌厉的长戟! 此乃宰执重臣家宅的标志——门前列戟,以重其威! 文彦博如今是平章军国重事。 那么他的大门前,就该各列戟八柄,一共十六柄。 为什么是八柄? 因为九为数之极,人臣不可以用。 只有武成王庙、文宣王庙,才可以使用。 文家派出来迎宾的人,立刻从门前走下来,来到司马光面前,拱手而拜,以子侄之礼:“司马相公,家父命我在此恭迎相公!” 司马光照着火光,看了看来人的模样,立刻微笑着,和煦的说道:“是周瀚啊……” 文及甫拜道:“请相公入内……” “家父和张宣徽,都已经在后宅恭候了!” 司马光眉头一扬:“宣徽也来了?” 他闻到些味道了。 “是……”文及甫也不隐瞒:“家父特地修书,请张宣徽过府……” 司马光点点头:“老夫本也正欲去拜访宣徽,不意太师竟已请了宣徽过府……” “正好……”司马光回头看了看范祖禹,对范祖禹道:“纯甫,今日可以和宣徽当面请教学问了!” 范祖禹的眼中,显露出期待的神色。 太子少师、宣徽南院使张方平,是如今天下每一个士大夫都渴望结交和请教的儒臣。 宣徽文章,天下知名。 尤为难得的,还是他是一个行走的大宋典章。 因为张方平读书,过目不忘,他看过的东西,就没有忘记的。 于是,他在仁庙晚年,担任翰林学士的时候,几乎将学士院的藏书,都背了下来! 国家典故问他,比去崇文院里翻书还要准确。 于是,在文及甫的引领下,司马光带着范祖禹,步入了文彦博这个在京城的宅邸。 此乃是仁庙、英庙、大行皇帝三代天子不断加赐的甲第,盈槛足有三百间,规格上已经能和济阳郡王曹佾的济阳郡王邸相当。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壁照,一眼就能知肯定请的是郭熙亲手绘制并制作的上品。 越过壁照,文府内宅的灯笼一排排的在陈列在两侧回廊中。 而在回廊尽头,就是文府内宅,也是宴客之地。 …… 文府后宅。 文彦博正在和好多年没有近距离相处的张方平说着话。 两个老冤家见面,虽然说的话,都很客套。 可就算是在下首坐着的苏轼,也听出来了,这两位元老在夹枪带棒的互相阴阳对方。 都在捡对方年轻的时候的丑事拿出来赞美。 譬如张方平,开口就是:“太师当年知成都府,雪中宴客,惩治宵小,至今威名天下传……” 而文彦博微笑一声,就道:“比不得宣徽,昔年三司使任上,辅佐仁庙,治平天下的‘丰功伟绩’!” 是的,被包拯弹劾,弹到只能请郡出外的‘丰功伟绩’。 苏轼听得,耳朵都在跳个不停。 好在,门外下人的通传声,将苏轼从两位元老互相阴阳怪气中解脱。 “太师、宣徽……司马相公来了!” 两位元老,终于停了下来,也都站起身来。 苏轼也赶忙跟着起身,然后伸出了脖子,看向门外。 就见着在文家人的引领下,一位身穿常服看上去身材有些枯瘦的老人,领着一个和苏轼年纪差不多大的士大夫,走到了门前。 “那就是司马相公吗?”苏轼想着,心情跟着激动起来。 他是嘉佑二年的进士,但实际上中了进士后,就因为母亲去世不得不回乡守孝。 等守孝完了嘉佑四年再入汴京,才被授了一个官。 嘉佑六年,参加了制举,才终于跳脱选海。 可是,紧随而来的却是父亲去世,不得不再次回乡守孝。 所以,苏轼年轻的时候,在汴京没有待多久,自然没有机会认识太多当年的元老。 现在朝堂上,苏轼最熟悉的人,就是新党干将章惇。 然而,每次只要想起章惇,苏轼都会牙疼、腿软! “太师、宣徽……”门口的司马光拱手行礼。 文彦博和张方平连忙还礼。 苏轼也赶紧恭敬的拱手见礼。 司马光身后跟着的士人,也拱手行礼。 众人礼毕,文彦博就道:“君实来的正好,宣徽方才还在和老夫说,要和君实引荐一位海内知名的贤良士大夫呢……” 司马光眉头一跳,看向了那个在张方平身后,拱手而礼的‘年轻’人。 苏轼立刻上前拜道:“眉州苏轼,见过司马公!” 司马光马上就笑了起来:“苏子瞻?” “正是苏轼!”苏轼谦卑的拱手。 司马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苏轼后,赞道:“我辈老朽,天下事将来就要寄托于子瞻等了!” 于是扭头对范祖禹道:“纯甫,汝不是早就仰慕子瞻的才名了吗?” 范祖禹也是有些紧张,苏轼的文章,他读过不知多少,特别是那一首定风波简直是范祖禹的最爱! 每每他心情沉闷,就会去读那一首定风波,将自己想象成那个被贬黄州的苏子瞻。 然后他就会振作起来! 苏子瞻被贬黄州,尚且能坦然面对,即使面对风雨,也能‘何妨吟啸且徐行’。 他的那点困境和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激动的拱手对苏轼拜道:“华阳范祖禹,见过子瞻兄!” 苏轼立刻还礼:“不敢,不敢,久闻纯甫大名矣,今日有缘,实在三世有幸!” 寒暄过后,文彦博就将司马光、范祖禹,请到了席间。 还特地安排了,他的两个儿子文及甫和文贻庆来陪苏轼、范祖禹说话。 很快苏轼、范祖禹、文及甫等人就熟络了起来。 彼此交换了表字,也交换了各自的年齿。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继续深入交流。 宴会上的气氛,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安。 于是,不管苏轼也好,范祖禹也罢还是文及甫,都屏住了呼吸。 只听得,那居于上首主位的文太师叹道:“君实,天下之事,由不得意气用事!” 张方平也劝说着:“太师说的不错……君实啊……想想韩魏公,想想富韩公吧……” 但,坐在右侧的司马光,却不知为何,梗着脖子,语气生硬的回答着:“防微杜渐,方能止祸患于未然!” “今日忍让了外戚,明日是不是还要忍让内臣阉寺之辈?!” “何况少主仁圣聪俊,千古罕见,若连我辈士大夫,在君前尚且都在蝇营狗苟,算计尺寸之利……” “以少主之智,将来亲政,岂不是要有样学样?” 对司马光来说,这才是关键,这才是重点! 少主那么聪俊,又是如此仁圣。 千古罕见,有尧舜圣王幼年之姿! 要是在他们手里,被教坏了,变了质了。 那他司马光就要获罪千古,遗臭万年! 所以,这是寸步都让不得的事情! 即使拼着御前和两宫争辩,他司马光也不绝不会退让半步! 致君尧舜上! 自汉唐以来,多少代士大夫文臣,梦寐以求的事情,就在眼前。 怎能为了个人私利和那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所谓功名而退让? 苏轼听着,立刻缩了缩脖子。 范祖禹也低下头去,他知道,司马相公的脾气。 犟起来谁都拉不住! 大行皇帝十五年间,数次下诏,请他出山。 但司马相公的回答只有一个:请陛下尽罢新法! 你不答应,我就不出山! 苏轼听着,压低了声音,问着身旁的范祖禹:“司马公,一直如此吗?” 范祖禹点点头,叹道:“君实相公,失之于直……” 这是洛阳群贤公认的事情。 当年富韩公在的时候,就再三叹息于此,邵雍先生在时,也不止一次苦口婆心的劝过司马相公:新法固然害民残民,可君实宁愿在洛阳,皓首穷经,也不愿出仕……这将致天下苍生于何地?若君实出仕,即使不能罢黜那等害民之法,至少也可以减免新法的害处吧?能减一分,百姓不就能得一丝喘息吗? 可司马相公根本听不进。 苏轼吁出一口气。 元老们的声音,继续传入他们耳中。 …… “君实,不是这样的……”张方平现在也是没了办法,只能勉力劝说:“天下之事,总该要有些权变才能做下去……” “若嫂溺于水,君实难道也要死守男女之防?” “何况,正是因为少主仁圣聪俊,千古罕见,君实才更要委屈求全……” “不然……”张方平叹道:“难道让少主身边,皆为新党新进小人所包围吗?” “那样的话,君实虽然自己得了贤名,少主何辜?天下苍生何辜?” 司马相公的语气,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宣徽,不是某不肯委屈自己!” “实在是,某实难忍见彼辈外戚,在外兴风作浪……” 司马光很清楚的。 他知道战争是一个什么样子! 他也曾年轻过也曾渴望过建功立业! 但是……但是……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他年轻气盛,自以为天下大事皆在自己双手掌握。 于是贸然言战,贸然开战。 结果一败涂地,损失惨重! 他看到了那些因为他的莽撞而死去的士兵的尸体。 也听到了那些失去了父亲、丈夫的妇孺的哭声。 最重要的是——将他视若己出的庞籍庞庄敏公,为了保全他的仕途,竟是全然担下了他年轻莽撞而造成的一切罪责! 从此,他司马光,就不再言兵事,也不再谈论战争。 战争的错误,战争的代价,战争失败的惨痛,他都经历过了。 所以,他司马光成为了今日的最极端反战派! 他宁愿割地,也不想和人开战! 更不愿意,让那些外戚,让那些武臣,让那些内臣,还有那些幸进小人,拿着别人的血来铺就自己升官发财的道路! 所以,司马光的反应才会如此强烈! 他只要想起,是他放纵的外戚,是他让那向家和高家人去的熙河,挑起的战争。 司马光知道,他会彻夜难眠,他也将痛苦无比! 张方平看着司马光倔强的样子,看了看文彦博,想要文彦博也来劝劝。 但文彦博却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宣徽的话,很有道理,君实自己好好想想吧……” 张方平顿时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就知道会是这个样子! 文宽夫这个老匹夫!自己不肯在两宫面前当恶人,自己不愿得罪人,就让他来做这个事情! 但张方平有什么办法? 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劝说着。 …… 苏轼在下面,静静听着。 虽然隔得远,有些话听不大清楚。 可是…… 苏轼想起了,他在江宁见到的王安石王介甫。 那个一席素服,禅意清静的荆国公,已看淡世间一切功名利禄,仿佛若老僧一般。 他怎么感觉,王介甫不是什么拗相公。 似乎是在这文府中的司马光司马君实才是那个拗相公! 于是,苏轼悄悄的凑到范祖禹面前,问道:“纯甫……纯甫觉得,宣徽和太师,能劝得动司马公吗?” 范祖禹先是点点头,然后无奈的摇摇头:“我实不知也……” 要是今天富韩公还在,多半劝得了。 韩魏公的话,相公大抵也会听。 偏偏现在活着的事文彦博文潞公! 这就真的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何况,文潞公看上去也并没有真的要劝的意思。 苏轼人都傻了。 他崇拜和敬仰,以为唯一可以救此时弊的司马光司马君实的脾气,竟然是这个样子? 若他如此倔强,到了都堂上,还不得和如今执政的那几位宰执,一言不合就随时撕破脸皮? 那都堂上,还议什么事?天天争执算了。 “纯甫有办法,劝说吗?”苏轼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道。 范祖禹摇摇头:“在下不过是晚辈后生,那里能劝得动相公?” “或许,吕晦叔吕相公,能有办法吧!” 范祖禹也只能祈祷,在扬州的吕公著吕晦叔真的能有办法,劝得动他的司马相公。 嗯,好像马上4000月票了,所以今天会有加更! 依旧是至少12000字!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五章 沈括入京 是夜,文府晚宴,持续到亥时。 苏轼才恍恍惚惚的跟着张方平,出了文家大门。 骑上马,苏轼还有些恍惚。 “子瞻!”坐在肩舆上的张方平,看到苏轼的样子,笑了一声:“失望了?” 苏轼是君子,有赤子之心! 所以张方平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视为子侄一样对待。 自然,张方平差不多能猜到苏轼恍惚的原因。 无非是光环破碎罢了。 苏轼叹了口气,道:“晚辈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现在也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 张方平微笑着道:“回去后,好好洗漱一下,好好睡一觉,明天和老夫去见一个人吧!” “哦!”苏轼点点头,然后问道:“未知宣徽要带晚辈去见的是?” “和司马君实截然相反的一个人!”张方平说道:“司马君实在洛阳,写了十五年的《资治通鉴》” “而他在地方上为大行皇帝牧民十五载!” “当朝右相,康国公韩子华!” “韩绛吗?”苏轼楞了。 对这个人,苏轼印象不是很深。 只记得这位如今临危受命的右相,在熙宁时代曾两次宣麻。 第一次,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出镇陕西为陕西经略安抚使,全权主持沿边各路大军,攻略横山,然而因为后方出现了兵变,功亏一篑,只能回朝请罪,出知地方。 第二次,王安石辞相后推荐韩绛接任,十个月都没有,就急吼吼的把相位再次让给王安石。 坊间传说乃是因为吕惠卿太厉害,韩绛招架不住,就干脆一拍两散,把王安石召回汴京,让那个拗相公来对付吕惠卿。 除此之外,苏轼对韩绛的了解,一片空白。 韩绛在苏轼这里,甚至还没有其弟弟韩维、韩缜知名。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张方平道:“等子瞻见了韩子华,就会知道,古人为何会说这个话了!” 旧党元老,也不是立场一致的。 就当年韩魏公和富韩公,都尿不到一起。 何况是剩下的人? 相对来说,张方平因为隐退在应天府,所以知道韩绛的施政和为人。 主打一个不疾不徐,不紧不慢。 两人也常常聚在一起,作诗唱和。 算是比较熟悉的朋友吧! 当然也仅限于此了。 两人政见,其实截然不同,甚至有些针锋相对。 可,这有什么关系? 王安石都能把女儿嫁给吴充的儿子。 文彦博也能让他的长孙娶蔡确的侄女。 …… 第二天四月乙酉(二十二)。 赵煦从延和殿听政结束,回到了福宁殿中。 今天朝会上,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任命。 两宫据都堂上奏请求,下诏: 资政殿学士、银青光禄大夫、知扬州吕公著兼任侍读,并令入京赴阙。 天章阁待制、知庆州赵卨,改知延州。 朝议大夫、知河阳府、直集贤院范纯仁,馆阁升为直龙图阁,改知庆州,命赴阙入觐。 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昌州刺史刘昌祚,令入阙述职。 应左相、润国公蔡确奏请,朝奉郎,监曹州酒税吴安持,权知滑州。 嗯,蔡确这是在卖好。 不过,上上辈子,蔡确的这波卖好,卖给了瞎子看,反而被人以为他退让了,变本加厉的攻击。 现在嘛,就不知道了。 而赵煦则见缝插针,趁机在朝会上提出他的要求,于是,在一片仁孝的天子的加恩下,太皇太后生母鲁国太夫人李氏,加封韩国、赵国太夫人,皇太后生母秦国夫人张氏,加秦国、鲁国太夫人。 已故赵国大长公主追封为燕国大长公主,加公主长子东染院使王殊为皇城使,拜成州团练使。 公主次子王殖,自六宅副使,进六宅使拜利州团练使。 外戚得官,就是这样简单。 当然,只要没有明确授给差遣,他们就没有任何实权,只能拿俸禄。 又因王安石变法,外戚、宗室、勋臣,若无实差,那么俸禄就要打折扣,一般是六折,好点的八折,差点的五折。 王安石说,这是和士大夫看齐——我们士大夫没有实际差遣也这样。 气的那些在汴京城当米虫的外戚宗室勋臣们,恨不得食其肉! 现在知道,为什么王安石那么招人恨了吧。 回想着朝会上的事情,赵煦就走到了屏风前,提起笔将今日的关键记下来。 知延州赵卨! 这是个种地小能手! 赵煦是在现代才知道的。 鄜延路那种连年征战的地方,在其治下,都能被他种满麦子。 尤其特别的是,作为一个士大夫,他可以和鄜延路的羌人头领们一起坐下来认真谈事。 让那些头领信服他。 这就不一般了。 众所周知,大宋士大夫们特别是赵卨这样级别的很少有这种肯弯下腰做事的。 很多人叫他们做一点实事,譬如工程营造之类的事情,马上就跳起来:此非圣朝优遇儒臣之制! 更让赵煦欣赏的是——以上成绩,是他在元祐时代,反反复复的政策变化中做出来的。 可惜,赵煦的上上辈子,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他也死的很早,元祐四年、五年就去世了。 “看看以后能不能派点太医去……”赵煦想着。 这样一个会种地,肯做事,还能带兵的大臣,六十几岁就死了,太可惜了! 他若是可以多活一年,就能多种一年地。 投入产出比简直拉满! 赵煦正在屏风畅想着,赵卨在沿边等地,给他996种地打麦子的时候。 冯景走到他身旁,低声说道:“大家,臣在御厨,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嗯?” “似乎昨夜,文太师请了张宣徽和司马公燕饮,听说喝到了差不多亥时一刻才散场……” “与会者中,甚至有名满天下的苏轼苏子瞻!” 赵煦的眼睛亮了。 石得一的探事司,这是在积极向锦衣卫转型吗? 连别人聚会都要记录一下散场时间! 难得!难得! 可惜,还是不如锦衣卫啊,锦衣卫这个时候,就该有人摸进去,贴在墙脚听听这些元老没事聚在一起,到底在谈什么了。 赵煦也不表态,只是嗯了一声,给了冯景一个眼神,让他去自己猜。 赵煦正打算换一下衣服,然后就去福宁殿后的御花园里,走一走,也和大自然接触接触。 宋用臣却在这个时候来了。 “大家……”他拿着一封通见司的入阙文书副本:“沈括刚刚抵京了!” 赵煦笑了起来:“善!” “命通见司安排,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沈括,今日申时一刻崇政殿便殿陛见!” “是!” 沈括是赵煦的私臣,他当然可以选择单独召见。 这个事情上,两宫都已经答应了——在两宫眼中,赵煦是个孩子,专一制造军器局就好比是他的玩具。 天子想要摆弄一下自己心爱的玩具,太正常不过了,可以理解。 “我见沈括时,崇政殿不可有外人!”赵煦嘱托道。 “臣明白!” “告诉燕丞……”赵煦却还不放心:“让御龙左直第三直,现在就去崇政殿换防!” 燕丞就是燕达的长子,如今担任御龙左直第三直的都虞候。 “唯!”宋用臣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才领命而去。 离开福宁殿这位大貂铛不由得想着:“看来专一制造军器局,大家是真的重视啊!” “这是大家第一次如此重视一件事情……甚至做了这样周密的安排……” 先是要他将崇政殿的人,都遣散在外。 又是第一次给燕丞下令,让御龙左直的第三直这支天子最信任的禁卫,来把守崇政殿。 宋用臣忽然停下脚步。 “第三直都虞候燕丞,大家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登基时的册表吗?” “嘶!”宋用臣倒吸一口凉气。 新君登基,册封有功群臣的表上,密密麻麻数百个名字。 燕达在其中,都排不进前二十。 何况是他的儿子? 但大家却能准确找到,并记下来。 大家的记忆力,竟是如斯恐怖吗? 宋用臣越发惶恐,也越发恭谨。 …… 都堂门下,沈括忐忑的坐在令厅外的一个小小官廨里,紧张的等候着来自大内的旨意。 老实说,沈括现在有些坐立不安。 一是紧张! 大行皇帝遗命少主起复于他。 沈括原来以为是有书面文字手诏,但这一路上,通过和那位叫童贯的内臣打探,他才知道,是少主口授先帝旨意。 这让沈括倒吸了一口凉气——万一少主忘了,那他岂不是得永远被软禁在随州的那个院子里? 也让他对那位如今已经有了诸多传说在身的少主,有了深刻认知——一个八岁就已经能读通春秋,阐发圣人大义的少主。 一个八岁就能清楚记下大行皇帝要他记下的每一句话的少主。 这还不够恐怖吗? 这意味着得罪了他,他能记一辈子。 就像那位已经致仕的太子少师、宣徽南院使张方平。 这样记忆力超群的人,沈括很清楚,到底有多么难缠——但凡在他面前有一点不恭敬的样子。 他以后随时会想起来,也随时可能拿着这些事情找麻烦。 但这其实还不是沈括坐立不安的主因。 主因是他的妻子没跟他上京——张氏要回老家去接家人孩子一起上京。 这就实在让沈括不习惯。 好多天没被妻子揪头发,也好多天没被她掐腰了,更好多天没有听到张氏的咆哮。 沈括都怀疑自己可能生病了。 好在,他等的时间不算长。 很快的,宫里面降下旨意: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弥英阁讲书臣括,本日申时一刻,崇政殿陛见! 竟是……本日就召见?! 这让沈括越发的忐忑起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如今就像是当年第一次来到这皇城大内,准备参加殿试时的心情。 …… 章惇在都堂的一侧,悄悄的看了一眼,那位已经换上了崭新的公服,戴着全新的展脚幞头的沈括。 可模样却苍老了许多,远远看着,甚至能看到些鬓间的华发。 “沈存中好像老了不少啊!”章惇想着:“才三年,居然就已经有了不少华发在鬓……” “贬谪,真的那么折磨人吗?” 章惇不知道,因为他从来没有感受过什么是贬谪? 因为他从未犯过大错! 因为他自入仕以来,就一直走在正确的路上。 想了想,章惇悄悄的来到了李清臣的令厅里。 “邦直!”章惇一进门,就对李清臣说道:“你看到了吗?沈存中入京了!” 李清臣点点头,道:“方才,宫中已经降下了旨意,命沈括今日申时一刻,崇政殿陛见!” “这是福宁殿里下的旨意!” 李清臣兼着中书侍郎,自然宫里面降下的旨意,首先要到他手里。 章惇听着,目光灼灼。 “福宁殿降下的?” “还是今天就入宫陛见?” 他问道:“是天子的意思还是皇太后?” 李清臣摇摇头:“我只是臣子而已……怎会知道这种事情?” 等下还有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六章 画饼 赵煦美美的睡了个午觉。 起来洗漱后,就换上常服,去了坤宁殿给向太后请安,接着又到保慈宫给太皇太后问安。 和两宫都说了,他今天要一个人接见沈括的事情。 因为赵煦提前好多天就已经打好了招呼。 也因为赵煦今天早上,对高家、向家太夫人的加官。 两宫都是带着微笑和鼓励,放手让赵煦做这个事情。 当然,她们多少有些不放心,所以,太皇太后召见了冯景,皇太后则召见了石得一,叮嘱这两個内臣,一定要小心服侍天子。 于是,申时一到,赵煦就准时从福宁殿,坐上御车,在御龙直护卫下,前往位于保慈宫和内东门之间的崇政殿之后的便殿。 崇政殿,也是礼殿,这里是殿试的举行地。 除了作为殿试的考场外,还会启用,作为辽国使者入觐朝拜的地方。 嗯,有些年份,西贼使者也会在这里觐见。 此外、高丽、日本僧人来朝,也是在这里接见的。 而崇政殿的便殿,则一般是作为天子接见近臣的地方。 …… 沈括在一个内臣的引领下,小心翼翼的走入内东门之中。 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是无比熟悉的。 因为从熙宁四年到熙宁八年,他日常出入于此。 特别是大行皇帝任命他去军器监主持军器监改革的事情后,几乎每隔几日,都要君前对奏,报告军器监的事情。 是故,沈括一听大行皇帝遗命是让他提举军器监,立刻就泪流不止。 军器监,是他在仕途上的转折点,让他在大行皇帝面前深受信任和重视。 错非永乐城之败,此时此刻的他,应该早就是三省两府的宰执了。 “沈提举……且在此等候……”那内臣领着沈括,到了崇政殿后面的便殿门前,就对沈括说道。 沈括点点头。 旨意是申时一刻,他是臣子,当然要提前来。 在殿门前的屋檐下,等了约莫一刻钟后,沈括就听到殿中传来了声音。 曾在沿边为帅的沈括,听着声音就知道,那是一队甲士。 应该是天子身边的御龙直,在检查殿中内外的设施,搜查那些角落,看看有没有安全隐患,看看有没有什么设施老化。 免得出现当年大行皇帝,营造新的玉辂,结果花费众多人力物力打造的新玉辂却被大内的一个建筑倒下给压碎了的情况。 过了好一会儿,那些甲士的声音,从殿中消失。 紧接着,几队穿着衷甲的御龙直,从两侧回廊排列而出,紧紧的靠着殿前的墙壁,组成一堵人墙。 沈括见着,眉头跳了一下。 “大行皇帝当年,召集大臣密议变法条例,也不过如此了吧……” 又过了一会,沈括才终于得到了传召。 “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臣括,御前对奏!” 沈括抬起头:“御前对奏?!” “独对吗?” “少主一个人召见我?” 嘶! 沈括倒吸一口凉气! 两宫居然放心少主一个人召见他?而且少主也愿意一个人召见他? 这意味着什么? 这等于说,两宫觉得少主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独立能力。 至少可以单独召见大臣,面授机宜了! 而且,少主似乎也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 太可怕了! 想着一路上童贯告诉的那些传说,沈括默默的心里面将那些说法加倍。 深深吸了一口气,沈括就恭恭敬敬的拿着朝笏,在一个内臣引领下,步入台阶,从侧门走入崇政殿的这个小小便殿里。 沈括一进殿中,立刻就发现了,殿中的壁柱下,每隔一柱都有着一个御龙直在静静矗立。 而在殿中的御座上,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褚黄色的常服,端坐其上。 沈括持芴上前,到了殿下,躬身拜了两拜,然后才道:“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臣括,恭祝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 稚嫩的童音从殿上传来。 “沈括!”小小的天子说道:“抬起头来!” 沈括诧异了一下,还是抬起头。 御座上的天子,站起身来,走到御阶前,似乎非常仔细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像是发现了唐代的昆仑奴一样,将他打量了好几遍。 这让沈括很忐忑,也有些莫名其妙。 “我难道长的很奇怪吗?” …… 赵煦自然有理由,对沈括的长相好奇。 这可是哪怕九百年后,也依旧被人公认的大科学家! 一本梦溪笔谈,在九百年后,让无数人着迷,也让无数浮想连连。 其中记载的那些东西,不知道有多少是世界性的开创性的发明。 而现在,这个即使是在九百年后,也是大科学家的沈括,只是他的臣子! 可以随时吩咐他去做一切事情,而且对方肯定甘之如饴,绝不会认为赵煦在压榨他、剥削他。 不过在仔细观察了很久后,赵煦发现了,沈括其实也只是普通的人,不是超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也就是胡子多一点,眉毛粗一些,一双眼睛要比一般人大一点而已。 于是,他开始说话。 “沈爱卿……” “臣在……” “知道大行皇帝,为何要将爱卿留给朕吗?”赵煦轻声问着。 沈括摇摇头:“臣愚钝……” “因为父皇言……”赵煦的话,就如同魔音一般:“能结束天下乱世,使四海归一者……” “唯沈存中而已!” 沈括听着,手脚都在颤抖。 大行皇帝对我如此看重吗? 大行皇帝竟对我寄予如此期待吗? 在这刹那,沈括甚至感觉,自己就是受汉昭烈托孤的诸葛孔明。 于是,当即拜道:“臣本卑鄙,大行皇帝厚爱抬举,实在愧不敢当!” “唯结草衔环,以报大行皇帝被遇之恩,以报陛下恩典!” 赵煦看着沈括的样子,也听着他的话,在心中微微点头。 留学时代学到的画饼技术,果然没有退步。 “知道为何父皇会那么说吗?”赵煦继续画饼。 沈括抬起头,呆呆的看着那个已经走到御阶前的小小的天子。 “因为父皇和朕一样,都相信,沈爱卿有着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才学!” 沈括的呼吸开始急促。 他听着天子的话,也感受着天子的神色,天子的眼神,天子的语态…… 都让沈括的身体开始亢奋。 本已干涸的胸膛,重新火热起来。 冰冷的身体,似乎被注入了熊熊烈焰。 八岁的天子,八岁的官家。 在期盼着他,也在渴望着他,拿出他的才学来,拿出他的才干来。 沈括于是,伏地而拜:“臣当竭力尽忠,为大行皇帝,为陛下,鞠躬尽瘁,至死方休!” “善!”沈括只听着小小的官家,用着真诚无比的童音说道:“使卿不负朕,朕必不负卿!” 这是……这是……何等被遇?何等隆恩? 沈括唯有俯首再拜,誓死效命!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君前独对 沈括的表现,赵煦很满意。 赵煦拍拍手,一直在殿上侍立的冯景就躬着身子,到了他面前。 “去将活字,拿给沈提举看……” “是……” 冯景躬着领命,将一枚石得一找来的活字,送到了那位躬立于殿中听命的大臣手中。 沈括接过那枚胶泥活字,拿在手心看了看。 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胶泥活字,乃是他年轻的时候,在淮南路见过的一种印刷书籍的办法。 沈括当时非常好奇,于是,便四处寻找、搜集相关活字。 在这个过程中,他知道,此物乃是一个叫毕晟的布衣工匠所发明的。 但,小官家又是从何处知晓此事,又是如何找到此物的? 以沈括所知,胶泥活字,在汴京并无多少人使用。 因为此物,印刷书籍时,难免出现种种问题,在便捷性上其实没有雕版好。 即使是他这个认为此物大有可为的人。 其实也对胶泥活字的前景并不看好。 所以,只是单纯的搜集了相关活字收藏了起来。 不然的话,他当年提举天文监、兵器监的时候,就会大力推广,将这个事情变成功劳,然后加官进爵了。 于是,他躬身问道:“臣愚钝,请陛下示下……” “朕欲命卿,改此活字……”赵煦轻声说道:“尽去其弊,而用其利!” “以此兴盛天下文脉,使学校遍及地方州县……使我大宋朝廷,可源源不断,得到天下文学之士!” “亦乃父皇,嘱我之事也!” 沈括就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了一样,立刻呆立当场。 “是啊……我怎么就没有想过……将这活字,进行改进,使其变得和雕版一样清晰呢?” 只是这样一想,沈括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是兴盛文脉的伟业! 此事若成,他沈存中,名垂千古,也是必然。 当即,沈括就立刻拍着胸膛保证:“陛下宏愿,真天下苍生之幸也!” “臣誓死为陛下成此伟业!” 手中那枚平平无奇的活字,此时在沈括心中变成了金灿灿的前途。 作为一个官迷,沈括实在是太清楚,他要是做成了这个事情。 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了? 那一本本不断印刷出来,行销天下的书籍,就会自动成为他沈存中的人望、声望。 三五年后,天下士大夫们,就会把他沈存中抬进三省两府! “善!”赵煦点点头,道:“卿当竭尽全力,务必尽善尽美!” “臣谨遵陛下旨意!” 沈括此刻,只恨不得立刻飞到专一制造军器局里,召集局中的一切能工巧匠,然后群策群力,开始改进这活字。 使其超越雕版之术,也使其推行天下,成就他沈存中的美名。 赵煦看着沈括的样子,也没有多说什么。 尽管他知道,铜活字就是现在技术条件下的最佳选择。 可,油墨呢?相关技术积累呢?人才和产业链呢? 这些东西,赵煦可没办法变出来。 只能是在实践中,只能是在不断改进和使用过程中,慢慢出现,慢慢发展起来。 所以,把事情吩咐下去,定下目标。 剩下的,就是沈括需要去考虑和头疼的事情。 “除了活字,朕还有事,需要沈卿为之……”赵煦等了一会,等到沈括的神色平静下来,他才继续说道。 “请陛下吩咐……”沈括躬身聆听。 在这短短的不到一刻钟的面对面交流中,沈括已经知道,殿上的少主虽然年幼。 但他真的很聪明。 谈吐清晰,说话有条有理,行为逻辑清清楚楚。 这就意味着,即使他才八岁。 但绝不能将之当成孩子看待。 否则,吃亏的一定是他沈括沈存中! “朕念天下布衣,冬日苦寒难熬……”赵煦轻声说着:“于是欲兴吉贝之布……已令两位国亲,前往熙河,试种木棉……以此大庇天下苦寒之士,使老弱妇孺,无复冬日孤寒之苦!” “陛下仁圣……”沈括立刻拜道:“臣为天下苍生幸也!” 吉贝布,沈括自然知道是什么? 他在随州的冬日,还曾盖过吉贝布制成的重衾呢! 确实很舒服也确实是冬日御寒的好东西。 就是贵! 一床重衾,至少要两匹吉贝布。 随州市面上,市价就差不多六七十贯了。 别说是布衣百姓了,士大夫消费也很吃力。 赵煦继续说着:“然而,如今却还有两个事情,需要做……” “一是,木棉棉絮之中,有棉籽难取……” “此卿当设法,解决之事!” 沈括立刻低头问道:“陛下,臣无木棉也不知其模样……” “朕会命人在京畿之地,采购木棉,送与卿处……”赵煦说道:“日后也会命岭南有司,运送木棉,来汴京以供爱卿验证……” “如此,臣无异议!”沈括听着,更加震撼于少主清晰的思路和逻辑。 居然是已经将事情都想清楚了! 于是,他甚至感觉到,在这位少主面前有些战战兢兢了。 赵煦对沈括继续说道:“这第二件事,就是织机……木棉不同于蚕丝,也不同于麻布,其棉絮短且轻……” “欲织就而成,则必用良工巧匠,做织造之器……” “且需得织造快速,便于使用……” “如此,朕方能以吉贝之布,大庇天下苦寒!” 棉布最初,价格当然会高。 但随着时间推移,它的价格一定会打下来,最终打到和绢布齐平的水平。 也就是一匹吉贝布,市价2-3贯左右。 若能做到这一点,赵煦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钱!数不清的钱! 甚至,仅仅是这一条产业链,就可以创造远超王安石变法十几年来增加的国家收入。 沈括不知道这个但他知道,赵煦的重视。 所以认认真真的点头:“臣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是要全力!”赵煦强调着:“要不惜代价,将此事做成!” 赵煦看着沈括,认真的、深情的说道:“朕虽在深宫,但只要一想到,天下百姓,还有人没有吃饱,妇孺和老幼,还在寒冬中发抖,不能入睡……” “朕于福宁殿,就难以安寝!” 这是现代留学时代,让赵煦记忆最深刻的事情。 那些身家亿万,富可敌国的大富豪们,明明连自己的所得税都还在千方百计,想方设法的避税。 他们旗下的产业,更是千方百计的从别人口袋里掏钱。 但他们在公众面前,开口就是:我要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或者,火星才是我的家园。 所以,人设很重要! 于是,赵煦对着沈括,拱手一礼:“故此,朕拜托爱卿!” “当以天下福祉为己任!” “务必将此事办好!办成!” “卿所需之一切,皆可上禀于朕,但凡朕能做到的,无有不允!” 天子行礼,托付以天下福祉之事? 沈括立刻就跪下来:“臣当万死,以助陛下成此伟业!” 且不谈吉贝布,能不能大庇天下苦寒。 沈括现在只知道,这个事情,他必须用尽自己的一切才智和手腕,绝不可让天子失望! “爱卿请起!”赵煦拍拍手。 殿中的宋用臣,就上前扶起了沈括。 赵煦再次拍手。 殿中一侧,早就得了赵煦嘱咐的燕丞就已经领着御龙直们,列队从殿中的壁柱走到了殿中四面的墙壁前,和在外面看守的御龙直,隔墙而立。 这样,哪怕是有人不要命了,也不可能溜进来。 宋用臣、石得一,也各自向外退出了十步之外。 沈括见着这样的情景,心脏砰砰砰的跳动起来。 他大概猜到,接下来的事情,或许才是小官家亲自召见他来到这里,君前独对的缘故! 他屏住呼吸,注视着小官家从御阶上,慢慢走下来。 走到离他大概三步左右的地方,小官家就坐在御阶上,隔着御前的御栏,和他的眼睛对视起来。 “卿知道火器吗?”小官家问着。 沈括低着头,回答:“元丰二年、三年、四年、五年,大行皇帝皆曾赐火箭、火珠于臣御敌……” “善!”小官家将手压了压,示意沈括声音要轻一点。 “卿以为火器如何?” “臣愚钝,以为火器,或大有可为!” 小官家笑起来依然轻声的说道:“朕也是这么觉得的!朕的父皇也是这样觉得的!” “所以,才有了专一制造军器局!” “两千能工巧匠,数千雇工……日夜辛勤,皆为火器奔走!” “然而……”赵煦说道:“自唐以来,火器之利却停滞不前,其威力不如弩箭,更不如投石器……” “大抵只能用于惊扰、惊吓……或是用防敌瓮城掘地……” 沈括听着也是点点头。 “朕和父皇,都认为,火器绝不止于此!” “火器之利,当足可逆转乾坤,足可改变攻守之势!” “如今其器不利,或许是匠人不得其旨,或许是火药配方有所弊端……” “父皇言:沈卿天纵奇才,昔在军器监,曾上善事三十一条,大益军国之事,其后更立神臂弓司,岁造神臂弓一万……” “朕虽年少,犹向往已久!” “以为沈卿必朕股肱臂膀之臣!” 沈括是士大夫! 他的大科学家头衔是后人加给他的。 他既然是士大夫,那么士大夫该有的毛病和问题,一个也不会少,甚至可能有些还会比其他人强! 所以,赵煦当然不能直接跟他说——我就是看重了你在科学技术方面的才干才重要你。 沈括听了,血压直接就会升高! 但换个说法就不一样了。 你是军国人才,股肱大臣,朕很看重伱啊! 三省两府,必有爱卿一席之地。 这个饼一画,沈括就不会抗拒了。 如此一来,再加上前面的铺垫。 活字改进和大庇天下苦寒的吉贝布。 沈括大概就不会拒绝,赵煦让他去做火药配方改进的事情了。 果然,赵煦说完,沈括的眼中就泛起了泪珠。 “陛下被遇微臣,大行皇帝信爱……”他俯身君前:“臣百死难报!” “当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善!”赵煦满意的颔首,然后和沈括道:“火药、火器之事,就拜托爱卿了……” “朕记得父皇说过……” “火药之事,硝石为君,余者尽为其臣……” “卿切记切记!” 跟活字一样,赵煦当然可以直接告诉沈括,正确的配方就是硝石、硫磺、木炭。 甚至赵煦还可以告诉他,这其实这就是个化学反应过程。 硫磺和木炭,都是为了给硝石燃烧提供足够氧气的。 但这样一来,相关工艺和产业链怎么办? 而且,赵煦要的可不是单纯的黑火药。 而是具备了实战能力,直接可以拿来当做发射药使用的火药。 如此一来,就必然需要火药颗粒化。 这其中就又涉及大量工艺和技术。 所以,放手让沈括去实验,让工匠们轮流验证,在一次次失败中寻找正确的道路。 在一次次配比中,得到相关经验。 才是王道! 从无到有,培养和建设起一支火药产业人才队伍,才是赵煦真正想要的东西。 当然了,这样一来,过程就可能充满了挫折和失败,也需要大量时间来验证和改进。 但现在赵煦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用时间沉淀技术,也用时间来筑成火药技术的护城河。 然后慢慢的,把其他相关产业技术,一起提升。 这样一来,汉代一汉打五胡的局面,就可以重现。 …… 目送着沈括,缓缓的恭敬的退出殿堂。 赵煦对着石得一轻轻招手。 后者来到他面前,蹲下来。 “大家……”石得一看着赵煦。 “派些人,日夜保护沈存中,不可令其有失!”赵煦说道。 “臣谨遵旨意!” “另外……”赵煦对石得一道:“今天崇政殿上,朕和沈括谈及活字之事……” “宜当令朝野知之!” 石得一楞了一下,然后拜道:“臣晓得了!” 奉旨泄密,他过去做类似的事情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了。 赵煦点点头,就站起身来,对冯景招了招手,吩咐道:“此间事了,摆驾坤宁殿,朕要去和母后说一说……” 活字印刷,既是赵煦实际的需要,也是一枚给朝臣和两宫看的烟雾弹。 省的他们去猜!去想!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沈括的想法 赵煦出了崇政殿,直奔坤宁宫。 向太后早就等着他了,见他回来,立刻就笑着问道:“六哥,第一次召见大臣,感觉怎样?” 同时,也命人端来了茶汤。 赵煦到了向太后面前,请了安,然后坐下来,对向太后道:“回禀母后,今日儿见了那大臣,感觉还好……” “那确实是个会干事的!” 说着,赵煦就拿起身旁的茶盏,喝了一口茶汤。 纯白的茶汤入口,生姜的辛辣过后,上等茶沫本身的甘甜开始回味。 这是如今士大夫们最习惯的饮茶之法。 甚至,还被发展出了斗茶这种带了赌博性质的娱乐。 也因为斗茶的兴盛,所以,专门为了人们斗茶而生的建窑应运而出。 向太后微笑着,问道:“是吗?” “沈提举都和六哥说了些什么?” 赵煦答道:“沈提举言,他当尊奉父皇旨意,为儿竭力尽忠……” 向太后点点头:“这倒是个识趣的大臣!” 却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大臣嘛这些天向太后见多了。 一个个嘴巴上,说的比谁都忠,可真要让他们去办一些他们不愿做的事情。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六哥可有嘱托他什么事情?”向太后试探着问道。 赵煦不假思索直接就道:“儿和沈提举,交代了父皇让他做的事情……” “嗯?” 赵煦拍拍手,冯景立刻将那枚胶泥活字,送到君前。 “母后,此乃活字也!”赵煦将那枚胶泥活字,放到向太后面前:“父皇言,此物可兴盛我大宋文脉,光大圣人之教!” “便嘱托沈提举,务必用心,将此物完善,为我大宋文脉兴盛尽一分力!” 自庆历兴学以来,兴学校,广教化,就是大宋的政治正确。 这一正确高于一切! 旧党在兴学新党也在兴学! 王安石变法,最重要的配套政策,就是熙宁兴学! 在庆历兴学的基础上,强化对地方教育的扶持和支持。 增加各地县学、州学的学田数量,增加对贫寒士子的资助。 改革太学,以三舍法取用太学生,每年一考,优胜劣汰。 在国子监中,专门设立了专业化的律学科以及明算科。 同时科举考试,专门开辟明算科和明法科,针对刑名律法和数学人才进行录取。 当然,明法和明算进士的政治地位和前途,是远远不如正经进士出身的。 当然了,最重要的一条——废除诗赋取士,改行王安石《三经新义》为经典的文章取士。 这也是旧党对熙宁兴学最不满的一点。 其他一切,哪怕是司马光也是赞同的,尤其是提高对地方教育支持的部分。 大宋是士大夫的时代。 一个注重文化和传承的时代。 文脉传承和发扬,永远是士大夫们的焦点。 向太后看着赵煦递来的胶泥活字,虽然不懂这些但她想起了雕版印刷,也喜欢的道:“若此物真能兴盛我大宋文脉,我儿必可为尧舜!” 她虽然是太后,但也是士大夫家里的女儿。 对这种事情天然是支持的。 于是,赵煦命沈括‘造活字’以兴文脉的事情不胫而走。 保慈宫的太皇太后在知道这个事情后,更是笑的合不拢嘴。 …… 沈括走出大内,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摸了摸那枚,刚刚从内东门司拿到的,刻有他名讳和差遣的铜符。 他有些不敢置信。 入阙的第一天,就被少主单独召见,第一次召见之后,就赐给了他入宫的铜符。 有此铜符,他今后就具备了入宫的资格。 只是不能进内东门以内而已。 这让他有些恍惚,同时也深感压力。 皇室的恩典,从来都伴随着毒药。 事情没有办好,现在恩典有多高,将来责罚起来就有多重! 所以,沈括知道,他必须尽快的前往都堂,拿到正式的官印,然后马上上任。 争取尽快的,取得成绩! 是的! 沈括很清楚,要快一些拿出成绩! 虽然少主,没有给他定什么期限,也没有要求他必须怎样怎样。 可沈括太清楚,赵官家们的耐心到底有多大? 熙宁变法,为什么速度那么快?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问题? 上面的天子,急于求成,压力给下去,王安石也扛不住。 你想慢慢来,天子是等不了的。 所以,很多法令和条例,根本没有经过仔细论证和讨论,匆匆忙忙就颁布了下去。 王安石辞相退隐后,这样的事情更加突出。 永乐城之败,就是最好的证据! 回忆着往事,沈括也是叹了口气,他知道,他得在少主交代的三个事情里面挑一个出来当重点推进,尽快拿出成绩。 “存中!” 沈括正在宫门下想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 沈括抬起头,看到了章惇那张让人又恨又喜的脸。 “子厚!”沈括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上前拱手行礼:“多年未见,子厚已是国家执政,天子股肱了啊!” 章惇微笑了一下,熙宁六年,始议军器监,章惇被授命主持军器监的组建工作。 没多久,沈括出任军器监,主持军器制造诸事。 两人在这个过程中,打了不少交道,算是老熟人了。 章惇还了一礼,然后悄悄的和沈括说道:“存中知道吗?” “苏子瞻也和存中一样起复了……” 沈括神情在这刹那凝固了一下,然后假笑起来:“子瞻竟也起复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但心里面,总难免有些七上八下。 乌台诗案,严格意义上,追根溯源,应该是他沈存中首先发动的。 如今,苏子瞻和他一起起复了。 这要是朝堂上遇到了,多少会有些尴尬吧? “李资深已经下狱,存中知道吗?”章惇又是一记重锤。 “李资深下狱了?” “因为存中啊!”章惇微笑着。 沈括顿时有些慌乱起来。 那可是乌台诗案里,御史台的代表人物! 可和我有什么关系。 章惇轻声道:“大行皇帝嘱托少主专一制造军器局,当代代相传……李资深自作聪明,竟敢从中阻扰……两宫大怒,以李资深妄议天家父子事,无人臣之礼,恐怀叵测之心,命下御史台……” “至今,还在审理之中!” 沈括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御史台审案,不会动刑,但御史们,却会将受审者的一切文字、书信都收缴、搜集起来。 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挑毛病。 总之,落到御史台手里,没有士大夫能受得了。 听说当年苏轼受审,几乎以为自己必死,连遗书都写好了。 由此可见,御史台的御史们,会对受审者施加怎样的精神压力。 现在李资深,恐怕也在面临当年苏轼一样的待遇。 章惇观察着沈括的神色,意味深长的道:“由此可见,大行皇帝和少主,对于存中的期望到底有多高!” 为了让沈括回来,少主把一个待制重臣下狱。 为了把沈括留给少主,大行皇帝硬生生的将沈括丢在随州不闻不问整整三年,以磨掉沈括的棱角。 这样的安排,这样的际遇,史书上都是给重臣的标配。 “不知存中可愿赏脸?”章惇发出了他的邀请:“到在下令厅之中小酌一杯,一来叙旧,二则谈谈今后之事!” 沈括警惕的看向章惇。 章惇笑道:“放心,某不问少主交代了什么,也不敢问……” 这一点章惇有自知之明。 皇室的事情,假如能流传出来,那他一定会知道。 倘若没有流传出来,那他章惇擅自打探,就是心怀叵测,一旦坐实了,责贬偏远军州甚至剥麻都不是不可能。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司马光:为了少主,便受此委屈! 章惇和沈括,在都堂令厅里饮酒叙旧。 很快就引来了其他人,张璪、李清臣甚至西府的安焘,也一起来凑热闹。 一顿酒下来,大家就完全熟络了起来。 不要看沈括,在现代人眼里的形象是一个科学家,就以为是什么理工科。 但实际上,人家是正经的士大夫,嘉佑八年的科举,他虽然没有考到前六,但也是稳稳的当科进士。 诗词文章,无一不精。 一群人在都堂喝高了,自然就开始吟诗唱和。 一人一首,一时都堂内,诗文盈满,又是文章满满的一天。 都堂内的老吏们,趁机将几位相公的诗文抄录下来。 说不定将来能卖些钱! …… 都堂内在吟诗作赋。 汴京城中的韩绛府邸,也在唱和。 这也是士大夫的日常了。 写诗、唱和,以文会友,乐此不疲。 酒过三巡之后轮到苏轼唱和,作为晚辈,苏轼唱和的诗句,自然是将韩绛和张方平都高高捧起来。 听得韩绛和张方平,都是忍不住的抚掌大赞。 苏轼的诗,作到一半时,一个韩家的下人,就悄悄来到韩绛身边,凑到他耳畔耳语了几句。 韩绛听完,不住点头,等到苏轼唱和完毕。 他才压了压手,示意歌舞管乐暂停。 “宣徽……”韩绛先对张方平拱手,然后又和苏轼说道:“子瞻……” “有一个好消息……” “适才有小报刊登内探消息……言说……” “当今天子重文脉!”他拱手对着皇城方向一礼:“初次召见大臣独对,便委以文脉兴盛之事!” “实乃是国朝幸事,天下幸事!” 于是,宴会中,立刻洋溢起欢快的气氛。 哪怕是张方平也笑意盈盈。 一位重文天子,再怎么样,都比一个重武天子要好! 苏轼更是心潮澎湃,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好似充满了光明。 少主仁圣聪俊,又重文脉教化。 天下事,何愁不能兴盛? 苏轼欢喜的说道:“我辈何幸竟遇此明主?” …… 司马光从冯京的府邸走出来。 “冯当世这金毛鼠,果然是靠不住!”他的眉头渐渐皱起来。 司马光本想请冯京和他明日一起上殿。 可冯京却说,他离开河阳府,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上上下下都在等着他回去处理公务,实在是不能在京城多留了。 这一天,他已经拜访了多位元老。 孙固有病在身,他不好过多打扰,只是登门慰问了一下,叙叙旧。 韩维韩持国,倒是说的好听。 但一提起一起上殿的事情,就说什么‘家兄如今拜为宰相,维岂敢上殿言事?祖宗制度不可废啊!’ 傻子都听出来,韩维这是在敷衍。 另一位元老李常,则干脆在话里面夹枪带棒的暗讽了司马光一顿。 又说是‘老夫人微言轻,不似君实,深得两宫信爱,天子敬重……’ 又是说‘今天子为政,仁厚为本,京东路之事,已是明证,近来又闻天子命新知京东路熊本,具广南西路民生困乏之事,上呈都堂有司议论,君实何必急躁?’ 这让司马光深感孤立。 文彦博,明摆着打算看他笑话! 韩维滑不留手,李常干脆就要和他拉开距离,冯京这头金毛鼠原也没打算依靠,如今,算是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就连张方平,也不支持他,反而极力劝说他忍耐,让他委屈自己。 “相公……”范祖禹终于忍不住劝道:“熙河路之事,不如缓缓,待吕相公入京,再行商议?” 司马光听着,也有些动摇了。 一个人确实独力难支。 等一等,等吕公著入京,或许就能有转机了。 况且,张方平所言,也不无道理。 天子仁圣,他若为了一时意气,就将天子让给新党群小。 那么将来,天子被这些人教坏了怎么办? 于是,叹道:“那就等等吕晦叔吧!” “待吕晦叔入京,他必与老夫一般,知道外戚国亲出知边地,乃是取祸之道!” 这个时候,司马光看到了,不远处的巷子尽头,一个男人拿着一块木牌,将之立在了路旁。 木牌有着文字:今日小报,特登内探一则。 司马光看着,眉毛一跳。 他当过御史中丞,自然知道,这汴京城的小报,自仁庙以来,就无法禁绝!而且神通广大,什么消息都可能拿到! 尤其是内探,专门刺探大内之事。 在汴京为官,就不可不关注小报上刊登的内探、省探消息。 司马光于是对范祖禹道:“纯甫,去买一份小报来……” 范祖禹点点头,策马上前,花了五文,买回了一份刚刚印刷出来,还沾着油墨的小报。 小报用的是寻常的纸张和油墨,篇幅不大,但上面的文字,却分成了好多个板块。 有写瓦子里的趣事的,也有写开封府中近来发生的大案的。 但最显眼的,还是那用着加粗字体标注的内探名目下的文字。 范祖禹只扫了一眼,就立刻拿回去给司马光看。 “相公,少主果然是仁圣聪俊,天下人有福了!” 司马光接过那张小小的粗制滥造的小报,放在手上一看,眼睛也亮了起来。 只见着小报中间,加粗字体部分写着:内探有报:今日申时天子初幸崇政殿,独招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沈括入对,委沈括以重事,命括变动活字,以助圣朝兴学! “沈括?沈存中?”司马光皱起眉头:“老夫记得,这似乎是当年永乐城之败的元凶之一……” “大行皇帝深罪之,责贬之……” “他怎起复了?” 范祖禹连忙将沈括起复一事的前因后果和司马光讲了。 司马光听完,微微颔首,道:“若这沈存中,果能变动那所谓活字,助力圣朝兴学……” “那他也算可以赎其当年罪责!” 至于沈括的那个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差遣? 司马光根本没放在心上。 一群工匠聚集的地方,能有什么威胁? 他的潜意识,也不让他放在心上——人家父子相传,要子孙相继的东西,外人随便插手其中,一个不小心,就会身败名裂。 只是…… 司马光望向皇城方向。 想着张方平昨夜的劝说,也看着小报上的内探消息。 他终于叹息一声:“为了少主,我司马光便受此委屈,又有何妨?” “但,那向家、高家,若敢胡作非为……老夫绝不会坐视不理!”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看在少主的份上,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 而且,也不是不管,只是现在不管,等吕公著入京再和他商议。 若吕公著也支持他。 那司马光就会旧事重提! 外戚、内臣、武臣,必须打压!绝不能让他们胡作非为,祸乱天下! 等等看,能不能再写一章,虽然现在好像还没有4500月票~ 若是能写,就算是赠送吧! 所以明天4500票还是会有加更!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章 朕给旧党加一派 元丰八年,四月丙戊(二十三日)。 今日不是听政日,但来自天下州郡和都堂的奏报,依然经由通见司送入宫中。 向太后于是领着赵煦,在保慈宫里,一边批阅,一边教着赵煦理解这些事情。 而赵煦自然很乖,向太后教,他就听,向太后批阅他就乖乖的在旁边捶肩倒水,看的太皇太后也吃味不已。 于是赵煦立刻跑过去,也给太皇太后捶捶肩膀,倒倒茶水。 保慈宫中,顿时洋溢起欢乐的笑容。 而赵煦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的知道了,现在大宋天下在发生什么? 枢密院言:枢密副都承旨张山甫,自元丰以来,任职勤勉,无有过错,乞加恩。 命依故事,推恩张山甫子女。 乃录其子张咏为右班殿直,女婿陶器为太庙斋郎,特酬其劳! 嗯,这是大宋常态了。 高官的子女,必然有荫封! 但子孙不成器,也注定被内卷到极致的大宋官场卷碎。 最好的例子,就是那个赵煦恶趣味召回京城的晏几道了。 混了几十年,越混越回去,要不是赵煦拉他一把,他还得继续沉沦在地方,做不入流的差遣。 韩绛奏:保甲旧法,颇有不便,乞下诏,令天下保甲户保丁,久病及体弱者,或家丁不足二人者,及五等户有田不足二十亩者,罢保甲校阅。 两宫诏可。 这是韩绛射出的第一支箭! 也是保甲法改革的序幕。 赵煦一看就知道,韩绛这个糟老头子,肯定瞄着的是罢废除了河北河东陕西等边塞外其他地方的保甲。 但他不好直接提出来,就用这种办法日拱一卒。 知成都府吕大防上奏:大行皇帝推恩成都百姓,准年与三万石米麦,低价售与成都贫弱之民,乞两宫依旧推恩,照此旧制,依旧拨米三万石与成都。 两宫自然从善如流。 然后就是一封御史弹劾。 弹劾的就是刚刚上奏的吕大防。 监察御史安惇奏:伏闻成都府逐年拨米三万石售与贫弱之民,近闻知府吕大防,许官府举人置历购买,因缘请托,享此厚利,乞委官核实! 两宫看到这里,就都皱起眉头来。 “这吕大防,到底在做什么?”两宫都在心中犯嘀咕。 毕竟,前面吕大防还是一副为民做主,给两宫请示,请求两宫继续推恩,转头就有御史说,他把这些朝廷低价拨的米,卖给了官户举人,当起了掮客。 这谁受得了? 一种被蒙蔽和欺骗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 这就是如今这個时代,要统治天下所面临的困境了。 信息上,严重的不对等! 当两个截然不同的说法,被摆在面前时,作为统治者,在这个时候就需要做出判断——相信谁! 大宋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派出内臣到地方担任‘走马承受公事’,充作皇帝的眼睛和耳朵。 让这些人定期报告地方上的情况。 但这些派出去的内臣,经常被人腐蚀,成为了和地方官同流合污的存在。 他们的报告,也不在完全可信。 “六哥怎么看?”向太后拿着御史的弹章,问着在旁边的赵煦。 太皇太后也看了过来。 赵煦笑了一声,答道:“儿不太懂这些事情……” “不过……儿有疑问……” 他拿着弹章:“这位御史的弹章,怎就恰到好处的出现在成都府的上奏后面?” 两宫听着,都是皱起眉头来。 是啊! 向太后立刻对石得一吩咐:“去取御史安惇的告身脚色来……” 取来一看,好家伙! 安惇,广安军人,太学上舍及第,为成都府教授,去年升任监察御史。 他就是成都府的人! 所以,解释的通了。 现在,就只有两个可能了。 一:吕大防真的在将原本应该要把低价卖给贫困百姓的米,卖给了当地的豪强大户,赚了中间价。 二:有人希望吕大防这么做,但他不肯,于是,就诬陷他,要把这个人调开! 哪一种最有可能呢? 所以,安惇意欲何为? 向太后和太皇太后对视了一眼,然后问赵煦:“六哥有什么想法吗?” 赵煦摇摇头:“儿不太懂……” “不过……这个吕大防,儿倒是知道一些……” “嗯?” “儿看过此人给父皇上奏的许多奏疏……也看过父皇对其的批示……” “其中有一句,父皇是这么说的……” “乃师张载,天下知名,国家大儒,望汝以张载名句自省自身……” “当不负横渠教诲,不负朕之期盼……” 太皇太后想了想,问道:“横渠?张载?” 在殿中的石得一趁机躬身答道:“此国家前代大儒也!曾受范文正公指教,弃武从文,于横渠讲学,故号‘横渠先生’……” “今已亡故,但留有横渠四句,至今为天下称颂……” “那四句?”向太后对这种大儒,素来很有好感,于是问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于是,向太后和太皇太后,都是叹道:“吕大防既是这等大儒真传弟子……” “又安能做此等蝇营狗苟之事!” “此必为人诬陷也!” 简单吗? 但这就是现实。 在物理上的距离,使得事事都去详查的成本太高。 就只能寄希望于相信,某人的道德操守。 很幸运的是——这一次两宫赌对了。 吕大防这个人,是真的清廉! 在道德操守上,他没有问题。 这是赵煦上上辈子,章惇查了无数次的结果。 章惇用尽办法,都没有找到吕大防的毛病,只能揪着扣帽子。 从这里就能知道,吕大防绝不可能做那种事情。 而赵煦之所以,要帮一把吕大防。 自然有他的目的。 旧党才三派! 太少了! 朕给旧党加一味! 加上张载的横渠学派,凑足四派,岂不是很威风?! 可横渠学派在张载去世后就已经脑死亡,想要重新兴盛,就只能靠皇权下场了。 所以,赵煦才会出手,才会特意提及张载和横渠先生的名字。 这样子一来,其他人就该知道。 张载大名,赵煦是知道的,甚至是仰慕的。 就会有投机客出现,当然,最重要的是给横渠学派剩下的那些还在坚持的人希望。 譬如说游师雄这样文武双全的人才希望! 第一百二十一章 准备看戏 两宫只是略做沉吟后,便批示了吕大防,命吕大防自辩。 至于安惇? 当然是不管! 他是御史,风闻奏事是本职。 不过也不能再留台谏了,随便找个理由,外放地方就是了。 两宫继续批阅,赵煦也继续在旁看着。 直到通见司来报:“资政殿学士、知陈州司马光过阙入觐……” 两宫于是带上赵煦,坐上厌翟车,前往延和殿便殿。 …… 司马光穿着紫袍公服,腰间配着金鱼袋,拿着朝笏,立在延和殿便殿前。 和上次入阙不同。 这一次,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差不多一刻多钟了。 终于,他听到了一些殿中的声音。 然后,一个内臣出现在殿前御阶上:“两宫有旨:资政殿学士、知陈州臣光可入殿拜谒!” 司马光平静的持芴而拜:“臣谢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恩典!” 于是持着朝笏,亦步亦趋,在内臣引领下,步入那延和殿的便殿之中。 就见着小官家,依旧坐于殿北御座上,身穿白罗常服,戴着青罗折上巾。 帷幕垂下,两宫端坐御座两侧。 左为太皇太后,右为皇太后。 殿中熏笼已经点燃,檀香阵阵,溢在殿内。 司马光微微恭身,持芴拜了两拜,就道:“资政殿学士、知陈州臣光,恭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司马公免礼!”帷幕后传来了声音,是皇太后的:“石得一,给司马公赐座、赐茶!” 司马光持芴拜谢了一声,然后坐到了一张搬来的椅子上。 就听着帷幕内的皇太后问道:“本宫前时,曾得司马公上书,言及外戚勋臣之事……” “未知司马公指的是?” 帷幕左侧坐着的太皇太后,在这个时候终于说话了就是语气有些不怎么好:“老身也想知道这个……未知司马公可是听说了一些高家不肖子孙在外胡作非为的事情?” “还请司马公具奏上闻……” “若果有这等不肖子孙,不需国法惩处,高氏家法便可杖毙这等不肖子孙!” 司马光听着,起身持芴拜道:“启奏太皇太后,皇太后……” “臣上书所言,非指国亲也……” 帷幕中的两宫沉默了下去。 不是指国亲,那是在说谁? 白纸黑字,历历在目,又是说汉明帝,又是说宋高祖,又是说唐宣宗。 老身(本宫)虽然读的书不多,但身边也不缺读书人。 曾学士(邓学士)可都拿着史书,给我们看过了相关的故事和出处。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在说我们高家(向家)外戚。 现在翻脸不认账了?! 真当我们两个在宫里面的女人好糊弄? 司马光也是无奈,他事先根本不知道,向家和高家的外戚,被少主授美官的事情。 若是知道,他虽然会反对,但绝不会在上书中去写那些历代明君处置外戚的故事——他司马光是倔强,但不是傻。 现在好了,黄泥巴掉裤裆里,说都说不清楚。 他只能持芴拜道:“臣一片忠贞之心,伏乞两宫慈圣察之……” 帷幕中的太皇太后听着,笑了一声。 向太后也叹了口气。 感觉司马光,不太尊重她。 这是在将她当成孩子哄骗。 白纸黑字的东西,现在翻脸就说不是在说高家、向家。 这让向太后都不知道,该怎么在姑后面前,替司马光辩解了。 司马光持芴奏道:“上禀太皇太后、皇太后,臣前时上书之时,确实不知陛下推恩两位国亲……” “臣前时上书,只是针对都堂明发天下求直言之诏……” 听着殿中的司马光的话。 帷幕里的太皇太后,慢慢闭上眼睛。 向太后看着,只能继续出来打圆场,问道:“都堂诏书,有何问题?” 司马光还未回答,太皇太后就已经忍不住,说话了:“是啊……” “都堂的诏书,到底有什么问题?” “此诏,都堂上下,商议了二十余日……老身也拿去给了文太师和韩相公看了,也说不错,乃是谋国文字!” “哪怕官家,也都说:相公们的安排,甚为妥帖!” 这位太皇太后,如今是越想越气。 先前,司马光干涉高家的事情,已经让她很不满了。 尤其是高家、向家、杨家、曹家人,轮流进宫,在她面前添油加醋。 几天时间,就让这位太皇太后在心中形成了一个:司马光觉得我们高家人,只要出来做官了,就会祸国殃民的认知。 现在,司马光却在殿中,睁着眼睛说瞎话。 居然说,他的上书,没有指责高家、向家。 他针对的是都堂求直言的诏书! 这就太欺负她了! 也太看低她了! 人就是这样的,一旦形成了成见,就难以改变。 尤其是老人,一旦形成了某种认知,想要去动摇、改变,千难万难! 太皇太后现在就是这样的。 司马光持着持芴,却只是静静的听着,直到太皇太后说完,他才平静的拜道:“奏知太皇太后,老臣上书,确实是针对都堂诏书!” “正如老臣上书所言:致治之道,曰任官,曰信赏,曰必罚,为君之德,曰仁、曰明、曰武……” “为君之德,用于内,致治之道,用于外。” “所谓‘不知臣者,以臣进迂阔陈熟之言,知臣者,以臣识天下之本源也’!” “只是如此而已!”司马光持芴再拜,平静的提出了他的请求:“故臣请两宫慈圣,收回前日诏书成命,重拟旨意,再行天下!” 他不说还好一说,太皇太后就气的快要翻白眼了。 因为太皇太后此刻手中,就拿着司马光当日上书誊录的副本。 司马光确实在上书前半部分这样说了。 可他随之就话锋一转,讲什么‘其人苟贤能,虽雠必用;其人苟庸碌,虽亲必弃’。 再配合后面的那些明君故事和处死外戚的故事食用。 这不就是在明晃晃的指责,高家、向家的人庸碌,都是废物,再亲近也要疏远、放弃吗? 现在却在她面前,自己说过的话,都不敢承认,还大放厥词,说什么要收回成命,还要让她重拟旨意! 你司马光是觉得老身不识字吗? 向太后看到太皇太后的神色,就知道事情不好了,连忙继续出来打圆场,问道:“本宫妇孺之人,实在不知,弊在何处?” “还请司马公试言之……” 司马光持芴进奏,拜道:“既是求直言,又岂能限制?” “若是如此,天下人,安敢直言?” “臣愚钝,实在不知,何谓‘擅摇国政’,更不知何谓‘不合本分’,尤其不知道何谓‘逢迎流俗之人’……” “倘如此,天下群贤噤声,朝廷上下恐怕就只有邪党小人的声音……” “老臣直言,或有逆耳之处……” “伏乞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明察!” 两宫听着司马光的话。 互相看了看彼此,然后太皇太后就轻轻点头,示意向太后继续问。 她虽然依旧,对司马光很有意见。 但比起这个,司马光言及的事情,让她更关心。 司马光嘴里的邪党小人指的是谁? 太皇太后心里面清清楚楚。 王安石和他的党羽! 和王安石一比,司马光就算不得什么了。 毕竟,王安石可是在过去十几年里,一直让她非常不舒服的人,是这位太皇太后心里面真正的mt。 所以,让司马光去对王安石的新法下手,对这位太皇太后来说,差不多就相当于是看两只猛兽撕咬一样——谁赢了,她都开心! 向太后点点头,问道:“那依司马公之见,该当如何?” 司马光持芴说道:“以臣愚钝之见,自是当收回成命,再行诏书,去其诸般限制,使天下人畅所欲言!” 这才是现在的关键。 要打开言路,让那些对新法不满的人,将他们的不满表达出来。 同时,也是在警告那些地方监司——想清楚了! 现在是谁的天下! 司马光虽然很久没有实际的任职,但他知道,地方上的监司官们,是最会看风向的。 一旦前后两道不同的求直言诏书下达地方。 那些人就会知道要做什么。 如此,短时间内,有司将得到成千上万的对新法不满的上书。 这些文字足以淹没和摧毁新党的根基! 也足以震慑上下之人,逼迫他们做选择! 只是…… 现在轮到向太后不乐意了。 “朝令夕改,恐非国家之福!”向太后说道。 士大夫家族出身的向太后,虽然也没有什么实际执政经验,但她知道,明发天下的诏书,要是短时间内以两种口吻下达。 地方官会不知所措。 而且,还会刺激投机者,赌朝廷的风向,挟持言路为己所用。 司马光平静的说道:“不然,求直言,并非法令,再者不过去掉其中限制而已……” “这不算朝令夕改!” 两宫听着,互相看了看,太皇太后有些心动,向太后则依旧犹豫不定。 主要是她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朝令夕改。 想来想去,向太后就轻声问道:“官家觉得司马公所言如何?” 于是,殿中的司马光和帷幕里的太皇太后,都看向了一直安静坐着,沉默不语的赵煦。 赵煦轻声道:“朕不太懂……” “可父皇曾叮嘱朕:为政者,当要让人说话!” 司马光露出胜利的笑容。 看向御座上的少主,更是满心欢喜。 然而…… 少主却继续说道:“父皇还言:国家大事,当博采众人之意,广纳群臣之见……此祖宗所以设三省两府,尊崇元老之故……” “太母、母后,不如将司马公所言,下都堂宰执,并请各位元老大臣共商……” 向太后眼睛亮了。 太皇太后也点了点头:“官家所言甚是!” 司马光则无奈的低下头去,只能持芴而拜:“圣明无过陛下!” 赵煦却已经搬起了板凳,甚至准备好了瓜子花生。 好戏,要开场了。 两宫很快就会亲眼看到,司马光在实际政务上的能力!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心累的司马光 司马光在延和殿的对奏,很快就传出了宫。 文彦博听说后,就摇了摇头。 “这司马十二……怕是要撞个头破血流喽!” 文彦博可是从地方到朝堂,都走了好几遍的人。 他可太清楚,下都堂宰执、元老共议代表着什么了? 这代表,两宫和天子,都没有站在他司马光这边! 这是在给反对派加油鼓劲——好好干! 原因? 两宫要是支持,为何要下都堂,还要请元老商议? 当场决定就好了! 像这种诏书文字上的问题,直接喊个中书舍人,命其就地修改,然后用印下达到中书省就可以了。 现在绕这么大一圈,下都堂宰执和元老商议。 明摆着就是告诉其他人——我其实不大信得过这个人,所以你们大家都来议一议。 “父亲……”文彦博的儿子文贻庆在旁边问着:“您不看好司马相公?” 文彦博道:“若他司马君实,能有两宫支持,那老夫自然看好他!” “可如今,两宫明显因为前些时日的上书,至今还在气恼着……” “可儿听说,少主是支持司马公的呀!”文贻庆说道:“司马公有少主支持,难道其他人还敢不给少主面子?” 文彦博听着,都快笑出眼泪来了。 他看着文贻庆傻傻的天真模样,觉得让这个傻儿子继续当清贵武臣,果然没有错! “难道,少主不支持司马公?”文贻庆傻了,他思来想去,也没有找到任何少主不支持司马公的线索。 司马公一入京,少主就钦赐御笔手书勉力,口呼:司马师保。 其后殿上,也是礼敬尊崇。 今日在两宫都犹豫不决的时候,正是这位少主出言,支持了司马公。 “好好当汝的閤门通事舍人吧!”文彦博叹道:“不该汝关心的事情,汝就不要去关心!” “儿子知道了……” 看着文贻庆离开的背影。 文彦博又是叹息一声! 虽然他也不知道,那位少主到底支不支持司马十二。 但是,那位少主张口就是‘父皇叮嘱……’,闭嘴就是‘父皇言……’。 你司马光居然还想着尽罢新法? 没发烧吧! 差不多得了! 市易法已经废了,均输法虽未明文废除,但也就剩下个转运物资的空壳。 堤岸司的扑买已经从城外转移城内。 韩绛那边,已经在检讨役法,又在对保甲法进行改革。 京东榷法大半也都要罢废。 保甲保马法,被明确为恶法,已经立刻废除! 人家都主动做到这一步了,再想着、纠缠着完全废除。 既不合理,也太过霸道。 即使那位少主现在因为年纪小,不会想到这方面去,他长大了后就必然会这么想。 到时候,你司马十二或许已经埋到黄土里去了。 可伱的儿孙,整个司马家族的子孙,却得平白受累。 …… 夜色深深,章惇骑着马,他的元随在前面提着灯笼开路。 远方的街巷一个个灯笼,都已经被人挂起来了。 灯火阑珊,人流涌动,依旧如白昼一样热闹。 甚至比白昼还要喧哗! 毕竟,如今已经入夏了,汴京城会越来越热,而晚上则夏风吹拂下,提着灯笼,与二三好友,漫步汴河堤岸之下,一边走一边买些吃食,已经是汴京人的日常生活了。 像马行街、州桥夜市还有大相国寺旁边的那几条甜水巷,以及武学和文宣王、武成王庙后面的几条街巷,年头到年尾,几乎都是日夜不休,灯火之盛,宛如天上星辰。 “省佐!省佐……”身后,传来马蹄声。 章惇回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刚刚升任吏部右司员外郎的刑恕。 而和刑恕同日迁任的,还有高家的高遵惠。 作为门下侍郎,章惇很清楚,刑恕的举官荐书是谁写的? 文彦博! 所以,刑恕神通广大真不是瞎说。 “和叔啊……”章惇微笑着跳下马,迎上了刑恕。 刑恕到了章惇面前,也下了马,拱手道:“今夜竟是有幸,遇到了省佐出门……” 章惇笑着道:“某只是想起了一个故友,所以去看了看……” 刑恕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漫天群星,然后道:“今夜月色不错,不知某可有幸与省佐同行?” 章惇点点头,道:“能与和叔同行,某之幸也!” 两人于是牵着马,在章惇元随们的簇拥下,转道到了汴河的一个僻静堤岸旁。 远方的虹桥上,行人川流不息。 夜色下的汴河,河水潺潺,微波粼粼,倒映着天山群星。 刑恕远望着这一切说道:“汴京夜景,实乃天下奇观,就是不知省佐还能欣赏几日……” 章惇笑而不语。 刑恕的套路他太懂了,当年,蔡确就是这样被刑恕唬的一楞一楞的,硬是不敢收拾刑恕这个吴充昔日的心腹,相反还和刑恕从此建立了密切关系。 都堂上有传说,据说是刑恕用手段让蔡确相信,大行皇帝很看好他刑和叔。 刑恕见着章惇不按套路来,也不气馁,继续说道:“省佐难道不知道,若是司马相公的求直言诏,在都堂上通过了……那省佐也就该请郡出外了……” 章惇笑了:“那又怎样?” 大宋政坛上,来来去去,上上下下是常态。 他又不是王珪,会傻到一直留在都堂,留在朝堂上。 那样的话,要么迟早人厌狗嫌,要么就只能学王珪,做一个三旨相公,当一个泥塑的土地。 何必呢! 恰恰相反,章惇早就做好了出外的打算。 原先他想去熙河路,但现在高家和向家人要去,章惇就明智的排除了熙河。 尽管,章惇其实很好奇,少主把高公纪和向宗回送到熙河。 到底要做什么事情? 但他的理智战胜了好奇心。 和外戚沾边,没有好下场! 刘昌祚打仗那么厉害,都差点被高遵裕坑死了。 刑恕楞了一下,百试不爽的招数,居然在章惇这里碰了壁,他只能讪讪的笑了笑,道:“难道省佐,真的对此无动于衷……” 章惇轻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某便不愿又能如何?” 这下子轮到刑恕急了,他连忙说道:“省佐何必气馁?” “都堂之中,尚有韩相公坐镇……” “都堂之外,还有群贤相助!” 章惇微笑着,看着刑恕的脸。 刑恕也终于发现,自己上当了!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索性也不再装了,直接和章惇说道:“不瞒省佐,某是受人之托,来给省佐带话的……” “嗯?” “还请省佐,都堂之上,坚持正气,不可叫宵小得逞!” “哦!”章惇点点头,拱手道:“这是自然!”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行皇帝被遇之恩,某必当竭力报答!” 刑恕拱手再拜:“省佐高义,某钦佩!” …… 目送着刑恕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章惇牵着爱马,缓缓向前。 “有趣!”他说着。 “刑和叔是代表谁来的?” “文彦博?” “还是高家人?” 无论是谁,都太有意思了! 想到这里,章惇就在心中,对少主的那一步神来之棋,赞叹不已。 两宫外戚往熙河路一放,整盘棋就全活了! 虽然章惇自己也不知道,少主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真的出于纯孝而为。 他认真回忆着当日少主取堂薄时的种种细节。 他仔细想着…… 那日殿上少主虽然不停地问着向太后。 可他最终,却略过了过去经常用来安置外戚的那些美官。 信手一点,就恰好点在熙河。 有意?无心? 实在是难以评断! 但有一点很明确:自那以后,攻守之势异也! 如今都堂上,韩绛的施政,没有受到太多阻扰,就是最好的证据。 旧党的元老们,甚至都因此出现了分裂! 想要明哲保身的,想要和司马光分庭抗礼的都出现了。 而想当初,这些元老陆续入京时,可是气焰高涨,团结一心。 现在,却是连文彦博,都开始满足于平章军国重事的待遇,也满足于役法出于他和韩琦首倡的荣誉。 …… 司马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他如今住的官廨。 他今日出宫后,就去拜访了韩维、冯京、孙固、张方平等在京元老。 寻求这些元老在都堂上的支持。 虽然所有人都答应的好好的。 都说:君实之议,实乃君子之言,老夫无有异议。 可是…… 真到了都堂上,他们还会这样支持吗? 或者支持了,但也只是支持而已。 所以,司马光真的有些心累。 甚至有些求去之念了。 国事繁琐,天下艰辛! 就连那些元老们,都在动摇! 很多人满足于现状! 张方平就在送他出门时说:“君实,如今保马法将罢,市易法已罢,役法正在修订,据说青苗法也要重新检讨……” “不如等等看,看看韩子华究竟会如何做?” 这种妥协避让,这种见好就收的投降主义,让司马光怒不可遏,却也无可奈何! 因为这就是人性! 差不多就得了! 先落袋为安,再去考虑其他,不要太刺激新党,若真的是惹毛了新党,闹出乱子也不好! 好在…… 司马光想起了今日殿上,少主的那一番话。 为政者,要让人说话! 他知道,少主是主持他的! 这让他重新燃起斗志! 而且,吕晦叔,最多还有十来日,也会入京,届时…… 有吕晦叔在,新党群小,也该识趣了!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三章 范纯仁入京 元丰八年四月丁亥(二十四)。 延和殿便殿听政。 有司请依故事追封两宫先祖,于是都堂宰执上表,乞追封太皇太后、皇太后已故先人。 两宫再三推辞,群臣不断上书,终于答允。 命有司依故事,分别追赠两宫三代先祖、祖母。 同时,应太皇太后生母,韩国、赵国太夫人李氏奏请下,两宫命有司,追赠德妃朱氏三代。 于是,追赠朱氏曾祖任百祥、祖父任士清、父任廷和,太子太保、太傅、太师,继父朱士安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开州刺史。 至于那位可怜的崔姓生父? 哭晕在厕所。 这也没办法。 崔家没有养过朱氏一日,反倒是收养朱氏的任家,虽然可能本意是为牟利,但对朱氏是真的好! 而继父朱士安,虽然也没有养过朱氏,但起码,朱氏的生母最终是和朱士安合葬的。 两宫本来还想荫补几个任家和朱家的子弟为官。 赵煦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他知道,任家和朱家的人是个什么德行! 每年赏赐一点钱帛,养着就得了。 让他们出来做官会害死别人的! 不对! 他们出来做官,只会被人当枪使! 于是赵煦趁机表示,太皇太后生母韩国、赵国太夫人,深明大义,宜当继续加封大国! 不过几天,韩国、赵国太夫人,变成了韩国、越国太夫人! 赵煦并令有司,对韩国、赵国太夫人以及皇太后生母秦国、鲁国太夫人,依制赐给的常仪加倍给赐,同时两位太夫人享有的俸禄当为真俸! 什么是真俸? 就是不玩省陌和折色那一套,一贯钱给一千文,一石米俱给细色。 赵煦的表现让两宫都很满意。 群臣见着,也都是纷纷上表称颂。 而赵煦其实也没多花什么钱。 一年下来,两位太夫人撑死多拿几千贯的俸钱和几百石的米麦。 四季和节庆赏赐时的金银器物和丝帛,无非多上一倍。 但赵煦收获的却是两宫的信任和高家、向家的歌功颂德。 这买卖太划算了! 追封、追赠之类的琐事说完,就是政务。 右相韩绛上奏请求:天下民户已欠元丰七年以前青苗钱、免役钱利息,乞推恩除放五分。 并详细列举了,京畿、河北、河东、河南积欠的利息情况。 两宫诏可,并命除放。 意思就是元丰七年以前的利息,减半收取。 这算是新君即位后,真正的德政了。 因为免役钱和青苗钱的利息,都是百分之二十,现在砍到了百分之十。 真是皇恩浩荡! 韩绛还是胆子小,不敢直接提议,将青苗钱和免役钱、免行钱利息都定到百分之十——当然赵煦现在也不敢! 太得罪人了! 放贷是大户控制小户的手段! 城市里如此,农村也如此。 韩绛后,有司汇报了不少地方上的事情。 赵煦就没怎么在意了。 因为都是小事,无非是这里的官儿要提一级,那边的官儿要贬一贬。 等下了朝,赵煦跟着两宫回了大内,在保慈宫里陪着两宫用了午膳,就回到福宁殿午睡。 …… 赵煦年纪小,可以休息,可以睡觉。 都堂令厅上的宰执元老会商,却已经按时开始了。 司马光带着范祖禹,走进这个全新的都堂令厅内时,他就发现,有两个元老没来。 文彦博和冯京,都不在! 右相韩绛笑眯眯的将司马光,请到了座位上,然后告诉他:“君实,今日太师言身体有恙,便不来都堂了……不过太师言:君实之意,就是某之意……” 司马光听着,老脸抽搐了一下。 什么叫我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 “冯当世呢?”司马光强忍着心中的不悦问道。 “冯当世,已经上了辞表,乞归河阳……”韩绛依然是笑眯眯。 司马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坐在位子上,没有发作。 第一天宰执元老集议,文彦博就推脱有病,冯当世干脆当了逃兵! 当初在洛阳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个样子啊! 那个时候,即使是书信往来,冯当世也是恨不得一天就把所有新法全部罢免。 文彦博更是多次和他说过,新法害民残民,若不尽罢,死不瞑目这样的话。 然而事到临头,却一个跑了,一个干脆不来。 “子华!”司马光认真的看向韩绛:“洛阳时,老夫也多次拜访过子华……知子华君子也……” “此番商议,子华应该会支持老夫的吧?” 韩绛笑眯眯的说道:“君实……老夫当然是支持君实的……” “不过,此番集议,老夫身为右相,要居中主持、协调……” “实在不好公开支持!” 意思很明显——老夫提供除支持外的一切帮助。 但这仅仅是司马光遇到的挫折的开始! 等到元老大臣们,全部到场,都堂宰执们也到了令厅中。 尚书左丞、门下侍郎章惇,就命人拿出了都堂商议上次那封诏书的文字记录,给各位元老传阅。 堆叠起来的文书,足足有三尺高! 光是看完这些文书,就要好几天! 司马光看着就头疼不已,偏偏还发作不得。 因为这就是制度,也是规矩,更是朝廷法度! 章惇也是义正言辞,一口一个祖宗法度如此,国家制度如此。 堵得司马光说不出话来! …… 赵煦醒来的时候,石得一的身影,出现在了榻前。 “大家,都堂集议已经散会……” “嗯?” “今日章惇,分发了足足上千份文书记录……”石得一静静的说着:“诸位元老,本来就年迈,精力不足,只看了半个时辰,就纷纷请求命吏员誊录副本,回去细读……” 赵煦静静的听着,一点也不意外。 司马光应该感谢他遇到的是现在的章惇,而不是绍圣时代的章子厚! 那个被仇恨冲昏了头,那个为了复仇不择手段的章惇! 所以,章惇仅仅是用上了在规则范围内的手段。 不然的话,司马光就会知道,为什么完颜构的那些大臣,会形容章惇:穷凶极恶了。 “沈括适才递了帖子……”石得一继续说着。 “嗯?”赵煦终于有了反应,伸出手来。 石得一将沈括的帖子,放到赵煦手中。 赵煦翻开一看,是沈括的报告。 他说他已经到了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官署上任,正在熟悉官署情况,同时准备在近些天,去军器局各地作坊巡视,召集各作坊的官员和吏员,逐一厘清关系。 沈括说,他大约需要十五日到二十日左右的时间,来将上上下下的事情厘清,所以恳请‘陛下予臣以宽限’。 赵煦看完摇了摇头。 只能说,他的父皇给这些熙宁、元丰大臣太大阴影了。 “告诉沈括,不要急,慢慢来……” “一个月、两个月,都可以!” “朕等得起!” 专一制造军器局,是专属于天子的有司。 几乎不对除了天子外的任何人负责! 沈括新任,必然需要时间适应,需要时间立威,也需要时间熟悉。 石得一点点头,就退了下去。 赵煦则坐起来,冯景带着宫女上来,服侍他洗漱。 洗漱完毕,赵煦就照例去了御花园里散步。 最近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赵煦出门的频率也越来越多。 若有可能,他会尽可能在花园之中多呆。 同时,福宁殿的门窗也被他严令,必须随时打开十余扇,以通风透气。 …… 司马光下了朝,回到了官廨。 范祖禹没有随他回来,而是留在都堂,看着人誊录那些文书。 这让司马光有些不太适应。 好在,几个服侍他多年的元随,很了解司马光的习惯,见状就立刻奉来了茶水。 司马光茶水喝了几口,终于让心情平静下来。 他知道的,他必须想办法,去说服那些元老。 特别是文彦博! 不然的话,都堂上的那些宰执,会不断的重复这样的办法来拖延时间! 同时,司马光也知道,这样拖下去,对他的名声和声望都是巨大打击——天下人会议论:都说司马相公乃救时之臣,为何区区一件小事,却拖延至今,还不能办好? 两宫更会怀疑和质疑他的能力! 可是…… 司马光有什么办法? 叫他写文章,叫他针砭时弊,他是一等一的厉害。 可真的到具体事务上,真的到了具体的工作上,他就实在是力有未逮! 这一点他自己都是清楚的。 可偏偏,那些原本可能帮他补全这些短板的人,却在京城被新党的退让和妥协所迷惑了。 想到这里,司马光就不由得期待吕公著入京。 “吕晦叔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抵京!”司马光想到这里,就叹息起来。 扬州到汴京,一来一回,二十几天是起码的。 可吕公著若真的要二十几天后才入京,那么,他的麻烦就大了。 司马光正长吁短叹着。 门外的一个元随,却欢喜的拿着一个拜帖进来:“相公!相公!看看是谁的拜帖……” 司马光接过拜帖一看立刻就站起身来:“尧夫入京了?!” “快快有请!” 这一刻,司马光感觉天降甘霖! 同时,这张拜帖也让司马光打开了思路! 吕公著远在扬州是不错! 但年轻一辈的君子贤臣,此刻也都在向着汴京聚集啊! 尧夫只是第一个。 很快,其他人也都该陆陆续续抵京! 而这些人,这些本因为王安石新法而想要辞官挂印而去君子贤人,当年在邵雍劝说下,带着‘能减一分害,则百姓得一分利’的志愿,踏入这天下官场,在新党的打击下,坚持至今的人,才是他的希望,也是天下苍生真正的希望! …… 赵煦坐御花园的一个凉亭中,看着蝴蝶在花园中翩翩起舞,也看着满园的姹紫嫣红,不觉心旷神怡。 “大家……”石得一出现在他面前。 “新知庆州、直龙图阁范纯仁今日上午抵京,已在宣德门下递了求入的帖子!” 赵煦听着,点点头,暗道:“司马牛还真是好运气!” 范纯仁,算是旧党中,除了吕大防之外,最有实干能力也最有魄力的人了。 就是…… 赵煦很好奇,在现在的局面下。 范纯仁还会和上上辈子一样,力挺司马光吗? 须知,现在的局势和上上辈子截然不同。 而范纯仁是个实干派,元祐时代,范纯仁一度要恢复青苗法,还说过青苗法有‘五利’。 然后就被苏轼带着御史围攻了好久,逼得范纯仁低头认错,再也不敢说什么青苗法也有利。 接着,苏轼飘了,说什么免役法于民有利,然后他也和范纯仁一样,遭到了围攻。 今天状态不佳,4500月票加更,明天补上! 注:史书记载,太皇太后的这个生母,每个月的俸钱是150贯,春秋四季有布帛各一百匹…… ps:按照史实,很快,这位太夫人就倍给常仪。 所以,赵煦这是慷他人之慨。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分裂的痕迹 司马光见到范纯仁的时候,几乎有些没有认出来。 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疑惑着问道:“尧夫?” 当年洛阳见到的范纯仁,正直青春风华,风姿倜傥之年岁。 转瞬,当年那个在洛阳在他面前以晚辈、后进自居的年轻人,也已经老了。 华发生鬓,司马光蓦然才醒悟。 是哦…… 尧夫也已近知天命矣! 范纯仁恭身一拜:“范纯仁见过司马相公!” 司马光哈哈一笑,扶起范纯仁,道:“自当年洛阳一别,已有十余年未见尧夫矣!” “今日重逢,当孚一大白!” 就吩咐左右置酒备宴。 然后,就拉着范纯仁的手,在这官廨后宅的院子里坐下来,促膝而谈,说道:“老夫自从听说两宫命尧夫入京面圣后,就一直期盼着尧夫,不意尧夫入京竟是这般的快!” 范纯仁说道:“自得两宫旨意,某星夜兼程,马不停蹄,自河中府疾驰入京……” 这一次河中履职,已是范纯仁第二次知河中。 上一次是熙宁二年,因反对王安石变法,以知制诰、同知谏院、判国子监出知河中府。 其后地方辗转十六七年,于前年再知河中。 这十几年来,范纯仁从河中至成都,从成都到河州、庆州,然后回到河中。 就像是来回跑一样! 看似是回到了原点,实则只有范纯仁知道,他在这些地方都收获了些什么? 十六七年前,那个年轻气盛,自诩掌握天下真理的范纯仁,在这来来回回的履任中已经死了。 现在的范纯仁,已经清楚的知道,天下之事绝不是儒者嘴里的仁义道德四个字可以概括的。 “尧夫此番入京,路上可听说了少主的事迹?”司马光问道。 范纯仁点点头,对着皇城方向拱手:“祖宗保佑,苍生幸甚,竟降圣君于我朝……故而,某日夜兼程,不舍昼夜而来!” 河中府到汴京,足足有着八百多里。 即使这一段的官道宽敞,交通便捷,但他范纯仁却只用了不到七天就抵达了汴京。平均日行百余里,这对一个士大夫来说,确实已经是极限的速度。 他这么急切,自然是因为听说了汴京的事情。 少主的传说,让他大为振奋。 因为,他也是一个神童! 范纯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跟着胡媛、孙复学习儒家经典,所学一次就通,引得上下都去和范仲淹道喜。 司马光点头颔首:“少主聪俊仁圣,千古罕见,朝野称颂!” “尤为难得的,还是少主于治学上,颇为严谨,年虽幼冲却已颇得古人治学之要……” “宫中皆言:官家每日自晨起诵圣人之经,及夜深之时,犹读春秋,方上榻入睡……” “此外……”司马光看着范纯仁,满是赞赏的说道:“少主还曾在大内读大行皇帝所遗之书,读到了文正公昔年的《岳阳楼记》,当殿与我等臣子解义言语之中对文正公可谓推崇备至!” 范纯仁听得,眼睛都泛起了泪光,他是个大孝子,当年范仲淹年迈,他中了进士就回乡守着范仲淹,服侍范仲淹终老,又守孝三年才出仕为官。 如今,少主幼冲,却已挂念他的父亲,推崇文章。 这对范纯仁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毕竟,对大宋士大夫们来说孜孜于科举之途,除了得官入仕,施展自身抱负外,最大的动力就在于——进父祖之名于天子御前! 哪怕是范纯仁之父范仲淹,乃是国家元老,前朝重臣。 可少主挂念,推崇乃父,依旧是莫大荣誉。 这个荣誉,对范纯仁来说,远比他自己进用,得到赏识,更能让他激动。 当即就对着皇城大内拜了一拜:“先臣有幸,文章得入圣心,幸甚!幸甚!” 司马光颔首微笑。 范纯仁入京了,他的后顾之忧,也已经解除了大半! 有范纯仁辅佐,都堂上的那些阴暗手段,就不足为惧! 因为范纯仁,不仅仅家学渊源,自幼就跟着范仲淹履任各地,熟知上下情弊。 这些年奔走天下,在政务和国家法度、典故上,更当已了然于胸。 于是,等着下人们,将酒菜备好,便拉着范纯仁一边饮酒,一边谈起了他如今面对的局面。 尤其是都堂上,刻意的文书刁难。 范纯仁一听,当即表示:“相公勿忧,且将那些文书交于某……” “今日便可解相公之忧!” 这种地方上的胥吏,用来刁难那些刚刚上任的官的手段,在范纯仁眼中,随手可破。 因为一切文书,都自有规律,都自有手法。 只要找到这个规律,就可以如庖丁解牛一样,轻松的从浩浩文海之中,找到最重要的那几条。 其他的…… 都是用来污染耳目,占据精力的垃圾! 司马光闻之大喜:“老夫就知道,尧夫只要入京,宵小束手可擒矣!” 范纯仁见着,却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 “司马相公,缘何局促至此?” “汴京元老们,怎无人相助?” “尤其是文太师……”范纯仁想着:“这等小事,太师门下随便遣一门生,就可破解……” 这不大合理。 不过,范纯仁并没有太过深入的去想。 反正,他明日也要去拜访这些元老大臣。 尤其是文彦博,必须登门拜访! 这可是他家的世交! …… 福宁殿中,夜幕已经降临。 赵煦陪着向太后,吃着晚膳。 因为冯景管着御厨,所以赵煦直接通过冯景,遥控御厨的菜式。 所以,福宁殿的菜肴,数量大大减少,但质量大大提高。 尤其是斋菜水平,突飞猛进。 各种蘑菇和豆腐,都被御厨们玩出花来了。 向太后和太皇太后,都很满意,所以冯景在御厨的地位,已经不可撼动。 吃完晚膳,母子两人就在福宁殿帷幕里,说起话来。 “六哥,明日有大臣要陛辞……” “嗯!”赵煦点点头。 “是冯京冯当世!”向太后看着赵煦,说道:“就是母后和太母常说的金毛鼠……” “哦!” “六哥记得,明日殿上,不要表现出什么倾向来,免得伤了老臣的心!”向太后叮嘱着。 虽然,她和太皇太后,都有些不大喜欢冯京。 可冯京到底是四朝元老,而且还是富韩公的女婿。 元老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向太后现在就怕,赵煦这个孩子不懂事,当殿表达出喜恶。 赵煦微笑着说道:“母后放心,儿知道的,殿上无私德!” 对赵煦来说甭管冯京私德怎么样?人品如何? 但人家可是很给面子,也很识趣的! 看到风声不对劲,直接就开始提桶跑路。 这样的人,怎么能加罪? 必须鼓励!必须奖励! 于是,便问道:“母后,既是元老大臣陛辞,依故事当如何?” 向太后沉吟片刻,道:“故事,是当推恩!” 冯京今年已经六十有四! 又是大宋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 这些年来,在地方上也做的中规中矩。 所以,该有的体面,确实不能少他的。 “那就改知五都之一?”向太后沉吟着,对赵煦说道:“韩相公拜相以来,河南府出阙……” “以冯京知河南府?” 赵煦立刻就像个好好学生一样,认真的点点头:“一切母后做主就是……” “只是……” “儿不太懂,这河阳府和河南府之间的区别……还请母后教之……” 向太后于是兴致满满的和赵煦简单科普了一下,大宋地方行政级别。 赵煦就像个好好学生一样,认真听讲,也不插话,只等向太后说完,才眨着眼睛一副‘今天又学到新知识了’的样子。 看的向太后受用不已。 于是,她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一个事情。 “冯京既知河南府,那他的观文殿学士的贴职,恐怕就不够了!” “得加观文殿大学士才行!” “可观文殿大学士,却是宰相出外,才能带的贴职!而冯京从未宣麻拜相……” “这样的话,为了褒扬老臣,就只能授冯京节钺了!” 文臣的最高待遇,就是生封节度使! 在大宋,大部分文臣哪怕能得节度加封,也通常都是在致仕后。 只有少数中的少数,因为地位、资历以及人望,才能在致仕前获封节度! 在这些少数里少数中,又有特例,可以同兼两节度! 那冯京够资格得节钺吗? 向太后想了想,这头金毛鼠还真有资格! 因为他是四朝元老,也因为他离致仕也只有几年了。 可是,假若封了冯京,韩维恐怕也得给节度才行! 一下子两位使相? 动静太大了啊! 别人会说闲话,觉得她这个太后,不珍重国家名爵! 赵煦看着向太后的神色,问道:“母后在想什么?” 向太后看了一眼赵煦,微笑着道:“母后在想,祖宗法度,国家名爵不可轻授大臣,以免滥觞!” 赵煦点点头:“这是自然!” “可若独授冯京……其他元老,大约不会服气……” 赵煦微笑着说道:“母后为何不再选一个已经致仕的元老,与这叫冯京的大臣,并给名爵?” “这样外人也就不会说闲话了!” 向太后眼前一亮:“六哥怎知这个?” 赵煦眨了眨眼睛,说道:“儿是忽然想到的……”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他假装着疑惑的样子。 向太后看着,顿时欣喜起来:“我儿聪俊如此,必可为圣君!” 虽然她已经知道,这个孩子在政务上,似乎非常有天赋,常常能直接找到关键! 所以,如今两宫批阅奏折,都会带赵煦在旁边。 就像昨天,那成都府的事情,赵煦随口一提,就指出了关键! 但,向太后还是没有想到,这孩子居然在人事上也是有这样绝佳的天赋! 居然能灵光一闪,就找到解决的办法! 真是祖宗保佑呢! 于是,抱着赵煦,欣慰而激动,便赏了福宁殿上下。 …… 送走向太后。 赵煦就在女官的服侍下,开始更衣、洗脚,准备睡觉。 坐在御榻上,赵煦闭着眼睛,回忆着上上辈子的一些事情。 文彦博和司马光的联系,已经被斩断,或者说被模糊。 那头老狐狸,似乎闻到了什么味,听说今日都堂都没有去。 而冯京,虽然在两宫面前不得喜欢。 但,他的朋友遍及朝野。 在旧党一系之中,冯京也算是自成一系了。 所以,在赵煦上上辈子,司马光为了拉拢他,在吕公著建议下,给了他一个节度使的名头。 冯京于是心满意足的给司马光做了背书。 文彦博、冯京、韩维、张方平……旧党元老们紧密团结。 司马光、吕公著的地位不可撼动。 一直等这两个人先后去世,旧党才开始正式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但如今看来,恐怕今年之内,旧党就要四分五裂了。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五章 赵煦:吕惠卿、苏轼,现在尔等都欠朕了 元丰八年四月戊子。 赵煦早上起来后,照例就陪着两宫在保慈宫批阅奏折,兼当气氛调和器。 今天,大宋天下发生了些小小的事情。 知太原府吕惠卿奏:本路斥候侦知:西贼大部人马,闻我国丧,聚兵聚星坡等处,欲谋入寇,臣总边防之事,以守土为责,未及请旨,乃依大行皇帝去岁七月诏书,分遣本路诸将:邢佐臣、折克行、訾虎等蕃汉步骑两万两千人,自本月庚辰(十七)出左厢,至贼聚星坡、满朗、嘉伊等地,破贼六寨,得首级六百有余,斩贼官及首领凡十三人,获贼铜印数十颗,俘贼数千人,得骆驼牛马等上万! 标准的吕惠卿嘴脸。 打草谷就打草谷嘛。 非说人家聚集起来,欲图入寇。 两宫看了吕惠卿奏报,虽然对吕惠卿都不喜欢,可依然欢喜。 特别是向太后,看完就开心的说道:“我朝新丧,外贼觊觎,吕惠卿能侦知敌情,提前部署,率部出击,使贼寇图谋落空,当令有司嘉奖!” 太皇太后也点头说道:“太后所言极是!” “六哥如今年幼,四方贼虏,难免轻视我朝,吕惠卿这次能提前察知贼寇图谋,提前出击,确实当嘉奖!” 于是,就批示有司,当依吕惠卿奏报,对有功将帅依故事封赏。 这很正常,两宫初听政,没有任何军国经验,自然边帅说什么就信什么。 赵煦没有办法,只能给吕惠卿擦屁股。 于是,轻轻拿起吕惠卿的奏疏放到自己面前。 “六哥怎了?”向太后注意到赵煦的动作就问道。 “儿在想……”赵煦轻声道:“这个叫吕惠卿的大臣,会不会因为此胜而骄傲轻敌了?” “儿观父皇所遗边臣手书,多有劝勉、告诫,勿令边臣骄躁,不可轻敌之文字!” 向太后和太皇太后对视一眼。 她们也正好,对这个吕惠卿不太喜欢。 只是人家立了功,总不好敲打、责训。 但现在六哥在担忧吕惠卿骄傲轻敌! 这就好办了! 正好借题发挥,敲打敲打! 于是,两宫铺开纸来,商议了一番后,由向太后主笔,写了封措辞相对严厉的告诫手诏,要求吕惠卿不可轻敌,尤其不可忽视边防。 赵煦则趁机,塞了一句私货进去。 向太后也没有在意,按照赵煦的话,直接原文写了进去还特别强调:此官家圣训。 然后加了印玺,太皇太后命粱惟简立刻派人以急脚马递将封赏将帅的诏书和告诫吕惠卿的手诏送去河东吕惠卿处。 赵煦在旁边看着,微微吁出一口气。 “吕惠卿啊吕惠卿,你可长点心吧!” “可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片美意!”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吕惠卿今日之功,转瞬就在旧党的激进派手中,变成了‘擅起边畔’的重罪! 刘挚、王觌、苏辙、王岩叟等群起而围攻。 而吕惠卿自己,也在这个时候给这些人送上了助攻——西贼利用吕惠卿得胜后的懈怠和放松,出其不意的在一个月后集结大量轻骑兵突击河东的一个边寨,攻破了这个寨子,并进行了屠杀。 此事,被那些激进派若获至宝。 他们非但不觉得,应该报复,反而认为这就是吕惠卿的罪证! 铁证如山! 于是,吕惠卿在整个元祐时代,遭到了残酷的政治迫害和打击。 在精神上更是被轮番羞辱! 特别是苏轼起草的吕惠卿责贬诏书,论文字的刻薄和言辞的羞辱性,甚至比赵煦后来清算王珪的那一封诏书用词更加恶毒!! 所以,吕惠卿深恨苏轼。 绍圣时代,吕惠卿被起复后,在入京朝觐赵煦时,就当面陈述了苏轼的恶毒用心,言及他在这过去这些年受到的打击和迫害,最后泣不成声。 赵煦本来就同情吕惠卿的遭遇,闻得吕惠卿哭诉,怒不可遏! 于是,本来早就在元祐时代的党争中,被人赶出了朝堂的苏轼,人在家中坐,罪从天上来。 这一次,章惇不再给苏轼任何情面。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先贬成和吕惠卿被贬一样的宁远军节度副使,并不得签书本军公事,给吕惠卿出出气。 紧接着,又是一条责贬诏书,将他送过岭南,送到连荔枝都没有的惠州。 章惇却还不放过他,又找了个理由,过了两年就又将他从惠州,送到了詹州去钓鱼。 于是,苏轼在詹州写下了著名的诗词:我本詹耳氏,寄生西蜀州。 赵煦回想着这些事情,就在心里盘算起来。 “吕惠卿啊吕惠卿,若汝这一次能够过关,那汝就知道欠朕到底是多大一个人情了!” “汝该怎么还?” “姑且按照汝旧年定下的免行法利息来算吧……” “年息二分,汝子子孙孙,恐怕都还不完!” “所以,乖乖的给朕守好河东,最好不要轻举妄动,等朕长大!” 嗯,赵煦感觉自己以后再怎么使用吕惠卿,都会心安理得。 毕竟,这是他欠朕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还有……” “苏轼……汝这一次若是可以躲过去詹州钓鱼的灾祸……又该怎么还朕的恩情?” 这样想着,赵煦就颇有些遗憾。 毕竟,海南岛那地方,大宋百年都没有出过什么举人,更不要说是进士了。 但现代的历史记载显示,苏轼到了海南后,在地方上大兴教育。 终于是让海南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举人、第一个进士。 而且还是进士及第! 所以……要不,想个办法,将来依然送苏轼去海南钓鱼? 和他商量一下怎么样? 这次就不贬你了,给你一个海南经略使、开发使之类的头衔,去崖州、詹州待个三五年如何? 想了想,赵煦感觉苏轼应该会感恩戴德的欣然应允。 毕竟,他欠朕很多很多! 根本就还不清! …… 两宫奏疏,批阅的差不多时。 通见司来报:观文殿学士、知河阳臣京,乞陛辞。 两宫于是带着赵煦到了延和殿便殿。 在礼仪性的慰问和勉励过后,赵煦就在向太后的暗示下,当殿金口玉言‘冯卿元老大臣,朕父皇股肱,当以国家善待元老重臣,褒扬儒臣之故事,依例推恩,授予节钺’。 冯京听着,当即感恩戴德,再拜谢恩。 于是,在这一天傍晚,两宫拥着赵煦,驾临内东门下小殿,口授旨意与翰林学士曾布,命曾布草制,以冯京四朝元老,大行皇帝股肱的理由推恩。 落冯京观文殿学士,进拜保宁军节度使,知河南府,并令有司,制作节钺。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六章 文彦博: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夜幕已经落下,寿昌坊中,文彦博甲第内宅。 已是酒酣耳热,宾主尽欢之时。 在坐的宾客,也都各自唱和了数遍诗词。 文彦博飘飘欲仙,也有些微醉了。 便要在左右侍女的搀扶下,退入后宅歇息。 范纯仁见了,便请求以晚辈之礼服侍。 文彦博知道范纯仁的来意,于是点头应允。 范纯仁扶着文彦博,退到后宅内厅。 侍女奉来茶汤后,文彦博就挥手,让左右都退下去。 “尧夫今日来老夫府邸,是给司马十二当说客来的?”文彦博喝了一口茶汤后,就悠悠问着。 范纯仁微笑着放下手里的茶盏,拱手道:“晚辈的这点小心思,总归逃不过太师法眼!” “少给老夫灌迷魂汤了!”文彦博摇头看着范纯仁,问道:“司马十二到底想做什么?尧夫问过了没有?” 范纯仁答道:“自是行君子正道,废王安石邪法了,还天下苍生一个公道!” 这是洛阳群贤念兹在兹十余年的事情。 是韩魏公、富韩公临终时,念念不忘的事业。 更是这位文太师,一直以来倡导的事情。 “如今,司马公上书求开言路,太师当鼎力支持,共襄盛举才是!”范纯仁小心的选择着措辞问道:“何故如今,告病在家?” 文彦博听着,顿时就呵呵的笑了起来。 他说道:“司马十二欲求直言,老夫当然是支持的!” 都堂上的宰执也是全体支持! 甚至都明发天下州郡了! 文彦博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奈何老夫年已八十,腿脚不便,精力不济……” “实在难入都堂,与宰执元老共议!” 文彦博看着范纯仁一脸不信的神色,他微笑起来,端起茶渣,又抿了一口茶汤,然后悠悠说道:“倒是尧夫,到底问过司马十二,求了直言后,要做的是什么事情?” “司马十二以为的王安石邪法,都有哪些?” “将兵法算不算邪法?”文彦博注视着范纯仁的眼睛,忽然问道。 范纯仁错愕的瞪大了眼睛:“将兵法如何算邪法?” 那可是他的父亲和名将张亢在陕西首倡的! 就是为了改变大宋过去更戍法下,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战力孱弱的局面而设。 数十年下来,效果显著,如今大宋西军的战力越来越高,不再惧怕和西贼野战,甚至可以在野战中战而胜之就是最好的证据! “可将兵法,正是在王介甫手中,才成为国家成法的!”文彦博悠悠说着。 “司马十二,若要罢废之,尧夫如何以对?” 没有人比文彦博更清楚,在洛阳半山园中写了十五年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内心的愤懑的了。 尽罢王安石邪法。 对其他人或许是个口号但对司马光来说,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的理想,甚至是他的灵魂! 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将兵法,同样是其目的! 范纯仁被问的低下头去,不知如何回答。 他最终只能无助的低头:“若如此,我当尽力劝谏之……” 文彦博笑了:“当年,司马十二也劝谏过王介甫……” “王介甫的那封答司马君实谏议书,尧夫看过吧?” 范纯仁点点头。 “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文彦博叹道:“王介甫早就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 “司马十二,想不想争这个名实?” “他当然想!” “既然他想要这个名实,那王介甫的一切法令,就都是邪法!” 文彦博语重心长的对范纯仁道:“尧夫,与其在老夫这里苦口婆心,不如回去问问司马十二……” “到底什么是邪法?” “他又打算在什么时候,将这些邪法统统罢黜!” 文彦博太熟悉司马光了。 “此外……”文彦博念着昔年故友的情谊,和范纯仁道:“自古以来,欲变动法度,则必须得天子支持!” “如今天子仁孝,事事以大行皇帝孝子自居……” “若要变动成法,变易大行皇帝基业……” “李资深如今可还在御史台里待罪呢!” 李定就是胡言乱语,牵扯了一下专一制造军器局就已经捅了马蜂窝。 那位少主震怒,据说当殿喊出了‘欺负孤儿寡母’、‘吃绝户’这样的话。 在李定的前车之鉴面前,谁还敢冒着被少主指斥‘欺负孤儿寡母’、‘吃绝户’的风险,贸然去动那些先帝法度? 谁又能知道,大行皇帝到底和这位少主交代了那些东西是别人不能碰的红线? 就算是自己不要命了,也得考虑子孙后代啊!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也! 文彦博想到这一句古语,内心就一阵寒颤。 “何况……” 文彦博悠悠叹道:“父丧,三年不改父之道,谓之孝也!” 这才是文彦博入京后心态变化的根本原因所在。 孝道,是天地至理! 也是无解的症结所在。 在没有得到那位少主同意,并从他嘴里得知‘父皇早有嘱托如此如此……’之前。 在其孝期内,妄改先帝法度。 都是取死之道!也是祸及子孙的灾厄! 司马十二自己没有后代,可以无所顾忌。 他文彦博可是有八个儿子,十多个女儿,几十个孙子孙女。 范纯仁听着文彦博的话,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文彦博的话,就像一把把利箭,射中了范纯仁的命门! 父丧,三年不改父之道! 这是圣人教诲! 更是儒家至高的道德要求之一。 不仅仅天子要遵守,大臣要遵守,民间百姓和农民、商贾、工匠也都被要求必须遵守! 谁敢抗拒不遵,就是不孝,不孝是大罪! 天子若被人指斥不孝,那可是会被废黜的! 霍光废昌邑王的罪名里,就有不孝! 范纯仁沉默良久后,悠悠说道:“太皇太后慈圣,乃大行皇帝生母,以母改子,礼法上说得通……” 文彦博大笑起来:“那皇太后呢?” “作为大行皇帝元后,天子之母,皇太后会愿意别人变动先帝法度,将天子陷于不孝的大罪之中?” 是的,若只是太皇太后听政垂帘,范纯仁的说法还具备可行性。 偏偏如今是两宫垂帘听政,且是皇太后抚养、教导少主! 以母改子,礼法上勉强还行得通。 以妻改夫,这是牝鸡司晨! 皇太后哪怕愿意,也不敢的! 何况,她根本不可能坐视让少主陷入不孝的大罪之中! 范纯仁被问的,耷拉下了脑袋。 他终于知道,为何元老大臣们一个个都退缩了。 症结却在此处!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文彦博扭头看过去,看到了他的儿子文贻庆。 “什么事情?”文彦博问道。 “大人……”文贻庆看了看范纯仁,拱手一礼,然后跪到文彦博跟前,说道:“两宫方才携少主驾临内东门小殿,已命学士院锁厅!” 文彦博闻言,看向皇城方向:“大拜除啊!” “这一次,是有人要补选三省两府吗?” 文贻庆摇摇头,道:“这次是进拜节度使!” “据说,是河阳的冯公要进拜节度使……” 文彦博听着,拍着大腿大笑起来。 “冯当世这头金毛鼠还真的是耳聪目明呢!” “看看人家!” “总是能在关键时刻,攫取最大的好处!” 范纯仁和文贻庆都看向文彦博,不太明白文彦博的意思。 文彦博看着范纯仁,看着这个故人之子,破天荒的解释起来:“昨日都堂集议,冯当世以欲归河阳为由,拒绝参与……” “今日,两宫就宣麻拜将,让这头金毛鼠生封节度使!” 他看着范纯仁,说道:“现在,尧夫知道了吧……” “司马十二,只是一厢情愿……” “两宫也好,少主也罢,都不会同意他的……” “当识时务……”文彦博说到这里就摇头叹息:“司马十二这辈子,恐怕都不会知道什么叫识时务了……”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仁多保忠:优势在我! 元丰八年四月已丑(二十六日)。 汴京冯京府邸。 香案已经摆好,冯京带着他的妻妾子女,全部穿着隆重的朝服和命妇冠冕,跪在香案前,听着天使抑扬顿挫的宣读着推恩除拜大诏。 当冯京听到‘可,特授保宁军节度使,知河南府’。 当即就叩首谢恩:“陛下隆恩,老臣感激涕零,当誓死以报!” 然后就喜气洋洋的站起身来,接过了递来的白麻制书。 这是要拿去,供奉到祖宗祠堂里,告诉列祖列宗——老冯家出位极人臣的使相了! 冯京诸子、诸女,也都是喜气洋洋。 使相的荫补官位,可是远胜一般重臣! 冯家的司阍,更将早就准备好的一袋子的银钱,塞到了宣读诏书的天使手中。 这是惯例。 使者一摸知道是银钱,立刻就无比满意的回去复命了。 一直在冯府内宅等着的亲朋好友,这个时候也都纷纷上来道喜。 这一天的冯府注定是热闹的。 而其他在京元老,则都是吃味的。 “冯当世凭什么能拜节度?” 这是大多数内心的想法,只是没有人敢表述出来。 于是,他们很快就纷纷用脚投票,做出了选择,纷纷上书,请陛辞归镇。 大部分人的请求,两宫都是一一诏准。 只有元老宣徽南院使张方平和另外一位元老资政殿学士孙固被慰留下来。 孙固被留下,是因为他身体有病。 两宫特旨,命太医诊治,还赐给了不少御药。 至于张方平?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原因了。 当天,两宫再次拥着赵煦驾临内东门下小殿,同时锁厅。 隔日早上(庚寅),又是一道宣麻大诏。 张方平落宣徽南院使,特旨进拜彰德军节度使。 这倒是没引起什么波澜,毕竟,在大宋元老重臣致仕后,拜授节度使,不算稀奇。 一般只要活的足够久,同时让宫里面舒服,那就应有尽有。 毕竟,致仕的老臣,拜授节度,就是个名头。 不像冯京那样,到了河南府就是使相。 使相的地位,高于宰相! 在地方上和土皇帝没有区别! …… 河东,太原城。 一名骑士,从官道上飞驰而行。 骑士的马头上,挂着一个时时刻刻在不断鸣动的铃铛。 沿途一切官民行人,在这骑士的前方集体让开道路。 因为那個骑士是所谓的金牌急脚马递。 是天子使者,也是担负着以最快效率和速度,将来自京城的命令,传递到四方,或将天下州郡的紧急军情、灾荒报告送入京城的使者。 一般一名急脚马递,从汴京出发或从地方将边报送入京城时,会采用不入马递铺,骑手在路上互相交接的方式,接力前行,日夜兼程。 一日夜,常常可以飞驰五百里。 汴京的天子诏书,一直都是通过这种方式,传递到沿边各路。 骑士飞驰入城,直入府衙,然后高举着金牌印信,一路高呼:“天子手诏!天子手诏!知太原府吕惠卿接诏!” 整个府衙立刻被惊动。 吕惠卿也匆匆的从府衙后院走了出来。 因为是手诏,所以他也只需要面朝汴京方向拜上两拜,然后从那骑士手中,接过了被腊封的手诏,吩咐官吏赏了骑士财帛。 吕惠卿就将腊封的手诏打开,拿在手里一看。 首先是赏功! 两宫命他依故事法度,赏赐有功将士。 然后…… 手诏上的内容,就为之一变,语气更是变得严厉起来。 先是告诫他,为帅臣者不可轻敌,然后又训诫他,边防之事不可不重。 还举了好几个轻敌冒进或者骄傲自大最终被贼虏得逞的例子。 以他的脾气,这会本来应该不开心——边防的事情,你们汴京城深宫的两个女人懂什么? 可是,手诏中两宫以少主口吻,对他交代的事情,却叫他在这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踱着步,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官家言:朕新即位,四夷或有轻视,难免举兵入寇,大臣为朕守边,当以守土为要,保民为旨,不可使贼虏轻我国家!” 这什么意思? 吕惠卿思来想去,拿着手诏反反复复的看了好几遍。 少主在汴京城的传说,他自然已经有所耳闻了。 所以…… “这到底是两宫的意思,还是少主的意思?” “若是少主之意,那么少主到底想说什么?” 吕惠卿只想了一会,就索性放弃了去揣测远在千里外的汴京深宫中的想法。 他看着手诏上的文字,眼中渐渐露出精芒来。 “少主新即位,西贼确实可能入寇……” “对!一定是这样的!” 将手诏拿在手中,吕惠卿直接走向府衙大堂,然后对左右官吏吩咐:“来呀,给本官擂鼓聚将!” 先别管西贼到底是不是要入寇。 反正,汴京城的两宫告诉他了——官家言:朕新即位,四夷或有轻慢,难免举兵入寇! 太正确了! 西贼肯定在磨刀霍霍!他们肯定在密谋入寇! ‘大臣为朕守边,当以守土为要,保民为旨!’ 官家圣明,我吕惠卿就是这样想的! ‘不可使贼虏轻视我朝!’ 放心好了,我的小官家,臣一定不会让西贼北虏胆敢轻视我朝! 于是,仅仅收兵不过十余日。 资政殿学士、河东经略使、知太原府吕惠卿再下将令。 以‘天子新即位,主少国疑,西贼恐预谋入寇,本官受天子手诏,为国家守土’的名义,命令调动河东路的三个将的蕃汉骑兵,跟随他巡边。 同时行文给鄜延路,要求鄜延路也出动两个将跟他一起为‘天子巡边、震慑西贼’、‘不可令西贼有轻我之举’。 五个将的兵马被调动,这就是两三万的步骑混合野战兵团。 吕惠卿精的很! 虽然他打的旗号是‘巡边’,但他给各部划定的行军路线,却都在河东路的内线,离着边塞远远的。 很明显,他的算盘是——别管西贼有没有入寇的计划。 我先把兵马聚集起来。 假若他们真敢入寇,自然吕惠卿不会客气。 若是西贼不入寇,大军都已经调动起来了。 就这么沿着边塞巡视一圈就收兵回营? 看不起谁呢! 有枣没枣总得三杆子不是? 正好,这么多兵马聚集在内线,可以派出大量斥候深入西贼腹地进行一次侦查。 只要找到漏洞,那就出击! 回头可以告诉汴京:臣果然查知西贼聚集大军,欲图入寇,幸赖官家圣明,洞见万里,授臣以军国之策,两宫慈圣,教臣以用兵之法,于xx日出击,斩xx,俘获xxx…… 吕惠卿早就知道了。 皇帝就该哄着! 高高的捧起来,总归不会有错。 赵官家们不是喜欢微操吗? 那就不要去逆着他们来。 把功劳全给汴京,让汴京城的官家享受一番微操的快感。 但在前线的他,却需要适时的根据汴京的意思,再结合实际情况安排。 可不能学徐禧那个傻子! 居然把汴京旨意当成天条,一字不改的落实! …… 随着吕惠卿的将令。 河东路各将兵马、粮草,开始缓缓调动,并向着边地开过去。 不过这种调动需要时间。 毕竟这么多的军队、器械、粮草、马匹,仅仅是规划相关路线和进军速度,就需要好几天。 所以,至少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河东路的大军,才能在吕惠卿的将旗下再次聚集。 而吕惠卿不会知道。 在这个时候,就在他对面的西夏兵马,确实正在腹地慢慢集结。 带队的是仁多家族的大首领仁多保忠。 他们是来复仇的! 但不是报复吕惠卿,而是为了报复泾原路的卢秉! 去年十月,卢秉在泾原路设下连环埋伏,大夏统军、监军、太师仁多家族的家主,战无不胜的战神老将,曾水淹宋军,大破永乐城的大夏元帅仁多零丁为宋将彭孙枭首! 首级被送到了汴京城! 仁多家的本部骑兵数千人,也一同战死! 这是仁多家族的奇耻大辱! 所以必须报复!必须用宋人的血来清洗这个耻辱。 但你要问什么不去报复泾原路?或者报复将仁多零丁逼着去打泾原路的熙河路李宪部? 泾原军战斗力太强了! 那个宋人老将彭孙,在静边寨下,讨杀老元帅仁多零丁后的咆哮声,让仁多家上下至今做噩梦。 而熙河路则过于强了。 五次兰州会战,一次定西城大战,大夏丧师十余万,连国主亲征都是损兵折将。 于是,柿子里挑软的,只能捡素来没有大战的河东下手。 况且,河东的宋军,刚刚扫荡过大夏边塞,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次聚集。 于是,仁多保忠信心满满的率部而来了。 这一战,他要为自己正名! 此刻,仁多家的先锋骑兵,刚刚越过瀚海。 仁多保忠信心满满。 “此番出师,我军皆为轻骑,南蛮边塞守军少,且多为步卒……” “兵法曰:以正合,以奇胜!” “我军两者皆占!优势在我!” “只要打破南蛮边城,粮草、丝帛、妇孺,应有尽有!” “只需一击即走,不给南蛮子反应时间,那么南蛮兵马将只能望我军兵锋而兴叹!” 第一百二十八章 女中尧舜,从此变成公共牌 元丰八年四月辛卯(29日),延和殿便殿听政。 门下侍郎章惇上奏:本月丁亥(24),已奏知邵州(今湖南邵阳)关杞,招纳芙蓉、石驿、界溪、浮城等处人户归化,赖太皇太后、皇太后慈圣,皇帝陛下洪福,今已得报,诸处归化人皆编户毕,并于临口等处修筑寨铺。 这是章惇开湖南的余波。 也是后来湖广熟,天下足的基础。 不过,此时除了赵煦无人知晓,这些功业背后的影响。 旧党的不少人,甚至新党内部不少人,对这些事情嗤之以鼻,觉得我上我也行,也就是章惇捡了便宜。 两宫闻奏,命有司依故事嘉奖。 于是,商议的结果是:关杞寄禄官升一级,其他有功人、官及归化人,各依故事迁官、减磨勘、赏赐财帛。 赵煦看到这里,就坐不住了。 他轻轻咳嗦一声。 殿堂瞬间陷入寂静。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少主襁褓中时,曾留有病根。 向太后更是焦急的问道:“六哥,怎么了?” “可要唤太医?” 赵煦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在他的上上辈子,别说咳嗦了,就是发烧,什么时候有人问过? 哦,程颐问过一次,然后就被赶出汴京了。 “谢母后关爱,儿无事!”赵煦起身对帷幕内向太后躬身道谢。 然后他就对帷幕中的两宫再拜,说道:“太母、母后,保佑拥护朕躬,圣德光照四方,泽被山川鸟兽,于是有远方之人来附……” “此朕读圣人之书,唯有德之人临天下,才能有的事情……” “故朕以为,太母、母后,当如司马师保所言一般,实乃是女中尧舜!” “今日邵州人户归化,便是明证!” 帷幕中的两宫,听得都是笑了起来。 “这孩子……”太皇太后欢喜的轻声对向太后说道:“可真是纯孝仁圣!” “都是娘娘教得好!”向太后也轻声笑道:“圣人教诲,字字珠玑,教这孩子都记在心中……” 虽然说,那邵州归化的人户,加起来也不过一万户。 远远不如昔年章惇开梅山,卢秉和王光祖在泸州时得到的人户。 但,这种好话两宫都实在是喜欢。 而且,这也确实是个好彩头! 两宫刚刚听政不久,就有着远方山蛮归化。 这说明什么? 两宫圣德照耀泽及山川了! 群臣在沉寂片刻后,也纷纷醒悟过来。 一个个都跟着赵煦,对两宫拜贺:“太皇太后、皇太后,保佑拥护皇帝陛下,圣德施于远方,照于邵州,实乃我朝女中尧舜……臣等谨为天下贺!” 两宫听得,更加欢喜不已。 这可是你们说的哈! 于是,之前都堂对邵州的安排,就得全部推翻了。 群臣请奏,再议关杞及有功人封赏。 两宫自然从善如流。 赵煦则回到了御座上,静静的看着殿中。 “关杞……”赵煦在心里轻声呢喃。 这又是一个在现代,让人头疼的角色。 就像研究北宋开发广西绕不开熊本,研究湖南开发就绕不开关杞还有他的好朋友——王安石的弟媳之兄谢景温。 好在因为关杞有个好基友叫米芾。 而且,米芾和关杞一起在湖南任职超过了八年——元丰元年或者二年,持续到元丰八年。 所以,关杞的资料比熊本多多了。 现代传世的很多国宝文物上,都能找到此人的痕迹。 譬如说,著名的步辇图上,有一个题跋就属于关杞。 米芾的传世作品三吴贴,就是为了关杞而做。 而关杞和沈括关系也很好,所以梦溪笔谈里,有好几个篇章是在讲关杞的故事。 此外,关杞手里有着好多书法大家的名帖。 比如说虞世南的《枕卧帖》,王羲之的《十斗九贴》,还有张旭的《昨日》、《承须》、《汝官》三贴。 赵煦倒也不是真的喜欢书法。 实在是不忍心看到这些传世的文物在民间流传的过程中遭到损毁、遗失还有不肖子孙的破坏。 所以,想和关杞问问,看看能不能帮他保存一下。 …… 章惇拿着眼角余光,悄悄的观察着殿上御座。 “关蔚宗的运道可真好!”他在心中说着:“如此一来,他就能如愿得到一个馆阁贴职了!” 直龙图阁或许还差一点。 但直集贤院估计就差不多了。 这些年来,他章子厚想尽办法的想让关杞得到一个馆阁贴职,却始终不能如愿。 不意今日,少主一句话,关杞就要如愿以偿! 直集贤院的话,那么致仕前,再得到一个直龙图阁就很有把握。 昔年旧友,就可以带着荣誉,回到钱塘荣养了。 也不枉这仕宦数十载,不枉在湖南、广西的群山中跋涉十余年。 只是…… 章惇看着那位已经重新恢复了沉默的少主。 他越来越确信,这位少主做事,自有逻辑和行事规律。 就是……他现在还抓不到线索。 完全是靠着直觉在猜测,在揣测。 根本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有什么目的? “过些时日,沈存中回京,某再去试探试探……”章惇想着。 沈括是现在最大的线索。 若是能够找到那位少主行事逻辑的线索…… 章惇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他知道,若是如此,那么将来他一定能拜相! …… 今天,对大宋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天。 在天子率领群臣道贺,天子与群臣皆曰:两宫慈圣,实乃我朝女中尧舜也。 她们激动的心情还未平复下来,脸上的笑容,还在洋溢着的时候。 通见司就送入了一封来自环庆路经略司的捷报。 来自已经被圣旨调任延州,升任直龙图阁,但目前还留在庆州知州任上的赵卨。 两宫命人拆开捷报,当殿读之:臣知庆州卨谨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四月乙酉(二十二),西贼大军聚我边塞之外贺兰原,臣查知斥候,知乃西贼宥州正监军、伪驸马拽厥嵬名亲统大军,欲图入寇! 臣知军情紧急,未及请旨,乃遣蕃官贝威将兵三千,自左路出,遣将李照用将兵四千,自右路出,委大将耿端彦,将兵五千直取贺兰原。 幸赖陛下洪福庇佑,两宫慈圣保佑,臣幸不辱命,蕃官贝威生擒贼宥州监军、伪驸马拽厥嵬名,已令使者押送京师。 臣卨,顿首顿首。 元丰八年四月已丑(二十六) 边报捷报读完,赵煦第一时间就起身,对着帷幕再拜:“太母、母后果乃女中尧舜!” “太皇太后、皇太后,确乃我朝女中尧舜!”群臣次第上贺。 好了! 现在,司马光的女中尧舜牌,变成了公共牌。 两宫听着,也是欢喜不已。 尤其是太皇太后,她最要面子,也最在乎青史评价。 本来,最初赵煦的道贺,在她看来只是简单的模仿和学习司马光。 乐呵乐呵也就完了。 大家都开心开心活跃一下朝堂气氛也不错,对吧! 但现在…… 前有邵州报告,山民归化,后有边塞捷报,甚至擒获了西贼的伪驸马、正监军! 一文一武,两条喜报。 老身难不成,真有女中尧舜之姿? 向太后虽然保持着矜持,但脸上那洋溢着都要无法抑制的笑容,出卖了她。 她是士大夫家里的女儿,当然知道,此时此刻起居郎肯定会在国史上重重记下一笔:四月辛卯,延和殿听政,邵州山民归化,庆州捷报入京已擒伪驸马,天子率群臣称贺两宫:实女中尧舜也! 于是,后世青史,就会将今日的事情,记录在册。 今日之事,甚至将成为她这个皇太后百年后的名声。 女中尧舜啊! 向太后轻轻摩挲着双手! 真是不错的称呼!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太皇太后的转变 两宫的欢喜,一直持续到回了大内。 尤其是赵卨奏报,已经擒获了西贼伪驸马拽厥嵬名的事情。让这两宫斗开心不已。 倒不是她们忽然喜欢战争了。 而是她们觉得是这一个契机。 一个胁迫西贼臣服,两国从此息兵的契机! “老身听说,那西贼国中如今乃是太后临朝,那太后还是汉人大家出身!”太皇太后就兴奋不已的和向太后在保慈宫里商议起来:“如今,其女婿在我手中,若她依然念及亲情,就会遣使来赎……” “如此,说不定可以恢复庆历和议!两国就此罢兵,就此各得其安!” 向太后也笑着道:“娘娘说得对!” “若能恢复庆历和议,两国就此划界息兵,天下无事矣!” 西贼所有的,都只是苦寒贫瘠的荒漠。 他们喜欢就让他们在哪里住着吧! 恢复庆历和议,每年赐一点财帛给西贼,让西贼从此和北虏一样安分守己。 如此天下太平! 至于那点岁赐? 就当打发臭要饭的了! 而且,说不定回头就可以在边境贸易中,连本带利的把这些钱全部赚回来! 如此一来,岂不是胜过每年花费两三千万贯,动用几十万大军和西贼在西北的贫瘠寒苦的荒漠里厮杀强得多? 赵煦在旁边听着只是笑笑,没有插话。 任由两宫天真的幻想着和平。 任由她们将西贼、北虏混为一谈。 任由她们错误的把西贼的那个大梁太后当成和平救星,看做重视亲情之人。 因为事实会教育她们的。 赵煦不想说话,太皇太后却想问问他的意见,于是问道:“六哥觉得怎样?” 赵煦微笑着回答:“太母、母后做主就好了!” “儿在旁学习就是……” 太皇太后点点头,也对! 六哥这么小,也确实不懂这些事情。 向太后则是拉着赵煦的手,对他道:“六哥就且看太母和母后仔细运作,定可叫那西贼臣服,称臣纳贡!” 赵煦继续微笑着。 称臣纳贡? 他每年送几百匹马,大宋送价值百万贯的财帛是吧? 说老实话,若是西贼真能和北虏一样,拿了钱就肯安分守己。 那么,赵煦在上上辈子的绍圣时代,或许还不会挥师西进。 毕竟,兴师动众,对刚刚亲政的他来说,是要冒很大风险的一旦战败,压力太大了! 奈何……西贼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啊! 两宫却是看着赵煦那乖巧懂事,一副:太母、母后好厉害,我要好好看好好学的模样,都是心满意足,决定给官家好好表演一下,什么叫外交捭阖。 让他好好看,好好学。 将来不要走歪了路。 …… 下午。 赵煦午睡后醒来,刚刚洗漱完毕,向太后便来了。 “六哥,今日起复入京及受诏入京的地方大臣,皆当在延和殿便殿陛见……” “都是些礼仪性的事情……” “太皇太后和吾,都已经商议好了,今日,太皇太后与吾都只坐帘后,由六哥独立接见、慰问……” 向太后温柔的看着赵煦:“六哥可以吗?” 她眼神中带着些期待和期望。 让赵煦看着,不由得点头道:“母后放心好了!” “且看儿的吧!” 然而心中,赵煦有些疑问。 保慈宫太皇太后素来嗜权,今天怎么舍得放权了? 却不知,这是高家人出力了。 高遵惠、高遵裕家里的命妇,这些天日日入宫,打着请安的幌子,一边给司马光添堵,一边说赵煦的好话。 特别是高遵裕的妻子,在太皇太后面前说:“娘娘慈圣以太母保佑拥护官家,如今官家聪俊仁孝,娘娘当适度令官家临朝,以决国策!” “如此官家长大后,定知娘娘慈圣爱护之意……” “臣妾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当年章献明肃前车之鉴……” 这些话,太皇太后听进去了。 章献明肃抚养仁庙的故事,太皇太后哪能不清楚? 章献明肃垂帘时,只顾着揽权,不给仁庙临朝处断军国的机会。 在宫里面的时候,也没有很亲近仁庙。 于是,本来只是被章献明肃安排照顾仁庙的保庆杨太后捡了最大的便宜! 仁庙亲政后,以杨家为真正的外戚。 至于刘家?没有灭族就不错了! 于是,在今天主动和向太后提起了这个事情:“前些时日,官家已独自召见过大臣,中外皆言:少主神圣,虽幼冲却已俨然有祖宗法度,圣君之姿!” “今日大臣陛见,多礼仪之事,太后不妨和老身一起安坐帘中,静观官家表现……” 这就是在为了以后打算了。 也是在一种向朝野展示她这个太母绝没有专断揽权,不让天子处置政务的姿态。 而在赵煦的上上辈子高家人正因为高遵裕的愚蠢行为瑟瑟发抖,日夜惊惧! 哪里会说他的好话?又哪里会在保慈宫里进言,要为长远考虑。 不说他坏话,不在保慈宫里提醒这位太皇太后。不能忘记蔡确、章惇还有燕达联手要逼宫的事情就不错了。 …… 内东门下。 今年入京赴阙的地方官员,都已经齐聚。 按照官职大小和文武分列,排成了两排,二三十人之多。 除了范纯仁、苏轼还有晏几道这样的明诏起复、推恩的大臣外。 剩下的,就都是按照制度,该在今年入京待阙的地方文武官员。 人虽然多,但内东门下,却寂静无声,没有人敢随意交谈。 因为负责入宫礼仪的閤门通事舍人,带着御龙直在人群中巡视。 这就急坏了苏轼,因为苏轼在这次入觐的大臣里,发现了两个他仰慕已久,早就想要认识的文人。 晏几道、黄庭坚…… 可他又不敢出声,只能不停的看向那两个身影,不断挤眉弄眼,就差举手大喊:“叔原!鲁直!我是苏子瞻!我在这里呢!快看看我!” 奈何,他地位太高了——已经是朝官! 身上穿着的绯袍,让人不敢直视。 而晏几道和黄庭坚,一个是选人,一个是改官的京官那里敢在閤门通事舍人眼皮子底下随意张望? 毕竟他们可不是苏轼,都已经不知道几进宫了。 好在,很快宫门就被开启。 在通见司的人的引领下,二三十号官员鱼贯而入。 苏轼抓住机会,趁着排队进入内东门的时候,轻轻咳嗦一声,然后将自己的朝笏的一端故意伸到晏几道和黄庭坚站着的地方。 晏几道和黄庭坚看到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伸到他们面前的朝笏。 然后就都看到了朝笏上的文字:叔原!鲁直!吾苏轼! 两人都是抬头,看向了在他们前面一点的那个穿着绯袍的大胡子。 两人眼中同时出现了光彩。 苏子瞻啊!久仰大名了! 特别是黄庭坚,他这两年其实一直在给苏轼写信,两人是笔友。 于是遥遥一礼。 三人就这样跟着通见司的人,被领着走向了大内深处。 一路上,他们虽然依旧不敢说话、交谈。 但是,已经开始用眼神或者肢体语言交流了。 只等陛见了天子,就可以出宫,大家可以去找个地方,一起喝酒一起聊聊诗词。 一刻多钟后,通见司的人,就在延和殿的便殿前停了下来。 “直龙图阁,新知庆州范纯仁……” “朝奉郎,知登州苏轼……” “秘书省校书郎黄庭坚……” 閤门通事舍人拿着今日陛见的名册,将官职最高的三个人点了出来。 “随我殿门等候陛下召见!” 今天,只有他们三个可以入殿,觐见圣容。 剩下的人? 宫门口给御座上的天子拜上两拜,给太皇太后、皇太后也拜上两拜,就算是陛见了。 这就是等级! 本来黄庭坚的级别也是不够的。 他只是京官而已! 可他是文太师亲自向两宫推荐的! 所以,两宫才给了他恩典,让他有幸入殿御前陛见!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章 好人就会被人欺负 端坐在御座上,赵煦静静的等待着,同时假作紧张,不停的看向帷幕。 两宫都给他鼓励的眼神。 终于,宫门外传来了閤门通事舍人的奏报:“臣奏知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今日通见司应见、引见大臣,已至殿前,伏乞两宫慈圣,皇帝陛下隆恩召见!” 赵煦端坐在御座上,轻声说道:“传!” 于是,三个大臣的身影,被领着亦步亦趋的从宫门一侧走了进来。 这三个人的袍服也是各不相同。 紫色、绯色、绿色……划分出三个不同级别。 三个大臣到了殿中,依着官职高低,次第对着御座上的赵煦和帷幕后的两宫拜了两拜,然后持着朝笏依次恭敬的自报家门。 “直龙图阁,知庆州臣纯仁,恭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范纯仁是老熟人了。 赵煦看着他,就想起了上上辈子,元祐时代这个人苦口婆心的想要祢和新党、旧党分歧。 然而,他费尽一切心机都是徒劳。 杀红了眼的旧党不可能停下对新党的迫害,被逼到墙脚的新党,对旧党也已经恨之入骨。 最重要的是——逐渐长大的赵煦,也带着满腔的怒火和仇恨! 所以,范纯仁在元祐后期的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如今再见这个老头子,赵煦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意见了。 反倒是同情多一些。 看着现在还算年轻的范纯仁,赵煦脑海里闪过了元祐时代,那个来到他面前哭着请求:“官家,劝劝娘娘吧!”却最终落寞而去的老臣背影。 赵煦就摇了摇头。 范纯仁是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所以不管旧党还是新党都喜欢拿捏他,也都喜欢欺负他。 所以啊,一个人真的不能太好! 人太好了,就会被人欺负! “朝奉郎、知登州臣轼……”熟悉的大胡子映入眼帘:“恭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然后就是最后的那个绿袍京官。 “秘书省校书郎臣庭坚……” 哦…… 赵煦一听就知道了,后来被人称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同时命运如同苏轼一样,到处颠沛流离的黄庭坚。 “恭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赵煦等着他们拜完,就拿着手边的玉册,看了看,然后说道:“三位爱卿免礼……” 接着他转头看向自己身旁侍奉的冯景,吩咐道:“给范龙图赐座!赐茶!” “是……” 一条椅子,被人搬到了范纯仁面前。 这让范纯仁受宠若惊,不敢接受,拜道:“微臣何德何能,竟君前得坐?” “龙图且坐下吧!”赵煦轻声道:“朕仰慕文正公久矣,此座虽是赐卿,却也是赐文正公!” “望爱卿不负文正公教诲,当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朝则思民生疾苦……在江湖则忧社稷国家……” 范纯仁顿时就被感动了。 立刻持芴拜道:“先臣何幸?竟蒙陛下挂记至此,以至推恩于臣!” “臣当铭记陛下圣训,一日不敢或忘!” 对范纯仁而言,此时此刻的激动和感动,是难以言表的。 坊间传说是真的! 少主读过他父亲的文章还推崇备至! 甚至因此爱屋及乌,推恩于他,以至特旨御前赐座! 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 如今,面对少主以他父亲文章的文字,对他提出来的要求。 范纯仁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仅仅不能拒绝,他还必须将这些要求,当成他这一世行事的准则。 原因无它。 这既是忠,也是孝! 忠孝合一,对范纯仁来说,几乎就和天条一般! …… 赵煦看着范纯仁的样子,就知道,他算是差不多将范纯仁架起来了。 好人就是这样的。 好人就会被人利用被人用道德绑架被人欺负。 赵煦想起上上辈子,那些用着道德,用着大义绑架着范纯仁,逼着他去做那些他不愿意做的事情的人。 心里面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愧疚,转瞬消失的干干净净。 范纯仁与其被别人利用、绑架,倒不如朕来! 对范纯仁,赵煦自有想法。 …… 苏轼和黄庭坚,看着范纯仁激动的坐到了那张椅子上。 他们眼中,充满了羡慕。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心思。 “不知何时,吾也能在这延和殿中,有一张椅子……” 奈何,距离有点远啊! 能在御前有一个座位,一般来说,至少都得是待制级别的重臣! 二十四路转运使、安抚使、经略使,以及六部尚书、侍郎、中书舍人、给事中、翰林学士…… 以他们两个现在的级别,除非是天子、两宫特旨拔擢。 正常磨勘的话,即使每一任差遣都表现出众,也需要起码十年时间才可能爬到这样的职位上。 这样想着,两人就耷拉下脑袋。 赵煦自然也注意到了。 于是,赵煦看向这两人:“想必,两位爱卿就是司马公和文太师向朕举荐的贤能吧?” 苏轼和黄庭坚立刻持芴而拜。 赵煦则鼓励的看了这两人一眼,勉励道:“卿等且将努力,不可辜负司马公和太师的举荐!” “陛下教诲,臣等谨记于心!” 到这个时候无论是坐着的范纯仁还是站着的苏轼、黄庭坚都已经想到了一个事情。 那就是,自入殿以来,帷幕后的两宫一直保持了沉默。 只有少主在说话! 换而言之…… 三人的心脏,都是砰砰砰的跳动起来。 少主才八岁! 两宫居然就已经在让他出面独力主持和负责召见大臣、劝慰、勉励了吗? 即使这些都是礼仪性的程序。 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仁庙当年即位时,都已经十三岁了! 然而,直至仁庙亲政,他也没有单独负责和主持过这样的礼仪性朝会。 如今,两宫就已经让少主主持、负责了。 这说明了什么? 三人心中都清楚。 第一:两宫相信少主可以胜任。 第二:两宫都可能会提前归政少主! 说不定过几年等少主大婚,宫中就会有一道旨意降下,将军国大权归还少主! 而在这之前,说不定少主会逐渐的慢慢的在两宫辅佐下,开始接触军国权力。 只是这样想着,三人都是微微吁出一口气。 “祖宗幸甚!”范纯仁更是在心中感慨。 他看向端坐在御座上,平静自若,仿佛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的少主。 范纯仁终于知道,文彦博为什么要推脱有病了。 在这样一个聪明的有些过分的少主面前。 在这样一个自始至终都将孝道放在第一位的孝子面前。 即使司马公在都堂上能赢。 未来也一定会输! 而且,很可能现在赢得越多,将来就输的越惨! 甚至连本保利,全部都得吐出来! 所以,范纯仁知道,文彦博、冯京、张方平这些元老的选择是正确的。 过犹不及,当适可而止。 少主已经尊奉了大行皇帝遗命,将那些恶法罢的罢,废的废。 也给那些曾经蒙冤之人平反。 据说连郑侠都已经被旨意起复,准许他回乡居住。 如今殿中的那个苏子瞻,更是被直接起复,恢复了朝官的待遇。 剩下的法令,也都在都堂被慢慢调整。 范纯仁昨日已经在都堂见到了,右相韩绛主持的役法检讨所在讨论役法利弊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司马公依然执意要尽罢新法。 这让范纯仁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回去,我劝一劝罢……”他想着。 没必要,真的没有必要! 而且司马公现在要做的事情太危险了。 一个不好,就可能被人扣上一个胁迫君上的帽子。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司马光:连尧夫也已经退缩了吗? 陛见,只是礼仪性的。 范纯仁、苏轼、黄庭坚,都没有在殿中留太久。 各自受了赵煦慰问、劝勉,就恭恭敬敬的持芴而退。 这三人走后,其他陛见的大臣,则不能再入殿了。 他们被通见司的人领着,在殿门口遥遥的对着殿中礼拜。 赵煦需要做的事情就更简单了。 大臣们集体礼拜,恭贺一声:“陛下圣躬万福!” 赵煦在殿中点点头,或者答一句:“朕躬万福!” 他们就会再拜退下,然后换一批人上来。 一切流程走完,前后费时也就半个时辰。 两宫对赵煦的表现都很满意。 向太后更是非常骄傲,拉着赵煦的手赞道:“六哥果真聪俊,来日定可兴我社稷!” 太皇太后也说:“有官家这么好一个孩子,老身到了永厚陵,见了英庙也能无愧了!” 至于那位已经被改封为扬王的次子? 他已经搬出了大内,到了亲贤宅之中居住。 在宗法上来说,在他搬出大内的时候,他已经是旁支! 太皇太后对他虽然依旧恩宠,依旧喜欢,可却再也没有叫他到保慈宫请安过。 只是降下旨意,命他‘延和殿上五日一朝天子,礼尽则去’。 前些天,扬王上书说,有一个叫陈衍的内臣,服侍他很好,请求让这個内臣到保慈宫服侍慈圣。 太皇太后当即降旨呵斥:此非宗室亲王所可以预闻之事,汝当安分守己,不可逾越本分! 毫无疑问,扬王赵颢已经是牛夫人。 现在太皇太后面前小甜甜早就换人了! 她和向太后一样,都进入了一种名为:养成的游戏氛围。 …… 苏轼走出内东门,深深的吁出一口气。 然后他就看着自己身边的范纯仁,露出笑容来:“尧夫,多年未见,一向可好?” 范纯仁礼貌的拱手还了一礼。 他和苏轼算是旧友了! 不过,他和苏轼的相识,完全是被动的。 范纯仁记得很清楚,那时是嘉佑二年,当年朝廷科举已经结束,他们兄弟在老家给父亲守孝。 一天,一个年轻人骑着马来到他亡父的坟前,看到墓碑就嚎啕大哭:“吾得其为人,盖十有五年,而不一见其面,岂非命也?” 范家上下都是满脸问号。 这谁啊?那里来的狂生?! 然后……就这样被动的,成为眼前这个家伙的好友! 不过,范家诸兄弟里,和苏轼关系最好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弟弟范纯粹。 因为范纯仁的性子,敦厚稳重,做事慢条斯理,在和苏轼的交往中,根本跟不上苏轼的脑回路,反倒是他的弟弟范纯粹和苏轼有段时间好的跟亲兄弟没有区别。 “尧夫,某稍候将请叔原、鲁直一同饮酒,尧夫可愿来?”苏轼问道。 范纯粹拱手拜谢:“今日却是不巧,某还要回去,拜谒几位元老……” 苏轼点点头,他知道范纯仁的为人,说有事那是真有事,绝不是推脱,于是拱手再拜:“那某改日再登门拜访、请教……” 范纯仁点点头:“随时恭候子瞻大驾!” 苏轼目送着范纯仁,在宣德门下,骑上马消失在御街上。 他吁出一口气,然后回头就要和黄庭坚商量,今日去那里饮酒? 这个时候,一个官吏,来到他面前,问道:“敢问可是苏公讳轼?” 苏轼点点头。 对方将一副裱在玉匣之中的书画,送到苏轼手中,恭敬的说道:“省佐吩咐,务必将此画交苏公之手!” “省佐?”苏轼想起了那个可恨的家伙。 低头一看手中的画! 好家伙! 阎立本的《醉道士图》拓本! 还真是章子厚! 苏轼接过画,立刻看向了都堂方向。 果然看到了章惇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苏轼瞬间想起了仙游潭,想起了章惇当年和他在王颐家收藏的《醉道士图》真迹上互相题跋,互相取笑、嘲讽对方,然后他被章惇的题跋弄到破防的往事。 想起章惇的题跋,他就牙疼,再想到章惇在仙游潭,独自走在那条破破烂烂的独木桥上的样子,苏轼就又有些腿软。 但…… 种种往事在心里闪回了一遍。 苏轼就又想起了昔年乌台诗案,章惇出手救他的恩情。 于是,对着章惇遥遥一礼:“子厚,经年未见,素来可好?” 章惇远远看着苏轼对他拱手,他也还了一礼,然后伸手指了指苏轼手中的画,示意他看一看。 苏轼如何肯上当,当即就把画拿在手中。 死也不肯打开! 就算也看,也得回家找个没人的时候看! 免得再被章惇这个家伙气到牙咬咬! 章惇看着苏轼的样子,哈哈大笑。 他就是这样的,他也只是想赢这个老朋友! 仙游潭赢了一次,醉道士图又赢了一次,本来也该收手了。 但苏子瞻不识趣啊! 居然写了一首《次韵章子厚飞英留题》来讽刺他章惇。 这就不能忍了! 可惜,乌台诗案,让他没有机会回敬。 如今终于找到机会,可以再次公平公正的给苏子瞻一个深刻的教训! …… 范纯仁骑马自皇城而出,直奔司马光落脚的官廨。 在门口将马交给官廨的官吏带去马厩照顾,他就进了官廨,到了司马光住的院子前。 正好遇到了从司马光院子中走出来的范祖禹,范纯仁于是问道:“纯甫,司马公可在?” 范祖禹点点头:“相公方才还在和某言尧夫今日陛见,应当已经下了朝了……” 范祖禹接着好奇的问道:“今日尧夫陛见,可见到了少主圣容?” 范纯仁点头道:“某有幸,亲蒙天子慰问,赐座、赐茶,更以先父之言勉励……” 即使到现在,范纯仁依然激动、感怀,于是面朝大内福宁殿方向拱手:“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 他只是从少主口中而出的父亲文章,内心的澎湃起来。 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人皆言,自古忠孝两难全! 但他现在,行孝就是尽忠,尽忠就是行孝! 范祖禹看着,不禁好奇的再问:“天子果如众人所言一般聪俊神惠?” 范纯仁毫不犹豫的点头:“某在殿上遥观少主法度,俨然祖宗在朝,聆听圣训,更是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威严内敛……” 范祖禹听了大受震撼,道:“真乃社稷之幸也!” 范纯仁却继续说道:“何止社稷有幸,天下苍生亦幸之!” “纯甫不知,今日在殿上,乃是少主独力一人,召见我等大臣,赐座、赐茶,劝慰、勉励……而两宫慈圣,只帘后安坐,任由少主发挥!” 范祖禹人都听傻了。 八岁的少主,竟然已经开始独力主持这样的陛见礼仪了吗? 上一个能如此的少年君主是谁来着? 成王! 周公、召公辅佐教育长大的成王! 所以,成王在朝,当代周公、召公何在? 范祖禹立刻看向了院子里。 在范祖禹心中,唯司马相公,可堪当代周公! 这一刻,范祖禹感觉自己已经活在诗经之中。 于是,领着范纯仁进了院子。 在院子中的一颗柏树下,司马光正拿着书在看。 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范纯仁的身影,司马光马上就笑了起来:“尧夫今日陛见,可见到了少主?” 范纯仁拱手拜道:“今日陛见,有幸御前亲见圣容,亲被天子慰问、勉励……” 于是,便和司马光说了,御前的事情和自己的感受。 司马光听完,也是赞叹不已:“自古少主,聪俊如我家者,恐怕唯有周之成王!” 范纯仁也赞同的说道:“诚如明公所言!” 然后,他就看着司马光,拱手大礼而拜:“正是因此,某下朝,便直奔明公之处而来……” “乃欲以国事与明公相商!” 司马光看着,差不多能猜到原因了。 于是叹息一声:“连尧夫也已经退缩了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 范纯仁:又是一个拗相公 范纯仁听着司马光的叹息:“连尧夫也已经退缩了吗?” 他的心就忍不住的软了下去,感觉很惭愧,仿佛欠了眼前之人很多很多一样。 他就是这样的人。 于是羞愧的低下头去,想要谢罪。 就在话要出口的刹那,范纯仁想起了那日在文彦博府上,文彦博和他私底下说的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方才延和殿上,少主对他的勉励,也在他心中回转。 乃父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文字,在心口跳动。 居庙堂之上,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他如今,正居庙堂。 岂能不忧百姓苍生? 于是,范纯仁想起了,他从在河中、成都、庆州…… 这十余年所见的种种…… 民生之苦,超乎想象! 百姓之难,无法形容! 他再次吁出一口气,仿佛得到了勇气和鼓励。 “纯仁非是退缩……”范纯仁拱手说道:“只是实在不知,司马公想要做到哪一步?” 这是问题的关键! 也是范纯仁想要知道的事情。 司马光坦然的回答:“当然是尽罢王安石诸般邪法,还天下苍生一个朗朗乾坤!” 这是他毕生的追求。 也是他拖着残躯活到现在的一切支撑。 司马光想起富韩公临终,依然在苦苦哀求着大行皇帝,尽罢新法。 想起了邵雍在临终时,连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一直用着眼睛看着他,满怀期望的模样。 更想起了,上次和这次离开洛阳,来到汴京的时候,洛阳群贤相送时,那些多年好友,正人君子眼中饱含的期望。 他不是一个人啊! 他在为很多人活着! 活着的目的,就是完成那些已去之人的夙愿。 范纯仁叹息一声:“敢问明公,何谓王安石邪法?” 司马光依旧坦诚的答道:“自然是那些病民、害国之法!若新法之中的法令,无病于民,无害于国,老夫岂会为难?!” “可如今都堂上,却连一封求直言的诏书,也要阻拦也要拖延……” 他看着范纯仁,叹道:“如今,彼辈尚敢这般以文字蒙蔽两宫,蛊惑圣君……” “使上下之冤不能伸张,令内外之民不得发声……” “往后,他们不知道还能做出怎样的事情!” “尧夫一点也不担心吗?”司马光平静的看着范纯仁问道。 “司马公……”范纯仁拱手道:“纯仁,正是自地方而来……” “地方情弊,也算略知一二,百姓之苦,也曾亲身感受,与之共患难、灾荒……” 范家子弟,自幼受范仲淹熏陶。 俸禄只留自用,余者尽数拿出来,捐与义庄、义学。 范家的女儿,即使是嫁出了,在夫家也会勉力维持上下,同时在宗族建立义学,设立义田。 这些年来,范纯仁辗转地方,每到一处,都遵循父亲教诲。 他不止一次的,冒着被贬官罢黜的风险,开仓赈灾。 也不止一次的,释放了一个又一个因为贫困而铤而走险,干犯国法,却又罪不至死的犯人。 论起对基层的了解和熟悉,范纯仁自认为,自己可居当代前十。 于是,他直接问道:“敢问明公……将兵法,算邪法吗?” 司马光看着范纯仁。 他悠悠叹道:“自然不算!” “此乃文正公首倡善法,只是王安石用于邪道上,自侍武力,擅起边衅,祸国殃民!” “当勒令诸将,谨守边界,不得生事!” 范纯仁听着信了。 因为司马光的人品道德,天下无双,范纯仁知道,他从不屑于撒谎。 他现在既然这么说,那他也一定会这么做! “那,免役法、青苗法呢?”范纯仁看着司马光问道。 “邪法!”司马光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的回答! “王安石就是以这些法度,祸乱国家,殃及天下聚敛生利……” 范纯仁的心跌入谷底。 因为,他在地方上所见,并非如此啊! 青苗法……只要减掉摊派、强迫,只以自愿借贷的话。 荒年之中,可活民无数! 二分年息,远比大户们九出十三归的利滚利要优惠无数倍! 至于免役法…… 范纯仁想着免役法,就深深吸一口气,问道:“嘉佑年间,先父临终,犹以衙前害民而忧虑……” 司马光点点头:“衙前害民不假……” 这是举世公认的! 连他当年也曾反复劝说朝廷改革衙前,减轻上等户负担! “免役法,难道就不害民了?” “与衙前相比,免役法害民尤甚!”司马光说到这里,就激动起来。 “衙前残民,只残上等户……” “免役法害民,却害了所有人!” “两害相权取其轻!” 范纯仁叹道:“奈何衙前,破家灭门……” 衙前的恐怖,只有经历过差役法时代的人才会知道。 江南富庶之地,富户比较多,衙前的危害相对要小。 可在北方的广大地区,特别是陕西、河东…… 大部分上等户,一旦被轮上衙前……破家都是好的,灭门者比比皆是。 所以,很多人为了不服衙前。 纷纷卖田卖屋,甚至举家流亡异乡! 那些被抽到去服衙前的家庭,不知道有多少人家里的老父亲,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可以活着回来,直接就在家里上吊自杀。 衙前就是这样的恐怖! 一种只针对乡村户中少数人的苛政! 于是,在一段时间,大宋的上等户变成了催命符! 而偏偏,评定上等户的权利,属于地方上的形势户! 所以,差役法的时代,是形势户们权力最大的时代。 村中民户,但凡敢得罪这些人,就必然被评为上等户。 然后等着破家灭门! 司马光闭上眼睛,说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这是范仲淹庆历新政时的话。 “如今天下,因免役法,人人皆要交钱!” “大部分百姓本就无钱,却还是不得不每年交钱……” 范纯仁叹道:“可纯仁在地方所见,并非如此……” “青苗法虽有病民之处……” “可只需去其强贷、摊派之利,则不失为良法……” “至于免役法……韩相公如今正在主持役法检讨……” “可以等一等,看看韩相公和都省的检讨结果再议……” 司马光都被气笑了! 王安石的法度,还有好的? 特别是青苗法!? 居然还有好? 他看着范纯仁的模样,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就像是第一次认识一般。 “尧夫,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青苗法害民残民,天下公认!” “富韩公临终犹在言青苗害民!” “邵尧夫(邵雍)在世时,屡屡言及地方青苗法害民!” “难道他们都错了?” 司马光都快被范纯仁气笑了。 “至于韩子华?”司马光毫不客气的说道:“他本就和王介甫,乃是一丘之貉!” “如今,假惺惺的说什么役法检讨,以老夫之见,检讨到最后,除了摊派、克倍之外,不会有别的结果!” 范纯仁却坚定的摇头:“不然!” “某在都堂,亲见韩相公布置役法检讨……” “还言及数月后,就要在京畿开始试行……” “乡村户三等户以下,田产不足三十亩者,及家丁不足三人者,免役钱皆只取旧法五分……五等户以下,及田产不足二十亩者,或家丁不足二人者,则可免纳免役钱……” 司马光冷笑起来:“昔年王介甫变动法度,亦是在京畿试行!” “最初就连市易法,也都说‘与民不无不便’……” “如今呢?” “韩子华不可信!”司马光斩钉截铁的说道。 “可是,文太师,也会十日一闻役法检讨之事……”范纯仁叹了口气道:“司马公总不能连太师也信不过吧?” “文宽夫早就被名利迷了眼睛!”司马光摇头:“哪里还值得信任?” 文彦博要是可信,就不会托病不去都堂。 假惺惺的说什么‘君实之见,就是某之见’。 呵呵! 范纯仁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 他想了起来。 熙宁二年的政事堂上,那个一意孤行,根本听不见任何反对意见的王安石王介甫,似乎也是如此! 那个时候,他似乎也是这样,苦口婆心的劝说王安石。 但王安石根本听不见他的意见,甚至连缓一缓,慢慢来都不接受! 范纯仁无奈的叹息一声,只能做最后的努力。 他轻声道:“即使一切皆如公所言一般……” “公如何说服两宫慈圣,如何让官家支持公呢?” “子曰:鲁庄公之孝,其它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 “又曰:父丧,三年不改父之道,谓之孝也!” 司马光早就想好了。 他笑了笑,道:“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也!” “父有弊而子救之,此乃继承父业,光大先帝美德之事,是成父之美!” “汉文帝有肉刑之弊,景帝即位,当月便除肉刑,天下欢欣!” “汉武帝,有盐铁、均输等害,昭帝即位,用贤良文学之法,尽改其弊,至今称颂!” 司马光面朝大内方向拱手:“少主聪俊仁圣,必知于此!” 司马光想着那日少主御笔所赐的文字。 也想着少主在朝堂上看着他的眼神。 他知道的,他是正义的。 范纯仁听着,也看着司马光的样子。 现在的司马光和当年的王安石开始重叠。 “又是一个拗相公!”范纯仁在心中绝望的叹息。 抱歉,晚了点。 这一章写写改改,不断的看司马光在这一时期的上书和文字,想要贴近他的想法。 但始终难以贴近。 我尽力了! 司马牛的想法,实在无法揣测和猜度。 他不是那种一般的偏执狂,而是会讲道理,但你说的他不听不听的那种偏执狂。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吕公著和王安石 当范纯仁拖着疲惫的身躯和近乎绝望的心态,来到文彦博府邸时。 文彦博正在后宅之中禅坐。 这是他这些年来,一直保持健康,甚至依旧耳聪目明的窍门。 “太师……”范纯仁拱手一拜。 文彦博睁开眼睛,结束禅坐,看向范纯仁,微笑着说道:“尧夫来了……” 范纯仁颓废的来到文彦博面前,再拜行礼,说道:“晚辈方从司马公处来……” “看出来了!”文彦博点点头,问道:“怎么样?被司马十二气到了?” 范纯仁无奈的吐出一口气。 文彦博笑起来:“司马十二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么多年,除了富韩公外,老夫就没有见到能说服他的人!” “就连邵尧夫也不行!” “何况是汝?!” 文彦博早习惯了。 司马十二那个臭脾气,既不肯变通,也不愿委屈。 元丰以来,大行皇帝屡次遣使请他出山,好话都说尽了。 但司马十二就是不从! 他甚至和大行皇帝讨价还价——乞尽罢新法! 说实在话,他司马十二也就是生在大宋。 无论汉唐,任何一个朝代,他十颗脑袋都不够掉的。 “说说看……”文彦博好奇的问道:“司马十二,怎么气到汝的?” 范纯仁叹息一声,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文彦博听完,也叹息起来。 “执拗!执拗啊!” “老夫当年就和富彦国说了……” “司马十二和王介甫就是一类人!” “富彦国还不信!” 说到王介甫,文彦博就又叹息起来。 当年其实他也很欣赏王介甫的。 没少替王介甫扬名、造势,哪知道,这王介甫到了京师,就变成了那个样子? 谁劝都不听! 和所有的旧友,都撕破了脸皮! 文彦博知道那是为何? 那是为了道! 儒者的道! 于是,虽百死而不悔! 现在的司马光,也是这样的。 他也有他的道,百死不悔的道! 老实说文彦博心里其实也动摇过,是不是该去都堂支持司马光。 可是,文彦博知道,他支持有什么用? 除了平白送人头,惹恼两宫,获罪天子外,没有任何作用! 说不定,甚至可能会被人构陷:元老结党! 不要看,如今新党、旧党的名头甚嚣尘上。 可是,没有人敢真的明目张胆的结党! 两宫对此也很警惕! 前些时日,就把三省两府合班奏事,改成了两班奏事。 宰执大臣们,除了在都堂议事外。 私下里,根本没有人敢有什么往来。 御史台的御史们,更是时时刻刻的盯着每一个人。 范纯仁也就是级别不够,才能到处拜访。 他若是升到了待制级别,也不再能随意的到他府邸上来了。 范纯仁问道:“太师,为今之计,却是该当如何?” “等!”文彦博说道:“等吕晦叔入京,或者能有办法!” 范纯仁听着,也只能寄希望于吕公著这位资历和人望都不亚于司马光的元老入京了。 “不过……”文彦博范纯仁又露出希望的脸,忍不住给他泼了一盘凉水:“即使吕晦叔,也未必劝得动司马十二!” …… 大运河滚滚向前,晚霞映照在江面上。 渔舟上渔翁的唱腔,在远方传来。 吕公著站在甲板上,看着两岸的屋舍在身后渐渐远去 他的长子吕希哲,来到他面前,说道:“大人,今夜当可抵达淮阴……” 吕公著点点头,说道:“淮阴之后,就要转船,从通洛河直抵汴京了!” “前些时日在润州(镇江)时,某接到文宽夫的信……” “太师信上说什么?”吕希哲不禁好奇起来。 “司马十二又犯犟了!”吕公著道:“文宽夫让老夫赶快进京,去劝劝那头犟牛!” 吕希哲顿时沉默起来。 “王介甫和汝说了什么?”吕公著却忽然问道。 吕希哲瞪大了眼睛:“大人如何知道的?” “在润州时,老夫看汝鬼鬼祟祟的样子就知道,王介甫给汝写信了!” 吕希哲耷拉下脑袋,道:“介甫相公只是嘱托儿到了京城,见了少主,记得写信与他说一下少主的事情……看看是不是和传说一般……” 吕公著听了就笑起来:“这个王介甫,在江宁参禅这么久,却还未参破吗?” “待老夫致仕,再去半山园问问,他这些年到底参的是个什么禅?!” 吕希哲低下头去:“介甫相公必然欢迎大人!” 吕公著看着自己的长子的样子。 他早就知道,自己身边的这个长子是王安石那个家伙仰慕者! 一开始就是! 王介甫说话,甚至比他这个做父亲的还有用! 当年,王介甫劝他不要再执着科举,要以学问而要。 他就真的放弃了科举! 这些年来,吕希哲没少给王安石写信。 甚至可能偷偷瞒着他去过江宁府,拜见过王介甫。 吕公著假装不知道,不点破而已。 当然,也和吕希哲虽然瞒着他,悄悄的和王安石书信往来。 但到底不敢学吕嘉问那个混账,把他家的事情,都和王介甫和盘托出。 只是请教学问,也只是请对方品评诗词而已。 不然,吕希哲再有十条腿,也被吕公著打折了! …… 江宁,半山园,保宁禅院。 已经六十四岁的王安石,拿着手里的信件,远望着汴京方向。 信是他的女婿蔡卞写来的。 信上内容,和那位即位不久的少主,密切相关! “役法还可以这般解释?”王安石笑了起来,若是熙宁年间,有人告诉他汴京城的皇帝在乱改他的役法,还将役法功劳给了文宽夫那个老匹夫。 他早就跳起来了。 但现在他却只是微微一笑。 这些日子,来自汴京的信很多。 有蔡卞,也有许将、陆佃、王震等人的信。 每一个人都在信上,喜气洋洋的和他描述和诉说着那位刚刚登基的少主的种种事迹。 最初,王安石是不信的。 但写信的人越来越多,细节也越来越多。 由不得他不信! 而这些信件,最终在王安石面前,勾勒出一副让他动容的画面。 起复沈括,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 授给外戚美官出镇熙河路。 落子役法,把韩琦、富弼、文彦博、韩绛甚至韩维一起拉进了役法的大局里,让他们共享役法的功劳。 而在同时,罢废市易法,扑买堤岸司…… 罢废京东保马法,许民自便…… 在汴京的人,只会为了这些唱赞歌,也只会惊叹于少主的纯孝仁圣——少主虽才幼冲,犹遵循父道,躬行孝道,大行皇帝嘱托,竟是一字不忘!千古罕见!千古罕见! 但在江宁的王安石,却顺着这些线索,在恍惚中看到了一副让他动容的画面:汴京御座上的少年官家,一边拿着刀子,割肉喂鹰,一边坚定的站到了那些关键的地方,用稚嫩的身体,挡在了朝野上下的觊觎和窥伺前! 这是只有大慈悲,大毅力,大勇气才能做出来的决断。 他似乎知道,什么东西该舍弃,什么东西又该保护起来。 而对那些该放弃的东西,他毫不犹豫的丢弃。 虽然打着的是‘父皇教我……’、‘父皇嘱托……’的旗号。 可这些瞒得了别人。 却瞒不过他王安石! 因为,从熙宁元年开始,一直到第二次罢相。 王安石与那位大行皇帝朝夕相处,实在太了解、太清楚那位大行皇帝的为人和性子了。 大行皇帝或许能想的出这般手段。 但绝对绝对没有这个魄力! 也绝对绝对,没有如此果断! 哪怕,他王安石已经八年未入汴京,但王安石依旧可以肯定——那位大行皇帝,没有这样的决断能力。 因为那位陛下太贪,因为那位陛下掌控欲太强! 所以,王安石知道,那位大行皇帝或许曾做过安排,也确实叮嘱过少主一些什么事情。 但那位少主,一定在其中做了变通,也做了取舍! 甚至是直接的决断! 若是如此的话…… “司马十二啊……” 王安石望着保宁禅院内,那些他亲手栽种的花草。 他悠悠说道:“你知道在面对什么吗?” 一个八岁就知道,什么东西能保,什么东西不能保的少主。 那他就一定,在心中有着底线和红线。 不管是谁,踩到了就会翻脸! 而且翻脸的速度将超乎想象! 王安石拿起陆佃给他的信,看了看信上描述的沈括起复前后的故事。 看! 这就是证据! 不过…… 王安石掸了掸自己的袖子。 “这些与我这隐居禅院的半山老人有什么关系?” 他已经六十四岁了,也没打算再去汴京和人斗智斗勇,更没有了当年的豪情壮志! 只要新法的核心可以保住,只要他的心血还能存续下去。 王安石就知道,他会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 司马光也好,文彦博也罢,还是韩绛、韩维、冯京、张方平甚至是马上要入京的吕公著。 他们在汴京的表演,随他们怎么着! 老夫自在江宁,坐看他家宴宾客,坐看他家起高楼! 不过…… 王安石悠悠的坐下来。 他身体这些年一直不太好。 今年春天还生了一场重病,病中得到了天子驾崩,两宫垂帘的消息,让他错愕、震惊,甚至心灰意冷,了无斗志。 因为他知道,他深罪两宫。 然而现在…… “老夫得好好活着才行!”王安石告诉自己:“不然,如何看这些好戏?” 若不好好活着,怎么欣赏汴京城的好戏?!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四章 火上浇油 元丰八年五月癸巳(初一)。 今日朔参大朝,赵煦偷懒没去,在福宁殿睡了个懒觉——这种礼仪性的朝会,也就是现在的两宫还在兴致上,等她们习惯也不会经常去的——毕竟没有几个人喜欢坐在那里,机械的重复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语言。 赵煦一觉睡到辰时,才起来洗漱,吃了早膳后,便到了福宁殿后的御花园中散步、赏花、并放空心神。 赵煦很懂得调节自己。 他知道自己年纪小,不可频繁用脑,也不可经常深思。 所以在平时的大部分时间,特别是在这个御花园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做。 只是散步、赏花,然后休息。 等到气温渐渐升高,赵煦结束了晨运,来到花园的凉亭之中休息了一会后,向太后也已经下了朝,来到御花园中。 “母后……”赵煦迎上前问道:“今日朝会,当是无事吧?” 向太后平静的说道:“今日有司报,中大夫、宝文阁待制钱暄不幸卒于家中……” 赵煦哦了一声。钱暄是吴越钱家的后代钱惟演的小儿子。 说起来,也是叫人艳羡! 吴越钱家自后梁开平元年立国以来,就一直富贵昌盛到今天。 足足一百八十多年了! 至今还能稳定的产出待制级别的重臣! 实在是了不起! “六哥,今日朝会上,有司言,要给六哥安排圣节……” “但,却要委屈六哥……” “六哥本是十二月初七的生辰,但因僖祖忌日也是这一日,圣节便只能挪到初八了……” 赵煦点点头,道:“孝道如此,应该的!” 僖祖就是太祖的高祖父。 不过如今早亲尽,已毁庙迁祧于夹室。 每年祭祖,都不会再祭祀,只会在偏殿设置帷幕供奉,在其生辰、忌日上香。 向太后将一张纸,拿给赵煦看:“六哥,看看礼部上呈的这几个圣节名字……看看喜欢哪一个?” 赵煦看也不看,直接说道:“太母、母后做主就是了!” 天子圣节,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名字。 而好听的,都已经被祖宗占了,譬如赵煦父皇的圣节就叫:同天节。 向太后想了想,就道:“那兴龙节如何?” 诸多候选的名字里,也就这个最让向太后喜欢。 赵煦微笑着道:“母后做主就是了……” “对了……”赵煦问道:“母后这些天怎不见宗回国舅入宫?” 向太后听到赵煦主动提起自己的弟弟,而且以国舅相称心中虽然欢喜,但嘴里却道:“那个不成器的,近日来和高公纪在汴京城中,到处走访外戚勋臣,尽和些同样不成器的走在一起!” “也就是六哥抬举他!给他美官做!”向太后假作不快:“不然,以他的才干,恐怕当个地方监镇都难!” “母后言重了!”赵煦笑着道:“宗回国舅的才干,还是很好的!” “儿听人说宗回国舅当年差点还考中了进士呢!” 赵煦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向太后就皱起了眉头。 她家世代书香门第,到了她这一代,兄弟们却连个进士也考不中! 外甥们看着,也不大成器的样子。 只能寄希望于六哥将来可以提携一下,照顾一下,免得叫那些不成器的在汴京饿死。 赵煦观察着就说道:“儿听说,还有一位国亲,一直赋闲在家,母后为何不叫他入宫做些差遣?” 向太后立刻摇头:“六哥给向家的赏赐已经够多了!” “再给的话……” “有些人又要说闲话了!” 赵煦还要再说,向太后就拉着他的手,道:“六哥现在最紧要还是好好吃饭、长大!” “待六哥长大了,亲政了,再给向家赏赐,那个时候也就没有人能说闲话了!” 赵煦只好点头道:“儿知道了!” 等向太后回了坤宁殿,赵煦就深深的看了一眼一直在旁边侍奉的冯景,让他自己去琢磨。 能悟到多少,就看他的机灵了。 …… 新昌坊,向家甲第。 向宗良从祖母的房间中走出来,脸上带着寒霜。 “司马光!”他的脸涨红涨红:“直娘贼!” 好好的机会,小官家要推恩,给他一个皇城的差遣。 就叫那个老匹夫给搅了! 向宗良心中的恨意,攀升到了顶点。 于是,气呼呼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的妻妾,看到他的神色,纷纷围过来。 当听到小官家要给自家官人差遣,却被太后因为顾忌舆论而婉拒时。 向宗良的妻妾们,立刻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 他的妻子,更是忧心忡忡的和他说:“官人,这样下去可不行!” “二叔那边,马上就要去熙河路上任,过几年回朝,指不定能升到哪里去呢?” “可别到时候,二叔都节度使了,我家才是个团练副使!” “要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将来咱们的孩子,天生就要矮二叔家一头?” 她这么一说,其他莺莺燕燕也跟着急了起来。 向宗良更是把牙都要咬碎了。 不久后,一个消息的传来,更是刺激的向宗良跳了起来。 司马光之子,司马康,因右相韩绛荐举,以协助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之功,特旨为秘书省正字,寄禄官升为承事郎! 朝官! 而且是相当于过去文散官阶大理寺评议的朝官! 向宗良气的眼睛都要冒火了! 特么的! 司马康什么时候协助修过《资治通鉴》了? 端茶倒水也算协助吗? 谁不知道,资治通鉴书局里的那些人都是谁? 不止是向宗良被这个消息气坏了。 高家众人,也一样被恶心到了! 而且,和向家就两兄弟不同,高家可是一大家子! 高遵裕、高遵惠,都有好几个儿子,一大票女婿。 这些人可都眼巴巴的等着新君推恩,升官发财! 现在好了,就因为一个糟老头子说了几句废话,两宫都顾忌舆论物议,小官家亲自开口推恩赏官都得婉拒了! 这一天,高家甲第的一个个院子里,骂声一片。 人人义愤填膺,搞得好像他们不能升官发财,都是司马光的缘故一样! 更是没有人在乎,司马康的这个恩荫,是因为韩绛举荐的原因。 他们现在只知道——司马光的儿子加官进爵了。 但他们却因为司马光的原因,只能憋屈的在家里吃大米。 尤其是,看到了高公纪和向宗回的风光后。 向家和高家人内心的愤懑,再次窜高! 注:司马康历史上是四月底恩荫为秘书省正字。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五章 广告牌 司马光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去管自己的儿子升官的事情。 他拿着手中的书信,忧心忡忡。 “伯淳啊!伯淳!” “明明入朝在即,为何偏偏病倒了?” “苍天不公!苍天不公!” 洛阳群贤之中,除了已故的邵雍外,与他最合得来就是程颢了。 程颢性格宽厚,待人谦和,治学严谨。 一身儒学造诣,在如今之世,可居天下前列! 程颢也本来是司马光选中的儒学理论助手,他本希望靠着程颢的儒学造诣,入京辅佐于他。 主要是希望程颢能在经筵上,将圣人经义,大道至理讲与少主。 从而在思想理论上,彻底的埋葬掉王安石的新法——只要少主认同了程颢的思想经义,那么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就将死无葬身之地! 而没了三经新义的新党,就是没了牙的老虎! 可惜,现在一切都完了。 洛阳来信,程颢重病不起! 没了程颢,他如断一臂——尽管程颐在儒学造诣上不亚程颢,但程颐不是进士出身,儒学造诣再高,在经筵上也天然矮其他经筵官一头! “苍天保佑,让伯淳可以度过此劫……”一生不信神佛的司马光,在这个时候,也只能向着冥冥中的鬼神祈祷。 …… “伯淳居然病倒了……” 文彦博也是叹息一声,然后叫来自己的儿子文及甫,和他吩咐:“汝立刻入宫,去两宫面前请旨,乞遣太医去洛阳,为伯淳诊治!” 只要不涉及权力斗争,文彦博其实是很惜才的。 只要入了他的眼,只要能合他的胃口,哪怕是一个布衣,他也乐意举荐提拔。 而程颢可不仅仅是他喜欢的晚辈。 程颢之父程响和文彦博是老朋友! 两家在洛阳,有几十年的交情。 …… 赵煦在傍晚时分,知道了程颢病重的消息。 得知消息后,赵煦也是惋惜了一声。 二程是程朱理学的奠基人,在现代人眼中褒贬不一,许多人都将明清政治僵化、八股取士的锅直接甩给了二程和朱熹。 却从来没有问过,二程和朱熹,到底承不承认那所谓的程朱理学。 反正,赵煦对二程,尤其是程颐观感不错。 哪怕他上上辈子,其实和程颐相处也就几个月。 可程颐的教学方法和耐心、细致,都让他感觉很舒服。 除了那一次经筵上出言,让他及时得到了医药外。 赵煦还记得,程颐替他说过很多话,也提过很多很好的建议。 比如说,程颐发现赵煦一直沉默寡言后,就曾建议:官家这么小,应该选一些年纪和官家差不多的孩子,和官家一起读书。 也比如说,弥英阁很小很小,只有几十個平方。 但却在经筵时被塞进去了七八个经筵官,还有十几个宫女、内臣,加上在旁旁听的宰执大臣、起居郎什么的。 几十个人都在小小弥英阁里,空气流通很不好。 所以程颐建议要么换一个大一点的地方,要么改造弥英阁。 尤其是夏天的时候,天气那么热,官家年纪又这么小,却每隔一天都得来弥英阁听讲,我们这些大人,尚且汗流浃背,官家年纪这么小,能受得了吗? 然而,他的这些建议,统统被视作了邪说。 甚至屡屡引发御史攻击和弹劾。 攻击最猛烈、最凶悍的,就是以苏轼马首是瞻的那几个御史。 为什么? 因为苏轼是蜀党,程颐是洛党啊! 赵煦那个时候,年纪虽然小,可他懂事啦! 于是,就将这些账一笔一笔记下来。 所以说啊! 苏轼这个大胡子到处流浪,真不是别人故意整他。 很多时候是他自找的! 当然程颐虽然好欺负,但他的学生可不是好惹的。 很快苏轼就知道了,洛党为什么叫洛党! 紧跟着程颐,被赶出汴京,苏轼也被程颐的学生,送上了一大堆帽子,赶出了朝堂。 嗯…… 程颐是程颐,程颐的学生是程颐的学生。 这一点,赵煦分的很清楚。 就像王安石是王安石,但王安石的门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一样。 惋惜着程颢,赵煦就和冯景说道:“传我的旨意给石得一,选些上好的御药,送到通见司中……让通见司用急脚马递,立刻送去洛阳程颢府邸……” “再给我准备笔墨,我要御笔亲书一封……” 这种费而不惠的好人好事,是赵煦现在最乐意做的。 也是现在成本最低,但效果最好的策略。 程颢、程颐兄弟,讲学多年,桃李满天下。 他们的学生里,虽然激进派不少,可也是有人才的! “唯!”冯景听着,立刻去准备笔墨纸砚。 赵煦写完,将之交给冯景,道:“将此手诏一并交于通见司,连夜出发,急脚送去洛阳伊皋书院!” …… 元丰八年,五月甲午(初二) 洛阳,伊川,伊皋书院。 程颢虚弱的躺在病床上,看着围在他身边的弟弟程颐,还有几个学生。 夕阳的阳光,落在了门前的门槛上。 “老夫大约是去不成汴京了!”他悠悠说着。 “正叔啊!”他看向自己的弟弟:“我死之后,汝要尽快入京!” “我担心啊……我担心司马公的犟脾气!” “熙宁、元丰的时候,朝堂上的大臣们用人,先分辨新党还是旧党……” “司马公执政后,万一也和元丰时代一样,那就是天下的灾祸!” “牛李党争的教训,还不够吗?!” 程颐流着眼泪,说道:“兄长当将息身体,待康复后再去洛阳辅佐司马公,成就事业!” 程颢苦笑一声:“老夫的身体,老夫是知道的……” “这一场,恐怕是没这么容易好!” “哪怕上苍庇佑,让我安然度过此劫,恐怕余生也再难讲学了……” 他扭头看向在房子里沉默不语的流泪的老父亲程响,说道:“儿子不孝,让大人受累了!” 程响忍着悲痛,安慰着自己的儿子:“吾儿定可吉人天相!” 程颢笑了一声,道:“儿这一生,以明道为宗旨!” “生老病死,天道万物自然之礼!” “人得病,就会死,死后不过是一堆骨肉罢了!” “真正能长存于世的,只有文章,只有经义,只有圣人的道理!” “所谓吉人天相,不过是庸人自我安慰罢了!” 众人听着,都是沉默不语。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马蹄声,然后是喧哗声。 紧接着,书院里的人,都开始尖叫。 “天使来矣!”有人欢呼着。 程响看向程颐,对其吩咐:“正叔去看看,到底何事?” 程颐躬身一礼,走出门去,没一会儿他就狂喜着回来了。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青衣军士。 这军士手中高举着一块金牌。 那是天子的信物! 程家人纷纷躬身礼敬,敬天子的威严。 这军士看着房中情景,直接看向卧病在床,已经虚弱的程颢,拱手问道:“敢问,可是程公讳颢先生?” 程颢点点头:“臣颢卧疾在榻,不能行礼,还请天使见谅!” 军士立刻说道:“不敢!” “我乃通见司急脚马递军士,乃奉官家圣旨,来给程公送药!” 说着他就将他背上背着的药箱小心翼翼的取下来,放到程颢的床前。 皇家药箱上的标记,清晰可见。 “此乃官家特地命御药院拣选的御药,种类不一,但皆为上品!” “天恩浩荡……”程颢以为是司马光特别请旨,和两宫求来的御药,于是面朝汴京方向勉力的拱手。 “先生不可多礼!”这军士说道。 他是洛阳人,在洛阳土生土长长大的急脚马递。 对程颢自然是无比敬重的。 他小心翼翼的又从肩膀上解下一个被腊封的信筒。 然后高高举在手中。 “官家亲笔手诏!” 所有人都惊讶起来。 “官家亲笔手诏?”程颐不可思议的问道。 就是程颢也激动起来。 甚至努力的想要挣扎着起身。 那军士见了,连忙又道:“官家口谕:承议郎颢,先皇儒臣,天下名士,今卧疾在身,可免一切礼仪!” 程颢在病床上,看着这一切,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汴京官家才八岁啊! 他才八岁啊! 还有…… 自古少主,哪来的什么权力,调动通见司,使用国家力量,传递诏书? 心中想着这些,那个军士就已经将天子手诏,恭敬的放到了程颢面前。 程颢勉力的看向手诏。 那是一张元书纸,纸上楷书端正,字迹清晰。 而其上,只有一句诗。 来自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程颢看着这句诗,他瞬间就知道了意思。 圣人曰:诗三百,思无邪! 诗经的每一句诗,都有其隐喻和暗指。 而这一句在现在的这个情况下,是可以被直接理解为:朕在汴京眺望着在洛阳的先生,期待您早日入京! 程颢看着字迹,特别是字体。 他知道的,他认得的,这是小孩子的笔迹。 小孩子力气小,写的字再端正,也能被人一眼认出来。 所以…… 真是官家御笔亲书?! 所以……传说是真的? 官家尊师重道,竟至于斯了吗? 程颢看着,就勉力的挣扎着,在家人搀扶下,从病榻上强行起来,面朝汴京方向拜道:“臣颢,谨遵旨意!” 哪怕是为了官家的这一句,他死也要死到汴京去! 程颢永远不会知道。 他其实只是一个工具人! 一块广告牌! 第一百三十六章 集结 元丰八年五月甲午(初二)。 赵煦起来后,吃了早膳,就照例到了保慈宫中,陪着两宫批阅政务。 进入五月后,天气也渐渐开始热起来。 宫中开始将去年冬天藏在冰窖里的冰块取出来,放到特制的冰鉴里来降温。 御厨也开始为两宫准备各种饮子消暑。 紫苏饮、卤梅水、荔枝冰水…… 样式多达数十种,任君选择! 这些饮子不是皇室的特供品,而是大宋普罗大众的快消品。 至少在汴京城如此。 汴京城中,每到夏天,起码有几百家饮子店开业。 售卖的饮子,从几文钱一份到几十文一份不等。 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士大夫官员,都很乐意去买。 赵煦比较喜欢喝甘草汤——一种用甘草等中药材煮水,然后自然冷却,加入蜂蜜等配料,然后冰镇的饮子。 味道甘甜,回味悠长。 因为知道赵煦喜欢,所以向太后命人准备了不少。 赵煦一来,立刻就让人送上一份冰镇的刚刚好的甘草汤。 赵煦一喝,立刻就笑起来:“好喝!” “六哥喜欢就好!”向太后微笑着说。 “官家昨日叫通见司动用了急脚马递?”太皇太后笑着问道。 赵煦点点头,答道:“是的,太母!” “因为儿听说一位大儒得病了,所以就想着赶快派人送些御药……” 太皇太后点点头,笑着道:“真是个好孩子!” “今日已经很多大臣上书称颂说,官家尊师重道,实乃是国家幸事!” 向太后连忙说道:“都是娘娘教导的好!” 太皇太后于是满脸慈祥的笑起来。 赵煦则‘羞赫’的低下头去,喝他的甘草汤。 甘甜的冰水在味蕾回味着。 赵煦知道,从此以后,通见司就会慢慢的听他指挥了。 而通见司是皇权的嘴巴和手。 通过它,整个大宋天下的一切资源、官员、军队,都将随着赵煦的指挥棒起舞。 当然了,现在赵煦不会用它干预政事。 …… 今天的政务不多。 赵煦也只看着,保持着安静,除了不时的给两宫捶捶肩膀,送些饮子外,他就乖乖的在旁边坐着。 首先是吕惠卿上奏了河东路拟定的有功将士赏赐表,乞下枢密院施行。 紧跟着吕惠卿的报告的是同样在河东的折克行的奏报。 折克行的奏报详细报告了,吕惠卿拟定赏功的将官背景。 这是折家的本职工作。 府州折家,是晚唐藩镇最后的残余,也是赵官家们放在沿边的眼睛。 因为折家是党项人出身。 他们只能依靠汴京的官家的信任,才能在府州、麟州站稳脚跟。 折克行的报告和吕惠卿的奏疏,相差不大。 两宫看完,就批示让枢密院依故事审定赏赐。 该赏钱赏钱,该升官升官。 看完边报,就是朝政。 礼部上奏了太皇太后的生父鲁王高遵甫的避讳方案:甫字少一点,然后在字上用黄纸覆盖。 这是为了即将再次开始的科举做的安排。 毕竟,科举考场是要避讳的。 但空一格显然不行,所以就有了这样的权变方案。 既可以不冒犯高鲁王,同时也可以让阅卷之人不必去猜到底是个什么字? 太皇太后自然应允。 …… 经过将近十天的跋涉后。 仁多保忠率领的仁多家的大军,终于进抵了明堂川的双山堡。 此地是大夏左厢神勇司的治所。 也是直面着南蛮鄜延路和河东路的战略要地。 葭芦河从明堂川左侧的谷地蜿蜒流过,下游就是在数年前,被南蛮的沈括夺走的葭芦寨要塞。 仁多保忠,策马双山堡上,居高临下,远眺着前方。 “拽厥嵬名这个卖屁股的兔子!”他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的骂了起来:“我早就说过他靠不住,太后还不信!现在好了,被南蛮子活擒了吧!” “现在怎么办?”仁多保忠的弟弟仁多洗忠问道。 拽厥嵬名的宥州兵马,本来按计划配合仁多保忠的行动,在侧翼调动南蛮环庆路和泾原路的主力,同时吸引部分鄜延路兵马。 现在好了,大夏大军,甚至都没有越过边境。 拽厥嵬名就在大夏腹地被宋人活擒! 宥州的兵马,指望不上了。 静寨军、遂州监军司也统统指望不上了——他们保住自己,不被南蛮子的大军给打杀了就不错了。 “还能怎么办?”仁多保忠说道:“大军都已经出动了!” “要是不能打破南蛮的寨堡,我们就得饿着肚子回灵州!” “梁乙甫能放过我们吗?” 仁多家可不是党项人。 他们是吐蕃人! 本来就受猜忌,如今老监军又战死了,最支持仁多家的国舅相国梁乙埋也死了。 再不能立下军功,那些党项贵族会将仁多家的土地、牧场还有奴隶都吞掉的。 尤其是梁乙甫那个混账! 他早就对仁多家的地盘,虎视眈眈了。 “派出斥候,去葭芦寨周围探查,将南蛮的兵力和部署都给我摸清楚!”仁多保忠扬起马鞭做出了部署。 “另外,再派人去告知在头道川里的各部羌族……” “大夏兀卒有令,命他们每部献粮草五百石,青壮三百,以助兀卒军用!” “敢有不从,王师一至,全族屠灭!” “是!”仁多洗忠领命而去。 大夏对于两千里横山中的羌族,从来没有信任。 因为这些藏在山林里的羌人生番,对大夏兀卒毫无忠诚可言。 兀卒对他们恩德再高,他们也会在南蛮的威逼利诱面前出卖大夏! 从李士彬父子到十几年前的俞龙柯兄弟,兀卒再怎么优遇,南蛮一招手还是立刻背弃了兀卒! 所以,大夏也不再对他们客气! 每有大战,直接派人去这些部族之中征调粮草、青壮。 谁敢不听话,直接屠灭了事! 当然了,兀卒仁爱,还是给出路的,只要服从兀卒军令,得胜之后自有赏赐! …… 府州州城。 吕惠卿的帅营,在今日进抵于此。 跟随他而来的,还有从保德军等地调来的三千河东营田弓箭手。 毫不夸张的说,这些弓箭手,才是吕惠卿这数年来在河东经略的最大成果和收获! 所以,吕惠卿每逢大战或者调动大军,都会大量征调,作为河东各将的补充! 进了府城州衙府州知州兼河东路第十二将折克行立刻率着折家将们出迎。 将吕惠卿迎到府衙上后,折克行就对吕惠卿奏报说道:“末将自奉相公将令后,已经向西贼的左厢神勇司的各处寨堡,都派出了大量斥候探子进行探查,目前还未得到有关探报……” 吕惠卿点点头吩咐道:“加大斥候数量,告诉下面的斥候,只要愿入西贼境内探查,人给赏钱十千!” “凡有功者,本经略不吝重赏!” 这是吕惠卿在河东治军的特点。 不bb,就砸钱! 所以,上上下下都愿听从指挥,也都肯为他卖命! 折克行早已经习惯了吕惠卿的作风,当即拜道:“相公将令,末将一定传达给下面!” 折家经略府州、麟州三角区,和北虏、西贼犬牙相交。 自然有着无数熟悉地理地貌地形的斥候探子。 只要钱给够,有的是愿意冒险的勇士! 吕惠卿满意的点点头,对折克行道:“但有探报,立刻告知本官!” “末将晓得!” 吕惠卿点点头,然后就在折克行的簇拥下,坐到府衙上。 看着那一个个穿着甲胄,跟随他来到这里的弓箭手指挥们,吕惠卿和他们说道:“此番巡边,本官乃奉天子手诏,为防备西贼入寇!” “尔等都回去告诉本乡弓箭手:河东去岁宽剩钱,还有数十万贯!” “若西贼果谋入寇,凡有能得西贼首级者,本官将依禁军赏赐!” 这些指挥们听着,立刻面色潮红。 吕惠卿却还嫌不够,火上浇油刺激着这些人:“另外,本官手中上有一百道空名官劄!” “就看尔等有没有能力,让本官在其中一道上,写下尔等的名讳了!” 指挥们顿时呼吸急促。 空名官劄,就是已经盖好了官印,写好了差遣,但就是没有写名字的赏功官劄。 只要写上名字,送到汴京,就可以立刻就地进入武臣资序。 在大宋,有官身和没官身是两种人! “都下去吧!”吕惠卿挥手说道:“将本官的话,告知下面的弓箭手!” “吾要钱有钱,要官有官,只缺能拿到它们的勇士!” “诺!”诸弓箭手指挥,轰然应诺! 吕惠卿看着这些人兴奋的离去,也是笑起来。 而随着吕惠卿入主府州,各方来的报告,也在马递和步递中,相继送来。 河东路第一将訾虎报告,已自岢岚军向静羌寨集结。 河东路第八将兼管勾麟、府军马公事刑克臣报告,已从麟州沿窟野河南下。 加上他在府州的三千弓箭手以及折克行已经集结和动员起来的第十二将兵马。 河东大军,就将分别沿着河东边防三个要点,居中集结。 只要找到西贼的左厢神勇司腹地的兵马动向,那么这三个将加上三千弓箭手,就将如同三把利刃,直插其腹地! 吕惠卿现在已经从邸报上知道了,赵卨生擒了西贼伪驸马! 这能忍吗? “若实在找不到西贼兵马……” 吕惠卿看向西贼左厢神勇司腹地,那葭芦河畔的明堂川。 那可是西贼重镇,也是罕见的膏腴之地。 要是能找到空子,去明堂川放一把火,烧光西贼的草场和粮仓。 这功劳,应该就可以胜过赵卨了! 这一章写写停停,本来想介绍一下弓箭手的,后来算了,就全删掉了。 嗯,等下我在文后附带介绍吧。 毕竟,这个东西很麻烦,想在正文说清楚就太啰嗦了 (本章完) 。 北宋弓箭手营田制度 所谓弓箭手,最早在真宗时期由大将曹玮效仿后周时代已经存在的一种民兵戍边政策,并改进而来的制度。 其核心就是在边界两侧,招募汉蕃青壮,人户给田两顷,命其平时为农,闲时训练,战时出征,其实就是府兵制的变种。 不过曹玮为了强化弓箭手戍边的决心和作战意志,申请了特别优待——永免其租。 果然大大提高了弓箭手的作战能力,也让很多人都愿意成为弓箭手。 但是,很快的,随着财政压力的增大,为了省钱,出现了系税弓箭手。 也就是除了分配土地外,依旧要和民户一样交税的弓箭手。 这就大大挫伤了戍边弓箭手的积极性。 所以,到了庆历时代,范仲淹、韩琦戍边时,就干脆将这些旧弓箭手统统编入了禁军了事。 熙宁变法后,随着战争的进行,为了提高沿边军民作战积极性,重新恢复了弓箭手制度。 并改为弓箭手营田制度,采用曹玮旧年建议,弓箭手应募者,除了人给田两顷,马给五十亩外,还免除他们的夏秋两税以及缘纳钱。 同时仿照禁军军制,将这些弓箭手按照指挥进行编制、训练、组织。 这使得沿边弓箭手的作战能力和积极性大大提高。 弓箭手也因此成为大宋西军最得力的补充手段! 也是西军精锐的源头! 然而河东不同陕西,这里的荒地很少,待开垦土地更少。 吕惠卿到任前,河东弓箭手数量一直上不去,这也是河东军作战能力始终上不去的原因。 吕惠卿到任后,解决了这个问题! 怎么解决的? 钱多生砸! 自吕惠卿履任河东后,他就直接和汴京申请,在河东恢复熙宁七年的买田募役法。 用河东免役钱的留存款,也就是宽剩钱,向河东百姓购买他们的土地,然后返租给这些百姓,并免除他们的两税。 条件是:自愿应募成为弓箭手。 如此一来,河东的弓箭手数量大增,河东各将的作战能力也跟着大大提升! 到得现在这个时间点,河东军的战力其实已经追上了鄜延路的战力。 只是没有发生大战,所以没有机会表现出来。 另外,小声的说一下,元祐二年,苏轼在写完吕惠卿的责贬诏书后,提议恢复了吕惠卿的买田募役法,以加强边防,还得到了通过…… 所以说,苏大胡子真的是混乱守序阵营! 。 第一百三十七章 威福初用 元丰八年五月乙未(初三)。 延和殿便殿听政。 御史台和大理寺审了一个月的京东路吴居厚案,今日终于侦结。 吴居厚因为已经处罚过了,按照一罪不两罚的原则,以中大夫知庐州,只命有司训斥、告诫。 但依旧准许他在赴任庐州前,循例陛辞。 毋庸置疑,这是太皇太后抬了他一手。 毕竟,吴居厚都快审了一个月了,查来查去,御史们甚至将吴家的地窖都刨开了,也没有找到他任何贪污的证据! 他廉洁的不像士大夫! 京东都路的账本上的公使钱,他都没怎么动过。 去年一年,只支用了五百贯公使钱,用来招待过往官吏。 待制重臣,一年用五百贯公使钱?! 所以,此事传出去后,甚至还有人开始惋惜起来了。 当年某个姓文的太师,在成都府雪中宴客,一顿饭就吃掉了不止这么多吧!? ‘吴敦老只是忠于王命而已,他有什么错?’这是新党大臣们的辩解。 ‘吴敦老若能改其倍克,不失为能吏’这是某个姓韩的相公在私底下说的。 而随着御史台的审讯。 京东路转运司里,另外两个倍克吏,也没有查出来什么大问题。 吕公雅、霍翔的家里面,也就是个普通正常士大夫的家庭财产情况。 既不算奢侈也算不上寒酸。 至少去查的御史们是这么说的。 所以,朝奉大夫、提举京东路保马、兼保甲霍翔知密州,同管勾京西路保马兼保甲吕公雅知濠州。 连寄禄官都没有降,撑死算贬谪! 甚至比滕子京贬谪巴陵郡的处罚烈度还要低! 而另一位涉案高官,京东路都转运副使沈希颜,甚至只是就地训诫,令其戴罪立功,仍旧留任原职! 沈希颜可是吴居厚的副手! 但他甚至都没有罚铜、展磨勘,只是不疼不痒的几句训诫——确定不是表扬吗? 这一切,都宣告朝野——两宫也喜欢钱。 只是,搞钱的方式注意一点! 别搞这么大,别弄到两宫不好收场! 吴居厚案的落幕,也意味着李定案,也将迎来侦结。 目前来看,李定的毛病虽然揪出来不少。 但大问题还真没有找到。 所以,处置起来,还真有些麻烦。 毕竟,总不能用一个‘贼臣狂悖,妄议天家父子,大逆无道’的罪名吧。 那也太看得起他了! 所以,御史台还得继续查,从文字上和道德上下手。 怎么着也得找出一个李定‘妄议朝政,诽谤国策’的罪名。 实在不行,贪污受贿、以权谋私的罪名也得按几个。 总之,李定已经确定,不是唱‘英州欢迎你’就是‘房州欢迎你’。 只差一个或者几个合适的罪名。 处理了京东的事情,朝臣们又请议处今年二月,贡院失火一案。 一听此事,无论向太后还是太皇太后,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很久,向太后才道:“贡院被火,不幸烧死资善堂权直讲……” “此事事关官家,还是请官家拿主意吧!” 太皇太后也道:“追赠朝奉大夫陈之方追赠朝散郎马希孟,皆官家蒙师,当请官家做主!” 于是,群臣都是震撼不已。 上一个少主登位,可是亲政前,在朝会上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 而现在这位少主,登基不过两个月,两宫就都要请他当众处断军国事了。 虽然这个事情,确实和少主密切相关! 但这也太夸张了些吧? 赵煦看着群臣,轻声道:“故事如何,便如何处置!” 这就让涉事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蔡京、蔡卞兄弟,都是立刻出列谢恩。 其他有关大臣,也跟着出来拜谢。 蔡京是权知开封府——救火不利,首当其冲。 而蔡卞是权知贡举——李定之后的责任人。 赵煦也得以在重归少年后,第一次看到了这对日后反目成仇的兄弟。 眼睛从蔡京、蔡卞的身上扫过。 蔡京今年不过三十八岁,生的仪表堂堂,身材高大,看着让人感觉很舒服,没有半点日后权倾朝野的太师样子。 至于蔡卞也才三十七岁,他比蔡京稍矮一点,瘦一点,胡子浅一些,看着文质彬彬的模样。 赵煦将视线从这兄弟身上收回,补充了一句:“罪臣李定,罪责却不可轻饶!” 群臣集体躬身。 很多人心中都凛然了一下。 “记到现在了……”一些人的肝胆都有些发颤。 小孩子不是应该昨日的事情,今天就忘得干干净净吗? 少主却将李定记到了现在,而且还能在朝堂上,想起来李定也是贡院失火的罪臣! 更特别强调:不可轻饶! 这太可怕了! 于是,当群臣起身时,那些曾经对那位御座上鲜少说话,总是安安静静的少主多了几分敬畏。 再没有人敢将那个安安静静的少主当成孩子看了。 因为他记仇! 因为他记忆力好! …… 下了朝会,两宫带着赵煦回了保慈宫。 宫女们送上已经准备好的饮子,赵煦依旧是喝着甘草汤。 太皇太后在这个时候,忽然拿出了两份奏疏,拿给赵煦看,问道:“六哥,扬王颢和曹王覠,都说要辞谢六哥许他们上朝赞拜不名的恩典呢!” 赵煦闻言,大惊道:“两位王叔为何要辞谢?” “扬王说,赞拜不名,国家重臣元老,尚不能有……”太皇太后试探着问道:“所以他不肯接受六哥的恩典!” 赵煦立刻就答道:“两位王叔,乃父皇同胞兄弟,太母之子朕之亲叔,怎就不能享此恩典?!” “还请太母请两位王叔明日入宫,我要亲自与两位王叔说一说这个事情!” “另外……”赵煦看着太皇太后的眼睛,问道:“太母,孙儿听说两位王叔的诸位王子,尚未加封?” 太皇太后点点头,道:“两位王叔都婉拒了朝廷的推恩,都说要等六哥长大亲政,再给几个王子加恩呢!” “这如何可以?”赵煦摇摇头道:“孙儿这就命有司,给诸位王兄推恩!” “而且要在祖制的基础上,给各位王兄多提一级!” 太皇太后于是笑了起来,对向太后道:“官家仁孝,亲睦宗室实在是国家之幸!” 心中最后一点担心也放下了。 现在看来,六哥确实是纯厚仁圣! 那个李定只是不知死活,触了霉头! 注:吴居厚、沈希颜、霍翔、吕公雅在史实上确实如此处置! 特别是沈希颜,毛都没有掉一根! 所以,千万不要拿现在的三观去套古代的三观!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司马光的宣战书 元丰八年五月丙申,两宫以李宪已充任大行皇帝山陵按行使故,命昭宣使、昌州刺史、入内押班梁从吉暂充熙河兰会路诸公事,以待朝廷任命。 梁从吉是内臣里的老资格了,而且是一员作战异常勇猛的大将! 年轻的时候,曾经被西贼重围,却带着七百余人杀出重围,突围后检查他的身体,全身被创二十余处。 此外,他的路子野的很。 文彦博——他的老相识,文彦博当年平贝州王则之乱,监军就是梁从吉。 高遵裕——梁从吉曾经当过高遵裕的监军,西贼水淹灵武时,传说就是梁从吉把高遵裕从洪水里救了出去。 所以,李宪之后,暂时让他处置熙河路,是最合适的。 就是,这熙河路的经略使人选是个问题。 两宫召回了好几个边臣,打算一一看过,再做选择。 这一天,已经履职京东都路的熊本,派人送回了他写好的广南西路民生帖子。 两宫旋即将之下发中书省,命中书侍郎张璪和户部会商。 而赵煦在这天上午,也在保慈宫再次见到了两位入宫朝拜的王叔和他们的家人们。 自然是虚应故事。 赵煦这边一定要‘请两位王叔受此荣恩’。 而扬王颢和曹王覠不要命才敢真的受那个‘赞拜不名’的荣誉。 所以一来二去,最后还是向太后做了决定。 将这个荣恩,分摊到两位大王的子嗣身上。 于是扬王赵颢长子和曹王长子,直封刺史,其他诸子也都得以环卫官或者六统军的名义,遥领刺史之类。 虽然说,宗室正任和遥郡,其实也就是图一乐,只能领俸禄,压根没有任何实权。 可对宗室来说这依然是天大的好消息。 这意味着他们要比别人少磨勘十几年甚至二十年。 也意味着他们的子孙,要比别人少磨勘十来年。 尤其是后者,很关键! 需知旁支第二代开始,就有碍止法了。 当年英庙未立皇子前,也只是一个团练副使就是明证! 而宗室官职和俸禄挂钩,所以,在大宋宗室想要混吃等死,也不是个容易的事情。 因为有磨勘法在屁股追着他跑。 不听话,不遵从祖训,不遵从天子的教导。 那就得在一个低级职位上,长久徘徊,不仅仅自己的钱少了,子孙后代的起授官职也更低了。 送走扬王、曹王,赵煦在保慈宫里陪着太皇太后又说了一会话才跟着向太后拜辞。 回到福宁殿,陪着向太后吃了午膳,赵煦照例午睡了一小半个时辰。 他醒来的时候,石得一又出现在了帷幕之前。 “大家……”石得一看到赵煦醒来,就隔着帷幕,低声说道:“任家和朱家,都有人被两位国亲录用了……” 赵煦先是楞了一下,接着才反应过来。 是他生母朱德妃的外戚。 “大家,可要臣去打个招呼吗?”石得一问道。 赵煦笑了一声:“天要下雨,随他去吧!” 任家和朱家,和他赵煦有什么关系? 既没感情也没有血缘亲情。 他们还蠢的可爱! 所以,随他吧! 赵煦能猜到,高公纪和向宗回为什么要拉任家人和朱家人上车。 一是投桃报李,二是拿着他们去当挡箭牌。 真出了事情,任家和朱家的那几个人,就是最好的甩锅对象。 高家、向家,指定清清白白,人畜无害。 而且,赵煦甚至感觉,任家和朱家人说不定会主动帮高家、向家抗雷。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小门小户,朱德妃也没有什么能力管他们。 赵煦就更不可能管了。 “还有事吗?”赵煦问道。 石得一低声答道:“还有个事情,臣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赵煦直接开口。 “入内高品甘承立被监察御史安惇弹劾在荆湖南路、北路,非法残害工匠,死者甚多……”石得一说着。 “甘承立?”赵煦完全没有印象,想来应该是一个依仗皇权在外面狐假虎威的家伙,这种在汴京城里装孙子,出去就高调的找死的内臣,每年都有。 “安惇如何知道的?”赵煦的政治嗅觉素来灵敏——这是天生的,不然他也没有办法在现代混的风生水起,更没有办法在上上辈子一亲政就能掌握大权! “这个……”石得一答道:“据说安惇早就通过谢景温知道了一些甘承立在外胡作非为的事情……” 赵煦一听就秒懂了。 那个甘承立就是安惇的存货。 就像松鼠,会在冬天前储藏一些食物准备越冬一样。 大宋御史们,也会选中一些幸运儿,将其当成自己的存粮。 而内臣和武臣,因为其特殊性,是最容易成为御史们选中的幸运儿的。 等到其kpi无法完成,或者急需要立功的时候,就借这些人人头一用。 所以,在大宋,经常会发现某个御史假若遇到难关。 他就会忽然之间,揭发一个大案。 所以……安惇前些时日,栽赃吕大防不成的时候,他大概知道了? 赵煦弹了弹衣袖说道:“此事不必去管!” 安惇这个人虽然有很多毛病和问题。 但他是一把好刀! “唯……”石得一缓缓退下去。 赵煦则恢复如常,开始让冯景带人进来服侍他洗漱。 …… 司马光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一个个文字,在纸上显露出来。 这些天,他一直在官廨之中,反复的写着这篇奏疏。 他已经知道了,都堂集议议论求直言的事情,都堂是铁了心要拖下去。 起码要拖他几个月。 入京的元老,也在陆陆续续准备陛辞离开京城。 这个月月底前,如今在汴京的元老,就要减少一大半。 所以,司马光知道,他的时间不多。 他需要一封鼓舞整个旧党士气,同时对新党发起宣战的檄文。 而他现在正在写的这封奏疏,就是他的战斗檄文。 一本刺向新党最薄弱之处,一支只要命中就可以动摇整个新党法理根基的利箭! 更是他收拢人心,将已经分散的旧党,再次捏合起来的杀手锏。 司马光虽然很犟,可他不傻! 他现在已经看到了,元老们的退缩,甚至连范纯仁这样过去和新党邪法坚决斗争的年轻人,也觉得要适可而止,甚至有了妥协的念头! 这怎么行呢? 妥协,就意味着王安石的邪法可以保存下去。 也意味着未来,那些现在已经罢废的恶法,也可能死灰复燃! 尤其是近来科举贡举考试,虽然两宫命知贡举许将恢复嘉佑时代的诗赋考题。 可在科举的经义考试中,依旧循用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和字说作为参考。 原因? 知贡举许将、权知贡举陆佃,都是王安石门生! 只要这些小人,依旧盘踞朝堂,他们就会继续荼毒天下,甚至荼毒少主! 司马光正在继续写着。 门被敲响了,他抬起头,看到了正在门口的范祖禹。 “相公……”范祖禹说道:“刚刚接到了吕公的亲笔信!” 司马光立刻起身,问道:“吕晦叔来信了吗?” “快快与吾!” 范祖禹连忙将刚刚接到的信,递到司马光手中。 司马光拆开信件一看,顿时长舒一口气。 “吕晦叔再有数日,便可入京!!” 吕公著出身寿州名门吕氏,吕氏一族,自吕蒙正以来,代代为大宋宰执! 乃父吕夷简,更是仁庙宰相,乃兄吕公弼熙宁时为枢密使。 吕公著的入京,让司马光看到了希望。 吕公著不止可以帮他说服各位旧党元老——吕公著还和两宫以及杨氏、曹氏外戚关系亲密。 其父吕夷简在仁庙时代,就以和宫廷关系密切闻名! 最紧要的是——吕公著曾为宰执! 他熟悉都堂上下的结构,也深谙政治手腕。 有吕公著在新党小人再想随意构陷人,就不可能了! 司马光放下信件,欢欣鼓舞。 他走到自己的书案前,看着已经反复修改了数次的草稿。 “待吕晦叔入京,老夫再和他商议一下这封奏疏的内容!” “此书一上,定可让群小战栗!” 对此,司马光有着充足的信心。 他相信这封奏疏上去后,不仅仅是范纯仁这样的年轻人,会再次跟随他冲锋陷阵。 便是文彦博、张方平等元老,也可能回心转意! 听着司马光的话,范祖禹好奇的瞥了一眼司马光写的那封上书的文字。 只看到第一句话,范祖禹就眼中闪现出光芒。 因为那确实是新党的死穴! 至少在大部分旧党士大夫眼中如此! “窃惟王者所以治天下,唯在法令!杀人者死,自有刑罚以来,莫不如此!” 看着这些文字,字字珠玑。 范祖禹的心潮澎湃起来。 他看向司马光,拱手拜道:“相公,此文诚为天下苍生言之!” 自登州阿云案以来,刑统也成为划分新党、旧党的标准! 支持杀人者就该死,伤人者就该刑罚的,几乎清一色都是旧党。 而支持慎刑、慎杀的,就是新党! 支持春秋决狱的是旧党,信奉有司议罪,唯在法令的就是新党! 而这可不仅仅是刑统! 也是道统! 新法的根基就在这个上面! 司马光本不愿这么快就剑指于此——这会刺激新党抱团,也会让他们同仇敌忾,甚至会让江宁的王安石跳起来! 但现在他不得不如此了。 元老们都退缩了,连范纯仁也在退缩! 所以,司马光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直接开战,直接宣战! 等下还有加更的第四章,不过要可能晚一点了! ps:新党、旧党,不仅仅是经济政策的对立,也是思想上的对立,更在法律上和意识形态上对立! 所以登州阿云案才那么关键!甚至有人传说司马光后来执政后,专门把这个案子又判了一次(不过我个人觉得不可能,司马光是偏执,但不是杀人狂,更何况他是高高在上的士大夫,不可能对一个小小的民妇纠缠不放,但阿云案是旧党的刺没错。)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互相渗透 元丰八年五月丙申(初五)。 赵煦亲自下诏:太皇太后母韩国、越国太夫人李氏,皇太后母鲁国、秦国太夫人张氏,循故事,逐月料钱当为一百五十贯足,春、冬衣各一百匹,冬衣挠三百两,圣节妆粉钱一百贯足,夏衣大物七十匹,冬节杂剧钱一百贯足,南郊回赐生白绢一百匹,白银二百两!自今日起,皆倍给之! 诏书下达,宫外的高家、向家顿时就和过年一样热闹。 倒不是他们缺这点钱。 实在是这不仅仅是天子专门特旨,亲自定下来,还亲自督促有司速办,到今天更是亲自用印下诏,推恩两位太夫人! 这说明什么? 小官家他向着我们这些国亲啊! 果然,高公纪和向宗回没有说错! 我们这些国亲的好日子还在后面! 但也因此,高家人和向家人,对司马光的恨意又上了一层。 因为,高家人和向家人都发现,小官家对他们是真的好。 答应的事情亲自跟踪,亲自督促,亲自来办。 所以…… 要不是司马光,他们岂不是早早人人有了肥差了?! 而赵煦的这些举动,两宫看在眼中,虽然嘴上说什么‘官家(六哥)这种事情,交给有司去办就好,不必亲力亲为’。 但她们嘴角的笑意,早已经深深的出卖了她们! 隔日丁酉(初五)。 明诏天下,以十二月初八为天子圣节:兴龙节。 以兴龙节定,赏赐御前诸般及御药院、御厨等上下内臣、女官。 礼部于是立刻上奏:按太庙七世八室,祖宗已有法度,乞恭奉大行皇帝神主于太庙第八室,翼祖皇帝为祧主,庙当迁,乞恭依礼制,奉翼祖简恭睿德皇帝、简穆皇后刘氏神主藏于西夹室,居于顺祖皇帝、惠明皇后迁主后室。 诏:恭依之! 于是,在向太后的簇拥下,赵煦再次出宫,身穿孝服,以孝子身份在群臣的簇拥下,在景灵宫中,恭奉大行皇帝神主入主太庙——如今的神主牌上,并无谥号也无尊号,只有:皇宋大行皇帝之位八个字。 这是因为,还没有到南郊请谥的时候。 南郊请谥后,还要再来一次太庙,恭敬的将上苍赐下的大行皇帝谥号和尊号,添加到神主牌上。 神主入庙,赵煦于是以孝子身份祭奠,敬酒、上香,又哭了一场,向太后也跟着哭了一场。 群臣则礼貌性的哭了十三声。 哭声中,大宗正和太常卿在太庙列祖列宗前,宣读了拟好的大行皇帝神主入主太庙的祭文。 接着群臣簇拥着赵煦,来到大行皇帝梓宫暂留的景灵宫东宫神殿,到已经被无数木头严严实实的彻底的封起来的大行皇帝梓宫祭拜。 一切礼仪结束,已到了黄昏时分。 赵煦这才坐上玉辂回宫。 大行皇帝神主入庙后的第二天戊戌(初六),礼部试重新在开宝寺北院开始。 这一天,两宫下诏,起复高遵裕为右屯卫将军,提举西太一宫使。 而高遵裕没有再拒绝,因为他生病了,而且比较严重,是中风! 所以起复其实是给他冲喜的! …… 高遵裕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中风了。 明明昨天晚上,和高遵惠一起喝酒的时候还很正常,早上起来人就感觉不大好了,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 他的儿子高士充,连忙派人去请太医。 太医来了一看脉象,就连连摇头。 “风谙之疾啊!” 高遵裕的妻妾和儿子们都吓傻了! 一下子就全扑倒了高遵裕床前哭了起来! 他们知道的,高遵裕活着,他们才是国亲,高遵裕死了,太皇太后还认不认他们?小官家还认不认他们?就真的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高遵裕被他们哭的烦了。 “老夫还没死呢!” “嚎什么嚎!嚎什么嚎!” 高遵裕这一骂,妻妾子女们,立刻就止住了哭声。 因为看上去,高遵裕只是半边身子动弹不得而已。 似乎还有救? 于是,所有人看向太医。 太医叹了口气,这风谙之症,要是这么好治,也就不是绝症了。 哪怕侥幸能活,这位国亲大抵下半辈子也得躺在床上了。 高遵裕看着太医的神色,差不多也能猜到。 于是对高士充说道:“汝立刻去将刑和叔,请到府上来!” “某要与和叔商议日后之事!” 高士充这个逆子看着就不太聪明。 只能拜托刑和叔,让他以后帮忙照看一下,可千万别让高士充这個混账哪天不开眼说漏了嘴,把王珪当初找过他问过他立储的事情给抖了出去! …… 赵煦也很快知道了高遵裕中风的事情。 他听说后,也是摇摇头,想起了灵州城下被仁多零丁掘开黄河淹死的那些无辜将士。 所以,这是高遵裕的报应吗? 让他这一次依旧和赵煦上上辈子一样,在床上躺个一年多,慢慢的将其折磨到死? 但,无论如何,高遵裕对赵煦的父皇都是有功的。 除了灵州城下利令智昏犯下了大错外,其他时间,高遵裕都很正常。 而且也正是他在熙宁以来,一直支持开边、拓边,堵住了很多宗室外戚的嘴巴。 让汴京城没有因为前线的事情闹腾的太厉害。 于是,赵煦到了坤宁殿,请向太后一起到了保慈宫,劝慰太皇太后。 顺便,赵煦提出了明天去高遵裕府上慰问的事情。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一听,就纷纷拒绝。 理由很简单——官家还小! 况且——遵裕如今病情还好! 赵煦无奈只能同意,但也派人送了些药去。 算是聊胜于无吧! …… 就在高遵裕躺在床上,等着刑恕过府的时候。 已经在府州待机了数日的吕惠卿,得到了深入西贼腹地的斥候报告——遇横山羌族首领,其言:西贼军使,近来征调民夫、粮草甚急! 而且不是一个斥候在报告这样的事情。 足足有七八个斥候,从不同地点、方向都在报告西贼征调粮草、青壮。 吕惠卿在看完所有斥候报告,甚至亲自询问了两个回来的斥候后。 他立刻知道,有一条鱼,就在他前面的西贼左厢神勇监军司的某个地方。 而且,这条鱼不小! “少主猜对了?!”吕惠卿立刻找出上个月汴京急脚马递送来的手诏,看着手诏上两宫以少主口吻告诉他的事情。 “西贼果然要趁我主少国疑,大举入寇!” 吕惠卿想到这里,顿时浑身都出了一身冷汗。 若他没有来这里,若他没有做准备。 那么一旦这支突如其来的西贼,大举入寇,河东边塞或者鄜延路他负责的边塞有一个重镇陷落。 那他吕惠卿就等于把把柄送给旧党! “直娘贼!”吕惠卿罕见的爆了粗口。 他都没有过去打草谷,西贼居然想打他的草谷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立刻召来折克行,和折克行当面下令:“请将军加派斥候!” “把府州斥候全部派出去!” “将军若在西贼腹地有内应,也请全部启用!” 吕惠卿的鼻子是很灵的。 他现在已经闻到了味道。 他的心脏在砰砰砰的跳动,他的直觉告诉他,现在就在他对面的西贼某地聚集的大军,为首之人的地位肯定不低! 搞不好,是西贼国舅梁乙甫亲自领军! 因为能够逼着横山羌族,强征青壮和粮草,还能让那些羌人不敢反抗的西贼大将,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 而西贼国相梁乙甫是最有可能的! “若能擒杀此贼!”吕惠卿兴奋的就要手舞足蹈了:“三省两府,吾吕吉甫回来了!” 于是,吕惠卿对折克行开出了折克行不能拒绝的条件:“若能侦知西贼详情,来日朝堂论功,某必推将军为首功!” 折克行立刻就躬身拜道:“谨遵经略相公将令!” 折家在府州、麟州经营这么多年,自然有着自己的渠道。 在西贼、北虏,都有朋友。 比如说走私走私物资,赚赚外快什么的。 折家平素是不敢暴露这些关系的。 但现在,吕惠卿开出了让折克行不能拒绝的条件——来日论功第一! 而折克行知道,吕惠卿这个人虽然作风独断专行。 但他说话算话,从不毁诺! 所以,是可以冒险,启动一些老关系,甚至是世交。 于是,数不清的探子、斥候,都在这日的晚上,趁着从府州和西贼犬牙交错的边界地区化妆出发。 这些人大部分本来就是党项人、羌人,语言、习惯、生活方式,都和对面的左厢神勇监军司的党项人、羌人没有区别。 穿上当地人服饰,往山里面一钻,不是个打猎的猎户,就是个赶路的羌人。 更有不少折家的世仆,也钻入了这些山沟沟。 他们循着记忆,沿着走了无数遍的山路,深入横山,进入羌族的聚集区。 也几乎是在这些斥候、探子和折家世仆们,像雨水一样,浸润到横山之中的时候。 大宋边寨葭芦寨里,也出现了几支来交易的羌族。 这些羌族都是葭芦附近,同时给大宋和西贼纳税的所谓‘两输户’。 葭芦寨的守军,基本都认识他们。 虽然诧异,有几个生面孔混在里面,但也没有多管。 更没有人会闲得无聊,将这种小事上报葭芦寨知寨王英。 于是,在不知不觉中,葭芦寨守军的数量,被人粗略的估算了出来——最多一千! 但这还不够! 所以,这些羌人在葭芦寨交易完后,提出想要去附近寨堡也进行交易。 并没有人怀疑他们,直接放行,还发给了交易凭证。 第一百四十章 吕公著入京 元丰八年五月已亥(初七)。 吕公著的双脚,踏上了汴河的堤岸。 高高的堤岸上,数以百计的力夫,正扛着一袋袋的货物,向着堤岸另一侧的堆垛场前进。 堤岸之下太平车已经在排队。 没有官吏在指挥或者维持秩序。 吕公著看到的,只有那些穿着青衣、褐衣的青壮,拿着棍棒催促着工人和力夫。 堤岸司,确实已经成为了过去! 现在,只有一个个被汴京大户扑买下来的堆垛场和转运场了。 也没有看到市易务的官员,在堆垛场里查税、征税和抽税。 看上去,一切似乎都已经回到了熙宁之前。 吕公著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 “大人……”他的儿子吕希哲,牵着马,从船上走下。 元随们则挑起了行囊,背起了书箱。 随行入京的官吏,则已经打起了仪仗。 资政殿大学士! 银青光禄大夫! 侍读! 上柱国、东平郡开国公! 仪仗一起,整个码头内外,纷纷侧目。 吕公著和吕希哲则已经骑上了马,在元随和仪卫簇拥和开道下,一路向前,向着汴京城而去。 …… 保慈宫。 赵煦坐在向太后身旁,像个乖宝宝一样,‘学习’着向太后和太皇太后处置军国事务。 一沓沓奏疏被处理,变成一道道命令,送去三省两府。 然后由尚书省、枢密院,下发到天下州郡。 间杂着些人事安排。 当然,大部分事情其实三省有司都已经处置好了。 两宫也是看看,甚至只是翻翻表示知道了。 不然的话,累死她们也不可能两个人就能处理好天下事务。 而历代以来建立的健全制度,也让她们可以放心三省有司的处置——文法健全的制度下,官僚们或许会做错事,但没有人能越过他们的职权,从而得到不该属于他们的权力。 哪怕是宰相也不行! 上上下下的掣肘与制衡,让宰执们只能在规则的范围内做事。 所以大宋没有权臣。 假如有,那一定是皇权下场了。 而这样的权臣,一旦失去了皇帝的支持,瞬间就会被群起围攻。 所以王安石第二次拜相后,感觉到自己得到的支持不如过去的一半,立刻毫不犹豫的辞相。 “太皇太后、皇太后、大家……” 张茂则不知何时出现在帷幕前。 太皇太后抬起头,问道:“张都知,何事?” “方才通见司送来文书,言是吕侍读已经入京,并在皇城门下递了入阙求对的帖子……” 两宫闻言,都是欢喜起来。 “六哥,吕师保入京了!”向太后欢喜的对赵煦说道。 太皇太后也道:“吕公著入京,甚好!甚好!” “老身这些日子一直在惦记着他呢!” 司马光只是在嘉佑、治平时代,因为立储和濮议让太皇太后感觉良好。 但吕公著就不同了。 寿州吕氏,自吕蒙正开始,就是大宋宫廷的宠儿。 不止是皇帝喜欢这一家人,后宫太后、皇后们也和吕家的命妇们建立了深厚的私人感情。 而吕公著和已故的兄长吕公弼,显然深得乃祖、乃父真传。 论在宫里面的地位和人脉,在韩琦去世后,就已经没有人能比得上。 文彦博也不行! 文彦博能时不时的派人进宫给太皇太后送亳州的板鸡吗?给向太后送河内的驴肉干吗? 吕公著就能! 而且一个月送一次! 这是赵煦亲眼看到的。 每个月的十五或者十六,吕家人送来的地方特产,就通过内臣带到了宫里面。 于是,向太后就和太皇太后商议起来。 还特别给吕公著挑了一个好日子——本月壬午(初十)陛见。 同时还下诏给入京的吕公著,加一个宫祠官的头衔——西太一宫使。 赵煦在旁边乖乖的听着两宫不停夸赞吕公著,一直保持着笑容。 就是有些时候,会看一眼那个在帷幕外的张茂则。 “老东西!”赵煦在心中骂道:“将来有汝好看的!” 赵煦知道的,张茂则这个老东西,从熙宁变法以来就一直在宫里面使坏。 他的胆子也大的很! 司马光人称旧党赤帜。 他就自诩‘大内赤帜’! 所以他不仅仅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在赵煦生病时,把持着御药院不让太医入宫,直到被程颐揭开了盖子,才不情不愿的派了太医。 甚至早在熙宁时代,这个老东西就不安分。 王安石宣德门下马就是他在幕后主使——起初没有人知道,但元祐时代,他洋洋自得,自己承认了。 不止如此,熙宁时代的旧党元老们,之所以每次都能发声,也是这个老东西在背后串联!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老东西了! 可惜…… 赵煦现在动不了他! 因为,这个老东西,是慈圣光献身边的近臣,慈圣光献将之留给太皇太后。 就像赵煦的父皇,把刘惟简留给他一样。 所以,赵煦心里面很清楚。 这个老东西,恐怕在打着让吕公著来调和两宫和司马光关系的打算。 你要问为什么一个内臣,会有这么大胆子? 别的内臣,或许没有。 但张茂则肯定有,不仅仅有,而且他很大。 仁庙晚年,仁庙在宫里面大喊:张茂则谋反。 也没有奈何掉这个老东西! 韩琦、文彦博甚至反过来劝慰这个假惺惺要上吊的老东西。 …… 吕公著骑着马,出了皇城。 “司马十二如今何处?”他问着身边的吕希哲。 吕希哲闭着嘴巴不说话。 吕公著也懒得理会这个逆子,直接和身边的一个元随吩咐:“去打听一下,司马十二如今在何处落脚?!” “然后,将吾的拜帖,送到司马十二手里……” 吕家世代簪缨,在汴京自有天子所赐甲第! 不仅仅规格在郡王之上,足有前后五百槛!而且是在整个汴京最繁华热闹,同时地价最高的榆林巷! “诺!”那元随接过吕公著递来的拜帖,当即领命而去。 吕公著回头,看向吕希哲,骂道:“逆子,还不快快回家去吩咐下人,置办酒宴?” 吕希哲不情不愿的拱手说道:“谨遵大人之命!” 吕公著哼了一声,又吩咐:“记得替吾去文宽夫、张安道、冯当世府上送拜帖!” “对了,韩子华、韩持国昆仲,也一并请来!” 吕希哲默不作声的点了一下头。 他是王安石的仰慕者,也是新法的支持者。 这些年来跟着乃父到处为官,亲眼看到了新法的成效因而更加支持。 所以,他天天在乃父耳边说新法的好话。 吕公著听了,虽然每次都骂骂咧咧,但显而易见,近年来的语气明显改变了。 只是…… 吕希哲也明白,他的父亲始终是反对新法的。 尤其是市易法和保马法、均输法,其他青苗法、免役法、免行法也颇有微词和意见。 哦…… 现在已经全部罢废了? 韩绛韩相公也在主持检讨役法? 今天也要请韩相公赴会? 那没事了! 吕希哲高高兴兴的骑着马,向着榆林巷的老宅而去。 吕公著看着逆子,摇了摇头:“汝要是敢学吕嘉问那个畜生,老夫便……便……” 学吕公弼大骂家贼吗? 好像也不合适。 他就两个儿子,长子吕希哲一直在身边服侍他,早晚请安,侍奉孝顺,次子吕希纯则考了进士,在外为官。 所以,他怎么舍得打骂这个一直跟着他的儿子? 更不要说学吕公弼大骂吕嘉问,并将之开除出‘吕氏族谱’。 …… 文彦博看着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吕希哲。 “晦叔这是打算当和事老了?”他问道。 吕希哲拱手拜道:“不敢……不敢……” “家严只是挂记太师,想和太师叙旧、请教而已!” 文彦博笑了笑,就道:“老夫今夜,一定赴约!” 吕三这个老家伙,他还不知道,长袖善舞,今夜肯定没打什么好主意。 说不定,会拿他当筏子。 “老夫都八十岁了……”文彦博叹道:“还要被人利用!” 但,没有办法! 就算不给吕三面子,吕文靖(吕夷简)和吕惠穆(吕公弼)的面子不能不给。 再说了,文彦博很清楚,吕公著这次入京肯定拜相。 只等蔡确的山陵使差遣结束回京后,蔡确就会出知地方。 然后韩绛会顺理成章的继任左相,空出来的右相位置就是吕公著的。 而在元丰改制后,右相才是实际上的首相! 原因? 堂除大权,在中书省! …… 吕希哲出了文彦博府,马不停蹄的到了韩绛府邸。 递了拜帖,然后见到了韩绛。 韩绛对他的态度很热情。 “明原这次入京前,去过江宁没有?” 吕希哲立刻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遗憾的说道:“家严不让……” “但有幸得了介甫相公书信……” “哦!”韩绛笑起来,问道:“今夜,晦叔都请了谁?” 吕希哲自然不会隐瞒,一一说了。 韩绛听完就笑道:“甚好!甚好!老夫也正欲与诸位元老故旧一叙呢!” 他入京拜相后,就没有多少机会去和那些元老交流了。 御史们可是盯的很紧的! 一个不小心,就要被扣上大帽子! 但吕公著请客设宴,却是没有问题。 两宫也好,少主也罢,都不可能也不会怀疑吕家会和人结党。 这是几代人建立起来的信任! 今天睡到下午才起床,好累啊!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一章 吕公著:君不见唐代牛李党争乎? 榆林巷,在单将军庙的西边,鬼市子的东边。 距离土市子这个汴京城最热闹的地方非常近,骑马的话一刻钟就能来回一趟。 司马光骑着马,自土市子过来,整整三条街上,都是人满为患。 到处都是摆摊叫卖的百姓和来来往往的市民。 满大街都是瓠羹店,不管走到那里,都能听到瓠羹店门口的那些孩子的叫卖声:“挠骨头!挠骨头!” 浓郁的羊肉味道,混合着数不清的尘土,一起冲进鼻子里,间杂着贩夫走卒们的汗臭味,以及无数牛马牲畜的粪便味道,一起涌入鼻腔,这酸爽实在是难顶! 这几条街特别难走! 尤其是每一条街道之间的十字路口,总能看到那些载着几千斤的货物,被七八匹挽马牵拉着的太平车,缓慢而吃力的走着,稍不留神,它们就会直接停在路上,将整条街道堵死——这些庞然大物,是汴京交通堵塞的罪魁祸首。 一旦发生堵塞,开封府的铺兵们,便拿着棍棒上来,就是一顿呵斥。 但他们只是做做样子,催促一下而已,并不敢真的对那些太平车做什么? 谁都知道,能用太平车运货的,只能是这汴京城里奢遮的大户! 这些大户,家家户户都娶了县主,和宫里面有着绕来绕去,说不清的关系。 好在司马光是重臣,所以他出门时有元随开路,在七八个元随开路的情况下,虽然遇到了几次拥堵,但每次问题都不大。 所以虽然多花了些时间,但总算是顺利的穿过了这些繁华的街道,进入了榆林巷中。 一进榆林巷,一切就截然不同。 来来往往的行人没有了,嘈杂的声音也没有了,空气中甚至出现了花草的芬芳。 道路上更是干净的连落叶也没有多少。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榆林巷里的人家,家家户户都挂起灯笼,星星点点,好似漫漫星河。 到了吕宅邸前,吕希哲就迎了上来,对司马光拜了一礼:“希哲见过相公!” 然后又和范祖禹拱手一礼,笑道:“纯甫也来了?” 范祖禹不敢受礼,连忙回避,然后才拜道:“原明,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未知泰山大人近来身体如何?” 嗯,范祖禹是吕公著的女婿。 婚事是把他抚养大的族伯祖范镇亲自和吕公著谈的。 “有劳纯甫挂念,家父一向还好……”吕希哲回答,然后问道:“范公近来如何?” “劳原明挂念,家祖虽年迈,却依旧康健……” “这就好……” 寒暄过去,吕希哲领着司马光、范祖禹,开中门而入。 趁着进门的空挡,吕希哲对范祖禹道:“今日诸位长者燕饮,我等小辈不如另聚一处?” 范祖禹拱手道:“固所愿尔!” 他知道,今天晚上肯定很热闹。 搞不好会吵起来! 像他们这样的小辈,最好离远一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这些元老吵完了,再去他们面前拜谒。 …… 吕公著穿着宽大的士大夫袍服,坐在椅子上,听着台上柔媚、委婉的女子小唱。 所谓小唱,乃是汴京城近几十年兴盛的一种演唱手法。 虽然在诞生之初被士大夫们批判‘靡靡之音,甚于郑卫’。 但架不住年轻人喜欢,而等这些年轻人老了。 比如说,吕公著这样的人老了,曾经被批判的东西,也就随之登堂入室。 今天,为了让元老们好好谈一谈。 吕公著特意派人去桑家瓦子里,请来了桑家瓦子的四个台柱子:李师师、徐婆昔、封宜奴、孙三四,来他府上演唱。 也是为了万一考虑——万一吵起来,小唱声音大约可以压过。 “相公,司马公到了……” 正听着小唱,一个下人来到他面前禀报。 吕公著点点头,理了理衣冠,站起身来。 没多久,他就见到了好些年没见的司马光的身影。 “君实……”吕公著露出笑容,迎上前去,拱手拜道:“经年未见,风采依旧,诚为可喜!” 司马光拱了拱手,装作没听讲耳朵里的靡靡之音,拜道:“晦叔也是风采不减当年啊!” 两人寒暄完,吕公著就拉着司马光的手,坐到了院子里的椅子上。 “今日下午,宫中降下了旨意,命我后日上午,延和殿便殿陛见……”在台上女子的柔媚小唱声中,吕公著对司马光说道:“君实已陛见过两宫和少主了……“ “正好,其他元老还未来不如和老夫说说……” “坊间传闻,可是真?” 司马光点点头:“不瞒晦叔,坊间传闻不止没有夸大,以老夫之见,甚至未及少主聪俊仁孝之一半……” 吕公著沉吟片刻,然后问道:“既然如此,那君实为何要一意孤行?” “少主既然聪俊仁孝,自能知善恶,辨忠奸……” “身为臣子,倘若以为自己的才智,在主上之上……”吕公著意味深长的说道:“此取祸之道也!” 吕家能从吕蒙正迄今,代代出宰执! 甚至能逆着熙宁变法,兄弟两人轮流执掌枢密院。 这不是侥幸,而是实力! 一种对自身地位和自己角色的清晰认知的实力。 在这个实力的基础上,吕家长袖善舞,在四代不同性格的帝王面前,都能得到重用,也都能得到信任。 司马光摇头道:“正因为少主是如此聪俊仁孝,我辈士大夫才更应该在君前,坚持正道……” “不然,若少主身边,没有君子正人,反而被小人邪党的言论充斥……” 吕公著听着,知道要是让司马光继续讲下去,他就又要钻牛角尖了。 于是故意假作理解错了司马光的意思,于是点头道:“君实之言,老夫亦深以为然!” “少主身边,确实应该多进君子人物……” 司马光楞了一下。 吕公著却自顾自的继续说着:“经筵官,应当尽用正人君子!将那等小人邪党,统统逐出汴京!” 司马光被吕公著这一打岔,本来要说的话,堵在了喉咙里,然后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确实! 天子教育,至关重要! 大行皇帝就是因为被王安石蛊惑,才走了邪路。 现在,天降一个这么聪明的少主,自然,要将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和字说统统杜绝在外。 至少在少主亲政前,不能让其接触到。 就是……似乎有些难度! 司马光已经知道,少主会自己一个人在福宁殿看大行皇帝遗留的手书、奏疏和批示。 他记忆力很好,据说看过的就没有忘记的。 而大行皇帝的手书、批示里,岂能不提及王安石? 于是,点头道:“晦叔之言,老夫深以为然!” “确实应该将那等小人邪党,从天子身边尽数逐走!” 尤其是蔡卞、许将、陆佃这样的人! 他们可都带着侍讲、侍读、讲书之类的头衔。 不把他们赶出去,天子身边就不得清净! 吕公著看着司马光的样子,他微微吁出一口气,他太清楚司马光的性子了! 不能逆着他说话,得顺着他的想法,他的思路。 不然他就会和人犟起来! 当年,王安石就是用那一封《答司马君实谏议书》彻底点燃了司马光的脾气。 从此,在司马光的字典里一切和王安石有关的法令都是邪法。 无论其出发点如何,也不管其成效如何! 吕公著于是笑着道:“那么,君实我等就先从此处着手?” 司马光却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他看向吕公著问道:“晦叔也是要来劝老夫妥协的?” 先将天子身边的小人逐出去? 不就是变相的拖延对王安石邪法下手吗? 他已经老了,而且得过重病。 拖下去,怕是到死那一天,都看不到王安石邪法尽罢! 吕公著摇摇头,道:“君实误会了!” “老夫与王介甫,早已势不两立!” “只是事情得慢慢来,一步步做……” 他当然不能告诉司马光,其实这两年他在扬州,在吕希哲的劝说下,试着用他的权力去监督、约束下面的官员。 禁止他们摊派、强贷青苗钱。 结果效果超乎想象! 百姓们都得到了好处,也不再畏惧。 当然了,吕公著何等精明? 他打死都不会用青苗钱的名义的——这样,岂不是表明他和王安石低头了? 所以他用的是常平仓钱的名义! 反正,主持扬州青苗钱的就是提点常平仓公事官。 而免役法就不要说了。 吕公著知道的清清楚楚,扬州府的官衙和上上下下的事情,都靠着宽剩钱在维持。 尤其是修葺道路、水利这种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事情。 一旦没有了宽剩钱雇佣民夫,那么就只能学汉唐,让百姓来服徭役。 而现在的大宋,谁还敢大量征发徭役啊? 闹出事端来,就是祸事! 如今新法那些还没有被废的法令里,吕公著也就是对保甲法和保马法意见大的很,认为是乱弹琴,胡闹! 必须彻底的完全废除! 因为实在是害民! 尤其是保甲法,在江南保甲,确定不是在把保甲户送给官府的衙役鱼肉吗? 司马光看着吕公著,沉默半响,道:“老夫何尝不知,应当慢慢来……” “可都堂上,却连一道求直言的诏书,也不肯明发天下……” “反而推诿扯皮,拖延至今……” 吕公著点点头,这些事情他都听说了。 文宽夫的信上也暗示过——宫里面不同意! 于是,他看向司马光,道:“君实不必着急,老夫后日入宫,见了两宫再来商议此事!” 他自然也是要说一说这个事情的。 但不能和司马光一样,上去就扯什么外戚。 那不是给两宫上眼药吗? 宫里面的人的脾气,吕公著是了解的。 不碰外戚还好,一碰外戚,一点就着! 王安石变法,在市易法前,宫里面也只是颇有微词。 市易法一出,不止现在的两宫,就是已故的那位慈圣光献,也是愤怒不已! 王安石又胆大到变易宗室法度,将五服之外的宗室统统革除宗籍。 于是,宗室也对其恨之入骨,日夜入宫言说新法的害处。 第一次罢相,第二次辞相,泰半原因都在这里。 司马光放心的点点头:“有晦叔相助,大事可成矣!” 他说着,就从袖子里取出那封他还写了好几次,但依旧没有定稿的上书。 “晦叔看一看……”司马光得意的说道:“老夫这篇上书如何?” 吕公著借过来,让下人掌灯上前。 借着灯光,他看着纸上的文字。 然后抬起头,看向司马光,吕公著咽了咽口水,叹道:“君实……是不是操之过急了啊……” 现在都堂上,除了韩绛外,清一色的新党。 内制的翰林学士,外制的中书舍人,还有执掌门下省审核大权的给事中。 也全部是新党! 此书一上,会逼着他们抱团的! 司马光自然知道这一点,但他无所顾忌! “晦叔,老夫正是要逼着新党群小抱团……” “如此……”司马光道:“两宫和少主就会知道……谁是小人,谁在把持朝政,谁在祸乱国家!” 新党不抱团还好。 抱团,就是庆历新政时,范仲淹、欧阳修、文彦博、韩琦的下场! 结党! 皇权的大忌! 两宫再迟钝,也会知道,必须将这些人全部清理出去! 而这就是司马光的目的! 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一如王拱辰当年的做法! 最好,新党里出一个欧阳修,写一篇朋党论——虽然欧阳修前车之鉴在前,已经不可能再有这样傻的人了。 但万一呢? 吕公著闭上眼睛,他已经知道了司马光的意图。 利用新党抱团的机会,坐实新党群臣结党! 这确实是妙招! 只要新党上当,就几乎可以一劳永逸的将他们从整个朝堂上驱逐! 可是…… 太酷烈了啊! 而且,也会逼着本来只是松散的新党,真的抱成一团! “君实……”吕公著叹道:“君不见,牛李党争乎?” 牛李党争,摧毁了大唐最后一点中兴的可能。 从此以后,大唐永沉深渊! 司马光抬起头,说道:“所以才要彻底的,将新党奸臣,完全的赶出朝堂,让他们不能再有回朝的机会!” 在司马光看来,只要将新党群小赶尽杀绝,将他们彻底拦在朝堂之外。 十年、二十年后,他们也就不再是威胁,也不再能成气候了。 等下还有,但今天估计不能加更了,早点睡觉,明天早点起来更新!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二章 委屈求全的韩绛 吕公著在心里面叹了口气。 他知道的,司马光又在天真了。 全部拦在朝堂外? 怎么拦?如何拦? 除非学王莽,学董卓,学司马懿,至少也得学霍光、恒温…… 但这是能学的吗? 就凭他们这些入土半截的老臣? 宫里面一道旨意,殿前司的禁军就能把他们扬了! 而一旦拦不住,让新党入了朝堂,那么牛李党争大宋版立刻上演! 新党执政十九年,虽然排挤他们这些旧党大臣。 可到底都是留了情面,给了体面的。 一旦闹到牛李党争的地步,那就不会再管什么体面、情面了。 到时候可别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都和牛李党争的参与者一样,被钉到历史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君实……” “容老夫想想……”吕公著说道。 司马光正要再说什么时,吕希哲就来了:“大人……两位韩相公和冯相公到了……” 吕公著立刻起身,和司马光拱手一礼,然后出去迎接了。 寿州吕家和雍丘韩家,乃是世交! 至于冯京,与他也算是老友了。 司马光却是听着韩绛和冯京同时抵达的消息,眉头渐渐皱起来。 他知道,冯京恐怕已经站队了韩绛。 这是那头金毛鼠能做出来的事情。 这让司马光有些忧愁。 韩绛韩子华,本来就在新法旧法之间,素来摇摆不定。 一会说新法错了,一会又说新法其实还不错。 入朝为相后,算是彻底暴露他的真实嘴脸! 硬生生的拉着文宽夫,把免役法变成了他和文宽夫还有韩魏公、富韩公的心血杰作——亏他有那个脸! 还假惺惺的说什么‘役法情弊,实当调和’,摆出一副要调整役法的样子。 可王安石的邪法,再怎么变,那也不还是邪法吗? 不也还是要所有人交钱,替那一小撮的上等户承担衙前役吗? 不也还是聚敛、盘剥百姓吗? 而冯京的站队,意味着过去团结的旧党元老们,不再追求彻底罢废王安石邪法。 在冯京的带头作用下,最起码长期退隐在河阳府的老臣们,会跟着他走。 加上韩子华、韩持国,也可以带动一批人。 于是,司马光握紧了手中的奏疏。 他知道的,这是现在唯一可以团结元老们的东西了。 春秋决狱,乃是圣人之制! 王安石却变动法度,坏千年不变的刑统根基! 此书一上,两宫定然欢喜! 少主也定然开心! …… 吕公著笑意盈盈的领着韩绛、韩维兄弟还有刚刚进拜了保宁军节度使的冯京,进了院子里。 司马光礼貌性的起身,与三人行了礼。 三人也和司马光行了礼。 吕公著将韩家兄弟和冯京,请到了准备好的椅子上。 然后命人奉来茶汤、点心,这才落座下来。 几人坐着的椅子恰好在这个院子的空地上,围成了一个圆圈。 四面都已经挂了熏笼点起了驱蚊的香料。 韩绛笑眯眯的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台上的小唱,就说道:“晦叔好享受……” “这是桑家瓦子里的台柱子吧!” 吕公著微笑着点头。 桑家瓦子是汴京历史最久最大最好的瓦子,乃是以后唐宰相桑维翰的旧宅改造而来。 瓦子中有大小勾栏五十余处,分成了外瓦、里瓦、中瓦。 外瓦就是一般娱乐,里瓦则有特色服务,至于中瓦乃是戏院杂剧和杂技表演的舞台。 桑家瓦子里最大的特色就是其四个台柱子,每一代都会取同样的名字,用相同的唱腔。 “子华,听出来了吗?”吕公著微笑着打趣:“这一代的李师师,可比当年李师师如何?” 韩绛哈哈大笑。 他年轻的时候和吕公著是桑家瓦子的常客,自然没少光顾那一代及其下一代的李师师。 也就是后来参加科举失利,顿觉被人当头一棒,从此不再去瓦子厮混,而是专心读书,终于考中进士! 韩绛笑完,就看向司马光,拱手道:“君实,入京以来,老夫多次相邀,缘何却不肯赏脸?” 司马光哼哼两声,但还是起身拱手拜道:“实在是忙于琐事,未能抽出时间,还请子华见谅!” 韩绛点点头,道:“无妨,若得君实抽空,某必扫榻相迎……” 冯京在旁边看着这两个老家伙虚与委蛇,忍不住笑出声来。 韩维连忙伸手拉了一下冯京的袖子,叫他不要出来火上浇油。 韩维知道,冯京其实一直看司马光不大顺眼——尤其是司马光入京,得了两宫和天子礼遇和隆恩后,冯京就不止一次的找他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但今天是吕公著做东,要是在吕府闹翻了,以后就不好来吕家了。 冯京只好呵呵一声,闭上嘴巴去听那柔媚的小唱。 韩绛见着冯京闭上了嘴巴,就看着司马光,拱手再拜:“不瞒君实这些日子,老夫不止一次与文太师说过……” “役法检讨,若能得君实相助、指教,那么天下幸甚!社稷幸甚!” 韩绛知道,役法调整要想不受争议,并得到朝野支持。 司马光是绕不开的一个关键人物! 若连司马光都肯给他的新役法背书了,那么他韩绛的役法就将不再受到非议、掣肘! 即使将来青史论功,依旧会把王介甫放到重要的位置上。 但他韩绛韩子华,又岂能差? 他已经七十多了,所求所争所想的,也就是青史上的地位和未来的名声! 所以,吕公著回京一请他,他就立刻答应。 不仅仅自己来,还带上了韩维、冯京。 如今甚至不惜现在在司马光面前低头! 因为韩绛很清楚,他才是在台上的那个人,他的软肋现在被这些家伙都捏着呢! 跟司马光低头算什么? 他拜相后,还专门写信去江宁,和王介甫解释——我韩子华绝没有要霸占你王介甫功劳的心思! 请你放心! 老夫只是权变!权变啊! 还不就是怕王介甫不认可,在江宁阴阳怪气,甚至是直接否定了他的役法? 好在王介甫很给面子,回信告诉他——子华吾兄,老夫当然信得过,请子华不必忧虑,放手施为! 这让韩绛心头大石落下一块,现在就剩下这最后一块了!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三章 憋屈的司马光 司马光看着韩绛那张嘴脸,只觉内心作呕。 偏又发作不得! 因为,吕公著、韩维、冯京都在旁边看着,等下文彦博、张方平也会来。 士大夫之间,不就在乎那点体面吗? 韩绛姿态都如此低了,他要是继续犟着,传出去其他人会说他司马光不识好歹。 宫里面也好,天下人也罢,也都不会同情他。 所以,司马光只能点点头:“过几日老夫定当登门拜谒,还望子华到时候不要嫌老夫说话难听……” 韩绛听着露出笑容来:“君实能登门指教,此乃老夫之幸也!” 只要事情能办了,就是把他司马君实供起来,他韩子华也心甘情愿。 因为司马光是旧党赤帜! 冯京在旁边看着,在心里面摇了摇头:“韩子华这是自找苦吃!” 他还不知道司马十二,要是有了机会对役法指手画脚会做什么? 夹枪带棒,都算是好的! 就怕鸡蛋里挑骨头拿着大义,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大加鞭笞! 不过,这和他冯当世有什么关系?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吕公著在旁边看着司马光答应了韩绛的请求,马上就笑着吩咐下人:“快去备酒,今夜老夫要与诸位贤达不醉无归!” …… 一刻钟后,文彦博和张方平也到了。 吕公著自然是亲自出迎,将两位元老请到了后宅。 文彦博看了一眼,那些正围着院子中间,坐在一起的元老们。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吕公著:“晦叔还真是一片苦心!” “都是为了国事!”吕公著说道。 他这次入京,也是想要有一番成就的! 他也踌躇满志,要有所作为! 士大夫一生追求的,只是立言、立德、立功三件事情。 立言他是不指望了,当代大儒,璀璨如繁星,前有周敦颐、胡瑗、邵雍,后有王安石、张载、二程! 和这些人生在同一个时代,是所有士大夫的幸,也是所有士大夫的不幸! 高山仰止,无可挑战! 立德……大约也立不起来。 只剩下立功了! 辅佐少主,治平天下,中兴国家。 若能做到这一点,那他吕公著也就能和先代的名臣范文正公一样不朽于世了。 文彦博呵呵的笑了笑。 张方平意味深长的说道:“前路漫漫,晦叔且当珍重!” 吕公著要做的事情,张方平大概能猜到。 然而……难! 吕公著看着张方平,认真的点点头。 三人说话间,就到了院子里。 所有人都已经起身拱手迎接。 “太师……” “彰德……” 文彦博和张方平一一回礼,然后就被吕公著请着坐下来。 吕公著亲自为两位元老斟酒:“此乃某家特地从遇仙正店,聘请的酿酒大师精酿的羔羊酒……” “特地选了熙河路的羯羊,选了最肥嫩的部分,熬煮成羊汤然后加入糯米之中发酵……” “味道最纯正不过……” “也是最适合两位元老品茗的……” 文彦博听着,眼睛就亮起来。 遇仙正店的羔羊酒,是汴京最贵的酒之一,最普通的一角也要百文。 于是,他轻抿一口。 色泽白润的美酒下肚,甘甜的回味在口舌之间滋生。 文彦博赞了一句:“好酒!好酒!” 他看向司马光:“君实,为何不尝尝看……” 司马光摇摇头,道:“某平生不饮酒……” 是的! 这是他从小就不饮酒。 但,一般宴会上,他还是礼貌性的品茗一小口。 可是,今天的这酒,吕公著方才都说了,用的是熙河路的羯羊酿成出来的。 那是酒吗?是血! 人的血酿出来的! 吕公著在旁边看着,就对文彦博道:“太师来的正是时候,方才君实已经答允了子华,言说过几日到都堂上,当面和太师请教役法……” 司马光眉头微皱,他什么时候答应去都堂了?还当面和文彦博请教役法? 文彦博在场,叫他怎么说?又怎么挑毛病? 但,他也不好戳破,只能默不作声。 文彦博却是笑了起来,他看向司马光,道:“君实何日至都堂?” “老夫可得做好准备了,不然若被君实当众问的哑口无言,老夫恐怕就要颜面扫地喽!” 司马光只能硬着头皮拜道:“不敢!” 文彦博一看司马光的模样,就知道这头犟牛十之八九是吕公著架起来才答应下来的。 于是不禁在心里道:“吕三还真是没把老夫当外人看!” 这上来就拿着他当筏子! 若依着文彦博过去的脾气,他完全是可以阳阳怪气一番的。 可奈何如今他文太师也有求于吕公著了! 雍丘吕氏和宫廷有着四代人的密切关系! 很多事情,其他大臣不好说,不敢说,不能说。 吕家人百无禁忌! 毕竟吕家可是给四代天子都送了礼物的。 吕家命妇们和宫里面的太后、太皇太后,更早早的就是手帕交。 而他文彦博偏偏想要送一个曾孙女入宫。 这事情他自己不好意思也不适合在两宫面前说,必须得让吕公著去说。 为了子孙富贵,他文彦博只能是相忍为国了! 张方平在旁边,看了看司马光,也看了看文彦博,然后深深看了一眼吕公著,悄悄的对吕公著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能把司马光架起来,还能让文彦博这个老匹夫也配合。 吕公著真的了不起! 难怪吕家,代代都能出宰执! 就这份对人心的把握和利用的功夫,就已经没有几个人赶得上了。 于是,张方平趁机对司马光道:“役法有太师掌舵,子华负责,又有君实拾遗补缺,老夫相信,定可使上下相安,令天下欢欣!” 他再次举起酒杯:“诸公,为此美事,当满饮一杯!” 于是,诸位元老纷纷举杯,再次非常给面子的笑着各自饮尽。 司马光却感觉非常憋屈。 心里面好像堵着一样,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他也看出来了,这些元老大臣们,都是在合起伙来,要将他司马光架起来。 偏偏他还没办法拒绝! 拒绝的话,就是不识好歹,也是不讲人情,更会叫天下人觉得他司马光胡搅蛮缠! 那样的话,他再想说什么话,也就没有人会听了。 谁会听一个连哄着、抬着、供着,好话说尽也不肯合作的人的话? 正常人都不会听的!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四章 赵煦:乌鸦们,起来干活了! 酒过三巡,司马光看着在他面前,说话越来越欢快的众人。 脸色却已经黑的都能冒烟了。 他抓着自己袖子里的那本花费了多日心血,依旧没有定稿的奏疏。 司马光看着在坐的那一个个元老的神色。 他大概能猜到了,他若在现在,这私下场合拿出来。 这些元老们肯定会劝他。 理由和借口,都是现成的。 太激进、再等一等、再想想…… 甚至有人可能会告密! 比如说冯京! 冯京甚至都不需要主动告诉别人,他只需要将他的女婿蔡懋喊到家里,然后假装无意让蔡懋看到一些相关的书信或者文字就行了。 无非事后,大骂几声‘家贼’。 就像当年吕公弼痛骂吕嘉问一般。 于是,司马光阴沉着脸,没有按照原来的打算,将自己写的奏疏拿出去,给其他元老看。 没必要了! 等他写好,等他完成了这封奏疏。 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的。 而这一篇檄文,只要送到了御前,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 所有旧党,或者说忠于圣人正道的君子,都会自动聚拢起来。 就像是当年的登州阿云案一样。 阿云案,让刑统第一次凌驾于圣人之道之上! 春秋决狱不存,天下盗贼成风,民风败坏! 只有拨乱反正,也必须拨乱反正,才能让天下重归太平! 对司马光来说,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需要一个案子! 一个可以让他的这篇文章有发挥空间的案子。 一个可以趁机把这些文字,递到两宫面前的案子。 于是,这个夜晚的吕府,司马光沉默少言。 大部分人都没放在心上,司马光就是这样的脾气,过两天就好了。 只有吕公著,心里有着深深的忧虑。 可他也不好说,更说不得。 只能想办法,再找机会劝劝,或者让范祖禹去劝劝。 现在形势一片大好! 新法中的恶法,都在陆陆续续的罢废。 剩下的法令调整、检讨,慢慢改变就好了。 何必去和新党硬碰硬? …… 元丰八年五月庚子。 赵煦一觉醒来,冯景就带着人来到御前,服侍洗漱。 趁着赵煦在女官的服侍下漱口的空子,冯景低声道:“大家,臣今日早上在御厨听好多人议论,昨夜的榆林巷热闹得很!” 赵煦没有说话,只是含着口中的盐水,使劲的咕嘟几声。 将之吐出来后,接着接过了女官准备的牙刷,蘸着些大内特制的牙膏,开始刷牙。 白玉牙刷上镶嵌的猪鬃毛很硬,只能小心的刷着……不对应该是擦着牙齿,防止坚硬的鬃毛伤害牙龈。 冯景则在旁边,自顾自的说着:“据说韩相公当场请了司马公择日至都堂共商役法,司马公也答允了……” “好多人都讲,元老们公忠体国,真乃社稷之幸!” 赵煦咕嘟咕嘟的含着温水,把牙刷擦在牙齿和牙龈上的残留牙膏统统的漱出来,然后吐在一个瓷盘里。 接着他才看着冯景,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冯景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只是带着人,将今天的早膳送到御前。 赵煦吃完后,就先去了坤宁殿请安,然后和向太后一起到保慈宫请安。 今天的政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都堂上表了,新君登基后应该制作的受命之宝的制式和格式。 都堂提供了三个不同的备选方案,两宫选择了其中看上去最中规中矩的方案:皇帝恭膺受命之宝。 然后下诏,让都堂推举一位执政来书写此宝,着人篆刻后上呈御前。 这东西反正也是个礼仪性的吉祥物,几乎不可能有使用的环境和场景。 真正重要的,还是那些日常会用到的宝玺。 处理完此事,两宫就拉着赵煦,开始说话。 太皇太后和赵煦道:“官家,老身和你母后,都打算在下个月,从外戚勋臣元老之家,选几个孩子,收入宫中,陪着我们说说话……” “官家觉得怎样?” 赵煦微笑着点头:“太母、母后做主便是了!” 两宫听着,以为这个孩子不懂,都是会心一笑。 向太后就拉着赵煦的手,说道:“以后宫里面,六哥也能有几个伴了,可以一起玩耍,一起读书……” 赵煦点点头,然后假装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说道:“她们要是太笨了,我可不跟她们玩!”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都被逗笑了,纷纷说道:“就依六哥的,就选些聪明的孩子……” 她们此时的心中,都想起了两个先例。 第一个是慈圣光献,慈圣光献抚养了太皇太后,选了向太后,于是曹家富贵至今而且在可见的未来,依旧可以靠着这香火情继续富贵下去。 第二个则是章献明肃。 一个失败的案例! 章献明肃在为仁庙选择皇后时,没有按照仁庙心意,选他喜欢的张氏,而是立了自己喜欢的郭氏。 结果是不止刘家没有得到郭皇后的任何帮助,甚至还被拖累。 复盘着这两个先例,两宫都明白,她们要怎么做。 聪明…… 聪明好啊! 两宫互相看着彼此,都感到开心。 一个聪明的皇后,自幼在她们面前长大,将来也会知道知恩图报。 赵煦则趁着这个机会,问道:“母后,儿今日早上听人说,似乎昨夜有许多大臣,聚集在某处?” 向太后楞了一下,问道:“六哥怎么知道的?” “儿听冯景说的!”赵煦毫不犹豫的卖了冯景,然后他看着向太后道:“祖宗制度,不可使重臣私下交从密切!” 接着他就又看向太皇太后:“还请太母、母后,下诏训斥!” 宰执们要是联起手来,皇权就是个摆设! 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允许的。 一点点苗头都不行! 无论什么理由,不管什么原因! 想交朋友?可以,你们出知到了地方,不再掌握中枢大权,随便你们! 但在朝堂,这绝对不允许! 赵煦想起了他上上辈子的那些事情。 吕公著、司马光天天彼此往来、商议——不止在都堂上如此,下了朝,到了家还是如此! 发展到后面,司马光甚至可以用道德绑架吕公著,逼着吕公著罢废了免役法。 也彻底的挑起了大宋烈度最高、最激烈的党争! 不止如此,这两个人还给别人做了特别坏的榜样。 从此之后,整个元祐时代,结党公开化! 发展到巅峰,从都堂到御史台,都在彼此串通消息,封锁消息! 元祐前期的政治风气,也由此恶化到了极点! 两宫互相看了看,虽然她们觉得,这没什么不了的。 但赵煦说的也确实有些道理! 于是,向太后笑着和赵煦道:“六哥,昨夜聚会的大臣们,只有一个宰相……其他不是致仕的老臣,就是入阙的大臣……” “不算违反祖宗制度……” “哦……”赵煦点点头:“这样吗?” 太皇太后也说道:“官家,确实是这样的,祖宗制度,只是不令宰执大臣私下交游密切……但不限制元老、入阙大臣……” “孙儿明白了!”赵煦乖乖的点头。 他的目的,也不是真的要下诏训斥——不可能的。 他这样做,只是想提醒一下御史台的乌鸦们——别打盹了,都给我起来干活! 皇帝要照顾士大夫重臣体面。 所以,敲打宰执的任务,一直就是御史台的乌鸦们的。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的这个时期,因为太皇太后对司马光、吕公著的无条件信任。 明明是新党控制的御史台,被吓得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于是,在吕公著入京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旧党将御史台彻底掌握。 此后,整个元祐时代,从御史台到都堂,清一色的旧党! 一段时期里,甚至是清一色的激进派——不够激进的,都被赶出去了。 譬如范纯仁、吕大防,就是因为不够激进,被扣了数不清的帽子赶了出去。 最后激进派们把事情搞砸了,就只能将他们请回来擦屁股。 赵煦自然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再次出现。 所以,他抓住了这个机会,冒了一定风险,站了出了,给御史台的乌鸦发出这个信号。 当然,赵煦冒的这个风险,对他来说,几乎是零。 因为两宫就算要追究,板子也只会打在冯景的屁股上——叫伱多嘴,在天子面前胡言乱语! 最多,也就是这样了。 这对赵煦来说,有什么损失呢? 冯景是内臣,他的屁股肉多,挨几下板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了,替天子受过,可是内臣的至高荣誉! 冯景现在屁股上挨的每一下板子,都是他将来的军功章! …… 赵煦走后,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向太后,道:“官家是天生的圣君,派人去提点一下吕公著吧……” 向太后点点头,她和太皇太后这些天和六哥近距离接触,也指导六哥读书、参与政务。 自然知道,这个孩子虽然小,虽然纯孝仁厚对外戚宗室非常好。 但他似乎天生就对政务有着特别的敏感,常常能找到关键,也常常可以做出直接的准确判断。 今天的事情,就又是一个明证! 八岁的官家,已经在忌惮和提防大臣结党了! 这对向太后来说,是个好消息! 因为这意味着,她的孩子,定可以掌握这个天下!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五章 望母成龙 隔日,御史台好似是忽然间就醒来了。 监察御史安惇、侍御史黄降等接连弹章,弹劾吕公著入京不守法度,私自结交大臣,有结党营私,欲谋社稷的嫌疑。 安惇甚至喊出了‘请降旨令吕公著,即刻回任扬州,以安天下之心’的口号。 两宫自是留中,但被点名弹劾的大臣们,却只能一个个乖乖的一边上书谢罪,一边闭门不出。 直到两宫派出使者一个个的去慰勉一番。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宫派出的两波使者,都将司马光放在了最后一个慰勉位置上。 赵煦是到了下午,才知道了这个事情。 主要是因为,冯景摔了一跤,据说屁股都摔肿了,已经告病卧床。 没了这个时不时的从御厨打探消息的内臣,赵煦就只能等着石得一、宋用臣、刘惟简们来请安时才能知道一些事情。 如今,在他面前的是宋用臣。 宋用臣来福宁殿,主要是送沈括的报告,说一下汴京城的事情只是顺带。 自上月丁亥(24),沈括上表说他已经到了专一制造军器局上任,并开始对全局的工坊、场务巡查以来,需要大约十到十五天时间来巡视作坊、厘清上下人员关系以来,刚好过去了十五天。 哪怕赵煦告诉沈括,可以不要急慢慢来。 但他还是卡着十五天的这个时间节点,上书报告了他对专一制造军器局的摸查情况。 赵煦拿着沈括送上来的报告,粗略的看了一遍。 然后就暗自点头:“沈存中不愧是待制级别的重臣!” 这种在朝堂上当过官,也在地方上做过亲民官的重臣,哪怕被责贬了三年,回京后一旦办起事来,依旧是老辣无比! 十五天时间就已经将专一制造军器局上下都摸了一遍。 还整理出了相关作坊、场务、权责的关系。 指出了这些作坊存在的问题,出现的漏洞。 同时也给出了解决方案。 最后沈括向赵煦保证:使陛下予臣以全权,臣愿以三月为限,尽汰军器局之庸吏,去其弊症。 此外,沈括也报告了赵煦交代他要做的事情,他正在抓紧处置,请赵煦放心。 赵煦看完,就拿着这个上书,带着宋用臣,到了坤宁殿里。 他到的时候,向太后正在和入宫的向家命妇说着话。 见到赵煦来了,那命妇连忙告罪一声,退入了坤宁殿的内寝。 赵煦看着对方消失在内寝帷幕里的身影,问道:“母后,可是国亲家的命妇?” 向太后点点头,道:“是向宗良家的妻子……” “也是个不成器的!”向太后笑着说:“每次入宫,就会说些好话哄母后开心!” 赵煦坐到向太后跟前,道:“母后开心便好……命妇们入宫,不就是为了能让母后开开心,解解闷吗?” 向太后慈祥的摸了摸赵煦的头,道:“我儿果真聪慧!” 这确实就是命妇们的价值。 她们入宫,除了哄两宫开心外,难道还能帮两宫做事? “六哥怎这个时候来了?”向太后好奇的问道。 她知道,平日里赵煦在这个时候,不是在福宁殿里休息,就是在御花园中散步、看书,听人说偶尔能看到官家会在御花园中做些奇怪的动作,活动筋骨。 赵煦将沈括的上书,送到了向太后面前,说道:“却是沈提举上书言了专一制造军器局的事情……” “儿不太懂,所以来和母后请教……” 向太后闻言,立刻欢喜起来。 她接过赵煦递来的沈括报告,一看上面的文字,她就暗暗点头。 因为沈括的字,确实写得好! 而她从未见过沈括,甚至对沈括都不太了解,只知道这个大臣在永乐城大败的时候,被弹劾‘救援不力’,甚至被指责‘坐视永乐城陷’,因而被责贬、安置。 于是,她自然只能通过字来认识沈括。 沈括的这一笔好字,让他在向太后面前的印象分一下子就加了不少。 再看内容,向太后就暗暗点头。 沈括是专门做实事的,所以,他虽然当过翰林学士,但他的文字不会偏离太远。 而且,他罗列的事情,一条条都很清楚详细。 向太后粗粗看完,就已经知道,这个大臣是个任事能干有为的。 于是赞道:“大行皇帝,果是慧眼识人,这个大臣确是能吏!” 这是自然! 在现代,沈括虽然因《梦溪笔谈》的缘故,被许多推崇为大科学家,普罗大众下意识的会以为他是个天天宅着搞发明创造的。 但,其实沈括是个管理型的大臣。 他擅长于规划、统管、分工。 熙宁时,出任军器监,便主持了军器监的改革,上书建议设立专门的神臂弓局,专门制造神臂弓。 在其主持下,军器监的神臂弓产量大增! 军器监制造的军械,在数量和质量上,也都得到了巨大提升。 赵煦看着向太后,道:“母后也称赞了,想必这位大臣所言种种都有道理!” “还请母后教儿!” 向太后早就准备好了,她当即就兴致勃勃的给赵煦上起课来。 虽然她其实不懂什么管理,更不要说兵器生产这种重技术和重资产的事情了。 所以,难免会出现错误和缪误。 赵煦却抓着这些地方,专门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就让向太后稍微有些慌乱,没有办法她只好假作累了,对赵煦道:“六哥,母后今日有些乏了……” 赵煦连忙请罪:“儿打扰了……母后且好生歇息,儿明日再来请教……” 向太后微微点头,慈爱的道:“待母后休息好了,明日再教六哥这些事情!” …… 看着再拜辞别,然后在宋用臣的陪伴下,回去福宁殿。 向太后的眉头微微皱起。 然后她看着手上的沈括上书。 这上面,她不懂的地方太多了。 这怎么行呢? 她可是母后皇太后!六哥不懂来问她,若她都不懂,如何教导? 可这些东西,确实是她的短处。 好多东西,她听都没有听过,如何与六哥解释? 于是,向太后看着在帷幕外一直侍立着的石得一,与他道:“石得一,汝去命严守懃,寻那沈括……” “命其将今日上报官家的上书所言种种,详细写来,不可遗漏……” “唯!”石得一静静地退下去。 向太后这才吁出一口气。 她这不是没办法吗? …… 赵煦带着宋用臣,回到福宁殿。 “今日冯景摔坏了屁股,他卧床这几日,卿先在福宁殿中替着他吧!”赵煦随口吩咐着。 宋用臣立刻领命拜道:“臣遵旨!” “准备一下,从宫里面的小黄门中选几个人,过些时日,派去专一制造军器局里,充任勾当公事,辅佐沈提举!”赵煦又吩咐。 倒不是他信不过沈括,而是在一开始就要建立监督制度。 同时,这也是要白嫖沈括。 派去的内臣,只要机灵一点,跟着沈括学上一两年,差不多也能学到一些东西。 将来再锻炼锻炼,磨砺磨砺就是一把好用的刀! 这也是大宋内臣们,之所以能够多才多艺的原因——历代天子,都会将他们外任,放到那些名臣大将身边。 一方面监视一方面免费学那些别人连儿子也未必肯教的东西。 只要内臣机灵点,经常能学到许多手段! 就像宋用臣,年轻的时候,曾经跟在大内的将作监身边学习。 恰好那个将作监是喻皓的后人,宋用臣待之如父如兄,侍奉勤勉得到了对方赏识,传授了他喻家传儿不传女的制图、设计秘技。 这才有了今日的大内大貂铛。 宋用臣听了赵煦的吩咐,就拜道:“臣知道了!” 他现在不止兼着内东门司,还管着一部分大内小黄门。 …… 沈括如今住在汴京城的新城东厢的春仁坊。 此刻的他,正在租住的院子里,等着宫里面的旨意或者回复。 心情略有忐忑。 笃笃笃…… 门外传来敲门声。 沈括站起身来,紧张的看过去,他雇的下人已经替他打开了房门。 “沈提举可在?”一个穿着紫袍公服的内臣问着。 沈括立刻走出房门,与对方拱手:“括在,敢问尊驾是?” “下官是提举汴京水磨务严守懃!”来人拱手说着:“奉皇太后旨意来寻沈提举……” 沈括闻言,立刻俯首一拜:“臣括恭听慈圣旨意!” 严守懃微笑着扶起沈括,然后笑眯眯的说道:“慈圣命我来,是想请沈提举帮一个忙……” “嗯?” “今日提举上书,所言诸般事务,皇太后想请提举详细解释,并介绍来龙去脉……诸般法度,越清楚越好!” “娘娘言:提举若是做得好,必不会亏待!” 沈括大喜不已,立刻说道:“为慈圣效命,乃臣的福分,岂敢望赏?!” 当即就回了书房,找来笔墨纸砚,以及他留在家里的上书底稿,对底稿就开始了奋笔疾书。 严守懃则静静站着,等着。 足足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沈括才放下手里的笔,在他面前,已经有了厚厚的一叠文书。 他吹了吹墨,然后回头,对着一直等着的严守懃拱手:“有劳阁下久候了……” 说着就将写好的东西,交到了严守懃手中。 严守懃接过来,拱手一礼:“有劳提举了!” 注:汴京有新城、旧城之外。 所谓新城,就是城市扩张侵吞了原来城郊的农村,将之变成城市的地区。 在北宋,汴京城的扩张是不断持续和进行的。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天生圣君 元丰八年五月壬寅(初十),延和殿便殿听政。 礼部奏:合格进士郑奕等犯高鲁王讳,当除放。 太皇太后于是慈旨推恩,免除这些犯讳进士的罪过,命有司依旧录用。 于是,礼部又请:今年科举,因天子守孝,请依故事免殿试。 两宫诏可。 所以,本年科举将会出现一个奇观——省元直接就会是状元! 要是这个人运气好一点,在乡试中还是解元。 那么冯京当年辛辛苦苦创下的记录,就要在今年被打破了。 又一个三元及第的传奇! 不过,这不大可能就是了。 这一天,监察御史安惇,升任殿中侍御史,以填补上個月出任了皇帝登位北朝国信使的满中行之阙。 虽然,御史的升迁罢黜,就和风一样难以琢磨。 但安惇的这一次忽然升迁,还是让满朝侧目——虽然名义上是赏安惇弹劾甘承立,但实际上是为了什么?朝臣还不知道吗? 这毋庸置疑的刺激了御史台。 乌鸦们本来就有kpi要完成,现在安惇的升官,让他们再无顾忌! …… 吕公著站在内东门下,最后一次整理好自己的冠服,确认没有瑕疵和疏漏后,他才持着朝笏,在閤门通事舍人的引领下,走入大内。 这大内皇城,对吕公著而言,一点也不陌生。 他甚至可以说是跟着父祖,在这内东门下出入长大的。 而且,他离开汴京,其实也没几年。 他是元丰五年,实在看不下去,朝堂上的天子和大臣们,在没有进行周密部署,就非要去横山和西贼拼命,实在劝不了,他也没办法,只能请郡出外——他当时是枢密使,负军国之责,天子不听他的,他这个枢密使当着也没有意思。 所以,对吕公著来说,他离开汴京也就两年多,三年不到。 宫里面的人对他来说,没有不熟悉的。 除了……那位少主! 想起那位少主,吕公著持着朝笏的手,就稍微的颤动了一下。 前日,他邀请元老聚会这种事情,本来皇室是不会干预的。 毕竟,吕家和皇室已经维持了四代人的信任。 事实也和他预计的差不多,两宫确实很信任他,但是,他却漏算了那位少主! 那位少主可对吕家没有任何感情,也更从未建立过什么信任! 于是,在少主表态后,乌鸦们闻风而动。 虽然御史弹劾,对他来说,不疼不痒。 他这几十年来,身上背着的弹劾奏折没有一千张,也该有八百张了。 可是…… 少主的态度,却不得不让他重视起来。 前天的事情,虽然只是小事,但让吕公著知道了,那位少主决不能将他真的当成八岁的孩子看待。 不仅仅是智商和政治上的敏锐。 权力上也是如此! 仁庙当年即位之初,哪来什么权力? 吕公著记得,他的父亲吕夷简和他说过,章献明肃垂帘的时候,仁庙在朝堂上别说参与朝政了。 便是多说几句话,也可能被章献明肃训斥。 郭皇后,就依仗着章献明肃,经常施压仁庙。 吕公著记得,他父亲还和他说过,仁庙亲政后,曾经拉下自己的衣襟,把脖子上被指甲掐红了的皮肤给他父亲看。 他父亲吕夷简正是因此,才下定决心,一定要协助仁庙废后! 凌迫君上,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悍妇了! 但,现在这位同样幼冲即位的少主,在朝堂上的话语权,远非仁庙可以比。 吕公著现在已经知道了。 太后会经常拿奏折给他看,还会听取少主的意见。 大行皇帝留下的手书和奏疏,少主也时常翻阅、学习。 他记忆好的可怕! 不止大行皇帝叮嘱的事情,记得一字不差。 传说就是两宫和他交代的事情,他也记得很清楚。 此外,吕公著还知道了,前几天,洛阳的程颢病重。 少主直接动用了急脚马递,给程颢送去了御药,还亲笔手书了慰勉文字。 此事,现在已经随着程颢上表谢天子隆恩,而在整个汴京城传开来。 急脚马递是什么? 天子的嘴和手。 马递所到,就是皇命所到! 古今中外,有过这样幼冲即位,便能掌握这么多权力,拥有如此大的话语权的少主吗? 除了,那位被周公背着上朝的成王,找不到第二个。 吕公著慢慢走着,他的脑子里,更多的东西,也一一浮现。 在入京路上,听到的那些传说,在他心头跳动。 纯孝的少主…… 仁圣的少主…… ‘真仁庙子孙,社稷主也’,汴京坊市里对他的赞美,不绝于耳。 ‘社稷神君,国家明主’,见过他的元老大臣,都这样称颂。 尤其是司马光,对其赞不绝口。 以为这位少主,就是当代的周成王,必可中兴国家,除尽旧弊。 而韩绛和文彦博,却都在谈起这位少主时,眼神游历,欲言又止。 ‘晦叔到了御前自知……’这是文彦博的话。 ‘晦叔陛见时,便可知晓,主上的非同寻常了……“韩绛也这样说。 所以…… “少主,绝非坊间描述的那般简单……” 吕公著知道的。 若只是传说中那般,仅仅是聪明、纯孝、仁圣的话,那么以这位少主的年纪,只能让朝野称颂。 但他绝不可能,在即位不过两个多月,就已经接近了权柄,影响了军国,甚至开始接掌权力! 心中念头纷飞着,不知不觉,他就已经到了延和殿的便殿前。 此时,朝会早已经结束,群臣都已经离开。 延和殿便殿的门却依旧开着。 殿中的长明灯,一盏盏的依然在燃烧。 熏笼的香味,弥漫出来。 吕公著在閤门通事舍人的引领下,持芴走到殿前,恭身一拜:“资政殿大学士臣公著,敬问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片刻后,殿中传来了一个略微苍老的女声:“学士不必多礼,请入殿说话!” 是太皇太后的声音! 吕公著持芴再拜:“臣谢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内心之中,不免忐忑和紧张起来。 他亦步亦趋的,跟着閤门通事舍人,步入那间熟悉的小小殿堂。 大行皇帝曾无数次在这里召见他。 他也曾无数次在这里,一次次劝说着大行皇帝。 尤其是为了永乐城…… 想着那些往事,吕公著就已经站到了殿中。 他抬起头,看向了那殿上北边御座上的少主。 虽然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的坐在御座上,沉默的看着他。 少主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波动。 完全没有小孩子该有的那种好奇、窥探、细究的心思。 反而像个成年人,如同一个已经坐在那个位置上很久的君王,在审视着一个入见的大臣一般。 于是,吕公著想起了坊间传说,章惇私下里的评价:官家是天生圣主! 吕公著持着朝笏,对着御座和御座两侧的帷幕,拜了两拜,然后道:“资政殿大学士臣公著,奉诏陛见,恭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 吕公著终于听到少主的声音。 稚嫩的童声,平稳但有力。 “来人,给吕学士赐座、赐茶!”他继续平静的说着。 一张椅子便被搬到了吕公著身后,然后煮好的茶汤也被送上。 吕公著持芴拜谢,然后才小心翼翼的坐下来。 便听着帷幕后的太皇太后道:“官家前些时日,还在和老身问:吕学士何时入京?” “总说着,学士是大行皇帝钦定的师保,定是国家大儒,也定学问渊博,等学士入京后,一定要和学士好好请教这国家大事,天下之事……” 吕公著连忙起身,拜谢:“臣惶恐,不敢当皇帝陛下如此厚爱!” “学士言重了!” “学士乃是父皇钦点,保佑拥护于朕的股肱重臣!”少主开口了:“朕在汴京,已经等了学士数月矣!” “今日终于是见到学士了!” “诗云:彼其之子,邦之司直!” “朕见学士亦然!” 吕公著听着,连忙持芴而拜:“大行皇帝托付,皇帝陛下厚爱……老臣,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是儒臣,当然知道,所谓‘彼其之子,邦之司直’的意思。 这是描述子产啊! 少主将他视作子产,这让吕公著感动不已——他最仰慕的古代名臣就是子产。 而在同时,吕公著心里,那些元老和大臣的评价,开始回荡。 ‘少主乃是天生圣主’,这是传说中章惇私下的评价。 ‘晦叔到了御前自知……’,文彦博的话在耳畔回荡。 ‘晦叔陛见时,便可知晓,主上的非同寻常了……’韩绛的话也在耳畔回荡。 他终于知道了。 确实是天生圣君啊! 他才八岁,就已经知道如何驾驭臣下了。 而且收放自如,把握的恰到好处! 更让吕公著惊叹的是——即使他明知道,这位少主或许只是在笼络他,在特意的怀柔他。 但他的心,却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了,会忍不住的去想——少主真的将我看成了子产了吗?我能成为当代的子产吗? 这种人格魅力,这种悄无声息之间,就差点让他这样的老臣也有些把持不住的姿态。 不是天生的君王,不是天生就应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帝王,还能是什么? “大行皇帝啊……”吕公著忍不住在心中叹道:“您可真是,给老臣留下了一个好主上!” 吕公著很清楚,这种少主是最难服侍的! 因为天生的君王,就意味着他对权力的敏感是无人能及的。 就像前天的事情…… 第一百四十七章 软肋 吕公著小心翼翼的坐下来,然后喝了一口天子御赐的茶汤,辛辣的生姜在口腔回味着,让他的精神也稍微振奋了一下。 帷幕后的太皇太后,却已经开始发问了:“吕学士自扬州入京,这一路所经州郡,未知可听说了地方州郡士大夫,对于朝政的议论?” 吕公著闻言,拿着眼睛,悄悄观察了一下那御座上的少主。 见着对方一动不动的沉默着,才持芴答道:“奏知太皇太后:臣自扬州入京,一路所过州郡、关隘,所遇士大夫皆言:两宫慈圣,勤劳天下,保佑圣躬,推恩万民……” 吕公著顿了顿才接着道:“而皇帝陛下,仁圣纯孝,聪俊神慧……” 帷幕后的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向太后,两宫都是微微点头,然后又问:“老身和太后,这两个月来,所下的法令、诏书……各地士大夫有何看法?” 这是这位太皇太后现在最关心的事情。 吕公著深吸一口气,拜道:“臣自扬州北上,一路所过关隘、市集,所遇百姓、士大夫,无不因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推恩万民,罢废市易法而欢欣鼓舞!” 这倒是事实! 市易法其实就是一个官营垄断经济法案。 本质上就是对商贾和消费者两头薅羊毛。 商贾不喜欢,百姓也不喜欢! 如今罢废,除了市易务过去的官员外,几乎没有人不欢迎! 吕公著继续说:“臣又闻,皇帝陛下躬行大行皇帝遗命,加隆恩于汴京百姓,降德音于京东都路士民……” “自入京以来,所遇者,莫不称颂……” “皆言:两宫圣慈主上仁圣,德音普降,苍生幸甚!” 帷幕内的太皇太后听着,高兴的说道:“诚如学士所言,老身就放心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皇太后,在这个时候也道:“大行皇帝将江山社稷,交托给官家,让本宫和太皇太后辅佐官家听政,处置军国事务,这两个月来本宫和太皇太后在宫中都是殚精竭虑,生怕大行皇帝所遗的基业受到损伤……也生怕下面的官员,不能理解大行皇帝遗命……如今听学士奏报,本宫也就安心了……” 吕公著听着,眼皮子跳了跳。 皇太后和太皇太后的言辞,看似相同,实则完全不同。 太皇太后只是关注下面的反应。 而皇太后则强调——大行皇帝将江山社稷交托给官家,让本宫和太皇太后辅佐! 吕公著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茶汤,让茶汤辛辣的味道,回荡在口舌之间。 他才持芴再拜:“两宫慈圣,保佑拥护圣躬,实乃天下之幸……” 御座上的少主,依旧沉默。 但吕公著可以感觉到,他一直在观察自己。 所以,吕公著不由得调整了一下坐姿,以方便少主仔细的观察他。 这是一种无言的低头,也是一种无声的臣服。 帷幕后的两宫,却都是高兴起来。 太皇太后的语气,变得轻松了许多:“不瞒学士,在没有听到学士的这些话之前……老身还一直担心,法令和政策,会不会出错……” “甚至……会不会被人议论……老身和皇太后,任人唯亲……不顾社稷……” 吕公著低下头去。 他听出来了,这位太皇太后,还在因为司马光上次的上书,耿耿于怀。 他只能紧紧闭上自己的嘴巴,不在这个话题上开口。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不提,以那位太皇太后的性子也不会追着不放。 果然,太皇太后也只是随口说了一句类似发泄一样的话,就转过了话题。 “吕学士是大行皇帝钦定的官家托孤重臣……” “此番入京,未知于国政、朝政上,可有进言之处?” “若有,还请学士直言!老身和皇太后还有官家,都将洗耳恭听!” 吕公著连忙起身,先观察了一下那位御座上的少主。 发现他依旧保持着相同的坐姿,于是持芴再拜将早已经打好的腹稿,奏报上去:“启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臣远从外服,奉诏入京,陛见皇帝陛下于殿上,恭闻两宫慈圣圣训……” “臣窃以为,皇帝陛下初登大位,宜当以修德为要!” “且,皇帝陛下虽则神圣睿知,然则治学之事,亦不可不重……” “臣闻:武侯曰: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衰败,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 “臣,诚惶诚恐……” “乞两宫慈圣,选君子正人,近于皇帝陛下左右,侍读、讲学,以助陛下修圣人经义……” 两宫听了,都是点头赞同。 尤其是太皇太后,她忙于政务,也确实抽不出太多功夫,教导官家读书。 一直想要让经筵官们入宫,给官家讲书。 但,看着那些经筵官……蔡卞、陆佃、许将、朱服……不是王安石女婿就是王安石门生。 翰林学士曾布虽然学问好,人品也端正,可他只是一个人。 况且这个人也和王安石有些关系,太皇太后其实也不大愿意曾布直接入宫到君前讲书。 而司马光之前确实推荐了几个人,太皇太后也觉得不错。 但现在不是司马光惹恼了她吗? 若是直接用了司马光举荐的人,那不是等于和司马光服软,等于在说:老身错了吗? 这怎么可能? 所以,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如今,听到吕公著提及此事,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向太后后,看到向太后也点头后,就道:“学士所言,老身和太后也是深以为然!” “不瞒学士,官家虽然年纪小,但聪俊的很呢!” “老身和太后这两个多月在宫中,教导官家读书,如今官家已经差不多读通了整本春秋!” “翰林学士也都说:闻汉明帝八岁通春秋,今官家八岁亦通春秋,我朝治世可期矣!” 吕公著虽然早就听说过,少主在两宫辅佐下,读通了春秋。 但亲自被两宫证实,还是让他震撼不已。 于是,连忙拜贺:“皇帝陛下神睿早知,老臣为天下贺……” 就听着太皇太后说道:“吕学士,天下名臣,必知天下君子所在……” “还请学士,举荐一二……” 吕公著持着朝笏,再拜说道:“老臣惶恐,陛下读书之事,本不该干预……然为天下社稷……” “老臣斗胆,试为两宫慈圣举之……” “承议郎臣程颢,天下宗儒,国家名士……” 两宫听着都是点头。 这个人司马光也推荐过,文太师也保举过,重要的是——官家对其印象也好,前些时日听说他得病后,甚至以急脚马递送去御药和慰勉。 汴京士民听说了后,都说官家尊师重道,实在是天下的幸事! 吕公著继续说道:“此外,臣听说直龙图阁知成都府臣吕大防,大儒子弟,文采惊艳,且久历地方州郡,实乃经筵不次之选……” 两宫互相看了看,对这个人选也很满意。 吕大防她们还是有印象的,尤其是其师张载的那四句话,让两宫记忆深刻。 “再者,直龙图阁、新知庆州臣范纯仁,乃先代名臣之子,曾随国朝大儒求学……” 吕公著一连推荐了七八个人。 除了程颢、范纯仁和司马光推荐的人选重叠外。 其他人选都发生了变化。 譬如说,司马光推荐苏轼,吕公著却推荐了苏轼的弟弟苏辙。 此外,像是王岩叟、刘挚、范百禄等赵煦熟悉的名字,也出现在其中。 从这里就能看出司马光和吕公著的区别了。 司马光推荐的人,几乎都是他认识的,见过的名士。 而吕公著推荐的人,却都是在地方上为官的。 当然,吕公著和司马光是相同的。 他们推荐的每一个人都是铁杆的旧党! 尤其是吕公著推荐的这些人里,像苏辙、刘挚这样的人,全部是旧党里的激进派。 什么叫激进派? 没有我激进的,都是邪党小人!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这些入朝后,谁都敢骂,谁都敢喷。 包括举荐他们的吕公著! 这怎么可以? 赵煦想了想,就打算给吕公著加点料。 于是,他扭过头去,看向帷幕中的两宫说道:“太母、母后,朕听说古代名臣,有举贤不避亲的美德!” “吕学士乃是父皇所遗朕之股肱大臣……也是国朝知名的儒臣……” “朕还听说,学士家学渊源,可谓代代书香之第……” 吕公著的眼皮子开始狂跳。 他抬起头,看到那御座上正扭着头和帷幕内的太皇太后、皇太后轻声说着话的少主。 “如今,学士举贤,却避而不谈其亲……” “高风亮节,朕实钦佩……” “可是,朕闻之,昔在春秋,子贡赎人,圣人责之,子路受牛,圣人喜之……” “如今,若是连学士这样的重臣,都要避讳他人议论,而不举荐自己身边的贤能……” “朕担心,将来天下人都会因此,避而不谈自己身边的贤良……如此一来,国家贤良没有进用之道……” “岂非又是一个子贡赎人的悲剧?” 吕公著听着少主的话,一颗心向着谷底坠落。 他就两个儿子。 一个在外面为官,短时间内不可能回汴京。 剩下的那个逆子,可是王安石的拥趸!死忠! 他正要想个办法,将这个事情搪塞过去。 帷幕内的两宫,却都已经说话了。 “官家说的对!”太皇太后道:“吕学士家学渊源,乃我朝鸿儒之家,代代皆为国家重臣……学士身边岂能没有贤才?” 向太后也道:“六哥所言,实在不差!” 她直接对吕公著道:“本宫也早已听说,学士长子,孝笃而守礼,为了能够侍奉学士,主动放弃了科举功名……” “如此孝子,岂能不褒扬、奖赏?” 吕公著听到这里,垂下头去。 我的太皇太后、皇太后啊! 那个逆子你们是不知道啊,他是王安石的人啊! 可他能怎么办? 直接告诉两宫那个逆子的真实面目吗? 能吗? 不能的! 况且,他就两个儿子,长子这些年一直跟着他,服侍着他起居饮食。 他都是看在心里的。 他难道能因为自己和儿子的政见不同,就直接斩断他的仕途吗? 虎毒尚且不食子! 再说了,吕家到了现在,后起之秀里,算得上人物的,其实就两个人。 一个是吕嘉问,另外一个就是一直跟着他的吕希哲了。 其他人……看着是真的不成器。 几次三番的培养,也培养不起来! 所以,没有办法,吕公著只能低下头去,持芴拜道:“犬子顽劣,恐怕有失陛下所望……乞陛下收回成命……” 他这样的婉拒语气,与其说是拒绝,倒不如说是推荐。 赵煦端坐在御座上,看着吕公著的样子。 他在心中笑了一声。 上上辈子,他是奈何不得这些元老重臣。 但现在嘛…… 这些人的软肋,可都在他手中捏着。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八章 倾轧 吕公著满怀着心事回到了榆林巷。 吕希哲立刻迎出来,焦急的问道:“大人,今日见了少主……如何?” 吕公著没好气的道:“汝日后自己到君前去看!” 吕希哲不明所以,完全搞不懂自己父亲到底在说什么? 他只是个布衣,身上连个荫补的官职都没有。 凭什么去御前? 就听着吕公著骂道:“也不知道汝这逆子走了什么运道……” “今日殿上,官家亲口和两宫求了恩典,让汝至御前讲书……” 吕希哲狂喜不已。 御前讲书? 位卑而清贵,而且是有机会直接被赐进士出身的。 “逆子!”吕公著看着这个不孝子的模样,大骂道:“若到了君前,汝敢言王介甫邪说一字,老夫便打折了汝的双腿!” 吕希哲连忙躬身拜道:“不敢……不敢……” 但心中却已经笑了起来。 他不说王安石的经义可以。 但谁能阻止他讲孔子、孟子、荀子? 大宋文坛,微妙就微妙在这里了。 自庆历兴学和古文复兴运动以来,汉唐旧儒的经义注疏就已经被士大夫们批成筛子,然后一脚踹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无论新党还是旧党,都开始主张,直接回到春秋时代,去追寻圣人真正的微言大义,而不是被那些汉唐的腐儒们念歪了的经。 可什么才是真正的圣人本意? 还不是靠大家自己理解? 难道还能去问孔子、孟子、荀子? …… 两宫带着赵煦,回到了保慈宫。 “吕学士风采,似乎比司马公更胜几筹!”赵煦喝了两口紫苏饮后就感慨着说道。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都笑起来。 向太后更是摸着赵煦的头,道:“这是自然,吕学士家从太宗时代开始,就是我朝重臣了!” 赵煦在心中笑了一声。 可不是嘛! 寿州吕氏,从太宗开始,就代代宰执,历仕四朝,到赵煦这一代就是五朝了。 只在赵煦的上上辈子翻了车。 可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一个在御座上沉默寡言,对一切事物都不关心的小皇帝,早就将他见过的每一个大臣的言行,都记在了心里? 赵煦抬起头来看向在他对面的太皇太后,问道:“太母,今日孙儿表现的怎样?” 太皇太后微笑着说道:“官家今日在殿上,大方得体,特别是叮嘱吕学士,要举贤不避亲,相信朝野知道后都会称赞的!” 向太后也道:“娘娘说的是!” 太皇太后说着,就皱起了眉头,忍不住道:“这些士大夫重臣们的子侄,荫补起授就是从九品的京官……直接就跳出了选海,相当于进士及第……” “他们还能参加科举,若能中一个进士,二三十岁就是朝官了!” 向太后连忙拉住太皇太后的袖子,不叫她继续说下去。 太皇太后也意识到了,这种话不适合在六哥面前说。 他还小,这些大人的龃龉,就不必暴露在他面前。 赵煦在旁边假装没有认真听,只是喝着自己的紫苏饮。 …… 吕惠卿铁青着脸,看着一封被送到他面前的公文。 “张之谏!”他愤怒的发出了低沉的咆哮声。 “贼子敢尔!” 公文来自鄜延路兵马都监张之谏,张之谏告诉吕惠卿——未得旨意,不敢兴兵。 所以,吕惠卿军令要调动的鄜延路两个将,至今还在营地之中没有出发。 原本预计的五个将的兵力,现在只剩下了河东路的三个将。 最要命的是——张之谏到了现在,到了大战前才告诉他——我不来了! 吕惠卿很清楚,张之谏是在报复他。 张之谏本来是他的部下,原本任太原兵马钤辖、管勾麟府兵马公事。 但在上个月,因为反对他出兵打草谷,而被吕惠卿弹劾,降授为鄜延路兵马钤辖。 本以为,张之谏去了鄜延路该老实点,清醒点了。 不意他竟变本加厉! “怎么办?”吕惠卿的幕僚,同时也是他的同乡王进问道。 “还能怎么办?”吕惠卿烦躁的解开衣襟:“没了他张屠夫,我们就不杀猪了?” “发将令,调集其他九个将的所有选锋!” “这……”王进咽了咽口水:“会不会动静太大……” “万一北虏异动……” 选锋是大宋将兵法下的出现的王牌精锐,乃是各将都监从本将之中拣选出来的精锐敢战之士组成。 他们装备最好,待遇最高,而且全是骑兵! 可以这么说,在大宋,选锋军就是进攻的矛头和作战的主力——在一些地方甚至可以这么说——除了选锋军,剩下的都是乌合之众,摇旗呐喊的货色。 河东路一共十二个将,汉蕃骑步兵加起来差不多十四万。 可选锋军加起来才不到七千! 这还是吕惠卿上任后苦心经营的结果。 不然能有三千多选锋就阿弥陀佛了。 而河东的宋军,其实主要任务从来都不是对西北用兵。 而是防御居高临下,随时可能南下闪击的北虏骑兵,并给河北的宋军提供侧翼保护。 故而,吕惠卿这次巡边,只敢调动三个将,多了就可能让防御出现漏洞! 因为河东主力,必须防御北虏! “管不了这么多了!”吕惠卿红着眼睛说道。 他看向在自己面前的地图。 斥候们已经确定了,在西贼的左厢神勇军监司的腹地。 明堂川一带,已经出现了一大股西贼轻骑。 人数起码在一万以上! 加上左厢神勇司,本身拥有的骑兵和可以征调的党项、羌人部族,两三万的作战兵力是抽调的出。 可他手里才三个将,怎么都不够!绝对不够! 在失去了鄜延路的配合后,吕惠卿只有调动整个河东的选锋精锐,才有底气去打这一仗! 因为,吕惠卿已经知道,西贼的目标是什么了? 看地图就可以知道。 西贼的左厢神勇司治所,在过去数十年一直位于葭芦河上游的明堂川。 此地位于宁西峰以南约百里,属于葭芦河冲击而成的平原。 水草丰美,土地肥沃,而且居高临下,控扼着葭芦河、秃尾河这两条横山东麓的生命线。 葭芦河、秃尾河,蜿蜒着流过整个横山东麓后汇入黄河。 而在葭芦河汇入黄河之地,波涛汹涌的黄河北岸。 葭芦寨屹立于黄河之畔,控扼着整个黄河北岸,就像个钉子一样,嵌入西贼的左厢神勇司的辖区。 自葭芦寨到明堂川,最多两百里! 对骑兵来说,一天一夜就够了。 吕惠卿深深吸了口气,对王进道:“快去传令!” 王进低下头去,就要领命。 门外折克行,已经拿着一份紧急报告的闯了进来:“经略相公……” “斥候刚刚回报发现西贼大股骑兵,正沿着葭芦河南下……” “仅仅是先锋,恐怕就有三四千……” “而且还发现泼喜军的身影!” 吕惠卿立刻烦躁的站起身来,他已经不需要看地图了。 西贼骑兵正在沿葭芦河而下,他们的目标就必然是葭芦寨! “张之谏!”吕惠卿咆哮起来:“汝不得好死!”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泼喜军,是西贼的一种特殊部队,全员骑乘或者应该说叫牵引骆驼作战。 他们在骆驼上安置了一种小型的可以快速击发石子的投石装置。 这种装置发射的速度非常快,如同射箭一样。 除此之外,泼喜军的成员,都非常擅长制造攻城器械。 所以无论是野战,还是攻城,泼喜军都是西贼的主力! 现在,西贼既然带上了泼喜军,那么他就一定是冲着打破坚城来的。 怎么办? 吕惠卿知道他必须做出抉择了。 没有任何犹豫,吕惠卿就看向折克行,道:“请将军立刻派出轻骑,通知訾虎、刑佐臣,不必隐藏,立刻向葭芦寨星夜出发!” “本官和将军,率河东弓箭手、府州州兵以及将军的第一将随后而至!” 说完这些,吕惠卿就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泼天的大功,正在离他而去。 他知道的,将令一下,大宋主力出现在葭芦寨附近的消息只要被西贼知道,他们立刻就会做鸟兽散! 这是西贼的传统了。 他们不会冒着顿兵坚城之下的风险,强攻一个随时可能得到增援的大宋坚固边城! “另外……” “传令下去,调动河东其他各将选锋……限期三日赶到葭芦寨……” “粮草、补给、器械,都可以不用带,到了葭芦寨,自有补充!” 也只能这样了。 集结大军,和西贼对峙。 靠着人多,靠着坚城,先把他们吓退再说! “张之谏!” “老夫不杀汝,誓不为人!” 吕惠卿在心里发下毒誓,然后就和王进道:“准备笔墨纸砚……” “本官要上书弹劾张之谏,不听将令,不从指挥,心怀叵测,交通西贼!” 吕惠卿很清楚,张之谏为什么忽然跳反? 因为他看到了汴京城的变化! 大行皇帝驾崩,少主临朝,两宫听政,而两宫恰好对曾对新法不满。 所以,从三月开始那个混账就一直在河东掣肘他。 现在都被赶去了鄜延路,还在想办法给他下绊子。 他这是希望,将自己打造成‘吕惠卿敌人’,从而得到两宫的看重! 但是…… “汝一个武臣,也配做本经略的敌人?” 以文驭武,乃是大宋祖制! 一个武将,昏了头了,居然敢卷入文臣士大夫的争斗里。 简直是不知死活! 注:史实,吕惠卿六月被弹劾,出首告发的人就是这个被吕惠卿四月弹劾赶去了鄜延路的张之谏。 此人在元祐时代混得不错,一度当过知州,但在绍圣时代……没了记录。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九章 撤退 大辽大安元年,大夏大安十一年,大宋元丰八年五月壬寅(初十)夜。 葭芦河河畔,星光灿烂,仁多保忠牵着羊,走入一个山谷中。 巫师已经在等着他了。 这是党项人的咒羊礼。 一种在战前占卜吉凶的仪式。 黑色的山羊,被仁多保忠直接丢进了巫师挖好的火坑中。 山羊被丢进火坑后,立刻哀鸣着挣扎起来,很快就被烈焰吞噬。 巫师身边的人开始不断向火坑丢入干柴。 羊肉烧焦的味道,随之在火坑周围弥漫。 巫师念念有词的开始跳起了舞蹈,呼唤着葭芦河的河神以及横山的鬼神,以及党项人的先祖。 山谷外面,跪满了跟着仁多保忠来的本地党项部族首领。 这些愚昧的部族首领,就信这个! 但无所谓,巫师明天早上剖开的羊肚子里的羊心,一定没有一滴血! 这样大军就可以直扑葭芦寨,将这颗钉子拔掉! 靠着这个战功,他仁多保忠就可以回到兴庆府去夸功,太后也会知道,虽然老元帅不幸战死,但仁多家依旧是大夏的支柱! 仁多保忠就这样站着,看着火坑里的火焰渐渐熄灭,看着巫师们在他面前手舞足蹈。 直到天色渐渐亮起来,晨雾在山谷弥漫。 此时,巫师们上前,将那被烧焦的羊,从火坑中刨出来。 然后七手八脚的拿着刀子,把羊肚子剖开。 将已经被闷熟的肠胃取出。 然后走到山谷外,举着羊肠,展示给所有部族首领看——羊肠是通顺的,没有结块,也没有堵塞! 部族首领们看了,纷纷用着党项语大喊起来。 接着,巫师又走入山谷,将羊心割下,再走出去,当着所有人的面,剖开已经熟透的羊心没有一滴血在里面! 首领们再次欢呼,叩拜神明保佑。 然后,巫师将羊心分给所有首领。 每个人都是狼吞虎咽的咽下着被神明赐福过的羊心。 他们相信,这将带给他们运气和祝福! 让他们在战场上可以中箭不死! 仁多保忠却只是看着这一切,无动于衷。 直到仪式结束,他抽出了手中的兵刃,走出山谷,走到所有首领面前,大声说道:“天神保佑,佛祖庇护!” “大白高国,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首领们欢呼雀跃。 仁多保忠则踌躇满志。 他派出去的探子,已经彻底查明了。 葭芦寨周围的南蛮军堡守军加在一起也就两千多! 葭芦寨里更是只有一千不到! 而且守备松懈,毫无防备! 骑兵冲击下,要是运气好甚至都不需要攻坚就可以破城! …… 黄河北岸的葭芦寨。 晨雾刚刚散去,一骑轻骑就疾驰入城。 然后,知葭芦寨、东头供奉官王英被人紧急叫醒。 随后,葭芦寨的警钟就被敲响。 所有在葭芦寨里的士兵、百姓、商贾,都抬起头来。 他们看到了,知寨王英带着葭芦寨的守军,披挂整齐的走上了寨墙。 同时,大批的官吏开始敲着锣鼓,挨家挨户的开始通知起来。 “西贼将入寇,举城之中,无分汉蕃青壮男子,皆当上城守备……” “凡有不从者,军法从事!” “事后退敌,论功行赏,朝廷亦绝不会亏待尔等!” 这是葭芦寨的居民的义务。 他们被安排到这里,就是来戍边的。 像是去年的定西城大战,守将秦贵带着一千多守军,动员了全城的汉蕃居民上城防守。 战至最后,连蕃族的妇女也拿起了武器,站上了城墙,汉、蕃的孩子们则承担了大部分的送水送饭的任务。 哪怕是老人,也参与了协助守城。 所以战后,秦贵得以升官,而所有守城之人,无论汉蕃、无论男女老幼,都被重赏! 许多蕃人,甚至因此直接被授官。 所以,当警钟敲响,官吏们开始挨家挨户动员后,大部分葭芦寨的居民,也都已经主动的穿戴上了自备的皮甲,带上了弓箭,背起了箭囊。 边塞之地,特别是葭芦寨这种地方。 本来就是亦兵亦农,也是保甲法执行最严格,训练最多的地方。 几乎所有居民,都具备军事知识。 叫他们野战,可能不行,但依凭坚固的城防工事,却是谁也不怕。 恰好,葭芦寨地势险要! 而且,此城是元丰三年时沈括在攻占了西贼葭芦寨后,在其原址上扩建而来。 其背靠黄河天险,坐落于山崖之上,控扼着周围百里山川。 山上有水源,有存粮,还储备了足够的箭矢和滚石。 在有着防备的情况下,即使是重兵围攻,急切之间根本奈何不得! 况且,在葭芦寨的另一侧,距离葭芦寨不过八十里的无定河南岸,还有着米脂寨和葭芦寨遥相呼应,形成犄角之势。 …… 烈日高照。 仁多保忠骑着马,走到一个无名的小山上。 他远远望着,那屹立在黄河北岸,高举于山崖上的寨堡。 城门已经完全关闭! 寨墙上的守军,正严正以待! 怎么可能? 为什么会走漏消息? 仁多保忠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突袭,要变成强攻了! 而且看上去对方准备已久,不似仓促发现后手忙脚乱的样子。 就这么撤军? 不可能! 仁多保忠知道,他这次出征,带了整整一万五千骑兵,一人双马,从兴庆府出发。 他们只带了半个月的粮食! 如今,带来的粮食早就吃光了,现在吃的全是从横山羌部强征的粮草! 要是就这么退了,且不说回去的粮草怎么办? 再去抢羌人吗? 这样的话,横山的羌人又不是傻子,他们会悄悄的跑到南蛮子这边来乞食。 若是如此,那他算什么? 来给南蛮送人口? 南蛮怕是巴不得他这样做! 所以,只能强攻! 就算是拿命填,也要把葭芦寨填下来! 所以,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仁多保忠就召集了左厢神勇司各部党项头人。 命令他们做好攻城准备——虽然他们也是党项人,可党项人分成了几百个不同的源流,拓跋是党项没讹也是党项,甚至仁多也可以自称党项。 五次兰州会战,被驱赶着蚁附攻城的,不是吐蕃人就是这些党项小部落的人。 所以,仁多保忠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伤亡。 他只要葭芦寨! 当然了,仁多保忠也知道,单纯靠着人命填,就算把这些党项小部落和带来的羌人青壮全填进去,恐怕也填不满那葭芦寨的寨墙。 所以…… 他还同时下令,让泼喜军就地制造攻城器械。 至少要为攻城的青壮提供掩护,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 然而,仁多保忠的命令刚刚下达。 各部的头人们,被逼着回去准备的时候。 他的探子就报告,在葭芦寨的另外一面,出现了一支骑兵。 是南蛮的骑兵! 人数虽然不多,只有几十骑。 但他们打出的旗号,却让仁多保忠惊骇! 訾! 来前,仁多保忠做过功课的。 他知道,南蛮的河东路,姓訾的大将只有一个—河东路第一将訾虎! 他本是横山羌部,投了南蛮后,屡立战功,竟成为了南蛮的遥郡,相当于大夏的监军、统军。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和他的军队,素来是跟着那个总是喜欢派军来左厢神勇司打草谷的那个南蛮大帅吕惠卿出现。 几乎所有有吕惠卿出现的地方,都有他! 仁多保忠没有办法,只能亲自带人去侦查! 然后,仁多保忠的心就凉了半截。 在葭芦寨的北侧,一支骑兵隔着数十里,远远的看着他。 这些骑兵不多,也就一千不到,大概八九百。 但问题是他们身后还有多少? 此外,在黄河的对岸,又该有多少? 于是,仁多保忠知道,他必须做出选择了。 是撤是打? 撤怎么撤?如何撤? 对方衔尾攻击,就吊着自己怎么办? 打,又该怎么打? 攻城吗?万一被南蛮偷营甚至切断了后路,一旦如此顿兵坚城之下,后路被断,那他和他的军队就要和当年南蛮五路伐夏的大军一样,陷入死地和绝地! 假如不攻城,转而先去击败南蛮援军。 可万一对方不跟自己打,反而只是吊着、拖着,等着南蛮国内的大军集结、调动过来。 那他这么点人,够干什么? 他是来奇袭的,不是来送死的! 仁多保忠只在心中转动了片刻念头,他就已经有了决断。 走! 立刻走! 马上走! 走的越晚,危险越大! 仁多家的骑兵,每一个都是他未来的依凭,不能白白死在这里! 不然,即使他能打赢,只要这些宝贵的亲兵损失过大,回了兴庆府他只会是梁乙甫粘板上的肉! 反之,只要他的本部精锐可以保留。 那么,就算梁乙甫再想怎样对付他,也只能无能狂怒! 最多不过骂他几句! 想通这一点,仁多保忠立刻就召集他的弟弟仁多洗忠以及其他本部大将,开始布置撤退的事宜。 撤退,从来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兀卒去年御驾亲征兰州城,顿兵坚城下,久攻不克,粮草吃尽后被迫撤退。 结果被南蛮骑兵衔尾追杀,于是死在撤退路上的人,甚至比攻城的人还要多! 所以,这个事情必须小心布置,仔细应对。 明天再补更!~ 注:续资治通鉴长篇卷349,十月戊寅条:诏:定西城守城汉、蕃诸军并妇女,城上与贼斗者,人支绢十匹,运物者,七匹,城下杂役者,男子五匹,女子三匹。 北宋像这样壮烈的守城战,发生了不止一次。 但定西城是最特殊的,因为汉蕃都上城了,连蕃人妇女也上城作战杀敌,而且杀了很多敌人! 最终小小的定西城,屹立不倒! 西夏大军损失惨重! 所以说,我一直讲赵佶是废物! 北宋发动军民一起守城是传统! 赵佶赵桓却没有这个胆量! 活该!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章 向太后:吾必杀汝! 元丰八年五月甲辰(十二)。 两宫诏:科场推恩,可依治平四年故事,正奏名诸科进士,吏部给敕优牒;特奏名进士,中书给敕优牒(熙宁变法,罢进士给敕优牒制)。 朝请郎、太府少卿宋彭年外放提点江南西路刑狱。 嗯,这是个傻子。 上个月曾经胆子大到居然上书去议论三衙管军阙官的问题,还提议设置七八个管军。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两宫再迟钝,也不可能让枢密院外的文官士大夫,插手禁军特别是殿前司的人事。 所以,宋彭年被罚铜、训斥。 他自己也明白,似乎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赶紧请郡,先出去避避风头。 知邵州关杞,终于上报了完整的有功归明人以及本地乡绅有功名单,一共三百三十二人。 两宫命有司,酌情在故事的基础上,推恩赏财帛,有官者予减磨勘或迁官。 同时授给了新归附的各部首领三班借职一类的武资官阶。 本日,降授中大夫吴居厚,延和殿陛辞。 两宫都是训斥了他一番,当面告诫:汝至庐州,当以京东都路为戒! 赵煦全程沉默,没有说话。 然而吴居厚依旧再三谢恩,叩首而去。 在吴居厚心中,他一直觉得,若非少主在位,他不死也是被贬岭南。 现在,还能去庐州担任知州。 这只能是少主和两宫求的恩典。 不然,难道还是见都没有见过他,而且对新法充满了敌意的两宫? …… 回了大内,赵煦和向太后依旧在保慈宫里,陪着太皇太后说了一会话后,赵煦才告辞,回福宁殿去休息。 等赵煦一走,太皇太后就忽然和向太后道:“太后,上个月枢密院不是报告说,找到了昭宪皇后亲弟之后吗?” 向太后点点头。 昭宪杜皇后是太祖、太宗的生母,也是传说中金匮之盟的订立者。 然而,杜氏外戚,早已经消失在了汴京。 至少,真庙开始,这汴京就没了杜家的影子。 直到上个月,杜家再次浮出水面。 杜家人就剩下三兄弟了。 而且,官职也沦落到了左侍禁、右殿直这样的低级武臣,最小的弟弟甚至还是布衣。 他们浮出水面,是因为两个哥哥,恳求朝堂将他们的战功分给弟弟,以便给弟弟一个官身。 这种小事本来是不可能到御前,在吏部或者枢密院就解决了。 可他们的请求,一送到汴京,相关官吏按照制度查他们在吏部的脚色,查出来是外戚之后,不敢怠慢,直送御前。 “昭宪皇后外戚百年后,已是布衣……”太皇太后叹道:“我高家,汝向家,百年后未知又在何处?” 向太后听着,知道太皇太后要说什么,于是盈盈一礼,拜道:“娘娘,儿孙自有儿孙福……” “何况,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乃是天理……强拦不得的!” 太皇太后道:“总归要尽人事,才能听天命……” 向太后于是拜道:“臣妾唯娘娘旨意是从!” 太皇太后欣喜不已,扶起向太后,说道:“老身也是为了长远计议!” 高家、向经,能多富贵一天也是好的。 …… 下午,赵煦午睡醒来后,发现向太后已经在他榻前了。 “母后怎来了?”赵煦微笑着问道。 “母后来看看六哥……”向太后微笑着:“六哥好像又胖了些呢!” 说着,就伸手在赵煦脸上摸了摸。 小官家的脸,确实是比上个月又圆润了不少。 不再是最初那个在庆宁宫里,抱着她哭,无助的祈求她保护的瘦瘦的小皇子了。 现在的他,已经是官家。 也胖了不少,脸上有肉,身子也沉一些了。 “再过两年,母后怕是要抱不起六哥了!” 赵煦轻轻依偎在向太后怀中,说道:“儿就算再长大,也是母后的儿子……” 向太后被感动的眼眶一红:“母后有六哥,真是菩萨保佑!” 她扭头对帷幕后侍立着的石得一吩咐:“石得一,去将今日通见司送来的各地边报、奏疏拿来给官家看!” “是!” 没一会儿,石得一就带着通见司誊录好的边报、奏疏副本进来。 第一封奏疏,来自京东都路都转运使熊本。 熊本报告了,履任后的措施。 首先是针对保甲保马法的罢废,做了微调对民间养马户提高了收马价格。 四尺以上,可以用于作战的马匹,提高收购价到五十千,四尺以下,依旧依照制度,命民自便。 其实就是,强制百姓必须将四尺以上的战马,按照五十千的价格卖给官府,然后官府再送去河东。 赵煦知道,这肯定是吕惠卿写信给熊本了! 吕惠卿贯会做这样的事情。 然后就是京东都路,其他榷法调整了。 榷盐法、榷铁法,害民过甚,全部罢废! 徐州宝丰下监铸钱所,乞令罢废,以铁脆难铸。 但榷酒法……熊本说:京东百姓皆以为乐,乞留之,比年可入封桩钱百万贯…… 赵煦看着这些文字,听着向太后的讲解,不时点头。 一封奏疏,一刻钟左右就已经讲解的差不多了。 而在这奏疏的最后,熊本弹劾了一个人。 新知淄州赵子几熊本说这个人都已经七十几岁,耳朵都听不清别人说话了,却还能新迁知州,实在不能理解! 赵煦看着,也佩服熊本的胆子大! 要知道,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情,肯定是能不管就不管的,以免得罪人,给自己的子孙埋雷。 蔡确成功复仇的故事,才过去几年? 即使向太后在宫里面,也是知道这个故事的。 所以和赵煦讲解完,就感慨道:“熊本为国,可谓奋不顾身!” “却也不好叫熊本难做!” 于是,命石得一进笔墨,向太后当着赵煦的面,在其上批示:赵子几可特授宫祠官,这就是强令其致仕,但依旧给体面。 宫祠官多少是有些俸禄的。 养活一家人没问题。 不至于闹到出现新的蔡确! 看完熊本的奏折,就是边报。 来自鄜延路,鄜延路兵马都监张之谏上书,弹劾资政殿学士、河东经略使、知太原府吕惠卿,擅自兴兵,劳师动众,甚至越权指挥鄜延路兵马,怀有叵测之心,请求朝廷严查! 向太后看着,脸色就铁青起来。 胸脯更是剧烈的喘息着,显然已经动怒了。 也就是当着赵煦的面,才没有发作!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赵煦,道:“六哥记住了……” “往后六哥若遇到这种武臣上来便弹劾文官重臣的奏疏,不要去看,也不要去问!” “直接派人去将这等跋扈武将押回汴京审讯就是!” 赵煦点点头,乖巧的说道:“儿晓得,以文驭武,祖宗制度!” 赵煦也是在心中冷笑。 这个张之谏,他当然知道,上上辈子吕惠卿被责贬的罪魁祸首。 也是元祐初年投机成功之人。 以一个武臣跳反,让一个资政殿学士翻车! 他算是名动天下了! 可是……这是取死之道! 吕惠卿岂能放过他? 所以,绍圣元年,吕惠卿起复鄜延路经略安抚使,一上任就把这个张之谏点名叫过去,然后在白虎节堂里,随便找了个理由,将其以军法收押械送汴京。 从上到下,都没有人关心,这个张之谏是不是冤枉了? 御史台迅速结案,将之丢去了广南西路。 这就是文臣对武臣的碾压优势! 现在,这个张之谏更是昏了头! 也不看看,两宫之一的向太后是什么出身? 她可是士大夫家的女儿! 即使再讨厌吕惠卿,可屁股也会坐在士大夫这边!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今天武臣敢弹劾资政殿学士,并指责其擅自兴兵。 明天,武将是不是就可以学晚唐藩镇,不听中央号令,自行其是了? 要知道,吕惠卿是资政殿学士! 是执政出外,代表天子,坐镇边关,守土一方的帅臣! 向太后更是在此时想起,现在在朝堂上的右相韩绛当年以首相出镇陕西,主持横山攻略,本来进展顺利,却因为武臣跋扈不听号令,甚至闹出兵变,导致功亏一篑的事情。 她就越发愤怒! 这种事情,绝不能开先例! 但,那个张之谏,也是个遥郡官,不大好直接处置。 也需要和保慈宫商议,才能做出决定。 所以她才强忍着怒意,没有当场发作。 然而,下一封边报,彻底点燃了向太后的怒火。 资政殿学士、河东经略使、知太原府吕惠卿上报:臣奉两宫慈圣旨意皇帝陛下四月戊子手诏,亲率河东大军巡边,幸赖两宫慈圣指点,皇帝陛下明见万里,斥候探知,贼果聚大军于其伪左厢神勇监军司明堂川等地…… 贼臣鄜延路兵马钤辖张之谏,不听将令,阴藏叵测之心,怀奸诈之计,坏军国之大事…… 今臣已查明,西贼大军,乃欲趁我新丧,举兵入寇葭芦寨…… 使其得逞,我边寨失陷事小,皇帝陛下为四夷轻慢事大! 幸皇帝陛下神武睿知,早授臣军国之计,臣以河东第一将訾虎、管勾麟府兵马公事邢佐臣等各将兵入葭芦寨左右……臣亲督府州兵马及弓箭手在后…… 必可令贼无可趁之机! 然贼臣张之谏,坏军国之事……臣之本意,乃是以河东、鄜延兵马,东西对进,合围西贼入寇大军于葭芦寨下…… 今战机已失,臣肝胆俱裂……非为臣之微功而痛,而为皇帝陛下圣明洞察,早知敌机而痛!为两宫慈圣殚精竭虑之精妙布置而痛! 向太后看到这里,就已经再难忍耐了! 其他的她都可以忍! 独独是吕惠卿说:皇帝陛下神武睿知,早授臣军国之计,让她痛心疾首! 六哥新即位,主少国疑,四夷轻慢。 她本来就为此忧心! 特别是辽人使者很快就会抵达汴京! 若这个时候,河东吕惠卿在六哥的圣旨指挥下,打一个大胜仗! 辽人必定战战兢兢,不敢嚣张跋扈。 六哥威权,也可以在天下人面前树立起来! 世人都会知道,天子虽然年幼,可军国敏锐,早就察觉西贼的图谋,秘授河东吕惠卿布置,狠狠地教训了贼寇。 但现在…… 从吕惠卿的报告文字来看,这个胜仗就不要想了。 这叫她如何不怒? “贼臣张之谏!”哪怕是当着赵煦的面,向太后也终于骂了出声:“吾必杀汝!” 于是,拉起赵煦,道:“六哥,走,和母后一起去保慈宫和太母诉冤!” “我儿神来之笔,圣明布置!” “竟因一贼将不听号令而空!!” “不杀此贼,天下难安!”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一章 愤怒的韩绛 保慈宫中,太皇太后此刻正和入宫请安高遵裕妻子说话。 主要是安慰她。 高遵裕中风后,虽然吃了不少药,太医们也给他针灸了,看上去似乎好了一点。 但依旧有半边身子没有知觉。 高遵裕家,大有大厦将倾的味道。 其妻不时入宫总是哭哭啼啼,太皇太后也只能耐着性子安慰。 毕竟,这是亲婶婶,而且素来还算守规矩。 正说着话粱惟简就来报,太后和官家来了。 高遵裕的妻子,连忙告罪一声,退入了保慈宫内殿。 …… “太后今日怎么了?”太皇太后一看向太后的脸色,就知道这个媳妇在生气,于是问道。 “姑后且看吧!”向太后将带来的两份边报,送到太皇太后手中:“这些武臣太跋扈了!” “居然连经略相公的将令也不听,擅自做主!甚至居然敢弹劾一路帅臣!” “这是没把国家法度放在眼中!” “更没把六哥放在眼里!” 太皇太后接过向太后递来的边报,她先扫了一眼张之谏的弹劾,并没有什么感觉。 这就是屁股不同了。 高家是武将勋臣家族,对文武界限的感受,没有向太后这么敏感。 所以,在向太后眼里,张之谏一个武臣,地位本来就在吕惠卿之下,如今竟敢越级弹劾一路帅臣,实在是不可饶恕! 但在太皇太后看来,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一个大臣弹劾另外一个大臣。 合情合理。 直到她看了吕惠卿的奏疏,脸色才终于严肃起来。 “此乃军国大事也!”太皇太后认真的说道:“当请都堂宰执们,都来议论一下……” “不过……”她观察着赵煦的神色,发现没有异常,才拉着向太后的手,让她坐到自己面前,道:“这张之谏也确实是目无法度!” 吕惠卿已经告诉了张之谏——天子手诏,命本经略率部巡边。 你一个臣子,既不请示,也不报告,就自作主张,确实是过分了! 而且…… 太皇太后看着吕惠卿奏报上的描述。 和向太后只关心赵煦的威权不同。 太皇太后也想了起来,当日手诏是她和向太后以官家的名义发给吕惠卿的。 若是西贼没有入寇,也就罢了。 现在,西贼果然入寇了,结果因为张之谏自作主张,错失战机! 太皇太后当然生气! 没错,她是不喜生事。 可现在,这是西贼主动来打! 这就是没给她这个太皇太后脸面了! 尤其是当太皇太后想到,若吕惠卿这一战得胜,再擒获一个西贼大将。 这样大宋挟大胜之威,逼迫西贼称臣纳贡,就顺理成章了。 如此一来,那日当着官家的面,说过的话也就能实现。 官家就会更加仰慕和尊敬她这个太母! 都叫这个张之谏毁了! 于是,太皇太后也开始带着怒意道:“在都堂没有讨论出结果前,可先命人去鄜延路,将这个张之谏召回汴京待罪!” “太后觉得如何?” 向太后虽然有点不太满意这样的处置策略。 她心里面的想法是——直接派人去鄜延路,就地将之革职,然后械送汴京打入大理寺。 要治他贻误军机的大罪! 但太皇太后都开口了,而且,考虑到这样的事情确实需要和都堂宰执通气才好处置。 毕竟,这个张之谏不是一般的武臣。 他是遥郡! 武臣遥郡,是武臣中的待制重臣。 国朝对武臣,虽不像士大夫这般重视,但也是很尊重的。 大行皇帝在世十九年,军法处置的遥郡加起来也就五个。 其中只有一个是被处死的。 那是平泸州蛮部叛乱的时候的统兵大将韩存宝。 而且,处死韩存宝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彼时五路伐夏在即,大军作战,需要严肃军纪,这才借了韩存宝的头颅一用。 否则的话,像这种遥郡级别的武臣,一般也只是贬黜。 最好的例子就是种鄂了。 种鄂跋扈,不听号令,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他最多贬黜、安置,过两年就又会启用。 想到这里,向太后才点头道:“便依娘娘的……” “只是,在下给都堂议论的诏书里,必须言明,官家早有察觉西贼入寇,手诏吕惠卿命河东戒备的事情……” 太皇太后微笑着道:“这是自然!” 她看向赵煦,问道:“官家觉得呢?” 赵煦懂事的点头:“太母、母后做主便是了!” 这个事情需要他出手吗? 根本不需要! 因为都堂有一个人,只要知道了这个事情,一定会暴跳如雷! 右相、康国公韩绛! 这个张之谏,撞到韩绛手里,必死无疑! …… 都堂令厅。 韩绛此时正在听取着张璪有关役法调整的报告。 张璪打算,先在京畿试行五等户以下、土地不足二十亩或者成年男丁两口以下的家庭的免役钱减半征收的新法令。 当然,在张璪的设想中,这些穷人的免役钱减免了,但官府的支出和对应的免役钱额度,却不能减少太多。 所以,相关税赋,最后是要加在那些大户身上的。 这也符合熙宁变法以来的一贯政策。 免役钱、免行钱,不是平均摊派,而是按照财产多寡进行征收。 有钱的大户,一年要交的免役钱,多达数百贯,某些形势户甚至需要交纳数千贯之多。 张璪的理由也很充分——两浙路一直执行着乡村户财产不足五十千,就免交免役钱,城郭户财产不足二百千,则免纳免行钱的规定。 不过,韩绛没有同意。 让张璪回去好好想想再说——这里可是京畿! 大户们的力量很强的,随时可能影响宫廷。 王介甫就败在这个上面! 送走张璪,韩绛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宫里面下发的两封边报,还有两宫附带的指示就送到了韩绛面前。 韩绛起初还抱着看笑话的态度。 甚至看着张之谏的弹劾奏疏,还在笑:“吕吉甫,你也有今天?” 熙宁八年的往事,在他心中浮现。 若是可以看到吕惠卿吃瘪,他最喜欢了。 然而…… 吕惠卿的边报文字,映入他的眼帘后。 这位大宋右相,康国公就已经拍案而起! “武臣竟敢跋扈至此?!” “他要造反吗?” 和吕惠卿当年在政事堂上的矛盾,只能算政见不合。 吕惠卿也最多只是气到了他了,让他不舒服而已。 可是…… 吕惠卿边报上所言的种种……却让韩绛回忆起了熙宁三年的横山。 武臣跋扈,不从号令…… 诸将争功,不服调度…… 前线捷报频传,后方又有武臣造反,啸聚兵变…… 于是,他竟落得一个待罪贬黜的下场! 瞬间,韩绛就感同身受。 然后,他再看两宫手批的文字。 “竟是少主提前手诏,告知吕惠卿,命吕惠卿率军巡边……” 韩绛再也忍不住了。 那个叫张之谏的家伙,此刻在韩绛眼中,变成种鄂+吴逵+王文谅的综合体。 当年他韩子华比今日吕惠卿,所拥有和得到的权力更大! 但那些武臣,依旧跋扈,依旧敢逆着他,甚至是欺骗他、戏耍他。 “这些混账!”韩绛怒不可遏。 当即就提笔开始写奏疏。 这个事情他必须管,必须严查到底! 武臣,绝不允许骑到士大夫头上! 何况还是一位执政重臣,何况这位重臣手里还有天子手诏。 谁给你们的勇气,不从的? 再说了…… 韩绛看着两宫批示之中,有关少主的部分。 此事若真,那这个张之谏可就不仅仅是忤逆、跋扈这么简单了。 少主第一次指挥军国,作为大臣,除了无条件服从外,不可能也不该有别的想法。 更何况,现在的事实似乎表明中了——别管是蒙的猜的还是别的什么…… 事实就是少主猜对。 贼寇果然大举而来…… 对了…… 韩绛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 他是做过陕西经略安抚使的。 对沿边地形和辖区他是了解的。 所以,他猛然想了起来。 “葭芦寨……” “来人,将葭芦寨的文牍立刻取来……” 于是,有司官员奉来了大宋葭芦寨的文牍。 好家伙…… 葭芦寨虽然是在河东和鄜延路之间,但它属于鄜延路经略司的管辖。 换而言之……这个张之谏不仅仅是贻误军机,还有坐视西贼入寇的大罪! 上纲上线一点,完全有理由怀疑他——交通西贼,欲图叛国。 于是,韩绛再也忍不住了。 他奋笔疾书,不过半个时辰,一篇杀气腾腾的上书就已经写好了。 韩绛检查了几次后,就带着这篇上书,亲自到了内东门下,交到了通见司的人的手里,还叮嘱对方:“请务必将此上书,送到两宫手中!” 通见司的人不敢怠慢,连忙开始誊抄。 很快,韩绛的奏疏,就送抵了两宫面前。 他是右相,而且是老臣,上任这些日子来因为执政平稳,做事老成,深得两宫尤其是太皇太后信任。 太皇太后看完,也不由得嘀咕起来:“老身是不是想的简单了一点?” “连韩绛这样的老臣,都说此事若是放纵,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或许,真当如皇太后所言一般严惩?” 注:韩绛当年兵败,其中他自己要负起码六成责任。 剩下的四成责任,一半归神宗,其他的才是当时的武臣的。 但韩绛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做错了? 只能是——武臣跋扈害我! 这是北宋士大夫们正常的想法。 所以,请读者注意甄别书中士大夫自己的视角的时候的描述。 别把这些人当成纯洁可爱无辜的小白兔。 他们没有一个简单的。 这也正是人性,人性是复杂的。 一个人也不可能一直是好人,也不可能一直是坏人。 好好坏坏,才是人。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吕公著:司马光到底在担心什么? 很快,其他执政的上书,也陆续送入宫中。 太皇太后看完了执政们的上书后,发现所有重臣都觉得——张之谏目无法度,无视将令,绝不可轻饶! 于是,便派人去将向太后请到了保慈宫。 两宫根据宰执大臣的反馈,尤其是右相韩绛的上书,改变了原来的召回张之谏的决定。 改为派遣御史,前往鄜延路,将张之谏械押回京审讯! …… 宫里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了人。 何况三省两府的宰执都已经被明发了相关奏疏。 于是这个事情很快就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宫外。 司马光知道此事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当他从范祖禹口中,得知了大概的经过后,立刻就坐不住了。 “少主曾经下手诏与吕惠卿?”司马光马上就忧虑起来。 在他心中,无论是西贼入寇,还是张之谏抗命。 都没有少主下手诏与吕惠卿来的敏感! 原因? 这可能会让少主过早的接触到杀伐之事。 少主还小,过早的接触到这些征发杀戮的不详之事,很可能会让他认为,战争就像是游戏。 从而,轻视了战争的危险甚至埋下好战的种子! 这绝对不行! 可是…… 他现在并没有渠道,可以直接和宫中对话。 前些天,御史弹劾大臣们私下交游密切,也叫司马光在这个时候不敢随意的去韩绛府上询问。 思来想去,司马光只能和范祖禹道:“纯甫啊,汝替我走一趟文太师府邸……” “请文太师明日入宫,无论如何,也要和两宫慈圣说清楚……” “陛下才八岁,还小,不宜过早接触军国大政……否则恐有后患!” 大宋已经出现过一位好大喜功,四方用兵,不惜民力的天子了。 不能再来一个了。 …… 文彦博闭着眼睛,听着厢房内的歌舞之声,慢慢的拍着拍子。 “大人……”他的儿子文及甫凑到他面前,低声说道:“范祖禹求见……” 文彦博闭着眼睛,挥了挥手。 文及甫一看就明白了,弓着身子退下去。 等文及甫离开,文彦博就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他知道,司马十二这个时候派人找他想说什么? 可问题是…… 司马十二想要他说的那些话,现在已经不适合他来说了。 文家要转型! 那么形象也要随之改变! 过去的文彦博文太师,是四朝老臣,可以刚正不阿,可以君前直言,甚至可以和天子犟起来。 可外戚呢? 外戚要扮演的角色,就是在皇权面前温顺、服帖、无比配合。 就像过去的刘家、曹家、杨家…… 也如现在的高家、向家。 别说是和皇权冲突了,稍微有一点不恭敬,都可能影响整个家族的未来! 毕竟,外戚的富贵,取决于宫中的亲人。 而宫中亲人的地位取决于天子的喜好。 哪个天子会喜欢一个在自己面前喋喋不休的老家伙? 他要再和过去一样,动不动就君前‘直言’。 以后天子恨屋及乌怎么办? …… “太师睡了啊……”范祖禹听着文及甫的回答,拱手告罪一声:“却是唐突打扰了,某来日再登门谢罪!” “纯甫慢走!”文及甫将范祖禹一直送出文府大门,才拱手目送着对方消失在寿昌坊的夜色中。 文及甫摇了摇头,他不大明白,为何老父亲入京后不到半个月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变得都快叫他认不出来了。 范祖禹却是骑着马,慢慢走着,在他身前的下人提着灯笼为他开路。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大相国寺旁的象姑馆。 远远的就能看到象姑馆内的灯火通明。 范祖禹忍不住勒住马匹,看着一个个士子模样的年轻人,走入象姑馆。 见到此情此景,范祖禹才猛然醒觉,叹道:“今年科举,已经结束了啊!” “是呢,前日就结束了……如今礼部正在阅卷……”一个下人说道:“据说过几日就要放榜了……” “好些汴京奢遮人家,都已经准备好了嫁妆……就等着放榜日,在榜下捉几个金龟婿……” 范祖禹点点头,他自然知道这个故事。 国朝进士稀少而珍贵。 未婚的进士尤其如此! 所以,每逢科举之年,汴京有实力的人家,都会摩拳擦掌,拿钱买一个进士女婿。 越是富贵人家,越有这个需求! 著名的典故:误把冯京当马凉,说的就是仁庙时代,外戚张家榜下捉了冯京回去,结果被冯京机智的化解。 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彼时的冯京其实已经已婚——但他在汴京城里谎称自己未婚。 也正是因为出了这个事情,让张家颜面尽失,几乎成了笑柄。 所以,自那以后,外戚勋臣们,就已经很少去榜下捉婿了。 可他们依然想拿钱买一个进士女婿。 怎么办? 象姑馆应运而生。 想要一个达官贵人当泰山的新科进士们和想要找一个优秀进士女婿的达官贵人,都会在每年科举放榜前,来到这大相国寺的象姑馆里。 这样一来,达官贵人们有的挑,进士们也有的选。 双方一旦互相看中眼了,那么放榜日,也就是虚应故事,表演给其他人看的了。 你问范祖禹为什么知道? 因为他当年,也在象姑馆里待过一段时间。 想到这里范祖禹就调转马头,对左右下人吩咐:“榆林巷,我要拜谒泰山大人!” …… 范祖禹到吕家时,吕公著已经打算睡了。 而吕希哲? 他根本睡不着,在自己房间里复习孔孟文章。 吕希哲已经得到了宫里面的旨意。 以布衣充任崇政殿说书,下个月初一,就可以去宫里面报道了。 所以,吕府的下人提醒了他好几次,吕希哲才终于回过神来。 “纯甫来了?”在听清楚下人的报告后,吕希哲就连忙出门,一边派人去通知乃父——妹婿上门,总归是要请父亲出来见一见的,一边则连忙出迎。 将范祖禹迎入家门,吕希哲好奇的问道:“纯甫缘何深夜过府?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范祖禹叹道:“司马公本欲令我去文太师府上求教,奈何太师已睡……” “小弟无奈,就只能厚颜来泰山大人处求助了……” “嗯?”吕希哲听着,其实很想吐槽——司马光叫你去文彦博府上求助,吃了闭门羹才想起我家? 也就是看在他妹妹的面子上,吕希哲才忍了下来。 将范祖禹带到内宅一个厢房里,吕希哲和他拱手拜了一礼:“纯甫在此稍候,家父应当很快就会来……” 说完此话,就礼貌的走了。 范祖禹连忙拱手拜别。 然后就在厢房里等了起来,没等多久,门就被人推开。 吕公著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泰山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范祖禹上前俯首一拜。 吕公著扶起这个女婿,笑着道:“你我翁婿之间无须多礼!” 对这个女婿他是很喜欢的。 为人正直、性格温和,学问渊博。 即使如今官职还不高,但在文坛上,却已经有了一个‘唐鉴公’的称号——举凡唐代史实,他无一不知。 翁婿各自落座,下人们奉来茶水。 吕公著就问道:“纯甫深夜来寻老夫,定是有事……” “可是为了今日两宫明发三省的诏旨?” 范祖禹点点头,道:“司马公忧心,少主过早接触了杀伐之事,恐怕将来会大兴兵戈……” “司马公又担心,两宫不知其中厉害,故想托文太师代为上表……” “奈何太师不知为何,避而不见……小婿厚颜,只能来求助泰山了!” 吕公著听着,深感欣慰的看了一眼范祖禹。 便是吕希哲在他面前,也经常托词哄骗于他。 但范祖禹却从不在他面前有一个字虚言,有什么说什么。 单单是这份坦诚,这个女婿就选的极好! 不过,面对范祖禹的求助,吕公著也只能叹息一声,道:“纯甫未在君前,未曾见过少主……” “有此忧虑,老夫不怪……” “可司马十二明明都见过少主了,为何还会有这般担忧?” 这是吕公著到现在都没有想清楚的事情。 他虽然只在延和殿上,和那位少主说过几句话。 虽然也只是听那位少主和两宫交流过几次。 可就是这短短的交流之中,吕公著就已经发现了,绝不可以将这位少主当成无知的孩子来看待。 那是孩子吗? 出口就是诗经,拿捏的他除了感激外,没有其他想法。 然后那一套行云流水一般的推恩、怀柔、拉拢的组合拳。 悄无声息之中,就让他这个老臣知道了——少主虽然年纪小,可是却已经具备,至少部分具备的行政、施政的可能性! 因为帝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用人。 而用人的关键在于驾驭! 那位少主连他这样的老臣,都敢驾驭,单单是这份胆量和魄力,伱说他成年了都不为过! 更不要说,吕公著感觉,少主其实还是在收敛着他的锋芒。 所以,吕公著想不明白,司马光到底在担心什么? 那位少主,是需要大臣来提醒他‘兵主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人吗? 说不定,人家背这些圣人教诲,早就背的滚瓜烂熟。 甚至可以拿着孔子、孟子的道理,直接糊上脸来。 范祖禹低下头去道:“司马公言:少主聪俊仁圣,实乃千古未有之圣君……” “所幸这一次,那张之谏误打误撞,让吕惠卿未能立功……” “不然,使吕惠卿侥幸立下战功……少主万一因此产生了——战争很简单的想法,甚至从此将战争视作儿戏一般……天下祸事矣……” “小婿也觉得,司马公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范祖禹拜道:“故此厚颜来见泰山,乞泰山入宫时,在两宫前,提及一二……” 吕公著听着,虽然觉得司马光和范祖禹都在胡闹。 但他想了想,感觉下次入宫,趁机和两宫谈谈这个事情,也不算错。 毕竟,司马光、范祖禹说的也都有些道理。 官家确实年纪有些小了! 这样的年纪,过早的参与了军国大政,并开始运用他的智慧和才干去解决问题、指挥大军。 万一他因此骄傲了,或者产生了‘不过如此’的想法。 确实会酿成祸事! 当然了,若是御前,见势不妙,他也会牢牢闭嘴的。 吕公著严肃的点点头,道:“司马公的担忧,老夫也觉得有些道理……” “来日入宫,到了御前,老夫会寻机上奏,请两宫留心于此……” 范祖禹深深一拜:“多谢泰山大人!” 吕公著点点头道:“纯甫回去,转告司马公……” “若到了两宫面前,有了机会,老夫也会和两宫解释,司马公上次上书之事……请他安心……”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三章 仁多保忠:梁乙逋,我誓杀汝! 元丰八年五月丙午(十四)。 葭芦河的晨雾,刚刚散去。 仁多保忠就已经登上了星南寨寨墙。 自从南蛮夺取葭芦寨以来,大夏为了防止南蛮继续西进,沿着葭芦河的河谷,在险峻之地修筑了数座大小不一的寨堡。 一方面防御南蛮长驱直入,直取双山堡。 另外一方面,则作为前进基地,以期重夺葭芦寨。 星南寨就是最靠前的一座寨堡。 不过此寨与其说是寨堡,倒不如说是个哨所。 撑死了也只能容纳百余人的守军! 修筑它的目的是为了给后面的寨堡预警的。 所以,防御很简单,就是在山路一侧的山头上,用石头和木头,堆磊起来一个山寨。 几乎没有什么守城器械,也只有一口水井。 但,现在这个小小的星南寨,却成为了掩护仁多家大军西撤的关键据点。 仁多保忠在寨墙上,远望着数十里外的葭芦寨,也注视着那些在附近活跃的南蛮骑兵。 “南蛮子这是早有准备啊……” 他已经发现了,至少两個隶属于不同南蛮大将的骑兵。 除了訾虎,还有邢佐臣的旗号。 虽然发现的兵力都不算多。 可是,这些都是先锋、斥候,跟在他们身后的肯定是一支大军! 而訾虎的驻地在太原,邢佐臣的驻地在瓯脱地以南、窟野河以北的麟州。 所以,这不可能是仓促赶来的。 只能是提前做好准备了,在这里扎下了口袋的陷阱! 想到这里,仁多保忠就浑身冰凉。 “有人出卖了大白高国!出卖了仁多家!” 他想起了去年,他的叔叔,大夏统军元帅、正监军仁多零丁,被南蛮的泾原军在静边寨下设下重重埋伏。 即使所部骑兵拼死奋战,左突右冲,也无法突破重围,最后跟着老元帅全体战死在南蛮的一道道伏击圈中。 老元帅的首级,都被人斩下,送到了汴京城。 曾在灵州城下,掘开黄河,将南蛮数万大军溺死的老元帅。 曾经率军攻破永乐城,让南蛮皇帝吐血的老元帅。 就那样死在了静边寨下的包围圈。 仁多保忠本来就怀疑是有人故意出卖了他的叔叔! 如今,看着眼前出现的南蛮骑兵。 他越发相信了这一点! “幸好……幸好……这些南蛮人没有泾原军那么狡诈、阴险……” “不然若我和叔父一样,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克,却忽然被南蛮重兵四面合围……” “我死无葬身之地矣!” 这样说着,仁多保忠的眼中就满是寒光。 因为,他知道的,唯一有动机和能力做这种事情的人是谁? 梁乙逋! 老国相的儿子和继承人,也是太后的侄子,皇后的亲弟弟! 老国相,仁多保忠是钦佩和拜服的。 那是真正的英雄人物! 虽然是汉人,却有着广阔的胸襟和远大的抱负。 至于梁乙逋? 一个黄毛小儿,阴险狡诈,赏罚不公! 去年,他的叔叔仁多零丁就因为一个事情得罪了他,就被其逼迫着去攻打泾原路。 结果,被泾原的南蛮合围在静边寨下。 如今,故技重施是吧? “梁乙逋!”仁多保忠在心中发誓:“待我回师兴庆府,我誓杀汝!” 他已经想好了。 回去后,就去拜见兀卒,向兀卒纳忠。 仁多家的一切力量,都可以拿出来给兀卒使用。 用兀卒的力量来复仇! 至于兀卒掌权后,会不会再次推动复兴汉礼,重用汉人。 那就不关他仁多保忠的事情了! 想着这些,仁多保忠就握紧了拳头。 当然了,他也清楚,现在他要做的事情是——率领仁多家的亲兵,从这里撤出去。 这是一个危险的事情。 在敌军大军面前撤军,必须小心再小心。 这也是他为何花了两天时间,才从葭芦寨下撤过了这星南寨。 因为他不仅仅要警惕南蛮骑兵的突袭,也要维持撤军各部的秩序,还得派人去后方打通道路,确保自身后方安全。 为了防止那些乌合之众在撤退时,乱作一团,仁多保忠甚至不得不率领本部精锐亲自殿后。 可是…… 仁多保忠知道,他不可能再像过去两天那样,有条不紊的撤军了。 不仅仅是因为随着时间推移,他周围的南蛮军队将越来越多。 更因为他带的粮食,已经没有多少了。 全军只够七八天的粮草了! 虽然说,双山堡那边还在不断运粮过来。 可每天只能运一百多石。 相对于现在聚集在这星南寨以西附近二三十里的山区河谷之中的大军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 所以,他必须做出取舍了! 作为仁多家未来的家主,仁多保忠从小就已经知道,在关键时刻,要舍弃掉那些累赘! …… 滚滚黄河水,滔滔向前。 数不清的骡子、牛和挽马,载着无数的粮草,跟在队伍中间。 两侧的士兵,牵着马,徐步缓行着。 那些征调来的弓箭手,则跟在大军最后面。 吕惠卿黑着脸,策马走在队伍中。 如今,他距离黄河北岸的葭芦寨,只有不到五十里了。 明天中午之前,一定可以抵达! 而河东各部的选锋军,也都在按照他的将令,汇聚到葭芦寨。 最快的一个选锋,今天上午已经抵近葭芦寨,并就地受了邢佐臣的指挥。 可是,西贼大军也在撤退! 根据报告,撤军的人很有章法。 主力殿后掩护,两翼也都派出了骑兵保护。 虽然走的很慢,却像个刺猬一样,让訾虎和邢佐臣都感觉无从下嘴。 若是如此,恐怕连追着咬一口,都是奢望! 但吕惠卿不信邪! 他就不信了,西贼的统兵大将能耐得住性子? 只要对方耐不住性子,一旦暴露了破绽,吕惠卿就会狠狠的扑上去,撕下一块肥肉来。 再说了…… 即使对方确实章法明确,可以保持着像现在这样的刺猬的形态撤退。 那他要耗费的粮草,该是多少? 熙宁时,吕惠卿就在新党之中,以擅长算账和计算得失而出名。 到了河东为帅后,吕惠卿将他的这个天赋带到了军事上。 他信奉的从来不是杀敌多少,歼敌多少。 吕惠卿信奉的是——假若我军吃了一石米,那就必须让贼军也吃一石米! 虽然说,大宋大军在前线活动,也需要从后方运送粮草补给。 可是,大宋前线离产粮区近,两石粮食送上去,起码还能有一石半到前线。 西贼呢? 从灵州、宥州、盐州甚至是兴庆府运粮过来,损耗要有多少? 什么? 你说西贼可以带牲畜出征,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充作军粮。 可是,西贼的牛啊马啊羊啊,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 所以,这一战,在吕惠卿的哲学中是不亏的。 因为大宋人多,资源也多。 别说一石粮食换一石粮食了,就是两石粮食换一石,也能换死西贼的经济! 话虽如此,但吕惠卿依然痛恨张之谏。 毕竟,本来是一个最好不过的机会。 更是他吕惠卿在两宫和少主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 现在,全因为那个混蛋泡汤了! “张之谏,汝可别落到我手中!” 吕惠卿想起张之谏就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 他吕吉甫的性格,在新党群臣之中,以心胸狭隘、记仇、报复心强突出。 别人得罪他一次,他能记上好几年。 正骂着,一骑轻骑策马而来,落到吕惠卿面前,单膝拜道:“经略相公,訾将军军报!” 吕惠卿接过军报,打开来一看,瞬间脸色剧变。 然后他狂喜不已。 当即就命左右,立刻给他取来纸笔,当场就写下七个字:请将军咬住他们! 然后交给这个传令兵,对他说道:“汝可还能骑否?” 对方点点头。 吕惠卿大笑起来:“今夜夜幕之前,送到訾将军手中!” “老夫保汝一个三班借职!” 传令兵的眼中,渐渐闪现出光彩。 “诺!”他大声的说道。 全家的命运在此一博! 第一百五十四章 地震和琐事 元丰八年五月丙午(十四),酉时。 宫门还未落锁汴京城就轻微的摇晃了一下。 这个时候,赵煦正在坤宁殿里,跟着向太后一起‘学习’沈括的上书内容。 母子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地震了?”向太后皱起眉头,抬头看向四周。 已经没有摇晃的感觉,宫中的屏风、宫灯也没有位移的痕迹。 要不是方才确实感觉到了大地轻微的晃动,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母后,先到御花园中空地再说吧……”赵煦说道。 他不大记得,上上辈子这个时候汴京有没有地震。 不过,从刚刚的感受看,只是一场小地震,震级不高,可能也就是后土娘娘打了个哈欠。 但,小心为妙,先到殿外的空地,等待一下,预防可能的余震。 “嗯!”向太后点点头。 这个时候,石得一领着许多女官和内臣,跑了进来。 “请太后娘娘、大家,移驾殿外……” 便簇拥着母子两人,到了坤宁殿外的宫苑花园。 几乎所有宫阁里的妃嫔、皇子、公主们也陆陆续续的被人簇拥着来到了这个后宫的宫苑花园开阔之地。 德妃朱氏,抱着刚刚几个月大的皇十女,牵着皇五女,在她身后国婆婆则抱着两岁多的普宁郡王。 朱氏和其他妃嫔,见了太后和官家,也都在这里,便纷纷过来请安。 赵煦则抢先一步,到了朱氏面前,跪下来拜了一礼:“姐姐安好……” 朱氏看着两个多月没见如今已经圆润了许多,也长高了不少的官家。 忍不住眼眶一热,哎了一声,说道:“官家长高了好多,也胖了不少!” 她到了向太后面前,盈盈一礼:“娘娘慈圣,保佑拥护官家,真乃是:母后皇太后!” 她知道的,向太后就喜欢听她这样称呼。 你要问朱氏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称呼向太后? 那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任家的县君(她养父的妻子)托人入宫,给她带了这么一句话:请以太后为母后皇太后。 自然,这不是任家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据说,是一个知名不具的刑姓朋友对任家的友情提示。 向太后看着朱德妃如此识趣,那一句母后皇太后,更让她心花怒放,于是立刻道:“德妃不必多礼!” 当然了,朱氏这么识趣,该有的体面,向太后也不会少她的:“德妃生养官家,有功社稷,本宫也不会忘的!” “已着有司,商定德妃的仪卫……” “当依李宸妃故事,从重恩典!” 朱氏连忙千恩万谢,她也就这么点追求了。 排场大一点,穿的好看一点,用的奢侈一点。 如此而已。 而在她们身侧,赵煦已经在和很久没见的妹妹说着话了。 “五娘这些日子在阁中可还开心?”赵煦问道:“我命人送去的玩物,五娘可都收到了?” 小姑娘乖乖的点点头。 “过几日,我再命人给五娘送几条裙子来……”赵煦微笑着说道。 “多谢官家!”五娘身旁的乳母连忙带着她谢恩。 赵煦呵呵笑着,没有去干涉。 当他成为天子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是朱德妃的儿子,五娘、十娘、十三郎的哥哥。 而赵煦更清楚,这种宫中的上下尊卑等级,越早确定越好,对每个人都是好事! 赵煦于是,又去看了看还在襁褓里的十娘,也看了看被国婆婆抱着的普宁郡王赵似。 在这个过程里,赵煦还看到了邢妃,还有被邢妃抱着的遂宁郡王赵佶。 赵顼直接扭过头去,当做没有看到赵佶,更不要说打招呼了。 走到向太后面前,赵煦道:“母后,且先去保慈宫中问太母安吧!” 向太后点点头,对朱德妃道:“德妃好生在宫中,抚养普宁郡王和两位公主,本宫和官家都会记得德妃的功劳的!” 朱德妃再拜,带着人送着向太后,到了宫苑的殿门口,才依依不舍的回去。 …… 到了保慈宫,太皇太后并没有出宫。 她依旧镇定的坐在保慈宫里,像个没事人一样。 向太后带着赵煦,到了跟前,问了安。 太皇太后便道:“一场小地震罢了,没什么要紧的!” 她是从仁庙时代走过来的。 仁庙时期,汴京隔三差五就要小震这么一下。 每次都是摇晃两下了事,她早就习惯了。 “还是娘娘镇定,新妇远不如也!”向太后微笑着道。 赵煦则轻声的说道:“太母有大将之风也!” 两宫听了,都是哈哈大笑。 尤其是太皇太后,很满意赵煦的这个评价。 当年姨母慈圣光献,临危不乱,指挥女官内臣,平定了一场宫中禁军引发的动乱,因而被朝野称颂。 自然,她是很羡慕的。 这一天傍晚的地震,没有引发任何风波。 入夜后就一切平息,汴京人也没有任何感觉。 …… 隔日,丁未(十五),望朝,赵煦照例在福宁殿睡懒觉。 这一天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所以赵煦继续跟着向太后‘学习’沈括的上书内容。 经过数日的母子教导,现在沈括上书所言种种,都已经学的差不多。 在向太后的指点下,一个个和军器局有关的名词,开始被赵煦‘记住’。 这意味着,以后,赵煦可以光明正大的插手专一制造军器局,甚至给军器监下令了。 因为——皇太后亲慈赐教,朕躬孝笃学之,已知其中利弊! 而向太后则也在这个过程里,被动的知道了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很多事情,也知道了一些军器制造生产的流程和需要的东西。 戊申(十六)。 资政殿大学士、银青光禄大夫、侍读吕公著,加提举西太一宫使兼集禧观使。 这就是确定吕公著要入三省了。 就是不知道,东府还是西府了。 相对而言,西府可能性更大,毕竟,辽使马上要入京,西府长官却还空缺着。 这不大好。 本日,都堂上奏,两宫批示,遣监察御史黄降、监察御史陈次升,分别前往福建路、江西路,监查检讨当地榷盐、榷茶倍克之事。 这本来是李定的活。 但李定现在在御史台里呆着,所以这些事情在一段时间里,居然就没有人管! 两宫没空管这种几千里外的事情。 旧党们更是没这个心思来关心福建、江西的事情。 所以,实际上真正在推动这个事情,是章惇、蔡确、蔡京、蔡卞这些福建来的官员。 毕竟,他们是福建人,这个事情要是不管,回去会被人戳脊梁骨! 所以,即使蔡确远在河南府也亲自上书,谈论了这个事情。 同日下诏,命监察御史张汝贤前往鄜延路械押张之谏回京受审。 本日,两宫推恩元老,以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四朝元老,天子股肱之故,恩荫其子。 以文及甫为奉议郎、吏部员外郎,特旨加馆职直龙图阁。 文彦博坚辞馆职,只说:祖宗无郎官加馆职之先例! 且‘犬子顽劣,实难造化,望乞收回成命,只给及甫闲散之职,以免误国……’ 两宫无奈,只能再推恩另一个文彦博儿子文永世。 以文永世为承事郎,命有司选监官注阙。 趁着给文彦博推恩的机会,皇太后慈旨,以高遵裕大行皇帝大将之故,推恩高士充、高士京。 以高士充为左藏库副使高士京为文思副使。 不要看,都只是从七品的武臣资序,可问题在于,武臣诸司正副使最高的皇城使也才正七品! 随便积累点功劳,就可以跳上去! 对外戚来说,皇城使带个刺史遥郡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这个封赏,对高遵裕家来说,勉强算是个安慰吧。 可是,当高遵裕家的人,看着高公纪已经整装待发,连甲胄都穿上了,准备出发熙河路的风光样子,不禁又有些吃味。 自家只是两个恩赏的虚衔武臣名头。 而高公纪三十岁都没有,就已经是权管勾熙河兰会路财用司了。 说不定只要回京就可以加遥郡! 而且是实权遥郡! 什么诸司正副使,什么横行五阶?不存在! 搞不好,人家四十岁都不到,就是节度使。 这和谁讲道理去? 然而,高遵裕的家人也只能羡慕! 谁叫高公纪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子呢? …… 高公纪现在可没心思关注高遵裕家里的事情。 他如今,风头正盛! 穿着甲胄,走到了祖母的面前。 “祖母,您看看孙儿,这身装扮怎么样?”高公纪兴高采烈的问着:“大家都说,孙儿如今颇有大将之风呢!” 高家太夫人,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嫡孙的模样,不停称赞:“好!好!” “我高家将门有后矣!” 不得不说,高公纪穿上甲胄后,确实像模像样。 最起码他身材高大,体格也算健硕。 不过,太夫人还是劝道:“乖孙入宫,到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面前,还是要注意的……” “去了熙河路,也记得莫要生事……”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不喜和人打打杀杀……” “孙儿知道!”高公纪点点头,道:“祖母放心好了,孙儿这次去熙河路,是去为官家修寺庙,给熙河亡魂祈福,也是去给社稷垦田的……” 一匹吉贝布就三贯钱! 谁还愿去和西贼打打杀杀? 大家一起开开心心种木棉,一起赚钱发财不好吗? 便辞别了高家太夫人,在一票狐朋狗友的簇拥下,到了向家和向宗回会和后,直奔皇城而去。 注:续资治通鉴长篇五月丙午条目:酉时,地震,既止。 注2:北宋时期,汴京地震多发,但主要是五级以下小地震,但汴京周围,还是发生过7级以上的大地震的。 注3:史实文彦博接受了文及甫的直龙图阁帖职,但现在文家要转型,肯定不会要。 注4:史实,对新法的调整,在本年由新党主持,主持者就是蔡确、章惇,历史上包括京东都路、福建路、江西路的榷法还有其他一些法令调整,都是新党主政主动做的。 奈何,司马光要的是全面废黜!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五章 高公纪:家贼,尔敢如此? 和高公纪一样,向宗回也选择穿上了甲胄。 别问为什么? 单纯就是气那个司马光! 高公纪和向宗回,早就打听清楚了,司马光为什么反对他们去熙河路。 怕他们去了熙河路生事,怕他们挑动战争。 所以要防患于未然,因此不能让他们熙河。 高公纪和向宗回都被气笑了! 他们都还没有去,就断定他们去了,就会生事,就会挑动战争?! 怎么? 我们高家人、向家人生下来就有罪? 我们都还什么都没干呢! 再说了…… 我们去熙河路,奉的是皇命! 小官家和两宫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你一个连三省两府都没进,也不是御史言官的老东西,怎么手就伸的这么长? 还能管我们在熙河路做什么? 岂有此理!? 所以,两位国亲才在今日光明正大的穿上甲胄,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在好多外戚子弟和勋臣子弟的簇拥下,进了宣德门。 这主要就是为了面子! 堂堂皇亲国戚,太皇太后的亲侄子,皇太后的亲弟弟要是被一个老东西随便说几句话,就要缩起头做事。 那以后在这汴京城里还怎么混?其他人怎么看他们? 高公纪和向宗回在内东门下递了帖子。 很快就得到了召见。 他们今天是来陛辞的,明天就要跟着从熙河路来的那几个西蕃大首领,一起启程前往熙河路。 不过,这两个家伙总算还是知道轻重的。 在内东门下就找了个地方,卸了甲,换上正常的公服才敢去保慈宫面前。 …… 福宁殿。 赵煦此刻正在看书,宋用臣就悄悄的到了他面前,低声道:“大家,向宗回与高公纪入宫了,此刻正在保慈宫里拜谒两宫……” 赵煦点点头。 “两位国亲,乃是穿甲入宫的……”宋用臣兼着内东门司,自然知道每天入宫的人都是谁?又是怎么入的宫? 赵煦放下手中的书,问道:“两位国亲这么大胆吗?” 穿甲入宫,想做什么? 需知,内东门之后就是大内,大内之中除了御龙诸直和有带御器械的内臣外,是不允许有人持任何兵刃出入的。 连兵刃都不许,何况是甲胄? 要知道,甲可比兵刃威胁大多了。 民间玩刀玩枪玩弓玩弩的大有人在。 可谁要玩甲? 直接就会被定性为图谋不轨! “那倒不敢……”宋用臣笑着道:“两位国亲知道轻重,在内东门下就卸了甲,换了公服……” “嗯?”赵煦知道,肯定还有后续。 “臣听说,似乎太皇太后身边的粱惟简,也知道了此事……粱惟简又将此事告知了张都知……都知则将此事告知了两宫慈圣……”宋用臣平静的叙述着。 赵煦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吩咐道:“走吧,去保慈宫!” “别让两位国亲被训斥的太久!” “要是骂哭了,可就不好了!” …… 赵煦到保慈宫的时候。 果然看到了两个国亲,直愣愣的站在殿中,低着头,瑟瑟发抖。 显然都被训斥了一顿狠的。 “官家……” 看到赵煦来了,无论是向宗回还是高公纪,都是如释重负,赶紧上前行礼。 “两位国亲免礼!”赵煦微笑着说道然后就到了帘前,给两宫问了安。 然后赵煦问道:“太母、母后,缘何不开心?”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道:“官家来的正好!” “看看这两个不成器的!居然敢穿甲入宫!” “他们把国家法度,祖宗制度当成什么了?还嫌外面的人说的闲话不够多吗?” 赵煦微微笑道:“两位国亲如今不是没有穿甲吗?” “太母、母后还请息怒!” 帘内的向太后顿时笑骂了一句:“六哥,你就尽护着他们吧!” 赵煦笑着说道:“两位国亲,皆我至亲,我不护着谁护着?” 这话一出,帷幕内的两宫,都是笑了一声。 太皇太后的脸色,也终于缓和了不少,对高公纪骂道:“今日要不是官家给汝求情,老身定要用家法,狠狠教训汝这个不孝子一顿!” 高公纪什么人? 一听就马上打蛇随棍上,拜道:“臣知道的,官家只是孝顺娘娘,不过是看在娘娘的面子上,才加了少许余泽,庇佑于臣……” 向宗回也说:“臣也明白,官家纯孝太后,对臣不过爱屋及乌……” 两宫听着,心情总算舒服了些,向太后对这两个家伙道:“尔等既然知道官家是因本宫和娘娘之故,才对尔等青眼相待,尔等就该明白,要报答官家,要效忠官家,不要给官家添麻烦……” 高公纪和向宗回都是耷拉着脑袋,规规矩矩的说道:“是!两宫慈圣教诲,臣等知错了……下次不敢了!” 然后又看向赵煦,躬身行礼:“臣等当誓死效忠陛下,为陛下赴汤蹈火!” 外戚就是这样的。 稍微给点阳光就得意忘形,一掐脖子就求饶。 尤其是高公纪、向宗回,现在都是三十来岁不到四十岁的年纪。 对大臣来说,这个年纪或许已经成熟了。 可对外戚来说,三十几岁刚好是最容易飘的年纪。 因为他们没有受过挫折,也没有尝过任何苦头。 可赵煦怎么能容许他们就这么认怂? 不行! 必须给他们打气加油助威,让他们知道——放心搞事,朕护着你们! 所以,赵煦笑着说道:“两位国亲不必多礼!” “都是一家人,什么话都好说……” “穿个甲而已又没有真的穿入宫中……也不是什么大事” 两宫听着,正要说什么。 赵煦却已经提前开口了:“不过,两位国亲当切记切记……”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当知,武,乃止戈也!” “到了熙河切记勿要生事……” 帷幕内的两宫听着,顿时欢喜起来,都说道:“官家教训的好!尔等仔细着听了!” “若是去了熙河,惹事生非,惹出祸事来!” “即使官家护着尔等,家法也绝不容情!” 高公纪和向宗回,立刻就拜道:“臣等谨记陛下圣训,两宫教诲!” 赵煦看着气氛差不多了,就对两宫道:“太母、母后,既然两位国亲也都知道错了,也都记住了,不如就这样算了吧……” 说着,赵煦就吩咐着左右:“还不快给两位国亲赐座?!” 他自己则走入了帷幕之中,坐到两宫身边,当起了乖宝宝。 他知道的,两宫怎么舍得真的去责骂、为难高公纪、向宗回。 一个是亲侄子,一个是亲弟弟。 都是她们最亲最亲的人! 毕竟,无论是高遵甫也好,向经也罢,都只有两个宝贝儿子! 高家、向家就指着他们传宗接代,开枝散叶了! …… 高公纪和向宗回,出了保慈宫。 两人在宫阙下,对视了一眼。 他们知道,有人告密! 不然两宫慈圣如何知道他们今天穿甲入宫的事情? 在他们原本的算计里,这种事情两宫知道的时候,他们早就出了汴京了了。 到那个时候,两宫慈圣最多也就派人来告诫他们几句,不会像今天这样被当面训斥! “若被我知是那个混蛋在慈圣面前说我的坏话……”高公纪咬着牙齿说道:“我必不饶他!” 向宗回也是用力的点头,说道:“今日错非官家救场,伱我不知要被两宫训斥多久!” 这能忍吗? 不能忍啊! 这两个家伙想了想,就到了内东门下,找了通见司的人,问道:“今日司直内东门的内臣是谁?” 通见司的人,怎么敢得罪两位国亲,立刻说道:“今日司直内东门的,当是官家身边的宋用臣和太皇太后身边的粱惟简……” 官家自是宋用臣通知的。 那么两宫呢?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家贼!”高公纪立刻在心中骂道:“尔敢如此!” 粱惟简是保慈宫太皇太后身边的人。 不向着他这个太皇太后的侄子就罢了,居然还敢告他的密?反了! “粱惟简没这个胆子!”向宗回知道的,粱惟简是不可能冒着得罪国亲的风险,在两宫慈圣面前胡言乱语的。 所以…… 高公纪点点头,对向宗回道:“国舅,此事决不能放纵!” “必须查清楚!” “某回家后,会与舍弟说清楚……” 向宗回也点点头:“某也会跟向宗良讲明!” 这是一颗钉子! 埋在两宫身边的钉子! 必须找出来,将它拔掉! 不然得话,他们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特别是这两个家伙只要想起今天,错非官家护着他们,恐怕现在都还在保慈宫里挨训! 他们的心中的愤怒,就已经不可抑制! …… 司马光放下手里的书。 他的手微微颤抖。 两位国亲,公然穿甲入宫! 还带着人在宣德门下招摇过市! 他们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也是没有将国家法度放在眼中! 他们在汴京都敢穿甲入宫,到了熙河路,岂不是就要掀起风浪了?! “纯甫!” 司马光说道:“为老夫准备纸笔……老夫要上书弹劾!” 这个事情,司马光觉得他必须管。 范祖禹咽了咽口水,连忙劝道:“司马公……不可啊……” 本来两宫就已经因为外戚的事情,对司马公很有意见了。 现在再上书弹劾外戚,不是明着去触霉头? 再说了…… 范祖禹拉着司马光的衣袖子,道:“此御史之事也!” “明公若是强行参与,不仅仅得罪两宫,更会落把柄给新党群小……” “还请明公忍耐……” 司马光摇摇头,道:“老夫若连上书言说外戚的资格都没有了!” “那留在汴京还有何用?” “今日就启程回洛阳好了!” 范祖禹顿时急了,连忙再次劝道:“司马公,您即使不为天下事着想,也该为少主着想啊……” “若连您都弃少主而去汴京城群邪当道……” “天下何辜?苍生何辜?” 司马光听到这里,才终于闭上眼睛,深深的吁出一口气,道:“也罢……也罢……” “为了少主,老夫且忍了这一回!” 这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牺牲! 更是前所未有的退让! 因为,在过去十五年中,他在洛阳都是不平则鸣! 从来不在乎汴京的天子喜不喜欢,也从不在乎,新党大臣怎么看。 他就写他想写的,他就说他想说的。 也就是现在,也就是如今,在宫中陛见了少主,知道了少主聪俊仁圣后。 他才终于有了牵挂,也才终于肯做出这样的让步。 “不过……” “若是汴京无人上书,谈论此事……”司马光道:“那老夫也依旧会上书言此!” 范祖禹听着,总算松了口气。 只要这位老相公现在不去触两宫霉头,那一切都还好说!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六章 报捷吧! 元丰八年五月乙酉(十七日)。 汴京城西,金明池前。 向宗回和高公纪,骑在马上,不住的回头,看向身后的人群。 那些他们的亲戚和朋友,还有家里的娇妻美妾们。 两人都有些舍不得。 然而,再怎么不舍,也得上路了! 赵思忠、赵醇忠兄弟的人马,已经走上了官道。 包顺、包约兄弟也已经带着向宗回和高公纪在汴京招募的人手出发了。 这一次,向宗回和高公纪,在这个汴京城里,各自招募了一百多人。 其中大半是其他外戚勋臣家族的庶子、旁支。 这些人是跟着他们去熙河路混资历,捞功劳的。 简单的来说,就是关系户,不是家里塞了钱,就是和高家、向家关系亲密的家族。 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 不过,这些肯放弃汴京的荣华富贵,跟着高公纪、向宗回去熙河路的人,肯定不是废物就是了。 毕竟,熙河路那边可是寒苦无人的荒漠,而且,兵凶战危,危险系数也很高。 没点胆量、气魄或者说野心的人,是不可能愿意跟着走的。 而剩下的人,则基本是高公纪、向宗回这些日子在京畿搜刮到的种过木棉的园丁,以及木匠、铁匠什么的。 “君正,走了!”向宗回一拍马屁股,和高公纪说了一声,然后又朝着跟在他们两个身边的两个年轻人道:“任九郎、朱十七郎,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可婆婆妈妈!” “哎!”两个年轻的青衣男子,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在金明池前的亲人,然后拍马跟上去。 那两个家伙是向宗回和高公纪,从德妃朱氏的外家里笼络来的。 叫任九郎的那个大名任非,唤作朱十七郎的那个大名朱骏,都很年轻,才二十来岁,也很单纯,没什么心机。 向宗回和高公纪,没费什么力气,就让这德妃家的外戚,喊他们哥哥,鞍前马后的当起了小弟。 …… “高公纪和向宗回走了?” 赵煦问着今天终于病愈归来,重新开始出入福宁殿的冯景。 “嗯……”冯景道:“一个时辰前,便已出了汴京,如今应该过了金明池了……” 赵煦点点头,拿起了今日陛辞离京的熙河诸将名单。 王文郁、李浩、吕吉、阿克密、秦贵…… 还有熙河四忠,赵思忠、赵醇忠、包顺、包约,加上高公纪、向宗回,整支队伍浩浩荡荡足有两三千人,蔚为壮观! 大概要到六月初,他们才能抵达熙河路。 所以今年是种不成棉花了。 但可以开垦土地,修建渠道,堆堆肥什么的。 总之不会闲着就是了。 “御史台据说都已经准备好了弹劾两位国亲……”冯景低着头说道。 赵煦点点头,道:“是该弹劾一下……” 御史台是皇帝的鹰犬,专门咬人的。 当然了,这些鹰犬需要不时的敲打。 不然,他们就会以为自己真的掌握了真理,敢于和皇权顶牛。 譬如说,仁庙时代的御史们,那可是什么人都敢骂。 哪怕皇帝也照怼不误。 不过现在的御史台,已经经过了熙宁、元丰十九年的敲打,老实得很! 这从赵煦上上辈子,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旧党一步步的将枷锁勒紧,但御史台上下连个屁都不敢放就知道了。 御史们的再次崛起,是元祐元年以后的事情了。 “大家,有个事情……”冯景吞吞吐吐的说着。 “有事情就直接说!” “逆贼世居之子赵喾等今日换了一个大一点的房间……” 赵煦哦了一声,冯景就紧紧的闭上了嘴巴。 他知道,大家对他能主动将这个事情汇报,似乎是很满意的。 所以,得继续让人盯着这个事情。 ………… 吕惠卿策马从凌乱的山川中走过。 山路上、山坡上到处都是尸体。 党项人的、羌人的…… 足足有着一千多具尸体,散落在延绵十几里的山路、谷地、河滩上。 两千多的俘虏趴在地上。 吕惠卿看着这些人,大部分都穿着破破烂烂的布衣、皮甲,浑身脏兮兮的。 基本都是羌人,没几个党项人,更不要说党项贵族了。 因为,没看到几个髡头的。 党项贵族最重要的特点是髡头! 因为那是元昊发明的! 而羌族则大多数不髡头,要么辫发,要么和汉人一样束发。 此外,党项人特别是贵族很爱干净。 他们洗澡的频率几乎和汉人士大夫差不多,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分辨方法。 在吕惠卿抵达葭芦寨之前,西贼主力精锐,就已经跑光了。 他们丢下了作为附庸和杂兵的羌人青壮、其他征调的党项部族。 全军有序的撤退到了西贼左厢神勇司的腹地。 訾虎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和邢佐臣一起,追捕被丢下的羌人青壮、党项余部。 但他们也不敢追杀、追捕的过分。 更不能追出太远——万一被伏击或者西贼骑兵杀一个回马枪怎么办? 大宋多少次战败就是贪功冒进,深入贼境,然后被贼军大军合围! 好水川、三川口,都是这样! 所以,他们的斩获很有限,一千多的斩首,两千来的俘虏。 倒是牛马和驴子,俘获了差不多一万上下。 勉强算是回了一口血。 “经略相公……”折克行策马来到吕惠卿身边,问道:“是不是可以让各将选锋回营了?” 吕惠卿回头,看了折克行一眼,冷笑道:“回营?赏赐怎么办?!” 大宋官军,如今虽然已经不再和五代一样,赏赐短少一点,就敢拿着刀子,让大帅们在要命还是赏赐之间选择。 可是,大军调动和作战的积极性,也是靠着赏赐维持的。 毕竟,军汉措大们又不傻。 大家伙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为赵官家卖命难道是为了那一个月三五贯的月俸? 这么点钱,养活自己都难! 更不要说得养活一大家子了! 出来作战,就是为了赏赐的! 不然,难道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 忠君爱国吗? 笑死人了! 特别是选锋们,他们听令、敢战、愿战的基础是什么? 还不是他吕惠卿肯砸钱,每次出去打草谷,总能赏赐一大笔吗? 现在,这些人从河东各地听令飞驰而来。 吕惠卿能告诉他们——西贼跑了,赏赐没了? 要是这样,下次再有战事,这些人就要拖拖拉拉了。 “那……”折克行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吕惠卿裂开嘴:“等!” “西贼主力,有一万多骑,一人双马,左厢神勇司养不起的……他们只能是从灵州甚至是更远的兴庆府来的!” “他们迟早要走,他们走之前,肯定会搜刮粮草!” “现在是五月……”吕惠卿望着前方那延绵的群山河谷。 “等他们把横山羌族各部的粮食抢光……” “我军精锐直抵明堂川,将西贼左厢神勇司和横山各部隔离开来……” “让各选锋指挥,进入横山东麓各部……施天子仁德……” 折克行听着,眼睛渐渐亮起来。 只要将西贼的左厢神勇司的主力和横山的羌人各部分割开来。 没有粮食的羌族各部,要想不被饿死在山沟沟里,就只能乖乖跟着大宋王师回来。 人口,也是大宋和西贼争夺的关键! 而且,报上去名声也好听的多。 西贼残暴,王师仁义,羌蛮来归,汴京城里的太皇太后、皇太后也会喜欢。 “相公英明!”折克行心悦诚服的说道。 “至于现在……”吕惠卿道:“先向汴京报捷吧!” “斩首一千多,也是斩首!” 他看着折克行,道:“将军应该也知道,如何与汴京报告吧?” 折克行点点头。 他自然懂! 今天晚上状态不好,看了一会书,明天再补月票加更! 注:北宋军队的军纪…… 听者落泪,闻者伤心。 元丰时代已经是好的了……再往前,在熙宁时代以前,杀良冒功是家常便饭。 王韶开边的时候,滥杀无辜,甚至经常为了首级不分敌我,连高家人都砍了一个充作战功……被高遵裕发现了…… 全靠着李宪,不断和汴京报告,才勉强遏制住——说出来,笑死个人,李宪一个内臣,但他统帅熙河的时候,熙河宋军军纪是最好的。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七章 钱荒 元丰八年五月庚戌(十八日)。 权知开封府蔡京、开封府判官胡及、推官李士良,坐贡院失火,救火不力,各罚铜八斤;承议郎、给事中兼侍读蔡卞、起居舍人朱服各降官一级,以贡院失火特罚。 正议大夫、礼部侍郎李定,连降五级,自正议大夫,责授朝议大夫。 相当于是过去的文散官阶,从六部侍郎直降到太常寺少卿、司农寺少卿或者尚书左右司郎中。 对文臣士大夫来说,这已经重贬了! 但这还没有完! 御史台方面旋即上奏了大量弹章,挖了这么久的黑料。 被关在御史台里的李定也想清楚了。 干净利落的承认和交代了大量罪行。 礼部、户部兴高采烈的和过年一样。 因为李定承认,他在礼部、户部任职期间,贪污挪用了大量公使钱。 你问他到底挪用、贪污了多少?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反正就是挪用、贪污了。 于是礼部报告,虽然贼臣李定只在礼部上了五天班,但已经丧心病狂的挪用、贪污了一万多贯! 而户部更是开开心心的报上了一个八万贯的数字。 一次性就把户部公使钱的亏空,都给填上了。 与此同时,李定还认下了,乌台诗案的时候,编造、诬陷、诋毁大臣的几乎所有罪责。 那些但凡他能背的罪名,他现在一个人全扛下来了。 背不下来的,他就甩锅给已经死了的王珪。 说都是王珪胁迫他,指使他干的。 除了乌台诗案其他元丰时代,他参与的大案,他也全部认了罪,顺便把责任都丢给王珪——全部是王珪逼着我做的! 李定这么懂事,有司自然是高抬贵手了。 所以,最后都堂上报,宰执们商议的结果是——朝议大夫李定,当坐贪污、构陷等罪,编管某州居住。 自仁庙亲政以来,再无待制级别的重臣被剥麻,就连编管也是寥寥无几的。 待制级别的重臣,一般最高的惩罚措施就是安置居住。 都堂宰执们这么报,自然是摆出了姿态来。 同时也是给两宫一个推恩的机会。 不然,直接报安置居住或者除名勒停,两宫怎么法外开恩?又如何彰显两宫慈圣? 而现在的两宫,也不是刚刚听政的时候了。 她们各有一个翰林学士可以当幕僚,向她们介绍国家故事、典故。 所以,这个事情一报,她们就大概明白了。 然后,又问了赵煦的意见,最终拿出了最后的处置方案。 朝议大夫李定,贪污、渎职、构陷大臣,诋毁大行皇帝德政,罪大恶极! 但姑念朝议大夫李定,尚存一丝良知,认罪、悔罪,从宽发落,责贬越州团练副使,英州居住,不得签书本州公事。 于是,李定在千恩万谢中,被派出的官吏押送着,踏上了前往英州的道路。 他要是运气好,或许还能在几年后,得到恩诏赦免,换一个条件更好的地方居住。 此外,他保留了一定的体面。 比如说,准许他向朝廷上书,准许他和他的家人一起居住,俸禄虽然减半领取,但允许他在英州开垦土地,准许他在英州讲学。 也就是说,赵煦在这里开了个口子。 给他一个将来做狗的机会! 同时也保留了他,通过讲学,积累名声,然后被恩诏赦免的可能。 毕竟,李定还是有些东西的。 不能浪费! 不过,那也起码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 …… 处置完李定的事情。 两宫拥着赵煦在延和殿便殿,接见了要陛辞返回许州的元老韩维。 韩维这次陛辞,没有和赵煦上上辈子那样,对新党和王安石进行无差别攻击。 更没有给司马光歌功颂德,甚至带头对章惇起草的那一封‘求直言’的诏书进行攻击。 恰恰相反,他几乎没有提及任何国家政务上的事情。 只是按照着流程,说着许州府的事情,并和两宫要了些优待和特殊政策——譬如准许他在许州,不需要和都堂报告,就可以调整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的权力。 对这些请求和优待,两宫自然是一一应允——此乃元老特权! 熙宁变法的时候,韩绛、富弼、文彦博出知在外,都拥有这些特权。 在陛辞礼仪将要结束时,太皇太后循例问道:“未知爱卿,于国事可有进言?” 韩维当即奏道:“两宫慈圣保佑拥护皇帝陛下,推恩天下……” 他说着,就看了看那位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的少主,拜道:“皇帝陛下躬行大行皇帝遗命……” “废恶法,逐小人,与民更始、休息,天下欢欣,喜不自胜……老臣本无所言……” “然太皇太后、皇太后不以老臣老朽,垂询老臣于殿中……老臣惶恐……” “乞下诏禁中国铜钱出关……” 两宫在帷幕中对视了一眼,然后太皇太后便道:“韩卿之意甚好!” “我朝钱贵,正当如此!” 乃命人将韩维奏请下有司,限期半月,恢复嘉佑钱禁——私带铜钱出关者,五贯以上处死!五贯以下刺配流放。 赵煦则依旧不发一言。 他知道,自大宋立国以来,虽然想尽办法的增加了铜矿开采,甚至在四川、陕西,铸造铁钱流通。 然而,钱荒依旧是大宋王朝的痼疾! 即使自熙宁开始,赵煦的父皇就通过在天下各地,大量增加铸钱的钱监。 使得每年铸钱的数量超过了五百万贯。 可大宋商品经济的发展速度,以及整个已知世界对大宋铜钱的欢迎和接受程度,依旧让大宋深陷钱荒,也就是现代经济学所称的:货币供应不足。 在熙宁变法之前,大宋王朝只能强行对铜钱实行禁止令。 但没卵用。 所以熙宁变法,才开放钱禁,改为铜钱出关征税。 每一贯铜钱出关,国家抽税五十文。 王安石的想法是——拦是拦不住的,铜钱贸易的利润,与其让走私商贾赚了,不如让国家来赚。 然而,这毋庸置疑,加剧了大宋自身的钱荒。 在货币供应量不足的情况下,通货紧缩,已经成为了大宋经济的梦魇。 上上下下的人,也都知道,钱荒正在毒害大宋。 虽然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通货紧缩,但可以从身边感受到,铜钱的缺少对商品经济的伤害。 自然,想要恢复钱禁的呼声,不绝于耳。 可问题在于——大宋连私盐都消灭不了,还想消灭利润更高、获利途径更多的铜钱走私? 做梦吧!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假如背一袋铜钱,到边境另外一侧,就能用远比大宋更低的价格,买到牲畜、香料、象牙或者其他利润很高的商品。 傻子都会赌一把。 所以,赵煦知道,韩维这是在做无用功。 解决钱荒,只有一个办法——继续加大货币供应量。 起码让每年铸钱量再翻一倍,达到一千万贯的水平。 才能勉强满足大宋自身商品经济的需求。 至于想要充当世界银行,为全世界提供金融润滑? 两千万贯的年铸钱量,或许才能勉强凑合。 这可能吗? 不可能! 开矿冶炼技术,已经差不多到天花板了。 只能等待技术突破,特别是采矿技术的突破。 好在,赵煦晓得,现在在沈括手里,就有着一门可以暂时缓解钱荒的技术。 “要不要提醒一下?”赵煦想了想,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假若沈括连这种事情都需要他去提醒。 那还要他沈括做什么? …… “沈提举……” 沈括正在伏案写着东西,就听到了院子外,严守懃的声音。 他连忙起身,走出门去。 他雇的下人,已经将严守懃请了进来。 “严提点……”沈括看向严守懃身后跟着的几个年轻的内臣,问道:“这是?” 严守懃微笑着道:“恭喜沈提举……” “皇太后对提举上书所言专一制造军器局之事,深以为然,大家更已亲笔批示……” 他说着就将从宫里面带来的天子批示,交到了沈括手中。 “提举以后,可以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中,便宜行事了……” 沈括连忙躬身从严守懃手中接过那少主在他上书的文字上的批示。 他小心的看了一遍,看着文书上,那端正的御笔楷书批示:可,命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沈括便宜行事!着通见司,自今以后,沈括上书,直送御前! 这让沈括放下心来。 他看向那几个跟着严守懃的内臣,问道:“那这些又是?” 严守懃微笑起来:“大家担心提举一人太过操劳,便让这些小黄门到提举门下听从驱策……” 沈括秒懂! 于是立刻表态,对着皇城方向拱手:“天恩浩荡,臣括无以为报!” 严守懃挥了挥手,对着那几个跟着他来的内臣说道:“都上前,给沈提举行礼吧!” “往后尔等就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中好生听令,仔细着做事!” “唯!”内臣们齐声答道,然后到了沈括面前,纷纷行礼拜道:“下官等见过沈提举,往后还请提举随意驱策,任意吩咐……我等无有不从!” 沈括连忙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他知道,这些人即使少主派来帮他的,也是放在他身边的眼线,更是少主让他训练、教授的。 而正好,他也需要一个途径,让深居大内的两宫、天子知道,他沈存中是个有能力,想上进,且很听话的大臣! 这一章删了好多好多~ 主要是这个北宋钱荒和货币的历史,删掉了大部分。 嗯,等今天更新完了,我出个单章说一下吧。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八章 刘昌祚 送走严守懃,沈括看着他面前的内臣们。 一个个的问了名字,年龄。 出乎意料的沈括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童太尉?”沈括微笑起来。 “不敢!”童贯立刻拜道:“提举面前,下官安敢称太尉……” 他现在只是一个小黄门罢了,属于内臣最低的官阶。 内臣虽然也有磨勘法,但每一个内臣都知道,真要靠磨勘升官,那基本是到八十岁都不可能爬到大使臣官阶的。 所以,对内臣来说,其实只有一条路——立功!立功!还是立功! 沈括微笑着,看向其他人,然后说道:“官家命各位来专一制造军器局,将来肯定也都是要大用的……” 每个人都露出笑容。 “不过,本官丑话说在前头……”沈括也知道,内臣们的毛病:“倘若有人在军器局中,因贪功而造假,又或者妒忌贤能,陷害大匠……” “官家面前,本官必定弹劾……” “唯!”所有人都低下头去。 沈括背着手,道:“今日便先这样吧!” “明日到了军器局官署,再与各位分配差事!” …… 元丰八年五月辛亥(十九日)。 赵煦醒来后,刚刚洗漱完,还没来得及吃早膳。 向太后便来到了福宁殿她手上拿着两份刚刚誊录好,连墨迹都还没干的边报。 “官家且看看吧……”向太后将之递给赵煦。 赵煦接过来,看了看内容,一份来自吕惠卿,一份来自折克行。 吕惠卿的奏疏很简单,只说:蒙两宫慈圣、皇帝陛下圣明,臣业已击退入寇西贼贼军,斩首千余,俘虏两千有余,获牛马牲畜过万。 折克行的奏疏,就是完完全全的火上浇油了。 他详细报告了,吕惠卿如何指示他派遣斥候,深入西贼境内侦查,如何侦知西贼动向,吕惠卿又是如何布置作战方案的。 更在奏疏中指出:非鄜延路张之谏失期,王师恐已聚歼西贼于葭芦寨下! 然后他还痛心疾首的表示:皇帝陛下神武睿知,早知贼意,圣旨指挥,布天罗地网于葭芦寨,奈何鄜延路失期,功亏一篑,臣实心痛之!“ 赵煦看完,将奏疏放下,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装着镇定,强颜欢笑着说道:“母后,西贼逃了就逃了吧!” 向太后看着赵煦那张在她面前,强装着欢笑,却怎么都装不像的小脸,顿时就心疼起来,抱着赵煦说道:“六哥神武睿知,圣旨亲授帅臣军国大事……” “本可大胜,让中外四夷震怖!也将使天下州郡知六哥神威!” “却为一贼臣阻挠!” “六哥放心,母后绝不会叫那贼臣好过的!” 这些日子来,向太后每每想起这个时候,都是好心痛! 今天,吕惠卿、折克行的边报入京后,她内心的心痛和懊悔,攀升到极点! 想想看若那张之谏没有抗旨不尊,没有拒绝吕惠卿军令。 按照折克行报告的吕惠卿部署。 以葭芦寨吸引西贼,让其入寇大军顿兵坚城之下。 然后鄜延路和河东路的大军,东西对进,包抄贼军后路,设下重重埋伏! 如此,西贼一个都别想跑! 而六哥即位两个多月,就能用圣旨指挥打一场大胜仗! 四夷震怖是肯定的。 中外震慑也是一定的。 天下人也都会赞叹! 现在全毁了!被一个贼臣以一己之私毁了! 向太后不傻,她查过了的。 那个张之谏,三月还在河东,因为反对吕惠卿执行大行皇帝的‘扰耕之策’被吕惠卿弹劾,所以降授鄜延路兵马都监。 显然,这不是一般的抗命,而是蓄意为之。 可问题是,一个武臣哪来的什么胆子,抗拒文臣边帅的将令? 或者说,谁给的他胆子? 向太后现在很好奇! 赵煦轻轻依偎在向太后怀中,轻声说道:“母后莫生气了,不值得!” “儿没事的……” “区区小事,不值得让母后如此!” 向太后看着自己怀里的这个懂事孝顺的孩子,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道:“母后不气……母后不气……” 然而,她的脸色,已经彻底出卖了她。 …… 延州,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司驻所。 晨雾刚刚散去,刘昌祚已经铁青着脸,带着他的亲军,直入经略安抚使的官廨所在。 “干什么的?”几个在打盹的官兵,听到了门外的喧哗声,就要训斥。 然后他们看到了大批披甲的西军,直接撞开了大门。 一身战甲的刘昌祚,在亲卫簇拥下,走了进来。 “管军太尉……” 经略安抚使司衙门的士兵和闻讯出来的官吏们,都低下头去,丢下了武器。 刚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张之谏,匆匆忙忙从官署中出来,看到院子里的场景,被吓了一大跳。 他看向甲胄在身,怒气腾腾的刘昌祚,连忙堆起笑容,就要上前说点话,几把大斧却已经被人架在了他脖子上。 “大帅!”张之谏被吓坏了,立刻尖叫着问道:“为何?” 他可是鄜延路的兵马都监啊! 同时也是正七品的皇城使遥领坊州团练使! 国朝才多少遥郡? 熙宁以前不过二十,如今也不过五十! 遥郡是武臣中的待制,无圣旨即使是文臣宰相也轻易奈何不得! 何况,刘昌祚也是武将! 刘昌祚从自己腰间取出一块金牌,对着张之谏一照。 天子钦赐,皇权象征! “张之谏,汝好大的胆子!”刘昌祚强忍着自己内心的愤怒。 “两宫慈圣,少主手诏河东吕大帅,命其巡边的旨意,汝也敢抗旨不尊!” “竟至西贼入寇而不闻,更令少主指挥落空!” “汝罪莫大焉!” “拿下!” 左右亲卫上前,一人一脚,粗暴的将张之谏踹到在地上,直接按住。 然后,就有着人举着厚重的枷锁上来,不由分说套在张之谏脖子上。 张之谏拼命挣扎,在地上大叫起来:“管军!管军!末将冤枉啊!冤枉啊!” “吕吉甫何曾告喻末将,有少主手诏?” 吕惠卿有天子手诏? 这个事情让张之谏如遭雷击。 “管军……管军……”张之谏还在哀嚎。 刘昌祚摇了摇头,下令道:“堵住这贼将的嘴,将之好生看押,不可令其有丝毫闪失!” 他看着张之谏的嘴脸,恨不得一刀砍了这个混账! 吕惠卿是河东经略使,大行皇帝还让他兼任了鄜延路安抚使。 人家本来就有着对鄜延路的指挥权。 即使没有,吕惠卿以资政殿学士、河东经略使的身份,向他这个延州知州下令调兵,他也不敢不从! 你张之谏什么东西? 大帅将令也敢不遵?! 简直是找死! 他自己找死也就算了!刘昌祚就担心,被这个混账连累了自己! 现在好了,捅马蜂窝了! 昨天晚上,汴京使者送来的命令,还只是让他命张之谏入京。 今天早上,圣旨就变得格外严厉,文字更是直接以‘贼将’相称。 旨意中透露的信息,让刘昌祚胆寒! 少主亲降指挥,命吕惠卿巡边,防范西贼入寇。 吕惠卿都乖乖的听令了。 你一个武臣,还敢抗命? 抗命就算了,但西贼真的举兵入寇了!而且入寇的地方是鄜延路辖区的葭芦寨! 这和谁说理去? 刘昌祚感觉自己真的是倒霉! 五路伐夏打的好好的,他身先士卒,率部击溃了多少西贼大军、大将的阻截,大军都冲进了灵州城。 高遵裕一个命令,他只能乖乖的撤军。 结果…… 仁多零丁掘开黄河…… 好不容易,终于走出了灵州城之败,自己辛辛苦苦靠着战功又爬到了神卫、龙卫四厢都指挥使、昌州刺史的位置上,成为国朝少数的正任武臣,还以武臣知延州。 有生之年,拜为节度使,受封国公,总算有了希望。 好了,又一个天降大雷! 就在延州城里的鄜延路兵马都监,出了抗命不尊而且抗的是刚刚登基的少主的命的事情! 刘昌祚是将门世家。 他太清楚,汴京的敏感性了。 搞不好,在两宫眼中,他这个管军都可能被打上‘不值得信任’的标签。 以后再想领军作战估计都是奢望! 刘昌祚越想越气! 最后亲自走上来,踢了已经被堵上了嘴巴,戴上了枷锁的张之谏一脚:“混蛋啊!” “多少人要被汝连累?” 自他以下,整个鄜延路上下大将,现在都得想办法,怎么和汴京表忠了。 一个不好,被少主认为是张之谏一党,或者被怀疑和张之谏关系密切。 这辈子都别想出头! 刘昌祚可听说了,少主记忆力特别好,而且特别会记仇的事情。 “还不押下去?” “等天使到来,械押京师!” “在此期间,贼将张之谏,但有丝毫闪失,本帅拿尔等项上头颅是问!” “诺!”诸将轰然应诺。 刘昌祚扭头看向那些已经呆如木鸡一样的经略安抚使司的文臣武官们,对他们训斥道:“都还傻站着做什么?” “好好想想,如何自辩吧!” 兵马都监出了问题,他下面的人,首当其冲,人人都得在御史面前走一遭,过不了关的,这辈子都别指望有什么机会出头! 所有人幡然惊醒,然后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 注:续资治通鉴长篇,四月乙酉条: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昌州刺史、知延州刘昌祚令入阙供职。可见,刘昌祚在这个时候在鄜延路,他要等六月赵卨赴任了延州才会回汴京。 ps:今天作者君的泰山在广西的小区摔了一跤,要住院………所以,视频问了好久,耽搁了码字! 等下还有第三更,月票补更就只能明天了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九章 提醒沈括 汴京新城西厢金城坊,既是东染院的官署所在,也是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官署所在。 作为天子直领的机构,专一制造军器局是少数没有文臣士大夫充任的机构。 沈括是第一个以文臣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士大夫。 在他之前,都是内臣兼领。 专一制造军器局的有司官吏,则大都是从军器局、监天司调来的伎术官。 大行皇帝将之分作三司。 火器司、斩马刀司、神臂弓司。 分别负责火器、斩马刀、神臂弓的生产制造。 除了火器外,斩马刀、神臂弓,军器监也有大量生产制造。 所以,基本都是照搬的军器监的制度。 独独这火器生产、制造,因为从前没有专门的负责机构,也没有几个人懂火器,加上火器的制造流程和配方非常繁琐。 沈括履任后,按照少主指示,也将重点放在了火器司上。 现在他本人是直接亲领火器司。 所以,沈括对那些天子派来的内臣,大都安排到了火器司里。 让他们去负责火器司的诸般公事。 至于能学到多少?能不能立功?就看这些内臣的造化了。 他本人现在将重点,放到了活字上。 因为沈括知道,那可能是最快出成绩的东西。 他可不敢久拖! 熙宁、元丰时代,臣子但凡做事出成绩慢了一拍。 等待他的都可能是投置闲散的下场。 因为,大行皇帝只喜欢那些能在短时间内,做出让他眼前一亮的成绩的大臣。 他也只会提拔这些大臣! 于是,沈括出了专一制造军器局官署,就直奔在东染院旁边,一个改建的作坊。 他在这里,已经集中了几十名能工巧匠,采用熙宁时代,他在军器监改革神臂弓制造之法时的办法。 短期大量重复试验! 寻找原因,寻找问题,然后就地解决! …… 今天,没有什么事情。 就连两宫都难得的有了空闲,在御花园中游玩了一番。 赵煦自然也陪着一起游玩了大半天。 然后,赵煦又陪着两宫,去看了正在重新修葺、装修的庆寿宫。 这里才是太皇太后真正的居所。 等太皇太后搬进此地,保慈宫就会成为向太后的居所。 这也是大宋的传统了。 太皇太后居庆寿宫,皇太后居保慈宫。 而负责替太皇太后重修庆寿宫的,自然是这位太母身边最信任的大貂铛张茂则。 看着那些在张茂则指挥下,在庆寿宫里忙碌的工匠。 赵煦微笑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可以摆脱福宁殿内有毒粉尘的办法。 那就是让宋用臣将来负责重修保慈宫。 然后,保慈宫里用什么材料,不就是他说了算吗? 再然后……天子笃孝太后,侍奉左右,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样,他以后就只需晚上回福宁殿。 接触有毒粉尘的时间就直接减半! 等三年以后,出了孝期,他也应该能掌握整个大内的权力了。 这样重修福宁殿,就没有阻碍。 如此想着,赵煦就笑的更加灿烂了。 这让太皇太后看着,心里欣慰不已,和向太后道:“官家真是仁孝……” “连老身住的地方,也亲自察看……” 在她理解中赵煦一直微笑,是因为看到了张茂则勤勉,于是龙颜大悦! 向太后看着,自然顺着太皇太后的意思,道:“可不是呢!” “新妇可听说了,如今汴京城里的人,都在羡慕娘娘呢!” “都说娘娘是我朝福气最大的太母!” “官家孝顺、懂事、聪俊,又亲睦外戚、宗室……” 太皇太后顿时笑的无比灿烂。 她就喜欢听这样的话,特别是这些话还是向太后亲口说的。 …… 赵煦回到福宁殿时,已是酉时。 黄昏落日的余晖,沾染着福宁殿前的台阶。 一直在殿前等候着的冯景,立刻带着人,将赵煦簇拥着入殿。 “大家……”冯景一边走,一边汇报着:“宋昭宣言:所选内臣,今日皆已为沈提举安置入火器司各职……” 赵煦点点头,问道:“沈括最近都在忙什么?” “似乎沈提举,打算将全部精力,都先集中在活字之上……” “哦!”赵煦点点头,这个倒是没有意外。 毕竟活字相对好突破而且对文人士大夫来说,更有成就感! 只是…… 赵煦微微皱起眉头:“这沈括没有听说韩维昨日请下钱禁的事情吗?” 冯景眨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位只到他肚子的少主。 “大家的意思是?”他确认着。 赵煦也不想打哑谜,直接和冯景说道:“派人将此事和沈括说一下吧!” 冯景低下头去,躬身道:“臣知道了!” 少主很少在他面前做这种直接指示,所以这个事情很重要! 就听着少主又道:“汝再去崇文院,找几本书,一起送给沈提举……” “让他好好看看!” “莫要让我失望!” 冯景连忙问道:“敢问大家,是哪几本?” 赵煦微笑着道:“汉,淮南王刘安之《淮南万毕书》……” 冯景赶紧记下来。 “东晋葛洪《抱朴子》……” “记得去太医局里,找太医要一本《神农百草经》也一并送去!” 都提醒到这个份上了沈括要是还不知道,赵煦在暗示什么。 那他就可以拿块豆腐撞死自己! …… 冯景的动作很快相关的书,他立刻就命人找齐,然后亲自出宫,送到了沈括手中。 沈括看着这个天子身边的内臣,将三本看似完全不搭界的书,送到他面前,他还一脸懵懂。 直到,他从冯景嘴里听到了来自天子的指示:“大家问:沈提举可知昨日韩相公陛辞时的钱禁之请?” “大家于是命我来将此事告知沈提举……” “还命我将这三本书送到提举手中……” 沈括听着,咽了咽口水,他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 钱禁? 他看着面前的三本书。 他想起来了!他记起来了! 胆水! 对! 他年轻的时候,看过一本书。 太宗时的《太平寰宇记》,他也听说过信州的人,在山下用胆水练铜! 他一直以为那是传说,大约不可信。 可如今……少主特地提起了钱禁之事。 又特地送来三本不同的书,而这些书,沈括知道,大约只有一个共同点——都记录了胆水可变铜! (本章完) 。 第一百六十章 沈括:饼有点大! 元丰八年五月壬子(20)。 赵煦一早醒来,冯景带着宫女,服侍着他洗漱完,又送来早膳。 赵煦静静地一个人吃完,放下筷子,然后在冯景的服侍下,到了福宁殿后的御花园里散步。 “昨日,沈括怎么说?”赵煦问着。 “回禀大家,沈提举言:陛下圣明!”冯景答道。 赵煦笑了起来,又问道:“那他知道怎么做了吧?” 冯景不懂这些哑谜,但他老老实实的回答:“沈提举连夜向内库、开封府府库,调了大量胆矾石……” 他大着胆子,好奇的问道:“大家,沈提举这是要?” 赵煦微笑起来:“这是格物致知啊!圣人之学也!” 谁规定了,只许士大夫们依照自己的想法,来解释孔子、孟子、荀子的经义? 正所谓和尚摸得,贫道自也摸得。 赵煦只是不想浪费精力去辩经,但他可以扶持人来帮他辩经。 “将此话也告知沈括!”赵煦吩咐着:“圣人真意,博大精深!” 嗯…… 可千万别把这个事情和道家的炼丹方术给扯到一起! 很麻烦的! 还是打上孔子他老人家的标签,使之成为圣人之学比较好。 打发走冯景,赵煦坐到花园的凉亭里。 上上辈子的记忆,在他心中回闪着。 胆水浸铜法! 是他上上辈子亲政后,在全国各地全面推广的一项技术! 靠着此法,最高年产铜数十万斤! 说起来,胆水浸铜法,在元祐三年左右就已经有人献给朝廷了。 当时主政的户部侍郎苏辙果断的将之斥责为邪法。 还把这个事情得意洋洋的写成文章,到处散播。 也是多亏了苏辙,本着恨屋及乌的原则,赵煦亲政后听说了这个事情。 于是命人去寻胆水浸铜之术。 于是,有布衣张潜献书《浸铜要略》,试之,果然可以炼铜。 朝野大喜,全国推广。 只是,在当时人们不知原理,也不明白胆水怎么把铁变成了铜,以为是方术。 赵煦在现代的时候,终于知道了。 这是化学反应胆石溶解于水,就是亚硫酸铜溶液,和铁反应后,置换出铜。 和什么方术,根本不搭界。 想着这些,赵煦就扭头看向了邢妃阁的方向。 赵佶那个混蛋! 他这个哥哥辛辛苦苦,练的军队,积攒的财富,都被他毁了! 而胆水浸铜法的成功,也叫赵佶迷上了炼丹。 自称什么道君皇帝!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 沈括正在指挥着工匠,将胆矾石粉碎,然后放入一个个大水缸里浸泡。 “提举……宫里有旨意……”童贯来到他面前,低声说着。 “臣括听旨!”沈括连忙面朝皇城方向,拱手长拜。 “大家口谕:格物致知,圣人之学,博大精深……” 沈括听完,再拜道:“天子圣训,臣括铭记在心!” 然后他就站起身来,他的眼中放出精芒来。 格物致知?格物致知! 作为士大夫,他的心脏在砰砰砰的跳! 他看向那个浸泡着胆矾的水缸,正在慢慢的变绿的水缸。 他感觉,水缸里似乎有着圣人的低语。 “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 此乃礼记之中的圣人原话! 沈括慢慢的握紧了拳头,他感觉,有一扇全新的门户,似乎正在被人推开。 一条光明大道,正在向他招手。 “少主推崇格物致知之道?”他想着。 这很关键! 自董仲舒以来,历代儒学要想登堂入室,获得天下认可,甚至成为天下显学,就必须得到皇权的支持和背书! 最好的例子,就是王安石的三经新义! 若无大行皇帝支持,三经新义哪来现在的地位? 别说成为国家取士的经典了,恐怕在王安石隐退后,就会和张载的关学一般渐渐沉沦。 而大行皇帝推崇三经新义,以其取士。 天下士大夫只要想追求功名,就必须去读三经新义。 久而久之,天下士人皆王安石门生! 百年之后,说不定王安石就会变成王子。 甚至可以在文宣王庙里看到他的塑像。 那我呢? 沈括感觉自己的心脏可能有些受不了了。 “格物致知……格物致知……”他喃喃自语着。 士大夫立言、立德、立功三不朽。 其中立言,是名垂千古的光明大道! 他回忆起那日在崇政殿里,少主屏退左右后,在他面前的模样和神色。 沈括知道的,这个少主不简单!绝对不简单! 所以…… 若我可以以格物致知为基础,走出一条新的儒学之道,少主会支持? 我沈括沈存中,也能有机会和王安石一样不朽? 沈括深深呼出一口气。 这个饼太大他有些撑。 但是……沈括无法拒绝! 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会为之付出百分百的努力! 这可是成为‘子’的道路啊! 沈子! 多么好听的称呼! 悦耳至极! …… 赵煦此时正在保慈宫里,陪着两宫批阅奏疏。 今天的政务,依旧没有多少。 都是些赵煦登基后,三省两府拟好的,对于天下官员、士大夫推恩的诏命。 新君登基,自是要广恩泽于民。 其中,官员是关键中的关键。 不止文臣,武臣也要雨露均沾。 所以,各地都陆陆续续上报了,本路、本司辖区之中被冲替、勒停、除名的官员名单。 而三省有司则对这些人进行审核,将其中罪责最轻、表现最好的人挑出来,然后呈送御前,请求开恩,赦免这些人。 剩下的人,则依故事,减其待罪年限——一般来说,冲替、勒停、除名,都有年限,就和磨勘一样,到了年限就可以叙复,也就是重新启用。 不过这个权力在皇帝手里,只有皇帝特旨有司才敢启用这些人。 不然一般这种人,也就是恢复个官身。 想要在吏部要个差遣? 想都别想! 苏轼就是鲜活的例子! 赵煦坐在向太后旁边,看着向太后和太皇太后,一一允准有司所请。 他微微翘起嘴唇。 赵煦心里面明白,这些上报的名单里,搞不好有大量关系户。 不过,他没必要去做这个恶人。 陪着两宫,批阅完奏折,赵煦就回到福宁殿。 冯景来到他面前,轻声道:“大家,宋昭宣已经命人将您的话,带给沈提举了……” 赵煦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本章完) 。 第一百六十一章 报功 元丰八年五月癸丑(21)。 礼部上奏,今科进士、特奏名进士以及武进士名单。 虽因天子守孝,免殿试,直接以礼部试成绩取用。 但还是要上报两宫,呈递进士名单,并予诸进士释褐。 两宫拿了名单,命人将赵煦请到保慈宫,也将名单给赵煦看。 大宋从仁庙开始,进士数量连年新增。 今科进士,便已经达到了五百七十五人,特奏名进士更是达到了八百四十七人,另有武举进士三十九人。 赵煦瞥了一眼名单,然后看到了一甲第一名省元加会元的名字:焦蹈。 赵煦手指轻轻弹了弹,没有说话。 两宫看着赵煦没有意见就将相关名单交给粱惟简:“拿去送都堂,张榜告示天下!” “唯!” 赵煦却是有些神游物外。 他若没有记错,上上辈子今年科举再考是在四月末五月初,然后于五月初六直接放榜。 状元、榜眼都和现在的名单上差不多。 第一名焦蹈,第二名刘逵。 然而,状元焦蹈却在放榜后的第六天,也就是五月十一离奇暴毙。 于是,榜眼刘逵顺理成章的接过了原属于焦蹈的官职、待遇。 现在,因为赵煦对李定的打击科场再考延后了十余日。 不意也让这焦蹈活到了现在。 就是不知道,他是否依旧会在回乡途中,因为太过兴奋,急于回到父老乡亲们面前炫耀,以至劳累过度而染病。 进士张榜公示。 汴京城自是又热闹了一天。 进士游街,榜下捉婿等传统娱乐项目次第上演。 看的汴京城里的穷措大们羡慕不已,也看的那些今科落榜之人,咬牙切齿,发誓三年后,自己也要出现在这些簪花游街的进士群体中。 因为没有殿试,琼林宴是没了,殿中传胪自也取消。 只在第二天,新科进士们,被通见司的人领着,远远的在延和殿便殿外,拜了两拜,喊了一声:“圣躬万福!” 就算是把程序走完了。 这些新科进士们,也算是走完了他们人生最关键的一步。 可对赵煦而言,这只是小事罢了。 元丰八年的科举,是典型的科举小年,没几个人才,也没有值得关注的,不似庆历二年、嘉佑二年这样的科举大年,不值得花费精力。 对赵煦而言,他更关心,特奏名进士们有多少愿意主动自愿去熙河路的? 两天以后,赵煦知道了结果。 一共只有二十三名特奏名进士,在吏部递了帖子,主动自愿前往熙河路。 这是一个很正常的结果,赵煦也没有感觉太意外。 …… 元丰八年五月丁巳(25)。 沈括看着浸泡在水缸里的那一块块铁片上,渐渐出现的红色痕迹。 他微微吁出一口气。 他知道的,成了!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童贯,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探入水缸里,在一块铁片上刮了一下。 那赤红色的金属泥,便粘在了手指上。 童贯咽了咽口水。 把铁放到胆矾水里就能铁上长出铜!? 这是什么法术? 他不大明白。 沈括却皱起了眉头来,他吩咐着左右:“先将铁片上的赤泥刮下来……” “然后放入坩炉之中融炼,看看是不是真的铜!” “唯!”左右领命开始做事。 沈括则闭上眼睛,开始思考,这是怎么回事? 少主提醒过他的。 格物致知! 此圣人大道! 若他可以用圣人经义道理来解释,这胆矾水里泡铁片,三日就能刮出铜泥的事情。 沈括知道,他就会是新的儒学开创人! “童勾当!”沈括看向童贯,问道:“宫中可是圣旨?” 童贯摇摇头。 沈括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半个时辰后,所有水缸中铁片上的红色金属泥都被刮取下来。 经过称重,足足二十五斤斤! 然后,这些金属泥被送进了坩炉,在熊熊炉火的熔炼下,金色的铜水倒入磨具,然后送入冷水之中冷却。 一锭锭黄灿灿的黄铜,映入眼帘。 童贯感觉自己的心脏要受不了了。 他看向沈括:“提举,可以写奏疏请功了!”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以水炼铜,这是什么神仙手段啊! 沈括看着那些铜锭,点点头:“是该上章请功了!” 无论如何,他上任一个多月,就有这样的功劳朝野上下都会侧目,两宫也会青眼。 但少主呢? 沈括想着,他知道的,他需要再次求对! …… 沈括的奏疏,直入通见司,然后被宋用臣直接拿到了赵煦面前。 赵煦看完,一点也不意外。 化学反应是这个世界的运行基础。 胆水遇到生铁,就一定能置换出铜。 不需要技术,也不需要前置科技。 只有有胆水和生铁,就一定能实现! 倒是沈括再次求对以及他在请功奏疏之中,将全部功劳,都归于‘两宫慈圣,恩加于臣;皇帝陛下,神圣睿知,亲赐臣先人典籍,以圣人圣训教诲……’,而他‘臣仰仗两宫慈圣荫庇,皇帝陛下神圣赐告,侥幸功成而已’。 是事实,态度也不错。 赵煦想了想,就和宋用臣道:“命沈括明日下午入宫,依旧在崇政殿陛见!” “是……” 赵煦拿起沈括的奏疏,直奔坤宁殿。 进了坤宁殿,他就欢欢喜喜的拿着奏疏,和向太后炫耀起来:“母后!母后!” “父皇给儿选的这个大臣沈括,可真厉害!” “我前些时日,只和他说了一句:圣人格物致知!他就用了心了,今日奏报说,其从我赐给他的那些古书之中,找到了一条先贤格物格出来的道理,用这个道理,便用铁从胆水里炼出铜来了!” 向太后听着,起初只是微笑,旋即变成大喜。 “果真?”她有些不敢相信! 大宋缺钱的事情,即使是她深居深宫也是知道的。 而钱的多少,和铜的产量是正相关的。 大行皇帝在世时为了能多铸钱,可是披肝沥胆,日思夜想,什么办法都用过了。 更是屡下诏旨,亲自奖励那些能多贡铜的矿监! 不独如此,大行皇帝这么爱财的人,为了能让铜的产量多一点,甚至听从了旧党元老的意见,恢复仁庙时代的天下矿冶政策——官民二八抽分! 以官取两分,余者以市价和买五分,剩下的矿产,则听民自便。 哪怕这样,铜还是不够用! 而且远远不够用! 现在,有了新办法了? 向太后心里自然开心。 尤其是她看沈括奏疏,看着沈括将所有功劳归于两宫慈圣,尤其是六哥赐教后。 她就更开心了。 “这个大臣,大行皇帝果然选的好!”向太后开心的说:“是个忠臣!” 在向太后心里面,她是没有信沈括说的‘皇帝陛下,神圣睿知,亲赐先贤典籍,以圣人圣训教之’的话。 向太后知道,这是托词。 那个沈括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表忠心! 她和太皇太后也听政两个多月了,这样的事情见多了! 许多大臣上书论事,都会将大部分功劳,认为是‘两宫慈圣、皇帝陛下神圣’所致。 他们想方设法的找理由找借口,来论证确实如此。 最开始,向太后其实是很享受的。 可现在都过去两个多月了,早习惯了,阈值也降下来了。 所以,沈括的文字,她没放在心上。 就是对沈括将功劳推到六哥赐书和告诫上,让向太后很满意。 这是一种新型的吹捧方式! 说出去也好听多了。 于是,放下奏疏,向太后和赵煦道:“走,六哥,去保慈宫里把这个好消息也告知太皇太后!” “让太皇太后也高兴高兴!” 赵煦用力的点点头:“正该如此!” 今天下午写的东西和科举有关,我写完了才发现,和正文没有任何关系,对现在和以后的情节也没任何推动作用,发出来大抵又要被批评水,就全部删了~ 嗯,其实最重要的还是,以后有一个科举类似的情节是主线! 就是主角亲政的前兆,也就是再过三年的新君第一次科举,龙飞榜! 要是现在写了,以后难免会重复相同情节! (本章完) 。 第一百六十二章 章惇:难道真有人能生而知之? 保慈宫里的太皇太后,听了向太后的描述,也看了沈括的奏疏后,也跟着高兴起来,说道:“这个大臣,大行皇帝确实是选的极好!” 一个不居功的大臣,这很合她的胃口。 而她和向太后刚刚听政,就有了这样的一个政绩,也让她非常开心! 须知,这可是在她治下出现的政绩! 后人无论怎么说,这个功劳都和她有关! 都是她这个太皇太后的功劳! 不过,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对向太后道:“此事当付有司,命有司验证!” “若果真如此……”太皇太后微笑起来:“天佑我朝!天佑社稷!” 向太后点点头道:“娘娘所言甚是!” …… 章惇轻轻抿了一口刚刚从李清臣那里顺来的美酒! 李清臣家里,有酿酒大师! 所酿的玉液酒,连遇仙正店里的酿酒大师也比不上。 所以,章惇总会隔三差五的去打打秋风。 美酒入喉,章惇慢慢闭上眼睛,假寐了起来。 “省佐……省佐……”门外却传来了老吏呼唤的声音。 章惇睁开眼睛,问道:“何事?” “两宫降下了旨意……”那老吏在门口答道:“请都堂遣人去专一制造军器局看一看……” 章惇立刻起身,对那人道:“将旨意取来与我看看!” 今天东府是他章子厚值班,右相韩绛今日是休沐的,中书侍郎张璪受了韩绛之命去了开封府下面的县乡走访,收集地方耆老、士大夫对役法的意见。 至于李清臣? 他这些日子,在忙着处置大行皇帝留下来的一个烂摊子——汴京城扩建工程。 那几万雇来的民夫,那些还没完工的工程,怎么处置?如何处理? 这些事情都很麻烦也很琐碎。 必须要有一位执政亲自去处理,以避免被下面的人捅出篓子。 章惇他们很清楚,现在旧党元老们看似好像是除了一个司马光外,其他人都偃旗息鼓了。 可谁知道,他们是在蛰伏,等待机会还是在暗地里心怀叵测呢? 所以,绝不能给别人留下把柄! 尤其是京畿地区,更当慎之又慎! 很快,章惇就拿到了两宫的御笔降下的旨意。 章惇看完,眼中就闪现出光彩来。 他想了想就提笔开始上报。 这个任务,他章子厚要亲自接下,亲自去专一制造军器局看一看! “胆水炼铜?”章惇微笑起来:“这是沈存中能做出来的事情!” 熙宁变法后崛起的大臣中,吕惠卿为人最强硬,曾布为人最圆滑,李清臣为人最温和…… 而沈括沈存中…… 最擅长的就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章惇记得,当年沈括知延州,还跑去看延州当地的一种从地下石头里冒出来的‘油’,还给这种油取了个名字‘石油’,又用这种石油点燃后,制成了好多墨锭,并给这种墨锭取了个雅名‘延川石液’,给朝野上下的大臣都送了一批。 章惇也收到了好几块,试用之后效果不错! 可是,沈存中要是早知道胆水炼铜之法,熙宁、元丰的时候早把它献给朝廷,换取功劳了。 除非,这个办法是沈存中在随州的时候知道的。 所以,章惇现在很好奇——沈括到底是在随州知道的,还是到了汴京以后才知道的。 若是前者,算他运气好。 如是后者…… 章惇舔了舔舌头,他想起了孔子的话。 生而知之者上也,学则亚之,多闻博识知之次也! 只有圣人才能生而知之! …… 章惇的请求,没有任何意外的被迅速批准。 得了两宫批准,章惇将都堂的差事,交给了在六部值班的礼部尚书韩忠彦,让他帮着照看一下都堂的事情。 自己则直接骑上马,带上七八个元随,出了都堂。 如今已经接近六月盛夏,汴京城的气温,越来越高了。 尤其是白昼时,阳光刺眼,大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只有那一辆辆太平车,在七八匹挽马的牵拉下,缓缓的碾过街道。 随着堤岸司扑买,市易务罢废。 汴京城的商业氛围和商品经济,明显比过去要兴盛、繁荣了。 可是章惇知道,这一切的好处,大部分最终都落入了那些大商贾以及站在这些大商贾背后的宗室、外戚的手里。 普通老百姓,那些小商小贩们的日子,未必比市易法施行的时候要好。 甚至可能还要差一些! 最起码市易务在的时候,物价是市易务说了算。 现在没了市易务,物价就是汴京的各大行会们说了算了。 想到这里,章惇就吁出一口气。 他知道的,现在的情况,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大行皇帝病重期间和驾崩之后的那半个月,汴京城中和洛阳那边,可都是在议论要‘尽罢王安石邪法’,‘还天下苍生太平’! 那个时候,他章子厚可是已经做好了被责贬出京的准备! 哪能像现在这般轻松写意? …… 半个时辰后,章惇就到了金城坊的专一制造军器局官署前。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神秘的大行皇帝官署。 在官署前下了马,递了帖子进去。 没一会儿,章惇就看到了沈括那张熟悉的脸。 “下官见过省佐!”沈括微笑着出迎,拱手行礼。 “存中兄不必多礼!”章惇也笑起来,回了一礼,道:“本官今日是奉两宫慈圣旨意,来此看一看,存中兄所献的‘胆水炼铜秘法’……” 章惇开门见山,直接说出来意。 同时也是试探! 所以,章惇不等沈括答话,就又拱手微笑着道喜:“存中兄真是好手段!” “履任不及一月,便已能为社稷,为国家,立下如此大功!” 沈括那里敢承认这个? 立刻就拜道:“省佐……慎言!慎言!” “下官在此事之中,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章惇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看着沈括:“存中兄莫要谦辞了……” 沈括拱手道:“不敢!不敢!” 章惇看着沈括的样子,忽然上前一步,问道:“存中兄……果然是得了少主密诏指点?” 沈括咽了咽口水,他只能说道:“天子聪俊神圣,亲以圣人之义教训下官,亲赐先贤典籍下官……” 章惇懂了! 果然是! 他深深吸了口气! 这是他到现在为止找到的最直接,也最重要的证据! 少主真的有自己的想法! 而且,他真的在悄悄的做一些事情! 虽然章惇早就知道,会是如此的结果,但事实真的被揭露的这一刻。 他依然震撼不已! 少主才八岁多一点啊,即使算上对外的虚岁,也不过十岁! 他是怎么拥有的这样的城府、心智和手腕的? 难道真的有人生而知之? 章惇于是压低了声音,和沈括道:“存中兄,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 “还请换一个僻静之地……” “将此事与某细细道来……” 沈括早就有这个想法了。 因为沈括知道欲兴大道,一个人是不够的。 必须拉人,拉志同道合的人! 现在,他能够拉进来的,恐怕也就这个立场和他差不多,志向估计也差不多的执政了。 …… 两个时辰后,当夜色降临时,章惇才骑着马,出了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官署。 他的脑子嗡嗡嗡的。 “格物致知!”四个字在里面横冲直撞。 让他激动、兴奋、跃跃欲试! 也叫他恐惧、不安和惊疑。 因为,章惇想起了一句古话:伴君如伴虎! 一般的君王,对于大臣尚且是吃人的猛虎。 一个八岁就具备了成年人一样的手腕,还懂得收敛自身,将自己伪装起来的天子。 他长大后该有多么可怕?! 可偏偏,章惇知道,自己就像已经被渔夫的网网中的鱼儿。 他已经无力挣脱,这天罗地网! 这张功名编的网! 本来今天要4更的,结果连3更9000字都要倒欠2000,惨! (本章完)??保慈宫里的太皇太后,听了向太后的描述,也看了沈括的奏疏后,也跟着高兴起来,说道:“这个大臣,大行皇帝确实是选的极好!” 一个不居功的大臣,这很合她的胃口。 而她和向太后刚刚听政,就有了这样的一个政绩,也让她非常开心! 须知,这可是在她治下出现的政绩! 后人无论怎么说,这个功劳都和她有关! 都是她这个太皇太后的功劳! 不过,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对向太后道:“此事当付有司,命有司验证!” “若果真如此……”太皇太后微笑起来:“天佑我朝!天佑社稷!” 向太后点点头道:“娘娘所言甚是!” …… 章惇轻轻抿了一口刚刚从李清臣那里顺来的美酒! 李清臣家里,有酿酒大师! 所酿的玉液酒,连遇仙正店里的酿酒大师也比不上。 所以,章惇总会隔三差五的去打打秋风。 美酒入喉,章惇慢慢闭上眼睛,假寐了起来。 “省佐……省佐……”门外却传来了老吏呼唤的声音。 章惇睁开眼睛,问道:“何事?” “两宫降下了旨意……”那老吏在门口答道:“请都堂遣人去专一制造军器局看一看……” 章惇立刻起身,对那人道:“将旨意取来与我看看!” 今天东府是他章子厚值班,右相韩绛今日是休沐的,中书侍郎张璪受了韩绛之命去了开封府下面的县乡走访,收集地方耆老、士大夫对役法的意见。 至于李清臣? 他这些日子,在忙着处置大行皇帝留下来的一个烂摊子——汴京城扩建工程。 那几万雇来的民夫,那些还没完工的工程,怎么处置?如何处理? 这些事情都很麻烦也很琐碎。 必须要有一位执政亲自去处理,以避免被下面的人捅出篓子。 章惇他们很清楚,现在旧党元老们看似好像是除了一个司马光外,其他人都偃旗息鼓了。 可谁知道,他们是在蛰伏,等待机会还是在暗地里心怀叵测呢? 所以,绝不能给别人留下把柄! 尤其是京畿地区,更当慎之又慎! 很快,章惇就拿到了两宫的御笔降下的旨意。 章惇看完,眼中就闪现出光彩来。 他想了想就提笔开始上报。 这个任务,他章子厚要亲自接下,亲自去专一制造军器局看一看! “胆水炼铜?”章惇微笑起来:“这是沈存中能做出来的事情!” 熙宁变法后崛起的大臣中,吕惠卿为人最强硬,曾布为人最圆滑,李清臣为人最温和…… 而沈括沈存中…… 最擅长的就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章惇记得,当年沈括知延州,还跑去看延州当地的一种从地下石头里冒出来的‘油’,还给这种油取了个名字‘石油’,又用这种石油点燃后,制成了好多墨锭,并给这种墨锭取了个雅名‘延川石液’,给朝野上下的大臣都送了一批。 章惇也收到了好几块,试用之后效果不错! 可是,沈存中要是早知道胆水炼铜之法,熙宁、元丰的时候早把它献给朝廷,换取功劳了。 除非,这个办法是沈存中在随州的时候知道的。 所以,章惇现在很好奇——沈括到底是在随州知道的,还是到了汴京以后才知道的。 若是前者,算他运气好。 如是后者…… 章惇舔了舔舌头,他想起了孔子的话。 生而知之者上也,学则亚之,多闻博识知之次也! 只有圣人才能生而知之! …… 章惇的请求,没有任何意外的被迅速批准。 得了两宫批准,章惇将都堂的差事,交给了在六部值班的礼部尚书韩忠彦,让他帮着照看一下都堂的事情。 自己则直接骑上马,带上七八个元随,出了都堂。 如今已经接近六月盛夏,汴京城的气温,越来越高了。 尤其是白昼时,阳光刺眼,大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只有那一辆辆太平车,在七八匹挽马的牵拉下,缓缓的碾过街道。 随着堤岸司扑买,市易务罢废。 汴京城的商业氛围和商品经济,明显比过去要兴盛、繁荣了。 可是章惇知道,这一切的好处,大部分最终都落入了那些大商贾以及站在这些大商贾背后的宗室、外戚的手里。 普通老百姓,那些小商小贩们的日子,未必比市易法施行的时候要好。 甚至可能还要差一些! 最起码市易务在的时候,物价是市易务说了算。 现在没了市易务,物价就是汴京的各大行会们说了算了。 想到这里,章惇就吁出一口气。 他知道的,现在的情况,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大行皇帝病重期间和驾崩之后的那半个月,汴京城中和洛阳那边,可都是在议论要‘尽罢王安石邪法’,‘还天下苍生太平’! 那个时候,他章子厚可是已经做好了被责贬出京的准备! 哪能像现在这般轻松写意? …… 半个时辰后,章惇就到了金城坊的专一制造军器局官署前。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神秘的大行皇帝官署。 在官署前下了马,递了帖子进去。 没一会儿,章惇就看到了沈括那张熟悉的脸。 “下官见过省佐!”沈括微笑着出迎,拱手行礼。 “存中兄不必多礼!”章惇也笑起来,回了一礼,道:“本官今日是奉两宫慈圣旨意,来此看一看,存中兄所献的‘胆水炼铜秘法’……” 章惇开门见山,直接说出来意。 同时也是试探! 所以,章惇不等沈括答话,就又拱手微笑着道喜:“存中兄真是好手段!” “履任不及一月,便已能为社稷,为国家,立下如此大功!” 沈括那里敢承认这个? 立刻就拜道:“省佐……慎言!慎言!” “下官在此事之中,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章惇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看着沈括:“存中兄莫要谦辞了……” 沈括拱手道:“不敢!不敢!” 章惇看着沈括的样子,忽然上前一步,问道:“存中兄……果然是得了少主密诏指点?” 沈括咽了咽口水,他只能说道:“天子聪俊神圣,亲以圣人之义教训下官,亲赐先贤典籍下官……” 章惇懂了! 果然是! 他深深吸了口气! 这是他到现在为止找到的最直接,也最重要的证据! 少主真的有自己的想法! 而且,他真的在悄悄的做一些事情! 虽然章惇早就知道,会是如此的结果,但事实真的被揭露的这一刻。 他依然震撼不已! 少主才八岁多一点啊,即使算上对外的虚岁,也不过十岁! 他是怎么拥有的这样的城府、心智和手腕的? 难道真的有人生而知之? 章惇于是压低了声音,和沈括道:“存中兄,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 “还请换一个僻静之地……” “将此事与某细细道来……” 沈括早就有这个想法了。 因为沈括知道欲兴大道,一个人是不够的。 必须拉人,拉志同道合的人! 现在,他能够拉进来的,恐怕也就这个立场和他差不多,志向估计也差不多的执政了。 …… 两个时辰后,当夜色降临时,章惇才骑着马,出了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官署。 他的脑子嗡嗡嗡的。 “格物致知!”四个字在里面横冲直撞。 让他激动、兴奋、跃跃欲试! 也叫他恐惧、不安和惊疑。 因为,章惇想起了一句古话:伴君如伴虎! 一般的君王,对于大臣尚且是吃人的猛虎。 一个八岁就具备了成年人一样的手腕,还懂得收敛自身,将自己伪装起来的天子。 他长大后该有多么可怕?! 可偏偏,章惇知道,自己就像已经被渔夫的网网中的鱼儿。 他已经无力挣脱,这天罗地网! 这张功名编的网! 本来今天要4更的,结果连3更9000字都要倒欠2000,惨! (本章完) 。 第一百六十三章 自有大儒会为朕解经 第二天,沈括再次进入皇城。 很快,他就被召见,召见之地,依然在崇政殿便殿。 沈括到的时候,便殿内外,依旧甲士林立。 沈括被内臣引领着,到了殿中,便见着少主已经端坐在御座上。 “臣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括,恭祝皇帝陛下圣躬万福!”沈括规规矩矩的持芴两拜。 “免礼!”殿上的少主吩咐着:“给沈爱卿赐座!赐茶!” 一条椅子被搬到了沈括身后,一盏雪白的茶汤,送到了沈括手中。 沈括谢恩再拜,然后才坐了下来。 御座上的少主,却在这个时候,拍了拍手。 一直侍奉在少主身边的内臣,就对着他躬身一礼,然后领着身后的宫女、左右的近侍,统统离开了殿上,推到了另外一侧的便道上。 显然,这是少主早就吩咐过的事情。 沈括的心情,莫名的紧张了几分。 他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汤,缓解了一分紧张后,才持芴说道:“臣启奏陛下昨日,都堂执政章惇曾奉两宫慈圣旨意,到了专一制造军器局中……” “章惇?”殿上的少主听到章惇的名字后,语气竟有了一分调侃的味道:“他到专一制造军器局中,看了胆水浸铜之法,他怎么说?” 沈括低下头去,答道:“章执政言:神乎其神!此非方术乎?” 少主非常好奇的问道:“爱卿怎么回答的?” “臣答:此格物致知也!” “章执政问:何谓格物致知?”沈括颤抖着身子,说着:“臣不能对……” “故入宫,求陛下赐教……” “何谓格物致知……乞陛下圣训……” 这才是他今日入宫的重点所在。 什么是格物致知?! 总不能他这个当臣子的一拍屁股,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解释吧? 万一解释错了岂不是马屁拍到了马大腿上? 所以,必须天子亲口画出范围或者指定一个方向。 …… 赵煦看着沈括的样子,深感欣慰。 “不枉朕费尽心思,也要将汝从随州召回!”赵煦在心中想着。 对赵煦而言,沈括的优点太多了。 懂技术、懂工程,主观能动性强,进取心旺盛,还是个待制级别的文官士大夫! 最重要的…… 看看人家这灵活的身段! 苏颂能有这样的身段吗?没有! “所谓格物致知……”赵煦站起身慢慢的走下御阶,来到靠近沈括的地方。 对沈括招了招手。 沈括连忙持芴凑了过去,凑到君前三五步的地方,他才停下来。 然后,他听到了少主稚嫩的声音轻声说道:“圣人不是很早就已经说过了吗?” “致知在格物!格物然后知!” “天地万物,皆如此道也!” “为何胆水之中放入生铁,就可以得到铜泥?” “为何不是其他东西?” “这其中必然有着缘故、道理!” “圣人之义理,也必然蕴藏在其中……” 沈括听着,咽了咽口水,拜道:“请陛下明示……” “天地万物自有其形态……”赵煦说道:“正如水加热,会有水气,水气遇冷又会凝结成水珠……” “阴阳造化之妙,莫过于此!” “这胆水遇铁,便有铜出……” “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这就是沈提举要做的事情了!也是需要沈提举,以圣人经义解释的了!” 沈括听着,明白了,懂了。 用圣人的道理,来解释胆水炼铜。 这倒是难不倒他! 再怎么说,他也是儒臣! 一身儒学造诣,虽然称不上顶尖,却也是当代一流的学者。 儒家经典烂熟于心,可以信手捏来。 譬如,在这一刻,沈括就想起了当代的诸多学派的解释。 张载的气学说——万物皆气,理在气中。 于是,推崇士大夫‘以德识物,道济天下’。 他也想起了王安石三经新义之中的一些描述…… 只是如今王安石还在,最终解释权在王安石手中! 那个拗相公,实在难搞! 同样,二程的儒学解释,也被他放弃了——活人在呢!你瞎扯小心被人家打上门来。 邵雍对于天地的一些理解,也可以用上。 麻烦之处在于,邵雍之子邵伯温是个难搞的。 胡媛、周敦颐两位先生的一些见解,似乎也用得上! 这样想着,沈括便低下头去,持芴而拜:“臣明白了!陛下教训,臣铭记在心!” 赵煦点点头,忽然问道:“沈提举,章子厚昨日问了格物致知……今日提举回去后,会和章子厚也提及君前对问的事情吗?” 沈括先是摇摇头,但当他看到少主嘴角的笑容时,又点点头。 赵煦微笑着:“此间事,卿知,朕知,章子厚就让他去猜吧!” “而余者……就不必知道了!” “臣谨遵陛下旨意!” 沈括听懂了。 今日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他个人知道就好了,但可以透露一些细节,或者暗示,让章惇去猜。 而其他人,则绝不能说。 只是…… 少主对章子厚的态度,有些微妙啊! 沈括已经看出来了,这位少主虽然掩饰的好,但可能是因为在私下,没有外人在场,所以他每次提及章惇章子厚的时候,竟多是调侃、玩笑、恶趣味一样的心态! …… 送走沈括,赵煦弹了弹衣袍,然后微微吁出一口气。 他倒不是没有想过,干脆和沈括挑明现代的一些化学常识的事情。 可是,那太过惊世骇俗了。 而且,沈括也未必接受得了,当今天下的士大夫们就更不必说了。 还是先用儒家理论包装一下,先让人们知道有这些事情、道理和规律的好。 至于将来? 自有大儒为朕解经! 社会发展到一定水平后,也自有科学精神诞生! 当然,如此一来,也难保不会出现一些抱着孔孟之书钻牛角尖的人。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赵煦在现代的时候,还认识过几个相信地球是平的,认为人类是所谓的耶和华创造的洋妞呢! 但这一点也没有妨碍赵煦和她们发生一些促进国际不同民族宗教文化交流的事情。 “走吧!”赵煦对着迎上来的冯景吩咐:“先去坤宁殿里,给母后请安!” 这一章,先补昨天欠的两千字! (本章完) 。 第一百六十四章 第一次插手人事 赵煦到了坤宁殿的时候,向太后正在织着什么,看到赵煦到了,赶忙收起来。 赵煦没有发现这个事情,上前请了安。 然后坐到了向太后面前道:“母后,儿方才在崇政殿里,又见了那沈括……听了他对胆水炼铜的报告……” “哦……”向太后来了兴致,问道:“沈括怎说的?到底是不是方术?” 昨日两宫下了旨意给都堂后,皇城里就议论开了。 好多人都说,这怕又是过去的炼丹师的方术。 汉唐以来,民间就一直有方士,拿所谓的‘药金’哄骗那些愚昧的百姓的事情。 哪怕到了现在,每隔三五年,地方官也都会上报抓到一个类似招摇撞骗的家伙。 向太后自也有些忧心了。 万一是个骗局…… 传出去就不好听了! “沈提举言,已经命人验过了,熔炼出来的确实是铜!”赵煦答道:“朕也问了,沈提举言,此乃圣人经义之中的道理!” “是其践行圣人教训……” “致知在格物之道,所格出来的道理!” 向太后点点头,摸了摸赵煦的头,道:“这样便好!” …… 隔日,延和殿便殿听政。 有司上奏龙赐州监州知州彭允宗等,修使入贡(这是土司,彭家是土司制度的祖师爷之一)。 两宫命赐金银,并命有司训诫使者,叫彭允宗等切记保境安民,不得生事。 右相韩绛,代表尚书省上奏:叙用人年七十以上者,各乞除叙法所得名目致仕,内赃罪官仍不再叙,乞未复旧官人愿未叙者,听之。 这就是要大赦那些曾经犯了错,因此失去了差遣、官职,待罪在家的官员。 让他们得以用叙复法规定的官职致仕。 两宫自然从善如流。 我大宋厚遇士大夫,可不是说说而已! 理论上,即使是被剥麻的大臣,只要没有追毁出身以来文字,那他就依然是士大夫,依旧享有士大夫该有的权力和社会地位! 哪怕被关进了大牢,也是独享vip待遇。 吴居厚在御史台被关了一个多月,据说出来还胖了几斤! 也就是李定这个倒霉孩子,为了挖他的料,御史台用了精神攻击术,日夜审讯,不让他好好休息,让他瘦了十几斤。 环庆路经略使上奏了贺兰原之战的详细战报以及有功汉蕃将士名单。 很有趣! 生擒了伪驸马拽厥嵬名的人,居然是两个蕃族弓箭手! 也就是少数民族民兵。 一个叫岁尾,一个叫昌移,从名字看,大概率可能还是党项人。 所以,两宫命从重赏赐。 于是,这两个弓箭手,各转三资,赏绢五十匹。 在这些所有奏报的时候,赵煦都保持了沉默。 直到,吏部上奏:新知杭州吕公孺,改知郓州的时候。 赵煦没有忍住他扭头看向帷幕。 对两宫问道:“太母、母后朕看了这个吕公孺的告身,他履任杭州不足两月……” “且其上一任乃是在瀛洲(今上海崇明岛)……” “恐怕才刚刚履任,就这样调任郓州是否妥当?” 听着赵煦的疑问,向太后答道:“此乃国朝褒扬士大夫之制也!” 这个赵煦当然知道。 为了表扬某个士大夫,所以故意的将之调来调去。 像吕公孺这样,一年内换上三四个不同的地方知州。 这就等于在短期内积攒了三四个地方知州任期,属于是卡磨勘法的bug,方便以后提拔! 但这样对官僚系统的稳定性其实很不好! 且就吕公孺个人而言,他相当于最近啥都没干,光在路上奔波了。 身体要是不够硬朗,死在路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要褒扬,何不加馆职?”赵煦问着:“儿以为加馆职更可褒扬大臣!” 帷幕内的两宫对视一眼,太皇太后就道:“官家说得对!” 于是,太皇太后问道:“吕公孺如今馆阁贴职是?” 吏部右选郎中奏:吕公孺今乃以直集贤院进直龙图阁。 两宫便命加龙图阁学士,以吕公孺依旧知杭州! 顿时朝堂侧目。 章惇更是低下头去:“少主连人事也可以插手了吗?” “而且,还改变了传统的人事更迭……” 章惇知道,从此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吏部就不会再循过去的例子,让大臣到处跑,而是直接循今天的故事——加其馆阁贴职! 事情虽小,但意义重大! 最重要的是——两宫接受,并且同意了少主的提议。 不可思议! 章惇想起了昨日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中和沈括的对话。 “少主可有口谕?” 沈括沉默。 “何谓格物致知?”章惇不死心的追问。 “陛下言:致知在格物,格物然后知,圣人经义,贯通天地,造化之妙就在其中!” 再问就死也不肯再说,只和他打哑谜。 说些气学的观点,扯着些周敦颐、胡瑗对宇宙的认知。 章惇是个极聪明的人,很快就从沈括的语气发现了。 沈括是奉旨说话。 这就让章惇心里痒痒的。 章惇感觉,那位少主似乎在这个事情上,对他章子厚有着特殊的安排。 至少肯让沈括和他透露一些东西,虽然沈括没有说全。 但那吞吞吐吐的语气和说话时的神态,让章惇确信,他说的话都是有授意的。 是故意为之! 这种完全摸不透的感觉,让章惇寝食难安。 他急切的想要一次近距离的单独对奏。 奈何一直没有机会,也找不到途径。 他是执政,除非天子亲自开口,召他对奏,不然贸然求对,会被其他同僚认为他要告黑状。 这样想着,章惇在队列里,难免有些躁动不安,还不时的抬头看殿上。 于是,立刻惹来了负责殿中仪卫的閤门通事舍人的警告。 章惇这才终于安静下来。 赵煦看到这一幕,忍不住会心一笑。 “章惇啊章惇!” “汝也有今天!呵呵……” 上上辈子的赵煦和章惇,在国事上是配合默契的君臣。 但在朝堂和私下,却都是喜欢恶搞他人的乐子人。 章惇独相六年,胆子越来越大,到后面都敢恶搞赵煦了。 赵煦也不甘示弱,多次调侃了章惇。 可惜的是,赵煦未能提前,给章惇留下什么指示或者安排。 不然,他也不会落得那般田地了! …… 朝会散后,赵煦并未离开延和殿。 而是和两宫继续留在殿中。 因为,今天,吕公著将再入觐。 这次入觐后,就该拜任执政了! 两宫已经咨询了右相韩绛,甚至派人去礼节性的问了左相蔡确。 两位宰相都推荐吕公著可以入住枢密院,为知枢密院事或者枢密使! 理由也很简单——吕公著元丰三年曾为大行皇帝拜为枢密使,熟知枢密院上下诸事,少主新登位,犹当借助吕公著于兵事国事之上的稳重! 两宫都被唬住了,也觉得吕公著去西府非常合适! 而且,以褒扬老臣的名义,以枢密使的名义主持枢密院,在元丰改制后的今天算是褒扬老臣的一种态度。 只有赵煦知道,蔡确也好,韩绛也罢,其实都是在排挤吕公著。 为什么? 如今东府、西府分班奏事。 制度、条贯和祖制,都让枢密院对东府的具体事务,没有什么发言权。 吕公著若到了枢密院,大抵也就只能在沿边事务上决策权了。 这样一来,韩绛就可以排除吕公著的影响,依旧以相当于独相的资格,主持朝政。 蔡确则可以保证,都堂上新法大臣占据的数量优势! 从而给他自己将来再次入朝,铺好道路。 只能说,都是千年的狐狸! 现在,就看吕公著怎么接招了。 对此,赵煦还是很期待的。 对赵煦而言,在这个事情上,他现在无所谓谁胜谁负。 既然无所谓胜负,自然也就可以稳坐钓鱼台。 (本章完) 。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大行皇帝到底留了多少奏疏? 吕公著站在延和殿便殿的前,整理了一番冠服,才持着朝笏在閤门通事舍人的引领下,走上台阶,进了殿中。 他适才已经得到了消息。 少主推恩,让他的弟弟吕公孺留任杭州,不必再去郓州奔波了。 为此,将吕公孺的馆阁贴职,升为龙图阁学士。 相当于一天内,就自直集贤院,跳了两个馆阁等级,未来再拜端明殿、资政殿学士,甚至入朝辅佐天子的道路已经铺好。 此乃皇恩浩荡! 也说明了少主对他这个老臣的看重! “难怪司马十二,天天念着少主的好!”吕公著心里想着。 这么一位贴心、尊重老臣的少主。 怎能不为之倾倒? 特别是吕公著已经知道,这位少主绝非孩子。 这很关键! 因为这表明,少主不是无的放矢,而是真的出于褒扬大臣,推恩元老的心理。 礼贤下士! 这已经是明君的行为了! 他持着朝笏,趋步入殿,到了殿中,吕公著就对着御座上的少主和帷幕内端坐的两宫各自拜了两拜:“臣,资政殿大学士公著,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恭祝圣躬万福!” 便听到了少主稚嫩的声音:“学士免礼,来人!给吕学士赐座、赐茶!” 和上次一样,一张椅子被放到了吕公著身后,一盏宫廷茶汤,送到了他手里。 吕公著谢恩后,坐了下来。 帷幕后的太皇太后,在这个时候出言问道:“吕学士,老身和太后还有官家,这些日子以来,可都在等着学士再次入觐!” “今日终于等到了学士入宫……” “不知学士今日入宫,于朝政国事上,可有进言?” 吕公著上次陛辞后,两宫就快速的就吕公著提名的人事安排做了回应。 首先降诏,特旨以吕希哲为崇政殿说书,并赐宫符,许其出入殿阁,御前候旨。 然后,又降旨以直龙图阁知庆州范纯仁为侍讲。 并依次下诏,召回苏辙、刘挚、范百禄等人,各授弥英阁侍讲、崇政殿讲书等职。 程颢虽然抱病在身,但也加了侍读的头衔。 于是组成了一个旧党色彩浓郁的御前经筵官队伍。 在另外一方面,新党经筵官队伍,则开始了清洗。 前几天,兵部侍郎兼侍读许将,加龙图阁直学士出知成都府;原知成都府、龙图阁直学士吕大防进龙图阁学士,命入阙待命。 加上上个月,中书舍人兼集英殿说书王震,出任大行皇帝遗留北朝礼信使,。 如今,在朝的新党经筵官就剩下了两位给事中兼侍读,也就是陆佃和蔡卞了。 但这两个人大抵也留不了多久,就要挪位子了。 尤其是蔡卞! 谁敢把一个王安石的女婿留在经筵官队伍里? 就算蔡卞现在跳反去咬王安石也迟了! 何况蔡卞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所以,蔡卞必然出外。 理由都是现成的——乃兄蔡京乃是权知开封府,你继续留在汴京想做什么? 至于陆佃,太学那边应该有个萝卜坑是属于他的。 因为苏辙要入朝为经筵官,苏轼的经筵官泡汤了。 他得继续前往密州,出任知州。 这对他来说,或许是个好事也说不定。 而且两宫,为了照顾司马光的面子,特旨给了苏轼一个馆阁贴职:馆阁校勘。 这是馆阁的起点别看品级低,但在官场上很稀少。 因为,第一个带馆阁校勘出外的大臣叫晏殊! 此后,凡赐馆阁校勘的大臣,都被人认为是简在帝心的词臣。 相当于是将之看做预备宰执队伍培养。 对苏轼来说,完全不亏! 自然,经过了如此细致的人事安排后,吕公著这次再入觐,就要正式提出他的政策或者说他要告诉两宫准备要做什么事情! 吕公著这些日子在家,也主要是思考、思虑和构思这些。 他形成脉络,也要诉诸文字…… 而且他也明白,他不仅仅要讲给两宫听,也要讲给那位看似沉默,实则已经可以左右两宫想法的少主听。 尤其是后者! 因为吕公著清楚,就算他拼尽所有,说服了两宫支持他。 可若少主不同意,大约也是白给。 即使他勉强说服两宫,压制住了那位少主。 但将来却一定会遭到报复和反噬! 吕公著又没疯! 怎么可能会为了短期的风光或者说利益,将整个吕家都埋葬? 所以,他已经想清楚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后,吕公著持芴拜道:“启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臣入京以来,伏睹皇帝陛下,绍履尊极,躬行大行皇帝德政,孝慕两宫,临朝神圣,祖宗法度俱全;两宫慈圣,勤劳庶政,保佑圣躬,德泽天下,推恩万民……” 帷幕后的两宫听着,都是微笑起来。 特别是太皇太后,内心有着微澜:看看人家! 吕公著继续说着:“臣窃思自古人君即位之初,当修德为要,治学为上……然后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新而又新,以至大治……” “臣竭尽愚智,考论自古孝道,乞奏十事,仰赞圣聪……” 两宫在帷幕后,齐声道:“吕学士请言之!” 赵煦也道:“学士请言!” 吕公著持芴拜道:“臣所言者……一曰:畏天!” 这是必须要说的! 也是他作为旧党元老的核心主张! 王安石变法高举的旗号里,就有:天变不足畏! 真的是撕下了士大夫的遮羞布。 这种事情不是大家心里面知道就好了吗? 你干嘛把它说开! 假如皇帝连天都不怕,那谁还能约束? 所以,必须拨乱反正,必须让皇权重新敬畏上苍。 尽管大家都知道——哪来的什么冥冥中不可知的天意? 要真有所谓的天意、天命。 黄河连年泛滥,地震隔三差五,蝗灾、旱灾此起彼伏。 大宋为什么还没有灭亡? 两宫听了,都很赞同的点点头。 赵煦也是配合的露出了微笑。 吕公著松了一口气,只要可以开好头,那下面的话,就可以接着说了。 “二曰爱民、三曰修身、四曰讲学、五曰任贤、六曰纳谏、七曰薄敛、八曰省刑、九曰去奢、十曰无逸……” 赵煦听着,微微眯起眼睛来。 他此刻挺想点一个姓司马排行十二的老臣的名字:看看人家!多懂事啊! 没有一个字说自己要做什么,但却已经将他想要做的事情介绍了一遍。 简简单单,就说明了他这次入朝之后,只要主政就一定要拨乱反正的态度! 但在同时也留了极大的空间和余地给反对派,也给宫里面。 因为他的话怎么解读都可以! 于是,赵煦笑着说道:“学士所言,真乃英雄所见略同!” 他回头看向帷幕:“太母、母后,朕记得上次,司马师保也上书求直言了!” “今天吕学士也有纳谏之言!” “父皇教诲,果然是至理名言也!” “就应该广开言路,叫天下人都来说话!” 帷幕里的两宫听了,却都是阴沉了脸。 上次司马光求直言,求到最后,居然是把刀子砍向高家、向家! 这些日子,高家、向家的命妇们,可没少在两宫面前哭哭啼啼过。 吕公著更是连忙拜道:“臣所谓纳谏,与司马学士还是不同的……” “臣以为,陛下纳谏进言,当以朝堂为主!” “尤其是御史台言官,更属重中之重!” “臣愚钝,请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于御史台多进君子贤人,退那等阿附权贵之小人!” 这也是吕公著今天最主要的目的——不仅仅要占领少主身边,让正人君子围绕在少主身边。 还要让御史台变色! 使这个大宋最得利的武器,这天下舆论的唇舌,掌握在君子手中!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被新党控制,沦为新党攻击和议论君子们的武器! 吕公著非常清楚,御史台的重要性! 只有控制了御史台,才能借助舆论的力量,倒逼都堂的新党宰执,迫使他们主动退让。 这样可比横冲直撞,直接去和新党发生正面冲突要好得多,也有更多退让、妥协的可能性。 毕竟,御史台弹劾,可以请罪出外。 只要请罪出外了按照传统,就要点到为止,就此收手。 两宫听着吕公著的话,虽然没有领悟到吕公著的用意,却也都赞同。 毕竟,现在御史台全是新党,让她们也多少有些不舒服,掺点沙子进去,似乎是个好主意! 太皇太后便问道:“学士可有君子人物举荐?” 吕公著悄悄的趁着这个机会,瞥了一眼那位端坐在御座上的少主。 没有发现这位少主有要说话、表态的迹象。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但内心依旧是忐忑的。 只能试探着奏道:“天下正人君子,老臣以为莫如郑侠!” 两宫听着,都是欣慰的点点头,正要赞同。 就听着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来:“郑侠不可!” 吕公著连忙持芴谢罪:“臣斗胆……” 两宫则不由得问道:“为何?” 赵煦道:“回禀太母、母后,朕曾在福宁殿里见过父皇批示:郑侠过于刚正,不可用为大臣,用则易损也!” 两宫若有所思。 太皇太后问道:“官家是在那一封奏疏上看到的?” “回太母,是元丰七年六月答观文殿学士孙固奏疏……” 孙固是元老,如今人就在京城。 最重要的是,这种事情只要一查存档就知道。 于是,殿中寂静。 吕公著更是深深的吁出一口气。 他现在很想知道,大行皇帝到底在福宁殿给少主留下了多少份奏疏、手书? 有没有他的? 好在,吕公著不是司马光,若是司马光在这里,这个时候他肯定会觉得是大行皇帝错了。 然后就会和赵煦争论起来。 吕公著很聪明的,他立刻拜道:“老臣失言……乞陛下治罪!” 赵煦连忙说道:“无妨!” “朕虽不知这郑侠何人?也不知其为人……” “但其能为父皇赞刚正,也为学士推崇君子……” “用为言官,或许不妥……但教书育人,或可为天下师表……” “太母、母后……不如招其入京,为太学博士?” 帷幕后的两宫互相看了一眼,太皇太后道:“官家所言甚合老身之意!” 向太后也道:“娘娘说的是!“ 对她们而言,郑侠她们确实有些好感,但也别指望她们对一个连见都没有见过的陌生人有太多滤镜。 特别是经历司马光的事情后,两宫对这种刚正的人,已经有新的看法——刚正?那不就是犟驴吗? 想想司马光,她们自然觉得这种放到太学,去教书育人是合适的。 吕公著见此,立刻就变了脸,当即拜贺:“陛下圣明,两宫慈圣,老臣拜服!” 他原也没有真的要推荐郑侠。 只是拿郑侠试探试探,一试他就明白了底线在那里——别选大行皇帝不喜欢的人! (本章完) 。 第一百六十六章 无语的吕公著 这很关键! 尤其是对吕公著而言! 因为底线画好了,他就可以在这上面跳舞了。 这对吕公著是习惯了的事情。 元丰三年到五年,他在枢密院就是在大行皇帝的底线上跳舞,跳到最后发现,就算这样大行皇帝也不听他的,他才心灰意冷的坚辞出外。 而现在他用一个郑侠试出了少主可能的底线——别用我爹不喜欢的人! 虽然还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底线? 但这就已经很好了! 更何况…… 吕公著感激的看一眼那位御座上的少主! 方才少主,可谓是给他留足了面子。 虽然以大行皇帝的意思,否了他的推荐,可是却反手推了郑侠入太学。 要知道那可是太学! 对很多士大夫来说,在太学任教,可比在朝中光荣的多! 于是,吕公著马上就忘了刚才的事情。 全当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持芴拜道:“老臣以为,朝议大夫、太常寺丞王觌、朝奉郎、吏部郎中刘挚、奉议郎知安喜县事王岩叟、礼部侍郎李常、秘书少监孙觉等……” “或皆可用之……” 这一次,少主没有反对了。 帷幕后的两宫,却在此时好奇了起来。 “请学士试言此五大臣……” 这些大臣两宫都没太大印象。 赵煦却微微的翘起了嘴角。 他可太熟悉这些人了! 除了李常、孙觉之外,剩下的人,都是绍圣时代的岭南客! 而且那三个人全是激进派! 旧党的所谓激进派,在赵煦眼中,几乎和妖魔鬼怪没有区别。 因为,在这三人里,即使是政治态度相对温和的王觌也曾公开说过:舜罪四凶而天下服,孔子诛少正卯而鲁国治! 意思是——搞快点,不要怕,加把劲,干死他们! 总之,正是在旧党激进派们的不懈努力下,整个元祐时代前中期,政治风气因此一塌糊涂。 即使是旧党大臣,也惧怕这些人的嘴巴。 根本不敢随意说话! 因为一个不小心就是一顶大帽子扣过来。 他们也特别会给别人扣帽子。 四凶、三奸,都是他们的发明创造! 正是在这些人的不断鼓噪下,终于掀起了元祐政治迫害的高潮——车盖亭案! 堂堂宰相,贬死英州! 深仇大恨,就此铸成! 所以,赵煦现在其实很好奇这些妖魔鬼怪到了朝堂上,这一次又会有怎样的表演? 赵煦很期待这个! 他甚至是在等待着这些人的表演! 此外,赵煦也想知道,御史台的新党们,现在有没有胆子反咬旧党? …… 吕公著侃侃而谈,他的记忆力还算不错,加上他提前做了好几天的功课。 所以举荐的大臣履历,信手拈来。 都是熙宁、元丰时代,极力反对变法的君子。 两宫听着,都是暗暗点头。 这五个人塞到了御史台,至少可以让御史台里的新党大臣们感到震慑。 也有利于两宫对朝政的掌握,于是,在听完吕公著介绍后,太皇太后便道:“学士所举,果皆君子也!” “御史台正当进此君子!” 向太后则问赵煦:“六哥怎么看?” 赵煦答道:“儿不大懂……太母、母后拿主意就是了!儿学着就好!” 吕公著听着,忽然感觉,他似乎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 可具体哪里错了? 一时半会他也是真的不知道。 …… 吕公著在延和殿里停留了超过两个时辰。 期间,自是不断和两宫,甚至还多次和赵煦交流。 将他的想法,他的看法,默默的传递上去。 总的来说吕公著和韩绛是不同的。 相比于韩绛只想和稀泥,尽可能让新党、旧党之间的分歧祢和,同时也让他能够带着荣誉风风光光的致仕。 吕公著则更有进取心! 毕竟,吕公著比韩绛年轻多了,在政治上的抱负和想法也更多。 所以,吕公著希望,首先在朝堂上做到众正盈朝! 即使不行,退一步也需要让正人君子们,占据优势! 特别是御史台和经筵官,正人君子要完全占据! 这些事情,吕公著虽然没有说,但赵煦听懂了。 就连两宫也大抵听懂了。 而她们对此是乐见其成,甚至是支持的! 所以,在最后两宫有些意犹未尽,于是诏吕公著明日再入对。 …… 吕公著出了宣德门,微微吁出一口气。 在皇城门口,他的儿子吕希哲和女婿范祖禹,都已经在等候。 “大人……”吕希哲问道:“今日陛见,怎这么晚才出来?” 吕公著笑道:“两宫慈圣,推问军国之事,就留的久了些!” 范祖禹一听,立刻欢喜起来:“泰山进拜三省两府,恐怕就在近日了!” 吕公著自然清楚,但他还是谦虚的道:“老夫愚钝之才,能得进用已属天幸,不敢望三省两府!” 实则,他已经做好了在韩绛之后,执掌国政的准备! 因为吕公著看出来了。 少主虽然成熟的不像孩子,甚至已经拥有了和成人一样的手腕。 但他终究年纪太小,需要人辅佐。 所以,他很可能采用了一种——只在关键问题上发言的策略。 换而言之,只要不去触动他的底线。 其实,少主是愿意放手给大臣全权的。 这是什么? 垂拱而治圣天子啊! 更妙的是,垂帘的两宫对于国事,其实依赖于大臣们的辅佐。 吕公著看出来了,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皇太后,虽然极力的想要表现她们有能力控制朝局。 但实际上……她们甚至还没有少主对朝政国事的敏感和果决。 这就意味着,只要少主不反对,其实两宫的态度,是完全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来影响。 这样想着,吕公著不由得心潮澎湃。 没有士大夫能拒绝这样一个可以将自身才智和抱负,最大化发挥的时间节点! 因为,这种事情千载难逢! 而且,那位少主表现出来的才智和特点,也让吕公著信心满满——一个能够在关键时刻给他一个提醒的少主。 一个八岁就已经能有如此手腕的少主。 这意味着什么? 首先,他不会犯太大错误! 少主会提醒他!用少主自己的办法! 其次,他的事业,他现在的一切努力和成绩,在将来都不会因为天子的原因而白白浪费掉! 甚至可以得到发扬光大,乃至于名彪青史! 这对吕公著而言,是莫大的激励! 世人皆羡慕成王,能有周公辅佐。 可谁又知道,若无成王,周公怎么可能名彪青史,为万古传颂? 而他吕公著,现在撞到了一个和成王一样的少主辅佐。 这是他这一世最大的喜悦! 名留青史可期!甚至百世流芳也可以期待! 所以,现在就算有人拿着扫帚赶他吕公著,吕公著也会死死的抓住汴京城的城门。 范祖禹看着自己的泰山,在自己面前神游物外的神色,等了一会后,终于忍不住提醒:“泰山大人……” “嗯?”吕公著回过神来,问道:“纯甫何事?” 范祖禹小声的问:“今日入宫。两宫和少主可曾提起司马公?” 吕公著看着范祖禹,然后回头看了看吕希哲。 他是真的搞不懂了。 自己最看好的儿子和女婿是怎么回事? 一个是王安石的死忠,天天在家里看三经新义,天天和他说新法的好处。 一个则是司马光的马前卒,侍司马光比他这个泰山都要亲近无数倍! 所以,他没好气的答道:“两宫没有……但少主提起过……” “真的!?”范祖禹顿时欢喜起来。 “我要将此事立刻告知司马公,让司马公开心开心!” 范祖禹说着,就高兴的跳上马打马就走。 走到一半,才调转马头,回来拜道:“泰山大人……少主是如何说的?” 吕公著现在只想写信给范镇:景仁公,你到底管不管你侄孙? 注:这个名单经过调整,史实没有王觌、刘挚,吕公著推荐的是苏辙、范纯仁。 但现在,范纯仁、苏辙去做了经筵官,所以王觌、刘挚递补了进来。 (本章完) 。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卧底 “司马相公……司马相公……”范祖禹欢喜的来到司马光面前。 司马光放下手中的书,问道:“纯甫,何事如此开心?” 范祖禹说道:“方才,泰山大人入宫对奏,君前言及纳谏一事,少主提及了司马公进言求直言一事……” 司马光听着,脸上立刻浮现出红润。 “老夫就知道……”他欣慰无比:“少主是支持老夫的!” 是啊! 八岁的少主,天性就和白纸一样纯良。 他回忆着上次陛见的种种细节,心情也被变得振奋起来。 有少主支持,即使全世界都反对他,那又如何?! “吕晦叔今日陛见,也求了开言路?”司马光看向范祖禹。 范祖禹答道:“泰山大人是这么说的……” “善!”司马光点点头:“老夫就知道,吕晦叔君子,也必然看不下去都堂群小的胡作非为!” …… 太皇太后靠在保慈宫的软塌上,假寐着休息。 张茂则蹑手蹑脚,走到她身旁,慢慢的低下头去。 太皇太后没有睁眼,只是问道:“汝方才去崇文院了?” 张茂则听着,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老臣死罪!求娘娘恕罪!” “汝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太皇太后慢慢的坐起来,看着跪在她面前的这个老内臣。 张茂则重重的磕头:“老臣死罪!” “谁给汝的胆子?”太皇太后有些生气了。 要不是梁从政和她说了,她恐怕到死都要被这个自己身边的老内臣蒙在鼓里! “官家的话,汝也敢怀疑!?”太皇太后厉声训斥着:“汝想学谁?王继恩吗?!” 张茂则瑟瑟发抖。 崇文院里,他找到了元丰七年六月的归档。 档案记录,当月观文殿学士孙固确曾上书言事,大行皇帝御笔批复过。 只看到这一条,他就立刻慌不择路的逃命。 “娘娘,老臣是一片忠心啊……”张茂则匍匐在地上哀求着。 太皇太后闭上眼睛,道:“错非如此,汝现在已身首异处!” “往后,汝再敢如此自作主张,那便去永昭陵服侍祖宗吧!” 张茂则如释重负,立刻拜道:“娘娘恩典,老臣铭感五内!” 太皇太后却是挥挥手:“滚吧!” “从今往后,无旨不可入保慈宫!” “还有……”她缓缓说道:“御药院和内东门的差遣,也都卸下来……” 张茂则听着,再拜谢罪,恭恭敬敬的退出了帷幕。 他知道的,太皇太后只是暂时生气,等她气消了,就又会召回他。 太皇太后看着张茂则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个老内臣伺候她好些年了,一直勤勉,就是喜欢自作主张。 一般的事情,她也就算了。 但今天这样的事情,是绝不能再有下次了。 不然,官家长大后,若知道了此事,万一怀疑她这个太母不信任自己的孙子。 高家的富贵前程,岂不是要被连累? 想到这里,太皇太后眼中就闪过了一丝杀意。 但这抹杀意很快就消失了。 终究,张茂则是姨母身边的老臣。 终究,此事还可挽回,只要张茂则闭嘴,梁从政闭嘴,官家就大概不会知道。 张茂则自不会说,梁从政更不会说! 所以,她终究是心软了。 …… 隔日,五月辛酉(29)。 赵煦早早起来,吃了早膳后,正在御花园中散步。 冯景便来报告,刘惟简来请安了。 赵煦于是让冯景将刘惟简带到御花园来。 刘惟简到了赵煦面前,依旧是恭恭敬敬的跪下来磕头请安:“老奴给大家请安!” “老钤辖不必多礼!”赵煦微笑着,让冯景把刘惟简扶起来,然后问道:“姐姐近日来身体怎样?五娘、十娘还有普宁郡王近来怎样?” “蒙大家挂记,德妃近来身体康健得很!只是挂念大家御体,所以命老奴来御前探视……”刘惟简说道:“至于两位公主以及郡王殿下,近来也都很好……” 赵煦点点头,道:“过些日子,我自会去德妃阁中探望……” “也会请母后,给姐姐推恩!” 刘惟简连忙再拜谢恩,按照过去的惯例,此刻他该辞拜回德妃阁了。 但,他却并没有走,而是继续留在原地。 赵煦见了,明白刘惟简还有话要说,于是给冯景使了个眼色,冯景立刻就带着人退下去。 等到冯景带着的人,退出了十步开外,赵煦问道:“老钤辖还有事情?” “老奴今日早间,碰到了御药院的梁从政……”刘惟简说着。 赵煦微笑起来。 梁从政,大部分人都只知道,这是太皇太后保慈宫里出来的人。 几乎没有人知道梁从政,他是赵煦父皇的人。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元祐后期正是梁从政跳反,把宋用臣、刘惟简还有石得一,带到了赵煦面前。 靠着这些老臣赵煦迅速掌握宫闱,然后在太皇太后的丧期发动了一场宫廷清洗。 在外廷的旧党大臣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就将陈衍、粱惟简、张士良等太皇太后身边亲近的内臣软禁。 然后宣布他们的罪状,逐一打入内侍省的大牢,严加审讯。 而在那之前,除了赵煦,没有人知晓梁从政的身份。 赵煦也是到了十二三岁时,才知道的。 因为梁从政总会悄悄的对他通风报信。 “梁从政怎么说?”赵煦问道。 “梁从政言:张都知昨日似乎去了崇文院……”刘惟简说道。 赵煦眯起眼睛,微笑起来:“善!” 他看向刘惟简:“老钤辖,此事切记不要和外人言……” “即使姐姐也不能说……” “老奴晓得!”刘惟简跪下来磕头:“大家放心,老奴会将这些事情带进棺材里!” 赵煦点点头:“朕不会亏待老钤辖的!” “今年兴龙节,朕会和太后说,给老钤辖一个养子的名额……” 刘惟简立刻跪下来谢恩:“大家隆恩,老奴感激涕零!” 大宋对内臣收继养子,尤其是宫中的内臣养子,有严格的制度规范和设计。 不仅仅限制养子的数量——一般一个,最多两个。 还在制度层面上,提高收养养子的门槛——除非有特旨,不然就只有押班以上的大貂铛才有资格收养养子! 像刘惟简这样的内臣,假如没有特旨,他大抵这辈子也指望不上收集一个养子。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刘惟简就没有养子。 不是赵煦不肯给他找,实在是那个时候刘惟简已经快死了。 而内臣收养养子,可不是现代电视里那样,喊一声干爹就行的。 父子感情,岂是这样简单就能培养起来的? 那是需要朝夕相处,也需要认真培养的。 因为养子不仅仅继承姓氏,也会继承其功名。 是的! 大宋士大夫们临终可以上遗表,请求推恩子孙,荫补官员。 武臣也可以! 内臣同样可以! 所以,在大宋内臣们的养子,除了没有血缘关系外,和亲生的没有区别! 像是著名的内臣世家蓝家的人,迄今依然年年祭祖,人家是真的将养父当成生父看,也将养父的养父视作祖宗祭祀! 送走刘惟简,赵煦眯起眼睛,看向保慈宫方向。 “嘿!”他哂笑一声:“老东西,上上辈子,让汝寿终正寝了!” “这一世朕都还没有找汝的麻烦……汝倒是三番四次的要来找朕的麻烦!” “那朕就陪汝好好玩玩吧!” 这一世,若不能好好收拾那个老东西,别人恐怕还会以为,他这个皇帝和仁庙一样是好好先生呢! “冯景!”赵煦对冯景招了招手。 冯景立刻来到他面前:“大家有何吩咐!” “走!”赵煦笑起来:“今天天气这么好,岂能不去坤宁殿和保慈宫,请太母、母后一起出来赏花、游园?” (本章完) 。 第一百六十八章 吕公著的上书 赵煦主动请两宫出来游玩,两宫自是欣然应允。 很快便先后到了御花园中。 而赵煦则早已经命人做好了准备。 两朵被特意选出来的鲜花,在女官们灵巧的双手中,用绢布包裹起来,变成了簪花。 赵煦拿着,将这两朵绢花,亲手簪到两宫头上,然后拍着手称赞起来。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对这样的小惊喜,非常满意。 “官家……”太皇太后拉着赵煦的手,说道:“太母都已经五十了……还给太母簪花呢……” 赵煦微笑着说道:“可孙儿看这花很适合太母啊……” 他问着向太后:“母后看看,太母戴上花是不是年轻了好几岁了?” 向太后微笑着和太皇太后道:“娘娘,六哥说得对!” “娘娘戴上这花,确实是年轻了好几岁!” 然后,她也轻轻的伸手摸了摸头上簪着的那一朵绢花。 她感觉自己似乎也年轻了好几岁! 太皇太后听着,满脸都是笑容。 事实证明,女人不管多大年纪,都是爱美的。 于是,太皇太后和向太后,便带着赵煦,在这御花园中游览起来。 没一会儿,御花园中就只有笑声。 两宫玩到兴起时,就带着赵煦,玩起了汉唐以来民间妇女经久不衰的斗草游戏。 不得不说,斗草这种事情,确实是消磨时间的好手。 当两宫都编好了一个花篮的时候,时间就已经到了中午。 两宫便拿着编好的花篮,带着赵煦回了福宁殿,在福宁殿中用了膳,等着赵煦午睡入睡后。 向太后就在了御榻前,看着那个在床上睡着的孩子,满眼都是慈爱。 “太后真是好福气!”太皇太后见着也是羡慕的很。 她三个儿子全是亲生的。 可加起来,都没有六哥这个孩子这么懂事、聪明、孝顺。 向太后微笑着回答:“娘娘也是好福气!” 太皇太后点头:“这都是祖宗庇佑,菩萨保佑!” “对了!”太皇太后忽然道:“过几日,外戚勋臣家的命妇都要进宫……” “太后陪老身一起吧!” 向太后答道:“新妇谨遵娘娘旨意!” 她自是知道,那是要做什么。 除了高家、向家外,剩下的外戚勋臣家的命妇,都会带着自家选出来的年纪恰当的女孩入宫。 就是来给两宫选的。 看中谁就留下谁。 “可选好了日子?”向太后问道。 太皇太后答道:“老身命人看好了,六月庚午日是个好日子……” 向太后在心里算了算,庚午就是初八,看上去确实是个好日子,于是点头:“新妇记住了!” …… 赵煦在福宁殿中入睡之时。 遥远的黄河北岸,葭芦寨中。 吕惠卿终于接到了报告:西贼主力,已从明堂川一带后撤。 而在这之前,来自横山东麓的羌人各部里,都不断有消息传来。 确定了西贼骑兵,正在横山各部大肆搜刮、征调粮草。 这引发了羌族各部的反抗,但被严厉镇压,有数个部族的首领被杀,数百人被处死,还有两三千人被施以各种刑罚。 于是,羌人各部纷纷派出使者,来葭芦寨下求援。 乞求大宋王师,兴仁义之师,救倒悬之民。 甚至有那读过几本书的羌人豪酋,还在吕惠卿面前表演过申包胥哭秦庭一般的戏码。 但吕惠卿一直按兵不动。 这既是他铁石心肠,根本不在乎横山的羌部死活! 也是因为吕惠卿嗅到了些不对劲的味道。 西贼反应太奇怪了! 一般来说,西贼会从横山羌部征粮,可他们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拿着刀子逼迫着羌部出粮食。 不给就杀! 这不是逼着羌人,投靠大宋吗? 吕惠卿怀疑,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会不会是西贼计谋? 所以,他只是一边安抚着羌人,一边积极准备粮草。 如今已经从后方的常平仓里,调运来了至少十万石的粮食和上百万束的草料。 这些粮食,已经足够吕惠卿大军吃上了几个月。 反正,吕惠卿打定了主意了。 就在这里耗,西贼主力不走,他就不动,看看谁的粮食多!也看看谁先撑不住! 如今,终于得到了西贼主力西撤的消息! 吕惠卿也不再犹豫! 西贼主力一撤,再想回来,就没这么容易! 现在,宁西峰以西葭芦河以北,无定河以东的广大横山,都是他吕惠卿的猎场了! 生活在这片区域的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羌族部落甚至党项部落,都是他的猎物! 十年扰耕,也不如今年一次出击! 只要没有人,西贼在整个横山东麓的行动,都要受到限制! 于是,吕惠卿当即召集了那些在葭芦寨里哭诉的羌部酋豪,让他们在一封写好的求援血书上按上血印。 然后马上命人将这求援血书以及吕惠卿本人的奏疏,以急脚马递送去汴京。 在出击前,他需要汴京方面的授权。 毕竟,这可不是小打小闹,而是一场出动两三万大军,其中包括了整个河东军选锋的大战! 没有旨意,也没有西贼入寇这样的紧急情况,他若贸然出击,是会落人口实,也会授人以柄的。 吕惠卿知道的,现在和过去已经完全不同。 …… 赵煦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两宫,都坐在自己榻前,面带慈祥的看着他。 “六哥,洗漱了以后,还得去延和殿呢……”向太后道:“吕学士在等着呢!” 赵煦点点头,道:“母后、太母怎不叫醒儿……” “若是叫学士等的久了,就不大好了!” 太皇太后笑道:“无妨的,官家不必着急!” 赵煦却还是认真的催促起冯景,赶紧洗漱、更衣。 两宫见着,都是笑起来。 向太后说道:“六哥不必着急,现在时间还早……” 但也没有真的劝阻,只是微笑的看着,赵煦在女官服侍下洗漱好,然后穿戴整齐。 两宫便带着赵煦,从福宁殿起驾,往延和殿而去。 …… 吕公著持着朝笏再次被人领着,来到延和殿便殿前。 昨日陛见时的种种细节在心里头不断复盘着。 他知道的,按照流程,这是他拜执政前的最后一次入觐了。 下次再来此地,他就将以朝臣身份,而不是元老身份。 所以,吕公著很清楚这一次入觐的重要性! 不夸张的说,未来他的施政能否得到两宫、少主的支持,全看这一次入觐了。 “学士……”閤门通事舍人低声的在前面说着:“请随我来!” 吕公著持芴趋步而前,进了殿中。 和昨天一样,少主依旧端坐在殿上,两宫也坐在了帷幕后。 但今天的天气稍微有些热。 所以,殿中多了几个冰鉴,冰鉴里盛放着冰块,丝丝凉意从中溢出来。 “资政殿大学士臣公著,敬问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少主的声音,依旧平静:“来人,给学士赐座、赐饮子!” 吕公著再拜谢恩,然后才坐到椅子上。 一碗冰凉的饮子,也被送到了他手中。 吕公著低头一看,是紫苏饮,他最爱的饮子之一。 于是在心中感激的再谢了一声。 便听着那帷幕内的太皇太后出言问道:“昨日学士殿中坦言国家内外之事,上‘十事’以助社稷……老身和皇太后、官家,都商议了一下,觉得学士所言,甚合当今朝政之弊……” “今日特地再召学士入宫,乃是想请学士,为老身、皇太后、官家,详细说说……” “此十事当如何做到?” 吕公著持芴而拜:“老臣惶恐,乞谨以文字上奏御前,供两宫慈圣、皇帝陛下圣聪裁决……” 说着,他就从袖子里掏出了那一封他在入京的路上就一直在写,不断修订、不断删改,终于定稿的奏疏,恭敬的呈在手中。 太皇太后当即吩咐粱惟简:“且将学士上书取来!” “唯!” 粱惟简领命出了帷幕,弯着腰到了殿中,恭恭敬敬的从吕公著手中接过了奏疏,然后送到两宫面前。 太皇太后接过奏疏,心中就惊讶了一声:“竟是这么厚?” “难道是万言书?” 向太后也是眼中显出异色。 自王安石上万言书后,大臣们就纷纷选择用这样一种体裁,来向上坦露自身的政治意图和抱负。 渐渐的,在朝堂上万言书的形式,就成为了一个大臣默认的对天子最高等级的进言方式。 两宫听政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大臣,用万言书的体裁上书言事。 于是不由得都严肃了起来。 太皇太后翻开来一看,神色就慢慢的严肃起来。 她看了一遍,递给向太后:“皇太后也看看吧……” 向太后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然后交给石得一:“送给官家也看看!” 殿中的吕公著顿时就忐忑起来。 赵煦接过吕公著的上奏,仔细的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吕公著的文字,看着很舒服。 虽然整篇都是在说夏商周、汉唐的旧事。 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在借古说今。 奏疏中,也完全坦露了他吕公著入朝后,要做的事情。 简单概括就是:休养生息、少起兵革,多进君子,少用小人。 对于民间,他的态度,也差不多:别折腾!百姓已经经不起继续折腾了! 对于新法和王安石,却是一个字也没提。 他也不需要提! 因为,在吕公著眼中,估计一切都可以水到渠成。 赵煦合上奏疏,微笑着说道:“吕学士的文字,写的极好!” “朕往后一定和学士多请教!” 吕公著连忙拜道:“不敢!” 帷幕内的两宫也都笑了起来,太皇太后道:“学士的文章,当年英庙也赞过,官家确实该好好和学士请教请教!” 向太后则道:“大行皇帝以学士为师保真是选的极好!” “六哥以后,遇到不懂的,可以直接在朝堂上问学士……学士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吕公著立刻表态:“老臣惶恐,愿为陛下鞠躬尽瘁!” 其实,此刻他最想知道的是——少主怎么看他的上书文字? 吕公著相信,少主应该是看懂了的。 不然,他不会说那些话。 可态度呢? 这可让他急坏了! 好在,这个时候向太后帮他问了。 “六哥以为,学士上书所言如何?” 便听着少主答道:“儿有些地方还不太懂…回宫后,还需请教太母、母后……” 吕公著咽了咽口水,他其实很想说:陛下您不如现在就问老臣……看看哪里您不满意?老臣我改! 可他没有这个胆子,也不敢逾越自身的身份,只能乖乖的站在原地,低着头。 帷幕中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却都开心起来。 这是她们现在最享受的时光。 没有之一! 因为官家太聪明了,一教就会,几乎不需要过多提醒! 而且官家记忆力特别好,教过的东西,总是能记得很清楚!从来不需要她们额外提醒! 便听着帷幕内的太皇太后说道:“学士上书所言,老身和皇太后看了,都觉得甚好!” “如今,国家艰难,天下事艰辛……” “这朝堂上,尚需学士这样的老臣辅佐……” “不知道,吕学士可愿入朝,暂充执政之位?” 吕公著虽然很想问一问:娘娘,官家何时能给老臣一个答复? 但,面对太皇太后的垂询,他也只能按照着流程,拜谢着:“老臣惶恐……天下名臣元老皆在,岂敢望执政之位?” “望乞两宫慈圣,另择贤臣!” “譬如……”吕公著大着胆子,试探着说:“资政殿学士司马光,天下知名……” 帷幕中,在这个刹那陷入了短暂寂静。 吕公著连忙持芴谢罪:“老臣惶恐……” 帷幕中的太皇太后笑了一声,没有对吕公著提起的司马光做表态,只是说道:“国事艰难,还望学士念在大行皇帝的殷殷期盼以及官家、老身还有皇太后……莫要推辞!” 吕公著抬起头,看向殿上御座上,那位似乎依旧在低着头看着他的奏疏文字的少主。 他知道的,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只能先答允下来再说。 于是,持芴拜道:“老臣何幸?既蒙两宫慈圣厚爱,敢不为社稷尽忠?!” 这就是答应了。 没有按照故事再次推辞。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敢再赌,万一惹恼了两宫,得不偿失! 先入朝再说,先入局再说! 帷幕内的两宫,似乎商议了一下,然后太皇太后就问道:“未知学士,可愿暂充枢密使一职?” 吕公著瞪大了眼睛。 枢密使?! 西府的长官? 他几乎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这是有人在两宫面前出了坏主意! 可是,他也没有什么好的借口和理由拒绝。 难道他能说:老臣看不上枢密使吗? 没办法,他只能持芴拜道:“老臣惶恐,枢密使大行皇帝已罢……” “若是重设,恐乱大行皇帝之政……” “两宫慈圣美意,老臣心领……” “得知枢密院,老臣便已心足!” 赵煦一听吕公著的话,就知道他在以退为进。 因为吕公著做过枢密使,若是回朝,拜任的却是不如枢密使的知枢密院事。 那会被认为是一种变形的责罚。 一般,不可能有这样的人事安排! 但是……两宫能听懂吗?赵煦表示怀疑。 不过,念在吕公著刚才提及了‘恐乱大行皇帝之政’的份上,赵煦还是拉了他一把。 “太母、母后……”赵煦抢在两宫没有说话前开口了:“朕观学士告身,元丰年间,似是做过枢密使……” “若拜为知枢密院事,此非祖宗善待儒臣之制!” 两宫听了,似乎是反应了过来。 太皇太后当即道:“学士公忠体国,老身又岂可委屈学士?” 她是很好面子的。 既然吕公著肯给她面子,愿意屈尊去接受知枢密院事的任命。 自然,她也不能委屈了这个老臣! 于是,和向太后在帷幕中商议了一会,便对吕公著道:“学士且在京,再留几日,待老身和都堂宰执商议,再行决断……” 若只是拜吕公著枢密使,是不需要和都堂商议的,因为这是韩绛推荐的。 可若改为东府执政,却是得和都堂通气才行! 尤其是必须和韩绛商议! 这是对宰相最基本的尊重! 今天晚上不知道怎么的,胃一直不舒服,肚子也疼,跑厕所已经五六次了! 难道吃坏了肠胃? 嗯,等下还有! 但估计要晚一些了! (本章完) 。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人事 两宫拥着赵煦回了大内,然后,赵煦自然就拿着吕公著的上书,开始请教起来。 这一句出自哪里?那一句又是谁说的? 赵煦表现依旧稳定。 两宫则是轮流上阵,教导着赵煦。 即便如此,也遇到了好几个她们知识的盲点,只能暂时略过。 教到晚上,总算大抵教完了。 两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欣慰、成就感以及疲惫。 赵煦在保慈宫里用了晚膳,才回到福宁殿里就寝。 临睡前,冯景趁着给赵煦端洗脚水的空挡,低声说道:“大家,臣在御厨听人说,好像张都知被太皇太后训斥了……” “连内东门和御药院的差遣也被卸了……” “看来是犯了什么大错!” 赵煦哦了一声,轻声讥讽着道:“获罪于天!” 冯景赶紧低下头去,哪怕他文化水平不算太高,但也知道下面的那句话:无可祷也! 于是他懂了! 天是什么?不就是他面前的这位少主、大家? 所以,张茂则是贼臣? 冯景眼神闪烁了两下,他知道的,这是个机会! 他也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尽一切可能,搜集张茂则的罪证! 以便大家需要的时候,可以拿出来! …… 翌日,六月癸亥朔,以礼部再献大行皇帝御容画像故,辍朝。 赵煦和两宫,首先在宫中仔细查看,反复确认没有问题,才召集都堂宰执,在福宁殿中再次瞻仰。 宰执们看完,也都说没有问题,才命人恭敬的送去景灵宫供奉——上次,礼部画像已经出过一次错了,要是再错,不仅仅礼部上下都得滚蛋,赵煦、两宫、宰执们也不会有脸! 瞻仰完大行皇帝御容画像,两宫命右相韩绛留下议事。 自然,商议的是吕公著的任命问题。 虽然韩绛很想将吕公著拦在东府外,可,韩绛是个聪明人,见到两宫都有意吕公著入东府后,立刻就变了脸,只说要回去和执政们商量。 两宫自是欣然应允! 但出了宫门后,韩绛就眯起了眼睛。 “吕晦叔的手段,可还真是高明!” 他自然看得懂,吕公著推辞枢密使,退任知枢密院事,乃是在以退为进。 “他若到了东府的话……” “东府诸人中……恐怕就一个章子厚,能对付的了他!” 韩绛在都堂也有一段时间了,执政们的性格和能力他也差不多摸清楚了。 东府三位执政,李清臣性格谦和,不大喜欢和人争执,张璪办事能力可以,但手腕不行。 只有章惇章子厚,无论在能力还是手腕上,都可以和吕公著一战! 可惜,章惇章子厚,似乎已经有求去之意。 这怎么行? 韩绛扭头就向着都堂方向而去。 他得和章惇好好说说:子厚,你也不想看到,整个朝堂上都是旧党吧? 要知道,吕公著这一次可是来势汹汹。 昨日就已经举荐了五个御史! 今天更是跳过了他和蔡确挖的坑,要进东府了。 四个月后,蔡确卸任山陵使,出知地方,他这个老臣升任左相,吕公著必然进右相。 到那个时候,谁还拦得住吕公著发挥? 所以,章惇必须留下来! 于是,在这天上午,都堂的令厅里,右相韩绛和章惇两人闭门谈了差不多半个时辰。 最后,韩绛是带着微笑走出来的。 他得到了章惇的承诺——绝不主动请郡! 而章惇也笑的很开心——他是想过请郡,但最近几天他改主意了! 他想在汴京城,尽可能多留些时间! 韩绛的建议和要求,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有韩绛在后面给他加油鼓劲,章惇并不惧怕那位来势汹汹的元老重臣! …… 元丰八年六月甲子(初二),延和殿听政。 中书请奏:乞以龙图阁待制、知青州邓绾,改知永兴军;原知永兴军、龙图阁直学士刘痒知青州。 这是很正常的人事对调。 也是防止地方官,在一个地方长期任职,尾大不掉的制度。 两宫自是允准,同时给邓绾升了一下馆职,将其从龙图阁待制升为龙图阁直学士,算是对邓绾在青州两年的嘉奖。 右相韩绛奏:熙河兰会路经略使,乃国家边帅,如今原帅李宪已卸任,乞两宫诏任新边帅。 两宫命韩绛及都堂执政推荐边帅人选。 这个事情,其实早就在都堂和宫里来回商议了很久。 所以很快韩绛就向两宫,提供了一份名单。 泾原路经略使卢秉、环庆路经略使赵卨、神卫、龙卫四厢都指挥使刘昌祚、马步军副都指挥使苗授。 两文两武,一共四个人选。 其中,文臣的机会,相对来说最大! 刘昌祚和苗授,基本是陪跑——除非卢秉和赵卨都不愿意去熙河! 但这大抵不可能! 熙河路边帅,是元丰以来军功最多,也是最有作为的。 若李宪不是内臣,而是武臣,他早就是正任节度使了。 若其是文臣士大夫…… 三省两府的大门,早就为他敞开了。 他最低也是个枢密使! 搞不好,直接拜相也不是没可能! 当然,正常的流程还是需要走的。 所以两宫下诏:命卢秉、赵卨、刘昌祚、苗授入阙。 其中,苗授本人就在京城。 他是在去年,被大行皇帝圣旨召回,然后拜为步军副都指挥使的。 于是,两宫便命苗授明日上午入觐。 此事议处之后,韩绛上禀:尚书右丞、中书侍郎李清臣,可迁知枢密院事! 两宫没有犹豫,便同意了韩绛的奏请。 便下诏给了翰林学士院,命草制李清臣知枢密院事制。 因为是东府执政平迁西府执政,所以不需要大拜除,直接写一道简单的制书就可以了。 在完成了这个任命后,吕公著入朝的最后障碍被扫清。 于是,在这天傍晚,两宫带着赵煦驾临内东门下的小殿,召见了翰林学士邓润甫。 是夜,学士院锁厅。 第二天凌晨,一道宣麻大拜除,从宫中降出。 资政殿大学士、银青光禄大夫吕公著,进拜尚书右丞兼任中书侍郎。 之所以如此迅速,是因为河北边报辽使已经入境! 对大宋来说,恐辽症是造成很多事情和变故的主要推动力! (本章完) 。 一百七十章 挟契丹自重! 赵煦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向太后坐在榻前的身影。 “母后怎来了?”赵煦问道。 向太后叹了口气,将两封誊写的边报,拿给赵煦看。 “这是昨夜收到的边报……” “吕惠卿言:西贼残暴,寇我不成,竟暴虐于横山各部!” “各部首领,泣血以求,求我王师出塞,接其各部入境,以为我朝边户……” “折克行也说,近日来多见,横山羌部,扶老携幼,逃入我境……” 赵煦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 吕惠卿也好,折克行也罢。 都是他很熟悉的人。 所以,他只扫了一眼,就大概明白,吕惠卿这个满肚子坏水的福建子,恐怕又在搞事了。 这是吕惠卿的性格。 生命不息,搞事不止! 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地方,这位熙宁变法的‘护法善神’,总是这样的。 他总是带着旺盛的精力,不断的想方设法的在他身边掀起一次又一次的事端。 除了王安石、赵煦的父皇,还有上上辈子亲政后的赵煦外。 没有人能按得住这个福建来的相公。 向太后在赵煦看的时候,在旁边接着说道:“除了边报外,吕惠卿也送了一封横山各部首领的血书……” “文字恳切,言辞谦卑……乞以我朝王师援手……以救倒悬之民……” 若只是两个边臣的边报,向太后或许还不会这样纠结。 她甚至早就在昨天晚上接到边报的时候,就给了吕惠卿批复:不得生事! 可有了横山各部的血书以后,事情就不一样了。 向太后就纠结了起来。 原因?很简单! 各部求援,若大宋见死不救,就等于将横山各部推给西贼。 向太后虽然没有什么军国经验,但也可以靠着自己朴素的道德和认知,知道若是这样做了,以后横山羌部就不会有人心向大宋了。 横山羌部、党项,诸部足足有百万之众。 这些人生在沿边长在横山。 若他们全体倒戈西贼,西贼国力必然增长! 如此一来,六哥将来岂不是要面对一个比今天更强大的西贼? 赵煦假装看着边报,实则在心里开始思索。 吕惠卿擅作主张,让他很忧虑。 可又不得不给吕惠卿擦屁股,想办法在朝堂上圆过来。 想到这里,赵煦就问道:“母后,可曾和髃臣们商议?” 向太后摇摇头:“还未……” 赵煦点点,还没有下都堂,这就好! 只要未下都堂,这个事情就可以暂时控制在小范围内,舆论就不会立刻发作。 “六哥,该怎么处理?”向太后问着。 赵煦想了想,轻声道:“母后,朕读《春秋》,观圣人之微言大义,皆以戎狄不称人也!” “若称人则必因戎狄行仁义之事!” “仁义不兴,则攻守之势异也!” “我大宋仁义之邦,礼仪之国,若连仁义之事都不做,何称中国?” “北朝使者,如今已经入境……” “儿担心……若是我朝因惧兴兵而不救远方之民……恐北使有轻我朝之心!” 先把孔子的牌坊立起来。 然后反手一个友邦惊诧,挟契丹自重。 这是赵煦急切之间,暂时能想到的办法。 不过,很好用! 向太后听完,也是点头:“六哥说得对!” 这些日子,她和太皇太后亲自教六哥春秋经义。 自然知道,整部春秋,包括谷梁传的解释,戎狄四夷,基本不称人。 其后缀是没有‘人’这个名词的。 经义上也说的很清楚:此圣人特贬之! 但也有例外! 戎狄做了好事,行了仁义或者遵守礼法的时候,他们就能摇身一变在圣人笔下有一个‘狄人’、‘戎人’的称呼。 戎狄行仁义,尚且可被圣人称人。 堂堂大宋,若失了仁义礼法,四夷如何看待?天下人又如何看待? 尤其是,北使已经入境了! 向太后可是听说过的。 北朝开国之主耶律阿保机,生平最崇拜汉高祖刘邦,自诩为刘邦后人。 契丹的后族萧氏,更是直接明牌:我乃汉丞相萧何之后! 此外,北朝制度,分南院北院,其中南院完全照抄的大宋文法,只稍作了改变! 昨日,向太后还问了邓润甫,北朝君臣如何看待大宋的问题。 得到了一个叫向太后心惊的答案:北虏蔑视我朝! 至于如何蔑视的邓润甫不敢说,只是暗示:我朝如何看北虏,大抵北虏也是如何看我朝…… 大宋将北朝契丹,视为北虏。 那么,契丹人怎么看大宋?南蛮?南寇?还是汴贼? 向太后只是想到这一节就忧心忡忡。 和西贼比起来,北朝契丹,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在向太后心中,是绝不能让北朝轻视大宋,特别是六哥治下的大宋! 于是,她道:“那母后去和太母商议一下……” 赵煦点点头,说道:“最好也请西府两位执政,也一起商议商议……” “这等军国之事,还是需要执政们参谋……” 这就是把东府,隔离在这个事情的决策圈外。 向太后点点头:“六哥所言甚是!” “确实需要和西府两位执政通气!” 于是,向太后便去了保慈宫寻太皇太后商议此事。 而赵煦则在福宁殿里,慢条斯理的洗漱然后用膳。 等吃饱了,他才带着人,前往保慈宫。 赵煦到保慈宫里的时候,西府两位执政,已经被传召到了殿前。 正在和两宫汇报着事情。 见到赵煦到来,他们连忙持芴退避一侧,同时行礼:“臣等恭问圣躬万福!” 赵煦点点头:“朕万福!” 然后到了两宫帷幕里,给两宫请了安。 在这个过程中,赵煦观察了一下,太皇太后的神色,并无异样。 于是赵煦笑着坐到了两宫身边,问道:“太母、母后,两位执政怎么说的?” 向太后答道:“六哥,两位执政也都言:天子新即位,北使已经入境……若我朝连救横山受难之人都不愿……恐北使以为我朝无人……” 太皇太后则道:“老身只担心,边臣生事,借机挑衅,酿成大战,致生灵涂炭……” 赵煦听着就懂了。 只要不发生大战,那么太皇太后其实也支持来一次横山特别军事行动! 于是,赵煦道:“那就下诏严格训诫吕惠卿等,令其不可在救人之外生事!不然国法无情,定不轻饶!” 两宫听了,都是眼睛一亮:“官家的主意好!”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司马光:张之谏不该被罪 两宫议定,西府两位执政也同意。 于是,一道旨意,便从宫中发出,通过急脚马递,发往葭芦寨。 旨意大抵和赵煦的意思差不多。 只在用词上更加严厉,对吕惠卿的约束也更具体。 此事,自然也不可能瞒得住人。 很快,都堂上下就都知道了吕惠卿报告羌人求援的事情。 第一天到都堂履职的吕公著,还没得及召见中书省六房佐吏,就骤闻此事。 旋即就眉头紧皱起来。 他前两天上书,才说了止息兵戈,休养生息的事情。 今天就要兴兵? 这就让他面子有些挂不住了。 不过,吕公著没有立刻发作,他不动声色的派人去将西府的同知枢密院安焘请来。 安焘算是吕公著在都堂上,除了右相韩绛外的最熟悉的人了。 因为元丰三年,吕公著在枢密院的时候,安焘时为权三司使,因为大军后勤调度、辎重转运以及其他钱帛上的事情经常打交道。 所以,吕公著对安焘有一定好感。 知道这个大臣,虽然是新法一系,可在一些地方的立场倾向旧党。 也曾经弱弱的指出过一些新法的弊端。 但他聪明,见势不妙,立刻就假装自己没有说过,反过来大肆吹捧。 这种人,外人会觉得,蛇鼠两端,可吕公著明白这就是官场生存之道。 只有站在都堂上,才能影响国家,才能改变时弊。 若因自己一时之气,就甩手不干或者因此被贬。 那除了自己得了一个好名声外,于国何益? 吕公著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既然给赵官家当差,那就得受赵官家的气。 甚至得想方设法的哄好赵官家! 安焘很快就赴约而来,到了吕公著面前,拱手一拜:“省佐有事寻某?” 吕公著上前,扶起安焘,拉着他的手,坐到令厅上,微笑着道:“一别三载,厚卿风采依旧,老夫着实羡慕!” “省佐言重了……”安焘坐下来后,就问道:“省佐寻某,可是为了今日两宫手诏河东一事?” 吕公著点点头,道:“厚卿应当知道,我朝已连年用兵,沿边百姓,备受战火颠沛之苦……” 安焘点点头。 他虽然是新党也支持王安石。 可他对拓边,一直持不同意见。 立场虽然没有旧党的弭兵息战这么极端,但也是不太主张继续扩大战争的。 实在是花钱花的太多了! 而且,年年都在花钱! 吕公著看着安焘,问道:“那为何厚卿?” 安焘拱手道:“大义之前,小节自当忽略!” “嗯?” “吕惠卿随边报,附上了羌部豪酋的血书……”安焘平静的说道。 “少主言:春秋圣人以戎狄不称人,独戎狄行仁义而称人……圣人微言大义,在仁义二字!” 吕公著听着,瞳孔转动。 安焘接着道:“两宫也担忧,若横山羌部求援,而我朝见而不救,不仅仅将大失横山诸羌之心,使彼为西贼所用!” “更忧虑着北使!” “北使如今已在河北,若其知我朝连近在咫尺的羌部求援也无动于衷,难免轻视我朝!” 吕公著缓缓的点头。 这个理由,已经能够说服他了。 北使…… 那可是只要找到机会,就会对大宋极限施压,恫吓、威胁,无所不用其极! 庆历增币,就是因为北使萧特末,在御前以战争恐吓,吓住了仁庙才达成的。 此外,少主的态度也让吕公著谨慎起来。 何况,少主说的确实是有道理的。 仁义二字,立国之本! 大宋为正统,若连仁义都不坚守了。 那么四夷还会服吗? 尤其是横山羌部,若其因此彻底倒向西贼,那么,沿边各路从此永无宁日! 安焘看着吕公著的神色,微笑着道:“省佐不必忧虑!” “两宫和少主,发往河东的手诏,用词极为严厉,只许河东救人,并无开战、用兵之事……” “吕吉甫这个人虽然跋扈,但也绝不敢抗旨不尊!” 吕公著缓缓点头:“若如此,天下幸甚!” 只要不掀起大战,只要不再来一次五路伐夏、永乐城大战这样的事情。 沿边各路和天下财政,就还能坚持。 于是,吕公著拱手谢道:“辛苦厚卿了!” “不敢!” …… 司马光放下手里的笔,侧耳听着门外的议论声。 他听到了河东、吕惠卿、羌部一类的议论。 于是,司马光对范祖禹说道:“纯甫,出门去问问,发生了何事?是否是河东又起了兵戈?” 这是司马光现在最担心的事情。 两宫震怒,将鄜延路的张之谏重罪。 现在,又圣旨要召回鄜延路另外一位边帅刘昌祚。 这样一来,吕惠卿小人得志,一人兼两路! 他若擅起兵戈,苍生不幸! 没多久,范祖禹就回来,将他打听到的事情和司马光说了。 司马光听完,一张老脸立刻就拉了下来。 “老夫就知道!”司马光喃喃自语着:“吕惠卿此子,必怀乱政之心!” “张之谏获罪也必然助长他的野心!” 范祖禹听着,问道:“您是要上书谈论此事?” 司马光看着范祖禹,摇摇头,道:“非也!” “少主所言,自是有道理!” “仁义不施,则攻守之势异也!” “如今,羌部血书求救我朝,少主发仁义之圣心,以王师救之,可谓至善!老夫为何要阻止?” 对现在的司马光来说,那位少主就像一汪从未被人涉足的泉水。 善良、纯圣,仁义发乎于天性! 自然是不可能会有‘因利兴兵’的心思。 只能是出于天性的善良,为了救人而做出的决定。 这样的仁义之举自然只能歌颂,怎么能阻拦呢? “那……”范祖禹不太明白了。 “老夫要阻止的是朝堂治张之谏的重罪!” “张之谏不止不该被罪,反而应当重重奖赏!” “使天下皆知,我朝息兵之决心!“ “也由此,完全彻底的打消,那些边帅武夫,擅起边衅,借此邀功买名的心思!” 对司马光来说,这才是关键所在。 张之谏,对不对?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抗拒了吕惠卿欲图作乱的行为。 只要边臣人人都如张之谏,西贼再如何挑衅,也只坚守城池。 那里还会有战争? 一旦没有了战争,那么,因为战争而生的那些倍克、残民、乱国家的邪法,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二章 迂回 元丰八年六月已丑(初三)。 内臣梁从政改遥郡防御使,吴靖方改遥郡团练使。 这就是所谓的‘暗寄’了。 不合法,但有效! 中散大夫、知冀州王令图改知檀州。 尚书左丞、门下侍郎章惇上奏:臣奉诏核验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沈括所献‘胆水浸铜法’,今已确验,此法确能得铜!率用铁两斤四两,得铜一斤! 此书一上,朝堂震动。 右相韩绛和新任的执政吕公著,都是用着火热的眼神看过来。 铜! 不就是钱吗? 两斤四两的铁,就能得到一斤铜! 岂非等于拿铁换铜? 韩绛立刻就问道:“章侍郎所言,可是确实?” 章惇答道:“下官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亲眼所见……” “过去数日,下官每日都去专一制造军器局察看……且自门下省抽调了官吏,十二时辰守护、督查……” “确信无疑!沈提举确实以生铁自胆水之中浸泡得铜!” 章惇的回答,让在场的群臣,都是涨红了脸。 两斤四两生铁得铜一斤? 天下铜矿那么多,伴生的胆石这么多年来,挖出来的不知道有多少! 形成的自然胆水溪流,在很多地方都是存在的。 这些资源,若是利用好了。 天下铜产量不说翻倍,增加三分之一,甚至哪怕只是五分之一也是好的。 这起码都是百万贯级别的财政收入啊! 于是,所有人都是高高兴兴。 韩绛更是意气风发! 每年能多至少一百万贯铜钱流入市场,物价的低迷和乡村户收入的窘境就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缓解。 须知,大宋因为钱贵,从仁庙庆历时代至今,汴京米价、绢布价格,长期维持在一个相同的数字来回波动。 不过,兴奋过后。 怎么处置这个事情,就成为了关键! 韩绛想了想,持芴出列,奏道:“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此事如何处置?乞下圣裁!” 财帛动人心呢! 何况是一百万贯,甚至更多的财富! 韩绛是知道,大宋的矿坑里是个什么情况的。 形势户、豪强、地方流氓地痞、亡命之徒…… 都聚集在这些地方,为了发财而争斗! 各大矿山,每年都有大量械斗发生! 死在矿坑、矿洞里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大多数案子,官府连查都没办法查! 因为死无对证!也摄于叛乱! 两个月前,吴居厚不就被莱芜监的矿工差点给活抓了? 虽然朝廷给自己粉饰说是:吴居厚倍克害民,激起民愤。 但什么样的百姓,能鼓噪数千人,围攻一路转运使司衙门? 为何又偏偏是在吴居厚案发后才出现? 大家都在装傻罢了。 两宫沉吟片刻,太皇太后就问道:“祖宗制度如何?” 韩绛答道:“祖宗制度,天下矿坑之获,自来皆以官民二八抽分,然后地方矿监,以市价博买五分,余者皆听民自便!” 太皇太后也惊讶了一声:“一直都是如此吗?” 韩绛奏道:“向来如此!” 这就很惊奇了啊! 王安石那个奸臣,居然肯放过这条财路?不可思议! “那便依旧制如何?”太皇太后试探着问道。 韩绛拜道:“正该如此!” 吕公著也持芴拜道:“慈圣隆恩,天下百姓必感激涕零!” 章惇、张璪则保持了沉默。 赵煦坐在御座上,看着这一切。 “百姓?”他笑了一声在大宋旁的产业,或许可能真的还有平民百姓参与。 但这矿坑? 哪来的平民百姓!? 这是平民百姓能玩得起的游戏吗? 平民百姓冲进这种重资产、高投入的游戏里,不是粉身碎骨就一定是被人连骨头带肉一起吃个精光! 这是只有形势户,地方上的豪强们才玩得起的游戏! 不过,现在的赵煦,对于大宋经济和社会,早就已经有了不同的认知。 所以,他保持着沉默,静静的听着两宫做出了决定。 “既是祖制,便依祖制来办!”太皇太后道:“且命沈括,将这‘胆水浸铜法’之要,上呈朝堂,然后明发天下州郡铜监,命监官将其法张榜于治下矿坑!依旧以祖制二八抽分,博买五分为法!” “臣等遵旨!”韩绛和吕公著持芴再拜。 章惇和张璪也持芴行礼。 …… 退朝后,两宫拥着赵煦回到保慈宫里。 很快,向太后就发现了赵煦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于是问道:“六哥有心事?” 赵煦点点头。 太皇太后见了,问道:“官家何事忧心?” 赵煦甜甜的一笑,道:“孙儿在想着今日朝会上髃臣所议的事情……” “嗯?” “孙儿这些日子,在太母、母后教导下,接触国事,见地方州郡上奏,多有言钱贵民苦之事……”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听着,都是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个孩子果然是仁圣啊! 时刻都在念着天下苍生福祉,想着百姓疾苦! 于是,向太后问道:“我儿可有妙策?” 赵煦握住向太后的手,道:“儿听人说,自古帝王,三代之后,爱民者莫过于汉文帝!” “汉文帝轻徭薄赋省刑节俭……” “儿也是崇慕不已,犹愿效之……” “所以方才在朝堂上,儿其实想和太母、母后讨一个恩典,但却又担心儿所想太过荒缪,失了法度,所以不敢进言!” 向太后立刻就道:“我儿有仁圣爱民之心,便已足够!” 太皇太后则问道:“官家想和老身、太后要个怎样的恩典?” 赵煦伸手也将太皇太后的手握住,拉着两宫,羞赫的道:“孙儿说出来,太母、母后不要笑话!” 太皇太后立刻笑道:“官家且说便是!老身和太后绝不会笑话官家!” “也没有人敢笑话官家!” 官家发仁圣之心,哪怕错了,也是天资纯良,天性仁圣!天下人只有赞颂、幸福! 哪里会有人笑话? 赵煦于是道:“孙儿想要的恩典就是……请太母、母后,推恩天下百姓……恩免百姓以‘胆水浸铜法’所得之铜所当上缴官府之课利……” “如此一来,百姓可以多得利,更愿意产铜!而官府也可以多得铜来铸钱,天下钱多了,也应该会受益……” 两宫听着,对视一眼,然后就都伸手摸了摸赵煦的头。 “官家聪俊仁圣,真乃是国家之幸!”太皇太后说道。 向太后更是欢喜不已,道:“我儿来日必可为大宋尧舜!” 赵煦听着,欢快起来:“太母、母后,都觉得我的想法不错吗?” 两宫微笑着点头。 太皇太后更是感慨:“官家仁圣爱民之心,怕是仁庙也不及!” 至少,仁庙是不肯这么大幅度的让利于民的! 当年茶法改革,就出现了虽然百姓得利了,可官府利益受损,于是直接罢废的事情。 两宫虽然也有些善财难舍的想法。 可,一则这‘胆水浸铜法’是新的采矿之法。 本身就是平白多得的财源! 官家要推恩,要学汉文帝,两宫也愿意舍弃一部分收入来成全。 二则,这是官家提出来的。 两宫,特别是太皇太后很清楚,她若拒绝了,传出去会被人说她这个太母吝啬,会影响她将来在史书上的地位和形象! 于是,太皇太后问道:“官家想要减免多少课利?” 赵煦微笑着说道:“汉文帝曾多次下诏,命天下三十税一……” “儿也欲效仿之,不如就减半课利吧!” 太皇太后听着点点头,问道:“太后怎么看?” 向太后想了想,道:“官家之意甚好!我大宋也不缺这一成的课利!” 于是两宫旋即,以赵煦的名义降旨意到中书省,命中书省中书舍人草诏推恩天下,将‘胆水浸铜法’的课利减免为一成,但依旧命地方监官博买五分。 注:北宋一直矿税一直是官二民八,余者五分博买的矿产税收政策。 所以,北宋才能铸造那么多铜钱——熙宁元丰中,铸钱超过一亿贯!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三章 动物园之说 赵煦回到福宁殿,让冯景将御前的帷幕放下。 然后他就坐到床上,将头蒙在被子,放肆的笑了一声。 帷幕外的冯景听到笑声,连忙低下头去,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赵煦也只笑了一声,就收敛了自己。 他知道的,漫漫长路,他只踏出了第一步。 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慢慢走到御花园中,看着花园里的姹紫嫣红,赵煦坐到一个凉亭里,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美景。 “冯景……”赵煦忽然问道:“汝养过狼吗?” 冯景摇摇头,他怎么可能养过狼? 赵煦笑起来:“那汝也肯定没有养过老虎!” 冯景道:“大家,臣怎么可能养老虎……” “但臣听说,南熏门外的玉津园中,养有进贡的狮子、老虎……过去甚至还有大象呢!” 赵煦微笑着,摇摇头:“汝没有养过很正常!” “但朕养过!” “知道为何在野外的狮虎,动辄吃人,但玉津园里的猛兽,却乖巧的和猫一样吗?” 赵煦自说自话:“因为它们吃饱了!” “因为朕养着它们!” 冯景听不懂,但他感觉,大家似乎是在说别的东西。 他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 赵煦却是继续说着:“朕现在打算养一头更厉害的猛兽!” “可又担心,这头猛兽反噬……” “朕得好好想想,怎么给祂的脖子上,多戴几个项圈!” 在现代的时候,赵煦的老师,曾经形象的对北宋做过一个比喻。 整个北宋,就是一个特大号动物园。 皇帝把一切可能威胁皇权的怪物,都关在了这个私家园林里,用别人的血肉,将这些怪物喂得饱饱的。 让它们不能再对皇权造成威胁! 军队、武将、文官士大夫、外戚、宗室甚至是起义的农民…… 统统都是如此! 然而,可惜,北宋皇帝只能让自己家里的猛兽不再嗜血。 却没有办法让别人家里的恶狼,不跑进自己家里猎食。 这就是北宋的悲哀所在。 …… 两宫的旨意,降到中书。 韩绛和吕公著第一时间就接触到了。 然后,大宋右相和新任的执政,互相看了一眼对方的令厅。 接着,他们两个就自然而然的聚到了一起。 “少主仁圣,推恩万民!”韩绛微笑着给吕公著倒上一杯自家珍藏的美酒:“天下幸甚!苍生幸甚!” 吕公著点点头,抿了一口酒,然后他道:“右揆所言甚是!” “只是……”吕公著轻声道:“老夫有些忧心啊!” “百姓们若不能理解官家的仁圣,甚至是借此欺压良善,该当如何?” 韩绛当然懂,吕公著在说什么? 天子推恩,优免‘胆水浸铜法’所得铜料的课利。 用屁股想都知道会发生? 天下的矿坑,肯定都会出现大量的人,将不属于‘胆水浸铜法’所得的铜料,强行说成是‘胆水浸铜法’所得。 以此逃避官府抽税、课利。 韩绛想过上书,直言此事利弊。 但他放弃了。 因为韩绛知道,这到底涉及了多少人? 天下铜矿,共有五十二处,其中最大的三处,号称三大场,这三大矿场矿工都在数万。 信州的铅山矿工超过十万! 五十二处,加起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涉及百万之众的人。 得罪不起! 吕公著当然也知道这个。 百万矿工衣食所系!谁敢轻易言此? 况且……吕公著想着旨意上描述的少主的原话。 仰慕汉文帝? 汉文帝是明君,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是,在同时汉文帝也是历代少有的权术之主,深谋远虑的君王! 单单是看他轻松的将覆灭了吕氏集团的军功勋臣集团收拾的老老实实就知道,文帝不仅仅有仁圣的一面,还有狠辣的一面! 周勃都在狱中哀叹:吾今日始知狱卒之贵! 于是,吕公著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万一,少主是有自己的计划呢?有着长远的考虑呢? 想到这里,吕公著就心机一动,然后问道:“右揆在朝已数月,未知可听说过,少主喜爱什么吃食?” 韩绛顿时笑起来,他想起了吕公著的父亲吕夷简,在打听到仁庙爱吃糟白鱼后,每个月都花费重金,从老家寿州递送两筐上好的糟白鱼。 此事朝野皆知! 虽然后来,仁庙和吕夷简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对外说什么:吕公就送过一次。 谁信啊! “不瞒晦叔,此事宫中只有只言片语传出……不过少主确实喜爱吃食……听人说,少主三餐皆是亲自授命内臣冯景至御厨督办的……” 吕公著点点头,有线索就好,少主喜欢吃美食就更好了。 韩绛却是想起了一个事情,悄悄的和吕公著道:“晦叔,前几日,文太师曾经托某,待晦叔入了东府,一定要拜托晦叔帮个忙……” 吕公著一听,眉毛就皱了起来。 文宽夫那个老匹夫,拐弯抹角的,肯定没有安什么好心! 可他却不得不道:“太师何事需要托右揆来言?” 韩绛笑了一声:“文太师觉得他家的两个小娘,人品贤良,知书达理,年纪也和少主相仿……” 吕公著一听就明白了。 近日,汴京城最大的新闻不就是两宫有意,从勋臣外戚们家里选一个或者几个和官家年纪相仿的小娘收到身边当成养女吗? 这明面上,两宫虽然都是说:宫中寂寞,欲养养女以排解孤寂。 实则,想想仁庙时代的事情,谁还不清楚? “文太师为何不自己去宫中进言?”吕公著问道:“两宫还能不给太师面子?” 韩绛笑起来:“文太师的为人,晦叔还不知道吗?” 吕公著听着,顿时就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着。 之前很多想不通的事情,吕公著现在有答案了。 “我说怎么文宽夫入京后就忽然变得好说话了……” “根子却是在这里呢!” 但,吕公著也不好拒绝! 毕竟,文彦博现在或许无法成事,但他想要坏事,却是非常简单! 他是四朝元老,也是硕果仅存的嘉佑宰相! 无论是两宫,还是天下之中,他都有威望和影响力! 于是,吕公著道:“过些时日,贱内入宫谢恩时,会与两宫分说的!” 注:玉津园是北宋皇家动物园。根据记载最多养过五十头大象!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四章 汴京胆石贵 沈括终于接到了老家的信。 他迫不及待的拆开,看着信上妻子张氏的娟秀的字迹。 张氏说,她已经从老家钱塘启程了。 大约六月中旬左右,可以抵达汴京。 随行的不止有沈括的独子沈冲,还有沈括的几个侄子。 他们是来汴京投靠沈括,并为下次科举考试做准备的——钱塘所在的两浙路发解试虽然没有江南西路、福建路那么卷。 但也是大宋地方的卷王了。 录取比例,常年是几百个人抢一个名额。 基本上不是天才,是卷不过别人的。 所以,他们就只能来汴京投靠沈括,打着‘侍奉叔父’的名义,来蹭大宋科举制度给高官留下的后门。 也就是所谓的‘牒试’。 依照制度,离开籍贯地,超过两千里的地方监司以上官员的子弟,是可以就地参加牒试。 牒试的录取比例,一直稳定在三成以上。 堪称是达官贵人子弟入仕的快车道。 而沈括在京城任职距离老家钱塘远超两千里,完全符合牒试的标准。 除此之外,张氏还在信里说,已经把他这些年来,辛辛苦苦绘制了一大半的《天下州县图》也整理好了,一定会小心的带到京城,叫他不要担心。 最后,张氏叮嘱沈括,一定要好好做事,千万不要行差踏错。 沈括看完妻子的家书,脸上顿时浮现出丝丝红润。 张氏是他的续弦,比他小了差不多十五岁,更是提拔和看重他的张芻的掌上明珠。 甚至可以说,沈括是看着张氏长大的。 两人的感情很复杂! 外人是根本不知道,也无法了解的。 总而言之,对沈括而言,张氏不仅仅是妻子,也是他人生的支柱,同时也是一个可以在很多事情上帮助他的贤内助。 老实说,离开张氏的这些日子,沈括总感觉少了点什么,难受得很。 如今,妻子将要入京,沈括是如释重负。 他想了想,就骑着马,准备出去给妻子采购些她最爱的水粉。 刚刚出门,把马牵上。 租住在他旁边的一个官员,便笑意盈盈的出来,拱手行礼:“沈提举……沈提举……” 沈括看了一眼对方,狐疑着问道:“王户曹有事?” 对方神神秘秘的凑到沈括面前,低声问道:“听说提举有神仙秘术,可以点水化铜……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方面的秘法?” 沈括立刻警觉当即正色道:“什么神仙秘术?吾乃士人,子不语怪力乱神!” 那官员皱起眉头:“那提举是如何做到点水为铜的?” 是啊! 你要没有神仙方术,怎么点水为铜? 沈括叹息了一声,道:“足下岂不闻,格物致知乎?” “此乃圣人之教也!” 沈括想起了那日,少主的话,正色道:“便譬如那水,遇热则化为气,水气遇冷则凝结成水珠!” “圣人格物,知其性理,所以用之于天下也!” “足下当好好读书,莫要不求甚解!”沈括半训斥的叮嘱着。 他有这个资格! 且不说他曾是待制级别的重臣! 就是现在,沈括的寄禄官也是朝请大夫! 元丰寄禄格二十五级京朝官的第十二级,能在他上面的,也无非是三省有司的主官了。 更不要说他乃天子近臣,也是经筵官了。 这官员被沈括这么一说,也是愣住了。 “格物致知?”他眨着眼睛,这和点水为铜有什么关系? …… 一个时辰后,沈括已经筋疲力尽了。 因为一路上,他遇到了不下二十个来问他‘神仙秘法’的人。 好几次,甚至还被路人围观。 好多人都围着他,大喊着:您就是点水为铜的沈提举吧?还请提举传授我等秘法! 这让沈括根本去不了瓦市购物,就只能匆匆回家。 到了租住的房子附近,沈括就看到了,他家门口已经聚集了开封府的铺兵。 一问才知道,有人企图进入他的院子行窃,被几个路人发觉,当场抓获。 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趁着沈括不在,想去他家偷‘秘法’的人。 这叫沈括提心吊胆。 虽然赶来的开封府右厢都巡检和他保证,绝对会保护好他的安全。 还会派驻几个铺兵,在他家附近建立一个兵铺。 可沈括还是感觉,这个地方大抵住不得了。 而且,沈括还知道,他要是不能解释清楚的话,类似的事情必然层出不穷,而且防不胜防! 毕竟,天下人只会知道,他沈括用了近乎神仙一样的手段点水为铜! 于是会本能的认定,他沈括掌握了什么秘法、秘术,说不定能点石成金呢! 想要偷他秘密的人,将从汴京排队排到洛阳。 他拦得住吗?拦不住的! 所以,他必须解释清楚! 于是,趁着开封府的都巡检在,也趁着周围围观的人甚多。 沈括拱了拱手,对那位都巡检道:“巡检、诸位邻比……” “某乃是圣人子弟,圣人曰:敬鬼神而远之!” “某向来躬行圣人之教,休说没有什么神仙秘法了,便是有所谓的神仙秘法在某眼前,某也将视而不见!” “坊间传闻,所谓的点水为铜,实在是缪误!” “其法,乃是以铁浸泡胆水之中,用铁来换铜!” “乃是某自圣人经义之中格出来的道理!” “此理与水遇热化为气,水气遇冷化作水珠是一般的道理!” “诸位若感兴趣,皆可以去尝试!” “京城的药店之中,便有着胆石可买!诸位可自买胆石回去,将之捣碎后,浸泡水缸之中,待水缸之水变色,取生铁浸泡其中,便可得铜!” “此法人人皆可尝试,人人皆可运用!”沈括躬身长拜:“实与所谓鬼神,所谓方术,完全不同!” 众人听着,都是安静下来。 真的吗? 大部分人是不信的。 但沈括言之凿凿的样子,似乎也不像有假。 汴京城的胆石,也确实是可以随意买到。 若是真能人人都可以用胆石炼铜? 许多人的心脏,都是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这可是一条现成的财路啊! 胆石才几个钱一斤?十斤胆石炼一斤铜,都是纯赚! 须知,大宋铜钱一贯最多用铜三斤而已,剩下的都是铅和锡。 而纯铜用来制造铜器,利润更大! 于是,在这一天,汴京城的各大药店,包括官营的熟药局里的胆石,被大量的购买。 起初,药店和熟药局的人,都是笑眯眯的做着买卖。 要知道,胆石这种东西,平日里可是没几个人愿意买。 现在一下子就能卖掉多年的库存,简直美滋滋! 但很快的,他们就发现了不对! 于是,京城胆石贵。 而有眼力的,早就已经开始打信息差。 派人去了洛阳、大名府、应天府等地,趁着消息还没有传播过去,先将当地廉价的胆石搜刮一空再说! 那些手握大权的人的行动力则更快! 譬如高遵裕家里的下人,向宗良的仆人,都已经直奔信州。 胆水浸铜,课利只有一成! 这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了! 傻子才不做! 而且,他们的胆子现在也渐渐大了起来。 因为小官家仁孝,是会护着他们的! …… 和汴京城里那些眼睛都变成了铜钱的钱孔的措大们不同。 司马光此时此刻,老怀大慰。 他罕见的喝了一小口的酒,然后捋着胡须,对着来到他府上拜辞,将要去密州履任的苏轼说道:“子瞻,幸逢明主,实乃我辈士大夫之幸也!” 苏轼也是个不能喝酒的,他稍微沾一点酒,就可能醉倒在原地。 但他也尝试着小抿了一口,然后脸色就红了起来,有了三分醉意。 “司马公所言甚是!甚是!”苏轼带着醉意,无限的畅想起来:“当今天子慕汉文,推恩万民,让利百姓,实乃我朝有史以来第一人!” 仁庙虽然也爱民。 但他在位的时候,依然恨不得把脑袋钻进孔方兄里。 茶法、盐法、矿税、商税…… 那是一文不让! 特别是一个茶法,改来改去,要么是官府吃亏,要么是百姓吃亏。 怎么改怎么别扭,最后干脆不改了。 但如今天子即位不过三月,却已是加恩万民,表露出要减免百姓负担的意图! 苏轼相信,矿课只是一个开始! 少主仰慕汉文,汉文在位,可不仅仅是田税三十税一,还曾多次减免全国百姓的田税! “就是,这朝中小人盘踞……地方上的邪党也依旧存在……”苏轼轻声说着:“不知何时才能尽逐……” “还有王安石邪法!”司马光沉声说道:“免役法、青苗法、免行法,害民不浅,当尽数罢废,天下百姓才能真正的得到喘息!” 苏轼的酒,瞬间秒醒。 青苗法,他是万分痛恨的。 可免役法,是良法啊! 他在黄州时亲眼目睹过也感受过地方的上等户们,在免役法实施后逐渐的多了起来,也听过百姓真正的声音——官家虽然要他们交钱,但交钱总比破家灭门好! 再说了,免役法交钱是根据户等和财产来的。 五等户实际上要交的钱很少。 且,现在都堂上不是说要调整役法,以后可能要对五等户减半甚至不收了吗? 司马光却继续说道:“还有河东吕惠卿,非除不可!” “不然迟早必为天下祸患!” 苏轼咽了咽口水,赶忙趴下去,假装喝醉了。 他虽然也讨厌吕惠卿,可苏轼听说了,吕惠卿这次出兵是有少主手诏的。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五章 苗授 元丰八年六月丙寅(初四)。 苗授抱着朝笏,立在延和殿前。 “苗指挥……”閤门通事舍人在他前方轻声说道:“请随我来……” 苗授点点头,持着朝笏,跟上对方,亦步亦趋的,进了那被人俗称‘倒坐殿’的延和殿。 进了殿中,苗授就看到了殿上坐着的小官家的身影。 他连忙持芴低头——他是武臣,在御前可比不得文臣士大夫。 “臣,荣州观察使、马步军副指挥使授,恭问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他在元丰六年,就已经落了横行官,升为正任防御使,去年进观察使。 已是大宋武臣之中佼佼者——地位比他高的武臣,如今就只剩下殿帅燕达了! 其他如姚兕、姚麟、种鄂、刘昌祚、王光祖等大将,地位都在他之下! 他是正任官! 历代武臣不过三五人能拜正任! “苗卿平身!”御座上,传来了小官家稚嫩的童声:“来人,给苗卿赐座……赐茶!” 苗授连忙再拜谢恩:“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 不要看苗授是武将,但其实他本人很有士大夫的儒者气息。 虽然他体格健硕、强壮,但仪表堂堂,髯须被打理的干干净净。 脸上也没有什么伤疤或者刀痕,虽然皮肤稍黑,可看着却并没有什么粗犷感,反而有着些从容不迫、谦卑有礼的气质。 两宫在帷幕里见着,也都是赞叹了一声。 “真儒帅也!”向太后低声赞着。 太皇太后也点头:“人言苗授儒帅,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赵煦拿着手头的告身,附和着两宫的的称赞,轻笑着道:“太母、母后,朕看苗卿告身,还是已故国朝大儒安定先生胡公弟子呢!” 殿中的苗授,连忙拜道:“臣不敢当两宫慈圣、皇帝陛下之赞……只是躬行先师安定先生教诲而已……” 赵煦却是轻声的和两宫说道:“太母、母后,朕还记得,父皇在日曾与朕言:天下讲学之士,唯安定先生,可为孔孟之宗!” “今日见了苗卿,朕才知所言不虚!非大儒不能教出这等儒帅!” 所谓‘孔孟之宗’,确实是赵煦父皇的赞颂! 而且是直接写在了已故的安定先生胡瑗的神道碑上的御笔亲题文字:先生之道,孔孟之宗也! 只是,此事早已经过去十几年,天下人都快忘记了,或者说被故意遗忘了。 如今,赵煦发动冥土追魂之技。 将安定先生的‘孔孟之宗’评价,重新带到朝野视线之中。 这自然是因为,赵煦知道,这是一张王牌! 也是进一步,搅动大宋文坛这坛浑水的利器! 就像张载一般! 这文坛上,总是死人比活人有用! 毕竟,死人不会反对更不会出来争辩! 苗授,却已经感激不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拜道:“大行皇帝盛赞皇帝陛下赞誉,臣代先师再拜谢恩!” 对苗授来说,安定先生胡瑗,实在是如同再生父母一样的存在。 若无胡瑗,苗授很清楚,他绝不会有现在的成就和地位。 天下鸿儒之中,在胡瑗之前,没有人肯收武臣子弟,特别是低级武臣之子为门生,更不要说悉心教导了。 胡瑗之后,关西讲学之风,才日益昌盛。 才出现了横渠学派! 帷幕内的两宫,看着苗授在殿中感恩戴德,毕恭毕敬的样子,也都是点头赞许。 对她们来说,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是值得警惕的。 可一个自带儒生气质,说话彬彬有礼,谈吐不俗的如同士大夫一样的大将,这就要放心的多了。 毕竟,士大夫和大宋王朝是绑定在一起的。 天子固然是天下之主。 可这天下也不仅仅是天子一人的。 还是士大夫们的! 这一点,宫里面和朝堂上,早有了共识。 于是,对苗授有了不少好感,本来只是礼仪性的陛见入对,却忍不住的多问了些问题。 这些问题,都和熙河路有关。 苗授就是从熙河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 两宫的那些问题,他自是对答如流,听得两宫非常满意。 以至于苗授走后,太皇太后都在叹息:“可惜了!” “若苗授有一个进士出身,此番熙河边帅,舍他其谁?” 向太后却摇了摇头:“娘娘,苗授是殿帅候选……” “就算他有一个进士出身,也不可任为边帅!” 苗授已经是正任官了,距离节度使只差一步。 放他回熙河,岂不是要出一个手握重兵重兵的正任节度武臣了? 两宫都不敢担这个风险! 须知,现在可不是国初了。 一个在边地手握重兵的正任节度使,不是谁都可以驾驭的。 赵煦在旁边保持着沉默。 今天,他收获很大! 见到了苗授,还和苗授建立了初步联系。 有了这个联系,未来燕达致仕后,这殿帅就依旧还是他的人。 汴京的禁军,特别是上四军和御龙诸直,就依然是听他号令的。 …… 苗授走出大内内东门,轻轻吁出一口气。 他的儿子苗履迎上来,低声问道:“大人,今日陛见怎这么久?” 这是礼仪性的陛见而已。 常规在殿前拜两拜,报上名讳,两宫随口问两句就能出来。 但苗授却在宫中停留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不合常理! 苗授轻声道:“陛下言及先师胡公,多有赞誉……两宫慈圣因此青眼有加,多问了些事情……“ 苗履顿时大喜不已,道:“如此,大人就算是简在帝心,也能得两宫看重了!” “来日必有大用!” 他们父子虽然是武臣但也一直在留心着那位少主。 对武臣来说,朝堂的动荡和他们无关。 新旧两党的斗争,再怎么样也都不会波及武臣。 但有一点,却是武臣的立命之本——天子的信任! 因为,在严格意义上来说,武臣,在拜为正任官之前,都是天子的私人家臣。 这从武臣的官阶来看,就可以知道。 小使臣、大使臣、诸司正副使、横行五阶…… 统统是和皇室关系密切的官职。 所以,对武臣来说,得到皇帝欢心和喜欢,才是他们做事的第一动力! 别说那位少主,如今表现的不似孩子。 就算他真的只是一个孩子,武臣在其面前,也得规规矩矩! 原因? 人家长大后,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一个武臣家族的盛衰荣宠! 苗授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苗履所说的什么必有大用上。 他都已经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了。 再升,还能升到哪里去? 他看向苗履,说道:“老夫想,让汝回熙河……” “今日御前,少主提及先师胡瑗绝非无的放矢……” “熙河必定有大战!”苗授低声呢喃着:“一定会有的!” 这是直觉! 一个老将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直觉。 对危险对战机,对时机的敏锐察觉。 多少次苗授都是靠着这直觉,果断进军或者撤军,从而让他的部下,一次次的找到西贼、吐蕃的软肋和弱点,或者从贼军的埋伏中安然脱身。 苗履听着,顿时跃跃欲试。 他早就想回到前线了! 在汴京,他只能磨勘,但在沿边,到处都是军功! “过些时日,为父会和两宫求恩典,乞将汝外放知定西城或者为熙河某将副将……” 苗履躬身道:“儿谨遵大人安排!” “汝记住,若能成行……”苗授语重心长的嘱托:“陛辞之时,切记切记,君前长拜!” 这是要苗履表态——我们苗家永远是官家您的忠臣,您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这才是武臣的长久之道! 武臣绝不能和天子唱反调!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六章 经筵之地 午睡醒来,赵煦喝了一碗冰镇好的莲子羹。 冯景就在他面前,低声说道:“大家,今日汴京城里,似乎出了个新鲜事……” “好多人都在药店、熟药店里,抢购着胆石……都说要格物致知……” 赵煦听着,微微点头。 这个事情能在短时间内闹得这么大,自然是有石得一和石得一麾下的探事司逻卒们的功劳。 这两个月来,探事司在赵煦遥控指挥下,越来越像是一个传媒机构,而非情报机构了。 放风、泄密、鼓噪舆论…… 探事司的五百逻卒中的大部分人,现在都成了人型喇叭。 平日里除了打探坊间流传的消息,就是负责在赵煦需要的时候,放大某些声音。 从而微妙的影响舆论。 现在来说,赵煦还是很谨慎的。 他暂时也只会如此作为,并不会将那些现代学来的东西,就这么的用在汴京城里。 太可怕,也太危险。 那些东西,得等他再大三四岁,可以掌控局面的时候才能慢慢用上。 冯景低着头,在赵煦身边,继续说着:“高家、向家,似乎都派了些人去了信州……曹家和刘家,则有人去了潭州……” 大宋三大场,信州铅山(今江西铅山县)、潭州永兴场(大抵今湖南浏阳)、韶州岑水场(今广东韶关曲江)。 信州最近,潭州次之,韶州……都到岭南了,外戚们大抵不敢去。 赵煦在现代的时候,去过这三个地方。 现场实地查看过出土的北宋遗址,也看过了当地地方县志和博物馆里的实物。 所以,赵煦很清楚这些地方的矿藏条件,也知道它们的潜力还远远没有被完全发挥出来。 须知,根据记载,这些地方,特别是韶州的岑水场在赵佶那个小子的时代和后来的南宋时代,用了胆水浸铜法后,年产铜加起来超过了六百多万公斤! 仅仅是这一个地方,每年所产的铜,就足够铸造四百多万贯铜钱。 此外,这三个大场还有着伴生的银矿和金矿矿脉。 不过,这些都是小节了。 所以,赵煦只是嗯了一声。 冯景立刻闭上嘴巴,心道:“大家对外戚,还真是优容啊!” 若是大行皇帝,高家、向家但凡敢向这些地方伸出一个指头,都会被立刻斩掉整条手臂! 所以…… 冯景也能理解,为何现在几乎所有宗室、外戚,都在一起高声赞美着这位少主了。 以至于两宫能听到的,全是赞歌,所有人都在说:官家仁孝,自古罕见,娘娘真是福气好! …… 在福宁殿喝完莲子羹,赵煦就到了坤宁殿,给向太后问安。 今天,政务不多,所以向太后也难得的休息了一个中午。 见了赵煦来,她将手里的东西藏到了帷幕后的屏风中。 然后坐在椅子上,等着赵煦到她面前。 “儿给母后问安……”赵煦到了向太后面前,跪下来俯首一拜。 向太后立刻就把他扶起来,慈爱的问道:“我儿睡得如何?” “儿午睡向来极好!”赵煦回答,然后问道:“母后为何没有午睡?” 向太后笑了一声,摸着这个孩子的头,说道:“母后是大人,大人不需要午睡的!” “哦!”赵煦点点头,然后和向太后道:“儿听说,再过些时日,就要开经筵了?” 向太后点点头,道:“髃臣们已经多次上奏,求开经筵了!” “太母和母后,也拗不过他们!只能答允!” 经筵是士大夫对皇帝进行意识形态培养和塑造的最有效工具。 自古以来,举凡文治之朝,经筵都是重中之重! 因为事实证明,经筵确实可以影响皇帝本人! 在大宋王朝,仁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所以,士大夫们有了路径依赖,自然是不会将赵煦的教育权,让两宫霸占。 赵煦点点头,道:“儿听说,经筵是在弥英阁?” “儿还没见过弥英阁呢!” 向太后顿时笑道:“那母后就带六哥去看看弥英阁!” 她也没见过! 赵煦提起来,向太后立刻有了兴趣了。 那可是以后六哥读书的地方! 好不好,怎么样? 向太后很关心! 于是,母子两人起驾,在石得一的引领下,驾临弥英阁。 当向太后走进弥英阁中,一张脸立刻就拉下来了。 “为何如此简陋?”她问着石得一。 在她眼中,弥英阁又小又破! 小小的殿堂,前后最多十几步,宽不过七八步。 而且,陈设什么的都很老旧! 最让向太后无法接受的是——这个地方连窗户都没几扇。 她只是想想六哥在盛夏时节,若是在这里读书,热到了怎么办? 还有这么小的地方,真的适合讲学吗? 经筵官有几个来着? 向太后在心中数了数,即使是现在,就已经有七八个了。 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苏辙、吕希哲、范百禄…… 加上传统,宰执也会列席经筵。 再算上服侍的宫女、内臣…… 向太后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恐怖的画面——小小的六哥,被大大小小几十号人围着,汗流浃背,小脸都被热红了。 太可怕了! 石得一听到向太后的质问,低头答道:“娘娘,祖宗以来,弥英阁就是如此!” 自立国以来,弥英阁也没启用过几次! 上次启用,还是仁庙登基之初! 其后数十年弥英阁就再未正式启用过! 无论是亲政后的仁庙,还是英庙、大行皇帝,都是在崇政殿、集英殿里举行经筵。 压根就没有人会来这个狭小、逼仄的弥英阁找不痛快。 向太后立刻就道:“弥英阁不可为经筵地!” “换一个地方吧!” “崇政殿、紫宸殿、集英殿……”她看向赵煦,问道:“六哥喜欢哪里?” 赵煦却是看着眼前这个狭小、逼仄的弥英阁。 上上辈子的记忆,在脑海里回闪。 炎热的夏季,酷暑高温。 经筵官们都是汗流浃背,何况是赵煦? 然而,没有任何人敢在这个事情发声——因为上一个敢干涉天子事务的经筵官程颐已经被赶回洛阳了。 朝堂上主政的宰执们连赵煦的身体都不关心,谁会关心赵煦在弥英阁的感受? 在他们眼中,小小的赵煦只是他们的工具。 实现他们名声的工具! 所以,整整九年,赵煦年复一年,都被逼着在这个小小的弥英阁里读书。 而且,每隔一天就必须来,风雨无阻! 赵煦一直怀疑,他上上辈子早逝,也与早年被迫在这个小小的逼仄的弥英阁里长期停留,空气不流通,导致吸入过多有毒粉尘,甚至误食了有毒粉尘有关! 炎热的天气不断出汗的皮肤,封闭的环境。 难免会有粉尘,沾着汗水,流到口鼻。 而他年纪小,抵抗力也差。 自然最容易受害! 想着这些,赵煦就微笑着和向太后道:“母后,此地虽然狭小、简陋、逼仄,空气也不大好……” “但是,儿觉得儿是可以坚持的!” 赵煦不说还好,一说向太后脑海里的画面感就更强了。 她立刻摇头:“读书也要有个好环境!” “弥英阁不可为经筵之地!” 她直接和石得一吩咐:“去,告诉有司,弥英阁从此废,官家经筵之地,待本宫和太皇太后、官家商议后,再做决定!” 这里是绝不可做六哥将来读书之地的! 若是如此,她会心疼的! 还是崇政殿、集英殿、紫宸殿选一个的好! 于是,向太后立刻就带着赵煦,到了保慈宫里,和太皇太后说了弥英阁的情况。 太皇太后也吃了一惊:“弥英阁竟如此狭小?!” 于是,她也亲自到了弥英阁,看了一圈。 回来后,就和向太后说道:“老身在弥英阁看过了,确实如太后所言,弥英阁不适合当官家读书之地!” 赵煦在旁边听着,心里呵呵的笑了一声! 在他的上上辈子,他在弥英阁九年,这位太母何曾关心过一句? 恰恰相反,她还接受了范祖禹的建议。 下令将福宁殿里一切奢侈之物,统统撤走!还将赵煦身边的宫女,全部换成四十岁以上的老宫女! 后来,范祖禹等人甚至还插手赵煦的婚事。 强行把一个民间小户的女儿孟氏扶到了皇后的位置上,根本就没有问过赵煦的意见! 想到这里,赵煦就对太皇太后道:“太母,真的不必为孙儿读书之事如此忧心!” “弥英阁虽是旧了些,小了一点,看着也不好!” “可是,孙儿听说,孟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 太皇太后看着这个孩子在她面前,这么懂事,也是心疼起来。 “官家……”她说道:“话虽如此,可是……若官家读书之地,那般简陋,那般的差劲……传出去,外人会说太母虐待自己的孙儿!” “还是从崇政殿、集英殿、紫宸殿里选一个作为新的经筵之地吧……” 赵煦心中轻笑:“这可是您说的!” “司马光、范祖禹跳起来,可得您去挡……” 于是,他露出微笑,道:“既然这样,那就选集英殿吧!” 集英殿…… 他想起了父皇……也想起了那个去年的夜晚……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七章 皇太妃 宫中降旨中书:弥英阁破旧难用,不可为天子经筵地,自今以后以集英殿为经筵地! 中书得旨,都堂宰执们只是简单的商议了一番,就上表回复:圣意甚好,臣等恭从之! 便命有司,从此将经筵之地从弥英阁换到集英殿。 至于弥英阁? 是废是罢还是重建?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没有人关心! 都堂宰执们,也都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回复后就不再关注。 然而,在这个晚上的汴京瓦子里。 这个事情却被一些有心人,绘声绘色,甚至加油添醋的传播了开来。 故事里,少主又是孟子语录,又是爱惜民力,一个爱民如子的节俭君王形象跃然纸上。 两宫慈圣,则是慈爱少主,一心一意的保佑拥护。 形象简直完美! …… 隔日,六月丁卯(初五),延和殿听政。 殿中侍御史安惇弹劾开封府推官胡及渎职,列举诸罪,于是,两宫诏罢胡及推官,令其自辩。 环庆路经略司奏:左侍禁郝仲通,遇贼入寇,与贼死斗殉国死事,乞推恩。 因郝仲通无子,中书请以郝仲通之弟郝仲连、侄子郝详为三班借职。 从之! 河东路经略使吕惠卿上奏:乞依三月六日登基赦书,优免河东军、州人户所欠元丰七年以前和籴粮草。 从之! 不得不说,吕惠卿见缝插针的能力是真的强! 他人在葭芦寨,还能把握到朝堂风向,就这份能力,他要是能改掉那個臭脾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也不再喜欢把人搞到下不来台。 他早回三省两府了! 何至于一直流连地方? 听政将要结束的时候,赵煦却忽然站了起来。 群臣都楞了一下,看向殿上已经站起来的小官家。 两宫也都颇感意外。 于是,所有人都听赵煦用着稚嫩的童声,清楚的宣达着自己的意志:“太皇太后、皇太后,保佑朕躬,勤劳庶政,天下皆知!” 帷幕内的两宫顿时会心的笑起来。 群臣则集体匍匐听命。 “朕躬孝道,以奉两宫慈圣,日思夜寐,无以为报!” “且诏有司,上太皇太后坤成节祖宗法度诸司敕式所定奉物!各于旧制之外,增一倍奉物,以表朕孝慕太母之心!另,着有司,太皇太后所用御布花色花朵各增十二!” “皇太后母仪天下,教育朕躬,皇太后生辰当依太皇太后制,降一分而用之!” 这种事情,群臣自然是全体拥戴,高呼:官家仁孝。 却不知,赵煦这是借花献佛。 他不提,有司也会提。 既然这样,为何不让他来卖这个好,讨这个乖? 赵煦这样主动的行为,让两宫都很开心。、 太皇太后对赵煦更加欢喜,回宫路上,连连称赞。 等赵煦回了福宁殿,太皇太后就叫住了也要回坤宁殿的向太后。 “娘娘有事?”向太后问道。 太皇太后点头,说道:“高公绘昨日入宫,和老身说,德妃是官家生母,也素来恭顺……应该给个体面……” “太后觉得呢?” 这自然是一位邢姓路人给高公绘出的主意。 此路人神通广大,最神奇的是——总是可以得到别人的信任! 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入京没几天就和这位路人称兄道弟了。 当然,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向太后,都不知道就是了。 向太后点点头:“新妇也正有此念……未知娘娘打算给一个怎样的体面?” “太妃如何?”太皇太后问道。 向太后想了想,也点点头。 她觉得一个皇太妃的体面,应该可以酬报德妃生养六哥的功劳了。 “那便命有司择吉日上报……” “至于典礼……如今大行皇帝梓宫在殡,就都免了……” 向太后躬身道:“新妇谨依娘娘旨意!” 向太后回了坤宁殿,便让石得一,将德妃朱氏请到了坤宁殿中,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朱氏。 喜的朱氏,又是流泪谢恩,又是感激涕零。 向太后见了暗暗点头,就扶起朱氏,柔声细语的说起来话,还叫朱氏从此和她姐妹相称! 朱氏哪里敢? 但向太后却一意如此,最后不得已,朱氏也只能从了。 朱氏出了坤宁殿,就到了福宁殿中。 看着赵煦正在殿中看着书,她也忍不住欣喜的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赵煦。 赵煦听完,笑着道:“这是姐姐应得的!” 一个皇太妃而已! 可朱氏最大的追求也就是这个了! 上上辈子,她对这个太妃待遇无比满意! 尤其是允许她出入使用皇后才能用的仪卫,乘坐只有皇后才能乘坐的厌翟车,相当开心。 赵煦自然就由着她。 现在也是一般! 但送走朱德妃,赵煦没有忘记到向太后和太皇太后处谢恩。 他在这个事情上拿捏的相当清楚! 礼数、规矩分毫不差,再卖卖萌,说些两宫爱听的、想听的话。 两宫自然被他哄得开开心心,特别是太皇太后,深感这一步棋是走对了。 于是,下诏赏赐高公绘五百匹绢。 …… 司马光最近这些日子,每日都会让刑部的人,将近期天下州郡上报的大案、要案文牍送到他这里来。 可惜,他一直没有等到他想要的,符合他需求的可以引爆舆论的案件。 但司马光的耐心很足。 他知道,一定会有那样的案子出现的。 因为王安石的那一套慎刑的法度,必然导致会出现一个挑动整个天下人公序良俗认知的案件出现。 将刑部送来的案件条文,放到一旁。 司马光正欲命人给自己煮一锅茶汤。 范祖禹就从门外,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纯甫,何事如此着急?”司马光微笑着问道。 范祖禹坐下来,叹息一声,对司马光道:“却是刚刚听说了一个事情……” “嗯?” “两宫旨意,将少主经筵之地,从弥英阁改到了集英殿!”范祖禹惋惜不已。 司马光疑惑的问道:“为何?” “因两宫觉得弥英阁太小也太破……不适合作为少主读书之地!” 范祖禹无力的仰头:“明明少主都说了,要以孟子之言: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以磨砺自身……” “却拗不过两宫慈圣!” 这让范祖禹深感可惜! 弥英阁什么情况,他不知道,也不大想知道。 可那终究祖宗经筵之地! 再说了……少主那么小,正是培养他节俭习惯,让他和古代圣君靠齐的大好时机! 两宫却是妇人之仁,竟将经筵之地改到了集英殿! 集英殿,那可是皇室招待元老重臣,每年的大宴、中宴的举办地。 条件自然是好的很! 各种珍奇之物,各种奢靡之用,肯定数之不尽! 少主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书长大,万一习惯了奢靡的享受,将来变成一个挥霍无度,不爱惜百姓民力的君王怎么办? 这是范祖禹忧心的地方! 司马光听完,却是闭上眼睛,然后说道:“御史台可有言此?” 范祖禹摇摇头:“不知道……” “中书舍人可有封还词头?”司马光又问:“给事中可有驳回?” 范祖禹摇摇头。 司马光做出了他的评价:“皆阿附小人哉!” 朝廷设置中书舍人、给事中,就是为了让他们在关键时刻坚持大义的。 但现在的这些人,却毫无嘉佑风采,只知道阿附两宫。 可耻! “明日,若是御史台不能言此事……”司马光说道:“老夫必上书言此!” “圣君年少,正是读书学习的时候!” “岂能因弥英阁破废就随意更换经筵之地?” “祖宗以弥英阁为经筵地,就是欲令子孙知天下艰辛,当节省民力,爱惜民财!” 范祖禹点点头:“某愿从司马公一并上书!” 司马光摇头道:“汝就不必了!” 朝堂上的小人,奈何不了他,就会对范祖禹下手的。 范祖禹本想坚持,但最终还是被司马光说服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太皇太后:下发!立刻下都堂! 元丰八年六月戊辰(初六)。 诏: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讲范纯仁为兵部侍郎,陕西转运副使范纯粹为龙图阁直学士知庆州。 兄弟两人,同日升迁,一时朝野传为佳话。 但也有些不合时宜的声音,在朝中冒起来。 “这个司马光!”太皇太后重重的将手里的奏疏,摔在了案台上。 “他怎么敢的?” “他怎么敢如此?!” 即使是素来在宫里面以脾气好著称的向太后,也铁青着脸。 弥英阁那个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她可是亲眼看过了。 狭窄、逼仄的宫室,窗子都没有几个。 内部陈设也很破旧! 汴京城里,稍微有些钱的人家的孩子读书,都不会在那个地方! 可这个司马光,却上书说什么‘天子新即位,宜当减损宫室,为天下作则’。 如今他听说了,两宫认为弥英阁破旧不可为天子经筵之殿,所以‘大为不解’!认为一定是有‘奸佞之臣,摇惑两宫’,‘意在阿附’,应该将这个人逐出宫廷! 若只是这样,向太后也还不至于如此生气。 毕竟,文臣士大夫们,啰啰嗦嗦的和宫里面提意见,在大宋是常事,属于政治生态的正常一环。 向太后虽然很不开心,但还不至于生气。 然而,司马光在奏疏中后面写的东西,就真正刺激到了向太后了! 他直接干涉了大内! 司马光表示:天子读书,乃天下大计,经筵之后,宜当留经筵官禁中,随时可候天子垂询。 他还细心的给两宫提出了方案:白天两个,晚上一个,日夜跟随在天子身边。 这还算正常,勉强捏着鼻子还能认可。 可随后,司马光就把手伸向了天子禁中身边的人。 他认为,天子聪俊仁圣,千古罕见,因此不可早近犬马声色之事。 所以,司马光请求,将天子身边的宫女、内臣全部换掉! 最好都换成四十五岁以上,细心、老成、稳重的老人。 除此之外,宫中用度,也当‘质朴为上’,不可有奢靡之物,以免天子圣心‘为物欲所摇动’。 向太后看到这里,没有忍住发飙已经是这些年念经参禅,心性已经足够平和。 但,她再平和,看到司马光其后的言论,也终于爆发了。 司马光居然说,要选‘忠厚内臣十人,侍奉圣躬左右,记录圣躬言行’! 他要做什么? 监视天子吗? 于是,即使向太后也被激怒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看向太皇太后,问道:“娘娘,如何回复?” 太皇太后冷着脸,说道:“还要如何回复?” “他司马光这么厉害,不如干脆请到宫里面,亲自教老身和太后如何听政,如何照顾、抚养官家好了!” 向太后听着,也被吓了一跳,连忙劝道:“娘娘,不至于如此!” 真按照太皇太后的处理办法。 司马光今天晚上就得抹脖子。 “即使是看在大行皇帝和官家的面子上,也该有个体面!” 向太后虽然也很生气。 但,她到底知道轻重! 这种事情,皇室是绝不能这么简单粗暴的回复的。 司马光可不仅仅是大行皇帝生前亲自点名的‘师保’。 同时还是旧党赤帜在天下士人心中都有着崇高的威望! 所以,是绝不能这么对待的。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她本来就对司马光很有意见了! 只是靠着过去的滤镜,勉强维持着对司马光最后的几分好感。 如今,不止是过去的滤镜,完全碎掉了。 便是仅剩的好感,也彻底被消磨了! 在这位太皇太后眼中,司马光在这个事情上,不仅仅没有给她半点面子。 还是在直接挑战她的权威! 是可忍,孰不可忍! 向太后看着太皇太后的神色,叹息了一声,赶紧给旁边的石得一使了个眼色。 她知道,现在唯一能劝得了太皇太后的也就只有六哥了。 …… 赵煦坐在御花园内的一个僻静角落的凉亭中,享受着盛夏的上午阳光。 他选的这个凉亭周围,载着几颗树木,微风吹动树叶,让缕缕阳光落到他身上,如此一来,他就既可以晒到阳光,也不至于要去直面盛夏的烈日。 赵煦知道,适当的晒太阳,是有益健康的。 尤其是他这样的孩子! 微风徐徐吹来,赵煦缓缓的靠在凉亭的石凳上,假寐着、休息着。 “大家……”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耳畔传来了石得一低声的呼唤。 赵煦缓缓睁眼,看向恭敬的出现在凉亭外的石得一。 对石得一招了招手,忠诚的守卫在凉亭门口的甲士让开了道路。 石得一趋步到了赵煦面前,问了安。 然后就低声说道:“太后娘娘请大家,马上到保慈宫中……” “哦!”赵煦点点头,问道:“谁惹太母不开心了?” 石得一低声道:“是司马公……” “他上书言及大家更换经筵之事……太皇太后震怒!太后娘娘请大家赶快过去劝一劝……” 赵煦听着毫不意外! 司马光在洛阳修书十五年,十五年间,他一直不断给赵煦的父皇上书。 而且每次都以挑战赵煦父皇的底线为乐。 因为他没有实际官职和权力,又擅长占领道德制高点。 所以,赵煦的父皇也就由他去了。 毕竟,一个在洛阳的老臣,在国事上叽叽歪歪几句,不可能对国政造成任何影响。 恰恰相反,还可以借此得到一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于是,司马光的脾气,就在这十五年里,被越养越犟。 同时,因为他一直上书谈论新法的害处,几乎涉及了所有的法令。 所以,那些他说错了的事情,无人关注。 但他说对了,料对了的事情,却会被迅速传遍天下州郡。 这反过来,也加强了司马光对他自身的认知——我说的全都是对的! 所以,赵煦知道,更换经筵殿的事情,司马光只要知道了就一定会跳起来。 因为司马光确信,他是正确的! 也因为,司马光擅长占领道德制高点! 所以,赵煦平静的问道:“说说看,司马公都上书说了些什么?” 石得一赶忙将他所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和赵煦说了一遍。 赵煦听完,微笑了一下:“走吧!” 就站了起来,在御龙直门的簇拥下,向着保慈宫而去。 赵煦到保慈宫的时候,太皇太后的脸色,依然有些难看。 他笑着走上前去,和两宫请了安,然后就坐到了太皇太后身边,轻声问道:“是谁惹太母不高兴了?” “孙儿这就命人去将这个家伙起来,狠狠的打他的屁股!” 听着孙子童真的声音,也看着这个孩子满脸认真的模样。 太皇太后忍不住握住赵煦的手,道:“官家啊!以后你亲政了,可千万要记住!” “像那等名气高绝的大臣,要小心使用!” “不然他们就要凌驾到官家头上了!” 赵煦认真的点点头:“孙儿记住了!” 然后他再次问道:“究竟是哪位大臣,惹太母不开心了?” 太皇太后命粱惟简将那封司马光的上书捡起来,然后道:“官家自己看看吧!” “有些老臣,仗着自己名气高,威望高,连官家身边的事情,也敢插手!也要干预!” 赵煦接过奏疏,打开看了一遍。 心中不禁冷笑了一声! 这算什么? 上上辈子,元祐时代,这只能算是个开胃菜。 赵煦记得很清楚,直到他亲政前,偌大的福宁殿连一个有色彩的瓷器都没有。 帷幕用的珠帘,都是最简单的材料! 服侍他身边的人,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老宫女。 至于监视? 赵煦连在花园里数蚂蚁,都能被程颐知道。 连程颐这种经筵官中级别最低的人都知道他私下在做什么,其他人可想而知! 整整九年,赵煦毫无个人秘密和隐私可言。 所以,赵煦沉默寡言,所以,赵煦只是静静的看着,朝野上的表演,只在心中将一件件事情牢牢记住。 而那一切,都是现在这位在他面前,暴怒不已的太皇太后批准的。 而如今,同样的人,在同样的事情上,做出了同样的请求,却得到了截然相反的结果。 这让赵煦不禁感叹,人性果然是复杂而微妙的。 将司马光的奏疏看完,赵煦就看着太皇太后,装作很认真的思考的模样,说道:“太母,孙儿虽然没有完全看懂,但也大略知道了一些……” “司马公似乎是在言经筵之事?” “似乎还说了些,宫里的事情?” 向太后趁机问道:“六哥觉得呢?” 赵煦摇摇头:“儿不大好说……” “但儿感觉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赵煦很清楚他如今要扮演的角色。 可以在两宫和外戚的事情上,表现的傻白甜。 但在国事上,他必须表现出让朝野上下都能看到的敏感和果决。 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忠诚于他的人,继续保持忠诚,同时震慑那些乱臣贼子! 人心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很多时候,信心就是人心! 作为皇帝,赵煦在他的上上辈子就已经知道,他必须时刻对周围的人,特别是大臣释放一个信号:朕可以掌握一切! 经过在现代的捶打和磨砺以及学习。 如今的赵煦,不仅仅比他的上上辈子更成熟,对人心也有了更多的认知。 学校、办公室,甚至是考古工地,都是他学习的场所和实践的地方! 于是,赵煦不动声色的问着两宫:“可经筵和儿身边的人有什么关系?” 他思虑着,想着,也反思着,说道:“难道儿平日用度很多?很奢靡吗?” “梁都知……”赵煦看向太皇太后身边的大貂铛,问道:“可否派人去查查,我即位以来的用度……” “若真的很多的话,就把那些不必要的都减免掉吧!” 粱惟简楞了一下,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却在这个时候,点了点头,然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和赵煦道:“官家说的是!” “是该好好查查!” “然后把官家即位以来,在宫中的吃食用度,都公布下去,让都堂宰执,也让天下人都来看看!” “到底是老身在骄纵自己的孙儿,还是有人连天子吃一顿寻常的饭都要管!” 她可是知道的,官家即位前后,在饮食上一直保持着非常俭朴的作风! 一顿饭,四菜三汤,已经是很多了,通常都是三菜一汤,而且都是小份。 大多数时候,官家早膳不过一碗奶、两个包子,一个鸡蛋。 中午、晚上,虽然都有些荤腥,但也不过是汴京城里的中上之家的菜肴罢了。 既没有山珍海味,也没有用什么昂贵的香料。 这些,都是官家自己选的,然后让身边的内臣冯景亲自去盯着的。 她这个太母还问过好几次:官家饮食为何如此少? 得到的答案是:官家有旨意,不可奢靡浪费,吃多少,做多少! 这让太皇太后既欣慰,又自豪! 现在,司马光不是说要节俭,要质朴吗? 那就让他看看! 官家到底还要怎样质朴,如何节俭? 饿肚子吗?! …… 粱惟简领命而去,然后就到了御厨,调出了赵煦这几个的饮食用度和菜谱。 然后,这个大貂铛惊呆了! 菜式少也就算了! 大部分菜式基本都没更换。 早餐的牛奶、鸡蛋,雷打不动,区别不过是吃包子还是馒头或者面食。 午餐大多数都有一碗骨汤,至少会有一碟蔬菜。 晚餐差不多,偶尔会加一条鱼,或者要些河虾。 粱惟简看完所有的菜单,他羞愧的低下头去。 他家的几个侄子、外甥吃的比官家要好无数倍! 粱惟简简单的算了一下,官家吃的这些东西,一个月加起来开销怕是连三十贯都要不了! 可粱惟简哪里知道,赵煦的菜单,是他亲自设计的。 兼顾健康和营养,主打一个少油少盐。 因为,赵煦虽然只有八岁。 但已经在为了抵御三十岁后的脑血管疾病侵袭做准备了。 于是,当粱惟简将三月以来的菜单、福宁殿的用度,都查出来,然后送到两宫面前。 不止向太后心疼不已,太皇太后更是爱怜起来! 官家不仅仅吃食上很省! 福宁殿日常用度更省! 福宁殿三月以后得支用,主打一个狂跌! 从开销上看,官家几乎就没支用过除笔墨纸砚外的其他东西!! “下发!立刻下都堂!”太皇太后捧着用度明细,激动起来:“让髃臣们、天下士大夫们都来看看!” “到底是老身要骄纵官家!” “还是有人恶意诽谤君上!” 哪怕向太后,在看到这些白纸黑字的支出后,也是抱着赵煦,不再想给司马光说话了。 真实的数字,足以击碎一切! 天子用度都省到这个地步了! 士大夫大臣,若还是不依不饶,那就休怪她也不给士大夫体面了! 作者君今天打完针依然胃疼,估计得约个胃镜看看了! 等下应该还有一章!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九章 文彦博:司马十二要倒霉了 都堂,令厅。 韩绛正在和张璪说着事情。 宫里面的使者,就将两宫降下的一张纸,递到了他面前。 “这是?”韩绛还没有反应过来。 使者就道:“此乃天子即位以来,福宁殿用度和天子日常吃食明细……” 韩绛听着,脑袋上全是问号。 张璪也不明所以。 就听那使者叹道:“今日司马公上书,谈论了天子经筵之殿改换集英殿的事情……” “顺便也说了,要节省用度,要天子养成质朴、好学的习惯……” “两宫慈圣,便命将这天子即位以来的用度,明发有司……” 韩绛听完,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 什么情况? 司马光做了什么? 他怎么敢的!? 就算是当年的仁庙,哪个大臣敢干预他吃什么、住什么、用什么啊! 温成张皇后家里的事情,更是连碰都没有人敢碰! 在韩绛面前坐着的张璪,也被吓到了,坐在原地连动都没有动过。 韩绛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文书。 这是明显被誊录过的。 一行行数字记录着官家每日用度和饮食。 韩绛只扫了一眼,就咽了咽口水。 因为这上面的菜式,几乎没怎么变过。 而且,都很寻常! 此外,福宁殿的用度,更是几乎日日相同。 偶尔有变化,是因为官家支用了笔墨纸砚。 这样的开支,别说是堂堂天子了! 韩绛觉得,他家里那几个成器的儿子,恐怕逛一次瓦子,都能消费掉天子一个月的支用! “司马十二……”韩绛在心中叹息:“此番,恐怕要成为众矢之的,为千夫所指了!” 至少,御史台绝不会放过这个最佳的表忠机会! …… 章惇把玩着宫里面下发的天子用度明细。 他微微靠着椅背。 “少主这是有意为之?还是真的崇尚质朴?”他想着。 从明细看,自即位开始,那位少主的用度就是这样的了。 其在宫中的用度情况,能和他一较高低的,翻遍史书,除了那些不可考没有明文记载的三代先王们外,大抵就只能从汉代找到汉文帝的例子了。 文帝一餐不过三菜,欲作一凉亭,闻百金而不愿。 史书上极尽吹捧,极尽歌功颂德。 但章惇看书比较细。 所以,他很快的从史书找到一个不大协调,也不大符合文帝形象的记载。 文帝身边的宠臣邓通,掌天下铜山,铸邓通钱,通行天下! 彼时天下之钱,一半邓通铸,一半吴王刘濞铸! 那么问题来了…… 邓通是汉文帝最宠幸的大臣,他铸那么多钱,文帝知不知道? 不知道,文帝还能是明君吗? 知道,那邓通不就是给文帝干脏事的人吗? 坏事都是大臣做的! 天子清清白白! 想想大宋,不也如此吗? 就是那乡民暴动,打的旗号也多半是反贪官不反官家。 而通常,官家总会迅速派人去招安。 顺便惩戒一下逼反了‘良善之民’的贪官污吏。 所以,民间都已经有谚语了。 杀人放火受招安! 去年那个在泾原路,砍下了西贼大将仁多零丁首级的老将彭孙,原本就是福建作乱的盗贼! 他作乱后被招安,从布衣变成了军官,然后在沿边立下战功! 现在人家都是遥郡了! 想到这里,章惇的嘴角就溢出笑容。 “司马君实这一次恐怕要元气大伤喽!”章惇在心中想着。 无论少主是哪一种情况。 司马光这一次肯定得栽了一个大跟头! 搞不好,十几年辛辛苦苦立起来的人设,今天一次就崩塌掉了! 为什么? 因为他错了啊! 而且是在天下人面前,在所有朝臣和士大夫们的注视中犯下了弥天大错! 于是,所有人都会问:司马公、司马公,天子一饭不过四菜,您为何连这么点用度都要节制? 太不讲理了! 而旧党的赤帜,一旦被沾染上了污点。 他的光环也就将迅速衰减! …… 文彦博悠哉悠哉的,正在后宅厢房里听着歌女小唱的软糯之音。 几个侍女,在他身旁服侍着他。 这个时候,门被人小心推开。 他的儿子文及甫小心翼翼的来到面前,低声道:“大人,宫中派人送来了文书……” “嗯?”文彦博没有睁眼,问道:“何事?” “是天子即位以来福宁殿用度明细……”文及甫轻声说着。 文彦博终于睁开眼睛,狐疑的看着文及甫,问道:“好好的,怎么忽然下发这种东西?” 文及甫咽了咽口水,答道:“据说是司马公上书,谈论经筵换殿之事的时候,言及了少主用度和其他方面的安排……” “两宫于是明发少主即位以来福宁殿用度及少主饮食明细……” 文彦博听着,人都傻了。 大宋士大夫们虽然从仁庙以来,胆子就越来越大。 不仅仅开始管天子在宫里面的行为,甚至还开始干涉天子的私事! 可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直接的干预天子私人用度! 微微吁出一口气,文彦博接过文及甫手里的文书。 他低头看了一眼,就闭上眼睛,叹息道:“司马十二这一次,怕是要倒霉喽!” 文及甫不大明白,问道:“大人的意思是,司马公要被贬黜?” 文彦博看着这个傻儿子,摇了摇头。 他真的是没有一点政治悟性啊! 可文及甫终究是他的儿子,文彦博也只能叹息一声后,道:“司马十二还是可以进三省两府的!” 大行皇帝的诏书在那里摆着! 官家又是时刻以大行皇帝孝子自居。 无论如何,司马光都可以进拜执政。 “那……”文及甫不懂了。 文彦博摇摇头,不再去看文及甫的脸,只是说道:“但他司马十二现在再进三省两府,就不再是荣誉……” “而是两宫看在大行皇帝和少主的面子上给他的施舍!” “士大夫不食嗟来之食!” “所以,司马十二一定会拒绝,也必然拒绝!” “但两宫却一定会强令他就任!” “可那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也是做给少主看的!” 文彦博知道的,从现在开始,除非发生奇迹——譬如少主当殿说大行皇帝对司马光有着特殊安排之类。 不然,司马光的政治生命,就已经只剩下最后的几口气了!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章 过犹不及 司马光看着被送到他面前的文书。 他看着上面的文字,神色动容。 “司马公,您为何如此不智?”来送文书的内臣叹息了一声:“两宫现在都已震怒!” 司马光充耳不闻,他只是看着文书上的明细,脸上充满了喜悦。 那内臣只能摇头叹息:“家父前几日,因触怒了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不在保慈宫……” “不然,今日这样的情况,家父定可为您转圜一二……” “可惜了!” 司马光没有说话,他抚摸着文书上的文字,良久叹道:“真圣君也!” 八岁的少主,吃穿用度,不过中上之家。 而且,是在没有人监督、劝说、提醒的情况下,自己主动要求的。 不可思议啊! 如此自律,如此严肃的要求自身! 这让司马光充满了动力,也充满了斗志。 司马光抬起头,看向那个在他面前的内臣。 张茂则的养子张巽。 “替老夫多谢张都知!”司马光和他说道。 “至于其他事情,就不必麻烦都知了!” “两宫那边,老夫自会请罪!” 张巽拱手一拜:“司马公保重!” 尽管他不在保慈宫当差,但也听说了,两宫的震怒。 他的父亲张茂则闻讯,一个踉跄,好险没有跌倒在地。 司马光,是旧党赤帜。 也是废黜王安石邪法最坚决的大臣。 更是张巽之父这十多年来,付出了无数心血的人。 一次次的造势,一次次的在太皇太后身边吹捧。 现在,这所有努力,一夜之间清零。 司马光目送着张巽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 他低下头,继续看着手上的用度明细。 你要问他后悔吗? 他的答案是:不后悔! 甚至有些骄傲! 因为……他在这些明细上看到了希望。 一位质朴、节俭、聪俊、仁圣的少主,正在冉冉升起。 哪怕他现在失败了,司马光相信,他未来也会成功。 更何况…… 司马光看向都堂方向。 大行皇帝钦点他为少主师保! 除非他坚决拒绝,不然,三省两府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少主啊少主……”司马光喃喃自语:“为了您,老臣什么委屈也能忍!” 这个时候,一直在门外的范祖禹走了进来,到了司马光面前,俯首谢罪:“司马公,都是晚辈连累了您!” 司马光上书中的内容,特别是后半部分,那些让两宫震怒的内容。 拣选老成宫女,撤换福宁殿用物、挑选忠贞内臣随侍天子左右,记录言行。 都是他的建议。 现在,这个责任和代价,却是由他最崇拜,如师如父一样的司马公来承担。 “请公上书言明,那些内容皆晚辈之意……与公无关!” 司马光笑了:“纯甫啊……” “没有人会信的,只会被人嘲笑!笑我司马君实毫无担当,竟将罪责推给小辈!” “再者!”司马光动容的扶起范祖禹:“吾老朽矣!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是清楚的。 司马光知道,他现在已经无限接近油尽灯枯的时候。 之所以强撑着一口气,只是因为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尽罢王安石邪法! 现在,又多一个理由——辅佐少主,治平天下! 但他半截黄土,都已经埋到了脖子上。 恐怕,也就一两年时间了。 只有范祖禹,也唯有范祖禹,才能带着他未尽的事业和抱负,替他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活下去! “所以啊,纯甫……” “老夫生平的志向和抱负,都要靠纯甫了!” 司马光现在终于能够理解,当年庞庄敏公为何要为他担下那一切罪责。 老人终会死。 只有下一代的年轻人,接过衣钵,才能生生不息。 范祖禹眼含热泪,感激涕零:“司马公……” …… 宣平坊中,松柏林立。 在松柏之间,一栋栋官廨,整齐的排列开来。 即使是盛夏时节,此地也依然是凉爽。 柏树的树梢上,有着许多的鸦巢。 穿着獬豸服的御史们,在这些官廨之中穿梭着。 乌鸦嘈杂的叫声,在这些御史耳中,非但不难听,反而很悦耳! 安惇此刻,就在侧耳倾听着,那嘈杂的鸦鸣。 他手中拿着的毛笔,沾着墨水。 灵感在颅内爆发。 一个个文字,在他笔下开始跳跃。 很快的,伴随着窗外的鸦鸣,一篇洋洋洒洒数百字的弹章,便已写好。 “拿去,速速投通见司!”安惇将一个老吏唤到他面前,直接吩咐。 “唯!”老吏恭身接过弹章,拜辞而去。 安惇站到窗口看着这御史台的庭院里,一个个青衣老吏,捧着一封封弹章,从各个御史的官廨里络绎而出! 这是一场盛宴! 对所有御史而言,若这一次可以扳倒,熙宁以来无数人拼尽全力都未曾扳倒的司马光。 那就真正打出了名声! 也奠定了地位! 对御史台的御史来说,司马光的光环,司马光的地位,司马光的威望……这些外人忌惮的东西,是他们最兴奋的动力! 元老?重臣?旧党赤帜? 打的就是元老弹的就是重臣,劾的就是赤帜! 何况…… 安惇看向都堂方向。 新任的执政吕公著,御前举荐了五个大臣为御史。 现在,那些人都应该已经接到了朝堂的任命。 等他们入京,御史台就可能迎来一次清洗。 若是大行皇帝驾崩之初,安惇可能也就认命了。 甚至会乖乖请郡认输,免得被人穷追猛打,连体面也不给。 但是…… 经过那一次弹劾吕大防的事情后。 安惇猛然醒悟了过来——少主可以掌控局面! 这个发现让他惊喜莫名! 于是,他就不肯走了。 一个两宫垂帘听政的八岁少主和一个在两宫垂帘时代,开始参与国事,还能做出准确判断的少主。 是两回事! 前者只是个孩子,他要成长起来,起码还得好几年,留在京城只是虚耗光阴,不如出外! 而后者…… 却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只要抓住机会,让他记住,得到信任,那么将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安惇知道的,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 御史们的弹章,如潮水一样,涌进了通见司。 很快都被送到了两宫面前。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翻开这些弹章扫了一遍,就互相对视了一眼。 因为两宫发现,这些御史们似乎是她们肚子的蛔虫一样。 将她们想要说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甚至还有人,替她们想好了那些没有想到的、被遗漏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他们骂的太爽了! 几乎是她们的嘴替! 那些两宫碍于体面,不能说出来的话,现在御史们替她们说了。 司马光的罪名,一个接一个的被累加起来。 ‘妄议天子、诽谤慈圣’、‘心怀叵测,图谋不轨’、‘离间两宫,威凌主上’、‘孩视天子、目无君上’…… 这些只是最基本的罪名。 一些御史,开始上纲上线,提出了一些叫两宫都为之惊诧的议论。 譬如殿中侍御史安惇,便在弹章上说司马光是‘暗怀司马仲达之心,欲图王莽之志’,所以他请求‘两宫慈圣切不可轻饶’,为什么呢? 因为‘长此以往,臣无臣礼,国将不国’。 将这些弹章看完,两宫心里面憋着的气,总算出了大半。 “娘娘,这些弹章如何处置?”向太后问道。 太皇太后倒是想将这些弹章下发。 可是她也知道,这样的话,恐怕会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因为经历了王珪、李定两个案子后,这位太皇太后也已经知道,将弹章直接下都堂,就意味着她认可了御史们的议论。 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吕公著的妻子,前些时日入宫谢恩的时候,就在私底下隐晦的提醒过她。 御史们的弹章,要谨慎处置。 特别是涉及元老重臣的弹章,尤其要谨慎! 所以,想了想,太皇太后就道:“不如,去请韩相和吕执政入宫商议?” 向太后点点头,她也需要有人提供一些意见。 毕竟她也只听政了三个月,对国家大事,特别是涉及司马光这个级别的大臣的处置,根本没有经验。 必须征求大臣意见! 韩绛、吕公著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 赵煦美美的睡了一个午觉。 然后就准时起来,在宫女服侍下,洗漱更衣。 接着,又喝了一碗他特意嘱咐冯景煮好的红枣蜂蜜水。 “大家……”冯景让宫女们下去,然后自己走到赵煦面前,低声道:“御史们都已经将弹章送入宫中了……” “这么快?”赵煦惊讶了一声,然后就笑了。 乌鸦们怎么可能会在这种事情上面慢? 在他的上上辈子,同文馆案一爆发,整个御史台就连夜将上百封弹章送到了宫中。 “据说,两宫慈圣派人去请了右相和吕侍郎入宫参议……”冯景继续汇报。 赵煦点点头。 这个事情他不大想继续参与了。 剥掉司马光的光环,打掉他在两宫面前的好感,就已经差不多了。 再多,就要过犹不及。 甚至可能露出破绽,叫人警觉! 赵煦可不会做这种得不偿失的傻事! 今天到医院检查身体去了~ 胃镜要明天,今天做了彩超什么的,然后一堆小毛病,小结石、胆囊炎一类~! 我了个擦!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一章 司马光请郡 韩绛和吕公著,被诏入保慈宫。 隔着帷幕,与两宫交流了几乎一个下午。 直到傍晚宫门落锁前,才再拜辞宫。 出了内东门,无论是韩绛,还是吕公著,都互相看了一眼彼此。 然后各自叹息一声。 吕公著叹息多年好友,如今在两宫面前,竟是被猜忌的下场! 太皇太后甚至怀疑司马光‘有司马懿之志、王莽之行’。 吓得吕公著连忙保证——司马光只是刚直,绝无这等不臣之心。 加上韩绛也在旁边打包票,说司马光只是愚直,而且他根本没有接触过兵权,绝对不会有那种可能。 这才险之又险,叫两宫释怀。 又劝了好久,搬出了大行皇帝,也搬出了少主。 这才终于勉强劝好两宫,将御史的弹章留中。 可是…… 御史们会继续上书弹劾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右揆……”吕公著轻声对韩绛道:“不如暂时让司马君实,履任陈州?” “暂避锋芒也是好的!” 只要司马光离京,御史台也就不会穷追猛打了。 韩绛点点头:“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让司马光去陈州,程序性的做上三五个月知州,他和吕公著日后再想想办法,让司马光回京。 韩绛很清楚,无论如何,司马光都是大行皇帝钦点的少主师保! 少主对他看上去也很尊重。 所以体面必须给! 再怎么样,抬也得把他抬进三省两府之中! 原因? 这可不仅仅是为了两宫的颜面! 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名声着想! 要知道,汴京城里的闲汉措大们,可是最擅长政治联想的群体。 瓦子里的人,甚至敢悄悄谈论斧声烛影、熙陵幸小周后一类的谣言。 特别是后者,说的绘声绘色,好似亲临现场一般。 有些家伙甚至连小周后当时的神色和心理,都能说的头头是道。 司马光天下知名一部《资治通鉴》让其享誉四方。 大行皇帝亲自点了他的名,让他为少主师保。 若他不能拜为执政。 以后天下人会议论的,会怀疑是他们这些人,在两宫面前排挤、打压、攻讦司马光。 这种名声一旦沾上,子孙都会受累。 少主长大了,说不定也可能听说这些事情,反过来怀疑他们。 那个时候他们就算想解释,恐怕也没有机会了。 “不如,请允中出面去劝说?”吕公著提议。 韩绛点点头:“这个时候,大约也就孙允中的话,司马十二能听得进去了!” …… 孙固将手里的信看完。 他叹息一声:“这个司马十二……还当现在是大行皇帝在位呢!”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司马光连这个都未堪破吗? 孙固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和家人吩咐:“去,持我帖子将司马君实请到府上来!” “唯!” 大宋的所有城市,现在都已经没有了宵禁的概念和法令。 尤其是在这样的盛夏时节,很多人,通宵达旦是常态。 正是因此,汴京城中,仅仅是夜市就已经多达四个。 其中,州桥夜市、马行街夜市,更是闻名四海,甚至有回鹘和于阗乃至于大食的商贾,不远万里慕名而来。 一个多时辰以后,司马光到了孙固的府上。 被孙家人领到了孙固如今休养的地方。 司马光就上前拱手一礼:“司马光,见过允中兄……” “君实来了!”孙固微笑着上前也行了一礼。 然后将司马光请到客席上,宾主落座。 司马光就问道:“允中兄如今身体可还好?” 孙固答道:“老朽了,老朽了!幸得两宫慈圣赐药,今已好了泰半!” 他看着司马光的神色,说道:“倒是君实,也该保重才是!” 司马光叹息一声,道:“国事艰难举步维艰呐!” “昔日志同道合之士,偏又纷纷分道扬镳……” 他虽然没点名,但孙固也能猜出来,司马光在说谁? 冯京、韩维、李常甚至是吕公著、文彦博。 孙固叹道:“世事如此,君实也不必过于感怀!” “且当为国将息自身,以图将来!” 说到这里,孙固就试探着问道:“老夫听说,今日两宫和君实似乎有些误会?” “是否需要老夫入宫去为君实解释解释?” 孙固有这个地位做这种事情。 不仅仅因为他是元老,还因为他乃是大行皇帝潜邸大臣。 当年颖王府的侍讲就是他了。 所以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皇太后,和孙固都有着一定交情。 司马光摇摇头,道:“不必麻烦允中了!” 两宫误会他也好,疏远他也罢。 司马光都无所谓。 只要少主相信他,信任他就好! 而宫中消息,少主提起他的时候,依旧是尊重的、信任的甚至是仰慕的。 言必称:司马公,父皇遗我大臣也! 这叫司马光真的是感激涕零,也振奋不已。 孙固见着司马光的样子,轻声道:“君实啊……老夫虚长你几岁,说几句你不爱听的话,莫要介意……” 司马光对孙固是非常尊重的,所以拱手拜道:“敢请赐教!” 孙固道:“如今,御史台弹劾甚烈,攻君实甚凶……不如退避三步……先至陈州暂留三五个月……” “待大行皇帝葬礼结束,再回京城?” 大宋天子葬礼,从驾崩到最后下葬,前后会历时七月。 然后,山陵等诸使,就会簇拥着大行皇帝虞主回京。 天子将亲自恭迎虞主,并供奉到景灵宫中。 届时,朝堂也就可以依照大行皇帝生前诏书,进拜司马光为执政。 如此,两全其美! 司马光听着,知道这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若是过去,遇到这种事情,他肯定会挂印而去。 可现在……司马光只是想起宫中少主看向他的眼神,想着少主御笔亲书的勉励文字。 他就知道,这个委屈,他必须受! 哪怕和天下人为敌! 他司马光,也要守护少主! 也要将王安石邪法邪说,从少主身边尽数驱逐! 于是,他重重的点头:“就依允中的……” “只是……” “某有一个心事,至今悬而未决……” 司马光从身上取出,那封他已经修改了一个多月的奏疏。 递到孙固手中,道:“当年阿云案,王安石坏圣人之教,变祖宗之法……” “以至如今天下盗贼成群,民风败坏!” “某迄今以为恨!” “欲废此恶制,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奈何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若允中愿意,可否在京城为某留意刑部案件?” 孙固接过司马光递来的文字,借着灯光,看了一遍。 孙固顿时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看着司马光:“君实还惦记着呢!” 王安石的慎刑之说,是新法的理论根基之一。 所谓‘变风俗、立法度、光大先王之政’如此而已。 推翻了王安石的慎刑思想,也就推翻了新法赖以为系的理论基础。 阿云案就是新旧两党在思想理论上的最极致对立! 司马光主张的‘以礼断狱’、‘春秋决狱’,和王安石秉承的‘有司议罪,惟当守法。情理轻重,则敕许奏裁。若有司辄得舍法以论罪,则法乱于天下,人无所措手足矣’,进行了正面冲突。 双方针锋相对。 最后王安石裹着君权下场,强行推翻了大理寺、审刑院的裁决意见。 也彻底引爆新旧对立! 这么多年来,无数旧党大臣,都在图谋着重新找一个案子,借着这个案子推翻阿云案的裁断。 让春秋决狱、礼法断案,重新回归。 孙固拿着司马光的奏疏,轻轻点头:“老夫会留心的!” “只是……”他看着司马光道:“君实不要抱有太大希望……” “都堂宰执、两宫甚至是少主都不可能同意……” 孙固的其他意见,司马光还能听进去。 但孙固说少主不会同意,司马光就不认同了。 他瞪大了眼睛:“允中所言,有失偏颇矣!少主仁圣聪俊,必知春秋决狱,礼法断案乃圣人之教,天下至理!” 孙固叹道:“君实没有发现吗?” “少主在即位以前,就是以笃孝名传四方,即位后,更是事事以大行皇帝孝子自居!” “少主怎么可能推翻,大行皇帝曾经亲自做出的裁断?” 只要那位少主不愿意推翻大行皇帝当年对阿云案做出的裁断。 那么,就算是都堂宰执、两宫都支持,也是无用功! 因为没有人敢逆着他的意志,做出一个不符合他心意的裁决! 即使现在勉强做了裁决,日后他亲政,随时可能推翻! 搞不好,甚至会得罪于他! 而偏生这位少主除了聪俊仁孝之外,让人印象最深刻的特点就是:记性好,会记仇! 此事,朝野皆知! 韩维、冯京等人正是知道了这一点,才乖乖的低头服软。 不然,他们怎么可能这么简单的就离开汴京? 司马光听着,却是愣住了,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可能。 或者是他不愿意去想的地方。 如今被孙固点破,司马光顿时垂头丧气。 “若如此……” “吾辈还能有何作为?” 孙固摇头,说道:“能做的事情,还是有很多的……” “譬如弭兵休战,譬如轻徭薄赋,譬如修订熙宁、元丰诸多法令……” “韩子华如今在都堂就做的不错!” 司马光摇了摇头,但在孙固这个最后可能支持他的人面前,他也只能收敛自己的性子,道:“但愿如此!” 于是,隔日,司马光再次上书。 这一次,他主动请郡!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一章 赵煦:他竟惹太母、母后不高兴,孙儿也不喜欢他了 元丰八年六月乙巳(初七) 有司奏报:正议大夫致仕李及之卒。 两宫命有司抚恤,并命依故事,按李及之遗表,荫恩其子侄。 淮南西路转运使奏报:楚州孝子徐积,三岁丧父,自幼侍母笃孝,自熙宁中母丧以来,结庐坟茔十余年,居丧尽礼,如侍母生,每岁甘露降坟茔月余,有木连理生其中。 毋庸置疑,这是地方官人造的祥瑞。 那个徐积是运气好,正好被选中了,拿来哄两宫开心。 两宫也确实被哄到了! 当即下诏,命淮南西路有司,迎孝子徐积入州学为教授,赐给徐积绢百匹,米百石。 同时,那位乖巧的淮南西路转运使,也因此进入了两宫视野。 赵煦却不怎么在乎。 所以也就懒得去记这个家伙的名字。 这个时候,通见司的人,拿来了一封刚刚送到通见司的上书,匆匆进来,呈递到两宫面前。 两宫接过来,打开一看,都是惊讶了一声。 赵煦在旁边瞥了一眼,也是心中震动! 因为这封上书,是司马光写的。 内容只有一个:请郡! 司马光请郡! 赵煦知道,从此以后,一个新的,前所未有的历史岔路已经启动。 在上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可正是司马光最威风的时候。 旧党元老们,紧密团结在他这个旧党赤帜周围,对新党发起猛烈攻击。 偏偏新党自己闹了矛盾。 特别是蔡确在王珪死后,死活不肯去河南就任山陵使,被旧党元老抓着穷追猛打。 其后,蔡确、韩缜内讧,也给旧党提供了无数弹药。 最后,虽然章惇意图力挽狂澜,在都堂上抓住了司马光不通政务,不懂民情的弱点,给他挖了一个大坑,然后看着他跳进去。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旧党已经占据了全面优势! 于是,尽管司马光把自己的短处,暴露在朝野面前。 但旧党的君子们,却可以发动:我不听,我不听之法,反手将章惇打入奸臣、小人行列。 一群君子正人,对章惇发起了猛烈围攻。 这些自诩正人君子的大臣们,所用的策略却是卑鄙之至! 譬如著名的激进派王觌就上书说:虽然司马光在事情上的看法或许不对,但他也是君子啊!而章惇虽然说的有些道理,但他难道不是小人吗? 这个家伙甚至还说:我虽然没有看过章惇对役法的建议,但我听说很多人都觉得有点道理,那就不妨按照他的建议实行,可是章惇是小人素来以欺骗蒙蔽他人出名,他这样做肯定是处心积虑,为了攻击司马相公,故意设计的,请太皇太后贬黜他,以此警醒天下! 苏辙也上书说:朝廷对重臣和小官,有不同的任免升迁制度,小官的话,只要没有犯错,就继续任用,犯错就贬黜,重臣的话,即使他还没有犯错,但只要他的心思不正,用意不对,就应该立刻贬黜! 章惇被这些家伙气坏了! 于是,在殿中当着太皇太后和赵煦的面,咆哮着吼出了他在元祐时代在朝堂上的最后一句话:他日安能奉陪吃剑! 正是这一声咆哮,让当时年少的赵煦,记住了这个在君前被无数人围攻,却依旧不肯低头,依旧据理力争的大臣。 此后章惇遭受了极其残酷和可怕的政治迫害! 不让他按照惯例陛辞也就罢了。 责贬章惇的奏疏,用词恶毒和刻薄程度,也就较苏轼写的责贬吕惠卿的文字的程度稍微好一点点! 旧党的人还将他调来调去,生怕不能将他折磨死! 所以,章惇后来被赵煦召回朝堂,拜为宰相。 他就开始了他的复仇! 赵煦正回忆着上上辈子的事情。 耳畔就传来了向太后的声音:“六哥……司马公请郡了……” 赵煦哦了一声。 两宫看着赵煦的这个反应,也都放下心来。 她们就怕,赵煦不同意! 如今看来,这个孩子虽然敬重司马光,可他却是分得清楚亲疏。 不过,太皇太后还是问道:“官家舍得吗?” 赵煦抬起头装出一副难舍的神情——司马光,还是有点用的,现在看来,他是最好的mt,可以分散两宫对旧党,特别是旧党激进派的好感。 就像现代人说的那样——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有司马光疯狂拉仇恨,两宫会恨屋及乌,对其他类似性格的人产生反感。 就像赵煦的上上辈子,太皇太后因为信任司马光,所以在司马光死后,爱屋及乌,也宠幸那些和司马光脾气、立场差不多的人。 “回禀太母,这个大臣虽然是父皇遗我的大臣……” “但他竟惹太母、母后不高兴!” “孙儿也就不喜欢他了!” 两宫听了,都是开心不已。 太皇太后更是抱住赵煦小小的身子,说道:“真的是菩萨保佑,天降这么一个孝顺的孙儿给老身!” 于是,两宫立刻批准了司马光的请郡要求。 并下诏命陈州来接司马光的官吏,做好准备。 同时,还是给了司马光足够的体面。 不止下令,将御史的弹章,全部归档,还准许司马光入宫陛辞。 此外,将司马光的学士职,从资政殿学士,升为资政殿大学士。 更下诏给司马光,准许他在陛辞时,上表推荐几个人给朝廷。 看似恩宠满满,体面拉满。 实则暗藏恶意。 为什么? 旁的大臣请郡,再怎么样也会虚应故事,挽留三次。 但司马光的请郡,却立刻批准! 在这样的背景下,再看给司马光的那些恩遇,就充满了讽刺。 有心人只要稍微一想就知道:两宫这到底是有多怕司马光继续留在京城啊? 而且这种做法,像极了民间的一些富户,在家里面来了恶客不好直接驱逐,只能包一个大红包,赶紧打发走的做法! …… 司马光请郡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御史台。 整个御史台,顿时陷入了欢呼之中! 一个元老重臣,旧党赤帜,今日折戟于御史们刚正不阿的弹劾之下。 所有人今年的kpi,因此全部完成! 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一次在两宫面前狠狠的露了一把脸! 将来就算是出知地方,也该有个好差遣! 在这一片喜庆气氛中,安惇却一个人在自己的官廨里,绞尽脑汁的想着,他应该如何接近少主。 注:历史上,章惇给司马光挖了一个天坑,让司马光自己跳下去,将司马光完全不懂政务,不通地方情弊的弱点暴露在全天下面前。 按照我们现代人的看法,司马光应该已经社死。 但事实是——旧党集体动手,将章惇打为奸臣!小人!居心叵测!竟敢陷害正直的司马相公!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三章 隔日,六月庚午(初八),司马光在延和殿陛辞。 只是过了个过场,没有勉励,也没有慰劳。 只是简单的叮嘱了几句。 然后这位天下知名的老臣,就巍颤颤的拜辞出宫。 赵煦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微不可查的笑了一下。 旧党的赤帜,将要离京。 虽然,他要去的陈州,离汴京很近。 来回可能也三四天的路程,可他终究是离开京城了。 而随着司马光离京,都堂上的格局,暂时就此确定,短期内大概也不会再有变化了。 …… 司马光回到他租住的官廨,范祖禹已经带着下人,把行囊都收拾好了。 陈州来的官吏,则毕恭毕敬的在门外等候。 “纯甫啊……”司马光将范祖禹叫到身边,嘱咐他道:“汝便暂留京城……” “这……”范祖禹看着司马光,有些舍不得。 “老夫已和两宫上表,举荐汝为经筵官……”司马光却只是说道:“两宫也已经应允……” “少主读书之事,就拜托纯甫了!” 范祖禹只能含泪下拜。 因为他知道,少主现在重于一切! 于是,司马光在这天,在陈州来的官吏的接应下。 出汴京城,向陈州而去。 大批官员、士大夫将之送出汴京城。 在司马光出汴京城的时候,皇城大内,却是一片欢声笑语。 保慈宫后的花园,一位位凤披霞冠的命妇们,带着一个个年纪五岁到六七岁不等的小女孩,到了两宫跟前。 “臣妾等给太皇太后娘娘、皇太后娘娘问安!”命妇们纷纷礼拜。 那些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们,也都跟着礼拜。 两宫看着,眼含笑意:“诸位国亲快快请起!” 今日入宫的诸多命妇,不是来自曹家的,就是来自刘家的。 此外,驸马都尉王守约家里也派了个命妇,带着一个合适的小女孩入宫。 一时,花园之中莺莺燕燕。 两宫看着那十来个在她们面前,都表现的很乖巧的小姑娘也都很满意。 太皇太后于是柔声道:“诸位小娘,都到老身面前来,让老身看看……” 十多个小姑娘,便乖巧的到了太皇太后跟前,排好了队列,然后齐齐一礼:“小女子等给太皇太后、皇太后问安……” 两宫的眼睛,在这些小姑娘身上来回的端详着。 模样、身段、气质、面相…… 都是她们考核的方向。 当然了…… 还有聪明! 两宫都想起了官家当初说过的话。 官家喜欢聪明人! 于是,两宫仔细审视着,看到满意的,便将之叫到自己面前,询问一番。 看看她们说话的语气、仪态,以及是不是聪明。 …… 赵煦自然没有去保慈宫凑这个热闹。 倒不是他不肯捧场,而是这种事情,他没必要也不需要去掺和,传出去也不像话! 此刻的他,正在看着沈括的上书。 沈括此番上书,主要是报告了,活字技术的开发进展情况。 沈括说,他已经带着人,实验了三十多种不同材质的活字模型。 如今,大抵已经选定了几种‘或许可堪一用’的原料。 他说,应该再有一个月,便差不多有结果。 这让赵煦很满意! 除此之外,沈括还报告了,他的妻子已经入京,并带来了当初大行皇帝命他留心制作的《天下州郡图》。 此图如今已经完成了大约七成。 他请求赵煦批准他,再用数个月的时间,完成这个大行皇帝昔年的命令。 赵煦看完,便提笔开始批示起来。 批示完了,赵煦就将这上书,交给冯景。 命其誊录一个副本,收藏在福宁殿内。 再见他的批示送去给沈括,让沈括执行! 做完这个事情,赵煦就踱出福宁殿,到了御花园中散步、休息。 …… 沈括此刻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他轻轻的摸了摸腰上,被张氏指甲掐红的地方。 嘴角不自觉的笑了笑。 人言久别胜新婚,沈括对此深有体会! 每次和妻子离别,对他而言,都如同恍如隔世,而每次再次重逢,都能让他立刻年轻好几岁! “大人……” “叔父大人……” 院子里,正在将一块块珍贵的木板,取出来,小心翼翼的晾晒、清扫的子侄们,看到沈括出来,纷纷行礼。 沈括看着这些孩子,微笑的点头。 然后他走到那些木板前,伸手抚摸着其上的线条。 山川河流,丘陵平原…… 这就是他受大行皇帝之命,绘制的《天下州郡图》。 本早该完成,但永乐城之败,让他身陷囹圄。 他只好将这完成不到七成的《天下州郡图》送回老家钱塘珍藏起来。 如今,终于可以再次补完它! 就像他的人生一样! 笃笃笃…… 门外传来敲门声。 沈括雇的下人走过去,将门打开。 童贯的身影,出现在了沈括面前。 “沈提举……”童贯微笑着走进来,他手中拿着一张文书。 沈括看着就激动起来:“这么快的吗?”他感觉不可思议! 他可是上午才投递的上书啊。 “大家吩咐过了,但凡提举的上书,第一时间呈递御前……”童贯说道:“提举是迄今唯一有此殊荣之大臣!” “仅此一点,便足可见提举简在帝心!” 童贯说着,就将那天子御笔批示的上书文字,递给了沈括。 沈括郑重的接过来,然后面朝皇城方向拱手:“天子隆恩,臣括当鞠躬尽瘁,以死报之!” 恰好这个时候,沈括的妻子张氏,听到动静从里屋出来,听到沈括的话。 张氏的脸立刻就变得温柔起来。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沈括对功名的追逐,全是张氏督促出来的! 若无张氏,沈括不可能这么拼命的追逐功名! 当年,迎娶张氏时,洞房花烛夜,沈括曾握着佳人的手,与她保证——必定让其风风光光,受世人尊重! 送走童贯,沈括正要回内宅,就看到了张氏温柔的走向他。 “夫君,既蒙少主信赖,更当用心王事!”张氏叮嘱着说道:“妾和冲儿的富贵,就全赖夫君了!” 沈括认真的点点头:“娘子放心!为夫为了娘子,定会用心的!” 张氏顿时开心不已,连忙问道:“夫君晚膳想吃什么?妾去给夫君做!” 沈括看着张氏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的脸,心中充满了成就,他说道:“娘子做的一切,我都爱吃!” …… 回到书房。 沈括看着已经被张氏亲手收拾过,已经变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书房。 他伸了伸腰,然后坐到了窗台前,将他上书天子的文书铺平,直接看向少主批示的部分。 可! 一个端正的楷书映入眼帘。 少主允准了再给他一个月时间。 沈括见着,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但他也知道,一个月后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拿出成绩来。 不然,一旦让少主失望。 那么,如今的恩宠,恐怕就会迅速消减! 他继续看下去低声念着少主的御笔批示:“提举所言《天下州郡图》一事甚好!” “朕观史书,闻马援曾聚米为山川,为光武指画地理光武赞曰:虏在吾目中矣!” “提举既可画天下州郡形势,未知可为朕效马援故事,聚米做山川,指画地理,使天下形势尽在朕目中?” “若可行,请提举先以京畿为之!” 沈括看完,瞳孔闪动着,有醍醐顿开之感! “吾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不必聚米为山川……以黏土为山川、城池,掘河流、挖沟谷……” “便是微缩天下!” 这样一想,沈括就兴奋的再也坐不住了。 饭也不吃,急匆匆的出门去了专一制造军器局。 他要在开封府招募几个擅长泥塑、泥雕的匠人! …… 傍晚时分,两宫到了福宁殿中。 她们都带着些喜色。 赵煦迎上前,给两宫请安,然后将两宫请到殿中帷幕内。 “太母、母后……”赵煦故作不知的问道:“今日怎这么晚还来福宁殿?” “来看看官家……”太皇太后微笑着说。 向太后也道:“娘娘今天一直记挂着六哥,一直担心六哥没有吃好呢!” 赵煦立刻就甜甜的笑起来,对太皇太后道:“太母不必记挂孙儿……孙儿每天都吃的饱饱的!” “不信,太母可以去问钱太医,钱太医都说,孙儿近来脉象、身体都很康健,又胖了两三斤呢!”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顿时就都笑起来。 然后,太皇太后就拉着赵煦的手,道:“官家还记得前些时日,太母和官家说的,太母和你母后想在宫里面收养几个小姑娘,陪着我们说说话吗?” 赵煦点点头。 太皇太后就笑着道:“今天,太母和你母后,看了几个不错的小姑娘……” “人也都周正,也还算聪明……” “明日,带来给官家看看……官家要是喜欢,便就这样定了……怎么样?” 赵煦乖巧的说道:“太母、母后做主便是了!” “只要太母、母后喜欢,孙儿便没有意见!” 太皇太后立刻就抱住这个听话懂事孝顺的孙子,道:“总归官家是天下的主人,也是这宫里的主人!还是要让官家看看的!” 今天在医院做完了胃镜,吓尿了! 慢性胃炎,倒是早有预料,关键有个什么berr什么食管,说是癌前病变!~ 以后都不能吃宵夜喝咖啡了~惨!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太皇太后:文彦博居然看上了老身孙儿! 文彦博的消息,自然是灵通的很。 宫中的事情,在一开始,他就已经知道。 但他并不着急。 因为文彦博知道,好菜不怕晚! 更因为文彦博对他选出来的那两个孙女,有着足够的自信。 所以,他耐心的等待着,等到宫中传出了消息。 曹家、刘家还有王家,都有人被两宫看中了。 据说曹家的一个小娘,还被皇太后当众夸赞了几句。 这才让文彦博警惕起来。 赶忙派人去打听,那个曹家小娘是哪一支的? 很快,就得到了报告:乃是济阳郡王曹佾第三子閤门通事舍人曹诱家的女儿,因在家族中排行十六,因此号十六娘! 这让文彦博终于坐不住了。 因为曹家,那可是有恩向太后的! 当年,正是慈圣光献钦点了向太后,才让这个向家相貌不算出众的女儿,嫁给了大行皇帝! 也正是因为慈圣光献,所以向太后的皇后之位,从来都是牢不可破。 熙宁、元丰十九年大行皇帝尽管宠幸了无数美人。 但从未对向太后有丝毫不满。 如今,向太后若是要投桃报李,那么曹佾的那个孙女,就已经赢在了起跑线上! 这不行!绝对不行! 文彦博终于是不能再稳坐钓鱼台了。 他连忙亲笔写下两封书信,分别交给两个人,叫他们赶快送去韩绛和吕公著府邸。 …… 夜幕降临之时,吕公著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榆林巷的家宅。 吕希哲就已经带着几个孙子,迎了出来。 “大人,今日怎这么晚才归家?”吕希哲问道。 吕公著没好气的说:“还不是章子厚那个福建子!” “居然在都堂上说什么:少主聪俊,当读《孟子》、《贾谊》文章,以陶冶情操!” “真当老夫不知道他的狼子野心!” 今天,都堂围绕着少主经筵上,接下来要讲什么,闹到不可开交! 吕公著希望少主读《易经》。 表面的理由自然冠冕堂皇的很——易经是百经之首! 当然了,傻子都知道他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当代解读易经最著名的人,不是已故的邵雍,就是二程。 而他们都是旧党的理论家! 自然,新党大臣,绝不可能答应! 所以,就将孟子、荀子还有贾谊都推了出来。 吕公著自然同样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人的狼子野心! 于是和他们做了坚决斗争! 吕希哲不愿谈这个话题于是岔开说道:“大人,方才文太师遣人送来了书信……” “嗯?”吕公著奇了:“文宽夫又怎么了?” 吕希哲将手里的书信递给吕公著,道:“听说是宫中两宫今天接见了许多命妇,还见了这些命妇家的小娘……” 吕公著瞬间秒懂了。 “这个老匹夫!”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但却不得不认真拆开书信,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叹了一声:“老夫真是劳碌命!” 昨天好不容易帮司马十二擦了屁股,让两宫放下了震怒。 明天就又得让妻子去宫里面给文彦博当说客,去吹捧他家的两个孙女。 但,有什么办法呢? 国事就是这样的。 除非他想摆烂,不然就得被人指使着去做这做那。 …… 韩绛同样也接到了文彦博的书信。 他拆开一看,就无奈的摇摇头:“文宽夫这老匹夫,这就坐不住了?” 奈何,役法的事情上,他韩子华有求于那个老匹夫。 没有文彦博配合,没有文彦博支持。 役法调整就很难顺利得到其他旧党士大夫支持或者至少在表面上不反对。 因为役法无论怎么调整,最后,在其中吃亏最大的一定是大户! 反而是司马光,尽罢新法的主张,符合大户、形势户们的利益! 毕竟,新法尽罢后,大户、形势户们就不必割肉了。 没办法,韩绛也只能去见他的夫人,在夫人面前,将事情交代了一遍。 …… 隔日,辛未(初九)。 赵煦刚刚醒来,洗漱完毕。 就听着冯景在他面前,低声道:“大家,适才内东门那边,有人看到了右相正妻和吕执政正妻,递了入宫的帖子……” 赵煦眨眨眼睛,看着冯景。 他不大清楚这韩绛和吕公著家的妻子入宫做什么? 冯景低下头去,道:“此事,臣也不知……” 赵煦点点头,就道:“去将早膳拿来吧!” “唯!”冯景领命而去。 赵煦则眯起眼睛,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 保慈宫中,太皇太后,此刻正满脸笑容的和韩绛和吕公著的夫人说着闲话。 这两位,乃是大宋老资格的命妇了。 从治平开始,就年年入宫和她说话,特别是吕公著的妻子鲁氏,和太皇太后交情甚密,这些年来,年年入宫给太皇太后送家乡特产的就是鲁氏了。 三人说着说着,鲁氏就谈起了昨日宫中命妇们的事情,问道:“臣妾听说,昨日两宫慈圣,在宫中召见诸多贤良命妇……” “不知道,慈圣是不是有意收养几个养女,养在膝下承欢?” 在大宋,太后甚至是皇后给天子、太子准备将来妃嫔,这是公开的秘密。 甚至可以说是祖宗之制! 因为,太后、皇后亲自教导出来的女子,至少是懂礼守制的,也是知根知底的,特别是这种和少主一起长大的妃嫔,感情基础将非常牢固! 如此一来,宫闱之中的安宁就可以得到保证! 太皇太后听着,就笑着问道:“夫人有意送一位吕氏淑女入宫?” 若是吕家愿意,太皇太后倒是肯给这个体面。 鲁氏连忙摇头:“臣妾家里福薄……” 吕家还没有到山穷水尽,不得不转型的地步。 至少,鲁氏就知道,她的长子吕希哲和吕希哲之子吕好问,都是人才! 未来必然可以承吕家基业! 也就是她的丈夫挑剔,总觉得吕希哲不大行,总是鸡蛋里挑骨头! “那?”太皇太后顿时来了兴趣了,她看着鲁氏,也看向韩绛的妻子范氏,微笑起来:“两位夫人,今天入宫恐怕是为了一个事情来的吧?” 鲁氏和范氏,立刻起身拜道:“圣明不过娘娘……” “说吧……”太皇太后好奇起来,到底是谁,面子这么大? “乃是文太师家中有小娘,文静而贤淑,明礼且守制……” “闻得娘娘欲选小娘,养在膝下承欢,便托了臣妾等入宫,向娘娘举荐!” 太皇太后听着,嘴角的笑容,都要掩饰不住了。 “文太师?”太皇太后眯着眼睛。 “然也!” 这却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的事情——文彦博文太师,居然看上了她的孙儿! 今天欠一章,明天补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五章 赏要快 向太后到保慈宫的时候,太皇太后就和她说了今天早上,韩、吕两家夫人入宫给文彦博当说客的事情。 向太后听完,先是一楞,旋即就笑了起来:“娘娘,就连文太师也盯上了六哥呢!” “看来,六哥果然已经是得了朝野拥戴!” 大宋立国以来,何曾有过元老重臣,在新君即位后,就想着送孙女入宫的事情? 大部分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因为成了外戚,也就等于子孙后代,大抵都不可能再入三省两府了。 最多,也就是地方知州或者六部之中优厚、清闲的清贵职务。 富贵是富贵,但再没有机会主导国政,也再无可能影响天下。 所以,一般的元老重臣家族,只要还有希望就绝不会走外戚的路。 现在,文彦博文太师,居然舍得下这个赌注! 让向太后真的是惊讶不已,也欢喜不已。 原因? 连文彦博文太师,都要眼巴巴的送孙女入宫。 这天下人心向背,自是一目了然! 太皇太后也非常高兴。 毕竟,这个事情可太给她长脸了! “太后,不妨派人去告知各家,将各家小娘入宫的日子,向后推几日……” 这就是要给文彦博的孙女或者曾孙女,留出足够的时间了。 向太后微笑着点头:“就依娘娘的!” …… 赵煦到保慈宫的时候,发现两宫看他的神色,似乎有些和过去不一样了。 “太母、母后……”赵煦坐下来,问道:“为何这样看我?” “我脸上生花了?”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顿时笑了起来,太皇太后道:“官家脸上虽没有生花,却也差不多了!” 赵煦大概猜到了一些,他不动声色的坐到两宫中间,摸了摸自己的小脸,假装狐疑着:“我来前洗漱过了呀……” 两宫便又笑了起来。 向太后也就不逗这个孩子了,摸着他的头道:“我儿脸上自没有生花!” “可我儿却是已能招蜂引蝶了!” “嗯?” “我儿日后自知!”向太后也不想,就这样说开。 虽然司马光那些话有些混账,但却多少有些道理。 尤其是女色上! 六哥年纪小,犹当注意,不可过早的沾染。 史书上,汉昭帝似乎就是因为过早接触了女色而导致早夭。 再一个,收养的那些小娘,虽然确实是给六哥准备的。 可她们到底能不能讨得六哥欢心,就要看她们自己的了。 这个时候,殿外传来了粱惟简的声音:“太皇太后、皇太后、大家……捷报……” “传!”两宫对视一眼。 便有一个内臣,举着一封急脚马递送入通见司的边报,跪在帘外,念着边报上的文字:“权提举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臣宗回、同管勾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臣公纪等顿首再拜两宫慈圣、皇帝陛下……” 两宫顿时皱起眉头来,脸色暗沉下去。 这才几天,向宗回和高公纪这两个混账就已经挑起了边畔? 便听着那内臣道:“伏唯两宫慈圣睿智远谋,皇帝陛下威加天下……臣等于秦凤路,道遇军贼王冲一伙……赖两宫慈圣庇佑,皇帝陛下福佑,已擒王冲以下百余人,斩首四百有余……” 两宫的脸色,这才转阴为晴。 军贼王冲?! 她们都想了起来便是那个从去年开始就不断为地方官报告的作乱的乱军军士王冲吗? 两宫听政后,更是不止一次听有司报告了,这王冲贼伙,借助沿边地区的地形,不断骚扰、游击的事情。 甚至有地方官喊出了:此张、郭二逆之后,最为凶顽之贼人! 意思就是必须出重拳了! 张、郭二逆,两宫当然知道,他们就是仁庙时代,轰动天下的陕西兵变的贼首。 这两个逆贼,最巅峰的时候,流窜大半个天下军州屡次击败大宋官军。 朝野上下一片恐慌。 最后才在仁庙的亲自部署下,征调范仲淹麾下的精锐杨文广部八千余人,并委派四方守臣,派出八路大军,封锁整个陕西交通。 这才将这股悍贼绞杀殆尽! 张、郭二逆活跃的时候,太皇太后还在宫中服侍慈圣光献,但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宫中一日三惊,仁庙为此茶饭不思,直到边报说已擒杀张逆、郭逆,并肃清其余孽,才终于开心起来。 至于向太后? 她小时候,尽管张、郭等人早已经伏诛,可这些人的名字,依旧在民间非常响亮,有令小儿止啼的效果! 而那王冲贼子,就是在当年张、郭二逆起家的商洛一带为根据地。 效仿的也是张、郭二逆的做法。 流窜各地,袭扰官府,有机会就打下县城,开仓赈济。 学那隋末的反王的作风! 自然两宫知道后,都是非常担忧。 上个月还特地下诏,命令鄜延路、环庆路、永兴军等地官府,严加围剿,还特旨命鄜延路专门抽调一个副将亲率边军精锐骑兵充作围剿的主力! 不意,这王冲贼子,流窜到了秦凤路,还好死不死的碰到了去熙河上任的向宗回、高公纪手中。 虽然两宫心知肚明,这向宗回、高公纪,撑死了也就是坐在后方,看着随行的熙河精锐大将们冲杀。 但还是非常高兴! 毕竟,一个是亲弟弟一个是亲侄子,而且还都被议论过。 现在他们却立下这样的战功! 实在太给她们长脸了! 两宫几乎立刻就说道:“快快将捷报送来!” 赵煦则在旁边,趁机道:“两位国亲,居然在路上,就已经为国立功!” “可见,两位国亲实乃国家良臣也!” 两宫听着,笑的嘴都合不拢了。 粱惟简,将捷报送到两宫案前。 两宫打开来,仔细看了一遍,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赵煦在旁边,也看完了捷报。 他毫不意外! 向宗回、高公纪的队伍里,可是有着一堆熙河路的战神! 王文郁、阿克密、秦贵、李浩…… 都是在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骁勇大将! 加上他们随行的骑兵和熙河来迎接他们的骑兵,足足四千多骑! 别说是一伙流窜的作乱军士了,就是遇到辽主的皮室军、宫帐军也能战而胜之! 所以,那个王冲算是倒霉,刚刚从环庆路的围剿里跳出去,一头碰到了正在吃着牛肉唱着歌打算去熙河种棉花的两位皇亲国戚手头。 “太母、母后……”赵煦说道:“我记得,有司报告过那王冲作乱地方,杀官、盗库……实乃巨盗!” “两位国亲,竟一战而擒杀,尽杀、俘其党羽……” “真不愧是我朝大将子弟,名臣之后也!” “当重重褒奖才是!” 两宫一听赵煦的话,心里面美滋滋的。 当然了,嘴上两宫还是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小儿辈侥幸擒杀一盗贼罢了!”太皇太后云淡风轻的道:“不足为贺!” 向太后也说:“向宗回只是运气好,算不得什么功劳!” “再说六哥已经封赏了他们美官,不可再赏!”、 “免得天下人以为,母后和太母,任人唯亲!” 然而,她们脸上的笑意和神色,却已经出卖了她们。 赵煦道:“七八百人,聚啸作乱,横行州郡的盗贼?自古以来,何来这样的盗贼?” “这等巨寇、巨盗乃是国家之患!” 赵煦严肃的,如同大人一样,看着两宫:“太母、母后,两位国亲,为朕擒杀巨寇,不可不赏!” “不然,赏罚不公,国将不国!” 这是赵煦在现代,看了历朝历代、古今中外帝王的事迹,并研究了其中几位佼佼者的作为后,已经铭记在心的道理。 对于军队,赏要快! 前方捷报上来,准备好的赏赐就要立刻下发,不能拖延! 可不能学太宗皇帝,吝啬那几个赏钱,最后把一辈子的名声都赔了进去! 注:张海、郭邈山、邵兴起义是庆历时代,震动了整个北宋王朝的大起义。 范仲淹、欧阳修等人都为之惊惧,认为不从速剿灭,大宋就要吃枣药丸。 这次起义的规模和破坏性都超过了后来的梁山水泊。 而且,这是一支真正的义军。 反倒是围剿他们的宋军,军纪败坏,杀良冒功! 连宋庭自己的士大夫也不得不承认:官军……甚于盗贼! 所以,请读者注意甄别。 士大夫、皇帝的屁股是不会坐在平民百姓这边的! 注2:王冲起义,是元丰七年在张海起义根据地商州再次出现的一次军士起义。 军士起义是北宋时代的特色——一般情况下,北宋前中期农民暴动是小规模的,不会形成大的农民起义,所以在北宋,反抗的一般都是军士! 根据《续资治通鉴长篇》记载,王冲起义在六月中旬在秦凤路被剿灭,根据之前的记录推测,王冲是跳出北宋官军包围圈后,在秦凤路遇到了北宋边军精锐。 这里用了向宗回和高公纪。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六章 文彦博:汝若是男儿身,那该多好! 见了赵煦,好似大人般的样子。 两宫都笑起来:“就依官家!就依官家的!” 便命人根据捷报,拟定赏赐。 同时下诏给秦凤路,要求当地速速上递有功名单。 自然,作为首功,向宗回、高公纪两人,都得到了高升。 向宗回以皇城使加密州刺史,高公纪自西作坊使迁西上阁门副使。 两位外戚,一日之间,一个变成了遥郡,一个成了从七品的高级武官。 而他们的年龄,向宗回今年三十四岁多一点,高公纪连三十都不到! 这就是外戚的成色。 外人是羡慕不来的。 …… 这一天下午,文彦博的妻子王氏,带着两个文家的孙女入了宫。 两宫在保慈宫里,接见了王氏。 自然也仔细看了那两个王氏带到两宫面前的小娘子。 还仔细问了这两个小娘子的问题。 待送走王氏,两宫就难免狐疑起来。 “这个文太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文家难道就找不出合适的小娘了?”向太后更是嘀咕起来。 却是王氏带到两宫面前的小娘,有一个已经十二岁多了。 乃是文彦博的庶幼子文宗道之女,生于熙宁七年十二月,比六哥大了起码四岁! “文太师还真是老谋深算……”太皇太后却想到了什么,忽然眯起了眼睛。 “娘娘……” “太后在宫中,可听说过邵昭明的传说?” “邵昭明?”向太后摇了摇头:“请娘娘赐教!” 太皇太后微笑起来:“太后问问宫中老人便知!” 那可是一个传奇人物! 仕二帝,恩宠三朝不衰! 号为女相,在大宋士大夫为王的时代,依旧让真庙为她破例,特别为她发明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官职:司宫令! 位在入内内侍省都都知之上,统管六宫,权摄内外。 满朝士大夫,无一人反对,无一人异议! 这足以说明她的能耐和手腕! 在世之时,连章献明肃在其面前也要规规矩矩。 传说邵昭明病重之时,真庙派去送药的内臣,甚至在道路上络绎成群,形成了人流。 其死后,墓志铭更是由翰林学士亲撰,宰相亲题。 而且,她还是大宋历代宫廷女官中,唯一一个宣麻拜官的人! 更夸张的是——仁庙亲政后,听说了邵昭明的故事,于是追赠她为太宗贤妃! 太皇太后想着这些,回忆着方才和那个文家的庶孙女交谈时的细节。 “文彦博真的这么有信心?” 那可是邵昭明! 一个连皇后、妃嫔,甚至是天子宠妃,后来的章献明肃也要规规矩矩行礼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特旨准服待制重臣紫袍的女官! 而她能如此,并不是靠姿色,也非是靠子嗣,而且是靠她自身的能力! ‘束带从行,羽书狎至,罊宣懿立……’ ‘遂开张楚之封,特拜司宫之令!’ 昔年真庙除拜她为司宫令的制词之中,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她是两代天子身边最信任的顾问。 无论政务,还是军事,太宗、真庙皆倚重于其。 据说澶渊之盟,真庙敢御驾亲征,除了寇准等人的劝谏外,邵昭明的鼓励也占了很大因素。 向太后听了太皇太后的提醒,派人去寻了宫中老人,问了邵昭明的事迹。 向太后也是深吸一口气。 然后想了想那个在殿中,看上去柔柔弱弱,说话细声细气的小娘子。 眼中更加狐疑。 就这样一个人,文太师为何敢赌她可以成为第二个邵昭明?! 她想不清楚。 …… 文府。 文彦博看着,那两个在他面前跪着的孙女。 他这一生,前后娶了两个妻子,有姬妾十余人。 生养了三十多个儿女! 除掉那些夭折的,也有八个儿子十来个女儿活到了成年。 文家第三代,就更是子嗣繁衍。 光是孙子,就有三十六人! 孙女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 自然的,作为祖父,文彦博很少关心他的第三代。 太多了! 除了嫡长孙文康世和庶长孙文安世外。 其他的孙子,他能知道的,也就是名字,大多数时候还需要对方自报家门,才知道其表字、排行。 “将十八娘先带下去……”文彦博对自己的妻子王氏说道。 王氏点点头,让乳母抱起六岁的孙女,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文彦博才看向了那个在他面前跪着的小姑娘。 青丝及肩,一双眸子宛如秋水,肤如凝脂,樱唇琼鼻,看着就是个美人胚子。 关键是——聪明记性好! 文彦博本来也不知道自己家有这么一个孙女,还是他起了意后,命诸子将自己未曾婚配的女儿、孙女都送来汴京。 然后,文彦博就发现了这个他最小的儿子文宗道的侍妾所生的庶女。 性格安静,看着柔柔弱弱,好似谁都能欺负一样。 可是文彦博知道,这个小姑娘,有着她刚强的一面。 也正是因此,文彦博才得以发现她。 那是上个月的月中,文彦博无聊,在后宅散步。 听到了文宗道住的地方的一个厢房中的争吵声,然后就看到了现在在他面前的这个小姑娘,正在质问文宗道身边的仆人。 起初,文彦博也没在意。 甚至打算派人去训斥一下文宗道——教女无方,失老夫无颜面! 然而,当文彦博听到,这个小姑娘嘴里,吐出了一串串文宗道家中日常用度的钱帛数字,还准确说出了对方克扣她和其母亲用度的数字时,他打消了一切主意。 然后,文彦博观察了这个小姑娘很久。 他就发现了宝藏! 一个看似柔柔弱弱,谁都能欺负一下的消瘦小娘。 一个平日里,总是一个人默默看书的小姑娘。 一个懂得给自己,也给自己的母亲争取权力的文家孙女。 一个记忆好到,可以记住大多数看过的数字的文家后人。 文彦博在她身上看到了希望。 他猜,那位少主肯定会喜欢。 “熏娘……”文彦博叫着这个小姑娘的乳名:“在宫中可见了两宫!” “回大人……”小姑娘用着蚊呐一样的声音,低着头答道:“见过了……” “如何?”文彦博问。 “慈圣神圣,不敢妄议!”小姑娘依旧是轻轻回答着,声音就小得文彦博需要仔细侧耳来听。 若是旁人说话这样小声,文彦博早就发怒了。 但在这个孙女面前,文彦博的耐心却好的很! 他微笑着,说道:“善!” 然后他叹道:“汝若是男儿身那该多好!” 若眼前的孙女是男儿身,那文家也就有希望了。 他那八个儿子加起来,在政治上的悟性,也没有这个十二岁的孙女高! “回去好生准备……”文彦博叮嘱着:“也莫要想着,能在那位少主面前藏拙……” “老夫都未必能瞒得过他!” 文彦博说着,就想起了那次陛见时的对话。 外人眼中,是少主神圣,仰慕元老,尊崇重臣。 只有文彦博知道,尊重之余,还有着戒备和警惕。 那是他只在大行皇帝和英庙身上才能偶尔感受到的东西! 正是那次陛见,让文彦博迅速改换了态度。 甚至肯给韩绛背书! 也是那次陛见,让文彦博知晓,文家要继续富贵,就只能和那位少主绑定起来! “唯!”小姑娘依旧细声细语,低着头,好似非常怕生。 这是她的保护色。 一个侍妾的女儿,在大家族生存下来的技能。 …… 元丰八年六月壬申(初十) 吕惠卿策马立在山坡上,遥望着远方的宁西峰。 他的眼中,寒光闪现着。 “此昔皆王土也!”吕惠卿沉声说着。 他的马鞭指向四面。 李继迁未叛之前如今西贼的所谓左厢神勇司辖区,皆为大宋之地,而且皆属于麟州所辖! 李继迁叛乱后,西贼围攻麟州,才将这片土地夺走! 元昊立国后,更是悍然在此设置所谓的‘左厢神勇司’! 折克行听着,也是动情起来。 他知道的……这里都是他的祖辈们曾驰骋过的土地。 他甚至叫得出这些地方的地名。 现在西贼的双山堡所在的地方,过去叫盘堆,宁西峰还有俄支,那是折家过去避暑之地。 回头看向西南,那绵绵群山之间,还有很多过去折家的寨堡。 长干、盐坑、杏子平…… 现在却都已是贼军所有! “大帅,未知何时,我等才能恢复旧土……” “会的!”吕惠卿说道:“我们这一代人,会有机会看到的!” 连年战争,连年消耗,大宋都有些吃不消了。 西贼就能吃得消? 吕惠卿相信,只要继续消耗下去,西贼绝对会财政崩溃! 但现在……需要忍耐!需要等待! 忍耐到垂帘结束,等待少主亲政! “走吧!”吕惠卿调转马头说道:“可以凯旋了!” 此番出军,自五月壬戌(30)开始。 吕惠卿调动河东三个将以及其他八个将的选锋,加上三千弓箭手,总计步骑两万三千余人。 深入西贼左厢神勇司腹地,以主力三个将的兵马,一万四千余步骑,直抵贼双山堡下,进逼明堂川,围而不攻,只是威慑、遏制贼军主力。 剩下的八个选锋军指挥,则按照吕惠卿布置好的分片划区之法。 将双山堡以南、无定河以北,数百里横山之地的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羌部、党项部族,分配了下去。 命选锋军们‘护送’各部,撤向葭芦寨,然后从葭芦寨渡过黄河,安置到黄河北岸去耕作。 那三千弓箭手,则作为后备,也作为看守大军后路的军队,屯驻在葭芦寨以西一百多里的山隘。 如今,任务已经顺利完成。 横山大小羌部和几个党项部族,都已经顺利的在宋军护送下,撤过弓箭手们把守、防御的隘口。 继续留在这里,已经不合适了。 是可以撤军了! 毕竟,再拖的话,西贼在银州和盐州的兵马,就可以围过来了。 到时候,宋军就可能吃不了兜着走。 见好就收!见好就收! 至于这羌部和党项人是否愿意?是否自愿? 那必须肯定啊! 因为吕惠卿这次进军,打的就是‘吊民伐罪’、‘拯无辜于水火’的旗号。 所以,一路上,他将用雕版刻好,印刷出来的上千封羌部豪酋按了血手印的血书副本,到处派送。 还专门派弓箭手,将之射进了双山堡内。 言明此番进军,只是为了接应‘义民’,不是来和他们开战的。 双山堡内西贼的士气,因而大堕! 吕惠卿也信守承诺,只是围住双山堡外围,不让他们溜出去,没有进攻双山堡的意思。 这就更使得双山堡的西贼军队,没有出击的意愿了。 双方在过去数日,只进行了几次小规模接触,吕惠卿的斥候将他们赶了回去,就不再追击。 双方竟是在这双山堡下对峙了数日。 随着吕惠卿的将令,大宋步卒开始拔营。 大批牛马和骡子,托着军械、粮草、物资,缓缓沿着河谷、丘陵后撤。 吕惠卿和折克行则率着五千骑兵殿后。 等步卒撤出三十里后,吕惠卿、折克行才率着骑兵部队,也开始向后撤退。 同时,一封报捷文书,从军中以急脚马递向汴京送去。 而双山堡中的西夏军队,根本不敢追击! 因为他们拢共就三千人,其中一半都没有甲。 堡内的骑兵,加起来才两千匹马。 最可怕的是——粮草也很少! 因为他们的积蓄和牲畜,全都被仁多保忠兄弟撤退的时候抢走了! 不夸张的说,宋军若是不顾伤亡攻打双山堡,还真的可能打下来! 所以,堡中守军,直到吕惠卿所部完全撤出视野,再也看不到了以后,才战战兢兢的派出斥候侦查。 等到确认宋军完全南撤了,大白高国的左厢神勇监军司监军,立刻就将一封告状的文书,送去兴庆府。 他的心更是在滴血。 宋军这一次攻击,要做什么?他清清楚楚! 抢人! 若是过去,宋军这样做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然而现在,没了粮食的横山羌部甚至不少党项部族,为了活命,也摄于宋军军威,肯定会跟着宋人一起南返! 搞不好,他治下的人丁,从今天开始就得少掉起码一半! 而这一切全拜仁多保忠兄弟所赐! 文彦博的子嗣,真的是多! 生育能力夸张!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七章 赐进士出身 元丰八年六月癸酉(十一),延和殿便殿听政。 诏:坤成节以大行皇帝梓宫在殡,唯开封府度僧道,比兴龙节减三分之二,依旧禁屠、决大辟之罪,余依治平故事。 又诏:皇太后出入仪卫,依治平四年故事,皇太后承舆,上设龙行六。 礼部言:德妃朱氏,育诞圣躬,乞两宫慈圣推恩。 诏:可。 礼部于是请加德妃为皇太妃,两宫诏准。 礼部再奏:大行皇帝梓宫在殡,乞依故事,免皇太妃典礼、宝册。 从之。 于是,命有司制皇太妃出入仪卫、典章,以呈两宫。 退朝之后,两宫并未带着赵煦回大内。 而是依旧留在延和殿中。 因为今天,是经筵官们入觐的日子。 除却那些还在路上,未能入京的经筵官。 剩下的在京经筵官班子,都将入宫陛见。 没等太久,经筵官们就在閤门通事舍人的引领下,鱼贯而入。 领头的,自然是尚书右丞、中书侍郎兼侍读吕公著。 在其身后,则是一队穿着各种公服的官员。 群臣到了殿中,分别持芴而拜。 “尚书右丞、中书侍郎兼侍读臣公著……” “龙图阁学士、兵部侍郎兼侍讲臣纯仁……” “直龙图阁、中书舍人兼侍讲臣卞……” “给事中兼侍讲臣佃……” “崇政殿说书臣希哲……” “恭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四个朱紫大臣之中,混进来一个褐衣书生。 看着虽然有些不协调,但帷幕后的两宫,见了吕希哲,却都很高兴。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寿州吕氏家族是一个另类的勋臣之家。 自吕蒙正以来,吕家已经连续三代,为大宋宰执。 和皇室的关系,也是无比亲密。 赵煦就更开心了。 他微笑着说道:“来人,给诸位爱卿赐座!” 他的眼睛,在范纯仁身边的那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书生身上,多看了几眼。 因为赵煦在现代时已经知道,这个吕公著的长子,是王安石的拥趸。 后来,王安石新学的两个分支之一的荥阳学派的创始人就是他了。 而且吕希哲有个儿子叫吕好问。 那也是个人才! 靖康后错非此人委曲求全,在金兵、张邦昌之间反复横跳。 完颜构能不能即位,还在两说! 细细算来,吕好问如今也该有十三四岁甚至十五六岁了! 上上辈子,赵煦因为恨吕公著,所以错过了! 这一世,吕希哲也好,吕好问也罢! 都是值得培养的! 吕公著领着蔡卞、范纯仁、陆佃和吕希哲,再拜谢恩。 赵煦则也瞄了一眼蔡卞就继续看向吕希哲。 蔡京、蔡卞兄弟,赵煦都很熟悉。 反倒是吕希哲,赵煦上上辈子见都没有见过! 更不会知道,吕公著身边就卧着一位王安石的追随者和死忠! 几人战战兢兢的坐下来,特别是吕希哲,他只是布衣,却能御前赐座,这让他惶恐。 同时,他心中也很兴奋! “介甫相公嘱托我的事情,终于能有交代了!” 他小心翼翼的抬头,却看到了那御座上的少主,似乎也在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吕希哲连忙低下头去。 耳畔,只听到了那帷幕后的太皇太后的声音:“诸位爱卿,皆国家词臣,天下文学之士……” “官家能得诸位爱卿,实是天下之幸!还望诸位爱卿,勠力用心,将官家的功课辅导好!不负老身和太后嘱托!” 几人立刻起身拜道:“太皇太后、皇太后托付,臣等唯尽死以报!” 御座上的少主,在这个时候,却忽然问道:“诸位爱卿,可曾选好了朕接下来要读的书?” 吕公著持芴拜道:“启奏陛下,臣与都堂宰执商议,宰执大臣皆以为,陛下聪俊,治学严谨,乃我朝圣主!” “故此,臣斗胆乞以《尚书》进献,愿陛下读此先王典籍,立圣王之志,开我朝太平盛世!” 自然,这个事情是经过了激烈的博弈。 一度甚至争执不下,最后是右相韩绛出来和了稀泥。 折中选了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都可以接受的《尚书》作为少主新的书目。 但,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都只是暂时休战。 几个月后,大行皇帝葬礼结束,虞主回京。 届时,尚书估计也会讲完那就又会是一场拉锯战! 士大夫为名为实,是不会有人后退的! 想到这里,吕公著看了一眼那两个让他感到不舒服的经筵官。 一个是王安石女婿,一个是王安石门生! 吕公著个人其实对蔡卞、陆佃没有意见,甚至很欣赏! 因为他们的文章写得极好,为人也都很正直! 但奈何,蔡卞、陆佃从不肯和王介甫割席! 这就实在忍不得! 好在,这两个人都已经不能在经筵官上久留了。 迟则两三个月,短则一个月,都将相继出知。 想到这里,吕公著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来。 届时,整个集英殿经筵上,将皆为君子,所讲也将皆为圣人正道! 不对! 吕公著的眼睛看向他的儿子吕希哲。 “这逆子必须盯好了!” “绝不能让他在君前胡言乱语!” 这样想着耳畔就已经出现了少主欢快的声音:“《尚书》吗?朕翘首以待!等候诸位先生指教!” 帷幕后的两宫,对这个结果也比较满意,尚书乃是先王典籍,历代帝王的必读书目,于是纷纷道:“如此,便拜托各位爱卿了!” 就是,两宫都有些不舍。 教导官家(六哥)读书,虽然累,但满足啊! 不过……两宫转念一想,她们以后还可以借着检查官家功课的借口,继续参与其中。 于是,便也释怀了。 吕公著等人齐齐起身,恭身再拜:“臣等愿竭尽所有,以奉陛下!” “未知哪一位是崇政殿说书吕希哲?”吕公著正要坐回椅子上,少主就忽然问道。 让他差点一个踉跄,没有坐稳。 眉头和脸颊,在这个刹那更是纠结在了一起。 “那个逆子!”吕公著在心中说:“怎这么好的运道!” “上一次,少主亲自点名……这一次,更是殿中亲问……” 可他能怎么办? 只能厚着脸皮,装出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甚至还得挤出笑容,装出一副感动的神色。 吕希哲却是兴奋的持芴而前,拜道:“崇政殿说书臣希哲,拜见皇帝陛下!” 便见着那殿上少主,从御座起身,来到了殿前御陛前,隔着栏杆,仔细端详着吕希哲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才赞道:“善!果真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不愧是国朝元老之子,社稷名臣之后!” 吕公著只能起身谢恩:“陛下厚爱于微臣,以至爱屋及乌,臣当万死报之!” 吕希哲也跟着拜道:“臣何德何能,竟受陛下如此恩遇?当尽死报之!” 吕希哲心里面,现在高兴的不得了。 天子居然知道我?还问我了? 我得写信给介甫相公说一下这个事情! 就听着殿上的少主说道:“两位爱卿快快请起!” “卿家世代为我社稷宰执,可谓是代代忠良!” “今见吕说书,朕便已知我朝又得一大臣矣!” 吕公著和吕希哲听着那殿上,自信而言的少主的声音。 虽然,少主声音稚嫩,虽然他才八岁。 可这说出来的话,却直接说到了他们心坎中。 无论是吕公著还是吕希哲,在此刻心中都只有感动! 尤其是吕希哲,他现在心中被一种名曰:知遇之恩的情绪所占领。 这是士大夫们无法阻挡,也无法拒绝的诱惑——来自君权的认可! 士大夫,学得文武艺,不就是来货与帝王家的吗? 现在帝王都认可,这个货物值钱了。 对士大夫来说,这就是人生得到了升华! 于是,父子两人都是俯首而拜,再拜谢恩。 赵煦却是微笑着,转过身去。 他在做这个事情之前就已经想好了。 他也知道两宫不会阻止。 因为吕公著不仅仅是元老重臣,是旧党核心,深得两宫信赖。 更因为吕家,代代和皇室关系密切。 在某种意义上,算是皇室的自己人。 所以,赵煦做这些事情,符合他的人设、形象——一个对自己人、对亲近的人,无微不至,想方设法的加恩、赐官的天子! 于是,赵煦到了帷幕前,和两宫道:“太母、母后,朕想讨一个恩典……”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在帷幕中听着赵煦的话,就已经差不多猜到他要做了什么了? 她们都笑起来,太皇太后问道:“官家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恩典?” “孙儿听说,吕说书因为侍奉吕相公,而放弃了科举功名……” “孙儿以为国家褒扬孝子,推崇孝道……便不能叫这等孝子吃亏!” “何况,吕说书一表人才,孙儿观之,必是饱学之士!” “不如,请太母、母后,赐他一个进士出身?” 吕公著听着,猛地抬起头来。 他当然知道,大宋科举有一个最大的后门。 那就是天子! 天子可以赐一个没有功名的布衣进士功名! 被赐之人,从此直接被视同拥有进士功名,在仕途和升迁上享受和进士一样的待遇! 而这种恩赐,分为三等。 第一等是赐进士及第——这个自然不可能赐予人,不然天下士人都会炸锅。 然后就是赐进士出身! 相当于进士三甲、四甲的功名! 这种恩典很少很少!历朝不过几个孤例而已! 最后就是赐同进士出身,这是最多的。 现在吕希哲被天子求两宫赐进士出身,算是开了今朝天子的先河! 可吕公著能怎么办?拦着自己儿子的功名吗? 他只能持芴而拜,闭上嘴巴。 吕希哲已欣喜若狂,持芴再拜:“臣卑鄙野人,安敢受此厚恩,乞陛下收回成命!” 这是虚应故事。 因为傻子都看出来,他很兴奋,也很开心! 帷幕后的两宫却都笑起来。 太皇太后道:“吕说书不必推辞!” “说书乃我朝重臣之后,又是天下有名的孝子!” “官家说得对,国家要褒扬孝子,像说书这样的孝子犹当褒扬!” 向太后也道:“说书莫要推辞,快快谢恩吧!” 吕希哲‘无奈’,只能试图再次‘婉拒’:“臣德薄,不敢受此厚赐……” 两宫都道:“说书人品高洁,可为天下楷模,官家推恩说书,说书岂能让官家失望?” 吕希哲这才持芴而拜:“皇帝陛下厚爱,两宫慈圣隆恩……臣希哲,愿鞠躬尽瘁,赴汤蹈火!” 说着,他就匍匐在地,大礼谢恩。 吕公著也只能持芴上前,再拜谢恩:“犬子不堪,竟蒙陛下赏识,两宫慈圣加恩,老臣感激涕零!” “唯以余生尽力偿报!” 而在心中,吕公著在大喊:“陛下、两宫慈圣……那个逆子之所以不去科举是王介甫劝的啊!” 可他不敢说! 甚至得帮着吕希哲打掩护! 他绝对不能让天下人知道,他吕公著家里也出了一个吕嘉问! ps,今天暂时还一千~胃有些受不了了,我得休息了!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八章 赏功 元丰八年六月甲戌(十二)。 赵煦刚刚吃完早膳,向太后就拿着两封边报,到了他面前,很开心的说道:“六哥,吕惠卿这一次出兵,真是做的不错!” “确是行了仁义之师,只斩首百余……” “但却成功的解救了四万多羌部、党项……” “还带回了十余万牛马牲畜呢!” 赵煦接过向太后递来的边报,稍微看了一遍。 吕惠卿的边报上,只是简单的说了一下,他奉诏出兵‘拯溺救亡’王师所至,‘贼军震怖,不敢出战’、‘臣谨守两宫慈圣旨意,皇帝陛下仁义之命,勒令诸将,只从救人,不得生事’。 于是‘诸部蕃民,箪食壶浆’,而‘王师军纪肃然,秋毫无犯’。 便带着大批‘自愿’成为大宋臣民,给赵官家耕地纳税的羌部、党项生番回到了葭芦寨。 赵煦自知,吕惠卿这封边报,大半都是修饰性的文字。 恐怕除了最后带回来的羌部百姓和党项生番数字能对得上外。 其他的都是春秋笔法了。 毕竟,大宋军纪那是人所共知的。 即使现在已经改善了不少,但秋毫无犯什么的,就是个童话。 宋军能不杀良冒功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看完吕惠卿奏报,就是折克行的报告了。 折克行的报告上,内容就多了。 有详细的作战过程,也有许多翔实的案例。 提到了好多羌部首领的名字,在描述中,折克行多次用了‘xx部见王师旗帜,跪而泣迎:王师来矣!吾等有救矣!’。 赵煦在心里笑了笑。 “折家人也学坏了!” 不对! “折家人哪里需要学‘坏’?”赵煦在心中摇摇头:“折家人不教坏别人就不错了!” 他们可是半独立的世袭将门,从五代乱世一直活到现在的地头蛇! 见风使舵和骑墙的本领,折家人可一点都不比文臣士大夫差多少! 和折家相比,另外几个西军将门家族,就显得是那样的‘淳朴’、‘正直’。 不过,赵煦依然是信得过折家的! 不仅仅是因为折家和赵家,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君臣关系。 更因为赵煦在现代,看过折家在北宋末年的表现。 在汴京沦陷,河东、河北甚至陕西都已经被金军攻陷的时候,折家依然在抵抗。 虽然后来折可求被迫投降。 但没有任何人可以怪罪! 当时的折家,四面被围,坐困孤城,外无援兵,内无积蓄。 况且,折可求的投降,大概率也是假意降金,日后反叛! 这从金人始终信不过折家,始终防备,最后毒死折可求,对残余的折家人斩尽杀绝,捣毁折家祖坟就看得出来。 而且,折家的残余力量,后来南下,继续给赵官家效命。 对一个封建武将家族,一个半独立的世袭藩镇来说,做到这一点,已经对得起赵家了! 再奢求就过分了! 赵煦将边报放下,然后和向太后道:“母后,这个叫吕惠卿的大臣,做的真不错呢!” “既没有过多杀戮,也完成了儿和母后的期望,将那些可怜的羌人,救了回来!” 向太后微笑着点头:“是呢!” “母后也觉得,这个吕惠卿是个能吏!” 对向太后来说,其实她根本不关心,吕惠卿这次进军到底斩首了多少?击败了多少了西贼? 这些无关紧要。 紧要的是——他赢了! 六哥即位后亲自下诏指挥的第一战打赢了! 而且赢得漂漂亮亮! 别的可以撒谎,四万多人丁,十几二十万的牲畜不会撒谎! 六哥新即位,就指挥官军大胜! 对稳固六哥的地位,对六哥在军中的威望都是好事! 而且……如此一来,在北使来汴京的路上,他就会看到,大宋官军的这一胜仗的捷报。 足可震慑北使,叫他不敢在汴京有什么出格的举止了! “太母可知道了这个喜事?”赵煦问。 向太后点点头:“自是知道了!” “那儿和母后,一起去保慈宫给太母贺喜吧!”赵煦拍着手说。 向太后点点头,道:“确实该去太皇太后处贺喜!” 这也是两宫听政后指挥的第一次大胜仗! 对两宫而言,这都是一件大喜事! 于是,向太后便带着赵煦,到了保慈宫中。 “新妇给娘娘贺喜……”向太后首先道贺:“娘娘慈圣,领袖三军,慈旨指挥官军,不多杀生,便救无辜百姓数万……” “新妇为娘娘贺!” 太皇太后听着,顿时就笑了起来:“老身和太后同喜!同喜!” 吕惠卿、折克行的报告,她自然已经看过了。 斩首百余,但救回来数万人! 这很好!让这位太皇太后很高兴! 她高兴的原因是——吕惠卿遵守她的命令,果然没有生事,这从斩首就能看出来! 一百多而已! 这就让这位好面子的太皇太后很满意了。 如今,听得向太后当面道贺,自然开心不已。 赵煦上前,到了太皇太后面前,也跪下来道贺:“孙儿给太母道贺!也给母后道贺!” “太母、母后女中尧舜,以仁义之心,指挥王师,救民于水火中,今王师全功而返,孙儿为太母、母后贺……” “孙儿当以太母、母后为榜样,好生学习,来日做我大宋明君!” 这话一出,两宫对视一眼,就都笑了起来。 特别是太皇太后,她扶起赵煦,将这个孙子抱起来,说道:“官家能有这个心思,太母实在是太高兴了!” “吕惠卿再打十个胜仗,也不如官家方才所说!” 官家可是当殿说了,要以‘太母、母后’为榜样学习! 换而言之,日后青史之上,她这个太母的评价和地位,绝对低不了! 这大宋太任,她是当定了! 而有了官家今日殿上的这些话,日后高家子孙,就都可以享福泽! 于是,太皇太后就抱着赵煦和向太后,商议起了封赏。 有功将士赏赐,要等枢密院和有司勘验了战果,清点之后才能落实。 但帅臣之功,现在就可以赏赐了。 “吕惠卿此战,虽有功,但不可赏赐过度……”太皇太后深深的看了一眼向太后。 那吕惠卿,现在虽然看着乖巧。 但太皇太后始终防备着! 那可是当年熙宁变法时代的‘护法善神’! “就迁一官加资政殿大学士罢!”太皇太后说道。 向太后点点头,对吕惠卿,向太后也没有好感。 当然,现在也没有太多厌恶就是了。 毕竟,她现在已经是听政的太后,六哥的嫡母。 而吕惠卿是大行皇帝生前最信任的边帅之一,也是六哥的大臣。 他的升迁荣辱,在向太后心中,都只能六哥来处置。 其他人不该干涉太多! 如今,六哥年幼,她代替摄政,那吕惠卿只要继续保持现在的样子,她也不会为难。 待过几年,六哥大婚亲政了。 如何使用他,就是六哥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向太后觉得她应该已经在后宫,替六哥照看皇子了。 “折克行可以迁一官……” “邢佐臣、訾虎可为迁两官……” 在两宫的商议下,有功将帅的赏赐便已议定出结果。 吕惠卿自资政殿学士,进资政殿大学士。 折克行从皇城使、荣州团练使,进引进副使(宋制皇城使不可升閤门,所以皇城使升迁直接跳过东上、西上閤门副使)。 邢佐臣自崇仪副使,升东作坊副使。 訾虎以西京左藏库使,升文思副使。 随后两宫命人将她们讨论好的赏功,送去中书省,交给中书舍人草制,并送门下省复核。 中午时分,中书舍人草制、门下省给事中审核完毕,确认并无违例之处。 诏书再次送入宫中,两宫用印后,送去河东。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九章 程颢的遗言 河东的封赏,在汴京城里没有搅起任何波澜。 哪怕是旧党大臣,也当没有看到。 对大多数人来说,只要吕惠卿不回京就好! 他喜欢在河东,那就让他在河东吧。 打完这一仗,吕惠卿还能有什么作为? 西贼的左厢神勇司,经此一役,没有几年是恢复不了元气的。 而两宫又不喜兴兵生事。 从此河东注定无战事! 吕惠卿的精力再旺盛,也只能放到民政上。 更有人在思考,待吕惠卿这一任经略使做完,就想办法,运作他去江宁、扬州这样的地方。 在这天下午,一个消息送入宫中。 朝请大夫、天章阁待制孙坦卒于家中。 两宫下诏抚恤,并命有司恩荫。 隔日已亥日,大内举行了赵煦的旌节移藏仪式! 殿前司都指挥使燕达,亲率御龙诸直指挥为仪仗,从庆宁宫护送赵煦的过去的旌节,移藏天章阁。 这些旌节,包括彰武军节度使、太平军节度使、延州观察使、延州刺史等赵煦过去的头衔,以及他的延安郡王印信、閤牌、仪仗。 在赵煦即位后这些东西和头衔,从此成为他的私人物品,也从此不会再授给臣子。 赵煦在两宫簇拥下,于天章阁中,观看了旌节移藏典礼。 随着一面面,绘着龙虎图案的旌节,被送入天章阁。 并被御龙诸直恭请放入天章阁内的一个小小的阁楼里。 从此永藏其中,永不启用。 换而言之,就是绝版了。 赵煦看着,百味陈杂。 因为他知道,这代表着程序已经临近了南郊祭天请谥的环节。 一个月后,他的父皇,就要从大行皇帝变成某某皇帝。 从此以后,即使是赵煦,在公开场合也得用谥号来称呼了。 父子两人将真正的天人永隔!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也代表着赵煦君权的稳固。 大行皇帝变成某某皇帝以后,大宋天下臣民就只有一个主人——就是他。 …… 元丰八年六月丁丑(十五)。 洛阳伊皋书院。 程颢卧在病床上,眼窝深陷,脸上没有了半分血色。 他已经油尽灯枯了! 但他却依旧望着汴京方向,心中满是不舍,也满是遗憾。 “陛下啊……老臣福薄,终不能入京觐见服侍矣!” 周围服侍他的家人、学生们,都流下眼泪。 人人皆知,这位大宋天下的文学之臣,已经行将就木。 “将《识仁》拿来……” 程颢对着他的学生说着。 于是,程颢花费了一生心血,写成的《识仁》一书,被送到他面前。 程颢颤抖着手,抚摸着这部书的封皮,然后看向他的弟弟。 “正叔啊……”他虚弱的说着:“老夫将朽矣……未来只能指望正叔,发扬广大我伊皋之学……” “带上它……去汴京,敬献天子!”程颢将他的那本书推到了程颐面前。 程颐哭着点头:“兄长之愿,某自当遵从!” “还有……”程颢挣扎着说道:“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思考,天子当读何书……” “天子聪俊,自古少有……” “都堂相公,想要阻止天子接触王介甫的三经新义是不可能的……更是一厢情愿!” “堵不如疏啊!” “与其天子将来自己读到,从而猜忌大臣……以为大臣不忠……” “不如,大臣们先以君子之书,填补空白……” “伯淳啊……到了京城,待天子年岁渐长,或者见了天子,知天子果然聪俊过人……” “汝就敬献盱江先生的文章于御前……” “兄长……”程颐激动起来。 盱江先生李觏,是王安石新法理论和思想的源头。 号称是‘未得时用之王介甫’,也被人称作‘在野的王安石’。 不客气的说,若没有盱江先生几十年的讲学,培养出来的那一批善于理财和擅长经营的人才,以及打下来的舆论基础,王安石想要变法,遇到的阻力会是熙宁年间的数十倍,甚至连大行皇帝也未必会支持。 “总比天子自己找到三经新义,自己去理解要好!”程颢说道。 “再者……当今天下之弊……你我岂能无视?” 程颐沉默了。 二程虽然是旧党理论家,但他们是学者,胜过官僚。 所以,他们无法无视天下已经存在的弊端。 他们对王安石最大的意见,是急功近利,是倍克,是聚敛。 在一开始,其实他们不反对的。直到后来,新法实行日速,特别是青苗法、市易法颁布后,他们才开始激烈反对! 程颐知道的,也明白的。 冗官、冗兵、冗费……还有西贼、北虏随时入寇的威胁…… 这些问题不解决,大宋就始终坐在火山口。 听着兄长的话程颐也思考起来。 然后他就明白了。 当天子将来面对这些问题时,就肯定会去想解决的办法! 大臣不给天子解决的思路,天子就会去找王安石! “天子若果聪俊……” “大臣们再怎么瞒,也是瞒不住的!”程颢说着,就认真的看着程颐:“再者,岂有臣子隐瞒君上的道理?” “此更非儒臣所可以为之事!” 上个月,少主钦赐御药,御笔亲书勉励。 让程颢在这卧病的日子里,竭尽一切的去思考,去想象…… 如何报答,如何教导,如何让他走上正道。 毕竟,那可是一个八岁,就已经熟读诗经,运用熟练,而且对孝道、师道等无比尊重的少主。 其他种种传说也证明他聪明的不似孩子! 这样的君主,是不可能也不该被大臣们欺瞒的。 任何企图想要那么做的人,最终只会自讨苦吃,甚至将事情引向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地方——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程颢讲学这么多年,教了那么多学生。 他太清楚学生,特别是聪明的学生一旦逆反了,就会做什么事情! 而盱江先生,就是程颢开出来的药方。 一个不那么激进,却又能和王安石三经新义争夺营养的学说。 天子若先读盱江先生的文章。 大臣们观察后发现,天子并未急躁,也并未有急于求成的心态后,就该将三经新义和字说,也敬献御前。 对的地方,应该称赞。 毕竟,王介甫的学问是如今的显学,也是大行皇帝最喜欢的学说。 天子又以孝子自居。 一味的诋毁、污蔑、攻击王安石,甚至不顾事实扭曲王安石的文章和学说。 那么聪明的天子,怎么可能被大臣们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 看不起谁呢!? 程颢虽然在伊皋书院,距离汴京数百里,但也听说了那些天子的事迹。 所以,要实事求是! 王安石对的地方要夸赞,要不吝赞美! 而王安石错的地方,也要指出来,还要说明为什么错了。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只有如此,才能避免‘后人哀之而不戒之’的悲剧。 只是这些话,程颢不方便说,他也没有精力再说了。 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 只能希望程颐可以自己领会了! 程颐听着,低下头去:“兄长之命,我当谨遵!” “善!”程颢慢慢的闭上眼睛,轻声说道:“义礼知信皆仁也!” “唯以诚、以敬方能存仁!” 说着,他紧闭的双眼就仿佛看到了明媚的阳光。 那是汴京城的阳光! 他也仿佛回到年轻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人,正在对着他微笑:“伯淳啊……来与吾再谈一次《易经》如何?” 程颢笑起来:“是子厚啊……” “子厚来接吾了呀……” 他看向对面的人,一身儒袍,清雅且质朴,谦谦君子,如切如磋。 他手中拿着书籍,和煦的笑着。 是张载! 而在张载身后,一个个穿着儒袍的人,都在对着他笑。 有些人,他认得,甚至是好友。 伊川翁邵尧夫、安定先生胡翼之、濂溪先生周茂实…… 也有很多不认识的身影。 程颢看着那些身影,嘴中呢喃着,笑着:“老夫,也是个凡夫俗子呀!” “死前,竟也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随着他的呢喃,那些身影消失不见。 世界,确实如他们这些儒生所设想的一样。 天地万物,唯礼唯仁唯义而已。 舍此之外,鬼神不存,神佛不在。 所以,既没有什么地府,也不存在什么仙界。 人死如灯灭,唯有道理和经义可以永存! 这样想着,程颢就欣慰的吐出了他最后一口气。 承议郎、宗正寺卿兼侍讲程颢卒。 临终遗表,表奏其弟程颐接替他的侍讲之职。 注:历史上,程颢入京前,曾构思过一个经济思路,但史书没有明说。只说‘颢深有意经济’,盲猜他应该想过一个解决的思路。 而程颐在哲宗的身边时候,主张因材施教,也主张灵活教学,而且他经常观察哲宗的表现,多次上书请求,多安排一些哲宗的同龄人陪其一起读书、学习。 从这些方面看,程颐是个合格的教育家——当然,他也有他的局限性,一个儒者的古板、顽固和对儒家经义、道德的过于坚持。 所以他也是支持让哲宗身边没有金银玉器和奢侈之物的人。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章 兀卒 元丰八年六月戊寅(十六)。 奉议郎、知定州安喜县事王岩叟入觐。 旋即除授监察御史一职! 枢密院言:北朝遣奉国军节度使耶律琚、起居郎兼知制诰充史馆修撰王师儒为祭奠使;又遣宁州观察使萧杰、客省使、海州观察使韩昭愿为劝慰使。 今北使已至大名府,乞指挥。 两宫诏以北使入境,命有司选员充差馆伴使。 并依治平四年故事,再定北使在京条贯。 面对北使,大宋上下噤若寒蝉,如临大敌! 只有赵煦不以为意,甚至压根没放在心上。 因为赵煦清楚,现在的辽国老皇帝,早就没了进取心。 又因为他在位这么多年中,辽国宫廷动荡不安。 太子、皇后、皇叔都死掉了。 所以,老皇帝现在只想着顺利传位给皇太孙。 所以其实现在的辽国和大宋一样,都是稳定压倒一切! 只要宗室别再搞事,只要各部安分守己,老皇帝就阿弥陀佛了。 别说什么策马南下了。 老皇帝现在连捺钵的兴致,恐怕也没有多少了! 不过,赵煦是真羡慕那个辽国老皇帝的长寿! 看看人家即位的时候,还得称大宋天子(仁宗)为叔。 可是,几十年下来,随着大宋一代代天子纷纷晏驾。 他从侄子混成了弟,然后变成了叔,现在赵煦得称呼他为叔祖了…… 而且,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这个老皇帝甚至差点熬死了赵煦! 恐怖如斯! “再怎么着,朕这一世也得和那位老皇帝一样长寿才行!”赵煦想着。 两宫却都在为辽使将要入京的事情伤神,所以也没怎么关注赵煦。 但很快的,两宫就不必为了北使入京的事情伤脑筋了。 因为一个更加伤脑筋的事情来。 泾原路经略司上报:“西贼近来投书于我,言知我朝新丧,乞依治平故事,遣使入觐陈慰,乞指挥!” 两宫顿时麻了。 看完上报,向太后就问着赵煦:“西贼遣使来慰……六哥有什么看法?” 赵煦答道:“母后,儿读春秋,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故若贼臣是以礼而来,我朝自当以礼相待!” 两宫听了,都是微笑起来。 赵煦很清楚,西贼使者入京的事情,他是拦不住的。 因为天下人,尤其沿边各路,其实都在渴望休养生息。 确实,西贼的经济、社会在过去十几年的大战早就崩溃了。 尤其是去年的第五次兰州会战和定西城大战。 让西贼的财政已经濒临破产! 可是这些事情,除了赵煦外,整个大宋就几乎没有知道的了。 人们只知道,战争已经打了十几年。 旧党士大夫们早就渴望和平了。 以司马光等人为首的主和派,甚至宁愿割地也要和平。 而沿边的百姓,其实也差不多。 连年战争,百姓也被压的喘不过气了。 他们现在只想休战,喘息几年。 这是大势! 哪怕赵煦知道,只要坚持三五年,西贼就会因为财政破产而内爆。 甚至只要再坚持一年就可以得到一个天大战机——西贼太后和皇帝都将在未来一年内相继去世! 到时候,一个年轻的太后将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垂帘听政。 主少国疑,经济困难,财政破产。 只要再来一次五路伐夏,西贼说不定就真的灭亡了! 可是,赵煦不能逆势而行! 因为人心如此! 他不能也不可以,背着百姓的呼声,去冒险! 那会酿成灾祸的! 万一有人高唱一声‘无向沿边浪死歌’,他不就麻了? 再说了…… 赵煦现在其实根本不急! 他已经找到了胜利的拼图,也得到了获胜的钥匙。 只要给他时间,十年以后,大宋说不定一支偏师就可以轻易的覆灭西贼! 现在,他只需要守好底线。 不割地,也不给岁币。 其他一切,就随西贼闹腾了。 反正宋军只要守好边防,等待就可以了。 守城作战,大宋还真没怕过谁! …… 此时此刻,兴庆府中。 大白高国的皇帝秉常脸色苍白的坐在了坐褥上。 去年在兰州城下,被宋军一箭射中肩膀,虽然及时治疗,得到了康复,但他的精神和意志备受打击! 因为他御驾亲征,损兵折将,依旧无法打下兰州城。 所以国中那些曾经对他寄以厚望的贵族们,现在都已经失望,纷纷转而投向了小国相梁乙逋。 这让这位大夏皇帝、兀卒,意志消沉,开始沉迷酒色。 他打算用这种办法自戕! 这是自古以来,不得志的统治者,在失望至极后的选择。 慢性自杀! 但现在,秉常却难得的清醒起来。 甚至重新振奋了起来! 因为仁多家已经投向了他! 并宣誓为他的刀和剑,支持他的一切决定,只为了铲除祸国殃民的梁氏一族! “梁乙逋又在想着,和南蛮修好,求些岁币回来?”秉常嘲笑着他的那个表哥。 “回禀兀卒,确实如此!”刚刚从左厢神勇司撤军回来的仁多保忠,跪在秉常面前,说道:“国相已经遣人投递了文书,请求入南蛮京城,祭奠、吊慰那位南蛮皇帝……” “顺便和南蛮重修旧好!” “希望可以恢复庆历和议的条件……” 说起来,可能很多人都会惊讶。 在大白高国国内,崇尚汉化的皇帝是不折不扣的主战派。 死都要打到死! 第五次兰州大战,就是他一手策划和鼓动的。 因为他需要战功,需要从南蛮掠夺人口、财富、技术和官员来给他服务。 反倒是,一心坚持大白高国祖制,以党项文化自傲的梁氏常常隔三差五的就想求和。 因为,梁氏是掌权派! 连年战争,让国中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各部贵族首领,也是怨声载道。 战争已经严重影响了掌权的梁氏的利益! 所以,无论是太后还是老国相、小国相,都不断的寻找机会,一次次的请和、求和。 过去,他们还想着让南蛮割地,或者和北朝辽国一样,增加个十万八万岁币,然后缔结新的和约。 现在,他们就已经只敢想,恢复庆历和议了。 实在是撑不住了! “仁多卿……”秉常问着:“南蛮会答应吗?” “庆历和议的岁币可不是小数字!” 秉常记得清楚,那是每年15万匹绢,七万两白银,三万斤茶叶的天文数字。 “臣不知道……”仁多保忠答道。 “嗯?”秉常不懂了,问道:“为何不知道?” “卿是大将,和南蛮直面了无数次……该知道南蛮的性格才是!” “回禀兀卒……”仁多保忠答道:“若是过去,臣可以肯定,国相是痴人说梦!” “因为南蛮的那个皇帝不会同意!” “然而现在,那个南蛮皇帝已经死了,新即位的皇帝才十岁!乃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听政!” “臣听说,南蛮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和死掉的皇帝不一样,她们更信任那些反战的士大夫……” “因此说不定,国相真有机会!” 秉常顿时皱起眉头来。 这可不行! 若叫梁乙逋借机重立和约,拿到了岁币。 这国中上下,都会服他的! 这样自己哪里有机会拿回权力? “爱卿可有计谋?”秉常问着仁多保忠:“如何破坏掉梁乙逋的诡计?” “叫他不能得逞!” “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他拿到岁币!” 梁乙逋拿到岁币就意味着他还得继续做傀儡! 这绝对不行! “兀卒……”仁多保忠凑近一些,拜道:“不如,要求南蛮除了给岁币,还需要割地!” “让南蛮归还侵占的我国土地!” “甚至要求割让熙州、河州、兰州、会州……” “臣不信,南蛮连这种条件也敢答应!” 秉常听着,眼睛亮了起来。 是啊! 这种条件,南蛮怎么可能答应?! 他看向仁多保忠,赞道:“卿真朕之股肱也!” 注:宋辽交往百年,礼仪什么的早就完备了。 根据檀渊之盟,宋辽皇帝为兄弟。 但这个兄弟排序是根据真宗和辽圣宗的年齿来论。 譬如真宗是辽圣宗的哥哥,辽兴宗的叔叔。 仁宗和兴宗就又是兄弟。 仁宗和道宗是叔侄,英宗和道宗是兄弟,神宗和道宗是侄叔。 一般来说宋朝皇帝这边很怕被辽国知道自己真正的年纪,所以有故意夸大自己年纪的行为,哲宗的年纪虚大两岁可能就是为了应对辽人。 但历史上,哲宗亲政后向辽国方面,透露了自己的真实年纪,而且回答的相当得体、自信! 我就是看了这个记录后,喜欢上的这个皇帝! 他自信果断的不似赵家的崽! ps:今天晚上看书去了! 明天多更吧!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一章 辽使:让我试试南朝小皇帝的成色 元丰八年六月乙卯(十七)。 集英殿中,烛光摇动。 今天是第一次经筵。 由吕公著亲自担任主讲,范纯仁、吕希哲副之。 陆佃和蔡卞,则侍立在旁,拿着纸笔,担任记录。 都堂宰执,则都恭坐在集英殿两侧。 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坐在殿中一侧的椅子上,面带着笑容。 另一位在京元老,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在文彦博对面坐着。 就连在京养病的观文殿大学士孙固也来到了集英殿。 吕公著讲学,抑扬顿挫。 但并未直接讲《尚书》,而是和赵煦介绍《尚书》之中的上古先王们的事迹。 赵煦呢,就坐在座位上,认真的听着。 吕公著讲完,范纯仁和吕希哲,就跟着和赵煦介绍,上古时代的民风如何淳朴,当时的法律如何宽平。 总之,就是天下人都其乐融融。 赵煦听着,保持着微笑。 直到他们讲完赵煦就礼仪性的感慨了一声:“古之先王,功懋四海,德泽山川朕当遵而从之!” 几位经筵官纷纷持芴道贺:“官家圣明,臣等当竭忠尽力,辅佐官家!” 这第一次的经筵,到这里就算结束了。 一直在集英殿后帷幕里坐着的太皇太后和向太后,这个时候从帷幕里,下了旨意,赐给经筵官和宰执大臣、元老等茶汤。 今天,是第一天经筵。 自然是礼仪高于实用。 所以,才会有吕公著担任主讲。 所以,才会有宰执齐至,文彦博都亲自来到殿上。 以后,除了每个月初一,这些重臣都不会来到经筵。 最多每隔五天,派一个执政来集英殿走一下过场,表示宰执们对经筵的重视。 当然,若是赵煦有旨意,传宰执入殿,就另当别论了。 宰执、元老和经筵官们,象征性的喝了一口两宫赐下的茶汤,纷纷起身再拜谢恩。 这个时候,帷幕中的太皇太后便道:“老身和皇太后,已在升平楼设宴,还请诸位髃臣移步升平楼中!” 群臣再拜领旨。 宫宴之后两宫就带着赵煦回到了大内。 隔日,六月庚辰(十八)。 赵煦刚刚起来,将将洗漱好,向太后就来到了福宁殿。 她看着赵煦,叹了口气,将一封奏疏递给赵煦,道:“六哥,承议郎程颢前日不幸病卒于家……” “此乃程颢遗表……” 赵煦神色沉重的接过来,看了一遍,然后叹道:“国家失大儒矣!” 他看向向太后,说道:“母后,儿想对程颢表达一点哀思之情……” “嗯?” “明日经筵,罢讲以示哀如何?” 向太后听着,点了点头。 国家元老重臣去世,天子会辍朝以致哀。 国家大儒呢? 辍经筵以示哀,确实不错! 于是,两宫以赵煦的名义下诏:故承议郎、宗正寺卿兼侍讲程颢,国家大儒,朕素敬仰!程颢不幸病卒,朕甚哀之,其放经筵一日! 朝野顿时沸腾。 尤其是太学里的教授、博士们,都激动起来。 程颢的官职并不高,只是从七品,大部分太学教授、博士,都是这个级别。 今天,程颢去世,天子却郑重的放经筵一日以致哀。 换而言之,他们是不是在将来也有机会享受这种超规格待遇? 于是太学、国子监中的教学热情猛增! 两宫诏书下达的时候,文彦博也接到了洛阳来的报丧人。 “伯淳啊……”他叹息一声:“太可惜了!” 程颢才五十四岁啊! 作为一个学者来说,正是最黄金的时间。 奈何早逝! 然后,文彦博知道了,两宫以天子之名下达的诏书内容。 也知道了放经筵是少主提出来的。 文彦博的神色,顿时精彩极了! 良久他感叹道:“圣主临朝,天下大治可期矣!” 放一天经筵,以示哀程颢。 这可不仅仅会让程颢的家人、学生感激涕零。 天下各地书院,也只会称颂少主! 国子监、太学就更不用说了。 而少主付出了什么?什么都没有! 结合那位少主即位以来的种种作为,文彦博知道,那位少主从民间到官方,现在都只有称颂。 他的名声,将传遍四方。 如此一来,人心自然归附,恐怕都不需要等到大婚,只要他的年纪到了。 朝野内外,就会自然的请他亲政。 所以…… “真是圣主啊!”文彦博想着。 那些历史上记录的明君事迹,在文彦博脑子里窜着。 文彦博知道的,至少,以目前来看,那位少主在驾驭人心方面已经完全合格。 政务方面,似乎也表现出了相当的敏感。 就只有军事和财政,他还未显露手段。 吕惠卿那边不算! 那只是误打误撞而已! …… 北京、大名府。 辽使耶律琚,放下了手中那厚厚的一撂文书。 “南朝人总是爱耍花样!”他看向坐在他面前的王师儒说着。 辽国的体制,如今已经基本稳定下来。 南面官和北面官之间,也没有什么大的难以调和的矛盾了。 虽然一个是契丹族,一个是汉族。 但丝毫不影响,汉人行猎,契丹人读孔孟之书。 王师儒笑了笑,答道:“汴贼素来如此,喜欢夸大,也爱吹嘘!” “节度不必因此而耗神多思!” “到了那汴京,见了南朝小皇帝,节度在殿中试探一下……”王师儒笑了起来:“他恐怕便要原形毕露!” 幽云十六州的士族们,在宋初可能还有人心向中原。 可雍熙北伐后,这种人就差不多死绝了! 如今,幽云十六州的士大夫们,已经和契丹上层建立起了紧密的利益共同体。 尤其是晋王韩德让,以一个汉人的身份,却身居辽国地位最高的大臣。 甚至可以和承天太后,同住一帐,同乘一车,甚至让其建立只有皇帝和太后才能建立的翰鲁朵。 圣宗皇帝对这一切,毫不在乎,以父兄事之,哪怕承天太后驾崩也照样信任、宠爱,甚至赐其国姓,以皇兄呼之。 这大大激励了整个幽云地区的汉人士大夫家族。 此后,虽然再没有出现过一个晋王。 可历代大辽天子,对南面的士大夫大臣,却是越发敬重。 而且,辽国如今的制度、文法、律令,在汉地几乎和中原一模一样(对士大夫官员豪强来说)。 既然如此,在幽云地区的士大夫们,自然也将大辽天子视为了正统。 恰好,大辽天子也觉得自己是正统天子。 双方可谓是一拍即合! 耶律琚听了王师儒的话,也是大笑起来。 然后他就叹息起来:“主上有旨意,南朝皇帝新丧,我等不可无礼!” “以免中外,以为我大辽无礼法也!” 王师儒笑了一声,道:“这有何难?节度只需执礼而行,不教南朝挑的出错便可!” “至于那南朝小皇帝,自己胆小,那与节度何干?” 耶律琚听着微微点头,但还是有顾忌的。 毕竟,宋辽已经有百年盟好。 双方每年使者往来,互贺彼此君主、太后、皇后圣节、春节。 如今的大辽天子,对维持宋辽关系,也非常上心。 若他在南朝闹出了事端,被南朝告到了御前。 他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耶律琚道:“却是还得需要一个理由……” 王师儒顿时笑起来:“这有何难?” “南朝前时,禁其铜钱出关!节度以此诘问,南朝人必无话可说!” 耶律琚听完,顿时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通夫真谋士矣!” 南朝人吹捧自己的小皇帝,聪俊仁圣,少而老成,甚至有人连‘圣君’这样的称呼都喊出来了。 也不害臊! 对耶律琚而言,那圣君的称呼,让他尤其不爽! 因为他最崇拜的大辽天子庙号正是圣宗! 注:辽国从圣宗后,皇位就在圣宗一系固定传承,其他两支再无夺权可能。 承天太后和韩德让等人主持了辽国的中央集权改革。 此后,北方汉人士大夫基本归心。 辽国人也一直在举行科举取士,也一直按照着士大夫们的要求在汉地进行着和中原一样的改革措施。 基本上,现在的幽云十六州的汉人士大夫们,恐怕没有心向宋朝的了。 人家生在辽国天子治下,吃的是辽国俸禄。 按照士大夫的道德准则,他们就是辽国臣子。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二章 汴京沙盘 元丰八年六月辛巳(十九)。 因放经筵,正好沈括求见。 赵煦于是再次驾临崇政殿,接见沈括。 这次沈括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了宋用臣派去辅佐他的那几个内臣。 这些内臣,共同抬着一个用布盖起来的东西,到了殿上。 赵煦见着差不多就猜到了那是什么? 果然,沈括揭开盖着的布后,一个微缩的汴京城模型就出现在他眼前。 赵煦走到殿中,亲自观看这个用泥土塑造而成的汴京模型。 汴京的规模,让哪怕在现代留过学的赵煦也是见而惊叹。 旧城左军三十六坊、右军十坊。 新城东厢九坊、西厢二十六坊、北厢二十坊,南厢二十坊! 此外还有东京、京东、京西、京南、京北诸厢。 真正参差数十万户,延绵不绝。 御街、河流、桥梁、道路…… 作坊、场务、堆垛场,也都可以在这泥塑沙盘模型上找到。 “这里就是天马坊了?”赵煦指着安上门外的一个厢房问着。 “回禀陛下,正是天马坊!”沈括回答着。 “朕听说三炭场之一,就在天马坊?” “确如陛下所知!”沈括介绍着:“天马坊炭场,石炭、木炭以四十万秤为一界,常常堆磊数界,以供旧城日用……” 赵煦点点头,这些他自然知道。 汴京城,是一座以煤炭为燃料的城市。 在大宋立国之初,太祖、太宗就已经设立石炭场,供给京城百姓燃料。 毕竟,汉唐定都关中,最后把关中的树木砍光的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而大宋在立国之初,就已经知道了,植被的重要性! 整条汴河以及京城附近的黄河沿河堤岸上,遍栽榆树、柳树,甚至是大宋祖制,同时也是沿汴河堤岸百姓的义务。 这是有诏书依据的。 建隆三年,太祖诏:汴、黄河两岸,每岁委丈吏课民多栽榆柳,以防河决。 开宝五年再诏:自今沿黄、汴、清、御等河州县,除准旧种艺桑枣外,委长吏课民种榆柳及土地所宜之母,仍按户籍上下定为五等,第一等岁种五十本,第二等以下递减十本。民欲广种艺者听逾本数有孤寡穷独者免之。 所以,旧党攻击堤岸司,最大的理由就是——变祖宗圣法,为一二蝇头小利,而舍国家河防之重! 为了钱,树都不种,你们还是人吗? 所以,大宋各地大城市,石炭(煤炭)的使用量非常高。 已经成为平民百姓的取暖和做饭用的主要燃料。 特别是汴京,国家有法令,禁止随意砍树烧炭。 能烧木炭的,那都是达官贵人。 平头百姓,只能用石炭为燃料! 由此,汴京城的石炭使用量,连年新增,而且成为了国家大政! 大宋在汴京内外,设立三个大型石炭场,专门售卖石炭。 起初,石炭还抽税。 但现在,已经完全罢废了石炭税,转而鼓励商贾运炭来汴京。 实在是,石炭和粮食一样,对汴京城太重要了。 特别是到了寒冬时节,都堂宰执们的注意力,就会集中到石炭价格和供应量上。 因为,曾经发生过一个特大的人祸——真庙时,驸马都尉柴宗庆和一批外戚勋臣,趁着汴京严寒天气,垄断石炭供应,操纵价格,导致当年汴京城内冻死了数百人! 这还是官府记录的,没有记录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柴宗庆等人,自是赚的盘满钵满。 正是因为发生了这个惨剧,所以自那以后,每到冬天,石炭供应和价格,就成为了都堂宰执关注的重点。 赵煦的父皇甚至在熙宁七年、十年,都下诏命增设石炭场。 想着这些,赵煦就问:“沈提举,百姓烧石炭是如何烧的?” 沈括看向赵煦,答道:“陛下,石炭放炉子里烧就是了……” 赵煦点点头。 他自然知道,现在大宋对煤炭的利用,还停留在非常初级的水平。 既不知道要洗炭去硫,自然也不会制作蜂窝煤和煤炉。 更不会知道一氧化碳中毒该如何预防。 至于烧焦这种高科技,大抵也不懂——赵煦也不懂,只是听说过。 但不要紧,这不有沈括和专一制造军器局的数千工匠吗? 所以,赵煦随口说道:“沈提举,格物致知,万物皆可格……” “这石炭,提举不妨也格一格……” “若能格出些道理,说不定可以福泽天下!” 沈括听着,心头动了一下。 石炭也能格出道理来? 他看着面前的少主,忍不住问道:“还请陛下赐教……” 赵煦于是问道:“沈提举,石炭可有什么缺陷?” 沈括想了想,想起了曾经听说过的一些事情:“臣听说,石炭似乎有毒……曾毒死过不少人……” “毒在何处?”赵煦道:“这便是可以格的地方!” “此外……”赵煦今天心情好,就多说了些:“百姓用炭之法,能不能改良?让百姓用炭更方便、更省钱呢?” 说着,赵煦就摇头,道:“就是这样一来,爱卿身上的担子就太多了!” “不如,朕叫宋用臣来分担一下卿的负担?” 沈括立刻把脑袋摇的和拨浪鼓般:“回禀陛下,臣如今每日晨起晚归,从不觉累!” “便是休沐之日……” 然后,沈括就看到了少主那似笑非笑的模样,连忙恭身低头,不再说话。 赵煦也不再提石炭的事情。 而是看向这沙盘上标注的其他作坊所在。 一一询问着沈括,也对照着。 对于这个城市,赵煦的了解越发深刻。 汴京城,正如赵煦在现代的老师所言,是一座立足于工商,站在了资本萌芽时代之前的城市。 城中各坊遍布大小官营作坊数百处。 民营的作坊更是数之不尽! 这是一座未被开发的巨大金矿! 而在大宋,像汴京城这种级别的大型金矿,还有好几个! 心中感慨着,赵煦忽然问道:“沈卿,此物可有比例换算?” “回禀陛下,臣以飞鸟图为算,大抵一里折二寸!”沈括恭身答道。 说着他就介绍道:“臣曾奉大行皇帝之命,绘制天下州郡图,亦以飞鸟图丈量……以百里折为二寸!” 赵煦点点头,这确实是沈括掌握的技术。 也是当代最先进的丈量技术。 以鸟飞出的距离折算成比例,沈括算是全世界第一个将比例尺用于地图绘制的人。 “往后所有献来之沙盘,皆写好比例!” “沙盘?”沈括听着赵煦不经意提起来的词汇,眼睛亮起来,立刻躬身下去。 “臣遵旨!” 大行皇帝就很喜欢给东西赐名。 无论是武器、城市、河流还是别的什么。 所以,沈括对赵煦忽然赐名‘沙盘’来命名他制作的泥塑模型没有任何意外。 …… 送走沈括,叮嘱他尽快将京畿地区的沙盘制作好。 赵煦就命人带上了沈括制作的沙盘,来到了保慈宫。 将这沙盘,在保慈宫里组装起来。 两宫一见,都是眼前一亮。 赵煦和两宫介绍一番,两宫也都来兴致,围着沙盘,指指点点,寻找起街巷来。 尤其向太后,她长在民间。 看着沙盘,尤其沙盘上新昌坊所在的地方,以及附近的那一条条熟悉的街巷。 向太后于是赞道:“巧夺天工!真乃巧夺天工矣!” “俞浩再世,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太皇太后也很开心,因为她少年入宫,长大了才出宫和英庙成婚,成婚后一直住在濮邸,基本没有时间出去。 数十年来,这位太皇太后,在汴京城的活动轨迹,不过是开宝寺、大相国寺、金明池、景灵宫罢了。 她对外界自然是好奇的。 而赵煦带来的这个沙盘,满足了太皇太后的好奇心。 让她第一次知道了,她所在的汴京城有多大,也第一次知晓,原来汴京城竟是如此繁华,如此热闹。 赵煦趁机在旁边说道:“有了此物,日后太母、母后,便可以随时知晓,汴京城中发生的事情,到底在何处了……” “未来甚至可以因此一览,天下山川河流走势……知晓万里之外的地理地貌……” 两宫听着,眼睛渐渐亮起来。 她们之前没想到的事情,现在被赵煦一提就明白了过来。 这是军国重器啊! 于是,两宫下诏,命沈括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中特辟一司,专司沙盘营造一事。 还拨给内帑一万贯,作为沙盘司的经费。 更诏沙盘司所有营造之物,全部送大内,诏粱惟简、石得一,在宫中大内,择一靠近福宁殿的偏殿,专门收藏这些沙盘。 同时,也诏给沈括空头宣名劄子五份,由他提名并举荐有功匠人授官。 这是大宋历代以来的制度了。 对那些造出了堪用或者好用之物,涉及军国的,都会赏官。 虽然官阶很低,大多不入流品。 但对匠人来说也是一个激励! 做完这些事情,两宫就在赵煦的建议下,命人将这沙盘,送去延和殿便殿。 并命人在殿中一侧,专门开辟一个地方,用来放置沙盘。 赵煦的理由自然是伟光正的——此以便来日朝会,朝臣上奏言事时,上下可知其所言之处地理! 注:沈括的飞鸟图技术,后来失传了。 但在北宋,却被应用广泛,多次用来划定国境或者军州的界限。 注2:煤炭在宋代应用广泛,也是汴京城最主要的燃料。 注3:北宋治河,除了修堤就是种树。 所以宋代画作里,黄河两岸,树木茂密。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交趾也敢让大宋割地了!? 元丰八年六月壬午(二十),延和殿听政。 朝臣们都看到了,在殿中东北角,出现了一个被屏风隔开的区域。 好多消息灵通的人,都已经知道,那是‘沙盘’据说是以泥土塑为汴京城郭,栩栩如生。 乃是沈括所献,天子、两宫都很喜欢,于是命在殿中设屏风以置。 往后涉及汴京的奏报时,就可以查看,从而知晓事情发生在什么地方。 群臣见着,虽然好奇不已,但没有人敢在殿前喧嚣,只能忍着好奇奏事。 …… 荆湖南路安抚钤辖转运使奏:奉诏于邵州石驿曰临口之地建寨,今寨已成,乞赐其名。 两宫诏以临口旧名赐之。 右相韩绛奏:皇帝陛下恭奉大行皇帝遗命,罢废市易法,臣观近来户部提辖催市易钱物甚急,乞准除息钱外,本钱可展三年,以减百姓之苦。 诏:从之。 三年暂缓还本金,只还利息。 对大小商贾都是个利好! 至少,在资金方面,可以让人有更多周转空间。 老实说,赵煦甚至想建议,干脆把市易钱的利息砍掉一半算了。 不过想了想,赵煦就放弃这个念头——太激进了,等等看。 然后,枢密院入对时,就呈递了一封让赵煦看了,几乎没有忍住怒火的上书。 上书的人名字叫:李干德。 职务是:大宋交趾郡王、静海军节度使。 当然了,这个家伙在交趾境内可不这么称呼。 人家是大越天子! 那么,这个混蛋来做什么呢? 求赵煦赐地给他! 人家话是说的很漂亮的。 什么‘下邑勿阳、勿恶二侗八县之地与省接壤,前后为守土人叛去,委身归明……’ 意思是这些地方过去是俺们的,因为几个大臣叛变,投靠了陛下您,导致俺们没了。 而且,这些地方虽然只是‘弹丸之地’,但对俺们却是‘犹切痛怀,常不离梦寐’。 这就是对赵煦的威胁了! 至少赵煦是这么理解的。 所以后面的文字,赵煦懒得再看了。 他抓着这交趾人的奏疏,脸色渐渐地铁青起来。 在殿中奏事的知枢密院事李清臣,咽了咽口水。 帷幕中的两宫也感觉到了些什么。 向太后问道:“六哥,可是那李干德狂悖无礼?” 赵煦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上书送入帷幕,道:“太母、母后看一看吧……” “父皇尸骨未寒……交趾就欺上门来了!” “他以为朕很好欺负吗?” 两宫将那李干德的奏疏看完,也都是对视了一眼。 两宫虽然不大清楚交趾多大,但是,李干德张口就是二侗八县之地。 让两宫也恼火了起来。 特别是太皇太后,她可是最要面子的! 若,提这要求的是西贼,她可能还会忌惮一下,若是辽人,她大约不敢随便表态。。 但区区交趾,竟敢让她割地?而且一割就是二侗八县! 反了! 这种事情她怎么可能答应? 答应了的话,天下人怎么看她? 尤其是北使现在就在大名府,过些时日就会入京! 若北使看到堂堂大宋连小小交趾也要割地,北使恐怕没有事情也会搞出事情来! 这样想着,这位太皇太后就蓄力一波后,说道:“李干德,以为我朝无人乎?”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最近也学着赵煦,经常看官员告身。 所以当即她就问着李清臣:“李枢密,环庆路的赵卨到了何处?” 李清臣答道:“启奏娘娘,赵卨押送伪驸马拽厥嵬名,已至偃师……” “善!”太皇太后说道:“待赵卿入朝,命其入觐!” 接着,她就和赵煦道:“官家莫要气恼!” “老身会下诏训斥李干德!叫其上书谢罪!” “不然,老身不介意,命赵卨挂帅,再次南征!” 这就是要吓唬交趾人。 当然,也和这位太母轻蔑交趾有关。 在她心里,大宋打西贼或许艰难,对辽国或许难以战胜。 但小小交趾,只要没有瘴气,没有风暴,还不是手到擒来? 恰好,环庆路的边帅赵卨就是当年跟随郭逵南征的文臣副帅。 不过,她也只是吓唬而已。 真的要打,她大抵又会犹豫。 赵煦听着,立刻起身谢道:“太母圣明!” 在现代留过学的赵煦,自然知道,交趾人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而且,和西贼、北虏不一样,这两者在九百年后,早就和汉人融为一体了。 可交趾九百年后,依旧是一头叫人恶心的白眼狼。 对他们赵煦没有任何怜悯! 也就是现在技术不行,积蓄也不够! 等技术条件成熟了,赵煦会给交趾带去礼仪和教化的。 赵煦可是听说了交趾那地方很适合种甘蔗! 只是如今技术不成熟,条件也不够! 十年之内,恐怕都不具备南征的条件! 只能等等了!等未来技术成熟了,再让交趾人,感受感受赵煦留学的成果以及带回来先进经验。 所以,赵煦其实是在借这个事情,表达他的态度给朝野看。 于是,赵煦看向李清臣与他道:“请卿转告交趾贡使……” “大宋之土,没有一寸是多余的!” “皆朕父皇遗朕之地!” “尺寸皆祖宗王土!” “即使失了一寸,也是朕不孝!” 帷幕后的两宫听着也都点头,向太后道:“六哥说的是!” “区区交趾,竟敢觊觎大行皇帝留给六哥的土地?” 而且还是二侗八县! 要知道,向太后可听说了,当年熙宁割地,不过几百里,但王安石因此负气辞相士大夫议论纷纷。 大行皇帝后来更是后悔不已。 如今,六哥即位才几个月,若大宋连对交趾也要割地了。 天下人如何看待? 此风绝不可涨! 向太后于是也对李清臣吩咐:“卿去晓瑜那交趾贡使!” “与他说清楚!” “倘若那李干德,还是我大宋臣子,那么他就应该尊礼守法!” “非天子之赐不可受,非天子之令不可行!” “不然……” 哪怕是平素最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向太后,现在也有了一丝杀意:“王师一至,顿为齑粉!” 李清臣听着少主和两宫的话,连忙躬身拜道:“臣谨遵旨意!” 注:历史上,李干德六月请割地,然后被主政的高滔滔一顿好喷! 可见,即使是爱好和平的高滔滔和司马光,也看不上交趾,更瞧不起! 当然了,这也和当时的局势有关。 司马光想和西夏媾和,压力很大,这个时候交趾人跳出来要割地,这哪里是打他的脸?分明是揣他的脸,他根本不敢答应。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四章 西夏的条件 退朝后,两宫都没把这个事情放在心上。 只是下诏给广西经略司,命其加强戒备,同时给侬智会下了旨意,要求其谨守地方。 对她们来说,交趾小国,谅也弄不出什么花样来。 但赵煦回了福宁殿后却一言不发的坐在了御榻上。 因为他知道这个事情其实很麻烦。 不是指交趾——熙宁南征,虽然未能灭亡交趾,但也狠狠的教训了他们。 至少,在赵煦在现代的了解来看,直到靖康,交趾都未再掀起什么风浪。 对赵煦来说,麻烦的地方,就在内政。 因为他的父皇,在当年南征后,为了安抚交趾人,曾归还了一些在南征时占领的交趾土地。 当然了,那是有条件的——交趾人需要归还,当年侵略大宋时掳走的大宋百姓。 可是后来,却有人背着赵煦的父皇,非法的和交趾人达成了划界协议,又送了不少土地出去! 这个人虽然被惩处,但割地却已经形成了事实。 这个事情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 一旦传开了,会给赵煦父皇沾上污点的。 而且,此事还涉及了时任的广西经略使熊本——无论怎么说,熊本都有领导责任! 赵煦就记得,上上辈子熊本因此被扣了无数帽子。 什么割地、失土之类,搞得熊本狼狈不堪。 过了几个月,司马光主持割地。 那些先前围攻熊本的人,一下子就都成哑巴了。 所以,他得好好想想,给熊本解套先。 …… 都亭驿。 交趾贡使黎文盛,听完了宋人的训诫。 他战战兢兢,再拜谢罪:“请上禀天子,两宫慈圣,臣属小国,绝无觊觎、轻视之心……” “只是,那勿阳等地,实在是我主过去之土……更是先祖之地……” “就如盗贼盗走了主人之物,卖给他人……” 那官员却是冷脸呵斥着:“尔等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太后慈训:非天子之赐不可受,非天子之令不可行!” “且牢记在心,莫要招惹祸端!” “不然天子就将遣赵相公南征了!” “赵相公?”黎文盛吓了一大跳。 “赵卨相公!”那官员冷声说着。 黎文盛冷汗淋漓! 赵卨! 当年南征的副帅!杀人如麻的屠夫! 他要是再次率军南征…… 而且,他肯定会率领那些在西北磨砺出来的精锐! 黎文盛于是回忆起了当年的战争。 宋军人人披甲,铁甲如林,神臂弓要多少有多少! 大越根本打不赢! 富良江以北的所有军州全部失陷! 错非黄龙庇佑,祖宗显灵,天降暴雨,让宋军无法渡河。 延绵的雨季,也叫宋军锐气尽失。 如今升龙府上坐着的还是不是大越天子,恐怕还在两说。 正是那一战,彻底打消了大越的野心。 不仅仅割地纳款,重新称臣。 还乖乖的按照北朝皇帝的要求,送回了所有之前掠走的军民官员。 不是被打疼了,交趾人不可能这么乖巧的。 回忆着这些黎文盛就已经知道了。 大越这一次试探,什么好处都捞不到,搞不好还要惹一身骚! 连忙写信,派人立刻送回国中,告知天子。 同时,他本人立刻开始写一封措辞谦卑的谢罪书。 黎文盛读过书所以他知道,打不赢就是打不赢,该认怂就得认怂。 这些年大越的重心,一直是在南方。 真腊和占城方向! 这个时候惹毛了北朝中国,新仇旧恨一起算账。 北朝若联络真腊、占城,大越就有亡国的可能! …… 兴庆府。 大白高国的皇宫之中。 兀卒秉常今天难得的出现在了这里。 在他身边,仁多家的武士们,紧紧跟随着。 秉常甚至换上了兀卒的冠服。 杏黄色的袍服开左襟,头戴着硕大的金冠。 在殿中的各部贵族,纷纷让开道路。 一个个跪在地上,口呼:“兀卒!” 即使梁乙逋也只能跪下来,恭恭敬敬的说道:“见过兀卒!” 殿上,那帷幕后的太后,秉常的生母,依旧一动不动的端坐着。 母子两人的眼神,在刹那间交汇。 秉常便已经坐到了兀卒的宝座上。 “母后!”秉常坐下来后,问道:“朕听说,国相欲遣使入南蛮重修旧好?” 帷幕中的太后答道:“然也!” “何人为使?”秉常问道:“可议出来了?” 殿中的国相梁乙逋答道:“回禀兀卒,已定了丁努官嵬名谟铎为正使!” “嵬名谟铎?”秉常看向殿中。 一个贵族立刻出列:“臣在!” “此去南蛮,朕有交代!”秉常说道。 “臣恭听兀卒旨意!”嵬名谟铎匍匐着。 对嵬名家的人来说,兀卒就是兀卒! 神圣不可侵犯! “第一:岁币也好,岁赐也罢,朕不管南蛮人说的名目叫什么……” “只能比庆历和议多,绝不能少!” 嵬名谟铎拜道:“臣明白!” 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 确实! 想要大白高国休战,南蛮就必须给钱,足够多的钱。 只有给的钱足够养活他们的部众,让他们过上和北朝辽国一样的快活日子。 他们才能勉强不再南下打草谷了。 不然的话…… 大白高国的马蹄,绝不会停下奔驰的速度! 梁乙逋和帷幕后的太后,也无话可说。 毕竟,他们也需要拿到岁币。 不仅仅他们的族人要享受,那些支持梁氏的大臣、贵族也需要足够多的金银丝帛才能喂饱,只有喂饱这些人,他们才会继续支持梁氏掌权! 秉常继续说道:“其二……南蛮必须向我道歉!” “为其放纵其河东经略使吕惠卿肆虐我左厢神勇司,劫掠百姓丁口道歉,并归还所有被劫掠的百姓丁口牲畜!” 群臣听着,也都欢呼起来。 特别是嵬名家的人,纷纷说道:“正该如此!” 仁多家的人,更是立刻附和起来。 “其三!”秉常接着道:“南蛮需要归还这些年侵占我之土地!” “甚至还得拿兰州、河州、会州甚至是熙州补偿我大白高国!” “不然!”秉常站起来:“绝不休战!” 整个殿堂,顿时被秉常的话调动起来,所有人都振臂高呼:“绝不休战!” 对大白高国来说,只有两个扩张方向。 一个是南,一个是西南。 南方的中原,本来是最合适的,但这些年来,中原的南蛮越来越难打,死的人越来越多。 所以他们只剩下最后一个扩张方向——西南的青唐吐蕃。 只有吞并青唐吐蕃,然后进入高原,复制当年吐蕃帝国。 大白高国才能真正屹立于世! 不再受人钳制,也不再要仰人鼻息! 至于你要问为什么不向西域和北方扩张? 原因很简单。 那是辽人的地盘和保护国! 而辽国,强的有些过分了! 所以,哪怕这些年来,明明西域的黑汗(喀拉汗)王朝已经分裂,而且不堪一击。 大白高国也不敢攻击! 因为分裂的黑汗,也依然是辽国附庸,而且还是大辽天子的驸马。 当然了,西夏人基本没有这种战略眼光和意识。 但他们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去做这些事情。 他们就像一个被铁笼子关起来的鸟。 笼子只有两个地方能有希望飞出去。 其他两面碰上去都可能是鼻青脸肿。 到得现在,连南边也差不多要变成铜墙铁壁了。 所以…… 在只剩下一个口子的现在,西南的青唐吐蕃,就成为了唯一可以大规模扩张的地方,也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而熙河兰会路,就是他们吞并青唐吐蕃最大的障碍! 熙河兰会路在一天,大白高国就永远无法放心进攻青唐! 自然,秉常提出的条件,得到了大部分人支持! 党项人就是这样的。 贪婪且饥饿! 无论是梁乙逋还是帷幕后的太后,在看到这种情况后,也只能妥协。 当然了,他们心中也存在着幻想。 万一呢? 万一真的成了呢! 对吧! 试试又不吃亏!实在不行大不了再换条件嘛! 说不定,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多敲一点钱! 反正,南蛮人有钱! 注:辽国在西域、草原和中亚的影响力,超乎想象! 后来西辽能够称霸中亚,全靠了辽国的余荫! 在这一时期,欧洲人和西亚人普遍认为契丹才是中国。 注2:西夏立国前就已经在向着青唐吐蕃蚕食了,西夏王朝最大的梦想,也一直是吞并青唐吐蕃,然后进入高原,成为新的吐蕃帝国! 注3:党项人和回鹘人是死敌! 注4:这个时候,来宋朝朝贡的所谓于阗使团,其实是黑汗王朝冒充的。 黑汗这个时候已经分裂成东西两个部分。 他们是伊斯兰王朝,但同时是辽国附庸、保护国。 ps,这一章是补前天的。 明天开始补上个月月票欠账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五章 横渠门下 元丰八年六月癸未(二十一),集英殿中。 范纯仁持书而读,一篇《尧典》被他念得抑扬顿挫,精彩纷呈。 尧典念完范纯仁便持书而立,恭身问道:“官家,可有要问的?” 赵煦微笑着摇摇头,道:“爱卿讲的极好,朕已对尧舜之事,略有所知矣!” 范纯仁再拜:“臣惶恐,乞官家为臣言《尧典》之论!” 赵煦微笑着,用通俗的话,当殿解释了一遍。 《尚书》是儒家经典里的经典。 也是儒家用来洗脑士大夫、君王的利器。 这开篇的《尧典》,自然就是阐述儒家意识形态的名篇。 一开始就是歌颂帝尧的伟业。 然后吹捧其政绩,最后引出为何要禅让给帝舜的动机、原因和理由。 尽管,这些事情大多数皇帝都不会信。 尤其是掌权越久的帝王,越不会信。 当然不信归不信,架不住士大夫天天念经,哪怕是最专断的帝王,也难免在心里面嘀咕:“会不会是真的呀?” 所以,儒家念经是真的有效的。 大多数皇帝都会不由自主的遵从儒家的意识形态道德观。 有些时候运气好,说不定还会碰上一个真的笃信的帝王。 可惜,这些招数在赵煦面前完全失效。 因为赵煦在现代,看过陶寺考古发掘出来的那些东西。 尧舜禹三代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煦现在已经清清楚楚。 不过,这一点都不妨碍赵煦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自己真的相信的模样。 因为他清楚,儒家思想是他最好的统治工具! 这也是儒家的阳谋! 皇帝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尊崇。 范纯仁听完赵煦的解释,立刻下拜:“臣惶恐……” 其他几个经筵官,则纷纷道贺:“陛下圣明,实乃天下之幸也!” 赵煦便道:“也是诸位先生讲得好!” “尤其是范先生!” “臣等惶恐!”范纯仁等人连忙再拜。 赵煦和冯景吩咐:“给诸位先生赐茶、慰劳!” 便有着内臣,端来煮好的极品茶汤,赐给诸位经筵官。 今日经筵至此,便算结束。 范纯仁领着群臣再拜谢恩,喝了赵煦赐的茶汤接着就恭送着赵煦离开集英殿。 …… 赵煦回了大内,首先到保慈宫给正在批阅奏折的两宫问安。 两宫见到赵煦来了,都放下手头的事情。 “官家今日经筵,感觉如何?”太皇太后问道。 “回太母,几位先生教的都很好!”赵煦坐到两宫身边,甜甜的说道:“特别是范先生,讲学讲的很好,孙儿也颇受启发……” “这就好!”太皇太后点点头。 两宫瞧着赵煦的模样,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赵煦见着,不动声色的说道:“以后孙儿遇到不懂的,还可以来问太母、母后吗?” 两宫顿时喜笑颜开,纷纷道:“当然可以了!” 她们自然知道,士大夫大臣,想要从她们手里夺走官家(六哥)的教育权。 可官家主动来问她们,大臣们就管不着了! …… 已是正午时分,炽热的阳光,炙烤着汴京城外的土地。 官道上的行人稀稀疏疏。 大部分人都选择,在道路两旁栽种的树木下行走。 一辆囚车,在军士的押送下,缓缓走到一处荫凉的树荫下。 这里有着一排茶铺。 茶铺之中,许多赶路的商贾和行人,都在喝茶。 见到这些押送犯人的军士,尤其是看到了领头押送的居然还是一位穿着獬豸服的御史的时候。 好多人立刻忙不迭的结了账,赶紧继续上路。 他们可惹不起! 但在一个茶铺门口,两个穿着士大夫常服的中年男子,却不慌不忙的,继续喝着茶水,补充着水分。 军士们却是规规矩矩,进了茶铺,也不敢喧哗,只是掏出铜钱和店家说道:“上茶!” 那两个士人看到这个情况,眼中诧异了一下,其中一人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位留在树荫下的御史模样。 然后他似乎认出了对方,远远的招起手来:“可是伯修?” 那御史闻言,立刻看过来,看到士人的样子,揉了揉眼睛,连忙过来行礼:“下官见过吕龙学!” 他惊讶的看了看这士人身边,没有元随,也没有仆人! 只有一个和他同桌而坐,虽然穿着士大夫袍服,但是皮肤黝黑、粗糙,身材健壮的如同武将一样的男子。 被叫吕龙学的士人,微笑着说道:“某给伯修引荐一下……” “这一位,乃是某之同门,京兆游师雄游景叔,方从环庆路经略司判官任满,正欲回京待阙,不意与某道左相逢,可谓他乡遇故知……” 游师雄起身,恭身一礼。 这御史连忙还礼。 然后那吕龙学就和游师雄介绍起来:“景叔,这一位便是宇文昌龄了,昌龄表字伯修……” “如今应该是当朝的监察御史……” 吕龙学看向那囚车之中,被枷锁押着的犯人,问道:“伯修押解的就是那罪将张之谏?” “正是!”宇文昌龄点点头:“此罪将正要押回大理寺受审!” 说着,宇文昌龄就对吕龙学、游师雄拱手再拜:“某为御史,职务在身,实在不好与龙学叙旧、景叔交谈,待得来日休沐再来拜谒二君!” 吕龙学点点头,拱手还礼:“伯修请!” 游师雄也拱手说道:“来日必登门拜访伯修!” 三人就这样告别。 那些军士喝完茶,也规规矩矩的丢下铜钱,结了账离去。 游师雄见着,赞道:“不意御史台中,竟也有擅长治军之人?” 吕龙学点头:“自然,伯修少尝读兵法,曾有意投笔从戎……” 游师雄听着眼睛亮了起来,道:“来日却是要好生结识一番才行!” 他最喜欢和这种爱带兵的人交朋友了。 吕龙学见着游师雄的样子,就笑起来:“景叔还是如当年一样,不改初心啊!” 游师雄点点头:“先师当年讲学,尝以西贼为耻,生平之志就在攻灭西贼,安我陕西百姓!” “身为弟子,某岂能不遵而从之?!” 说着,他就看向吕龙学,问道:“微仲呢?微仲可还记得,当年横渠门下讲学之时,先师敦促的教诲?” 吕龙学听着,沉默片刻后,道:“恩师教诲,某岂敢忘记?” “但事有轻重缓急……” 吕龙学,自然就是新晋的龙图阁学士吕大防。 “呵!”游师雄笑了一声:“微仲记得的,恐怕不止是先师教诲,还有两位程先生的教导吧!” 吕大防沉默不语。 游师雄道:“微仲难道没有听说过吗?” “少主,知道先师的横渠四句!” “更曾在两宫之前推崇备至!” “我横渠一门,振兴有望!” 自古以来,一门学说,只要得到皇权的认可,就一定可以兴盛! 何况横渠之学,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实乃君子之学,正人之学! 在游师雄眼中,横渠之学,足可与二程、邵雍之学争锋。 便是王安石的新学,若有皇权加持,也未尝不能碰一碰。 奈何,自横渠先师亡故。 横渠一门,就已经如同一盘散沙一样。 甚至还有人,明着看着是先师的弟子、传人。 背地里却在给先师的行状上大肆吹捧二程,将先师的地位居于二程之下! 说什么‘尽弃异学而从之’,搞得横渠先生是二程门人一样! 而那个人,就是眼前这位吕大防的亲弟弟吕大临! 事后,吕大临虽然拼命解释,自己本意并非贬低横渠学问。 可谁信呢? 至少,游师雄不信! 可他人微言轻,无能为力,只能远走沿边。 这些年来他在熙河路、秦凤路、环庆路等地辗转为官。 靠着不断积累功劳,不断增长见识。 如今,终于成为了朝官!获准可以和环庆路边帅赵卨回京。 正是在回京的路上,他听说了,少主推崇他的恩师的传说。 于是,游师雄直接脱离了大部队,单人独骑,一夜狂奔一百五十里,终于在中午时分抵达汴京外围。 也在这里遇到了多年未见的吕大防。 吕大防看着游师雄的模样,也只能叹息一声,谢道:“景叔还是未能看破当年之事吗?” 有些事情吕大防真的不好说。 毕竟,昔年先生病逝,在身边的人,就他的弟弟吕大临和其他几个同门,大部分人都在外。 吕大临是受了先生遗命,撰写其行状的。 虽然用词可能没有和人商量,但其中关键的话,却是先生临终嘱托的。 奈何,游师雄等人不信! 而,吕大临也无法解释。 难道直接告诉世人——先生之意,乃在于横渠与理学融合,共抗王安石新学? 不能这么说的。 只能让时间来抚平一切。 吕大防想着这些,就对游师雄道:“景叔啊,某知道景叔的想法……” “如今少主确实是推崇先师……” “可少主同样推崇两位程公……前些时日明道先生去世,少主亲诏辍经筵以致哀……” 游师雄摇摇头,他看着吕大防,沉声道:“微仲,吾这一生,必以振兴横渠一门,光大先生之学为己任!” “无论如何!” “吾都要做到!”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用了十几年时间,独自一人,从选人爬到了朝官。 他也可以再用十几年时间,从朝官攀登到宰执。 然后,他就可以在御前向天子推荐先师之学! 横渠一门,是气学! 不是二程的理学! 他会亲口告诉天下人的!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六章 辽使入京 赵煦午睡起来,洗漱完毕。 冯景就低着头,在他面前说道:“大家,臣方才在御厨,听说御史已经将那个罪将张之谏押回了京城,并送进了大理寺之中!” 赵煦点点头,张之谏的事情,已经不需要他插手了。 两宫、士大夫们都已经恨不得他去死! 唯一一个能救他的司马光,现在已经去了陈州。 也不对! 赵煦想起来了! 前些时日,王岩叟出任了监察御史。 再过几天,王觌、刘挚等人会相继到任。 这些旧党里的激进派,会不会救这个张之谏? 赵煦现在蛮好奇的。 冯景接着道:“另外,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昌祚,好像也已经抵京……” 赵煦哦了一声,张之谏回京,刘昌祚自然也会跟着回来。 “似乎龙图阁学士吕大防也在方才入阙,投了入觐表!” “此外,环庆路经略使赵卨以及泾原路经略使卢秉,也都上书言已至京畿!” 这些人几乎同时入京,倒也不奇怪。 因为他们都是上个月差不多的时间,被圣旨召回汴京的。 延州、庆州和成都,和汴京的距离不一。 但交通环境和条件也不一样。 而随着这些人抵京,赵煦知道,一直被两宫卡在大名府不让渡河的辽使,也将得到渡河的许可。 嗯…… 因为恐辽症的缘故,无论是两宫还是都堂宰执,都觉得一定要等边帅们入京,才能让辽使过河! 这不奇怪! 赵煦在现代看蹴鞠比赛,国足一碰到韩国,也会想尽办法的调兵遣将。 连踢个青年队,都恨不得把在欧洲留洋的大龄球员喊回来! 区区蹴鞠比赛,有了心理阴影,尚且如此何况是军国大事? …… 隔日,清晨。 大名府的渡口,辽国使团,开始登船。 祭奠使耶律琚、劝慰使萧杰,各自领着一支庞大的使团,开始渡河。 滚滚黄河汹涌向前。 耶律琚立在船头,也为这条波澜壮阔的大河而赞叹。 但,看着这条大河,耶律琚不但没有丝毫震惊、畏惧。 恰恰相反,耶律琚心中对南朝的轻蔑,再次高涨。 原因? 自数十年前,黄河决口,在这南朝大名府分成两条河道入海以来。 辽国就一直在用着看戏的眼光,看着南方的宋人瞎胡闹。 尤其是这条大河在檀州商胡口决口,滚滚河水贯穿整个南朝河北路后。 辽人的看戏心态就更加浓郁了。 看着南朝为了这条大河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却一次又一次的被这条狂暴的大河所戏耍。 他们的一切努力,想出来的一切办法,在大河的力量面前,是那么的幼稚和可笑。 所以,在耶律琚这样的辽国贵族眼中。 眼下的这条大河,就是南朝不得天命,不受天眷的象征! 不然,为什么黄河唐代不发飙,五代不发飙,偏偏是在南朝窃据中原,僭越天子之后发飙? 此乃获罪于天的证据! 解决办法呢?耶律琚也有! 大辽天子系出汉室之后,为汉高祖之苗裔,只是后来不幸流落草原了。 此外,大辽过去还是大唐松漠都督! 也可以承袭大唐法统! 所以,汉唐正统都在大辽啊! 南朝皇帝,只消上表称臣内附,恭请大辽天子南下正位,以此顺应天心! 那么老天爷也就不会发怒了。 黄河自然会消停! 当然,这些想法,耶律琚也只能现在在心里想想,在辽国的宫帐里说说。 在南朝他是不敢讲这些话的。 这会挑起战争! 迎着涛涛黄河波涛,使团乘坐的船只,抵达了黄河对岸的白马渡。 在那里,南朝派来迎接他的官员,已经率着军队在恭候了。 耶律琚一行下了船,就都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 他甚至干嚎了一声以示对兄弟盟邦之君不幸去世的哀悼。 旋即,他就在南朝官员和军队的‘护送’下,前往南朝京城之外的都亭驿。 …… “礼部尚书韩忠彦上奏:辽使已至都亭驿!” 正在保慈宫里,批阅奏疏的两宫,听到这个消息,脸色明显一凝。 实在是辽使给大宋留下了太多不可磨灭的记忆。 庆历增币时的辽使萧特末、刘六符。 熙宁割地时的辽使萧禧。 都曾在汴京城中,以战争恐吓! 而对辽国的畏惧,已经深深刻在了这大内皇城之中! 两宫又是刚刚听政不久,没有什么外交经验。 除了太皇太后,曾接受过辽使贺寿外。 向太后甚至从未见过辽使! 在她的想象中,辽使基本上和寺庙壁画上的夜叉差不多。 青面獠牙可能过了。 但凶神恶煞,满脸横肉应该是大差不差! 于是,向太后看向坐在两宫身边的赵煦,对太皇太后道:“娘娘,辽使入觐时,不如叫六哥坐到帘中来吧!” 她是真的害怕,这个孩子被辽人吓到了。 万一吓出点什么病来,她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她虽然知道辽使其实和汉人相差无几。 有些辽国正使,甚至和士大夫一样文质彬彬。 而且辽使之中有着汉人士大夫充任的副使,礼仪方面其实都很讲究。 但辽使终究是夷狄,有膻腥之气,万一冲撞到了官家龙气就不好了。 赵煦见着这个样子,摇了摇道:“母后、太母,不必忧心!” “儿听说,其实辽人也读孔孟之书,并非什么奇形怪种……” 即使是上上辈子的那个懵懵懂懂的他,也是端坐殿上,和辽人使者对视,没有表现出半分怯懦。 何况是如今的他? 向太后却是不放心,说道:“六哥听话……” 赵煦看着她,道:“母后,儿若是因辽使到来,而被吓到了帷幕之中,那么,日后北朝定然轻我!” 两宫听着,都是沉默。 赵煦只好安慰着向太后:“请母后放心好了!” “儿乃是天子,自有天佑,区区北虏,何足道哉?” “何况,届时三路边帅都在,诸路大将也会在殿上护卫……” 见着赵煦自信的样子,向太后想了想,也觉得赵煦说的有道理。 但她还是不大放心,只能说道:“六哥到了殿上,千万记得别去看辽使……免得被吓到了!” 赵煦笑了起来:“母后放心好了!” “儿的胆量,比母后想象的还要大!” 赵煦说着就挺起胸膛:“儿可是去年开始就可以一个人睡了!” “连黑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 两宫顿时被赵煦的话逗笑了。 注:三易回河造成的破坏和影响,超过了北宋在历代战争中的一切消耗和损失。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北宋末年为了迟滞金兵,掘开滑州大堤,导致黄河夺淮入海…… 然后这个烂账,金、元两代都没擦干净。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章 向太后:吾儿必可为尧舜 两宫和赵煦说着话。 殿外,就又有奏报来传:“环庆路经略使、新知延州赵卨已押解伪驸马拽厥嵬名入京!” 两宫顿时大喜。 连忙命人将赵卨的入阙表呈递上来。 两宫看完赵卨的上书,也都是开心起来。 “这个赵卨,将其麾下大将姚兕、曲珍也一起带入京城述职了!”向太后惊喜的说道。 姚兕、曲珍,都是大宋名将。 尤其是姚兕的名声,哪怕向太后在宫里面也是听说过的。 这位大将,乃是将门之后,更是忠良之子! 乃父战死在三川口的时候,他才八岁,和六哥年纪相仿。 却已经深记父仇,日夜不忘! 据说,这位大将从军后,在他使用所有兵刃和旗帜上,都亲手刻上了‘仇雠必报’四个字。 从军以来,转战沿边各路,所向披靡。 如今已是大宋遥郡! 而且是遥郡官中威望、战功最高的大将之一! 很有希望在未来升任正任! 有了赵卨这样久经沙场的文臣边帅和他麾下骁勇的大将坐镇殿中。 加上刘昌祚、苗授、燕达,还有即将入京的泾原路卢秉。 向太后悬着的心,总算是安稳了许多。 于是,当即就命赵卨、姚兕、曲珍明日早上陛见。 又命刘昌祚,今日陛见。 同时下诏,命将伪驸马拽厥嵬名,送同文馆中好生看押,不许虐待,一日三餐供应要及时。 待夏使入京再做决断。 两宫至今都在打着,拿一个驸马胁迫西贼低头认输求和的算盘。 大不了,恢复庆历和议! 区区十五万匹绢,七万两白银,三万斤茶叶而已! 就当打发臭要饭的! 只要西贼以后乖乖的谨守门户,别来骚扰大宋边境和人民。 两宫都觉得,这点小钱算不得什么! 要知道,从澶渊之盟订立到今天,算上庆历增币。 大宋这么多年光是给北朝的绢布和白银就已经不可计算。 但这些支出,对大宋而言,不疼不痒,甚至很划算! 至少比和辽人开战划算一万倍! 同样的道理,在大宋内部很多人也都觉得。 只要西贼臣服听话,每年给点钱,打发掉也没什么不妥。 毕竟,宋辽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呢! 大宋每年给辽国的岁币,看上去不少,可辽人拿到手里能做什么? 最后还不是都买了大宋的商品? 大宋士大夫们,虽然不懂经济学,但帐还是会算的。 总的来说,人们发现,澶渊之盟后两国贸易大宋这边是碾压性的超出辽国。 瓷器、茶叶、丝绸等商品,源源不断的通过边境市场进入辽国。 不仅仅让辽人把岁币连本带利的吐回来。 甚至还赚了一笔! 这就是宋辽百年和平的基础。 两边都不觉得自己真的吃亏了。 …… 刘昌祚换上了好些年没有穿过的武臣公服,站在了内东门下。 他的心情其实很忐忑。 好在,老上司高遵裕虽然卧病在床,但还是接见了他派去的下人,并保证万一两宫真的追究他监管不力的责任,会帮他说好话的。 这才让刘昌祚稍微放下了悬着的心。 但,终究刘昌祚知道他今天必须得过关才行! 他是武臣,武臣可以贪婪,可以胆怯,可以好色,甚至可以愚蠢! 但武臣绝不能沾染任何和抗命不尊、不听圣旨指挥的罪名。 这是最大的禁忌! 不管谁沾上,都是一身腥臊,这辈子都别想安生! 想到这里,刘昌祚就忍不住又在心里唾骂了一顿那个张之谏。 他可是害惨整个鄜延路上上下下。 经略使司的所有文武官员,现在都得经过汴京审查了。 稍微查出一点瑕疵,被人和张之谏牵连在一起,恐怕这辈子的仕途和前程都要完蛋! 甚至连子孙都可能受影响——大宋入官的脚色,可是要写明父祖三代的! 就是他这个和经略使司衙门关系不大的管军边帅,也得在御前走过一场,自证清白和忠心! 刘昌祚很清楚。 赵官家可以容忍一个武臣贪婪、残忍、好色、好杀。 但绝不会容忍一个不听号令,抗旨不尊的武臣! 和这种事情沾了边,就是黄泥巴掉裤裆,根本说不清楚! 终于,閤门通事舍人出现在内东门下,对他道:“两宫慈圣、官家有旨意:管军刘昌祚,可至延和殿陛见!” 刘昌祚连忙持芴领命,跟上那个閤门通事舍人的步伐,一路前行,到了延和殿前。 刘昌祚远远看着殿中的灯火,就持芴拜了两拜,说道:“龙卫、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昌州刺史、知延州臣昌祚,恭问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没一会,便听着殿中,传来一个稚嫩但清脆的童声:“刘卿请入殿相会!” 刘昌祚心中一惊,知道那就是他的少主,如今的天子了。 有关这位少主的种种事迹和传说,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 刘昌祚就毕恭毕敬的持芴再拜:“臣谨遵陛下旨意!” 在天子面前,文臣士大夫可以讨价还价。 但武将没有这个资格! 武将最多只有建议权! 即使,他是正任官,也是一样! 所以,刘昌祚对那些传说,选择全盘接受。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便恭恭敬敬的,持着朝笏,步入殿中。 来到殿上,刘昌祚立刻持芴再拜,俯首请罪:“臣昌祚蒙大行皇帝信重,用为延州守城三衙管军,却不能知罪将张之谏之罪行!” “实乃罪该万死,伏乞两宫慈圣、皇帝陛下治罪!” 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殿上的少主,却是忽地笑了起来。 笑声清脆,但带着些豁达与豪迈! 刘昌祚只听着少主道:“刘卿何罪之有?” “休说,那罪将张之谏,不过是跳梁小丑,以朕之见鄜延路上下官吏将佐,若知其罪,必不会与之为伍!” “便是鄜延路上下,皆与之串联,朕也相信,刘卿绝不会与之为伍!” 对张之谏的处置,两宫、都堂自有决断。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但要说为了一个张之谏,就怀疑整个鄜延路,甚至盯上刘昌祚这样的正任武臣,那就是搞笑了,更是自己给自己捅刀子! 别说赵煦在现代留过学,便是没有。 魏武官渡之后为了稳定人心,尽烧上下大臣与袁绍书信的故智,赵煦也是知道学习的。 刘昌祚听着,感动不已,连连顿首拜道:“陛下信赖,实在是叫臣……感佩五内!” 少主虽然小。 可方才说话时的语气,却让他莫名的感到了舒心。 仿佛在和他说话的,不是一个八岁多的孩子。 而是一个成年的君主,在对他的大将推心置腹。 特别是少主说起‘即使鄜延路上下皆与之串联,朕也相信,刘卿绝不会为之为伍!’。 这种信任,这种斩钉截铁的语气。 对刘昌祚而言,不啻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因为对武将来说,天子的信任就意味着一切。 没有天子信任的武将,本事再大,能力再强也没有用! “爱卿请起!”少主微笑着说道。 刘昌祚感激的起身,便又听到少主吩咐:“来人,给刘卿赐座!” 这就更让他受宠若惊了。 连忙谢恩再拜,但心中不免有了些狐疑。 不是两宫听政吗? 缘何自始至终都是少主在唱独角戏,两宫反而坐在帘后不发一言? 刘昌祚哪里知道,此刻的帷幕内,两宫都已经笑开了花。 特别是向太后,看着她的儿子,在殿中如同一个大人一样,熟练的和大将对话,还能使用上一些史书上帝王的技巧。 这让向太后开心的都合不拢嘴了! “吾儿必可为尧舜!” 现在,向太后对此,已经再无疑虑! 她的孩子,必定可以为大宋圣主! 开创出远迈父祖的功业! 太皇太后虽然没有向太后这么高兴,但也很欢喜。 因为她看着赵煦的表现,感觉自己将来青史之上大宋太任的评价,已经跑不掉! 注:原本的历史上,六月份刘昌祚应该已经就任权发遣鄜延路经略安抚使。 但这里因为张之谏以及熙河选帅的事情,耽搁了,所以依旧是吕惠卿兼任鄜延路经略使。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八章 赵煦巧学成王 第二日,两宫拥着赵煦,在延和殿里,接见了入京的赵卨、卢秉、吕大防等人的陛见。 这一次,赵煦就没说什么了。 一切都交给两宫发挥,他只是在殿上,看着赵卨、卢秉两人递上来的随同入京的大将、文臣的告身。 在这些人的告身里,赵煦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游师雄游景叔! 知道赵煦为何,非要尝试对已经脑死亡的横渠学派做一次心肺复苏吗? 完全是因为这个人! “游师雄啊!”赵煦端坐着,看着这个名字。 上上辈子的记忆,在他脑海里回闪着。 那是他刚刚亲政不久的时候。 “陛下!”已经白发垂鬓的老臣,持芴而前:“此乃老臣安边之策,共十六条望乞陛下御览!” 赵煦接过陈条,仔细阅读,深感有理。 于是,任其为河中知州,旋即加直龙图阁,进知秦州兼任秦凤路马步军都总管。 而他也没有辜负赵煦的期望,在任上做的非常出色。 奈何天不假年,绍圣四年卒于陕州任上。 整个绍圣-元符时代,游师雄是赵煦任用的唯一一个有着浓烈旧党色彩的边臣。 这是因为这个人能力强的有些过分! 而且他任劳任怨,什么脏活累活苦活都肯干。 以至于因劳成疾,病死陕州任上。 一度让赵煦犯嘀咕——他图什么呢? 直到游师雄的遗表送到赵煦面前,赵煦才知道他图的是光大乃师张载的学问! 然而,那个时候的赵煦不可能答应他。 王安石新学,才是当时的赵煦心目中的真正圣人之学,经世治国之道! 其他任何学派都必须居于王安石新学之下。 再说,那个时候的赵煦,压根不知道张载是谁! 如今,赵煦重归少年,再次见到昔年的故人。 他心中笑起来。 “游师雄……” 他看着游师雄如今的官职:环庆路经略司判官! 这个差遣,属于经略司的高级幕僚,大抵类似现代的高级参谋、专职秘书一类。 一般来说,由经略使自行征辟,都堂、吏部都不会过问——除非经略使本人表示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才由朝廷委派。 当然,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充任的。 至少得是文臣京官,才能勉强权发遣。 想要正任,就得是朝官。 游师雄的寄禄官,现在刚好是朝官最低的一级正八品的通直郎。 赵煦看了下告身,这是在去年,经由赵卨奏举升迁而来的。 此外,游师雄升京官的荐书之一,也是出自赵卨之手。 所以,这个游师雄和赵卨的关系很不一般啊! 看到这里,赵煦就已经有了主意。 他看向那个在殿上人群的角落里,那个看着黑不溜秋和武臣一样的壮汉。 手中的笔,已经提起来。 他在游师雄的告身下面,加了一行字。 然后将其告身收起来, …… 退朝之后,赵煦跟着两宫回到保慈宫。 太皇太后就见着赵煦手里,拿着一张中书特制的中绫纸,这种纸只有一个用途——用来写官员的告身。 一般来说,每个官员的告身,都由七张中绫纸组成。 其中最重要的一张纸,会写上其差遣、除授官职的日期、除授人以及签押人(如选人改京官则还要写上五个举主的官职、名字、时间)。 显然,赵煦手上拿着的就是一张这样的纸。 “官家怎带了一张官员的告身纸回来了?”太皇太后微笑着问道。 向太后也好奇的看过来。 赵煦将手里拿着的纸放到两宫面前,道:“孙儿无聊,便尝试着学着中书的格式,模仿了一下告身的文书……” “哦……”向太后笑起来,拿着那张纸,看了看。 然后,她就知道,这是一个名叫游师雄的小官的告身。 他上一个差遣,还是环庆路经略使赵卨征辟的环庆路经略判官。 寄禄官也不过是一个通直郎而已。 年纪的话,也有些大了,都已经四十八岁了! 四十八岁的朝请郎,光靠磨勘,这辈子都没有希望升待制。 而文臣不到待制级别,基本上不可能有机会御前奏事。 所以,她也就没放在心上,甚至抱着欣赏的态度,看起了赵煦在这张告身上写的文字。 赵煦的字是很好认的。 因为他总是用馆阁楷书,写的端端正正,但字迹很浅。 “娘娘,六哥的字,越发的好了!”向太后看完就和太皇太后道:“便连这中书省的公文格式,也是写的极好!” 太皇太后接过来,看了看中绫纸上那最后的一段文字。 也忍不住点头,格式上确实是无可挑剔的! 然后她便微笑着轻声念起来:“告:通直郎、环庆路经略判官游师雄,权发遣熙河兰会路公事,兼知熙州!” 赵煦接下来写的字,更是让太皇太后忍俊不禁的笑了一声:“朕敕,转中书侍郎张璪,文到奉行!” 向太后也跟着笑起来。 两宫笑完,就都意识到了一个同样的问题。 这告身怎么办? 向太后拉着赵煦的手,问道:“六哥怎忽然想起,要给官员写告身了?” 赵煦答道:“儿只是好奇……而且……看这个游师雄的告身履历,觉得还不错,就想着写写玩玩……” 两宫互相看了看彼此。 然后,向太后就和赵煦道:“六哥以后,可不能随意再在官员的告身上随便写字了!” “须知,天子不可有戏言,何况是落于纸上的除授文字!” 赵煦点点头,乖巧的说道:“母后,儿记住了!” 向太后回头和太皇太后道:“娘娘,六哥是天子,君无戏言,何况落到了告身上的文字?” “不如,便依六哥所批,将这游官儿,任命为熙州知州如何?” 太皇太后拿着手里的告身,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官儿,履历很丰富,而且是从选海里杀出来的! 这种人,没有简单的! 大宋天下选人数以万计! 但每年,不过二三十人可以从选海超脱出来! 这些人,若是年纪还算年轻的话,基本都能做出一番事业。 最著名的就是仁庙时代的范文正公了! 于是,也没有意见,点头说道:“就依太后的吧!” 两宫于是命人将这张告身送去了中书省,交到赵煦批示的张璪手里,让他照着赵煦的意思签押、存档,然后让中书舍人写好具官除授诏书,以完成这次天子的特旨除授程序! 注:北宋选人升到三京判官、节度观察推官这个所谓的幕职官的顶点时,就有碍止法禁止他继续磨勘升迁,需要集齐五个举主的举荐状或者得到皇帝特旨,才可以改官,改官后就是京官,京官升朝官需要特旨,朝官升待制也是一样。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九章 加一分 张璪最近一直在整个开封府到处跑。 主要是按照右相韩绛的意思,派手下的官吏去那些形势户的家里,挨家挨户的询问——各位耆老对役法/免行法有什么看法? 突出一个战战兢兢,礼下于人。 总算是将京畿一带的数百家形势户,都跑了一遍。 得到了各家形势户的答复。 大部分人,话都说的很好听。 就是一旦涉及钱的事情,就开始哭穷喊苦了。 特别是汴京城中各大行会的会首们,恨不得告诉张璪——俺们都要吃糠咽菜了! 张璪自然是一个都不信! 因为,前不久这些人家家里,都有人娶了县主回去。 那彩礼钱给的可大方了! 一个县主彩礼就肯给两千贯!一些县主甚至都要三千贯彩礼了! 要知道去年可才一千五百贯上下! 宗室们因此都发了一笔! 奈何,这些人的影响力很大! 和宗室们的关系也很密切——这京畿的形势户,谁家没有一个县马? 那些顶级的奢遮人家,每年祭祖的时候,甚至可以跪一祠堂的县马。 所以,张璪知道他还有的忙! 今天好不容易可以回都堂休息,可他还来没得及喘气呢。 一张告身,就从宫里面送到他手中。 “这是?”张璪不懂的看着。 “天子特旨除授此官!”太皇太后身边的大貂铛梁从政微笑着说道:“两宫慈圣也都准了!请省佐依旨意办事吧!” 张璪眨眨眼睛,然后看向他面前的告身。 天子亲笔御书的文字,还是很好辨认的。 张璪拱手对大内福宁殿方向拱手一拜:“臣恭从旨意!” 接着,他小声的对梁从政问道:“粱押班……这个事情……怎么回事?” 天子特旨除授,自然有程序,绝不会是随笔在吏部告身上写旨意。 有专门的特旨用纸,那是特制的绢纸,上面有金线织造的龙纹。 梁从政道:“省佐不必多问,只需遵旨就是!” 张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送走梁从政,他看向告身上的官员。 “游师雄……” “一个通直郎……” “真是好运道啊!” 他差不多能猜到一些大概。 通直郎为知州,而且是熙河路治所所在的熙州知州,就算是权发遣也很勉强! 想了想,张璪就拿着这份告身,到了右相韩绛处,将事情和韩绛说了。 韩绛听完,看着告身上官家的字迹。 他眯起眼睛来:“游师雄……” “老夫记得,此子是张横渠的学生吧!” 张璪眉头跳动了一下,他想起来了,官家曾在两宫面前,说过吕大防的好话。 原话似乎就是——此大儒子弟,必君子正人也。 所以…… 官家对横渠门下有特殊好感? 张璪不知道,他更不敢问。 他只能拱手问道:“相公,此事怎么办?” “这游师雄,只是通直郎,权发遣也不能知一路经略司治所啊!” 一般来说,要出任经略司治所所在的军州知州,即使是权发遣,一个通直郎也不够,远远不够,起码再升两级! 韩绛顿时笑了起来对张璪道:“天子特旨除授,本就是超拔选用人才之法!岂能以循例而论?!” 前些天,少主特旨赐吕希哲进士出身,授秘书省正字,为承务郎。 人家入仕就是京官了! 谁比的了? 而且,这游师雄都已经四十八岁,马上知天命了。 看他的履历,历任地方县、军、州各级职务,表现都很好! 天子特旨超拔这样的人,没有人会说闲话的。 韩绛便道:“上书请奏,升其为朝奉郎吧!” 张璪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于是请升游师雄威朝奉郎。 两宫自然诏可。 当天,相关文书送到了中书舍人杨景略手中,杨景略草制具官诏书后,就送到了门下省,给事中陆佃一看是天子特旨直接签押。 …… “敕:具官游师雄,边郡之政,兵食为先。郡守之责,文武兼综。以尔才干之选,卓然有闻!朕虽招携来远,不求边功;尔当积谷训兵,常若寇至。祗率厥服,往惟钦哉!“ “可!擢用为朝奉郎,权发遣熙河兰会路公事,权知熙州!” 游师雄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他跪在地上,听着内臣宣读完毕,赶忙再拜谢恩。 直到接过圣旨,他还是一阵恍惚,不敢相信,这传说中的天子超拔特擢的故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身边的人,都来和他贺喜。 没多久老上司赵卨也亲自来了,和他贺喜,道:“景叔此番竟得少主超拔,真是可喜可贺!” “老夫早就知道,景叔之才,必能有施展之机!” 赵卨此来,自然也不仅仅是道喜。 也是来打前站的。 熙河兰会路的经略使已经出缺三个月了。 赵卨可是很想竞争这个职务!还想好了他若去了熙河,也把游师雄带过去,继续当他的经略判官,辅佐于他。 不意,游师雄在京城居然被天子特旨拔擢去了熙河路。 而且是熙河兰会路公事兼熙州知州! 这可是无比关键的职务! 若他赵卨再被拜为熙河帅臣,那么,赵卨相信有着游师雄辅佐,自己定可大有作为! 搞不好有机会进三省两府! 游师雄却还是脑子昏昏的,他虽然知道这是少主特旨拔擢。 但他根本不知道,他怎么就被少主看上去了? 游师雄认真的想了想,他这辈子,和大行皇帝也仅是在转京官的那一年,被人领着在紫宸殿上拜了两拜,远远的瞻仰了一下圣颜,听大行皇帝说了一句:朕安。 舍此之外,他和大行皇帝就再无交集。 所以不可能是大行皇帝的嘱托…… 那么少主为何特旨会拔擢于我?真的是随意而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可原因到底在哪里? 游师雄百思不得其解。 赵卨可不管这些,拉着游师雄,进了官廨内宅,就开始和他说起熙河的事情。 …… 赵煦这天在保慈宫,陪着两宫吃完了晚膳,就要拜辞回福宁殿。 他辞拜的时候,太皇太后忽然道:“六哥明日下午,来一趟保慈宫吧!” 赵煦点点头:“孙儿知道了!” 他心里面明白,是要他来做什么的? 无非不过是见证一下两宫选养女。 这种事情,赵煦不大想干涉——除非真的看到了符合他审美的人。 他倒也不是好色——上上辈子和留学的时候,他就尝遍了各色美人。 现在赵煦的阈值有些高了。 不是那种别具风情有着特点的美人,赵煦没有兴趣。 回到福宁殿中,石得一已经在等他了。 赵煦见了,便让冯景在外守护,领着石得一进了福宁殿的寝殿帷幕。 “大家,臣已经命逻卒们,混进了都亭驿……”石得一低声报告着:“通过和北使的随从打探,基本上已经拿到了四位北使的一些跟脚……” 便将一撂纸张,恭敬的呈在手中。 赵煦伸手接过来借着福宁殿里长明的灯光,认真的看了起来。 耶律琚、王师儒、萧杰、郭昭愿四人的粗略底细和在辽国的大概履历,在赵煦面前呈现出来。 赵煦看着,露出了微笑。 “善!”他放下文书,赞道:“探事司,要再接再厉!” “臣明白!”石得一拜道。 赵煦道:“若有机会,能从使团之中发展一二愿意与我通信、报告之人……那是最好不过!” “臣晓得!”石得一低头说道。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赵煦,道:“大家,游师雄已经得旨,超拔为朝奉郎!” 赵煦微微颔首。 他是故意在游师雄的告身上不写升官,看看都堂的反应的。 现在看来,都堂宰执,特别是张璪是懂事的,确实是他的忠臣,知道主动为君分忧、拾遗补缺! 而且办事很快,半天就除授完毕! 于是赵煦默默在心里面给张璪加了一分。 (本章完) 。 第两百章 养女 元丰八年六月丙戌(24)。 翰林学士曾布为馆伴使,吏部右司员外郎刑恕为馆伴副使。 命学士院降遗诏予北使。 枢密院上奏:夏主遣使嵬名谟铎等为陈慰使,乞入境。 诏:可。 以右相韩绛所请,下诏沿边诸路:诸路守臣,宜当叮咛告诫沿边守将:勿以夏使入境而驰备,当远布斥候,深入打探西贼虚实,过为之备。 髃臣上表,请以大行皇帝陵寝曰:永裕陵。 诏:恭依之。 诏交趾郡王李干德:省所上表,乞陈勿阳、勿恶……朕初瓒承,动循前烈,命既素定,义难从改!宜懋忠嘉,一遵先诏! 简单概括就是:滚远点。 右司谏蹇序辰罢为司封员外郎。 蹇序辰罢御史言官职,这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 也是新党内部,特别是御史台内的内斗,已经在外力压迫下,达到白热化的一种表现。 蹇序辰和御史中丞黄履,因为江西、福建盐法的事情,在御史台闹到不可开交! 据说还当众吵了起来。 吵完后,蹇序辰就上书,把御史台内斗的事情和两宫说了。 赵煦知道这个事情后,也只能叹息一声。 他知道的,黄履、黄降等新党骨干,都将因为蹇序辰的这一次自爆,而被迫出知。 因为蹇序辰指出了一个要命的点——黄履结党! 他们联合起来迫害微臣! 所以故意派和臣父有仇的人去江西察举盐法。 这就是打击报复,也是公权私用! 这个事情也怪不得蹇序辰,因为黄履要搞他爹蹇周辅——江西盐法就是蹇周辅首倡的。 只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都说旧党无限可分,其实新党也差不多。 不过,这些事情和赵煦无关。 赵煦也懒得去管。 …… 这日下午,保慈宫中,脂粉香味弥漫。 赵煦和两宫坐在帘内,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命妇们,盛装礼服,在帷幕之外,盈盈一拜,齐声恭祝着:“臣妾等恭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赵煦没有抬头,只是捧着手里的《尚书》拿着一支特制的小毛笔,一边看一边做着注解。 这是他表演的一部分。 两宫则微笑着,看向帘外。 今天入宫的这些命妇,都是两宫千挑万选选出来的。 既考虑了远近亲疏,也参考了容貌、颜色、言谈、举止。 可谓是各方面都已经考虑周全了。 只是…… 两宫看了看,捧着书拿着笔,一副认真读书,心无旁骛的天子。 也都是笑了笑,确实!天子还小,不懂这些事情很正常。 两宫于是便命了粱惟简、石得一在帷幕中陪着天子读书。 她们则走到帘外,与这些入宫的命妇们攀谈起来。 顺便,再次考察了一下那些入宫的各家候选。 年纪都很小,很难看出什么。 倒是文太师送进宫里的那个孙女,虽然说话细声细气,但很乖巧也很聪明。 除了年纪大了些,什么都好。 两宫也都很喜欢。 加上文彦博的面子在,所以,太皇太后其实已经内定了此女。 而其他各家,则还需要斟酌斟酌。 因为两宫都只想各自养个三四个就差不多了。 再多就没有必要! 赵煦拿着书,静静的看着,不时的备注着连一眼都没有看过帷幕之外的事情。 石得一已经习惯了,但粱惟简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少主读书时的认真模样。 不禁大为惊讶,看向赵煦的眼神也变得比过去更加恭敬了。 赵煦将手中的尚书几乎都要看完了,两宫才终于结束了和命妇们的闲聊。 命妇们带着各自的孩子,恭恭敬敬的再拜退下。 但有一个孩子被留下来了。 而且,两宫还带着她,进入帷幕,到了赵煦面前。 赵煦听到两宫的脚步声,抬起头,看向两宫。 也看着那个跟在两宫身边的小姑娘。 对方立刻就低下头去,盈盈一礼,声音犹如蚊呐:“臣女拜见官家!” 赵煦哦了一声,然后就看着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问道:“太母、母后选好了吗?” 太皇太后笑起来,牵着那个小姑娘的手,和赵煦说道:“今日就选了这一个……” “乃是文太师的第八子之幼女……” “哦!”赵煦点点头:“太母喜欢就好!” 然后,赵煦问着向太后:“母后怎没有喜欢的?” 向太后坐到赵煦身边,瞥了一眼那本已经被赵煦写满了备注的书,内心无比欣慰,便笑着道:“母后自有喜欢的……只是年纪还小了些,便叫她们先带回去……” 向太后当然没有给人当保姆的兴致。 曹家那个小娘,年纪太小了,先在曹家养两年再说。 其他家,则还要好生拣选。 毕竟,向太后只欠慈圣光献的,并没有欠过别家的什么东西。 赵煦点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那儿就先回福宁殿!” 太皇太后诧异了一声,道:“官家还没问过文太师家的这个小娘的名字呢?” “哦!”赵煦露出一个笑容,看向那个看着长的还算标志,但似乎很害羞、怕生,年纪估计比他大好几岁的小姑娘,问道:“汝叫什么名字?” “妾小名熏娘……”对方似乎壮着胆子回答,声音也大了一些:“在家中排行第十三……” “官家可以唤妾十三娘……” “哦!”赵煦点头:“朕记住了!” 心中却是哂笑了一声,他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害羞和怕生,十之八九是装的! 在上上辈子,赵煦身边,充斥着无数美人。 每一个来大内朝觐过他的大臣,都曾为他身边绝色的质量而惊叹! 可是…… 那有什么用? 一群妃嫔,每天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就开始宫斗。 什么手段都敢使,也愿意使! 孟氏被废,刘氏册立的过程中,用尽了宫斗七十二技——刘氏为了当上皇后,不仅仅拉拢了内臣,还和其他妃子结成了攻守同盟,最后搞出了巫蛊这种古老的陷害手段。 赵煦不知道吗? 知道的! 但刘氏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啊! 虽然那个儿子,甚至连周岁都没有满就夭折了。 可那也是儿子,赵煦上上辈子唯一的一个儿子! 进入元符时代,赵煦就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在恶化。 所以,在孟氏不能生育,而且他本人其实也大喜欢孟氏的情况下。 能生育的刘氏自然是一定会上位的。 赵煦在整个过程中,其实是被动的顺水推舟。 如今,重回少年,赵煦是实在懒得再陪后宫的女人玩过家家了。 他有宏图伟业,要并吞四海! 没那么多时间和上上辈子一样,浪费在后宫的争风吃醋上! 便和两宫拜辞一声,在石得一的簇拥下,回了福宁殿。 …… 文彦博坐在文府的大厅上,看着院子前的大门。 他的儿子、成年的孙子们,都坐在一起,所有人静静的看向大门。 终于,门外传来了马蹄声。 然后,就是文家的管家喜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太师!” “恭喜太师!”管家欢天喜地的来通报:“今日两宫命十三娘留在了保慈宫中,太皇太后慈圣亲收为义女……” 文彦博顿时站起身来,脸色变得无比红润! 成功了! 而且是他最看好的孙女被留在宫中! 她将陪伴官家成长,甚至会成为那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人! 如此一来,即使她不能成为皇后,但也可以为未来文家的女人入宫打好基础! 那也是文彦博对其的叮嘱和交代! 文彦博当即便道:“赏!全府上下人人有赏!” 然后他看向了似乎被这个消息,震惊的目瞪口呆的小儿子文宗道,文彦博忍不住的皱起眉头来。 十三娘入宫后,最大的隐患就在这里了! 文宗道这个当父亲的从未对十三娘有过什么感情。 甚至经常苛待十三娘母女——毕竟十三娘的生母,只是一个别人送给文宗道的歌女。 好在,如今天下孝道第一! 十三娘再怎么样也是文家的女儿,他的孙女! 血浓于水,十三娘将来还是必须认这门亲。 注:哲宗后宫的宫斗激烈程度,超乎想象,甚至从绍圣斗到元符! 哲宗要不是早逝,他后宫的故事,完全够拍好几部甄嬛传! ps:但哲宗后宫质量,根据很多人笔记来看,是真的高! ps的ps:哲宗是艺术家,而且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赵佶就是他教出来的,读者朋友们觉得这种长得帅,还年轻,会写正宗的瘦金体,会宋代郭熙等人的画风,张口就是一大段文言文,一口宋代雅语,兴致来了,甚至可以给女人用宋腔唱宋代的晏几道、柳永词曲,还可以用四六骈文写情诗的人。 能不能招蜂引蝶? (本章完) 。 第两百零一章 赵煦:王安石何人也? 隔日,六月丁亥(25日)。 知河南府冯京上奏:“方值酷暑,山陵兵多病死,臣权宜免覆检,违诏书之命,乞降罪!” 诏:命工部核实,若果如此,皆免放罪! 又诏:以张茂则为永裕陵使,梁从政副之。 赵煦在知道了这个事情后,就手写了两张条子,送去了通见司,让通见司的人用急脚马递立刻送去洛阳和永裕陵,分别给冯京和蔡确。 条子上的内容,都是一模一样的:大行皇帝行仁布德,泽被四海,朕闻今酷暑,山陵兵多病,宜当多行仁政,免伤大行皇帝之遗德! 而这两张纸条上的内容,自然瞒不过两宫,更瞒不过朝臣。 于是,朝野称颂。 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特地上表称贺言:陛下以仁为本,爱民如子,德被山川,躬大行皇帝之德政,推恩万民,老臣惶恐,为社稷贺之! 文彦博的上书,送入宫中的时候,赵煦正在集英殿中的经筵课上。 范纯仁坐在椅子上,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那位端坐着的少主。 因为,今天经筵刚刚开始,少主就掏出了一本,被他注解的满满当当的《尚书》。 然后少主就问他了:“范侍讲,朕注解的对不对?” 范纯仁翻开那本《尚书》,里头密密麻麻都是端端正正的馆阁小体楷书。 尚书的每一句下面,少主都用通俗的语言,注解了一遍,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少主的感悟。 这些感悟,范纯仁觉得甚至可以被称为:金句! 好多解释,让范纯仁甚至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受! 也是这个时候,范纯仁终于想了起来。 经筵课,从癸未(21)正式开始以来,每隔一日就在这集英殿中举行一次。 今日已经是第三次经筵了,但少主似乎从未,问过他和其他经筵官那些生僻字的读法和意思。 当时范纯仁以为,是两宫早就辅导过了。 但现在,看着这本《尚书》上注解的文字和内容,范纯仁知道的——少主的聪明,超乎自己的想象! 他自己自学,已经读懂了整部尚书!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范纯仁起身持芴而拜,问道:“官家,您是如何,读通尚书之中的生僻字的?” 赵煦微笑着答道:“朕会查韵书!” “有时候也会查说文解字,福宁殿内,还有几本叫《字说》的书,朕也时常会看!” 说到这里,赵煦微笑起来,问道:“范侍讲,朕观《字说》,其中微言大义甚多,道理无数……此必大儒所著!” “未知侍讲可知,此何人之作?” 范纯仁咽了咽口水。 字说? 王安石的啊! 准确的说,是王安石和他儿子王雱的心血之作! 也是父子两人的心血与智慧结晶! 在范纯仁身旁,吕希哲已经跃跃欲试。 若不是君前,他甚至恨不得挤开范纯仁来回答:“陛下,此乃特进元老、故宰相、荆国公王公安石之书!” 但他不敢! 不仅仅是殿中,御前骨朵直的禁军,正严正以待。 更因为吕希哲怕他说了,回家就会被他爹把腿都打折! 不过…… “此事,我回家就要写信给介甫相公!” “让介甫相公知道这个好消息!” 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和亢奋,吕希哲就只听范纯仁答道:“启奏陛下,以微臣所知,《字说》一书乃故宰相、特进、荆国公王安石之著!” 便听少主问道:“荆国公今何在?” “王公今隐居江宁,已不问世事矣!” 便只听少主叹道:“是这样的吗?” 范纯仁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下一句少主就想要召回王安石了。 好在,少主也就是惋惜了两句,没有再说什么。 但依旧把他吓得够呛! 王安石若因为他而能回京…… 范纯仁知道,司马公会连夜带着棍棒从陈州赶回来,就是他的老泰山吕相公怕也饶不了他! 但他能怎么办呢? 且不说,欺君乃是大罪,更非人臣所可以做的事情。 单单就是,说谎、欺骗这样的事情,范纯仁是绝对不会做,也不愿做的。 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赵煦却是微笑的看着范纯仁。 看吧! 这就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的原因! 也是元祐时代,范纯仁总会被人道德绑架的缘故! 很多事情,他不愿意做,但别人架着他,拿着道德大义胁迫他,让他去做那些叫他痛苦的事情! 而在范纯仁和吕希哲身后。 一直在经筵上没有作为,被排挤到只能充当书记的蔡卞和陆佃,眼中都已经闪现出了莫名的神色! …… 经筵很快就结束了。 不仅仅是因为范纯仁不敢再教了,也是因为,赵煦都已经把大半部尚书自己注解完了。 这还教什么? 经筵官们,各自上前道贺,然后心事重重,悲喜不一的拜辞离去。 赵煦回到大内,先到保慈宫,给正在批阅奏折的两宫请安。 两宫见了赵煦这么快就回来了,向太后不禁好奇的问道:“六哥今日经筵怎这么快?” 这恐怕都还没有半個时辰吧? 算上来回,算上御龙诸直检查集英殿内外的设施情况的时间,几乎就是坐下去没一刻钟就结束。 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煦感受着两宫的眼神,他微笑着,略带骄傲的说道:“回母后,范侍讲言,我读书读的太快了,他和其他几位先生得回去好生商量一下,才好继续教儿!” 太皇太后顿时奇了,问道:“官家读书很快?” 赵煦将那本他注解了满满一册的尚书拿给太皇太后看:“太母,范侍讲就是看了儿的这些注解后,觉得须得回去商量商量了!” 太皇太后接过尚书,翻开一看,也惊讶了。 一篇又一篇,全是官家的字迹。 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问道:“官家,尚书之中生僻字那么多,官家如何识得的?” 便是她也未必可以完全看懂并认出尚书里的那些生僻字! 赵煦笑着看向这位太皇太后,说道:“范侍讲也是这么问的!” “那官家怎么答的?” 赵煦微笑着:“孙儿会看韵书啊,韵书上没有就找《说文解字》,福宁殿里,还有几本《字说》,孙儿也时常看……写的很好,好多东西,孙儿都是从《字说》中知道的!” 说着赵煦就问道:“孙儿问了范侍讲,《字说》谁人之著?” “范侍讲言:那是故宰相、特进、荆国公王安石之作!” 两宫都呆住了。 王安石? 那个拗相公! 赵煦见着两宫神色,不慌不忙的叹息一声:“可惜,范侍讲言,这位故宰相如今隐居在江宁……孙儿感觉,他大抵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有重病在身吧……” “不然为何孙儿登基,他都未来汴京?” “可惜了……可惜了!” 赵煦感慨着,两宫都是挤出些笑容来。 赵煦看到这里,心里面就已经有底了。 这是一次火力侦查! 安全无风险的火力侦查! 事实证明,即使他在两宫面前主动提及王安石,两宫也不会在他面前动气! 而这是赵煦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堆磊起来的护城河! 毕竟…… 朕这么孝顺,朕这么聪明,朕这么善良……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又怎么舍得怪罪朕的无心之失? 为了侦查到底,赵煦故意问道:“母后,若是有空,可以和儿讲一讲这位故宰相吗?” “儿似乎从未听说过他,更不知道他做过什么……” “也是今天才忽然知道,这位故宰相,隐居在江宁,而且还是《字说》一书的作者!” 向太后微笑着说道:“母后有空,一定和六哥仔细说说这个大臣!” 太皇太后也挤出一点笑容,在心中她已经决定,必须召见大臣来商议这个事情了。 第两百零二章 赵煦的底牌 当日,集英殿外。 文彦博、张方平还有孙固这样在京的元老重臣,都被请了入宫。 此外,右相韩绛、执政吕公著以及礼部尚书韩忠彦,户部尚书王存,吏部尚书曾孝宽等六部大臣,也都奉旨而来。 群臣在集英殿前碰了面,他们大抵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主聪明到,可以自学! 还会查韵书、说文解字甚至是字说! 前两者,还没什么,后一个就要命了! 关键在于,少主看都已经看了! 还能怎么办呢?把字说的内容从他脑子里挖出来吗? 群臣都是忧心忡忡。 只有韩绛,并不着急,他和王安石一向私交不错,政见上虽然不同,但大体可以调和。 所以,韩绛看着殿前那一张愁眉苦脸的脸。 在心里哂笑了起来:“一群胆小鬼……王介甫人在江宁,靠一本《字说》就能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 “王介甫要是回京,你们还不得被吓哭?” “子华……”韩绛正想着,身后传来了文彦博的声音。 韩绛回过头,对着坐在肩舆上的文彦博拱手拜了拜——文彦博乃是平章军国重事,又已年近八十,所以两宫恩诏特许他大内依然可以乘肩舆。 “太师有赐教?”韩绛问道。 “赐教不敢!”文彦博看着韩绛,笑着说道:“就是有个事情,老夫需要提醒一下子华……” “王介甫若是在官家面前,得了信重……万一官家遣使去江宁慰劳,并征询其天下之事,王介甫可是很可能向官家推荐吕吉甫入朝的!” 韩绛脸颊抽搐了一下。 王安石他不怕,可吕惠卿给他留下的阴影就实在太大了! 谁懂啊! 堂堂宰相,被一个四十来岁的执政压制到在都堂没有任何话语权,只能把心一横,御前独对,推荐王安石回京——大家都别玩了! 不过,韩绛还是稳得住的。 他笑了一声:“太师言重了!” 吕惠卿和王安石确实是一对好搭档,可那是熙宁八年前的事情! 熙宁八年后,王安石罢相归江宁,留在汴京的吕惠卿,可不止得罪了他韩绛,还惹毛了王安石的爱子王雱。 现在王雱虽死,可王安石能放下心里的芥蒂,向官家推荐吕惠卿入朝吗? 所以,文宽夫是在故意吓他! 可是看着文彦博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韩绛又拿不住了。 因为韩绛了解王安石! 所以韩绛知道,对王安石来说,在王雱死后,他虽然心灰意冷,不再涉足政事。 可新法依然是王安石的心血结晶。 在某种意义上,是他的孩子! 若官家真的遣使到了江宁,王介甫搞不好真的会为了新法大局而推荐吕惠卿! 只是想起那个福建子那张丑陋刻薄的脸,韩绛就不禁打了个冷颤。 没有办法,韩绛只能问道:“太师之意是?” 文彦博笑了笑,道:“论起对王介甫的了解,如今朝堂上恐怕就只是子华了!” “到了殿上,还请子华仗义直言,安抚两宫……” “绝不能让两宫觉得,官家读了《字说》是什么天大的事情!” 韩绛听着,如有所思,他大概懂了文彦博的意思。 一个士大夫最强大的时候,从来不是他在朝堂上的时候。 而是他不在朝堂,但朝臣都在忌惮、恐惧、害怕他的时候。 司马光的名声和威望,就是在新党大臣们的议论、攻讦、恐惧中一天天累积起来的! 于是,韩绛拱手拜道:“多谢太师指教!” 文彦博看着韩绛的神色,心道:“幸好韩子华,还是惧怕吕吉甫……不然今日的事情就不好处置了!” 今日在场的群臣之中,只有韩绛适合担任这样一个角色。 其他人要么是不适合也不能做这种事情,要么就是资历和威望太低了。 韩绛和文彦博交谈的时候,集英殿的殿门终于被人打开。 太皇太后身边的大貂铛出现在门口:“太皇太后、皇太后有请诸位髃臣入殿说话!” 群臣于是纷纷排好队列。 文彦博、张方平、孙固三位元老首先被人搀扶着,恭请入殿。 然后,宰相韩绛才领着剩下的大臣,列队而入。 到了殿上,群臣持芴向着帷幕里坐着的两宫拜了两拜。 两宫于是命人赐座,赐茶。 文彦博、张方平、孙固,都被安排坐到了殿上靠近御阶的一侧。 韩绛等大臣,则坐在殿中。 …… 赵煦拿着笔,站在书桌前,临摹着一张书贴。 他最近开始慢慢的,临摹着书贴。 这是为了让朝臣和两宫适应,他是个书法天才。 冯景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家,臣方才在御厨为大家煮蜜水的时候,听说两宫慈圣好像召集了元老大臣和好多待制、宰执,到集英殿里议事呢!” “哦!”赵煦点点头,继续临摹着。 “大家可想知道,集英殿里的事情?”冯景试探着问。 赵煦横了一眼这个胆子越来越大的家伙。 别玩火!小心烧了自个! 冯景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这个话题了。 赵煦看着这个家伙,只好点醒他,道:“尔要将精力放在正事上!” “不相干的事情,不要去管!” 正事是什么? 是盯着两宫和朝臣吗? 错了! 盯紧大内的那些内臣! 特别是张茂则一党! 两宫现在爱赵煦都来不及,不可能害他。 只有那个张茂则和他的党羽,才有可能,对赵煦造成不利。 冯景连忙说道:“臣明白了!” 赵煦也不管冯景到底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他将笔丢到砚台上,对冯景道:“去,将宋用臣唤来!” “朕有差遣给他!” “是……”冯景领命而去。 赵煦看着冯景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然后,他就对着那个一直矗立在殿上的御龙直指挥燕丞挥了挥手,后者立刻带着人恭敬的退下去。 这个燕达的大儿子,赵煦近来发现是个懂事的。 虽然赵煦没和他说过话。 但每天都会见面,眼神交汇之后,赵煦发现好多时候他都是静静在旁边默默观察。 于是,赵煦可以和他通过手势或者其他一些肢体语言传递信息。 这就太棒了! 这意味着赵煦其实,已经拥有了和宇文邕、康熙一样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种办法,就像核武器,一旦使用,后果非常严重,但不能没有! 今天尽可能写个六千字! 少的后天补——明天估计只能最多三更,因为作者得陪老婆出去玩啊吃啊约会啊——虽然老夫老妻了,但一年浪漫个一次还是要有的。 (本章完) 。 第两百零三章 再次打窝 集英殿内,太皇太后的声音,从帷幕中传出来。 “诸位髃臣,也都知道了吧?” “官家虽然年幼,但其聪俊,老身翻遍古今史书,也找不到第二人!” “如今,已能用韵书、说文解字甚至是字说,来查询文字的读法、解释……” 群臣纷纷持芴道贺:“陛下聪俊,自古无有!此社稷之幸,祖宗福佑也!” 两宫听着群臣的道贺,也很开心。 因为这个事情,在她们看来,确实是社稷之福,祖宗保佑的结果! 当然,也和她们悉心辅佐、拥护有关。 可是…… 太皇太后微微叹息一声:“官家在殿中看王安石《字说》……” “诸位髃臣,都来议一议,该如何处置,才能让官家既不会误入歧途,也不会叫官家不悦?” 这正是两宫头疼的地方! 也是两宫不得不请这些信得过的大臣入宫商议的原因! 官家太聪明了! 聪明得叫人瞠目结舌! 所以,这个事情的处置,才变得如此敏感。 群臣互相看了看,三位元老都选择了闭紧了嘴巴不说话。 压力来到了群臣之中。 吕公著想了想,也低下头去,不敢趟这浑水。 因为,吕公著知道在这个事情上,他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 既不合适劝两宫——一本字说而已,多大的事情! 那样他会被旧党君子们指责的。 但更不适合对王安石大加鞭笞! 少主会长大的。 他长大后,有的是人愿意卖了他吕公著到少主面前讨好! 他的父亲吕夷简,当年就在仁庙面前,卖了好多天圣年间的大臣! 韩忠彦、曾孝宽、王存三人互相看了看。 韩忠彦出列持芴奏道:“臣忠彦,上禀两宫慈圣:……” “字说一书,不过王介甫一家之言!” “官家偶为用之,无伤大雅……” “慈圣不必介怀!” 这是相州韩家现在的生存之道。 主打一个滑不留手,不粘锅。 当然了,韩忠彦的立场总体偏旧党,但若是天子一定向着新党,他也会跟。 帷幕中的两宫听着韩忠彦的话,互相看了看,不大相信。 毕竟,那可是王安石的书! 万一官家(六哥)被毒害了,如何是好? 太皇太后只能说道:“韩卿之言,虽然有道理,可老身和皇太后,却还是忧心……” 太皇太后可是知道,王安石的厉害的。 熙宁初年大行皇帝初遇王安石后,几乎日夜与之对谈。 然后就信了王安石的蛊惑,开始了变法! 现在官家虽然聪明,可他只是一个孩子。 而且是个孝顺的孩子! 若他知道,王安石是大行皇帝曾经最信任重视的宰相。 万一生出了想要了解王安石的心思。 好好的一个圣天子,就可能要被王安石的邪说害了? 想想大行皇帝信了王安石的邪说后做的那些事情…… 市易法、免行法、改革宗室制度…… 这位太皇太后就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户部尚书王存,于是出列拜道:“臣存启奏慈圣:以臣之见,不如从待制大臣之中,择一二中正之君子,日夜侍奉官家左右,随时等候官家垂询……” “如此一来,官家就不必再去自己寻书来看了……” 两宫听着,感觉这倒是个办法! 可是…… 向太后只是想了想,就摇了摇头。 皇宫大内,怎么好让外臣夜宿? 太皇太后也在随后摇了摇头,否决了王存的建议——外臣入宫,在禁中服侍官家,且不说风言风语的事情,单单就是这个官家的教育权将全部被外廷大臣夺走,就让太皇太后不能接受! 于是,太皇太后道:“王卿之言虽有些道理,奈何祖制不许外臣夜宿禁中……” “那便白日……”王存还想挣扎一下。 太皇太后坚定的摇头:“白日也不可……” 这次,理由也不给了。 王存只能悻悻的退下去继续思考解决办法。 曾孝宽正欲出列,就看到了右相韩绛持芴而出。 “启奏太皇太后、皇太后……老臣以为,此事不必如此慎重!” “嗯?” “奏知两宫慈圣,昔年王安石父子著《字说》,曾遣人送来与老臣……” “老臣读后,曾回信王安石言:胡言乱语之说!” 两宫顿时来了兴趣。 “相公何以言此?” “盖那字说之中,有许多解释,乃其父子刻意为之!” “譬如,朝奉郎苏轼就曾公开言:王介甫著《字说》,以波者,水之皮也释义,若是‘滑’字,岂非水之骨乎?” “天下士大夫闻之,皆以为荒缪!” 两宫听着,互相看了看,太皇太后问道:“果然如此吗?” 这个时候,一直不说话的文彦博说话了:“启奏娘娘,确实如此!” 张方平和孙固也都道:“娘娘,此事老臣等皆有耳闻!” 张方平更是说道:“年前,苏子瞻还曾与老臣提起过此事……据苏子瞻言,去岁其与王介甫在江宁相会,王介甫也亲口对其承认:波之一字,释义过缪!” “可见,便是王安石也知《字说》错缪颇多!” 太皇太后于是问道:“除此之外,卿等可还知有那些《字说》缪误?” 这下子群臣就打开了话匣子了。 吐槽王安石的字说可是现在旧党大臣们的娱乐项目。 一下子,群臣便先后举出了几十个王安石字说的笑话。 两宫听着,也慢慢的乐了起来。 一本错缪百出的《字说》,官家那么聪明,一定会看出来。 即使官家看不出来,这不是有太母和母后吗? 于是,两宫命人记录群臣所言。 …… 宋用臣被冯景带着,到了赵煦面前。 “老臣拜见大家,恭祝大家圣躬万福!” “朕万福!”赵煦说着,就让冯景带着人,撤开一段距离。 然后,才道:“昭宣,朕有个差遣,要委派昭宣去负责!” “请大家吩咐!”宋用臣立刻来了精神,他在这大内写书写了两个多月了,胳膊都快写酸了! 他立刻拍着胸脯保证:“老臣定竭尽全力,不辱大家之命!” 赵煦笑了笑,与他吩咐道:“朕命沈括制作沙盘,以像天下州郡!” “然而,沈括一人独力难支,且其负责的事情也有些杂!” “昭宣便去专一制造军器局,为提点沙盘司,替沈卿分一分担子!” “好叫他将精力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去!” “老臣谨遵大家旨意!”宋用臣立刻拜道。 赵煦微微颔首。 宋用臣在土木工程和建筑学等方面的成就,比沈括只高不低! 此外,宋用臣主持过导洛清汴工程,对京畿地区的地理、地貌,也比沈括更清楚。 他去主持沙盘司,赵煦安心,两宫也放心! 毕竟,京畿和周围的地理地貌,在如今这个时代,多少有些敏感! “另外……”赵煦坐下来,提起笔,开始在一张元书纸上写字:“昭宣出宫前,替朕去一趟学士院,将朕的这张纸条交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 赵煦提笔一气呵成,检查了一遍后,就将之拿去交到宋用臣手中,叮嘱他道:“不要叫人知道!” “记得叮嘱邓学士,暂时不可张扬!” “太母坤成节将至,母后寿诞也近在眼前,朕欲以此为两宫慈圣贺寿!” “筹备未成之前,绝不能叫人知晓了!” “唯!”宋用臣恭恭敬敬的接过赵煦亲笔的手书,再拜退殿。 赵煦看着宋用臣远去的背影,嘴角溢出些笑容来。 他又在趁着这个机会打窝了。 当然也不仅仅是打窝! 他还在给邓润甫铺路,毕竟,现在朝堂上,除了章惇在他心中是一百分外。 其他人大多数都不及格! 而邓润甫是少数在及格线甚至优秀线以上的大臣! 所以,赵煦才特意选了曾布去当馆伴使的时机,让邓润甫可以独享这个功劳! 今天先欠4500字~后天还!~ 注:王安石的字说,很多是为了服务他的意识形态和思想的。 譬如王安石解释讼,就是言之于公,体现出法治意识。 又如中心为忠,分贝为贫等等,在当时都被旧党嘲笑,但王安石的立意,却是从新党的思想意识形态出发,所以他根本不在乎旧党败犬的议论。 (本章完) 。 第两百零四章 辽使眼中的魔法:交子 都亭驿,位于开封府府衙之东,州桥之北,其旁为交子所。 此时,辽使耶律琚手中,就把玩着一张南朝发行的交子。 这是大多数辽使,到了这南朝后,都会想方设法的买到或者找到的一个东西。 把玩着手里的交子,看着上面刻印的图案,以及盖着的种种印章。 耶律琚赞叹连连:“真是不可思议啊,南朝人怎么做到的?” 一张纸,印一下就能变成钱! 辽国上下,眼热好久了! 奈何,学不来,也学不了! 因为国中上下,无论是南面的汉人还是北面的草原各部,都不认一张纸能有购买力。 更不要说是南朝这样大的购买力! 便如耶律琚现在手中拿着的这一张巴掌大交子。 其价值就是十贯! 虽然是铁钱,也基本只在四川、陕西流通。 但这就是钱啊,可以使用,天下商贾都认的钱! 在其身旁的王师儒道:“节度,下官听人说,南朝人发这种交子,是以三年为期的!” “期到则发新交子,回收、销毁旧交子!” “据说,旧换新时每贯钱要交三十文的贯头钱!” 耶律琚听完,眼睛都鼓了起来! 拿纸当钱就算了! 南朝居然还可以在这张纸上收税?! 神乎其技! 不可思议! 而且,回收要交税,那发行要不要交?若也要交,这一来一回就是六十文啊! 南朝人都是傻子吗? 王师儒也是叹息一声他也想不清楚,一张纸是怎么变成钱,还能叫人接受并流通的? 就靠着这纸上写的那几行字吗?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了声音:“节度,萧观察求见!” “快请!”耶律琚放下手中交子说道。 不一会,一个身材中等,穿着契丹人传统的褚黄色长袍,衣开左衽的贵族,走了进来。 他拱手行礼:“萧杰见过节度、王修撰!” “萧观察不必多礼!”耶律琚和王师儒都站起来还礼。 然后,将萧杰请到了客座上,又命人去煮来三盏南朝顶级的茶汤。 就着乳白色的茶汤,三人各自抿了一口,都觉心旷神怡,而手里的高级茶盏,也叫三人啧啧称奇。 放下茶盏,耶律琚问道:“萧观察可是打听到了些什么事情?” 萧杰点点头,道:“南朝的馆伴使曾子宣,方才与我言,南朝少主,已能独自一人,读通《尚书》更会用《韵书》、《说文解字》,寻字释义!” 耶律琚听着笑了。 “南朝的大臣们,还真的是,想尽办法的给他们的小皇帝脸上增光呢!”耶律琚不屑一顾的嗤笑起来。 这些手段他太了解,也太清楚了。 因为大辽天子,也是这样包装那位太孙梁王的。 说起来,也是有趣! 大辽梁王和如今的那位南朝小皇帝,年纪相差仿佛,都是十岁! 身边围着的大臣们,也都在拼命给少主增光添彩! 在上京城的萧兀纳、耶律固天天炮制着梁王聪俊、仁孝的神话。 一堆士大夫们围着转,一起传颂梁王的贤名! 起初,还能忽悠到人,但现在嘛……反正耶律琚是不信的! 萧杰摇头说道:“节度,我已打探到很多那位南朝少主的事情……” “从传说来看,这南朝少主恐怕真的很聪明!” “好多说法,都表明,他已可独立召见大臣,处分一些政务……” 吹捧、渲染,都可以造假。 毕竟,是别人嘴巴说的。 就像上京城的那些事情,可独自召见大臣,亲自处分政务,手诏慰劳入京元老…… 这些就不是别人能教的了! 哪怕是别人教的,但能够按照别人所教做事,还能顺利的独自完成,这本身就已经很不俗了! 耶律琚听着,笑了起来:“即使如此,那又怎样?” “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黄口小儿,再聪明也是无胆之辈!” 和这个事情比起来,耶律琚更关心交子。 他拿起那张被他放下来的交子,继续观察,啧啧称奇不已。 萧杰看到交子,也是惊讶起来:“节度竟买到了交子?” 耶律琚点点头:“然也!” 这可是辽人在汴京最想弄到的宝物! 历代以来,只有少数使者可以得到! 不是因为它很珍贵,而是因为辽使通常都被禁锢在这都亭驿中,不被允许出门。 就算允许了,不管走到何处,都会有南朝卫兵跟随。 南朝人也没有人敢和他们接触、交谈,更不要说交易了。 萧杰看到耶律琚手中的交子,立刻请求道:“节度,可否令下官一观?” 自辽人知晓有交子存在后,对其的好奇和研究之心,就从未断绝。 毕竟,辽国和四川、陕西的情况很相似,都缺铜,也都大量铸造铁钱使用。 可铁钱太重,不利于交易。 特别是在草原部落之间,大辽铸钱根本无法流通。 大部分贸易停留在以物易物的阶段。 北面贵族们,自然想要效仿南朝,可以用纸印钱。 若是能够成功,大辽不就可以拿几张纸,就和草原上的阻卜等族换来牛羊牲畜了? 耶律琚将那张交子递给萧杰,萧杰拿在手里,仔细观察,摩挲…… 最终,萧杰确信,这就是一张普通的纸,印了些精致点的花纹,盖了几个官印和秘戳而已。 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值十贯大铁钱的样子! 10文钱,恐怕都嫌多! 南朝商人,怎么相信的?又为什么会有人心甘情愿的拿真金白银换这种纸? 微微吁出一口气,萧杰看向王师儒,问道:“通夫鸿儒之士,可知其中奥妙所在?” 王师儒摇摇头,道:“老夫只听说,这所谓交子,乃是这南朝名臣张乖崖治蜀时所创!” “余者,便不大清楚了!” “可是那位豪侠张咏?”耶律琚和萧杰惊讶了一声。 王师儒点点头。 耶律琚和萧杰,都是叹息一声:“南朝虽然孱弱,但豪杰人物何其多哉!” 耶律琚更道:“交子若真是张乖崖所做,能用纸换钱,也就不足为奇了!” 张咏,是少数几个,在辽国南北,都人尽皆知的南朝大臣。 有关他的故事和典故,甚至传到了阻卜人和黑汗人那边。 尤其他昔年处死贪污一文钱的小吏,所写下的那句判词,因为太具有传奇色彩,所以,据说连目不识丁,茹毛饮血的女直部落里也有人知道。 想到这里,耶律琚就又叹息了一声,问着王师儒:“未知这张乖崖,可有文集存世?” “这汴京城里可能买到?” 王师儒知道耶律琚想看的是什么?便答道:“张乖崖有《乖崖集》,刊行天下,不必非在汴京,上京城中也有贩卖……” “下官年轻时就买到过,只是些诗词文章,并无交子之法!” “可惜了!”耶律琚惋惜不已。 王师儒见着耶律琚的神情,便道:“节度若想知晓,下官倒是有个办法?” “嗯?” “直接问南朝的馆伴使或者馆伴副使便可……” “或许他们能说也不一定……实在不行,叫人乔装打扮,去这南朝京城瓦子之中打探,或许也能知道些什么……” 耶律琚摇摇头:“早有人试过了!” 南朝对大辽的防备,无比严格! 这都亭驿之外围了三重禁军,就是防着大辽知其虚实。 进出都亭驿的人,只会说那些规定的话。 至于馆伴使和馆伴副使? 他们都被严格训练和交代过,和大辽使者除了谈论文章诗词,言说两国条约外,绝不会和辽使谈论其朝政。 大辽过去,很自信,不在乎这些。 但随着八年前,魏王陷害杀死皇后、太子,又欲加害太孙,甚至谋反、逃宋等事情相继发生。 大辽也陷入了严重的不自信中。 南朝使者到了上京,照样和辽使在汴京一样,受到严格监视! 注:北宋元丰时代,主要发行两种面值的交子:五贯、十贯,每次发行大约126万贯上下。 (本章完) 。 第两百零五章 又打了一个窝 元丰八年六月戊子(26)。 赵煦醒来时,石得一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大家,逻卒有报,辽使耶律琚似乎得了一张交子,正日夜把玩,欲图谋我大宋交子之秘!” 赵煦听着,就笑了一声:“这辽使喜欢交子?” 石得一答道:“所有辽使都喜欢!” 这个赵煦当然知道,在他的上上辈子,每次辽使来京,都会想方设法的搞到交子,甚至想要探究大宋是如何发行、制作交子并让百姓信赖的。 大宋对此,自然是严防死守! 一个字也不肯透露给辽人! 原因嘛,也很简单,辽国和大宋四川、陕西一样,严重缺乏铜钱,所以国中大量铸造铁钱流通。 铁钱太重了! 根本不适合贸易,尤其是辽国这样幅员辽阔的帝国的贸易。 赵煦拿起石得一的逻卒们查出来的那四位辽使的大体履历。 耶律琚、王师儒、萧杰、韩昭愿。 赵煦的眼睛,在这个四个人名看来看去。 想了一会后,赵煦对石得一道:“馆伴副使是刑恕对吗?” 石得一恭恭敬敬的回答:“是的!” “善!”赵煦颔首,然后开始下令:“石得一!” “臣在!”石得一立刻躬身。 “传朕的口谕给刑恕……命他私下里,和这四位辽使都接触一下……然后,让刑恕写个关报给朕……将四位辽使的性格、癖好、为人,都报告上来!” “臣领旨!”石得一躬身再拜。 赵煦看着这个内臣,认真说道:“记住,告诉刑恕,朕不会承认有过这样一道口谕!” 石得一的腰弯的更低了:“臣明白了!” 石得一很清楚,这句话也是对他说的。 口谕这种东西就是这样,天子承认,才是口谕,天子不认,那就不是! 而大家能够提前告知他这一点,真是天恩浩荡! 石得一于是恭恭敬敬的领命而去。 赵煦拿着手上的逻卒报告,嘴角微不可查的笑了一声。 “刑和叔,朕要看看,汝能给朕交出一份怎样的答卷?!” 刑恕,刑和叔。 元祐、绍圣时代,左右横跳最为出名的人物。 被他拉下水的人,包括但不限于司马光的继子司马康、文彦博的两个儿子文贻庆、文及甫,韩忠彦家里的兄弟、冯京的儿子…… 还有高家的高公绘、高公纪、高士充、高士京…… 厉害吧! 更厉害的是,他同时还是章惇知名不具的好朋友,蔡确到死都相信的挚友,邓绾的知己。 黄履、安惇、张璪等人,也和他关系很好。 所以,绍圣时代的清算报复,刑恕全部参与其中。 他是人证,也掌握着大量物证! 粉昆案和同文馆案干脆就是刑恕主动引爆的。 现在,赵煦给刑恕出考卷,就是想看看,这个家伙到底是真的忠臣,还是纯粹的骑墙派。 因为,赵煦手里有一份标准答案。 那个辽国祭奠副使王师儒! 赵煦在现代的时候,在此人坟头上蹦过迪! 物理意义的蹦迪! 还看过出土的王师儒墓志铭,对这个人的底细和跟脚清清楚楚。 …… 刑恕神色复杂的送走石得一。 他轻轻掩上门,既兴奋又忐忑。 “少主为何给我下这样奇怪的口谕……” “叫我私下接触辽使……却又明确表示不会承认有这样的口谕……” “这算什么?” 刑恕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这恐怕是某种考验。 毕竟,私下接触辽使,乃是大忌! 通辽的帽子,一旦被扣上,这辈子都得去岭南吃荔枝。 刑恕在房中踱了几步,终于下了决心。 赌了! …… 黄昏时分,章惇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宣德门。 这些天来,都堂奉旨,商定大行皇帝的谥号,并起草大行皇帝的哀册。 每一个字,都要据理力争,每一个句子都要反复斟酌。 章惇感觉有些心累了。 他骑上马,元随们就要打起仪仗,章惇忽然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向皇城方向。 “今日邓温伯似乎依旧没有出学士院……”他看着,宣德门下那个专属于翰林学士的马厩里的那匹邓润甫的黄马,忍不住说道。 “都堂上也未见到邓温伯……” “他在忙什么呢?” 邓润甫是翰林学士承旨,一般情况下,没有大事他是需要出现在都堂,和在京待制重臣、宰执们一起参与商议大行皇帝谥号并拟定哀册文字的。 而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在都堂上出现。 更连续两天,没有出宫归家。 两宫对他有什么交代? 章惇认真的想了想,没有! 所以,邓润甫在学士院到底忙什么? 章惇打算明天去学士院看一看情况! …… 天色渐渐暗下来。 汴京城南,朱雀门外的朝集院的热闹,却才刚刚开始。 几个刚刚入京待阙的朝官,聚集在一起,互相斗茶、作诗、唱和。 苏辙捧着书,在朝集院的厢房中,挑灯夜读。 他已经听说了他将要服侍的那位少主,自学成才,竟一个人用了五天时间,读通《尚书》的事情。 这让苏辙倍感压力! 根本没有心情去和同僚们斗茶,只能将全部精力放在书上。 他可不想,到了御前,天子问他问题,他却答不上来。 那会被天下人笑死的。 子瞻兄长,更会在密州会捧着肚子打滚! 苏辙正看着书,门忽然被人敲响。 “子由……子由……”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呼唤。 苏辙起身,走过去将门打开,见着门口的人,微笑着拱手:“明叟啊,有事?” 来人正是和苏辙同日入京的,将要进入御史台的王觌。 王觌,苏辙不太熟悉。 但他哥哥王观,苏辙却是知道的——天下知名的词人! 所以,两人见面后很快就开始因为诗词文章而熟悉了起来,然后就因为相同的政见而相见恨晚。 “子由,可听说了少主,在宫里读王介甫《字说》的事情?”王觌一见面就问道。 苏辙点点头。 王觌激动的说道:“此事,都堂宰执,竟无动于衷!” “难道,他们忘了当年王介甫是如何毒害大行皇帝的吗?” “御史台更是不发一言!” “待某到了御史台,一定要以此弹劾那些尸位素餐的言官!” 苏辙连忙拱手赞道:“明叟高义!” “听说子由,将要拜为集英殿说书……为天子御前经筵……”王觌画风一转,就问着苏辙。 苏辙颔首道:“确有此事!” “那么,子由到了御前可会与天子进言?”王觌直勾勾的看向苏辙。 苏辙下意识的低下头去,叹道:“在下人微言轻……” “经筵之上,恐怕没有多少说话的地方!” 经筵官,已经有一个龙图阁学士了。 很快就会又增加一个——吕大防! 那里有他这样小小的承议郎说话的地方? 只是,看着王觌的目光,苏辙深深吸了一口气,也慢慢握紧了拳头,正色道:“不过,若有机会某必君前直言……” “揭露王安石乱国之说,天子仁圣聪俊,必能知臣忠良,所言不虚!” 王觌大喜,握着苏辙的手,说道:“有子由在经筵上仗义执言,吾等再于御史台中上书劝谏……” “天子必弃王安石邪说而从我等君子之言!” 对此,王觌感觉不存在其他任何意外的可能。 毕竟,现在经筵上,几乎全是君子正人。 剩下的蔡卞、陆佃等王安石邪党,也都没有可能再留。 只要赶走那两个小人,经筵就尽为君子。 他们这些人在御史台中,再将旧党群小逐走。 御史台也将众正盈朝! 接下来是都堂! 如是顺利,明年正月的朝堂上,就将没有一个小人,全是君子正人! 君子联手,必可开创太平盛世! 上章,居然有读者说水…… 只能说,是在埋线。 (本章完) 。 第两百零六章 乃圣乃神,乃文乃武 元丰八年六月已丑(27)。 应吕公著推荐,龙图阁学士知成都府吕大防为兵部侍郎兼侍讲,起居郎范百禄为集英殿侍讲,秘书省正字范祖禹、知绩溪县事苏辙并为集英殿说书。 吏部郎中刘挚为左司谏,提点京西刑狱公事彭汝砺为殿中侍御史、颍昌府签书判官王觌为监察御史。 一下子朝堂上就多了七个旧党干将! 特别是刘挚、王觌进入御史台,加上已经在御史台的监察御史王岩叟。 旧党开始对原本铁板一块的御史台,发起侵蚀。 然而,御史台中的新党大臣,却还在互咬。 蹇序辰自爆后,其他不满黄履作风的人,也都在加紧进攻黄履! 这是御史台的传统了。 乌鸦们可不仅仅咬外人很凶,咬起自己人来,也绝不留情! 黄履在围攻中,渐渐有些难以招架。 然而,哪怕是都堂上的章惇,也对黄履的遭遇,冷眼旁观,甚至毫不关心。 因为章惇现在的精力都放在了学士院里! “这个邓温伯……”章惇舔了舔嘴唇:“肯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他在学士院门下,刚刚吃了闭门羹。 把守学士院的禁军,不让他进去。 他想进去必须有两宫或者天子诏书。 可学士院并没有锁厅! 这太奇怪了! 但章惇可以确定,邓润甫这样做,肯定有授权,不是两宫就是天子! 而两宫是可以直接排除的。 因为今天早上听政的时候,两宫并没和朝臣交代任何学士院的事情。 所以,只能是天子的授意! 那么,天子到底要邓润甫做什么事情? “我得想个办法,搞清楚才行!” “去找曾子宣?” 章惇想了想,否了这个想法。 因为曾布现在在都亭驿,充任馆伴使。 而恰好曾布出任馆伴使的时候,天子给邓润甫安排了事情。 这让章惇有一种天子是故意支开曾布后,才给邓润甫安排工作的错觉。 “明日,都堂集议,邓温伯怎么着都得来一趟了吧!”章惇想着。 明天,是对大行皇帝谥号和哀册文字进行最后审核的日子。 之后就要定下来了,上呈两宫和天子御览、批复,若没有问题就会下礼部。 礼部会选一个良辰吉日,由宰相亲率在京文武重臣,前往南郊举行祭天大典,然后向上苍占卜。 得到上苍的同意后大行皇帝的谥号、宝册就是天降、天授了。 这是真庙之后,历代的玩法。 主打的就是一个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用来糊弄百姓的障眼法。 这也是为何,在今天的大宋,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完全破产的原因所在。 大家都已经亲自参与了表演。 什么天意,什么天命,都和戏法一样被士大夫们看穿了! …… 隔日,庚寅(28)。 赵煦早早起来,到了坤宁殿中。 向太后似乎比他起的更早,赵煦到的时候,她罕见的跪在了坤宁殿内寝的佛龛前,念着经文。 看到赵煦到来,向太后才抹了把泪,露出笑脸:“六哥来了!” “母后怎在哭?”赵煦问道。 向太后悠悠一叹:“今日群臣上谥,也不知大行皇帝会有一个怎样的谥号……母后心里慌……” “只能和菩萨祷告,希望上苍保佑,大行皇帝能得一个美谥!” 赵煦道:“一定会的!” 虽然,谥号在礼法上,一直就是臣议君、子议父。 可是大臣也不是傻子! 没有大臣敢随便给皇帝一个恶谥,甚至连中性的谥号也没有人敢上! 一般都是褒义! 像两汉那样,敢给皇帝以恒、灵为谥的人,现在已经绝种了! 况且,赵煦已经知道答案了。 在他的上上辈子,他的父皇就被群臣共议以‘乃圣乃神,乃文乃武’尊为神宗皇帝,谥号:英文烈武圣孝皇帝! 其实,本来有一个更好的选择——圣宗! 奈何,这个庙号辽国已经用了。 所以,就只能创造一个‘神’字来褒扬。 这不是贬义,而是极高的赞誉和推崇! 至于为何后来产生了贬义? 只能说,成王败寇,也只能怪赵煦自己的寿数太短! 这一世,赵煦知道,他必须一统四海! 只有这样,才能报答父皇,才能使千百年后的后人,谈及他的父皇,推崇备至,而不是毁誉参半! 这是最高的孝道! 心中想着这些,赵煦就上前,握着向太后的手,道:“母后安心便是了!” “父皇必可得美谥!” 向太后听着赵煦的安慰,顿时笑起来:“想不到,母后居然还得六哥来宽慰!” 她轻轻搂住这个孩子,深感欣慰,也对她的丈夫感激不已! 大行皇帝给她留了一个这么孝顺的儿子! 她已经知足了! 于是,便带着赵煦,前往保慈宫。 她们将在保慈宫等待来自都堂的上奏。 …… 都堂之中。 群臣的集议,渐渐进入了最后定稿的时候。 翰林学士邓润甫,在韩绛和吕公著的授意下,开始提笔。 在京待制、六部尚书、正任武臣、宗室节度、郡王、亲王,全都在令厅中临襟正坐。 韩绛拿着群臣反复商定、斟酌之后的文字,慢慢说着:“臣闻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澹然无极而不可强名者,天也;感而后动,迫而后应,化育万物而不可为象者,帝也!” 邓润甫落笔生花,一个个端正的楷书,在黄纸上落下,跟着韩绛的朗读,一字一字的写着。 令厅上,只有韩绛的声音和笔尖在纸上游走的动静。 “夫人君之德,得天如此,则可以配神明,享天地,小大精粗,无乎不在,尚何俟乎外之文哉!” 毛笔在纸上游走,群臣都已经起立,并持芴而拜。 “然为之臣子者,必列大功,纪大行,继韶夏,崇号谥,刻之玉册,藏之金匮,历之春秋,垂之后世……” 随着韩绛的缓缓朗读。 群臣商定后,定稿的大行皇帝议谥之书,也渐渐的为所有在场大臣所知。 长长的议谥书,洋洋洒洒,数千字之多。 韩绛念着,不敢停顿,也不敢收声,只能保持相同的语速和腔调,恭敬的念着。 足足念了差不多半个时辰。 这一篇议谥之书,才终于渐渐到了尾声。 “粤庙号之建久矣,其间圣贤之君作,而应天下之治多矣,然未有以神为号者……《书》载益称尧之德,曰: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盖圣、神所以立道,武、文所以立事也。大行皇帝谥号,宜天赐之曰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庙曰神宗!” 韩绛念完,群臣匍匐在地,恭敬的三拜:“伏唯我皇宋神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虞主千秋常盛,永为神灵,佑我社稷,庇我江山!” 邓润甫握着笔,也将最后一个字,恭恭敬敬的写上。 然后也跪到一旁:“皇宋神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虞主千秋昌盛,永为神灵,佑我社稷,庇我江山!” 韩绛则恭恭敬敬上前,检视了邓润甫的文字。 然后,请了元老、宰执、宗室亲王也来检查。 群臣确认,文字和韩绛所念无误。 于是,以韩绛为首,各自上前签押。 接着,群臣就恭恭敬敬的,推选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右相韩绛为呈递大行皇帝谥号庙号宝册使,并全体恭敬的护送两位重臣,进入大内,上禀两宫、天子。 …… 保慈宫中,赵煦坐在两宫中间,等待着来自都堂的消息。 那位太皇太后的养女文氏则安静的侍立在赵煦身后。 看上去很懂事,也很安静、乖巧。 赵煦没说什么,只是陪着两宫,静静等待,终于,粱惟简来报:群臣恭推平章军国重事、太师文彦博;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康国公韩绛为大行皇帝谥号、庙号宝册使,乞入宫敬呈大行皇帝庙号、谥号。 两宫诏可。 帷幕升起,赵煦从中走出去,坐到早就准备好的御座上。 安排好的御前骨朵直们,持着骨朵而入,站在殿中两侧。 赵煦对着帘内,说道:“十三娘可站朕身侧!” “让太师可以看到汝!” 两宫听着,也都点点头。 文彦博是太师、平章军国重事,这个体面是得给他! 文氏见了,连忙给两宫盈盈一礼,然后规规矩矩的走出帷幕,在脸上戴上一重面纱,站到赵煦御座之后。 她看上去有些激动、兴奋。 这很正常! 她才多大?就被允许出现在这样庄严郑重的场合,还被允许伴在君侧! 皇恩浩荡,她没有高兴的失态,已经不错了。 …… 文彦博、韩绛,在群臣簇拥下,恭恭敬敬的到了保慈宫中。 然后,文彦博抬头,看到了他的孙女,侍立在君后。 他的老脸,露出无比宽慰的笑容来。 他深感,自己这一步棋是走对了! 韩绛在旁边看着,心中笑了一声,两位老臣便恭敬的捧着手中的册文,来到君前,拜道:“臣等奉诏,恭议大行皇帝谥号、庙号……” “今已得天之授,敬献大行皇帝谥号、庙号于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之前!” 赵煦没有说话,帷幕内的太皇太后道:“有劳诸位爱卿!” 便命人将宝册恭敬的接来,送入帷幕。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认真的看了一遍,然后对视一眼,都感觉不错。 便命人送到了赵煦手中。 赵煦恭敬的跪接宝册,然后放在案前,认真的看了一遍。 与他上上辈子的用词、选典一模一样。 庙号、谥号,自也是相同。 于是,他轻轻颔首:“可!” 群臣集体匍匐,拜道:“臣等恭从天意!” 赵煦起身,恭捧宝册,回到帷幕。 顺便给文氏一个眼神后者立刻上前,紧紧跟上。 文彦博在殿中,用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越发的开心。 他感觉,文家怎么着也可以出一个贵妃! 若是十三娘争气,可以生下皇长子! 说不定直接就是皇后! 如此,文氏可以再富贵五十年!甚至一百年! …… 一个时辰后,群臣从内东门下走出。 章惇的眼睛,看向邓润甫所在的方向,然后不动声色的靠过去。 “温伯……”章惇低声说道:“可愿至都堂一叙?” 邓润甫回头看着章惇,坚定的摇头,拱手谢道:“省佐,下官学士院之中还有要事!实在抽不出时间!” 章惇笑了笑,道:“温伯可否请某至学士院中一游?” 邓润甫立刻警惕起来,看着章惇的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低声道:“皇命在身,还请省佐见谅!” 章惇懂了,果然是天子吩咐了邓润甫,给了邓润甫一个差事。 而且,恐怕是特别选的,曾子宣不在学士院的时候。 章惇顿觉有趣! 注:神宗是美谥,和圣宗一样的地位! 只是因为北宋灭亡,南宋完颜构君臣把锅都扣给了王安石变法,他们觉得只要不变法,不开边,不搞事,就没有后来的海上之盟,也不会破坏宋辽盟邦,自然就不会有灭国之事。 加上后来明神宗的事情,神宗才变成了一种明褒暗贬的谥号。 但在北宋的现在,这是不折不扣的美谥! (本章完) 。 第两百零七章 佛牙舍利起风浪 元丰八年六月庚寅(28)。 礼部请于七月丁酉(初五)日,命宰臣、执政、寄禄官中散大夫以上或六部卿、监大臣,并宗室在任正任团练使以上,赴南郊设坛立班,请大行皇帝之谥。 诏:恭依之。 隔日辛卯(29),两宫和赵煦在延和殿便殿,接受了吕公著举荐的大臣们的陛见。 旋即这些新官各自上任,刘挚、彭汝砺、王觌等到了御史台。 而吕大防、范百禄、范祖禹、苏辙四人则录了宫籍,发给了可以出入集英殿的铜符。 本日,权管勾秦凤路经略安抚司公事、通直郎吕温卿请遣差大臣提点本路蕃汉弓箭手集教。 事下都堂,同知枢密院事李清臣上书:请遣秦凤路经略司择使臣集教之。 两宫诏差朝请郎、权同提举永兴军、秦凤路保甲胡宗回兼任提举点择弓箭手集教,以改秦凤路保甲旧弊,尤其强调不可耽误农时。 并不得再轻易违法刺招弱小弓箭手。 六月壬辰(30)。 两宫下诏:髃臣延和殿集议改元。 经过商议,最终拿出了和赵煦上上辈子一样的年号。 宰执大臣,一致认定:元祐年号甚好。 取元丰之元,以示不忘父业,用嘉佑之佑表明天子欲光大仁庙德政。 算是一个调和的年号。 也是新旧两党折中后的选择。 只不过在赵煦的上上辈子,最后,旧党调和了个寂寞。 在激进派的裹胁下,什么理智、平和、为国计议…… 统统踹进了马里亚纳海沟! 赵煦在现代的老师,甚至感叹过:司马光已经是元祐初年,对新党和新法态度最温和的大臣了! 理由是司马光至少肯听取吕公著、韩维、张方平、范纯仁、彭汝砺等人的建议。 而且,还肯给王安石死后哀荣。 所以,司马光至少出发点是好的,也确实是真的为国家着想(至少司马光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而司马光、吕公著后的激进派们,只想发泄他们在熙宁、元丰时代受的气。 以羞辱吕惠卿、章惇为开端,贬死蔡确为结束。 激进派们终于挑起了北宋最大最激烈的党争。 同日,环庆路经略司言:西夏遣陈慰使嵬名谟铎、副使吕则陈聿津等自环庆路入境。 算算时间,如今应该到永兴军了。 也是在这一日,权提举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向宗回上书言:臣等恭依圣旨,已至熙州履任,并已差员察访熙州山川,臣等恭以皇帝陛下旨意,已选熙州抹邦山为佛骨舍利供奉圣寺,乞指挥,并待来年圣寺落成,乞遣大德主持。 两宫命向宗回等务必小心保护佛牙舍利,不得有闪失。 同时诏命译经所,拣选高僧赐紫衣赴熙河。 两宫回复了向宗回的上书后,又叫人赐给向宗回、高公纪狐裘、吉贝布等御寒,就怕熙河的风沙和寒风,吹坏、冻坏了高家、向家的这两个宝贝疙瘩。 却根本不知道,此时此刻,向宗回和高公纪,在熙州快活得很! 一个皇太后的亲弟弟,一个太皇太后的亲侄子,到了熙州,地方上的汉人豪强也好,蕃、羌各部的头人也罢。 都将他们高高捧起来。 送地、送人、送妹子。 几乎是有求必应! 特别是,当各部包括那些本地的汉人豪强,知晓两位皇亲国戚,还带来了天子御赐的佛牙舍利后。 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各地部落首领、豪强来到熙州城里膜拜佛牙舍利。 甚至就连青唐吐蕃,那些靠近熙河路边防的部族,也纷纷遣人甚至干脆就是族中亲自来熙州朝拜佛牙舍利。 一个个恭恭敬敬,战战兢兢。 见了佛牙舍利,立刻就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嘴里不断念着些向宗回、高公纪听不懂的蕃人语言。 回去后,立刻就和自己下面的部族民、奴隶说自己已经朝拜过了佛牙舍利,见到舍利如何如何神圣,有什么佛光环绕啊,隐约之见,甚至还听到了佛陀诵经的声音——这自然是这些人自我包装,也是他们的统治需要! 于是,在汴京城收到向宗回上书的时候。 在熙州以南的抹邦山上,供奉佛骨舍利的寺庙工程,就已经破土动工了。 地方豪强、蕃、羌部族,都派来了大量的壮丁襄助这一盛举。 就连青唐吐蕃的一些部族,也派人不远数百里送来了修建寺庙所需要的梁木。 还请求准许,将来寺庙落成后,让他们可以四时来朝拜! 于是,就连远在青唐城中的阿里骨,也听说了这个事情。 虽然是董毡养子,但阿里骨其实只比董毡小十岁不到。 所以,今年的他也已经年近五十了。 此刻,阿里骨看着自己手中的那个汉家阿舅赐给他的刺史金印,陷入了沉思。 “赞普……”青唐吐蕃大将,同时也是在董毡去世时,亲帅大军,替阿里骨镇压、慑服了青唐各部头人的青宜结鬼章,站起来,来到阿里骨面前,说道:“宋人有佛牙舍利,各部头人都在骚动……“ “近来,更有许多人,不顾赞普法令,私自前往汉地熙州,朝拜佛牙舍利……” “此风绝不可涨!” 一枚佛牙舍利,对中原的汉家天子,或许只是一件宝物而已。 但对青唐各部而言,这种佛祖释迦摩尼的舍利所在,几乎就是佛陀所在。 前往朝圣,理所当然! 须知,即使是在过去,也只有伟大的赤松德赞赞普统治整个雪山高原时,才拥有几枚佛骨舍利。 可惜,随着伟大的赞普去世,吐蕃陷入内乱,这些佛骨舍利已经不知去向。 至于青唐吐蕃? 自然是没有这些圣物。 过去,没有也就没有了! 可现在,中原的宋国,却将一枚珍贵至极的佛牙舍利送到了熙州。 还要修建一座宏伟的寺庙,供奉这枚舍利。 无论是阿里骨还是青宜结鬼章,都已经意识到了,那枚舍利将如同磁铁一样,吸引着整个青唐六部吐蕃。 哪怕是阿里骨,也曾在某一时刻动过去朝拜的念头! “如今之计,该当如何?”阿里骨问着青宜结鬼章。 “以臣之见,不如联合夏国,发兵向宋人讨要佛牙舍利!” “若赞普可以将佛牙舍利,恭迎入国,各部头人必然膜拜、赞美……” 阿里骨听着,神色犹豫着。 他只是董毡养子,各部都很清楚,他并没有赞普血脉! 这是他天生的劣势! 在畏服贵种的吐蕃各部眼中,他这个赞普,既不合法也不正宗。 尽管阿里骨已经将他养父的诸多子嗣,斩尽杀绝! 但,在熙州还有赞普血脉。 木征兄弟,是先赞普角厮罗之子! 他们虽然投降了宋国,也改了姓,可是在吐蕃人眼中赞普就是赞普! 神圣不可侵犯! 若是将来,宋人遣大军,送木征回国,甚至给木征一枚佛陀舍利。 阿里骨知道,各部都会背叛他,并投向木征! 这绝不能接受! 可是,宋人打仗太厉害了! 阿里骨有些畏惧。 一旦战败,后果可能就是宋人直接将木征送到青唐城,继承他养父的邈川大首领、武威郡王之位。 看着阿里骨犹豫的神色,青宜结鬼章也只能在心中叹息一声,然后劝道:“赞普不如先上表汉家阿舅,求取一枚佛骨舍利供奉?” “同时和夏国联络求娶大夏太后之女……” “若汉家阿舅应允,自可无事,若不然……则与夏国举兵共进……” “夏人得熙河,我得舍利!” 阿里骨摇摇头:“夏国狼子野心!” “我担心,夏国人既想要兰州、熙州,也想要佛牙舍利!” “若叫夏国得了舍利……” “青唐六部,分崩离析就在眼前!” 对现在的青唐吐蕃来说中原的汉家阿舅,至少还念情面,给体面。 只要恭顺,就可以得到赏赐甚至是援助! 而夏国…… 那是一头恶狼! 只想吞噬青唐六部,甚至怀着逆取雪山之心! “先遣使去汴京吧!”阿里骨道:“向汉家阿舅报丧,并请求册封我为邈川大首领,继承先王爵位!” “再求取舍利!” “实在不行,再想对策!” 青宜结鬼章还想说些什么,阿里骨就已经摆手道:“监军不必再说了!” “我要去和乔夫人说话了!” 乔氏是董毡正妻,也是他的养母。 更是对阿里骨最支持的人,正是乔氏在董毡病逝的当夜就派人通知了阿里骨,才让阿里骨可以秘不发丧,先下手为强,慑服六部。 青宜结鬼章,叹息一声,只能悻悻退下。 他看的很清楚的。 青唐六部,夹在宋、夏之间。 想要生存就必须在宋强时帮夏,夏强时帮宋,以维持平衡。 不然,任何一方一旦占据优势甚至消灭了对方。 那么,青唐吐蕃,就只有臣服或者灭亡这两个选择了! 奈何,无论是过去的董毡,还是现在的阿里骨。 都不太敢和宋人撕破脸! 这既是因为宋人对他们很好,高官厚禄,赏赐无数。 也是因为,他们都被打怕了! 被那个宋人大将王韶、李宪给打怕了! 可是,现在李宪已经不在熙河了啊! 老虎不在山中,还怕什么? 青宜结鬼章想不通! 他步出阿里骨的大帐,回头就找了他的一个族人,与之吩咐:“你持我信物,去夏国兴庆府中,面见大夏兀卒和太后……” 阿里骨不听他的。 他就打算自己来! 只要造成既成事实,阿里骨也只能承认! 注:很多历史研究者,都认为,司马光已经是元祐前期对新法、新党态度最温和的执政者,因为司马光至少只对政策不对人。 没有迫害,也没有陷害、贬黜。 整个过程中,维持了君子风度,也给了其他人体面。 司马光、吕公著一死,牛鬼蛇神们上台,那叫一个精彩! (本章完) 。 第两百零八章 激进派在行动 向宗回、高公纪,自然不止给两宫上书。 还各自给赵煦也上了一封奏疏。 通见司的人,不敢怠慢,直接送到了赵煦手中。 赵煦首先拆开向宗回的奏疏。 向宗回在奏疏中表示,臣已经到熙河路差不多半个月,这半个月来,臣按照官家的指挥,已经选定了熙州城外,洮河附近的一万亩无主荒地。 赵思忠、赵醇忠等人,看臣没有劳力,主动送给了臣一千多奴婢作为劳力。 各部头人盛情难却,臣无法推辞,只能暂且收下,但这个事情还是得官家拿主意! 赵煦看完,笑了笑,就提笔在向宗回的奏疏上批示:国舅垦荒,率民耕作,甚好!赵思忠等所赠奴婢,宜当以大宋律令,改为契约雇佣!余者,国舅可酌情处置! 看完了向宗回的,就是高公纪的上书。 高公纪就有意思了,他也说自己在洮河北岸,选了大约一万多亩无主荒地,准备开垦。 但说完这些,他就开始吐槽了。 又说地太贫瘠开垦的土地,没有肥力。 又说缺乏渠道,难以取水。 还讲当地虽然牛马不少,但可以用来的耕地的耕具很少。 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要钱!要人!要东西! 赵煦自然一一答允,批复高公纪,可以去秦州都作院里,抽调工匠百人往熙州,并告诉高公纪可以从边防财用司里,暂支钱帛一万贯,用来修建水渠、打造耕具。 至于这些支用的钱,等到将来,可以直接用木棉冲抵。 利息什么的? 大家都是一家人,谈利息就过分了! 所以,这笔钱就算无息贷款了。 同时,叮嘱高公纪,把这个事情和向宗回也说一下,也准许向宗回从边防财用司里支取一万贯来垦荒。 批复完两位皇亲国戚的奏疏,赵煦就拿着它们到了保慈宫,给太皇太后和向太后看。 两宫看完赵煦的批复,心里面开心极了! 特别是太皇太后,深感这个孙儿才真是孝顺! 对高家人也是真的好! 一万贯呢! 闭着眼睛就给了,还不要利息,还允许用木棉冲抵! 这不就是送钱给高家、向家,顺便赐给两家一万亩水浇地吗? 有着这一万亩水浇地在,高公纪和他的子孙富贵,就有了保证! 哪怕再怎么不会经营,一万亩连在一起的水浇地,随便种点麦子,也能吃穿不愁。 何况,这只是一个开始。 搞不好,高公纪最终能在当地圈几万亩的水浇地! 倒是向太后,依旧忍不住和赵煦道:“六哥,母后上次不是和六哥说了吗?您给高家、向家的赏赐已经足够多了!不必再给了!再给朝臣们恐怕又要说闲话了……” 太皇太后一听,也礼貌性的道:“太后说的是,官家是天子,要以天下为任不可太过偏袒皇亲国戚,免得朝臣们说,老身和太后只顾着自家!” 赵煦甜甜的笑起来,说道:“太母、母后所言差矣!” “此乃国事,两位国亲,是在为我和社稷做事!” “熙河兰会路,荒地无算,人烟稀少!” “两位国亲不辞辛苦,以身作则,率民垦荒,实在是社稷之幸也!” 两宫听了,都笑起来。 没有人可以拒绝,给自家的弟弟、侄儿,合理合法合情的弄到一万亩连在一起的土地! 须知,土地阡陌连野,在如今的大宋,几乎不可能出现。 即使是那些奢遮至极的地方形势户。 他们所拥有的也不过是这里一块,那里一块。 所以,在大宋土地的换手率极高。 对大户来说,田产与其说是不动产,不如说一种稳定可靠很容易变现,同时可以保值的财富。 有钱就买地,资金紧张就卖地。 这就是所谓的‘千年田换八百主’! 于是,连在一起的土地,也因此成为了溢价更高的财富。 一万亩连在一起的水浇地。 即使在熙河,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在两宫眼中,自然,这是赵煦在想方设法的给国亲赏赐。 不过,赵煦的理由,确实很好,足可堵住朝野上的嘴——两位国亲,为国辛苦,亲率百姓垦荒,为天下表率! …… 刘挚穿上崭新的獬豸服,系上银鱼袋,然后昂首阔步,走出了家门。 他骑着马,穿过御街。 元随们在前方开路,左司谏所过之处,无论士民工商,纷纷退避。 到了宣平坊中,刘挚老远就看到了御史台内,那一株株挺拔的松柏。 数不清的鸦巢,在树冠上林立。 乌鸦们嘈杂的叫声,在百步外就清晰可闻。 刘挚骑马到了御史台的官署前,他从马上下来。 立刻有着御史台的吏员上来,为他牵马去喂养。 元随们对着他拱手一拜,自去了附近茶铺、吃食店里寻消遣。 刘挚抬起头,看着御史台那熟悉的牌匾。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在心中发出呐喊:“御史台,我刘莘老又回来了!” 熙宁变法时,他曾担任检正中书礼房公事,属于变法派中的中坚骨干。 不止是王介甫赏识他,大行皇帝也很欣赏他。 然而一切在熙宁五年,急转直下。 王安石变法太速,不顾劝阻,强行推动。 刘挚当时秉承公义极力劝阻。 劝阻不听,便利用自己当时担任监察御史的机会,上书弹劾。 由此彻底得罪了王安石,被贬出京城,贬嫡为衡州监管盐仓。 这让刘挚始终在心中憋着一口气。 如今,在努力了十余年后,他终于重回了御史台! 而且,这一次他将以左司谏的身份,上监宰相,下劾百官,凡有失职、不当及违例之事,皆可尽言! 即使天子,也可以劝谏其过错,匡正其得失! 在刘挚跨入御史台的门槛的那一刹那,他在心中发誓:“王介甫,吾必让汝痛苦!” 在刘挚的袖子里,躺着一封书信。 写信的人,是在陈州的司马光。 司马光在信中勉励他‘当为天下直言,言他人不敢言之事’。 有了司马光的鼓励,刘挚已经满怀壮志。 第一步,从御史台开始! 于是,刘挚直入御史台,却并未按照惯例,去拜见负责御史台的御史中丞黄履。 恰恰相反,他直接走到自己的官廨。 然后将在官廨之中,提笔开始写弹章。 他要弹劾黄履! 罪名是结党营私、阿附宰执,畏缩不前! 证据都是现成的! 蹇序辰足以证明,黄履结党。 黄履在御史台,这数月来,一次也没有弹劾、指责过左相蔡确、右相韩绛,便是执政,也很少弹劾、指斥!足以证明他阿附宰执! 畏缩不前的罪名就更好找了! 天子在福宁殿里看王安石的邪说,他居然不上书匡正天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半个时辰后,一封文辞犀利,措辞严苛,杀气腾腾的谏章,便已经写好。 刘挚写好后,再三检查,确认没有犯忌,也没有错漏,这才重新抄录到正规的谏纸上。 用火漆封好,唤来官吏,命其速速送入宫中。 这是他的权力! 可以直奏天子,弹劾一切想弹劾的大臣,谈论一切他认为不合理的事情! 当刘挚的弹章,送到了通见司。 通见司的人不敢怠慢,立刻将之送到两宫手中。 同时送来的,还有监察御史王岩叟弹劾另一位监察御史黄降阿附权贵,党附黄履的弹章。 此外,还有监察御史王觌弹劾尚书右丞、中书侍郎兼侍讲吕公著、兵部侍郎兼侍讲范纯仁、中书舍人兼侍讲蔡卞、给事中兼侍读陆佃的弹章。 三位御史言官,不是在今日刚刚上任的,就是最近一个月履任的。 而且都是吕公著推荐的。 但他们上任后,便火力全开。 尤其是王觌,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直接烧到了举荐他们的吕公著头上! …… 保慈宫中。 两宫正在指导着赵煦写字。 赵煦的楷书,自然不用教。 但行书和草书,却很‘稚嫩’。 当然,他在书法上同样天赋惊人! 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已经渐渐掌握了行书、草书的一些诀窍。 临摹的字帖,更是似模似样了。 这让陪着他写字,指导他的两宫,大为欣慰,也无比满足! 而文氏则保持着她的安静和低调、懂事。 不时的给两宫和赵煦端来茶汤、饮子。 可能是在两宫面前熟稔了,所以她说话的声音,虽然依旧很轻,但不再如之前那般犹如蚊呐。 最起码,赵煦不必竖起耳朵了。 “官家可真是聪俊!” 又一副字帖写好后,向太后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赞道:“难怪冯景等人常言:官家书法造诣,恐王右军少时亦不如也!” 太皇太后也是微笑着,接过字帖。 她正准备着,指点一下这个孙儿,行书的要诀。 粱惟简便捧着三封御史弹章,到了两宫身前。 他恭敬的将弹章,敬呈两宫。 “启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此乃通见司,方才送到的今日御史弹章!” 两宫互相看了看,太皇太后问道:“今日怎有三份弹章?” 粱惟简答道:“乃是新任左司谏刘挚、新任监察御史王觌,新任监察御史王岩叟之弹章!” 两宫瞬间懂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嘛! 虽然那个王岩叟这把火,拖了些时间,但也还不算晚! 于是太皇太后对向太后说道:“太后,且先看御史所言何事吧!” (本章完) 。 第两百零九章 赵煦:《字说》有问题?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两宫接过了弹章。 一人一本,先看起来。 赵煦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临摹字帖。 一刻钟后,两宫都放下了她们各自手中的弹章。 然后,互相对视了一眼,也看了看赵煦。 发现赵煦正全神贯注的临摹着字帖,于是都欣慰的笑了一声。 “昔年董仲舒治学,三年不窥园!官家也几有董仲舒治学之风矣!” 这是太皇太后最欣赏这个孙儿的地方了。 定力很好! 几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的稳重! 向太后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和太皇太后道:“御史们所言之事,娘娘觉得如何?” 太皇太后捏着手中的刘挚奏疏,想了想,说道:“左司谏所言甚为有理!” 向太后跟着点头。 刘挚弹劾的黄履,让两宫都深以为然! 确实! 黄履在过去三个月里,从未弹劾过宰执大臣。 最多象征性的说一下或者跟风弹劾一下。 主动弹劾或者监督宰执的事情,他是一个也没做啊! 再让他留在御史台,确实不合适了! 御史台必须监督宰执! 怎么可以和都堂宰执你好我好呢? 不过,两宫都缺乏怎么让一位御史中丞主动服软、请辞出知的经验。 所以这个事情有些难办。 此外,刘挚和王觌,都在谈论官家(六哥)在福宁殿里读王安石《字说》的事情。 特别是王觌,一口气将几乎所有经筵官一网打尽! 除了吕希哲、苏辙外,剩下的人,每个人都被他指斥了一遍。 该如何和官家(六哥)说呢? 虽然这几天,两宫都在慢慢的和官家(六哥)说那些士大夫之中流传的有关《字说》的笑话。 但,官家(六哥)的态度,却是总是微笑。 最多说一句:“知道了!” 没有人知晓,他真实的想法。 两宫也不愿,刺激他。 毕竟,吕公著和文彦博,都上表说过,此事当缓不当急。 急的话,就可能适得其反! 思虑良久,向太后最终决定试一试,便拿着刘挚的那封弹章,对赵煦道:“六哥,这里有一封御史弹章,且看看吧!” “哦!”赵煦微笑着,接过了向太后递来的弹章。 然后,仔细的看了一遍。 刘挚的文采,自然是没得说,哪怕骂人也骂的很文雅。 毕竟,这可是司马光死后,朔党的带头大哥! 在元祐时代的旧党大分裂中,率领朔党笑到了最后! 洛党和蜀党,都被他和他的党羽们,扣上了无数帽子,一个个灰溜溜的被逐出了汴京。 而刘挚最后,也是一路平步青云,做到了宰相! 不过,赵煦亲政,就送给他一套剥麻套餐。 最后,这位元祐时代的宰相,朔党领袖被贬死在新州(广东新兴)。 算是替蔡确报了一箭之仇! 而赵煦对刘挚的感观,三辈子都没有改变过——非常恶劣! 因为他既不像吕大防,能做事,会来事。 也不像范纯仁,纯粹是给别人背锅,甚至是被人逼着做出了很多不符合他本心的选择。 这个刘挚则从头到尾,都在想尽办法的沽名钓誉。 别人说东,他就想往西。 你觉得青苗法还可以,他那边一蹦三尺高。 你说要恢复免役法,刘挚立刻怒不可遏的找上门来,问伱还有没有良心! 但你要说他是个坏人嘛。 又不大像! 刘挚这个人为官,还算清廉,对自己的私德要求,虽然不如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吕大防、章惇等人。 但他确实是没怎么贪污最多也就是,利用职权给亲朋谋取了不少肥厚的差遣。 但这在大宋是很正常的事情。 除了章惇之外,历代宰执,谁没有给自己的亲朋好友谋求过福利? 哪怕是王安石,也曾为他的儿子王雱的仕途铺路许久! 那里像章惇,自己的几个儿子,哪怕考了进士的,也不肯给其选个好差遣。 反而拼命打压,不给他们升官! 赵煦放下手里的弹章,对向太后笑着道:“母后,这个大臣的文采不错!” 向太后笑着道:“这个刘挚,可是嘉佑年间的进士!” 赵煦哦了一声,就没有再说话。 向太后忍不住问道:“六哥除了觉得文采好之外,还有没有想法?” 赵煦摇摇头,道:“儿拿不准!” “拿不准?” 赵煦点点头,指着弹章的文字,和向太后说道:“母后,儿觉得,这个大臣似乎说的有些道理!” “祖宗们既然定下了条贯,让御史台监督宰执大臣……” “定是用意深远的谋国之策!” “现在,御史台都不监督、弹劾宰执了,岂不是相当于自断一臂?” “父皇在时,就一直教诲儿:大小相制,异论相搅,祖宗深思熟虑之政,绝不可弃之不用,不然社稷便有倒悬之危!” 这已经是赵煦第n次,提起了‘父皇教诲儿:大小相制,异论相搅,乃祖宗制度!’。 这既是赵煦在表明心迹——我是崇尚祖宗之法的。 同时也是在潜移默化的对两宫植入这个概念。 以此来防止,两宫如同他上上辈子般,听信了某些人的一面之辞,结果把朝堂搞成了某些家伙的一言堂。 两宫听着,都是点头。 特别是向太后,摸着赵煦的头,说道:“六哥所言甚是!” “娘娘觉得呢?” 太皇太后道:“官家所言,老身以为甚好!” “御史台就该监督宰执大臣,不可叫人一手遮天!” 由此,达成了统一意见。 赵煦却在这个时候,忽然问道:“母后,儿对这个大臣弹章后面所言之事,有些费解……” “缘何他会说,儿在宫中看《字说》,便是不对?还说御史台不能匡正,也是大罪!” “难道《字说》有问题?”赵煦装作思考的样子,然后就摇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父皇在福宁殿中,留下的《字说》足有好几本!而且,好多书上面,皆有父皇的御笔亲批和注解!” “父皇圣德,岂会看一本有问题的书,还对其注解、赞赏?!” 两宫听着,面面相觑。 这个事情棘手就棘手在这里了! 大行皇帝,在熙宁时代对王安石,既视为知己,也视作老师一样。 所以,王安石第二次拜相的制词之中,就有一句:遂周岁历殊拂师瞻! 这几乎是公开的说,以师傅视之了! 元丰时代,虽然王安石已经不在汴京,隐居江宁,但,任何人只要在君前攻讦/诋毁王安石,依然很容易引发雷霆之怒! 所以,这个事情真的很难和官家(六哥)讲清楚! 两宫都已经问过大臣了。 文彦博、张方平、孙固,都先后上书,谈论了这个事情。 元老大臣,一致认为——主上年少,虽天性纯圣,然不可贸然言王安石之事! 原因很简单。 他太聪明了! 现在,贸然对王安石攻讦的话,万一官家自己一个人去琢磨,琢磨出点什么东西来。 一旦不幸,让他觉得王安石有道理。 那么将来,必有灾祸! 所以,不可轻举妄动,最好,等官家再大一些,再尝试慢慢的和他说这其中的利弊。 简单来说,就是拖,拖到官家长大,有了足够的心智,可以真正分辨善恶利弊。 再与他说王安石的事情。 在这个过程中,一定要先教官家行正道,读君子圣人之书。 陶冶他的情操,培养他对君子之道的热爱。 其实就是,先让官家变成大家都希望的形状,再来慢慢与他解释王安石的所作所为,说清楚王安石为什么是错误的。 两宫看完元老的议论,也都深以为然! 所以,这些日子都只是悄悄的绕着圈子,和官家(六哥)说字说的一些错缪。 根本不敢去触碰,那个名曰王安石的不可名状的禁忌! 如今,两宫却被迫面对这个禁忌。 两宫都深感头疼! 向太后思虑了一会后,勉强笑着说道:“六哥,此事有些复杂,三言两语也难以说清楚……” “不如等文太师入宫时,六哥再去亲自请教……” “哦!”赵煦懂事的点点头。 可两宫都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些好奇,一些疑问,以及一些审视的神色。 于是,再也不敢让赵煦去看其他两封弹章,特别是王觌的弹章了。 …… 等赵煦回了福宁殿,两宫便在延和殿便殿中召见了吕公著,同时还传召了李常这样的先帝潜邸大臣。 在延和殿中,商议了很久。 最后拿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王觌的弹章留中,冷处理,希望王觌自己懂事、明白。 同时对刘挚的弹章,下都堂讨论。 希望可以借此,分散朝野的注意力,不叫官家自己读《字说》的事情,在朝野内外造成太大影响。 既避免激怒正人君子们,也避免让新党大臣们看到希望! 至于剩下的事情,便只能请经筵官们,想办法让官家将精力放到读书上。 所以,吕公著建议,立刻将程颐招入京城! 以这位鸿儒渊博的学问、高尚的品德,来感染官家。 让官家暂时远离王安石! …… 学士院内。 邓润甫的眼底已经布满了血丝。 但他的神色,却无比兴奋。 官家托付给他的事情,现在总算有了些许微末的成果! 他认真的将这些日子来,日夜不休,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带着整个学士院上下,终于努力做出来的成果,仔细的装好。 然后,他带上这些宝贝,在内东门下递了请求陛见的帖子! 旋即,他获准在崇政殿陛见。 等到邓润甫再次走出大内的时候,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已经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本章完) 。 第两百一十章 黄履请郡 元丰八年七月癸巳朔,百官大起居。 赵煦照例没去,在福宁殿中睡懒觉。 一觉醒来,太阳都快晒到屁股上了。 赶紧洗漱,吃早膳,然后去花园小跑。 是的,现在赵煦已经逐渐的开始晨跑,当然,为了照顾身体,同时给肺部留下足够的缓冲、修复和发育时间。 一般来说,都是五分钟左右,大约是绕着福宁殿后的御花园回廊,小跑一圈。 跑完后,赵煦坐在一条石凳上喘着气。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日渐健康。 皮下脂肪和肌肉,都在慢慢增加,跟在庆宁宫醒来时相比,他如今已经胖了十三斤,不再瘦弱,脸上和身上摸着明显有了肉。 身高也长了差不多三寸(约10cm),已经接近四尺了(约合126cm)! 不过,还不够! 赵煦知道,在现代很多八岁的孩子,可以长到米。 所以,营养不能停,补钙也不能停。 趁着赵煦在休息的时候,冯景来到他身边,一边拿着绢布给赵煦擦汗,一边说道:“大家,今日大起居好多人都在弹劾中司……” 赵煦保持着一贯的沉默。 冯景继续报告着:“都亭驿那边交趾贡使昨日离京了!” “听说交趾副使杨景文,在离京的时候,曾与礼部郎中发生了些冲突……” “哦!”赵煦终于说了一句:“藩国副使,也敢在上国礼部官员面前狺狺狂吠?” “礼部干什么吃的?为何不上奏?!” 冯景低下头去,道:“据说是礼部尚书韩公不欲生事……” 赵煦呵呵的笑了一声。 这确实是大宋官员们会做的事情,遇到麻烦,就把脑袋缩起来,埋进沙子里装作无事发生! 然而,殊不知如此一来,只会给敌人壮胆! 不过…… 壮的是交趾人的胆子啊!? 那没事了! 赵煦就期盼着交趾人主动挑衅,甚至发兵来入寇呢! 想到这里,赵煦忽然问道:“那位副使叫杨景文,对吗?” 冯景点点头。 “善!”赵煦评价着。 杨家,乃是交趾北部豪族! 若赵煦记得没错的话,如今在交趾北方,几如藩镇一般的杨景通就在元祐时代曾劫掠过广西边民。 然后在绍圣时代,被赵煦出兵暴打报复过。 所以,那个杨景文是杨景通的族人,甚至是兄弟? 更有趣了! “告诉石得一!”赵煦吩咐道:“从探事司里选拔勇士,前往广南西路归化州,探知情报,凡有交趾寇边,既报来汴京!” “是!”冯景领命,就要去办。 赵煦叫住了他:“告诉石得一,赏钱要给够!” “愿去的勇士,月俸加二十贯足陌!” “倘不幸死事,可追赠官职,并荫补子孙为皇城禁军亲从!” 这就是铁饭碗了! 大宋厚养皇城禁军,皇城之中的禁军,哪怕是老了,失去了劳动力,又没有亲人可以赡养的,赵煦就会养着他们。 皇城亲事、亲从和御龙诸直,都有一个剩军指挥的编制来安置这些人。 几乎实现了从摇篮到坟墓的全福利覆盖! 所以,赵煦在即位后,就已经不再担心,有什么人可以威胁到他的地位了。 整个皇城的所有亲事官、亲从官、御龙诸直,都是他的人! 绝对听号令,听指挥! 上上辈子,赵煦一亲政,便对整个大内进行了大清洗。 宋用臣、刘惟简等人拿着赵煦的诏书,对着这些人一宣读就立刻全体倒戈,服从了天子诏命。 即使是现在,说老实话,赵煦只要下诏,这些人也会服从! 因为他们已经被皇权完全驯化,只剩下对赵官家的忠诚! 所以,这些人的战斗力,也可能是整个大宋最差的。 没办法。 你无法让一支封建军队,同时做到绝对忠诚、战斗力强大、军纪严肃这三点。 最多,只能做到其中两点。 皇城禁军,就是舍弃了战斗力,换来了绝对忠诚和军纪严肃。 …… 接下来几日,御史台内部,开始了大分裂。 几乎所有御史,都开始攻讦黄履。 这让黄履承受了莫大压力! 而黄履的心腹亲信监察御史黄降,更是在七月乙未(初三),罢黜为寿州推官。 黄降在江西路的察举盐法的差遣,由吏部郎中张汝贤替代。 同时,御史台又进了一位大臣。 丙申(初四),朝奉大夫、秘书少监孙觉加侍讲,落秘书少监职,为右司谏。 这同样来自于吕公著的举荐。 孙觉一履任,也立刻弹劾黄履。 原本御史台里的新党御史们,也开始反水弹劾黄履恋栈不去。 黄履无奈,只能上表自劾,并表忠心说:臣非恋栈不去,乃顾念大行皇帝恩德,乞留京待大行皇帝陵成再辞。 同时宣布,闭门思过,算是低头认输。 黄履感觉,他这样做了,应该能被高抬贵手了吧?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丁酉(初五)。 右相韩绛,率领都堂宰执、在京中散大夫以上、宗室、武臣正任官,前往南郊社坛,祷告上苍。 于是,邓润甫旋即上奏:奉诏告天请谥,天赐之曰: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庙曰:神宗。 两宫诏:恭依之! 就这样,景灵宫内在瓒宫神主牌上,忽然就多了:皇宋英文烈武圣孝皇帝之神位的字样。 不要问,问就是天赐! 我大宋实获天命,为天下正统! 不过,不巧的是大辽天子们也觉得,他们才是天命所钟的正统。 不信可以去看看太祖皇帝地宫之中供奉的那条被太祖亲自射杀的黑龙骸骨! 也可以翻翻太祖出生时的种种祥瑞记录:神光属天,异香盈幄,梦受神诲,龙锡金佩! 这些可都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当然,无论辽宋,在外交交往中,基本不会提及这些事情,免得引起事端。 两国掌权者目前都想寄托于后人的智慧。 只有赵煦不大想依靠后人的智慧。 当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神主归位后,隔日戊戌日(初六),御史台再次集中弹劾御史中丞黄履。 左司谏刘挚,更是上表将黄履公开称作‘奸邪逆臣之属’,认为他继续恋栈不去,完全是因为其内心‘怀有叵测之心’。 其他御史,纷纷跟进。 黄履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上表请郡。 注:北宋御史中丞别号中司。 注2:杨景通为交趾李朝富凉州刺史兼广源思朗等州节度观察使,是名副其实的藩镇!也是直面北宋的第一线军头。 交趾此时的官职、制度基本沿袭唐制。 (本章完) 。 第两百一十一章 开心的王安石 黄履的请郡,自然是不会批准的。 但,来自御史台的弹劾,也不会停止。 于是隔日,黄履继续上表请郡,言辞更加谦卑。 然后继续被挽留,两宫在诏书里,说了黄履不少好话。 然而,越是如此,来自御史台的围攻就更加猛烈! 终于,七月已亥(初七)日,黄履第三次上表请郡的时候,他的请求被批准。 龙图阁直学士、中大夫、御史中丞黄履罢知越州。 随着黄履被罢,黄降被贬,蹇序辰自爆,自熙宁八年以来,一直为新党把持的御史台,在今天终于出现了裂痕。 旧党色彩的大臣,开始在御史台占据优势。 而且下一任御史中丞,也很有可能将从旧党大臣中产生。 天下君子正人,弹冠相庆。 据说,在陈州的司马光,知道了这个事情都开心的在晚上加了一道菜。 然而,旧党群臣没有高兴太久。 七月庚子(初八),从大名府传来消息。 元老、持节汝武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北京大名府留守王拱辰重病! 其子请求到西京洛阳医治,两宫担心他在路上嘎了。 所以没有批准,但循例遣太医问诊,并赐给御药。 王拱辰病重,一下子就勾起了汴京城很多人的回忆。 好多庆历新政的旧事,因此被人重新回忆起来。 赵煦则假装不知道这个事情,没有任何表示。 私底下,赵煦甚至让冯景在这天晚上多加了一道菜来庆祝! 对赵煦而言,王拱辰这个老东西,和王珪一样属于好死! 因为这个老东西,曾经的所作所为,一直让赵煦不齿。 甚至就连旧党,也有很多人不齿! 当年庆历新政,这个老东西,先想方设法的贬斥范仲淹的好友滕子京。 贬了人家还不过瘾,居然要挟起仁庙来。 一定要痛贬滕子京,否则,他老人家就闭门不出。 其后,抓住杜衍女婿苏舜钦的小错,以点带面,将整个新政集团一网打尽。 熙宁变法,他依旧是冲锋在前的反变法派。 同时也是洛阳耆英会的九位创始元老之一,他自己还在大名府组了个同年会。 以上种种,足以证明这个老东西,属于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反对一切变革,反对所有变动。 原因? 他原籍开封府,还是开封府的状元! 本身就是开封形势户和权贵们的利益代言人! 看看他在汴京城里的豪宅就知道了,盈槛三百,里外六重! 这可不是天子赐宅,而是他自己花钱买的民居、土地并扩建而来。 在汴京城,这样的一栋豪宅,没有个百万贯,想都不要想。 这还仅仅是买地买宅的钱,府邸修建不在其中。 问题来了,王拱辰的钱哪里来的? 所以,赵煦要能看他顺眼就奇怪了。 …… 就在王拱辰重病的消息,传到汴京城的时候。 程颐终于进入了汴京城。 程颐入京前,先改道到了陈州,拜访了司马光。 与司马光秉烛夜谈,听司马光说了很多那位少主的事迹。 在司马光口中,程颐得知,那位少主的气度和仪态‘几有祖宗法度’,其聪俊更是‘俨然当代成王,实有圣主之智’。 于是,程颐更加忐忑。 他回想着亡兄临终的叮嘱,摩挲着程颢临终交托给他的《识仁》一书,于是,竟有几分战战兢兢的感受。 于是,程颐决定,先去文彦博府上拜访,然后再去张方平、孙固、韩绛、吕公著等人府邸。 可惜,程颐到了文府递了拜帖,却并没有得到文彦博的接见。 只有文彦博的儿子文宗道出来,和他寒暄了一阵,然后就告诉他——家严抱病,不便见客。 程颐不明所以,只能拜辞出来。 等他到了张方平府上,才真正知道原因。 “文宽夫这个老匹夫,把一个孙女送到宫里面了!” “他这是打着让文家之女当皇后的想法!” 程颐听完,心里面大吃一惊:“文太师,居然送孙女入宫?!这想让文家变成外戚啊!” 外戚和士大夫之间,可是有壁的。 外戚只能富贵,最多给天子充当打手。 而国家大政,却一个字也不能议论。 不然,就会被士大夫暴打! 彼此的政治地位,更是完全不对等! 外戚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御史言官和朝野内外的压力,足以让人郁郁。 宰执重臣呢? 就算做错了,了不起也不过是去地方转一圈。 熙宁以来,君子正人被贬了那么多,最后还不是一个个都成了元老重臣了吗? 换个外戚,做错了事情试试看?! 高遵裕丧师灵州就被一撸到底,最近中风了才得恩旨起复来冲喜。 而韩绛当年攻略罗芜城,捅出那么大的篓子,也照样可以在十多年后拜相。 张方平一看程颐发呆的样子,就知道程颐在想什么? 顿时就调侃起来:“正叔是不是在想文宽夫为何如此?” 程颐下意识的点点头。 张方平大笑道:“还不是子孙不争气,却又想着维持他文家的富贵!” “当年向文简之父,见诸子庸碌,忧心将来,于是在母丧之时,悄悄的瞒着他人,将其母葬在一块方士说:绵绵之岗,势如奔羊,稍前其穴,后妃之祥的百姓菜地里!” “以老夫之见,文宽夫如今也就是没了老母,不然搞不好,也会有样学样!” 程颐听着,忍俊不住的笑了起来。 这桩公案,他也听说过。 据说当年,向家人不止是悄悄葬母,还是趁夜无人做的事情。 结果,那个百姓天亮到自家菜地一看——呦呵! 多了个坟头,怎么回事? 他自然不干,和向家闹腾起来,官司打到了开封府。 这案子最终还是时任的开封府府尹晋王后来的太宗皇帝断的——令向家十倍给菜农地价补偿,且绝不许向家人在坟茔之外的地方,坏人家的菜地。 毕竟,人家埋都埋了,难道还能挖出来吗? 这不是逼着人家做不孝的事情吗? 据说,向文简就是在其祖母下葬后的次年出生的。 如今,那个向氏祖坟周围的所有土地,都已经被向家买下来了。 向家甚至在其祖坟附近,建了寺庙,供奉菩萨,延请高僧日夜念经祈福。 此事,汴京城里如今可谓人尽皆知——向家真的出了个皇后! 连带着汴京城里的风水先生们的生意也好了很多。 每年都有人想着将去世先人葬在吉地,保佑子孙出个宰相或者后妃、皇后的人。 至不济,有个进士也了不起! 程颐笑完,就对张方平一拜,问道:“节度在上,如今少主在朝,两宫听政,征辟在下为集英殿说书……” “在下惶恐,亡兄临终也曾上遗表,举荐在下为少主经筵官……并交代了很多事情……” 程颐将自己亡兄临终时的嘱托原原本本和张方平说了。 张方平听完,感慨道:“伯淳,真君子人物,忧国忧民之心,当代已无多少人可及!” 便对程颐道:“伯淳所言老夫以为甚好!” 正好两宫都在头疼,少主以后读什么书?更害怕少主自己去读王安石的那些奏疏。 所以据说几乎是连夜趁着少主睡着了,将福宁殿内那些署名王安石的奏疏、书籍、文章,统统送到了崇文院里。 更给崇文院的官员下了死命令——若官家旨意,取任何与王安石有关之文字者,必先请示老身与皇太后,得老身、皇太后旨意方许敬献! 可是,这些都只能防一时,防不了一世! 少主太聪明了,又几乎过目不忘! 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也一天比一天自信、成熟。 他迟早有一天,将真正君临天下。 到时候,谁拦得住他去看王安石的书? 甚至,他就算召回王安石。 谁又拦得住?拦得了? 天子,至高无上!皇权,百无禁忌! 熙宁初年,神宗皇帝就顶着朝野内外和宗室外戚的一致反对,强行开始了变法! 自熙宁至元丰,没有任何人拦得住、劝得了! 这就是皇权! 只要天子表现出,他可以执掌权柄,同时具备独力施政的能力。 那两宫想不撤帘都难! 何况,两宫怎么可能恋栈不去? 向太后怕是巴不得这位少主早点长大,早点亲政! 然后她就可以在宫中颐养天年! 太皇太后大抵不敢,更不可能霸占权力。 高家、向家,现在可都指着这位少主未来亲政后推恩,让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继续富贵! 所以,程颢的建议,确实是如今唯一可行的路。 堵不如疏啊! 于是,张方平对程颐道:“如今,文宽夫或者别的什么人,大抵是不敢也不愿言此事的!” “老夫就没什么牵挂了!” 他这辈子,该有的荣誉全都有了,该得的待遇,也是一个不少。 子孙也孝顺、懂事,虽然看上去不像能做官的模样。 可哪里能事事如意? 他现在黄土半截都要埋到脖子了。 自然也就不在乎,其他旧党大臣对他的议论、指责和攻讦了。 张方平知道,这或许是现在唯一的解! 用李觏来解王安石的毒! “正叔!”他看着程颐,正色道:“老夫欲以正叔所言伯淳临终之事,上表两宫……正叔可愿附署?” 程颐自然没有意见,甚至非常感动,立刻就大礼拜道:“彰德高义,某谨代亡兄谢之!” 张方平笑了起来:“正叔不必多礼!” “是老夫该谢伯淳!” “若非伯淳,此事一时恐怕根本无解!” 为了想办法,解决这个麻烦,从七月开始,经筵都已经暂停了。 对官家的说辞自然是——先生们正在商议,为官家重选经典。 实际却是一群人天天在两宫面前挠头搔耳,想方设法琢磨怎么才能合情合理合法的让天子不去读王安石的书和东西! …… 江宁,半山园中保宁禅院。 一身素衣的王安石又接到了一封来自汴京的书信。 来信人是吕希哲,他悠悠拆开,然后看着信中吕希哲描述的那些事情。 王安石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韩子华、吕晦叔……” “你们也有今天啊!” 整个保宁禅院,都被王安石的笑声惊动。 王家的下人和禅院里的僧人,都听到了笑声,但没有人敢来打扰,只能远远的聚集在一起,互相议论着什么。 王安石放下书信,想着信中吕希哲言,少主在读他的字说,还将字说拿来当做参考,通读《尚书》的事情。 王安石的目光望向汴京。 然后他叹息了一声,少主太小了! 他的身体,这些年也实在不大好。 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少主亲政的那一天! 但不管怎么样,今天的荆国公非常开心! 在爱子王雱不幸早逝后,这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于是,王安石开始期待,下一封从汴京寄来的书信! 注:向家人趁夜葬母的故事,记录在宋人的很多笔记里,其中以吴曾的《能改斋漫录》描述最生动最详细,连细节都说的活灵活现。 注2:王拱辰史实五月进彰武军节度使,但现在这个职位给了张方平,所以他依旧是汝武军节度使。 (本章完) 。 第两百一十二章 罢三路保甲 “大家,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刚刚带了从洛阳入京的集英殿说书程颐入宫,如今正在延和殿便殿,与两宫对奏!” 石得一悄悄的凑到正在临摹字帖的赵煦面前。 赵煦听着,哦了一声,道:“程颐总算入京了!” 他回想着上上辈子的那些事情。 他有些亏欠程颐。 可也没办法! 比起曾经教过他的程颐,章惇才是赵煦不可或缺的宰相。 朝野内外一切军国大事,都离不开章惇的辅佐。 如今,却是可以找个机会,补偿一下程颐了。 此外,因为现在文彦博在汴京,所以,程颢的神道碑,恐怕缺乏一个有分量的题名人了。 赵煦想了想,就拿来一张元书纸,在上面写了四个字:明道先生。 这是文彦博在赵煦上上辈子给程颢神道碑的题名。 如今,赵煦拿来一用,也还不错! 石得一在赵煦身边,继续禀报着:“大家,礼部今日派人出城,去迎接西贼使者了!” “他们磨磨蹭蹭,终于抵京了?”赵煦狐疑着问道。 石得一低下头去。 西贼使者,每次有机会入境,都会借故找种种理由和借口,在路上拖延。 目的是什么,自是不言而喻——他们在观察大宋山川地理以及道路的情况。 所以,这些人既是使者,也是细作。 大宋这边也心知肚明,所以,西贼使者每次入境,都会严格限制和监视。 可终究,他们是使者,沿途所行的道路,经过的城市、山川、河流,总不能蒙住他们的眼睛,不让他们看吧! 传出去很丢人的! 会让人以为大宋畏惧西贼! 于是,也就只能尽可能催促或者带着他们绕一下路,不让他们有机会接近诸如长安、洛阳这样的重要城市。 “对了!”石得一想起什么,说道:“大家,臣听说似乎又有高丽僧人入京求法了!” 赵煦点点头。 高丽,是赵煦的父皇在位时期的重点联络对象。 曾经多次遣使前往高丽交通,高丽的僧人和官员也曾来到汴京求法、朝贡。 不过,这些都是表面原因。 高丽只是一个障眼法和幌子! 赵煦的父皇,真正的目的,是从高丽深入东北,联络女真各部! 譬如去年,有个商贾就因为联络上女真,从而被授给了官职。 这也是后来,海上之盟的基础! 大宋和女真之间的联络、试探以及互信,并不是海上之盟的时候,一夜之间建立起来的。 而是赵煦的父皇开始赵煦继续联络,赵佶借力,三代人建立起来的外交基础和互信。 完颜阿骨打在位时,能对大宋释放善意,并愿意接受赵佶的财帛换土地盟约,甚至在后来,宋军连辽国汉地军队都打不过的时候,还愿意出兵帮助——虽然他也要了好处,但他真的把打下的幽燕地方交割给了大宋! 不仅仅因为完颜阿骨打是真正的豪杰人物,信守承诺。 更因为有着几十年的联络友谊在。 奈何,赵佶昏招迭出,甚至可以说是屡屡作死。 也奈何完颜阿骨打死的太早。 更为关键的是,宋军拉胯的战斗力,让女真贵族们看出了虚实。 所以完颜阿骨打一死,女真立刻南下。 当然了这些事情如今做的极为保密。 哪怕朝臣们知道的也不多,大多数人只知道,天子联络的是高丽而非女真! 从这里,也能看出赵煦父皇的卓越眼光。 从知道女真到联络女真,前后不过三年,便已经明白,女真必为辽国未来的敌人! 理由很简单——辽人对女真的压迫和压榨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重压之下,必有反抗! 当然了,赵煦的父皇也没有料到,女真真的能灭辽。 纯粹是打着搅乱局势给辽国添堵的心思。 这和辽国,总是暗助西贼,甚至联络青唐吐蕃思是一样的。 如今的赵煦,既知道女真要出英雄。 他自然不会那么好心的提醒辽国。 当然了——他提醒也没用,辽人自大自傲,怎么可能会信大宋。 搞不好人家还以为大宋在挑拨离间呢! …… 延和殿中。 两宫听完了张方平奏述的事情后,互相看了看,然后陷入了沉思之中。 过了许久,太皇太后才问向太后:“太后觉得如何?” 向太后轻叹一声,道:“盱江先生的文章,本宫不大了解!” 于是,向太后问道:“未知彰德可知,今朝中大臣,可有盱江先生弟子门人?” 张方平当然不会隐瞒,奏道:“启奏慈圣,今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便是盱江先生的亲传弟子!” “此外,故中书舍人曾巩,也是先生的亲传弟子!” 两宫听到这里,才终于放下心来。 特别是向太后感觉很满意。 因为无论是曾巩还是邓润甫,都给她们留下过不错的印象! 特别是邓润甫,这几个月来,向太后常常请其参谋六哥读书之事,多有助益。 太皇太后于是道:“便依两位爱卿所言!” “明日,老身和太后,将在此地,带官家和程卿再见!” “望程卿做好准备!” “臣遵旨!”程颐再拜。 …… 当夜,张方平亲自带着程颐,见了孙固,也拜访了韩绛、吕公著。 取得了这些元老宰执的支持。 至少是默认! 这很关键,因为这些人随便一个反对,就可能横生波折。 至于文彦博那边,张方平亲自手书一封,和他做了沟通。 文彦博随后回信,表示赞同。 毕竟,盱江先生李觏再怎么也比王安石好! 而且,盱江学派的思想,和王安石的新学,虽然在很多地方存在着共同点,但终究也有大量不同。 有一个盱江学派的竞争,对瓦解太学内几乎清一色的新学,有着很好的效果。 此外,还可分化新党。 盱江先生门人不少,若是另起炉灶,新党内部难免出现裂痕,甚至是矛盾! 王安石说的好——儒者之争,在于名实! 不过,这样一来也有问题。 盱江学派一旦崛起,势必挤压旧党思潮。 不过,程颐是君子,没有想这么多。就算想到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而其他人? 事不关己,自然高高挂起! …… 第二天,七月辛丑(初九)。 右相韩绛奏:开封府界及京畿、京西、京东保甲,多而繁琐,且于国无益,又多妨农时,乞罢开封府及三路保甲,改以义勇旧法,只取自愿精壮,岁于农闲时,赴县城校阅,并依旧给赏赐;沿边各路及河北、河东保甲,关乎边防,乞依旧留用,并依故事差员赴各路团教。 诏:从之。 乃命枢密院,今年内罢废京畿、京东、京西及开封府保甲,至来年正月,推行义勇法,并遣使赴各路宣告。 赵煦知道了这个事情后,只是笑了笑,说了句:“康国公,老成谋国!”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亲政之后,本着旧党反对的,朕一定捧场的原则,重新恢复了各路保甲法。 但在现代留学时,赵煦的老师用详实的数据和数不清的案例,让赵煦明白。 京畿各路这些大后方的保甲法,弊大于利! 因为这些地方,本来就承平日久,又远离前线。 所谓保甲校阅,大多数时候只是做做样子。 从上到下,都是如此! 因为无论是相关官员,还是保甲户,都不知道这样的校阅有什么用?他们又没有迫在眉睫的边防危机需要应对! 所以,这只是在空耗钱粮和物资。 实际上,练出来的民兵,不堪一击,说乌合之众都是夸大了! 最麻烦的,莫过于,这些地方的官府,在保甲户身上白嫖。 将过去的衙前役,用这些免费劳力来做。 这样一来,同时能赚两份钱——免役法的宽剩钱,自己塞兜里,同时还能收受百姓孝(贿)敬(赂),美滋滋! 而如此一来,自然民怨沸腾。 所以,韩绛要罢废三路保甲,赵煦当然其实是支持的,只是他不好自己说出口,现在韩绛主动替他办了这个事情,赵煦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反对?! 当然了,三路保甲法罢废后,就要面临地方基层治安恶化的后果。 赵煦考虑学现代,官府招募一批善骑的民间有力人士,或者从西军中抽调一部分年纪比较大的骑兵,充当类似骑警的角色,来追捕盗贼维护治安。 同时,也算是在民间储备一定的骑兵。 不过,这个事情需要从长计议。 很多方方面面的东西和法令、条贯,都得考虑好。 不然,这些骑警就可能成为乡村恶霸。 甚至进一步堕落成形势户的打手。 那样,等于赵煦给人养了一堆狗腿子,而且百姓的怨气,会直接对准他来,这就是被人另类ntr了,赵煦当然不会允许! 对赵官家来说,从来只有他们占别人便宜,那里会给别人占自己便宜的机会?! 当宫中传出消息,三路保甲罢废,并没有引起赵煦的任何不满,甚至得到了赵煦的一句‘老成谋国’的夸赞后。 韩绛大受振奋! 有了少主支持(至少是默许),韩绛感觉,免役法的调整,是可以在开封府界开始推行了。 他也准备了几个月了,虽然有一部分大户和形势户,怎么都反对。 但大部分人,还是表达了有限支持或者说不反对的立场。 于是,韩绛当即召集役法检讨所的所有官员,开始对这些日子以来,对役法的调查情况,进行总结,并开始商定新的役法条例。 注:续资治通鉴长篇记录了元丰六年、七年和女真往来、交易的事情,但我忘了是哪一卷,还得找找。 那个商人叫平简,密州人,被授予三班借职。 (本章完) 。 第两百一十三章 赵煦鸠占鹊巢的计划 这天下午,延和便殿中。 新任侍讲孙觉,集英殿说书程颐,持芴而拜:“臣等恭问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赵煦坐在御座上,平静的看向了那个身穿紫袍公服,戴着长长的展脚幞头,看上去好似一个邻家大爷一般的孙觉。 孙觉这个人很有意思的。 说他是新党?似乎也说得过去。 从熙宁到元丰,无论在台上的宰执是谁,都没有人为难过他,甚至对他加以重用! 王安石更是一度和孙觉保持了密切的书信往来——这主要是因为,王安石的妻妹夫,早逝的那位大诗人王令曾拜访过孙觉,跟随孙觉学习过,然后王令就引荐了孙觉给王安石! 说他是旧党?好像也是这么一回事。 你看啊。 吕公著、司马光,都很欣赏他。 他的女婿,更是后来的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 后来的新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也是他发掘出来的! 简直就是苏轼的大恩人。 源源不断的给苏轼培养人才——无论黄庭坚还是秦观,都是孙觉主动给苏轼推荐的。 赵煦的上上辈子,孙觉死的很早,所以也就没什么印象。 在现代的时候,赵煦也只是因为要水一篇苏轼的论文,才查了一点孙觉的资料。 然后就惊呆了! 苏轼上辈子到底给了孙觉多少恩惠? 让他这辈子这么不求回报的输送人才! 直到现在,赵煦也依旧想不通,只能归咎于苏大胡子的個人魅力实在太高! 将视线在孙觉身上挪开,赵煦就看到了,那个上上辈子主动自爆,让赵煦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着的程颐。 程颐现在还算年轻,五十出头的样子,幞头下的头发还是乌黑的,留着非常好看的髯须,他的样子很符合现代对教师的那些刻板印象。 看着就很严肃,属于那种不苟言笑的中老年教师。 而在现代,程颐最出名的,自然莫过于他的那句在明清时代被发扬光大的名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然而,程颐的这句话,是对士大夫说的! 从来就不是针对平头百姓,甚至连武臣、外戚也不包括在内! 当然了,程颐自然也有着很多北宋时代的局限性。 然而,这不能苛求他。 看着这两个大臣,赵煦轻声道:“朕躬安!” “来人,给两人先生赐座、赐茶!” 孙觉、程颐自是再拜谢恩,然后坐到了被搬来的椅子上。 就听着殿上的少主,继续说道:“皇考神庙不幸奄弃天下,朕躬幼冲,幸得两宫慈圣保佑拥护,诸位髃臣不弃辅佐!” “朕当师法古之先王,以尊师重道为要,以好学求知为本!” “两位先生,皆国家鸿儒,天下名士,必有能教朕者!” “还请二位先生,不吝赐教!朕当洗耳恭听,以其善者而从,其不善者亦当包容!” 孙觉和程颐听着,殿上少主那稚嫩,但平稳、条理清楚的声音,尽管都已经有所预料。 甚至早有了心理准备,但依旧震惊不已!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到了殿上,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少主的宣告。 特别是那最后一句话中的承诺,让两人都非常振奋! 来前,他们最怕的就是,御前说错了话,惹得别人不高兴,就可能会获罪! 如今,少主亲口许诺,经筵之上,可以畅所欲言,哪怕说错了也会包容! 哪怕这只是一个说说而已的姿态,也足以令两人感动了。 于是,两人连忙起身,再拜道:“陛下好学向道,臣等谨为社稷、天下庆之!” 帷幕后的两宫,看着这里都很满意。 她们今天在来之前,就鼓励赵煦要和经筵官多说话,多交流。 于是,太皇太后就主动在帷幕内说道:“两位爱卿,官家求学之心甚笃!” “平日里,哪怕不是经筵课,也常常和老身还有太后请教学问上的事情!” “如今幸得两位爱卿辅佐、教授,老身和太后也就放心了!” “不知道两位爱卿,对于官家的学业和读书,可有建议或者进言?” “若有请当殿提出,老身、太后、官家都将虚心聆听!” 自然,这是给程颐铺路。 孙觉只是顺带的。 但,作为侍讲,孙觉还是必须先表态。 他持芴而拜:“启奏两宫慈圣、皇帝陛下……臣闻陛下已读通春秋,臣不才,请献臣旧年拙作《春秋经解》一书,以呈御前,供陛下四时参考,阅览……” 孙觉是当代最有名的春秋学权威! 他的《春秋经解》一书,甚至影响了后来的明清时代的春秋学。 赵煦轻声道:“卿所献之书,朕必恭读之!” 无论如何,现在都是儒家思想当政的时代。 身为皇帝,赵煦也必须和儒家合作,各取所需——总不能自己反自己吧? 那得有多蠢! 所以,春秋等儒家经典,赵煦不仅仅必须学习,深入研究,还需要融会贯通。 好在有上上辈子打下的基础,赵煦已经可以从容应对一切和儒家经典相关的问题。 在现代留学的时候,他抽空也看了看朱熹、王阳明的文集。 这就又是一个很好的积累点。 所以,他才能屡屡阐发‘圣人微言大义’啊! 因为那都是他抄的朱熹、王阳明等人的论述,只是自己加工了一下,用宋代士大夫可以接受的语言来表达! 孙觉再拜退下,程颐便已持芴而拜:“启奏两宫慈圣、皇帝陛下,臣兄,故承议郎、宗正寺卿程颢临终曾托付臣以其心血之作《识仁》一书,以献陛下御前……” “臣诚惶诚恐,敬献此书,愿陛下纳之!” 赵煦于是感叹一声,道:“承议郎程颢,天下鸿儒也!” “吕执政、司马公多次与朕推荐,皆言:当代儒学宗师,能出程颢之右者,寥寥无几,尤其擅经济之道!” “朕仰慕已久,本欲殿中相见,垂询以学问之事,经济之道!” “奈何天丧我国家大儒,朕闻之实憾也!” “今得承议郎程颢巨著,朕当仔细阅读,若有不解之处,还望爱卿不吝赐教!” 程颐听着,顿时眼眶一热,感动不已的拜道:“臣谨代故兄,拜谢陛下厚爱!” 对程颐来说,没有什么比亲耳听到少主推崇他的兄长及其学问更让他感动的事情! 像二程这样的士大夫,最重视的也是这个!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皇帝的认可,就等于给自家贴上了一个畅销的标签! 足可吸引天下士人,争相学习。 道统就会这样无声无息的,悄然扩散开来。 于是,儒者的名与实,就这样落地生根! 程颐很清楚,如今少主在殿上的这一席话,足以让他们兄弟付出了毕生心血的学问的传播速度大大加快! 至少可以少奋斗五十年! “对了!”程颐正感动不已,就听着殿上的少主说道:“故承议郎程颢不幸病逝!朕深哀之!念及故承议郎在世之时,广教化,深陪人才,朕曾特辍经筵以示哀!” “同时,朕还私下给故承议郎,写了四个字!” “卿今日既到了殿上,朕便将此四字予卿!” “卿可将之送归洛阳,以朕之意,刻于故承议郎神道碑之上!” 程颐听着,已经被感动的声音都在颤抖:“臣兄得陛下厚爱……若在天有灵,必深谢陛下厚恩!” 这位少主是真的尊师重道啊! 亡兄去世,辍经筵以示哀。 如今更是赐下御笔亲书,以题神道! 此乃士大夫最大的荣耀! 更是对一个士大夫学问文章的最高肯定! 于是,程颐激动的再拜俯首。 在旁边的孙觉看着,也是心潮澎湃。 他也是经筵官了。 将来,他也应该有这些殊荣吧?! 肯定会有的! 这个时候,殿上的内臣,已经恭敬的捧着天子御笔亲书在一张纸上的文字,送到了程颐面前。 程颐恭敬的再拜,才看向那张纸。 四个端正的馆阁体楷书,赫然映入眼帘:明道先生! 程颐见此,几乎泪奔! 再拜谢恩:“陛下隆恩,臣代臣亡兄敬谢!” 可程颐哪里知道,这是赵煦早就计划好了的! 先争取二程的信任,施以大恩! 这样,等他将来亲政,二程的学问和思想,还不是随便他怎么解释? 尤其是程颢的思想学说,难道赵煦拿着它们来给自己的政策背书的时候,程颐这样的传统士大夫,视忠君为生命的人,会舍得出来反驳?! 肯定不会啊! 只要不是赵煦用的太过离经叛道,程颐甚至得捏着鼻子,给赵煦背书! 啊对对对! 我亡兄程颢就是这样想的! 这就是鸠占鹊巢! 也是现代的那些上市公司经常玩的把戏。 我先入股,然后慢慢占据话语权和股份,最后,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程颐不知道这些,自然是千恩万谢。 两宫更是无比高兴和满意! 在她们看来,赵煦的表现,完美契合了天下人对一个明君的要求。 这实在是太给两宫长脸了! 日后青史上,记载今天的事情,也必然浓墨重笔! 而对她们,自然将是不吝赞美! 特别是太皇太后,已经开心的都要合不拢嘴! 她如今深感,自己就是大宋的太姒! 文王之后,武王之母,成王之祖! 仔细想想大宋三代天子的性格和为人,还真是这样! 第两百一十四章 该害怕的是他们! 元丰八年七月壬寅(初十)。 诏:今自待制以上磨勘,止中书省拟进。 又诏:今后知州年及七十,不许奏举再任! 这是熊本弹劾赵子几一事的涟漪,都堂上下都觉得,七十岁以上的官员就应该主动致仕,不要让朝廷三令五申来要求。 须知,不知多少官员,为了守一个阙就要在汴京等好几年! 礼部尚书韩忠彦上奏:乞皇太妃在三年服内,衣褥、从物并浅淡,生日节序物色,从皇后例。称慈旨,庆贺用笺。太皇太后、皇太后于皇太妃称赐,皇帝称奉,百官不称臣。 从之。 七月癸巳(十一)。 以保宁军节度使、知河南府韩维,提举中太一宫兼集禧观使。 资政殿大学士、河东经略使兼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知太原府吕惠卿,落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改判太原府。 知和判,一字之差,政治地位和权力却有云壤之别。 知府是正任,判某某州、府,则是超任。 这意味着朝廷承认,吕惠卿有宰执之姿,只是河东多事,还是得请他以宰执的身份,为朝廷牧狩河东。 不过赵煦却觉得,这是在和吕惠卿说:下次一定! 因为,吕惠卿连续立下边功,按照正常逻辑,他应该进拜宰执! 实在不行,也当允许他入京述职,并得到一次御前独对的机会! 但现在,都堂上下和两宫都对他严防死守。 别说大拜除了,让他回京述职的诏令也愣是没有下发! 当然,不能怪他们。 实在是吕惠卿当年在汴京城,给朝野上下都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 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忌惮他的人,如汗牛充栋! 神卫、龙卫四厢都指挥使刘昌祚为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并知延州。 这日中午,赵煦午睡之后,正在福宁殿后那个小小的花园中的凉亭里喝着饮子。 宋用臣就已经喜气洋洋的来到他跟前,拜道:“老臣上禀大家,开封府及京畿沙盘,已制作完毕!” “善!”赵煦抚掌赞道。 便在宋用臣的陪同下,到了福宁殿中,察看已经被组装起来的沙盘。 开封府十六县,山川地理,河流纵横,尽收眼底。 自然,如今的开封府和现代开封市,有着完全不同的地理地貌。 譬如说,在现代,汴河、金水河、曹河等流入汴京城的河流早就已经断流,成为了遗址。 譬如说,如今汴京的地势,远比现代的开封市要低。 这一切,都是黄河的伟力塑造的结果。 看着沙盘上,那一个個城市的轮廓,赵煦道:“昭宣可以在这些县治所在的地方,用一面小旗插上,写上当地户口、耕地等情况!” “是!”宋用臣立刻领命:“臣回去就命人办!” “专一制造军器局内,现在如何?”赵煦又问。 “回禀大家,沈提举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中,新辟一司曰:活字督办所,亲任之,如今正在日夜督造活字!” “臣来前,沈提举那边似乎已经有所成就了!” “听说以铅、铜为活字最佳!” “如今正在分别验证……” 赵煦点点头,对宋用臣道:“告诉沈括,不要只盯着一个事情,朕让他做的事情,他当都加紧做!” 宋用臣拜道:“臣领旨!” 将沙盘察看一遍,赵煦就和宋用臣道:“走吧,与我一起去请两宫慈圣来福宁殿中观赏此沙盘,顺便也给昭宣请功!” 宋用臣连忙说道:“为大家效命,臣岂敢邀功!” 别人不知道。 但现在,服侍这位大家的亲近内臣们,都已经知道,这位已经不能用‘少主’来称呼。 便是在心里面想也不行! 因为,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的在这位大家身边服侍的时候,感受过天威。 如同大行皇帝一般的天威。 这位大家已经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有些时候甚至会让臣下去揣测他的想法。 而他最多也就是暗示一二。 这样的大家,自然没有人敢将之视作孩子。 内臣都聪明的很! 见风使舵是基本技能,所以,现在石得一、刘惟简、冯景,真的是要多乖有多乖。 宋用臣看在眼中,当然也不甘示弱。 …… 赵煦先到坤宁殿,请了向太后。 然后母子二人一起到保慈宫,请了太皇太后。 他一直如此,分的清清楚楚。 向太后才能真正依靠,至于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不给赵煦添乱就已经很好了。 两宫对此,早已经习以为常。 向太后自是内心暗喜,早就赵煦视作亲生的儿子。 太皇太后虽然有些会吃味,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孩子当然会更亲近母亲,而不是祖母。 再说了,官家确实是仁孝!朝野皆知! 也就没放在心上,虽然过去,张茂则会在她面前偶尔提起一两句。 太皇太后起初还觉得有理,可时间一长,加上官家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孝顺懂事。 于是,张茂则的话,就变成了胍噪! 说的多了,她也就嫌烦了。 尤其是上次的事情出现了后,太皇太后对张茂则起了戒心。 在夺了他的差遣后,细细想了想,还觉得不保险。 于是,干脆将他打发去了永裕陵,当永裕陵使,又派了亲信梁从政去监视。 但凡张茂则敢在外面,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太皇太后也只能让他去永昭陵服侍慈圣光献皇后神灵了。 张茂则的养子张巽,更是被太皇太后,用一个调令,调出了大内,去严守懃手下,当一个水磨务的监官。 两宫到了福宁殿,看了开封府的沙盘。 见着那道路、河流、山川、城市,都被浓缩到一个不过一丈长的泥塑木框里。 两宫都是眼前一亮! 即使她们深居深宫之中,一旦天下各路军州,都被制作成沙盘。 那么,她们坐在汴京城中,也能知千里之外的地理。 对于她们施政的好处,自不用说。 于是,两宫看了沙盘,便赏赐了宋用臣二十匹绢。 同时拨了五千贯给沙盘司当经费,命宋用臣加紧制造。 更应宋用臣之请,许他可以调用户部、兵部的佐吏、文牍。 打发走宋用臣,两宫就在福宁殿里,陪着赵煦说起话来。 “六哥这两日一直在福宁殿看书?”太皇太后首先问道。 赵煦颔首答道:“回禀太母,孙儿这两人一直在读明道先生的《识仁》一书……” 程颢的识仁书,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短文。 全文不过寥寥数百字。 但程颢却为之亲自注解,阐发微言大义数百条。 所以,才能编订成书! 而此书赵煦感觉,恐怕是因他才会出现的。 应该是程颢卧床的时候,不顾疾病,亲自口授程颐甚至很可能是他自己执笔亲写的。 这就给赵煦提出了挑战了! 因为那在他的知识盲区之外! 一位鸿儒,在他生命最后时刻,将毕生智慧和对儒家思想的思考,以及对君主治国的理念、道德,贯通在一本薄薄的书内。 实在是读的艰难! 不过,他依然兴致勃勃的认真读着思考着。 这是帝王的必修课! 你必须掌握经义的解释权! 因为经义的解释权你不掌握,就会被别人掌握! 所以,程颢临终所献的这本书,对赵煦来说,其实是一座宝库! 他只需要理解、融会贯通了程颢的这些东西。 那二程的理学,就是他说了算! 不然,程颢的徒子徒孙们,还敢和赵煦辩论不成? 谁质疑,赵煦就可以甩出程颢临终亲笔所写的东西。 来来来…… 是你懂理学?还是朕懂理学? 呵呵,小垃圾,连明道先生的大义都未参透,就敢在朕面前狂言! 同样的道理,可以复制到张载的气学身上。 因为,程颢在注解识仁的时候,大量引用和阐发了张载的《订顽》一书。 并依照了理学的思想,对张载思想进行了再解释。 而,张载去世后,大部分的气学门人,后来都相继从了二程。 吕大防、吕大临、吕大忠兄弟就是典型。 于是,赵煦感觉,要不了几年,理学也好气学也罢,都要被他控股了。 两宫听着,都很开心。 向太后更是心疼的说道:“六哥,读书归读书,不可太过,以免伤及御体!” 赵煦谢道:“母后叮嘱,儿记住了。” “其实儿也并没有很刻苦,只是闲暇时就读一读,读不懂了就去花园散步,想一想……想不通的就暂且搁置,待经筵上与程说书请教。” 两宫互相看了看,都笑了起来。 赵煦却趁机问道:“太母、母后,经筵何时重开?” 太皇太后笑道:“官家莫要着急……经筵官都在给官家挑选经书呢!” 这是自然,虽然已经决定拿李觏来和王安石对冲。 但李觏的著作那么多,得好好挑选挑选。 选出那些比较普世的内容,然后拼凑在一起。 这样就既避免了欺君的罪名,也能减少激进的内容。 但也正是因此,经筵官们自己内斗了起来。 吕公著、范纯仁、吕大防、孙觉、陆佃、蔡卞、吕希哲、程颐。 看看这个名单吧! 吕公著自成一派,剩下的人,分作新旧两党。 新党的两根独苗,虽然一个是王安石女婿,一个是王安石最喜欢的学生。 但他们在儒学上的见解,却截然不同! 这两个人也就算了,他们话语权很低,两宫对他们也缺乏信任。 可剩下的旧党君子,却是直接分成了三派。 孙觉是蜀党,吕大防、程颐是洛党,范纯仁则是朔党。 加上一个表面上保持中立,实则暗戳戳的想把一些符合新学思想的东西塞进去的吕希哲。 经筵官们的内斗,可谓精彩纷呈。 赵煦听石得一说,这两日在集英殿,甚至已经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也就是吕公著还镇得住场面,不然搞不好,全武行都可能上演。 没个十天半月,他们大抵吵不出最后的结果。 向太后看着赵煦沉思的样子,连忙岔开这个话题,道:“六哥,三日后,辽使入宫祭奠大行皇帝,并劝慰六哥……” “然后西夏使者,也会入宫劝慰……” “六哥可已做好了准备?” 赵煦自信的笑了一声:“母后且放心吧!” “无论辽使还是夏使,都是人,是人有什么好怕的?” “何况儿乃天子,该担心害怕的是他们!” 两宫听着赵煦自信的话,都笑了起来。 感觉这个孩子,虽然平素看着稳重、聪俊,但终究还是孩子,自然会有些天真的想法。 但她们也不点破,只是和赵煦道:“六哥有准备就好,母后和你太母也就安心了!” 然而,她们不知道,赵煦说的是实话。 等过几年,等他亲政,西夏也好,辽国也罢,都会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恐惧! 第两百一十五章 社牛刑恕 沈括听完宋用臣带来的天子口谕。 他当然知道,天子指的是什么? 自是不敢怠慢,连忙上书一封,与赵煦解释了,他已经专门用专一制造军器局在汴京城外的一个废弃禁军军营里的一个作坊,将之改成专用的火药验证所。 也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中挑选擅长火器制作和火药制作的工匠。 但还需要时间! 至于织机一事,他请求赵煦给他授权,让他可以在织造院、绫锦院挑选合适的人才。 赵煦自然下诏,全部准许。 此事无须和两宫沟通、商议,也不需要将旨意降到中书省,让都堂执行。 因为无论是专一制造军器局,还是织造院、绫锦院,都是赵煦的个人产业。 只不过一个直属天子,另外两个则属于皇室机构,由少府统管,少府虽然看着是个文官士大夫官衙,但其下属的所有监造机构,都是武臣勋贵或者内臣充任。 赵煦根本不需要通过都堂,直接就可以给这些机构下诏。 …… 刑恕走出都亭驿。 他回头又看了看都亭驿,想着那四个辽使和他交往的过程。 “陛下,您的任务,臣幸不辱命!” 刑恕看人很准的! 所以,他这些日子想方设法的接触了四个辽使,然后又通过一些手段,知晓了这些辽使过去的一些事情。 所以,他如今大抵已经圆满完成了他的使命。 回到家中,刑恕便提笔挥墨,开始写起奏疏来。 将奏疏写完,刑恕并未将之拿去送通见司,而是到了高遵裕的府邸。 进了高府,刑恕就被人请到了高遵裕的病榻前。 高遵裕看到是刑恕来了,就挥退左右下人,还命人将门窗关紧。 “和叔来了啊……”高遵裕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 因为他半边身子动弹不得,而中风带来的影响,却还在持续侵蚀他的神经。 此时的医生们,也大都没有护理一个中风瘫痪病人的经验。 所以,他的情况有些差。 “公绰我兄感觉如何了?”刑恕问道。 高遵裕惨然笑了一声:“老夫如今,离死不远也!” 一个瘫痪在床的外戚、老将。 就是一个废物! 他卧病以来除了高家人和向家的向宗回来探望过几次外。 就是刑恕常常登门了。 其他人?那些过去围绕在他身边的人? 早就已经忘了他,将他当成了死人! 在他高遵裕中风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在政治上和官场上死亡了。 “公绰当好生调养,或许能有康复的那一日……”刑恕只能安慰。 高遵裕笑了一声,他的身体他自然知晓。 根本不可能康复的! 不过,刑恕的安慰还是让他很感动的。 这些日子以来,就这么一个认识不过几个月的朋友,常常来看望他。 过去在他身边,得了他无数好处的人,连影子都没有见到过。 世态炎凉,人心之恐怖,让高遵裕算是结结实实的体验了一把。 所以,他尽管知道,刑恕别有所求。 但依然心甘情愿的充当刑恕的工具人,不仅仅给刑恕引荐了高公绘、向宗良,还给刑恕安排了很多资源。 而刑恕也没有辜负他的好意。 一直在给高家、向家出主意,他出的那些主意,效果都很好。 特别是前些时日高公绘请封德妃为皇太妃的主意,让高家得了宫中赞誉。 皇太妃甚至让一个任家人亲自登门,感谢了高公绘。 所以,看着刑恕的样子,高遵裕知道今天刑恕又有事情要让他帮忙。 于是,问道:“和叔今日来寻老夫可是有事?” 刑恕点点头,道:“不瞒公绰吾兄,某受天子口谕,暗查辽使为人、跟脚……今幸不辱命,已有所得……” “只是此事甚密,我恐经通见司传达,怕是会引起朝野瞩目!” “只能厚颜求公绰相助了……” 高遵裕听着,忽然激动起来:“和叔,确定是天子口谕命你暗查辽使为人、跟脚?” 刑恕点点头道:“此乃皇太后身边的大貂铛石得一亲口对某传达的……” 高遵裕忽然笑起来。 然后就又叹息起来:“老夫如今只恨当初未能将高士充那个不孝子杖毙……” 若是他早知,这位少主有着这样的心思和胆略。 高士充那个不孝子在带着王珪的儿子到他面前的时候。 他会当机立断将两个人都擒获,然后命人杖毙高士充,将王仲修送到宫中请罪。 可惜啊! 如今后悔也没用了。 有一个这么大的隐患在。 一旦将来被人查出来点什么,他和他的子孙,死无葬身之地或许过分了。 但受到禁锢、打压,肯定是免不了。 哪怕少主仁孝,看在太皇太后慈圣的面子上高抬贵手。 可也绝不会再用如同他这样不忠不孝之人的子孙。 高遵裕叹息几声,就对刑恕道:“和叔啊,我死之后,那几个不孝子,就都得请和叔多多照顾……” “实在不行,和叔就让老夫其他几个不孝子,向官家检举高士充……” 死一个高士充,换全家老小都能全身而退。 这已经是最划算的买卖了。 就是可惜了,他这一房恐怕将来都要仰高遵惠、高公纪、高公绘的鼻息而活。 第一代,可能还有些香火情。 第二代就…… 到了第三代,就泯然路人。 刑恕叹道:“公绰,还不止于此……” “但愿吧!”高遵裕叹息着。 然后他就看向刑恕,道:“和叔将奏疏与老夫吧!” “老夫会以自己的名义,命人送入宫中……” “多谢吾兄!”刑恕大礼拜谢。 高遵裕道:“老夫也是在自救……” 刑恕当然明白,不然他也不会找高遵裕了。 这是在给高遵裕一个表忠心的机会!而高遵裕绝对会配合他。 …… 宫门落锁之前,高遵裕的儿子高士京,在内东门下递了帖子求见。 赵煦得到消息,诧异了一下。 然后就命冯景将人带到福宁殿来。 没多久,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贵族,就被带到了赵煦面前。 见了赵煦,他立刻俯首而拜:“右班殿直臣士京,恭祝官家圣躬万福!” 赵煦立刻笑起来,对他道:“国亲不必多礼,快快起来……” 又和冯景吩咐:“给国亲赐座、赐茶……” 高士京受宠若惊,连连谢恩。 赵煦于是问道:“国舅身体如何了?” “奏知官家,臣父卧疾以来,得两宫慈圣、官家屡次赐药、赐医,实在是感激涕零……” 赵煦听着懂了,身体很差。 便叹道:“国舅,朕皇考之大将重臣,亦为太皇太后之亲叔……” “朕本欲重用之,奈何……奈何……” 高士京连忙再拜:“官家厚爱,臣代臣父拜谢……” 赵煦点点头,问道:“国亲今日入宫求见,可是有事?” 高士京立刻再拜,从怀中取出一封奏疏,呈递在手中:“臣父有章,愿乞官家御览……” 赵煦给冯景使了个眼色,后者上前接过高士京手里的奏疏,然后拿到了赵煦。 赵煦打开一看内容,嘴角就笑了起来。 还真是你啊! 刑恕! 不愧是元祐时代的通天人物! 什么样的关系,你都能找到,厉害,厉害! 只能说,有些人他就是社牛。 再看其中内容,赵煦就微笑起来。 这个刑恕真的厉害! 他居然靠着和几个辽使的短暂接触以及私下打探,告诉赵煦,这四个辽使,其实分属不同派系。 彼此之间,甚至可能是剑拔弩张的关系。 祭奠正使耶律琚、副使王师儒,很可能在辽国属于敌对关系。 这个猜测,正是让赵煦微笑的原因。 因为刑恕猜对了! 王师儒是辽国太孙梁王耶律延禧一系,在耶律延禧即位前后,已官至辽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后来又超拜为尚书左仆射判太常、上柱国,相当于大宋的元老重臣,地位大约和张方平相当。 而耶律琚? 耶律是契丹国姓,也是大姓。 有五院部、六院部等,这个耶律琚就出身于辽国六院部。 那个已经死掉的大辽魏王、皇太叔耶律乙辛麾下大将耶律合鲁,就是这个耶律琚的叔祖。 那伱就要问了,为什么辽国老皇帝没有赶尽杀绝? 答案是,他没办法赶尽杀绝。 耶律乙辛之乱,涉及了辽国上上下下,牵扯了无数部族、权贵。 老皇帝知道轻重,根本不敢动他们。 只能装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朕只诛首恶,不问胁从,一切如故。 但后来,天祚帝就太年轻了。 一上台就发动大清洗,又是鞭尸,又是挖坟的。 搞得整个辽国上下动荡不安,各部纷纷仇视天祚帝,恨不得天祚帝去死。 所以女真起事的时候,天祚帝经常后方失火。 姓耶律的和姓萧的不断发动叛乱。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辽国其实亡于内外夹击,完颜阿骨打的军功章上,辽国贵族起码贡献了一半的战绩。 而在如今,因为老皇帝的态度,所以让辽国上下都暂且维持着和平、稳定。 但是,耶律乙辛等人当年的族人、部将和故旧们,看着那个太孙一天天长大。 他们心里面会怎么想? 特别是一群汉人士大夫,围着这个太孙天天转。 他们会想什么呢? 赵煦对此蛮好奇的。 今天欠2500字,加上前些时候的4500,一共7000,还完月票加更就还! 注:王师儒墓志铭是北京市文物。 注2:天祚帝的政治智商为零,甚至可能是负的,与后期的赵佶以及赵桓可谓是一时瑜亮,卧龙凤雏。 女真人的运气真他妈好! 刚好碰到辽宋都出了大聪明! (本章完) 。 第两百一十六章 辽使的算计 元丰八年七月丙午(十四日)。 赵煦睁开眼睛,向太后就已经坐在他榻前。 “母后……”赵煦问道:“您怎来了?” 旋即他就想起来:“还在担忧辽使?” 向太后点点头。 就在昨天上午,馆伴使曾布上书言:北朝祭奠使耶律琚与臣言:我朝恢复钱禁,有碍两国往来,望再议。 根据石得一和其他人的报告,耶律琚的原话是这样的: “我主大辽皇帝,闻贵国不许铜钱出关,甚为不悦,还请足下转告贵国……” “大辽礼仪之邦,自先以礼来问……”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劝你们识相点,自己主动撤销了钱禁,不然,大辽铁骑一旦南下,贵国悔之晚矣! 辽使的言辞,引发了朝野震动。 两宫更是被吓坏了。 昨天一天都茶饭不思,对此忧心不已。 只有赵煦,对此完全无感。 因为他知道,辽国的老皇帝现在哪来的心思关注小小的钱禁? 这必是辽使个人的图谋。 而且必是出自耶律琚这个耶律乙辛的死剩种的主意。 但,这些判断,赵煦不好和两宫说,说了也不会信。 所以,他只能旁敲侧击,曲线救国。 昨天一天,都在两宫面前卖萌。 终于让两宫同意,今日殿上,由他来和辽使对话。 赵煦用的理由也很简单。 一则,当然是‘儿新即位,四夷恐有不安、挑衅之事’,所以‘儿若能殿上令那辽使知难而退,四夷自当安分守己’。 二则‘儿闻北朝,亦尊孔孟仁恕之道,自诩礼仪之邦,彼依礼而来,儿可以礼答之’,如此自然可以‘使北朝知儿亦乃守礼之主’。 这还真是事实。 辽人早就被喂饱了。 所以,无论是庆历增币还是熙宁割地,人家虽然威胁恐吓无所不用其极。 但总是会想方设法的先占一个礼字。 譬如说庆历增币辽国打的幌子,是瓦南关以南的地盘,是周世宗用武力夺取的,现在宋辽乃兄弟之邦,为了维护盟约,宋应该交还周世宗无礼夺取的土地。 此外,太宗北伐,没有道义基础,我大辽并无失道之事,你们这是兴无义之兵,必须赔偿! 另外,西夏是辽国的藩属,宋无故进攻,而且提前没有通知辽国,实在不应该,也不是兄弟之邦应该做的事情。 此外,你们还破坏澶渊之盟,在边境擅自修建寨堡,这是不对的。 总之,辽国清清白白,而且占据道义的高地。 伱们要是不识趣,休怪我大辽天兵南下! 当时,大宋朝堂上,主战派其实是占据上风的。 奈何仁庙的恐辽症已经到了晚期,无药可救。 要不是富弼挺身而出,出使辽国,在辽兴宗面前据理力争,终于让兴宗同意了用钱帛换土地的盟约。 搞不好,瓦桥关以南的十个县都可能被割掉! 所以,富弼才那么的受大宋历代天子尊重。 即使是在绍圣时代,赵煦也没有动过富家一根汗毛。 向太后看着自信满满的赵煦,叹了口气,道:“我还是忧心那辽人无礼,御前失仪……” 赵煦笑了,道:“母后勿忧,若果如此,儿自会遣使告知辽主……” “辽主若要脸,便会知道,此乃失礼至极的事情!” 大宋现在可是在国丧期间。 宋辽兄弟之邦,你们的人趁我国丧,上门威胁孤儿寡母了! 这个事情,只要传到老皇帝耳朵里。 耶律琚这个耶律乙辛的死剩种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因为老皇帝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了,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 太子没了,就剩下一个年幼的太孙。 老皇帝岂能不恐惧自己若是嗝屁了,宝贝孙子就会被上下欺压。 搞不好还会重演辽国历史上那些血腥的宫廷政变。 老皇帝怕不怕? 肯定怕! 向太后悠悠一叹:“但愿如此吧!” 在她心中,辽国就是个北方夷狄建立的政权。 和匈奴、柔然、突厥一样。 无礼且粗鄙,嗜血而狂妄,畏威而不怀德,偏偏大宋现在除了德,在辽国面前没有任何威可言。 赵煦见了只能继续安慰:“母后且放心,看儿在殿上,对辽使以礼相待……” 向太后虽然依旧不放心,但还是点点头,鼓励赵煦:“母后在帘中,看我儿施为……但愿辽人知礼……” 赵煦继续安慰:“母后安心便是!” …… 辰时。 辽国祭奠正使耶律琚,副使王师儒,已经在内东门下的一个小殿之中等候。 周围左右,都是态度恭敬,但防备甚严的内臣、禁军。 这让耶律琚和王师儒,都在心中大定。 他们知道,南朝还是和过去一样,对大辽无比恐惧。 等了大约一柱香左右的时间,耶律琚和王师儒得到了通知:天子驾临崇政殿,请北使入殿相见。 两人于是,率领着随行之人,在南朝的閤门通事舍人的引领下,出了小殿,经内东门而入,到了崇政殿前。 崇政殿是辽国人最熟悉的南朝殿堂。 自澶渊之盟订立以来,几乎所有辽国使者,都是在这里觐见南朝皇帝。 或送来大辽天子的礼物,或带来大辽天子的意志,乃至于直接恐吓。 萧特末、刘六符和萧禧皆因此名声大震。 耶律琚自然难免心潮澎湃,跃跃欲试,想要借此一战成名。 对他来说,这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一个十岁的小皇帝,两个身居深宫的妇人。 哪来的什么胆略? 何况,他要求的也只是恢复过去的铜钱贸易而已。 南朝人连割地纳款都能答允,区区小事,何愁不成!? 只有王师儒,内心有着隐忧与不安。 因为王师儒明白,南朝现在是国丧期间,他们的身份也是祭奠使。 大辽天子并未给他们任何授权,只是让他们来祭奠的。 他们若能恐吓成功,自然最好。 胜利者不会受到任何指责。 然而,若不能…… 甚至因此把事情搞大了…… 他们两个就可能犯下矫诏和妄命大罪。 不过,王师儒看了看耶律琚自信满满的模样。 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 对了,耶律琚好像六院部出身? 王师儒低下头去,心里的某根弦被悄然拨动。 他看向耶律琚,默默的舔了舔舌头。 事情闹大了,天子不就有借口处置这个耶律琚了吗? 所以,这个事情自己好像横竖不亏。 耶律琚成了,他也有功劳,耶律琚没成,他就可以出来做好人,顺便到大辽天子面前告他一状! 替太孙除掉这个可能的敌人! (本章完) 。 第两百一十七章 辽使:我们遇到了一个怪物! 耶律琚和王师儒没有等太久,就被告知:“我朝天子请贵使入殿相见……” 耶律琚和王师儒,于是带着随从们,在南朝官员的引领下,步入崇政殿的宫门。 跨过宫门后,无论是耶律琚还是王师儒,都感受到一股股骇人的杀意在他们身上徘徊。 两人向这宫殿的殿芜两侧看去,看到了一个个身穿着衷甲的南朝大将的身影。 这些人都在用看猎物一样的眼光,看着他们两个。 即使耶律琚,被这些大将盯着,也难免心慌了一下。 “听说南朝召回了其沿边各路大将……” “这些想必就是南朝戍边的猛将了!” 这些人身上,浓烈的杀气,是无法掩盖的。 只有真正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亲手斩杀过无数敌人的人身上,才能有这样的气势。 不过,这并没有让耶律琚退缩,反而给他壮胆了。 因为,他又不需要面对这些大将。 他只需要面对南朝的小皇帝和那两个估计连宫门都没怎么出过的妇人! 于是,耶律琚挺起胸膛,趾高气昂的走到了殿前。 崇政殿作为大宋专门用来接待辽使、西使等使者的礼殿,被特殊设计过。 它的宫门开在两侧,皇帝御座不是直面宫门,而是在偏北的一侧。 这样使者在殿外,就无法看到皇帝的样子。 但,依旧可以对话。 当耶律琚到了殿前殿芜两边的乐师,开始吹奏礼乐。 在礼乐声中,耶律琚和王师儒都拿起一块辽国的朝笏,然后面朝着殿中,恭敬的拜了一拜。 等待礼乐吹奏停歇下来。 两人就用带着些北方幽燕口音的正韵说道:“大辽皇帝钦命南朝祭奠使臣奉国军节度使琚……” “副使大辽起居郎、知制诰、充史馆修撰师儒……” “恭问大宋皇帝安……”两人齐齐躬身。 殿中,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朕躬安!” “两位使者,大辽皇叔祖御体如何?” 别看宋辽,在国内互相指斥对方乃汴贼、北虏。 但在正式外交的场合,却严格遵照澶渊之盟的约定。 兄弟之邦,以年齿、辈分而论。 将来,那个辽太孙若是登基,他就要反过来称赵煦为皇兄了。 耶律琚听着殿中稚嫩的童声,连忙再拜:“回禀大宋皇帝:我主大辽皇帝,春秋鼎盛,四时捺钵,能百步射虎猎熊,可策马奔猎……” “是吗?”殿中的童声有些质疑的味道。 耶律琚抬起头,就要说话,便听那南朝小皇帝道:“两位使者,请入殿与朕说话!” 耶律琚和王师儒,举笏再拜,以外臣的礼仪,恭恭敬敬的进了那殿堂。 然后,两人就都惊讶了起来。 因为,那殿上北侧的御座上,一个少年身穿孝服,手持竹杖,正在看着他们。 这少年生的白白净净,面色红润,看着他们的眼神古井无波。 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好奇,更没有歧视性的探究。 只是单纯的看着他们。 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两人心中都惊讶了一声! 需知,南朝宋国的皇帝从来都将他的长相、生辰视作机密。 据说是害怕被大辽知道,从而做出些不好的事情。 如今的大辽天子即位之初,因仰慕南朝仁宗皇帝,曾多次遣使,请求南朝的那位仁宗皇帝降下自己的御容画像。 最后才终于因为态度诚恳,而得到了仁宗所降的御容画像。 于是,天子将之恭敬的供奉在宫中。 南朝仁宗崩逝,天子流泪哀伤,并在宫中设祭致哀。 澶渊之盟以来,大辽天子就得到了这么一副南朝皇帝御容。 现在,南朝的小皇帝,却根本不在乎暴露他的御容、年纪,就那么的端坐在御座上,平静的看着他们。 没有帷幕阻隔,也没有排扇的遮掩。 他就这样,坦坦荡荡的端坐着。 百年来,这是第一个这样做的南朝皇帝! 耶律琚和王师儒震惊过后,就都拜道:“外臣等再拜大宋皇帝陛下……” “两位爱卿免礼……赐座……” 南朝皇帝轻声说着。 从容、平淡、不疾不徐,这让耶律琚和王师儒内心的震惊又加了一层。 两人都不由得在心中,拿着眼前所见的南朝皇帝和上京城里的太孙梁王比较了一下。 两人顿时就垂头丧气的低下头去。 两张椅子,被人送到了耶律琚和王师儒面前。 两人连忙再拜道谢这同样是礼遇。 在宋辽交往中是很难得的礼遇,而且通常是大辽天子礼遇宋朝使者! 譬如当年,兴宗重熙年间来朝的南朝宋使富弼,就深受承天太后、兴宗皇帝的喜欢。 不止多次召见,还对其优容有加。 耶律琚坐下来后,就持笏说道:“外臣上禀大宋皇帝陛下,我主大辽皇帝陛下,知贵国国丧,甚为哀悼,特遣外臣等来祭奠致哀……” 就听着那个南朝小皇帝说道:“请两位使者,替朕转达朕对大辽皇帝的感激……” “就说:澶渊盟誓以来,两国已百年无刀兵,朕虽年少,犹崇祖宗之德,愿大宋与大辽,在未来百年中亦无刀兵!” “此外,朕还闻,大辽皇帝太孙,与朕年齿相当,请使者回国,转达朕对大辽太孙的问候……” “宋辽兄弟之邦,宜当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永结秦晋之好!” 是的,大秦并吞三晋那样的秦晋之好! 耶律琚和王师儒听完这一番话,心中对这个小皇帝的轻视,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 因为他们发现,到现在为止,殿上只是那个南朝小皇帝一个人的独角戏。 无论是那帷幕后的太皇太后、皇太后,还是殿中宰执大臣,或者殿外的大将们,对此都无异议,也无人出声。 这说明了什么? 他们习惯了!他们习以为常了! 此时,两人想起了那些在路上听到的有关这个南朝小皇帝的传说和故事。 又联想到今天,在这殿上所见所闻,内心的震撼已经难以言表。 十岁的南朝天子,已经能独立接见使者,可以准确的表达他的意志。 言辞不疾不徐,不卑不亢,与礼相合。 这根本不是能被人教就教的出来的。 恐怕传说和故事,大半都是真的! 反观大辽?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想起了今年正月,群臣朝拜天子时,太孙殿下在殿上磕磕绊绊、犹犹豫豫说话的样子。 他甚至差点忘记了,给大臣赐酒的礼仪! 于是,两人心中的沮丧又多了几分。 于是,殿中一时间陷入了片刻的寂静! 无论是帷幕后的两宫,还是殿中宰执,这个时候都带上了笑容,充满了得意与自豪。 大宋天子,震慑辽使,使其久久无语。 这可是很好的素材! 更是未来与北虏打交道的底气! 寂静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耶律琚就回过神,知道自己今天出丑了。 连忙亡羊补牢,起身持芴道:“皇帝陛下美意,外臣等一定转告我主大辽皇帝及大辽太孙殿下……” 说着耶律琚就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抬起头来,再拜道:“然而大宋皇帝陛下既然愿与大辽在未来百年,依旧盟好,缘何却下诏以不许铜钱出关?” “这是兄弟之邦能做的事情?” “外臣惶恐,请陛下解释……” 他本来是不想这么快的摊牌的。 至少也要先夸耀夸耀大辽铁骑之多,兵马之盛。 可现在,他已经顾不了了。 原因很简单,他现在若是夸耀武功,传出去反倒是显得他心虚了、胆怯了,只能拿大辽武功来挽尊。 这只会给南朝小皇帝树立威信。 同时也将他钉在耻辱柱上,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宋辽百年来,他将是第一个,被南朝皇帝吓到只能用武力挽尊的使者! 国中上下,都会扒他的皮的。 只听那殿上的小皇帝呵呵一笑:“此乃我国内政,贵使不当干涉……” 耶律琚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面目变得狰狞一点:“陛下所言缪矣!贵国禁铜钱使我国无钱可用!” “我国无钱可用,恐怕只能向贵国索取了!”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耶律琚的声调一点点提高,到了最后,竟变得高声起来! 而他的神态和语气,更是充满了侵略性。 “大胆!”殿中一个穿着紫袍的大臣,忽然厉声看向耶律琚。 就连那帷幕后,也有着动静和声音。 耶律琚见了,心中一笑。 然后,旋即他就听到了小皇帝的声音:“章卿退下!” 他依旧平静的如同古井。 不仅仅没有如耶律琚之愿被吓到。 耶律琚甚至感觉到,他有些兴奋! 该死! 南朝怎么出了这么一个怪物皇帝? 这是十岁的孩子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耶律琚想起,他来前在国中听那些曾经来过南朝的人提起的事情。 南朝皇帝,不是该畏惧大辽如虎吗? 萧特末、刘六符、萧禧…… 他们都曾吓得南朝皇帝瑟瑟发抖。 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要碰到这种怪物? 耶律琚感觉自己真的有些倒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拜:“外臣失礼,请陛下宽恕!” 那个小皇帝却已经站起身来,他持着竹杖,走下御座,左右想要过来搀扶、护卫,却被他挥退。 耶律琚只看着他缓缓走到殿阶之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无妨!”他淡淡的说着。 “朕海纳百川,能容一切!” “只是贵使的礼仪和仪态修养,还需加强!” “今年,大辽皇帝陛下圣节,朕会遣使,向大辽皇帝言说此事!” “昔晋国饥荒,秦国助之!” “如此而已!” 耶律琚听着,顿时低下头去,只恨不得在地上钻个洞。 在他身后的王师儒更是闭上了眼睛,哀叹了一声。 他们自然听得出这个小皇帝话里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 那晋国饥荒,秦国助之的典故,更是一语双关。 既是在说耶律琚无礼,但南朝大宋礼仪之邦,愿意捐些礼仪之书和礼法典籍给辽国。 这是羞辱! 同时,耶律琚和王师儒都读过史书,当然清楚,南朝小皇帝所说的那个故事的后续——等秦国饥荒的时候,晋国非但没有救助,反而落井下石。 放在如今,恐怕是在暗指大辽无礼,就算给了礼仪也学不会,依旧是草原上的鞑掳,不过沐猴而冠罢了! 此时此刻,耶律琚和王师儒都清楚的感受了,周围的南朝大臣们那难以掩饰的讥讽和笑意。 而那个站在殿上,居高临下的小皇帝,虽然神色平静。 但他俯瞰着殿上,小小的身体,却如同巨人一般! 耶律琚知道,他要是没能压下这个小皇帝。 等他回国,他必死无疑! 没有人能救得了他这个让大辽蒙羞的臣子! 于是,他吁出一口气,再次上前一步,顶着殿中无数人的眼神,也顶着那个小皇帝平静的神色,持芴说道:“无论陛下如何巧辩!” “我国若无钱可用,外臣恐从此刀兵再起……” “直言逆耳,望陛下明鉴!” 注:宋辽皇帝,互相称呼对方为皇帝阙下,彼此大臣以皇帝陛下相称。这是澶渊之盟宋真宗和辽圣宗盟誓的誓词之中规定的内容。 注2:宋朝皇帝一般不会让辽国知道自己的正确年纪和样子。 历史上只有仁宗应道宗不断恳求,才给了一张画像,据说这画像被道宗供奉在宫中,即使仁宗死后,每年其生辰忌日都会祭拜。 当然,这是宋朝的说法,辽国那边缺乏史料。 注3:哲宗亲政后,主动召见过辽使,还主动的将自己生辰年齿告诉给了辽国。 这个故事被记录在曾布的日记里。 从曾布的记录的日记内容来看,哲宗说话俏皮而且风趣,坦荡而自信 (本章完) 。 第两百一十八章 这条鱼有点大 赵煦听着那殿中的辽使的恐吓。 心想:“现在辽使的水平都这么拉了吗?” “难道说,耶律乙辛之乱,把辽国有才能的大臣都干掉了?” 这样的恐吓,才哪到哪。 当年萧禧可是引经据典,罗列事实,然后辽主又亲自下令调动大军,在边境陈列。 文攻武吓,才终于得逞。 现在,你想靠着一张嘴就让朕服软?可笑! 不过呢…… 赵煦可是期盼着辽使到殿上很久了。 为了今天,他也准备很久了。 自然,不是为了和这个耶律琚争嘴皮子上的痛快。 而是为了给辽国挖坑! 于是,赵煦微笑着,说道:“贵国岂会无钱?” “若是大辽皇帝愿意,朕可以帮他……” 耶律琚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问道:“外臣愚钝,请皇帝陛下明说……” 他的心脏砰砰砰的跳动起来。 难道,南朝皇帝愿意增加岁币?! 便是殿中大臣以及帷幕内的两宫这个时候,也出现了异动。 太皇太后甚至想要起身,阻止赵煦继续说。 小孩子,懂什么?! 但向太后却拉住了她,低声道:“娘娘莫急,官家与新妇说过了……绝不会叫社稷吃亏!” 太皇太后这才安坐下来。 群臣见着两宫没有动静,也才勉强保持着安静。 但已经有人做好给少主擦屁股的准备了。 便只听殿上的少主道:“宋辽盟约,大宋每年给付大辽白银二十万两,绢布三十万匹……” “朕观户部上书,贵国历年来,除绢布大半用于国中外,白银皆以购我朝之物,不知使者是否知悉?” 耶律琚道:“外臣知晓一二……” 大辽何止是将每年的岁币里的白银都拿来买买买了。 自身所产白银、黄金也都有大半拿来南朝买买买。 没办法,五京贵族官员富商,皆好南朝之物。 即使宫里面,也以得南朝之物为好。 特别是南朝的点茶之术在大辽流行起来后,昂贵的茶盏和名贵的顶级茶砖,就成为了辽国上下趋之若虞的东西。 此外,大辽因为占据丝绸之路的商路,所以,每年都有大量的丝绸生意要做。 而西域商贾更喜欢南朝编织的丝绸,这就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陛下的意思是?”耶律琚问道。 赵煦微微一笑:“贵使可知我朝交子?” 耶律琚答道:“外臣知晓一二……” 赵煦看着他,就像是钓台上的钓鱼客看到了浮漂黑了下去般,灿烂的笑了起来。 “宋辽兄弟之邦,今兄弟之国缺钱,朕自当襄助一二……” “这样吧……” “若贵国愿意,朕便以每岁给付大辽之财帛为本金,命交子所制作交子,以供贵国之用……” 赵煦扭头,看向殿中的户部尚书王存,问道:“王卿,今银价如何?绢价又如何?” 王存持芴奏道:“启奏陛下,今汴京银价,白银一两为铜钱三贯上下……至于绢价,相差无几……” “善!”赵煦抚掌而赞。 耶律琚却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用不过来了。 他只能问道:“外臣愚钝望陛下明示……” 赵煦微笑着,答道:“贵使勿急,且听朕为使者道来……” “大宋每年给付大辽二十万两白银,可折六十万贯铜钱,三十万匹绢布则折九十万贯,两者相加,计一百五十万贯铜钱!” “贵使可有异议?” 耶律琚想了想,然后回头看了看王师儒,后者摇摇头。 于是道:“陛下圣明,外臣无异议!” 那确实是很公道的价格,甚至可以说是溢价了许多! 因为大辽缺铜,比南朝更缺! 一百五十万贯铜钱,在大辽起码价值百万两白银! 赵煦继续微笑着,看着这条鱼儿。 “善!”他抚掌道:“朕以每年大宋给付大辽钱帛,折为一百五十万贯!” “然后,便以此作为本金,命交子所发行制作一批交子……” “以本金五成为算,可得交子三百万贯!” 耶律琚人都傻了。 他喘息着,剧烈的呼吸着,眼睛都红了。 “陛下,此言当真?” 赵煦微笑着点点头。 金融的魔法就是这么奇妙! 到了这个时候,殿中的许多大臣,都已经回过味来了。 特别是韩绛、吕公著、章惇等熟悉经济的大臣,都已经安坐了下来。 因为他们都知道,大宋发行交子,本金是三成五。 每岁一百二十六万贯交子发行量,本金其实只有不到四十万缗。 如今,少主一开口,就是五成本金。 这是在将辽人当猴耍呢! 耶律琚现在已经利令智昏了。 三百万贯! 这可是三百万贯! 在大辽足足可以抵两百万两白银的购买力! 燕地十六州,一年赋税加起来怕也没这么多! 于是,他已经钻进了钱眼在孔方兄的魔力面前举手投降。 三百万贯铜钱,而且是每年都有的三百万贯铜钱。 他知道,这要是真的,朝中上下都会高兴疯的! 而他更加成为大辽的大功臣。 于是,耶律琚颤抖着问道:“未知陛下打算如何施为?” 赵煦笑起来,看着这条已经落网的鱼儿,道:“很简单!” “朕命人在汴京,以大宋每岁给付贵国财帛为本金,制作交子三百万贯!” “其以三年为期,期到回收……” “不过我朝发行、制作交子,循例每贯发行抽三十文,回收抽三十文……” “换而言之,每次交子发行,大宋当抽二十三万贯……” 耶律琚现在满脑子都是三百万贯交子的事情。 哪里还会计较这小小的二十三万贯? 他当即道:“陛下之意,外臣无异议!” “只是……这交子,如何使用呢?”他问道。 大辽,肯定没有人认一张纸能值钱。 至少现在没有人认! 赵煦看着这条已经完全咬钩的鱼,道:“贵使不必担心!” “朕已经想好了……” “此交子,由朕和大辽皇帝共同派员,于边境榷市使用……” “乃以之记账也!” “换而言之贵国日后如需购大宋商品,大辽皇帝行文而来,便可在榷市之中以交子结账,商贾持交子,来交子所兑付即可!” 耶律琚听到这里,已经完全被赵煦描述的前景迷了神魂。 他的智商已经被孔方兄占据。 赵煦却是微笑着,继续说道:“不过呢……因为贵国只有一百五十万贯的本钱,所以,每三年交子回收,贵国当以同样价值一百五十万贯的财帛牲畜等来填其缺口!” “若是未能补全缺口……便以未来大宋给付大辽之财帛为质!” “不过,贵使也不必忧心于此,因为若是正常,每年发行交子三百万贯,三年赎回一次……” “大抵可以保证循环往复,源源不绝……” “倒也没有需要贵国偿付的忧虑!” 这就是没把辽国当人看了! 纯粹当傻子在忽悠! 事实上,现在也没有人能理解赵煦这套金融魔术的神奇所在。 耶律琚更是被赵煦给绕糊涂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用他那已经所剩不多的智商计算了一下。 发现还真是如这南朝小皇帝所言一般。 交子一年一发,三年一赎回。 第一次发行的交子,在第三年赎回,第二年发行的交子在第四年赎回。 刚好可以保证,大辽的本金可以偿付三百万贯的交子。 这简直是魔法!是神术! 何止是耶律琚! 现在在朝堂上的大臣们,也都有些被绕迷糊了。 只有韩绛、章惇,敏锐的发现了些什么。 至于帷幕内的两宫,也是面面相觑。 “六哥,到底是怎么想出来这样的办法的?” 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两宫也感觉自己的大脑有些不大够用了。 嗯,一切都是为了今天铺路! 让辽国喜欢上纸币,然后再发行他们的纸币。 同时也借助辽国,给大宋的金融输血,提供润滑。 其实我最初设想的是用宋朝交子发行以三成五的准备金来发行宋辽贸易交子的。 但后来想了想,以我的金融知识储备……放弃了。 注:北宋一贯从来不足陌,为770文,有些时候甚至还不足770文。 这里统一用770文算一贯,一贯抽六十文,300万可以抽1800万文,折合23万7千余贯。 注2:银价,北宋中后期大约2000文一两,折合2贯多将近三贯。绢布价格也差不多。 (本章完) 。 第两百一十九章 辽国还得感谢大宋 辽使拜辞之后,整个崇政殿上下,都已经像看神仙一样看着赵煦。 因为,他们从未发现,少主在理财、财政方面,有着特殊的天赋! 而今天,他却一鸣惊人! 无数人心中,都有着疑问。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好多人至今都还在梦中一般。 但没有任何人敢问! 因为,少主……不……官家的表现,实在是太神奇了! 神奇到哪怕已经接受了大宋有一位堪比成王一样的圣主的大臣们,也依旧脑瓜子嗡嗡的。 而帷幕之中的两宫,则互相看了看彼此。 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喜和喜悦。 向太后自然单纯是为了赵煦而开心。 太皇太后则觉得,自己真的是大宋太似了! 像!无比的像!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她们也都有着疑问。 “六哥……”向太后在帷幕中问道:“是怎么想到这样做的?” 这也确实是很多人的疑问。 群臣都屏住呼吸,看向殿上。 就看着官家走到两宫的帷幕前,笑着答道:“回母后,这是儿从明道先生所遗的文章中悟出来的一些道理……” “又读了父皇批示交子所的奏疏……以及给付各地钱帛的诏命……” “恰好儿听说了辽使,也听说了每年大宋需给辽国钱帛……” “此皆民脂民膏!” “儿每念及此,便深痛不已!但儿牢记太母、母后教诲,知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用之的道理!” “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想了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群臣听着,都是一楞一楞的。 可官家说的无比诚恳,叫他们不信都没有办法。 不然怎么解释? 于是齐齐持芴拜道:“陛下圣明,臣等为天下贺!” 少数几个,察觉到了异议的大臣,则在拜贺之后,开始眼观鼻,鼻观心,紧紧的闭上了嘴巴。 他们很清楚,有些时候,知道的越多,下场越惨。 这种事情还是糊涂一点好。 但是,大宋朝堂上,永远不缺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 之前被赵煦点名的户部尚书王存,持芴出列,道:“陛下之策,臣虽拜服……然而……陛下如此一来,北虏岂非就能得到更多钱帛了?” 赵煦回首,微笑着问道:“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北虏拿了这些交子,除了买我大宋茶叶丝绸瓷器之外,还能做什么?” “难道他能买到神臂弓,还是可以买到八牛弩?” 王存咽了咽口水。 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 辽人拿了交子,就买大宋商品,他们买的也都是丝绸瓷器刺绣香料茶叶茶盏这种东西。 而能做这些买卖的商贾又都是什么人呢? 王存低下头。 他知道的,形势户!权贵!外戚! 当他想明白这一点,他再看他的周围,发现好多人的眼睛都已经红了。 一年三百万贯! 辽人现在有一年三百万贯的购买力了! 这还没有算辽人自己国内的财物! 辽人自己过去可以拿多少白银黄金到大宋购物来着? 没有人知道具体数字,也没有人说得清楚。 礼部尚书韩忠彦在深吸了一口气后,出列奏道:“陛下,若北虏将其国中金银,也送来我朝,要我朝制作交子呢?” 其他人立刻像饿了三天三夜的恶狼一样看向了殿中。 大宋不立田制,自然也不禁官员经商。 实际上,私底下让家人、亲戚或者门客经商的人,这朝中不知道有多少! 这也是市易法当年遇到了那么大阻力的缘故。 不止外戚宗室,趴在商业上吸血。 士大夫文臣,更是直接就在局中。 市易法的目的,就是让国家取代这些人的生态位。 他们能答应才怪! 赵煦微笑起来:“辽主若是以礼而来,大宋礼仪之邦,自当应允!” 无数人的内心,顿时欢呼雀跃! 这么一搞,辽国的购买力凭空放大了好几倍! 傻子都知道,得回去赶紧叫人扩大生产! 因为,黄金时代已经降临了! 圣主临朝!圣主临朝啊! …… 耶律琚回到都亭驿,脚都在发软。 三百万贯!那可是三百万贯! 他知道的,自己回国,必将成为英雄!成为如同萧特末、萧禧一样的英雄! 他甚至没去考虑大辽天子会不会同意。 因为所有人都支持会他的。 从南院到北院,自上至下,只要知道了他拿到的条件。 那么都会疯掉的! 天上凭空掉下可以让大辽每年在南朝这里购买三百万贯货物的铜钱。 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将获利! 哪怕是天子也是一样! 有了这笔钱,天子还不是想买就买什么? 还抠抠搜搜的干什么? 喜欢的直接买,反正有的是钱! 所以,天子一定支持,就算不支持,也会被大家一起说服! 想到这里,耶律琚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的身体开始兴奋起来。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喃喃自语着。 “谁掌握了这笔钱,谁就是大辽的重臣!”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呐喊。 “甚至能如魏王当年一般……” 他魔怔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王师儒看着他的神色,也没多想,只是喊了一声:“节度……节度……” 耶律琚回过神来,整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像疯子一样,直接冲进了都亭驿的房间里。 他要立刻写奏疏,送去上京,送到天子御前! 他一定要将这个权力拿到手中! 为此,他将不惜一切代价! …… 退朝后,群臣从崇政殿鱼贯而出。 在殿外的大将们看着这些大臣,怎么看都觉得他们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好像很亢奋? 怎么回事? 殿中发生了什么? 无数人都有着疑问。 韩绛却是在人群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崇政殿的殿堂。 然后他发现,章惇也和他一样,在回头看着崇政殿。 于是,韩绛悄悄走到章惇身边:“子厚啊,可愿至老夫都堂令厅一会?” 章惇回过神来,对韩绛拱手一拜:“右揆有命,下官莫敢不从!” 两人心照不宣的拱手一礼。 于是,便一起出了内东门,回到了都堂上。 然后韩绛领着章惇,进了自己的令厅。 然后将左右上下,都挥退下去,只说和章惇有国事商议。 韩绛将章惇请到客席上,然后就从自己令厅的橱柜上,取来一坛陈年的羔羊酒。 给章惇倒上一杯,韩绛就坐下来,对章惇道:“子厚尝尝老夫在河南的时候请人酿的这羔羊酒……” 章惇拿起酒杯,轻尝了一口,然后赞道:“好酒!” 放下酒杯,章惇看向韩绛。 韩绛也看着他,两人对视一会,然后就都笑了起来。 “子厚似乎对今日崇政殿上的事情有想法?”韩绛问道。 章惇微笑着:“右揆就没有想法?” 两人互相看着,同时笑了起来。 “官家之智,天授其才!”良久之后,韩绛感叹起来。 他到现在,都还有些糊涂。 每年二十万两白银,三十万匹绢的岁币,官家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收回来了? 辽人还得感谢他! 最重要的是——辽国甚至可能会求着他,让他帮忙多印一点交子! 神庙要有这手段,西贼早就投降了吧? 章惇也是感慨:“生逢圣主,右揆之幸,也是下官之幸!” 他们两个都是久在地方,熟悉地方,同时也在中枢多次为官的官员。 对交子到底是怎么个流通法,也多多少有些了解。 表面上,大宋现在每年确实只发行了一百二十六万贯交子。 实际上,交子的数量,可能已经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为什么? 因为好多商贾,他拿了交子,他不愿意再换回笨重的铁钱啊! 所以,每每赎回的时候,这些人都选择不要现钱而是换成新交子。 这样他们才好做买卖! 毕竟,谁愿意带着几千斤几万斤甚至几十万、几百万斤的铁钱到处跑? 光是运费,他们都得亏死! 何况,铁钱每年都可能因为生锈,而损失一批。 所以,很多世代使用交子的商贾,现在都习惯了用旧交子换新交子。 现在,官家虽然是用铜钱为本金,发行交子。 可铜钱也很重! 一贯钱,已经至少五斤重(宋斤,约合640克)。 一万贯就是五万斤铜钱。 做大买卖的商人,光是为了运输这五万斤的铜钱,恐怕每百里的花费都是几百贯。 还得担心路上遇到绿林好汉,还得忍受被沿途官吏盘剥敲诈……更得交税! 所以,一旦宋辽交子发行,而且信誉稳定,币值坚挺以后。 民间的商贾,恐怕会有好多人,选择在交子赎回时,放弃钱币,选择新交子。 带一叠纸,可比带上几万斤的铜货到处跑,还要提心吊胆好多了。 无非每次换新的时候交点钱嘛。 所以,这宋辽贸易交子将来说不定每次换新,光是本金就足以应付兑换! 如此一来,对大宋来说,其实全是好处! 辽国却还得感谢,还得称赞大宋真兄弟之邦,有事他真帮忙! …… 保慈宫中,两宫也在听着,粱惟简带来的汴京交子务的官员的汇报。 在这些官员的叙述中,慢慢搞懂了一些事情。 “卿是说……如今民间流通的交子,可能已经超过千万了?” 对方点点头。 两宫对视一眼,都感觉离大谱! 因为根据这个人的说法,每次交子赎回的时候,光是本金就已经足以应付兑换了。 好多年份,甚至只有不到一成的人选择换钱。 其他人都选择了以旧换新,宁肯多给赵官家一笔钱,也绝不要现钱! 这已经超出了两宫的理解能力范围,感觉像是在听天书一样。 送走交子务的官员,两宫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太皇太后道:“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究竟给老身生了个怎样的孙儿啊!” 又孝顺又聪明又懂事还念亲情,知道外戚们都不容易,对高家、向家还有两位皇叔那是恩宠不绝,生怕他们吃亏受委屈了。 两位太夫人,更是被他的仁孝感动,特别是太皇太后的生母韩越国太夫人,就常常让人入宫在她面前称赞官家,都说官家隔个十天半个月,就派人登门赏赐。 财帛、御药、香药甚至脂粉。 络绎不绝,源源不断! 上上下下,都说官家仁孝聪俊,真社稷主。 如今更是在两宫眼皮子底下和朝臣面前,给她们整了一个大活。 一旦成功,在两宫的理解中,不仅仅每年给辽国的岁币起码省下了九成。 辽国还得感谢大宋! 官家的成长速度,两宫感觉自己要是再不努力,恐怕就要跟不上了。 看着太皇太后的样子,向太后满心都是欢喜。 “娘娘,新妇以为此乃祖宗庇佑,神佛保佑!” “保佑我大宋国运昌盛,天降圣主!” “将来,娘娘有的是福可享!” 太皇太后听着,点点头,道:“太后,是该选个良辰吉日,去开宝寺中给佛祖、菩萨上香了!” 向太后道:“新妇一切唯娘娘之命是从!” 第两百二十章 赵煦的解释 福宁殿中,赵煦正拿着笔,在书案做着注释。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从帷幕一侧,轻轻的走进来。 见着正在提笔写字的赵煦,两宫都是欣慰的笑了一下。 然后,便走到了赵煦的身后。 赵煦听到动静回头一看,立刻笑起来:“太母、母后怎来了?” “来看看六哥……”向太后微笑着,看了看赵煦身前的书册。 薄薄的纸上,似乎抄录着句子。 每一句下都有着六哥自己的诠释、想法。 向太后看着,问道:“六哥,在读明道先生的文章?” 赵煦点点头。 心中其实有些得意,因为,在世人的印象中,程颢似乎是旧党的理论大家。 应该对王安石新法进行激烈批判才是! 表面上,看着也似乎如此。 但实际上…… 看看程颢在识仁一书的注解最后陈述中对赵煦说的话吧:人主当去深锢之弊,而图长久之计,用生意行仁心,体察天理,顺乎阴阳! 所以,这位理学大宗师,其实是支持变法,只反对激烈的变法,反对急于求成的政策而已。 可惜,他已经去世了。 也就没有人知道,他对王安石变法的真实态度。 这可就太方便赵煦了。 儒家思想,就是这样的。 随便怎么解释,只要逻辑能说得通,而且可以被人认同,就可以被认为是圣人的‘微言大义’。 这从孔子之后,就一直如此。 赵煦在现代,甚至见过自称儒家门徒的工业党。 也看过好多水论文家伙,发的那些什么儒家思想和中国工业,论儒家思想在现代工商管理之中的应用一类论文…… 他们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发表了。 赵煦起初是懵逼的。 但,后来请教了他的老师,才被老师一语点醒:“儒家思想,从古至今,都是一门社会科学!” “儒家思想必须解释社会现状和社会问题,以此来迎合统治者,并得到主流士人的认可!” “不然,就会被社会和君王抛弃……” “所以,每一个时期的儒学,都有那个时期的特点!” 赵煦当时听完如同醍醐灌顶,知道他的老师说的对。 作为曾经的君王,赵煦当然知道,那确实就是儒家的主要任务。 服务于君王的统治,替君王解释社会现状(忽悠糊弄老百姓)。 所以,儒家必须要让人相信才行。 要是连农民都忽悠不了,君王要他何用? 两宫却是都看着赵煦写着的东西,眼中异彩连连。 因为赵煦不仅仅是在抄录程颢的文章,还同时在解释、诠释程颢的文字。 两宫只看了一会,就都觉得,虽然官家(六哥)的想法有些稚嫩或者天真。 但细细一想还真的有几分道理。 再联想今天殿上之事,两宫都已经完全接受了赵煦的说法。 他确实是自己悟出来的。 这也符合赵煦这几个月来在两宫面前的表现——常常能敏锐的抓住关键,屡屡出奇妙之手。 不过,两宫还是有些不放心。 辽国,那可是北虏! 于是,太皇太后拉着赵煦的手,将他带到了御床上坐下来,向太后也坐到另外一侧。 “六哥,太皇太后和吾,已经知道六哥的交子发行是可以成功的!”向太后轻声问着:“就是,太皇太后和吾都担心,北虏每年多得了那许多的钱帛,会不会欲壑难填?” 这是两宫忧心的主要方向。 过去,大宋给北虏每年二十万两白银,三十万匹绢布。 北虏尚且已经嚣张到了如今的地步。 何况是一年三百万贯? 俗话说的好,如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万一北虏愈发贪婪,如之奈何? 赵煦看着向太后,微笑起来:“不瞒母后,儿就是希望北虏欲壑难填!” 两宫顿时都严肃起来,看着赵煦:“六哥(官家)!” 赵煦微笑着:“母后、太母勿忧,且听儿细细道来……” 赵煦可太清楚,两宫对辽人的畏惧了。 恐怕辽人打个喷嚏,两宫都会茶饭不思。 两宫看着赵煦自信的样子,这才安坐,听他解释。 “北虏乃是夷狄,夷狄无信,圣人早已经明言!”赵煦笑着解释着:“然而,儿以为,哪怕夷狄也脱不了人之天性……“ “人之天性,便是好逸恶劳,便是贪图酒色财气……” “偏偏其又不重圣人教化,其上下不知节俭……” 这就是欺负两宫在深宫之中,不知民间疾苦了。 若两宫是宰执们,就一定知道,大宋其实也一样。 民间奢靡之风盛行! 士大夫们酒色财气,无一不精。 为了喝个茶,一套茶具,就花百贯的人比比皆是。 可两宫哪里知道这些? 她们即使出宫,去的也是开宝寺、大相国寺。 每次出宫,都是浩浩荡荡,前后仪卫无数,还要净街。 估计也就向太后,还能多少知道一点。 但她所知的也是治平年间的老黄历了。 二十年弹指一挥,天下已是翻天覆地! 便是汴京城也早已不是向太后记忆里的汴京城了。 于是,赵煦的说法,让两宫都微微点头。 赵煦继续说道:“如今,北虏每年得三百万贯,可用于购我朝之物……” “他们会渐渐的不满足于此……” “然后,他们就会将自己国中金银送来我朝,请我朝为其制作交子,以便继续购物享受……” “如此,十年、二十年后,我朝已民富国强,而彼则深陷酒色财气之中,国库更是亏空严重!” “如此,儿就有机会了……” “太母、母后不要误会!”赵煦看着两宫再次严肃起来的神色,连忙安慰:“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太母、母后教诲,儿牢记在心,绝不会轻言用兵北虏……” “儿只想继承太宗皇帝、真庙、仁庙之志……” “花钱赎回燕云十六州而已!” “以十年、二十年之功,使北虏深陷泥潭,不得不将燕云十六州交还,以此偿债,以此为贷,继续沉迷于奢靡之中!” 两宫听完,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来。 因为赵煦的话,讲的条理分明,逻辑通顺。 仔细一想,也确实有实现的可能! 因为兵败高粱河,自太宗之后深感武力无法收复幽燕的历代天子,都开始另辟蹊径,想要花钱赎回。 赵煦并不是第一个这样想的。 真庙、仁庙,都有过这样的念头,还付诸了实际。 便是先帝的封装库也是为了幽燕十六州而准备的。 而赵煦比这些天子更进一步。 他提出了具备可行性的计划。 用十年、二十年来麻痹北虏,让其离不开大宋,然后不得不交还幽燕十六州。 只是…… 太皇太后看着赵煦,忧心忡忡的问道:“官家,如此一来,国家哪来这么多钱?” 现在一年三百万贯,十年就三千万! 北虏若是请大宋制作交子,每年再增加几百万贯。 他们拿着交子,买了商品回去。 商贾们拿着交子来汴京兑换。 虽然说,交子务的官员言,大部分商贾都不会立刻兑换。 但万一呢? 万一商贾拿着交子就兑换,那大宋不就吃大亏了? 这是两宫担心的地方。 也不能怪她们,实在是这种事情风险太大了。 赵煦听完,却是笑了起来:“太母勿忧!” “孙儿已经想好了……” “商贾拿交子来,该兑换就兑换,而且不拘三年期限,随时都可以兑换!” “因为这个商贾换了交子,交子所回头就可以将之出给其他商贾……” “这一来一回,就是一贯六十文的抽税!” “假设一张面值十贯的交子,在一年之中在交子所兑换超过十次……” “那这张面值十贯的交子,其实就已经在封装库中了!” “等于商贾,又花了十贯,从交子所买回了它……” 两宫听到这里,面面相觑。 仔细想想,还真是这样! 大宋只要储备足够的准备金,那么,根本不怕商贾兑换,甚至要鼓励兑换,换手率越高越好! 赵煦继续道:“此外,辽人从我朝购物,仅仅是以如今三百万贯为计……” “天下商贾,从中获利,怕是在百万贯以上!” “而儿听说,商贾有过税、住税……” “其以货物,南来北往,沿途交税可以利国家也!” “其为了卖货北虏,又需雇佣百姓工匠……百姓工匠又可得其利……” “长此以往,北虏金银源源不断流入我朝……我朝商品源源不断进入北虏……”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到后面,北虏根本不敢再言南下……” 赵煦看着两宫,依旧微笑:“因为,到那个时候,北虏南下,打的其实就是他自己!” 两宫听着,不由自主的点点头,她们都已经被赵煦说服了。 赵煦所言甚至可以说是说到她们心坎里去了。 赵煦看着两宫神色,道:“所以啊,太母、母后,请给高、向两家国亲提个醒吧……” “赶快去边境榷市,开设店铺,专营北虏所好之物……” 两宫听着,都笑起来,向太后对赵煦道:“六哥,高、向两家皆外戚也!” “他们都已富贵至极,不可再与民争利!” 太皇太后也道:“太后所言甚是!” 赵煦只是微笑着。 他知道的,高家、向家岂能放过这场饕餮盛宴? 本来还写好多儒家思想的一己之见,想了想,删掉了! 因为,这样会被人说水,要是有读者有兴趣,回头我发章免费的章节解释一下。 当然,仅限于我个人浅薄的认知。 ps:书中的一些事情,也是如此。 作者君只是一个凡人,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不犯错误,请大家谅解。 (本章完) 。 第两百二十一章 元祐字典 耶律琚看着自己反复修改了五次的奏疏。 他微微吁出一口气,将其用火漆封好,然后唤来一个亲信将这份奏疏交给他,说道:“立刻快马送上京城天子御前!” 辽使在宋境,活动会受到严格限制。 但根据盟约,书信往来不受限制。 当然,速度慢一些,从汴京到上京,奏疏往来最快也要十几天。 但耶律琚觉得,自己是等得起的,也必须等,等到上京回复! 这可是天大的前程! …… 在都亭驿的另一边。 西夏使者嵬名谟铎,烦躁的解开了自己左衽的衣襟。 汴京城太热了! 热的他受不了! 而汴京的南蛮君臣,迟迟没有通知他入宫。 更让他烦躁! 最烦躁的,莫过于他刚刚听说的事情。 南蛮和北朝,似乎在谈一个新的盟约! 盟约似乎涉及了三百万贯铜钱!(他能得到的消息有限,所以不可能知道全貌) 三百万贯! 南蛮子想做什么? 约北朝一起对付大白高国吗? 这让嵬名谟铎开始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 他很清楚的,即使当年,景宗皇帝(李元昊)在世时,大白高国也不敢更不能同时获罪于南蛮、北朝。 当年,北朝入寇大白高国,景宗立刻就和南蛮求和。 然后才回过头去,与北朝作战。 即使如此,也只是赖天之幸,才勉强靠着运气赢了一回。 而且,打赢了后,立刻求和请降。 景宗皇帝时的大白高国尚且如此,何况是现在的大白高国? “不行!”嵬名谟铎说道:“我必须写信回国,向太后、兀卒禀报此事!” “若南蛮北朝果然联手,大白高国危矣!” 在他的理解中,南蛮肯花每年三百万贯给北朝,肯定是要求北朝一起夹击大白高国。 不然,难道南蛮子傻了?拿钱不当钱看? 就算南蛮的太皇太后、皇太后傻了,南蛮大臣们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灭亡大白高国! …… 文彦博府邸。 大宋太师,听完文贻庆的描述,也是微微吁出一口气:“这位少主……可谓才同成王,智若汉明……” 他所言所说的交子条贯,在文彦博眼中,已经很完善了。 剩下的都是细节了。 譬如防伪,譬如发行方式,譬如储备金的兑换流程以及何处、何时兑换…… 而这些东西,本就不该是天子要考虑的。 甚至,天子只需要提出一个可行的想法,其他一切臣子来负责就好了。 不然,天子事必躬亲,要宰执做什么?! 于是,文彦博站起身来走向内宅,他要去见他的妻子王氏。 让王氏后日坤成节入宫,给十三娘带些话。 …… 隔日,丁未(十五)日。 赵煦刚刚吃完早膳冯景就来报:“大家,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刚刚递了帖子,请求御前独对!” “让邓学士到崇政殿便殿等候,我一会就过去!”赵煦吩咐着。 如今,赵煦已经在向太后的支持下,在太皇太后的默许下,得到了可以单独召见大臣的全部权力。 这是以沈括为缺口,一点一点扩大缺口,渐渐染指的权柄。 到现在,他已经在事实上得到了这个权力。 通见司也不再先将那些大臣指明请求独对或者上书的奏疏,送去保慈宫,而是直接送到福宁殿来。 两宫对此都很放心。 因为赵煦会主动跟她们说召见大臣的事情,以及大臣上书的事情。 赵煦通过自己的表现,让两宫都相信,他有能力做好,并可以应付这些事情。 当然,现在知道这个事情的人很少。 除了赵煦身边的人,以及沈括之外,就是一个邓润甫。 这是赵煦特意控制的结果。 他还小,正在长身体,虽然心智已经成熟,手腕也足可驾驭群臣,但生理上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一刻钟后,赵煦就在御龙左直的护卫下,到了崇政殿的殿堂上。 邓润甫已在殿中等候,见了赵煦入殿,便持芴恭迎:“臣恭迎官家……” 赵煦坐到御座上,看向邓润甫,问道:“邓学士,可是朕之前委托学士的事情有了成果?” 邓润甫恭身拜道:“回禀官家,臣自六月丁亥(25)奉诏以来,臣与学士院上下,日夜不休,今幸不辱命已初具样书,乞进御前……” 赵煦开心的说道:“快快上呈,朕要亲自阅览!” 但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御史台的那些激进派,居然偃旗息鼓,没有和他上上辈子那样追着他不放。 可惜!可惜! 好好的窝子,居然没有鱼进窝。 无论王觌还是刘挚,竟都能忍住! 这让赵煦真是好生失望! 因为,他们若是咬住赵煦看《字说》不放,那么今天,就是他们的死期! 邓润甫不知道这些,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厚厚的装订起来的书册,恭敬的呈在手中,奏道:“臣奉官家之诏,效汉许慎旧事,以为字典……” “今已初具成效,录常用之字,两千七百一十六字,典故、诗文、出处等计三千余条……” “以圣旨之意,用偏旁部署列为索引,以笔画多寡为顺序,更于书页之中,以数字为页号……” “已编书目计有七卷,此乃第一卷样书,乞陛下阅览!” 赵煦欢喜不已。 冯景走到邓润甫面前,接过他手里的书,然后恭敬的呈递御前。 赵煦拿起来,放在自己面前欣赏。 邓润甫是个聪明人,在赵煦吩咐,并亲口确认是要献给两宫慈圣的圣节贺礼后。 所以这一卷装订起来的书,非常讲究。 封皮以丝绸织造而成,点缀着黄金的纹路。 其上,用着金线绣着四个竖排的字:元祐字典! 翻开书册,里面的纸张选的是上等的宣纸。 洁白无暇,晶莹透亮。 其中的字,则是邓润甫亲笔所写的标准馆阁字体。 一个个字迹端端正正,按照着赵煦的要求和给他的模板,首先列好了偏旁部首的索引页。 因为是为了赶在太皇太后明日圣节之前,搞的献礼工程。 所以,只列了常用字和一般的释义和比较出名的典故,以及官方的切韵、注音词。 即使如此,这也依旧是一部皇皇巨著! 邓润甫带着学士院上百官吏,花了整整十天,几乎日夜不休,才终于编订好了第一卷。 当然,这也只是打个基础而已。 真正要编订好‘元祐字典’,赵煦估计,没有五六年的时间,调动大量人手是不可能做好的。 这可不仅仅是赵煦的献礼工程。 也是将来用来安置致仕宰执,优容元老重臣,甚至可以拿来安置那些自己不喜欢但又实在没有借口打发的大臣的大工程! 当某个大臣,让赵煦不喜欢或者单纯感觉他可能阻碍自己施政的时候。 赵煦就会将他请来编纂《元祐字典》。 在现代,把人打发去地方志、科技办,是典型的流放。 但在大宋,被天子任命主持编辑类似字典、文库之类的工程的大臣。 这是荣耀! 多少人打破脑袋,都争取不到的天恩! 这是所有士大夫,都没办法拒绝的! 立言、立德、立功三不朽嘛。 现在,朕给卿一个青史留名,流芳百世的机会,卿还不赶紧说声:谢谢官家? 所以,赵煦其实已经想好了,向永乐和弘历学习。 将来搞一个元祐大典! 一方面,抢救传统经典,保护先人典籍给子孙后代多留一点遗产。 另一方面,则可以维护朝野的稳定。 不再需要用贬官的方式来激化矛盾。 元祐大典,这样的国家级文化工程的主持者或者参与者,足以安抚人。 同时还能叫他感激涕零。 赵煦将手里的元祐字典翻阅了一遍,然后满意的点点头。 这部字典,是赵煦特意吩咐的,第一卷以太皇太后七月十六日坤成节为数,一共七百一十六页。 第二卷则是以向太后生辰八月二十二日为数,一共八百二十二页。 将书页合上,赵煦带上这部厚厚的字典,对邓润甫道:“学士随朕一同去保慈宫,向太母献礼吧!” 邓润甫再拜:“臣谨遵圣旨!” 他虽然是在学士院,可昨天的事情,他也听说了。 于是本来就很恭敬的态度,现在变得更加恭敬,甚至可以说是战战兢兢。 至少,在赵煦面前他是这样做的。 赵煦也懒得去管这个事情。 邓润甫是他信任的忠臣,绝不会背叛他——上上辈子,元祐时代后期,邓润甫在范纯仁等人的建议下召回后,就一直通过种种途径或明或暗的和赵煦表忠心了。 事实证明,他也确实是忠臣。 召回章惇,平反蔡确、邓绾等冤案,开启绍圣绍述的先河,都是邓润甫一手为之! 带着邓润甫,到了保慈宫。 两宫还在帷幕中批阅奏疏,看到赵煦带着翰林学士,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书。 两宫都有些惊讶。 赵煦却已经将那本厚厚的书,勉力的举在手中,然后跪下来,拜道:“太母明日圣节,因皇考丧期而不能庆贺……孙臣惶恐,乃命翰林学士臣润甫,效汉许慎之《说文解字》,以偏旁部首为索引,按笔画多寡为顺序,编《元祐字典》以为太母贺寿!” “恭愿太母千秋!” 说完,赵煦就再拜俯首。 而坐在帷幕内的太皇太后,已经欣喜若狂,甚至感动的都要流下泪水了。 本来设计过,刘挚、王觌跳坑的剧情,但我想了想,然后代入了这些人的想法,觉得他们不会跳坑。 原因? 现在带头大哥在陈州,而且他们也没有得到两宫信任。 真头铁的冲塔,那也太蠢了些! (本章完) 。 第两百二十二章 赏罚要速 帷幕中的太皇太后的兴奋和激动,是显而易见的。 因为她最好面子了! 也因为赵煦忽然献的这个大礼,实在让她高兴! 于是,当赵煦捧着那部厚厚的字典,来到帷幕内,呈递在她面前时,她是一边流着泪,一边开心的说道:“老身活了这么多年今年生辰是最高兴的!” “太母为何哭了?”赵煦将字典呈递到她面前问道。 “太母这是高兴!”太皇太后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孙子,欣慰的说道:“能有官家这么孝顺的孙儿,太母这辈子算是值了!” 赵煦拜道:“孙儿孝顺太母,天经地义!” “太母还是快看看,孙儿命人给您做的这件贺礼吧!” 太皇太后含笑说道:“好!好!” 便打开书册,看着索引页上的文字。 然后她就看到了,索引页上都有着一些新奇的数字,便问道:“官家,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梵文符号在大宋不稀奇。 因为译经工作,一度是国家工程,由首相兼任。 正韵的反切法,就可能是受到了西域地区的字母拼音法发展而来。 在日常生活中,只要进寺庙,那么梵文符号也是很容易接触的。 虽然普罗大众不懂,但不妨碍熟悉。 赵煦答道:“太母,这些是孙臣从宋用臣进献的几本古籍上找到的数字……” “用来表示一二三四……” “因为简单易懂,孙儿就常常用在日常之中……” “可方便计算,也能方便标注!” 太皇太后点点头,再看索引,就已经明白了。 正如官家所言一般,确实简单易懂还有些好用。 赵煦开始介绍起来:“太母,此《元祐字典》是孙儿为您的圣节以及母后生辰特意命翰林学士准备的贺礼……” “这第一卷,为太母贺寿,恭祝太母千秋……” “故一共七百二十六页……” “而第二卷,则是为母后生辰而贺,为八百二十二页……” “以此类推,往返循环!” 赵煦说道这里,就看向两宫。 向太后在听到赵煦命人编这书,也是为了她的生辰而贺的时候,顿时也感动起来。 两宫都抱住赵煦,都被感动的流泪。 “祖宗保佑,菩萨庇佑……”两宫嘴中只喃喃说着。 都只觉得,有这么一个孝顺的孩子,这辈子便算是没有白活! …… 帷幕之中的动静,让邓润甫看了,也是动容不已。 殿中的女官内臣们,更是都红了眼眶,深受感动。 不知过了多久,帷幕之中的两宫才渐渐冷静下来。 这个时候,邓润甫也终于听到了传召。 “邓学士!”太皇太后的声音,从帷幕中传来。 邓润甫立刻拜道:“臣在!” “这些日子辛苦学士了!”太皇太后说道。 向太后也道:“确实是有劳学士了!” 邓润甫当即答道:“陛下以纯孝之心,降圣命于臣,臣奉圣旨,为陛下孝业效命,不敢言辛苦!” 两宫听着,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 于是,太皇太后说道:“学士,是官家潜邸大臣,也是我朝文华上科之选……” “这样吧……”她看了看向太后,说道:“且先加集英殿侍讲,为官家经筵官!” 向太后立刻说道:“学士为经筵官,本宫以为最是恰当!” 邓润甫立刻拜谢:“两宫慈圣推恩,臣感激涕零,唯尽死以报,不负慈圣之望!” 于是,两宫下诏,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为集英殿侍讲,寄禄官自朝议大夫特旨拔擢为中散大夫,以翰林学士承旨兼任提举《元祐字典》。 这就是要将这个事情,交到他手中了,赵煦则趁机向两宫推荐了元老大臣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 以张方平天下名臣,且历任仁庙、英庙翰林学士,熟悉崇文院内外藏书的理由,请求让张方平也加入《元祐字典》编纂工作。 两宫当然从善如流,于是,以赵煦的名义下诏。 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为侍读,五日一朝天子,并特旨为《元祐字典》编纂使。 推荐张方平,纯粹是回报张方平上次带程颐入宫的事情。 为君者,当赏功、罚过! 而且赏罚要及时、快速! 这是赵煦上上辈子多年为政总结的经验,也是他在现代,阅读史书时得到的启发。 只有赏罚迅速,才有威信,才能叫人卖命! …… 隔日,七月戊申(十六)太皇太后坤成节。 因神宗皇帝瓒宫在殡,所以一应庆典,全部取消。 只让开封府剃度僧人,以为祈福——这确实是恩典,要知道现在一张度牒,在汴京城里起码可以卖到两百贯! 所以,好多真和尚根本剃度不了。 假和尚却满地跑。 故而,每年天子圣节、太后、太皇太后圣节,都是给那些真正的和尚的恩典。 不过,数量都很有限。 毕竟,度牒是好东西!更是硬通货,直接可以拿来当钱用的。 大宋对此管控的很严格,每年下发的度牒数量,都严格控制,就是怕贬值了,搞坏了市场,以后不好做这个无本买卖。 所以,怎么可能给太多免费名额? 今年坤成节,开封府剃度僧人的名额就只有二十个。 在开封府忙着给和尚考试,看看他们有没有剃度的时候。 皇宫大内,命妇们都已经纷纷入宫。 然后,两宫在保慈宫中,将赵煦昨日所献的贺礼《元祐字典》拿出来,给命妇们看。 所有命妇纷纷道贺。 曹家的那几个命妇,更是在太皇太后面前,低眉顺眼的说了好多好话。 哄得这位太皇太后,眉开眼笑,深感长脸。 赵煦呢? 自也没有闲着他派了冯景,持天子节带上了大批丝帛、脂粉和御药,到了高家赐给太皇太后生母韩越国太夫人。 话也说的很好听,只说‘太夫人诞育慈圣,乃是社稷功臣,国家贤夫人,今太母圣节,太夫人不便入宫,朕当代太母,为太夫人而贺。’ 直喜得这位太夫人,欢喜不已。 于是,立刻写了上书,派了高公绘送入宫中。 太皇太后得了太夫人的上书,看了以后就又传给向太后看。 其他在场命妇,于是再次拜贺。 所有人都说:“太皇太后慈圣,保佑拥护官家,而官家纯孝,千古罕见……实可为天下楷模!” 这就让太皇太后更加开心,这个生辰,过的无比舒心。 …… 傍晚时分。 文彦博的夫人王氏,从宫中乘车返回。 文宗道亲自带着人在门口迎接——王氏是续弦,她和文彦博就生了文宗道这一个儿子,其他皆是文彦博发妻以及姬妾所出。 文宗道将自己的母亲,接进内宅。 文彦博就已经在等候了。 “夫人回来了……”文彦博问道:“可见到了十三娘?” 王氏点点头。 “十三娘在宫中如何?”文彦博问道。 王氏答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很喜欢十三娘,一直带在身边……便是皇太妃,也对十三娘比较满意,还赐给过十三娘脂粉……” 文彦博放下悬着的心:“这就好!这就好!” 至于官家,他不必问的。 一是因为官家现在还小恐怕根本不懂男女之事。 二是文彦博了解男人。 等官家十四五岁,十五六岁,气血渐渐旺盛,十三娘也该有十八九岁了,正是女子最动人的时候。 而其他家日后送进宫的女子,那个时候不过十三四岁。 一群黄毛丫头,如何与十三娘竞争? 到那个时候…… 说不定,十三娘可以直接正位正宫! 而文彦博,则一直在为此努力。 自十三娘入宫后,他就已经摆正了姿态,再也不倚老卖老了,基本上官家想做什么,他就支持什么。 用着四朝元老的身份来背书! 而文彦博知道,自己的这些表态,官家绝对是知道的,也是心里面有数的。 不信,看看隔壁的张方平! 前些天,张方平才带了程颐入宫,在两宫面前言说官家读书之事。 昨日,官家就在两宫面前推荐了张方平出任《元祐字典》编纂使。 理论上,张方平在元祐字典的编纂工作中,处于领导地位。 邓润甫都得听他的。 当然谁都知道,实际上,他只是个参谋,他的年纪也不适合继续从事繁重的文字编纂工作。 但,这恩典依旧震撼人心! 元祐字典一旦编纂完成,刊行于世。 张方平就能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了! 日后天下士人读书,只要用到《元祐字典》,就会知道他张方平曾参与了《元祐字典》编纂。 百年、千年后,恐怕都是如此。 就像东汉的许慎,在千年之后,依然被人谈起,依然被人推崇。 这是真正的不朽!所有士大夫的追求! 也是司马光用了十五年,才终于达成的成就。 …… 接下来数日,汴京城中,波澜不惊。 赵煦则在福宁殿里,认真的读着程颐、孙觉献给他的书。 仔细做着注解,也认真的学习着。 时光荏苒,转瞬就是七天。 元丰八年七月乙卯(二十三)。 持节汝安军节度使、检校太尉、留守北京大名府王拱辰卒。 讣闻,两宫以故事辍朝一日。 旋即诏以资政殿大学士、知河阳府韩维,为北京留守。 除此之外,王拱辰的去世,几乎没有引起什么涟漪。 汴京城中无论新党,还是旧党,都对他的去世无感。 甚至有人窃喜。 譬如福宁殿里的某个少年天子这天晚上又加一道菜。 ps:没有第四更了,月票加更留到明天早上 (本章完) 。 第两百二十三章 西夏使者的惊魂一日(1) 元丰八年七月丙辰(二十四)。 西夏陈慰使嵬名谟铎及副使吕则陈聿津,出现在了皇城的右昭庆门下。 他们穿着西夏的绯窄袍,戴着小而矮的金丝冠帽,耳朵上吊着好几对耳环,腰间配着黄金特制的所谓蹀燮带。 这是一种从游牧时代转变过来的配饰。 最初是用皮革制作的,用来系放诸如弓、剑、刀、斧一类的武器,以及野外生火的各种火石。 元昊改制,将之定为西夏武官的配饰。 西夏人崇佛,也喜欢黄金,所以,高级贵族的配饰、冠帽都以黄金为之! 看着是很奢侈。 但真的很丑! 特别是那个矮矮的金冠,戴在头上,将髡头的头顶完全呈现在人前。 脑后又梳着辫子,看上去真的是丑的厉害! 嵬名谟铎立在宫门口,看着太阳开始渐渐升高。 他内心的忐忑,也进一步的强烈。 这些日子以来,他能明显的在都亭驿里感受到,南蛮对他的态度逐渐的冷淡。 而北使们则和南蛮的关系,迅速升温。 他虽然无法接触北使,但可以通过种种细节和身边的随从们,在都亭驿里听说的事情来推测。 这些天,他是越想越焦急。 万一,万一北朝真的和南蛮结盟,从南、北、东、西四个方向夹击大白高国。 青唐吐蕃再落井下石,自西南高原而下。 大白高国灭亡,岂非指日可待了? “不知国中是否已经收到我的奏报了……”他想着。 但算算时间他就知道,不可能! 即使是快马不休,没有十天以上的时间,是不可能让兴庆府的太后和兀卒还有国相知道的。 正忧虑着宫门之中传来了爽朗的笑声。 然后,他就看到了,北朝的劝慰使萧杰,还有劝慰副使韩昭愿,在南蛮的馆伴使陪同下,自宫中走出来。 嵬名谟铎顿时如堕冰窟。 副使吕则陈聿津则闭上眼睛,感到了严重的不安。 北使从他们身边走过,嵬名谟铎和吕则陈聿津,都看到了,那两个北使在看他们的时候,眼中带着浓浓的蔑视! 让他们有种被敌视的感受! “该死!” “难道北朝和南蛮真的结盟了?” 嵬名谟铎顿时慌张起来。 因为北朝是真的能和南蛮结盟的! 他们有足够的互信——百年来,边境无事,澶渊之盟后,使者四节往来不休。 百年来,南蛮从未失信。 总是按时将财帛送到了北朝。 而北朝人又喜欢南蛮的各种财货! 他们确实具备结盟的条件和可能性! 尤其是考虑到,现在的南蛮皇帝只有十岁,而北朝的太孙也只有十岁。 他们年齿相当,是最有可能达成盟约的。 南蛮想要大白高国的灵州、宥州、兴庆府。 北朝又何尝没有觊觎大白高国的黑山、黑水以及北院诸地? 想到这里,嵬名谟铎的心就越发孤寒了。 但嵬名谟铎永远不会知道,萧杰和韩昭愿之所以蔑视甚至敌视他们。 只是单纯的瞧不起和看不上。 对契丹人来说,西夏,那不就是灵夏之间的党项小丑吗?在辽国国内,无论南北两院,都是公开以‘西虏’称呼西夏的。 所以,萧杰、韩昭愿只是单纯的地域歧视叠加民族歧视、文化鄙视而已。 当然了,看不起归看不起。 契丹人在现实利益面前还是分得清楚的。 他们知道,只要西夏存在一天,南朝的汴寇就不敢再觊觎幽燕。 让南蛮和西虏互相消耗,岂不是美滋滋? 可嵬名谟铎不知道这些。 他在信息茧房中,只能推测、猜测。 而通常,人们的推测和猜测,总是偏离事实。 …… 曾布将辽国劝慰使,送出宣德门。 他才慢悠悠的来到了西夏使团面前,对嵬名谟铎道:“贵使请随我来……” “我朝皇帝陛下,已在崇政殿中等候使者入觐……” 嵬名谟铎连忙用汉话道:“劳烦学士!” 曾布没有回答,只是例行公事的向前而去。 这些日子来,他在都亭驿,可是过的相当煎熬。 特别是邓润甫获命主持《元祐字典》后,曾布就已经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说好的嘉佑元老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呢? 现在是怎么回事? 韩子华当了右相也就罢了。 过去在他眼里,几乎被他无视,认为构不成威胁的邓润甫,如今已经风生水起! 曾布很清楚的,一旦邓润甫的《元祐字典》功成,那他就可以直升三省两府! 更要命的是——邓润甫还加了侍讲官。 如此一来,他就已经集齐了天子潜邸大臣、天子亲近大臣、国家词臣等等光环。 搞不好,将来他曾子宣到了他邓温伯面前,还得行礼! 从此以后都得矮邓润甫一头! 这曾布能受得了? 所以,现在的曾布,除了对辽使还有点耐心外。 在西夏使者面前,干脆就是摆着一张死人脸。 一问三不答的那种! 曾布的心态很好解释——用现代的话说就是:既怕兄弟过的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但曾布不会知道,他的态度和神色,落在嵬名谟铎眼中,几乎就是实锤了宋辽联盟! 不然为何,辽使会公开的蔑视他? 不然为何,这个南朝馆伴使这些天的态度急转直下? 现在更是干脆连演都懒得演了! 于是,嵬名谟铎知道,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想方设法的拆散宋辽联盟! 必须不惜代价!不择手段! …… 崇政殿。 赵煦端坐在御座上,看着殿中的大臣,静静的等待着。 现在,赵煦只要上朝,基本上两宫都会让他自由发挥。 于是,他已经可以插手一些民政了。 当然,赵煦惜字如金,不是那种施恩、给好处或者是做好事的事情,他绝不开口。 大臣们也渐渐习惯了他这样的做法。 每每,有好事的事情,就一个比一个上奏的及时。 然后就都眼巴巴的看着赵煦。 赵煦也从不让人失望——多数时候总是从善如流。 只在涉及大型水利工程,特别是在黄河问题上,极为谨慎。 大部分请求治河的奏疏,都被他驳回了,只有少数加固堤岸的请求被他批准。 原因很简单——黄河是大宋现在的技术和工程水平能治的吗?治不了! 一界界都大提点修河司换了多少人了? 有用吗? 李垂的提议好好的,干嘛要乱改人家的吗? 现在好了,黄河改道了,河北被淹了,再改下去,怕是要淹京西了,京西淹完,就要夺淮入海了。 所以,朕劝你们先把治河的理念搞搞清楚,再来说治河的事情。 赵煦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多种树! 不仅仅要在汴京、滑州等地种树,还要去上游的关中、沿边、兰州种树。 最后种到兴庆府! 这辈子,他都将是种树狂魔! 想着这些事情,终于,通见司的人来报:“启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西夏陈慰使嵬名谟铎、副使吕则陈聿津已至殿外,乞指挥!” 赵煦轻声道:“传!” 于是,殿外开始响起礼乐吹奏之声。 然后,赵煦就听到了,一个浑厚的声音,在殿外拜道:“大夏太后、大夏皇帝闻大宋国丧,不胜哀悼,特遣外臣谟铎等来朝,乞大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节哀!” 赵煦听着,眉头皱起来。 他看向殿中的宰执们,问道:“诸卿,仁庙庆历和议,朕记得夏主臣我朝,以为夏国王……” “哪来的什么太后、皇帝?” 群臣也都激动起来。 右相韩绛更是拜道:“陛下圣明!” “确无什么大夏太后、大夏皇帝,只有夏王太后、夏国王!” 士大夫们或许带兵打仗不行。 可在计较名分大义上,却是无比厉害,同时也无比在乎! “既如此!”赵煦站起身来:“今日来的必是外邦野人!” “朕就不见了!” 说着,他直接起身就走。 两宫也从帷幕中向殿外而去。 很显然,她们也被西夏使者的用词气到了。 毕竟,她们就算再不喜欢战争,也知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若叫夏人在殿上,坐实了可以和大宋平起平坐。 这天下人如何看待大宋? 这是绝不能让步的事情! 于是,殿外的嵬名谟铎顿时傻眼了。 殿外的南蛮官吏们,则围了过来,语气不善的骂道:“快滚!” 嵬名谟铎,看着这个场景,顿时如堕冰窟。 他只是试探而已。 南蛮的反应就如此强烈! 特别是那个南蛮小皇帝,竟直接起身就走! 完全没有将大白高国放在眼中…… 这意味着什么? 嵬名谟铎知晓,定是南蛮和北朝真的结盟了! 他立刻慌了,也顾不得兀卒的交代和国相的命令了。 他直接扑通一声,就跪了在殿前,磕头说道:“外臣一时失语疏忽……死罪!死罪!” “乞上国天子降罪严惩!” “错在外臣一人而已……请上国天子勿因外臣一人,而罪夏国百万黎庶……” 说着他不断磕头,如同杜鹃泣血。 这就让殿上的群臣,还有都已经走出了崇政殿的赵煦和两宫都有些搞不会了。 不过,两宫因此,都开心起来。 西夏人服软了! 真的是菩萨保佑! 服软就好,服软就好…… 只有赵煦嘴角轻笑了一声,因为这样的场景,在他上上辈子同样发生了。 赵煦记得,西夏使者似乎是被当殿呵斥。 但他立刻认错,转而开始说好话。 于是,太皇太后和司马光,立刻原谅并遗忘了西夏使者的错误。 而对方损失了什么?什么都没有! 如今,他却被吓得磕头谢罪了。 这意味什么? 赵煦眨着眼皮子,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 “朕若没有记错的话,西夏的大梁太后,是在今年十月去世的……” “接着就是皇帝秉常,在明年因为忧郁而死……” “难道说,现在,那位大梁太后就已经不行了?” 仔细想想,还真有可能。 嗯,治河的事情,主角现阶段大抵是躺平了。 不折腾就是最好的治河手段。 ps:宋、辽、西夏互相鄙视,互相构成了鄙视链。 (本章完) 。 第两百二十四章 西夏使者的惊魂一日(2) “官家……”太皇太后拉住赵煦的袖子:“既然西使都已经认错了,不如回去见他一见,免得外人说我大宋不懂礼仪……” 赵煦摇摇头,道:“圣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孙儿是天子,当循礼而为!” “西使今已失礼,便不可再见!” “否则,天下四夷如何看我大宋?” 孔子的话一拿出来,效果果然杠杠的。 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向太后,都不再说话。 而赵煦的话,传到殿中。 群臣们听完,也纷纷向着福宁殿方向朝拜:“圣明无过陛下!” 他们比赵煦更在乎名节! 尤其是右相韩绛,知枢密院事李清臣等人。 哪怕是两宫慈圣,今日想召见西使,他们也会坚决的顶回去! 须知,关乎名节的事情没有士大夫肯冒犯。 这就让一直跪在殿外的嵬名谟铎彻底傻眼了。 副使吕则陈聿津见状,低声用党项话和他道:“丁努,不如回去后再行计较?” 嵬名谟铎在这刹那也想着站起来。 但是…… 在他膝盖将要起来的刹那,他重新跪了下去。 “不可……”嵬名谟铎摇头道:“太后和国相,遣我来南蛮,是来议和的……” “若是不能议和成功……” 嵬名谟铎知道那会发生什么? “何况还有北朝的事情……”他低沉着说着:“北朝若与南蛮果然联盟……” “大白高国亡矣!” “景宗皇帝的基业,将要不保!” 他是姓嵬名的,和大白高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大白高国灭亡了,嵬名家当然也会跟着一起灭亡,鸡犬不留的那种。 不得不说,西夏虽然地处偏颇,人口在宋辽夏三方中最少,地盘最小,经济最差,文化方面也一塌糊涂。 但西夏方的忠诚和凝聚力,却是三国中无人能及的。 特别是核心统治集团,自元昊以来,无论多么困难,总能咬牙坚持。 甚至时不时的能扑上来,狠狠在自己对头身上撕咬一口。 所以,嵬名谟铎竟生生的忍下来了。 只跪在殿前,一动不动。 周围禁军见了,连忙入殿去禀报宰执。 右相韩绛听了,就冷哼一声:“他喜欢跪,就让他跪,跪到死!” 无论如何,都是西夏失礼在先。 大宋礼仪之邦,没有追究,已经是天恩浩荡。 韩绛也不信,夷狄小人能跪多久。 便领着都堂群臣,直接从嵬名谟铎等人身边走出去,看都没有看一眼。 …… 中午。 赵煦吃完午膳,正打算休息。 向太后就来了。 赵煦迎上去,行了礼,就好奇的问道:“母后,您怎这个时候来福宁殿了?” “刚刚通见司来报,西夏使者,还跪在崇政殿前……” 赵煦知道,这是西夏党项贵族能做的出来的事情。 在现代,赵煦看过宋、辽、金、夏的结局。 辽国死于内讧,但依然有一支人马,不甘心亡国,在耶律大石的率领下,越过大漠进入中亚,建立了称霸一时的西辽帝国。 灭亡大辽的金国,在其王朝末年一度也陷入了内乱。 但是末代金国皇帝金哀宗完颜守绪和完颜承麟,终究没有让完颜阿骨打蒙羞。 一个自杀殉国,一个冲锋死在了战场上。 而西夏? 是最悲壮的抵抗力量! 面对全盛时期的蒙古帝国的猛烈进攻,党项人几乎战斗到了最后一兵一卒。 根据在现代的史料记载,党项人坐困孤城,四面被围,粮食和饮水都几乎断绝。 却依然在抵抗。 最后投降的原因,是因为发生了地震,导致城市遭受巨大损失,已经不可能再抵抗了。 而根据野史记载和传说,成吉思汗甚至就是死于一个刚烈的西夏王族女子手中! 与之相比,大宋的结局就实在叫赵煦血压飙升。 赵佶、赵桓父子这一对活宝,已经够丢人现眼了。 完颜构的精彩表演,更是差点让赵煦患上心脏病。 也就是南宋灭亡的时候,陆秀夫带着小皇帝跳海而死,才总算稍微挽回了一点气节。 向太后看着赵煦的神色,说道:“六哥,不如下诏,命人将之带到荫凉处,供给饮水和食物?” 赵煦点点头:“母后说的是!” 天气这么热,太阳如此毒辣。 西夏使者要是跪出点什么事,影响就不好了。 然而,一刻钟后,派去传旨的内臣回来禀报:“娘娘、大家……西使言两宫慈圣与大家若不原谅他,他就要跪死在崇政殿前……以死谢罪……还说要用他的血,来给夏王太后和夏国王赎罪……” 赵煦和向太后对视了一眼。 赵煦在上上辈子亲政后练成,又在现代被进一步锤炼的政治敏锐性,被立刻激活! “不对……”赵煦踱着步,说道:“不太对!” 党项贵族是有骨气! 那个被俘,送来汴京的驸马拽厥嵬名,迄今都不肯答应写信回国给西夏太后,夸耀大宋的武力,甚至一直唾骂不断,就是最好的证据。 可是,党项人不是傻子。 恰恰相反,党项人是非常聪明,也非常善于学习的。 哪怕是以偏执著称的元昊,也知道不可以同时得罪宋辽。 所以…… “石得一……”赵煦看向在向太后身侧沉默着的石得一:“去查一查,西使这些天都见过什么人?” “特别是今天入宫前,见过什么人?” “是!” 石得一领命而去。 …… 中原的盛夏阳光,比兴庆府的盛夏阳光,更加毒辣。 嵬名谟铎浑身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打湿。 但他依然坚持跪在了宫殿殿门前。 副使吕则陈聿津也跟着他一起跪着。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南蛮君王派人送来的食物和水,就放在他们面前。 但,嵬名谟铎和吕则陈聿津,却看都不看。 哪怕,他们已经渴的喉咙都要冒烟。 但,在河西荒原上,长久的历练,磨砺了他们的精神和意志。 让他们能够用顽强的意志力,控制他们的身体。 让他们没有屈服于水和食物的诱惑。 日头,越来越毒辣,气温也在越发升高。 他们的身体,都有些摇摇晃晃了。 脱水正在加剧,并随时可能让他们陷入死亡。 他们也清楚这一点。 但嵬名谟铎没有选择——他必须赌,赌南蛮不敢让他死在汴京! 终于,一个声音如同天籁,在嵬名谟铎耳畔响起:“大宋天子有旨意:念西使态度诚恳,特赦其失礼之罪!” “使者请起吧……” 嵬名谟铎颤抖着身体,忍着浑身脏器的不适,再拜谢恩:“外臣叩谢天恩!” 然后,他问道:“天子何时准许外臣再朝觐?” “使者且先回都亭驿吧!”那内臣答道:“天子会择日传召……” 嵬名谟铎摇了摇头:“天子还是不肯宽恕外臣……” “那外臣唯有以死谢罪……” 他跪在这里,拿着自己的命,赌的不仅仅是南蛮不敢让他死在这里,也赌北朝若知道他的刚烈,便会斟酌、犹豫甚至拒绝。 这个时候,殿中传来了一个稚嫩的童声:“使者明日再入宫吧!” “今日且先回都亭驿好好休息!” 嵬名谟铎狂喜不已。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立刻叩首拜道:“外臣谢陛下隆恩!” …… 崇政殿,帷幕之中,向太后听着西夏使者恭敬的话,很满意对赵煦道:“六哥,这西夏使者虽然殿前失礼,但也不失为一条汉子是个忠臣!” 赵煦微笑着点头:“确实是忠臣!” 只是,那是贼寇家的忠臣,还是个姓嵬名的! 彼之忠臣,就是我之仇寇。 “不过母后……”赵煦说道:“儿臣觉得这西使之所以如此乖巧,恐怕是听到了我朝和北虏在谈岁币交子化的风声……” “这才前倨后恭……” “他是怕了啊!” “怕我大宋与北虏夹击于彼!” 方才石得一已经查清楚了。 西使的随从这些天一直在都亭驿打探北使的事情。 今天入宫前,正好和入宫朝觐的北朝劝慰使萧杰等碰了个面,根据当时在场的人描述,北使对西使的态度很不好! 当时,西使的脸色就已经变了! 这些线索综合在一起,赵煦自然就会想到,西夏人或许是误解了宋辽之间在谈的事情。 向太后不太懂军国之事,但对赵煦却很信任,于是道:“那六哥打算?” “儿想试他一试……”赵煦说道:“若是真能试探出来,或许就可以逼迫西贼无条件臣服我朝……” “如此一来,沿边百姓可得安生,天下可得太平!” 向太后听到这里,顿时开心起来:“若是这样,太皇太后也定然高兴!” 西贼所有的土地,只是荒漠无人的贫瘠之地。 两宫一直觉得,他们喜欢就让他们住那里吧…… 只要别来劫掠、骚扰大宋边境就可以。 为此,两宫甚至可以答应恢复庆历和议的岁赐。 就当打发臭要饭的了! 赵煦微笑着道:“这也是儿的期望……” 这就是要挖坑了。 用辽人吓西夏,或许能吓得住一时。 但,西夏又不是傻子! 他们会去问辽国的,辽国人当然不可能帮大宋忽悠西夏——他们只会添油加醋的挑拨离间。 这样一来,在知道上当受骗后的西夏会做什么? 以党项人的性格,赵煦猜的出来——勃然大怒,然后因怒而兴兵! 这就正中赵煦的下怀! 今天,多年好友七月新番的新书《匡扶汉室》上传了,喜欢的读者朋友可以去看看,七月酱的历史文功力,是有目共睹的,相信不会让人失望。 (本章完) 。 第两百二十五章 难得硬气的太皇太后 嵬名谟铎和吕则陈聿津回到都亭驿。 他们立刻就让人取来了茶水,一碗接一碗的喝了起来。 两人足足喝了好几碗茶水,才喘息一声,坐到了塌上。 嵬名谟铎休息了一会,恢复了一些力气,看向在他面前的那几个亲信随从们。 他用党项话问道:“北使们到底在和南蛮谈什么?可都查清楚了?” 这些随从互相看了看,领头的人,跪下来回答:“回禀主人,南蛮子看的紧,奴婢们很难接触到北朝的随从……” “这都亭驿上下的人,也基本不说话……” “奴婢等想尽办法打探,也没有打探太多东西……” 这是自然。 现在,知道宋辽岁币要交子化的人,除了四个辽使,就是大宋的重臣、外戚、勋贵以及依附着这些人的大商贾。 而这些人,怎么可能会把这个事情提前透露出来? 人家在这种事情上嘴巴是最严的! 甚至就连小报,也把自己的嘴巴捂得严严实实。 只有少数的风声,被人放出来。 而且都是烟雾弹,用来扰乱他人视线的。 嵬名谟铎听说的所谓三百万贯岁币,就是其中之一。 嵬名谟铎听完,眉头紧皱,他越发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 半个时辰后,门外的随从,来到嵬名谟铎面前报告:“丁努,南蛮馆伴副使刑恕来了……” “刑恕?”嵬名谟铎想起那个甚至会用党项话和他说话的南蛮官员,顿时,嵬名谟铎的神色就凝重起来。 那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家伙! “他来做什么?”嵬名谟铎问着。 “不知道……” “先带他来吧……”嵬名谟铎吩咐:“尔等都记牢了,那个南蛮官员懂党项话,千万别在他面前胡言乱语!” “是……” …… 刑恕微笑着走进了专门安置西贼使者的院子。 西贼使者嵬名谟铎已经迎了出来。 “刑郎中……”他拱手一拜:“什么风把郎中吹来了?” 刑恕带着笑容神秘的笑容,走到嵬名谟铎面前,他没有还礼,故作高傲的轻声道:“贵使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呀!” “两宫慈圣和天子,对贵使今日失礼之事,可还在生气呢……” 嵬名谟铎连忙再拜:“外藩小臣,不知上国礼仪,君前失礼,实在该死……” 刑恕呵呵一笑,忽然厉声说道:“不瞒贵使,我朝震怒,已命龙卫、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昌祚为鄜延路经略安抚使……” 这是月初的人事任命了。 但刑恕就是欺负西贼不知这个事情。 “可怜呐!”刑恕感叹着:“又要生灵涂炭了……” 嵬名谟铎听到刘昌祚这个名字,顿时便浑身冷颤。 那可是身先士卒,差点就夺下灵州城,让大白高国亡国的南蛮猛将! 他居然已经被任命为鄜延路经略使了吗? 这让嵬名谟铎立刻紧张起来! 刑恕却在这个时候忽然伸出手,忽然用党项话对嵬名谟铎说道:“本官此来,是想和贵使做个买卖…… “一个问题,一百两黄金!” “这买卖,贵使可愿做?” 嵬名谟铎看向这个南朝大臣。 先是疑虑,然后是审视,接着是沉思。 最后,嵬名谟铎看向刑恕身后,发现并没有人,甚至就连门外监视的官吏也不见了。 于是,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贵使不必看了……”刑恕笑着道:“本官将他们都打发走了!” “不过,时间不多,贵使若是不想做这个买卖,本官这就走!” 说着刑恕拔腿转身就走。 “留步!”嵬名谟铎叫住他:“上官,这买卖我做了!” “不过,小使没有这么多黄金……” “可否用宝玉、宝珠代替?” 说着,他就叫人拿来了一袋玉石、宝石——这些是他和他的几个兄弟的私人财产,本来是打算在这南朝找机会卖掉,然后换成茶砖、绢布等高溢价的硬通货,带回国中。 这是历代以来来南蛮的使者的福利。 如今,在亡国的威胁下,嵬名谟铎顾不得许多! 刑恕接过嵬名谟铎的宝石袋,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实都是好玉和宝石,每一块价值应该都在五十贯以上,贵的估计可以卖到几百贯! 而这一袋子有三四十块美玉、宝石,价值至少四千贯。 当然了,这是市价。 西贼的东西,自然要打个折。 “算汝三千贯了好!”刑恕笑了一声,也不等嵬名谟铎反对,就将玉石塞到自己怀中。 如今金价,黄金一两折白银十二两上下,银价一两2000文,黄金一两大抵就是二十四万文,折三十贯左右。 “汝可以问本官一个问题!”刑恕看着对方。 嵬名谟铎深吸一口气,然后问道:“辽使在和贵国谈新盟约?” 刑恕点点头:“是!” “新盟约涉及三百万贯?”嵬名谟铎追问。 刑恕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良久才道:“算了,看汝也不容易,这个问题,就算赠送了!” “确实涉及三百万贯的内容……” “而且,本官还可以给贵使一个提醒……这个提议是我朝天子主动对北朝使者提出的!” “为什么?”嵬名谟铎咽了咽口水,身体都在颤抖。 三百万贯……三百万贯啊! 哪怕是三百万贯铁钱,大白高国一年也炼不出这么多铁! 但南蛮的小皇帝却眼睛都不眨的,在殿堂上主动和北朝使者提起来。 而且,看上去南蛮的大臣、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同意了。 他们疯了吗? 你们有钱,也不是这么玩的啊! 大白高国全国上下,连寺庙一起刮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凑出可以铸造三百万贯铜钱的铜料! 现在,南蛮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对北朝提出了这么一个盟约。 他们总不是觉得自己钱太多,所以要白送给北朝吧? 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而且必然就是针对大白高国的! 三百万贯,请北朝出手? 事成之后,南蛮拿灵州、兴庆府、宥州……北朝得黑山威福监军司等北院之地甚至是河西之地? 若盟约内容是这样的话……搞不好确实可以促成! 刑恕却是微笑着,伸出手来。 嵬名谟铎看着这个贪得无厌的南蛮官员,眉头紧皱,他伸手去抓自己腰间那黄金制成的牒燮带。 他将这条珍贵的,由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再由大白高国的高僧开光的御赐牒燮带取下来,递给对方。 对方摇摇头,表示不够。 嵬名谟铎道:“在下知道不够!所以,只想问上官一个问题……上官只需摇头或者点头……” 刑恕玩味的看着对方。 嵬名谟铎问道:“贵国是否在和北朝谈论昔年的庆历盟誓?” 庆历盟誓,就是庆历增币。 北朝本来强烈要求,南蛮皇帝必须娶一个北朝公主为妃嫔。 但,南蛮人却选择用钱来摆平。 声称钱比联姻更好。 刑恕微笑着点头,他自然没有说谎! 岁币交子化,确实是在庆历盟誓的基础延伸而来。 不然,北虏哪来的一百五十万贯本钱发行交子? 嵬名谟铎如堕冰窟。 他终于知道,为何今天早上在南蛮的皇宫宫门下那两个北使对他的态度会那么恶劣。 而南朝的馆伴使,又缘何那么的冷淡了! 北朝和南蛮,不仅仅在谈论把岁币增加到三百万贯。 甚至可能已经愿意接受,庆历年间的条件——联姻! 宋辽联姻! 嵬名谟铎知道,北朝的皇帝,是很喜欢做这种事情的。 太祖(李继迁)、景宗皇帝,就都曾被北朝的皇帝嫁过一个公主。 景宗所迎娶的公主,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河曲之战——公主在大白高国待遇不好,对外说是病死,实际上大白高国国内人人都知道,景宗是怎么对自己的女人的?尤其是那些年老色衰的女人的! 辽兴宗得知事情原委和真相后大怒,竟御驾亲征! 若非天佑大白高国,此时的大白高国已经灭亡! 景宗去世后,辽国大军再次气势汹汹的扑了过来,一度兵临兴庆府! 打的旗号之一,就是为公主复仇。 所幸,哀兵奋战,才终于保住了国家。 这样想着,嵬名谟铎就深吸一口气,对刑恕拜了一拜:“多谢上官……” 虽然很讨厌这个贪得无厌的南蛮官员。 可,若非他,自己又怎么会确认这些事情? 刑恕哈哈大笑,左手拿着宝石袋,右手提着黄金革带,大摇大摆的离去。 看着刑恕的背影。 一直保持沉默的吕则陈聿津忽然说道:“丁努……若此人所说的都是假的呢?他在骗我们呢?” 嵬名谟铎摇头,冷笑起来:“北朝会平白无故和南蛮演戏?” “就算北朝肯,南蛮敢吗?三百万贯的口风一旦放出去,南蛮想反悔,就得问问北朝的铁骑答应不答应了!” 这是事实! “再说……”他低下头去:“我们敢赌他是在骗我们吗?” “不敢!” 这就是夹在两个强国之间的悲哀。 大白高国,独力面对南蛮,已经是左支右绌,全靠着佛祖保佑了。 若再加上北朝…… 亡国在即! “何况,是真是假,明日到了南蛮皇帝面前,自见分晓……” 看态度就可以知道了! 小皇帝态度若是强硬而其祖母、母亲和大臣们也和小皇帝的态度一样。 那么,刑恕的话十之八九就是对的! 吕则陈聿津听着,忍不住叹道:“如之奈何?” “为今之计,恐怕只能是我等在这南蛮京城,尽力求和……” “国中太后,为兀卒或者太子,向北朝天子请婚……” “竭尽一切,争得北朝赐婚,下嫁公主……” “否则,劫难来矣……”嵬名谟铎说到这里,神色无比落寞。 因为他知道,经历了景宗的事情后,大白高国再想娶一个北朝公主的概率不说是零,起码也无限接近于零。 谁敢让公主嫁来大白高国?不怕再被虐杀,颜面无存吗? …… 宫门落锁前,两宫和赵煦,亲自在延和殿便殿,接见了刑恕。 自然,这是赵煦的请求。 也是他给刑恕的好处,作为对他忠心的奖赏。 两宫听完了刑恕的报告,也看了刑恕上交的东西。 宝石、玉石、黄金革带…… 两宫对视一眼,都很满意,太皇太后问道:“刑爱卿的意思,老身大概明白了……” “西贼,以为我朝在和北虏谈盟约?” “而我朝可以趁此机会,压服西贼,使其无条件称臣?” 刑恕持芴而拜:“启奏两宫慈圣、皇帝陛下,微臣以为,西贼大抵已经被我朝可能和北虏联盟而惊惧……“ “若可挟此大势,西贼必然臣服,上表称臣!” “沿边各地,可得休息矣!” 两宫都是满意的点点头。 只是…… 太皇太后问道:“若是西贼来日发觉真相……” 刑恕答道:“彼时木已成舟,西贼就算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何况,届时北虏与我朝关系,也早已更加亲近……” “西贼就算要反悔,也需要考虑北虏……” “此外,臣以为,若西贼恭顺,慈圣可许其重开榷市……” “有了榷市买卖,也当可安抚西贼!” 两宫对视一眼,都觉得刑恕所言,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太皇太后道:“辛苦刑卿了……且先退下吧……” 刑恕再拜俯首,然后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 他发现天子正微笑着看着他。 于是刑恕心中大定,再拜之后,趋步退殿。 待刑恕走后,赵煦进入帷幕中,看着两宫,道:“太母、母后,觉得刑恕之议如何? “可以一试!”太皇太后不太确定的说:“但,若因此再次兵戈……” 这个时候,向太后就道:“娘娘,新妇倒是觉得,哪怕西贼毁约,我朝据城而守,他也奈何不得!” “当年元昊、凉祚,皆在我朝坚城下,铩羽而归,凉祚更是被我朝射杀!” 这是事实,论守城,大宋不怕任何人。 熙宁元年,凉祚被大宋大顺城守军一箭射中,伤重不治而死! 此事轰动天下! 太皇太后自然也记得。 太皇太后又看着在她面前的赵煦,想起了两个多月前在这个孙子面前的豪言壮语。 “官家且看太母如何令西贼臣服!” 于是,她也难得的硬气起来,道:“便依太后的!” 等下有月票加更! (本章完) 。 第两百二十六章 被激怒的向太后 隔日,七月丁巳(25),延和殿便殿听政。 三省与枢密院联合上奏:天子读书之经筵,天下之重,臣等伏见经筵官长久争执,乞下都堂,以定经筵之制。 从之。 于是,右相韩绛上经筵日表,请将经筵按季节年月,分为春夏经筵和秋冬经筵。 春夏经筵,起于每年春二月,止于五月,秋冬经筵起于每年八月,止于冬至之前十日。 这就是充分考虑了赵煦的个人时间安排,同时也考虑季节因素和赵煦的身体发育情况,做的精心安排。 换而言之…… 在北宋的赵煦,从现在开始,和现代的学生一样。 可以有寒暑假了。 而且,他的寒暑假比现代的学生都要长一个月。 作为天子,赵煦自然拒绝了这个提议。 要求缩短假期,努力和现代学生看齐,暑假两個月就好,寒假一个半月就差不多。 群臣听了,都为赵煦求学求知之心而庆贺。 两宫也都很开心,便颁布诏书,确定每年经筵,春夏则自二月至夏六月初一,秋冬经筵,自八月初一至冬至日。 经筵逢单日于集英殿举行,双日则休课。 遇节庆、圣节、历代先帝忌日、生辰,并放经筵。 并命执政兼侍读吕公著、彰德军节度使兼侍读张方平督促经筵官,务必在八月初一至前,选定天子读书书目。 这就是两宫也受不了,经筵官们拖拖拉拉了。 直接让执政和元老下场去敲打。 奏完经筵官的事情,就是一堆人事安排。 挑几个重点说一下。 宝文阁待制吴雍为户部侍郎;起居郎、集英殿侍讲范百禄为中书舍人;直龙图阁、中书舍人、侍讲蔡卞,改任礼部侍郎并罢侍讲;龙图阁直学士知庆州范纯粹,权环庆路经略使;朝散大夫刘攽,重新启用,知襄州;原环庆路经略使、新知延州赵卨,改任泾原路经略安抚使,知渭州,升为龙图阁学士。 所以,新的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使人选,其实已经呼之欲出——泾原路的卢秉。 卢秉为什么能胜出? 因为他有三个优势。 第一:他曾任职的泾原路和熙河路接壤,对熙河情况最为熟悉。 第二:他比赵卨年轻三岁! 赵卨都六十四了,卢秉六十一,别看只差了三岁,但在两宫眼中,却是天差地别!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因素——卢秉曾经在正面战场上,围杀了西贼大将仁多零丁! 论战绩是比赵卨高的。 这很关键! 因为现在高家、向家都有个宝贝在熙河。 两宫当然会选更猛的人去熙河路,给她们的宝贝侄子/弟弟保驾护航。 不过,卢秉的任命,不会立刻下达,他还需要过都堂这一关。 宰执们不反对,他才可以正式出任。 而赵煦,对此保持了沉默。 因为无论是卢秉,还是赵卨,谁去熙河路都一样。 他们的能力、资历都差不多。 相对来说,卢秉可能更好一点——他属于新党干将。 可赵卨也不差! 再一个,就是赵煦明白,属于卢秉、赵卨的时代,即将落幕了。 这两个老臣,还能再打几年? 培养他们的继任者,才是关键! 熙河路,以后可以交给游师雄。 但泾原路、秦凤路、永兴军,却都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替代人选。 所以,赵煦在前些天已经通过他的手段,让两宫下诏,将一个人从成都调去了秦凤路,以直龙图阁知秦州,权秦凤路经略使。 此人的名字叫章楶。 赵煦上上辈子,攻略灵夏的头号大将。 也是大宋最顶尖的防守大师! 一手防守反击和弹性进攻,打的西贼欲仙欲死,哭爹喊娘。 而章楶是章惇的堂兄! 所以,为什么章惇在赵煦这里是满分的原因就在这里了。 他们兄弟,一文一武,都是赵煦的左膀右臂,国家大事根本离不开! 赵煦将章楶调去秦凤路,就是为了给明年可能发生的大战做准备。 让他当救火队队长,同时也是让他将秦凤路的边军好好操练操练。 剩下的泾原路和永兴军,就还得慢慢安排了。 从年轻官员里,选一批人,送去沿边锻炼。 练出来的就是人才,没有练出来的,也没有办法。 …… 退朝后,两宫先带着赵煦,到崇政殿,接见了来朝的高丽僧官释义天。 这个和尚是来东土大宋求取真经的! 别笑! 当今天下,大宋是第一等的佛教强国! 无论是西夏、辽国还是高丽、日本、交趾、大理…… 只要你信佛崇佛,想求取真经,就只能来大宋! 为什么? 因为大宋用了一百多年时间,译经无数。 好多佛经,都只有大宋这里能找到,有些佛经,甚至在印度那边都已经失传了! 通过佛教为纽带,大宋总是能找到一些可以在奇妙的地方帮助大宋的人。 譬如这次来的这个释义天,就是一个这样的大宋友人。 他是高丽王族出身,乃是高丽国的华严宗高僧!一身佛法修为,哪怕在大宋也受到敬重,至于在高丽国内——简直是活佛在世! 在元丰时,他就已经来朝,求取真经,并和大宋诸僧辩法,得到了认可。 他回国后,利用自己的身份,悄悄的帮大宋联系了女真。 赵煦上上辈子的时候,也同样是靠着这个大和尚和女真人联系。 不过,现在,赵煦已经不需要这条渠道了。 他有信心依靠大宋自己的力量,来统一天下! 但对释义天,赵煦依然很敬重。 当殿赐给释义天紫袍,还准许他进入传法院学习佛经。 这让释义天很感动,于是,当殿念了声佛号,问道:“陛下隆恩,小僧无以为报,未知陛下可有托付?” “大师回国后,弘法传法,使佛法慈悲,普照高丽,就是对朕最大的报答!” 释义天,看着那个端坐在御座上,满脸慈悲的大宋少年天子。 当即就合十而拜:“阿弥陀佛!陛下身怀慈悲,必为佛祖保佑,福寿无双……” 赵煦在现代早就学会和僧人打交道,知道他们喜欢什么? 便跟着合十道:“善哉!善哉!” “大师回国后,弘法五年,五年后可再来大宋,届时朕将给大师准备佛经一万卷,以为弘法、传法之用……” 五年后,活字印刷应该已经成熟了! 正是大量印刷佛经,半送半卖去高丽、日本、交趾等地的大好时机! 释义天闻言,连忙再拜谢恩,直呼:“陛下崇佛弘法如此,佛祖必然保佑陛下!” 他感觉,这个宋朝皇帝小小年纪,就已经俨然有着佛心禅意,实在难得! 两宫对赵煦的表现也很满意。 却殊不知,赵煦是看上了佛教的特殊影响。 想学后来的元朝皇帝、满清皇帝,给自己多加一个佛教头衔。 比如文殊菩萨、转轮王什么的。 …… 释义天的来朝,只是一个小插曲。 将这个高丽高僧送走,两宫便传召了宰执大臣,以及在京的遥郡、正任武臣。 然后再次在崇政殿,接受西夏使者的陛见。 这一次,嵬名谟铎就不敢再有任何妄动了。 他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到了崇政殿前,也不敢学党项人从西域学到的背手抚胸礼了。 规规矩矩的用着正统的中原礼仪,躬身再拜:“奉夏国王太后、夏国王之命,外臣谟铎,再拜大宋太皇太后、皇太后慈圣、皇帝陛下……” 于是,郑重的捧出国书,呈递在手中。 通见司的内臣,接过国书,恭敬的送到殿上。 赵煦懒得看,因为他能猜到,西贼的国书内容,无非是说些软话、好话,就想把便宜占干净! 占了便宜也就算了! 关键西贼,从来不认自己签的和约。 他们签下的条约,跟废纸一样,只要他们认为需要,随时都会撕毁! 就像赵煦上上辈子,元祐时代,司马光对他们还不够好吗? 结果,和约墨迹未干,西贼就联合青唐吐蕃入寇熙河兰会路! 司马光被啪啪啪打脸! 于是,赵煦直接送入帷幕中。 太皇太后先接了国书,看完国书内容,神色就凝重了起来。 旋即她怒声道:“夏国是想开战吗?” 国书上,西贼话是说得很好听的,又是说过去都是误会,我们也都知道错了,请大宋施恩。 又是说,愿意交换俘虏的大宋军民表示诚意。 还说,只要大宋愿意,两国从此可以罢兵讲和,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不起刀兵。 这些,太皇太后都很喜欢。 但是…… 话锋一转,西贼就提出了他们的条件。 庆历和议的岁赐请求恢复…… 这个没有问题。 请求重开边境榷市…… 这也没有问题。 请求大宋将熙宁以来占领的‘我国故土赐还鄙国’。 这就要商榷了。 得看看是什么地方? 然后,太皇太后就看到了排在第一的熙河路…… 她的血压瞬间升高! 还谈什么? 这种条件,她怎么敢答应? 官家可就坐在那里看着呢! 向太后看着太皇太后的神色,接过了国书,然后…… 向太后的脸色,顿时就变得涨红!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提出这种要求的?”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向太后的手都在发抖。 这种条件,她怎么敢答应? 别说答应,就是讨论都不可以! 先帝将祖宗基业,交到六哥手上,六哥年幼,让她和保慈宫娘娘辅佐…… 祖宗之土,尺寸皆是王土! 这可是六哥自己说过的话! 西贼现在居然想要大宋割地?! 而且开口就是熙河路以及一大堆的边境寨堡…… 这场战争,大宋败了吗? 就算战败,也不需要割这么多的土地吧? 他们把本宫和六哥看成什么了? 第两百二十七章 耶律洪基 向太后的震怒,整个大殿上下,都能感受得到。 群臣顿时,都瞪大了眼睛,看向了嵬名谟铎。 嵬名谟铎自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一听到帷幕内的震怒之声,立刻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毫无廉耻的当殿磕头:“上禀大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国书之上,鄙国所语种种,不过是为了安抚国中之人的障眼法罢了……” “仅是为了叫国中奸邪安分守己的用词……” “乞大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明察之!” 这种话,也就骗鬼! 帷幕之中的两宫听了,自然都不大不信。可它却是一个台阶,太皇太后听完,便拉住了欲要发作的向太后:“且听听看,夏人说什么……” 嵬名谟铎再拜,继续磕头,奏道:“夏国王太后及夏国王皆有交代……” “叫臣到了大宋,一切唯上国马首是瞻!” 嵬名谟铎知道,现在的大白高国最缺的就是时间! 所以,争取时间就是他要做的事情。 无论怎样都得想办法,让宋辽盟约的确定时间后延。 从而给大白高国分化宋辽做准备。 “是吗?”太皇太后心动了。 若西夏愿意臣服,而且是无条件的臣服。 她开始畅想起,西贼臣服,天下朝贺,官家也来道贺的场景。 没办法! 利欲熏心之下,人的理智就会被利益带跑。 殿上的嵬名谟铎,立刻拜道:“外臣岂敢欺瞒上国?” “外臣所言,若有一字虚言,乞太皇太后斩臣宣德门外!” 太皇太后看了看向太后,问道:“太后觉得呢?” 向太后摇摇头,道:“娘娘,小心有诈……” “无妨!”太皇太后,现在满脑子都是西贼臣服,官家为她的英明神武而折服、道贺的场面,很难听得进别人的话。 “不妨听听看,西贼肯做到哪一步?” 于是,她在帷幕内问道:“夏国王,可愿上表称臣?” “娘娘旨意,下国不敢不从……”嵬名谟铎再拜顿首。 向太后拉了拉太皇太后袖子,压低声音:“娘娘,西贼答应的如此轻易,不可轻信啊……” 太皇太后却道:“不忙,且再听听……” 她的眼睛,渐渐的开始闪亮。 终究,她和向太后是不同的心态。 向太后虽然在立场上和这位太皇太后相近。 可太皇太后却是一个有着权力欲望的女人。 她渴望做出功绩,也渴望在官家面前,做出榜样,让小官家遵循她的道路。 她更渴望超越章献明肃、慈圣光献的功绩,成为大宋太似,成为天下人口中的女中尧舜! 向太后呢? 她只是想守着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留给六哥的基业,等六哥长大了,亲政的时候,完整的交还给她的儿子。 其他事情,她是真的没有多想。 毕竟,她现在蒙菩萨保佑,已经有一个孝顺懂事的儿子。 已经不想再奢求其他的东西了。 心中没有欲望,自然不可能上当受骗。 向太后看着自己的姑后的神色,就知道,她劝不住的。 便只能任由太皇太后施为了。 毕竟,人家是姑后,是长辈! 她只是新妇,是晚辈。 姑后在堂,在不涉及六哥的事情的时候,她只能遵循姑后的意志。 太皇太后见向太后被她说服,便兴致勃勃的问道:“夏国王太后和夏国王,还有什么话叫卿带来?” 嵬名谟铎现在也顾不得回国可能被人指责矫诏的罪名了。 他直接再拜:“启奏太皇太后,下国王太后、国主,皆曰:大宋礼仪之邦,仁义之国……必不会令下国吃亏……” “下国王太后更言:闻大宋太皇太后,母仪天下,德被山川,泽及鸟兽,实乃天下慈圣……何况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娘娘赏赐,无论多寡,下国皆甘之如饴……” 这就是没把这位太皇太后当人忽悠了。 而糟糕的是…… 太皇太后似乎信了! …… 赵煦坐在御座上,保持着沉默。 但在心中,他暗自摇头叹息:“唉……” 他知道的,他的那位祖母,又犯了和她上上辈子一样的错误。 耳根子软,听不得别人忽悠。 一忽悠一个准! 被人啪啪啪打脸后,就恼羞成怒。 也亏得当时戍边的文臣武将都是熙宁、元丰时代锤炼出来的能臣猛将。 所以,即便她瞎指挥,乱用人,也总能有人帮她擦屁股。 典型的就是青唐吐蕃和西贼联合入寇熙河。 她所任命的熙河边帅刘舜卿虽然既不知兵,也没有统帅大军的能力,但这个人有一点好——知道自己不行,所以就会倚重下面的能臣猛将。 于是,游师雄说该怎么打就怎么打,种谊说该如何做就如何做,姚兕感觉西贼有埋伏,他就相信真的有埋伏。 于是…… 元祐二年的大捷就这样在主将本身没有太多带兵经验的情况下,取得了大胜! 擒获青唐吐蕃大将青宜结鬼章等数十人,斩首以数千之众,俘虏两万以上,牛羊不可计数。 而这个事情,也用事实证明了一个真理——在大宋,只要皇帝别乱微操,放权给边帅,没有掣肘的边帅,是真的能打胜仗! 不过…… 赵煦低下头去:“她上当受骗,说不定是个好事……” 因为赵煦知道,她的太母,生平最要面子。 谁若是叫她没了面子,她就会叫谁没了里子! 上上辈子元祐时代,司马光死后,西贼撕毁和议入寇,把她老人家的脸打肿了。 于是,她从此再不和西贼言和。 所以,实际上整个元祐时代,大宋也只在元祐元年给了西贼一年的岁赐。 其后的八年,一根毛都没有给西贼! 从此也再没有给过西贼好脸色。 所以,赵煦也就懒得管了。 被骗一次,也是好的。 …… 在向太后无力干涉,赵煦不想干涉,朝臣也不敢干涉的情况下。 崇政殿的这次西夏使者入觐,进行的很顺利。 几乎就是太皇太后和西夏使者之间的独角戏。 太皇太后,于是对西夏人提出她的和平协议。 西夏向大宋重新称臣,大宋赐夏国王太后、国王、王后金印; 两国罢兵,各自交还被俘官吏武将,两国边境以现有的边境划境,从此两国不再兴兵,遇到逃民,各自遣返,不可追击; 大宋重新向西夏开放边境城市,并允许西夏在汴京重新设立商会,允许西夏在陕西、汴京售卖青盐; 大宋天子圣节,西夏国王生辰,当各自遣使,西夏称贡,大宋称赐,西夏贡马,大宋赐金银茶叶,原则上大宋所赐金银茶叶的价值当倍于西夏贡马。 嵬名谟铎,得了这些条件,心中难免狐疑,但还是顿首再拜,恭敬的请求将这些条件送回国中,等待王太后、国王批准。 对此,太皇太后当然应允。 …… 大宋元丰八年,大辽大安元年七月戊午(二十六) 辽国,上京临潢府奉国寺中。 当今大辽天子常服,跪于大雄宝殿上,他手捧着信香,看向大雄宝殿上那一尊尊高卧的菩萨塑像,恭敬的再拜祈福:“大辽皇帝刘弘基恭祈诸天神佛,佑我大辽四族五京百姓,人畜平安,天下太平!” “若得菩萨怜悯恩赐,来岁再朝,朕愿献香油钱五万贯,以为礼佛之资!” 说完,他就深深一拜。 在他身后的皇后萧坦思及皇后之妹萧特翰懒,跟着长拜。 十岁的皇太孙,在两位姨母的的教导下,也跟着长拜。 耶律洪基再拜,起身,走到大雄宝殿那巨大的香炉前,将手中粗大的金色信香,插到香炉中。 左右僧人,顿时开始敲起木鱼,念诵经文。 耶律洪基这才终于开始回头,看向跪在大雄宝殿之外的大臣。 刚刚匆匆赶来的上京留守耶律迪烈。 这是耶律洪基最忠诚也最信得过的大臣,历任起居郎、北面林牙、南京留守、南院大王。 如今已经是大辽北院大王兼上京留守,今年更进拜为塌母城节度使。 这是一个在辽国政治地位非常特殊的官职,从来只授给和皇帝最亲近的大臣。 “撒懒!”耶律洪基对耶律迪烈招手,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后者恭敬的来到他面前,再拜俯首:“陛下,刚刚接到遣南朝祭奠使耶律琚、王师儒的上书……“ 他高举着一封奏疏,呈递到耶律洪基面前:“南朝提出了一个极有新意的盟约……” “嗯?”耶律洪基顿时面色不喜,问道:“可是耶律琚又不听号令,在南朝生事了?” 他已经五十四岁了。 唯一的儿子死了,原配皇后也死了。 只活下来一个孙子! 就是现在正被萧坦思带在身边的梁王。 所以,耶律洪基开始对一切可能导致战争的事情,变得格外敏感。 这些年来,每次遣使南下,他都会再三叮嘱:不可生事,当以礼相待! 每有南朝使者至,他也总会刻意的表露出自己擅长文章诗赋崇佛的特性。 不再和年轻时一样,总喜欢在契丹传统的营帐中,在宫帐军护卫下接见南朝使者,而是在临潢府或者南京的宫殿里接见南使。 他很清楚的! 现在的大辽,看似强大,实则内部隐忧无数,根本经不得战争的考验。 所以,稳定压倒一切! 耶律迪烈作为他最亲信的大臣,当然知道自己君王的想法,他连忙拜道:“陛下,此番盟约,乃是南朝新君主动提起的……” “南朝新君?”耶律洪基不解的问道:“不是听说才十岁,与梁王年齿相当吗?” “一个黄口小儿,也能给军国大事做主了?” 这简直是笑话! “臣初闻也不解,直到问了许多近期曾去南朝互市的官员、商贾……才知道了一些事情……” 于是,耶律迪烈将他所知道的传说、故事,一一上奏。 耶律洪基听着,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这些故事、传说若是真的…… 那么,南朝的运气也太好了吧! 一个十岁就可以独自接见大臣,并行仁孝之行,躬父之道的皇帝!? 史书上有这样的先例吗? “会不会是南朝人自吹自擂?”耶律洪基问道。 耶律迪烈再拜:“陛下看完耶律琚等人的上书便知……” 耶律洪基点点头,然后接过奏疏,拿在手上看起来。 看着看着,他的眉毛渐渐皱起来。 思虑片刻后,耶律洪基道:“召集所有在上京的南面官和北面官……” “南面官朝臣以上,北面官诸林牙、详稳……皆至元和殿议事!” “事关重大,当集思广益!” 耶律迪烈拜道:“诺!” 他明白,其实自己的君主已经动心了。 召集群臣,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注:耶律洪基本名耶律弘基,但他主动避宋宣祖赵弘殷的讳,改名洪基,但耶律阿保机将自己的汉姓改为刘,所以,耶律洪基会用刘弘基的汉名祈福。 注2:耶律迪烈,又做耶律敌烈,查辽史五京留守年表可知大安元年,他是上京留守。 注3:辽国中期,五京之间的道路已经很平坦、宽敞了。 很多宋使的个人记录,都有提及,前往临潢府的道路很宽敞、平坦。 但很难搞清楚,在当时交通环境下,宋辽交往书信往来具体要几日? 但从富弼的例子猜测,可能在十日上下。 注4:上一章,章说里解释的国书细节有误,我脑子糊涂了,国书防伪不是用金丝绣字,而是用金丝绣纹路。 一般国书都是绢布材质,其上纹路各有不同,宋辽应该是金丝龙纹为主(根据存世的宋辽圣旨推测),西夏的话没有实物,只能猜测应该是日月纹,以黑白为章,但保不齐也是龙纹。 (本章完) 。 第两百二十八章 别人家的孩子 当日,在上京临潢府的元和殿。 无论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奚人甚至渤海人,都被南朝的条件惊到了。 岁币交子化,神话一样,就变成了三百万贯铜钱? 所有人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疑问。 “会不会是南朝人在企图骗我们?” 马上,这个猜测就被人推翻了。 “他们敢吗?” 是啊,南朝敢吗? 不敢的,至少到现在为止,南朝不敢! 所以,南朝图什么? 就算是他们的皇帝年纪小不懂事,大臣难道也都傻了? 所有大臣,乱哄哄的议论起来。 耶律洪基看着,终于忍不住咳嗦一声。 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毕竟,耶律洪基已经在位三十年了。 虽然中间经历了耶律重元、耶律乙辛之乱。 但三十年的天子,威权早已深入人心——大部分大臣,在他即位的时候,无论南面官还是北面官,都还未曾踏入仕途,甚至只是一个孩子。 “不管南朝想耍什么花样!”耶律洪基看向所有人:“都答应下来!” “朕才不管他们的想法!” “朕只要钱!” “撒懒……”耶律洪基看向耶律迪烈:“拟旨给耶律琚、王师儒,南朝条件只要不过分,就全部答应……” “南朝人印交子也好,印其他什么东西也罢……” “大辽只要有三百万贯可以花费的铜钱,就统统答应……下月朕天安节,南使来朝,便将一切定下!” “明年起,依新约行事!” 耶律迪烈出列拜道:“臣遵旨!” 耶律洪基于是看向那些一个個看着他,如同饿狼般的北面贵族们,他知道,若真能有每年三百万贯的铜钱可用。 那么,这笔钱恐怕就将成为他,甚至是太孙延禧将来最大的臂助。 因为钱,可以换来忠诚! 耶律迪烈,却想起了一个事情,他问道:“陛下,倘若南朝请求我朝对西虏施压,甚至一起出兵?” 耶律洪基大笑起来:“每年三百万贯……” “南朝真肯给的话,为何不帮他一把?” 南朝只要保证一年三百万贯的孝敬,大辽有的是炮灰可以派去威慑西虏。 正好,草原上的阻卜人,最近似乎数量有点多。 其他契丹北面贵族和奚族的贵族们,也都纷纷点头。 一年三百万贯的进账,确实足够买大辽友情帮忙牵制一下西虏,甚至帮忙打一仗了。 耶律洪基的弟弟耶律和鲁瀚更是拍案而起:“若南朝真给了三百万贯,臣弟请愿亲将先帝宫帐军至西京大同府,威慑西虏,迫其臣服!” 延庆宫,就是契丹语中的窝笃盪斡鲁朵,意为:孳息宫,乃是兴宗的翰鲁朵,也就是宫帐军。 宫帐军是辽国特色,每一代辽国天子、临朝太后,都有自己的宫帐军。 其实是大唐的禁卫军翻版。 只不过辽人吸取了大唐禁卫军即位法的教训,每一代皇帝、太后掌权后都会建立属于自己的翰鲁朵。 皇帝、太后去世后,他们的翰鲁朵就成为守卫帝陵的军队,以及下一代天子关键时刻的底牌。 按照契丹人的传统,最小的儿子,继承宫帐。 自然,延庆宫是耶律和鲁瀚及其子孙的财产。 而先帝两次兵败贺兰山,素来被耶律和鲁瀚视为奇耻大辱! 只是…… 耶律洪基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说道:“阿撵不必激动……” “朕会命撒懒将兵去大同府……” 耶律重元、耶律乙辛之乱后,耶律洪基对宗室的信任从盲信,变成了现在的猜忌。 怎么可能给耶律和鲁瀚机会? 但,耶律和鲁瀚手中的延庆宫宫帐军,却是他必须拉拢的力量。 所以,耶律洪基安抚道:“阿撵且安心,若果然要用兵西虏,朕将以阿撵为先锋……” “若可破西虏,元昊、凉祚之棺,可由阿撵掘之,也可由阿撵将他们的首级带去庆陵,祭奠于父皇陵前,告慰皇考神灵!” 耶律和鲁瀚听到这里,才终于拜道:“多谢陛下!” 他知道,耶律洪基只是在骗他而已。 耶律洪基根本不可能出兵的。 派耶律迪烈去吓唬一下西虏,就算应付了事。 …… 元丰八年八月壬午朔(初一)。 在吕公著和张方平的直接干涉下,经筵官们终于将相关的书目确定下来。 初步拟定,是以儒家经典《礼记》以及从李觏的《皇佑续稿》、《皇佑后集》之中挑选出来的文稿十一卷,定为御书书目,翰林学士承旨兼侍讲邓润甫,为其名之《盱江先生集》。 《礼记》以范纯仁、吕大防主讲,程颐、吕希哲辅讲,苏辙、范百禄次讲。 《盱江先生集》以邓润甫主讲,范纯仁、吕大防辅讲,程颐、范百禄次讲。 程颐、苏辙、吕希哲、范百禄等经筵官,则被两宫授命,整理仁庙庆历至嘉佑时代的言行、法令,定为《元祐御书》,命在明年春二月之前敬呈御前,以备天子读书——这是吕公著的提议,而吕公著则是接受了来自陈州的司马光的建议。 忙完了这些事情后,两宫就拿着定好的《盱江先生集》,到了福宁殿。 赵煦这个时候,正好在御花园里看书。 见了两宫和两宫身后的内臣们手上捧着的书册,赵煦心知肚明是个什么情况。 于是,小跑到了那些内臣面前,围着他们转了一圈,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这下儿就有书看了!” 两宫都微笑起来,向太后更是无比欣慰,也无比心疼——这孩子太懂事,太好学了! …… 兴庆府。 来自汴京的奏报,终于送到了兴庆府的西夏皇宫中。 西夏梁太后的身体,在这个时候,已经出现了不适,已经不能再正常处置国政了。 国相梁乙逋,开始全面掌权。 秉常完全是靠着仁多家的全力支持,才能在这宫廷中有着自由活动的空间。 所以,当秉常知道,汴京的使者发回报告,赶到皇宫的前殿时,大臣们都已经从殿中次第离开。 只有国相梁乙逋,站在宫殿前,等候着他。 “国相……”秉常怒气冲冲的质问:“使者回报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等朕来就做了决定?” 梁乙逋笑了:“兀卒做的了决定吗?” 秉常看着梁乙逋,咬着牙齿道:“朕为何做不了?” “很好!”梁乙逋将那封奏报丢到了秉常面前:“那么兀卒乾坤独断吧!” 说完,他就带着梁家的亲卫武士直接从秉常身边走过。 气的秉常颤抖着手,指着自己的表哥兼大舅子:“跋扈……跋扈权臣!” 可奈何,他对梁乙逋完全没有办法! 梁乙逋和他那个死去的父亲梁乙埋,吸取了当年没藏家覆灭的教训。 大肆蓄养死士,笼络宫中禁卫。 这皇宫上下,几乎都是梁家的人。 秉常若非现在身边随时跟着一支仁多家的禁卫,便是在这个宫里面,也没有自由活动的可能。 梁乙逋回过头,看着秉常,叹了口气,道:“兀卒,若无臣父子,大白高国早就灭亡了!” “臣和臣先父,为了大白高国,流血又流泪,兀卒缘何如此猜忌?” “难道要逼臣效司马昭之事?” 这是事实! 大白高国,能维持到今天还不倒,全靠了他爹梁乙埋和他的苦心维持。 不然早就四分五裂了! 说完,梁乙逋拂袖而去。 脑海中,却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方才殿上议论的时候,一个忠于他的贵族,悄悄的和他说的话——南蛮的条件,倒也不是不能答允…… 只消南朝册封国相为夏国王…… 那个人的话,自然是被梁乙逋立刻打断。 但是,现在,却又如魔咒般在梁乙逋脑子里回荡。 当然,梁乙逋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国中,嵬名家的权贵和仁多家、禹藏家等势力,绝不会认梁家,梁家也没有能力打赢内战。 便是国外的压力,也足够让他清醒。 北朝、南蛮,都绝不会让梁家篡了嵬名家的帝位! 只要他敢做篡国的事情,南蛮的赵官家、北朝的耶律家…… 会联起手不惜代价也要将他挫骨扬灰! 正是这个原因,当年,他父亲才只敢囚禁秉常,斩杀秉常任用的汉臣。 连废秉常都不敢做。 …… 秉常捡起被梁乙逋丢在他面前的奏疏。 他打开一看,整个人如蒙雷击。 南蛮欲以三百万贯岁币,与北朝联手夹击? 这……这…… 秉常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脑子嗡嗡嗡的响着。 这个时候,殿中走出来一个戴着桃形金凤冠,身穿着对襟窄袖拖曳连衣红裙,捧着香炉,和秉常年纪差不多的女子。 “兀卒……太后请您入宫说话……” 秉常看了一眼那个女人,是他的皇后,也是梁乙逋的妹妹,更是他唯一的儿子的生母! 看着对方,秉常迟疑片刻,终于点头。 心中却无比悲哀! 他即位的时候,才七岁不到,任由太后、国相操纵。 好不容易亲政了,却又被囚禁,他任用的大臣,也都被斩杀。 如今,他的儿子才三岁。 他若不幸,那个小孩子就又会重蹈他的覆辙。 想着儿子,李秉常打起精神,跟着梁皇后步入宫殿,进入帷幕。 然后,看到他的母亲,也是他的梦魇——梁太后靠在病榻上,脸色有些不自然。 “兀卒来了……”梁太后看着秉常,如同往常一样道:“坐吧……” 秉常坐下来。 “兀卒听说了南蛮北朝欲联盟的事情没有?”梁太后问道。 “有办法吗?” 秉常摇头。 梁太后叹息一声:“都是老身的错……” “对不住毅宗皇帝的托付……没有把兀卒教好……” 秉常听着,脸色变得无比阴暗。 但却不敢反驳! 梁太后看着他的脸色,继续说道:“也是老身福薄,没有南蛮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福气好,佛祖不保佑老身……” “亲生的儿子,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肉,都不和老身亲近!” 她自看过了嵬名谟铎和吕则陈聿津的密报。 “兀卒不服?”梁太后看着自己这个儿子,愚蠢幼稚天真的儿子。 她对自己的侄女,梁皇后道:“皇后,把嵬名谟铎和吕则陈聿津的密报给兀卒看看……” “让兀卒看一看,南朝的小皇帝是怎么做的?” 于是,两份厚厚的奏疏,送到了秉常手中。 秉常翻开,看了一会,就不屑一顾的笑起来:“南蛮自吹自擂,母后也信?” 梁太后看着自己这个蠢儿子:“兀卒仔细看看!” “看看人家是怎么夺权,你又是怎么夺权的?” 她看向小梁皇后:“皇后,告诉兀卒,老身是如何看的?” “人家一个十岁的小皇帝,尚且知道,靠着孝顺、聪俊、懂事来掌握大权!” “无论他是天生仁孝聪俊,还是他真的少年就已经有着如此城府和心机……” 梁太后激动的说道:“兀卒今年二十五岁了!” “毅宗在兀卒这个时候,已经得到了国中上下的拥戴,早已经铲除了没藏家,大权独揽……” “兀卒呢?” “南蛮太远学不来,兀卒怎么就不和毅宗皇帝学?” 李秉常被说的低下头去。 梁皇后默默地坐到自己丈夫身边,然后将太后画好的地方,指给李秉常看。 李秉常看着看着,眼睛渐渐地变了色彩。 他猛地抬起头:“这些都是真的?” “南蛮人尽皆知……”梁太后道:“嵬名谟铎、吕则陈聿津也在殿上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嵬名谟铎说:窃观南蛮新君,年虽幼冲,临朝俨然颇具雄主气度!” “吕则陈聿津,也报告说:臣观南蛮少君,行止有度,言谈有法,观之与景宗(元昊)少年颇类……” “南蛮还准备邀请嵬名谟铎和北使一起旁听经筵……” “算算时间,也就这几天了……” “没有信心,他们会公开邀请嵬名谟铎和北使旁听?” 李秉常听着,头低的更低了。 梁太后见着,也只能叹息两声。 这个儿子算是废了,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了。 可是,孙子才三岁…… 什么都看不出来! 将来,他却要面对南朝的那个怪物皇帝! 怎么办? 梁太后也不知道! 只能希望菩萨保佑,对方早夭! …… 差不多同时。 辽国上京临潢府。 辽主耶律洪基,正在亲自检查自己的孙子功课。 十岁的耶律延禧,在祖父的面前,磕磕绊绊的背着老师们教的东西。 “昔在……昔在帝……帝尧……” “聪明……聪明文……思……” 耶律洪基听着耶律延禧背的磕磕绊绊,脸色渐渐暗沉下去。 “赵孝严!”他直接打断了耶律延禧背书,传唤起他专门给耶律延禧选的老师。 枢密直学士赵孝严连忙持芴上前,拜道:“臣在!” “汝是怎么教太孙的?” “为何太孙至今连《尧典》都背的如此艰难?” 赵孝严只能谢罪:“臣有罪,乞陛下责罚!” “责罚?责罚!” 耶律洪基不满的说道:“光是责罚就够了吗?” “光是责罚就能让梁王读通《尚书》、《春秋》了吗?” “光是责罚,就可以让梁王会自己查说文解字,自己看奏疏,自己批阅了吗?” “若是这样,朕天天责罚你们!” 赵孝严只能跪下来谢罪:“臣无能……” 耶律洪基吁出一口气,然后看着那个已经吓得人都要傻了的孙子,无奈的道:“延禧,到皇祖父这里来……皇祖父从今天开始亲自教你读书!” 他就不信了。 他亲自教梁王,还能不如南朝的两个妇人? 于是,这一天,年幼的大辽梁王、皇太孙耶律延禧,第一次知道了一个年纪大约和他差不多,估计大一点的人——赵煦。 南朝的皇帝。 已经自学读懂了《春秋》、《尚书》,遇到不懂的他就会查说文解字,甚至还下令大臣编辑字典。 这是什么怪物? 耶律延禧不知道。 但他只知道,从这一天开始,从前对他无比慈祥、溺爱的皇祖父,变得无比严格。 总是要拿他和那个叫赵煦的南朝皇帝对比。 第两百二十九章 梁太后:假意悔过,日后再犯 元丰八年八月癸亥(初二)。 经筵再次在集英殿中举行。 在京的辽使耶律琚、西夏使嵬名谟铎、高丽僧官释义天,都被邀请在集英殿内旁听。 宰执大臣及在京文臣待制以上、武臣遥郡以上都被邀请在集英殿中列席旁听。 今日经筵,以《礼记》为主。 因有外使在,所以,主讲人临时换成了程颐。 范纯仁、吕大防,作为辅讲,苏辙、吕希哲担任次讲。 礼记乃是儒家五经之一,是儒家最重要的经典与核心的经书。 整部《礼记》与其说是一部学术著作,不如说一部儒家意识形态集大成的著作。 在这部经典中,可以找到所有儒家思想的主张。 反过来说,其实也可以拿它来,伸张自己的所有主张。 所以,无论是王安石新学还是张载气学、二程理学…… 都和《礼记》纠缠在一起。 后世的朱熹,也是从礼记之中,挑出了《大学》、《中庸》,凑出了四书五经的豪华天团,从而开启了明清八股文的时代。 程颐讲礼,自然是天下有数的大师。 所以,讲完礼记开篇的第一章《曲礼》的第一部分,他就停下来,看向赵煦,恭身问道:“臣恭问官家,可懂其中之意?” 赵煦微微颔首,起身以弟子之礼,按照礼节的要求,正立拱手,答道:“回先生,朕略懂一二矣!” 整个集英殿上的群臣,包括辽使、西夏使,都侧目以对。 就算是提前教过了,提前准备过了。 这也很难得! 尤其是动作这么标准,更加难道! 程颐当然不敢受,连忙避辞一旁,拱手拜道:“请陛下示言之……” 赵煦微笑着,缓缓道:“先生所教,朕大抵以为如此……” “《曲礼》上说啊,一个有地位的人,心中要时刻有一个敬字……” 他慢慢说着,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 整個大殿,顿时安静的只剩下他的声音。 “傲慢之心不可产生,欲望不可放纵无拘……” “对于道德才能生于自己的人,要亲近和尊敬他……” “对于自己已经学会的知识,回答别人时,应归功于师友,不可将之视为自己的发明……” 赵煦说完,拱手再揖。 程颐和其他经筵官,立刻拜贺:“陛下仁圣,天下之幸也!” 殿中群臣,集体对帷幕后的两宫,再拜称贺。 辽使和西夏使,虽然被分开安排,坐在殿中两侧。 但他们同时低头,都感觉到了一点危机,同时也在心中庆幸:“还好……还好……” “只是读书厉害而已!” 汴寇(南蛮)本来就走的文化取胜的道路。 要是打仗是看孔孟文章,那么,大辽(大白高国)早就被汴寇(南蛮)灭了无数次了。 然而,赵煦怎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他抬起头,看向程颐和其他经筵官,然后看了看群臣,继续道:“朕蒙诸位先生赐教《曲礼》……想起了前两日,太皇太后、皇太后,教朕读《邹忌讽齐王纳谏》……” “朕以为,其与先生等今日所讲之经义,有异曲同工之妙!” “皇考英文烈武圣孝皇帝,也曾教诲于朕:人主当以纳谏为第一,听谏为要!” 于是,赵煦睁着眼睛,看向程颐,也看向范纯仁、吕大防、苏辙等经筵官,正立拱手,标准的礼记弟子对师长的礼仪,问道:“未知诸位先生以为,《礼记》这一段,是否就是在讲,人主当虚心纳谏,倾听人臣之声,然后权衡左右,反复切磋,然后方能实施?” 程颐咽了咽口水。 这是他第一次,给这位陛下讲经筵。 尽管他已经做好了足够多的准备,尽管之前天子以通俗语言解读《礼记》也给他足够多的缓冲。 但天子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对圣人经义的感知。 依旧让他震撼不已。 良久,他才恭恭敬敬的拜道:“陛下发仁圣之问,阐圣人微言大义……” “臣为天下贺!” 其他经筵官,纷纷拜道:“臣等为天下贺!” 殿中大臣们,集体持芴,向着在集英殿帷幕中坐着的两宫再拜:“天子仁圣聪俊,实乃是两宫慈圣保佑拥护之功……” “臣等为天下、社稷贺之!!” 两宫此时此刻的心情,无比灿烂。 特别是太皇太后,有些飘飘然,难以自抑了。 但…… 这位太皇太后不会想到,也就是在这个经筵上。 无论是文臣,还是武臣,都有人在心中,起了一个不该在这个时候起的念头。 这些人几乎都在心中暗暗想着:“再过两三年,或者四五年……” “天子渐壮,两宫可以归政矣!” 不是一个人这么想,是一大批人都在这么想。 而且不分是新党,还是旧党,都有一大批人在这样想。 天子,只要表现出了他可以掌握朝政,可以驾驭权力的能力。 那就应该归政! 何况,当今天子,如此聪俊、如此神武! 这就是人心,妙不可言,变化无穷,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在大宋这样的文臣体制下的王朝,其力量远胜刀兵! 所以,即使群臣知道,哪怕再过两三年,甚至四五年,天子也远远没有到成年的时候。但他们依旧忍不住的想,忍不住的激动。 也就是两宫一直在让天子慢慢的参与朝政。 不然,今天经筵之后,就该有人上书,要求两宫让天子逐渐参与朝政,甚至独自听政了。 …… 经筵课在半个时辰后结束。 赵煦在接下来的时间,端坐于座位上,临襟正坐。 静静听着程颐、范纯仁、吕大防等经筵官,轮番为他讲解《曲礼》之中的典故、注释以及儒家的语言。 尽管赵煦完全懂,但依旧认真听讲,不时的拿笔记录。 这就更让士大夫文臣们满意,也让武臣们放心了。 天子聪俊仁圣,对所有人都是好事! 等到经筵课结束,群臣陛辞。 赵煦却忽然说道:“辽使,请留步……” 耶律琚停住脚步,看向赵煦,恭身拜道:“皇帝陛下有何吩咐?” 这个时候,耶律琚也不再将这个小皇帝视作孩子了。 而是认认真真的当成了和他的主子平起平坐的君主。 赵煦将自己刚刚经筵课上记录的笔记本拿起来。 然后将冯景叫到他面前,将笔记本交给冯景,道:“朕闻大辽太孙,年齿只比朕稍小……亦闻太孙聪俊……” “朕不禁想起了太皇太后、皇太后慈圣教导……” “贵国圣宗皇帝、兴宗皇帝,与我朝仁庙,曾彼此书信往来,各送书画之往事……” “朕崇慕已久……” “欲效祖宗故事,与贵国太孙,重续祖宗之谊!” 耶律琚听着,虽然他很抗拒那位太孙即位的未来。 但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敢表示出来。 只能恭恭敬敬的依礼拜谢:“皇帝陛下所赠,外臣谨代表我朝梁王殿下谢之!” 赵煦听着微笑起来。 他是故意的。 这样做,既是要刺激西夏人,也是在刺激辽国。 生怕辽国内部矛盾不够大。 同时,也算是个羁绊吧。 将来,耶律延禧要是真的不成器,作为皇兄,赵煦还能怎么办? 只能是按照宋辽兄弟之邦的盟约,让他到汴京城接受几年赵煦的亲自教导。 不然? 难道还能看着兄弟之国的君主摆烂不成? 那不能啊! …… 嵬名谟铎,看着南蛮皇帝和北使之间的亲密互动。 也听着南蛮皇帝提起北朝圣宗、兴宗和南蛮仁宗的交往旧事。 他的心,沉入谷底。 因为他知道,辽宋关系最好的时候,就是南蛮仁宗在位的时候。 辽圣宗、辽兴宗都很喜欢那个虽然文弱,但脾气好得很的南朝君主,特别是辽兴宗,和南蛮仁宗有着非常好的私人友谊。 所以…… 南蛮皇帝是故意这样的吗? 肯定是的,也肯定是有人教他如此! 目的是什么? 加紧订立盟约啊! 宋辽盟约将成,大白高国危在旦夕! 紧迫感,让嵬名谟铎光秃秃的头顶,开始流汗。 但他偏偏无能为力,甚至无法阻止。 只能将这个事情,立刻回报国中。 希望太后、国相、兀卒能有办法! …… 兴庆府。 经过了整整一天的商议后,终于,卧病的梁太后,一锤定音,做出了决定! 派人通知嵬名谟铎,答应南蛮太皇太后的条件! 即使换约也无所谓! 同时,立刻派人去辽国上京,朝觐辽国天子,为太子乾顺求娶一位大辽公主。 先稳住宋辽双方,再将他们的底细打探清楚再说。 反正,大白高国也不是靠信义立国的! 何况,南蛮的和约虽然没有割地赐币的内容,但也允许开放榷市、允许大白高国恢复在汴京的商会,还允许大白高国售卖青盐。 这可都是能赚大钱的。 那就先赚了再说! 同时,为了表示诚意,梁太后毫不犹豫的卖了前些天来兴庆府输诚的青唐吐蕃大将青宜结鬼章。 更将董毡已死,但死讯被阿里骨隐瞒的事情,一起当成了投名状,一起写进了信中,让嵬名谟铎拿去卖了。 总之,就是一个原则,不惜代价,缓和南蛮、北朝。 主打就是一个假意悔过,日后再犯! 这也是党项人,在唐末以来的危险环境之中,磨砺出来的生存本能了。 没有这点技术,小小的党项,早就在唐末五代的乱世洪流中被碾成渣滓了。 第两百三十章 太医局改革 隔日八月甲子(初三)。 宋用臣入宫,再献京东西路沙盘。 沈括也随之入宫,敬献了第一枚可以用于印刷的铅活字。 是的,他最终选了铅合金来制作活字。 用铅、连锡(其实是锑)、锡融化后的冷却的合金,来制作活字。 主要是看重了它的便宜。 当然,铅活字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有毒! 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命便宜的很。 压根就没有人在乎——毕竟这可是人均寿命三四十岁的封建时代! 将那个方主体的铅活字,放在书案上,观赏片刻,赵煦就对沈括道:“油墨一事,卿也要放在心上!” “要选制出,印刷清晰,价格便宜,可以大量生产的油墨……” “最好不要用传统的松烟制作工艺!” 那太贵了! 大宋当然有好油墨! 譬如说徽墨…… 但这不是一般人玩的起的! 哪怕是在大宋,一锭徽墨的价格,也是中产之家一年的收入都买不起的奢侈之物。 贵也就算了,大不了大规模生产,平摊成本。 关键还费时复杂! 动不动就要两三年的时间,才能制作好一批。 沈括听着,却是皱起眉头来。 这个要求可不低啊! 于是,他想起了自己在延州发现过的石油。 那玩意倒是挺便宜的,延州地上就有,就是这印刷清晰,还得想想办法,多实验实验。 赵煦看着他的样子,就差不多能猜到。 毕竟,当油墨和便宜挂上钩,除了石油还能是什么? 目前来说,延州的石油产量,应该是够的无非打井的问题。 以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送走沈括,赵煦将宋用臣叫到身边,问了一下现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中的事情。 主要是城外的火药试验所的事情。 听宋用臣说,火药试验所,现在已经有了一百多工匠,还被沈括分成了十几个不同的小组,各自实验不同的火药配比的时候。 赵煦微微点头,对此表示满意。 然后,赵煦就开始给宋用臣布置新的工作了:“昭宣,京西、京南的沙盘,且先派人主持,我有个重要的事情,要委任昭宣!” “大家请吩咐!”宋用臣立刻就躬身聆听。 “我欲让昭宣提举东染院……” 宋用臣抬起头,看着赵煦。 “我从古籍之中,找到了一些颜料的秘方……”赵煦将一张写了好几个配方的纸,递给宋用臣:“昭宣去东染院,将它们调配成功,并秘密生产、储存……” “等来年,宋辽交子发行时,或许用得上!” 现在,大宋交子的防伪手段,总的来说是四种。 第一:采用特殊的,只有皇室掌握的纸张来印刷。 第二:特殊的板压技术,让交子的图案变得复杂。 第三:特殊的花押设计,使得外行人哪怕模仿的再像,在行内人眼中也可以一眼看穿。 但以上三者,只是在技术上构成壁垒,加大外人伪造的难度、成本以及精力而已。 想要完全彻底杜绝伪造是不可能的。 所以就有了第四个防伪措施:每隔三年一次回收旧交子发行新交子。 每一次发行的新交子,都有不同的图案、花押,用不同的纸张。 这样等于让伪造者的一切辛苦,在瞬间化为乌有! 但是,宋辽贸易交子不同。 因为这是一年一发的,而且是以铜钱而非铁钱为面值的交子。 赵煦知道,发行后肯定要接受辽宋两国的‘有活力人士’的挑战。 所以,只能暂时先增加颜料防伪。 采用不同的上色工艺,以及全新的颜色,增加防伪工艺。 恰好赵煦在现代,学过油画技术,所以学会了许多颜料的调配技术。 用雌黄调制出的颜料,是渲染夕阳的最佳选择;将褐铁矿矿石磨成粉末,加以煅烧后调整,就可以变成焦糖色进一步调整则可以变成深黑色;此外,在西周时期,就已经有人将铜绿石煅烧、研磨制成绿色颜料…… 当然了,这些颜料很贵,所以不可能涂满交子。 只能在关键的地方,进行上色。 譬如写币值的地方以及发行日期、花押上,用不同颜料进行防伪。 赵煦感觉,配合其他已有的防伪手段,应该可以顶上十年。 十年以后,必然有新的防伪技术了。 宋用臣恭恭敬敬的接过赵煦赐下的秘方,再拜领命:“老臣谨遵旨意……” “注意保密!”赵煦叮嘱着。 “老臣明白……”宋用臣再拜。 目送着宋用臣离去的背影,赵煦对冯景,道:“走吧……去保慈宫……” …… 赵煦走入保慈宫,两宫正在说笑。 赵煦上前请了安,便被向太后拉着,坐到了她身边。 “六哥今日又召见了大臣?”向太后问道。 “是的!”赵煦将宋用臣和沈括入宫敬献了铅活字和沙盘的事情说了。 还让冯景,将沈括敬献的那枚铅活字,拿到了两宫面前。 两宫都不太懂,但看着那个小小的铅活字,还是很欢喜。 “依官家之见,岂非日后,天下只需几套活字,就可以满足大部分印刷需求了?”太皇太后好奇的问道。 赵煦摇摇头,道:“太母,活字只能满足最基本的需求……” “真正要印圣人经义或者佛经,还是雕版最恰当!” 沈括和他报告了,铅活字的印刷试验。 字迹没有雕版清晰! 至少在现在来说,是如此的。 需要等未来油墨技术突破,印刷技术迭代后,才有可能取代雕版。 两宫听了,顿时都哦了一声,对这个活字失去了兴趣。 只有赵煦依旧重视! 不仅仅因为活字是未来,也因为,这东西在现在也可以发挥重要作用! 譬如说,赵煦已经让冯景去通知宋用臣,在探事司中增设了一个印刷处。 过几天就可以尝试发行,由赵煦控制、审核的小报了。 先将汴京的舆论喉舌,据为己有再说。 当然了,这个事情,得小心再小心。 所以,再过些时日,石得一就会将小报的印刷地点,改去城外。 然后再选个白手套放到前面去充当幌子。 赵煦陪着两宫,闲聊了一会后,他就忽然道:“太母、母后,儿方才在召见沈括的时候,听宋用臣说沈括入京以来,忙于公务,以至于连休沐日都没有几天在家休养的……” 两宫对视一眼,向太后问道:“这个沈括,竟是如此公忠体国的吗?” 她以为,赵煦是想给沈括升官,于是问道:“六哥打算怎么赏他?” 赵煦笑了笑,握住向太后的手,道:“母后,儿在想的不仅仅是沈括……” “儿听宋用臣说了沈括之事,就想起了太母和母后……” 赵煦伸手一手抓住向太后的手,一手抓住太皇太后的手,道:“儿这些日子,亲见太母、母后,保佑拥护儿,为国家社稷操劳……” “也实在担忧,太母和母后的身子……” 两宫顿时欣慰无比。 特别是太皇太后,她握紧赵煦的手,道:“太母不辛苦!” “有官家这句话就够了!” 向太后也跟着道:“母后也不辛苦……母后也不辛苦……” 对她说,就真的有六哥这句关心就够了。 “太母、母后,请听儿说完……”赵煦看着两宫说道。 两宫于是静静的看向他。 “太母、母后应该知道,太医钱乙目前每隔五日入宫给儿诊脉,并记录脉搏、心跳,查问饮食的事情吧?” 两宫都点点头。 “儿觉着,钱太医的这个法子很不错……”赵煦说道:“颇有几分扁鹊治未病的味道……” “所以,儿想着,命太医院选太医,每五日入宫为太母、母后问诊,并记录脉搏、心跳,视问饮食、睡眠情况……” “如此一来,便可将病患消灭于萌芽,也可让太母、母后长寿永乐!” “说不定,将来还能给儿带皇子、公主呢!” 两宫听完,顿时就都感动起来。 “好孩子!”太皇太后抱住赵煦。 向太后也忍不住抚摸着赵煦的头:“我儿真是仁孝!” 但,这并非赵煦的目的。 赵煦在太皇太后怀中,道:“太母、母后,儿还想着将这个法子,推广开来……” “首先在宗室外戚宰执之中推开来……” “韩越国太夫人(太皇太后生母)以及秦鲁国太夫人(向太后生母)、两位皇叔、大宗正等,应该优先享此厚遇!”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听完,无比满意,纷纷道:“就依官家的!” 大宋太医局,养那么多太医,就是为了彰显皇恩浩荡的。 官家(六哥)的这个提议,是进一步加深皇恩,也是厚遇宗室外戚宰执的良策。 就是…… 如此一来,太医会不会不够用? 两宫想到这里,就知道要做什么了! 扩招太医! 这是小事一桩,一道旨意的事情。 反正,大宋冗官已经够多了也就不在乎再多养几个伎术官。 两宫于是下诏给太医局,以赵煦的名义,命太医局选员,每五日赴两位太夫人、两位亲王以及都堂宰执、在京元老府上问诊,并记录脉搏、心跳、呼吸、饮食、睡眠情况并归档。 顺便,也将沈括的名字加在了其中。 同时,诏以钱乙服侍天子有功,迁一官,准借绯。 并诏太医局,今年开九科新试,招试广场人,已在太医局之太医习学医生,则发遣各路,为军人、官吏治病。 诏以上等学生员额自二十人增加到五十人,中等学生自三十人增加至九十人,下等学生自五十人增加为一百五十人,其俸禄待遇依旧。 注:北宋太医局,有九科学生,分为上中下三等,皆称太医局习学医生。 应该类似现在的规培生,属于通过考试,考入太医局的医生。 这些人在太医局经过学习,升为上等学生后,就会派去各地治疗军人、官员。 经过这个程序后,才会成为正式的太医。 ps:医术精湛有名的人不受这个限制。 注2:广场人:太医上等习学医生,经过外放后回京,并在礼部参与了三场考核合格的人,就被称为广场人,广场人就有资格出任太医局的官员了。 所以北宋太医局既是一个皇家医疗机构,也是一个皇家医学院。 注3:北宋太医、天文官、乐师以及其他杂流,基本被统称为伎术官。 徽宗之前,伎术官以东班诸司使,也就是翰林医官使以下十九阶为磨勘转官。 按照碍止法规定,伎术官除非有天子特旨,不然只能升到翰林医官使,便不可以再升迁。 整个北宋时代,能得到天子特旨的伎术官加起来恐怕不超过十指之数。 (本章完) 。 第两百三十一章 黄河秋汛 大辽大安元年八月戊辰日(初七)。 大辽皇帝耶律洪基天安节。 耶律洪基率着群臣,亲自出上京临潢府,在城外设帐。 然后按照契丹人的传统,在帝帐前宰杀了一只白狗,将其埋在距离帝帐七步之外的土里,将其狗头暴露在地上。 这是捏揭耐,契丹人迎接中秋节的庆典礼仪之一。 是的! 契丹人过全套的汉人节庆。 中秋节、重阳节、中元节、春节、寒食节、乞巧节…… 他们全都过!而且从皇室到下面的部族,都会隆重庆祝这些节日。 当然了他们也加了一点契丹民俗在里面,捏揭耐就是中秋节的契丹民俗。 等八天以后,中秋节那一天耶律洪基的帝帐就会转移到今天祭杀的白狗之地。 除了这个民俗外,契丹人过中秋节和汉人一模一样。 都会赏月,士大夫贵族也都会唱和、游乐。 甚至,自从苏轼写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之后,辽国君臣每逢中秋,都会吟诵这首词。 相应的,苏轼的名头在辽国也很响亮。 亲手将白狗埋在土里,耶律洪基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陛下……”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绩持芴来到耶律洪基身前,恭身拜道:“南朝贺陛下圣节生辰使杨汲等人,已在营外!” “杨汲?”耶律洪基皱了皱眉头:“没听过……” “陛下,使团之中的南朝皇帝贺陛下生辰使吕嘉问,陛下应该听说过……” “吕嘉问?”耶律洪基这才露出笑容:“那个被南朝丞相大骂家贼的人?” “他如今在南朝身居何职?” “光禄卿……”王绩回答。 “让他们等着……”耶律洪基兴趣寥寥的说道。 “遵旨!”王绩趋步而退。 耶律洪基回头,看向了一直跟着他的孙子耶律延禧。 他又叹息了一声。 这几天他亲自教这个孙子读书,整整七天,还是没有把尧典给背好! 这让耶律洪基的脾气,变得不再那么的温柔。 实在是这个孩子太笨了! 一句话教了好几遍,还是记不住! 耶律延禧看到祖父看向他,立刻下意识的低下头去。 耶律洪基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走到他面前,道:“延禧啊,今天祖父圣节,南朝使者面前可能背《尧典》?” 耶律延禧摇摇头。 耶律洪基又叹了口气:“那论语总该可以背吧?” 耶律延禧唯唯诺诺的点点头。 耶律洪基无奈,只能说道:“也好……” 带着耶律延禧,回到王帐之中,知枢密院事萧哒不也,已经在帐中等候了。 “何事?”耶律洪基问道。 萧哒不也拜道:“陛下,西虏遣使至大同府乞陛下下嫁公主与其太子乾顺……” 耶律洪基抬起头,满脸不屑的吩咐:“叫他们滚!” “大辽天子之女不嫁西虏小人!” 这既是因为,辽宋在谈岁币交子化,涉及整整三百万贯的泼天财富。 这个时候他若答应了西虏求亲,南朝怎么看? 也是因为,耶律洪基本来就看不起甚至敌视西虏! …… 几乎是在同一天。 汴京城同时得到了两封来自青唐、西夏的奏疏。 来自青唐的奏疏,乃是自称‘嗣邈川大首领、武威郡王’的阿里骨。 阿里骨上奏报告了其养父去世的消息。 同时请求朝廷册封他继承董毡的邈川大首领、武威郡王的封号。 而,西夏使者嵬名谟铎则上奏了以西夏国王秉常为名义的上书。 在上书中,秉常回顾了过去的种种,说是要‘痛改前非’,然后说了一堆恭顺的好话。 看的太皇太后满意不已。 只是,在上书的最后部分,秉常话锋一转,报告了董毡已死,阿里骨隐瞒死讯,还悄悄联络西夏一起进攻大宋的事情。 两宫看完这封上书,也拿不了主意,只能下都堂,请宰执们都来商议。 群臣,当然是各持己见。 有喊打喊杀的(章惇),也有要息事宁人的(吕公著),最后韩绛的意见胜出! 韩绛觉得,西贼和青唐吐蕃,谁都不能相信,哪怕他们说的是真的! 他举了真庙时,唃厮啰多次请求大宋册封,还自告奋勇愿意为了大宋攻打西夏的故事——唃厮啰是忠臣吗?不是,他只是要利用大宋罢了! 所以,西贼和青唐吐蕃其实都一样。 对大宋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互相消耗。 所以,韩绛请求两宫,假装不知道这些事情。 依旧册封阿里骨,也答允夏国王的请求。 同时,将秉常报告的事情,告诉阿里骨。 让吐蕃人去和西贼狗咬狗。 当赵煦下了今天经筵,到保慈宫问安的时候,两宫就将这个事情和他说了。 也将青唐吐蕃、西夏人以及朝臣们的奏疏,都拿给赵煦看。 赵煦花了些时间看了一遍奏疏,就点头道:“韩相公之议甚好……” “青唐、灵夏之地,就且让他们自己去斗吧……” “大宋如今的关键,还是在秋汛上!” 两宫听到赵煦提起秋汛,都是叹息了一声。 昨天,新知北京大名府、保宁军节度使韩维上奏了大名府河段的情况——不容乐观。 他虽然在奏疏中没有明说。 但言语之中,还是透露出了对王拱辰这个死人的不满! 韩维报告说,大名府的河防、堤岸,都存在严重的问题。 偏偏黄河,又是从大名府这里改道,变成了二股河。 所以,大名府的河堤重要性,在如今的大宋仅次于滑州河堤。 大名府要是决堤,不止大名府自己要打出gg,整个京东西路怕也保不住。 涉及上百万人! 而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王拱辰的锅! 他自任北京大名府留守后,成天游山玩水,不务正业,也不理政,只把事情丢给下面的人去做。 要是这样,他其实勉强还算合格。 毕竟,在大宋元老们都这样。 除了范仲淹、韩琦、王安石等少数元老出知地方,还会做事外,剩下的人是根本不愿意搭理庶政。 天天醉生梦死,和朋友唱和交游。 事情统统丢给下面的人。 他们最多只负责监督和验收! 可王拱辰这个人,却是最恶心的。 因为他对下面的人态度,是分立场的,是旧党的就支持,新党的就设置各种障碍,不让其正常履职。 他用这种办法,胁迫都堂,只给大名府派旧党官员。 都堂能惯着他? 不能啊! 所以蔡确当政的时候,就拼命给大名府塞新党大臣。 特别是河道官,想方设法的塞过去。 就是要恶心王拱辰,和王拱辰玩胆小鬼游戏,王拱辰也不惯着蔡确。 直接将蔡确派去的人,晾在一边。 好多人上任大半年了,别说见王拱辰了,就是连自己的经费该去哪里领都还不知道! 等他们好不容易见到王拱辰,拿到了钥匙和权力,还没在衙门坐几天就被调走了…… 而新来的人,则一脸懵逼,完全不知道情况。 这就是党争的危害。 双方都为了恶心对方,而不顾大局——反正,就算发大水,也淹不到他们! 结果,自然就是大名府的河堤和河道,在几年中都没有好好修葺。 王拱辰也是运气好,大名府这几年都没有洪水。 然而……今年秋汛,将极其猛烈! 于是,韩维一上任就傻眼了。 全是烂摊子,千头万绪,根本理不清楚! 只能说,王拱辰运气好。 上上辈子,是韩绛给他擦屁股,如今是韩绛的弟弟韩维给他擦屁股。 而这两个老臣,都擅长水利,也都有些责任心。 像韩维一上任就去视察河道,然后一堆官吏百姓,拉着他沿着河堤,指着那些在黄河面前瑟瑟发抖的河岸,告诉他——相公啊,快点修河道吧,再不修就完蛋了。 韩维也是吓了一大跳,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一上任就遇到这种天坑。 他只能立刻上奏! 两宫想起韩维上书的内容,就叹息起来:“韩维说至少要十万民夫……” “一个民夫一天,起码一百五十钱的工钱……” “这一天就要一千五百万钱……” 两宫都有些舍不得。 “钱算不得什么……”赵煦道:“当务之急,还是防汛啊……” “必须保住大名府的河堤!” 赵煦说着,就在心中发誓,等他亲政一定想个办法或者借口,抄了王拱辰的家,来补亏空。 “另外,韩相公年纪大了,儿恐精力不济……” “不如从都堂选个宰执去协助?” “再把宋用臣派去帮忙?” “再抽调大名府、京东西路的厢军、驻泊禁军也去帮忙……” 两宫对视了一眼,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于是,向太后问道:“六哥有人选吗?” 赵煦答道:“儿以为章惇不错……” “以章侍郎为提举都大大名府河防大使……宋用臣副之……授给全权……” “然后……步军副都指挥使苗授,儒帅有才干,能将诸军……” “遣苗授为将,节制京东西路、河北路、大名府禁军、厢军……” 两宫想了想,觉得赵煦的提议不错,于是,向太后看向太皇太后:“娘娘的意思呢?” “就依官家的意思吧!” 但赵煦知道,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在他的上上辈子,大名府能保住,完全是因为韩绛爆种了,亲自激励军民,又因为大名府百姓知道身后就是他们的家园,所以舍生忘死的护住了大名府河堤。 然而…… 黄河却在大名府下游的小张口决堤。 大名府没有被淹,小张口以北的河北路十几万户人家就只能打出:rnm! 现在,想要避免小张口决堤,就只能使出一招绝世神功:氪金! 只有氪金神功,才有机会挽救河北。 所以,赵煦看向两宫,道:“太母、母后……儿想动用封桩库的钱……” “至少拿出一百万匹绢和一百万贯钱……作为给诸军的赏赐……” 想要大宋军人卖命。 就得给钱,赏格必须给足! 不然,一个月三五贯,谁他妈给你赵官家卖命? 两宫听着,都陷入了沉默。 一百万匹绢,价值至少三百万贯。 再加上一百万贯铜钱,这至少是搬空一个封桩库啊! 就为了去堵河堤吗? 两宫都有些拿不准主意了。 这里就必须指出——哪怕黄河在大名府决堤,汴京城也不会受到影响。 而且,对大宋来说,哪怕淹了河北,只要不淹河东就没有太大问题。 因为河北已经被淹习惯了。 从仁庙开始,只要下暴雨,河北就必然发大水! 赵煦当然知道这个。 但他坚决的说道:“太母、母后,人命关天!” “现在不是在乎钱的时候了!” “大名府一旦出了问题,我朝边防就要出大问题了……” “河北将无险可守!” 当听到这里,两宫才终于点头。 “便依官家的……” 查资料去了,神宗、哲宗朝的黄河主打一个东扭扭,西动动,真的好难查。 注:在北宋,元老大臣出知在外,与其说是当官,不如说是度假。 他们基本不管事,信奉无为而治。 旧党大臣里,文彦博、王拱辰等人,都干过故意不让新党大臣上任,拖着他们不给他们履职时间的事情。 文彦博在大名府的时候,河北转运副使还告过他不给自己库房钥匙,故意不让他上任。 然后……神宗批示:文太师是国家元老,天下名臣,朕也要敬重……你一个小小的转运副使怎么敢随便议论的? 将这个人调走了…… 但文彦博比王拱辰好,他只是恶心人,不会真的将河道的事情也丢在一边,不让人做事,毕竟他还是比较重视民生的。 王拱辰就纯纯一政治机器。 元丰八年的秋汛,要不是韩绛爆种,大名府一旦被淹,后果不堪设想。 (本章完) 。 第两百三十二章 嘱托 当夜,福宁殿中,灯火通明。 赵煦罕见没有早睡,而是在宋用臣的陪同下,查看着刚刚制作完毕的河北沙盘。 宋用臣在旁边为赵煦做着见解:“大家,自中唐以来,黄河在濮阳河段就不断淤积……” “因为黄河在濮阳段的淤积,使得我朝开国之后,黄河之患从过去十年、二十年一决,变成了三五年一决……” 宋用臣尽职尽责的向赵煦介绍大宋立国以来,与黄河的博弈。 总结起来就是:太祖、太宗、真庙时代,通过植树和大量在檀州、滑州建造埽堤,稳定了黄河。 但,自真庙以后,两议回河,让一切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赵煦听着宋用臣的介绍,不住点头,这他自然知道这些往事。 在他的上上辈子,章惇就已经和他说了无数次了。 他都能背了! 凝视着沙盘上,那一北一东,从不同之地注入大海的黄河。 北流的那一条,在现代还有遗存:海河。 为了治理海河,现代工业国家,都用了几十年。 至于东流那一条…… 在赵煦上上辈子亲政后,渐渐因为泥沙淤积而堵塞,最后在元符二年决堤,彻底断流。 想到堵塞的东流河道,赵煦的心脏就有些堵。 他凝视着东流段。 目前而言,黄河分为二股河,北流河段天天发大水,但东流道却一直很安静。 这条河道,自大名府向东流,经堂邑走高唐,穿越整个德州,最终在山东半岛汇入大海。 这本是大宋河防的一道保险。 奈何……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元符二年河决于内黄口,奔腾向北。 自从东流道断绝! 元符二年的决堤就是受到了今年小张口决堤的影响。 小张口决堤,淹没几乎大半个河北东路。 受灾人口接近百万,良田数十万顷为之吞没。 无数祖坟、桑田被洪水吞噬,同时形成了大片黄泛区。 再算上元符二年的决堤,导致东流道断绝,淹没数州,受灾人口超过五百万! 赵煦微微吁出一口气,等着宋用臣介绍完整个大宋治河历史,他就感慨道:“水性向下,天性也!” “不可逆天而为!” 大宋治河,为何一次次失败? 就是都想逆天! 在朝堂上,一直存在着两个不同的治河策略。 因为这两个策略,自仁庙以来,朝野大臣就分成了东流派和北流派。 东流派做梦都想要黄河回到仁庙景佑元年之前的故道上。 代表人物是文彦博、王安石、安焘…… 北流派则觉得,现在黄河流的好好的,做好河防就行了,别去搞它,你搞不赢的。 北流派以欧阳修、司马光、苏轼、范祖禹等为代表。 两派人马,互相争执,毫不妥协。 东流派,在特殊时期内,都会占据上风。 而他们占据上风的结果,就是两议回河。 一次河决商胡口,冲入六塔河。 一次河决曹堤,夺淮入海。 两次回河,保守死亡人口都在百万以上! 大宋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苟住了,只能说赵官家们的动物园策略确实有效! 现在,赵煦是坚定的北流派! 他对黄河,不再有任何非分之念。 只愿修修补补,只做维护河堤,植树造林,减少泥沙的事情。 其他的事情…… 真的只能依靠子孙后代的智慧! 必须要有起重机,必须要有大卡车,必须要有各种重型设备。 还必须在上游,兴建十几个小浪底工程。 同时,还得依靠人口增加,工业发展,大量抽水,让黄河流量减少。 不然的话,就躺着吧。 黄河它老人家,想怎么摆动,就怎么摆动。 就算摆去辽国境内也没关系。 反正,宋辽岁币交子化后,辽国未来十年都会心满意足。 十年之后…… 辽国再也不会是威胁了。 宋用臣却是看着自己面前的官家的神情,低下头去,问道:“大家,此番臣授命往河北……” “未知大家可有嘱托?” 赵煦看着沙盘,手指向了大名府和小张口,对宋用臣道:“大名府有韩维、章惇……” “昭宣当将注意力,放在此地!” “小张口若决,整个河北东路数百万百姓,都将受灾……搞不好,就又是一次河决商胡口的灾祸!” “卿到了河北……给我盯住了小张口河段……” “是!”宋用臣虽然不懂大家为何这么在乎在沙盘上小小的小张口埽堤。 但既然大家都下了旨意,那他就得遵从。 赵煦拍了拍手,一直在殿中等待着的冯景,就捧着一个灰灰的东西,到了宋用臣面前。 宋用臣狐疑的看向那个东西。 “此乃我设计之物……”赵煦指着那个东西:“曰麻袋,以粗麻绳编制而成……” “能容沙石在其中!” “我已命开封府张榜公告,以绢一匹换麻袋六十个……或者一贯钱二十个麻袋的价格,大量公开征购此物……” “此物,会在征购后,大量送去河北各地,取代埽堤上准备的埽物……” 赵煦特地和两宫申请动用封桩钱。 自然不是全部拿来做赏钱的。 不然,他为何不干脆全拿钱? 之所以申请一百万匹绢布,用意就在这里。 增加社会上的商品供应量,促进经济发展。 同时,也是为了这一次,借助秋汛防洪的机会,开一个这样的先例——国家大规模采购! 为日后的进一步国家采购,打好基础。 这个时候,赵煦就需要感谢王安石变法了。 王安石变法,罢差役法和科配制度。 改用了免役法和免行法取代,这两个法令都有一个共同点——废国家无偿征用民间劳动力和物资的制度。 从那以后,国家再想大兴工程,或者大量采购物资就得拿真金白银出来。 像是这一次河防,韩维奏请,要雇佣十万民夫。 为了雇佣这些民夫,一天工钱起码两万贯! 如今,赵煦想要征购装填沙石的麻袋,也得拿出真金白银来。 若是上上辈子的他肯定舍不得。 但现在赵煦深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用钱采购甚至是溢价采购物资,看似国家暂时吃亏了,但国家的公信力却可以借此建立起来。 有了这一次的经验,下次再进行大量采购,民间就会踊跃参与。 民间的活力就会自然激发。 “此外,朕还叫人设计了一种新的吊运装置……” “昭宣到了河北,务必将之打造出来……” “每隔十里,打造一台,用于吊运材料……” 赵煦说着,就将这些日子他绘制的简易龙门吊的图纸塞给了宋用臣。 宋用臣接过来,拿在手中,借着灯光看了看…… 然后,他就震惊了。 绞索、滑轮组、吊组……若是可行,完全可以取代他过去为了修建汴京城而发明的发土车。 于是,宋用臣紧张的问道:“臣斗胆敢问,此物谁人为之?” 赵煦微笑着,看向他:“此非昭宣之物乎?” 他是皇帝,皇帝不需要什么鲁班之类的头衔。 正好宋用臣是内臣,一个内臣做当代鲁班,完全没有问题! 宋用臣咽了咽口水看着似笑非笑的大家。 他连忙跪下来:“臣岂敢……” “我之赐,如何不敢?” 宋用臣无奈,只能拜道:“即使如此,臣亦不敢居功,倘有人问,便以:‘此大内秘藏之古籍上所有’相告……” 赵煦苦笑了一声,道:“便依昭宣的吧……” 也确实,宋用臣是不敢做这种事情的。 此乃取死之道! 等到宋用臣要拜辞的时候,赵煦就又叫住他。 命冯景将自己写好的治河注意事项,交给了宋用臣,嘱托道:“到了河北,再打开……” “然后交给章惇、韩维、苗授等人……” “臣遵旨!” …… 第二天,乙巳日(初八)。 章惇、苗授、宋用臣在垂拱殿陛辞——前两日,垂拱殿正式启用,恢复了听政功能。 两宫自然是交代了不少事情。 韩绛、吕公著更是千叮咛万嘱咐,希望章惇等人不负使命。 河北、河东可是大宋经济的命脉之一。 若是决堤,光是赈灾,就得花掉几百万贯。 更麻烦的是——熙宁十年黄河决于曹村埽堤,一度夺淮入海,黄河的泥沙,将淮河流域的水道堵塞了好几条。 那可是花了无数财帛,才好不容易消弭下来的大灾! 再来一次夺淮入海,汴京每年八百万石的漕粮恐怕就要难以维系了。 没了漕粮,汴京百万之众,就得饿肚子。 搞不好,还得学大唐,天子带着群臣跑路洛阳就食…… 那就太丢人了! 章惇等人,当然也知道事情重大。 大名府和河北那边,连降暴雨,水位正在迅速暴涨中。 堤岸随时可能出问题。 他们每一个人肩膀上,现在都肩负着数十万人的身家性命。 没有人敢懈怠,陛辞后不做修整,直接在苗授率领的上四军护卫下,前往河北。 两宫带着赵煦,亲自将他们送出宣德门。 回到大内,两宫看着宫外阴沉的天气,也都叹了口气,然后就各自回去,到了寝殿的佛龛前念经祈福去了。 这也是她们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人事已经尽力,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 注:埽堤,一种用树枝、石头、沙土捆绑在一起的用于堵塞决口的工具。 北宋沿着黄河滑州、檀州以及大名府河段,设立了数十个埽堤,来应对最危险的情况。 但然并卵…… 沙包这种近现代的东西,肯定比原始的树木捆着石头好用。至少关键时刻应该能发挥作用。 注2:熙宁四年、熙宁十年,黄河两次决堤,特别是熙宁十年内黄口决堤,让一部分黄河水冲入淮河,泥沙堰塞了好多淮河水道。 苏州都受到了影响! 苏轼破口大骂:汝以有限之才,兴必不可成之事,驱无辜之民,置之必死之地…… 当时王安石已经罢相一年,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注3:北宋治理黄河,唯一还能用的办法,就是稳住东流道,北流道随便他摆动。 只要东流道没有断绝,北流的水量和泥沙都会分流。 这也是主角要花那么多钱的原因。 注4:汴京城粮食无法自给,只能依靠漕粮。 每年八百万石的漕运额度,大半都是粮食。 这是汴京城的生命线! 注5:此时三易回河,只进行两次,最后一次是北宋灭亡,掘开滑州大堤,整个淮河打出gg。 ps:北宋在黄河改道后,就一直有很多人想让黄河回到故道,因为他们觉得故道最好,最安全。 两议回河,都有着这方面的考虑。 但那是不可能的。 (本章完) 。 第两百三十三章 刺激经济 午后,汴京城也开始下起了磅礴大雨。 丝丝凉意,也因此沁入大街小巷。 王贺举着油纸伞,匆匆步入主家的家宅。 作为整个汴京城,麻绳供应量最多的商贾,王贺从来都不只为他自己赚钱。 他后面还有主家,而他的主家乃是大宋外戚,当今天子的亲姨夫! 不是王诜那样自己给自己掘坟墓的蠢货。 而是和公主感情极为亲密的驸马都尉、晋州观察使王师约。 如今,公主虽然不幸薨逝。 但天子推恩甚重! 公主二子皆从重加恩,十来岁就已经遥郡了。 驸马都尉更是在数月中,三遣其使慰问。 赏赐的金银器物,足足有十几件。 故而,王家虽然不如高家、向家那样显眼,但也是汴京城中少有的奢遮人家。 王贺进了主家后宅的时候,王师约正在点茶。 乳白色的茶汤,浮在茶盏上。 随着茶汤转动,昂贵的建盏盏壁上,七彩的涟漪随着茶汤流动。 “主公……”王贺来到王师约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仆人之礼。 “有事吗?”王师约没有抬头,只是问着。 王贺是他家的世仆。 世仆和主家之间的关系,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开封府贴了告示,公开征购大量麻袋……” “要求结实、可靠、量大……不限数量……” “哦?”王师约抿了一口自己亲自煮好的茶汤,感受着醇厚的口感和悠长的回味,慢慢闭上眼睛,问道:“是有什么问题?” 王贺答道:“此事据说是官家亲自下的旨意……” “又是前所未有之事……” 过去,像这样的征购商品,哪里需要开封府贴告示? 市易务直接就给商贾摊派了。 限定价格,限定时间,限定数量。 回头市易务的人,给上面报一个溢价,简简单单就把钱揣进了兜里。 这还是因为在天子脚下。 若是到了洛阳、京兆府、杭州、扬州。 官府要的东西,那就真是随便市易务的官员开价了。 哪怕想打官司,都没有人敢受理。 王师约放下茶盏,看向王贺,道:“钱财,不过身外之物!” “何况,当今天子重亲情……” “天子既下了旨意,汝就要积极参与……” “当然了……”王师约道:“若是没得好处那就稍微做点事情,交个差吧……” 王贺拜道:“回禀主公,并非没有好处……” “而是好处太多,小人害怕!” “嗯?” “天子旨意,以一匹绢易粗麻袋六十个,或者一贯钱二十个……” “这样算,一个麻袋就是三十三文了……” “哪怕要求高,一个麻袋也起码能赚十几文……” “若没得良心……起码赚20文……” 王师约听完,惊讶了一声:“这么宽松吗?” 王贺点点头。 “那还不赶紧去编麻袋!” 一个赚十文,十万个就是一百万钱! 差不多两千贯了!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财路啊。 “可万一……最后有司不给钱,或者在中间截留呢?”这就是王贺担心的地方。 中下层官员吃拿卡要也不是第一天了。 “放心去做!”王师约道:“谁敢我王家的钱?活的不耐烦了?” 当今天子,可是最重亲情的。 “诺……”王贺得了王师约的承诺,当即欢天喜地的叩拜起来。 但随后,他又有了问题。 “可是,人手怎么办?”王贺问道:“开封府征集的紧,家里的匠人才百来人……” “就算日夜不休的编造麻袋,一天也只能千来个……” 王师约听着,慢慢的有了神色。 “这倒是个问题……”他站起身来,踱了两步:“但这汴京城里,还怕找不到人吗?” “特别是那些浑家……” “给她们八十钱一天的工钱……不……”王师约想起绫锦院的工匠:“发下话去,王家麻绳作坊招工……” “编一个麻袋,就给五钱……” “若有抵押,可以带着麻绳回家去编……” 大宋绫锦院、织造院,就是用的这个法子来提高效率。 按照织造的布帛、刺绣的数量和质量给工钱。 这是熙宁以后的改革成果。 这样做之后,绫锦院、织造院的效率大大提高。 官员的业绩也层层升高。 女工们更是无比乐意,毕竟,这样一来她们每个月都能多赚一两贯。 有些技术好的女工,甚至可以多赚几十贯! 王师约曾经领过绫锦院的差遣,所以对此很清楚。 如今遇到事情,王师约自然就想起来了绫锦院的法子。 王贺楞了一下,王师约就已经说道:“还不快去?” 从现在开始,到开封府停止采购,每一个时辰都是钱! 王贺连忙再拜,出门去按照王师约的吩咐,派人王家麻绳作坊一带的街巷宣传。 最初的时候,虽然妇人们还有些不懂。 可听到王家开出的价码后,就纷纷心动了。 编一个麻袋,就给五钱的工钱。 家里那么多孩子,还有婆婆、妯娌可以一起帮忙。 这一天下来,编个二十个麻袋,不就能拿到一百钱了吗? 家里的丈夫,就算是去堆垛场里抗包,一天下来大抵也就百钱到百五十钱的工钱了。 就这,还不是天天有活。 于是,积极性陡然飙升。 王家作坊场,只管给麻绳、工钱,然后等着检验就行了。 因为动员的人多,所以,到第二天下午,王贺竟就已经带上了五千个麻袋,送进了开封府官衙。 权知开封府蔡京被吓了一大跳! 竟有人如此快? 便亲自带人,检查了麻袋的质量,然后就依着旨意,让王贺选要钱还是要绢布? 王贺当然选择要绢布! 因为钱太笨重,收的久了,还会生锈。 绢布就不同了,既可以直接当钱用,也可以收起来,日后再用。 王家占的鳌头,还从开封府领走了差不多一百匹绢布的事情,立刻在汴京城传开。 于是,整个汴京城,都发现了宝藏! “还可以这么玩的吗?” 大家啧啧称奇,然后纷纷投入其中。 由于开封府不限数量,只要质量合格,大小符合要求的,他就来者不拒。 于是,大量中小商贾也加入其中。 起初,他们还不敢多造。 常常编出几百个,就拿去开封府换绢布或者铜钱。 但随着开封府的绢布和铜钱,流水一样的送出来。 整个开封府,都仿佛醒来了。 无数人纷纷涌入这个为了秋汛而生的新兴市场。 不过数日,开封府就已经凑齐了十万个麻袋。 旋即立刻发去河北。 …… 蔡京的奏疏,送到赵煦手里时,已经是八月壬申日(十一)了。 随奏疏而来的,还有蔡京对麻袋的抽检结果。 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麻袋,都能在装九十斤(宋斤)沙石后,可以被人扛着走上数里而不破。 于是,蔡京对此大加赞誉,说:比之旧法埽石之术更便防洪。 “开封府不错!”赵煦将蔡京的奏疏看完,就点了点头:“是个能吏!” “居然这么快就凑好了十万个麻袋!” 向太后也道:“六哥说的是,这个蔡京确实是个能吏!” 只有太皇太后有些迟疑:“就是花钱太多了……” “十万个麻袋光是绢布就支出了一两千匹……” “汴京织造院一个月,也才织造六千匹……” 赵煦笑起来,对这位太皇太后道:“太母不是一直教导孙臣要藏富于民吗?” “孙儿觉得,现在不错……百姓得了好处,国家得到了需要的东西……双赢!” 太皇太后楞了一下,想起了昨日,驸马都尉王师约家的命妇入宫请安,和她提起过,说是:汴京百姓,皆颂娘娘圣德,官家慈悲…… 而且,想想也就一千多匹绢布,价值三四千贯罢了。 后面就算再来十万个麻袋,总支出也不到万贯。 便不再多言。 赵煦则微笑着,他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探事司。 不止石得一,探事司下面主要负责的内臣,如今也都对他表达了忠诚。 如此一来,这个特务机构就彻底成了他的眼睛和嘴巴了。 每天,探事司的人都会将汴京城的事情,细分整理然后上奏。 由冯景或者石得一,借着请安或者赵煦读书的空隙报告。 所以,赵煦很清楚,现在汴京城在发生什么? 以家庭为单位的手工业生产,正在逐渐蔓延。 等到这次秋汛过后,这种生产方式就将通过这次的方法,普及到整个汴京城。 而不再仅仅只是果子行、绫锦院、织造院、东染院及其附近百姓得生计。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就业率大增,人民收入提高。 作为大宋天子,赵煦自然知晓,这种情况对他是有利可图的。 所以,订单不能停! 于是,赵煦回头,就再次给蔡京下诏。 命他在汴京城张榜采购竹筐、木框、编织物。 至于钱? 赵煦比谁都知道,钱或者绢布给了百姓,百姓会和那些大户一样,捂在手里吗? 必然不能,他们的房租、水费、吃食、燃料…… 样样要钱! 所以钱到他们手里,根本不可能存太久,就会随着日常生活的支出,进入商品贸易循环。 同样,大宋的军人能存钱吗? 不能! 赵煦太清楚那些底层的禁军、厢军了。 措大的心思,从来只有钱孔大! 他们有钱就会去消费——吃喝嫖赌! 所以,赵煦现在其实在给大宋经济注入活力。 让钱流动起来! 金融只有流动,才会产生效益。 这是赵煦在现代学到的知识。 注:北宋绫锦院和地方织造院,在熙宁-元丰时代,都进行了大量改革。 譬如吕大防在成都任上,建立了成都绫锦院,就将大部分繁琐工作,外包给民间。 官府只主导关键工序,大大提高了蜀锦产量。 在汴京,新党的主持下,绫锦院和织造院都进行了改革。 改革措施主要是将过去的官府定额,改为不定额。 也不再限制女工的工作时间,只按质量和数量给钱,效益大增。 而北宋前中期最有活力的民间纺织业,是在四川的梓州。 根据史料记载仁宗明道年间,因为仁宗下诏禁奢侈,不要官府采购好看的丝绸了,于是景佑三年新知梓州张逸上奏‘梓州机织户数千家,因明道二年敕,每年绫织三分只卖一分,民户贫不能活,乞于元买数十分中卖五分……’ 皇帝想节俭,减少了对梓州丝织品的采购量,本意想立人设,反而搞得民间大量从业者破产…… 于是,仁宗很快就恢复了过去的政策——别五分了,朕全要了。 于是梓州纺织业满血复活。 北宋时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时期。 一方面,民间商业兴盛,另一方面宫有制经济也很昌盛…… 是的,北宋皇帝是最大的垄断商人和地主。 官田、官户、受国家控制的工匠,数之不尽。 现在大家知道,神宗的钱哪里来的了吧? 除了吴居厚这样的人帮他刮地皮外,就是靠着宫有制捞钱创造的收益啊! (本章完) 。 第两百三十四章 重赏之威! 元丰八年八月已亥(十四),中秋节前一天。 在大部分大宋官民,都在为了迎接中秋佳节而准备的时候。 北方,河北大名府。 章惇立在堤岸上望着暴雨下的黄河,汹涌咆哮着滚滚向北。 数不清的民夫,都已经动员起来,在堤岸下如同蚂蚁一样,汇聚成人流。 在禁军、厢军的管控和引导下,将一个个麻袋装满土石,然后将之堆磊到堤坝下。 刚刚紧急赶工做好的‘龙门吊’的滑轮在工人的拉动下,发出嘎嘎的声音。 然后数十袋沙石,就这样被吊上了堤岸。 短短一天,这一条河段上,就已经有上万个装满了沙石的麻袋。 “陛下秘授的法子,真是好用……”在他身旁,苗授看着禁军、厢军们,有条不紊的安排、管控着民夫们参与防汛。 分片包区,将河段分成不同的区域。 每完成一个阶段的工作,当即兑现工钱和赏钱。 就像现在,这条河段今天的一万个麻袋送上堤坝后。 有关官员当场就兑现了该给的工钱——民夫一天一百二十文。 禁军和厢军们,也兑现了他们的赏钱。 他们因为只是监督、疏导和指挥,所以只有一半的工钱。 但别急,那位陛下别出心裁的发明了河道安全钱、抢险钱等名目的赏格。 虽然都不多,但架不住名目多。 这里五钱,那里十钱,一天下来只要河道不出事,就是三十多钱到手。 此外,第一个发现险情的人并发出预警的人,给赏钱五十千! 于是,每天晚上,巡河的工作,成为了香饽饽。 禁军们打破脑袋,都在争抢。 这在过去,根本不可想象——巡河的事情,大家都是能推就推,实在不行就走个过场。 熙宁十年曹村决堤,就是因为巡河的人没及时发现险情,导致管涌……又因为河道官反应不够快,没有进行封堵。 于是整个大堤,在洪水中崩塌…… 滚滚洪水,直接扑向了泗水,然后冲入淮河…… 现在就不一样了。 区区五十贯的赏格,就调动了禁军的巡河积极性。 昨天晚上光是这一条河段,就有十几个幸运儿,拿到了赏格。 加起来也就几百贯的赏钱。 但却保住了这条大堤和身后数十万百姓祖祖辈辈生活的大名府。 无论怎么算,这笔钱都花的极为划算! “省佐……省佐……” 忽然,远方河堤上,一骑疾驰而来。 他背上插着象征紧急的令旗:“宋昭宣命我来告急……” “小张口河段,发生管涌……” “人手缺乏,请立刻调动禁军骑兵驰援!” 章惇听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小张口?”他回忆起昨日的巡视,迅速想了起来:“可是小吴口之前的那条堤坝?” 来人点头:“正是!” 章惇立刻对苗授道:“苗指挥,河北百万百姓,全赖指挥了!” 苗授自然知道事态紧急,当即点头道:“末将得令!” 小张口决堤不要紧,就怕联动小吴口。 小吴口一旦也决堤…… 整个黄河北道都可能再次改道! 就像熙宁十年那样横扫整个河北东路…… 只是想想,两个人都是头皮发麻。 …… 大名府以北,百五十里外。 数不清的麻袋,被军民们丢下去。 但转瞬就被洪水冲走,根本无法稳定堵塞缺口。 好在,宋用臣早有准备。 所以,很快的十几个被绳索紧紧捆在一起的麻袋,外面被竹条、铁丝严严实实的围起来,足足有着两千斤重的庞然大物,被龙门吊吊起来。 然后在工匠的操作下,吊运到管涌口上方。 紧接着,工匠松开了钩索。 两千斤的土石,掉入管涌的缺口中。 这一次它稳稳的沉入水中! 宋用臣见状大喜,立刻喊道:“快!快!将麻袋丢下去……” 周围军民,立刻得令,一个个麻袋丢入滚滚的河水中,有的被冲走,但也有的留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危机解除。 宋用臣已经瘫倒在地。 堤岸上的军民们,也都瘫软下来。 总算……平安了……吗? 宋用臣不知道,但他记得这已经是今天堵塞的第三个管涌了。 这条河堤,已经有两三年没有好好维护。 到处都是漏洞! 错非大家让人送来了足够的麻袋,打造了可以吊运一千斤甚至两千斤的东西的龙门吊。 小张口早已经决堤! 宋用臣勉力站起来,看向河堤上。 这两天准备好的沙袋,都已经差不多了。 一万五千多个麻袋现在只剩下数百个了。 要是再发生管涌…… 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 宋用臣看着在堤岸和堤坝下,都已经精疲力竭的军民。 他知道的,这些人也到了极限! 他们从今天早上,一直奋战到现在,连水米都没有进。 还有一百多人因为失足或者眼看着管涌扩大,纵身跳入洪水之中,以身堵决。 必须要有援军才行! 可附近的百姓,都已经被征调了。 连老人孩子,都去挖土、装土了。 “现在,也就只能希望,苗授麾下的禁军骑兵可以在下次管涌前,及时赶到了……”宋用臣在心中祈祷着。 …… 苗授策马在前,在他身后,八千多骑兵全部不穿甲胄,只带着大量麻袋和绳索、铁丝,在河堤之外形成了好几个骑兵纵队。 战马飞驰,和洪水比速度! 将士们士气高昂,人人奋勇当先。 丝毫没有过去秋汛时的畏惧和退缩。 苗授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天子砸下重金,还怕官兵不效命? 这一次官家给了他苗授授权,让他顺利征调了包括京东西路、河北东路、河北西路的所有骑兵,总计是一万多骑,将这支力量,作为这次秋汛的预备队、救火队。 当然,想要让这些人卖命,赏格就得开够! 而当今官家,虽然年少,但对人心却看得很透。 直接开出了前所未有的赏格! 所有骑兵军卒及时赶到,就给一百钱,参与防汛再给每天一百钱。 堵塞成功,人均再给赏一百钱! 此外,还有大量其他各种名目的赏格! 突出的就是一个大方慷慨! 在这样的重赏下,骑兵的骑卒们就算最后什么事情都不干,一个月下来平均每个人也能拿到好几贯的赏钱。 若是能参与几次抢险,人均赏钱就可能是十几贯。 堪比一次大战的赏格了! 此外,相关武臣,也都按照着战事来计算功劳。 直接将防汛的事情,和边功挂钩了。 于是,上上下下的积极性,都被调动起来。 从骑兵指挥到下面的大头兵,早就摩拳擦掌,要建功立业了! 这才有了苗授一声令下,整个大营的骑兵,在半个时辰内就完成整备,然后跟着他一起出发的事情。 哒哒哒…… 马蹄声震动着。 远方的小张口堤岸已在眼前! 万幸! 河堤还在! 苗授兴奋异常! 所有骑兵看到堤坝还在,一个个都大叫起来。 就像是在战场上,看到了敌军的帅旗就在他们眼前一样兴奋! 于是,数千骑兵迅速加速,直奔堤岸而去。 …… 苗授率领的骑兵如同潮水般,奔向堤岸。 远方的官道上,辽国回谢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庆生辰的使团,远远的眺望着宋军的行动。 数千骑如同奔雷一般,飞驰到堤坝下。 然后,人人下马。 立刻投入了防洪抢险工作。 金贵的战马,就地变成了驮马。 这一切,都被辽使看在眼中。 “南朝人护卫桑梓时,竟是如此凶悍……”辽使萧不达也,看着发生在他眼前的一切,感慨起来。 数千骑兵,疾驰救援,下马后不需要动员,也不需要号召,自动投入抢险。 哪怕在大辽,也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当这样的事情,出现在他眼前时,萧不达也就已经知道。 若南朝人将这种风貌带到战场上。 那么恐怕就是大辽天子的皮室军甚至宫帐军出马,也讨不得好! 于是,萧不达也说道:“陛下是对的!” “大辽不可再与南朝发生间隙了……” “每年三百万贯,足够了!足够了!” 左右随从,纷纷点头。 当他们看到宋人骑兵,在他们眼前,舍生忘死的冲向堤岸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南朝人今非昔比。 如此高昂的士气和如此强烈的积极性。 即使大辽,恐怕也只在太祖、太宗和承天太后执政时出现过。 兴宗皇帝之后,就成了传说了。 他们却根本不知道,这一次救援,大宋光是赏钱就是人均一两贯。 于是,即使是素来被人认为不堪战、不堪用的河北、京西兵马,也变成了敢战、能战之士! 这就是金钱的魔力。 让懦弱者变得勇敢,使贪婪者疯狂,让残暴之人也能彬彬有礼。 …… 苗授率部及时赶到,终于让本已经到了极限的小张口堤坝,转危为安。 而,更让人高兴的是——在河北连续下了大半个月的雨,在这天傍晚终于停歇下来。 随着暴雨在中秋节前停止。 黄河的汛期,也渐渐走向尾声。 不过,没有人敢大意。 暴涨的河水,没有退下前,整个河北都是不安全的。 数十万军民,依旧需要继续防守。 今年的中秋节,从大名府向北直到河北的恩州,漫长的数百里河段上,数十万人都将在堤坝下渡过元丰八年的中秋节。 啊,八月要结束了。 我看了看月票,就差几百到2w了,就按2w算吧! 下个月总共要还2x20,,40章,算是本月其他零零碎碎的欠账,就按照一万字算吧。 一共13万字! 尽力一个月还完吧,还完再要月票,免得欠的太多,根本还不清。 (本章完) 。 第两百三十五章 三国的中秋节 大辽大安元年八月丙子(十五)。 上京临潢府外的草原上,大辽天子在宫帐中,迎接今年的中秋节。 整个草原,到处都是载歌载舞的人们。 契丹、奚族、渤海还有汉人,都加入到了歌舞中。 在耶律洪基的帝帐内,群臣上寿、上觞,典礼仪式和程序,几乎就是完全抄的大唐。 甚至和大唐一样,还有来自阻卜、黑汗等藩属的使者,在帝帐中舞蹈称贺。 就差有一个突厥可汗,给耶律洪基上一个‘天可汗’的尊号了。 在这样的喜庆气氛中,耶律洪基难免飘飘然,也喝的有些高了。 于是,他只能依靠在御座上,半眯着眼睛,看向帐中。 微醺之间,耶律洪基几乎有一种此刻他身在长安或者洛阳的大唐殿堂上的错觉。 就在这个时候,耶律洪基身边最亲信的内臣韩先让,来到耶律洪基身边,低语了几句。 耶律洪基听完,酒就醒了大半。 他坐直了身子,看向韩先让问道:“南朝新君给太孙送了礼物?” “快快拿来,朕要与诸位髃臣一起欣赏!” 于是,韩先让便命人将耶律琚等人送回上京的礼物,带到了帐中御前。 却是一个用玉匣锁好的盒子。 耶律洪基看着那匣子,就对自己的孙子招招手:“延禧,到祖父身边来……” 耶律延禧在乳娘的带领下,到了君前。 耶律洪基将自己的孙子放到自己膝盖上,然后祖孙两人一起打开玉匣。 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册子。 耶律洪基看向韩先让,韩先让立刻解释:“陛下,此乃南主亲笔所写的经筵笔记……” “南主言:久闻大辽梁王聪俊仁孝,愿效大辽兴宗与南朝仁宗故事,长久为兄弟之谊彼此扶持……故以经筵笔记相赠梁王,以续大辽兴宗与南朝仁宗之情谊……” 耶律洪基听着,起初有些不大高兴,但很快他就笑了起来。 “南朝少主的一片心意,朕领了!” 然后他就看向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耶律延禧:“延禧啊,汝可不能辜负汝皇兄的一片美意!” 他将那小册子取出来,郑重其事的交到耶律延禧手中,叮嘱道:“正所谓,有来有往,君子之交也……延禧也当好好读书,将来以笔记回赠……” 帝帐之中的辽国群臣,特别是汉人士大夫们,在这个时候都反应了过来,集体上贺:“太孙聪俊仁孝之名,远播南朝,今南朝主赠以经筵笔记……足可见太孙聪俊、仁孝之美名传之广也!” “臣等谨为陛下贺……为宗庙社稷贺!” 大辽天子现在就这么一个独孙。 辽国的汉人士大夫们,当然集体拥戴这位太孙。 可是北院的契丹贵族们,却多有不服、不安。 甚至可以说是蠢蠢欲动! 如今,南朝少主送来经筵笔记给太孙。 这意味着什么? 至少在汉人眼中,这意味着南朝表态——我们只认大辽太孙是大辽唯一合法继承人。 这就叫挟宋自重! 最妙的是——那位南朝少主,虽然年齿只比太孙大一点,但在传说中却是智同成王,才比汉明的聪俊仁孝之主。 现在,南朝少主赠经筵笔记予大辽太孙。 不就是另类的承认大辽太孙和他处于同一水平了吗? 拿着南朝少主的事迹,包装一下,不就是大辽太孙的故事? 糊弄一下下面的头下州、部的百姓完全够了。 耶律洪基听着群臣的朝贺,伸手轻轻摸了摸耶律延禧的头:“延禧啊,汝可不能辜负祖父的期望啊!” 对耶律洪基来说,现在,没有比让耶律延禧顺利接班、即位更重要的事情。 南朝那个小皇帝的这个举动,在他眼中,就是在帮大辽稳定朝野。 这甚至比那一年三百万贯的收入,更让这位大辽天子开心! 耶律延禧不太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看着手中的笔记,听着祖父的话,感受着群臣看他的眼神。 莫名的,年幼的大辽梁王打了一个冷颤。 他只能弱弱的道:“皇祖父,孙臣一定好好读书……” “嗯?”耶律洪基看向耶律延禧。 耶律延禧没有办法,只好鼓起勇气,大声道:“孙臣一定好好读书,不输给那个南朝皇帝!” 耶律洪基这才满意的笑起来:“梁王有此志向,甚好!甚好!” 群臣于是再拜称贺。 但北院的贵族们,却有不少在这个时候,低下头去,他们眉头紧皱着。 耶律延禧地位的稳固,对他们可不是好消息。 须知,大辽太师、魏王掌权的时候,可是诬杀了皇后萧观音,毒杀了太子耶律浚。 梁王若是顺利即位,掌权后,岂能不给他的祖母和父亲报仇? 魏王现在是死了。 可大家伙当年都在魏王帐下听过命,拿过好处。 梁王会放过他们吗? 没有人知道,但不会有人敢赌。 耶律洪基自然敏锐的察觉到了北院贵族们间的气氛。 他不动声色的对韩先让低语一声。 韩先让点点头,去了帝帐后,传召来了大辽天子的妃子,如今的皇后萧坦思的亲妹妹萧斡特懒。 斡特懒,进了帝帐,就坐到了耶律洪基身侧,然后对耶律延禧招手:“梁王,到我身边来……” 耶律延禧乖乖的走到了萧斡特懒身边,坐下来,就像母子一样。 北院贵族们,看到这一幕,才多少吁出一口气,有了一丝安心。 因为,萧斡特懒不仅仅是皇后的亲妹妹。 她还曾是魏王世子耶律绥的王妃。 魏王乱党伏诛后,被耶律延禧收入后宫,还下诏让萧坦思和萧斡特懒一起抚养耶律延禧。 这就是给北院贵族吃的定心丸。 然而,萧斡特懒坐下来后,没有多久。 帐外便传来一阵阵惊呼:“天狗食月了!” 耶律洪基闻言,立刻站起身来,带着群臣来到帐外。 就看着那碧空的苍穹上,那圆月渐渐被某种未知之物吞噬。 辽国君臣看着这一切,都陷入了沉默。 中秋月圆之夜,却遇到天狗食月。 大凶之兆也! …… 兴庆府。 秉常抬头,看着那已经被天狗完全吞没的只剩下一个月牙的月亮。 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来。 “天狗食月……天狗食月……善!善!” 这是大凶之兆,恰好他的母亲,大夏太后的病情正在恶化。 这意味着上苍告诉他,他终于要熬出头了! 这让秉常非常兴奋。 他回忆起前些天,梁太后拿着南蛮的小皇帝的事情训斥他的记忆。 就握紧了拳头:“竟说朕连一个黄口小儿也比不上……” “该死!该死!” 只等他母亲咽气,秉常就知道,他一定能掌权。 而他只要掌握权力,他就会证明给所有人看——朕,是景宗的子孙! 别拿一个十岁的黄口小儿来和朕比较! 朕会让所有人都臣服在朕的脚下! 在秉常身边,他的妻子梁皇后看着自己丈夫的神色,忍不住悠悠叹息一声。 这个时候,有宫女端来茶水。 梁皇后于是亲自为秉常调配了一碗茶汤,然后送到秉常面前:“兀卒,饮茶……” 秉常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青盐的味道,裹着茶水的苦涩,驱散了他口腔之中的异味,也让他精神为自一振。 看着秉常将茶汤喝完,梁皇后垂下头去。 心中的愧疚,在迅速蔓延。 …… 中秋节的夜晚。 赵煦在保慈宫后的花园中,也看到了天空中的圆月正在被阴影渐渐吞噬。 两宫都惊呼出声:“天狗食月了!” 不过,她们也只是惊呼了一下,对此没有太大反应。 在大宋,月食、日食算什么? 天天发大水的黄河,动不动就地震的环京畿军州,早就让人对这些事情习惯了、麻木了。 赵煦安坐着,只是看着月亮。 然后低声吟诵着苏轼的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想起远在河北的堤坝上的军民们。 于是,举起手中茶杯,遥遥向着河北敬了一杯。 “今日中秋,与诸君共贺……” 今天早上,赵煦就已经得到了河北雨停的喜报。 同时也知道了,本该在昨天溃堤的小张口,顽强的坚持了下来。 大名府的堤坝,更是稳如泰山。 随着河北的秋雨停下来,今年的秋汛算是走到了尾声。 数十万军民,在赵煦氪金神功加持下,总算是熬了过来。 然而…… 赵煦清楚,这只是因为今年的洪水只能算十年一遇。 同时上游也没有下太多雨。 故而才能有上上辈子的韩绛爆种,成功守住了大名府。 也才能有如今的宋用臣,守住了小张口的奇迹。 因为,这种级别的洪水,人力只要发挥到极致确实可以抵抗。 然而…… 赵煦很清楚,随着黄河上游的西夏人,不断垦荒、伐木,破坏植被。 黄河的泥沙量只会不断增加。 同时,在现代留学时,赵煦已经知道,如今的这个时候,正是全球气候进一步变冷的时候。 根据史料记载,赵佶时期,南方的长江甚至在有些年份被冻结了。 一直要等到完颜构南渡,气候才会迎来一段相对温暖的时期,然后到明朝再次进入小冰期。 想着这些,赵煦就明白,一切任重而道远。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注:续资治通鉴长篇记载:丙子,月有食之。 没有查到具体是月全食还是月偏食,姑且认为是月全食吧。 (本章完) 。 第两百三十六章 新约(1) 第二日,八月丁丑(16日)。 赵煦刚刚醒来,冯景就来报告:“大家……右屯卫大将军、提举西太一宫臣遵裕昨夜不幸卒了……” 赵煦叹了口气,问道:“这么突然吗?” 其实,谁都知道,高遵裕中风后,就是个活死人。 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毕竟,中风导致的瘫痪护理,哪怕在现代,也是个大问题。 冯景道:“听说是昨夜喝了酒……” 赵煦摇摇头,中风了还喝酒……找死吗? 起来洗漱后吃了早膳,向太后也来了。 “六哥,知道高遵裕的事情了吧?” 赵煦点点头。 “去保慈宫,安慰一下太皇太后吧……” 高遵裕一死太皇太后就一个叔叔高遵惠在世了。 她自然是伤心的。 所以赵煦和向太后到保慈宫的时候,太皇太后的眼眶还是红的。 赵煦行了礼,坐到她身边,道:“太母,请节哀……”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 赵煦看向侍立在旁的粱惟简,问道:“梁都知……右屯卫大将军不幸病逝,按故事当如何追赠?” 粱惟简低头答道:“回禀大家,故事可赠正任防御使……” 赵煦点点头,道:“传旨,右屯卫大将军臣遵裕,英文烈武圣孝皇帝之股肱,太皇太后之亲叔,朕之国亲,今不幸病逝,朕甚悼之,其赠遵裕节度使!” 粱惟简楞了一下,见两宫都没有反对,立刻拜道:“臣领旨……” 等粱惟简走了,太皇太后才道:“官家,遵裕曾丧师灵州,怎能追赠节度?” 赵煦答道:“此圣人亲亲相隐之道也……” 不把高遵裕洗白白,怎么把先帝洗白白? 难道再让后人将微操大师的头衔,按到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的头上? 太皇太后听着,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而粱惟简传旨后,都堂和中书、门下都没有任何反对意见——追赠而已,又不是真拜节度! 迅速草拟了旨意,送到了高遵裕家里。 于是,高遵裕以先帝股肱大将,国家宗亲的名义,追赠崇宁军节度使。 这让高遵裕的丧事,可以办的更风光,也可以让其的墓碑更高大。 同时也可以在墓志铭上写更多好话。 …… 刑恕步入高府,看着已经披麻戴孝的跪在大厅中的高遵裕诸子。 他叹了口气,拿起信香,到了高遵裕的灵位前,恭恭敬敬的拜了拜在心中道:“公绰我兄,您的嘱托我会记住的……” 高遵裕对他无话可说。 不仅仅将他推荐给了高遵惠、高公绘等人。 还运作了关系,在两宫面前说了他刑恕的好话。 让他刑恕完成了人生最关键的一跳——八月辛未,右司郎中、馆伴副使刑恕为中书舍人。 换而言之,现在的刑恕,已经是所谓的两制大臣了——内制则翰林学士,外制则中书舍人。 高遵裕的的几个儿子,连忙谢礼。 刑恕叹息一声,一一安慰。 就是在看到高士充的时候,在心中摇了摇头。 …… 高遵裕的死,没有掀起太多波澜。 甚至都没有人讨论这个事情。 因为所有人在高遵裕中风的那一天,就已经将他当成死人了。 今天也不过是在棺材上钉上了最后一根钉子罢了。 也是在这一天,宋、西夏完成了新的和约签署。 全新的和约规定:一:夏国向大宋称臣,四时遣使贡马来贺,大宋天子以夏贡马的价值加一倍回赐。 二:宋、夏以当前实际控制划界,遇到逃亡对方的官吏、罪犯,不得越界追击,但双方都应当遣返这些人。 三:重开边境三个主要榷市,两个在大宋境内,一个在夏境内。 四:允许夏国青盐在陕西销售,允许夏国在汴京重设商会,以售卖夏国特产。 五:为表诚意,大宋将在和约确定后,释放夏国驸马拽厥嵬名等历来战争中俘虏的夏国贵族,夏国则需释放元丰以来,特别是永乐城之战中被俘的大宋官员、士兵。 和约签署后,西夏使者嵬名谟铎等旋即拜辞。 他们要回国,将和约送到兴庆府用印后,再送来汴京用印,如此才算真正的和约订立。 所以,两宫在嵬名谟铎等陛辞后,特地下诏给沿边各地将帅,要求各地寨堡严防西贼入寇,但也不可主动出击。 而宋、夏之间的新约签订的消息,自然很快就在都亭驿传开。 辽使耶律琚,自然听说了这个事情。 “南朝和西虏,居然言和了……”耶律琚将事情搞清楚后,就有些不安了。 “南朝会不会和我朝继续谈交子?” 只是想到这里,耶律琚就坐不住了。 须知,国中已经有消息传来。 大辽天子已命知枢密院事萧不达也为回谢使,正在来汴京的路上。 算算时间已经快到了。 萧不达也是大辽的重臣! 他来此,自然是为了亲自确认岁币交子化,也带来了大辽天子的授权。 倘若萧不达也来了汴京,南朝却不想谈这个事情了。 耶律琚知道,那大辽天子震怒之下。 他也逃不开干系! 不过,当耶律琚试探性的问了馆伴使曾布,再次得到确认——大宋天子,君无戏言。 这才让他放下心来。 …… 萧不达也来的很快。 八月戊寅(十七),便抵达了汴京城,然后被人送到都亭驿内。 耶律琚、王师儒、萧杰、韩昭愿等人,自然立刻来拜见。 耶律琚等人,将他们到汴京城后的情况和萧不达介绍了一遍。 萧不达也听完,笑了起来,问道:“西虏已经和南朝称臣了对吧?” 耶律琚点头:“然也!” “善!”萧不达也抚掌道:“陛下已经遣上京留守耶律迪烈,亲率两万皮室军往西京大同府驻谒……” “西虏今既臣于南朝,自然也当厚礼贡于我朝才是!” 这是辽国在西夏建国后,最喜欢的套路。 大辽天子从来最是公正,一视同仁。 要挟完南朝,就必然敲打西虏! 西虏迄今每年,都要贡马、贡牲畜,才能让大辽铁骑停留在边境上。 辽国的贵族们也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耶律节度,劳烦节度将此事速速回禀上京……请天子圣裁!” 虽然西虏穷,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不是? 耶律琚拱手道:“下官晓得!” 萧不达也则看向了汴京城的皇城方向。 他舔了舔嘴唇,问道:“那位南朝新君,真的很聪俊?” 所有人都点头。 那何止是聪明,简直是怪物! 萧不达也好奇起来:“究竟有多聪明?” “像王勃、骆宾王?” 这些都是神童,年少出名。 所有人齐齐摇头。 “那是?”萧不达也问道。 耶律琚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下官只在殿上见过几次……说过两次话……” “但……那位少君给下官的感觉很奇怪……” “嗯?” “神童只是聪明而已……但不懂权术手腕,更不会驾驭人心……” 耶律琚充满忌惮的说着,也回忆起那少数几次接触。 “真要类比的话……”他心有余悸的道:“恐怕,只有太宗可比……” “太宗?”萧不达也深吸一口气。 大辽太宗……那可是如今大辽一切制度的奠基人。 南面官、北面官、科举取士、头下军州…… 都是在他在位时期先后建立健全的。 耶律琚看着萧不达也得样子,就知道他想差了。 便道:“枢密,下官所言的太宗,并非我朝太宗!” 萧不达也倒吸一口凉气,眼睛大大的鼓起来:“难道还是大唐太宗不成?” 大唐太宗…… 那可是契丹人也认的天可汗! 真正的英雄! 耶律琚等人齐齐叹息,道:“或许武远不如大唐太宗……但那少年早成,城府深厚,权术熟练的姿态……唐太宗十岁时,不过如此!” 这就让萧不达也,充满了忌惮。 大唐太宗的故事,可是伴随着契丹人长大的。 作为自诩正统的王朝,契丹人对自己所承继的法统的明君,自然会高度评价——契丹乃是受唐太宗册封,才渐渐成为一方势力的。 按中原礼法,这就是始受封。 所以,唐太宗的故事,至少契丹贵族是耳熟能详的。 而对唐太宗了解的越多,也就越会折服于其强大的人格魅力之下。 “竟是如此吗?”萧不达也感慨着,然后问道:“那他为何肯主动提出三百万贯的岁币?” 耶律琚摇头:“不是三百万贯的岁币是用岁币为质押,发行三百万贯交子!” “有什么区别?”萧不达也问道。 耶律琚摇了摇头:“不知道……” 萧不达也看向王师儒:“通夫可知其中蹊跷?” 王师儒摇头:“此乃闻所未闻之事……” 这确实是他无法理解的事情,就如同魔术一般。 看着就眼花缭乱,也根本搞不清楚对方到底在耍心机? 他只知道对方说的条条是道,听着也很有道理,看上去也确实可以实行。 就是搞不懂,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奥妙? 更不知道,南朝是怎么把二十万两白银、三十万匹绢变成的三百万贯铜钱的。 “不过,南朝的馆伴使言:我朝只要每年可以有三百万贯铜钱使,便不要管这些事情……” 萧不达也点点头:“这个馆伴使说的倒是很对!” 大辽只要有钱在南朝买买买就行了。 管这么多做什么? (本章完) 。 第两百三十七章 新约(2) 第二日,赵煦在两宫簇拥下,来到崇政殿上。 在乐师的吹奏中,辽使萧不达也,带着庞大的使团,抬着一筐筐的回谢礼物,到了崇政殿。 宋辽盟约已有百年。 百年来,彼此君王互相遣使朝贺,礼数上从来都很到位。 即使如此,这一次的辽使来谢,带的礼物也是前所未有的。 赵煦看着礼单,都有些恍惚了。 礼单上,密密麻麻的用黄金开头的礼物,足以表明辽国的诚意以及辽人迫不及待的心情。 这可以理解! 毕竟,那可是三百万贯的浮财! 辽人当然要厚礼而来。 不过,礼单上最让赵煦欢喜的,还是其中的赫然标明的一种作物:敬献西瓜种子二十斤! 这就是意外的喜事了。 当然了赵煦明白,现在的西瓜和现代那种糖分充足的西瓜是两回事。 现在的西瓜瓤,大部分都是白的。 现在的西瓜唯一的用途,就是作为一种干净的水源使用。 至于食用?甚至作为一种水果? 那就是想多了! 西瓜要演化成现代的西瓜,没有几百年的演化,想都不要想! 但,这对赵煦来说,依旧是意外之喜! 因为,未来的航海事业,特别是往来日本、交趾、吕宋这样的地方的时候。船舱里备上几十个西瓜,是可以救命的——这些是西瓜最初在地中海地区传播的最关键原因。 放下礼单,赵煦就道:“传辽使上殿……” …… 萧不达也,穿着契丹人的服饰,走入崇政殿。 然后,他来到殿中,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那端坐在御座上的南朝少主,便恭身拜道:“受大辽皇帝之命,外臣萧不达也,敬祝大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贵使免礼!”稚嫩的童声在耳畔说着:“请贵使代朕,转达朕对大辽皇帝陛下的敬意……” 萧不达也勉力看向御座,可惜看不清楚。 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端坐在御座上。 他穿着褚黄色的常服,戴着小小的幞头,就这样安静坐在御座上。 想起昨天耶律琚等人的话。 萧不达也慢慢的挺直了身子,说道:“大宋皇帝陛下的谢意,外臣一定转达……” “此番外臣奉命而来,除了答谢大宋太皇太后、皇太后及皇帝陛下遣使庆贺我主生辰之外……” “便是奉诏前来,商议前时,皇帝陛下许诺我朝使者耶律琚等之事……” 说到这里,萧不达也看向那御座上的少年君主的身影。 “外臣斗胆,敢问陛下,是否果然愿以贵国每年所赠我国之岁币,化为交子,岁给三百万贯?” 说完,萧不达也就紧张起来。 在每年三百万贯的财富面前,没有人能不紧张。 这可是每年三百万贯! 能够买的南朝商品,是过去的好几倍! 国中上上下下,都被这笔钱所惊动。 就素来桀骜的渤海人,也因此跃跃欲试,想要分一杯羹。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笔钱能否拿到手?能否顺利使用? 已经成为了维系辽国内部稳定的基石! 便听着那御座上的少年说道:“这是自然……” “朕闻大辽缺钱,念及两国百年盟好,便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若大辽天子同意朕的那些条件……宋辽新约便可确定……” “两国交换盟书后,便可立刻实施,明年正月就可以看到第一批交子……” 萧不达也听着,努力的咽了咽口水。 立刻就恭身再拜:“启奏大宋皇帝陛下,我主大辽皇帝,已经授给外臣全权……” “若陛下愿意,今日,便可重定盟书……” 南朝提出的那些条件,算什么条件? 三百万贯抽二十三万贯税? 那不还剩下两百七十七万贯吗? 照样是巨款一笔! 其他的细节,辽国人更是看都不看,他们也懒得看。 他们现在满脑子都是孔方兄,一下子每年能有两百七十七万贯铜钱消费。 辽国上下,都已喜大普奔。 现在,上京城只有一个想法:夜长梦多,赶快定下来! 明年就来南朝买买买…… 好多人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购物单。 建盏、上等茶砖、蜀锦、南朝的瓷器、佛像…… 而这些人,没一个好惹的。 既有皇后家的人,也有五院部、六院部的夷离堇、详稳,自然也包括了诸宫帐的王爷们。 从太祖的弘义宫到兴宗的延庆宫。 每一家都已经列好了清单,就等着钱到位就要买买买。 “善!”御座上的少年抚掌而赞。 萧不达也不知为何,在听到那位少年天子的赞许后,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有种跳进了猎人陷阱的错觉。 “南朝的葫芦里,到底在买什么药?”萧不达也想着。 但,他有再多疑问现在也没用了。 这个条约必须签! 他不签,回去就会被所有人撕碎的! 于是,萧不达也只能俯首再拜:“唯……外臣谨从皇帝陛下旨意……” …… 赵煦看着殿中的契丹使者。 他慢慢闭上眼睛,心中得意无比。 这只会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就要想办法,将辽国的黄金、白银储备,统统忽悠到大宋来。 到最后,即使辽国发现,他们辛辛苦苦是在给大宋打工,也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时候赵煦也不需要再和他们虚与委蛇了。 这就是阳谋! 只要契丹人腐化的速度足够快,那么,他们就不可能脱离赵煦为他们编织的消费主义陷阱。 那么,契丹人可以抗拒消费主义吗? 赵煦回忆着,他在现代见到的那些辽代文物以及遗留的辽代寺庙。 他知道,辽人不可能抗拒的,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于是,赵煦便命右相韩绛和辽使商谈和约细节。 同时传召了馆伴使曾布上殿,待韩绛和辽使商议结束后,当殿草制盟约细则。 这一切都发生的很快。 不过半个时辰,新的盟约,便已经订立。 大部分条款,都引用了旧约。 依旧是大宋、大辽结为兄弟之邦,每年四时、节庆遣使互贺,双方君主按年齿和备份论交。 只是修改了岁币部分。 因为大宋主动展示了自己的诚意,所以辽国人也很大方的不再纠结于名词。 接受了大宋方面的对于给付大辽的交子的称呼——赠。 不是献,也不是纳,完全是出于兄弟友谊,两国关系的赠礼。 新的盟约规定:大宋将每年赠大辽的白银二十万两、绢布三十万匹,作为准备金,以此为本,每年发行一批面值三百万贯的交子,以备大辽采购大宋财货之用。 同时,大宋将在交子印刷完毕后,从中抽税二十三万七千七百贯。 此外,这些交子也不是直接给付辽国。 而是由宋辽双方皇帝各自遣使,共同监督。 每次动用,都需要辽国皇帝行文到相关榷市,说明要购买的东西、数量,然后再由辽国方面在大宋方面陪同下在市场购物。 购物之后,大宋向商贾给付交子。 而商贾持交子,到汴京再兑换成铜钱。 对于这些规定萧不达也自然是没有任何异议。 他和他代表的耶律洪基是最支持大宋方面的这些提议的!甚至可能是认为,必须有这一条的! 为什么? 因为这些规定,虽然看上去很麻烦,也很啰嗦,但它明确了只有大辽皇帝才能动用这些钱! 于是,在耶律洪基的理解中,这甚至比直接送三百万贯铜钱给他,更让他开心! 为什么? 因为这些钱虽然是在大宋,可需要有他的命令和批准才能使用。 换而言之,这就完全是他耶律洪基的个人财产。 宰执也好,北面贵族们也罢,甚至就是历代先帝的宫帐军,都不能越过他来使用这些钱。 这不就是大宋帮着大辽稳定皇权,加强皇权吗? 特别是考虑到耶律洪基和耶律延禧的年纪,有了这一条后,即使耶律洪基哪天嘎了,耶律延禧被迫年少即位,只要他能掌握这笔钱,只要大宋只认他是唯一合法的大辽天子。 那么,国中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就会安分! 这才是耶律洪基急匆匆的派遣萧不达也南下的原因! 更是耶律洪基这一次送来的礼物如此丰厚的缘故。 更是他愿意将西瓜这种目前被辽国垄断的作物,连同辽国掌握的种植、栽培技术,一起送给大宋的原因。 须知过去,辽国人可是一直将西瓜这种作物看的很紧。 视作铁、钢一般的战略物资,严格管控的。 因为这东西,对骑兵的加持很大。 骑兵作战,带一个西瓜在马背上,就可以深入干旱的荒原,三五天都不需要为水源发愁。 渴了,就打开一个西瓜。 如此,干净的水源,就唾手可得,同时西瓜本身还能饱腹,多多少少可以补充些能量。 对骑兵而言,这就是莫大的帮助! 现在,耶律洪基肯将这样的宝物,也送来大宋,足可见其诚意。 宋辽盟约正式订立的消息,立刻从宫中传出。 整个汴京,旋即轰动了起来! 无数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的权贵、形势户们,此时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 人人摩拳擦掌,都在想着如何将辽国人口袋里最后一个铜板给掏干净。 而借着这股东风,一份不同于过去所有小报的小报出现在了汴京街头。 它印刷精美,字迹清晰,还有着不同的版面。 在这份小报上,不仅仅刊载了全新的宋辽盟约内容。 还专门开辟了一板块,评论了盟约的内容。 它还有了名字:汴京新报。 最重要的是……这份所谓的汴京新报一出来,仅仅是数量就将其他小报彻底碾压——数万份汴京新报,就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一般,在这个夜晚充斥在汴京城的每一个瓦子、勾栏里。 于是,一炮而响! 注:西瓜是在19世纪晚期开始,出现了基因突变,才变成了现在的西瓜。 现在大家知道,为什么黑奴吃西瓜了吧?因为过去西瓜不甜!只能解渴。 ps:西瓜在中国,最开始是辽国垄断的作物,辽灭亡后,才慢慢传到了南宋。 最开始也是白瓤,但文天祥时代出现了红瓤西瓜,但依旧没有多少糖分。 (本章完) 。 第两百三十八章 威权立矣! 夜幕徐徐降临,文彦博半闭着眼睛,听着歌女婉转的小唱。 文及甫悄悄的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 “什么事情?”文彦博问道。 “大人……”文及甫将一张,还带着油墨味道的小报,递到了文彦博手中。 “这是今天忽然出现的一份小报……” 文彦博没有看内容,只是问道:“一份小报而已,有什么特殊的吗?” 文及甫道:“大人……它是印的……” “印的?”文彦博立刻坐起来。 他可太熟悉小报了! 因为小报的出现和盛行,是在庆历之后。 小报一般都是手抄,数量很少,所以最开始只会出现在汴京城的瓦子和勾栏中——只有这些人口聚集的地方,才会为了招揽生意或者维持人气,专门花钱收买消息。 一些小报,甚至干脆就是那些瓦子背后的大人物所豢养的。 譬如说桑家瓦子背后,就有着杨家、曹家的影子,还有着大内大貂铛的身影。 所以,一开始的小报首先都是在瓦子、勾栏里出现。 然后才被人手抄出来,带到外面。成为汴京市民闲暇时的谈资,也是很多措大们炫耀自己见多识广的一种方法。 文彦博拿起那张小报,看着这张无论布局还是排版都截然不同。 甚至还有了名字的小报。 他的瞳孔猛然扩大。 “汴京新报……”他念着名字:“居然打出了招牌……” 再感受着纸张,质量一般,是大相国寺那边文房店里最常见的纸张。 然后,文彦博看向版面上的字迹。 确实不像手抄,有些类似版印,但没有版印清楚、分明。 字里行间,还有着墨迹残留。 文彦博笑了,他将这张汴京新报拿着放在眼前,仔细阅读。 第一版第一页,全文写了宋辽新约。 这好像是今天上午才敲定的盟约吧? 所以,肯定不是雕版,雕版根本来不及! 文彦博看着这汴京新报的内容,越发的感兴趣了。 “大人……”文及甫在旁边说道:“您看第二版的评论文章……” 文彦博点点头,将这所谓的汴京新报上,用着一行竖排的‘第二页’三个字,以类似骑缝的办法,分开的版面。 标题首先映入眼帘:本报评论员胡飞盘曰…… 再看文字,几乎是粗鄙不可,一文不值。 没有用任何典故不说,就连文字也尽可能用的是结构简单的字词。 笔画也是能少就少,尽可能的选的是魏晋隋唐时代的书法家们书写时简化的文字。 但是……其中内容,却叫文彦博眼睛亮了起来。 因为,那个叫‘胡飞盘’的所谓评论员,在极尽吹捧了大宋官家的英明神武,描绘了辽使的卑躬屈膝和折服后,话锋一转,直接点明了这次宋辽新约履约后的未来。 用胡飞盘的话说就是‘一岁三百万贯,辽人得之,只能买我朝之物……’ ‘我朝瓷器、茶叶、茶砖、蜀锦及其它精巧、奢靡等辽人所爱之物,必将迎来辽人的抢购……’ 将这份所谓的‘汴京新报’看完,文彦博就笑起来:“有趣……” 文及甫蹲在文彦博面前,低声问道:“大人为何说有趣?” 文彦博道:“自仁庙迄今,历代官家,对小报避之唯恐不及,想方设法的躲避窥探……” “却不知,此事如同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文及甫不懂的看向文彦博。 文彦博看着这个已经愚笨到这个地步的儿子,他摇了摇头,好在他已经看开了。 外戚……其实愚笨一点,更好。 太聪明的外戚,可是会被人忌惮的。 于是,也懒得再说,只是抓着手里的‘汴京新报’,慢慢的靠在塌上,悠悠的说道:“将来的宰执们,可就有得头疼了!” 现在他就已经知道要将小报掌握在手里了。 等他长大了,亲政以后。 宰执大臣就等着伤脑筋吧! 作为曾经的宰相,文彦博很清楚,在大宋皇权和相权,一直在不断的博弈中平衡。 仁庙、英庙时代,是相权的巅峰。 仁庙垂拱而治,英庙则是不得不垂拱而治。 但先帝在位时,特别是元丰时代,是大宋皇权的巅峰! 先帝甚至别出心裁的发明了让宰执大臣到福宁殿交罚款的办法,来强化皇权。 同时,通过制度设计让首相(左相)的权力小于次相(右相)。 进而使得相权,完全成为了皇权的工具——王珪的三旨相公之名,其实完全就是拜先帝所赐。 而如今那位,不过幼冲,却已经盯上了那个可以成为皇权辅助工具的小报。 甚至开始尝试掌握、控制、驯服小报。 真的只能说人家不愧是父子。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所以…… 将来的宰执们,每一个都没有好日子过。 不过,这和他文宽夫有什么关系? 反正他文家未来几十年也不可能再出什么宰执了。 …… 韩府。 右相康国公韩绛,此刻也拿到了一张汴京新报。 “大人……”他的孙子韩壁,在他面前报告着:“此物今日下午开始,就在整个汴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散播开来……” “据说是有人在散发……” “开封府的铺兵们看到了,也不敢动手……” 韩绛将手中的汴京新报看完就放下来:“谁敢管?” “借蔡元长十个胆子也不敢管这个事情!” 蔡京什么人,韩绛从前不了解,但他现在可太了解! 自从韩绛上任后,开封府的蔡京立刻主动向他靠拢。 韩绛想做什么,开封府都是全面配合,从无推脱。 特别是在役法的调整和调查上,是蔡京亲自带人,跟着张璪跑的。 接触下来后,韩绛就已经知道,那个蔡京的能力和才干,在年轻一代的大臣中无人能及! 然而,在同时,这个官员没有任何理想信念。 过去蔡确在台上,蔡京就是蔡确最坚定的支持者。 现在轮到他韩子华在台,蔡京就是他康国公韩绛的坚定支持者。 甚至未来吕公著、司马光上台,他照样可以是吕公著和司马光的左膀右臂。 所以,这种人不升官,天理难容! 但同时,这样的人,也太过可怕。 让韩绛对其忌惮不已,更不敢随意得罪,从来都是客客气气,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 因为韩绛知道自己老了。 但他的儿孙,却还要继续混仕途。 而蔡京这样的人,恩情未必会报,仇却是肯定会尝! “开封府蔡元长都不敢管?”年轻的韩壁大惊失色:“这‘汴京新报’的背后之人,这么厉害?” 韩绛看着自己的这个长孙,微笑着道:“那可不是厉害这么简单……” “而是没有人敢招惹……触碰……” 谁敢碰这个事情? 碰的不好,就是满门受灾!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现在福宁殿的主人记忆好,而且特别能记仇呢? 韩壁却是深吸一口气:“难道是高家人?” 韩绛笑了笑也不怪这个孙子。 因为好多事情,韩壁根本不知道。 譬如说,这‘汴京新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印刷的,而且肯定不是雕版——时间上来不及,雕版的字迹也要清晰的多! 譬如说,皇城司下面的探事司,如今在都堂宰执眼中,完全隐形了。 为什么? 还不是大家都看清楚了,到底是谁在真正控制探事司! 反正肯定不是太皇太后! 若仅仅是这样,韩绛或许还能有底气,在明天的朝会上,假装不知道‘汴京新报’是谁的东西,捅破这层窗户纸。 将那位染指舆论的试探,扼杀在摇篮里。 但是,河北洪水退去,河防安然无恙的消息传来后。 韩绛就已经再也不想和那位对抗了。 他现在只想安安静静的做完自己最后的一个宰相任期。 将他该做的事情做好。 然后舒舒服服的退下来。 其他事情,韩绛可是一点不想碰了。 原因很简单。 官家,已经威权立矣! 大名府的洪水,在官家的威权面前,退了下去。 这是事实!是政绩!更是功绩! 没有任何人能否认——无论是宫里面传出的消息,还是两宫自己亲口承认的事实都宣告了朝野一个事情:正是官家的推荐、坚持和安排。 才有了章惇、宋用臣、苗授挂帅河北,督导河防的事情。 才有了两宫圣旨,出先帝封桩库钱帛以赏军民的事情。 河北大名府和河北各州的数百万百姓和数十万顷良田因此得以保全。 于是,一个八岁的官家,就已经建功立业的奇迹就这样出现了。 而大宋推崇文治,文治又以治河第一。 官家指挥河防,亲旨出封桩库钱帛,大获成功。 作为老臣,韩绛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首先,河北民心、军心,特别是那些拿了官家赏赐的禁军、厢军,从此就都将归心。 丘八们就是这样的。 谁给钱,就听谁的!而官家给的赏钱又快又多。 丘八们用屁股想都会知道,他们该效忠谁,又该听谁的! 其次,这次河防后,论功行赏。 将提拔一大批文官武将,这些人是靠谁提拔上去的? 他们自己还不清楚吗? 最后,就是章惇、苗授带去的上四军了。 这些人,也会归心。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的那位陛下,已经是一个幼年的弱化版天策上将了。 韩壁看着祖父的笑容心里面多少有些发毛,他小心翼翼的问道:“难道不是高家?” 韩绛依旧只是微笑。 年轻人,知道太多也不好。 而且,这种事情靠人教是不行的,得自己领悟、自己揣摩。 否则的话,永远都别想有什么进步的空间。 未来到了官场上,肯定会被那些从地方州郡的选海里杀出来的人杰给玩弄在鼓掌中。 …… 福宁殿。 赵煦已经洗漱好,躺在床上,盖好了被褥。 长明灯的灯光中,帷幕外,一个身影来到了近前。 “大家……”石得一低声唤着。 “嗯?” “第一期汴京新报,已经刊行完毕……”石得一低声说着:“一共五万份,都已经在汴京内城和外城发完……还有一千多份,依照圣旨,送去了白马等地……” “善!”赵煦点点头:“辛苦卿了!” “为陛下效命,老臣之幸也!”石得一恭恭敬敬的再拜,然后趋步退下。 长明灯的灯光,在帷幕外随着晚风摇曳着。 冉冉檀香,驱散着初秋的蚊虫。 赵煦躺在御榻上,望着头顶的殿梁。 他知道的,接下来,他就要将精力放到专一制造军器局上去。 朝堂上的事情,可以减少干预了。 既是为了自己好——他要长身体,需要足够的休息。 同时也是为了让时间冲淡此事带来的涟漪。 控制了舆论,也间接掌握了军权,他的诉求已经完全满足。 再继续表演下去,搞不好大臣们会火急火撩的请他亲政! (本章完) 。 第两百三十九章 王安石:看戏就已经很好了 随着连续数日的放晴,黄河的水位,终于从危险位置退下。 从大名府向北,两三百里的河堤上,无数人都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撑过来了! 征调来守河堤的禁军和厢军,美滋滋的带着绢布,揣着一大袋的铜钱,兴高采烈的在各自长官的率领下,返回驻泊地。 有良心的,可能会回家一趟,把这次赚的赏钱、绢布给家里的浑家。 没良心的,大抵已经在想着驻泊地附近的勾栏和瓦子了。 是的…… 我大宋禁军的驻泊地在哪里。 瓦子、勾栏就会跟到哪里。 这是时代特色,谁都无法阻止、避免。 而河堤两岸,被征调或者自告奋勇来守堤的百姓,也没有白来。 一天一百二十钱的工钱,全部结算到位。 苗授带来的四个指挥的上四军禁军,就是专门负责这个事情的。 而苗授有天子手诏授权整个河北没有人敢说闲话。 大量铜钱和绢布,就这样流入了河北民间。 可以预计,未来两个月,河北商贸都会繁荣一段时间。 站在河堤上,章惇看着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营地。 他也露出了笑容来。 “可以回京复旨了!”他说道。 只是,章惇扫视一圈人,并没有看到宋用臣的身影。 于是,章惇问道:“宋昭宣呢?” 苗授答道:“昭宣已受旨意,就任提点东流河道勘察大使,昨日便已率部出发,前往德州勘探东流河道淤积情况……” “嗯?”章惇皱起眉头来:“又有人提议复黄河故道?” 这是他最害怕的事情。 已经搞过两次回河运动了,再来一次,谁吃得消? 苗授笑着道:“省佐不必忧心,只是勘察东流河道,据说从今年开始,每年冬季都要在东流河道淤积之地,进行清淤……” “哦……”章惇放下心来,只是清淤的话,他也就不担心了。 就怕回河! 熙宁四年的回河,直接让黄河水冲进御河,将御河堵塞。 河北前线的雄州、霸州的军粮补给,从此就需要从陆路运输。 而这是章惇亲历的惨剧! 只是…… “钱从何来?”章惇问道。 苗授摇了摇头,但他想起了一个事情,道:“省佐,末将的部下,这些日子在民间,听到了很多议论……” “河北百姓,尤其是生活在河道两侧的百姓,近来都在说……” “这免役钱交的好!” “若非有免役法照过去,大河恐怕就要溃堤了……” 这是事实! 这次秋汛,整个河北都提心吊胆。 要不是天子拨下的财帛,使得河防要什么有什么! 光是工匠,就征集了三千多人。 以此营造各种器械和治河工具、运输车辆。 光是运土的鸡公车,就打造了上千辆! 在财帛的激励下,无论是民夫还是军队,抢险的积极性都被调动起来。 仅仅是在大名府地段,就抢险百十次! 其中危险的管涌数十次之多! 这都是钱砸下来的。 而朝堂的大手笔,地方上的百姓不是瞎子、傻子,自然感受得出来。 尤其是和熙宁四年、十年的大灾对照后。 河北路的百姓,特别是生活在靠近河道两侧的百姓们,当然知道自己交的钱,没有白交。 哪怕是那些过去每年要交两三千贯的形势户们,如今也在给免役法唱赞歌了——河北的大水淹下来,是真的会淹掉他们的土地、产业和祖坟的! 章惇想着这些,微微吁出一口气,对苗授道:“那将军便与某一起上书汴京,请求卸任差遣吧!” “末将谨从省佐之命!” …… 宋用臣骑在马上,站在东流河道的堤岸上。 他望着这条滚滚向东,流向德州的大河。 这条河道就远没有北流道那么宽广了,流量不及北流道的一半,流速就更慢了。 宋用臣是治水的老行家了,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水性向下,北流道的地势比东流道要低很多。 自然,黄河水就会更多的向北而去,而非向东而走。 同样的道理,东流道的流速和流量,都比北流道小所以,这条河道的泥沙淤积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先仔细沿途勘察,记录河道走势……”宋用臣对着他身边跟着的都水监官员们吩咐:“尤其要关注河湾等泥沙淤积情况严重之地!” “未来数十年,河北能否安生,就全赖诸公此番查河了!” “诺!”官员们在马背上拱手应命。 这些官员,都是宋用臣按照旨意,从河北路精挑细选出来的。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的家乡桑梓都在黄河两岸! 关乎宗族和祖坟安危,由不得他们不卖命。 于是,数十骑散往四方。 他们每个人都负责一道河段,而宋用臣则要将整条东流道都看一遍,并绘制这条河道的流经图。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任务——寻找一个地势低洼,人口稀疏,经济匮乏的地方,作为将来大灾的泄洪区。 …… 元丰八年八月壬午(二十一) 江宁府,半山园。 王安石穿着素白的袍服,慵懒的坐着,披散着已经渐渐霜白的头发,抚弄着琴弦。 随着悠扬的琴声,整个半山园,都仿佛沉浸在音符之中。 在王安石的对面,他的弟弟王安礼,端正的坐着,听着王安石的琴音。 悠扬、潇洒、空寂…… 王安礼叹了一声,他知道的,音声就是心声。 特别是对他的长兄这样的人来说,他从来懒得掩饰自己的内心。 高兴就是高兴,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不想当官就是不想当官。 从来不愿和人玩什么三请三让的把戏,更懒得附和世俗之见。 这就是他的长兄——王介甫。 天下独一无二的奇男子! 一以贯之的君子人物! 良久,琴声停歇,王安礼抚掌赞了一句:“大兄的琴技,又高明了几分……” 王安石甩手道:“琴之一道,不过是个人的娱乐而已……就算有进益,也不值一提!” 然后他就看向王安礼,问道:“和甫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 “今日特地上门,是为了汴京之事吧?” 王安礼对自己的哥哥,当然是了解的,他点点头,道:“正是因为听说了汴京的事情……” “小弟看不懂,便只能厚颜请兄长解惑……” “宋辽新约……我朝究竟是吃亏了,还是得利了?” “还请兄长示下!” 王安礼说完,就和年轻时一样,长身一拜。 他知道,他的长兄是这个天下有数的经济奇才! 这个事情,求教于王安石是最合适的。 王安石却是哈哈大笑,看着王安礼道:“这就要看和甫是怎么看待钱帛的了!” 王安礼不太懂,道:“请兄长赐教……” 王安礼当然想回到汴京。 回到都堂上回到那执掌天下大权的位置上。 王安石随手拨弄了一下琴弦后,就说道:“和甫,上古之时先王结绳记事之际,以何物为钱?” 王安礼自然知道,便答道:“乃是以贝为钱!” 这是说文解字里就明确记录的事情。 古者货贝而宝龟! “缘何如今,以铜为钱?”王安石追问:“为何四川、陕西可以铁为钱?” 王安礼愣住了。 “和甫认真想想吧……想清楚了,自然知晓答案……” 王安礼的眼中闪现出莫名的色泽。 他看向王安石:“兄长的意思是……天子……天子欲以交子为钱?” 王安石笑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拿着本来给辽人的白银、绢布当本钱,来行大宋钱帛交子化之事……” 王安礼咽了咽口水。 “若老夫没有猜错,这还只是个开始……” “搞不好两三年后,辽人就会将他们的金银送来大宋,求着大宋给他们印交子了!” 辽国缺铜,比大宋更缺! 所以辽国也是铁钱大行其道,而铁钱笨重且容易生锈,流通性很差。于是,辽国的钱荒比大宋更甚! 这是王安石当年在汴京为相就已经看破的事情。 只是王安石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位少年天子,居然会利用这一点,让辽人心甘情愿的给大宋当起了货币交子化的牺牲。 当王安石知道这个事情后,他的脑子顿时一个激灵。 脑子仿佛被人开了一个窗。 无数奇思妙想,在大脑中此起彼伏,让他精神振奋,甚至一度起过‘是不是回汴京看一看’的想法。 但这个想法只维持了数息时间,就自然熄灭。 王安石很清楚。 那位少年天子,若想召见他,一道旨意送来江宁,难道还有人敢拦着天子召见先帝器重的宰执元老不成? 但他没有! 所以,自己这个糟老头子还是别去丢人现眼,给人添乱了。 况且,在江宁看戏,岂不美哉? 前些时日,王安石可是听说了,在陈州的司马光,被一些胥吏搞得手忙脚乱。 最后不得已,靠着杀人才立了威,叫上下官吏都听话。 然而…… 若是杀人就可以让上下官吏老实。 也就没有那句话了——胥吏,皆曰可杀! 多少进士,多少词臣,多少文章风流人物,最后都栽在下面的的胥吏手中! 这可是斑斑血泪的教训! 故而,才有那句话:猛将必起于行伍,宰相必取于州郡。 没有接受州郡考验,没有能把上上下下的胥吏都驯服的本事的人,不配为宰执! 注:北宋军队的陋习……一言难尽。 南渡后的宋军,也依旧如此,根据史料记载,宋军在临安复刻了在汴京的种种享受。 包括但不限于瓦子、勾栏、半掩门…… 所以才有那句诗: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本章完) 。 第两百四十章 母慈子孝 元丰八年八月癸未(二十二日)。 秋意渐渐来临,汴京城的梧桐开始落叶。 赵煦和往常一样,在御花园中散步、消食。 冯景紧紧跟着,一边走一边汇报着今日朝堂上的事情。 “都堂上议功已定……” “保宁军节度使知大名府韩维,加开府仪同三司,改判大名府,并兼任北京留守,增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 “尚书左丞、门下侍郎章惇,寄禄官自通议大夫为正议大夫,勋转上柱国,加食邑五百户,食实封一百户,为阳城县开国伯……” “步兵副都指挥使、容州观察使苗授,为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 “入内押班、昭宣使宋用臣,为宣政使……” “其他有功官吏、将佐,各依条贯升迁、赏赐不等……” 赵煦听着,微微点头。 总的来说,算是皆大欢喜,上上下下都很满意。 赵煦就更满意了。 因为他记得上上辈子小张口决堤后,仅仅是赈灾,就运了几十万石的粮食去灾区。 这些粮食的价值,就已经超过了赵煦拨出的钱帛。 更不要说,为了防止百姓灾年生事,在灾区大量招刺灾民为厢军。 而受灾地区,接下来好几年的赋税更是想都别想要。 最关键的事——这次拨出的钱帛,赵煦让宋用臣和苗授盯着。 所以,浪费很小。 于是,结余了一大半! 一百万贯至少还剩差不多六十万,一百万匹绢则起码还有七十万匹。 这些钱赵煦自然不会将它们重新送回大内的封桩库——好不容易有了一笔可以自由支配的财富,谁会轻易还回去? 赵煦当初是故意夸大了需要的财帛数字的! 就是欺负两宫不懂数学,也是瞧准了没有人会反对,才借故将这笔钱,送到了河北,就是要拿着秋汛后结余的这笔钱来当启动资金的。 宋用臣在河北,可不仅仅是在勘探河道泥沙淤积的情况。 他还有着别的使命。 冯景不知道这些事情,他继续汇报着:“翰林学士曾布,似乎要改任户部尚书了……” 这是太皇太后的提拔! 户部是大宋六部中最重要的部门,乃是从过去的三司改制而来。 现在的户部是可以直接理解成过去的三司的。 户部尚书就是三司使,而三司使,可是计相! 普遍认为,户部尚书之后,一般再外放一任,就可以拜宰执。 就是,直接从户部尚书拜为宰执也是可以的。 “那原来的户部尚书王存呢?”赵煦问道。 “听人说,好像是要改任兵部尚书……” “至于曾学士的翰林学士位置……则是以兵部侍郎范纯仁充任……” 这很合理,翰林学士必为经筵官。 现在曾布没有经筵官的头衔,那当然是只能让有经筵官头衔的人充任了。 “大家……”冯景忽然欲言又止:“臣听到一个传言,不知当不当讲?” 赵煦像看傻子一样看了冯景一眼,冯景立刻道:“臣在御厨听说,御史台那边的几位御史,似乎在酝酿将左右司谏、左右正言、左右谏议大夫等员额的权责统一,使他们可以言一切之事……” 赵煦听完冷笑一声:“脑子坏掉了!” “祖宗之制,特设谏院,独立于御史台外,以谏院诤朝政阙失,不是给他们玩党同伐异的工具!” 冯景深深低头,不敢接话。 赵煦则很清楚,谏官和御史,权责混杂的话谏官和御史就是一类人了。 这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开启,后果极其严重。 不过,这个事情赵煦不会直接插手。 暗示一下韩绛、吕公著就行了。 绕着花园走了两圈,然后又小跑了一圈。 赵煦在女官的服侍下,擦了擦身上的汗,换了干净的衣服。 便有人来报: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翰林学士邓润甫等敬献《元祐字典》第二册。 赵煦等的就是这个,立刻笑起来,道:“快快取来,我要去坤宁殿中,给母后献礼!” …… 坤宁殿。 向太后看着皎镜中的自己,悠悠一叹:“又老了一岁……” 尚宫张氏在旁边道:“娘娘还年轻,怎么能说老呢?” “四十岁了……”向太后感慨着:“如何不老!” 在民间,四十岁的妇人,都已经做祖母了。 说不定,孙子都可能有六哥那么大了。 这个时候,帷幕外传来了石得一的声音:“娘娘,大家来了……” 向太后连忙对张氏嘱托道:“快去将寝殿内的那个东西收起来……” 张氏微笑着颔首而去。 片刻后,帷幕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然后向太后就听到了她的孩子在帷幕前,恭敬的拜贺:“儿臣煦,恭贺母后四十华诞……” “恭愿母后,千秋长乐……” “儿臣谨以《元祐字典》第二卷,敬献母后,略作贺礼……” 向太后听完,立刻走出帷幕,将那个孩子扶起来。 六哥身边的内臣,当即匍匐着,将一册厚厚的字典,恭献在她面前。 向太后微笑着命人收下。 然后抱了抱赵煦,道:“我儿似乎又长高了些!” 赵煦低头拜道:“皆母后保佑拥护之功!” 他确实是又长高大概一寸多。 从目前的发育情况来看,他长大后的身体,应该会比上上辈子高上好八九寸,也不会再那么消瘦。 因为他现在营养充足,睡眠充足。 向太后则是看着,已经快要长到她的胸口的这个孩子。 满眼的慈爱和欣慰。 记得半年前,在庆宁宫看到他,他还是那么的小,那么的瘦。 一幌这个孩子都已经长这么高了,脸上和身上的肉也多了起来。 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更是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变成了如今的自信满满。 这让她深感欣慰,也满心都是成就感! 握着赵煦的手,向太后问道:“我听说六哥今天一早就又派了人去向家了?” 赵煦笑着道:“太夫人是母后生母,也是我的外祖……” “外孙孝敬、探望外祖,天经地义……” 向太后看着赵煦真情实意的模样,忍不住将他搂在怀中:“真是菩萨保佑,让我竟能得到六哥这样的儿子……” 注:北宋制度,开国侯以上才给食实封,但文臣待制以上,许给食实封。 至于勋爵?是按照等级叙转,而且除了名头好听,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即使勋转上柱国也依旧和最低级的武骑尉一样,连奉钱都没有! 所以,北宋官员只有在转到上柱国以后,才会在结衔里加上,平时根本不鸟这玩意。 (本章完) 。 第两百四十一章 黄金的呼唤(1) 我在现代留过学正文卷第两百四十一章黄金的呼唤向太后的生辰过后没两天,赵煦就多了一个弟弟。 是的,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在驾崩半年后,又多了一个皇子。 当这个弟弟被人抱着,送到赵煦面前时。 赵煦看着在襁褓里,皱巴巴的小家伙,就笑了起来:“皇弟真可爱……” 然后就掉下了眼泪:“父皇若在,不知该有多高兴……” 左右都低下头去。 赵煦则已经再次笑起来,下令:“命太医局遣太医,日夜不休,顾看皇弟……” “是……”冯景领命。 于是,赵煦就命人将刚刚出生的十四弟,小心的送回其生母林氏处照看。 而他这个哥哥的爱,也就到此为止了。 以后再见,就是赐名、授官的时候了。 赵煦回到福宁殿,继续开始他的看书之旅。 《礼记》难不住他,但李觏的文章,却得用心思。 人设这个东西,是需要维护的。 而且不能崩塌,崩塌了就会被人看出虚实。 而帝王大忌,就是被人知道自己的虚实。 所以,赵煦最近一直用心功课,只在闲暇之时,不时召见派去沈括身边的内臣,询问专一制造军器局内的进展。 而那些内臣中,一个叫童贯的家伙,因此进入赵煦视野。 赵煦召见了两次,听了童贯的报告后,就知道这个内臣贯会察言观色,而且心思细致,真不愧是后来的童太尉。 于是,就将他提拔成了权提举火器司使,让他协助沈括,主持火器司的试备诸事。 对有能力的人,赵煦从不在乎他们的私德。 时间,就这样飞速而逝,八月转瞬而过,九月眨眼就到了。 赵煦按班就部的,扮演着他的角色。 而朝堂上的群臣,则已经在开始给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的葬礼,做最后的安排了。 九月壬辰,西京左藏库使、高州刺史窦仕宣,内侍押班赵世长为大升轝编栏仪仗,入内副都知石得一为都大巡检,秀州刺史向宗良、左藏库副使石璘为大升轝巡检。 九月癸巳,正式颁布大行皇帝庙号谥号于天下军州。 礼部言;大行皇帝虞主回京,至琼林苑权奉安,依故事乞皇太后行奉迎之礼。 恭依之。 九月甲午,马步军副都指挥使、荣州观察使苗授为山陵都护,步军都虞候、雄州团练使、新知延州兼鄜延路经略使刘昌祚为灵驾一行总管。 这些人事任命下达后,加上英文烈武圣孝皇帝驾崩之初,就已经任命的山陵使蔡确、礼仪使韩忠彦、仪仗使王存、卤薄使许将、桥道顿递使蔡京。 所有治丧、驾送大臣全部就位。 于是,两宫下诏:本月已亥,群臣集于福宁殿,听孝子嗣皇帝煦恭宣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哀册。 礼部和翰林学士院,联合撰写的哀册,随之呈递到了赵煦手中。 …… 赵煦看着御案上的哀册。 其以阶玉制成,每册条以六十,一共五十条书其文字。 玉册使金镀银,含棱遍地合罗花,用盘龙装;以红锦托里,穿联册用的是银绦,另以两头银丝结花二朵在玉册两头,衬册用条锦垫。 赵煦伸手抚摸片刻,然后闭上眼睛问着身边的石得一:“有司选定了灵驾发引之日了吗?” 石得一恭身拜道:“奏知大家:已定吉日:十月丁卯日,灵驾自景灵宫发引……” “诸妃嫔、大臣共送永裕陵……” “山陵如何了?”赵煦问道。 “右相亲督,据说甚为壮观,风水秀丽……”石得一答道。 赵煦点点头,吁出一口气。 他知道的,属于他的时代,已经开始了。 他的父皇,在下葬之后,虞主回京,就彻底成为了神灵、先帝。 再过两个月,连元丰的年号也会被改成已经选好的元祐。 …… 宋用臣策马,在数十骑随从的簇拥下,衣衫不整的从山林中出来。 虽然狼狈不已,虽然疲惫不堪,但他的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按照旨意所说,他已经在这莱州、登州的山川之中,勘察了一遍。 果然如大家所说的那样,莱州、登州的金矿,不止玲珑山一地。 而是广泛存在于莱州、登州的山川、河流、溪谷之内。 不止如此,他还在过去一个月的勘探中,发现了石炭、铁矿、铅矿等富矿资源。 而这些矿脉,好多都是在大家点名的方向甚至直接就是在大家点名的地方找到的。 宋用臣只是想着过去十几天的勘探经历,整个人依旧处于恍惚之中。 大家安坐于深宫之中,竟能知登、莱的矿脉所在! 难道…… 大家晚上做梦的时候,有神明指点? 在宋用臣的理解之中,只能有这么一个解释了。 神人天授,所以才能有这天授之才智、见识。 才有可能知晓,这登州、莱州之间的矿脉所在。 宋用臣知道,他必须将这些事情烂在心中,除非大家让他说。 …… 元丰八年九月丙申。 赵煦从经筵下来,冯景就已经将一封腊封的密报,送到了他手中。 赵煦拿到手里一看就知道是宋用臣的手笔了。 他将信拆开,便露出了笑容。 “善!”他赞了一句:“总算是找到了饵料!” 登州、莱州,有宋以来就是人尽皆知的黄金之地。 真庙景德年间,大将潘美就主持开发了莱州的玲珑山金矿,此金矿迄今依然是大宋主要的官营金矿矿坑。 仁庙景佑年间‘登、莱金矿大发,四方游民十余万,废农桑而掘地采之,二十余两为块者,取之不尽,县官榷买,岁得数千两’——这波淘金热,开采的黄金至少十余万两,但落到朝廷手里的,就只有两万两,其他的,都流入了民间。 所以,在大宋,登州、莱州有黄金是人尽皆知的。 但,为何没有人去开采呢? 因为,真庙景德年间发现的玲珑山金矿,随着历代的开采,已经渐渐枯竭。 如今每年只能出黄金数百两了。 而仁庙景佑年间,发现的那个超级天然黄金富矿,则被圣旨下令封锁,禁止开采! 为什么? 因为仁庙觉得,这座金矿,应该作为京东路的储备。 只有发生天灾的时候,才允许百姓进去开采。 这叫以矿赈灾! 效果确实很好——因为能去淘金的肯定是青壮,能率人淘金的肯定是乡中有威望和号召力的‘有活力人士’。 这些人扎进了金矿,陈胜吴广也就消弭于无形。 大灾一过,就算是真的陈胜吴广,也只能乖乖当赵宋的顺民。 正是因此,莱州那座富金矿,才能保存至今。 赵煦当然不能破坏这个祖制。 好在,登莱的金矿不止一座! 而且,到现在为止,最大的那个金矿,还静静地躺在莱州的掖县的群山之中,无人知晓。 赵煦派宋用臣去,就是为了找到它。 除了金矿,当地的铁矿和铅矿也是重要资源。 这一次,全部找到了! 如今的金价,大抵和银价是一比十或者十二的样子。 若是大规模开采,哪怕是现在的技术,最初几年,也是至少一万两以上的黄金收入。 价值数十万贯! 但赵煦不想让官府主导而是想让民间去开采。 可他也不好明发诏书的方式通知天下人。 所以…… 赵煦将手中的信收起来,对冯景吩咐:“将石得一叫来……我有事吩咐!” …… 元丰八年九月丁酉。 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王大枪和往常一样,踉踉跄跄的走出了武学旁的小巷,扶着墙壁,揉了揉不堪重负的老腰,嘴里骂骂咧咧:“半掩门里的娘们,果然招惹不起!” “不仅仅要钱,还要俺的命,俺以后还是少来吧……” 他摸了摸已经没有几个铜钱的钱袋。 就算想来,也来不起了。 半掩门里的娘们,虽然比瓦子勾栏里的便宜大半。 但和其快活一晚,也要三五百文!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属于高消费了。 王大枪将自己兜里的铜钱,都掏出来数了数。 就剩下几十文了,得找个活计才行。 他想了想,就看向汴河方向。 去汴河的堆垛场里抗包,是他这样的小人物在汴京城生存下去的根本。 一天工钱一百文到一百五十文,但东家不管吃住,还得交一笔钱给介绍、担保的牙人。 算下来的话,每天工钱到手其实也就八十文。 try{ggauto();}catch(ex){} 干几个月,扣掉吃食开销,最多也就能攒下五六贯。 还不够在瓦子里快活半个月。 想到这里,王大枪就啐了一口唾沫,打算回家去找阿母或者大兄看看能不能搞点钱花花。 他可听说了,近来,他阿母和大兄的浑家,带着几个孩子一起给官家织麻袋,赚了许多钱。 大兄又跟着苗太尉,去了一趟河北救灾。 听人说,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险情,所以太尉直接赏给了五十贯的赏钱! 这样想着,王大枪就向着他家所在外城方向走去。 走到南熏门的时候,刚好遇到了南熏门下的肉贩们,驱赶着数千头猪入城。 几千头猪,同时从南熏门下的‘猪廊’里被人驱赶着入城。 猪群哼哧哼哧着,浑身脏兮兮,甚至带着很多粪便。 但汴京城里的大小屠夫们,却一点不嫌弃,反而一个个在南熏门两侧的栅栏里,拿着眼睛,像打量着美人一样,打量着被驱赶入城的猪。 他们在挑选着最大最肥出肉率最高的猪。 这是一门技术! 没有十几年历练,根本学不来。 王大枪被猪群拦住了出城的路,没办法只能骂骂咧咧一声,被迫留在栅栏内,等猪群被驱赶着进入南熏门内的猪圈中。 这个时候,几个孩子,捧着一大撂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小报,也到了栅栏里。 “卖报……卖报……今日份最新的汴京新报……” 王大枪看向那些穿的破破烂烂的孩子,也看到了那些孩子的腰上挂着的钱袋子。 里面的铜钱叮当叮当的响着。 他咽了咽口水,心中的邪念,开始蔓延,但很快他就打了机灵,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那些孩子。 因为这些孩子,虽然大都是孤儿。 家里也没有什么大人了。 但他们又随身挂着钱袋子,铜钱叮叮当当让人心动。 所以,汴京城里的‘豪侠’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些最容易劫富济贫的对象。 然而…… 所有敢对这些孩子下手的人,下场都极为凄惨! 就在几天前,汴京外城的通化坊里,曾经名头最响的好汉张大拳头,被开封府抓了。 听说,开封府的官人,几乎没有审讯,就直接将其以‘强盗、伤人’的罪名,刺配熙河路。 刺配的犯人,可是要做最苦最累的活。 任是好汉,假若没有靠山照顾,也撑不了三五年。 而张大拳头不是第一个被开封府重拳出击的人。 这些日子,汴京城起码有十几个类似的倒霉蛋,被刺配熙河或者岭南了,甚至还有一个好汉,直接刺配了沙门岛。 那可是号称人间地狱,地上阎罗殿的地方。 去了的人,几乎就没有回来的! 而这些好汉,都有一个相同的死因——抢过这些沿街卖报的孩子! 被刺配沙门岛的那个,据说是因为重伤了一个卖报的孩子。 而如今开封府的明府蔡学士,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最恨这种欺压孤儿,伤害良善幼童的人。 传说,这位明府亲自给开封府的推官、左右都巡检都下过死命令,要求只要有卖报的孩子报官,就要立刻从严从重从快处理! 于是,汴京城内外的好汉,现在看到这些沿街叫卖小报的孩子,哪怕明知道他们的兜里有钱,也不敢动手。 在十几个人头的教训面前,汴京城内外,再无人敢动这些行走的钱包。 王大枪自然也不敢! “登州掖县发现新的大金矿喽!” 一个报童的叫卖声,吸引了王大枪的注意力。 登州、金矿? 他咽了咽口水,想起了故老相传的登州采金。 那都不是采金,是捡金子! 据说现在汴京城的奢遮人家之一的张三果子行的起家人,就是庆历年间在登州捡了三十几两重的狗头金发的家。 王大枪想到这里,顿时上前,对那个孩子道:“给俺来一份,多少钱?” “五钱!”那孩子裂开嘴,笑起来。 王大枪正要骂骂咧咧,他眼角余光,看到了不远处站在望火楼上的开封府的铺兵。 于是他立刻笑了一声从兜里数出五个元丰通宝,递了过去,豪迈无比的说道:“给洒家来一份!” 那孩子接过铜钱,仔细数了一下,然后就从手里,将一份还带着油墨味道的《汴京新报》递到了王大枪手中。 王大枪接过小报,放在眼前看了起来。 他自然是识字的——他爹是上四军的天武军的禁军。 上四军的禁军是大宋待遇最好的。 而且,他家也就两兄弟,自然舍得出钱送他们去读书。 毕竟,自真庙之后,国朝人尽皆知——读书人最高! 汴京的百姓,只要有可能,都会供养孩子读书。 奈何,他们兄弟不是读书的材料。 特别是王大枪,只读了几年私塾,就再也读不进去,私塾先生更是骂他榆木脑袋,说什么都不肯再教了。 话虽如此,王大枪却因此识字了。 至少看懂这汴京新报的内容没有问题——这也是这份汴京新报能够迅速席卷汴京的原因——只要有基本识字能力的人,都能够看懂! 这可就太受汴京人的欢迎了! 将手上的小报看完,王大枪咽了咽口水。 小报上的内容,叫他心潮澎湃。 特别是那个叫胡飞盘的所谓评论员的话,让他心神摇动:老胡听说,当年仁庙景佑、庆历时,登州金矿大发,十两、二十两的金子随便捡……现在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发财喽! 将小报紧紧在纂在手中,王大枪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的,他终于等到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时机! “俺就知道,俺这样的好汉,岂能没有用武之地!?” 现在,对王大枪来说,唯一的问题是盘缠去哪里搞? …… 王大枪的家,在南熏门外的一处河湾。 这里过去是禁军营地。 后来驻泊在这里的禁军,被调去了沿边,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也就空了下来。 既然是无主之地,那么,旁边的天武军官兵,自然不会客气,立刻就将之变成了自己家。 官家们素来仁圣,自然不会和自己忠心耿耿的禁军将士计较。 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民居了。 王大枪的父亲生前很给力,所以除了房子,还给家人争取到了院子后的两块一亩大小的菜圃。 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两块菜圃! 每块菜圃,每年种的菜,卖给菜贩子少说也是十来贯! 所以,这两块菜圃就是王家立命根生的本钱。 谁要动它们,王家就和谁拼命! 王大枪推开家门,老母亲看到他,嫌弃的别过脸去,大嫂则立刻回到了家里。 王大枪悻悻的摸了摸头,他知道,嫂子嫌弃他,母亲也对他失望了。 只有大兄依旧将他当弟弟看,时不时接济一点。 “娘!大兄可在家?”王大枪问道。 他母亲没好气的问道:“你回来作甚?又找你大哥要钱?” “老婆子告诉你,想都不想!” “伱大哥的钱,要留着给家里的三郎和四郎读书的……还要给大姐、二姐准备嫁妆!不是让你拿去汴京城里挥霍的……” 在大宋,女子出嫁到夫家后,地位高低常常是和嫁妆挂钩的。 所以,生了儿子就笑得合不拢嘴,生个女儿便垂头丧气。 王大枪道:“娘,瞧你说的……” “俺怎么可能回来就是要钱的?” “只是听说大兄立了功劳,所以来庆贺……” 听王大枪提起这个事情,他娘才终于有了些好脸色:“可不是!指挥官都说,俺儿将来能当官!” 这个时候,屋里面走出一个铁塔般的壮汉,他手中拿着一柄大斧,那是他的兵刃,每天都要保养,这壮汉自然就是王大枪的长兄王大斧。 王大枪一看,立刻上前,笑了起来:“大兄……” “嗯!”这壮汉嗯了一声,将手中大斧放下来,对王大枪道:“阿弟回来了?” “阿兄……”王大枪攥着手里的小报,神神秘秘的凑上前去,道:“有个事情,俺要和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王大斧问道。 王大枪将自己手里的小报递过去:“大兄请看……登州的金矿又大发了……” “这是俺发财的时候了!” “所以,俺想和大兄借点盘缠……” “只求二十贯……” “待俺发了财,一定十倍、百倍的报答大兄!” 今天欠一章先,算上上个月的三章,一共四章。 等七号以后,还完上个月月票欠债,就还这些。 第两百四十二章 黄金的呼唤(2) 我在现代留过学正文卷第两百四十二章黄金的呼唤王大枪开口就是二十贯,让王大斧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天武军虽然是上四军,可若只拿奉钱,一个月也就五贯而已。 这点钱在汴京,只能勉强够一条家人的开销。 也就是他运气好,娶了个心灵手巧的勤快浑家,泰山家给的嫁妆也很丰厚——有一台织机呢! 靠着那台陪嫁的织机,浑家每个月可以织布三匹。 加上父亲留下的菜圃的产出,才能让一家人在这汴京城里过上温饱的生活。 所以,王大斧虽然想帮自己的弟弟,但也摇了摇头,对王大枪道:“阿弟,登莱的金子,可不好挖!” “不如,俺去给向指挥说一声……” “向指挥今天早上还和俺说了,说是熙河路那边缺人……” 他话还没说完,王大枪就已经把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大兄,熙河那种地方,是人待的吗?” “俺可听说那边西贼常常出没……” 王大斧憨笑了一声:“那不正好吗?” “向指挥说了,斩下一个西贼首级,除了赏钱,还有机会给官身,熙河路那边每年有几百道空名告身!” 说着他就掂起自己的那柄大斧:“好汉功名,正当自取!” 王大枪垂头丧气:“俺又不似大兄这么勇武……” 王大斧看了看,比自己矮了一头,体格更是不到自己一半的弟弟,也下意识的点点头,但他还是做着努力,劝说着:“不去当兵,也可以去当庄头啊!” “向指挥跟俺说了,熙河那边缺庄头,庄头包吃包住每个月有三贯工钱,年节还有赏赐……” 王大枪摇头:“大兄,俺可听说熙河那边冷的很……” “大兄还是借俺二十贯吧……等俺发财了,一定十倍、百倍回报……” 他不说还好,一说,一直在旁边听着的老娘,立刻就拉着脸,骂了起来:“你这天杀的不孝子……回来就知道要钱……要钱……” 骂着骂着,老娘就往地上一坐,双手拍着地面:“俺怎么就这么命苦……生了一个这样败家的儿……” 王大枪见了,只能立刻跪下来:“俺错了,娘……娘别哭了,俺这就走……” 他虽然不成器可终究不敢忤逆母亲。 因为,这种事情不仅仅丢人,一旦被人告到官府,至少也得吃一顿板子,若是官儿较真,搞不好就要被刺配了。 只能是,等过几天,大兄去军营里的时候,再单独找他说好话了。 于是,便只能磕了几个头后,狼狈的离开。 但在他走后没多久,王大斧就追上了他,将一个钱袋子给了他。 “家里只有五贯余钱了……” “其他的钱娘子拿去买了台新的织机和蚕丝……” “俺过一个月也要去熙河了!” “这点钱阿弟拿着,俺若不幸,家里恐怕还得靠阿弟!” “大兄要去熙河?”王大枪震惊了。 “嗯!”王大斧沉默的点头:“向指挥抬举俺,给俺保举了一个熙河路的守阙军将,俺不能辜负了指挥的厚爱,也得给孩子们去博一个出身!” 守阙军将是大宋不入流品的武臣,虽然没有官身,依然是军户。 但却比大头兵高多了!属于武臣预备,可以出任低级军官。 王大枪终于注意到了自家阿兄一直在提起的那个官人,问道:“向指挥?向家的人?” 王大斧点头:“嗯!是太后家的族人……” 这次去河北,他被分配在天武军第三指挥向宗吉的麾下,受苗太尉指挥。 try{ggauto();}catch(ex){} 而他发现的险情不是一次而是两次! 因此,让向宗吉在苗太尉面前大大露了脸!向宗吉很高兴,又见他生的壮实、高大,人也老实,就将他带在身边,视作亲兵。 这次向宗吉要调任熙河,自然也就保举了他——其实都不算保举,向宗吉是在朝廷给的空名劄子上写了他的名字、军籍,然后向上一交就完事了。 王大枪人都傻了,自己大哥攀上了向家人?这要是活着回来,那就是官人了! 所以…… 他接过钱袋,在心中发誓:“俺也不能差俺也得发财!” 大宋出人头地,无非就是科举、军功和经商三条路。 科举是文曲星才能做的事情,凡夫俗子就别想了。 军功则是拿命博! 王大枪觉得,现在正是他飞黄腾达的时候! 登、莱黄金大发,注定他要出人头地。将来他若发了财,有了万贯身家,一定娶一个县主回来,让大嫂和邻居们都高看自己一眼! …… 被黄金消息,迷了眼睛的,自然不止一个王大枪。 而是成千上万的汴京人。 大部分都是汴京城中‘有活力’的社会人士。 而在随后几天,汴京新报一天一出,不断追踪、关注来自登莱黄金的消息。 点明了方向,甚至点明了明确的地点! 不止如此,这份小报还开始详细的科普淘金、采金的流程、需要的工具,以及淘洗、炼化黄金所需要的技术。 那些过去,属于官府或者小群体独有的技术。 现在,在小报上广而告之。 于是,汴京新报的受欢迎程度陡然飙升,发行量也大增——超过六万份! 不止汴京城,整个开封府都渐渐有了汴京新报的痕迹。 在汴京新报的鼓动下,特别是在那个叫胡飞盘的评论员的怂恿下。 整个开封府界,都开始沸腾。 无数类似王大枪般的人,开始向着京东的登州、莱州而去。 短短两三天内,汴京城的地痞流氓无赖,就少了大半! 开封府自然是敲锣打鼓,欢送这些不安分份子。 为了让这些人走得好,走得快,开封府甚至派人给他们指引道路。 上上下下,都是开开心心。 没了这些人,开封府治安一下子就大好了。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敢说。 至少偷盗、抢劫一类的治安问题,一下子就降了一半。 所有人都很开心。 赵煦就更开心了! 登、莱的黄金,他自然只会开放这一年。 一年后,他就会在群臣的请求下,封闭金矿。 然后呢…… 这些千里迢迢去了登莱的青壮,就是最好的廉价劳动力。 登、莱的铁矿、铅矿,正好需要他们。 而他们没得选择! 只能成为这些矿山的矿工! 这就叫——你们看上的是黄金,朕看上的却是你们的青春! 往后隔三差五,赵煦都会来上这么一趟。 将人口从农村和城市,吸引去矿山。 注:北宋武臣,小使臣以上才算有品,小使臣以下不入流品,守阙军将,属于不入流军将的第三级,在他下面的是甲头、公据,因为这两个职位基本属于民兵所有,所以守阙军将算是起点最低的正规军军官了。 注2:别把主角想成什么好人,丫就是个政治机器,有良心,但不多。 第两百四十三章 秉常:朕要生儿子 我在现代留过学正文卷第两百四十三章秉常:朕要生儿子元丰八年九月已亥。 福宁殿中,群臣俯首,赵煦身服孝服,手执竹杖,宣读着哀册内容。 “哀子嗣皇帝臣煦谨再拜稽首言:臣闻大象无形,孰窥于奥妙;至人无己,理绝于称谓……” 整个大殿都只有赵煦的稚嫩带着哭腔的声音,在缓缓念着。 群臣集体匍匐着,恭听着。 哀册洋洋洒洒,叙述先帝之政,美美其词,褒其文治武功。 言一十九年之功,赞一十九年之政。 赵煦读着读着,潸然泪下,依然坚持着诵读。 直至最后一句:“呜呼哀哉……” 再也不能坚持,整个人瘫在殿上,号啕痛哭。 左右连忙上前扶起,群臣集体俯首恳求:“愿陛下为天下社稷节哀……” 赵煦这才终于勉强站稳,看着群臣,用着哭腔道:“诗云:闵予小子,书云:孺子王矣……” “朕受皇考之命,而承祖宗社稷之庙,今当躬行皇考之美政,祖宗之德政……” 群臣再拜稽首:“臣等唯尽死以忠陛下……” …… 兴庆府九月开始,就变得格外的冷了。 梁太后的身体,越发的虚弱。 她现在连最喜欢的孙子乾顺,也再不能抱着逗弄了。 每天晚上的睡眠,也开始变得不好。 她昨夜甚至梦到了自己的前公公没臧讹宠,还梦到了旧情人罔萌讹,以及被她亲手处决的汉人大臣李清。 那些人都在血海地狱之中,睁着眼睛看着她,似乎在等她下去。 侄女梁皇后端着刚刚熬煮好的药,送到她面前:“娘娘,该吃药了……” 梁太后叹息一声,看着自己的侄女,问道:“兀卒呢?” 梁皇后默默地说道:“在仁多家献的美人宫中……” 仁多家是豪族,实力强横! 尤其是战死殉国的老元帅仁多零丁在世时,受举国敬重。 如今,仁多家完全倒向了秉常。 这使得秉常的实力大增! 本来就忠诚于兀卒的势力,现在都在向着秉常靠拢。 梁太后开始卧病后,更多的党项贵族,开始站队。 梁太后叹息一声,她想起了当年,她和凉祚联手将没臧家斩尽杀绝的事情。 更想起了野利家被没藏家斩尽杀绝的往事。 而这两个家族,都比梁氏强大,也都比梁氏根基深厚。 却依然灰飞烟灭,以至于现在还活着的没臧家和野利家的人,都在南蛮那边。 现在,梁氏也走到了和没臧家、野利家一样的危险地步。 “多献良药给兀卒……”梁太后冷冰冰的说着。 梁皇后叹息一声,道:“我明白!” 梁太后握着自己侄女的手,道:“老身命不久矣……” “老身死后,国中必然混乱……” “尔要谨记,不能手软!该杀人的时候,一定要杀人!” 梁皇后默默点头。 只是…… 她看着梁太后,问道:“南蛮和北朝,如何处置?” “去北朝的使者回来说,北朝皇帝拒绝下嫁公主,言辞极其恶劣……” “北朝大将耶律迪烈,更是亲自率领大军屯驻在北朝西京大同府……” 梁太后听着也忧愁不已。 南蛮、北朝的加速靠拢,以及可能的联盟,是导致她病情加重的原因之一。 另外一个,自然就是她的儿子。 “南蛮和北朝,必须分化……”她悠悠说道:“嵬名谟铎等人不是回报,南蛮的太皇太后好面子吗?” “给足她面子!” “继续派大臣去南蛮!参与南蛮皇帝的葬礼!” “不要吝啬说好话,好话又不要钱!” “最好将南蛮和北朝的盟约打听清楚……” 梁太后说到这里,就抓着梁皇后的手,叮嘱起来:“记住,我死以后,对南蛮要尽量说好话,对北朝则只需不断遣使去为乾顺求娶公主,态度要好,姿态要做足!” “北朝皇帝再不喜欢我们,伸手也不打笑脸人!” “然后就抓着这段时间,和南蛮多通商!多赚钱!” “只有钱,才能安抚国中……” 这是她秉政二十年的经验,也是她对党项人的了解。 try{ggauto();}catch(ex){} 党项一族,固然有很多死忠于兀卒的家族。 可也有很多只要钱的家族。 只要梁氏可以赚到钱,并分给他们,他们就愿意支持梁氏。 此外,连年战争,也已经耗尽了大白高国的元气。 兴庆府的男丁,都已经十丁抽九了。 必须让这些人有一个喘息的时候,不然,他们会反的。 梁皇后听着,默默点头。 梁太后却抓住她的手,道:“汝要记住老身的教训!” “好好抚养乾顺,不要重蹈老身的覆辙……” “自己的儿子,到头来最恨自己!” 梁皇后用力的点头。 她已经亲眼目睹了,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姨母之间恶劣的母子关系。 她自然知道绝不能重蹈这个覆辙。 “告诉梁乙逋……老身死后,趁着群臣聚集的时候……”梁太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杀了仁多保忠、仁多洗忠兄弟,将仁多家完全摧毁!” “别手软,也不要犹豫,杀人之后立刻灭族!” “这……”梁皇后惊讶起来:“仁多家根深蒂固……” “那就把根刨了!”梁太后冷冷的说道。 仁多家是大白高国右厢最大的家族,灭了它,分其牧场、牲畜、奴隶。 梁氏可以饱餐,其他各家也能分到汤汤水水。 这是梁太后的政治智慧,告诉她的目前唯一解。 也是梁氏想要生存,就不得不做的事情。 …… 皇宫另一端。 秉常躺在仁多家的女人的肚皮上,抚摸着对方光滑的肌肤,轻声道:“给朕生个儿子吧……” 少女咯咯的笑了起来:“奴一个人怎么生?还得兀卒尽心……” 秉常伸手勾起这个少女白皙的下巴,看着她那双如同宝石一样的双眸,道:“朕还不够努力吗?” 自仁多家献了女儿入宫,秉常就日夜辛勤的劳作。 目的只有一个——生一个不是梁氏的儿子。 他已经受够了梁氏,不希望自己的继承人,和自己一样被梁氏操纵。 少女将自己的身子完全投入秉常怀中,悠悠说道:“兀卒,奴大兄昨日托人入宫说……”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只待娘娘归天!” 秉常凝视着少女绝佳的容颜,一双大手在其身上游走着,嘴里说出的话,却是杀气腾腾:“那就不要犹豫!” 为了除掉梁氏,他可以做一切事情。 当年,他亲政之初,甚至愿意将整个黄河以南的地区,全部割让给南蛮为代价,换取南蛮出兵配合他剿灭梁氏。 可惜谋事不密,被梁氏发觉。 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被处死! 如今,他再次得到机会,这一次他不会再有半点犹豫。 就是要雷霆一击! 就是要将梁氏血洗! 少女将秉常的头,捂在自己胸前,道:“可是……大兄忧心南蛮、北朝借口来伐……” 无论是南蛮,还是北朝,都自诩中国正统。 自然,是不可能坐视这种事情的。 “无妨……”秉常道:“南蛮那边,只要说话的态度好一点就可以应付过去……” “一个十岁的黄口小儿两个连宫门都没出过的妇人,没什么好担心的!” 虽然梁家一直在和他说——南蛮少主不可轻视。 他母亲更是拿着那个小皇帝训斥他。 可秉常不以为意。 十岁小儿,能有甚本事? 他甚至跃跃欲试,想要在完全掌权后,御驾亲征,给那个小皇帝一点颜色看看。 顺便也叫那些被梁氏蛊惑的人知道。 他,秉常才是当今天下第一君主。 那个黄口小儿,只配给他提鞋! “至于北朝……”秉常目光灼灼:“朕自有良策!” 若是仁多家或者别的什么家的女人争气,能给他生个儿子。 那就可以将乾顺送去北朝为质。 秉常相信,这样一定可以安抚北朝。 事后,木已成舟,北朝也只能无能狂怒! 所以秉常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生儿子! 第两百四十四章 赵煦:还是灭了西贼最划算 梁乙逋看着自己手上那张皱巴巴的纸。 这是前些天,嵬名谟铎从汴京带回来的,梁乙逋一直藏着它,没有给任何人看,为了防止消息走漏,梁乙逋甚至都没有让嵬名谟铎等进入兴庆府,而是直接将这些人打发去了甘州,并派人严加监视。 因为这张纸上的内容,太过骇人! 宋辽新约,宋将原本给辽国的岁币,变成了三百万贯交子。 三百万贯交子?! 梁乙逋长长吁出一口气。 交子是什么?梁乙逋有所耳闻。 那是一种南蛮的纸,可以充作钱来使用,尽管梁乙逋不清楚南蛮是怎么做到的,但现在宋辽新约约定这三百万贯交子,可以视作三百万贯铜钱。 这就太可怕了。 让梁乙逋夜不能寐! 北朝素来好利现在南蛮将这么大的好处拱手送上。 而北朝得了南蛮这么大好处,自然从此就会偏向南蛮。 于是,北朝的一切反应,都已经有解释了。 梁乙逋自问,若南蛮肯给他每年三百万贯,他也愿意率兵北上,去威胁北朝的西京和草原。 梁乙逋握着手中的纸,喃喃自语:“三百万贯……三百万贯……” 若是南蛮肯给他这么多钱就好了! 可惜…… 梁乙逋明白,这不大可能,但依旧忍不住的去想这个事情。 宋辽新约的内容,他已经能背了。 自然知道,那三百万贯是怎么来的? 南蛮将原来要给北朝的岁币,变作本金,然后用这个本金发行交子。 然后由北朝皇帝指定地点、指定货物以交子进行贸易交割。 “北朝皇帝有了这么大一笔受自己控制的钱……他能做的事情,就多了!”梁乙逋轻声说着:“北朝北院各部,基本都能被这些财帛填饱肚子……” 大白高国和北朝的北院体制,相差无几。 都是部落大于皇帝,家族大于部落。 所以,从毅宗到秉常,才会对汉化孜孜以求,他们图的是汉化吗? 不! 是汉化带来的中央集权,是皇帝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特权。 所以,北朝自圣宗之后,才会厉行汉化,完善体制,削弱宗室诸王的权力,开始中央集权。 这也是梁氏能够秉政的原因——党项各部都不想,让兀卒的权力,深入他们的部落、家族之中。 要是他也能有一笔只受他控制的庞大财富…… 梁乙逋咽了咽口水。 尽管他清楚,这不可能!南蛮不可能给他这个便宜占。 但他依旧忍不住的想。 大白高国,不缺白银、黄金。 占据河西走廊,毗邻丝绸之路的党项人,当然也能享受到丝绸之路的好处。 若是可以将国中那些,只能给佛像刷金粉,或者制成首饰的黄金白银,拿去南蛮换成钱…… 而且是只有他能支配的钱…… 梁乙逋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那么,梁氏就未尝不能在大白高国,进行一次类似田氏代齐的操作。 “国相……”梁乙逋的亲信家臣梁思讹来到他面前,跪下来拜道:“太后方才下旨,遣嵬名济等往南朝进贡山陵助役马……” 梁乙逋回过神来,看向梁思讹,嗯了一声,在野心的驱动下,梁乙逋鬼使神差的说道:“叫嵬名济来见我!” …… 青唐城。 阿里骨已经换上了武威郡王的朝服,率着青唐六部的首领,跪在地上,听着来自汴京使者宣读的圣旨。 听着使者那抑扬顿挫的宣读着册封他继任邈川大首领、武威郡王的诏命。 阿里骨心情有些激动。 吐蕃人畏服贵种,自然不仅仅是赞普的血脉。 来自中原的汉家阿舅的册封,在吐蕃人心中也有着极高的地位。 这是大唐的遗产。 那个曾经强盛一时的大帝国,不仅仅在整个西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也给它曾经最大的对手,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 随着吐蕃帝国的崩溃,来自大唐的阴影在吐蕃人心中就越发厚重。 故而,即使是当年有着赞普血脉的唃厮啰,在建立青唐政权的时候,也需要孜孜不断的向中原请封。 他需要来自汉家阿舅的承认,才能成为青唐六部都认可和服从的首领。 现在的阿里骨就更需要了! 他体内没有赞普的血脉在流淌,青唐六部的首领们,已经都在蠢蠢欲动了。 阿里骨听到风声,六部的贵族,已经有人在串联想要回雪山高原,再寻找一位赞普的嫡系血脉回来,继承青唐赞普的位置。 所以,现在来自中原的汉家阿舅的册封和认可,对阿里骨来说不啻是久旱之后降下的甘露。 所以,他才会如此郑重的召集青唐六部的首领,还亲自跪接圣旨! 将旨意接下来,阿里骨正要按照传统,向前来宣旨的使者,送上黄金、玛瑙、白银等礼物。 使者却微笑着,拉住了他:“郡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阿里骨点头:“天使请!” 便将这位使者请到了青唐城特别开辟的武威郡王府的一个厢房之中。 “郡王可知,西贼前时遣使朝我大宋,言郡王曾遣大将青宜结鬼章,欲与西贼联手叛我大宋之事?” 阿里骨听着,心中暗骂了一声:“该死的党项贱婢!” 吐蕃人当然有理由看不起党项人。 当年吐蕃赞普迎娶大唐公主的时候,党项人只配在路边磕头。 嘴上阿里骨却是堆着笑,解释起来:“那定是青宜结鬼章这个乱臣贼子,背着臣私下和西贼勾连!” “请天使转告大宋太皇太后、皇太后陛下还有大皇帝陛下……” “就说武威郡王臣阿里骨及邈川各部永忠大宋天子!” 使者看着阿里骨,似笑非笑的说道:“两宫慈圣和皇帝陛下,当然是信得过郡王的,不然也不会遣吾来册封郡王……” “只是……” “郡王部下,得好好管管才是!” 阿里骨连忙不断点头:“是……是……使者说得对……” 但在心中,他却已经有着杀心。 因为,在阿里骨看来,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 中原的宋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大将青宜结鬼章和党项人的勾结。 他能杀了青宜结鬼章,或者将这个他最倚重的大将交给中原处置吗? 不能。 如此一来,他就必然获罪中原! 中原的天子就可能在将来支持其他人,譬如说在熙河就有现成的赞普血脉。 时机成熟的话,他们就会武力护送木征兄弟回来。 所以,阿里骨知道他必须早做准备,用武力逼迫中原天子承认他的地位。 也用武力,向青唐六部证明,他比他的养父的兄弟和儿子们更合格。 顺便,将唃厮啰最后的血脉也斩尽杀绝,彻底断绝中原的念想! 只是…… 宋军太能打了……阿里骨想起当年,他的养父被宋军打的到处流窜的事情。 他知道,必须寻找盟友。 谁呢? 党项人已经靠不住了,就只能去找回鹘人后面的辽人。 于是,阿里骨送走宋使,回头立刻派人绕道西域回鹘人的地盘,前往辽国。 他希望得到辽国的册封和支持。 …… 在西夏和青唐的纷纷扰扰中,汴京城的树叶就已经黄了。 秋风吹拂着御花园,落叶在花园的小径中飘落。 已是元丰八年的九月乙酉(十八)。 赵煦坐在凉亭里,屁股下垫着柔软温暖的裘垫,至于衣服他则换成了更加保温的厚衣。 宋用臣来到他面前,拜道:“大家,臣回来了!” 赵煦放下手里的书对宋用臣道:“宋宣政一路辛苦了……” “不敢!” “和我说说看,这一路勘探东流道,有何结果?” 宋用臣答道:“奏知陛下,臣奉旨勘察东流道泥沙淤积情况……” “已大体将东流河道淤积严重之地,绘于图上……” 便将一张卷起来的元书纸呈递在手中。 赵煦让冯景接过,拿在手里认真看了看,然后叹了一声:“东流道淤积已经如此严重了吗?” 宋用臣点点头:“此水之天性也……” 赵煦吁出一口气:“是啊,水之天性也!” 然后,他看着宋用臣,问道:“若是每年冬季,雇佣民夫清淤,可否缓解?” 宋用臣摇摇头:“东流道流经数州之地,若是清淤……工程太大,耗费太多……且今年清淤,明年又会淤积……” 赵煦点点头,他也知道是这样,但除此之外,以如今的技术条件,便只能选择工程量更大,耗资更多的项目了,而这些项目暂时都不具备可行性。 这也是赵煦为何要鼓噪登、莱淘金热的原因之一。 廉价的青壮劳动力,在任何时候都缺。 只要登莱的淘金热,能像景佑年间一样,聚集十几万青壮去京东路。 那么,不止开矿的劳动力是现成的。 就连挖河、清淤的劳动力也是现成的。 根本不需要在京东路征发、雇佣,也不会破坏脆弱的小农经济。 简直赚麻了。 赵煦叹息几声,对宋用臣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先清淤,再想其他办法了……” 宋用臣再拜,道:“其实……有一个办法……” “梁山泊……” 赵煦一听,就知道宋用臣在说什么了,立刻摇头:“太难了!” 赵煦清楚,宋用臣指的是王安石在熙宁年间提过的一个计划。 先封闭梁山泊,在其下游建立堤岸,然后开凿一条运河,将梁山泊和黄河相连。 这条运河平时通航,洪水的时候,就用来泄洪。 将洪水导入梁山泊,如此一举两得。 既可以泄洪,也可以让含有泥沙的黄河水在水泊梁山自然淤积,不断创造出良田。 这个计划是王安石受到刘攽的启发提出的。 当时,有人和王安石建议——梁山泊八百里水泽,若可以将水都排出去,那么就可以得到八百里良田。 王安石很兴奋,将这个想法和刘攽说了,然后问刘攽:“这梁山泊的水,哪里可以容纳呢?” 刘攽回答:“在旁边再挖一个八百里的湖就可以了!” 王安石被一语点醒大笑而止。 但后来,王安石又突发奇想。 既然梁山泊的水没地方排,那我引黄河水去淤积总可以了吧? 然后,一算工程量…… 朝野久久无语,这是再造一条大运河的工程量! 隋炀帝前车之鉴在那里,谁敢再上马这样的超级工程? 可没有人想被称赞什么‘共与大禹论功不算多’ 赵煦看向宋用臣,问道:“可否如引洛清汴般,引几条清水河的河水,冲刷关键淤积河段?” 宋用臣摇摇头:“若是这样,还不如导黄河水入梁山泊……” “且黄河不比汴河,没有什么河流比黄河更强……随意导河入黄,到了汛期,黄河水倒灌……” 赵煦愣住了,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 “那用狭河木岸呢?”赵煦问。 “这倒是可行……”宋用臣道:“只是东流道本就不宽,再用狭河,水道就更狭窄了……” “一旦汛期,恐怕都会被冲毁……” 赵煦吁出一口气。 他知道的,只能慢慢来。 便对宋用臣道:“我欲以卿为都大提点东流道清淤大使……” “且先将淤积最严重的几条河段,清理一遍……再设置些狭河木岸,稳住河道……能缓一岁是一岁……” 送走宋用臣,赵煦揉了揉太阳穴。 然后微微吁出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明清两代用束水攻沙治河。 可现在,技术不成熟,条件也不具备。 束水攻沙,需要大建堤坝! 此外,还需要沿着黄河下游,特别是东流道和北流道的流经区域,大量蓄水,修建人工水库。 原理和宋用臣导洛清汴以及狭河木岸是一样的。 利用清水本身的力量,将黄河河床淤积的部分冲走,也利用河道的力量,来给水流加速。 但,这同样治标不治本。 因为上游和中游的来沙量决定了一切。 “先等等吧……” “等沈括搞出了水泥什么的,再去慢慢的实验……” “还来得及!”赵煦喃喃自语。 下次大洪水,要等到元符二年,那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说不定,到时候,已经灭了西贼,控制住了黄河上游,那就能通过植树从源头减少泥沙,从而将下游的水患降到最低! 这样岂不比现在大兴土木要强? 赵煦可记得元朝为了治河,搞出了‘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事情。 所以啊…… “还是灭了西贼,更划算!” 注:王安石欲引黄河水进梁山泊的事情,我忘了是在那里看过的,查了好久没查到,只记得是好几年前在网上看到的资料,印象很模糊了。所以有可能有错误,甚至可能是我自己记忆错乱。 姑且用之! 就当是苏轼的论刑赏之忠厚吧。 (本章完) 第两百四十五章 新役法(1) 宋用臣走后没有多久,向太后就派人来请赵煦。 原因嘛…… 于阗国遣使来朝! 于阗国是大唐忠臣,也是大宋忠臣。 算是大宋立国,少数依然在孜孜不倦的向着大宋朝贡的传统藩属国了。 只是…… 赵煦低下头去:“于阗国早灭亡了!” 那个西域小中华,在真庙景德年间,就已经在内忧外患中被黑汗(喀喇汗王朝)灭亡。 到现在就连黑汗,也已经分裂东西两个部分。 所以,打着于阗国名义来朝觐的人,不是黑汗人,就是来忽悠的西域商人。 总之,没一个好东西。 不过,对大宋来说,哪怕知道于阗国已经灭亡,也必须捏着鼻子假装于阗国还在! 为什么? 于阗在,西域法统就在。 将来就有希望,打着恢复于阗的旗号,进军西域。 虽然说,这似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但就算是咸鱼也有梦想,何况是一个大国! 再说,万一实现了呢?对吧! 到了垂拱殿上,赵煦见到了来朝的‘于阗’使者。 两个看上去颇具西域风情,但穿着中国衣冠的男子,带着一个僧人。 他们到了殿上,纳头就拜。 然后恭敬的献上了礼物,来自西域的玉石、毛毯、布匹等工艺品。 赵煦假装他们是于阗人,慰勉了两句,便命礼部去招待,然后依着惯例给赏赐。 但,回到宫中后,赵煦在屏风上写下了于阗两个字。 想了想在其背后又加了一行字:归义军节度使! 看着屏风上的文字,赵煦慢慢闭上眼睛。 “有生之年,朕若不能重建归义军节度使,便不配为君!” 归义军,是大唐在西域地区的最后残留。 也是西域汉人最后的悲歌。 汉人大军,再次回到西域,还要等到清朝。 …… 于阗来朝,对赵煦来说只是一个小插曲。 对大宋王朝来说,也不过是一条记录在史书上的文字:九月乙酉,于阗国来朝。 对大宋来说,现在真正重要的事情,是右相韩绛主导的役法调整、改革。 在经过几个月的调查、走访、询问,同时不断征求着朝野意见之后。 韩绛终于决定,走出这关键的一步。 也是关乎他青史评价的一步! 他已经征求了足够多的意见! 文彦博、张方平、孙固、李常等在朝元老,章惇、张璪、李清臣这样的新党宰执。 他都已经问过了几次也针对他们的意见进行了调整、修改。 同时,韩绛还将他的役法草案,送去了洛阳、陈州、大名府、苏州甚至江宁等地。 给冯京、韩维、韩缜、司马光、王安礼、王安石等人征求意见。 大部分都是中性偏上的态度。 支持,但没有完全支持。 这已经很不错了! 只有两个人,让韩绛迄今头疼。 一个是王安石,写给王安石的信,送去的役法草案,统统已读不回。 让他根本不知道,王安石到底是支持他,还是反对他。 这算是好的了。 陈州的司马光,给他回了一封长长的信。 在信中对他大加指责。 认为他韩子华背叛了君子正人,向小人邪党投降,可耻!下贱! 然后,就是对他的草案,大加指责。 说他加重了女户、单户和僧人的负担,而这些人过去一文钱都不要加。 现在却成为了负担的主力! 不过,司马光在信的最后,还是承认了他的役法,至少在减轻五等户的负担上还算‘未丧良心’。 但也只对这一点。 在司马光看来,役法这东西,不如尽罢。 然后再重新想办法,想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方案。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虽然减轻了五等户以下、家庭男丁不足二人,田亩不足二十亩的人家的负担。 却把这些人的负担,加给了女户、单户和僧户。 想着司马光,韩绛就摇摇头:“这司马君实……油盐不进啊!” 可役法,却已经箭在弦上。 韩绛也不想再和司马光争辩什么了。 累了!吵不赢的! 他放下手中的笔,然后看向整个役法检讨所的所有人,道:“老夫认为,如今的条例,已经检讨的差不多了……” “是时候,形成文字,上报两宫及天子……” “然后在开封府试行!” 开封府是熙宁变法以来的试验场,几乎所有新法令,都是首先在这里试点,然后推行全国的。 随着韩绛的话,整个役法检讨所的官员们,全体起身,恭身一拜:“我等愿从相公,上书两宫、天子……” 韩绛这大半年的行事风格,让他赢得了不少尊重。 尤其是在役法检讨所里,让他赢得了大量官员的钦佩。 毕竟,现在这年头,能有一个既不偏袒旧党,也不偏袒新党,愿意实事求是,实话实说的宰相。 实在是太难得了。 元丰之后,朝堂上党同伐异的风气,其实让很多人不爽。 毕竟,大部分人其实都是日子人。 这些人,其实对新党、旧党没有态度。 他们只是上班打卡赚俸禄,养家糊口罢了。 结果却被人逼着问:你支持司马君实相公,还是支持王介甫相公? 这谁受得了? 更让他们难受的是——通常,只要选了边,就不许悔改。 谁要是支持了旧党,却在某些问题上赞同新党。 那就会被所有人一起嫌弃。 旧党大骂小人,新党在一边乐呵呵的落井下石。 同样,选了新党,再去赞同旧党的意见,则会被新党群起而攻之,旧党则在旁边幸灾乐祸:哼,狗咬狗! 像韩绛这种整天眯着眼睛笑呵呵,不在乎什么新党、旧党,只想着做事的宰相。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 所以,在韩绛的这个役法检讨所内。 很多人都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 于是,在韩绛的领导下,当天役法检讨所,忙碌到了半夜。 终于赶在了四更天前,将相关文字、条例,整理完毕。 韩绛随后就在第二天,也就是九月庚戌(十九日)正式上书赵煦及两宫,提出他的韩绛-文彦博役法改革条例。 赵煦得到韩绛上书的表章的时候,他刚刚从经筵课下来,回到福宁殿。 看着冯景送来的表章赵煦没有直接看,而是问道:“太母和母后,可看过了?” “回禀大家,此乃通见司刚刚誊录好的副本……” “两宫慈圣,也应该才收到……” 赵煦点点头,道:“那便先去保慈宫,面见太母、母后……” 这些日子来,赵煦鲜少参与朝政,将自己的精力基本投入到了经筵、专一制造军器局上。 他有意识的收敛其自己的锋芒来。 但现在,这个事情他却是必须参与进来。 因为这影响的是整个天下,也影响他未来亲政后的天下格局! 不夸张的说,役法调整,但凡错了一条,就是几十万上百万人受影响! …… 赵煦到保慈宫的时候。 两宫正在商议着韩绛的上呈的新役法条例。 虽然其中很多条例,两宫都看过了,也听韩绛汇报过,甚至当时还赞同过。 但,当这些条例合在一起时。 两宫就都有些犹豫、迟疑了,因为涉及面太广了。 于是,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皇太后,都有了想要派人去请赵煦的想法——这大半年来,她们已经习惯了,赵煦在旁边给她们一些意见。 同时她们也渐渐懂了一些政治。 知道,这种事情其实最好还是让赵煦在旁边一起拿主意。 邓润甫、曾布都拿过古代的一些事情给她们见过其中的道理:天子虽然年幼,但却非比寻常,臣等惶恐,为天下社稷计,为祖孙(母子)之情计,乞陛下大事皆请天子参谋……此长治久安之策,天下稳固之法。 两宫不傻,当然明白邓润甫和曾布在说什么? 正要叫人去请,赵煦就已经到了保慈宫。 “太母、母后安好……”赵煦到了两宫前,问了安,坐到两宫中间。 向太后就拿着手中的上书,问道:“六哥可看了韩相公的役法条例?” 赵煦摇摇头:“儿刚刚下经筵,还未来得及细看……” “那六哥且先仔细看看吧。”向太后道:“然后和母后还有太母讲讲六哥的看法!” “好……”赵煦点头,便拿着誊录好的表章仔细看起来。 看着看着,赵煦的脸色就变得渐渐严肃起来。 等他看完,两宫就都热切的问道:“官家(六哥)有没有想法?” 赵煦将表章放下来,沉吟片刻,答道:“韩相公老成谋国,所议儿以为甚好……” “不如就依相公之请,先在开封府实行一段时间,看看效果?” 太皇太后却有些犹豫道:“韩子华所请,好是好……就是他将五等户以下减免的役钱,大都摊给了女户、单户及僧道户……” 这正是韩绛役法中,很可能引发争议的地方之一。 韩绛在这个全新的役法条例中,对乡村户三等户以下、城郭户五等户以下的免役钱减半征收。 理由是这些人本来就很穷,再对他们征收重税是不符合圣人教诲的。 而既然这些人的负担减少了,那么就一定有人得增加负担。 反正,官府是不能吃亏的。 韩绛当然不敢再给形势户们加税。 他更不敢给官户加税。 于是,就只能给最好欺负的人加税了。 也就是女户、单户和僧道户。 感谢111jza盟主! 嗯盟主加更,7号以后加,老板破费了 (本章完) 第两百四十五章 新役法(2) 在大宋,女户、单丁户和僧道一样,都是官府歧视的对象。 因为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能给国家繁衍生息。 自然,就会被重拳出击! 王安石变法后,尤其如此。 现在,韩绛也打上了这些人的主意。 赵煦自不会拦着。 毕竟,这些人赵煦也很讨厌。 既不肯改嫁,也不肯成家,甚至还有人干脆去当了和尚、道士、尼姑…… 不加这些人的税,把他们逼去改嫁、成家、立业。 这大宋江山,岂不是药丸? 不过,这些话是不能说的。 尤其是不能在两宫面前说! 原因嘛也很简单,涉及僧道,而两宫崇佛。 所以,赵煦道:“太母、母后,以儿看,韩相公的条例虽然是要给女户、单丁以及僧道加税,但也不多……” “五等户以下的役钱,一年不过几百文……” “减半之后,分摊给女户、单户、僧道的也不过一岁两三百文而已……” 这是实话,但也是谎话。 因为,一户确实如此,但一个县的五等户加起来有多少呢? 再怎么说也有两三百户吧! 而这个县的女户、单丁、僧道加起来,肯定远远少于五等户。 何况,韩绛还把乡村户里户等在三等以上,但土地少于二十亩、男丁不足二人的家庭的役钱也一并减半。 这样,摊在女户、僧道等头上的役钱,恐怕就有些多了。 可,这有什么关系? 有钱人,肯定交得起。 交不起的,那就改嫁、成亲、还俗! 反正,让这些人哭,总比让五等户哭要好。 这也是能者多劳! 两宫的数学都不算太好,同时也远离着民间。 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 见赵煦说的认真,也感觉确实有些道理,便点了点头。 “那宽剩钱的事情……”太皇太后问道:“官家有没有想法?” 韩绛役法条例里,除了改革了役法征收。 将农村三等户以下、城市五等户的役钱(免行钱)全部减半征收,并将这些人的负担转嫁给了女户、单丁、僧道之外。 最重要的变革,就是增加了地方宽剩钱的额度。 毋庸置疑,这触动了两宫的敏感神经。 因为两宫就算是深居深宫,不知民间疾苦。 但她们肯定知道,大宋立国的根基是什么? 强干弱枝,中央集权! 而宽剩钱,却是王安石变法时,增加地方财政供给的配套政策。 或者说是王安石拿来收买地方基层官员,推动新法的胡萝卜。 现在,韩绛的役法条例,却进一步增加了地方宽剩钱的额度。 两宫对此,自然很忌惮。 因为这可能动摇,整个大宋王朝的财政体系! 赵煦上上辈子,曾君临天下,执掌大权,当然明白两宫在顾虑什么? 所以,他沉吟片刻后,道:“太母,孙臣以为,韩相公所议也不无道理……” “朕近些时日,在集英殿听经筵,先生们也谈及了祖宗财政之制……” “乃是以强干弱枝之策,以定天下,绝藩镇之祸!” 两宫听着,都是微笑着点头。 “官家说的是……”太皇太后更是道:“此乃祖宗制度,当年,慈圣光献和英庙,都曾告诫过老身和先帝……” “五代藩镇之祸,不止是骄兵悍将,也是地方财税太重,不听中枢号令所致!” 中唐之后,藩镇割据。 割据的不仅仅是军队,还有地方的财税! 恭顺的藩镇,会定期向长安纳贡,送钱送物送粮。 不大恭顺的,就看自己的心情。 而最不恭顺的那几个,干脆是关起门自说自话。 一个个藩镇,就是一个个独立的经济圈。 到了五代,就更不要说了! 所以,大宋建立后,有鉴于藩镇之祸,地方势力强盛的教训,开始进行中央集权。 于是,在大宋,不仅仅一切军队指挥、调动听中枢。 一切财政收入,也全归中枢! 地方的自主性被压缩到极限。 “娘娘说的是……”向太后附和着。 赵煦则点头:“太母所言甚是,此正祖宗智慧所在!集英殿上的诸位先生,也多有夸赞……” “只是……”赵煦看着两宫的神色,道:“孙儿却以为,凡事过犹不及!” “这些日子,孙臣在经筵上,常常和范学士(范纯仁)、吕侍讲(吕大防)等先生请教地方情弊……” “皆言,地方之弊,患在地方钱少难为……” “尤其是小事、琐事,常常匮于钱少,而不能为……只能坐看其滴水穿石,逐渐败坏!” 说到这里,赵煦就叹道:“故而,孙臣以为,韩相公许是也考虑到这个……” “想叫地方多些钱做事,不必事事与朝堂商议。” 两宫听到这里,也都有些释然。 但她们依旧放心不下。 毕竟,地方上若是钱多了,就可能甩开中枢,自行其是。 这是唐代的教训! 像安禄山为什么能反?因为人家左手兵权,右手财权。 于是,向太后道:“吾与太母,皆担心地方势大,将来难制!” 赵煦笑了笑,道:“此事好办,定下条贯,规定这些新增的钱帛,只能用于琐事、小事,只能用于修补……” “譬如二十、三十人之役,而超过这个限制的事情,便只能由中枢做主!” 两宫听着,感觉有些道理。 赵煦趁机继续劝道:“再者,只是在开封府试行而已。” “京师之内若有不便,即时调整就是!” 两宫这才终于被说服。 太皇太后道:“便且看看成效吧!” …… 都堂。 韩绛站在令厅后的花园。 看着花园之中已经渐渐枯黄凋零的草木,他的心情有些忐忑。 他知道他在挑战什么? 但他不得不那样做。 数十年仕途,在地方流转的经历,使韩绛很清楚,在大宋地方为官,除了元老重臣外。 大多数人想要做事,千难万难。 所以,王安石变法,才要在免役法、免行法上配套一个宽剩钱政策。 这个政策,是韩绛最欣赏的。 也是最受地方好评的。 因为宽剩钱,真的可以解地方燃眉之急。 “右揆在忧心两宫?”章惇不知道在何时,出现在韩绛身旁。 韩绛没有说话,这自然就是默认了。 章惇呵呵的笑了笑,道:“下官以为,右揆不必忧心……” “天子必会为相公条例说好话的!” 韩绛回过头,看着章惇,良久道:“子厚难道不知当年王介甫为了这宽剩钱,在先帝前进言、劝说了多久?” 对地方来说,宽剩钱增加当然是大好事。 不仅仅可以让地方官可以做更多事情,也可以让他们的政绩更好。 但天子就未必了。 宽剩钱多了,地方上对中枢的依赖就会降低。 这对于大宋官家们来说,几乎就和要他们的命没有区别。 也就是王安石,当年苦口婆心,才说服了先帝。 现在,两宫听政,天子幼冲。 韩绛真的忧心,两宫会出于祖制而否决他的提议。 可增加宽剩钱,却是他韩子华最重要的政治抱负。 不然,他为何要来汴京趟这潭浑水? 在洛阳享福不好吗? 章惇轻笑了两声,道:“右揆该不会以为,役法检讨这么多日子,天子没有听说右揆想要提高宽剩钱的想法?” “既然天子没有立刻反对,甚至一句话也没有评价过……” 章惇微笑着:“那就说明天子是支持右揆的!” 韩绛听着,眼睛亮了起来。 确实! 天子控制着探事司,这如今是都堂宰执人尽皆知,却无人愿意点破,更不肯说出口的秘密。 毕竟,那个《汴京新报》用的是沈括的活字印刷,使得是大内制造的油墨。 就连平素发行,都是在新城的染院——而染院旁就是专一制造军器局。 只是…… 天子为何会支持提高宽剩钱在地方的比例? 他就算是天授其才,也应不会知晓地方上的事情吧? 难道说…… 先帝? 不可能! 韩绛立刻摇头,先帝不可能教天子这些事情。 韩绛正想着,令厅外就传来了欢呼声。 “两宫慈圣旨意……” “已允了役法条例在开封府试行!” 韩绛猛然抬头,一脸错愕的看向章惇:“子厚,是怎么知道的?” 章惇笑起来:“猜的!” 他笑的无比灿烂! 因为他已经靠近了真相。 …… 赵煦回到福宁殿中,他坐到了那张为了他而特制的书案前。 看着书案上摆着的那些东西。 他的父皇对地方宽剩钱的诸多批示。 赵煦凝视着这些奏疏上的文字,也回忆着上上辈子他亲政后的事情,更想着在现代留学时的所知所闻。 宽剩钱是什么? 就是地方军州,在免役钱/免行钱外,允许增收的额度。 这部分钱,是作为地方军州经费使用的。 王安石变法,最初定下的宽剩钱标准是两成。 也就是在免役钱/免行钱外,额外增收两成,作为地方军州的机动经费。 自然这是一个给大宋财税体制打的补丁。 在一切财税皆归中枢,一切支出皆由中枢决定的大宋,地方的财权小的可怜,因为大部分收入,都需要上缴中央。 英文烈武圣孝皇帝三十二个封桩库的钱,大部分都是地方转运而来。 同时在地方上,那一个个常平仓里的钱粮,在法理上也是属于中枢。 地方官只有保管权,而没有使用权。 这是大宋体制的痼疾。 也是一个困扰了百年的难题。 便是在现代,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有解法。 地方钱太多,独立性就会增加。 地方钱太少,则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所以,王安石变法在免役法和免行法上,才配套了宽剩钱制度。 一方面是争取支持,另一方面,则是刺激地方活力,让地方可以做更多事情,而不是人浮于事。 如今,韩绛请求,从原本应该上缴中枢的免役钱/免行钱的结余中,额外划出两成到五成给地方军州作为经费。 赵煦自然是支持的。 原因很简单——赵煦清楚,现在的情况是地方钱太少,做不了太多事情。 所以,他支持增加地方经费。 但,等到了将来,地方钱多了,他同样会让人将这些多的钱想办法收归中枢。 这是他在现代留学的时候学到的。 央地实力,应该维持平衡,地方太弱不行,地方太强同样不行。 同时,这也是赵煦上上辈子的教训。 绍圣绍述的时候,他太年轻,也太喜欢钱。 所以,虽然将旧党的政策几乎全部废除,却忘记了废除一个最大的弊政——宽剩钱收归中枢! 是的,在元祐时代,为了尽废新法,司马光等人将本属于地方机动经费的宽剩钱,全部收归中枢封桩库。 直接导致地方停摆——好多事情,一下子没了钱去做,地方官们就只能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然后…… 几乎所有人做出了一个相同的决定,再苦一苦百姓! 而这个弊政,到绍圣时代,还是没有改过来。 如今,赵煦终于有机会,将其改正了——就算割韭菜,也不能把根刨了啊! 今天查资料,查了大半天~~~~但依然被绕晕了,所以本章对宽剩钱的说法只能说大体正确,细节上肯定有错漏,请多多包涵。 ps:感谢:电饭煲菜谱的萌主,俺七号以后一起加更~ (本章完) 第两百四十六章 章惇发现了曾布的秘密 在萧瑟的秋风中,章惇骑着马,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的元随们在前方开路。 章惇的心情,则好比他年轻的时候,被那个美貌的寡妇拐进了那个院子前一样。 激动、兴奋、忐忑…… 不一而足。 他仿佛回到那个年少懵懂的年纪,在面临着全新事物的诱惑的时候一般。 “官家想要的东西,吾大体能猜到一些了……”章惇想着。 “先帝啊……”章惇回首看向了景灵宫方向:“可真是给臣等留了一个好官家呢!” 到现在为止,那位少年官家的想法和心思,依旧是一团模糊的光影。 他很谨慎! 也鲜少对外坦露自己的心思和想法。 就算坦露了,也是言必称‘朕奉皇考之政,而承祖宗宗庙’。 总之就是围绕着孝字做文章。 他手里又捏着不知道多少先帝遗命、教训和嘱托。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但正是因此,才叫人忌惮。 朝臣们只能小心翼翼的做事,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步了李定、张之谏。 想起这两个人,章惇就忍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李定已经被贬新州,这辈子大约都得在当地老死了。 而张之谏更惨! 这位曾经的皇城使,鄜延路的兵马都监,在上个月审结。 以抗旨不尊、目无天子、狂悖无法的罪名被军法处死。 其人头还被大理寺送去沿边各路,警示地方守臣——不服从天子诏令的就是这个下场! 一位只差一步就可以升遥郡的大将,就这样被处死。 对所有武臣都是当头一棒。 张之谏的人头,震慑着所有人——抗旨不尊真的会死人! 但李定、张之谏真正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李定是想动专一制造军器局——然后就被天子送了个‘欺负孤儿寡母’的罪名。 熙宁-元丰时代,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这样栽了。 而张之谏……难道就真的没有脱罪的法子吗? 他在狱中可是天天喊冤! 据说,在大理寺里被拷打之后,依然坚称自己并不知道吕惠卿有天子手诏。 从他的供述来看,他似乎可能确实真的不知道吕惠卿手里有天子手诏。 据说,范祖禹曾以此为理由在集英殿上为其求情,但天子却只是回了一句:军法无情,便让其无话可说。 天子为何非杀张之谏不可? 真的是为了严肃军法吗? 或许吧…… 但有没有可能,天子其实是在偏袒吕惠卿? 会不会是先帝曾和他交代过什么? 就像是将沈括起复一样…… 先帝既然连沈括的起复都安排好了,又岂能没有对其他人有安排? 譬如说吕惠卿,也譬如说他章子厚…… “肯定有的……”章惇喃喃自语着:“一定有的……” 先帝连沈存中的安排都交代好了。 怎么可能没有对他们这样的宰执大臣,亲信心腹的安排? 想到这里,章惇便踌躇满志。 然后,他就耷拉下了脑袋。 因为他发现一个可怕的事情——假如他猜测为真。 先帝确曾交代、叮嘱过天子,相关宰执的安排。 那这就意味着,天子亲政之日,就是吕惠卿回京拜相之时! 搞不好,还是吕惠卿当右相。 当年,吕惠卿不过是做了个参知政事,就已经架空了宰相,把朝堂变成他的一言堂。 他若是回朝为相……哪里还有别人说话的地方? 想到这里,章惇就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吕惠卿…… 无论新党大臣还是旧党大臣,都早已经将之视为了大敌。 不仅仅他能力强,脾气硬,性格火爆。 也因为他太年轻——今年才五十三岁! 更因为他兄弟多,而且个个厉害。 几乎就是又一个王安石的翻版! 你看,王安石有王安国、王安礼两个兄弟辅佐、助威。 吕惠卿则有吕和卿、吕升卿两个兄弟助威、辅佐。 他要回朝为相,恐怕就会和王安石一样,独霸都堂。 想着这些事情,章惇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州桥之前。 竟是已经从家门口走过去了。 而此时的汴京城也已经是满城灯火。 州桥之下,无数灯笼高挂,灯火阑珊之间,行人如织。 章惇正要勒马回头。 他的眼睛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州桥下的一个卖灯笼的店铺门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曾子宣……”章惇皱起眉头来:“他怎有空来州桥买东西了?” 曾布如今已经卸任翰林学士,正式被两宫拜为户部尚书,成为了宰执预备,随便可能宣麻大拜。 照道理来说,曾布不该随意出现在民间商铺里。 于是,章惇怀揣着好奇心,悄悄的凑近,远远的看了看。 却看到曾布满脸笑容的将一个绘着精美图案的灯笼从那店家手中接过来。 然后他将那个灯笼,递给了他身旁的一个花季少女。 那少女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在灯光照耀下,娇俏可人,一双眼睛始终在曾布身上,浑然没有周围人。 章惇摇了摇头:“这曾子宣,还真是老夫卿发少年狂了……” “他难道不怕,会被人拿着和欧阳文忠公晚年比较?” 欧阳修晚年,深陷扒灰的丑闻。 舆论对其的围攻,甚至到了日盛一日的地步。 究其原因,除了欧阳修平时太过风流之外,就是他的文章诗词,很容易让人误会。 章惇年轻的时候,也是放荡不羁,闹出了很多事情,吃了很多亏。 甚至差点就被自己名声所累,尽毁前途。 他因此痛定思痛,中年以后就绝少拈花惹草——惹不起啊。 但现在,曾布却在他面前,大庭广众之下,和一个都能做他女儿的少女亲密相从。 这…… 章惇有些想不通。 正要打马离开,不料,曾布已经发现了他。 “子厚……” 曾布牵着那个少女,笑意盈盈的来到了章惇面前。 章惇尴尬的笑了笑,故作不知的问道:“子宣好雅致啊……这位是?” “这是某夫人当年在怀仁县时,认的一个义女……本已失散多年,不意今日却在汴京大内重逢……” “太皇太后知晓之后,就将此女赐给了贱内,以重续旧年之好……” 章惇呵呵的笑了笑,然后就点点头,道:“那就恭喜子宣了!” 但在心中,章惇知道,曾布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强行解释呢! 再说了,义女归义女,你牵着人家手做什么? 注:曾布和这个义女的故事,建议对婚姻比较忠诚,心思纯洁的人别去搜,我担心你们心脏不好。 (本章完) 第两百四十七章 兰州 太原府。 吕惠卿看着刚刚从鄜延路那边送来的一颗人头。 狰狞的首级,虽然被硝制过,但依稀还能看到张之谏的模样。 “哼!”吕惠卿冷哼一声:“太便宜这个贼将了!” 白虎节堂中,被召集的河东诸将,则是纷纷恭身,深深低头。 国朝高级武臣的地位已经只比待制文臣低了。 遥郡、横行、正任,更是绝少被治罪。 即使治罪,也很少用刑,更别说军法斩首了。 但现在,张之谏的人头,却告诉了所有人——别骄傲!你们可不是待制文臣! 官家是真的能杀人的。 同时,张之谏的人头让河东大将,人人知晓——吕大帅依然简在帝心。 汴京的官家,依旧偏爱他。 哪怕这位官家,只有十岁。 可,已经没有任何武臣敢小瞧或者轻视他了。 原因? 今年河北的秋汛,正是他力主下,拨出了无数财帛,力挽狂澜。 被调去救灾的禁军,都在传说,官家赏赐的速度和给力——真的是一文也没有短大家的啊! 官家为给大家赏钱,可是派出了上四军的禁军,亲自监督,保证了每一个铜钱,每一匹布帛,都给到大家手里。 这个事情传到河东后,河东禁军和弓箭手们,就已经归心了。 他们才不在乎汴京城的官家是十岁还是八十岁? 只要给钱痛快,那就是圣人临朝。 至于河北? 现在都快当成活菩萨供着了! 只要是上过堤岸的,都知道当时的凶险。 也都明白,若无那泼天般的财帛激励军民,恐怕河北现在还泡在水里。 不知多少人葬身鱼腹更不知多少人家的祖坟被淹。 吕惠卿志得意满,他抚着胡须,道:“尔等回去后,当勤加操练士卒,勿以为如今国朝与西贼言和,便可马放南山!” 吕惠卿瞪着眼睛,说道:“夷狄无信,尤以西贼最甚!” “时臣时叛,已是顽疾!” “本帅料定,西贼必再叛,不在明年,便在后年!” 诸将轰然应诺。 他们是武臣,升官发财全靠战争。 西贼若真的从此顺服,对他们来说,反而是坏消息。 吕惠卿的表态,无疑让这些人重新燃起了希望。 …… 嵬名济,率着使团,终于在九月辛亥(二十),抵达了兰州城下。 他是奉命故意走这一条路的。 从兰州、熙州、秦州,前往南蛮京城。 这一次入境,他除了打探南蛮熙河路的虚实外,还负有着国相梁乙逋交给他的使命——向南蛮请求,以白银、黄金为质,发行交子。 不求能和北朝一样,用价值五十万两白银的岁币换回价值三百万贯铜钱的交子。 只求能有北朝七成,甚至六成,就心满意足。 这样扣掉给南蛮的税后,还能到手将近两百万贯。 可以购买大量的南朝商货。 不过,嵬名济感觉这个使命有些难! 毕竟,南蛮又不是傻子,凭什么给大白高国这么多好处? 但没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来。 因为他是国相的亲信,已经和梁氏绑在一起了——他虽然姓嵬名,可却只是旁支,和兀卒早就出了五服了,算不得什么亲戚。 被宋军领着,到了兰州城下。 嵬名济看着兰州城墙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这座坚城,曾吞噬了十余万大白高国的儿郎的性命。 即使是兀卒举倾国之兵而来,也依旧折戟于其下。 兰州城的城墙,却不算高大。 真正让其变得坚不可摧的是城墙之下密布的羊马墙。 这些在城墙十余步外的防御设施配合着南蛮在城墙上修建的马面,互相形成了一道可以阻挡千军万马的死亡通道。 城墙上马面上的弓箭手和弩手,配合着城墙下的羊马墙内的精锐守军。 常常让大白高国的骑兵在冲到城墙下时,就已经倒下了大半。 而兰州城的每一面,都有数个马面,配合着城墙下的几个羊马墙。 使得这种城市,成为大白高国的梦魇。 “都怪禹藏花麻这个逆臣!”嵬名济大骂不已。 兰州本是吐蕃禹藏家的地盘,禹藏家降服大白高国,毅宗皇帝下嫁帝女妻之,厚爱有加。 但这个逆臣却和南蛮勾连,甚至在南蛮大军兵临城下时,弃城不战而走。 导致从此,大白高国在黄河以南的广大地区,再也没有立足之地。 更让南蛮的熙河路变成了现在的熙河兰会路。 然而,骂是徒劳的。 除非,南蛮人主动将兰州让出,不然的话,大白高国其实已经知道,他们永远无法夺回兰州了。 …… 嵬名济不会知道,他在观察兰州城的时候。 兰州城城墙上的向宗回也在看着他和他的使团。 “西贼也太吝啬了!”向宗回看着正在入城的西贼使团队伍,以及队伍带着来朝贡的马群:“最多三五百匹……” “还没有吐蕃一个小部落,一次卖给咱们的马多!” 若是刚到熙河的那个时候,一次看到几百匹马,向宗回恐怕还会激动一会。 然而现在…… 他已经麻木了,甚至不将三五百匹马放在眼中。 因为他见过的马太多了。 “国舅所言甚是……”知兰州城李浩在旁边陪着笑道:“不过西贼素来如此……相对来说,这一次入贡的马匹,可能是历年来最多的了……” 西贼、北虏,素来严格禁止对大宋输送马匹,能送一百匹马过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如今,西贼舍得送来数百匹。 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大方! 向宗回哼哼两声,表示不屑。 在汴京的他,或许会觉得三五百匹战马,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在熙河的他,却经手了成千上万的马匹。 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最大的对外任务,就是买马。 而且是每年要买够一万五千匹,上不封顶! 这样的任务,对其他人而言,可能困难重重,但在有着佛牙舍利在手的向宗回、高公纪来说,只是小事一桩。 青唐吐蕃各部,都愿意卖马给大宋,然后换一个将自己的贡品,供奉到佛牙舍利的供台前的机会。 更何况向宗回和高公纪,出手大方的很。 愿意为了好马,给出溢价,而不是和过去的官吏那样,斤斤计较。 于是,他们两人上任不到半年,就已经完成了今年的买马任务。 一万五千匹战马,都已经或者正在送去陕西、河东的路上。 随着向宗回走下城墙,几个蕃将立刻带着人跟了上去。 他们走下城墙,靠着城墙根,一排正在施工的棚屋正在加紧施工。 坩炉、风箱、炉灶,在工匠们的手中渐渐成型。 这才是向宗回来到兰州的原因——主持兰州都作院的建设。 “明年开春,都作院可能正式运作?”向宗回问道。 跟着他下来的李浩,当即答道:“回禀国舅,应当可以……” “派出去探矿的人,可有消息?”向宗回又问。 李浩摇摇头。 向宗回凝视着正在施工建设的都作院的相关设施,他轻声道:“这可是官家都在关注的事情……” “找到铁矿,兰州就可以设铁监,就可以铸铁钱了!” 铁钱这种货币,流通范围很小,基本都是本地铸造本地流通。 可,那也是钱啊! 有了钱才好办事。 李浩当然知道这个,他说道:“请国舅放心,下官已经将兰州城中熟悉山区地理的人都派了出去,入冬之前,应该就能有消息!” “嗯!”向宗回点点头。 都作院,可不仅仅是打制兵器的地方,也是制造农具的地方。 而铁农具可是关乎着他和高公纪明年种木棉的大业! 所以,这两个月来,他和高公纪一直在忙着这个事情。 尤其是得了官家支持后,他们就大张旗鼓的开始在兰州、熙州等地建立都作院。 从秦州、环州、庆州甚至永兴军、京兆府招募铁匠。 如今,万事俱备,只差找到合适的铁矿资源了。 (本章完) 第两百四十八章 各自的上书 元丰八年九月癸丑(22)。 赵煦将一封高公纪上奏的上书放下来。 在上书中,高公纪报告了已经圆满完成了今年买马任务,同时还在不断买马的事情。 “还挺上进的呢……”赵煦笑了笑。 买马,是大宋油水最丰厚的工作。 因为大宋缺马,所以朝廷不惜重金! 而偏偏,大多数马匹贸易,都是用以物以物的方式完成的。 这是因为,陕西那边主要流通铁钱。 而吐蕃人拒绝使用铁钱——他们想用铜钱来贸易。 而大宋轻易不会给他们铜钱。 因为铜钱融化后是可以铸造成兵器的。 所以,实际的交易方式很复杂。 大体采用的是国家采购的方式——中枢出钱,作为本金,在市场采购茶砖、布帛等商品,再搭配上食盐、白银。 然后将这些东西运到熙河路,与愿意买马的吐蕃人、羌人、党项人交易。 是的! 党项人也会悄悄的卖马给大宋。 毕竟,打仗那是兀卒和赵官家的事情。 可部族缺茶叶、缺布帛,却是自己家的事情。 部落国家,最大的特征,就是部落高于国家,家族高于部落。 赵煦想了想,就拿着这封高公纪的奏疏,到了保慈宫。 将之送到了两宫面前,道:“太母、母后,快来看看,向国舅和高国亲,这次可是给朝廷立下大功了呢!” 两宫接过奏疏,看了一遍,也都笑了起来。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太皇太后道:“官家也不必如此高兴!” 向太后也说:“娘娘说的是,六哥还是等他们明年也完成了买马额,再高兴不迟!” 但她们那骄傲的语气,却已经出卖了她们。 赵煦道:“太母、母后,我听说赏功罚过是人主的威信所在……” “现在,大臣既然办差有功,自然当赏!” “岂能因为他们是皇亲国戚而不赏?” “再说了……”赵煦看向殿外:“正好也借此机会,告诉一下外廷的大臣们……我大宋国亲,也能公忠体国,不是他们说的那般……” 太皇太后莫名的想起了司马光,想起了当初向宗回、高公纪被派去熙河时,朝堂上闹得那些风风雨雨。 脸色顿时一黯,道:“官家说得对……是该叫外廷的士大夫们知道,我大宋的皇亲国戚,不比他们差……” 当初,向宗回、高公纪两人可是人还在汴京,就已经被舆论认定要去熙河路为祸一方了。 太皇太后迄今还记得她当时的感受——我高家人就那么不堪? 现在,高公纪终于给她争了一口气。 按着她的性子,自然要高调的宣扬一番。 向太后也是一般。 向宗回是她的亲弟弟,却被人那么说。 她心中没有火才怪! “那依六哥之见,该当如何赏?”向太后问道。 “国家自有法度……”赵煦微笑着:“法度如何,就当如何!” 两宫对视一眼后,太皇太后便问着一直在身边的粱惟简:“粱惟简,国家法度条贯在此事上如何?” “奏知娘娘……”粱惟简没有想太多就答道:“臣记得,熙宁七年,先帝曾有旨意:沿边各路买马场,买足当年马额六分七厘者,则许转官一级,此后每多买一成,则有关官吏磨勘一年……” “如今两位国亲,既买够了马额,当各转官一级,并减磨勘……” 于是,赵煦当即道:“既如此,便下旨中书命中书施行罢。” 两宫点点头。 赵煦则笑的更开心了。 司马光很快就会入朝了,而这就是赵煦给他准备的礼物。 让两宫温习一下,司马光当初是如何对高家、向家的。 只要打断两宫对司马光的好感,司马光就算是拜了宰执,入了都堂其实也只能做一个让人讨厌的反对派。 回到福宁殿,赵煦就提笔给高公纪和向宗回,都写了一封手诏。 然后让冯景送去通见司,快马送去熙河路。 手诏上,赵煦日常问了问两位国亲在熙河路过的怎么样?然后也问了问当地的气候、降水和官员们都在做什么啊? 最后才是勉励他们再接再厉,不怕困难,再建功勋。 做完这个事情,赵煦就将笔一丢,去了御花园里散步。 …… 陈州,府衙之中。 司马光拿着阳燧,正在看着刚刚送来的邸报。 邸报上刊登的都堂省劄,让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相公……”刚刚接到调令要入京,顺便来陈州拜访司马光的蒋之奇,看着司马光的神色,问道:“发生了什么?” “韩子华、吕晦叔,最终还是向王介甫的邪法投降了……”司马光叹息一声,有些落寞。 蒋之奇听着尴尬的笑了笑。 他和苏轼已经通过信了,所以知道一些朝中的事情。 他尝试着劝道:“不瞒相公,下官入京前,曾去江宁府拜见过荆国公……” 司马光闻言,看向蒋之奇问道:“介甫的身体如何?” “荆国公精神还好,就是身体看着消瘦,不复当年矣……”蒋之奇回忆了一下他在江宁拜见时见到的王安石就认真的回答。 司马光叹息一声:“王介甫也如老夫一般了呀……” 他的身体也不好。 去年的那场大病,几乎要了命,虽然靠着顽强的意志力撑了过来,但他也因此知道自己已油尽灯枯。 再来一场病,他绝对撑不过。 对王安石,司马光觉得,他没有私怨,只是对事不对人。 他还是承认王安石的文章很厉害的。 个人也尊重王安石的品德。 只是,看不惯王安石的新法。 尤其是那些倍克百姓,以理财为名,行敛财之举的法令。 蒋之奇不知这些,以为司马光也动了旧情——毕竟,司马光和王安石、韩绛、吕公著,曾并为嘉佑四友,于是趁机劝道:“相公,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下官听说,新法的许多弊端和弊政,也都在调整……” “如今文太师、张节度,还有韩相公等元老大臣秉政……” 司马光却挥手打断蒋之奇要说的话,道:“颖叔,休要再言……” “老夫此生,不除王介甫邪法,死不瞑目!” 蒋之奇躬身谢罪,道:“相公……” “不必再说了!”司马光沉声道。 蒋之奇叹息一声,也不好再劝,只能再拜告辞。 司马光亲自将蒋之奇送出府衙大门,然后拱手道:“颖叔莫怪老夫……” “老夫所虑,非在当下,而在将来……” 他悠悠一叹:“老夫何尝不知,韩子华等人,已经在尽力改善王安石新法,去其倍克,加其便民……” “实在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今日,韩子华可以改其便民,罢其倍克……来日若有奸臣蛊惑,以‘变法’为名,再兴倍克……” “苍生何辜!” 这正是司马光最担心的地方。 唐玄宗年轻的时候,何其英明神武? 然后,一朝怠政,沉迷享乐,就任用奸臣,大肆敛财,造成天下板荡,国家沉沦。 当今天子亦是年少聪俊,大有为之主。 若其在位日久后,也和唐玄宗一般……如何是好? 所以必须将王安石的新法全部打倒、批臭,让后来者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惜,没有人支持他。 更没有人相信他。 都认为他在杞人忧天也都觉得他在无理取闹。 尤其是两宫,竟将他晾在陈州,像役法调整这么大的事情,连派个使者来象征性的征询他的意见的事情都没做。 还不如先帝! 先帝至少会做表面工作,至少会表达出愿意听取谏言的态度。 蒋之奇叹了一声,拜道:“相公,一代人只能管一代人的事情啊……” “下官听说,天子虽幼,却是有自己主见的!” “您为何不和天子谈谈?” 司马光听着,眼睛渐渐亮起来。 是啊…… 天子虽幼,却是有自己主见的。 若我将我的肺腑之言献上,天子必然知晓我的一片苦心。 于是,对蒋之奇深深一拜:“多谢颖叔点醒!” “不敢……”蒋之奇再拜,然后对司马光道:“相公请留步!” 目送着蒋之奇在其仆人的簇拥下,骑着马向着汴京而去。 司马光重新振作起来。 他回到府衙,当即吩咐左右:“为老夫准备笔墨纸砚……老夫要上书天子!” …… 河南府,永安县凤台乡,山水之间,帝陵巍巍,旧日的固台村,今已是大宋神宗皇帝帝陵:永裕陵。 蔡确再次巡视了一遍这座已经接近完工的先帝陵寝。 尤其是地宫设施,确认不存在任何问题后,他才放下心来,对着汴京方向再拜:“总算不负先帝知遇之恩矣!” 这座帝陵,从前期选址、勘探到建设、施工。 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皆他亲手督办。 现在,汴京城的少主,地位稳固,而先帝帝陵也已经竣工。 恩已报,是该想想他个人的问题了。 “不知回京之后,老夫将出知何地……” 宰相为山陵使,山陵使回京卸任,必然出知地方,这是传统也是规矩。 而现在天下州郡,适合他这个宰相出知的,也就那么几个府。 沿边不要想,河东有吕惠卿,大名府是韩维,河南府有冯京,江宁是王安礼。 他能去的,也就是河阳府、扬州、青州了。 若可以选择,蔡确希望去扬州。 因为扬州养人,也因为扬州适合他发挥。 他还年轻,还想再次宣麻。 这样想着,蔡确就回到他在永裕陵附近的山陵使官衙。 正好,碰到了被任命为山陵按行使的张茂则。 张茂则看到蔡确,就厌恶的别过头去。 蔡确则呵呵的笑了一声也不行礼,直接从这个阉竖身边走过。 在走入山陵使官衙的刹那,蔡确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相公,您应该上书天子,向天子汇报一下您在河南府的事情了……” 蔡确回过头去,看到了按行山陵副使梁从政的身影。 蔡确对着梁从政的背后,深深一拜:“多谢明公点醒!” 是啊! 他来河南之后,一直未曾向天子汇报自己在河南的所作所为。 他真是失了智! 怎犯下这样的大错!? 蔡确想着自己听到的那些传说,立刻回到书房,把门关起来。 然后提笔开始酝酿情绪。 …… 梁从政轻轻的走在官衙内。 耳听八方,眼观四路,那些内臣的动作,都被他看在眼中。 他悄悄的走到张茂则休息的厢房前,竖起耳朵,聆听着张茂则在厢房内无能狂怒的动静。 然后,他拿起一个本子,在上面记下来:九月癸丑,山陵按行使张茂则,私下砸毁器物,似有怨怼之色,隐有狂悖之行。 然后,他就将这个小本子收起来,轻轻的离开,就像他来时一般,犹如幽灵。 但在这天下午,一骑轻骑,疾驰汴京,就像过去数十个日夜一样,将梁从政的报告,送到了保慈宫。 (本章完) 第两百四十九章 张茂则之死(1) 元丰八年九月乙卯(24),福宁殿中。 “这个蔡确……”赵煦放下手里的奏疏,就笑了起来:“几个月不声不响,一下子就给朕写这么肉麻的上书……” “不过……”赵煦看着上面的文字,嘴角露出笑意:“这确是个忠臣!” 蔡确有很多很多毛病。 但这些毛病在一个‘忠’字面前,变得微不足道。 这位可是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豁出性命,联络燕达和宰执要逼宫太皇太后的大忠臣! ‘丞相率百官,达率将校,以死争之,唯死而已!’ 燕达的话,可是有无数证人作证。 错非是为了保护像蔡确、燕达这样的忠臣,赵煦根本没必要这么频繁的去保慈宫卖萌。 蔡确的奏疏刚刚看完,通见司便又送来了一封上书。 赵煦打开一看,眼皮子就跳了一下:“司马光?” 然后他就笑了起来:“司马光怎想起来给朕上书了?” 他可听说了,司马光在陈州做的事情。 上任后,抓着一个低级官吏的错缪,就将之打入死牢处死。 判词写的非常漂亮,甚至引发了许多士人的称赞。 可在有心人眼中,这却是将其不擅长实务的缺点暴露无疑的证据。 好多人的滤镜,因此破碎。 文臣是什么? 治世之臣啊! 治世之臣,怎么能靠杀人立威? 便是当年的张乖崖,也是在收服了上下人心后,才挑了一个胥吏立威。 司马光倒好,州城上下都还没归心呢,直接杀人立威。 这纯粹是在激化矛盾! 也就只能安稳三五个月三五个月后,被试探出虚实的司马光,就得迎接整个陈州上下官僚的报复。 那些在陈州当地盘根错节的胥吏们,有的是法子在合理合法的范围内,给知州添堵。 叫他政令不出府衙。 甚至给他搞出一个大新闻来,叫他在天下人面前丢脸。 不过,司马光能在陈州待过五个月吗? 不会! 所以,有些人据此给司马光洗地,说什么:此乃司马相公故意为之,自有玄妙在其中,凡夫俗子岂能知晓? 探事司的人,将这些事情上报到赵煦这里。 赵煦对此,只评价了两个字:呵呵! 司马光要是真的能有什么深远的目光,也不至于在洛阳写书一写就是十五年了。 他呀,纯粹就是真的不擅长民政而已。 赵煦想着这些事情,就拿起司马光的上书看起来。 司马光的文字,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 同时,也看得出来,他用了感情。 只是…… 赵煦看着司马光在上书之中,引用的那些故事、典故。 “朕这么像隋炀帝?唐玄宗?” 赵煦看着,摇了摇头,心中多少有些不开心。 提谁不好?怎么提那两位? 诅咒朕? 不过赵煦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大宋文臣士大夫们就这脾气,就这性子,赵煦也习惯了。 此外,司马光在上书之中,老生常谈的那些东西,也让赵煦看着叹息。 “天下财富自有定数?” “圣主不与民争利?” 赵煦微微叹息着:“司马相公啊,时代很快就要变了!” 若天下维持不变,世界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也就罢了。 偏偏,世界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 大宋命运也将迎来立国以来最强考验——女真和蒙古,将要次第崛起。 蒙古且不谈,单单就是一个女真。 就不是现在的大宋能硬抗的。 想活命想保住现在的江山社稷,赵煦别无他法。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赵煦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和自己在做的事情。 将司马光的上书看完,赵煦微微吁出一口气,然后对冯景吩咐:“冯景,磨墨吧!” “我要给司马公写回信……” 司马光,还是很重要的。 他是旧党赤帜,重要的是,他没几个月活头了。 这就实在是赵煦最喜欢的大臣了。 就像程颢一样,程颢一死,随着程颐献上程颢遗表和那一本薄薄的《识仁》。 程颢的学术思想的解释权,也就到了赵煦手中。 司马光亦然。 只等他死,司马光的一切,就都成为了赵煦所有的私有物品。 难道,还有人敢质疑,司马光临终之前寄予厚望,并对其尊重、亲近有加的天子? 到时候,赵煦就完全可以拿着司马光当幌子,去打压甚至贬黜那些旧党极端派。 “是!”冯景立刻上前,替赵煦摊开纸张,用镇纸压住,然后开始磨墨。 …… 保慈宫。 太皇太后拿着手里的密报,又看了一遍。 这已经是她今天看的第三遍了。 自张茂则、梁从政去了河南府,出任山陵按行使后,梁从政就以五天、三天为间隔,不断向她报告着张茂则的言行。 起初,一切还好。 所以,梁从政是五天一报。 可,随着梁从政渐渐地将汇报节奏,变成三天一报。 张茂则的言行,就有些过火了。 譬如梁从政曾报告,张茂则在巡视先帝山陵时,曾‘口出不敬,多有污秽难言之语’。 又曾‘臣闻山陵吏言:张内使屡言先帝过失隐有为先帝崩逝窃喜之色……’ 这些东西,看的太皇太后上火。 也让她心慌! 若官家知道了,会不会以为张茂则的想法就是老身的想法? 而到了最近,梁从政的报告,已经到了一天一报的地步! 而张茂则的所作所为,也越发的让这位太皇太后血压飙升。 像今天这封送到她手中的报告,虽然只报告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九月癸丑,山陵按行使张茂则,私下砸毁器物,似有怨怼之情,隐有狂悖之行。 但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思虑良久良久,太皇太后慢慢闭上眼睛。 她想起了官家在她面前,给高公纪请功时的神情,也想起了张茂则在先帝驾崩后做的那一系列事情。 特别是他还曾和扬王颢有过的小动作。 太皇太后终于下定决心。 “张茂则,不要怪老身……” 慈圣光献皇后,将张茂则托付给她。 她一直也很照顾。 可这个内臣实在太不识趣了。 在宫里面就敢给官家上眼药,去怀疑官家。 这也就罢了! 到了先帝山陵,居然还敢狂言、悖行。 将来,他要回了宫在官家面前,若依旧如此胡言乱语,叫官家起了疑心,开始调查那些事情。 那些立储前后的事情。 扬王在先帝弥留之际的所作所为。 这得死多少人? “粱惟简!”太皇太后轻声唤着。 粱惟简从帷幕外,走了进来:“娘娘……” “去将张士良叫来!”太皇太后吩咐道。 “是……” 两刻钟后,管勾皇城司公事张士良到了太皇太后面前。 “娘娘有事传召臣?”张士良跪下来问道。 太皇太后将左右全部屏蔽,只留了粱惟简和张士良在自己面前。 然后就对张士良道:“老身欲命汝去一趟永裕陵……” “将这些奏疏带过去,仔细查一查……” 梁从政这些时日不断发回来的报告,被太皇太后送到了张士良手中。 张士良恭恭敬敬的接过来,磕头问道:“敢问娘娘,要臣如何做?” 太皇太后看向他,道:“若查实了……带张茂则去永昭陵……” “在慈圣光献皇后神灵之前,代老身赐他一杯美酒……让他去和慈圣光献谢罪!” “对外就说,张都知上表,以年迈请归永昭陵,为慈圣光献皇后守陵……” 张士良咽了咽口水,问道:“若是不实呢?” “那就将梁从政带回来……”太皇太后道:“老身倒想知道是谁给他的胆子?!” “臣明白了!”张士良叩首再拜。 太皇太后却叫住了他:“多带些人去……把老宗元一起带上!” 老宗元是太皇太后殿邸候。 也是太皇太后现在最信得过的内臣之一。 “臣明白!”张士良自然知道,这种事情,从来都是一主一副,互相监督,以免有人学王继恩欺君、矫诏。 今天状态差劲的死,老是打瞌睡。 嗯,明天开始还债! 先还两位萌主的吧。 (本章完) 第两百五拾章 张茂则之死(2) 深秋的寒风,呜咽着,吹在永裕陵的神道石之间。 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文官俑和武官俑,默默的矗立着。 张茂则看着这些兵佣,莫名的感觉有些烦躁。 因为扬王颢,又给他写信了。 “这个蠢货,现在还给老夫写信有什么用?”张茂则骂了一声。 若是在先帝弥留之时,扬王颢肯听他的。 就钉在先帝病榻前死也不走! 以彼时太皇太后对扬王的宠爱,她还能赶走扬王不成? 只要扬王钉在先帝病榻前,其他听到风声的人,自然会观望甚至投靠。 然后借助这些人辅佐、帮助,以太皇太后的名义给他们升官,让这些人去取代那些关键位置上的官员。 到了这一步,废立之事,就是扬王说了算。 大事可成矣! 何至于现在再来后悔? 微微吁出一口气后,张茂则摸了摸被贴身收好的扬王的信。 他转身走回自己在这个帝陵内的官廨。 回到官廨,刚刚进门,张茂则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厢房中,已经燃起了灯光,有人影在其中活动。 “谁?”张茂则有些不开心了。 自从他服侍慈圣光献以后,就已经没什么人敢随意出入他住的地方了。 从英庙开始,就连外廷的士大夫们,也开始尊重他。 他开始成为了代替皇室去和元老大臣联系、沟通的使者。 从韩魏公到富韩公再到文潞公…… 这些元老大臣每年的生辰、节庆,都是他在奔走。 哪怕是在这些元老面前,他张茂则也会被尊称一句:张公。 久而久之,张茂则也将自己当成了士大夫的一员。 而且是元老级的人物。 现在,却有人闯入了他的住所,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这太不寻常了! 张茂则压抑着怒火,直接推开厢房的门。 然后,他便看到了,一群穿着窄袖紫袍的年轻内臣,正在将他的住所翻箱倒柜。 这些年轻人看到他回来,只是诧异了一眼,然后继续开始做他们的事情。 张茂则的行囊都已经被打开,里面的衣服、藏书都被翻出来了。 厢房的地板,也在被撬开。 所有的屏风,都被推到,有人在拿着刀子,往里面撬。 “谁给你们的胆子?”张茂则沉声呵斥:“竟敢搜老夫的房子?” “来人!”他大声喊着,想要呼唤在帝陵的禁军。 他是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大宋帝国最高的内臣。 同时还是延福宫使、宁国军留后! 遥郡也已经升到顶了! 错非祖制内臣不可过遥郡,他早已经是正任节度使。 然而,没有任何人响应他的呼唤。 一切静悄悄的,只有那些沉默的内臣在翻找着他的物品、房子的声音。 “你们是谁派来的?”张茂则终于有些慌了。 依旧没有回应。 直到,一阵脚步声在他身后传来。 “都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张茂则回头,就看到了张士良那张微笑着的小圆脸。 “张士良?”张茂则盯着这个从前在大内的小不点,曾经在他面前奴颜婢膝,极尽讨好的内臣,看着他那张堆满笑容的圆脸:“汝意欲何为?” “该是某问都知才对……”张士良笑着说道:“都知为何在身边,藏这么多的东西?” 张士良将自己手里拿着的一张书贴,抛了抛:“譬如此物……张旭的书贴呢……” “这可是英庙生前最爱之物……” “本该陪葬永厚陵的宝物啊!” “它怎么到了都知手里?” 张士良的笑容,在张茂则眼中,仿佛毒蛇一样,让他浑身寒战。 “这与汝何干?”张茂则冷着脸呵斥。 “呵呵……”张士良笑了笑,不再说话。 但在张茂则的厢房中,那个一直背对着他,蹲在床前的人却站起身来:“张都知……那这些又如何解释……” 一件件精美的御用之物,在他面前呈现着。 都是先帝生前所爱,也都该放置在先帝地宫之中。 “窃盗御物,可是死罪!”那个人回头,看向张茂则。 “张都知,天子若是知道,您怕是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 是老宗元! 一个比张士良地位更低,入宫的时候,还跪在他面前磕过头的内臣。 张茂则浑然不惧。 “尔等究竟要做什么?”他威胁着:“谁给尔等的胆子?老夫要上禀太皇太后,治尔等目无尊上,肆意妄为,栽赃陷害的大罪!” 他就不信,这点小事还能扳倒他。 不就是截留点东西吗? 搞得好像是多大的事情一样。 英庙、先帝的御用物怎么了? 当年,永昭陵的东西,他也没少拿。 谁又能把他怎么样? 他可是慈圣光献身边最信任的内臣,也是一手在大内,帮着英庙上位的内臣。 更是元老大臣们在大内的知己。 谁敢动他? 张士良和老宗元看着到了现在还要趾高气昂的张茂则,都是笑了起来。 “张都知……”张士良拍了拍手:“又怎么解释这些?” 一沓沓的审讯记录,被丢到了张茂则跟前。 “都知在永裕陵,可是无日不在诽谤先帝,怨望两宫,诅咒天子……” 张茂则看也不看直接道:“都是小人诬陷、栽赃!” “老夫回京后,自会在太皇太后面前解释!” 这是他现在最后的依仗了。 在张茂则眼中,这些人恐怕都是向太后或者那个小皇帝派来的。 只要让他见到了太皇太后,有了太皇太后庇佑,一切都会好起来。 因为,扬王一定会帮他的。 “呵呵……”张士良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好叫都知知晓……” “洒家奉的正是太皇太后旨意!” 张茂则看着那块熟悉无比的刻着‘高’字的玉牌,如蒙雷击:“不可能……不可能……” “太皇太后旨意……”张士良说道:“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延福宫使、宁国军留后张茂则,以年老上表,乞于永昭陵中归老……” “慈圣再三慰留,奈何张都知去意已决……不得已,许之!” 张茂则颤抖着身子,不得已,只能跪下来磕头谢恩:“老臣谢太皇太后恩典……” 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老臣乞上表谢恩!” 张士良咧着嘴:“圣意不允!” 张茂则哀求着:“老臣请上遗表……” “圣意不允!”张士良冷冰冰的说道,然后他一挥手:“拿下!即刻送永昭陵,慈圣光献皇后神灵之前!” 便有着内臣上前,不由分说的将一块破布堵在了张茂则嘴里。 然后将之熟练的捆绑起来。 接着,搜查了一遍张茂则的身体。 搜出了好几封信,这些信被送到张士良和老宗元。 两人只扫了一眼信的封皮,就不敢再看了。 亲贤宅的用纸! 扬王的字迹! 谁敢多看一眼? …… 梁从政站在帝陵园区的一个凉亭中,他提着灯笼,迎着寒风,看向那远方的黑暗中,被人塞上了一辆马车之中的影子。 “身为内臣,却以为自己是士大夫……” “为人臣子,吃里扒外……” “明知圣主在朝,却还怀揣不臣之心,做非分之事……勾连亲王……” “这是取死之道!” 张士良的身影,出现在梁从政身后,他轻声道:“押班说的是……” 梁从政微笑的看着张士良:“张公事这次做的不错……” “全赖押班提携!”张士良陪着笑。 一朝天子一朝臣。 当天子表现出自己已经能掌握权力的能力,就会有人自动上门表忠。 何况当今天子,不止证明了他可以驾驭权力。 他还真的掌握了权力! 别人看不清楚,他们这些一直在宫中上下奔走的内臣还不懂吗? 大内禁军,特别是御龙诸直,现在全是天子的人。 御龙左直自不用说。 燕达三子,现在已经分别充任了第一、第二、第三指挥。 御龙右直和御前骨朵直的指挥,现在也都已经向那位少年天子效忠了——人家天天跟着天子在崇政殿、集英殿里走动,有一万个机会表忠! 张茂则却看不到这些,真的是老糊涂了。 内臣又老又糊涂,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识相的就该早早的上表告老,给别人挪位子,也给自己留体面。 …… 送走张士良等人梁从政提着灯笼,来到了帝陵另外一侧的禁军大营。 他步入一个营房。 李宪正在灯光下,读着兵书,看到梁从政走进来,他诧异了一声:“梁押班?怎有空来某家这里?” 梁从政微笑着拱手一拜:“下官是来给李都知贺喜的……” 李宪不懂,问道:“喜从何来?” “方才,张都知已经上表两宫,乞归养永昭陵,侍奉慈圣光献神灵……” “如此一来,那入内内侍省都知之位,舍李都知谁人能为?” 李宪惊讶不已:“张茂则归养永昭陵了?” 梁从政点头:“就在方才!” 李宪深吸一口气,他虽然一直在外带兵,可这不意味着他不清楚皇城大内的那点事情。 他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 他看向梁从政,盯着这个素来在太皇太后身边服侍的内臣。 他实在不明白,这个梁从政到底想说什么? 梁从政却也只是大笑一声,拱手再拜,就拜辞而去。 他难道需要那个喇叭到处喊:“我梁从政,早在先帝还是颖王的时候,就已经发誓要效忠先帝了吗?!” (本章完) 第两百五十一章 血洗亲贤宅 元丰八年九月戊戌(27)。 诏,于御史台中别开一院,重设知谏院,以诤朝政得失,仍以御史中丞领之。 御史台中的旧党御史企图将谏官和御史,合二为一的企图,被彻底挫败。 他们还无话可说。 因为圣旨是以‘恢复祖宗旧制,重申嘉佑善政’的名义恢复的谏院。 谏院一恢复,知谏院一职,顿时成为了各方争夺的香饽饽。 因为御史的职责,在于监察百官,只有谏官才能针砭朝政得失,劝谏君王个人,甚至插手皇室内部。 这是他们的权力。 元丰改制,罢谏院,并入御史台不再设知谏院一职。 实际就是皇权的扩张。 正常说,下一步就应该取消左右正言、左右谏议大夫等官职。 从而让言官,只能管百官而不能干涉皇帝、皇室。 但,随着两宫听政,皇权高涨的时代,告一段落,谏院的恢复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赵煦听说了这个事情后,也只是笑了笑。 因为恢复谏院,其实是他推动的。 恢复谏院总比御史和谏官合二为一,然后让御史台成为一个可以操纵朝野舆论,裹胁国策的怪物要好。 “大家……”冯景趁着赵煦例行的在御花园晨跑结束后,休息的机会轻声的说道:“臣在御厨那边,听人说似乎张都知的养子,被外放广南西路为走马承受了呢……” 赵煦面无表情的道:“也好!” 冯景低下头去,便听着自家主君道:“张都知的养子,想必是文武全才的……” “给广西经略司打个招呼,让他去归化州那边,盯着交趾人吧!” 说着,赵煦就双手合十,做了个礼拜:“阿弥陀佛!” 冯景咽了咽口水,道:“大家隆恩想必张都知的养子定然感激涕零!” 可不是呢! 朕给你一个为国捐躯的机会,还不赶快叩谢天恩? 赵煦则笑了笑。 上上辈子,张巽是被他亲自下诏,贬到广南西路,然后命令地方官就地处死的。 如今,张巽还是被外放广南西路,十之八九大抵要死在归化州了(今广西靖西县一带)。 命运的神奇,让人感慨。 …… 太皇太后看着张士良带回来的那些东西。 本该陪葬英庙和先帝的诸多宝物…… 还有从张茂则在京城的宅邸里搜出来的那些应该在永昭陵的宝物。 她的脸色,变得无比铁青。 “这个贼臣,竟敢私盗历代先帝神灵之物!”她沉声说着:“老身几为其所欺……” 张士良和老宗元匍匐在地,根本不敢接话。 “将他的尸首,用火焚毁,让他去与慈圣光献皇后谢罪!”太皇太后冷漠的下着命令。 “诺!”张士良、老宗元恭恭敬敬的再拜。 至于那些书信,太皇太后一个字也不提,张士良、老宗元自然当做不存在。 打发走张士良、老宗元后,太皇太后就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将侍奉了她多年的亲信女官知尚书内省公事王氏叫到了身边。 “王内省,且代老身去一趟亲贤宅,勒令扬王从今日开始,闭门思过禁足……” “从大内带一队剩军去……” “命他们日夜看守、监视扬王……” “无旨意或非朝天子之日,不得令其出亲贤宅一步……” 剩军是大宋最忠诚的禁军,也是历代帝、后最信任的禁军。 百年来,剩军从未辜负供养他们的大宋帝后。 一切脏活累活都是他们在做。 王氏领了旨意,就要去办事,却被太皇太后叫住了:“扬王身边,那个叫陈衍的内臣,把他处理掉!” “诺!”王氏恭身再拜。 太皇太后则闭上眼睛,开始盘起手中佛珠,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 半个时辰后。 扬王赵颢,跪在了王氏面前,泪流满面的磕头:“请王夫人转告母后……” “儿臣只是受小人蛊惑,为奸邪谗言……这才行差踏错……” “愿母后明察!” 那个已经被堵上了嘴巴,五花大绑起来的内臣,听着赵颢的话,立刻激动的挣扎起来。 王氏看着赵颢,叹了口气,道:“大王,您怎么这么糊涂?” “天子神圣,友爱宗室,亲睦外戚,贤名天下皆知,圣德泽于山川……” “您怎么可以起那样的念头?” “且先在亲贤宅中,闭门思过……”王氏叹息着道:“娘娘那边,臣妾去劝劝……” “不过,您身边的人,臣妾实在是不敢再留了!” 便挥了挥手,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巴的扬王赵颢最亲信的内臣陈衍,被几个白发苍苍的禁军,直接抬起来,抬到了院子里。 在这里已经有十几具尸体了。 都是平素服侍扬王的亲近内臣,好多人还是张茂则给赵颢选的。 但他们都被杖毙了! 平素和扬王颢往来密切的几个文人的尸体,则吊在了亲贤宅的回廊屋檐下。 陈衍被抬到院子里,看着满地的鲜血,也看着那些吊死的人。 他身体不断颤抖。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啊! 张都知,张都知怎么不来救我? 啪! 他被丢在地上,两个面无表情的老禁军,拿着厚重的的骨朵直站在了他面前。 “乱臣贼子……”一个老禁军低声说道:“人人得而诛之!” “放心!”他咧着嘴,看着陈衍那惊恐的眼睛:“老夫会让汝慢慢的死掉的……” 啪! 骨朵子重重的砸在了他的屁股上,瞬间皮肉开绽,鲜血横流。 这可是铁制的,因为其前端如同花骨朵一样得名。 正常一击,就可以把人连骨头带肉一起砸烂。 但剩军都是老人,体力本来就不支,他们又故意不用全力。 陈衍的下场可想而知——如同凌迟。 …… 王氏走出扬王的房间,来到院子里。 她看着被砸的血肉横飞但却还没有咽气的陈衍,多少有些不耐烦:“快点……吾还要回宫交差!” 剩军们闻言,当即得令。 两个铁骨朵,直接轮起来,重重的砸向那个已经只有进气的罪官脊椎。 将之当场砸烂! “走吧!”王氏若无其事的道:“回宫复旨!” 便留下一队五十人的剩军在这里看守,然后带着其他人离开。 亲贤宅的另外一段,荆王赵覠的宅邸,大门紧闭。 这位大王端坐在书房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扁鹊书。 注:北宋帝后干脏事,都是派剩军。 剩军是北宋军制的关键一环。 除了皇宫,上四军和边军的精锐都有剩军指挥的编制。 就是用来安置那些没有子女,或者因为战争而残疾的军人。 这是维稳的关键措施,也是确保军队听号令的政策。 我看史书资料的时候,真的是服气北宋帝王,维稳太厉害了! (本章完) 第两百五十二章 西夏起风云 可能是优秀的匹配机制吧,汴京城的风雨,刚刚平息。 遥远的兴庆府,更大的风浪,已在酝酿。 一切,都只因为大白高国的摄政太后的病情在迅速恶化。 梁乙逋坐在梁太后的病榻前,静静地看着这个给梁氏遮风挡雨二十年的太后。 她已经陷入昏迷了。 “兀卒呢?”梁乙逋沉声问道:“太后病重,为何兀卒不在病榻之前侍奉汤药?” 左右都低下头去,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但宫中的人,谁不知道,这些天来,兀卒一直在皇宫之中,临幸着一个又一个女人。 有些时候,甚至到了日夜不休的地步。 没有人奇怪,这是嵬名家的特长。 从景宗开始,历代兀卒都是如此。 景宗就是因为管不住自己的裤裆,被太子宁令哥削了鼻子伤重不治而死的。 “派人去将兀卒叫来!”梁乙逋沉声说道。 “不必了……”帷幕外传来了秉常的声音。 这位大白高国的兀卒,在仁多家的武士簇拥和保护下,漫步而入。 他直接步入帷幕,看向了那个躺在病榻上,紧闭着双眼的太后。 他的脸色不悲不喜,只是正常的行了礼。 然后他看向梁乙逋,问道:“国相见朕,为何不跪?” 秉常那张消瘦、白皙的脸看着梁乙逋:“难道,国相欲学司马氏?” “但大白高国,可不是曹魏!” 梁乙逋的胸膛,慢慢起伏着,最后,他掀起衣袍规规矩矩的跪下来:“臣恭迎兀卒……” 随便的拜了一拜,梁乙逋就直视着这个曾经被囚禁的表弟,说道:“太后病重,兀卒即使不能亲奉汤药于病榻之前,也当为太后在佛祖之前祈福……” “但臣却听说,兀卒这些日子来,流连于宫闱妇人之间?” “这就是兀卒给大白高国臣民做的榜样吗?” 秉常冷笑一声,只是道:“谁告诉国相,朕在宫中的行为的?” “可叫他站出来,与朕对质!” “自母后病重,朕就在宫中,日夜为母后祈福……” “宫中上下皆知,人人交口称赞,朕真乃天下第一孝子!” 梁乙逋红着眼睛,看着秉常。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拜道:“既然如此,臣请兀卒,从今日起暂留太后榻前,为太后亲奉汤药……” 这就是要将秉常软禁在这里。 然后,趁着这个机会,去将那些支持秉常的人一一剪除。 秉常怎么可能上当? 他哼哼一声,就道:“朕倒是想,奈何国事艰难……” 秉常挑衅的弯下腰来,对着病榻上的梁太后拜了拜:“母后病重,朕不得不担起社稷之责!” 说完,秉常直接在仁多家的武士簇拥下离开。 梁乙逋只是盯着他,没有让人动手。 因为梁乙逋已经通过了仁多家内部倾向梁氏的人,知晓了仁多家此刻就在宫外,聚集了大军。 另外还有武士埋伏在宫中各处。 若是现在就撕破脸,厮杀起来,梁乙逋并没有十足的胜算。 因为他还不知道,其他部族的态度。 特别是嵬名家的那几位大将的态度,还没有搞清楚。 …… 秉常走出梁太后的寝殿,来到仁多家控制的一处花园。 他终于再也没有忍住,开始放肆的大笑。 “哈哈哈哈……” 数年前,他就是这样,被他的母亲,骗到了寝殿,然后被梁氏的武士软禁起来。 然后,梁氏假托他的旨意,传召了他的大臣入宫。 在这殿中全部砍死! 包括对秉常来说,亦师亦友的汉将李清,也被砍死在入宫的路上! 他的羽翼至此被全部剪除,成为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 而今天,他却可以大摇大摆的出入太后寝宫。 梁氏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这如何不叫他高兴?又如何不令他癫狂? “兀卒……”仁多保忠披着甲胄,来到他面前,劝道:“往后不可再如此冒险了……太危险了……” 秉常却是笑着摆手:“无妨!” “朕是景宗的子孙,毅宗之子,自有神佛庇佑,乱臣贼子伤不得朕分毫……” 元昊的子孙,就是这样的。 他们的精神状态和脑回路,多多少少有些异于常人。 但在另一方面,也让这一支的嵬名氏,获得了那些常人所不能有的胆略和冒险精神。 他们会不由自主的,被自己的情绪操纵,去做那些在外人看来,和找死没有区别的事情。 就像现在,秉常依然沉浸在方才和梁乙逋的对峙之中获得的快感内。 仁多保忠叹了一口气,道:“请兀卒为臣等的身家性命,将息自身……” 秉常点点头,道:“放心!仁多卿,朕知道的!” …… 梁乙逋看着秉常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头。 直到,那躺在病榻上,紧闭着眼睛的太后睁开了她的眼睛,虚弱的唤了他的小名:“佛奴……” 梁乙逋回过头来,看着服下了禁药,才维持着清醒的太后,跪在了病榻前。 “都看到了吧……”梁太后虚弱的说着。 病榻后的屏风中几个梁氏的大将从中走出来。 所有人都跪下来,跪在太后面前。 梁皇后在这个时候,也抱着她的儿子乾顺,出现在了梁太后的病榻旁。 “兀卒,已经无药可救……”梁太后断断续续的说着:“老身死后,尔等若是手软,全部都会死……” “就像野利家、没臧家一样……鸡犬不留……斩尽杀绝!” “臣等明白!”梁乙逋带着梁家的大将,全体匍匐。 梁太后看向年幼的乾顺,这个孩子很小很小,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甚至看着梁太后,咯咯的笑着。 嘴里嘟囔着:“太母……太母……” “乾顺乖……”梁太后微笑的说道,然后就对跪在她面前的所有人说:“都来给太子磕头……” “以后要用心辅佐……知道了吗?” 所有人俯首再拜:“诺!” 然后就对着抱着太子乾顺的梁皇后磕头拜道:“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好了……”梁太后说:“你们都先下去……老身还要和皇后嘱咐几句……” “诺!” 梁乙逋带着人恭敬的退下去。 很快整个太后内寝就剩下了梁皇后、梁太后还有年幼的乾顺。 梁太后勉强的喘息一声,她已虚弱无比,就连说话也有些勉强了。 她看着梁皇后,坚持着,用自己最后的意志力,嘱咐道:“老身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观音奴……” “娘娘……”梁皇后掉下眼泪。 “不能手软……”梁太后叮嘱她:“哪怕是为了乾顺!也绝不能手软,不然,老身一死,你们母子无葬身之地!” 梁皇后哭着点头。 梁太后则悠悠一叹,说道:“记住,不要学老身……” “皇后要给乾顺做个好榜样!” 她知道,自己和儿子秉常,关系出现裂痕是为什么? 她这个母亲,在秉常很小的时候,就带着情夫们当着他的面调情。 哪怕秉常后来长大,也依旧如此。 情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亲政的兀卒,哪怕走在宫闱之中,也怀疑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可是,梁太后觉得,这不能怪他。 要怪就怪毅宗! 是毅宗领着她走上了这条路,走到一半又把她丢下。 她太寂寞了! 梁太后想着这些,就笑了起来。 她这辈子,不亏了! 荣华富贵享尽,大权在握,玩过的男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不亏! 这样想着,她就慢慢闭上眼睛。 禁药的药效已过她重新陷入昏迷。 而随着梁太后的昏迷,兴庆府中的各方势力,开始磨刀霍霍。 (本章完) 第两百五十三章 前奏 (111jza萌主加更) 当天晚上,梁乙逋的府邸中,灯火通明。 一个个被他邀请而来的党项豪族首领,团坐在一起。 甚至还有嵬名家的人,也出现在这里。 “太后不豫,山陵崩就在近日了……”梁乙逋一开口,就直接道出了,如今宫中的实情。 所有人顿时都转动了一下眼珠子。 “兀卒要亲政……”梁乙逋扫着这些人:“若是兀卒亲政了,各位首领,恐怕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秉常当年,可是想要废蕃礼行汉礼的。 所有人皱起眉头来。 蕃礼是什么? 就是兀卒但在兴庆府,部落之事,兀卒就不要插手了。 汉礼又是什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上下官员,都从天子之命而任。 废部落,改郡县,废奴隶,改编户。 部族首领,只是地方豪强,其官职既不能世袭,也不能再在部落里杀生予夺。 若是这样,当年,景宗起事,为什么要跟? 景宗起事建国,可是和大家伙都说好了,以后尽废汉礼,用蕃礼! 只是,各部首领是什么人? 他们也不会被梁乙逋的语言轻易打动! 他们可清楚的很,兴庆府这里闹得再大,短时间内也影响不到他们的部落。 他们可是在部落中经营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 上上下下,都已经是他们的人了。 等兀卒真的要搞那什么劳什子汉化改革,他们再起兵清君侧不迟。 梁乙逋当然也知道,想要靠嘴皮子说服这些老狐狸是没用的。 这些老狐狸,只看重现实利益,只要好处。 所以,他不疾不徐的从怀中,掏出了那张皱巴巴的小报。 “前些时日,嵬名谟铎等出使南蛮,带回了此物……” “敢问国相这是?”有人问道。 梁乙逋微笑着答道:“一份汴京城的小报……上面全文刊登了南蛮和北朝的新约……” 所有人都诧异的看向梁乙逋。 北朝要和南蛮订立新的盟约,据说涉及三百万贯铜钱…… 这可是最近,在大白高国内,惹得很多人人心惶惶的传说。 国相居然得到了北朝和南蛮的新约内容? 好多人感觉不可思议。 梁乙逋将手里的小报交给自己身边的亲信梁思忠,吩咐道:“读给各部首领听!” 梁思忠接过小报,辨认了一会后,开始读起来。 首领们听着听着,一个个就严肃起来。 特别是梁思忠读起那个所谓的‘评论员老胡’对北朝和南蛮新约的解读后,一个个心思涌动起来。 南蛮可真有钱呐! 这是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 但他们也不意外,毕竟,谁都知道,南蛮的财帛是大白高国的几十倍甚至几百倍。 梁乙逋却是看着这些人,站起身来,道:“不瞒各位,本相已经遣使前往南蛮……” “欲以大白高国国库之中的白银、黄金,换一个相似的新约!” “为此,本国相特意命嵬名济,带去了本国相的书信……” “若是成功,大白高国也当如北朝一般,每岁皆可得三百万贯交子!” 每一个首领,都开始喘息起来。 三百万贯铜钱? 那得买多少绢布和茶叶啊? “若各位首领不弃,本相愿与诸位歃血为盟……”梁乙逋拱手道:“从此,有梁氏一口吃的,绝不短各位首领的好处!” 所有被请来的部族首领,顿时轰然应诺! …… 秉承此刻,在仁多保忠的簇拥下,来到皇宫深处的一座偏殿之中。 在这里,嵬名家、仁多家的贵族,都已经齐聚。 秉常走进来坐到御座上。 所有贵族集体起身,面朝秉常而拜:“拜见兀卒,兀卒安康!” 秉常点点头,道:“有劳各位爱卿了……” “都坐……都坐……”秉常柔声说着。 所有大将各自落座,秉常就对他们道:“朕今日去看望了太后……” “太后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所有人眼中闪出精芒来。 “一旦太后不幸追随毅宗而去,朕就要立刻亲政!” “愿为兀卒效死!”众人齐声表忠。 每个人都在激动,仁多家的人更加激动。 当初,梁氏就是靠着协助毅宗铲除没臧家,从而执掌大权的。 今天,轮到仁多家了。 所有人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但在这个时候,却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来:“兀卒,臣以为不该再等了……” “太后既已病重,应该今夜就发兵动手,控制宫闱,掌控武库,发圣旨调动嵬名家、仁多家的兵马,将兴庆府内的逆贼全部擒杀……” “不然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秉常看过去,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党项贵族。 他认得对方,是嵬名家的后起之秀嵬名察荣。 其乃毅宗大将嵬名漫咩之子,而嵬名漫咩就是当年协助毅宗诛杀了没臧家的大将。 听着嵬名察荣的话,秉常跃跃欲试,甚至开始兴奋。 是啊…… 为什么要等呢? 现在就动手,岂不美哉? 朕已经忍了二十年了,不该再忍了! 先帝、景宗,在朕这个年纪,早就已经威压国中一切反对力量,大权在握了。 这样想着,秉常就站起身来。 仁多保忠却在这个时候,出言反对:“兀卒不可!” “太后终究还在!” “若我等起兵,不止授人以柄,万一太后听到兵变醒来,亲自出来下诏……” 秉常听到这里,整个人的气势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耷拉了下去。 他的母亲,是他人生最大的阴影。 他既恨也畏惧,甚至是恐惧! 同时,秉常也很清楚,他的母亲秉政二十年,朝中上下,兴庆府内外,都已经习惯了听从太后号令。 若太后未死,反而站出来下诏,号召勤王。 他没有什么胜算的。 甚至就算是现在支持他的那些军队,也可能听从太后旨意反水。 秉常很清楚,事实就是如此! 嵬名察荣见此,继续劝道:“兀卒,自古以来谋大事之人,岂能畏缩不前?” “既已决定了,就不该再犹豫!” “唐太宗玄武门之变才多少人?” “若真要事事计划好,有了把握才动手……” 他的话,却被秉常打断:“察荣不必多言……” “如今,确实时机不对……” “而且太后终究是朕的生母,她在世之时,若兴兵作乱,朕恐给南蛮、北朝口实……” 对秉常而言,他现在胜券在握,梁氏已是冢中枯骨。 确实不需要再冒险了。 嵬名察荣还想继续再说些什么,秉承却挥手道:“察荣不必再劝了,朕意已决!” 嵬名察荣见了,叹息一声,也不好再说什么。 仁多保忠则看了一眼嵬名察荣,眼中多少有了些杀意。 仁多保忠听自己的侄女,那个现在秉常最喜欢的妃子说过。 ‘兀卒日夜旦旦而伐,常常喘息,恐非长寿之主……’ 而那些兀卒身边的太医们也说过‘兀卒脉象,时浮时沉,沉珂在身……’ 而,秉常的种种举动,也证明了,连他自己也知道,他没有多少时日。 而这才是仁多保忠真正反对嵬名察荣方案的原因。 他若成功了就可能成为未来太子的托孤大臣。 仁多保忠绝不会让人夺走本该属于他的权力和地位。 “此子将来必不可留!”仁多保忠在心中说着。 …… 散会之后,秉常在仁多家武士的簇拥和保护下,来到了皇后殿中。 梁皇后见他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兀卒怎来了?”梁皇后有些惊喜。 “朕来看看乾顺……”秉常道,他四下打量了一番,没有看到他的儿子,于是,秉常问道:“乾顺呢?” 梁皇后答道:“在娘娘宫中……” 秉常呵呵的笑了一声。 他就知道,梁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于是,转身就要离开。 梁皇后在身后柔声问道:“兀卒为何不在妾身这里歇息一下?” 秉常冷笑一声,道:“不必了,后宫还有美人在等朕……” 他现在只想生一个不是梁家的儿子。 若有了一个非梁氏之子,乾顺也就不再是不可替代的了。 之前他之所以反对现在动手。 也有为乾顺着想的考虑在内——毕竟,他现在就一个儿子。 绝不能有闪失! 梁皇后看着秉常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她叹息一声:“兀卒……不要怪臣妾……” 梁氏在宫中,经营了二十年。 旁的不敢说,这宫中宫女、内臣,大半都是梁氏的人。 她轻轻咳嗦一声,一个内臣到了她面前。 “通知下面的人,给兀卒加点量……” 那内臣抬起头,问道:“加多少?” 梁皇后冷漠的说道:“倍给!” “让兀卒好好享受这最后几日吧……” 这些日子来,秉常为何能日夜旦旦而伐,偏生还有精力处置国事、召见大臣? 原因就在这里了。 秉常的饮水、酒类之中,都已经被她加入了一些特殊的‘药’。 这些药,让秉常这个沉迷酒色之人,爆发出了第二春。 但也将他拖入了死亡的漩涡。 这种药,正常人吃了尚且会伤身,导致一系列后遗症。 像秉常这样,本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人,吃了它,自然就会加速死亡。 (本章完) 第两百五十四章 流血的兴庆府 十月到了,汴京城的冬天,也随之而来。 三炭场内的石炭,越堆越高。 为了赶在冬天大雪封路前,各地煤炭,正在夜以继日的运到汴京。 同时,汴河也开始进入枯水期。 汴河的来流开始下降! 这使得汴京城城内、城外的堆垛场,特别是靠近河湾的那些堆垛场,变得日益繁忙。 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的囤货。 已经没有市易务了。 这意味着朝廷已经不会再调控物价! 所以,内外商贾,都在大量囤货。 他们已经磨刀霍霍,就等着大赚一笔! 而赵煦则已经在宫中,开始练习礼仪。经筵上的内容,也从教学变成了礼仪。 因为,先帝灵驾即将发引! 再次练习了一遍,灵驾发引日所需要做的礼仪后,赵煦就感觉有些累了。 于是坐了下来,休息一会。 “大家,夏使嵬名济等,今日入了汴京都亭驿,他们带来了五百匹马,以为山陵之用……”冯景在赵煦耳畔,轻声说着。 赵煦点点头,问道:“党项人怎这么大方?” 宋、辽、夏三国之中,以夏最弱、最小也最穷。 所以,党项人每次出手,都要斤斤计较,仔细计算。 无论是对宋,还是对辽,都是如此。 冯景答道:“听说是带来了新的国书……” 赵煦惊讶了一声:“新的国书?” 这就太有意思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党项人开始变得大方,只有一个可能——他有求于大宋。 所以,党项人想要做什么? 他要求什么? 赵煦目光灼灼,整个人都开始变得精神抖索起来。 而赵煦也没有等太久,赵煦任命的馆伴使刑恕很快就将他和西使沟通后的结果上报。 赵煦看完,就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啊……” “小梁子,脑子倒是转的蛮快的!” “不过……朕为何要答允?” 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的。 这是赵煦的留学时代中学到的一个知识。 况且,若是党项人一请求大宋就答应了,那么辽人会怎么想? 所以,得做足了姿态,拉足了排场,让所有人都知道,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拿了点破烂黄金白银就可以拿来大宋发行交子。 那是大宋的至爱亲朋,手足兄弟才有的待遇。 于是,在第二天,嵬名济到崇政殿中陛见,并递交国书时。 西夏的请求,被两宫所婉拒。 这自然是赵煦做的工作——这是很简单的事情,一个西夏威胁论,就说服了两宫。 这让嵬名济很失望,但也没有办法,只能顿首再拜,谢恩而去。 …… 大宋元丰八年十月癸亥。 兴庆府中的皇宫中,一声闷哼之后,一切暴风骤雨,归于平静。 秉常的身体,宛如沙堆一样轰然倒塌在妃嫔的身体上,他似乎已经筋疲力尽。 “兀卒……”那妃嫔轻声的问着:“您可太厉害了……奴家刚刚都要死了……” 然而,趴在她身上的秉常,却没有回答,一动不动。 这妃嫔不以为意,因为这些日子来,秉常常常如此,休息片刻就又能龙精虎猛了。 可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试探着伸手去推,根本推不动,身上的兀卒就像是僵硬的石头一样。 “兀卒……”她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凑到秉常耳畔,和往常一样吹着气。 然而,这一次秉常没有任何反应。 她颤抖着伸手,放到秉常鼻子下。 旋即她尖叫起来,整个殿堂内外,都都被她的尖叫声惊动。 当仁多洗忠带着人,赶到的时候。 大白高国的兀卒,就那样赤条条的躺在了床上,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在死前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兀卒!”仁多洗忠,摇晃了一下,就瘫坐在地。 兀卒死了! 仁多家的指望没了! …… 梁太后病榻前。 梁皇后看着已经昏迷了数日的太后,她悠悠叹息着。 这个时候,一个内臣蹑手蹑脚,走到她面前:“皇后,兀卒龙驭归天了……” 梁皇后掉下一滴眼泪,双手合十,叹道:“阿弥陀佛!” 然后她就抱着乾顺,走向殿外。 在这殿壁之间,一个个梁氏和依附梁氏的贵族们,早已经整戈待发了。 “诸位……”梁皇后哭着说道:“本宫刚刚得到密报,兀卒不幸,为奸臣所害,已在方才驾崩……” “大白高国,危在旦夕……” “本宫妇人无知,太子年幼……社稷危难,国家倾覆……” 她抱着乾顺,缓缓弯腰,对那些梁氏大臣、贵族们恳求起来:“本宫带太子,给诸位爱卿行礼了……” “愿卿等,护卫太子,保卫社稷……” 所有人当即全体跪下来:“臣等愿尽死已忠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梁乙逋更是匍匐而拜:“今兀卒不幸为奸臣所害,太后又缠绵病榻……臣惶恐,恭请皇后殿下立刻正位皇太后,太子殿下立刻登基即位……” 梁皇后缓缓点头:“国相之言,老成谋国也!” “兀卒龙体,在奸臣手中……事急从权,臣请太子殿下于皇太后榻前即位…………”梁乙逋再拜 于是,在梁氏大臣和贵族簇拥下,元丰八年十月癸亥(初二)。 西夏太子乾顺,于梁太后病榻前即位。 旋即,国相梁乙逋以乾顺、梁太后和梁皇后的名义下旨。 命令梁氏在皇宫外的部曲和私兵,立刻抢占兴庆府的武库,同时传召嵬名家的那几个大将立刻入宫。 另一方面,梁乙逋宣布,害死秉常的人,乃是逆贼仁多保忠,号召西夏国内的‘忠勇之士’,为君父报仇,保卫景宗和毅宗的江山社稷。 而在另一边,得知秉常死讯的仁多保忠,本来还想封锁消息,秘不发丧,然后再率部突袭梁太后的寝殿,以期控制住皇宫。 然而,他的命令还未下达,便已得知梁乙逋号召勤王以及梁氏部曲、私兵控制兴庆府武库的消息。 仁多保忠顿时大惊。 武库是兴庆府最重要的设施。 其中储存了大量兵器,可以武装十万以上! 现在它为梁氏彻底控制,这就意味着梁氏可以源源不断从武库得到补充。 “我怎昏了头,以为兀卒与我同盟,竟忘了派人去控制武库……” 仁多保忠到这个时候,终于知道,自己和梁氏比差在那里了? 人家是专业玩这个的。 早就计划好了,而且清楚什么地方最重要?什么东西最关键。 从来不是皇宫——更不是大臣、贵族。 而是武库! 只要武库在手,哪怕皇宫战斗失利,也可以带着军队退守武库,同时他们手中有太子、皇后、太后,而自己这里只有秉常的尸体。 换而言之,他们可以号召兴庆府的市民勤王。 同时还能给在城外的党项各部发布勤王令。 大多数党项人,那里分得清楚什么是非真伪? 他们只会知道,兀卒死了,死在仁多家控制的宫廷。 现在,太后、皇后、国相带着太子出来请求各部保卫景宗的基业。 各部党项人,自然会信他们。 “该死!”仁多保忠来不及想太多,他就明白,现在,自己这边,以及整个仁多家,只能拼死一战了。 只有控制梁太后的宫殿,将乾顺控制住,他才有机会。 不然,整个仁多家都将被所有人围攻,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仁多保忠立刻打起秉常的名义。 以奉兀卒遗诏,铲除梁氏,拥戴乾顺为名,发兵对梁太后的寝宫猛攻。 这一天整个皇宫,厮杀声响彻天地。 仁多家的武士,前仆后继,悍不畏死的冲击着梁氏控制的宫闱。 一度打的梁氏节节败退,甚至控制住了大部分宫廷,兵锋直指梁太后寝宫所在。 这还是在梁氏早有准备,密切布防的情况下。 可见仁多家的军队之悍勇! 然而…… 随着梁氏控制的宫门,被他们打开。 一队队全身身着瘊子甲,骑乘着高大的从河曲驯养的战马的铁甲骑士,从宫门外鱼贯而入。 他们冷漠的看向了仁多家的兵马。 然后…… 一场大屠杀,就在这皇宫中上演! 仁多家的很多武士,在看到这些全身重甲,就连马也披着甲的死神时,立刻丧失了斗志,尖叫着逃跑。 那些敢于抵抗的,则在马蹄下化作了尸体。 “铁鹞子!”仁多保忠在看到这些铁甲骑兵的刹那,就知道自己输了。 足足两千铁鹞子,加入皇宫战场。 足以逆转一切! 此刻,仁多保忠悔恨不已。 “早知就当听嵬名察荣的建议……” 若是数日前,他和秉常可以接受嵬名察荣的建议。 那个时候秉常还活着,只要兀卒在,铁鹞子就绝不会对兀卒发起冲锋。 因为所有铁鹞子骑兵,都是从嵬名家和忠于嵬名家的贵族、官员的子弟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他们不可能冲向兀卒所在。 更不可能对兀卒举刀。 梁氏一直不敢废杀秉常,也是忌惮这支只忠诚于兀卒的大白高国最精锐的重骑兵。 然而,现在后悔已是无用。 仁多保忠知道,他是该想办法突围了。 (本章完) 第两百五十五章 灵驾发引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皇宫的厮杀声已经完全停歇。 只有无数鲜血干涸后形成的血迹,还残留在宫闱之间,默默诉说着昨日的血雨腥风。 数千具尸体,被梁氏的军队,从宫廷中拖出去。 作为胜利者,梁乙逋带着兵马,直入仁多家最后抵抗的地方。 也是秉常遗体所在的宫殿。 数十名仁多家和嵬名家的贵族,被五花大绑,强逼着跪在了这个殿中。 梁乙逋看向秉常的尸体,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兀卒啊……” “臣死罪!死罪……未能救驾……” 说着他就干嚎起来,一滴眼泪都没有的那种! 那些被强逼着跪着的仁多家、嵬名家的贵族们,立刻唾骂起来:“乱臣贼子!呸!” “梁乙逋,我们在地狱等你!” 梁乙逋回过头去,看向那些贵族,冷笑一声:“尔等弑君之贼,还敢在我面前狺狺狂吠?” “全部砍了,剖心挖肺,祭奠兀卒!” 旋即整个庭院,都被唾骂声、诅咒声以及痛苦的哀嚎声所占据。 梁乙逋充耳未闻,他现在心中只有最后一个隐忧了——昨夜,仁多保忠兄弟率部突围,仁多洗忠在这个过程被杀,但仁多保忠却率着数百残部,冲出了兴庆府。 看样子他肯定是去仁多家的本部了。 那是一个有着十余万部民的大部落,实力雄厚。 而这正是梁乙逋希望他去做的事情。 仁多部,实力雄厚,又占据了几个极为优良的牧场、庄园。 梁氏若可以借此机会将其连根拔起。 然后吞并那些牧场、庄园、奴隶,几年后梁氏就可以成为仅次于嵬名家的最大家族。 这样想着,梁乙逋就露出了残忍的微笑。 这个时候,一个个血淋淋的心脏,被人带到了梁乙逋面前。 梁乙逋当即命人将心脏供奉到秉常的灵前,还带着人假模假样的哭丧了一番。 这一切做完,梁乙逋来到梁太后的寝殿时。 梁皇后却将他叫到了一旁,对他说道:“阿兄,兀卒的后宫里,发现了两个怀孕的妃嫔……” “她们怎么处置?” 梁乙逋咬着牙齿,骂了一句,他本想将那两个妃嫔直接赐死。 可理智却让他清醒了过来。 “请皇后派人好生照料……”梁乙逋沉声道:“也请嵬名家的重臣们入宫来看看那两个妃嫔……让他们知晓,我梁氏才是忠于兀卒的!” “至于这两个妃嫔……等她们生下孩子,再做决定吧!” 这是现在梁氏必须做,也不得不做的事情。 兀卒驾崩,太后也撑不了多久。 嵬名家和其他豪族,难保不会有异动。 特别是那些忠于秉常的部落,若是杀的太过分,逼的太急了。 这些人或许不敢起兵反抗,但带着部落,逃亡南蛮、北朝的胆子他们还是有的。 过去,野利家和没臧家灭亡后,其余部就大量逃亡南蛮,并且成为了南蛮如今对抗大白高国最积极的蕃将。 所以,哪怕是做戏,也得先稳住这些人。 再没有比奉养秉常的遗腹子,更能向外人证明梁氏没有作乱的办法了。 梁皇后也知道这一点,犹豫半响,终于点头:“阿兄说的是……” 于是,便在当天以乾顺下诏说明了宫廷的事情。 各部贵族入宫后,到了秉常灵前,察看了他的尸体,也看了那些被剖腹取心的‘逆贼’。 最后,又在梁皇后的陪同下,见了那两个怀有秉常孩子的妃嫔。 虽然,大多数人心里面都明白,肯定是梁氏趁着兀卒驾崩,在故技重施,剪除敌人。 可,梁氏都已经赢了。 而且,梁氏的面子活,确实做的漂亮。 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哪怕是嵬名家那些对梁氏有着怀疑的贵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现状,承认了梁氏的说辞。 确实是仁多家作乱! 梁氏忠心耿耿,剪除乱党,有功于社稷! …… 兴庆府的事情,汴京城自然还一无所知。 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人有心思去管。 现在,整个大宋帝国,最重要的事情是——先帝的灵驾发引。 元丰八年十月丁卯(初六)。 天刚蒙蒙亮,宫中就开始奏起哀乐。 景灵宫内,更是哭声一片。 在哭声中,被无数梓木紧紧的围了大半年的先帝瓒宫,开始拆卸外围梓木。 一块又一块的梓木被拆卸下来。 先帝的梓宫,随之暴露出来。 太皇太后哭的无比伤心,她看着那个巨大的梓宫,被数十名孔武有力的御龙直抬起来。 她顿时就要扑将上去,要将先帝的梓宫,留在汴京。 左右连忙拉住她:“娘娘节哀……先帝这是要去升暇为仙,与列祖列宗同在……” 太皇太后这才叹息一声,目送着她儿子的梓宫,向外而去。 梓宫被抬着,从景灵宫御灵殿中而出的时候。 身穿孝服的向太后,率着所有妃嫔、女官,齐齐跪下来,哭送先帝梓宫出宫。 在哀乐中,礼官们抑扬顿挫的喊着:“跪!” 全体妃嫔匍匐在地,哭成一片。 “拜……”全体匍匐再拜。 如是三次之后,礼官再呼:“太后跪送先帝!” 向太后走上前去,在梓宫前再拜。 所有人,集体匍匐,将整个庭院变成了白色的孝服海洋。 而先帝梓宫则坚定的向前,跨过宫阙,越过门槛,到了景灵宫外。 赵煦身穿孝服,手持竹杖,率着文武百官,站列在两侧。 当先帝梓宫出现在宫外时。 赵煦就已经持着竹杖,上前跪在梓宫前。 在礼部官员的指挥下,他匍匐在地,再拜而跪,叩首哭泣。 “哀子嗣皇帝煦恭送皇考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升暇!”赵煦带着哭腔,再拜恭送。 巨大的轝车,早已经就位。 禁军们恭恭敬敬的抬着先帝梓宫,将之稳稳的放到了轝车上。 梓宫被抬上轝车,礼乐大奏。 赵煦带着群臣,趋步上前,再拜于轝车之前。 匍匐顿首,三拜而起。 然后,赵煦便对着吕公著拱手一拜:“请尚书左丞、门下侍郎臣公著代朕宣读先帝哀册……” “诺!”吕公著再拜叩首,恭敬的接过了一张白麻纸,然后对着群臣开始宣读起来:“维元丰八年,岁次乙卯,三月甲午朔,五日戊戌,神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崩于福宁殿,旋殡于殿之西阶。” “粤十月壬戌朔,六日丁卯,迁座于永裕陵,礼也……” “孝子嗣皇帝臣煦奠送大庭,号诀中经……” 在吕公著抑扬顿挫的宣读中,赵煦不时大哭,哭完就拜,匍匐叩首。 群臣也跟着匍匐再拜,哭嚎不已。 长长的哀册,读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无论对赵煦还是群臣的体力,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而赵煦坚持了下来。 这既是他意志力强大,也和他一直在锻炼自身身体有关。 当哀册读完,群臣再拜。 吕公著恭恭敬敬的对着轝车叩首,而此时也刚好到了辰时。 在辰时到来的那一刻,随着礼部尚书韩忠彦率领的群臣,簇拥着赵煦,对着先帝轝车再拜叩首,口呼:“哀子嗣皇帝臣煦恭送皇考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神灵!” 于是,先帝灵驾正式发引! 灵驾仪仗使王存首先率领灵驾仪仗发引。 无数龙旗以及代表天子的黄罗伞及其他仪旗、鼓吹首先出发,浩浩荡荡的向前。 然后是礼仪使韩忠彦率领的文武百官,簇拥先帝轝车,缓缓从御道踏上前往河南府的道路。 在他们之前,作为桥道顿递使的权知开封府蔡京,已经领着开封府的铺兵们,早早的在前方开路、引导。 灵驾所过之处,道路、桥梁,都要确保万无一失,确保先帝灵驾准时在礼部选定的吉日吉时抵达帝陵行宫暂存。 误了时辰,可是会掉脑袋的! 最后是卤薄使许将率领的灵驾卤薄,载着无数先帝御用之物并保护着前往帝陵送葬的妃嫔、宗室、外戚。 身为天子赵煦是不需要去的。 本来,向太后也应该依照故事前往河南。 但,群臣以‘天子幼冲,需娘娘扶持’为理由,请求向太后留在汴京。 赵煦匍匐在地,按照着礼仪,在该拜的时候拜,在该跪的时候跪,不断重复着。 直到先帝灵驾的庞大队伍,消失在御道上。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初冬的阳光落在御道上。 赵煦在礼部官员的再三节哀的请求下,缓缓起身。 他回过头,看向从景灵宫中走出来的向太后。 他哭着迎上去:“母后……” “儿今日开始便没有父皇了……” 向太后听着,鼻子一酸,抱着他也是大哭一场。 她又何尝不是没了丈夫了? 甚至,连送丈夫最后一程,连去看着他的梓宫下葬都不能。 “从今之后,你我母子,便只能在这个世界上相依为命了……”向太后说着,就悲不自胜。 赵煦伸手拍了拍向太后的背,道:“母后莫哭……母后莫哭……” 对他们母子来说,先帝葬礼至此差不多完全结束了。 只剩下最后的虞主回京奉迎和奉安之礼。 但对大臣来说,却还有着灵驾抵达、梓宫暂居和掩皇堂、下葬以及最后的奉虞主回京。 不要觉得繁琐,这就是礼仪。 就连民间百姓,父母去世,尚且有百般讲究。 何况是堂堂天子,一国之主? 注:简化了无数倍……因为真正的北宋皇帝灵驾发引之礼,无比繁琐,其中好多东西都已经失传,根本说不清楚。 譬如升龙盾和砌祖奠,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东东。 只能靠猜,干脆不写。 注2:正常灵驾发引,应该是从垂拱殿开始。 但我前面资料没查清楚,单纯的以为梓宫会移居景灵宫…… 实际正常,梓宫和瓒宫都在皇仪殿,灵驾发引的时候,才会转移到垂拱殿。 这里是将错就错~ ps:这两天肚子又有些胀痛,明天估计得去检查一下。 (本章完) 第两百五十六章 司马光和汴京新报 已是十月乙酉(24)。 汴京城已经变得越来越冷了。 寒风呼啸中,几个卖报的童子,沿街叫卖着。 他们虽然已经穿上了厚厚的麻布,但依旧被冻的小脸通红,鼻涕横流。 好在,他们看上去营养还不错。 面色红润,头发也比较干净。 不再是最初那些脏兮兮的满大街乱窜的孩子了。 “卖报……卖报……” “今日份的汴京新报喽……” “西夏国王秉常及太后三日之内,相继去世……天子遣使致哀……” 更有那比较机灵的孩子,开始用着语言挑逗路人的好奇心:“本报评论员胡飞盘对此做犀利点评!” 于是,一个骑着马的老人,勒住了缰绳。 他的随从们旋即停下来。 老人看向路边叫卖的童子,非常好奇,他对那童子招了招手。 “客官可要买报?”那孩子看向他,颇有礼貌。 老人问道:“多少钱?” “五钱!”童子微笑着说道:“客官,很划算的……” “五钱而已,既能买到当今天下大事,也能知朝中大臣变化……” “更能看到胡飞盘的准确点评!” 老人听着这个孩子的清楚的话语,从兜里数出五个铜钱递了过去,然后问道:“汝识字?” 孩子答道:“识得一些……” “为何不去读书?”老人好奇起来。 “俺有读书……弟弟妹妹都有读书……” “嗯?” “俺们把每天的小报卖完了,就可以去读书……有先生教俺们呢!”这个孩子看着不过十一二岁,但在老人面前,却不卑不亢。 这让老人不由得高看了一眼,于是问道:“汝父母呢?” 孩子低下头去:“俺爹前年病死了,俺娘就改嫁了……” “哦……”老人更好奇了:“既然如此那汝读书的钱从何而来?” “报馆的会首,请的先生……”孩子也不隐瞒。 “会首请的?”老人感觉仿佛在听神话。 这大宋的会首们,出了名的吃人不吐骨头。 怎么可能会花钱请人教这些孩子读书? “会首说,俺们要卖报,就得识字……故而请先生们教俺们识字……” “哦……”老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他想起了一个事情,问道:“汝可爱识字?” 孩子欢喜的点头:“自然爱!” “为何?”老人问道。 “因为识字多可以拿赏钱……” “识得一百字,并会写出来,就给一贯钱……五百字又是一贯钱,一千字、五千字更有赏格……” 老人听完,对童子拱手:“多谢!” 他拿着那小报,看了一眼。 确实和范祖禹所言一般,这汴京城新出的这个叫‘汴京新报’的小报,迥异于过去一切小报。 它不仅仅比过去的小报要大好几倍。 而且,排了好几个不同的版面。 老人想起了童子方才所言,他叹道:“这‘汴京新报’的会首,居然别出心裁,想出了以钱赏童子识字之法……” “定是一位热心教化,有志于圣人之道的大儒……” 于是,他就对自己身旁的一个元随吩咐:“去打探一下,这‘汴京新报’的会首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老夫欲亲自拜谒之!” 大宋不立田制,不禁兼并,自然也不禁人为商。 商贾子弟出身的进士要多少有多少! 甚至还有几个状元、宰执都是商贾子弟。 譬如冯京,就是商人之子! 自然,官宦人家士大夫子弟经商的也有无数。 不会有人鄙视或者嫌弃他们。 只会羡慕、崇拜这些能赚大钱的人家。 原因嘛? 当今天下,有钱的商贾,都是皇亲国戚! 公主、郡主,他们或许娶不到。 但两千贯一个的县主,这些奢遮人家娶了不知多少。 汴京城各大行会的会首、首领,哪家祭祖不是跪一地县马? 当商贾形势户们,进可以读书考取功名,退可以娶皇室宗亲和皇家攀上关系的时候。 谁还能歧视、非议他们? 无论新党、旧党,都有大批商贾子弟。 擅长理财的人,更是为朝野重视。 譬如前不久,江淮路转运使蒋之奇就被提拔为龙图阁直学士知成都府,一越而为待制大臣。 而蒋之奇,就是以理财闻名。 所以,和商贾往来,对士大夫们来说,属于很正常的人际往来。 将那元随打发了去打探‘汴京新报’的会首姓名。 老人带着其他人,骑着马继续向前。 穿过州桥,就到了他已经定下的一处官廨。 而在这里,已经有很多人在等候了。 “司马公……”范祖禹上前,就为老人牵马,恭恭敬敬的道:“您总算入京了……” 老人正是刚刚从陈州任上被圣旨传召入京的司马光。 在范祖禹身后,十几个在汴京城的朝官们,纷纷上前,对司马光行礼。 他们都是仰慕司马光已久的大臣。 在后来的史书上,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朔党。 …… 正当司马光被范祖禹等人迎入官廨时。 司马光想要打探的那位汴京新报的会首,正在催促着人,将明日要发行的汴京新报排版排好。 “童提点……”门外传来一个阴柔的声音:“沈提举刚刚遣人来问,大家拨下来的硝石何时可以送到?” 童贯听着,看向了门外,看到了严守懃的身影,他当即笑道:“请转告沈提举,大家拨下来的硝石,咱家已经领到了,明日就可以交割!” 严守懃点头,道:“如此最好!” “如今正是火药司的关键之时……这硝石是万万少不得!”他叮嘱道:“若是短了硝石供应,误了大家的大事,可是大罪!” “咱家自然知道!”童贯道:“请沈提举放心,明日咱家亲自去左藏,将拨下来的硝石亲自押送到火药司!” 童贯现在身上的差遣挺多的。 权提点火药司公事、同提点活字制备所、同管勾汴京交子务,还有这个不会记录到官方档案的不存在的权发遣《汴京新报》总编辑。 而他对外,还有个名字:胡飞盘。 这可是大家恩赐的名字。 童贯甚至动过念头,干脆把自己的本名,也换成胡飞盘得了。 奈何,大家不允。 只许他在《汴京新报》的印刷地,使用这个名字。 这叫童贯颇为遗憾。 …… 司马光在众人簇拥下,步入那个数个月前就已经租下来的官廨之中。 下人们开始忙活起来,司马光则和其他人,坐到了院子里。 趁着范纯仁带人去煮茶的空当,司马光,拿起了那张花了五个铜钱买到的《汴京新报》。 司马光看着上面的版面,慢慢点头,说道:“此小报倒是有趣!” “不仅涵盖了天下之事,登载朝廷邸报,还有点评……” “这点评虽然粗俗,却是易懂……” 他不说还好,一说其他人就叹息起来。 特别是刘挚等人,一副愁眉苦脸的神色。 这就让司马光好奇了起来,问道:“莘老……缘何如此?” 刘挚拱手道:“司马公有所不知,这‘汴京新报’如今每日发行数万份之多……” “以粗俗语言,写天下之事……” “特别是那个所谓的胡飞盘,胡言乱语,常常搅动舆论,鼓动无知愚民……” 这是现在御史台的御史们,无分新旧,都无比头疼的事情。 你想啊,一个每天能卖掉几万份的小报,辐射人口是多少? 不夸张的说,大半个汴京城都被其影响。 特别是下层的市民、百姓和那些低级官吏们,是最容易被其影响、煽动的。 舆论的主导权,现在不再是御史台。 而是那些不知道躲在那里的小报印刷工和那个所谓的胡飞盘。 司马光却不以为意,摇摇头,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自仁庙以来,小报就已存在,乃沟通内外,影响大内的必要之物……” “莘老言之过分了!” 刘挚叹道:“司马公,您是有所不知啊……” “自从这汴京新报出现以来,其他小报,都已经几乎销声匿迹了……” “如今,汴京内外,都以得一份汴京新报而自傲……” “长此以往,国家喉舌,不知为谁所控!” 这正是他们担心的事情。 也是他们恐惧的事情。 发声的渠道,被一个来历不明,不知所谓的家伙掌握了。 他现在确实是规规矩矩。 只是用些粗俗语言,讲些贩夫走卒听得懂、喜欢听的事情。 可将来呢? 司马光听着,算是明白了,他微微点头然后问道:“君子士大夫们,为何无人效仿?” “老夫观这小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刘挚答道:“吾等倒是想效仿……奈何没有这门印刷的技术……” “听说,这‘汴京新报’乃是用的专一制造军器局专门为天子制备的‘活字’……” “其法至今依然是宫中秘法……只有那汴京新报之人在外使用……” “所以好多人说,这汴京新报背后,不是姓向就是姓高……那所谓的胡飞盘,恐怕是高家、向家的世仆!” 司马光听着,若有所思,然后道:“待老夫入宫,见了陛下,定在陛下御前进言请陛下将活字之术公开……叫天下人皆可用之!” 对此,司马光有着十足的信心。 因为这些日子来,他不断上书,天子总会回复,还请教了他许多事情,甚至在一些问题上,采纳了他司马光的建议! 如今,他既入朝,区区小事,陛下自会欣然应允。 (本章完) 第两百五十七章 西夏想用马换交子? 傍晚时分,赵煦才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福宁殿。 今天是先帝下葬的日子,赵煦在景灵宫中,主持了祭奠。 敬酒、上香、叩拜、请吉…… 繁琐的程序,彰显着孝子对皇考的尊崇。 也寓意着新皇真正的接掌来自祖先的权力,并开始承担起保护祖宗宗庙的责任。 换而言之,今天之后,赵煦这个皇帝才算真正的完整。 再没有人可以借口什么宗法、祖制威胁他,就更不要说废黜了。 什么‘伊、霍之事,臣能为之!’,也就能吓唬一下英庙——因为英庙不是仁庙亲生的。 可赵煦却是先帝的嫡长子! 从今以后,大臣面对他,除了服从之外,就只能摆烂。 “大家,司马光今日入京了……”冯景在赵煦回来后,就在他身边低声说着。 赵煦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最初在庆宁宫中醒来,无依无靠,没有任何权力的皇子。 司马光的威胁,从他心中迅速下降。 甚至已经被视作工具了。 须知,在庆宁宫醒来的那个晚上,赵煦设想最极端的情况——若司马光、太皇太后,依旧执意要尽罢新法。 那么,他就会故意和经筵官请教三国往事。 然后,顺理成章的出现一个司马氏ptsd…… 接下来的事情,当然是——宁为高贵乡公死,不做常道乡公生! 你就要问了,这样做行吗? 答案是太行了! 他是君,是皇帝! 皇帝有任性的资格,何况他还这么小,被司马氏的事情吓到了以至于对所有姓司马的人产生ptsd很正常。 再说了……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司马懿没有破坏洛水之誓前,人家可是大魏诸葛亮,朝野公认的大忠臣。 谁敢保证,司马光不是下一个司马懿?而高氏会不会是又一个郭氏呢? 对皇权而言,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怀疑,也可以做百分百的预防。 防微杜渐嘛! 或许对正常人来说,这很荒缪。 可对皇权而言却太正常了。 翻开史书,更荒诞、更可怕的事情,都有人做过,而且很多。 当然了,赵煦也明白,这样做肯定有代价,而且这个代价很大。 党争全面爆发,是最显而易见的代价之一。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赵煦不会行此下策。 如今更是彻底将这个想法搁置了。 “听说,今日许多大臣,都聚集在司马光下榻的官廨……”冯景继续汇报着:“光是臣知道的人,就有着集英殿说书范祖禹、左司谏刘挚、监察御史王岩叟等……” “简直就是旧党大聚会……”冯景试探着说道。 赵煦横了这个家伙一眼,训斥道:“哪来的什么新党、旧党?” “黄河水浊浊,长江水清清,皆灌溉两岸军州,数百万顷良田!” 冯景赶紧跪下来:“臣死罪!” “起来吧!”赵煦说道:“汝是我身边的人,往后记住,不要有立场!也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士大夫!” 赵煦敲打着冯景:“明白?” “臣明白了……”冯景顿首。 “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善!”赵煦抚掌。 “既记住了,明日就去替朕见一次司马光……”赵煦说道:“将昭庆坊第六宅,赐给司马光为在京甲第,以昭示皇恩浩荡!” “臣遵旨!”冯景再拜叩首。 赵煦则慢慢闭上眼睛。 他最近,遇到的朝野试探有些多。 大臣、外戚、勋臣…… 都在试探他真正的态度和想法。 开玩笑! 赵煦岂能让人真的摸到他的真实态度和立场? 所以,就拿着司马光放个烟雾弹吧。 想猜谜的就都猜吧! 看看是朕的心眼多,还是卿的心思多? 皇帝这个职业就是这样的。 没有权力的时候,拼命的将权力往自己兜里揣。 但掌权之后,却害怕被人猜到自己的想法,从而被人架空。 但,赵煦比一般皇帝好的是——他知道分寸,有着边界。 越界的事情,他是一件也不做。 冯景恭恭敬敬的就要退下去,带人准备来服侍赵煦就寝。 赵煦却叫住了他:“明日且先别去传旨……待我去与两宫商议了再去!” 表面文章和尊重还是要做到位的。 毕竟,现在是赵煦求着两宫给他看着这个江山社稷。 万一两宫觉得赵煦可以独立治理天下了,甩手不干了——尤其是向太后,早就有着归政的想法,只是赵煦年幼,才不得已代替他听政。 那赵煦以后得少睡多少懒觉,少多少休息时间? 现在这样就很好。 一般的事情,赵煦放权两宫,反正都堂上的宰执们,都是老狐狸,哪怕两宫做错了,他们也可以及时劝阻、更正。 而赵煦只要盯着那些真正关键的问题。 譬如重要的人事和大额的财政,就足以让他安稳过渡到他成年。 …… 隔日,十月丙戌(25)。 汴京城下起了绵绵的细雨,冬日的寒风,在殿堂之中呜咽,吹着挂在回廊之上的那一条条素白的幡布摇摇晃晃。 赵煦早起后,用了早膳,冬天以后,新鲜的蔬菜就几乎绝迹了。 好在,秋天晒干的蘑菇还有不少。 所以,倒是不缺鲜美的蘑菇骨汤喝。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北宋时代,蘑菇基本都是野生的,所以,为了确保安全可靠,大部分宫中的蘑菇,都是采摘的最常用也最安全的蘑菇。 喝着蘑菇肉汤,就着鸡蛋和包子。 石得一恭敬在他身旁,汇报着今日早上,垂拱殿听政的事情。 “西使嵬名怀普等今日再朝,再乞以黄金、白银等为交子……慈圣依旧不许,只是循嘉佑故事,诏赐给西夏国王秉常、及太后等金银冥器有差……” 石得一低声说着:“臣听都亭驿的官吏言,似乎有听说,西使嵬名怀普等人,私下曾说过,西贼国中似乎有人建议以马为质押,换取我朝交子一事……” “马?”赵煦眉头一跳:“西贼舍得?” 石得一摇头:“臣不知,此乃迷惑之计还是试探……” 赵煦却是敲了敲桌子。 “西贼虽然素来无信,可却也不会无的放矢……” “仔细查查看……命人探查西贼国中,如今到底是何情况……” 这样说着,赵煦就忽然想起来了:“去问问枢密院,看看沿边各路近期有何汇报……” “我料定,西贼国中如今定极为窘迫!” 党项人的生存技能,几乎完全点满了。 自唐末以来,他们该当孙子的时候,坚决当孙子! 李德明的表演,更是堪称一绝。 此人在真庙时代,堪称大宋、大辽的真正孝子。 可实际上呢? 李德明在位时,党项向西进取,消灭了一直在背后掣肘的甘州回鹘,占据了整个河西走廊,并积极向青唐吐蕃进取,虽然屡战屡败却也夺取了大片土地。 从而让党项人真正具备了立国的条件。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党项人被打疼后,也是恭顺的不得了,年年遣使求和,同时还去了辽国告状,据说是拿出了申包胥哭秦庭的做派,哭的辽国的老皇帝都心软了。 所以,对党项人不要看他们说什么?应该看他们在做什么! 石得一恭敬的点头,然后问道:“大家,会不会是仁多氏的内乱,让其元气大伤?” 赵煦微笑着摇摇头:“不可能!” “西贼内乱,隔三差五就有,何时有伤过元气?” 仁多家确实很大。 可其精锐尽丧在兴庆府,剩下的都是些奴隶、农奴和贵族。 党项人一鼓可灭。 奴隶、农奴们也不会抵抗。 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换了个主人而已。 所以,仁多家的内乱,对党项人非但不是坏事,说不定可能还是一个好事。 现代有言:一鲸落,万物生。 对西夏这样的部落国家而言,一个大部落的消亡,不仅仅意味着其他人可以分而食之,也能壮大国力。 同时也意味着更多家族的崛起。 这个时候你就要问了——死掉的那些人呢? 一个全民皆兵的国家,死掉这么点人算什么? 人家分分钟满血复活。 旁的不说,仁多家空出来的职位、土地和牧场,就够征召多少人了? 反正,党项人又不值钱! 要想彻底打掉党项人的战争潜力。 只有一个办法——效仿蒙古人,深入西夏腹地,彻底消灭其有生力量,夺取其关键领土,将党项各部连根拔起。 赵煦对此,是有深刻理解的。 毕竟,他上上辈子亲政后就一直在攻略西夏。 在现代的时候,也参与了好几个西夏考古工程。 他太了解党项人了。 这个民族就如同野草一般,牢牢的扎根在灵夏,还已经将根蔓深入河西走廊。 所以,党项人忽然提出要拿马来换交子。 赵煦感觉,不是其国内发生了大规模天灾,就一定是梁氏出了问题。 想着这些,赵煦就好奇起来,问道:“再去问问看,仁多保忠逃到哪里去了?” “契丹,还是我朝?” “有他的消息,立刻告诉我!” “唯!”石得一:“臣会和枢密院的官员打好招呼的……” “去吧!”赵煦继续低头,认真吃饭。 只有好好吃饭,才能长高长胖。 注:神宗下葬在十月乙酉,也就是24日。 (本章完) 第两百五十八章 章惇求对 吃了早膳,赵煦便在御龙直的保护下,从福宁殿和保慈宫之间的回廊,迎着绵绵冬雨,到了保慈宫中。 此时,两宫正在批阅奏折,见赵煦来了,便都笑起来。 “六哥今日早上又睡懒觉了?”向太后笑着问。 “官家年纪小,多睡睡也正常!”太皇太后笑眯眯的说着。 赵煦请了安,就坐到两宫中间,答道:“冬日太冷,儿就贪睡了一会。” 这个时候,文家的那个小姑娘,端来了温着的冬饮子。 这个小姑娘做事还是很仔细的,入宫后,两宫和赵煦的饮子便都是她在带人准备。 不得不说,文家真的深谙养生。 四季不同饮子,根据不同季节调整。 譬如冬天的热饮,一般就都是紫苏饮、麦冬饮。 赵煦和她也算熟了,便与她点头道:“多谢熏娘!” 后者道了个万福,就主动退避到一旁了。 这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 赵煦笑了笑,便看了一下今日煮的饮子,却是麦冬饮,里面还放了党参等物。 赵煦点点头,端起来慢悠悠的喝着。 麦冬的滋味,混杂着淡淡的党参清香,少许蜂蜜调味,加上特殊的烹煮手法,使其喝起来格外舒服。 赵煦喝了大半,就将茶盏放下来,然后悠悠道:“太母、母后,我听说司马公昨日入京了?” “嗯!”太皇太后轻哼了一声。 高家的命妇,一直在她面前,拐弯抹角的说着司马光的坏话。 尤其是司马光去了陈州后,高家人就将在陈州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和她讲了。 自然,司马光的能力,已经在这位太皇太后心中,被无限怀疑。 毕竟,一个只能靠着杀人立威的大臣。 怎好为国家宰执? 也就是先帝有旨意,她才不得不捏着鼻子将之召回,准备任命为宰执。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太母,司马公乃是皇考亲近的大臣,也是天下有名的名臣。” “可我却听说,司马公在汴京城中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 “所以就想赐给宅邸,以显示我大宋善待儒臣,优容元老之政……不知道太母、母后的意思?” 向太后则欣慰的说道:“六哥能这样想,实在是国家社稷之幸!” “娘娘觉得呢?”她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虽然有些不大乐意,可,官家都提了要求了,她若拒绝,传出去也不好听。 再者,宰执赐第,乃是传统。 毕竟,汴京城像样一点的宅邸的价格,哪怕两宫也清楚,哪怕以宰执大臣正常的俸禄,也是绝对买不起的。 难道让宰执租房? 那搞不好,就又会出现堂堂宰相,为了个宅邸就抢着娶寡妇的事情了。 此事当事人之一的后代,现在就坐在这保慈宫里! 当年,此事发生后,听说连辽人都在偷偷看笑话。 大宋如今那里还能被人这样笑话? 所以,仁庙以后宰执在京的宅邸,就都是天子钦赐。 不过,罢官后多半就要收回。 只有那些深得天子信任的宰执,才能在汴京城中有一个可以传袭子孙的房子。 这也是一个长期饭票。 于是,向太后便问道:“六哥想给司马公赐第何处?” “昭庆坊吧,儿听说那边房子不少!” 向太后点点头,太皇太后想了想,也嗯了一声。 昭庆坊她们当然知道在那里。 乃是在汴京内城东北的封丘门一侧,毗邻惠和坊、打瓦寺。 两宫之所以清楚这些,是因为大宋的内廷机构之一绫锦院、内锦院最初都在昭庆坊。 所以,此地绝大多数屋舍,都是皇室所有。 剩下的,也基本是皇家赐第的人家。 排面自然不错,而且,历来很受士大夫们喜欢。 太宗朝的名士种放旧宅就在昭庆坊。 而种放终生未婚,没有子女,所以其财产就留给了他的侄子种世衡。 种世衡后来投笔从戎以文转武,成为如今大宋西军将门种家的开创者。 换而言之,昭庆坊的种宅,就是种家的祖宅。 种氏子弟,都会在汴京城渡过他们的少年和青年,然后前往西北沿边,接过父祖衣钵。 …… 司马光看着窗外的绵绵冬雨。 一辆太平车,满载着石炭,从官廨前的道路缓缓而过。 哪怕下着雨,但沿街的百姓,依旧戴着蓑衣,出现在了路边。 他们都在等着太平车停下来,然后购买其售贩的石炭。 冬天来了,汴京城物价最贵的季节也随之而来。 司马光甚至能听到有百姓埋怨:“怎么又涨价了,几天前不是才两百钱一石吗?” 一石十斗,为百二十斤。 算下来,一斤石炭一个多钱,确实是非常廉价的燃料了。 价格只是木炭的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 但司马光却听到,架着太平车的商贩高声道:“汝嫌贵,洒家还嫌贵呢!” “今天天马坊的石炭,就已经是一百八十钱一石了!” “两百三十五钱一石,洒家一石只赚三十五钱,很便宜了,要不汝之去城外天马坊买……” 司马光叹息一声,关上窗户。 他知道的,一石石炭要取暖还要做饭。 一个普通四口之家,要不了半个月就会烧完。 换而言之,一个月一个普通家庭取暖费就是四百甚至更多。 而百姓在冬天,本就赚不了太多钱。 唔…… 也不对! 司马光想起了昨日晚上,他听范祖禹说的一个事情。 官家依然在命开封府,从民间征购麻袋。 以为储备,也做日后转运麦豆之用。 所以,汴京城有不少人家,哪怕在冬天也可以织麻袋补贴家用。 另外,官家还让开封府大量征购硝土。 就是各家厕所或者牲畜圈里的土料,开封府会专门根据硝土的质量给钱。 一般一石普通的硝土,也能卖不少钱。 若是熬成硝,价格据说会翻倍的涨。 这也多少算是个财路。 而那些硝土则全部送去了专一制造军器局。 据说官家命沈括,深切研究火器。 这硝土、硝石就是火器必不可少的东西。 就和胶革、皮筋一般。 想着这些,司马光就感慨着:“真不愧是仁圣天子也!” 一个既愿意给百姓好处,同时也肯罢废那些倍克之法的少主。 此外,这位陛下还礼贤下士,愿意听取大臣谏言。 确实是他能想象的最完美的天子模型。 正这样想着,他的儿子司马康,就兴冲冲的来到他面前,拜道:“大人……天子遣使来也……” 司马光听了,立刻站起来,吩咐:“快快为老夫准备朝服、香案……” 他以为,天子准备传召他入宫独对。 可惜,等天使来了,宣读完旨意后,司马光多少有些失望。 但他还是恭恭敬敬的接了旨意。 “官家可有话要和老臣说?”司马光带着希望问着,那位宣读完旨意的天子近臣。 便听着对方道:“好叫相公知晓,昨日大家听了相公入京的消息后,便已吩咐要赐第,以显国朝褒扬儒臣,优容元老之制……” “今日请了两宫慈圣旨意,便命某来传旨了!” “某来前,大家还叮嘱了某,说:司马公乃是先帝元老,天下名士,切不可怠慢!” 司马光听完,面朝福宁殿再拜谢恩:“官家隆恩,老臣感激涕零!” 虽说没有立刻传召独对的旨意。 但这份心,却让司马光备受振奋。 “官家是支持吾的……”司马光在心中说着。 只要有官家支持,他就可以和都堂上的小人们做斗争。 司马光被圣旨赐第的事情,立刻就在都堂和中书传开了。 虽然宰执赐第很常见。 可尚未拜宰执就赐第,就有些罕见了。 韩绛得知了事情后,就开始想起来了。 “赐第昭庆坊?” “官家圣意,究竟为何?” 昭庆坊,虽然是很多士大夫大臣,都喜欢的地方。 却不是传统的宰执赐第之地。 宰执赐第,一般都是在御街两侧,而且一般越靠近皇城,就越受重视。 而昭庆坊就离得有些远了。 每天上朝,得从土市子那边过来。 司马光年纪也大了,天天骑马,顶着寒风上朝? 他能经得起几次寒风? 当然,司马光可以请求天子,赐他肩舆。 问题是,除了致仕宰执,谁肯要天子赐肩舆? 而且,以韩绛对司马光的了解,他很清楚,司马光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人抬着他去上朝的——以人为畜,非君子所为! 所以啊…… 真是伤脑筋的呢! 韩绛想着,就看到了从令厅出来的章惇。 两人对视一笑,都明白了彼此如今在想的事情。 如今,韩绛和章惇,倒是成了这都堂上的搭档。 特别是役法调整之后,开始对青苗法进行检讨。 章惇就以其在这方面的权威给韩绛背书。 正是在章惇的极力支持,吕公著的配合下,都堂才在前不久通过了设立青苗法检讨司的省劄。 此事,引起了不少新党大臣的非议和攻击——他们觉得,青苗法已经至善至美,那里需要修改? 调整一下几条法令不就得了。 但真正清楚实情的人却都知道,青苗法的好与坏完全取决于官员的好与坏。 遇到好官,青苗法就是善法。 可以发挥它真正救济百姓,鼓励农桑的特点。 然而,一旦遇到坏官,甚至只是庸官,瞬间就是破家灭门的利器! 这也是王安石的很多法令的糟糕之处。 那个拗相公,一厢情愿的觉得天下官员素质都和他一样,也都能像他一般,轻易压服地方胥吏。 但事实却是——真正按照青苗法条例做事的官员少之又少,能将胥吏们驯的服服帖帖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于是,青苗法也就在执行过程中完全变形。 王安石定下的法令,青苗贷利息只有两成。 然而,元丰之后,地方州郡的青苗贷,除了少数几个军州,真的在按照王安石的法令执行。 其他地方,都已经突破了王安石法令的限制。 很多地方,欺负百姓不识字,把两成利息变成四成——夏税收一次,秋税再收一次,可不就是四成了? 至于多收的那些钱去哪里了? 根据韩绛的了解,还真不一定进了官员自己腰包。 大多数钱,其实塞进了胥吏腰包。 但,这还算是好的。 最怕的是遇到那种官员自己贪,下面的人更贪的例子。 这些家伙直接把青苗贷玩成了比过去大户们盘剥百姓的高利贷还可怕的东西。 人家不仅仅九出十三归,还强行摊派! 借也得借,不借还得借。 这就将大批农民,逼到绝境。 然后这些农民要么变成了盗匪,要么丢下土地和房子,逃亡外乡,成为客户,或者逃进城市。 把自耕农逼得连地都不要了。 可以想象,那些人的贪婪。 所以,韩绛知道,青苗法不变不行。 章惇则是知道,青苗法不趁着现在变,以后恐怕就会被废掉,与其被人废掉,不如改革青苗法,让它少些问题,多些好处。 至于吕公著? 他在扬州的时候,在吕希哲的劝说下,打着常平仓的名义,做着青苗贷的事情,也尝到了些好处和甜头。 三人一拍即和。 所以,现在御史们开始弹劾他们三了。 说他们三个结党! 韩党、吕党、章党,都有人说。 所以,现在若非必要,哪怕在都堂上,他们三人也会避嫌,不会和过去一样,随意走动了。 章惇回到自己的令厅。 他命人将门关起来,然后坐到公案前,烤起火来。 一桩桩事情,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 可他还是没有猜到,官家对司马光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要不,去问问刑恕?”他想着。 可这个想法才起就被他掐灭了。 刑恕现在可威风的很! 以中书舍人,三为馆伴使——他不仅仅和辽人谈笑风生,也和西使有来有回。 偏生每次都能从这些人嘴里撬出不少东西。 所以,章惇知道他主动去问刑恕,恐怕非但问不出什么东西,搞不好回头刑恕会卖了他章子厚——章惇窥伺圣心! 这个罪名,可不是好担的。 所以…… “要不……请对?” 章惇眨着眼睛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 正好,青苗法检讨所成立,宰执们是要派个人去和官家对奏,阐明都堂的想法,以便尽可能得到官家支持。 这样想着,章惇就拿起笔来,开始写求对的表章。 (本章完) 第两百五十九章 也得去别人家里搅一搅 章惇将表章写完,便命官吏送去给其他宰执看。 这是必须的流程,也是如今都堂的潜规则——宰执主动求对,必须得到所有其他宰执同意。 否则…… 人家就会怀疑你是告黑状了。 这是有先例的:真庙驾崩后,章献明肃垂帘听政,宰相丁谓权倾朝野,章献明肃欲除之而后快,却苦于找不到支持的宰执。 这个时候,次相王曾看到了机会,就找了个借口,请求留对。 丁谓没有防备,王曾抓住这个机会,告了丁谓黑状。 然后…… 权倾朝野的丁谓就这样倒台了。 很简单吧? 但这就是权力运转的奥妙所在。 也是异论相搅的妙用。 确保朝堂不是某人、某派的一言堂。 让皇帝随时都可以罢免宰执! 章惇写的表章,送到都堂各位宰执手中,诸位宰执看了,心领神会,于是都在表章上签押。 等表章送回章惇手中,他检查了签押,确认无误后自己也签押其上。 这样,他就不是自己请求独对了。 而是代表宰执们,向天子陈述国事。 不过,这样一来,起居郎就必须在场,记录一言一行了。 …… 赵煦回到福宁殿,睡了午觉,然后就起来开始准备功课。 “大家……”石得一来到他身后,禀报着:“臣在枢密院查清楚了……” “沿边各路,自七月之后,一直有着断断续续的报告……” “嗯?”赵煦问道:“都报告了些什么?” “西贼境内大旱无雨,麦不出苗……”石得一低声汇报着。 “此外,青唐邈川大首领温溪心,也有报曰:七月以来,西贼大旱无雨,人畜饥饿已急!” 赵煦笑了起来:“善!” 原因找到了。 真的发生了大规模天灾! 而且,影响范围恐怕很大。 “对了……”赵煦想了起来:“那个温溪心,似乎就是上个月亲至熙河朝觐佛牙舍利的那位大首领?” 青唐吐蕃,又称青唐六部。 所以一共有七位大首领,六部首领各自一个,唃厮啰的子孙一个。 此人和唃厮啰有着血海深仇——其父乃是温逋奇。 就是那个和李遵立一起拥立唃厮啰,想学司马懿结果玩脱了,被唃厮啰利用赞普身份反杀的那个青唐吐蕃的豪强。 温溪心和唃厮啰有杀父之仇,自然矢志于报仇。 所以,他一边向大宋靠拢,同时也和西贼眉来眼去。 此人的行事风格素来就是——谁帮我报仇,我就给谁卖命。 算是青唐六部里的反唃厮啰代表。 当初宋军西征,擒获木征兄弟,温家就没少帮忙提供情报甚至带路。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温溪心最后还是死在了阿里骨手中。 “派人去熙河路,告诉两位国亲,温溪心下次再来,替我问一句,有没有兴趣来汴京朝拜汉家阿舅!?” 赵煦在听石得一提起温溪心,然后回忆起这个人和他的下场后。 赵宋官家的血脉天赋就已经发动——异论相搅,怎么可以只在自家朝堂上搅? 要勇敢的去别人家搅。 青唐吐蕃就是一个很好的实验场所。 石得一楞了一下,然后迅速点头:“臣明白了!” 现在他和赵煦说话,几乎都是公开进行。 只是不让外人在场罢了。 而都堂宰执其实也都明白了,石得一和他的探事司,就是赵煦的耳目。 就连两宫也都知道此事。 向太后是支持都来不及,而太皇太后则是不反对。 毕竟,石得一本就是先帝的大臣,探事司本来就是皇帝的耳目。 现在赵煦只是拿回他自己的东西而已。 谁敢反对?谁敢质疑? 难道还有人想着,不让天子执掌权力?甚至让天子变成睁眼瞎? 当然了,赵煦知道控制度,不会做那些真正刺激士大夫们敏感神经的事情。 很少让探事司去监视大臣,只是搜集些公开的情报,同时统计一下汴京各处物价,接着有选择的将其中一部分刊登到汴京新报上。 让所有人都能共享这些信息。 既便民,同时也方便引导朝野舆论,同时给将来亲政打好基础。 石得一还要再说些什么,冯景就带着通见司的人来了。 一封宰执表章,送到了赵煦面前。 赵煦打开一看,立刻笑了起来:“章子厚啊……” “去问一下,看看章卿明日何时有空?” “朕就在崇政殿中召见他!” “去吧……”赵煦下意识的挥手。 无论是石得一还是冯景,都在这个刹那楞了一下。 这么久了,他们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主君在见到一个大臣上书后,笑的这么开心的。 赵煦也止住笑声,恢复严肃的神色,想了想,他就又笑起来:“还不快去!” 心中虽然多少遗憾。 可这种事情,它不听指挥啊,都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了。 在殿上赵煦还能控制住自己,可私下的时候,他就松懈很多了。 自然很容易就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态度。 不过,无所谓! 说不定,还可以利用这个事情,进一步增加自己的神秘属性。 皇帝首先要忽悠的,就是他身边的人。 而这也是最难的——朝夕相处,再笨的人,也都能摸到一点你的喜好,何况这些内臣都是人精,察言观色的技能点满了的人。 这个时候,就需要表现出让他们摸不着边的一些特点了。 冯景和石得一都忍着好奇心,乖乖的退下去。 只不过,在出了福宁殿的内寝,两人就都对视了一眼。 “大家,对其他大臣,好像从未有过如同今日这般轻松的模样?”石得一低声说着。 冯景低下头去,根本不敢说话。 他甚至得赶快让自己忘掉刚刚所见的一切。 不然,惹了大家厌烦,搞不好就要扫地出门。 张茂则的教训,更是让他胆战心惊——现在谁还不清楚,那位大内重臣的下场? 太皇太后也只是顾及颜面,才说他是上表告老,去给慈圣光献和仁庙守陵了。 石得一看了一眼冯景的谨慎模样,知道这个人和李舜举一样,都是那种胆小的人。 也就不再和他说话,而是转头就去都堂了。 注:续资治通鉴长篇十月丁丑条目记载泾原路、环庆路都有报告西夏大旱无雨,麦不出苗。 也记录了温溪心的上报。 不过,宋朝这边,并不想出兵,也不可能出兵——人家国丧,哪怕神宗在也不可能出兵的。 哀兵可是很恐怖的东西! 主角就更不会了,这个时候出兵,等于帮西夏人团结。 (本章完) 第两百六十章 君臣独对(1) 章惇有些惴惴不安的出现在了内东门下。 他怎么都想不到,官家居然会让他自己选时间觐见。 这就实在是让他惊疑不定,也让他满脑子都是猜测。 因为,官家上午才赐第司马光。 下午就又派人传旨,以一种极为罕见的姿态,表达出愿意迁就他的时间的态度。 谁不知道,司马光是旧党赤帜,而他章惇则是朝中如今最坚定的新法大臣? 正胡乱想着,閤门通见舍人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省佐,请随某来……”来人的声音很熟悉。 章惇抬头看了看,是狄咏。 乃是仁庙大将狄青的次子,本月中旬,官家通过太后以圣旨将其召回,任为阁门通事舍人,并兼掌了御龙骨朵直指挥,加带御器械,并自东上閤门副使,擢升为东上閤门使。 而理由,朝中人尽皆知——朕慕嘉佑之政,而欲褒扬功臣,闻狄武襄公之忠,甚敬之,其以狄青子狄咏为阁门通事舍人并御龙骨朵直指挥。 这旨意,确是官家亲口口授,然后交到了枢密院,又枢密都承旨草诏的。 而章惇和狄咏是老相识了。 当年他经略湖南,狄咏就曾在他麾下听命。 元丰四年的时候,狄咏任环庆路副总管回京述职时也来拜谒过他。 本以为狄咏不会如此迅速的接掌职权。 不意,他已经完全的承担起了閤门通见舍人的职责。 这让章惇惊讶不已。 因为正常来说,一般需要半年以上的考验、观察,閤门通见舍人才会被正式的允许接掌引见之权。 “官家已在崇政殿……”狄咏低声提醒了一句。 章惇回过神来,连忙谢道:“多谢子佳!” 在心中,章惇更加惊讶。 因为,一般大臣觐见,都是要等官家的。 现在反过来,官家先在殿上等他了。 这其中昭示的东西,让章惇颇为激动,也甚为惶恐。 狄咏不再说话,只是沉默的领着章惇,走在冬日阴雨天的宫闱回廊下。 不多时,便到了崇政殿前。 章惇整理了一下仪容,狄咏则入殿去通报。 片刻后,他就出来了:“官家有旨,命省佐入殿独对!” 于是,章惇持芴再拜,然后才亦步亦趋登上殿阶,趋步向前到了殿中。 崇政殿内的长明灯已经都被人点亮。 在殿中右侧,一扇屏风后,有人影绰绰那是起居郎在屏风后,随时记录君臣言行。 章惇余光扫了一眼,就收回来,恭恭敬敬的对着那个已经坐在殿上御座的少年天子,拜了两拜,然后才道:“尚书左丞、门下侍郎臣惇,拜见陛下,愿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殿上的少年官家说道。 “来人,给章卿赐座、赐茶……” 章惇连忙拜谢,然后就坐到了一张被人搬来的椅子上。 一盏煮好的茶,被内臣奉来他面前。 章惇恭敬的接过来,然后茶叶的香味,让他鼻子动了动。 “是商洛的茶叶……”他心中一惊,这香味他不会认错。 章惇虽然是福建人,可他为官的起点,却是在商洛县。 在商洛为官的那几年,让他彻底习惯了商洛茶叶的味道,反而不习惯喝福建的建茶了。 而这个习惯,是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的。 便听着殿上的小官家说道:“朕已经看过了卿呈递的青苗法检讨要略……” “今日召卿相见,还请爱卿,详细为朕说之!” 章惇收敛心中的惊讶,持芴拜道:“臣惶恐,请为陛下言之……” 于是,便将他还有韩绛、吕公著的意见,都介绍了一遍。 章惇是很聪明的。 所以,他没有隐瞒任何人的说辞。 只是平铺直叙的介绍了三位宰执对青苗法的态度。 总结就是韩绛想改,章惇想小改,吕公著则想大改甚至干脆罢废,将常平仓仓法捡起来拾掇拾掇,用来取代青苗法。 殿上的官家听完,似乎深思了很久,然后才问道:“以卿等所言,若要改的话,当如何改?” 章惇再拜,说道:“以臣愚见,只需将青苗法中条例,限定为两分利息,且不许摊派、强借即可……” “康国公则以为青苗法还细细检讨,详细条贯,并从中枢选派朝官,去往地方监督青苗法条例,旦有人违法抗命,即刻弹劾……” “东平郡公则认为,或许常平仓法更妙,不过青苗法若是改动合适,也能接受!” 只听着官家站起身来,似乎踱了几步。 然后他就回身,再次坐回御座。 “卿所言种种,朕知晓了!” 他忽然提高了声调,说道:“以朕之见,卿所见、韩丞相之见、吕执政之见……虽所言不同,却殊途同归,皆乃吏治问题!” 章惇立刻持芴而拜:“圣明无过陛下!” 他心中,对这位官家的评价,再次上升。 能直接跳过所有问题,直指真正关键所在。 这位官家,简直是天生适合执政的君王。 “既是吏治问题,卿可有办法?”小官家用着稚嫩的声音问道。 章惇不敢隐瞒,只能拜道:“臣愚钝,暂无解法……” “只是,事情总归要做!不可因噎废食!” “以臣愚钝之见,即使青苗法有种种问题,地方军州未能贯彻执行朝廷法令,胥吏上下其手……” “但有青苗法好过没有!” “若无青苗法,百姓荒年借贷无门,地方形势户趁势逼人……而有了青苗法后,地方形势户便开始为百姓出头、做主了!” “也愿意借贷了……” 这是事实,也是青苗法之所以有无数非议,却依旧能得到无数士大夫官员支持的原因。 青苗法这个东西吧,好与坏先放开。 有没有,才是最重要的。 有的话,百姓就有选择的余地。 形势户不借,还有官府,哪怕同样九出十三归利滚利。 至少对百姓来说是一个选择,也是一个可以逼迫形势户们让利的办法。 殿上的官家,却在这个时候,悠悠的问了一句:“卿所言倒是合理……” “只是如此一来,岂非怨归于朕,而恩归于下了?” 章惇被吓得头皮发麻,连忙再拜:“臣惶恐!” 这正是问题的核心所在,也是旧党一直揪着青苗法不断攻仵的关键所在。 怨归于上——地方官乱摊派,乱加钱,老百姓懂的也不多,只知道是赵官家的法令。 若是破家灭门了,他们恨谁? 恩归于下,就更好理解了,在章惇的逻辑,青苗法再有万般不是,也可以逼迫形势户豪强们让利。 于是问题来了。 形势户们让利,百姓感谢谁? 难道是汴京城的赵官家? 肯定不是,一定是让利的形势户自身! 于是,旧党大臣就可以光明正大,甚至打着‘为江山社稷着想’的旗号,对青苗法发动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错非是先帝意志坚定也错非是先帝矢志于开疆拓土,收复灵夏、幽燕,需要大量的钱。 所以,先帝才一直当没有看到这个问题,也不提此事。 不然的话,仅仅是这一点,青苗法也早就被罢废了。 而如今,官家却直接点出了青苗法的核心弊端。 对皇帝来说怨归于上,恩归于下,实在是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情况了。 章惇自然开始害怕。 害怕这位陛下,趁着他今日独对的机会,对青苗法一击必杀。 若他亲自开口,判处青苗法死刑。 那青苗法就真的要被罢废了。 而且基本不可能再有恢复的机会。 正当章惇绞尽脑汁要想办法找理由的时候,他就又听到那位官家说道:“卿不必如此!” “皇考的法令,自然是好的,只是下面的人,不遵从皇考的旨意,擅自变更国家法度,压榨百姓,败坏制度……” “这就是朕今日召卿来此的缘故!” “也是皇考当初,对朕叮嘱的大事!” (本章完) 第两百六十一章 君前独对(2) 章惇听着那位官家的话,整个人顿时就一机灵。 然后如释重负的吁出了一口气。 只要不罢废就好! 旋即,章惇也立刻反应过来,官家前面说那么多,其实只是在敲打他。 或者是整个新党。 他点出了问题的核心关键——怨归于朕,恩归于下。 所以,新法大臣应该识相点,不要再纠缠下去。 想到这里,章惇的态度就变得越发恭敬起来。 他大概猜到,这位官家必然有他的想法,于是小心翼翼的问道:“臣愚钝,请圣意明示……” 倒不是他想不出办法。 而是这种事情,必须要皇帝给一个方向。 不然的话,就是越做越错。 作为执政,章惇这点政治敏感性肯定是有的。 只见那位少年官家沉吟片刻,就道:“不是天下所有百姓,都能如汴京城百姓一般识字!” 汴京自五代以来,就是政治中心。 繁荣的商业,昌盛的文化范围,加上雕版印刷的普及,让汴京市民的识字数量达到了当前生产力的瓶颈。 虽然没有人统计过但光是从汴京人总喜欢打官司就能看出些端倪了。 大字都不识一个的黔首,会知道打官司吗? 知道去打官司的人,肯定多少懂些法令。 但其他地方呢? 尤其是广大农村地区一个村能有几个人识字? 不识字的措大,就只能被人骗的团团转。 “所以,朕的意思是给青苗贷换个名目……” “不如就叫便民低息贷,并标注年息两分。” “叫百姓即使不识字也能知晓,此贷息钱很低!” 章惇听着,自然立刻恭维起来:“圣明无过陛下!” 皇帝嘛,不管是聪明的、愚笨的、进取的、懦弱的,都是要哄的。 不哄着他们,大臣是没办法做事的。 比如说真庙,要不是寇莱公超水平发挥,将他哄到了澶州,现在大宋京城还是不是汴京,甚至现在还有没有大宋都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可御座上的少年官家,却似乎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是吗?” 章惇低着头道:“臣岂敢欺君?” “呵呵?”少年天子笑着,却像是在嘲讽一样。 “天下事若如此简单就好了……”他悠悠叹息着。 章惇不知为何也跟着叹息了一声。 天下事,从来不简单。 更不是一个政策,一个法令就可以更改的。 因为,官府是人组成的。 是人就有着七情六欲,所以上面规定的再严格,下面的人也能找出他们的应对之策。 而大宋的体制,臃肿而复杂。 朝廷法令最多能落到军州层级,到了县、乡就真的是看官员们的良心了。 可这年头良心又不值钱。 再加上胥吏在中间插一手,截留一点,苛捐杂税就是这样泛滥的。 “所以啊……”御座上的官家道:“朕想着,这便民低息贷可不可以官督民营?” 章惇听着,整个人立刻炸刺:“陛下,万万不可……” 官督民营这个概念,他虽然是第一次接触。 可章惇还是第一时间就理解了。 字面意思嘛。 无非是将包装成‘便民低息贷’的青苗贷,交给民间形势户经营,然后由官府监督、抽税。 这在大宋并不稀奇。 矿业基本都是这个模式。 榷酒法也是类似模式。 可问题是,这两个事情,都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官府可以直接控制! 譬如矿业矿山就在那里。 民营的矿主,想要经营就必须按照官府的办法来。 榷酒也如此,官府垄断、控制了酒曲。 私人想要酿酒就必须和官府购买酒曲。 于是形势户们就开始利用自己的财力,和官府达成了扑买的协议。 这就有了汴京城的三十二家正店——每一家皆是掏了大钱,从官府处买了本年的酒曲额度,他们也借此完全垄断了汴京城的酒业,其他人想要买酒,就得从这三十二家正店进货。 而章惇知道,无论矿业还是酒业,商贾都是以逐利为本。 他们花钱是为了赚更多钱。 同样的道理,便民低息贷若是民营。 形势户们要么干脆废了它,在自己的地盘不发这个贷款,纯当给官府交了保护费,换来自己在地方上随便鱼肉的特权。 要么就是必然要分肥。 两成年息? 就算全给他们也不够! 四成起步,利滚利才是正常操作。 …… 赵煦端坐在御座上,看着章惇炸刺的模样。 脸上的笑容,终于再也压抑不住。 他笑的无比灿烂。 这才是他熟悉的章惇! 一个平时喜欢开玩笑,看着似乎不大靠谱,但到了关键时刻,却绝对会比任何人的想象中的他还要强硬、也还要坚持原则的大臣! 所以,在上上辈子的元祐初年,旧党在司马光率领下一手遮天,所有人都噤声的时候。 他站了出来,几乎一己之力,就要将司马光赶出朝堂。 可惜,他遇到的是,根本不会和他玩规则的旧党士大夫。 于是…… 章惇虽然让司马光在天下人面前暴露出了他的短板。 但却反被扣上了无数帽子,指斥为奸臣小人,赶出了朝堂。 于是,他在御前愤怒的咆哮了起来:“他日安能奉陪吃剑?” 好在赵煦对章惇已经足够熟悉了。 所以,他笑着道:“相公莫急……” “此事,也并非要马上做……都堂上且慢慢计较!” “其他事情,先行考量再说!” “朕有的是时间,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总归能想到妥善解决的办法……” 这其实就是画饼。 也是在故意放风,减少民间形势户的对抗和敌对心理。 当然也不仅仅是画饼。 等宋辽交子发行个几年,信誉完全稳固,百姓也都有了接受和认可后。 再顺势推出近现代的银行体系,哪怕是钱庄这种明清的机构。 如此,无论是缓解钱荒还是给大宋经济润滑,都有着不错的成效。 章惇何等聪明的人物? 他一听,就听出赵煦的话外之音。 当然了,他只在第一层,想了想,章惇就拜道:“圣明无过陛下!” 看吧! 刚刚还在炸刺,现在就又圣明无过陛下了。 这皇帝啊,想要好好当,确实是个累活。 这也就难怪了,很多皇帝年轻的时候,明明励精图治,政绩斐然,可中年之后就开始放羊摆烂。 道理是很简单的——朕为天下操劳了这么多年,享受享受怎么了? 今天胃胀的很,结石也跟着在疼,状态实在不好,请假一天。 明天早起更新还债,应该可以将今天欠的还掉。 (本章完) 第两百六十二章 伴读和涟漪 “青苗法的事情,先且这样吧……”赵煦跳过了要和章惇继续讨论青苗法的程序。 大方向确定了,剩下的就是细节。 而细节方面,自然是要大臣去处置。 不然的话,要宰执做什么? 章惇举起朝笏,就想着要拜辞,赵煦却在这个时候叫住了他。 “章卿……” “朕听说卿子持,年纪只比朕大一些……” 章惇低头答道:“奏知陛下,犬子持年已十七……” “也就大七岁而已!”赵煦笑了起来:“朕正好缺些伴读,明春就让卿子入宫,陪朕一起读书吧!” 章惇有些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但这皇恩浩荡,却由不得他立刻就拜谢:“臣谢陛下隆恩……” 说着,他就要推辞。 可赵煦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说道:“卿不可推辞,朕意已决矣!” “明岁二月经筵重开前,叫卿子入宫来!” 说完,赵煦便看向章惇:“卿难道忍心,朕一个人在宫中读书,没有人可以互相请教?” 章惇被堵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再拜谢恩。 但内心的忐忑和不安,却已经在不断攀升。 因为他太熟悉赵官家们了。 先帝的时候,每加隆恩于大臣,就必然是让大臣背锅了。 比如说韩缜熙宁割地前,先帝就对韩缜大加恩赏。 搞得韩缜不背锅都不行——天子都肯收买你了,你这个大臣背个锅怎么了? 所以,韩缜在先帝驾崩后,听说要外任那个高兴啊——终于,可以不背锅了,爽!立刻就上了辞表,高高兴兴去了苏州。 章惇还送行了呢。 所以…… “现在轮到我章子厚背锅了吗?”章惇想着,就低着头,等着那位官家提出他的要求。 可是,等了很久,那位官家却只是坐在御座上,似乎在饶有兴致的打探着他。 “陛下……”章惇只能出言试探着。 “子厚还有事?”赵煦却是微笑着问道。 章惇抬起头来,看向殿上。 虽然看不得那位官家的模样,但他能大抵感受到,官家的心情是很不错的。 于是,章惇只能再拜:“那臣便告退了……” “嗯!” …… 章惇直到步出左昭庆门,依然是满头雾水。 赵官家居然没让他背锅? 这让章惇有些不习惯。 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是民间的百姓都知道的事情。 现在官家,忽然推恩,让他儿子章持明年到宫中伴读? 这是天恩浩荡,也基本是预定了一个进士及第——官家身边的伴读,若是连个进士都考不中,那岂不是在说官家自己的学问也很拉? 谁敢啊!? 而到了殿试上,官家御笔一点,章持的名次肯定要被提到一甲。 当然,前三就不要想了,有那个实力都不可能让其前三。 然而…… 章惇松了松衣襟,他知道,此事一旦出现,朝野物议必将汹汹而来。 御史台更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除非,章持中进士那一年,他章惇不在都堂。 想到这里,章惇感觉自己似乎猜到了。 “官家在暗示我,将来可能会外放我去某地?” 什么地方呢? 考虑到他章惇的履历,也考虑到官家自始至终在朝野大臣面前展示的姿态。 章惇大概能猜到了。 “若是过完年,广南西路出事的话……”章惇想着。 “吾便知晓了!” 朝中大臣,熟悉南方的不多,而对南方有足够了解的就更少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章惇回到都堂,和韩绛见了面,把陛见的事情和韩绛原原本本说了。 韩绛当今下了宰相省劄,将两府宰执都召集在一起,开始针对章惇带回来的天子之意,进行商议。 …… 赵煦回到大内,换回便服,便去了保慈宫里。 和两宫汇报了一下,接见章惇的事情。 同时也说了让章持入宫的事情,理由很简单——儿听说仁庙读书有晏殊伴读,儿很羡慕,所以就想找些伴读,恰好章惇入宫,就点了其子之名。 这种小事,两宫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向太后更是提议:“六哥确实应该多找些人来伴读,亲近宰执、勋臣,方是长久之道!” 说着,她就问着太皇太后:“娘娘觉得呢?” 太皇太后微笑着点头:“太后所言甚是!” 这是个好机会! 将勋贵子弟,都安排到官家身边。 这样官家长大了也就对这些人有了感情,自然会和他们亲近。 赵煦自然不会干预。 甚至这就是他在起念要将章持放在他身边,就已经想好的事情了。 经筵官不可能只有一个,伴读自然也是一样。 对赵煦而言,这其实也是个好事。 通过经筵官拉拢士大夫,再通过伴读,把勋贵家族给圈住。 等到明年,再想个办法,把武学那边更纂在手里面。 基本上,就可以满足他自身的安全感了。 …… 夜幕徐徐降临。 章惇乘车回到家中,他的妻子张氏和往常一般,早早的领着家人在门口等候他。 等他进了门,张氏更是亲自为他解下衣袍,脱下靴子。 看着章惇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次子章持的身上。 张氏忍不住问道:“君为何一直在看着持儿?” 章惇握住妻子的手,道:“为夫在想,持儿明明一直在家,鲜少外出,更不曾去瓦子勾栏厮混……” “官家是怎么知道他的?” 张氏惊讶了一声,连忙关切的问道:“官家知道持儿?” “可是持儿在外做了什么事情?” 就要将章持叫到面前责骂。 章惇连忙拉着张氏,道:“夫人不必着恼,是好事……” “今日为夫奉命独对,官家忽然言及持儿,还说让持儿明春去经筵上给官家伴读!” 张氏深吸一口气,其他章家人则都是欢喜起来。 特别是章持,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 而他的样子被张氏看到了,张氏顿时就道:“怎可如此骄傲?!” 她抓着章惇的手,理解了章惇的担忧。 自古,伴君如伴虎。 何况,当今官家才十岁! “夫君,为何没有推辞?”张氏问道。 章惇叹息着:“官家隆恩,况且当时官家还说了‘卿难道忍心,朕在宫中独自读书?’……话都这样说了,为夫哪里还敢推辞?” 张氏叹了一声,想到了当初真庙欲封禅泰山,并大兴土木。 但他害怕朝野反对,就给宰执大臣赐下大量珍贵之物。 以天子之尊,贿赂宰执。 宰执们只能捏着鼻子,陪他一起玩祥瑞过家家。 于是,搞得乌烟瘴气,上下沸腾。 连泰山从此在世人眼中,都褪去了神圣的光环。 张氏没有办法,只好对章持道:“持儿,从今天开始,便在家中给我好生学礼……不可有丝毫懈怠……” “诺!”章持规规矩矩的磕头。 章惇家里一般外人会以为,以章惇的脾气,必然事无大小,皆是章惇做主。 但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章惇家里真正做主的是其妻张氏。 这个从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妻子,既是章惇的贤内助,也是他的灵魂伴侣。 夫妻感情更是无比和睦,成婚二三十年来,几乎没有红过脸。 而且,好多事情,特别是涉及那些需要选择的时候,其实都是张氏在推着章惇前进。 …… 起居郎范百禄,将今天在崇政殿中记录的文字,最后整理了一遍,润色之后,就将之盖上起居郎的印信。 接着他换来一个老吏,嘱咐道:“送去崇文院归档到元丰八年十月政目下,贴注丙戊日……” “唯!”老吏恭敬的接过来,然后冒着雨,连夜送去崇文院。 崇文院的官吏们交接后等这老吏一走,就有人打着检查的幌子将那份起居录拿了起来。 “便民低息贷?” “官督民营?” “真是圣明天子啊!” “这个章子厚也太不识趣了!”有人这样说着:“天子如此善政,他竟反对!” “当弹劾之,罢黜之!” 烛光倒映着这些人的身影,在崇文院的书架间,留下长长的倒映。 …… 深夜的汴京城,樊楼之上,依旧如同白昼。 一个大腹便便的富商坐在一个雅间,两眼放光,无比贪婪的咽了咽口水:“官督民营?若果真如此……” “这汴京城的大相国寺质库,就该得是吾辈所有了!” 大和尚们放贷,可是让人眼馋的很的事情。 而汴京城发达的商贸,使得借贷成为了一件寻常且普通的事情。 “奈何朝中有奸臣啊!”在这富商对面,一个穿着锦衣的贵族叹息着:“好好的美政,硬生生的被人拦住了!” “是啊……”富商道:“奸臣不除,国无宁日!” 一旦青苗贷,官督民营,有着官府的虎皮,他们这些人还不是想赚多少赚多少? 无非给官家进贡些财税嘛。 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朝廷肯愿意让他和买扑一样,买下汴京城的青苗贷。 那就算是按照法度的两分利息来算,一年也是泼天的富贵。 “都堂相公们,似乎也都不大支持官督民营……”锦衣贵族叹道:“这也是个麻烦的事情!” 富商也叹了口气:“只能希望,将来官家亲政,可以将这等美政落实下来!” “那章子厚,得寻个机会,让他出知才行!” 这种人不能再留在朝堂上了。 他再留着,得耽误多少事情? 锦衣贵族冷笑一声:“朝政之事,岂是我等可以决定?” 他这样的人,富贵可以,但只要敢在朝政上伸半个爪子,就会被士大夫们抓着吊起来打。 若是插手宰执任免? 一旦被发现,甚至只是露出一点风声来,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整个家族甚至都可能被连累。 就像王诜家族一样! 想着王诜的家族,这个贵族就缩了缩脖子。 王家现在可是惨到连正常的磨勘,都是提心吊胆,生怕枢密院、东府给他们挑毛病。 王家的女儿,据说现在连出嫁都是难题。 人人嫌弃,避之唯恐不及。 富商当然也知道是如此。 他微笑着道:“不需要说坏话……” 那太蠢了查出来也会给自己等人惹上大麻烦。 特别是章惇之子,据说明年就要入宫,给官家当伴读。 配合着宫中消息,官家圣旨甚至允许章惇选时间入宫陛见。 这是简在帝心啊! 对这种人,谁敢得罪?谁又愿意得罪? 供起来还差不多! 锦衣贵族问道:“那依明公之见?” “章相公这样的国家贤臣,未来的宰相,怎么可以只在京城?应该去地方州郡造福百姓,也应该去建功立业!” “特别是,若地方上了事情,需要人去坐镇的时候……” “舍章相公,谁能为之?” 锦衣贵族瞬间秒懂。 捧杀! 注:章惇的儿子章持,其实很厉害。 不止文章学问厉害,同时做人做事都是第一等。 元祐时代,章惇被贬,几乎中风,就是章持入宫,在高滔滔面前,戳破了旧党结党,一手遮天的事情。 不过,章惇这个人,有着严重的道德洁癖。 他严格限制自己的儿子出来做官。 哪怕章持科举考了进士一甲。 北宋历代宰执,基本上就章惇在故意打压自己的孩子。 (本章完) 第两百六十三章 蔡确:衣锦还乡 元丰八年十月庚寅(29)。 赵煦穿着孝服,端坐于集英殿中,满朝文武,也都穿着丧服,恭立在殿中。 随着一声礼乐大奏,从集英殿一直到宣德门,所有宫门全部打开。 甲士立于两侧,人人裹素。 向太后一路哭着,送着先帝虞主,自城外琼林苑入宫。 无数妃嫔、宗室、外戚,皆素服相随。 虞主被人抬着,进入皇城的时候。 赵煦也已经持着竹杖,率着百官,来到了集英殿外等候。 等待虞主被抬到集英殿前,赵煦就率着百官跪了下来:“哀子臣煦恭迎父皇虞主!” “臣等恭迎神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神灵!” 赵煦便亲执竹杖,在前方引导,就像一个孝子扶着已经年迈的父亲,回到他熟悉的家乡一样。 礼部的官员,在两侧恭敬的侍奉着,也引导着。 最终将被抬着的虞主牌,恭敬的送到了集英殿殿东,早就已经设置成奠殿的殿堂。 素白的幡布垂下,先帝御容画像随着被人展开。 赵煦恭敬的上前去,礼部官员已经倒好了酒。 赵煦恭敬的请先帝神灵饮酒。 然后跪下来对着虞主牌再拜,群臣集体匍匐,再次恭请先帝神灵归位。 这是安神礼。 随着安神礼的结束,先帝虞主牌被人从御驾上恭敬的取下来。 然后由赵煦在旁扶着,放到已经准备好的供桌上。 接下来,就是太皇太后主持酌祭,而赵煦主持奠献。 一切完成之后,礼部尚书兼礼仪使韩忠彦上奏,先帝神灵回京路上遇到的祥瑞之事六件。 仪仗使王存上奏了先帝虞主从永裕陵回京,途中六次虞祭的经过。 左相兼山陵使蔡确,上奏了先帝山陵营造过程中发现的十九件祥瑞事情的经过。 轝车都大巡检高公绘等上报了先帝灵驾发引和梓宫暂居行宫、掩皇堂期间,官民大臣们的哀思与不舍。 于是,朝野一致得出结论:先帝实在是我大宋有史以来的有道明君! 所有人一致讴歌了先帝在位十九年取得的成绩。 然后所有人一致表示,当今天子乃先帝嫡长子,又是在先帝亲自教导抚养下长大的,所以肯定继承了先帝一切优良的品德,一定可以带领大宋王朝兴盛发达。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在告诉天下人:元丰时代,彻底成了过去。 元祐时代,即将扬帆起航。 于是,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重新回到都堂的蔡确,在上交了山陵使的印信、符节后。 他就开始写辞表。 作为宰相,既为山陵使,回朝就必然要辞相。 同时,他也婉拒了一切拜访和会客。 回家就命人将大门关起来,表示自己坚决出知,绝不留在朝中给两宫、天子添麻烦的决心。 …… 元丰八年冬十一月辛卯。 汴京城的早上,下了些冰雹,保慈宫的暖阁开始烧起了木炭。 在炭火带来的温度的温暖下。 赵煦坐在两宫中间,看着手上的辞表。 “蔡相公,真是高风亮节……”赵煦感慨着:“若国家大臣,皆如相公一般,公忠体国,知进知退,何愁天下事不昌盛?” 两宫都是露出笑容。 和赵煦上上辈子不同,这一次的蔡确,没有做联络殿帅逼宫的事情。 于是,也就没有为了自保,而到处宣扬先帝驾崩前后,特别是立储前后皇宫内外的事情。 自然也就不会恋眷不去。 这一次他的辞表上的干净利落,一连三表,坚决表达了自己辞相出知的意图。 “六哥,依故事,宰相出知,当授观文殿学士……”向太后在旁边提醒着:“蔡相公是先帝股肱,也是有着拥立从龙之功的重臣,若是外任,犹当加宫祠官以彰显皇恩浩荡……” 赵煦点点头:“多谢母后提点!” 于是,便开始提笔给蔡确写出知任命。 随着他的笔一字一划的在纸上写起来,两宫都带着笑容在旁边看着,向太后更是满怀欣慰和自豪的一边看,一边念起来:“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上柱国、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六百户润国公臣确,可,特授观文殿学士、集禧观使,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 几乎是完美的天子旨意。 无论文字、格式还是用词,都是优秀。 “官家之聪俊,真是千古罕见!”太皇太后赞赏着。 向太后更是充满自豪:“我儿必可光大祖宗基业为我朝圣君!” 请赵煦来给蔡确写除授文字,这自然是向太后的主意。 向太后现在巴不得赵煦赶快长大,然后亲政,再给她生一堆的皇孙公主。 赵煦的表现,没有让她失望。 于是,向太后心中,开始有了想要让赵煦更深入的参与朝政的心思了。 这样想着,向太后就问道:“六哥,蔡相公出知,去何地为好呢?” 这个事情,其实能选的也不多。 一般来说,宰相出知,只要不是贬黜,就是那几个地方。 西京洛阳、北京大名府、南京应天府、扬州、河中府…… 蔡确现在能去的,也就是应天府和河中府还有扬州。 因为其他地方都有元老占了萝卜坑。 赵煦却是想了想,答道:“母后、太母,我有个想法,就是不知道恰不恰当……” “嗯?” “我听说,古人云:富贵不归乡,如同衣锦夜行……” “不如,给蔡相公一个恩典,让他可以回家乡,做一年父母官……” 两宫都皱起眉头来。 赵煦却还是要说:“就一年而已,只是让其风风光光,接受家乡父老的拜贺。” “这也是为了褒扬元老,优容宰相!” “若是觉得不妥,可以不给其民政之权!” 大宋实行的是流官制度,一般官员都不会在本地任职。 当然了,也有例外。 譬如韩琦晚年,就是判相州事。 不过,那是因为韩琦已经半退休了,也基本不管民政。 现在,蔡确明显正值壮年,这个事情确实很犯忌讳。 可赵煦有他的想法。 两宫却不太明白了,不给民政之权,给什么权力? 赵煦迎着两宫的疑问,答道:“以蔡相公判泉州,兼任福建观察使,提举泉州市舶司!” “命相公在家乡,经营市舶司,以广来商贾,为国家创收……同时也给其时间,让其可以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以示国家优容也!” 这是赵煦给蔡确想了很久想好的差遣。 泉州市舶司,那可是大有为的机构。 完颜构南渡后,南宋王朝收入中,市舶司占了很大的份额。 但是,现在的大宋并未在泉州建立市舶司。 泉州市舶司的设立,在历史上是在元祐元年,才终于建立的。 这也算是司马光执政期间,做的少数的几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赵煦怎么会错过这么大的一个财路? 所以,泉州市舶司不仅仅得建而且得让宰相去主持! 没有比蔡确更合适的人了。 因为他蔡确是泉州人啊! 福建人的乡土情节,是不需要多说的。 让蔡确去主持泉州市舶司,赵煦相信,保证会百分百圆满成功。 “此外……蔡相公以宰相出判泉州,兼任福建观察使,还可以顺道将福建盐法、茶法的事情给定下来……” “王子京的闹剧,是该收场了!”赵煦说道这里,就忍不住带了点怒意。 福建路转运使王子京的案子,在吴居厚案发后,就已经爆发,而且一度舆论甚嚣尘上。 后来,赵煦将李定打发去了新州,御史台的御史才消停了一会。 一直等到旧党大臣们入朝,才重新关注起福建的事情。 赵煦给王子京争取了这么多时间。 这个混账利用这些时间在做什么? 拼命的拉别人下水! 这几个月,赵煦光是看王子京和泉州知州陈偁两个人互相告状的奏疏,就看了不下十封。 王子京指责陈偁和泉州商贾勾结,狼狈为奸,败坏法度。 陈偁就说王子京,戕害百姓,倍克乱法,祸国殃民。 两个人互相扣帽子。 每个人都说的有理有据。 正常情况下,无论赵煦还是两宫,恐怕都搞不清楚真正的实情。 奈何,赵煦在现代,可是专门玩考古的。 宋代考古,泉州是必去的地方。 而到了泉州怎么能不去泉州博物馆? 于是,王子京的一切,都在赵煦眼中原形毕露。 包括这货,一直阻扰泉州市舶司建立,只为了给他个人捞钱的事情——这些事情泉州人可记了九百年! 现代人虽然很少知道,可去泉州博物馆,听听讲解员提到王子京阻扰市舶司的建立,那咬牙切齿的神色,绝不像是装的! 老实说,赵煦是给足了王子京机会的。 毕竟,这个人是先帝的亲信,若再把他也弄倒,先帝的颜面就不好看了。 别人可能会想,先帝这用的都是什么人?! 吴居厚好歹还是个清官,这王子京算什么? 奈何王子京蠢啊! 到现在都还在胡搅蛮缠。 赵煦要不是为了先帝颜面着想,不然早就和两宫说派御史去将王子京、陈偁一起带回来审讯。 这一次,干脆天降新党巨头蔡确来收拾他。 蔡确收拾人,那可是很讲究的。 两宫听着赵煦的话,想了想,感觉有些道理。 向太后于是对太皇太后道:“娘娘,新妇以为六哥说的不无道理……未知娘娘意下?” 太皇太后看着赵煦那眼巴巴的神色,笑着道:“官家都说好,那就肯定不会错!” …… 蔡确恭恭敬敬的接过圣旨。 然后他循惯例,让家人给前来宣读旨意的大貂铛粱惟简塞了一块黄金。 粱惟简一掂黄金的重量,就笑眯眯的乐开花了——起码有个十两! “梁公……”趁着粱惟简开心的时候,蔡确的儿子蔡谓悄悄凑过去,问道:“未知官家和两宫慈圣,对家父可有安排?” 粱惟简想了想,觉得这个事情提前说出去也无妨,便道:“好叫相公与衙内知道,非但相公的除授圣旨,乃是大家亲笔御书……” “便连相公的去处,也是大家御口亲定!” 蔡家人顿时喜气洋洋。 特别是蔡确的妻子,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蔡确也难掩心中的激动。 只要圣眷不衰,他蔡持正这次出知也就是休假而已。 纯当出去旅游了。 一两年后,这汴京都堂依旧有他的位置! 便听着粱惟简道:“大家圣意,乃是欲以相公,出判泉州,兼任福建路观察使、提举泉州市舶司!” “两宫慈圣已经应允,只待相公入宫后,就会宣布!” 所有人都愣住了。 出判泉州? 蔡确更是咽了咽口水,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 泉州! 那可是他的家乡! 这是衣锦还乡啊! 注:历史上泉州市舶司是在李常的坚决要求下建立的——对,就是那个在熙宁年间,听说让他去和吕嘉问一起调查市易法就甩手不干,通常被人认为类似东林党一样的不会做实事的儒臣。 而李常能推动泉州市舶司的成立,而不受旧党掣肘,有一个重要原因——反对建立市舶司的王子京是新党干将! 敌人反对的,我们当然要支持,不仅仅要支持还要给政策,给优惠! 注2:王子京的贪婪和可怕,超出想象。 但书里不会写,因为写多了容易水,也因为主角要为父讳言,大家只需要知道这个家伙阻止市舶司成立是因为要收罚款就够了。 注3:历史人物一直有两面性,包括王安石、司马光。 越看历史书,就越有这个感受。 没有纯粹的好人,也没有纯粹的坏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政治光谱和立场。 司马光是司马牛,王安石是拗相公,这是历史已经定性的东西。 两人的区别只在于,司马光没有实际做事的能力和经验,而王安石具备很强的能力,但他的缺点就是容易轻信别人,同时急于求成。 几乎所有新党大臣,都有这个毛病。 都想短时间出成绩,甚至明知道时间一长肯定出问题,也会硬着头皮上。 典型的就是熙宁四年的第二次回河之议,新党大臣们一意孤行,终于酿成大祸! (本章完) 第两百六十四章 再次接头 蔡确将归故乡的事情,很快就不胫而走。 许多大臣,都是艳羡不已。 “能以宰相归乡,出镇桑梓,真是皇恩浩荡啊……”章惇羡慕不已的说着。 国朝以来,也就一个韩忠献公,能在宰相位置退下去后,可以出判本乡本州。 想不到,蔡持正居然也捞到了这个机会。 虽然宫中传出的消息,只是一年任期。 一年后就要改镇! 可这也是天大的恩典。 特别是对大臣个人而言,以宰相之身,回归家乡,受父老礼遇! 这是人臣梦寐以求的事情。 最妙的是,一年的任期,不长不短,刚好可以保证这个宰相只做好事,不做坏事。 “可不是……”蔡京给章惇倒了一杯酒:“下官等也是羡慕不已啊!” “有生之年,若下官也能得此恩典,死亦瞑目!” 风风光光的回到家乡,然后在父老簇拥下,游览家乡山水。 接着,就给家乡做上十件八件的好事,再在家乡父老的送别中,依依不舍踏上入朝的道路。 没有比这个更能刺激一个士大夫的心的了。 所以,今天整个汴京城的官员都在吃味。 尤其是以福建官员们,醋味最大。 不少人都在想:韩琦韩忠献公,相三帝扶二帝,才有的殊荣,你蔡持正凭什么就有? 当然了,所有人都只是在心中想想,没有傻子会说出来。 今日蔡确,明日老夫。 以当今官家对儒臣,特别是元老的优遇来看。 搞不好将来,只要是他喜欢的大臣,人人有份。 于是,本来在蔡确回朝后,有些退意的韩绛,重新满血复活了。 他也想在致仕前,回一趟真定府,哪怕是挂个名头也好——那是灵寿韩家的起家之地,也是祖坟所在。 没有士大夫拒绝得了这个殊荣。 章惇喝了一口蔡京倒的酒,也跟着感慨了一声:“老夫也想回一次建州!” 他想起了蒲城的风月,家乡的山路。 更想起了那些儿时见过的乡中父老。 若他能归一次建州,一定好好经营,尽可能的给父老搞些政策、优待。 不过,章惇心里面明白,这种事情远没有别人想的那么轻松。 如今都堂上,除了蔡确,恐怕只有韩绛可以有机会争取。 原因很简单。 蔡确回乡,是带着使命的。 而且,章惇作为参与者之一,他很清楚,当初先帝重病时蔡确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至少,章惇知道蔡确曾和向太后联系。 私底下他还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有些事情他和章惇暗示过,有些没有,但章惇什么人? 他都知道。 在先帝重病的那几十个日夜,蔡确为了扶保当今官家完全可以说是拿着身家性命在赌。 而蔡确做的那些事情,向太后心里面清楚的。 自然,这在章惇眼中,乃是论功行赏。 搞不好,人家母子私底下,已经交流过了,心里面明明白白。 所以,这是蔡确应得的。 不过,这些事情,章惇不会跟任何人说。他只会装作羡慕嫉妒的样子。 于是,章惇举起酒杯:“来来来,诸君且都满饮此杯,待蔡相公陛辞之后的送别宴上,吾等再去狠狠的敬他几杯!” …… 作为都堂上下都艳羡的对象。 蔡确此时也已经冷静下来了。 所以,他正在思考着自己到任后要做的事情。 首先,官家希望他主持市舶司的建设。 这个肯定得放到第一位! 同时,作为泉州人,蔡确也很清楚,泉州人迫切希望建立市舶司的心愿。 只有市舶司建立,泉州才能光明正大的开港,接受五湖四海的商船。 商船云集,泉州人就可以到处做生意了。 这其中的好处,自不用说。 对国家社稷也是好事。 以广州市舶司的例子来看,每年收个几十万贯的商税不成问题。 就是…… “王子京……”念着这个福建转运使的名字,蔡确摇了摇头。 王子京到底在福建都做了些什么? 蔡确心里面清清楚楚。 这次官家圣意,也有着让他去福建,将这个事情调查清楚的意思。 其中意味,蔡确也能品味出个一二三来。 首先,先帝的美名必须维护,其次,福建的事情,得给一个说法,最后才是拨乱反正。 所以,这事情很棘手啊! 蔡确正在想着,该怎么找切入点,既能完成他要做的事情,也不让先帝的美名受到玷污。 门外,他的儿子蔡谓敲了敲门。 “进来!” 蔡谓小心翼翼的走到蔡确面前,低声道:“大人,门外有一位自称是‘故人’的内臣求见……” “内臣?”蔡确皱起眉头:“还是故人?” “对方没有穿内臣的服饰,只是平民打扮……”蔡谓说道:“儿子只是从他的说话方式和腔调,猜测他是内臣……” 蔡确顿时犹豫起来,私会内臣,对他这样即将出知的宰相而言,可是忌讳! 蔡谓连忙道:“对方自称姓严,说大人听到他的名字,自然知道他是谁?” 蔡确一听,立刻就站起身来,对蔡谓道:“将他带到偏房……不……带到琵琶的小院中……老夫稍后就到!” 琵琶是蔡确的侍妾,也是他最喜欢的女人,甚至可以说是知己。 所以,若有要事,蔡确通常会在琵琶的小院里进行。 蔡谓点点头,就下去了。 蔡确则变得无比严肃。 姓严,内臣,故人……符合条件的就只有一个了——向太后身边的严守懃。 也是数个月前,代表向太后和他频繁联系的人。 自储位底定,官家即位后,严守懃和他就默契的断掉了联系。 如今,严守懃特意登门,蔡确明白,不是太后旨意就是当今官家的旨意。 于是,他整理了衣冠后,就到了自己侍妾琵琶的院子里。 “人在哪里?”蔡确一进门,就问着迎上来的侍妾琵琶。 琵琶低声道:“郎君,人已经被奴带到了厢房……” “记住谨守门户,不要叫人靠近!” “便是我的那几个儿子和夫人,也不要叫他们靠近!” 这是关乎身家性命的事情,由不得半点纰漏。 琵琶点点头,道:“郎君放心,奴晓得的!” 注:蔡确的这个侍妾,对他有情有义,生死相随,反倒是蔡确的妻子,在他落难后就果断选择了和离。 (本章完) 第两百六十五章 第一茬 蔡确推开门,果然看到了严守懃熟悉的身影。 “严提点……”蔡确不动声色的拱了拱手,他已经知道,如今严守懃被太后外任,放在汴京水磨务的事情。 严守懃连忙起身,拜道:“下官严守懃见过相公!” 蔡确连忙上前扶起他:“提点不必多礼!” 他是不喜欢接受别人叩拜的。 当初,蔡确被韩绛赏识,推荐入京为官时,就是以反对开封府大小官员向开封知府行庭参叩拜之礼而扬名。 这是蔡确的扬名之战。 也是他安身立命之本。 哪怕当了宰相,蔡确也不会让文武官员对他行叩拜之礼。 将严守懃扶起来,蔡确就问道:“提举今日特地来见某家……可是有事?” 严守懃当即笑了一声,道:“不瞒相公,某此番冒昧来见相公,乃是奉了大家口谕……” 蔡确连忙面朝福宁殿方向拱手一拜:“臣恭听陛下指挥!” 严守懃凑到他面前,低声耳语了几句。 蔡确听着,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 元丰八年十一月壬辰(初二)。 赵煦下了经筵后,先到保慈宫问了安,然后才回到福宁殿。 “大家,宋宣政的奏疏,已经放在您的书案上了!”冯景在将赵煦迎入殿后,就低声报告。 赵煦点点头,走到了书案前,拿起那封宋用臣的奏疏,拆开就看了起来。 将宋用臣的奏疏看完,赵煦沉吟片刻后,就对冯景吩咐:“替我磨墨,我要亲自给宋用臣写指挥!” “唯!” 冯景立刻就去准备,没过多久,便已经将笔墨纸砚都替赵煦准备好了。 赵煦便挥毫开始写起了批示。 花了些时间,将相关批示写好,赵煦就吩咐冯景:“将它密封好,送去通见司,让狄咏选派忠诚可靠之人,送去京东宋用臣手中!” “诺!”冯景领命而去。 赵煦则背过身去神色稍微有些激动。 京东,现在可是能臣云集! 为了清淤,赵煦让宋用臣这样的治河专家亲自挂帅。 更是早早的就将熊本这样的能吏,派去京东路。 还想方设法的将包括苏轼在内的一大批擅长地方民政的官员,调了过去。 此外,还有数十万贯铜钱和数十万匹的绢布作为经费。 自然,他不仅仅是为了治河。 治河要不了这么多人,也不需要这样的阵仗,更不需要这么多钱。 打着治河的幌子,暗度陈仓,才是他要做的事情。 …… 京东西路,莱州,掖县。 王大枪在寒风中,已经被冻得瑟瑟发抖。 他带来的盘缠,早已经花光了。 就连这些日子在这掖县山林溪流里找到和淘洗的金子,也都拿出来卖了钱。 可是,依然是入不敷出。 最重要的是,冬天的大地被冻结,过去那些富含黄金的地方,现在连大户人家的铁器都铲不进去了。 更不要说他这样,完全是凭着一腔热血来这里追逐黄金梦的人。 兜里的钱,已经少的可怜。 他本该离开这里,可他舍不得。 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也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些金子。 叫他放弃?不可能! 王大枪发誓,他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个充满黄金的乐土。 哪怕寒风吹的他发抖,即使肚子咕咕咕的叫着。 他也从未产生过任何动摇的心思。 因为,他亲眼看到,有人在山上捡到了一块足足半斤重的狗头金。 也听别人说过,无数个类似的故事。 一夜暴富,就在他身边不断出现。 他本人,也确实真的找到过黄金! 虽然很少,不到一两,可那也确实是他这辈子一次性赚到最多钱的时候。 换成铜钱后,足足有着三十贯呢! 虽然这些钱,现在已经被他挥霍的差不多了。 可也正是因此,王大枪不肯离开! 在黄金的魔力下王大枪的意志,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然而,意志再坚强,他也需要面对现实。 兜里没有多少钱了,山里面的金矿,已经被冬天冻结,已经不能再采金。 想要采金,要等明年开春以后,冰雪融化,大地开冻。 可肚子饿了就要吃东西,困了就得找地方睡觉,冷了就得烤火。 更要命的是——小小的掖县县城,一下子聚集了好几万人。 什么都在涨! 就连烧火的煤炭价格都在涨! 王大枪剩下的钱,已经不够租房了。 怎么办? 这是一个王大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不然,他就可能饿死、冻死在这异乡。 尸体能不能回汴京,埋到祖坟里,都不一定。 “王兄弟……” 王大枪正在想出路的时候,他身后传来了呼唤。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和他一起来到这登州,一起在山林里寻找着金矿,一起幻想着富贵以后,回到汴京,娶个县主叫周围邻居都艳羡的同乡郭贵。 “大兄……”王大枪停下来,等着郭贵来到他面前,然后问道:“有事?” 郭贵叹了口气,问道:“王兄弟可还有钱?” 王大枪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那已经不足一贯钱的褡裢,摇头:“没有多少了……” 郭贵看了看王大枪捂着的褡裢,先是两眼发光,然后他发现褡裢空荡荡的,就又叹了口气。 “奈何!奈何!”他叹道。 然后他就看着这县城街道上,那些铺子。 卖吃食的卖铁器的,卖簸箕的……就这小县城少数的那几个勾栏和那些半掩门,这一两个月,都是赚的盘满钵满。 而他们这些人呢? 明明挖到、找到和淘到了不少黄金。 可到头来,兜里却连过冬的钱也没几个了。 郭贵现在有些怀疑,他这千辛万苦的跑来淘金。 到底是给谁淘的? 反正,他兜里是没落下什么。 王大枪抓着自己的褡裢,也看向县城的街口。 哪里,有着不少旗牌立着。 都是本地形势户的旗牌,王大枪识得字,自然认得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大抵都是些某某家诚聘长短工,食宿皆包一类的文字。 什么长短工? 说得好听罢了,其实就是招募家奴,用冬天的吃食和住宿,换他们明年去山里面给这些形势户淘金。 至于工钱? 基本都是月俸一贯到两贯。 分明就是趁火打劫,也是看准了他们这些人,现在已经山穷水尽。 要想不饿死、冻死,就只能去按了手印,给人家当一年的长工。 然后累个半死不活,最后带着十几贯二十贯的钱,离开这里。 可,凭什么? 王大枪越想越气。 他千里迢迢,来这里是为了发财的,可不是给人来当牛做马,帮别人发财的! 他正叹息着,城门口传来了喧哗的礼乐声。 王大枪回头看去,却见着一队威严的骑兵,从城门口鱼贯而入。 在这些骑兵面前,则有着一队差吏,举着一块块官牌和仪牌。 王大枪和郭贵赶忙避开来。 这里可不是汴京城,没有御史和探事司的逻卒在到处盯着官员的一举一动。 在这种远离天子的州郡地方,别说知州了,就是县令,甚至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押司,也不是他们这样的百姓黔首可以冲撞的。 不过,避开是避开了。 但王大枪和郭贵还是好奇的躲在了巷子里,看着那威严的仪仗和卫队。 那一块块仪牌,让那个他们瞪大了眼睛。 因为…… 来的人,是真正的高官! 入内内侍省押班! 排在第一的官牌,宣告了来者的身份。 作为汴京城长大的,王大枪和郭贵自然知道,入内内侍省是官家最亲近的内臣机构,而押班是内臣高品,从来都是官家的贴己人。 接着第二块官牌映入眼帘:宣政使! 从五品的武臣资序! 然后是第三块仪牌:提举都大东流道清淤大使! 已经不用猜了。 来的人,正是那位在汴京城中深得两代官家信重的大貂铛宋用臣。 只是…… 这大貂铛现在来这里做什么? 王大枪和郭贵已经不需要多想了,因为很快他就知道了宋用臣的来意。 一张张告示,在宋用臣入城后没多久,就贴满了县城内外的告示栏。 还有官员在告示栏前,给百姓们解释。 很简单——官家圣德,心忧万民,尤其惦记黄河两岸百姓,生怕黄河明年再发大水。 所以,官家决定了,趁着今年冬天,黄河的枯水期,雇人去清淤。 一个青壮,日给工钱一百二十钱。 接受日结,也可以月结,凡参与清淤的青壮,都有地方住,同时有两餐供给。 顿时,整个掖县轰动。 尤其是那些怀揣着淘金梦而来的天下豪杰们,纷纷踊跃报名。 有钱赚,还能包吃住。 等着干完活,刚好春暖花开,掖县的山林依旧是大家的! 那还等什么? 于是,宋用臣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在掖县招募到了数万清淤河工。 总共费时不过三日,然后他就带着这些人,浩浩荡荡的前往了选好几个河湾。 这些地方的淤泥,已经淤积的很严重了,黄河随时可能在这些河湾摆动。 一动那可就要淹没附近数十甚至数百里的农田,直到黄河再次恢复平静为止。 所以,宋用臣这一次的行动,得到了几乎整个河北东路以及京西东路的州郡支持。 地方军州纷纷拿出了自己的宽剩钱来购买物资、粮食支援。 河湾附近的百姓,也纷纷自告奋勇参与进来。 今天下午陪着老婆出门去了,傍晚才回来! 今天尽量三更! (本章完) 第两百六十六章 仁多家来投 元丰八年十一月甲午(初四)。 赵煦亲自在崇政殿接受了各国使者的拜辞。 主要就是辽使、西使,此外还有那位高丽僧官释义天以及那位不知道是不是真和尚的所谓于阗僧人饭福。 这一次辽国派来的,依旧是耶律琚和王师儒的正副使组合。 看的出来,因为岁币换交子的新约,让这两个人在辽国国内地位大涨。 所以,这两人不仅仅全程参与了大宋先帝的葬礼,还在板桥外和西夏、高丽、于阗等国的使者,一起以外臣之礼,迎接大宋先帝虞主回京。 而如今宋辽关系,已经全面进入了蜜月期。 特别是随着两国都各自批准并交换了新的誓书后。 双方都在摩拳擦掌,就等着来年第一批宋辽贸易交子印刷完毕。 然后就开始买买买和卖卖卖。 看上去,这似乎是双赢的样子。 而赵煦最喜欢的就是双赢! 与之相比西夏人就很失落了,到了殿上陛辞的时候,还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说话也是谦卑不已,一副只求给点钱,他们就愿意老老实实的模样。 这让他们得到了朝野的很多同情。 好多大臣,都给他们说了好话——当然,到底是真的想要和平?还是在借着和平的幌子,想和党项人做买卖,也就只有天知道了。 事实证明,他们的这些努力没有白费。 虽然两宫都被赵煦的西夏威胁论吓住了,没有答允西夏人请求用黄金、白银换大宋交子的请求。 但还是厚赐了西夏。 不仅仅再次赐给了西夏国王秉常和太后金银冥器。 还赐给了西夏的小国王乾顺金银器物百余件,赐给西夏的小太后数百匹名贵的蜀锦。 其他香药、上等瓷器之类的东西,更是无数。 还特许西夏,可以在汴京新租一个商铺,作为商馆。 等于给了党项人一条新的财路。 好好经营,每年赚个几万贯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党项人会领两宫这个情吗? 赵煦觉得很悬。 但他也不点破,任由两宫操作。 …… 就在诸国使者在崇政殿上陛辞的时候。 熙河路,已经开始下雪。 兰州城外的黄河,更是被完全封冻。 曾经川流不息的大河,现在已经能让人直接通过。 每到这个时候,是兰州城最紧张的时刻。 因为就在去年此时西贼大举入寇。 一连在兰州城下与大宋鏖战了五次,流血漂橹,据说连黄河也一度飘满了尸体。 王大斧牵着马,默默的带着他的斥候队伍,沿着黄河巡视。 他有些想念汴京了。 “阿弟说得对……”王大斧想着:“这里确实好冷!比汴京冷多了……” 可是,这里赚的也多啊。 向指挥可说了,待到来年开春,会和两位国亲请求,准许他在这兰州城外开垦荒地一百亩种些木棉。 虽然王大斧不知道木棉是什么? 但向指挥告诉他,他只要种出来就行。 剩下的事情都不需要他管,两位国亲会拿铜钱收购他种出来的木棉。 一亩地怎么着也能有一贯钱的收入! 也不需要他去烦恼怎么带回家里,向家会直接在汴京将钱送到他家人手里。 这让王大斧干劲十足! 他已经算好了,他现在每个月的俸钱是五贯,一年下来就是六十贯,加上赏赐差不多能有一百贯。 再加上木棉的一百贯,那就是两百贯。 而他在熙河这里,吃住都是官家负担。 每个月还有几斤肉干还有盐巴和酱料等赏赐,自己是够吃的。 四季衣物,也是官家发放。 所以,他这一年两百贯基本可以全存下来。 只要在熙河戍边三年,哪怕寸功未立,他的守阙军将也能磨勘到正名军将。 若能立下功劳,说不定可以混个真的官身。 这样的话,家里的几个孩子,读书和将来娶妻、嫁人的钱差不多就能凑齐了。 想着这些,王大斧就不再觉得吹在他脸上,冻的他耳朵都在发红的寒风有什么疼的了。 他现在只担心,自己的弟弟。 “希望阿弟真的能在莱州找到黄金……”王大斧喃喃自语着:“不要死在登莱啊!” 他可是听说过,京东路那边民风彪悍。 劫剪的强人,到处出没。 官府也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的许多传说。 正担心着自己弟弟,王大斧的眼角余光,却瞥到了远方的黄河河面上,一群人正在渡河。 封冻的河面,使天险不复存在。 是敌袭吗? 王大斧立刻浑身一个机灵,他将挂在脖子上的一个鱼哨立刻放到嘴里吹了起来:“嘟嘟嘟……” 尖锐的哨声,立刻在空旷的原野上传开。 王大斧则已经跨上了马背,脑子里,那些有关西贼的传说,乱哄哄的逐一上演。 但他旋即想起了自己一年两百贯的收入,也想起了军法斩首的赏功。 一股热血涌上头来。 他将那柄挂在背上的大斧拔出来。 从他爹传下来的巨斧,一直被保养的很好。 在寒风中锋利无比! “跟俺冲!” “不能让他们过河上岸!” 王大斧大吼一声,就领着自己的那十几个斥候,向着正在渡河的人群冲了过去。 …… 仁多保忠牵着马,艰难的行走在封冻的河面上。 呼啸的寒风刮着他的身体,让他颤抖。 回首西望,故乡已经永远回不去了。 仁多家,已经彻底完蛋! 部落被一扫而空,无数人背叛了仁多家。 奴隶、牧场和庄园,都被人瓜分殆尽。 现在整个仁多家就剩下他,以及他带出来的三百多残余骑兵了。 粮食早就吃光了,身体又冷又饿,随时都可能倒毙。 昨天,他们就已经杀了三匹马用来充饥。 好在,他们终于逃出来了。 只要渡过黄河,对面就是兰州,就是南蛮……不对,是大宋的土地! 就在黄河对岸的土地,出现在仁多保忠的视野时。 远方传来了马蹄声。 十几个宋军骑兵,踏雪而来。 “来者止步!”为首的宋军挥舞着一柄巨斧,昂首立在马上冲着他大喊:“不然格杀勿论!” 他威风凛凛的立在马上,高大魁梧的身影,中气十足的喝问,竟让仁多保忠在这刹那停下了脚步。 过了好一会,仁多保忠才回过神来,他看着那些在岸上已经拉弓搭箭,随时准备放箭的宋军骑兵。 仁多保忠牵着马上前,他咽了咽口水,润滑了一下已经多日没有滋润的声带,然后低下头去,以手抚胸,对着那个在过去他连看也不会看的宋军小兵大声说道:“西夏右厢卓罗监军司监军、西南大首领仁多保忠……” “已识大义,知正统上国所在,于是幡然醒悟,特来投效汉家阿舅,中国天子……” “乞收留……” 说着,所有跟着他的仁多家贵族、骑兵,集体在十几个宋军面前低下了他们过去高傲的头颅。 仁多家。 西夏的架海紫金梁,曾经在灵州城下挽狂澜于既倒的彪悍部族,曾第一个攻入永乐城的西夏强族。 终于,在穷途末路之时,选择了投奔他过去最恨的敌人。 …… 仁多家的来降,轰动了整个兰州城。 李浩闻报后,亲自率部出来迎接。 等李浩赶到的时候,仁多家的人,依旧被拦在黄河的冰面上。 王大斧在寒风中举着斧头,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对面的人。 直到,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 也看到了向总吉策马而来。 他才将几乎都要冻僵、冻死的手放了下来。 向宗吉策马,来到黄河岸边,他看了看那些在河面上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党项人。 然后也看了看,王大斧那张被冻得鼻子、耳朵都红了,眼睛睫毛都带了寒霜却还在憨厚的傻笑着的脸。 他哈哈大笑起来。 “大斧啊!”向宗吉兴奋不已:“你可真是我的福将!” 且不说,仁多家的威名赫赫! 如今来降,官家和朝堂的赏赐必然少不了。 单单就是降获了三百多西贼,得到数百匹战马这种战功就足够他的武资连跳好几级了! 王大斧憨厚的笑了笑:“俺就是运气好!” “大斧啊,希望你运气一直好下去……哈哈哈……”向宗吉开心的不行。 他感觉,曾经遥不可及,让他以为此生都不大可能有希望的遥郡,现在多少展露出曙光了。 …… 仁多家的人,旋即被带入兰州城的监牢——这是防备党项人使诈。 宋夏战争之中,战争双方,无所不用其极。 苦肉计、诈降这种把戏,双方都已经玩了无数次。 再也不可能出现有人随便用计就诈开对方城门,或者骗开对方守军的事情。 当然了,关归关,但待遇却不会少。 热汤、烤肉、米饭,一桶桶的送了进去。 干净的衣服和驱寒的茶汤,更是不会有半点吝啬。 甚至还有军医派了过来,给仁多家的伤员看病、开药。 总之,仁多家的一切合理的要求,都会被满足。 同时,李浩和向宗吉,立刻派人去熙州,通报向宗回和高公纪——我们这里,抓到了一条大鱼。 请两位国亲,马上向汴京报告、请示,如何处置? (本章完) 第两百六十七章 仁多保忠:求赐姓 向宗回和高公纪,得到兰州报告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丁酉(初七)。 两人得知是仁多家的仁多保忠带人来降。 顿时欣喜若狂! 仁多家……这可是先帝念兹在兹的凶顽之敌! 如今来降,这不是天降功劳吗? 于是,立刻带人从熙州出发,前往兰州。 在功劳的刺激下,向宗回、高公纪发了狠了,竟是冒着风雪,一日八十里。 在十一月的辛丑日(十一),赶到了兰州城。 一入城,向宗回和高公纪立刻调阅了兰州城对仁多保忠等人审讯记录。 确认真的是仁多零丁的亲侄子和继承人,仁多家的当代家主仁多保忠来降。 同时,从审讯文字中,向宗回和高公纪也得以知道,西贼国中发生的那一场惊天之变。 知道了秉常和太后为何会在三日内相继去世。 这党项人的母慈子孝,着实叫向宗回、高公纪开了眼了。 看完这些档案,向宗回和高公纪,便亲自来到了兰州大牢。 他们两兄弟在这熙河路,已经待了好几个月了。 差不多摸清楚这边的情况了。 总的来说,这个地方确实很穷,也确实很冷。 但好处也在这里。 天高皇帝远,想怎么玩都没有人管。 但这里最爽的玩法,还是扶持一个有着蕃人贵种血统的傀儡。 王韶扶持了赵思忠、赵忠醇兄弟,李宪则扶持了包顺包约兄弟。 他们本来还在发愁,自己该扶持谁? 仁多保忠就送上门来了。 …… 仁多保忠坐在大牢的牢房中——其实不算牢房,除了门依然上锁外,他住的这个地方,远超他在兴庆府的宅邸里的享受。 昂贵的锦缎,织成的被子,也有名贵的茶具,甚至还有在现在的兴庆府,很少能喝到的羔羊酒。 此外,牢房里的熏香,更是他只在秉常的宫殿里才闻到过的。 “果然不愧是天朝上国……文章礼仪之邦!”仁多保忠享受着这一切,不由得在心中赞道。 人就是这样的。 只要换一个屁股,那么看到的东西和感受的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从前的大白高国忠臣,在抛弃了对大白高国的忠诚,带着满腔怒火和仇恨,转投到了昔日怎么看都碍眼的南蛮后。 那些曾经的缺点和批判的东西,现在都成为了他说服自己的理由。 仁多保忠正想着这些事情。 一阵脚步声从监牢走廊中传来,然后他就看到两个三十岁上下的陌生宋国大臣,穿着紫袍,披着狐裘,戴着冠帽,走到他面前。 很显然,这两人必然是这大宋顶尖的贵人。 仁多保忠见了这两人,想起了这些日子听到的传说,立刻扑通一声,就跪到在地:“罪将仁多宝忠,拜见大宋贵人!” 向宗回和高公纪一看仁多保忠这个样子,立刻就让左右打开牢门。 “将军请起!”向宗回亲自上前,将这个体重起码是他两倍以上的敌国大将扶起来:“将军能够深明大义,幡然醒悟,毅然归明……本官必然上奏天子,为将军请功!” 高公纪也说道:“我朝天子虚怀若谷,海纳百川,若知将军来朝,定然龙颜大悦,厚赏有加!” 就算官家不赏,他们两个人也会想方设法的说服官家重赏的。 至于那刚刚签订的宋夏和约规定的双方互相遣返彼此逃亡官民的约定? 他们又不知道。 对吧! 再说了,西人知晓大义,幡然醒悟,不远千里来归。 大宋若是将之遣返,岂不是等于宣布,彻底放弃了收复兴灵? 谁敢担这个责任?! 谁负的起这个责任? 谁要是敢在两宫面前,进这样的谗言,那就一定是国贼,一定是想要让两宫落下青史罪责的奸臣! 那,他向宗回(高公纪)绝不会坐视不理。 一定直言死谏! 与那等奸臣小人作彻底的斗争! 仁多保忠,不愧是在西夏做到了一方监军司监军,同时掌握了整个仁多部的人物。 他听着向宗回、高公纪的话,说哭就哭,立刻就泪流满面,再拜叩首:“上朝贵人如此礼遇罪将……实在是叫罪将惭愧不已,悔恨难当!” “今后,大宋但有差遣,俺保忠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向宗回、高公纪连忙再次扶起他:“将军言重了……我朝礼遇四方,包容天下……像将军这样迷途知返之人,我朝天子不会亏待的!” 仁多保忠自然听说过木征兄弟和俞龙珂兄弟等人的故事,也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怎么说。 于是,他当即痛哭流涕:“俺本是兴灵的野人,罪行累累,只是在大义感召下,带着必死的决心来投奔大宋……幸得两位贵人的不弃和优遇,俺保忠感激涕零!” 仁多保忠再次跪下来,说道:“俺已经决定和过去彻底一刀两断!所以,决心舍弃仁多的姓氏,恳请两位贵人给俺赐一个新姓氏!” 向宗回和高公纪微笑着对视一眼,然后向宗回就再次扶起仁多保忠,说道:“将军过誉了……过誉了……吾与公纪,只是天子的臣子而已……将军若要求赐汉姓,当上禀天子,请求赐姓!” 给来降的四方夷狄贵族赐姓赐名,这可是赵官家们最喜欢的节目。 没有之一! 他向宗回、高公纪哪里敢越俎代庖? 于是,向宗回、高公纪,命人将仁多家的人全部释放。 然后他就打算立刻带着这些人,先回熙州再说。 这是为了防止夜长梦多,也是为了避免那万分之一耍诈的可能性。 同时,两人立刻各自写了一封上书,将仁多家来降以及西夏国内的政变细节,详细记录在内,然后命人立刻以急脚马递送去汴京。 做完这些事情,向宗回和高公纪便在他们带来的三百轻骑兵以及李浩派出的两千轻骑兵护送下,踏上了返回熙州的道路。 当然了李浩派的骑兵,只会将他们护送到洮水流域就会折返。 到了洮水,自有熙州的骑兵和部落接应。 作为有功之臣,向宗吉自然带上了他的福将王大斧一起跟随着向宗回、高公纪前往熙州。 他们将在熙州过冬,然后等待来自汴京降下的赏格。 (本章完) 第两百六十八章 党争的味道 我在现代留过学正文卷第两百六十八章党争的味道元丰八年十一月癸卯。 汴京城里越来越冷,赵煦也越来越眷恋着温暖的床榻,所以他起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不过,无论如何,他都会在辰时以前起床。 今天也是一般,在漏刻的小人,敲响代表辰时的小鼓时,赵煦就已经洗漱完毕了。 “老臣给大家请安!”在冯景去御厨那边准备早膳的时候,石得一来到了赵煦面前。 赵煦挥挥手,左右自然屏退下去,出了帷幕。 石得一则凑到赵煦面前,低声汇报着:“今日早上,通见司将侍御史刘挚的弹章,送入了宫中!” “弹劾的谁?”赵煦惊讶了一声,便问道。 一般情况下,御史谏官们弹劾大臣的事情,石得一是不会报告的。 毕竟,御史谏官们每天都会弹劾、批驳数十个大臣或者朝政。 赵煦哪来这么多功夫来听乌鸦们叽叽喳喳。 石得一也不会无的放矢,拿那些有的没的来浪费赵煦的时间。 他就是一个筛子。 在赵煦的父皇在位时,就负责着这个事情——将那些小事、琐事筛掉,只将重要的事情上报。 至于会不会因此被石得一垄断了信息? 这个不需要担心,因为还有宰执大臣会报告。 此外,现在赵煦还有着两宫充当着辅助过滤器。 如此一来相当于是三重保证。 除非三方合流,否则,还有什么事情是赵煦不能掌握的? “是蔡京!”石得一低声说道:“听说是因为一个案子……” “案子?”赵煦来了兴致了,便问道:“仔细说来听听看!” 什么案子,能让人把状绕过开封府,直接送到御史台,还能让御史台慎重其事的弹劾起开封知府? 这人得有多大的能耐? 这案子又该有多敏感? 同时,赵煦内心的敏感,也被触动。 要知道,现在可是役法在开封府试行的关键时候。 蔡京也正在全力配合! 蔡京这个人,不要看他在现代史书上,被评为大奸臣,祸国殃民的主。 可是,自古大奸必有大能! 不然,他也不可能坐稳位置。 蔡京更是奸臣之中的佼佼者,才干能力手腕,起码可以排进前十的那种! 他是真的能干事的人!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司马光上台后,蔡京见势不妙,果断从新党跳到旧党。 然后他就司马光面前立下了军令状:愿五日之内,于京师之中尽罢役法! 换其他人可能也就是吹牛皮。 但蔡京不同,他真的做到了。 司马光大喜,认为这是个人才,想要启用。 然后…… 蔡京就被整个御史台围攻。 苏辙、刘挚、王岩叟、王觌……竞相弹劾。 所有人都在说——这个蔡京大奸大恶,必是奸贼小人! 他五日之内尽罢役法是因为他心向君子吗? 错了! 这个人是故意这么做的。 他故意在短时间内罢免了新法,就是让百姓将怨恨放到朝中的正人君子们,特别是司马公您的身上啊! 于是,蔡京因此被罢知真定。 若仅仅是这样,可能蔡京还不会有太多怨恨。 毕竟,这对蔡京来说,不算贬官。 然而,过了几天,旧党的君子们觉得,真定是边境,而蔡京又有能力。 若是蔡京在真定做出了什么大成绩,立下大功,那还了得? 于是,他们继续围攻。 蔡京被从知真定,贬知成德军! 这就是将蔡京往死里得罪了。 但也是因此,把蔡京洗白白了,所有新党大臣看到这个结果,一致认为——蔡元长确实是在给司马光挖坑,这个年轻人不错。 所以,后来,赵煦一亲政,章惇就推荐了蔡京。 所以也就不要怪后来蔡京执掌大权,对旧党赶尽杀绝,甚至搞出了元祐党人碑这种东西。 但,蔡京当时真的是给司马光挖坑吗? 那就只有蔡京自己才知道了。 他的行为,随便怎么解释都解释的通。 如今,蔡京权知开封府,是韩绛改革、推行新法的重要助手。 正是因为蔡京的全面配合以及全力协作。 役法条例才能在短时间内,就在整个开封府落实。 赵煦可是听石得一等人说过,蔡京亲自骑着马,跑遍了整个开封府辖区。 一个县一个县的去督促、监督役法条例的落实情况。 韩绛、文彦博都上表为他请功。 现在,刘挚这个额头上写着‘旧党极端派’的家伙,却忽然剑指蔡京。 赵煦不得不怀疑,这是刘挚等人的试探,也是他们企图除掉蔡京这个现在韩绛最得力的助手的试探。 石得一看着赵煦的神色,小心翼翼的报告:“是因为一个僧人的案子……” “僧人?”赵煦眼睛眯起来。 在大宋,最喜欢打官司的人群之一,就有这些大和尚。 在现代遗留的很多宋代司法著作之中,也总能找到大和尚们诉讼的案例。 其中财产纠纷是最多的。 僧告民,僧告僧,僧民互告、僧僧相争,层出不穷。 try{ggauto();}catch(ex){} 这些大和尚甚至还敢和官府相争。 官司一直打到大理寺、祠部的也有不少。 这自然是因为,大和尚们有钱而且有文化。 “乃是开封府一个叫惠信的僧人,状告开封府僧录司,收受贿赂,将无度牒之沙弥等,带入福宁殿道场,冒领赏赐……”石得一压低了声音。 赵煦的眼睛渐渐的凶狠起来。 竟有贼子敢做这种事情? 这是欺君!更是轻慢先帝的大罪! 然而,赵煦很快就冷静下来。 因为他知道,大宋这世道,真和尚到底有多少? 大多数有度牒的和尚,又都是些什么货色?! 他们之中,到底有多少人会念经?能念经的和尚里,又有几个是真的研究过佛法的? 总之在大宋,真的和尚不一定有度牒,有度牒的不一定是真和尚。 “继续……”赵煦冷声说着,他大概猜到是个什么结果了? 石得一于是继续说道:“惠信僧先是告到了开封府,开封府判其非法妄讼……杖臀二十……” “惠信僧不服,于是上诉至祠部,祠部于是与大理寺并行文开封府,要求开封府将相关公文牍移送……” “开封府不报祠部,反而上书都堂言:有司举劾本府不当公事,当依条贯,上举朝旨上薄,或送有司推堪,今祠部不问本府如何行遣,径送大理寺,非法也,乞根究!” 赵煦听到这里,就微笑起来。 开封府到现在为止,一切所作所为,皆是合法。 人家是按照规矩做事的。 官司就算打到赵煦这里,也是蔡京有理——你祠部有事说事,直接把大理寺拉下水是什么意思? 以后事事都像你们这么干,我开封府以后如何治理? 赵煦敏锐的政治嗅觉,更是在这些事情嗅到了党争的味道。 祠部的反应太不寻常了。 大理寺就更加不正常。 居然没有请旨,就和祠部一起办案了。 他们想做什么? 所以,赵煦微笑着问道:“然后呢?” 石得一答道:“上月丁丑,韩相公以开封府上奏,上禀两宫慈圣,慈圣诏下,令祠部分辨!” “祠部于是上奏:惠信僧诉僧录司吏员收受沙弥金钱,乃是依条例受理,其后送大理寺。既非举劾开封府公事,而是审查僧录官员,并非如同开封府所言,不需要通过朝旨上薄,也无须有司推堪,因此驳回开封府的行文,请求依旧令祠部并大理寺查劾!” 赵煦听完,鼻子微微吸了吸。 这味太熟了! 他在上上辈子已经闻到过无数次了,就是党争的味道! 于是,赵煦好整以暇的问道:“那么,这个事情又是怎么闹到御史台去的?” 开封府和祠部、大理寺斗法。 彼此为了争权夺利,扩张自己的权柄,这可以理解。 大宋三省各部,哪天没有勾心斗角? 可是御史台掺和进来就不一样了。 更何况,御史台旗帜鲜明的站队,就更不一样。 因为,这个事情已经从开封府,涉及到了都堂的宰相! 韩绛参与其中! 御史台,若是得势,会放过在这个过程中偏帮开封府的韩绛? 想都别想! 乌鸦们素来是只要逮住了宰执,就往死里攻击! 何况如今的御史台里,旧党激进派,一抓一大把。 刘挚刘莘老更是激进派里的激进派。 这个昔日的新党干将,在和王安石彻底决裂后,就已经走上了逢新法必反的道路。 石得一犹豫了一下,然后道:“据说是惠信僧拿出了开封府僧录司胥吏受俅的铁证……” “此事,恰好被左正言朱光庭所知,朱光庭因语御史,刘挚于是弹劾……” “探事司逻卒有奏:据云刘挚私下与王岩叟等曰:此事若成,必可退三奸,进三贤……” 啪! 赵煦拍案而起! 石得一立刻跪下来:“大家息怒,大家息怒,且将息龙体……” “三奸?谁是三奸?” “三贤?谁又是三贤?” “国家大臣贤、愚与否,谁来决定?” “石得一!” “臣在……” 赵煦喘息着,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他慢慢坐下来,看着石得一,道:“没什么……卿且起来说话!” 正好这个时候冯景带着人,送来了早膳。 赵煦于是开始用膳,不再说话。 等他吃完早膳赵煦才对一直在旁边侍奉的石得一道:“都知且先下去,我好好想想,再传召都知……” “唯!” 注:蔡京历史上在元丰八年到元祐元年的表现,突出一个左右摇摆,忽新忽旧。 最后旧党一脚将他踹进了新党。 蔡京表示:这可是你们说的! 注2:惠信诉开封府一案,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但主角年纪小,不会知道,而在现代哪怕考古也不会注意到这个案子。 除非是专门研究蔡京的政治生态轨迹的,一般人不会去注意此事。 ps:北宋的和尚们,就不要说什么戒律佛法了,不少人就是披着袈裟的色魔、地主、商贾、骗子。 当然也有真和尚,真高僧。 第两百六十九章 重禄仓法 送走石得一,赵煦花了不少时间,来让自己冷静。 然后他就知道了,自己为何如此愤怒的缘故? 不是刘挚,也不是因为旧党想要掀起党争。 这些可能会让他不舒服,甚至生气,但不可能让他如此失态。 上上辈子亲政后,他就已经学会控制情绪。 而在现代十年留学,更磨砺了他的情感。 让他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也让他学会了如何伪装自己。 所以,他甚至可以和那些让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神经都在厌恶的人称兄道弟。 所以,让他真正失态的东西,藏在细节里,藏在他上上辈子的梦魇中。 退三奸,进三贤! 刘挚的口号,在他耳畔嗡嗡嗡的响着。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复。 在他上上辈子,正是这句口号,彻底掀开了元祐党争的序幕。 也正是在刘挚的号召和率领下,一件件政治迫害的惨案开始发生。 蔡确贬死,邓绾贬死,章惇、吕惠卿也几乎都被折磨至死。 而在汴京城的赵煦,则被旧党士大夫们严密监视。 父皇留给他的人,全部被驱逐。 那些日日夜夜,那些每天都生活在可能会被人像新法一样废黜的噩梦中的日子。 赵煦本以为他已经完全战胜了。 但事实告诉他并没有。 他依然恐惧着,也依然不安于此。 即使他如今的处境,已经和他上上辈子截然不同。 但他依旧,没有挣脱出那个噩梦。 被监视的梦魇,被废黜的噩梦。 这就是他失态的根源。 一种受到外部刺激,就会发作的ptsd。 于是,赵煦慢慢闭上眼睛,开始自我调节自己的心理。 “朕已经掌握了权力……” “朕也迟早会将刘挚流放!” “朕不会让自己再处于那样的环境中的!” 如此喃喃自语着,赵煦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恢复了原样。 他还是那个温良谦恭,仁厚聪俊的皇帝。 而不是刚刚的那個充满了暴戾、嗜杀、独断、无情的君王! “冯景……”赵煦呼唤着。 “大家有何吩咐?” “今日经筵快迟到了吧?”赵煦站起身来:“赶紧走吧!” “唯!”冯景恭恭敬敬的领命。 “我去了经筵后,你便去和石得一说一声……”赵煦吩咐道:“让探事司把事情给我查清楚!” “不要有立场,该是怎样,就是怎样!明白?” “明白!” …… 赵煦到集英殿的时候,依然是准时到达。 但他还是和早就已经到了的经筵官们,谦虚的谢了一声。 然后就宣布因为今天贪睡,所以,自罚抄写《礼记》的大学篇一次,以此自省。 范纯仁、吕大防为首的经筵官们,自然是被他的演技,骗得团团转,纷纷感佩:“我大宋能有如此圣主,实在是天下之幸也!” 这一天的经筵,和往常一样,平淡无奇。 赵煦依旧扮演着他的谦虚好学聪俊的角色。 也在悄无声息中,通过经筵官们,将他的人设,传扬出去。 汴京新报,只能影响汴京城的市井百姓,撑死了是下层的官员。 经筵官却可以影响整个天下州郡的士大夫。 他们的诗文,他们的人品道德,都足以让士大夫们相信他们的话。 下了经筵,赵煦和往常一般,礼送着经筵官们一一拜辞。 然后才最后一个离开集英殿。 这样做,当然是很累的。 可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也乐在其中。 他年纪小,身子骨也没有长开。 只能用这种办法养望。 士大夫养望,是为了将来出将入相。 而皇帝养望,则是为了将来可以在朝野压力和非议最小的情况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 从集英殿出来,赵煦照例到了保慈宫请安。 顺便也报告了一下,今天经筵的功课。 “六哥,坐母后这里来……”向太后微笑着,听完赵煦讲述的今日经筵,就对他招了招手:“正好有个案子,母后和太母都有些犹豫……” “六哥也来参谋参谋!” 向太后最近一直如此。 她总是想方设法的让赵煦多的参与到国事上来。 太皇太后也被她说服了——“娘娘,六哥是天子,总会长大的!国事上有六哥参与,如此将来就算有什么奸臣小人,想要离间天家,也没有机会可趁!” 这正中这位太皇太后内心隐藏的忧虑。 她忧虑扬王的事情,也担心张茂则的案子,可能有些手尾没有收拾干净。 而这些事情就像一根刺一样,总让这位太皇太后不安。 这个时候,向太后的劝说和提议,就让她豁然开朗了——老身都这样对官家了,官家长大后,即使知道什么?只要想起老身如今,也定会装作没有! 她也确信,赵煦会这样。 因为这个孩子聪明,也因为这个孩子真的孝顺! 于是,太皇太后欣然应允。 赵煦坐到向太后身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眨着眼睛问道:“太母、母后是什么案子?” 太皇太后微笑着道:“只是一个小案子……” “一个僧人,状告开封府的僧录司官吏受俅……” “受俅?”赵煦疑问了一声,然后就道:“太母,孙臣在集英殿里,记得范学士曾经说过,国朝胥吏过去多以受俅为生,然而父皇推恩,以《重禄仓法》养胥吏之廉,从此以后,胥吏受俅之风大削……” “尤其是开封府中上下吏员,如今俸禄不可谓不厚!” 一个开封府的差吏,一个月月俸加禄钱,七八贯甚至十贯以上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而这个收入,超过了汴京城绝大部分普遍百姓的收入。 足够哪怕在汴京城也能养活一家老小。 当然,重禄的同时,也重刑。 熙宁变法,推行重禄仓法后,王安石旋即制定了一整套针对胥吏的严苛法律。 一边给钱,一边重刑伺候。 寄希望从经济、制度两个方面,钳制胥吏的不法。 从而给变法扫清道路,同时也让天下胥吏不要阻扰新法。 重禄仓法实施后的一段时间,确实起到了很好的成效。 低级官员和胥吏的作风大变。 但可惜,随着王安石罢相,进入元丰时代。 尽管朝廷继续给胥吏和低级官员加禄钱,以换取他们不贪污。 但,官僚们的贪污和盘剥之风,却又死灰复燃。 而在赵煦的上上辈子,重禄仓法在元祐时代被司马光罢废,然后又被他亲政后恢复。 在现代的时候,赵煦也专门研究过这方面。 所以,他对此非常熟悉。 甚至可以说是,这大半年来,赵煦一有空就会反思重禄仓法。 已经有了些想法了。 所以,他一边说着,一边就问两宫:“为何还会有吏员受俅?” “是不是开封府德教不够?” 两宫哪里答得上这种问题? 顿时就都有些哑然,向太后想了想,道:“此事暂无结论……” “不过……”向太后问道:“若果然查实是胥吏贪污,六哥以为当如何?” “法当如何,自当如何!” 重禄仓法,可是王安石秉承了《唐律》和《大宋刑统》之中有关‘无禄者轻罪,有禄者重罪’的思想建立起来的。 核心要素就是——权责统一! 高薪养廉,必加以重刑对待受贿、贪污。 贪污一百钱以下,都可能徒一年,每多一百钱罪加一等,一千钱以上流放一千里,每多一千钱,罪加一等,最高的刺配沙门岛!告发者赏百千、两百千、三百千等…… 两宫眼中都露出欣慰的神色。 赵煦却继续道:“但吏有罪,官自然不能逃!” “儿在集英殿中,听先生们讲圣人之经义,说李觏先生之文法……也听好多古代名臣、贤臣治理的故事!” “儿以为,胥吏重禄,却依然犯法受俅,固然是其贪心所致,恐怕也和相关官员,平素不重视德教,未能常常教导胥吏廉洁有关!” 两宫听着,越发欣慰。 这很符合她们的认知和三观。 官员最重要的是什么? 德教! 特别是对下面的官吏的德教。 一个好官,若以身作则,譬如包孝肃…… 哪里会有胥吏为恶,又如何会有贪污? 人人敬畏,人人拜服还来不及。 于是,太皇太后问道:“那依官家之见呢?” 赵煦微笑着道:“以孙臣之见……” “不教而罪,此圣人所不为也!” “孙臣觉得,若查清楚后,便将相关官员,各自训斥一番,命他们回去严查属下……若有再犯,便治其驭下不严之罪,罚铜、加磨勘皆可……若是贪污者众再严加贬斥……” 这是大宋的政治正确。 文臣士大夫们,即使真的贪污了,也不过贬官、冲替、勒停而已。 风头过了,还是可以继续回汴京守阙的。 若是有靠山,说不定很快就能官复原职。 当然了,此人从此就有了污点,很难再被超迁,只能老老实实的磨勘升官,更是几乎不可能成为待制大臣——除非背景通天,或者干脆是皇帝当靠山——因为,京官改朝官,朝官改待制,都是要皇帝亲自过目,并入殿拜谒的。 尤其是待制大臣,其告身、履历、脚色,都是要皇帝亲自审查的,并由皇帝本人特旨除授差遣。 第两百七十章 两宫:又有人要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 我在现代留过学正文卷第两百七十章两宫:又有人要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赵煦停顿了一下,就又继续说道:“此外,孙臣以为,身为开封府之首的知府,也不能免责……” “更当严加训斥!” “孙臣明日,便将那蔡京叫进宫中,好好和他说一说,德教的事情!” 两宫听完,都笑起来。 太皇太后更是道:“官家且不忙将蔡京叫进宫中……且先将案子弄清楚再说……” 于是,便将一叠厚厚的奏疏,送到赵煦面前。 首先的,自然是开封府和祠部、大理寺之间的口水仗。 赵煦粗粗的捋了一遍,都是很正常的官署之间的互相攻讦。 蔡京和祠部、大理寺的行为,在逻辑上都很正常。 这是官僚系统的特征。 对错先放一边,在外人面前,首先维护本部门的权益才最关键。 不然,下面的人就要离心离德了。 这个事情像极了阿云案。 一个小事情本来只是大理寺和地方官之间的认知不同。 但最后,却被裹上了新旧党争的意识形态,成为了一个站队的问题。 不过,在这些奏疏往来中,赵煦并没有发现,祠部或者大理寺宣称自己已经得到了惠信僧的口供,掌握了开封府僧录司胥吏贪污的铁证的事情。 赵煦眨了眨眼睛,想起了石得一报告的事情。 他就笑了起来。 这是在给蔡京挖坑呢! 于是,赵煦拿起最后一本,也就是刘挚弹劾蔡京的那本奏疏。 不得不说,刘挚的文字,犀利无比,而且极具煽动性! 他开头就开明宗义说:看详重禄吏人因事受俅,于法讦告。法之所当告,则告之所当受也!惠信之讼,祠部之行皆是也,不违于理也! 一句话,不仅仅将开封府彻底拉下水,剑指整个开封府。 同时也将惠信僧的状告和祠部的行为划了个等号。 惠信僧状告,天经地义,祠部的行为,自然也是天经地义。 要是缺少处理相关事情经验的人,搞不好就会被他这一句话带进了沟里! 但赵煦却拿起笔,将这句话圈起来。 “太母、母后,这位侍御史,在偷换概念!”赵煦指着这句话,轻声说着:“惠信僧状告,固然天经地义!” “但祠部的行为,应当商榷!” “此涉父皇所定六察举劾法也!” 赵煦的父皇在熙宁变法后,为了加强皇权,同时也为了监督文武百官,特别在御史台设置了六察司,专门督查文武百官的行为。 同时也理顺了监督、审查的程序。 有司各部都不得违背。 祠部拉着大理寺,不通过都堂,也不请旨,直接向开封府要公文的事情,不仅仅严重背离了历代以来形成的条贯,也违反了六察举劾法的规定。 跨部门审查,必须通过都堂,或者请旨。 上纲上线一点,祠部和大理寺这是独走! 两宫也听政大半年了,当然知道什么是六察举劾法。 不过她们没怎么放在心上,没有人提醒的话,一般想不起来。 赵煦点出这一点后,两宫就都点了点头,向太后更是欣慰的摸了摸赵煦的头:“六哥对政事还是一如既往的聪俊!” 太皇太后也笑了一声:“还好太后叫官家来看看,不然老身也差点要被人所欺了!” 笑声中,这位太皇太后多少带了些不满了。 更是忍不住在心中道:“好你个刘挚,竟敢欺瞒起老身来了?” “是不是觉得老身和太后,妇孺之辈好欺负?” 这样想着,太皇太后就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已经被贬去了新州的李定。 李定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以为她们这些妇孺还有官家这个孩子好欺负。 手都敢伸进先帝留给官家的基业里去了。 要不是官家谨记先帝教诲,就要被那个贼子得逞了! 想到这里,这位太皇太后就暗暗的有些怒意了。 在心中忍不住已经将刘挚和李定联系在了一起。 赵煦则继续拿着笔,在刘挚的奏疏上圈注。 事实证明,上位者想要找一个人的麻烦和问题,总是能找到的。 尤其是赵煦有心为之甚至故意解读。 很快,刘挚的上书,就被赵煦圈了七八个地方。 最后,赵煦将笔一丢,问道:“太母、母后,这个大臣怎么回事?” “先是不顾六察举劾法,偷换概念……” “后面却又模棱两可,既言吏员受俅,又曰惠信僧或有诬告之处……” “既说开封府有错,又言祠部或有不当……” “我虽然年幼,但也知道,这是蛇首两端……” 两宫本来看刘挚的奏疏,还觉得言之有理,说的也是冠冕堂皇正义凛然,几乎都信了。 但现在被赵煦这么一解读,也不由得迟疑起来。 于是,重新拿起刘挚的弹章。 看着那些被赵煦圈出来的地方。 try{ggauto();}catch(ex){} 果然! 这个刘挚,真的一会说,祠部和大理寺或许是对的,一会又说,这个惠信僧所言,或许有些地方不对,是在诬告,可他也有说了对的地方。 一会又说,惠信僧若是无辜被刑,实在是不幸,胥吏受贿贪污,却因此逃脱罪责,实在是太幸运了,这种阴阳怪气的话! 但下一句又话锋一转,说什么假若惠信僧确实诬告,而官吏清白,却不能得到彰显这就败坏了法度。 只能说,看文字这种东西啊,只要有倾向性,那么就算写的人出于一片公心,那也可以被指摘为大逆不道。 近有苏轼写诗:根至九泉无曲处,岁寒唯有蛰龙知,被王珪拿来做文章,说他有不臣之心。 未来还有清朝的文人乱写的那些什么‘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被送一个全家套餐。 这文字上的事情,真的全看人的立场和想法以及需要。 甚至,皇帝真的想要搞人,都不需要有文字证据。 譬如秦桧用‘莫须有’三个字杀岳飞于风波亭——装都懒得装!就是想杀你,你能怎么的? 现在,赵煦断章取义,两宫明显也被跟着带偏了。 当然,这也要怪这个刘挚,他这次是试探。 所以,没有敢摆明车马,亮明态度。 加上他本人可能也轻视两宫,没有认真检查自己的文字——别奇怪,在大宋轻视妇孺的人很多。 而两宫也都没有表现出像章献明肃那样果决、聪明、狠辣的样子。 难免有大臣轻视、懈怠。 于是就被赵煦先抓到了他偷换概念的行为。 然后一波带走。 总之,这个刘挚输得不怨。 “六哥之意呢?”太皇太后忍着怒火问道。 “换一个大臣,重新去查吧……”赵煦说道:“若刘挚所言属实,那或许只是他用词不慎,考虑不周……” “那若他所言虚妄呢?”太皇太后问道。 “欺君!”赵煦毫不犹豫的道:“而且,还是心怀叵测,窥探两宫!”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对视了一眼,她们自然明白赵煦在说什么? 这哪里是欺君? 这是欺负她们两个妇人,不懂朝廷制度、法度,用文字煽动她们。 这是有恃无恐! 跟那个李定,一模一样! 都是在看着赵家现在孤儿寡母,就以为好欺负了,好骗了。 这个事情,一旦查实这个刘挚,果然是在欺君,那就绝不能轻饶! 两宫在这个刹那,达成了一致。 原因很简单——柴家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还不知道? 无非不过是周世宗死的太早,留下了孤儿寡母。 小皇帝,没有能力治理国家,太后也没有,更没有足够强力的外戚、宗室帮忙镇住上下的异动,约束朝野的窥伺。 朝野上下,都看的仔细。 于是,陈桥的事情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虽然,如今已非五代,军头们看上去也都服服帖帖,恭恭敬敬。 但这种事情是绝不能给任何人看到任何可趁之机的。 不然,野心家就会接踵而来。而篡国大盗,可能就会在这些人里诞生。 于是,向太后不动声色的问道:“派谁去查呢?” 赵煦笑了一声,道:“就叫都堂,差人去查吧!” 两宫听了,点点头,她们也是这个意思。 毕竟,这个事情是不好派内臣去查的。 派内臣查这样的事情,外朝会炸锅的。 只能是选派文臣士大夫,可两宫听政才几个月?哪里有这么多信得过的人可以用? 况且这个事情,涉及了多个部门。 程序不正确的话,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 只有走程序,让都堂宰执集议之后,选派一个大臣带队,重新调查这个事情。 如此舆论才能服气。 也只有这样,才能办成铁案! …… 赵煦在保慈宫用了午膳,才回的福宁殿。 回去后,他就开始午睡,一觉醒来,疲惫尽消。 石得一也出现在了他的内寝帷幕之中。 “查的怎么样了?”赵煦问道。 “奏知大家,臣已大概打探出了一些事情……”石得一恭身说着。 便将探事司探查到的消息、传言和赵煦说了一遍。 赵煦听完,毫不意外。 因为他早就猜到,或许如此。 在这整个事情里,没有一个好人! 原告惠信僧,被告开封府僧录司,都是混蛋! 一个真敢告,一个真敢贪! 而,这恰恰就是现在大宋的社会风气,一切向钱看,一切为了钱! 至于祠部和大理寺,也正是因此,看到了机会,想要从开封府夺权。 总之,这就是一场没有好人,都是混蛋的闹剧。 赵煦忍不住说了句他在现代学到的国骂。 第两百七十一章 胸无城府 我在现代留过学正文卷第两百七十一章胸无城府元丰八年十一月甲辰。 一大早,汴京城就下起来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水夹着寒风,吹进了御史台的回廊中。 刘挚将油纸伞收起来,然后抖了抖身体。五十五岁的他,看着只有四十几岁的样子。 他留着短短的胡须,头上戴着御史的獬豸冠,身上的绯色公服,被熨烫的整整齐齐,予人一种严肃、傲然的感觉。 刚刚步入御史台的官署正厅,刘挚就和王岩叟迎面相遇,两人拱手行了礼,王岩叟就低声道:“刘公,两宫昨日下诏,命都堂集议,选人去祠部、大理寺复核了……” 刘挚微笑着点点头,这正中他的下怀,于是,问道:“彦霖可知,都堂选了谁?” “据说是命安处厚为首,还委任了秘书监傅钦之同复核……”王岩叟说着。 刘挚顿时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场盛大的演出。 此事若成,他也能和已故的王懿恪公一般,得意的说出那四个字:一网打尽! 得意之余,刘挚难免志得意满:“吾早知如此!” 他太熟悉韩绛了。 因为韩绛就是他仕途的举主——当年他出任江陵府推官时,顶头上司就是韩绛,韩绛欣赏他的才华,将他举荐入朝,参加馆阁考试,成功考入馆阁被授予馆阁校勘。 然后,韩绛又把他引荐给王安石,得到王安石的重用。 短短一年时间,他的官职就来了一次飞跃。 从馆阁校勘提拔为检正中书礼房公事,然后又被举荐为监察御史里行。 然后…… 就再没有然后了! 因为他强烈反对变法,惹得王安石震怒。 那个拗相公根本不听他的劝谏,也不听他的解释。 只认为他背叛了新法。 竟将他一撸到底,贬为监官! 此事,让他怀恨至今。 所以,在其他君子正人们听说韩绛入京为相,纷纷雀跃的时候。 他却暗自叹息,因为他知道,韩绛和王安石其实是一丘之貉! 两人唯一的区别只在于:王安石一意孤行而韩绛却听得进别人的意见,也肯和人妥协。 但实质上,韩绛韩子华和王安石王介甫,就是穿一条裤子的新法派! 役法出自韩绛——不熟悉熙宁往事的人,或许会以为这是韩绛在摘桃子。 但作为当年变法前期准备阶段,新法核心干将的刘挚却很清楚,韩绛说的是事实。 熙宁役法,确实是韩绛的手笔。 王安石只是将之落实下去而已。 所以,韩绛如今在都堂上的所作所为,刘挚一点也不意外。 两人还要继续再说些事情。 御史中丞李常的身影,从官署另一侧出现。 两人只能结束了这简短的会面,各自向着各自的官廨而去。 刘挚现在是侍御史,按照先帝定下的法度,侍御史额定三员,分别执掌六察之二。 刘挚执掌的就是礼部和户部的察劾。 所以,刘挚回到官廨后,一堆的礼部和礼部的案牍就已经在等着他查阅。 只是,他已经完全没有这个心思。 他的眼睛看着公文,但心思却已经飘去了祠部和大理寺。 他在等着安惇犯错。 只要安惇犯错,那就是铁证! 宰相、开封府还有御史,都勾结在了一起! 铁证如山,狡辩不得。 而安惇会犯错吗? 刘挚相信,他会的,他肯定会包庇蔡京。 道理很简单——安惇是个聪明人,他会知道怎么选的。 只是,终究没到尘埃落定的时候。 此外,安惇身边还有傅尧俞跟着,这让刘挚有些忐忑,害怕傅尧俞坏事。 因为傅尧俞这个人,刘挚太熟悉了。 其为人正直,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为宦四十年,在公开场合,没有说过一句谎话! 乃是官场上公认的‘毫无城府’之人。 想当年熙宁变法,傅尧俞入京述职,王安石对其仰慕不已,亲自接待,许以谏院,请他来汴京城坐镇,想利用傅尧俞的名望来辅佐新法。 结果…… 傅尧俞当着王安石的面,直接说了——我要是出任知谏院,一定天天找你的新法麻烦。 王安石人都麻了,哪里还敢再让傅尧俞去谏院? 这种人,要是离的远远的,自然没有不称赞的。 可若是要和他同事、同地为官。 就是折磨!不折不扣的折磨! 因为这个人不说假话,也因为这个人刚正不阿,更因为他毫无城府,有事就说事,和榆木脑壳没有区别。 所以,傅尧俞后来卷入一桩大案,被贬黎阳县为监官。 整整十年,都没有人拉他一把。 直到去年,先帝才想起有这么个人,一查居然已经被贬十年了。 于是一道圣旨起复为知明州。 先帝驾崩后,当今官家即位,两宫听政,吕公著入朝,才在两宫面前举荐了此人。 但傅尧俞入朝后,没有去感谢举荐他的吕公著。 反而避之唯恐不及。 吕公著反而因此更钦佩他的为人。 于是,在两宫面前力荐,让其出任了秘书监和孙觉搭班子。 所以,刘挚担心,这个傅尧俞会从中捣鬼。 他要是犟起来了,安惇不敢袒护蔡京,原原本本的上报。 这个事情就不太妙了。 如此一来,最多就只能赶走一个蔡京。 可蔡京算什么? 一只苍蝇罢了! 而且,作为权知开封府,他本来就没有多少任期了——大宋祖制,开封府不授大臣正任,最多权知,即使权知,历代以来也没有人能在开封府做满一任,就连两年都很少很少! 一般最多一年,甚至半年。 想着这些,刘挚的心情就越发忐忑。 “如今,也就只能指望安惇这个小人,能更狂妄一点……更卑鄙一些了!”他在心中想着。 …… 福宁殿中,赵煦一边吃着早膳,一边听着石得一的报告。 石得一汇报完,他的早膳也刚好吃完。 赵煦拿起绢布,擦了擦嘴角的痕迹,然后就问道:“都堂选了安惇、傅尧俞去复核?” “谁提议的?” “听说安惇是韩相公的举荐,而傅尧俞则是吕执政的举荐……” 赵煦微笑起来。 安惇和韩绛靠拢,这不意外。 但傅尧俞的入局,就有些意外了。 这可是元祐时代的‘完人’啊! 什么叫完人?没有任何道德污点,能做事,有能力。 try{ggauto();}catch(ex){} 就是太容易得罪人。 因为这个人,只说真话,不说假话所以被人认为‘毫无城府’——从来不装,不掩饰自己,有事就说事。 这种性格,别说是官场。 就算是在民间,也会没朋友。 所以,傅尧俞的朋友很少很少。 能跟他玩到的一起,基本脾气都差不多。 而傅尧俞也在历史上,留下了他的足迹。 成语:胸无城府,指的就是他。 “叫探事司稍微注意一下就行了!”赵煦吩咐着。 有傅尧俞在,他会主动帮赵煦盯着安惇、祠部、大理寺的。 是的,在这种眼睛里不揉半点沙子的,大宋版海瑞眼里。 没有新旧之分,只有是非黑白。 他的性格,相当于王安石的拗加上司马光的牛。 …… 傅尧俞穿着常服,戴着幞头,走进了祠部官署之中。 他的脸色有些黑,皮肤也有些干瘪,双手长满了厚厚的茧子。 根本不像文臣士大夫,倒像是个整日在外干活的老农。 然而,当他走入祠部,所有官员都低下头去,纷纷拱手行礼。 因为傅尧俞,是四朝元老。 他的资历和王安石、吕公著是一样的。 他是庆历二年的进士! 英庙时代就已经官至知谏院、起居舍人、侍读,后来又任为侍御史知杂事。 若非英庙驾崩的太早,他早已经进入三省两府了——此人在治平年间是公认的帝党。 也是深受英庙器重的正直大臣。 所以,哪怕是安惇这个负责核查的正官,在他面前,也要和晚辈一样。 更要等着傅尧俞来了,安惇才敢开始核查。 这可是大前辈! 傅尧俞却没有这么多讲究,他拱手回了一礼,就走到安惇面前,问道:“安御史,相关公文何在?” 安惇楞了一下,有些不太适应与傅尧俞这种人打交道。 但他还是恭恭敬敬的道:“傅公……相关文牍,皆在于此!” “嗯!”傅尧俞点头,直接绕过安惇,坐到那些案牍前,一封封的拿起来察看。 同时,他还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了好几本书,放到旁边。 傅尧俞不时的就会拿起那几本书,和手里的公文对照一下。 安惇好奇的凑过去瞥了一眼,然后他就发现。 傅尧俞带来的这几本,都是他从崇文院里抄录的相关条贯、成法。 他是在拿着这些公文和祠部的文牍对照,查找其中的条例。 一条条的对照! 安惇看着,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问道:“傅公今日来的如此之迟,是因为在抄这些条贯?” 伏案的傅尧俞没有抬头,直接嗯了一声,道:“既受君命,自当尽忠职守!” 他从昨日受命后,就钻在崇文院里,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将所需要的条贯、法条和相关法令都找了出来。 安惇听着,想起了他听说过的这位老前辈在治平年间的那些故事。 传说和现实重叠。 这让安惇大感错愕! 不是——大家都在演戏,你怎么就认真起来了? 更让安惇头疼的是——傅尧俞这么认真,他要真的查出点什么来,他怎么去和韩相公交代? 安惇想了想,便堆着笑,道:“傅公,这些文牍,某也还未看呢……” 傅尧俞依旧不抬头,只是将手一指。指向那几本他已经看完的文牍:“安御史可以先看这些……” 安惇的喉咙,像被人塞进了一个鸡蛋。 想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 是……他是正官,傅尧俞是副,理论上应该傅尧俞配合他。 可问题是,人家资格老,名望高,靠山也很硬。 据说就连太皇太后,在看到他的名字后,就和左右欢喜的说:“此乃英庙股肱也!” “英庙曾和老身说过,朝中大臣,清、廉、直,三者合于一身者,必傅谏院也!” 所以,吕公著每次举荐他,太皇太后都欣然应允。 短短两三个月就将傅尧俞提拔到了秘书监。 随时可能升任待制! 安惇根本不敢,也不愿和其发生什么纠纷。 只能硬着头皮,坐到一边,拿起那些文牍看起来。 但祠部上下,却比安惇还难受。 因为,傅尧俞不仅仅认真,而且他处理文牍的速度很快。 半个时辰后,傅尧俞就召来了祠部官员,和他吩咐:“去,将大理寺的文牍也取来!” “然后叫那惠信僧做好准备,本官看完大理寺的文牍,就要提审他!” 说完这些,傅尧俞还叫来一个他的元随,就地写了公文,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到安惇这边:“安御史,且过目一下,若无异议,便请签押!” 安惇接过那公文,看了一眼,然后问道:“傅公,今日下午就要去开封府讯问僧录司?” 傅尧俞问道:“有问题吗?” 安惇小声的说道:“会不会太匆忙?” “怎么会?”傅尧俞说道:“当年,本官受英庙之命,为侍御史知杂事,本官一日而罢吕诲、吕大防、范纯仁等人……当日事毕,既求出知!” 这是他最有名的一战。 濮议之争,傅尧俞作为帝党,出任侍御史知杂事,一天弹劾四个反对濮议的谏官,将他们全部赶出汴京,事情办完,英庙龙颜大悦。 傅尧俞却入宫请辞出知地方。 理由很简单——陛下您让臣办的事情,臣办好了,臣现在该卸任了。 然后不顾英庙挽留,坚决出知。 这在大宋,不仅仅没有前例,也没有后来者。 最让在场的人震惊的是——傅尧俞提起此事,就仿佛在说今天吃什么一样普普通通。 根本不在乎,被那四个人听到,也完全不在乎,那四个人里有两个人现在已经是当朝重臣,更是当今官家礼遇、厚遇的经筵官。 于是,安惇确信无疑。 傅尧俞哪怕被贬了十年,当了十年的黎阳县监仓官。 但他还是那个在治平年间,敢在慈圣光献面前直言劝谏,敢直接插手皇室内部的事情,逼着慈圣光献将那个怂恿慈圣垂帘的内臣任守忠赶出汴京,让英庙龙颜大悦,却又在这个时候劝谏英庙,让他善待慈圣光献身边内臣,修复母子关系的人。 这个人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他依然是他! 胸无城府的傅尧俞,孤臣傅钦之! 今天只能一更,实在抱歉。 因为白天实在是写不出什么来。 就像便秘一样。 实在可怕极了! 第两百七十二章 还是钓鱼 我在现代留过学正文卷第两百七十二章还是钓鱼元丰八年十一月丙午。 赵煦陪着两宫,再次来到庆寿宫,视察庆寿宫的翻修工作。 随着张茂则‘自请归老’,这个事情就落到了太皇太后身边另外一个大貂铛粱惟简的肩上。 粱惟简办事,还是很利落的。 庆寿宫的工程,每天都有新的变化。 属于慈圣光献的宫殿,每天都在变得更像高氏喜欢的形状。 将庆寿宫视察一圈,赵煦就道:“梁都知任事果然勤勉,宜当褒扬!” 粱惟简当今喜滋滋的拜道:“老臣给娘娘效命,不敢求赏!” 赵煦却是从自己身上,拿出一枚白银制作的花钱,微笑着递给粱惟简:“都知莫要推辞了!” “赏功罚过,皆当从速,此乃国家长治久安之道:” “这花钱,就算是我给都知的赏赐。” 粱惟简不敢接,看向两宫。 太皇太后笑骂了一声:“官家赏赐给汝的,汝就接着吧!” 粱惟简顿时欢天喜地的叩拜:“臣谢大家恩赏!” 说着就恭恭敬敬接过那枚花钱。 花钱不重,才一两而已。 但这是皇室特制的东西,做工精美,纹路清晰,上面还有着篆书文字:白头偕老,子孙延绵。 粱惟简顿时心领神会,感激的看了一眼赵煦。 这可不仅仅是赏赐,恐怕还有着某种寓意在内。 粱惟简是知道这位官家,很少无的放矢的。 所以,这算是大家的一个许诺吗? 朕保汝夫妻偕老,子孙世代为宦? 这可比赏他黄金千两,宅邸百槛更让他兴奋、喜悦。 …… 回到保慈宫,两宫和赵煦闲聊了一会。 太皇太后便与赵煦道:“官家,前两日那个案子,都堂派去复核的大臣,回报了结果……” “官家可想知道?” 赵煦点点头。 太皇太后便和在她身后侍立的文熏娘吩咐了一声,后者便将一大沓的文牍、奏疏送到了赵煦面前,还诺诺的道了一个万福。 赵煦看一眼这个小姑娘,轻声谢了一句。 后者诧异了一声,然后便悄然站在了赵煦身后。 这个小姑娘是很乖巧、懂事的。 至少,目前来看是这个样子。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都很喜欢她的性子,就连赵煦也习惯了她的存在,并接受了她的服侍。 当然,这过程中到底有多少是刻意演的,就只有赵煦自己清楚。 赵煦翻开在他的面前一本本文牍,仔细的阅读起来。 一边看,他一边点头,相关案卷逻辑清楚,所有口供都串联在一起。 和石得一汇报给他的情况,相差不大。 这个事情的起因和过程,完全就是狗血。 首先是僧录司的官员,为了钱,向十几个没有度牒的沙弥索贿。 是的,是索贿而不是接受贿赂! 原因很简单,在二月开始,随着宫中法事越来越多,汴京城里的真和尚不够了。 没有办法,僧录司只能找来些没有度牒,但真的会念经的和尚入宫。 这些和尚入宫念经,自然会拿到赏赐。 这个时候僧录司的胥吏就看着眼红了。 于是威逼利诱这些沙弥分红。 无奈的和尚们,只能分润了一部分好处给这些胥吏。 事情到这里,本来无人知晓。 只是胥吏和沙弥之间的交易。 你要说是丑闻,也算是,但只要不追究就无事发生。 但,随着赵煦登基即位,两宫听政,照例下诏命开封府剃度一批沙弥的时候,事情就坏了。 这个惠信僧有两个徒弟,也参与那场开封府组织的考核。 结果全部落选了。 惠信僧不服,到处打听情况,打探了几个月,终于被他得知了那些通过开封府考核的沙弥,全是那些进入皇宫念经的沙弥,也知道了这些沙弥将一部分赏赐给了僧录司官吏的事情。 这他自然不忿,就状告僧录司。 僧录司能惯着他? 就使了些手段,打了他二十板子,本以为这惠信僧也该息事宁人了。 不料,此僧是个胆大的。 直接跑去祠部告状,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开封府和祠部斗法,祠部拉着大理寺下水。 然后事情被御史台知道,一纸弹章,就将事情捅到了赵煦和两宫面前。 赵煦放下最后一封有着安惇和傅尧俞的签押的奏疏。 他看向两宫,向太后问道:“六哥有何感想?” 赵煦假意的叹息了一声:“开封府胥吏索贿违法,实在是不可饶恕!” “依法度,全部刺配沙门岛也不冤枉!” 这些家伙索贿的金钱,加起来价值超过了数百贯。 虽然有着十几个人一起分,但最少的那个起码也能分到十几贯。 “只是如此一来,整个僧录司就要全军覆没了!” 向太后点点头:“六哥的意思是法不责众?” 赵煦摇头:“儿只是惋惜啊……” “明日儿就将开封府传召入宫,好好教训他一顿,叫他回去好好的将开封府有司官吏,也训导一遍!” try{ggauto();}catch(ex){} “至于这些胥吏?”赵煦想了想,道:“全部刺配沙门岛,恐怕一个都活下来!” 沙门岛,是大宋的地上地狱。 曾经创造了死亡率接近百分之八十的奇迹! 原因是岛上犯人太多,所以,典狱官就把多出来的人,丢进大海,据说死者数之不尽。 此事案发后,典狱官就吊了脖子。 同时也将沙门岛的美名,传遍天下,哪怕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只要是被判刺配沙门岛的犯人,通常都会瑟瑟发抖,甚至有直接在路上自杀的。 “上苍有好生之德,佛祖亦有慈悲之心……” “以儿之见,首犯刺配沙门岛,余者流放熙河就可以了!” 这十几个官吏,可都是会识字、算术的。 就这样的全部丢去沙门岛人道毁灭,太浪费了。 熙河路正好缺人手,把这些人丢过去,交给向宗回、高公纪废物利用挺好的。 两宫对赵煦的这个处理意见很满意。 确实,一次性刺配十几个官吏去沙门岛,影响太坏,也会有伤她们的慈圣之名。 流放熙河,惩罚烈度恰当。 同时也算是饶了他们一条命。 “那惠信僧呢?”太皇太后好奇的问道。 这个事情,最棘手的就是惠信僧了。 此人状告开封府僧录司,虽然讲了实情,但也隐瞒了很多事情。 譬如,他明知道是胥吏索贿,却诬陷沙弥们是贿赂的僧录司官吏。 这个顺序一变,就把那些沙弥,特别是那些已经通过考核拿到了度牒的沙弥给坑的欲仙欲死。 一旦罪名坐实,这些僧人难保不会进大牢走一遭。 赵煦笑了一声,道:“此事嘛……” “太母,孙臣以为即是御史台弹劾的,不如交御史台议论……” 两宫稍微一楞,太皇太后就问道:“官家的意思是?” “引蛇出洞……”赵煦拿起一本傅尧俞的奏疏,将这本至关重要的记录惠信僧和僧录司口供的奏疏,收到自己怀中,对太皇太后道:“看看这个刘挚,是否是故意误导太母、母后,还是真的不知情!” 两宫听着,各自颔首。 她们也正有此意。 一个侍御史,本该是她们的喉舌,却有可能和她们玩文字游戏,以此欺骗甚至是蛊惑她们。 这事即使往小里说,刘挚也是轻慢两宫,孩视天子! 若是上纲上线一点,完全就是踩在大宋最敏感的点上——欺君犯上,窥伺帝后!有不臣之心! 当然,现在若是以此诘问刘挚。 那他肯定一推二六五,而御史本就可以风闻奏事,没有人可以以此问罪。 所以,赵煦收起最关键的口供。 然后将这个事情下到御史台,那个刘挚若是果然心怀叵测,就一定会跳起来。 这样,他的真实面目,就会暴露无遗。 两宫这样想着,就点了点头。 而在她们心中,即使那个刘挚可以过关,也不再可用了。 必须将他打发出去才行! 对皇室而言,一次不忠,终生不用。 即使怀疑不忠,那么,这个大臣只要不能自证清白,那么他也将被永远打上‘不忠’的印记。 …… 赵煦回到福宁殿后,就写了一张条子,然后交给了石得一,嘱托道:“送去给童贯,让他好好运营一番!” “唯!”石得一接过条子,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就下去做事。 赵煦则坐到了福宁殿的坐褥上,喝着冯景带人煮好的热牛奶。 他微笑起来:“刘挚,刘莘老……呵!” 他将那本傅尧俞的上禀的口供,拿在手中把玩起来。 赵煦自然知道,刘挚神通广大。 他的这个试探,十之八九对他是无效的——祠部、大理寺还有开封府的消息,绝对瞒不了人。 刘挚只要脑子没昏掉,就一定会派人去打探。 然后他就会知道,安惇、傅尧俞的调查结果。 所以,这不是引蛇出洞。 而是打草惊蛇! 此外,赵煦还故意留了一个口子和一个机会给刘挚。 回想着上上辈子,刘挚的为人和性格。 赵煦知道,刘挚一定会紧紧抓住这个他自认为的漏洞和机会。 从而对蔡京、韩绛发起他自以为的攻势。 所以,赵煦才会在两宫面前说——我明日将开封府叫进宫里亲自教训一顿。 这就是另外一个刺激了。 若此事成行,按照潜规则,一罪不两罚,这事情就会就这样过去了。 以赵煦对刘挚的了解,刘挚肯定忍不了。 所以,这还是钓鱼。 搞不好,能双尾甚至多尾。 ps:昨天确实是昏了头了,把时间顺序记反了。 傅尧俞不是先任侍御史知杂事,然后再弹劾的吕晦等人,而是先弹劾,然后出使了辽国,回来后被任命为侍御史知杂事,然后请辞。 中间隔了不少时间。 是我看书不仔细! 特此更正! 第两百七十三章 蔡京:我就要飞黄腾达了! 我在现代留过学正文卷第两百七十三章蔡京:我就要飞黄腾达了!两宫下发的文书,很快就送进了御史台。 御史中丞李常循例命人誊抄,然后送到了各位侍御史、监察御史,并抄送了一份去谏院给龙图阁待制兼知谏院赵彦若。 做完这些事情,李常就当起了甩手掌柜。 这位御史中丞上任以来,就对御史台秉持无为而治的原则。 新党御史、旧党御史们,随便怎么闹。 只要不搞到他头上,他就装作不知道。 他只偶尔出手,弹劾一下大臣,完成自己的kpi,剩余时间都在御史台看书。 闲暇时间,他不是跟张方平一起在金明池钓鱼,就是跟着文彦博去玉津园里游览、唱和。 完全一副——老夫心向田园风光,就等着致仕的做派。 但其实,李常却根本不想退休。 他现在一门心思,就想混进《元祐字典》的编纂小组。 所以,李常只将任务分配完,就继续开始看书。 这就让刘挚很不爽了。 “这李公择,自任为御史中丞以来,竟对朝中奸臣,无一弹劾!”他愤愤不平的和来见他的王觌埋怨起来:“前有三旨相公,现在难道要出一个诺诺中司?” 王觌知道刘挚为何如此不满。 因为刘挚本以为李常来御史台,肯定要带领正人君子,一起对新党小人反攻倒算。 结果这李常倒好,开始在御史台里公然装聋作哑。 非但不弹劾都堂上的奸臣小人,就连御史台里的那些小人,他也待之如常。 如此一来,大家岂不是白高兴了? 王觌轻声道:“李公择此人,素来以著书为愿!” “其家族藏书,曾多达九千卷,皇佑元年全数捐出赠给白石庵,设李氏书房,迄今庐州士民依旧颂其德!” 这是李常年轻时的壮举。 将家族藏书全部捐出,任由士大夫百姓借读。 因他的这个表率,如今的庐州白石庵李氏公房,是全天下最大的公共藏书地。 数十年下来,累计藏书已经超过两万卷。 无数文人墨客,都曾去借阅。 其中就包括了苏轼、苏辙、范祖禹、范纯仁,甚至就连司马光、王安石都曾光顾过,也都曾捐献了带去的书籍。 王觌年轻的时候,也慕名去过,还在白石庵里留了几个月,走时也循例将他带去的数十卷藏书捐献。 对这些事情他是无比熟悉也无比清楚的。 “在下听说,李公择一直想和张节度一起,参与《元祐字典》一事,更曾有意著书,收集皇佑以来,天下士大夫理财之术及天下官员经算之道……”王觌说道:“李公择既起了此念,又如何肯得罪人?” 刘挚听着,哼哼了两声。 御史中丞当起了甩手掌柜,固然有利他们可同样也让新党小人猖獗! 黄履被罢,黄降等人被贬后。 御史台本来正人君子已经占据上风。 结果李常一上任就同意了章惇的提议,让出使辽国回来后的满中行恢复原职——依旧以侍御史知杂事。 于是,原本正人君子们占优势的御史台,再次陷入了拉锯。 三个侍御史,有两个新党。 最关键的侍御史知杂事也被人占据。 很多事情,从此陷入被动。 可他们也只能叹息! “若是司马公早日入都堂就好了……”刘挚说着。 王觌摇了摇头:“蔡持正一日没有陛辞,司马公就一日难入都堂!” 都堂上的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蔡确现在虽然已经辞相,但只要他还没有陛辞离京,那么都堂就不会除授新的执政。 这是官场的规则,也是宰相该有的体面。 “蔡持正何日离京?”刘挚问道。 “恐怕还要些时日……”王觌答道:“要等福建的官员入京……” 宰相出知,当然需要风风光光。 所以,必须要有人入京迎接,而且按照传统还得是福建转运使等人亲自入京迎接。 不然,外人可能会以为这个宰相是被贬出京。 这对于大宋来说,是绝不能接受的。 所以,都堂上现在形成了韩绛独相的局面——虽然他拜相以来,一直是事实上的独相。 刘挚想着这些,就不禁有些心浮气躁,忍不住道:“都堂上韩子华独相,吕晦叔诺诺不能反对,章子厚、张遂明等依附韩子华……” “熙丰之弊因而不能尽除,天下失望至极!” 王觌连忙低声道:“慎言!慎言……” 刘挚冷笑一声:“老夫行得正,坐得直,还怕小人邪党陷害不成?” 这倒是事实,他刘莘老就是靠着清廉为官的。 两人说话间,就有着官吏将誊抄好的公文、奏疏,送了进来。 王觌也不好再留,只能和刘挚拱手道别。 刘挚送王觌出了门,回头看向那些送来的奏疏、公文。 他拿起来,看了起来,不一会儿,他就皱起眉头:“不对……不对……” “没有开封府僧录司的口供,也没有那惠信僧的供词!” try{ggauto();}catch(ex){} 第两百七十四章 深夜边报 我在现代留过学正文卷第两百七十四章深夜边报当天下午,御史台下班的时候。 刘挚带上他还没有写完的弹章回家,准备到家里连夜赶工,然后在第二天早朝时送入宫中。 刘挚骑上马,在元随的簇拥下一路向着他租住的官舍而去。 走到半路,刚好遇到一辆太平车的车轴坏在路上,导致交通堵塞。 开封府的铺兵骂骂咧咧的催促着车夫和商贾,赶快把车上的货物卸下来,不然他们就要将东西扣押,带回府衙。 刘挚在路边看了一会,也没有找到开封府失职之处,就要打马离开。 迎面,一个报童捧着一大沓的小报,沿街叫卖着:“卖报!卖报!今日特刊:开封府僧录司案告破,官家震怒,欲亲自训斥开封知府!” “本报评论员,胡飞盘对此点评:圣主以德教为本,大臣当恭以道德教化官吏!” 刘挚听着,心念一动,从兜里掏出五个铜钱,递了过去:“给某来一份!”、 报童看着这个官儿,连忙将一份汴京新报递了过去:“多谢官人照顾!” 说着就将刘挚那个铜钱,仔细收进了自己的褡裢里。 那里面,起码有三百多个铜钱。 铜钱在褡裢里叮叮当当,悦耳至极。 刘挚看着,也感觉自己方才做了一件大好事——现在汴京城里的人,差不多知道了,那新出的汴京新报的生存模式——靠着活字,每日都可以印刷当日的汴京之事。 靠着雇佣汴京城中的孤儿或者贫困孩童,让这些人沿街卖报。 同时用着报童赚来的钱,一边维系自身运转,一边雇佣数十个落弟士子或者在京待考的举人。 让这些人来教这些孩子识字、认字。 据说,这是因为那汴京新报的会首也曾是个被人资助的读书人,可惜屡试不第,无奈从商,但从商后他曾立下宏愿:愿天下穷苦向学之人,皆能读书识字! 这个传说,让其蒙上了一层儒商、义商的光环。 很是赢得了士大夫们的赞誉。 可惜,此人一直低调,很少露面。 不然,士大夫们定会邀请其参与诗会。 拿着那张明显比过去又大了不少的小报,刘挚骑着马回到他租住的官舍里。 他租住的地方,还算大,前后有七八间厢房。 当然,租金相对的也贵了许多。 好在,他如今已经升到了朝请大夫,每个月御史台的俸禄加添支钱加公使钱,以及他的本官职钱,完全负担得起这个宅子的租金,甚至还能继续养活一家人,让妻儿都过上富裕的生活。 回了家,刘挚就将自己关进书房,准备继续写弹章。 但在动笔前,他拿起了那张被折叠起来的小报,细细看起来。 现在的这份小报,已经不再小。摊开来差不多有四页书那么大。 小报大了,自然刊登的东西也多了。 除了朝中消息、国家法令以及惯常的物价外,最近又新辟了一个版面用来刊登那些四夷之事。 比如说辽国的事情,西夏的事情,青唐吐蕃、交趾、日本、高丽也偶尔会提及。 但,这个小报贼的很。 从来只报四夷的坏事! 譬如最近就在连篇累牍的报道,从西夏国中传回来的消息。 无论真假消息,全部刊登。 于是,就出现了一个笑话。 今日的汴京新报,还在说‘西贼国主、太后恐母子相残’。 那位胡飞盘,更是言之凿凿的说:老胡以为这就是夷狄! 第二天,这汴京新报就又报道:西夏国王、王太后乃是因病去世,西夏使者严厉驳斥相关谣言! 胡飞盘再次点评:老胡觉得,人心还是要善良一点,不要随便揣测别人! 于是大大的出了名,也让这个胡飞盘的名字在士林成为了笑话。 刘挚因此厌恶不已,偏偏,他总是忍不住去看。 好在,司马公前些时日入宫陛见,得了天子恩典,赏给了一套活字。 司马公于是打算让其子司马康辞官,专门主持一份属于阐发圣人德教,只言君子雅谈的小报。 刘挚将手里的小报看完,特别是那个评论员的文章看完。 他眯起眼睛:“官家倒是仁圣……” “就是这大臣之中的邪党小人太多了!” try{ggauto();}catch(ex){} 第两百七十五章 两宫:竟有人结党?好贼子! 我在现代留过学正文卷第两百七十五章两宫:竟有人结党?好贼子!第二日,赵煦吃了早膳,就直接拿着昨夜通见司送入宫的奏疏到了保慈宫。 “太母!母后!”赵煦拿着手里的奏疏,得意洋洋的像个打了大胜仗的将军一般炫耀起来:“两位国亲又立功了呢!” 说着,他就献宝一样的把向宗回、高公纪二人的奏疏送到了两宫面前。 两宫其实早就看过了——通见司一早就送了誊抄的边报给她们。 她们本来还有些忐忑,甚至是紧张。 总感觉向宗回、高公纪做错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之后的朝野汹汹舆论。 可如今,看到赵煦的样子,两宫就莫名的心安了。 官家都这么开心,向宗回、高公纪自然是做对了。 不过,太皇太后还是有些隐忧,问道:“官家,大宋可是刚刚才和夏国签了盟书的……” “这会不会有背盟的嫌疑?” “而且,如今夏国主年幼,据说才三岁……临朝的摄政太后也才二十出头……这母少子幼的,也确实是可怜的很!”太皇太后说着就难免有些共情了。 赵煦听着,在心里叹了口气。 想起了他上上辈子,这位太皇太后被那个小梁太后耍了一次又一次的闹剧。 不过那位小梁太后就是悲剧了。 她不断率兵来攻大宋,先是在熙河路碰到了游师雄+狄咏的组合,被打了个满头包。 转攻看似人畜无害的环庆路,又被老将赵卨吊起来打。 好不容易熬死了赵卨,迎头撞上了党项人真正的克星——章楶。 要有多惨,就有多惨。 最后,那位小梁太后,在内忧外患中,在西夏皇宫大殿上,被辽使当着乾顺这个大孝子的面,强行灌下一杯毒酒。 就此结束了她秉政西夏十四年的历史。 想着那个小梁太后和她的孝顺儿子。 赵煦就坐到两宫身边,道:“太母、母后无妨的,此事只需不去大肆宣扬,西贼怎会知晓?” 以如今这个时代的信息流通速度,基本上宋、辽、夏三方都处于各自的信息茧房里。 别说大宋保密了,就算大宋在国中宣扬仁多保忠来投的事情,只要没有人主动告诉党项人,仁多保忠就在大宋。 那么一年半载之内,党项人也别想得到什么消息。 “可是……”太皇太后还是有些犹豫:“若因此引发兵戈……” 赵煦在心里摇了摇头,这位太皇太后对和平是真心实意的渴望的。 也就难怪她会在上上辈子,被那个小梁太后一次次戏耍。 直到后来,终于发现人家是在耍她。 于是,怒不可遏! 从此不再接受党项人的求和,坚决的支持吕大防、范纯仁等温和主战派的政策。 这才有了刘挚等主和派的退场。 “太母不必担忧……”赵煦安抚着:“即使西贼大军而来,我朝据城而守,必可叫其大败而归!” 向太后见着,也劝说起来:“娘娘,六哥初即位,就有远方大将来投……若是就此送还,不仅有伤国朝颜面,新妇也担心从此再无人愿归明我朝了!” 太皇太后这才点点头,道:“太后、官家所言,确实有理!” “只是,若下月官家圣节,西使以此当殿诘问……” “如何答复?” 下个月,赵煦生辰,照例自然会有各国使者来贺。 辽使和西夏使者,肯定会出现在庆贺的队伍中。 西夏使者若是趁机发难,大宋颜面恐怕就要尽丧了。 而这位太皇太后生平最好面子! 赵煦微笑了一声问道:“不知太母可看过枢密院上报的沿边斥候奏报?” 赵煦一提这个,两宫的眼睛就都亮了起来。 这几个月来,沿边各路,还有青唐吐蕃大首领都在报告着西贼发生大旱,麦不出苗的事情。 大灾之年,西贼哪里还有力气兴兵? 但赵煦却清楚,正因为大灾,所以,党项人在明年春天再次反叛的风险,会无限上升! 原因很简单,对党项人来说,假若国中大灾,粮食不够吃了,怎么办? 正常人的脑回路,肯定是积极赈灾,恢复生产。 可党项人绝不会做这个选择。 一则是因为,当年的五路伐夏时,党项人为了击败宋军,自己掘开了黄河。 汹涌的黄河水,吞没的不止有大宋的精锐。 还有党项人自己的无数良田。 那些在李德明、李元昊时代,甚至是李继迁时代就已经开垦出来,并辛苦运营的田地,全都被黄河水吞噬。 洪水褪去后,那些土地能马上恢复吗? 稍微知道一点黄泛区概念的人,都会明白这是痴心妄想。 即使灵州所处的黄河河段位于上游,泥沙含量很低。 但,被黄河水冲毁的,可不止是良田还有配套的那些灌溉系统。 所以,灵州这个党项人最重要的粮食产地,现在肯定还没有恢复过来。 这就等于说,党项人在遇到天灾时,是不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就度过去的。 其次,就是党项人的字典里,就没有赈灾这个词。 他们遇灾,只会做一个事情——南下! 打赢了,抢到了粮食财帛人口土地,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天灾了。 打输了也没关系,只要精锐主力——泼喜军、铁鹞子等部队可以保持完整。 那么,死掉的那些炮灰,其实等于帮他们减轻了负担。 只要死掉的炮灰足够多,那么党项人就不需要再为他们准备粮食。 这样,国中的灾害也可以度过。 这就是为什么,西夏人每次和大宋作战,动辄号称三十万、五十万、八十万甚至一百万的原因。 不过,这些事情,两宫不必知道就是了。 说话间,通见司的人,就拿着今日的朝臣奏疏入宫了。 两宫也结束了和赵煦的聊天,开始批阅奏疏。 看着看着,两宫的神色就有些僵硬了。 向太后将手上的奏疏放下来,然后递给赵煦:“六哥也看看……” 赵煦接过来,拿在手中看了起来。 是刘挚的弹章,赵煦低头看着上面的文字,心里笑着,但表面上却维持着严肃。 直到他将整篇奏章看完,才假意叹息了一声,道:“似乎还是前些时日那个弹劾开封府的侍御史的奏疏?” “这个御史怎么回事?”赵煦皱起眉头来:“明明太母、母后下诏,是让御史台讨论惠信僧的处置问题……” “他怎还在这里胡言乱语的说什么开封府欺君、舞弊?” “他是何居心?!” “哼!”太皇太后冷哼了一声:“欺君的恐怕正是此人!” 昨日,安惇、傅尧俞等人报告了调查结果后,这位太皇太后对刘挚的不满,就已经攀升到了顶点。 因为调查结果显示——祠部、大理寺,都掌握了惠信僧的口供。 也知道了是僧录司的官吏向沙弥索贿,而非沙弥们向僧录司的官吏行贿。 这个顺序一变这位太皇太后当即警觉起来。 当时,她就有些愠怒了。 也就是多年宫廷生活,让她多少养出了些城府,不然当时就会发作。 她在当时,差不多就认定了,这个刘挚是在试探她,也是在将她当孩子一样欺骗。 只是碍于没有借口,才没有当时发落。 但其实心里面已经打算好,过些日子寻个借口,将他丢出京城! 不料,这个刘挚却不知死活,蹬鼻子上眼,继续用起了这种卑劣手段! try{ggauto();}catch(ex){} 第两百七十六章 蔡京 我在现代留过学正文卷第两百七十六章蔡京赵煦在保慈宫,陪着两宫吃完了午膳,才回的福宁殿。 一回到福宁殿,赵煦直入内寝。 然后让冯景带着左右的人都下去。 等所有人都出了帷幕,他就躺在御床上,将头蒙在被子里,笑了好一会。 “刘挚、王岩叟……” “呵呵呵呵……” 这两条鱼,无论如何都跑不掉了。 现在就看明日早朝,还会不会有新的鱼儿上钩。 笑完了,赵煦就坐起来。 然后整理了一下表情,平复了一下心情。 “不过是两条败犬而已,胜之不足为喜!”赵煦轻声说着。 王岩叟运气好,死的早。 但刘挚却是赵煦亲手剥麻贬斥而死。 所以,这一次其实只是提前了九年,抢在这些人没有造成破坏前,就将他们贬斥、流放。 可这算不得什么功绩,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高兴的。 万里之征,第一步都没有踏出去呢! 于是,赵煦整理好心情,回到福宁殿的前殿,拿起笔给向宗回、高公纪批示起来。 批示完了,就将这封手诏,交给冯景,命其送去通见司以急脚马递送去熙州。 同时也让冯景和通见司招呼一声——命龙图阁待制、权知开封府蔡京,今日下午入宫! 他要亲自在崇政殿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未能以道德感化官吏’的开封知府。 蔡京还能留在开封府的时间不多了。 可能过完年,他就得自请出知——他是元丰七年就任的权知开封府,明年春三月之前,肯定要请辞。 这是规矩。 趁着蔡京还在,赵煦得交代他一些事情。 抓紧时间,好好利用! …… 午后的开封府府衙,气氛有些沉闷。 僧录司上下,几乎全军覆没的事实,让开封府上下都有些心不在焉。 虽然门下省驳回了两宫的诏书。 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两宫肯定会继续下诏的。 无非不过是法令的事情。 来! 老身给你写一条! 多大的事! 一旦僧录司处理完,就是他们这些人挨罚的时候了。 若只是罚铜什么的那就谢天谢地了。 就怕吃一个勒停、冲替,这辈子都只能在州郡徘徊。 只有蔡京巍然不惧。 他穿着妻子熨烫好的公服,戴上了展脚幞头,将先帝赏赐给他的一块玉牌也挂在腰间。 然后,他就对着皎镜不时的照着自己的样子。 同时等待着来自宫中的使者,从早上开始,一直等到现在。 但蔡京却没有失去任何耐心,反而精神越发的饱满起来。 因为他知道,很多人都在看着他。 即使官家今天不召见他,他也应该感恩戴德,不然,只要有一个细节没有表演的好,就可能被人在两宫和官家面前告状——蔡京这个浓眉大眼的大臣,可能对陛下怀有怨怼之心哦! 而这样的人,朝堂上下,大内之中,有着无数。 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的攀登,也都在不遗余力的铲除对手。 终于,蔡京的等待,迎来了结果。 “官人,府衙上来了天使……” 蔡京立刻站起身来,连忙朝着府衙大堂而去。 到了堂上,蔡京便看到了一个穿着武臣公服,模样却俊俏的不似男子的大臣。 蔡京认得他,乃是当今官家召回京城的狄武襄公之子狄咏。 try{ggauto();}catch(ex){} 第两百七十七章 润物细无声 蔡京毕恭毕敬的持芴再拜,然后才坐到了椅子上。 手中的朝笏,始终拿的稳稳的。 “开封府僧录司胥吏索贿一案,卿都知道了吧?”赵煦端坐到御座上问着。 蔡京连忙持芴谢罪:“臣御下不严,未能及时发觉,有负圣恩……乞陛下治罪……” “自然是要治罪的!”赵煦轻声道。 思绪却飘到了他的上上辈子——根据蔡京、刑恕、蔡谓等人的证词。 在元丰八年二月末,先帝弥留之际。 蔡京曾经奉蔡确之命,率领开封府的刽子手,埋伏在都堂令厅之后。 只待王珪一句话没有说对,蔡确一声令下,蔡京所率的刽子手就要冲进来,将王珪斩杀。 此事,因为当事人蔡确已死,死无对证。 自然是任由刑恕等人装扮。 不过,赵煦后来私下问过李清臣和章惇,知晓在元丰八年的二月末,蔡确确实曾在都堂上集议,对王珪发难,并迫使王珪说出了那句话——上既有子,何须再议? 于是,才有了章惇亲自在都堂,手书:请立皇六子延安郡王为太子,并让所有宰执一起签押的省劄。 至于当时蔡京是否曾率开封府刽子手,埋伏在都堂令厅后面? 无人知晓。 赵煦也不想去查了。 假的也无所谓,因为他只需要证明——元祐旧党坏透了就够了! 回忆着这些事情,赵煦就接着道:“朕闻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是故《大学》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故朕欲治天下,自必先治开封府!” “此亦祖宗之德政也……” 蔡京听着虽然心中欣喜万分,但表面上还是诚惶诚恐的再拜谢罪:“陛下躬圣人之教诲,禀祖宗之德政,欲治平天下……开封府,陛下之家府也……臣惶恐,辜负先帝圣恩,未能佐陛下之政!乞陛下重责!” 赵煦听着,就微笑起来。 和聪明人说话,总是这么舒服! 和蔡京说话,就更舒服了。 只要一个暗示,甚至一个姿态,他就会主动帮你把事情办好。 譬如,赵煦的上上辈子,他只感慨了一句辽国老皇帝手里居然有一块传国玉玺。 蔡京连夜就派人去找来一个‘传国玉玺’。 如今的蔡京,比起绍圣时代那个赵煦熟悉的蔡京,也不差多少。 至少在听话识音方面的功夫,已经大差不差了。 看看人家——赵煦只是提了一嘴《大学》,再提了一下祖宗。 他立刻就打蛇随棍上,把自己的位置,摆到了家臣而非朝廷大臣的位置上。 什么‘乞陛下重责’? 翻译过来,不就是‘请陛下指导’! 这一来一回之间,蔡京就已经宣布带着整个开封府,向赵煦效忠了。 赵煦从此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插手、干预开封府的事情。 而这个事情,完全合理合法。 因为以皇太子兼任开封府府尹,此乃大宋祖制。 可惜,真庙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成年的皇太子,开封府尹一职,也就阙位了百余年。 但,在赵煦这里,却再次出现了一个可能。 首先,他虽然已经即位,可年纪太小,只能由两宫听政,代替他去处理那些繁琐的国事。 其次,他虽然年纪小,可朝野上下,包括两宫在内,都已经接受他属于‘政治天才’的人设。 所以,开封府再次成为了可供少年天子施为的试验场。 而且因为他是天子所以不需要和太子一样兼任开封府府尹。 …… 蔡京在说完那些话后,心情也是忐忑不安。 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赌的就是这位幼冲即位的官家,想要干涉开封府。 一旦赌博成功,那么他蔡元长,就踩中了时代的风口,坐上了升官的快车道——成为天子家臣。 变相的成为了类似潜邸大臣一样的心腹! 而当今官家,目前为止就一个潜邸大臣——邓润甫。 他只要上了车,就和邓润甫肩并肩了。 而蔡京相信,他的才干肯定胜过邓润甫。 这样一来,将来三省两府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只是,这个事情也有风险,那就是万一他猜错了。 暴露出来的野心,立刻会引来朝野的敌视、打压。 搞不好,两宫都可能对他有怀疑、猜忌。 这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好在,蔡京的忐忑之心,并未维持太久。 那位少年官家就已经对他的忠心,做出了裁决:“卿之罪责,乃在未能以德教,教化官吏,使其知礼义廉耻,国家忠义!” 蔡京如蒙大赦,立刻低下头去,装出一副恭听教训的样子。 “德教,国之本,廉之根也!” “朕尝读史书,见历代之败,皆在于吏治败坏,若使吏治清明,上下同心,何愁天下不能大治?” “卿为开封府,为朕掌管京畿内外,数百万赤县臣民,犹当以德教为重,犹当广宣仁义忠孝于上下臣民!” 蔡京立刻再拜:“陛下教诲,臣铭记在心,回去之后必每日晨昏定省,日夜背诵……” 但心中却多少有些失落。 因为官家所言的那些事情,都是些高大上的东西。 并无一字的真正要求。 “难道是我想差了?”蔡京想着,旋即他就在心中摇头:“不可能!” 他可是观察了大半年。 对这位少年官家的权力欲多少了解了一些。 更是早早的就悄悄的表了忠心——汴京新报到底是怎么回事?瞒得了朝臣,还能瞒得住开封府? 所以,汴京新报的那些报童,蔡京才会呵护备至。 果然,那位少年官家在这个时候,话锋一转,直接问道:“蔡卿,今僧录司官吏,皆坐法下狱……” “卿为开封府对未来僧录司官吏之选用,可有对策?” 蔡京咽了咽口水。 他就知道今天官家叫他来,肯定是要亲自对他安排工作的。 而僧录司,就是一个切入点。 今天天子可以对僧录司的事情做指示,明天自然可以对汴京城左右都巡检下命令,后天自然就可以安排整个开封府的工作了。 这符合这位官家即位以来,诸步掌权的特点。 润物细无声! (本章完) 第两百七十八章 招考吏员 蔡京没有任何犹豫,当即拜道:“臣愚钝,恭请陛下指挥……” 赵煦没有什么犹豫,就直接对他道:“以朕之见,选用吏员也当考核!” “考核?”蔡京屏住了呼吸。 这可是大变! 自古以来胥吏选用,都是由官员招募。 而且,像僧录司这样的专业性极强的胥吏,都是来自于那几个专门做这一行的固定的家族。 除了他们,很少有其他选择。 因为,这种专业性很强,但指向性很窄的部门,一般人根本不会去碰。 就以僧录司为例,这个专门和佛、道打交道的机构的胥吏,必须懂佛、道的东西。 不然,就搞不清那些和尚、道士在玩什么? 搞不清和尚、道士的花样,就很难管控那些佛寺、道观了。 在某种意义上,专业性的胥吏,属于中古门阀制度的残留。 也是大宋的痼疾。 官员是流官,可吏员却是祖祖辈辈,都在地方上这两亩三分地经营的。 很多人,从其曾祖父开始,就一直做一个相同的事情。 没有比他们更熟悉地方上的那些条条框框和明里暗里的陷阱的。 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掐住了官员的脖子。 胥吏皆曰可杀! 这是多少文臣士大夫的心声? 可偏偏,对这些人,除了少数可以拿捏他们、驯服他们的人,大部分官员都对他们束手无策。 僧录司的胥吏,还不算什么! 真正厉害的,是管钱粮、刑名和库房的胥吏。 这些人对那些初入官场的进士,真的是可以做到随意拿捏和陷害的。 蔡京对此自然有过切身体会。 不过他很厉害,所以不仅仅没有被胥吏所制,反而将胥吏像狗一样训的服服帖帖。 赵煦笑了一声,问道:“怎么?爱卿有难处?” 蔡京低头答道:“奏知陛下,臣不敢有难处……” “那就是有了?” 蔡京再拜:“启奏陛下,开封府僧录司诸吏,素来出自汴京城的张、王、杨、刘等家……” “此番索贿者,便皆是出自这几家……” “即使考核,来考的恐怕还是这几家……” 他自然不敢欺君,所以选择了坦白。 这也是他的聪明之处,知道什么地方该说实话,什么地方又可以用春秋笔法。 赵煦却笑了:“那就不许这几家参与吏员考核就是了!” 蔡京还要再说什么,赵煦却是已经提前说了:“卿是想说,只有这几家才懂开封府内外,诸道观、寺庙之中的详情?” “放心好了!” “开封府知道和懂这些事情的,比卿想象中还要多!” “现在可不是庆历兴学之前!” 庆历兴学运动后,知识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普及。 汴京城的识字人口不断攀升。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穷措大遍布天下。 大宋文人旋即进入内卷时代。 地方军州,几千人抢一个发解试的名额的事情,开始不断出现。 “何况……如今的吏员,可不是过去,没有俸禄的吏员!” 在熙宁变法以前,赵官家们白嫖百姓免费服务,也白嫖商贾的货物,就连胥吏也一视同仁一起白嫖。 熙宁变法后,改变了旧有的生态。 胥吏开始有俸禄,开封府的胥吏的俸禄,甚至赶得上一些偏远军州不入流的小官的俸禄了。 以僧录司为例,月俸加禄钱,在七贯以上,月入五千钱! 在汴京城,这个收入已经是那些抗包的力工和在城外挖壕沟的民夫的收入的两三倍了。 而在汴京城里,穷措大们,靠着给人抄写书信或者画画,他们一个月能赚到多少? 有三贯钱吗? 现在一个月收入七贯起步,旱涝保收的工作机会出现在这些穷措大面前。 他们会怎么做? 当然是抢啦! 只要基数足够多,选择的范围就足够大。 还怕选不出合格的胥吏? 笑话! 赵煦可是在现代看过考公的浪潮。 就连他自己也盘算过要不要去考一个? 蔡京楞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了。 他是何等聪明的人? 自然清楚,赵煦的意思。 他连忙拜贺:“圣明无过陛下!” “只是,这胥吏考核如何考呢?” 赵煦笑了,他想起自己在现代听说过的一些事情,随口道:“这简单……” “首先,自当是选三代清白,无有劣迹的良家子!” 这是自然! 若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混进官府,那也就不要去想官府能有什么廉洁性和办事效率了。 只有良家子,而且是那种三代清白的人,才可以入选。 因为这种人,一般都具备一个让皇帝喜欢的特质——忠厚淳朴。 没有皇帝不喜欢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也方便官员管控——良家子,都是有家有口的,用现代的话说就是有软肋。 “然后,再出试卷,考其文理、刑律、算术……” “当然不必如考举一般严谨……毕竟选的又不是士大夫,不过胥吏而已,只消其文字合格、算术精明,略通刑律便可……” “然后再从众人之中,选取前五十之人,进入开封府,由卿及开封府推官、判官等共同面试,试其才能高低、品德优劣……” “最后选其最优者,用为吏员……” 赵煦慢慢说着。 蔡京听着,心中惊讶无比。 他知道,这一整套取用胥吏的制度,前后严丝合缝,逻辑清楚。 而且蔡京还敏锐的意识到了,如此一来,吏也可能和官一样,具备流动的特性。 旁的不说,开封府内的吏员,若都是这样选拔出来的,那就可以随意调动他们了。 不听话的,直接可以踢出官府——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这恐怕不是这位小官家自己想出来的。 只能是先帝的手笔! 甚至很可能是先帝琢磨了很久,最后教给了这位官家的。 而官家也果然是能藏事! 今天之前,恐怕没有人知道此事。 这让蔡京的身体开始颤抖,他举着朝笏恭恭敬敬的再拜:“陛下神圣睿知,谋划深远,圣君风范,令臣感佩至极……臣唯奉诏而行,不敢有异!” 这就是表决心,也是在表忠心! 赵煦听完,也没见蔡京的恭维放在心上。 因为他早听腻了类似的表忠之语,所以直接过滤掉了那些肉麻的话,只听了‘奉诏而行,不敢有异’。 于是,赵煦道:“僧录司的胥吏一事,就先这样吧!” “朕今日召卿入宫……主要是谈德教的!” 蔡京连忙拜道:“臣洗耳恭听,陛下圣训!” 赵煦想起了一些在现代,见识过的事情。 手指弹了弹坐褥,就道:“既是德教,自当以教为先!” “卿为开封府,自当肩负起德教的重任!” “每日晨起点卯,当率全府有司主吏,于府衙大院之中,教训其忠义廉洁……命其等各归所司后,教训上下!” “每日日暮之时,更当召集上下,总结一日之得失,有功者嘉勉,有错者批评,有罪者治罪!” “使上下皆知忠义廉洁,令政令上通下达!” 这是赵煦在现代的很多单位看到过的事情。 虽然现代人对这种早晚例会,似乎很讨厌的样子。 可作为皇帝,赵煦很喜欢这种例会。 而且,在如今这个时代。 没有比官员们天天早晚开会,互相洗脑,更有效的统治手段了。 对赵官家们来说,当然是希望,整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是忠臣孝子。 即使做不到,也该朝这个方向努力。 …… 蔡京步出皇城。 脑子还在嗡嗡嗡的响着。 他现在有些不太确定了。 “会不会,那些想法,就是当今官家的想法?” “可他下个月才九岁啊!” “再聪明,也不可能聪明到这个地步吧……” “或许有先帝的教导的缘故,但也有他自己思考的成分?” 不过,无论如何,蔡京都知道,自己算是攀上高枝了! 只要将官家交代的事情办好、办妥。 那么,他的前途必将一片光明。 搞不好能和章惇一样,在五十岁前就拜为宰执。 如此想着,蔡京骑上马,在开封府的官吏簇拥下,浩浩荡荡,朝着开封府府衙而去。 回到府衙,蔡京立刻开始行动起来。 他首先召见了开封府判官胡及、推官李士良。 将他入宫陛见,官家亲口和他所说的吏员考核聘用制度说了一遍。 然后,蔡京就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这两个下属道:“本府已在官家面前,接下了这个差遣!” “谁敢阻拦本府,行此官家圣政,谁就是在和本府为敌,与圣主作梗,本府绝不轻饶!” “尔二人,若不愿追随本府,做此大事,现在就可以请辞!” 胡及和李士良,看着蔡京的样子,当今就拜道:“吾等愿追随明府,建此大功!” 至于开封府僧录司那几个家族? 胡及和李士良都表示不认识,不熟悉,更不知道他们是谁?与他们也从来没有干系、瓜葛。 他们现在只想做大宋天子的心腹和鹰犬而已。 见着这两人的神情,蔡京恶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道:“尔等既愿追随本府,本府便不会亏待尔等!” “可若叫本府知道,尔等泄露了一个字出去……” “休怪本府无情!” “唯……” 于是,蔡京便带着两人,躲进了开封府后衙的厢房里。 开始针对赵煦布置的任务——招考吏员,开始了商议。 注:北宋的免役钱和免行钱,其实就是封建时代的个人所得税、企业所得税。 而且是按收入多寡、财产进行阶梯式纳税的。 (本章完) 第两百七十九章 名曰吕惠卿的阴影 元丰八年十一月乙酉(十九日),垂拱殿听政。 入冬之后,赵煦罕见的参与了今天的听政。 以至于,当东府宰执们入奏的时候,都诧异了一下。 不过,他们还是按照着正常的礼节,开始参拜两宫。 然后,各自开始报告今天的事情。 韩绛作为右相,首先奏报:“通议大夫卢革不幸于本月辛丑(十一)卒于家中,年八十二……” 赵煦听着,本来还有些打瞌睡的脑子立刻清醒。 卢革的死不要紧。 因为他已经八十二岁了,在大宋活到八十二岁,怎么都算是喜丧了。 可要命的是——他的儿子,正是新任的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使卢秉! 果然,就听着韩绛拜道:“革子秉乃新任熙河帅,其已得丧报,就地于秦州上表,乞卸任熙河,归乡守丧……” “臣惶恐,伏乞两宫慈圣、皇帝陛下圣裁!” 帷幕后的两宫,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新任的一路边帅,还没有履任,刚刚走到秦州,就得回乡守丧了。 这…… 岂不是又得重选熙河边帅? 可是,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 现在各路边帅,基本都已经就任,想要再选一个合适的,在资历上恰当的大臣,实在太难了。 毕竟,谁都知道,熙河现在有两尊真神——向宗回、高公纪! 士大夫们,敢去的、有资格的,数来数去就那么三五人。 愿意去的就更少了。 原因嘛——高公纪、向宗回在熙河,就意味着,去了熙河的人,除非和两个人彻底闹翻,而且必须将这两个人往死里得罪。 不然,这个人这辈子都无缘三省两府。 哪怕皇帝想任用也没有用! 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是死也不肯草制的。 就算他们肯草制诏书到了门下省,门下省的给事中,就算死也要打回——此乱命也,不敢奉诏! 就算给事中是个不要脸的,为了讨好皇帝而放行。 御史台也会炸锅、死谏的。 更不要说朝野的汹汹物议了。 仅此一条,就足以让那些有资格的文臣士大夫们敬而远之。 谁愿意毁掉自己的前程? 卢秉肯去、愿意去,纯粹是因为他好武,想要建功立业,没有进三省两府的想法。 至于把向、高两人往死里得罪的选项,是正常人都不会选的。 一个外戚,可能还有人愿意冒险。 两宫的心头宝贝,谁敢真的往死里得罪? 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给子孙考虑啊! 现在,卢秉走到一半,去不成了。 选谁去熙河,就成了天大的问题! 两宫倒是没想这么远但她们也麻了。 卢秉这一守孝,熙河路边帅再选,来来回回估计又得一两个月。 可熙河边帅空缺已经有大半年了啊! 自李宪卸任以来,熙河路就处于无帅的境地! 两宫自然知道,这是不行的。 必须尽快选出新的熙河边帅! 于是,太皇太后问道:“诸位爱卿,可有熙河帅臣人选?” 韩绛试探着道:“或许,可以启用泾原路赵卨……” 这恐怕是现在唯一的选择了。 因为赵卨六十多了,他估计也没有拜相的想法了。 两宫互相看了看,都点了点头,正要回答。 吕公著在这个时候持芴出列:“臣以为,河东吕惠卿,乃是恰当的人选!” 顿时,整个都堂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韩绛更是默默的退了下去,用行动表示了对吕惠卿这个选择的支持,他甚至看了一眼吕公著,默默的给吕公著点了一个赞。 好办法! 就把吕惠卿坑去熙河! 都堂上的其他宰执,也都对此无比赞同。 熙河,才是吕吉甫的归宿哇! 只要吕惠卿去了熙河,那他这辈子都将无缘三省两府。 了不起致仕的时候,带着一个节度使甚至两个节度使的头衔,归养田园! 而只要吕惠卿不入三省两府,所有人以后睡觉都会做一个好梦的。 至于吕惠卿会不会去? 那就由不得他了! “吕惠卿?”帷幕中的太皇太后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脸色有些不喜。 她当然想不到,都堂的宰执们,是在对吕惠卿下黑手。 她还以为,宰执们这是在举荐那个福建子。 当即她就摇了摇头:“吕惠卿,受先帝之命,为河东帅臣……贸然移之于熙河,不太好吧?” 向太后看了一眼太皇太后,没有说话。 在这个问题上,她没有态度。 不过,她心念一动,就问道:“六哥觉得,赵卨、吕惠卿谁跟适合熙河边帅一职?” 赵煦自然知道,宰执们在打什么主意? 虽然他一开始,还没有回过味来。 可韩绛那一退一笑,立刻点醒了他——韩绛和吕惠卿的恩怨,那可是相当于司马光和王安石之间的恩怨的。 为了赶走吕惠卿,韩绛当年可是连宰相也不当了。 他现在能这么好心? 更何况,还是吕公著亲自举荐吕惠卿? 太阳难道从西边出来了? 于是,赵煦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韩绛、吕公著的小九九。 这是想将吕惠卿一辈子都拴在地方呢! “吕惠卿啊吕惠卿……”赵煦在心中叹息着。 新党、旧党,没有一个人看他顺眼。 无论是现在的韩绛、吕公著联手给吕惠卿下黑手,还是后来,章惇和曾布联手在赵煦面前给吕惠卿塞黑材料。 都已经证明了这个人的人缘已经差到了一定程度。 据说,连王雱生前,也对吕惠卿有着极大的意见和看法,没少在王安石面前递吕惠卿的黑材料。 不过…… 这似乎是吕惠卿自找的。 赵煦回忆起他上上辈子所见过的那个吕惠卿。 那个在朝堂上如同一柄利剑般咄咄逼人,强势无比的大臣。 他也正是在看到了吕惠卿当时的气势后,最终选择了,听从章惇的建议,让吕惠卿去沿边建功立业。 如今,回头想想,他当时其实是做错了选择。 应该留下吕惠卿的! 为什么? 所有人都害怕、讨厌、远离。 但同时强势、才干极高的大臣。 这是最好的宰执人选啊! 根本不需要担心他结党,也不必担心他势大难制。 脏活累活都交给他就行了。 干得好,是天子圣明。 出了差错就是——吕惠卿本性如此! 如此想着,赵煦就答道:“母后,儿臣以为,还是用赵卨吧……” “为何?”向太后问道。 赵煦平静的说道:“圣人云:父丧,三年不改父之道!” “父皇既然让吕惠卿镇守河东,自有父皇的圣意考量在内!” “身为嗣子,儿臣不敢乱父皇之政!” “且让他在河东再任三年,三年后,命其入京述职再谈其他吧!” 太皇太后立刻就道:“官家说的是!” “先帝既让吕惠卿镇守河东,屏卫社稷,自然有着先帝的考量!” 她对吕惠卿这个王安石门下最忠实的鹰犬的意见,甚至比王安石还大。 因为熙宁变法的法令,大都是出自吕惠卿而非王安石之手。 自然,这位太皇太后怎会让吕惠卿去熙河建功立业? 却根本不知,宰臣们其实比她还想坑掉吕惠卿。 …… 韩绛和吕公著在听了官家、太皇太后的话后,都失落不已。 章惇、张璪,更是叹息一声,暗叫可惜! 尤其是章惇,对这次吕惠卿居然可以逃过一劫,惋惜不已。 “吕吉甫啊吕吉甫……汝的运气可真好!”章惇叹息着。 对吕惠卿,他没有私怨。 可章惇明白,吕惠卿一旦入朝,并且得到官家信任。 那么,他就要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对手。 一个精力比他旺盛一个能力可能超过他,一个强势无比的同僚! 所有和吕惠卿共过事的宰执,都不愿意和他继续共事。 不止是因为吕惠卿的个性无比强势。 还因为这是个卷王! 当年他在朝堂时,总是最晚下衙,最早到衙的。 卷的大家都受不了了! 特别是和他同属新党的大臣们,被他卷的连休沐日都不得安生! 连章惇这个出了名的卷王,在吕惠卿面前,也甘拜下风。 从这里就可以知道,吕惠卿的恐怖了! 那个人就是无情的公文机器! 他在朝堂的每一日,都在思考着如何变法,如何改变现在的一切! 连手实法他都敢搞! 章惇正感叹着就听着殿上的两宫和官家讨论了起来。 “六哥,赵卨既调任熙河,那泾原帅臣该选谁?”向太后问着。 “以儿臣之见……泾原路为沿边要害,控扼西贼腹地,连接熙河、秦凤、永兴军……实在是关乎陕西安危得要害所在,须得选用一位忠厚长者,熟谙于民政之大臣!” “此大臣,最好既擅安民,又能治军,同时还能约束上下军将,不生是非……” 两宫听着,都是点头,对赵煦提出的这些条件很满意。 于是,太皇太后问道:“那官家可有人选?” 官家答道:“儿臣在集英殿听讲时,曾请诸位先生,为儿臣介绍天下州郡能臣贤臣……” “侍读吕大防,于是为儿臣举故成都路转运副使朝散大夫章楶!” 章惇猛然抬头。 就听着官家将他的族兄履历背诵而出:“这位大臣,乃是英庙治平二年的省元,乃祖章频仁庙天圣时曾侍御史,曾直言劝谏章献明肃皇后,仁庙以为善……可谓是世代忠良之臣!” “好叫太母、母后知晓,我听说,章楶当年曾因其叔父,仁庙故宰相章文简公(章得象)之恩荫为官……但听说其父含冤入狱后,当即放弃官身,前去救父……一时传为美谈!” “尤为难得的是——此大臣入仕后,历任知县、提举陕西常平仓、京东路转运判官、提点湖北刑狱公事……皆是政绩斐然,天下称贤……” “为成都府转运副使,更是为成都父老称赞,及卸任,送行者数以千人……” “今欲求忠厚之长者,守边之大臣,孙臣以为,这位大臣确实不错!” 现在的大宋,谁能想到,章楶这个做了一辈子民政,干了二十几年亲民官的大臣。 居然是一个隐藏的战略大师? 而且还是那种出道即巅峰,在所有方面都天克党项人的帅臣? 没有人知道的。 恐怕就连章惇也不知道他的那个大器晚成的族兄,居然有着那么杰出、恐怖的军事天赋! 更不会知道,章楶就是大宋三代天子梦寐以求的那个完全克制党项人的一切战术、战法的大将。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章楶的一生,保持了全胜的战绩。 号称没有一支党项军队,能在他面前全身而退——铁鹞子也不行! 准确的说——铁鹞子,才是章楶最喜欢的猎物! (本章完) 第两百八十章 不可治罪 两宫在考虑片刻后,就同意了章楶的任命。 但在任命前,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于是,太皇太后问道:“章楶如今身居何职?” 韩绛答道:“奏知慈圣,章楶如今权知秦凤路经略安抚使……” 这个事情,是他亲自办的。 如此想着,韩绛忍不住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位端坐在御座上的少年官家。 “当初官家派人暗示老夫,恐怕就已有要大用章楶的想法了……” “只是,章楶怎入的官家青眼?” 这可真是个问题! 章楶此人,每次入京,都是匆匆而来,然后匆匆而去。 而且,这个人年纪很大了。 他在治平二年考中进士的时候,都已经快四十岁了,今年六十有一。 一辈子都在湖北、京东、成都等地为官,虽然官声很好,可终究只是在州郡有名。 “难道真是吕大防在官家面前举荐、称赞之功?” 韩绛感觉只有这个可能了。 毕竟,吕大防在成都时和章楶搭的班子。 吕大防入京后,也一直在称赞章楶,逢人就夸——章质夫社稷之臣,天下经济之才也! 这不就和当年,他还有韩维、韩缜天天在先帝面前夸赞王安石一样吗? 太皇太后却在和向太后商量片刻后,做出了决定:“若诸位髃臣,没有意见,便如官家所命吧!” “唯!”宰执们自然没有意见。 皇帝提议的帅臣人选,只要这个人不是名声烂到一定程度,或者能力差到天下皆知的地步。 宰执们都只能服从。 于是,奏事继续。 吕公著上奏,请以登闻鼓院、检院阙官注授之权归于中书。 这其实是两宫暗示他做的事情。 原因是,琐事太多,两宫忙不过来,索性将一部分不太重要的人事任免之权,下放中书。 门下侍郎张璪则报告了,辽国贺登宝位使,林牙、崇议军节度使耶律白,副使朝议大夫、守崇禄少卿充史馆修撰牛温儒等,携辽国国主贺礼来贺的事情。 此外,辽国皇太孙,遣翰林学士耶律固为谢南朝皇兄赠书使,以枢密直学士赵孝严副之。 并送来了大辽皇太孙读书笔记两卷,以为通家之好。 两宫闻之,都是开心不已。 宋辽友好,就意味着河北无事,河北无事当然天下太平。 赵煦更是问道:“朕那辽国皇弟之书何在?” 张璪拜道:“北使陛见之时,自当恭献御前!” “善!”赵煦很满意的点头。 对于那位亲爱的皇弟,赵煦有着无垠的爱。 还能找到比耶律延禧更好的‘兄弟’吗? 北天祚,南徽钦,可是并称大金之友的存在! 于是,赵煦笑着道:“朕也正打算,再赠送一些读书笔记给皇弟……” 他更想告诉那位皇弟——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汴京城问朕! 群臣连连称贺,都觉得,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宋辽继续和平百年不是梦。 东府宰执,奏事既毕,正要告退。 太皇太后却在这个时候说道:“诸位髃臣留步!” 群臣楞了一下。 “却是有个事情,需要与诸位髃臣商议……”太皇太后不动声色的道:“前些时日,殿中侍御史刘挚弹劾开封府的事情,诸位髃臣应该听说过了吧?” 韩绛持芴道:“老臣略有耳闻!” 其他宰执的神色,在这个时候都变得玩味起来。 祠部、大理寺和开封府争权夺利,本来只是一件小事情。 但御史台的忽然介入,却搅动了朝野的风云。 随后两宫下诏,命都堂选派大臣复核,则使得此事引起了不少人侧目。 调查结果出来后,两宫命下御史台讨论对惠信僧的处置。 则让人以为,此事到此为止。 毕竟,僧录司已经发落了。 就连开封府,好像昨天也被官家叫到宫中训斥过了。 就剩下一个惠信僧的处置问题了。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但,两宫缘何在这个时候忽然再次提及此事? 难道说,事情有了大家不知道的变化? 众人正想着,就听太皇太后道:“此事,却是需与诸位髃臣商议……” 说着,这位太皇太后拍了拍手。 一直侍奉在帷幕中的粱惟简,便带着已经誊录好的御史弹章,走出帷幕,分发给了在场的东府宰执。 四位宰执,拿着弹章,重新坐下来,开始翻阅。 太皇太后则继续说着:“诸位髃臣御史风闻奏事,乃是祖宗之制,老身本不该多言于此……” “奈何这位侍御史的胆子,实在太大!” “竟敢以文字,窥探老身和太后……” 所有人的耳膜,都开始震颤。 窥探太皇太后和太后? 谁啊! 这么犯忌讳的事情都敢做? “老身本也不欲追究,毕竟,或许只是这个御史用词不当,不知忌讳,也或者只是出于忠心……” “奈何他却得寸进尺!” “老身和太后,都明确下诏,叫其御史台议处惠信僧的处置……可他却……纠缠着开封府!” “明目张胆的违背了老身和太后的旨意……” “老身不大明白了……”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老身和太后,看上去就这么好欺瞒、误导的吗?” 声音虽然轻,也宛如雷霆一样,震动着整个殿堂。 一时间,殿上群臣人人屏息凝神。 他们都看着自己手上的弹章副本。 老实说,刘挚的第一本弹章,光看文字只是有些瑕疵,或者说过于自信了。 至少在这些宰执眼中如此。 因为大宋御史们,在弹劾大臣的时候,就是这么的跳脱。 只是弹劾大臣而已,又不是劝谏天子或者弹劾宗室外戚。 文字上本就不会有太多计较。 多数时候,为了赶工和抢时间,甚至都没有好好润色过。 可是,刘挚的第二本弹章,就真的是问题了。 两宫叫他议论对惠信僧的处置,他却揪着开封府的事情不放,甚至上纲上线的给开封府扣帽子。 又是欺君,又是舞弊的。 问题很大!非常大! 这个时候,再回头看刘挚的第一本弹章,哪怕是吕公著也不得不承认,刘挚的问题大的很。 为什么? 因为他的第二本弹章,证明他的第一本弹章,居心不良。 还真的可能和太皇太后所言一般,是在妄图以文字窥探两宫的心思,甚至可能还有些轻慢的嫌疑。 可是,刘挚却是司马光一再推荐的大臣,也是他吕公著举荐的大臣。 吕公著没办法见死不救。 他持着朝笏,酝酿了一下语言,正打算给刘挚解释解释。 至少,不要让他真的被宰执、两宫一致认定是——在欺瞒、误导两宫慈圣。 这样的话,刘挚恐怕就得去岭南了。 然而,他还没有想好,给刘挚解释的说辞。 那边向太后就也气冲冲的说道:“诸位髃臣,还有一个事情,要与诸位通报……” “在刘挚之后,又有一位御史,名曰王岩叟者,上书言及先帝德政,言语之间,颇有不敬之意,就连六哥看了,也说——此大臣,僭越御史本职非议先帝德政……且有与刘挚首尾呼应,结党以裹胁国政之嫌疑!!” 吕公著的脑子,顿时嗡嗡嗡的响了起来。 结党! 刘挚和王岩叟结党? 他有些激动,来不及多想,就要起身解释。 可韩绛却已经抢在他之前,持芴拜道:“老臣惶恐,乞两宫慈圣,降下王岩叟之文字!” 向太后点点头,就叫石得一,将早已经誊抄好的弹章,一一下发。 吕公著接过了弹章副本。 然后看着内容,他的眼前就一黑,几乎当场昏厥。 吕公著知道,王岩叟肯定没救了! 为什么? 谁不知道,当今官家乃是天下第一孝子? 可王岩叟竟敢上书言及先帝在位时,常常引以为傲的‘流犯就地配军’一政。 文字虽然看似有道理。 可每一句都在说——先帝的这个政策大错特错。 不仅仅如此,还遗祸乡里,让盗贼横行。 隐约指出,现在天下治安败坏,先帝的这个政策,要负责而且可能是全责! 官家能饶得了他? “王彦霖怎如此不智?” 吕公著在心中哀叹。 在一个孝子面前,对他的父亲生平引以为傲的事情,大加指责、贬低。 还用文字渲染,当今天下治安败坏的情形。 营造出这一切都是先帝的锅的气氛。 这要在汉唐,王岩叟此刻已经被推到了菜市场,一刀两断了。 吕公著还在哀叹,韩绛已经站起身来,拜道:“启奏两宫慈圣、陛下……老臣观监察御史王岩叟文字,窃见其用词诽谤先帝,暗讽国家大政,非议朝廷大略……非人臣所可以为之!” “以老臣愚见,当下大理寺!” 这就是要将一个御史下狱了。 有宋以来,这样的事情,还没有过先例! 吕公著听着,立刻出列,再拜道:“奏知两宫慈圣、皇帝陛下……臣以为,右相所言缪矣!” “御史者,天子之口舌也!” “今以口舌下狱,臣恐将来,御史谏官不敢言事!” 这是事实! 在大宋,皇帝一直是鼓励御史、谏官大胆说话的。 说错了也没关系! 仁庙、英庙的时候,御史谏官们,甚至可以在君前滔滔不绝的说话。 御史、谏官的口水,都喷到了天子脸上,也不是一次两次。 先帝虽然乾坤独断,可对御史、谏官也很尊重。 为什么? 因为御史、谏官就是做得罪人的事情的人。 必须给他们壮胆,也必须给他们发挥的空间。 让他们有足够的胆量去咬人、攻击人。 向太后自然听懂了吕公著的意思。 但太皇太后却哼了一声:“难道,御史们结党,也要坐视不理?” 她现在对外朝的士大夫文臣,已经有了些意见了。 哦…… 老身的侄子,仅仅是去熙河路当个管钱粮的官,你们就上跳下蹿,搞得天都要榻了,仿佛大宋就要因为高公纪而亡国了。 结果,现在,你们的人犯了错,而且还是结党、窥探两宫,诽谤先帝这样的大罪。 你们又跳出来,连下狱治罪都不行? 合着,老身的侄子无论做什么都有错。 而伱们这些文臣不管做了什么,都有理了是吧? 吕公著吓了一大跳,连忙持芴谢罪:“臣不敢……臣只是忧心将来,御史谏官不敢言事……” 说着,他就横了一眼韩绛。 韩绛却装作没看见。 哪怕韩绛知道,吕公著说的有道理。 可,泥菩萨也有火气! 刘挚、王岩叟的弹章,他已经看过了。 要是他还看不出来,刘挚、王岩叟这是企图将他这个宰相拖下水,那他韩绛着几十年官场岂不是白混的? 所以,他怎么可能帮这两个人? 像现在这样落井下石,狠狠踩上一脚,才是他韩绛会做的事情。 官场上或许有好人。 但绝对没有以德报怨的傻白甜。 吕公著无奈的叹息一声,只能持芴再拜:“娘娘,祖宗制度如此……” “御史、谏官,可外任,可贬黜,但绝不可以治罪!” “罪刘挚、王岩叟事小,坏祖宗之政事大!” “乞慈圣明察!” 说完,他就长身一拜,伏地不起。 赵煦见着,感觉火候也差不多了。 于是,出言道:“太母,朕以为,吕执政所言不错……” “祖宗制度,乃社稷之根本……仁庙嘉佑之政,更是我朝至善至美之政也!” 向太后也帮着劝道:“娘娘,吕执政所言,确实老成谋国,望娘娘三思!” 太皇太后这才稍稍消了些怒气。 赵煦见着,在心里笑了一声。 在他的上上辈子,王岩叟的那篇奏疏,可是被这位太母明发三省六部,大加赞赏。 而且很快就因此废除了流放就配法,重新恢复了流放。 现代电视上,那种戴着几十斤的枷锁,被差役押送几百里、几千里的事情重现。 然后,又废掉了王安石的慎刑政策。 元丰八年,天下大辟不过两三千。 元祐二年,天下大辟一万两千! 五六倍疯涨的死刑犯! 放在封建社会,这是什么样的冲击? 盗贼泛滥,强盗遍地,就是始于此。 因为,当法律不再宽容对首犯、从犯一视同仁,全体处死后。 当国家重新将一般罪犯,流放去外地,路上死者泰半的事情不断发生后。 社会上有活力的人士,一旦犯罪,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赵官家不给他们活路,他们就会自己去找活路! 最典型的就是秦末的陈胜吴广起义——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于是,请大秦赴死! 错非元祐的混乱,只持续了数年,到了范纯仁、吕大防主政后就慢慢调整恢复了过来,赵煦亲政后更是拨乱反正。 否则,恐怕没等到金兵南下,大宋就已经在此起彼伏的农民暴动和军士作乱中灭亡了。 这就是为何,历代赵官家们,会耐心的招安那些,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农民起义领袖,给他们官做的原因。 别把人逼紧了! 要给人活路! 如此想着,赵煦就继续道:“此外,太母、母后,朕还觉得,无论如何,都得给这两位大臣,一个当殿自辩的机会!” 赵煦当然是很愿意做这种惠而不费的事情。 尤其是在大局已定,结局无法更改的时候,出来做好人。 向太后立刻就道:“六哥说得对!” 她不仅仅是要支持赵煦,也是因为她是士大夫家的女儿,天然亲近士大夫。 太皇太后哼哼两声,也知道赵煦和向太后其实说的有道理。 哪里能不给别人一个当殿自辩的机会就将别人贬官? 传出去,对她的名声是很不好的。 她是谁? 大宋的女中尧舜,未来的太似啊! 当然得表现出宽宏大度的一面。 今天去医院复查了,所以回来的晚了些。 明天四更! 注:刘挚这个人,就是个会喊口号的清流。 但王岩叟不一样,王岩叟其实很有才干! 可他和主角天然对立。 而且在历史上,深罪过主角。 所以,主角肯定会对他下手! 这一点,请读者甄别。 不要被主角的视角带偏了。 ps:王岩叟在历史上,属于主和派之中的主战派。 也是旧党激进派里为数不多的反对割地的大臣。 (本章完) 第两百八十一章 刘挚:小人无朋,君子有之! 于是,两宫下诏,命御史中丞李常等率御史台群臣入觐。 诏书下到御史台,李常还有些错愕。 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全体入觐?” 他再三确认了诏书文字后,旋即召集了整个御史台的所有御史、谏官。 二三十个御史、谏官换上公服,戴上獬豸冠,拿上朝笏,从御史台出发。 一下子就吸引了整个汴京城的注意力。 御史台倾巢而出,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于是,所有人都开始好奇起来。 “今日不是听政日吗?” “难道说,发生了什么大事!” 无数八卦的心,开始跳动。 在这个寒冷无聊的冬天,也就只有八卦才能让汴京城的百姓们稍微感受到一些活力了。 …… 当李常率着御史台的御史、谏官们乌央乌央的进了垂拱殿的殿堂。 看着那些矗立在殿中的宰执,包括李常在内的所有人的眼皮子就跳了一下。 因为他们敏锐的发现了,在这垂拱殿内的宰执,不仅仅有东府的四位宰执,西府的两位也赫然在列! 不仅如此! 学士院的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和翰林学士范纯仁也出现在殿上。 发生了什么事情? 阵仗怎么这么大? 所有人都感觉有些紧张,李常只能率着御史们走到宰执身后,持芴而拜:“臣御史中丞常,奉诏率御史台全体在京御史、谏官等,再拜两宫慈圣、皇帝陛下,恭愿两宫慈圣、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知谏院赵彦若也跟着拜了两拜。 其他御史、谏官,则自动分成两队,持芴而拜。 “李中丞、赵谏院……”帷幕中传来太皇太后的声音。 “臣在!”李常和赵彦若连忙持芴而答,然后由李常问道:“未知慈圣诏臣等入宫所为何事?” “老身和太后还有官家,叫卿等入宫,是来做一个见证的!”太皇太后说道:“此番见证的还有都堂的诸位宰臣……” “以及两位学士!” 见证什么需要召集两府宰执、学士院的翰林学士以及整个御史台的御史、谏官? 李常不明白。 就听着太皇太后道:“乃是老身、太后还有官家,想听一听,两位御史的解释……” 李常咽了咽口水,御史?解释? 他有些心慌了。 这些日子来,他在御史台可是无为而治。 “敢问慈圣,想问那两位御史?” “殿中侍御史刘挚、监察御史王岩叟!”太皇太后的语气,没有一点温度,冷冰冰的,让人发毛。 刘挚和王岩叟闻言,都是一个机灵。 他们根本不知道,太皇太后为何用如此冷淡的语气叫着他们的名字? 而且阵仗还如此大! 他们犯了什么错? 刘挚和王岩叟完全不能理解! 但,他们还是乖乖的按照着规矩,持着朝笏来到殿中拜道:“殿中侍御史臣挚……” “监察御史臣岩叟……” “恭问两宫慈圣、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哼!”太皇太后冷哼一声,似乎连听他们两人说话都已经不耐烦了。 向太后则沉默不语。 刘挚和王岩叟只能再拜,重新道了一遍圣躬万福。 这个时候,端坐着的天子,才终于说话。 “尔大臣且起来,在朕和太母、母后以及诸位髃臣、爱卿面前,好好解释解释……” “近日来上的那些弹章吧!” 刘挚和王岩叟面面相觑。 弹章? 我们是御史,上弹章是本职,难道还会有错? 两人首先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他们都是积年老吏了。 对文字还是有些信心的,他们确定以及肯定,自己的弹章里,没有犯过任何先帝、皇后以及两宫先人的忌讳。 好像也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于是,刘挚首先拜道:“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王岩叟也跟着拜道:“臣附议!” “呵呵!”帷幕中的太皇太后看着这两个大臣那副不知悔改的神色,顿时就被气笑了。 向太后连忙拍了拍这位太皇太后的后背。 赵煦听着帷幕里的动静,便道:“圣人有云:不教而罪是为虐!” “且先将两位御史弹章,分发与诸位御史、谏官……” 于是,几个内臣,顿时就将在御史台群臣入宫的这段时间里,誊抄的副本,一一下发。 刘挚、王岩叟的奏折,一落到御史台的御史们手中。 特别是新党一系的御史手中。 这些御史立刻就发挥起了自己在元丰时代锻炼出来的抠字审查之术,一个字一个字的甄别、挑错。 然后,他们就都露出了凶光。 论玩弄文字,元丰时代的御史,堪称大宋第一! 这些人,拿到刘挚、王岩叟的奏疏。 别说这两个人的问题很大。 就算没有问题,他们也可以生生的制造出问题来。 于是,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御史台的乌鸦,可不仅仅咬别人厉害。 咬起御史来,同样很厉害。 这是天赋! 也是杀手本能! 于是,一双双眼睛不怀好意的看向了刘挚、王岩叟。 而旧党御史、谏官们,则在心里哀叹一声:“祸事矣!” 站在旁观者角度,他们自然看出了刘挚和王岩叟的问题。 只是,他们还不知道内情,只以为是王岩叟的文字激怒了官家和太后。 顿时就有了切割王岩叟,尽可能保下刘挚的想法。 在他们看来,刘挚的问题,其实不大。 只是越权、违旨而已,好好运作一下,说不定可以洗成失误。 这样或许只需要罚铜、加磨勘,了不起外放州郡。 而王岩叟,则是没救了。 官家不会轻易饶过他的。 这些人正想着,帷幕内的太皇太后就已经说话了。 “刘挚、王岩叟,汝二人可看完了?” 刘挚和王岩叟拜道:“臣等已看完了!” “可有欲分辨者?”太皇太后问道。 刘挚持着朝笏,拜道:“臣乃御史,御史言事百无禁忌……故臣不知有何罪?” 王岩叟也跟着拜道:“臣虽为监察御史,依制不可越权言朝政,然而,臣以为,天下事,天下人皆可言之……无分什么御史、谏官……” 他们两个,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因为这不仅仅是他们作为御史的本职,也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 御史,若是认错了。 那就是有污点,有了污点,就再没有起复的可能。 相反,若是硬抗下来。 即使今日被贬,也能在朝野舆论有一个好名声。 将来一旦有变,随时可以杀回朝堂。 太皇太后听着,被气的冷笑了起来。 向太后更是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赵煦留心着帷幕内的变化,适时的做出了他该有的‘反应’。 他当即装出愤怒的样子,一拍御座的坐褥,几乎就要站起来,但似乎是考虑到在殿上,才面前安坐。 帷幕之中的太皇太后在此时呵呵的笑了笑,道:“所以,两位御史是承认了结党?” 刘挚和王岩叟猛然抬起头来。 结党?! 他们两个? 想要张口反驳,话却被堵在喉咙里,根本说不出来。 因为御史台的新党御史们,已经议论纷纷了。 而他们不敢反驳。 因为有无数人证物证可以证明,他们平素常常来往。 这些事情在平常,可能没什么。 同僚之间互相交流而已。 可太皇太后一个结党的帽子扣下来,那些平素无关紧要的事情,立刻就成为了铁证! 他们若敢否认,立刻就是一个欺君的罪名。 那就再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们了! 刘挚没办法,只能效仿前人故智,连忙拜道:“奏知慈圣……臣闻欧阳文忠公曾曰:小人无朋,君子有之……” “臣与监察御史岩叟……实乃君子之交,不涉丝毫私利……伏乞慈圣明察之!” 他当然知道,这样说的后果是什么?坐实了他和王岩叟结党。 可他没有办法。 因为他无法解释自己和王岩叟私下往来密切,甚至在御史台中也不避人的做派。 与其被新党的人扣一个结党的帽子,贬斥出朝堂。 不如主动和庆历君子们绑定起来。 这样,他们就算被贬也可以和人说——吾等乃为新党小人所戕害,一如庆历君子! 庆历君子们,后来可都是大宋的擎天柱! 范文正公、韩魏公、富韩公还有现在在朝堂上的太师文潞公…… 皆是当年的庆历君子! 刘挚的主动承认,让帷幕内的太皇太后顿时噎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再不顾什么体统:“尔竟敢用欧阳文忠公之言,以庆历君子自比?” 庆历君子! 那可是这位太皇太后在成长的时代,所仰慕和憧憬的天下楷模。 范仲淹、富弼、韩琦、文彦博、欧阳修…… 哪一个不是忠心耿耿的大宋忠臣?哪一个不是忧国忧民的社稷栋梁? 现在,这个无耻小人,竟敢以庆历君子自比? 太皇太后的愤怒自然是可以想象的。 她此时此刻的反应,大抵和现代的追星少女发现一个十八线偷税漏税、xd、家暴小明星,在自家偶像广场上疯狂碰瓷。 火山被彻底点燃! 刘挚却还一无所知,他哽着脖子拜道:“臣行得正,坐得直,虽不敢与庆历诸公相比,却也愿以庆历君子为楷模!” 太皇太后被他的无耻言辞,气的爆发了。 “汝既以庆历君子自比……” “那老身问汝,庆历君子可曾有过以文字窥探宫闱、试探圣心之事?” “庆历君子可曾孩视天子?” “文太师如今就在汴京!” “汝是不信,老身可以将太师请来,让太师亲自问问汝!” 刘挚听政,整个人完全呆滞,他根本不知道,太皇太后怎么就将他的弹章,理解成了这个样子! 明明,他是一片忠心啊! 嗯,今天差不多八千。 明天开始,尽量争取每天4更! (本章完) 第两百八十二章 汉明之质、唐宣之德 刘挚在太皇太后的质问下,瞬间哑然。 窥探宫闱、试探圣心的指责,属于诛心之问。 而孩视天子的罪名,更是他无法承受之重。 刘挚张了张嘴,想要分辨,可声带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文字,现在已经很难解释清楚了。 他太急切了! 急切到在弹章中,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引导着两宫的情绪。 那些文字现在构成了他的罪证。 他当然可以说,自己是出于一片忠心。 可阻止不了别人的曲解! 而且,他也无法解释,第二封弹章为何不遵旨,反而继续弹劾开封府。 这在外人眼中,这就是孩视天子! 圣心已有决断,身为大臣,却逆旨而行,甚至对天子指手画脚。 这不是孩视难道还是尊重? 在这一刻,刘挚想起了乌台诗案,苏轼不就是和他一样吗? 苏轼的那些诗句,自然满含了对新法的厌恶,但苏轼写的时候,并不觉得有问题。 士大夫针砭时政而已! 天下事,天下人皆可议论! 他也一样,他的弹章,在写的时候,他自认为是出于公心。 而且,他为了方便两宫理解,也为了引导两宫跟着他的思路。 写的太细,也太刻意了。 当时,他还自觉得意洋洋,甚至认为两宫在看了他的奏疏文字后,应该会对他的忠心感到满意,从此他说不定就能得到两宫重用。 取代李常,成为御史中丞,甚至拜为宰执,也都是指日可待。 然而,他现在却和苏轼一样。 他曾得意的文字和想法,现在化作了罪名。 那些想要引导两宫的文字,被理解成为了‘窥探宫闱、试探圣心’,以及‘孩视天子’! 不该这样的! 也不该如此的! 刘挚垂首再拜,内心的苦涩,让他的身体颤抖起来。 在这两篇弹章之前,他曾上书谈论了很多事情,也弹劾了不少人。 两宫那个时候,可没有责怪他‘窥探宫闱、试探圣心’,更没有说他‘孩视天子’! 正是那些弹章,让他越来越自信。用词和措辞,也越来越大胆! 两宫甚至还嘉奖过他,说他‘勇于任事’。 为何偏偏这一次就出了问题?甚至激怒了两宫? 刘挚抬起头,看向了那个御座上,似乎一动不动的沉默天子。 “是他吗?”刘挚想着。 然后他就想起了,之前听到过的传说。 那些在都堂上的流言蜚语。 那些传说是在宰执们嘴里,无意流出的私下议论。 “天子虽幼,却不可以以少年视之!” “官家十岁,已有汉明之质、唐宣之德……” 当时,刘挚不以为意,觉得这些都是都堂宰执们的吹捧。 他一直觉得,那位陛下,只是一个孩子。 虽然朝廷一直对外宣称——官家已有十岁,乃是熙宁八年(丙辰年)十二月初八诞于大内德妃阁,生肖属龙! 可实际上,大内的人说,其实这位陛下是熙宁十年(丁巳年)十二月初六出生,生肖该是蛇,如今实岁九岁不到。 无论九岁还是十岁多。 都是个孩子! 最多是个聪明的神童而已! 还汉明之质?唐宣之德? 宰执们也是够给天子贴金的。 但,此时此刻的刘挚才终于醒悟。 宰执们或许没有说错,恰恰相反,他们是在隐晦的暗示。 汉明之质,汉明帝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果决啊! 一旦出手,就毫不留情! 还干过当殿鞭打大臣的事情。 而唐宣宗的德是什么? 隐德啊! 在该蛰伏的时候一直隐忍,不暴露自己的才干。 等到掌握权力,让所有人都如梦初醒——这哪里是什么懦弱、胆怯的宗室? 分明就是一头吃人的老虎! 于是人称小太宗!在位时,大唐几有中兴之像! 而汉明帝的果决,加上唐宣宗的隐德。 合起来是谁? 汉文帝! 刘挚如梦初醒。 想到这里,刘挚就猛然抬头,看向那殿上的御座顿首再拜:“陛下!官家!” “臣是一片公心,绝无半分私心啊!” “乞陛下明察……” 他就算是死,也要死的瞑目。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刘挚是在肉身探路。 他想要知道,自己到底败在了哪里? 他也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因为碰了那位少年天子的逆鳞,才落到现在的处境的? “是吗?”御座上的天子,悠悠而道,稚嫩的童声,看似随意,但在刘挚耳中,却几乎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因为这位陛下随后就道:“小人无朋,君子有之?” “爱卿的意思是,朝堂上尽为小人,独卿与王岩叟乃是君子?” 顿时,朝堂之中的宰执大臣们的眼睛都红了起来。 这正是当年欧阳修写了《朋党论》非但没有缓和危机,反而加剧了危机的原因——嘲讽不是这么开的。 一句话,就将其他人都放到了小人的位置上。 那些人能放过庆历君子? 不打死才怪! 也就是当时的仁庙脾气好,换一个天子,范仲淹等人都要被欧阳修连累,这辈子都难有重用! 而现在都堂上的宰执们,显然脾气不算太好。 吕公著更是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刘挚和王岩叟都没救了!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不参与攻击,就是对这两个人的最大帮助。 刘挚却是已经放开了,他顿首再拜:“臣不敢……只是,臣以为臣乃一片忠心……” “乃是见开封府之弊,故而言之……” “开封府胥吏索贿,已被惩处!”韩绛在这个时候,持芴而出,打断了刘挚的话。 “官家更召了开封府,当面训诫,以德教之事嘱咐,命其改正!” “祸患既除,还有何弊?” 韩绛抓时机的能耐,自然是很强的。 他的质问,恰到好处,符合身份。 刘挚没有看韩绛,他依旧盯着御座,答道:“开封府的胥吏虽然被惩处了……” “可是开封府欺君、舞弊之罪,却未能深究!” “臣是御史,自当弹劾!” 刘挚现在已经有觉悟了。 韩绛的质问,让他欣喜若狂。 他俯首再拜:“右相康国公,为何如此偏帮开封府?” “会不会,是因为右相和开封府在暗中勾连,结为朋党?” 他说着,就伏地不起:“臣与监察御史王岩叟,乃是君子之交,可若右相与开封府暗中勾结……” “臣愚钝,恐非社稷之幸!” 他很清楚,自己被贬是注定的事情。 若能拉着韩绛这个王安石的朋党一起出知。 那么,他完全不亏! 然而…… “卿难道不知道吗?” “朕委任了侍御史安惇、秘书少监傅尧俞两位大臣,前去祠部、大理寺及开封府复核……” “经查,开封府胥吏乃是索贿……” “至于诸沙弥之佛法、经文修为,确实深厚!” “此乃秘书少监傅尧俞当场考核之结果,诸沙弥在佛法、经文上,皆远胜惠信二徒!” “故此,并无欺君、舞弊之事……” 刘挚顿时愣住了。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位少年官家,居然会主动替韩绛辩解。 这难道不该是韩绛出来和他对质的吗? 这是什么情况? 旋即,刘挚就知道了。 宰执们果然没有看错! 这位陛下真的有汉明之质、唐宣之德。 更有着汉文帝的几分做派! 他是在保韩绛!为了保韩绛,不惜以天子之尊,直接质问他这个臣子。 他输了!输的干干净净,也输的不冤! 输在错判了天子! 这个少年天子,是真的会伪装,也善于隐忍。 可只要碰到了他的逆鳞,他就一定会出手。 就像现在,就如此时此刻! 而当赵煦亲自开口,将问题全部捅开后。 早就已经按耐不住的御史们,就集体持芴上前。 “陛下……臣要弹劾侍御史刘挚狂悖无礼,君前失仪……” “刘挚指斥乘舆,孩视天子,诽谤宰执,其罪当诛!” “刘挚、王岩叟,公然结党,绝不可留!” 一个个新党御史,群情激愤。 便是旧党控制的谏院,这个时候也开始了切割行动。 左谏议大夫知谏院赵彦若拜道:“刘挚、王岩叟,越御史之本职,违背慈圣圣旨,非议朝政,诽谤国家宰执,宜当重重贬斥,以儆效尤!” 旧党,从来就不是一条心。 何况,刘挚、王岩叟,侵占的是属于谏官的权柄。 赵彦若能忍到现在,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而现在,他就必须发声、站队。 这是立场问题,也是原则问题,也是在暗中救这两人! 因为他将这两个人的罪名,悄无声息的从新党御史们扣上的那些看着就吓死人的罪名,变成了越职言事、违背圣旨、非议朝政、诽谤宰执。 看着是挺吓人的。 可至少比指斥乘舆、诽谤先帝、孩视天子、窥探两宫、公然结党这一系列罪名要好。 刘挚和王岩叟,自然是知道轻重。 赵彦若一开口,他们两个立刻就匍匐在地,顿首再拜:“臣等知罪……” 按新党的罪名,他们两个哪怕能活,恐怕也得去沙门岛了。 而赵彦若则只是要求‘重重贬斥’。 贬官,虽然很可怕,但至少还是官,还有机会起复。 应该留待有用之身,以图将来! (本章完) 第两百八十三章 贬官 随着御史谏官们群情激愤。 两宫在帷幕中商议了一番,然后由向太后询问赵煦:“六哥觉得,该如何处置?” 赵煦看向殿中,想了想,就问道:“诸位髃臣,大臣孩视于朕、轻慢两宫、诽谤先帝德政、结党……” “该当何罪?又该如何处置?” 霎时,整个垂拱殿都陷入了寂静。 每个人都知道答案——死罪! 但没有人愿意说出来。 毕竟,如今可不是赵煦上上辈子绍圣时代,新旧两党已经完全撕破脸。 朝中的新党大臣,只恨不得将旧党统统处死。 章惇更是力主要鞭尸司马光、吕公著! 还得赵煦拉偏架,劝住报仇心切的新党大臣。 现在,新党、旧党虽然对立。 可他们依然属于一个共同的利益集团——士大夫集团。 他们之间的矛盾,只能算是理念之争。 所以,别看新党、旧党骂的欢。 可私下里好多人交情还不错,甚至是儿女亲家。 他们在这种事情上的屁股,也是坐在一起的。 至少,对大多数大臣来说。 处死士大夫,乃是骇然听闻的事情。 更不要说是御史! 御史中丞李常,在犹豫片刻后,选择出列持芴劝道:“陛下,祖宗以来从未有杀御史言官……” “乞陛下明察之!” 李常一开口,赵彦若立刻跟上,拜道:“陛下,刘挚、王岩叟之罪,罪不至死!” 赵煦却只是看着,保持着沉默。 帷幕中的太皇太后,更是哼哼了一声。 吕公著见状,悄悄拉了拉韩绛的衣袖。 他清楚,现在大抵只有韩绛能救刘挚、王岩叟了。 因为天子会照顾老臣也因为两宫现在对韩绛的信任与日俱增。 尤其是役法改革条例在开封府落实后,朝野称颂。 都说是善政! 既宽小民之家,也不伤士大夫之心。 至于那些利益受损严重的人? 压根没有人在乎,也不会有人关心。 因为这些人最好欺负。 就算加税加到让这些人破产,官府也不会有半点表示。 韩绛回头看了一眼吕公著,无奈的叹了口气,只能持芴出列拜道:“臣启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朝不杀言官!” 他是宰相! 宰相要有担当! 况且,若在他任上,开了杀士大夫,还是言官的先例。 他以后的青史评价怎么办? 赵煦终于说话了:“奈何证据确凿,法度如此!” 韩绛连忙再拜:“臣以为,刘挚、王岩叟,不过是一时狂悖,触怒圣心而已……” “此二大臣的本心还是好的……还是忠心的……” “乞两宫慈圣、陛下明察,从轻发落!” 吕公著跟着上前拜道:“启奏两宫慈圣、皇帝陛下……臣私下对刘挚、王岩叟二大臣,略有了解……臣愿担保,此二大臣,绝无不恭不敬,轻慢慈圣、孩视陛下之意!” 韩绛的求情加上吕公著的担保和求情,让帷幕中的两宫,终于动容。 毕竟,这可是一位宰相和一位未来的宰相的恳求和担保。 必须给他们面子。 而且,他们也说的有道理——祖宗不曾杀言官。 这个先例绝不能破。 向太后于是劝道:“娘娘就且看在韩相公和吕执政的颜面上,从轻发落吧!” 赵煦自然早就知道是这个情况。 他也根本没有要真的处死刘挚、王岩叟的心思。 政治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不同利益集团的协调、妥协与交易。 政治上的事情,一旦到了需要打打杀杀才能解决问题的地步。 那么,这个国家也就离灭亡不远了。 何况,御史言官,本就是皇帝养的鹰犬,充作皇帝口舌存在的。 简单的来说,他们就是负责替皇帝咬人的。 虽然,刘挚、王岩叟,这两条鹰犬有了自己的想法,想要越俎代庖,甚至违背赵煦这个主人的意思在朝堂里乱咬人。 可他们终究也是皇帝的鹰犬。 怎么能随便杀? 杀了他们,以后御史胆子小了,不敢咬人了怎么办? 于是,在等到太皇太后被向太后劝服,同意了从轻发落后,赵煦就道:“既然两位髃臣求情、担保……” “朕就姑且相信,刘挚、王岩叟,确无孩视朕、窥探两宫慈圣,图谋不轨之意!” “然而,此二大臣,公然承认结党,越职言事、诽谤宰执、非议国家大政……” 赵煦说着,就看向了御史中丞李常,还有知谏院赵彦若。 特别是后者。 他饶有兴致的问道:“李中丞、赵谏院……两位爱卿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李常倒是没有什么负担,出列就拜道:“奏知两宫慈圣、皇帝陛下,臣以为,当贬偏远军州编管居住,并不得令其签署本州(军)公事!” 赵彦若则有些慌张,犹豫了一下,才拜道:“奏知慈圣、皇帝陛下,臣以为,圣朝以宽厚为本,故臣以为,贬为下州知县可也……” 赵煦笑了起来。 赵彦若和刘挚什么关系?别人不知道,赵煦还能不知道? 这两人是儿女亲家。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儿女亲家! 赵彦若的好大儿赵仁恕娶了刘挚的女儿,而刘挚的儿子也娶了赵彦若的女儿。 这在大宋很寻常。 文臣士大夫互相联姻,彼此关系盘根错节。 譬如,蔡确的儿子蔡谓,娶了冯京的女儿,文彦博的孙子文康世则娶了蔡确的弟弟蔡硕的女儿。 也譬如现在的御史中丞李常,是后来的苏门四学士之一黄庭坚的亲舅舅。 然而,不寻常的是,刘挚和赵彦若的教育都极其失败。 他们都教出了两个混账儿子。 而他们的儿子则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向世人证明了——这两位满嘴仁义道德的士大夫,未必如他们嘴上说的那么光明磊落! 特别是赵彦若之子赵仁恕,在地方为官时,被当地提刑官弹劾‘酷烈脏污’——光是被其无辜冤杀、刑杀的百姓,就有好几个,至于致残、致病者数之不尽,他还强雇民女十几人为婢——其实就是强抢民女! 总之就是劣迹斑斑,骇然听闻! 可刘挚和赵彦若这两个平时满嘴孔孟仁恕之道的士大夫。 在面对自己的好大儿和好女婿被弹劾,而且证据确凿的时候,却百般抵赖,还利用职权,极力阻扰有司的调查。 搞得赵仁恕一案,拖延一年多,都没有结果。 最后激怒了整个台谏! 台谏们和他们死磕到底! 吕大防、范纯仁也抓住机会,在太皇太后面前不断进言。 于是,赵彦若被褫夺一切官职,提举灵寿观,青州居住。 而刘挚也在台谏攻击下,被迫辞相。 此事发生的时候,赵煦已经长大,所以他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还记得当时刘挚在御前抵赖的嘴脸——彦若笃学有纯德(他只是个书呆子),虽出于一时迫切妄作(救子心切,乃是父子子爱),难深责之! 那个时候赵煦,就差点没忍住就要发作,只是顾忌着太皇太后才强行忍着。 如今,赵煦得了机会,自然要给这对姻亲上上强度! 所以,赵煦点赵彦若的名,就是试探。 果然一试之下,他的狐狸尾巴就露了出来。 而赵煦只需要让两宫看到赵彦若的嘴脸就可以了。 剩下的事情,会有人帮他做的。 果不其然,赵彦若话音刚落。 一直站在太皇太后身旁的粱惟简就低声说道:“娘娘,臣听说,知谏院赵彦若与侍御史刘挚似乎是儿女亲家……”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并没有当场说话。 向太后却是沉下脸去,她将石得一叫到自己面前,问道:“本宫记得,祖宗制度,兄弟、父子、昆仲不可同朝为官……为何赵彦若、刘挚身为儿女亲家,却可同在台院?” 石得一低声道:“此皆昔日司马公、吕执政、文太师等再三举荐!” 向太后于是低声吩咐:“往后大臣除授,探事司当报其儿女姻亲,看是否有同衙为官者……” 姻亲同朝为官,还算合理。 譬如当年王安石和吴充就同朝为官。 可同衙为官,就很容易让人结党了。 这样想着,向太后就让石得一将刘挚、赵彦若是儿女亲家的事情,去告诉赵煦。 赵煦听完石得一带来的情报。 他回头对着帷幕内的向太后谢了一声:“多谢母后指点!” 殿上的这些事情,虽然发生的很快,但朝臣都注意到了。 赵煦则不动声色。 继续询问其他大臣的处置意见。 从张璪开始,问到章惇、李清臣、安焘、吕公著,然后是两位翰林学士以及现在的宰相吕公著。 几乎所有人的态度,都介于李常和赵彦若之间。 无论新党、旧党,都差不多。 只有御史们,依旧喊打喊杀——这是他们的职业态度和立场决定的。 赵煦问了一圈后,就回过头去,和两宫商议起来。 “太母、母后髃臣们意见不一,或曰当深贬,或曰可以从轻……” “不如,再派人去问问文太师、张节度、孙学士还有司马公的意见?” 帷幕中的两宫,商议了片刻后,就做出了决定。 “官家,不必去咨询各位元老了……”太皇太后直接说道:“老身和太后已经有主意了!” 她现在对司马光的观感进一步下降了。 举荐的都是些什么人? 儿女亲家,也给老身塞进了台院?! 若真是忠臣、能吏也就罢了。 看看这两个人吧! 刘挚结党、孩视天子、窥探两宫,都已经证据确凿了,赵彦若还在袒护,还在想办法营救! 就差没有把‘同党’的标签贴在脑门上了。 所以,这个事情再去请教司马光,司马光会怎么说? 他会大义灭亲? 太皇太后现在已经不相信了! 她甚至怀疑司马光可能会帮着求情! 于是,她直接对着殿上群臣,也对着那匍匐在地上的刘挚和王岩叟道:“两位翰林学士,请在殿中,以老身和太后之意,就地草制!” 邓润甫和范纯仁,连忙再拜领命。 然后坐到了已经准备好笔墨纸砚的屏风后,恭听两宫口授的旨意。 只听着太皇太后道:“殿中侍御史刘挚无大臣之仪,越职言事,诽谤宰执,污蔑国政,公然结党,非大臣也!” 刘挚听着,趴在地上,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了。 果然,太皇太后没有怎么停顿就直接道:“罢殿中侍御史,寄禄官夺三官,为偏远下州判官,并不得签书本州公事,即日出京,不许陛辞!” 刘挚猛然抬头! 文臣士大夫即使贬斥,但一般循例都会允许陛辞。 这是士大夫的体面! 而即刻出京,不得陛辞,不仅仅是不给体面,还是在告诉天下人——这个人深罪于我! 再加上那一句:不得签书本州公事。 等于不给他任何权力! 已经和流放没有区别了! 假如不发生奇迹,他这辈子都得在偏远军州度过。 可刘挚却也只能在片刻后低下头头颅:“罪臣领旨,谢恩!” 赵煦看着刘挚的样子,想起了上上辈子,在此人的指示下,章惇被贬,不许陛辞,黯然离京,甚至被其故意调来调去折磨的往事。 赵煦就在心中骂道:“好死!” 他也打算如法炮制,让刘挚也尝一尝颠沛流离之苦! 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太皇太后的叔父高遵惠如今似乎在吏部左选担任员外郎。 探事司说,他和刑恕一直往来密切。 这就很好办了,暗示一下刑恕,刑恕就会告诉高遵惠。 高遵惠利用自己职权,将一个被贬的小官,东南西北的调动很合理。 太皇太后继续道:“监察御史王岩叟,非议先帝德政,诽谤圣朝,与刘挚公然结党,罪在不赦!” “姑念其为官清正,罢其监察御史,夺一官,贬为下州知县,依旧许殿前陛辞!” 王岩叟如蒙大赦,连忙再拜谢恩:“臣谢陛下隆恩!” 和刘挚相比,他最起码,还有体面在,此外贬官诏书上,起码还能有几句好话。 不似刘挚,恐怕只剩下贬低的文字。 这确实需要谢恩! 朝臣们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切,没有任何人敢开口求情。 就连赵彦若都闭上了嘴巴。 因为,这是两宫的意志,也是天子的意志。 (本章完) 第两百八十四章 吕嘉问:子继父道妙啊! 宫中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司马光知道刘挚、王岩叟被贬的时候,楞了一下:“刘莘老、王彦霖……怎如此不智?” 公开承认结党!? 还拿欧阳修的文章来佐证? 当他听完,全部细节后,司马光叹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因为,这个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也因为,此事真的很犯忌讳。 让他都不敢参与进去! 原因很简单——大臣结党,本来就是大宋第一大忌讳! 何况是御史结党? 这完全是戳在赵家最敏感的地方。 哪怕仁庙也不会容忍御史结为朋党! 连富韩公当年,尚且都要在朝堂上公开和其岳父晏殊决裂,以示并非同道之人。 “官家怎么说?”司马光问道。 “据说官家也很震怒……”范祖禹低声道。 司马光又叹了一声,他知道,想靠说服官家心软,将来重新启用这两个人的算盘也落空了。 想想也是。 官家再怎么仁圣,也不可能容忍大臣结党的。 虽然,司马光并不觉得刘挚、王岩叟除了公开结党外,有太大过错。 无非不过是文字用词不当,也无非不过是太过急切。 可他们本身没有错。 天下事,本就是天下人皆可言之。 特别是王岩叟,他议论的流放就配法难道有问题? 先帝本来就做错了。 让大量罪犯,留在本乡本地,而本乡本地的官员,一旦有了贪欲,收了好处,让这些罪犯回到乡间,害的是谁? 只能是那些地方上的百姓! 想着这些,司马光就问道:“司马康的小报准备的如何了?” 范祖禹答道:“公休的小报已经在筹备……估计再有几日就可以刊行!” “善!”司马光点头:“小报虽小,却关乎民间物议,也有教化之力在其中!” “那汴京新报,老夫如今就天天阅读……” “其上文字虽然粗鄙,可其中刊载汴京物价,指导百姓因行就市,便民多矣!” 司马光只要不去犟,其实他还是很善于发现新事物的好处的。 汴京新报,现在就很吸引他。 他也很快发现了这份现在还被很多士大夫轻视的‘俚俗之物’的好处。 既能控制、影响舆论,还能潜移默化中灌输一些观点给广大汴京市民。 更可以通过每日物价追踪,来引导百姓去那些汴京城里物价最低的地方购物。 可谓是利国也利民。 这汴京新报,唯一的问题是文字太粗俗了。 而且那个所谓的评论员,太没有道德廉耻了。 他的立场,每天都不同。 以至于,现在在汴京城里,有人戏称:所谓胡飞盘者,大抵犹如蹴鞠——每踢至墙,便能回弹! 从这个方面看,那胡飞盘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自然司马光现在是踌躇满志。 他要司马康去办的小报,瞄准的就是汴京新报,要取而代之! 用君子雅正之语孔孟圣人之说,取代那些粗俗文字。 使这汴京首善之地,尽飘圣人德教之语。 …… 文彦博喝了一口茶汤,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他的儿子文及甫,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大人,今日殿上,听说官家还想遣人来征求您的意见呢……” 文彦博懒得和这个蠢儿子多说。 可架不住文及甫好奇心很强,他问道:“大人,若官家真派人来询问,您会如何答复?” 文彦博白了他一眼,看着文及甫还要问。 他才终于开口:“汝刚刚说什么?” 他把手放到自己耳朵上:“老夫老朽耳聋眼花……实在不知汝这逆子,刚刚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文及甫愣住了。 文彦博叹息一声:“痴儿,还不明白?” 官家给他面子,看的起他,派人来礼貌性的问一问。 他要真的敢回答什么意见。 那下次,官家还会派人来问他这个老臣吗? 人老了!要识趣! 在洛阳,倚老卖老,是是告诉汴京城的官家——老夫在这里呢!别忘了啊! 可到了汴京城,就不能再端着了。 何况,文家将来都指着十三娘了。 这个时候,再不识趣一点,那就非但不能帮忙,还会平白给十三娘添麻烦。 文及甫挠挠头,拜道:“请大人教训!” 文彦博叹息一声:“汝啊,这样淳朴的样子就不错了!” “也不必和老夫学了!” 说不定,官家将来会喜欢这样的人。 大臣不能蠢,外戚不能聪明。 “哦……”文及甫似懂非懂。 …… 吕公著回到家以后,换下公服,然后,他就问着家里的司阍:“希哲今日怎不在家?” 司阍答道:“回禀明公,公子今日早上接了请帖,去赴诗会了……” “诗会?”吕公著好奇起来:“谁家的诗会?” 入京这么多天了,吕希哲除了去宫中给官家上经筵之外,就一直老老实实的在家读书,偶尔给王安石写封信。 吕公著在旁边看着,也不点破。 毕竟,吕希哲也只是和王安石交流一下文学,偶尔谈谈汴京城的事情罢了。 所以,今天吕希哲居然一反常态的出门,才让他惊讶。 司阍答道:“据说是刚刚从辽国出使回京的光禄卿吕公所请……“ “光禄卿?” “等等……”吕公著提高了声调:“吕嘉问那个家贼?!” 司阍愣了愣,他是吕家最近新雇的下人。 原来的老司阍,已经退休了。 所以他真不知道,吕家内部的那些破事。 吕公著却是已经气急败坏:“吕嘉问在何处设宴?” “罢了!老夫亲自去将吕希哲这个逆子抓回来!” 可他才走了几步,就不由自主的停下来。 他能真的去抓吗? 不能! 吕希哲已经不是孩子了,而且他还是经筵官,是吕家的未来! 据说天子对其颇为信赖、敬重,尝尝在私下打趣他,更曾说过,明年开春要让吕希哲之子吕好问入宫伴读——这是在天子许诺章惇之子章持为伴读后,再次许诺的伴读。 他若真的去把吕希哲逮回来。 明天整个汴京城都会知道——执政吕公著将集英殿说书吕希哲亲自抓回家。 到时候什么样的谣言都会传出去。 吕希哲也别想再受人尊重。 甚至还会连累好孙子吕好问! 所以他非但不能去抓,甚至还得在外人问道此事的时候给吕希哲想办法圆场。 于是,吕公著只能骂了一声:“逆子!” 然后气呼呼的去了后宅。 还好,在后宅中,他看到了孙子吕好问正在窗口读书。 他这才捋了捋胡须,老怀大慰。 “吕希哲这个不孝子,看来是无药可救了……老夫也就只能指望乖孙儿继承我吕家家学,发扬光大!” 可是,吕公著走到吕好问身后,瞥了一眼吕好问在看的书,顿时眼前一黑——王安石的《三经新义》! 偏生,他还说不出任何话来。 因为三经新义是科举指定的必考。 而吕好问明显是在备考三年后的龙飞榜。 他不读三经新义,难道去看别的书? “罢了……罢了……”吕公著在心中哀叹着:“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老夫也管不得这许多!” …… 几乎在同时。 汴京城的樊楼之中,一个雅座内。 吕希哲、吕嘉问、林希等人,俱坐一起,听着歌女的软糯之音,也品味着羔羊酒的醇厚。 待到歌女一曲唱罢。 吕嘉问首先拍了拍手掌,命人赏了钱。 歌女拜谢之后,自然退下。 于是,雅座之中,就剩下了他们这几个人昔日在汴京城里一起读书、游戏的故友。 吕嘉问亲自起身,给吕希哲倒满了酒。 林希则在旁边敲着边鼓,问道:“原明兄,如今是天子经筵官,侍奉左右,常献经义……” “我等却远离天子,一月也未能见一面……” “如今,我等都可能外放州郡为官……实在惶恐……” “不知当今天子所喜……” 吕希哲听着,连忙拿手捂住了酒杯,这个当他可不上:“今日不是说好了,只谈往事,不谈国事的吗?” 吕嘉问连忙笑道:“吾等岂敢窥探圣心?那刘莘老、王彦霖的前车之鉴,可就在今日上午呢!” “原明放心,我等只想知道,当今天子最不喜欢什么?” “还有天子对新法,到底有没有态度?” “原明也该知道,吾当年力主市易法……” “如今,市易法尽罢……在下实在惶恐啊!” 要是询问天子喜欢什么? 那是找死,也是作死。 可若只想知道天子所厌弃的事情。 那就可以解释成——欲为天子效忠,除其弊! 吕嘉问的理由也很正当——市易法是他首倡和主持的,现在市易法尽罢,他自然害怕被牵连,甚至在天子面前落下坏印象。 吕希哲见着,知道推脱不过,也不好推脱——况且,王安石相公在给他写的信上,也担忧吕嘉问被牵连,托他指点指点。 可,天子的事情,他真的不好说。 因为说了,就是不忠!更是背叛! 要知道,天子可亲口和他许诺过,明年春天,就让他的儿子吕好问入宫伴读。 几乎是以国士相待! 要不是天子暗示过他,可以继续和元老大臣通信,他连介甫相公那边都不愿多说。 没办法,吕希哲只能折中,道:“几位就不要再问了……” “当今官家,躬行先帝德政,子继父道,可谓至孝也!” 吕嘉问和林希一听都笑了起来。 他们要的答案也就是这个! 子继父道好啊!妙啊! (本章完) 第两百八十五章 宋辽友谊,蒸蒸日上! 隔日,十一月庚戌(二十)。 赵煦在紫宸殿中,接受了辽国贺登宝位使耶律白等人的朝贺。 宋辽友谊,如今蒸蒸日上。 两国往来越发亲密,数月之间,就已经有五波辽使来汴京了。 这一次,更是来了辽国皇太孙派来的使者。 当辽国皇太孙委派的‘谢南朝皇兄赠书使’辽国翰林学士耶律固,亲手将那两卷辽国皇太孙回赠的书卷,递到赵煦面前。 赵煦当即就笑了起来:“朕早就期待着大辽皇太孙的读书笔记了!” “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 “以后,朕当与大辽皇太孙常来常往,互相印证所学!” 耶律固连忙拜道:“我朝太孙殿下,亦有此意!” “来时殿下曾叮嘱臣等,拜谒大宋皇帝陛下时,务必转达对大宋皇兄的问候……” “殿下还言:已得皇兄赠书,日夜翻阅,颇有所得,乃以近来读书心得两卷回赠皇兄……” 耶律固说着,多少有些心虚。 因为,他在殿上是亲眼看了这位南朝皇帝,虽然小小年纪,却已经可以独立的接见了他们这些使臣。 礼仪周到,谈吐轻松,举止之间,自信满满,威仪自生。 而他们所效忠的大辽皇太孙呢? 根本比不得,也比不了! 更让耶律固心虚的是——太孙所回赠的读书笔记,其实是他还有赵孝严等太孙身边的文臣,手把手的教着太孙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出来的。 为这两卷书,他们准备了足足一个月! 为的就是向南朝证明——我大辽也有圣君! 同时也是为了告诉辽国各部,特别是那些五院部、六院部的魏王之党——大辽圣君和大宋新君一样宽厚仁圣,你们别怕,将来太孙长大了,肯定遵循圣人仁恕之政,不会追究的。 孔子、孟子都可以作证哈! 赵煦笑了笑,然后就说道:“朕近日来,一直挂念着大辽皇太孙……两位卿既来了,就替朕将朕近日来整理好的读书笔记带回去给大辽皇太孙吧……“ “往后,当四时常来,互相切磋!” “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愿大宋、大辽之交,延绵子孙,爰及万代!” “即使黄河如带,泰山为砺,依旧为兄弟!” 自从司马懿破了洛水之盟后,这政治上的诺言就已经不值钱了。 当然了,赵煦其实是打算履约的。 假如,大辽将来愿意臣服。 那么,草原上那档子事情,其实可以委托给大辽。 大宋是仁义礼仪之邦,很多事情,其实是做不得的。 因为大宋士大夫们的道德底线,是如今的世界之巅! 旁的不说,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对西夏攻略时,朝野物议最大的方面,倒不是要不要打?怎么打? 而是士大夫文臣们,一再劝谏——不可伤其老幼! 所以,为了约束军头们杀良冒功。 赵煦推出了一個政策——生擒西贼老幼妇孺者,赏与斩首相当! 用钱来买大头兵和军头们,不要滥杀无辜,见人就砍。 老幼妇孺,活的,赏格和阵斩一样! 一下子就止住了前线滥杀无辜的趋势。 毕竟,杀良冒功被查出来,是会被掉脑袋的。 所以呢,以后真要踏上征战天下的路,还真的有个专门干脏活的白手套。 契丹人就很合适。 至于会不会反噬? 到了那个时候,赵煦相信,契丹人会变得和他在现代见过的蒙古同胞一样能歌善舞、热情好客的。 因为,工业发展和地理扩张,带来的利益和好处,足以收买任何人。 …… 耶律固看着被宋人的内臣,递到他面前的那一个个玉匣。 匣子里全是书! 足足有着十几本! 每一本都用丝绢为封皮,上面写着《读礼记感》一类的文字。 他张了张嘴,最后拜道:“多谢大宋皇帝陛下!” 来前,天子叮嘱过他们,务必要想办法,继续让南朝皇帝赠书。 这是萧秃纳、耶律迪烈等人的意见,也是大辽天子的意思。 用南朝皇帝的聪俊,给大辽皇太孙背书。 用其仁圣,安抚大辽各部。 特别是五院部、六院部的贵族们,让他们知道——南朝圣君,仁圣聪俊,我大辽太孙也同样聪俊仁圣! 如此一来,或许能有奇效,能稳固那些因为太子之死,而一直惴惴不安,害怕被秋后算账的贵族。 这样,太孙就可以顺利长大。 而且,说不定可以在这个过程中,被南朝皇帝影响,也学会了宽容和宽厚。 果然不再追究当年的事情! 至少不再去大规模的清算! 只有这样,辽国才能顺利的传承权力,稳固国家。 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新的内乱。 要知道当年的耶律乙辛麾下,可是有着无数辽国北面贵族效忠。 这些人大部分都参与谋害太子、皇后的事情。 所以,哪怕擒获了耶律乙辛,但辽国也只敢先囚禁,后赐死。 更只能对外宣布:太师、魏王乃是病逝。 这才勉强的安抚住了各部。 可各部的心,却一直是悬着的。 所以,这些年大辽天子才会越发的重视汉人、汉礼。 可随着太孙日渐长大,各部的不安,在不断加重。 谁不害怕被清算呢? 这个时候,南朝出现的聪俊仁圣少主,就成为了辽国君臣的救命稻草。 在宋辽岁币换交子协议后。辽国君臣对大宋的好感与日俱增。 这既是因为物质的好处,让他们心动,也是因为这可以帮助辽国稳定北面官,特别是那些昔日的魏王党。 所以,赵煦的主动赠书。 在耶律固眼中,甚至比那几百万贯交子的价值还高! 就是…… 这赠书有点多啊! 耶律固怀疑,皇太孙恐怕没办法及时的回赠相同数量的笔记。 想了想,他就只能在心中说道:“为今之计,也只能苦一苦太孙殿下了!” 于是,再拜谢恩。 却不知,赵煦是有意的。 没有比赵煦更想让耶律延禧健康长大,并顺利接班的人了。 不让耶律延禧即位,难道让耶律大石上位? 赵煦可不想给自己上强度! 于是,这一次的辽使入觐,在欢声笑语中结束。 第两百八十六章 海洋的呼唤 元丰八年十一月辛亥(21)。 罢殿中侍御史刘挚为秀州判官,并不得签书本州公事,押解出京。 罢监察御史王岩叟为南平军知南川县。 罢保甲提举钱粮司,以沿边、河东、河北各地保甲钱粮司归各路常平仓公事。 朝散大夫、鸿胪少卿陈睦,加直龙图阁,出知明州。 本来,都堂是打算调他去潭州,盯着永兴场。 但任命到了宫中,被赵煦改为知明州。 并命陈睦陛辞前入对崇政殿。 于是,都堂只能改任工部侍郎王克臣加直龙图阁知潭州。 通议大夫、提举太清宫龚鼎臣,诏以赐正议大夫致仕。 右相韩绛,举荐提点京西刑狱公事彭汝砺为监察御史。 从之,命彭汝砺以直集贤院为监察御史。 诏以奉山陵有功,加左相润国公蔡确以下文武山陵使、官食邑。 …… “明州?!不是潭州吗?” 陈睦看着都堂送来的除授的告身,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他的鸿胪少卿任满后,就一直在运作,要去潭州。 因为潭州有铜矿,而且还是大宋三大场之一的永兴场。 自从胆水浸铜法开始普及,加上官家推恩,减少了胆水浸铜法的矿税后。 各地矿监,纷纷上报,铜产量大增。 于是,明眼人都知道,那些主要矿监所在地方,绝对是升官的好去处。 所以,陈睦才会托了无数关系,谋到了去潭州的差遣。 然而,任命下来后,却是明州! 这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来送文书的官吏,看着陈睦的神色,连忙道:“这却是要恭喜龙图!” 陈睦不太理解。 那官员连忙解释:“本来诸位相公,都已经议定,欲以龙图知潭州,兼提点永兴场监……” “可省劄熟状到了宫中,官家御笔批改,以龙图知明州!” “更诏龙图,陛辞前入对!!” “看来是要大用了!” 陈睦这才放下悬着的心,可旋即更多疑问浮上心头。 “官家为何御笔亲改,要以某去明州……” “圣意究竟为何?” “明州……” 陈睦想着,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连忙送走那官吏,然后告了假,连随从也不带,就直接一个人骑马回家。 陈睦在汴京城有祖宅,房子不大,只有八九间厢房。 但却是陈睦之父陈动之一辈子辛苦攒下来的产业。 陈睦回到家,他的妻儿见了非常诧异,还没来得及问,陈睦已经冲进了后宅的书房,把一个已经落满了灰尘的箱子给翻了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陈家人面面相觑,不明白陈睦今天为何急匆匆的回家,又为何一回来,就将这个起码在书房放了好几年都没有碰过的木箱翻出来? 陈睦将箱子打开,看着里面堆磊的整整齐齐的纸张,没有被虫蚁蛀坏,也没有被老鼠啃噬的痕迹。 他终于放下心来,长叹一声:“天佑!天佑也!” 他现在无比感谢少时在父亲教导下养成的收纳习惯。 错非如此,恐怕这一次他就要失去一個天大的机会了。 …… 元丰八年十一月壬子(二十二)。 赵煦遣冯景为使者,前往苗授府邸,慰问、赏赐刚刚病愈的苗授。 苗授是在本月的壬寅日(十二)告病请辞的。 两宫和赵煦闻之,自然不许。 更派了御医诊治,还赐给许多御药。 今日,苗授终于康复上表谢恩,赵煦自然要遣自己身边最亲信的内臣去慰问,以示恩宠。 冯景走后没多久,狄咏就来通报:直龙图阁、新知明州陈睦求对。 赵煦于是让狄咏安排陈睦去崇政殿里候命。 而他自己则先去了保慈宫,在两宫那里报备了一下,才带着人去崇政殿。 等赵煦到了崇政殿,坐到御座上,赵煦就发现,陈睦带来了一个大木箱子。 “卿这是?”等陈睦行礼后,赵煦好奇的问道。 陈睦将那个大箱子打开,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纸张,拜道:“奏知陛下,此乃臣旧年奉诏于明州督造神舟时,所留下的神舟图纸……” 赵煦听着,就站起身来,走到御阶前,看向那个大木箱子,感慨道:“想不到,爱卿还留着它们……有心了……有心了!” 陈睦自然立刻拜道:“先帝托付,臣牢记在心,不敢有忘!” 赵煦则问道:“所以,凌虚致远安济与灵飞顺济二舟的图纸,卿一直保留至今?” “然!” “善!”赵煦抚掌而道:“卿真忠臣也!必可托付大事!” 陈睦诚惶诚恐,再拜表态:“愿为陛下大业效死!” 他的心脏,在说完这句话后,就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熙宁十年,他和安焘受命,前往明州督办神舟巨舰,以跨海前往高丽。 元丰元年两艘巨舰建成,他和安焘于是以国信使的身份,率领舰队前往高丽。 从此打通了大宋和高丽的海上商路、交通。 赵煦却是悠悠而叹:“皇考在日,曾再三教诲于朕……” “我朝北有北虏,西有西贼,西南有高山,为人钳制于一隅之地,譬如一人为贼困于墙脚之中,难以活动筋骨,不能伸展大志……” “欲求活动筋骨,伸展大志,就只能面朝海洋……” “通高丽、连日本,此父皇为朕所留之产业!” “而联络远方,杨帆大海,开海上商路,使大宋舰船,直抵大食,令万国来朝,则是皇考留朕及子孙未尽之大业!” 陈睦听着,身体开始颤抖。 先帝居然有这样的宏图伟业和壮志? 仔细想想,这确实是先帝才能想、才会想的战略! 大宋在陆地上,被西贼、北虏牢牢牵制。 可茫茫大海,万里海疆,却是畅通无阻! 且,自唐以来,大食商贾就从海上来。 海上丝绸之路,渐渐兴盛。 近些年来,更是越发繁荣。 不独有大食商贾,跨海到大宋,也有天竺诸国甚至更远方的异域商贾,纷至沓来。 所以,广州市舶司等才会先后建立。 所以,先帝想要通过海路,扩张大宋的影响力,完全合理。 而且也是他在做的事情。 只是这种事情引发了不少非议,特别是先帝制造凌虚致远安济和灵飞顺济两舟,靡费无数,却只联络了高丽、女真,开辟的商路也不稳定,被人大加质疑。 所以,只造了两舰,就停止了后续建造的计划。 就连凌虚致远安济和灵飞顺济这两艘巨舰,也因为长期未出航,而在港口腐蚀,如今已经难以远航了。 本以为,先帝已经偃旗息鼓。 不意,先帝的壮志不仅仅未曾消停,更萌发了更大的宏图伟业! 开拓海疆,杨帆万里,远及大食,万国来朝…… 陈睦只是想想都有些激动。 就听着官家道:“朕亦以为,欲求国家中兴、富强,则不可置海洋于不顾!” “财富来自于海洋,危险亦来自于海洋!” “今已有大食、天竺商贾,可跨海而来……” “百年、千年后,未尝不会有海寇,如今日北虏、西贼一般,跨海而来,攻我东南财税之重地!” “故此,朕命卿知明州,托付父皇及朕之大业,也是向卿托付未来子孙之福祉!” 控制海洋! 没有比大宋现在面临的环境和条件更合适的了。 首先,大宋的造船技术,已经可以制造能够跨海远航的巨舰。 先帝所造的凌虚致远安济和灵飞顺济两舰,重达万斛。换算过来,排水量应该都超过了千吨! 千吨舰船,在现代是小舢板,但在如今这个时代却是不折不扣的巨无霸和海上移动堡垒。 也就难怪高丽人看到如此巨舰,会心神动摇,立刻入朝了。 其次,现在的海洋上,也没有什么成气候的可以和大宋相提媲美的对手。 无论是高丽、日本、交趾,还是南洋诸国,都没有什么海军可言,甚至连造船业都很原始。 这是最适合大宋在海洋上扩张自己的影响力,开拓商路的时代! 当然了,困难和危险以及挑战,也是数之不尽的。 所以,赵煦才会干预陈睦的任命。 将这个大宋朝堂上为数不多的主持过巨舰建造工作并拥有率领舰队远航经验的大臣,送去明州发挥他的作用。 让他去打基础,统合民间造船业。 陈睦却是越发激动、兴奋。 其他的事情,暂且不管。 单单就看这位官家,对海洋、航海以及船舶的重视。 陈睦就知道,这次去明州,只要做出了成绩,让这位官家满意了。 他就必然平步青云! 就像他当年,和安焘一起主持凌虚致远安济、灵飞顺济两舟的建造,然后出使高丽归国以后。 安焘升左谏议大夫,他也升为中书舍人。 如今安焘,已是执政,他也是待制重臣。 所以,这次差遣只要办好了! 三省两府,就要为他陈和叔敞开了! 于是再拜顿首:“臣必不辱陛下、先帝期望!” 造船嘛……他虽然不在行,可他懂去什么地方找工匠,又去什么地方找好木材。 这都是当年为了制造那两艘巨舰积累下来的经验。 赵煦点点头,道:“朕便在汴京等候卿的喜报!” “功成之日,爱卿归京,朕为爱卿亲自庆功!” 这就让陈睦更加兴奋,整个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充满了干劲! 第两百八十七章 汴京义报 当天晚上,陈睦回到家的时候。 他家里已经有人在等他了。 一个自称童贯的内臣,将一本薄薄的册子,交到了他手中。 然后就悄然而去。 陈睦送走那童贯,带着狐疑,看向那本册子。 然后就将之贴身收了起来,像宝贝一样不给其他任何人。 因为他认出了,那是官家的笔迹。 换而言之,这是官家给他的命令! 陈睦是个官迷,也是及其聪明的人。 他这种人,只唯上,不唯其他一切。 所以,他根本不在乎,官家的年纪,更不在乎官家给的他的册子会不会脱离实际? 他只知道一件事情。 宫中的官家,御笔一勾,他的差遣任命,就从潭州变成了明州。 无论两宫还是都堂宰执,都对此默认。 这说明了什么? 官家已经掌权了!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切以官家手诏为要,一切以官家指挥为准! 做人宁可学刘昌祚,也不要学种鄂。 刘昌祚灵州城下,被高遵裕一个命令,就停下了攻城。 虽然损失惨重,虽然前功尽弃。 可刘昌祚圣眷非但未损分毫,反而越发的被信任。 如今已经是三衙管军,甚至被当今官家以武臣出任一路经略使。 几乎预定了一個正任武臣的名额! 生拜节度使,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反观种鄂呢? 是,他战功赫赫,是,他威震天下。 可他一生都在起起落落,其子种朴才刚刚被官家推恩,升任西京左藏库使,给狄咏在通见司里打下手。 虽然,他陈睦是文臣。 可文臣、武臣,不都是给赵官家当官?不都是在追求荣华富贵? 所以啊…… 陈睦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 就是忠臣! 没有原则的忠臣! …… 蔡确很快就听说了陈睦被改知明州的事情。 他听说这个事情的时候,正在侍妾琵琶的小院里听曲。 听完此事,他就笑了起来:“真是圣心瞩目啊!” 他出判泉州,除了将福建乱七八糟的盐法、茶法重新整理一遍外,官家交给他最大的任务,就是建立市舶司。 泉州市舶司一建,自然也要大兴造船厂。 而作为泉州人,蔡确很清楚,泉州的造船技术,现在已经达到什么地步了? 就算是现在,泉州制造的商船也已经遍及了大宋疆域,甚至还有人冒险前往真腊、天竺。 一船船瓷器、丝绸运出去。 一船船的白银、香料、象牙运回来。 海上的利润,远超陆地! 因此,王子京才会死活不肯开市舶司。 市舶司一开,泉州开港,他就没办法带人在外海抓那些商船罚款了。 所以,他蔡确出判归乡,主持市舶司的消息一传开。 在京的福建人和泉州人就都疯了。 这些日子来,要不是他下令闭门谢客,蔡家的门槛都要被福建人给踩烂了! 刑恕在旁边,轻声道:“自然比不得相公……” “官家圣旨,亲许出判桑梓之地!” “有宋以来,除了致仕宰执,允许归乡荣养外,也就韩魏公和相公,能有此殊荣!” 蔡确笑了笑,没有接话,而是选择了转移话题:“和叔表字,倒是与新知明州的陈和叔相同……” “不知道和叔,有没有和陈和叔往来?” 刑恕答道:“不瞒相公,往日略有往来!” 他刑恕什么人? 这朝堂上就没有他不认识、不熟悉,不能交好的人。 他不止能和向宗良一起逛瓦子,也能和高遵惠、高公绘一起在当代的那位李师师香闺之中,品酒论英雄之长短。 还能和文及甫、司马康,勾肩搭背。 韩绛家里那几个儿子,也将他引为知己,常常和他打探汴京城里的潇洒之地。 “那就麻烦和叔,给某带个话……” “某到了泉州后,可能还需陈和叔多多相助!” 泉州的造船业虽然发达,可终究不如能制造万斛神舟的明州。 特别是在大型船舶方面,远远不如。 刑恕笑道:“此事不难,相信陈和叔也定愿意与相公交好!” 蔡确点点头,端起茶来。 刑恕识趣的拱手:“那下官就不叨唠相公了!” 送走刑恕,蔡确抿了抿嘴里的茶水,忽地笑了起来。 他的侍妾琵琶见状,问道:“郎君何故发笑?” “没什么……”蔡确低下头去:“老夫只是在感慨啊……” “老夫离京后,这汴京城里,恐怕会热闹的很呢!” 一个垂垂老矣,很快就要升任左相的韩绛。 一个踌躇满志,就等着他蔡确离京,然后拜入三省两府,想要大展拳脚的司马光。 还有那个,要被韩绛、章惇、司马光一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吕公著。 在这样的局面中,一个八面玲珑,跟谁都能说上话,和谁都能搞好关系的刑恕混在里面。 这汴京城想不热闹都难! 琵琶盈盈一礼,道:“朝堂上的事情,奴家不懂,但奴家知道,有时候,越热闹的地方反而越残酷!” 这是她的经验之谈。 风尘欢场上历练出来的经验。 所以,当她遇到蔡确,就牢牢抓住了这个救命稻草。 她很幸运,她遇到的良人,对她很好。 这么多年来爱护有加,也没有因为她年纪渐渐大,而要抛弃她的意思。 甚至要带着她归乡! 所以,这蔡府小院,虽然安静,也很枯燥。 但琵琶很享受在这里的日子。 蔡确听着,点点头:“届时,你我皆已不在汴京!” “这汴京就让他们去热闹吧!” 热闹够了,官家就会知道,还是先帝选的宰相,才最适合国家。 那个时候,也就是他蔡持正回京的时候。 …… 刑恕出了蔡确的府邸,就到了司马光的家宅,递了拜帖。 司马光今日出门去访友了。 只有其子司马康,带着人在宅子里,捣鼓着官家赐下的活字。 司马康得知刑恕来访,立刻就热情的出来迎接了。 “和叔来得正好!” “某正想请和叔参谋一下,这新的小报……” 便带着刑恕,进了内宅后面的一个小院子。 这里面,已经有十几个雇来的工匠在忙碌。 一张一张的桑麻纸,在这些匠人的工作下,被印刷上文字。 司马康将其中一张拿起来给刑恕看,道:“和叔请看,这就是吾欲于明日刊行的小报!” “在下特地请了文太师、张节度以及孙学士,写了诗赋,刊载于上,还托人去登州求了苏子瞻的词……” 说着,司马康就自信满满:“想必明日刊行后,必可令汴京小报贵,叫那汴京新报甘拜下风!” 刑恕拿起来,看了看司马康的小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小报苍劲有力的名头:汴京义报。 刑恕一看就知道,这是司马光的笔迹。 而且这报名,恐怕是一语双关。 既表明这小报,将阐发圣人义理,也寓意着它不追求利润。 甚至是免费的。 和汴京新报相比,这份司马康主持刊行的小报,在格局上仿照了汴京新报。 都是别开版面,刊登消息、文章和评论。 只是…… 看着上面那些用词文雅、用典高升的词句。 刑恕知道,这份小报,恐怕根本撼动不了汴京新报的地位。 因为汴京新报,虽然用词粗俗。 可是它上面有着所有汴京人,包括官员们都想要知道的东西——物价! 好多在汴京为官的中下级官员,现在每天都靠着汴京新报的物价来购物、消费。 此外,不要看现在整个汴京城都在骂那个胡飞盘。 可是…… 刑恕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虽然人人都在骂,可也人人都在看。 每有汴京新报,街巷闾里的人,都会争相追问:那胡飞盘今天又说了什么了? 虽然很多文官士大夫,都将其当成小丑,奈何更多的底层百姓,特别是那些不识字只能听人宣读的黔首其实很喜欢胡飞盘的那些胡言乱语。 尤其喜欢听他点评四夷的事情。 特别是他说的那些西贼秘闻、北虏秘事,每天都有人在追读。 所以,刑恕知道,司马康的这份小报,最多只能在士大夫、官宦人家家里立足。 而且就算是这样,也还未必竞争得过汴京新报。 不过,刑恕可不会泼冷水! 他微笑着道:“善!公休此报一出,那汴京新报可以休矣!” 司马康就喜欢听人这样赞誉他的工作。 于是,他兴致勃勃的拉着刑恕,向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正要与和叔引荐一位天下名士……” “嗯?” 司马康将刑恕带到了小院子里的书房,然后对刑恕道:“和叔,来,某为和叔引荐……” “此乃故宰相晏元献公之子晏几道晏叔原……” “叔原,这一位乃是刑恕刑和叔……如今官居中书舍人一职,乃是当今官家的近臣!” 刑恕看着那个在自己面前的中年男人。 他楞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忍不住问道:“叔原?” “某听说叔原数月前曾得天子推恩,入京为官……未知如今官居何职?” 晏几道苦笑了一声,然后拜道:“不敢瞒和叔,在下一直在吏部待阙,还未得到差遣!” 刑恕眼珠子转了一圈,不动声色的拱手:“原来如此!” 可在心中,刑恕知道,这很不寻常。 天子特旨诏入京中推恩的宰相之子,吏部的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不给他除授一个美差! 除非…… 此人自己放弃了! 可谁会放弃到手的差遣? 刑恕感觉无法理解。 但他哪里知道,本来吏部给晏几道安排了一个河南府的差遣。 他只要去了,不捅出什么篓子,一两年后肯定可以升迁。 甚至直接跳出选海,改京官也不是不可能。 但偏偏当时晏几道在汴京城里,看到了一个故人——准确的说,是那个在许州对他失望至极的歌女前女友,如今人家已经是富贵人家的妾室。 晏几道见到对方依偎在那个富商身上,心灰意冷,就找了借口,没有接受任官。 吏部的官员虽然诧异,但还是给他重新选个差遣。 这次是在汴京城的店宅务当官。 待遇优厚,只要不出错,升官速度也很快。 可偏偏,这个差遣下来的时候,晏几道却一直在好友沈君龙家里和沈家的歌女小萍等人醉生梦死。 于是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过了最后的期限! 吏部的官员气坏了! 上报了在吏部的真神——吏部员外郎高遵惠。 高遵惠听说后,干脆把他的名字给从注官表上抹掉了。 这个事情,据说连宫里面都知道。 所以,晏几道很快就在吏部成为了没有人理会的人。 但晏几道朋友多。 很快,在登州的苏轼知道了这个事情,就趁着司马康写信求词的机会,让司马康帮帮忙。 正好司马康要办报,他觉得晏几道的词写得好,就出了十五贯一个月的高薪聘请了晏几道。 这才有了刑恕见到的晏几道。 第两百八十八章 苏轼在登州 司马康的小报,在第二天一早便正式刊行。 不过,首刊量很少,不到三千份,基本都是送到了汴京城的官衙和有司手中。 赵煦很快也拿到了这份司马康主持的《汴京义报》。 “不错!”赵煦看完后,将手中的《汴京义报》放下来,问道:“士大夫们会很喜欢吧?!” “听说是这样的……”石得一在旁边介绍着:“据说,有不少文人、官员,看了此报后,都命人将自己的诗作送去了司马康处,连润笔费也不要,只求能刊载……” 赵煦听着笑了起来。 我大宋的士大夫们,不要看一个个清高的不得了。 可是,若叫他们写文章或者帮着题写墓志铭啊、行状啊什么的。 假如不是挚爱亲朋,那么就要收一笔很高的润笔费。 甚至在过去,熙宁之前。 学士院的翰林学士以及中书的中书舍人,写大拜除制词/除授文字,按照惯例,无论是被拜授的宰执、大将还是一般文武大臣,也都是要给润笔费的。 一般,翰林学士的制词是要两百贯润笔,而中书舍人的文字,也是五十贯到百贯不等。 熙宁变法,才明文禁止了翰林学士/中书舍人的润笔惯例。 从这里,你就可以知道,在过去,宰执大臣给翰林学士,一般大臣给中书舍人交润笔钱,都不是什么潜规则而是公开的规则。 所以,在大宋文人的文字,都是有价的。 地位越高,文字越贵。 现在,这么多人愿意给司马康的汴京义报供稿,看上去起码短时间内,这汴京义报的热度不会低。 最起码在士林之中的影响力会越来越大。 童贯的汴京新报,要面临挑战了。 赵煦在这个事情上,很清醒。 士大夫文人们,或许无法清醒的意识到汴京新报对他们控制的舆论的威胁。 可他们的本能,却会让他们主动团结起来。 从而对汴京新报进行排挤,最后将汴京新报赶出他们的圈子! 类似的事情,赵煦在现代见过了太多太多。 在那個互联网发达的时代,传统的文人们,尚且会自己圈一个圈子,自吹自擂。 更不要说是在大宋,这个文人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时代了。 “童贯那边,准备的如何了?”赵煦问道。 石得一答道:“大家的指挥,童内侍自然不敢怠慢,已经聘请了,各大瓦子之中,最擅长说三国的说书人……” “善!”赵煦点点头:“告诉童贯,马上开始,以三国志为基础,结合民间传说、瓦子说书人的说法,以三国故事为背景,写一部长篇的、可以在汴京新报连载刊登的小说!” 小说,古已有之。 正如班固所言: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西汉既有长篇小说《虞初周说》,九百余篇流传,可惜如今已经亡昳。 但这个流派的生命力极其旺盛。 历朝历代都有代表作。 魏晋南北朝有《搜神记》,隋唐有《酉阳杂俎》,大宋也有《太平广记》。 都是经久不衰,广为流传的故事、传说。 “三国?”石得一不太明白。 赵煦解释道:“就是用历史的办法,来讲故事……以演义、传奇为主,述忠恕仁义!” “所以……”赵煦看着石得一道:“此故事,当遵刘为主!” 遵刘在大宋民间,已经形成了风潮。 那瓦子里的说书人讲三国,也早已经清一色尊刘了。 每每讲到关羽战败,昭烈帝托孤,诸葛亮壮志难酬。 说书人都会情绪激动,而听众也跟着被感染。 只是,这些故事都是类似现代的段子一样。 每个说书人都有自己擅长的段子,也基本只将其中一段。 自然,石得一对此很清楚,他听完就低下头去:“臣明白了!” “我给这三国,题一首词吧!” 赵煦说着,就提笔蘸墨,开始在纸上写起来。 石得一站在旁边,看着这位大家提笔挥毫。 “滚滚长江东逝水……” 仅仅是这一句话,英雄气概,就已经扑面而来。 这让石得一诧异不已。 赵煦却是一气呵成,将这首他在现代最喜欢的词默写完成。 然后,在这首词的最后,郑重的写上署名:杨慎。 “大家这词是?”石得一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我无意中在大内秘藏看到过的一首词!”赵煦自然不需要去抢占别人的名头。 他是皇帝。 根本不需要靠文章扬名。 哪怕他的诗词文字,和后世乾隆一样。 文人士大夫,也只有吹捧和赞美的份。 石得一看着这词,赞道:“这首《临江仙》,真乃气势磅礴,词人定是隐世的诗人!” “呵呵……”赵煦笑了笑:“诗词文章,不过小道而已!” “不能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者,诗词文章再好,也不过尔尔!” 石得一顿时低下头去,他知道,大家指的是那位晏几道。 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典型。 连大家在知道他天天在好友家里和歌女们嬉闹后,也曾叹息了一声,评价了此人:“我大宋的大脸宝呀!” 虽然不知道大脸宝是谁? 但石得一知道,从那以后,大家就再也不提他的名字了。 “说起诗词,苏轼在登州为官官声如何?”赵煦想起了那位真正的大文豪,在现代被无数学生视为大魔王的苏轼,于是问了一句。 “逻卒们根据入京的登州商贾、士人们的传说……”石得一答道:“苏轼在登州为官以来,已经做了不少好事……” “他还命登州百姓,多造渔船,出海捕鱼……” “为了让登州人吃海鱼,他还亲自下厨,做了许多美味,送给登州州衙上下的官吏食用,还将相关做法,贴在了州衙的布告栏中……” 赵煦听着,毫不意外。 苏轼就是这样的。 他是个大嘴巴,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更是一个心系百姓的人。 同时还是个大吃货! 所以…… 他在登州,恐怕要在当地留下佳话了。 可能几百年后,东坡鱼将要和东坡肉一样,成为名菜。 搞不好,将来又要多一个争抢‘苏东坡故居’的地方了。 想了想,赵煦就问道:“苏轼如今的寄禄官是朝奉郎吧?” 石得一点点头。 赵煦道:“他就任才数月,不好直接提升他的寄禄官……这样,加个馆阁校勘吧!” 说着,他就继续提笔,然后写了一道除授指挥,交给石得一:“送去中书,叫中书舍人刑恕草制除授文字!” “唯!” …… 登州。 苏轼拿着筷子,品尝着自己刚刚做好的一道蒸鱼。 蒸鱼用的是秋天捕获后晒干的大海鱼。 晒干的海鱼,用清水清洗干净,然后泡发,就可以上蒸锅。 放上茱萸、酱油、猪肉还有苏轼在黄州时学到的一种特制的农家酱料后,味道鲜美至极,一点腥味都没有! 不止是大人们很喜欢,就是苏轼的几个孩子也很爱。 吃着美味的海鱼干,苏轼就有些诗兴大发。 正准备酝酿酝酿,就提笔写下此时的感慨,门外却传来了他的下属,权知蓬莱县李格非的声音:“明府……明府……” “文叔?”苏轼站起身来,命人将李格非迎进来,问道:“何事?” 李格非本来是京官,还是国子监的官员,本该前途远大,奈何他的亡妻是已故宰相王珪的女儿,他还曾亲临王珪葬礼。 所以,就犯了一些人的忌讳,被发落到了登州。 刚好碰到了苏轼履任登州,这两人一碰面,就颇有些相遇太晚的感觉。 李格非对苏轼的尊重和尊敬,更是不能用语言形容。 几乎是如同弟子门生一般,侍奉苏轼。 “明府,今天早上,又有一群从河北来的淘金客,到了蓬莱县……”李格非一进门就开始诉苦:“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他们来登州作甚?” “海上都快冻结了,连渔船都不能出海,他们还跑来淘金……” “还请明府快快上书官家,禁了登莱的金矿矿脉吧!” 苏轼听着,微笑起来:“文叔勿忧,人来不怕,人来不怕!” 登州的人口,如今将将两万三千户上下,不过十一万的总人口。 主户占了八成,剩下的客户才两成,这就使得登州的各种雇役工人的工钱居高不下。 汴京城外挖壕沟的民夫,每天才百二十钱。 在这里,雇人修路、挖渠,一天就要百钱了。 苏轼本来想修水利,结果一算账,发现根本吃不住,所以苏轼才会鼓励渔业——他得有钱,才能开工。 在发展的渔业的时候,登莱金矿大发的消息传开,淘金客源源不断而来,这就给登州提供了大量廉价劳动力。 虽然说,宋用臣清淤的时候,以高价招走了大半。 可也有不少人选择留下来。 这些留下来的人,只要有个温饱,就肯给官府干活。 而且还有着源源不断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登州、莱州。 这些人都是打着提前抢占淘金有利位置的主意,所以在冬天还不断涌入登莱。 但这却让登州的官员,都焦头烂额了起来。 大量外乡人的涌入,让治安开始变得严峻。 监狱很快就关满了犯人。 但苏轼很喜欢,因为监狱的犯人,不就是写着‘免费’两个字的劳动力吗? 于是,全部送去修水利、道路和桥梁。 李格非当然知道苏轼的算盘。 所以他也只是来诉苦的。 “明府啊,再这样下去,府衙和县衙的官吏、差役,就都要累坏了……” 苏轼不以为意,他轻声道:“文叔不必忧心,且回去告诉府衙和州衙上下,本府会记得他们的辛苦!” “等到这个冬天过去,开春之后,渠道、道路都已经完工,本府不会忘记上下有功之人!” “一定会上禀朝堂,为诸君请功!” 李格非听着,道:“这些事情,下官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奈何,光靠许诺,恐怕难以激发上下了……” 苏轼入冬后,就一直在画饼,都说开春后就请功。 一开始确实效果很好,可现在,随着压力越来越大,人心自然难免出现动摇。 毕竟,好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升官! “这样啊……”苏轼听完,想了想,就对李格非道:“文叔回去,告诉上下官吏……” “本府这里,今年、明年加起来还有五张荐书的名额!” “此外,离京时,吕执政和韩相公都许诺,给登州十张吏员因劳出官的空头劄子!” 李格非听着,不可思议的看向苏轼。 在大宋,选人改京官是无比艰难的。 因为有一个必要的程序,需要集齐五位京官、朝官举主,且其中必须有一位转运使司/提刑/常平或者经略使举主。 此事自然无比艰难,大多数选人一辈子也凑不齐五位举主,更不要说其中必须要有一位本路经略、转运、常平、提刑举主了。 所以,官场上将这种集齐五位举主的努力,称为‘合尖’。 寓意此事犹如造塔上之顶一般,非一般人所能成功。 因为,一般官员是绝不肯给那些没有干系的人写保举荐书的——若其出了差错,举主可是会连坐的! 至于胥吏因劳出官,则是朝廷给与地方官的特权。 也是给胥吏们的一个希望。 只要好好干,到了年限或者得到赏识,是可以脱离胥吏的身份的。 不过,一般而言,胥吏出官,都是靠着熬年限。 熬满二十年,自动授官。 原因和官员的荐书一样,地方官举荐的胥吏出官后,若是犯错,举主同样连坐! 如今,苏轼却肯一口气放出五个荐书名额和十张胥吏出官名额。 这在官场上不可想象! 苏轼当然知道李格非的心思,他哈哈大笑一声,道:“本府都已经被流放、编管过一次了!” “岂会怕再担责任?” 在黄州的那几年,让他得以真正的接触到百姓的真实生活,也真正的和百姓一样,扛起锄头去种菜。 他的东坡居士的自号,就是在黄州的那块面东的山坡上开荒时,自嘲而起的。 既曾跌落谷底,所以,也就不怕再次跌落。 这就是苏轼。 无所顾忌,豪放自然的苏子瞻! 第两百八十九章 宋用臣的密报 元丰八年十一月丁巳(27)。 从福建来接蔡确的官员,终于抵京。 不过这些人在路上,就已经变了职位。 福建路转运使王子京罢知泰州,原知泉州陈偁,加直集贤院,权福建路转运使。 监察御史刘拯,外放福建,为泉州判官兼管勾市舶司。 这些人事任免,自然是两宫和都堂,在征询了蔡确的意见后,做的安排。 而王子京罢知泰州,只是一个开始。 他不会去泰州上任,在上任的路上,就会有贬官诏书送到他手里——罪名是:在泰州渎职! 赵煦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 但他不珍惜机会啊! 也就是念在,他给先帝搞了不少钱,要照顾先帝颜面。 不然,就不是贬官这么简单了。 怎么着也是李定的待遇。 陈偁等人入京后,首先在都堂递了帖子。 然后在得到两宫许可后,陈偁带着人,亲自到了蔡府,恭恭敬敬的拜见了蔡确,并请求‘相公早日赴闽’,蔡确自然要谦虚一番,然后才接受了陈偁等人的请求。 旋即蔡确递了帖子,请求陛辞。 第二天,他就在福建来的官员们簇拥下,于紫宸殿陛辞。 赵煦于是命章惇代表他,送蔡确出京。 蔡确离京的日期,选在十一月的庚寅日(三十)。 这是一个黄道吉日,当天,整个汴京城万巷空人。 无数人都来围观大宋百年难得一见的宰相出判桑梓。 一块块仪牌,彰显着宰相的威严。 清凉伞张开,表达着宰相是天子之下,万人之人的地位。 更有禁军,洒水开道,还有执政亲送送出汴京城三十里。 排面拉满,尊重和礼遇也完全拉满。 看的汴京城上下,都是羡慕不已。 喧嚣过后,汴京城恢复平静。。 在蔡确离京后的第二天十二月辛酉(初一),傍晚时分,内东门下的小殿,再次被御龙直围的严严实实。 两宫带着赵煦,出现在这里。 两位翰林学士,则早已经在这里等待了。 于是,第二天壬戌(初二),数道宣麻大拜除,从宫中降出。 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康国公韩绛,进拜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 尚书右丞、中书侍郎、东平郡开国公吕公著,进拜尚书右仆射兼任中书侍郎,封申国公,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 章惇依旧守尚书左丞兼任门下侍郎,但加食邑六百户,食实封一百二十户。 张璪自中书侍郎,进为尚书右丞,不再兼任中书侍郎。 所以,东府出现两個坑。 既两个中书侍郎的执政位置。 这也是元丰改制,最有意思的一个地方。 当君权强势时,宰执不需要太多的时候,就可以让尚书左右丞去兼任中书侍郎、门下侍郎。 而当君权暗弱或者皇帝不想管太多事情的时候,则可以单独任命尚书左右丞、中书侍郎、门下侍郎。 到了十二月癸亥,再次宣麻。 资政殿大学士司马光,拜门下侍郎。 这个事情的出现,让整个汴京城轰动。 司马光拜门下侍郎,而非中书侍郎,既寓意着他的权利,远不如预期,也预示着还可能有两位执政会被补充到都堂。 司马光接受了诏书后,循例入宫谢恩陛见。 赵煦没有出席,两宫在紫宸殿中,礼仪性的接受了司马光的谢恩,公式化的慰劳、勉励了一番,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就回到了大内。 对两宫来说,拜司马光为门下侍郎。 完全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完全是尊重先帝的遗命,也完全是看在赵煦对司马光观感还不错的份上。 她们对司马光的好感,已经降到了和张璪、安焘差不多的水平,甚至还不如章惇高。 最起码,章惇有人帮他说好话。 司马光呢? 两宫身边围绕的人,不说他坏话,不打他的小报告就不错了。 司马光在陈州为官的那几个月,做了的那几个错误的决策,更是被高家、向家的命妇,时不时的提起来。 偶尔夸大一番,有时候甚至是以比赞誉的方式说出来。 所以,才有了司马光只是拜为门下侍郎的制词。 …… 赵煦戴上了保暖的围巾,穿着暖和轻便的裘衣,走在渐渐出现了冰棱的御花园中。 现在,宫中已经只有松柏还能看到绿色了。 “司马公已经谢恩拜辞……”石得一蹑手蹑脚,到了赵煦身边。 “嗯!”赵煦点点头。 然后他回头对石得一问道:“天气越发冷了,宋用臣那边如何了?” “正要奏知大家,宋宣政今日刚好有奏报入京!” 说着就将一封用火漆封好的密报,送到了赵煦手中。 赵煦接过来,找了个避风的回廊,将密报拆开,看了起来。 宋用臣如今,一般是七天或者十天,对汴京报告一次。 既报告进度,也报告地方情弊。 把东流道沿线的官吏们的作风、行为以及民间评价,报告赵煦。 这一次也是一样。 宋用臣首先报告了河北的气候,入冬后,河北还没有下过雪,京东路也是一样。 所以黄河至今还没有冻结,偶尔能看到些浮冰。 宋用臣对此很担心,请求赵煦和两宫注意这方面的事情。 赵煦看到这里就点点头,北宋的气候就是这样的,变化莫测。 有些年份很冷,有些年份又可能是个暖冬。 譬如今年,汴京城迄今也都还未下雪。 汴河的流量,虽然减少了很多,可依旧还在通航。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尤其是考虑到今年河北下过暴雨,没有冰雪的严寒,很多地里的虫卵,都可以活到明年。 这样一来,明年的粮食收获,就可能受到影响。 这就是农业社会的悲哀。 抗风险能力太差,气候稍微一变动,引发连锁反应,常常让农民措手不及。 这也是青苗法,能长期存在的原因。 有了青苗法,农民的抗风险能力就提高了好几倍。 不至于,稍有减产,就得卖地卖房,沦落成流民,只能去城市讨生活。 可现在的大宋手工业,还无法养活大多数人! “恐怕明年,登莱的金矿还得继续开放!”赵煦想着。 继续看下去,宋用臣告诉赵煦,如今已经大体清理完了,四个主要河湾淤积的淤泥。 但支出也很大。 前后雇工七八万,调动了数州的厢军、工匠,打造大小龙门吊百余具,从十月至今总工时已经超过了一百五十万。 付给民夫青壮的工钱,几近二十万贯之多。 而伙食和其他杂项支出,则差不多达到了一万贯。 这还是因为周围州县,送来了大量粮食,以襄助工程。 此外,工匠的赏钱、厢军的赏赐,也支出了数千匹绢布和两万贯的铜钱。 可谓是花钱如流水。 但这笔钱该花!也必须花! 而且以后每年冬天,恐怕都要固定支出这笔钱。 因为现在舍不得花这笔钱,以后就得百倍、千倍的偿还。 只要一次商胡口级别的溃堤,就是数州之地,数十万、百万的受灾百姓。 更麻烦的是,之后数年,受灾地区都不要指望有什么赋税和粮食产出。 赵煦将宋用臣的密报看完,喃喃自语了一声:“还好……还好……” “还有辽国可以收些铸币税!” 即将发行的宋辽交子,光是正常的抽税,就能覆盖掉每年冬季的清淤费用。 更何况,赵煦才不会傻到老老实实的真的只发行三百万贯的宋辽交子! 那可是有着足足五成的准备金! 按照大宋过去发行交子的经验,至少可以发行四百万贯交子。 当然,这么大规模的交子发行量,要充分考虑民间的接受程度以及汴京城交子务的兑换压力。 但悄悄的多发个三五十万贯,对赵煦而言,毫无压力! 这就是金融的魅力所在。 在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也不注意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的就把税给收了。 而且,所有人都不会有意见。 有本事,你辽国也发个交子试试? 想着交子的事情,赵煦就问道:“李宪那边怎么样了?” “交子的制版、油墨等准备的如何了?” 明年开春,宋辽交子就要正式发行了。 所以,其实从现在开始,就得筹备印刷了。 为了保密,也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赵煦先是让沈括负责制版、油墨以及设计。 李宪回京后,赵煦就任命了李宪为提点宋辽交子制备使,兼任提举在京交子务。 让李宪和沈括一起搭班子,负责这个事情。 李宪的作用,不在于技术,而在于这尊真神,足以压制内外之人对交子的觊觎,确保其技术在三五年内不会外泄! 要知道,李宪现在已经是入内内侍省都知、武信军留后。 他已经成功取代了过去张茂则的地位,成为大宋地位最高的内臣。 有他在,足可击退一切对交子觊觎的视线。 而李宪都挡不住的人,自然有赵煦收拾。 石得一却是犹豫了片刻,然后才答道:“奏知大家,李都知近来一直在城外的火药司……” “嗯?” 石得一低头道:“都知自从知道了沈提举和火药司的事情,就日夜关注……近来更是完全待在了火药司!” 赵煦本想发怒,可话到了嘴边,就咽了下去。 李宪是武将啊! 武将看到了沈括正在改进的火药,不就等于色狼看到了美人? 他能走得动路才怪! 于是,赵煦只能道:“传我的口谕,让李宪明日入宫来见我!” 第两百九十章 颗粒火药 李宪穿着熙河的羊羔皮所缝制的裘衣,看着火药司中的工匠,正在将硝石、硝土等物,浸泡到水中,开始熬煮的场景。 他松了松自己的衣襟。 “大家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火器?” 这是他近些时日,最大的疑问。 他已经看过了好几次的火药实验! 那些装在在瓦罐或者用绢布抱起来的黑色粉末,在被点燃后,轰的一声就炸开了。 就像雷法一样,不可思议! 这和他在熙河见过的那些,只能吓唬人的火器完全不同。 这已经可以用在战场上了! 可惜,大家却不同意。 他似乎觉得,火药的威力,还太小。 所以,他要求火药司继续精进火药,提纯硝石、硫磺还有木炭。 最初,李宪有些牢骚。 可随着,硝的纯度越来越高,火药的爆炸威力,随之增加! 事实证明——大家才是对的。 火器,大有可为! 沈括在前些时日,甚至让人用中空的竹子做过实验。 将一团火药塞进竹子里,然后在其前面放上一些小小的铅丸。 轰的一声之后,铅丸被击发,射在十几步外的木板上,将木板完全打烂! 虽然,那竹子也在巨大的爆炸中四分五裂,但依旧让李宪看傻了。 正想着事情,石得一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石都知,怎有空来火药司?”李宪迎上前去问道。 “不瞒留后,某是奉了大家口谕,来请留后明日入宫的!”石得一答道。 “嗯?”李宪皱起眉头来:“大家何故命老夫入宫?” “留后到了御前自然知晓!”石得一没有直接回答。 李宪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但他还是面朝福宁殿方向拱手:“老臣恭遵旨意!” 他是内臣,必须对天子旨意百分百服从,甚至不可以讨价还价。 可他还是帅臣,在熙河为帅几近十年,早就养成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习惯。 毕竟,领兵在外,若真的完全按照汴京的旨意。 那也就不要打仗了。 …… 第二日,十二月甲子(初四)。 礼部奏报:辽国遣贺兴龙节使宁昌军节度使萧忠顺、副使中大夫、起居郎、知制诰充史馆修撰赵孝严等入京朝贺。 这是赵煦即位后的第六波辽使了。 自然,这些人也不仅仅是来朝贺赵煦生辰的。 同时也是来问问交子的事情的。 根据赵煦派去辽国的使者吕嘉问、杨汲等人回来后的奏报。 他们在辽国,每天遇到的辽国大臣、贵族,都在问:那个,贵国给我们的交子,什么时候可以用啊? 名曰大辽的采购团,早就迫不及待了。 辽国的老皇帝是最积极的。 不然也不会一波一波使者,往来不息。 等到过年,肯定还会有使者,而且不止一队,打着朝贺的名义,来问交子的事情。 而在这天上午的奏疏里,还有个事情,吓坏了都堂和赵煦。 大宋最坚定的回河派、百折不挠的治河大师、坚定不移的相信只要让黄河回到景佑年间的故道,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檀州知州王令图,上书再次提出了回河的建议。 好在,这个事情连两宫都晓得——黄河啊,不折腾就是对它最好的治理。 所以,王令图的上书,被毫无疑问的驳回。 而且,因为赵煦一直在潜移默化的假借着经筵官的名义和两宫科普,两次回河的惨痛教训。 所以,这次两宫都没有将他的上书下都堂商议。 避免了朝堂上的回河派再次抱团。 须知,回河这個事情,它不仅仅是一个工程。 还是几代人,对景佑年间之前,那条安静的黄河的美好回忆和执念。 所谓回河,其实就是士大夫们梦想回到景佑之前的美好追求。 可美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黄河的现状,已经无法更改。 想要让其回到故道? 单单是重新将早就变成了田园和乡村的那条故道,重新挖开的工程量,恐怕就不下于现代的好多大型人工运河的工程量。 更不要说,将黄河导回故道所需要的工程量。 …… 赵煦从保慈宫回到福宁殿的时候。 冯景就来禀报:“大家,李都知已经在殿外候命!” “快请!”赵煦连忙说道。 对李宪,赵煦还是很优遇的。 于是,李宪很快就被狄咏带到了赵煦面前。 “老臣宪拜见大家!”已经满头白发的李宪,恭身再拜行礼:“恭祝大家圣躬万福!” “免礼!”赵煦坐在福宁殿的御座上说道:“冯景,去给李留后赐座!” “唯……” 李宪再拜谢恩后,才坐下来,然后他就问道:“大家召见老臣,未知可有指挥?” 赵煦呵呵的笑了笑,道:“我今日将老留后,招入宫中,是想问问交子所的情况……” “交子所干系重大,乃是国策之重,所以才要让留后坐镇,震慑宵小!” 赵煦自然要给李宪留些面子,不能直接和他说,少去火药司,你给我钉死在交子所! 那不现实! 也是对这位在熙河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内臣的不尊重! 李宪其实在来之前,也知道了原因。 所以,他立刻就起身谢罪:“老臣惶恐,险些误了国家大事,乞大家治罪!” “留后请起……请起……”赵煦笑着,柔声道:“留后是皇考大将,也是国家重臣,我素来敬重、爱护……” 李宪听着露出微笑,深感满意。 然而,赵煦旋即话锋一转:“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我固然有心爱护留后,可留后也需遵守法度……不然外廷的士大夫们弹劾起来,也是个麻烦事情!” “汴京城不比熙河……留后应该也知道,御史言官们对留后早有弹劾之意……” 李宪顿时冒起了冷汗,他听出了自己的少主的言外之意和警告。 那也是事实! 错非是少主护着他,李宪知道他早就被御史们的弹章,赶出了汴京城了。 在很多士大夫眼中,他李宪和罪人差不多! “老臣明白了!”他恭敬的拜道:“老臣往后定然用心大家托付!” “善!”赵煦抚掌而赞。 李宪是地位最高的内臣,也是战功赫赫的大将! 这汴京城里的好多外戚勋贵家里的人,都曾在其帐下用命。 有他在交子所,除了向家、高家,其他人家都是不敢打也打不了交子所的主意的! 而向家、高家,虽然不怕李宪。 可他们也不会傻到去碰交子所。 对他们而言,赚钱的方法多的是,没必要冒这个险! 即使真有蠢货敢碰,赵煦也会第一时间知道。 然后让高遵惠或者高公绘带回去好好教育。 李宪却是在这个时候,趁机抬头问道:“大家,老臣有一事不解……” “那火药司……” 赵煦忽然打断了他:“火药司一事,朕自有安排!” “留后就不必多问了!” 火药司,是赵煦关注的重点。 沈括每五天报告一次进度,他也会总会趁机暗示或者明示一些火药司的工作。 “老臣明白了……”李宪一听就知道,此事大家能允许他知道并去火药司看一看,恐怕已经是大家对他的格外恩遇。 换一个人,可能连火药司的大门都进不去! 于是,李宪懂了。 他以后,偶尔去看看可以,但绝不能将那里面的事情外传。 同时也不能参与其中。 因为这是大家、先帝两代天子都关注的事情。 更是国之利器不可以轻易示人! 想到这里,李宪就顿时一惊,于是拜道:“老臣几乎坏了大家的谋划!” “乞治罪!” “老留后言重了!”赵煦道:“老留后只需牢记,勿要令外人知晓其中事情便可!” 李宪第一次去火药司,还是赵煦让沈括带过去的。 不然,李宪是不可能知道,火药司的存在。 这其中自然多少有些炫耀的成分在其中。 也是出于对李宪的尊重。 这位战功赫赫的大将,是该看一看未来的端倪,多少掌握一些未来的事情。 “老臣谨遵旨意!” …… 送走李宪,赵煦就慢慢闭上眼睛,双手慢慢的互相摩挲着。 火药司自成立以来,一直在进行不断的短期、重复实验。 用穷举法,排除掉那些非火药必须之物。 在十月月末,沈括就已经报告——臣等大抵已知,所谓火器,硝石为重,硫磺次之,木炭再次之。 于是,差不多搞出了最初的黑火药。 但最初的黑火药,威力有限,也不符合赵煦的要求。 因为单纯的黑火药,缺乏技术壁垒,毫无保障。 只要大宋敢用,那么不出三五年,辽国、西夏都会找出其中奥妙,然后跟着使用。 接着,配方可能流到青唐吐蕃、草原、黑汗,最后顺着丝绸之路,流向远方。 这怎么能行? 赵煦真正需要的是黑火药的plus版——颗粒火药! 而想要得到颗粒火药,就需要将木炭、硝石、硫磺进一步提纯。 这在现代是初中生就知道的知识点——所谓黑火药,其实就是一个化学反应过程。 硝酸钾产生氧气,硫磺、木炭帮助燃烧,从而在瞬间释放出热量以及大量二氧化碳,使体积膨胀进而产生爆炸! 赵煦在现代考古时,没少听人科普过相关知识。 他也懂得原理。 但就是不知道如何提纯硝石、硫磺、木炭。 所以,他只能让沈括去制备,不断重复验证各种办法。 如今,根据沈括的报告,硝的提纯技术,基本已经完成。 硫磺的提纯也差不多了。 就剩下最艰难的木炭提纯技术了。 恐怕还需要一个多月的不断重复试验和摸索。 然后颗粒火药的实验制备,恐怕也得几个月。 这样,估计要到明年的下半年,才能有实用的颗粒火药。 第两百九十一章 生日 元丰八年十二月戊辰(初八),兴龙节。 因赵煦还在守孝,于是,韩绛和吕公著,率领两府宰执以及辽、西夏、高丽以及于阗使者,于福宁殿外东上閤门拜表称贺。 赵煦没有出面,只是派了冯景去表示答谢。 并赐宰执及各国使者金银器。 在大内,则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虽然不能庆贺,可是,从赵煦早上醒来开始,上上下下的贺表,就不断送来。 御龙诸直、骨朵直、皇城司各亲从、亲事指挥。 以及内侍省、入内内侍省自都知、押班以下的内臣。 提点在京诸场务的文武官员,还有宗室、外戚、勋臣们…… 贺表堆磊,以至于堆满了福宁殿的案台。 赵煦看着这些贺表,非常满意。 因为在他的上上辈子,在他亲政之前,每年兴龙节除了宰执和各国使者的贺表外。 他根本就没有接到过其他人的贺表。 特别是,掌握着皇城禁卫和他身边的御龙诸直以及亲从、亲事指挥们的贺表,赵煦从未见过。 或许上了,但他们的贺表被内侍省、通见司、皇城司或者别的什么截留了。 不要小看贺表! 这虽然是虚应故事的传统,但也是一种效忠的表示。 每一封贺表,都代表着赵煦身边三步之外的那些势力的效忠。 不过,赵煦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看这些贺表。 而是命人收拢起来,放到他的寝殿之中去。 他自己则带着身边的内臣、女官们,先到保慈宫里请安。 见到赵煦来了,太皇太后立刻笑了起来:“官家快坐到太母这里来……让太母好好看看……” 赵煦自是乖巧的坐到这位太皇太后身边。 太皇太后则仔细的端详了一番赵煦,道:“官家果然长大了不少呢!” 她回忆着,在二月于庆宁宫初见这个孩子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瘦瘦的、小小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如今却已经长高了许多,也变胖了不少。 面色红润,皮肤白皙,眉宇清秀,脸上的稚嫩在逐渐蜕去。 他确实大了许多。 再过几年,就可以大婚了! 赵煦则拜谢道:“此皆太母、母后保佑拥护之功!正是两宫慈圣保佑拥护,才让孙臣能平安长大!” 太皇太后笑道:“是祖宗福佑,也是先帝和英庙保佑!” 于是,早已经在保慈宫内寝里等候的高家人,便鱼贯而出。 所有人都盛装打扮,穿着命妇服和朝服。 “臣(臣妾)等恭贺陛下圣节,乞问圣躬安康!” 于是,一件件礼物,都被送到赵煦面前。 高公纪和高公绘的妻子,更是被选做了代表,将一条红绫亲自系到了赵煦的胳膊上。 也就是赵煦年纪还小,不然,高公绘就将作为代表来敬酒、祝觞。 “诸位国亲的心意,朕领了,铭记在心!”赵煦等着高家的那两个命妇将红绫系好、退下、再拜称贺之后就说道:“其他诸般繁文缛节,就都免了……各位国亲也都起来吧……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高家人自然非常开心,嘴上虽然说着不敢、不敢,可行动上却已经都坐了下来。 赵煦陪着他们说了话,高家人也知情知趣的拜辞。 等高家人走了,赵煦也起身,对太皇太后拜道:“太母,孙儿还要去坤宁殿给母后请安,晚些再来看望太母!” 太皇太后点点头:“官家自去吧!” 便命文熏娘,来送赵煦。 …… 文熏娘将赵煦送到保慈宫门口,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话。 “官家,生辰安康……” 赵煦自然听到了,他微笑着点点头:“熏娘有心了!” 然后便带着人,从保慈宫前往坤宁殿。 十二月的皇城大内,已经很冷了。 但汴京城依旧没有下雪。 昨天宋用臣也报告了,河北、京东没有下雪的事情。 所以,昨日两宫就派了左相韩绛率领大臣,去汴京城城外的南郊代表赵煦祈雪。 刚刚走到半路,冯景忽然惊喜的说道:“大家,快看,下雪了!” 赵煦抬起头,果然看到了,天空中开始飘起一片片小小的雪花。 下雪了! 而且是在赵煦的圣节! “瑞雪兆丰年!”赵煦的心情也变好了,他的记忆里已经记不清,上上辈子的元丰八年是哪一天下的雪。 但他知道,他会记得今天下的这场雪。 …… 向太后坐在坤宁殿的内寝。 她身后的坐褥上,整整齐齐的放着一些东西。 今天一早开始她就这样坐着了。 一开始还有些紧张,也有些忐忑。 更不时的问着身边的人:“六哥去哪了?” 在得知官家去了保慈宫后,她吁出一口气,放松了不少。 等人来报告,官家从保慈宫出来了后,她就又开始问:“六哥到哪了?” 直到下面的人告诉她:“官家在来坤宁殿的路上!” 她这才欢喜起来,之前的担心,全部消失的干干净净。 左右也都来道贺,向家的命妇们更是都松了口气,一個个嘴上像抹了蜜一样的说起了好话。 向太后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散过。 “娘娘……”石得一来报:“大家已经马上就到坤宁殿!” 向太后于是立刻对左右吩咐:“都快快准备好……” “娘娘放心!” 向家的人,自然都先藏到了内寝之中。 左右女官、内臣,则恭敬的退到帷幕两侧。 这个时候,殿外传来了声音。 伴随着一个个内臣的拜贺,向太后微微坐直了身子。 旋即,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大殿,来到她面前,然后规规矩矩的跪下来,拜道:“儿给母后问安!愿母后安康!” “我儿来了,让母后好好看看!”向太后的声音带着喜悦,她起身来到赵煦面前,然后将这个孩子抱起来。 感觉这个孩子的身子,比记忆里要沉十多斤。 顿时她就欣喜的说道:“我儿今日十一岁了!” “再有三年,就可以加冠成服大婚了呢……” 赵煦则亲昵的说道:“儿就算再大,也是母后的儿子!” 向太后听着,不由得眼眶一热。 昨夜她做了一个噩梦,梦到官家长大了,却只去皇太妃朱氏处请安。 她派人去请官家,结果被冷冰冰的回绝:“朕的母亲是皇太妃!” 她被吓醒,一抹脸全是泪水。 早上起来后,更是魂不守舍。 好在……好在……这个孩子确实孝顺! 那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向太后抱着赵煦,来到了那张坐褥前。 然后将赵煦放下来:“六哥快来看看,这些衣服可还合身!” 坐褥上,放着一件件明黄色或者褚黄色的天子常服。 赵煦见着这些新衣服,立刻就开心起来。 一件件拿起来,然后和左右吩咐:“快快伺候我换衣!” 于是,便换上了一件厚实的冬衣。 穿在身上,衣服很合体,也很舒服。 赵煦炫耀的转过身,和向太后道:“母后给儿准备的衣服,可真好看!” 向太后看着赵煦穿上那件褚黄色的冬衣,微笑着点头。 这个时候,向太后身边贴己的女官张氏趁机说道:“大家可知,这些衣物,都是娘娘在坤宁殿里,一针一线,亲手给大家缝的……” 赵煦听完顿时眼眶一红,就跪到向太后面前,磕头说道:“母后保佑拥护儿臣,更亲手为儿缝衣……” “慈母之爱,儿臣无以为报!” “待儿子长大,一定孝顺母后,报答慈母之爱!” 向太后顿时就流下眼泪,抱住赵煦,说道:“母后有六哥这句话就足够了!” 昨夜的噩梦,实在吓坏了她! 这个时候,一直在内寝之中等候的向家人,一涌而出,来到殿上,对着正抱在一起的母子两人拜贺:“臣(臣妾)等恭贺官家圣节,恭祝圣躬安康……恭贺慈圣……母慈子孝,诚为千古佳话!” 没有比向家人现在更开心、高兴的事情。 有了小官家,向氏富贵便无忧矣! 于是,这一日的坤宁殿,洋溢着欢快幸福。 赵煦更是在坤宁殿中,陪着向太后和向氏外戚,用了午膳。 期间,他自然是优容宽厚,不断对向家人嘘寒问暖。 对向宗良和其妻子,更是直接以‘舅父’、‘舅母’相称。 向宗良和他的妻子,自然是喜得脸都涨红了。 虽然连称不敢,甚至跪下来,坚决要求赵煦收回敬称。 但赵煦用一句:此乃家宴,并无君臣之分。 还拿着先帝对待曹佾的例子举例。 哄得向家上下,如饮纯酿。 向太后更是无比满意,也无比欣慰。 所以等用午膳,向太后就将赵煦叫到了她面前,问道:“六哥,可去过皇太妃殿,给皇太妃请安?拜谢?” 赵煦摇摇头,答道:“儿想着,给太母、母后请了安,再去姐姐处问安、拜谢!” 这符合他的尊崇礼法的人设。 向太后欣慰的道:“那就快去吧!” “到了皇太妃殿,记得替母后感谢皇太妃……” 赵煦眨着眼睛。 向太后摸着他的头,道:“若非皇太妃,诞育了六哥,母后该怎么办?” 没有儿子的太后,是不会有权力的,更不会被人尊重,甚至可能被人遗忘! 但只要有儿子,哪怕是养子。 那么,一切都将有依托。 自然,向太后对朱氏的感情,很复杂。 既怕她抢了自己的儿子,同时也很感激她。 赵煦自然看得出这些微妙的情绪,于是握住向太后的手,道:“儿虽不是母后所出,可不知为何,在那日在庆宁宫中见到母后,就倍感亲切……似乎前世和母后就已有母子之情一般……” 向太后听着,看着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 莫名的,想起了她那个在襁褓里,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就已经夭折的儿子。 于是,泪流满面的抱住了赵煦。 “我儿……真是母后的儿啊!” 很久以前她就想过,那个孩子若是还在,也肯定和六哥一样聪俊、孝顺。 现在,她知道,自己想的没有错。 一定是那个孩子,知道她每日都在思念,所以和佛祖求了情,重新回到了她身边。 于是,她低低的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向家人和向太后身边的人,看着母子两人抱在一起的画面。 纷纷露出无比欣慰,也无比自豪的笑容来。 …… 赵煦离开坤宁殿后,径直去了坤宁殿后的皇太妃所居的太妃阁。 给朱氏问了安,朱氏看到他来,仔细欣喜若狂。 母子两人说了一会话后,就在赵煦的提议下,带着两个公主和才两岁的普宁郡王赵似,重新回到坤宁殿,给向太后请安。 朱氏不需要赵煦暗示,更不需要引导,她就很自觉的在向太后面前,以妾身自居,伏低做小。 朱氏的谦卑表现,让向太后非常满意。 于是赏赐无数财帛! 就连赵煦的两个妹妹和胞弟赵似,也得到了大量赏赐。 喜得朱氏眉开眼笑,也让向太后彻底放心——朱氏就不是个会争权夺利的,更不是个欲壑难填的人。 现在的待遇,她就完全满足了。 第两百九十二章 西夏的计划 这一日,赵煦往来奔波于各宫之间,直到傍晚时分,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福宁殿。 在内殿稍作休息,喝了一盏冯景在御厨做好的豆腐脑后。 他就开始批阅那些贺表。 首先是御龙诸直、骨朵直、皇城司亲从官指挥、亲事官指挥们的贺表。 这些他贺表,赵煦批阅的很仔细。 还让冯景、石得一,将相关人员的父祖事迹、追赠官职,都准备好在旁边。 譬如,赵煦对狄咏的批复就是:卿狄武襄公之后,社稷栋梁之才,国家虎贲爪牙也!且当立志:外则提将之符,折冲万里!内则握兵之要,环列千庐! 对燕辰的批复则是:卿父,朕之虎臣,先帝之大将也!卿则朕之近卫,路寝之将哉!朕欲礼乐法商周之隆,车服兼汉唐之盛,故寄卿以要冲之职,托付以宫闱之警,愿卿谨慎如初,为朕羽翼! 一封封批下来,虽然累,却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在大宋这样明牌‘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王朝之中,武臣普遍敏感且自尊心强烈。 要收服军心,让将帅听令,不止要给足恩赏,还得时刻安抚军心。 至少要让将官们知道——皇帝是支持我们的。 这也是在大宋统治的真谛。 是赵煦上上辈子的经验之谈! 将将官们的贺表批阅完,剩下的皇室直属诸司的贺表就可以敷衍一些了。 也就是沈括、李宪的贺表要郑重对待,多写几句慰勉的话。 花了一个时辰,赵煦才将所有贺表批阅完成。 然后就对石得一吩咐:“立刻派人送去……” “唯!”石得一钦佩的拜了一拜。 他自然晓得,赵煦这样辛苦,必然有回报。 特别是皇城的亲从官、亲事官们,今日之后,就会彻底归心,成为这位大家的臣子。 送走石得一,赵煦看向各国使者递上的贺表和国书。 辽人的贺表,用词亲近,国书更是充满了问候、友谊。 高丽人则一如既往的谦恭。 当然了,他们对辽国更加谦恭。 当看到党项人的贺表和国书的时候,赵煦微微的笑了起来。 “这党项人,和朕一样的茶啊!” 看看人家的说辞吧:先王及王太后临终戒臣言:世受朝廷封爵,恩礼备至!今蒙天子恩典,弭兵休战,遣还亲贵,宜恭奉先王、王太后遗物,敬献天子,以示不忘恭顺之义,倘得陛下宽宥,虽死无憾!臣乾顺,谨遣使进遗马,百哽谒阙! 这是成了精的碧螺春啊! 可惜,这样的文字,也就骗骗两宫。 在赵煦这里就完全不够看了。 他在现代,什么茶言茶语没听过? 所以,赵煦直接翻开党项人的国书。 还是在‘乞陛下恩典,准我国进金银,以为交子’。 赵煦当然不会批准。 两宫也不会! 都堂宰执更不会! 因为,就在数日前,熙河路的高公纪、向宗回以及管勾熙河兰会路公事,也就是经略使暂阙的情况下全面负责熙河路军事的文官赵济联名奏报:牒报探得西贼九监军司之人马,或有犯兰州之意! 同时,还上报了来自青唐吐蕃的阿里骨使者的密信:探得缅药家(吐蕃人对党项嵬名家的称呼)点集人马,告汉家边上做大准备,早奏知东京汉家阿舅。 这是党项人的老套路了。 一边嘤嘤嘤,麻痹大宋,一边却暗中集结、准备人马。 只要稍不注意,人家就冲进来,烧杀抢掠了。 特别是今年秋天,西夏大旱,据说很多地方的冬小麦连苗都不出。 所以,西夏入寇,不是小概率,而是大概率。 不过,吐蕃人也没安什么好心。 搞不好,他们可能一边和党项人在联盟,一边在卖党项人。 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而阿里骨这个二五仔,在赵煦的印象里,是肯定会做这个事情的。 看着党项人的贺表和国书。 赵煦思考着,怎么给党项人一個惊喜。 他舔了舔舌头,摩挲着,盘算着。 赵煦想着这些事情,冯景就悄然走到他身边:“大家,夜深了,还是歇息吧!” 赵煦哦了一声,看了看漏刻的时辰,已经快到亥时了! 是该睡觉了! 于是,站起身来,在冯景服侍下去洗脚入睡。 同时将脑子里的东西全部排空,不再去想。 这是他在现代学到的技能。 在野外快速入睡的秘技! …… 冰雪落在天都山的山脊上。 梁乙逋,在天都山下的行宫中,看着深夜来到他面前的阿里骨的使者。 “你们家的赞普怎么说?”梁乙逋问道。 “我家赞普言:愿从国相,共击南蛮,收复故土!”使者恭恭敬敬的回答着。 “那么,赞普愿意出兵多少?”梁乙逋饶有兴致的问道:“又愿意襄助多少粮草?” “这……”使者有些犹豫:“不瞒国相,我国今年也遇到了大旱……” “国中饥荒,实在无粮……” “至于兵马,我家赞普说,若大白高国愿意给我家五万石粮草,可以出兵两万,襄助大白高国!” 梁乙逋笑了。 行宫里的烛火照耀着他那张阴郁的脸。 打秋风都打他这里来了! 梁乙逋敢保证,他只要给了粮草,那么吐蕃人肯定是拿了粮草就跑。 反正,大白高国又咬不了他们——在兰州还在南蛮手里的现在,大白高国不可能不顾背后的危险,深入青唐。 那等于将自己的背部,暴露在南蛮的兵锋之下。 太蠢,也太危险! “知道了!”梁乙逋阴沉着脸,挥手道:“先下去吧!” 打发走吐蕃使者,梁乙逋就看向来到他面前的那些党项贵族。道:“吐蕃人的心,被乌鸦啄烂了!” “阿里骨更是不值得信任!” “大白高国,只能靠自己!” 他问着在他面前的那一个个大将,来自九个监军司的监军将们:“各位大首领,想不想要让南蛮给大家每年两百万贯的浮财?” 所有人都露出了凶光。 两百万贯!? 谁不想? “南蛮的小皇帝,肯给北朝三百万贯!却连我大白高国一年一百万贯都不肯给!” “欺人太甚了!” 梁乙逋沉声道:“只有用弓箭和马蹄,让他们知道,我大白高国,也是当世的大国,不是他们可以侮辱的!” “也只有这样,南蛮才会答应大白高国的条件!” 对梁乙逋来说,自从秉常和太后死后的这两个月,简直是折磨! 南蛮不肯答应他的恳求。 一年一百万贯都不肯给! 让他威信大损,好在靠着瓜分仁多家,勉强安抚了国中的那些豪族、贵族。 可是,这只能安抚一时。 等到明年,那些人肯定会跳起来质疑他的——不是说好了,南蛮会给钱吗?钱呢!? 国中的情况,也容不得他犹豫。 他必须用战功,来震慑国中,也必须用胜利来说服国中各方。 南下! 得胜! 然后逼迫南蛮,答应他的条件。 而且不是一百万贯,是两百万贯! 只有赢得这样的胜利和条件后,国中各方才会对他服气。 他也才有机会和资格,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在梁乙逋的语言刺激下,同时也在他刚刚消灭了仁多家的势力的震慑下。 那几个监军司的监军们,纷纷表态:“愿从国相,击破南蛮!” 梁乙逋这才点头:“很好!这才是我大白高国的勇士!” 于是,他开始进行布置:“从现在开始,调集各部粮食、牲畜……” “同时,给各部和各地的保甲户,都发告示,让各地都做好准备!” “等到冰雪消融,等到南蛮人开始春耕……” “九监军共同南下,会猎兰州之外!” 兰州城他是不想再去啃了,啃不动的。 还是打打兰州外围的堡垒吧。 打破一个,多少可以抢几千石粮食,十个就是几万石了。 算上人口、财帛和其他东西,就不会亏了! 第两百九十三章 三国刊行 第二天,赵煦第一次睡过了辰时。 直到漏刻的小人,敲响了小鼓后他才睁开眼睛。 一直在他榻前等待着的冯景立刻就招呼着女官们进来服侍赵煦穿衣、洗漱。 赵煦特意让人给他穿上了向太后给他缝的衣服。 然后才开始洗漱。 等洗漱完了,冯景也就带着人,将今天的早膳,送到了赵煦面前。 依旧是看似简陋,实则营养丰富。 一碗羊肉汤,两个鸡蛋,一个包子。 羊肉是熙河进贡的黑山羊,这种山羊吃的是熙河的天然草药长大的,没有半点膻味,还带着奶香味,喝起来无比爽口。 将早膳吃完,石得一就送来了今天的《汴京新报》。 赵煦打开一看,就看到了头版的标题:天子圣节,四方来贺。 里面的内容,肉麻的让赵煦都看不下去,于是直接跳过。 顺便也跳过了胡飞盘的点评,直接去看今日的物价。 “石炭又涨价了啊!”赵煦说道。 “是……”石得一道:“昨天下了雪,所以石炭价格应声而涨!” 这是肯定的。 下雪,意味着最寒冷的时节来了。 商贾们不涨价都对不住他们的良心! 因为,百姓不能不买石炭! 天气越冷,石炭越贵! 赵煦想了想,就和石得一吩咐:“派人去开封府传我的口谕给蔡京!” “天气寒冷,炭价高昂,叫开封府从宽剩钱中拿出一部分,雇佣汴京城内那些买不起炭的人家……” “让他们去扫街,去清理府库,去拿石灰给汴京城的树木刷石灰……” “总之,不要让今年的冬天,有人被冻死!” “唯!”石得一点点头。 赵煦则继续看下去。 汴京城的大部分物价,都在走高。 这也正常,汴京城每年的冬天和春天,物价都在高点。 看完物价,赵煦翻到最后一页,他看到了那首他题的临江仙。 赵煦笑了起来:“三国是今日首刊?” “是的!” 赵煦说道:“让探事司关注各方的议论……” 然后他开始看起北宋版的三国演义。 自然,远远比不上他在现代所看的三国演义。 毕竟,这是一些说书人写的,怎么比得上罗贯中这个亲自参与过元末战争的文人的文笔和阅历? 不过不要紧。 普罗大众喜欢就好! …… 司马康,拿着刚刚被人送来的《汴京新报》。 他看着最后那一版上的文字,尤其是那首《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他低声念着:“浪花淘尽英雄……” 只是开头,就已经让他呆住了。 英雄气息扑面而来! 再看其后,更是让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尤其是那最后一句: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杨慎,大才啊!”司马康抚摸着文字,喃喃自语。 晏几道也道:“这一首临江仙一出,某从此不敢再写临江仙了!” 这是实话! 他写的临江仙,都是情情爱爱,哀怨婉转,寄托的不过是男女之情。 而这一首临江仙,气势磅礴,英雄迟暮与英雄气概,同时存在。 “这杨慎,恐怕是一位久经沧桑,看惯了人心,起起伏伏数十年的长者!” “若是能有幸相识就好了!”司马康感慨着。 他是无意为官的。 生平就喜欢结识文人墨客。 所以,司马光让他主持汴京义报,正合他心意。 他在家办报之后,人也年轻了,精神也抖索了,和晏几道相识后,他甚至学会了饮酒! 虽然酒量差的要死,一杯就倒,但他还是很喜欢。 司马康继续看下去,旋即大失所望。 因为刊载的所谓‘三国’,用的全是俚俗的白话,文字简单,完全就是拿着三国志在套民间传说。 只看了一会,司马康就摇头叹息:“可惜了这么好的词!” “那杨慎杨公的文字浪费了!” 于是,就不再将这個事情放在心上。 转而专心的开始研究,明天的汴京义报——主要是选文。 司马康,多少也在《资治通鉴》书局之中做过事。 所以他的文字审美能力很强,评价能力也不错。 这些日子来,在他的主持下,汴京义报的发行量,虽然没有增加,但大体保持了稳定。 每天三千份,有时候能有四千份,甚至最高卖到了五千份! 那一期,刊载了晏几道的好几首词。 所以,整个汴京城的勾栏瓦子都轰动了! 姑娘们人手一份,据说当代的李师师还放话:愿得叔原一会! 然而极限也就是这样了。 根本无法和和发行量已经稳定在四万,已经卖到了整个开封府,甚至卖去了大名府和洛阳的汴京新报相比。 司马康当然知道原因。 汴京新报,每天都在追踪汴京物价。 普罗大众最关心的就是这个事情。 他有心要效仿,奈何却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做这个事情。 汴京城太大了。 旧城、新城加起来,数百个厢坊,无数店铺。 没有几百个人,随时盯着这些地方,并统计物价,根本不可能做到每日跟踪。 …… 但司马康不会知道。 汴京新报刊行了《三国》后,当天晚上,整个汴京的瓦子,都开始说起了汴京新报的三国。 同时,那一首临江仙,更是通过瓦子勾栏以及汴京新报的辐射,在一个晚上之后,就已经在整个汴京传唱。 等到第二天,司马光从都堂回家的时候,就听到了大街小巷的孩子,都在唱着:“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司马光听着,微微颔首:“好词!好文章!” “公休我儿,在何处觅到了如此佳词?” 听着孩童们唱着的词,司马光深感,教化百姓有期。 只要今后,汴京义报刊登的文章诗词,都能如现在一般,直接在大街小巷唱开。 那么,天下大治,人人皆知孔孟忠孝仁义之道的世界就近在眼前了。 等司马光回家一问,他才知道,那首词,不是汴京义报刊载的。 而是汴京新报! 同时他也知道了‘三国演义’的事情。 于是,让司马康将那汴京新报拿来给他看。 司马光看完,神色就古怪起来:“如此好词,为何却给了如此烂俗文字?” “可惜!可惜!” 在司马光眼中,这三国演义,其实就是在用文字去取媚那些布衣黔首。 这样的事情,他是不愿意做的。 文字是高雅的、神圣的,也是承载圣人经义和大道的。 不过,司马光虽然看不起那汴京新报的文字。 可不妨碍他对此持宽容的态度。 只要不是鼓吹新法的文字,只要没有王安石的背景。 实际上,司马光对大部分东西,都能持一个相对开放的态度。 不然,他也不会得到那么多人的支持和仰慕。 第两百九十四章 吕公著的提醒 就在汴京城被《三国演义》的连载而轰动的时候。 蔡京通过了《汴京新报》,刊载了一条开封府的公告。 公告内容很简单。 僧录司群吏不肖,本府奉诏刷新吏治,所以面向全汴京、整个开封府,招考僧录司吏员,一旦选用,月俸加月禄不低于六贯。 顿时,整个汴京城轰动。 须知,这可不仅仅是有史以来,第一条刊载在小报上广而告之的官府公告。 同时,这也是有史以来,官府第一次面向社会公开招录吏员! 两个第一,打破了无数过去的规则。 也动摇了胥吏家族的根基。 然而,汴京城的那些胥吏家族,还没有来得及想好如何阻止。 来自士林的声音,就让这些人,被迫偃旗息鼓了。 太学的学生,还有在汴京城备考的士人们。 对于此事大唱赞歌! 这还不算什么,关键联动了士大夫。 无论是在京待阙的官员,还是在京任职的官员,也都对开封府的这個行为大加赞赏! 彼此联动之下,让那几个胥吏家族,根本不敢有半点反抗的心思。 士人和官员的反应,自然很好理解。 大宋的文官们,对胥吏的痛恨不是第一天了。 而是百年为单位,铭刻下来的血海深仇! 那一句:胥吏皆曰可杀! 可不仅仅是选人在说,京官、朝官也在说。 便是都堂上……也有一个深受胥吏之害,正欲发泄的大佬! 这些力量搅合在一起,加上汴京新报的威力。 很快从民间到朝堂,都是赞歌。 于是,蔡京的公告,非但没有给他惹来任何麻烦,反而赢得了士林上下的一致称赞。 无论新党,还是旧党,都说:蔡元长可为社稷才也! ………… 司马光慢慢的给自己煮好了茶汤,在他令厅里的官吏,也渐渐熟悉了这位新任执政的脾气。 虽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算好。 但他无论什么事情,都不喜欢让人帮他做。 这可能是在陈州的经历,让他如此,也可能是他一直以来养成的习惯。 总之,这位名满天下的执政,为人严肃刻板,做事一板一眼,算是都堂里最难伺候的大臣。 可在同时,他也是最好伺候的大臣! 为什么? 因为只要顺着他的意思做事,那么所有人都将发现一片新天地! 都堂上的官吏,不是从地方上千军万马杀出来佼佼者,就是那些在汴京城里混了几代人的老油条。 哪里还不懂这些道理? 所以,司马光虽然才刚刚上任,但却已经在悄无声息之间,就被他身边的人把脾气摸得清清楚楚。 于是,司马光很快就发现,他身边全是好人。 茶汤很快就被煮沸,乳白色的汤液,散发着茶叶的清香,让人闻着就精神一振。 拿着玉勺,将浮沫撇去,再将犹如白色的茶汤,舀到茶盏中。 司马光就坐下来,端着茶盏,正要喝茶。 在这个时候,一个官吏拿着一张贴子来到他面前,拜道:“省佐,此乃右揆的帖子!” 司马光点点头,接过那张帖子,打开一看,却是吕公著请他到都堂的右厅议事的公贴。 宰相召集执政议事,在元丰时代,必须有旨意才行。 但当今官家即位,两宫听政后,便慢慢放开了这方面的限制。 上个月,两宫更是以诏书明确了,宰相可以召集包括执政、六部有司在内的大臣议事的条贯。 这自然是为了,让都堂宰执,更好的协助两宫处理上上下下的琐事。 毕竟,两宫不似先帝,对于国政事无巨细都想插一手。 当今官家又年幼,虽然已经可以独力处置许多事情。 可他终究还要学习、长身体。 所以只有大事,或者涉及先帝的政策、法令的事情,他才会参与进来。 其他时候,这位陛下,就是读书、休息而已。 将公贴交给一个官吏,命其收入令厅的文牍之中。 司马光就将幞头戴好,然后走出自己的令厅,来到吕公著所在的右厅。 “君实来了……”吕公著看到司马光走进来,连忙起身迎接。 对于司马光,吕公著还是很敬重的。 将他请到客座上坐下来,又让下面的人奉来茶水。 吕公著这才说道:“不知道君实,可听说了开封府奉圣旨,欲以考核招录吏员一事?” 司马光点点头,此事他自然知道,不仅仅知道,还公开赞扬过。 胥吏该死! 这是他在陈州的血泪教训! 特别是他回京后,坊间传说的那些他在陈州,被几个胥吏搞得焦头烂额,最后不得不杀人立威的事情。 对他的声望的打击,实在太大! 去陈州之前,他司马光是天下瞩目的‘救世之能臣’。 无数人都伸长了脖子,期待着他入朝辅佐天子,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从陈州回来,哪怕是最崇拜、仰慕他的人,对他能不能辅佐好天子,能不能将国政处理好,也开始有了疑问。 也就是他还有着几十年养出来的人望,更有着资治通鉴带来的名望,还支撑起他的声望。 “某和左相商议过……”吕公著轻声道:“打算遣人去开封府,观摩吏员招录一事……” “若是确实可行,左相与某都有意,来年开春在都堂选一司,也效此法!” “未知君实意下如何?” 司马光自然没有任何意见,直接道:“此议甚好!若未来确定可行,当逐步将都堂、六部有司胥吏,皆以考核招录之制用之!” 吕公著点点头,将一张劄子,送到司马光面前:“既然如此,便请君实在这省劄上签押!” 司马光接过劄子,看了看上面的文字,确认确实是奏请两宫,允许都堂差人观摩、记录开封府招录吏员,便提起笔来,找到签押的地方。 然后司马光就发现,在他之前,不止韩绛、吕公著都已经签押。 章惇、张璪也已经签押,就连西府的李清臣、安焘也都签押完毕。 他默然片刻,知道,这或许就是现在都堂宰执的排序。 他是排名最后的那一个! 而且,这一定是来自两宫的对两位宰相的暗示。 想着这些,司马光就已经在省劄上签上他的大名:门下侍郎臣光。 然后将劄子送回吕公著处。 吕公著接过劄子,看了看司马光的签押,确认无误后就郑重的收起来。 然后,他看向司马光,问道:“吾听说君实近来在都堂,一直在命人收集刑部的文书……” 司马光点点头。 吕公著叹息一声:“君实还是不肯忘记?” 司马光沉默的看向吕公著,无言就是他的回答。 吕公著摇了摇头,既对司马光感到无奈,也对其钦佩。 因为他自问,自己和司马光换位而处,绝做不到这个样子。 “君实啊……”吕公著叹息着劝道:“汝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官家早就明牌了——朕就是天下第一孝子。 两宫则根本不愿也不肯,冒着和官家情分生分的风险,去动那些先帝的法令、政策。 特别是那几个德政。 前不久,刘挚和王岩叟的下场,更是让吕公著内心为之一颤。 刘挚官声素来很好,也很清廉,为人更是正直。 王岩叟更有着‘能吏’的名声。 然而,他们只是碰了一下先帝的‘就配法’,说了几句话。 就让官家龙颜大怒! 甚至直接将一个‘结党’的罪名扣在了这两个大臣脑袋上。 是的! 吕公著知道,刘挚、王岩叟两人,或许平素走得近了些。 可无论如何,都没到结党的地步! 至少现在还没有! 什么是结党?结党的标准又是什么?吕公著还不清楚? 可,官家就这么扣了罪名! 吕公著明白,这就是欲加之罪。 然而,官家就是要给他们一个结党的罪名! 他能怎么办? 当然陪着他一起演戏,一起给刘挚、王岩叟定罪! 不然呢? 对抗官家? 这不是在救刘挚、王岩叟,恰恰相反是在要他们的命! 也是真正的,让两个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更坐实了结党的罪名。 司马光道:“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吕公著摇摇头,他知道的,登州阿云案是司马光的心结。 特别是随着韩绛改革役法、将除了河北、河东、沿边的保甲法在事实上罢废,又对青苗法开始检讨后。 过去的很多旧党大臣,转而从要求尽罢王安石新法,变成了‘韩子华做到挺不错的,还是看看再说’。 新党就更有意思了。 王安石本人在江宁,一言不发。 但他常常和韩绛书信往来,虽然信里面只是谈佛论道或者品评诗词。 但这其实就是在给韩绛背书。 在都堂上的章惇,更是全力配合、支持韩绛。 甚至说出了:“役法一日不改,则有一日之患,保甲法一日不罢,则有一日之害!”这样的话。 新党、旧党的矛盾,因而开始逐渐消失。 甚至一些过去的旧党大臣,开始说起新法的好处来了。 譬如在洛阳的韩维,在大名府的冯京,现在都改口了。 就连朝中的范纯仁、吕大防这样过去认为是旧党骨干的大臣,如今也开始对一些新法做出正面评价了。 特别是,韩绛成立青苗法检讨司,还将青苗法改了个名目叫:便民低息贷之后,范纯仁就开始积极参与了青苗法的检讨,还给韩绛写了十几条意见。 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了尽罢新法的舆论基础和呼声。 改良派,或者说调和派占了上风。 这个事情,吕公著相信司马光也肯定知道。 所以,他能理解司马光。 推翻登州阿云案的判决,重塑刑统,是他最后的希望和指望。 吕公著想了很久,最后说道:“君实啊,此事老夫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只能是提醒君实……无论如何,必须先和官家沟通!” “不得官家点头……此事是做不成的!” 入朝这么久了,吕公著早就看明白了。 两宫那边,太皇太后可能还有些自己的想法,但向太后早就是对官家的意见全盘接受。 而太皇太后是绝对不可能,在没有得到向太后和官家,尤其是官家同意的情况下,对先帝的法令、政策进行什么修改! 就算太皇太后肯,高家人也不肯啊! 更何况,官家早就通过不断施恩、怀柔,把皇城司上下的亲事官、亲从官都笼络了。 御龙诸直,现在干脆就是只听福宁殿号令。 看看前些天官家生辰吧! 皇城司上下的贺表,都快堆满了福宁殿的案台。 而官家连夜批复的文字,更是被那些人供了起来! 吕公著听说过,就算是一个小小的指挥。 官家也御笔批答了对方的贺表,还言及其父祖的事迹、追赠的官职。 在这种情况下,那位官家只要成年,就必然亲政。 而且这个时间会很快! 可能过完年,就会有大臣上书‘恭请天子御殿亲政’。 毕竟,能混到待制级别的大臣,没有傻子! 这从龙拥戴之功,可是惹人眼红的很! 司马光点点头,对吕公著道:“晦叔放心,老夫知道的!” 司马光只是犟,也只有在面对王安石的新法的时候才会钻死胡同。 但他本人,是很清楚的。 自古以来,大臣想要修改/推翻任何法令、政策,都必须得到天子支持、背书。 “待老夫准备好,就会亲自请求入对!” 司马光对着福宁殿方向拱手:“官家圣明,自然能知晓,老夫所言所行,皆是一片忠心!” 吕公著听着,点头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只要司马光不硬来,不直接冲塔。 那么就算他搞砸了,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 司马光回到自己的令厅,然后就一个人坐在了他的私人书房之中,看着那封在去陈州前就一直在写,写到了现在的奏疏。 同时,他也看着自己这些日子从刑部、大理寺里找到的那些案例。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荒诞又可笑。 至少在他司马光看来,这些案子,完全违背了天理人情,也违背了公序良俗。 然而,那些罪犯,却因为阿云案的判例的缘故,竟可逃过一死! 他看着这些东西,告诉自己:“还不够……还需要更多……” 只有案例足够多,才能在御前有足够的说服力! 第两百九十五章 各有稻粱谋 都堂的熟状省劄送到宫中的时候,赵煦正陪着两宫,从庆寿宫视察回来。 庆寿宫的工程,已经基本完成。 太皇太后,大抵可以赶在新年前搬进去。 而向太后这边,也会旋即开始保慈宫的修葺。 两宫看完了都堂熟状,向太后想了想,就微笑着道:“娘娘,开封府的事情,本就该是六哥家事,不如以后和开封府有关的事情,就让六哥处置吧?” 太皇太后自然知晓,向太后的意思——这几天,她们私下也商议过了。 开封府,自太祖之后,就是储君成年后的理政之地和学习之地。 太宗、真庙,都曾是开封尹,以为亲民官,亲自处置开封内外之事,积累经验,也积累班底。 然而,真庙之后,就再也没有成年的储君了——仁庙即位前才十三岁,根本无力处置政务,英庙和先帝,则都是在即位前,才匆忙正位储君。 如今的情况,与仁庙类似,都是天子幼冲,但又有不同。 如今的官家,已经通过即位这大半年的表现,赢得了朝野上下的尊重和信任。 已经没有人怀疑,这个年幼的天子的政务水平。 所以,将开封府有关的事情,完全交给他处置,对于两宫来说,都是好事! 一是可以向朝野上下表明:天子成年,既行归政的态度。 免得有些人在下面嚼舌头根,甚至怀疑、揣测,乃至于将来有人以此来离间天家骨肉! 二则是将开封府交给他,可以让他慢慢熟悉国政,也慢慢的积累一批信任的官员、班底,如此将来亲政后,可以第一时间使用他信任的大臣。 不至于要像英庙、先帝那样,从头开始。 以至于,有大臣敢在君前直言:伊、霍之事,臣能为之! 三则是,哪怕出了什么差错,危害也只在开封府,可以及时修正。 这些道理,向太后早已经和太皇太后暗示过。 而太皇太后身边的人,特别是高家的命妇们,也在她面前说过些只言片语。 所以,太皇太后只是笑了笑,就道:“太后所言,甚合老身之意!“ 便看向赵煦,道:“往后便让开封府,一切大小事物,皆先禀官家,让官家拿主意,官家拿不定的主意,再来和老身、太后商议……官家觉得可以吗?” 赵煦立刻起身,拜谢道:“孙臣恭遵太母、母后慈旨!” 两宫都笑了起来。 向太后是欣慰的笑,而太皇太后的笑声中,多少有些苦涩。 她是知道的,心里面也明白的。 随着这个孙子越来越大,表现的也越来越成熟。 朝野上下的人心,已经陆续归附了。 前些时日,官家圣节,皇城司的亲事官、亲从官们,纷纷上贺。 殿帅燕达、马步军副指挥使苗授、侍卫亲军的指挥们,也纷纷上贺表。 就连远在延州的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刘昌祚、泾原路的兵马都总管姚兕、熙河路的兵马都监王文郁等,也都陆续上表称贺。 这意味着,天子羽翼已丰! 军心归附! 至于士大夫们? 太皇太后知道,即使是那些在野的士人,早就在传颂官家的贤能、聪俊与仁孝了。 唯一让这位太皇太后感到欣慰的是——这个孙子真的是孝顺。 好多事情,哪怕是她不问,对方也会主动汇报、请示,问过了她和太后后,才会真的下诏。 这种细节方面的处理,真的让她感觉很舒服,也感到了被尊重。 果不其然! 只听着官家道:“不过,开封府中的大事,孙臣年幼,恐怕好多事情,还得让太母、母后保佑拥护、赐教、指导才行!” 太皇太后于是终于欣慰的笑道:“官家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来找太母还有太后商议!” 向太后也微笑着颔首。 于是,两宫当即带着赵煦,来到集英殿,传召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 命邓润甫草制诏书,以天子聪俊、贤能,人所共知,而祖宗故事,素以太子兼开封牧,如今,天子幼冲,两宫思虑祖宗智慧,一致认为,要培养天子对国政的理解和熟悉,莫过于,让天子先从开封府开始。 乃命权知开封府蔡京、开封府判官李士良、开封府推官胡及、权提点开封府府界诸县镇公事范峋、开封府左右都巡检等,今后大小事务,皆请旨于天子。 同时,诏以御龙左直指挥燕辰、御龙骨朵直指挥狄咏等为天子圣驾巡幸使。 诏以来年开春,天气暖和后,天子五日一临开封府视政。 换而言之,明年开春以后,赵煦每五天就可以出宫,到开封府中视察一次。 搞不好,还能亲自裁决一些案子——这是赵官家们的传统。 太宗当年判过一個百姓的丢猪案,也亲自处置过许多案件,真庙则判过数桩争产案。 当然了,这些案子其实都精挑细选出来的案子,政治意味浓厚,简单的来说,就是作秀。 …… 诏书很快就草制完成,然后送到了都堂。 都堂上的宰执们,在看到了诏书后,立刻第一时间上表,一致称颂两宫慈圣的慈德。 消息传开后,汴京城中,原本那几个已经写好了恭请天子亲政的奏疏的大臣,默默的将自己写好的奏疏,藏了起来。 两宫,都已经天子亲自处置开封府了。 他们这个时候再上书,请求天子亲政,那落在外人眼中,就是离间天家了。 至于开封府? 蔡京等人,在得知了这个事情,先是一楞。 旋即,弹冠相庆! 蔡京甚至直接跑回府衙的内宅,先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用袖子遮住了脸,胸膛剧烈的喘息起来。 勉强将心情平复后,他才放下袖子。 然后,他开始写奏疏,对两宫慈圣的英明决定,进行赞美。 什么女中尧舜、大宋太似、太任,千古贤后…… 总之就是吹捧! 奏疏写完,蔡京将之收到袖子里,这才慢悠悠的踱出书房,然后召集了全家,宣布了立刻开始搬家的决定! 天子要亲自处置开封府大小事。 自然,这开封府,不再是大臣的地盘。 而是天子御驾所在,龙撵驾临之地。 臣子是不可以,也不能再居住在开封府府衙的,不然就僭越! 赶快找个地方搬出去,才是臣子应该做的事情。 做完这个事情,蔡京才踱出府衙内宅。 …… 蔡京还能沉稳,还能忍住。 开封府的其他官员,则已经癫狂! 胡及、李士良、范峋等人,更是在府衙中,连做事都已经没有心思了。 他们的脑子里,嗡嗡嗡的。无数想法不断浮现,无数念头来回摇动。根本就静不下来!也完全没有精力再去做事了。 低头看的文字,似乎都已经扭曲。 满纸只有四个字:天子近臣! 官家临开封府视政,他们这些开封府官员,岂不就是天子近臣了? 而天子近臣将来是个什么待遇? 傻子都知道! 闭着眼睛都可以升到待制!三省两府,也未必不能指望! 开封府的其他大小官吏,就更不用说了。 这对他们而言,是天上掉馅饼了! 在汴京城里,原本就已经很热闹的开封府僧录司官吏招考,更是变得无比火热。 现在,就连那些本来在京,准备备考的士人,也都将视线投向了这个机会。 毕竟,大家辛辛苦苦的考进士是为什么?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现在,有一个可以直接给天子办事,甚至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天子的机会。 这对一些人来说,恐怕比进士还香! 因为进士,假如不能考到前十,那么授官的时候,其实起点也就是州县幕职官。 那些排名靠后的,甚至有可能一辈子都得在选海沉浮。 而开封府的这个吏员呢? 首先,大宋并不禁止,已经出官的人,再次参加科举。 然后,哪怕这个吏员本身,并不能见到天子。 可这也是金身啊! 日后,若能考个进士出身,光靠着这个天子近吏的身份,恐怕也能混个堂除。 升官速度是别的的好几倍。 即使考不上进士,靠着这个金身,怎么着也能混个官身。 这前途…… 是个人都动心! 于是,整个汴京城里的官宦人家,都盯上了那十几个最多二十个的僧录司吏员名额。 同时,朝堂上,无数视线,也都看向了开封府。 “权提举开封府府界诸县镇公事范峋,似乎曾经被人弹劾过?”有人轻声问道。 “嗯!”在其对面的人,轻轻点头:“范峋当初上奏乞免山陵官……户部不许,于是范珣与户部之间争论不休,最后范峋才主动乞任……” 顿时,一双双眼睛都红了起来! “好贼子!”立刻就有人说道:“这范峋竟敢乞免山陵官……不忠不孝之臣也!” “必须弹劾他!狠狠的弹劾他!” 开封府府界诸县镇公事,本来就是要职! 一般都是选待制,至少也是有着馆阁的朝官出任。 所以,范峋的寄禄官尽管已经是朝散郎,更有着直龙图阁的馆职。 但他也只能权提点。 更何况,现在天子要亲处开封府,这个位置就更加显贵了。 在很多人眼中,甚至堪比中书舍人、给事中! 于是,这个范峋就太碍眼了。 正巧,他竟昏了头,敢上书乞免山陵官。 这是最好的借口! 赶紧滚,给真正的贤良大臣让位置! “还有胡及……” “此人,曾被弹劾,一度落职,根本不适合为开封府推官!” …… “李士良是治水的能吏……都水监之中,如今不是阙官吗?” “能不能让想办法,将其调入都水监?” …… “开封府的蔡元长,不好动啊……他已经陛见过天子,还领过旨了……” “事在人为,试一试呗……万一成功了呢?” …… 纷纷扰扰中,都堂的熟状,就已经被批复下来。 可! 本来,这个事情都堂没有放在心上。 原来的打算是,选派几个低级的官员,去开封府那边观摩。 都堂本也只是想要观察罢了。 但,随着两宫的圣旨,就连这个差遣,也变得炙手可热了。 一个个故旧亲朋,都差人上门游说。 而都堂上的宰执们的心思也变了。 在大宋,虽然宰执们喜欢提携年轻后辈,但真正的肥差、美差,永远都是留给自己人的。 至少是和他们关系亲密的故旧子弟——现在,我提携你的子侄,将来你到了都堂上,自然也会提携我的子侄。 所以,一时间,都堂上对派谁去,争执不休。 章惇在旁边,冷眼旁观着,同时也在心中讥笑着:“且看随阳雁,各有稻粮谋!” 于是,章惇慢条斯理的喝起茶来。 这个事情上,他没有立场,也不会举荐什么人。 所以,可以安心看戏。 在他眼中,这都堂上那一个个天下知名的宰执贤臣,如今就像是一只只围着稻田盘旋,垂涎欲滴的大雁! 若有可能,章惇挺想拉满弓,吓他们一跳的! 第两百九十六章 苏颂 元丰八年十二月庚午(初十)。 故宰相吴充妻李氏上书,乞免吴充生前所欠朝廷之绝产钱。 诏以吴充宰相,放免所欠之钱。 朝请郎、知虔州唐淑问为左司谏、朝奉郎朱光庭为右司谏。 校书郎兼集英殿说书苏辙兼左正言,秘书省正字、集英殿说书范祖禹为右正言。 朝议大夫、集英殿侍讲、直龙图阁范纯仁馆阁升为天章阁待制,为户部侍郎。 朝奉郎、直龙图阁范纯粹知庆州,权发遣环庆路经略安抚使。 朝议大夫鲜于侁为京东路转运副使。 这一系列人事任免,波澜不惊。 因为都是都堂上宰执集议的结果,没有人敢私相授受。 章惇等人故此,没有因此掀起波澜。 赵煦将手中的都堂省劄放下来,就问着旁边的石得一:“都堂还是没有决定,派谁去开封府?” 石得一答道:“左相和右相意见相左……” “据说,左相想推荐刚刚入京待阙的权提举淮南东路常平公事黄寔,右相则属意承议郎孔文仲为首……” “哦!”赵煦点点头。 “孔文仲,孔子之后?”赵煦问。 石得一点头。 赵煦弹了弹手中省劄,他是故意装作不知的。 其实对孔文仲他很熟悉。 上上辈子的元祐时代有三孔二苏之说,三孔就是孔文仲、孔武仲、孔仲平三兄弟,而二苏当然是苏轼、苏辙兄弟。 能与二苏并称,三孔的文章诗赋,自不用说。 只是,赵煦不喜欢! 因为,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他记得很清楚的,那些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到处嚷嚷宫里面的人,正借着选奶妈的机会,给他选女人的文官里,就有这个孔文仲! 由此导致了,赵煦身边的所有人都被清洗。 冯景死在外地,国婆婆则病死在汴京。 所以,赵煦亲政后,即使这个孔文仲早就死了,却还是没有放过他——将之追贬为梅州别驾。 石得一悄悄观察着赵煦的神色,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于是,他继续介绍:“至于黄寔,乃是熙宁六年的进士……” “乃是执政章惇的女婿……” 赵煦继续面无表情。 石得一悄悄的继续说道:“同时,这位大臣的女儿,据说正在和校书郎苏辙的三子议论婚约,如无意外,可能来年开春就会定约了……” 赵煦点点头,大宋文官们就是这样,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 赵煦站起身来,对石得一吩咐道:“都堂那边有了结果,就和我说一声……” “唯!” 赵煦带着石得一,走到了刚刚被沈括敬献入宫的京西路沙盘,看着京西的地理形势。 赵煦忽然问道:“对了,既然鲜于侁被调任京东,那么过去的京东路副转运使沈希颜,可有新差遣?” “沈希颜已经入境待阙!”石得一答道。 “哦……”赵煦也只是关心一下,沈希颜他见都没有见过,自然谈不上什么好恶。 “将鲜于侁的履历还有告身,给我整理一下……” “臣遵旨!” 石得一则想起了一个事情,禀报道:“大家,今日似乎监察御史王觌上书弹劾了开封府府界诸县镇公事范峋……” 开封府现在已经是天子施政之地,这個事情当然得报告。 “嗯哼?” “据说是因为范峋,当初上书乞免山陵官……” 赵煦哼了一声:“他就这么不想给先帝山陵效忠吗?” 石得一低下头去,道:“似乎范峋已经上书请罪,并闭门思过了……” 赵煦继续冷哼:“现在才想起来,装忠臣孝子了?” 虽然他心里面明白,这个事情应该有内情。 可是,范峋公开不愿意充任先帝山陵官。 无论是什么原因,这在自诩天下古往今来第一孝子的赵煦这里,即使只是表演,也该将这个家伙丢去地方上反省反省。 不过呢,假若赵煦没记错的话,这个范峋应该是王安石的门生。 所以,这个事情,赵煦不想插手过多,表态就可以了。 免得被人利用,成为攻讦王安石的借口。 对赵煦来说,范峋既然要请罪出知,那么,新的开封府府界诸县镇公事人选,就要开始遴选了。 这个人选,得好好选一选。 开封府是很大的,政治地位也很高。 除了开封、祥符这两个赤县外,还有十四个畿县。 知县都是京朝官充任,同时境内人口也多。 而开封府府界诸县镇公事,则负责除了开封、祥符外的其他十四个县的主要事情,地位仅在知府之下。 所以,得选一个信得过,同时有能力的人干这个事情。 几乎没有犹豫,赵煦就吩咐:“石得一,去吏部传我的口谕,叫吏部侍郎苏颂,入觐独对!” “大家的意思是?” “我欲治开封,必求良吏!而当今朝中适合辅佐我,同时官职也恰当的人,思来想去,大抵只有苏颂了!”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赵煦已经迫不及待了。 在他的上上辈子,他最信任的大臣,除了章惇,就是苏颂了! 苏颂也是绍圣时代,唯一一个在元祐时代曾出任宰相,却从未受到任何政治风波,甚至连一丁点骚扰都没有的大臣。 赵煦对其恩宠备至,照顾有加。 为什么? 肯定不是因为元祐水运仪象台,也不可能是他的科学家的兼职——那个时候的赵煦根本不知道苏颂和他的这些发明创造的价值。 赵煦之所以,对苏颂青眼有加,只有一个原因——整个元祐时代,苏颂是唯一一个在对太皇太后奏事后,依然坚持回头,对赵煦重复一遍的宰相。 也是唯一一个在朝堂上,没有把屁股对着他,反而恭恭敬敬,不断请示的宰相! 所以,赵煦亲政后,亲切的称呼他为:老苏相公。 苏颂自请出外后,不断加恩。 后来苏颂母亲去世,更是特旨以苏颂知扬州。 让其风光回乡,以父母官的身份,主持母亲葬礼,可谓荣誉备至! 哪怕苏颂致仕,也是每逢其生日,就遣使赐物。 自从在庆宁宫醒来以来,赵煦就一直在刻意避免,接触章惇和苏颂。 既是为了保护他们,同时也是为了不让这两人成为众矢之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但现在,赵煦已经具备保护他们的能力了。 所以,也就不装了,摊牌了! 一朝权在手,就把苏颂调! …… 苏颂此时在其家中,正和他新结交的朋友说着话。 此人名叫韩公廉,只是吏部的一个守当官,官职低微,本和苏颂是扯不上任何关系的。 但是,苏颂在偶然间发现了,这个官员精通数学、天文还擅长各种仪器。 顿时就心生结交之心——对苏颂来说,这样的知己太难找了! 整个朝堂中,能和他一样,喜欢这些东西大臣就更少了。 于是,苏颂迅速和韩公廉成为了好友,几个月下来已经无话不谈。 两人只要有空,就会在一起研究数学、天文,摆弄各种各样的小东西。 甚至自己动手,做一些精巧的器物。 对其他士大夫而言,这或许是玩物丧志,不务正业,可对苏颂而言,这就是他的道。 最近两个月,苏颂和韩公廉,就一直谈论着天文监的各种混运仪和漏刻的问题。 首先是不够精确!其次是当代天文观测,经常出错。 所以,两人在讨论中,都觉得应该在当代召集天下能工巧匠以及擅长数学天文的大臣,共同制造出一台可以代表大宋最高水平的仪器来取代过去的那些东西。 现在,两人也是在谈论这个话题。 “可惜,吾如今人微言轻……”苏颂叹道:“难以在御前直言此事……” 先帝驾崩后,苏颂就失去了最支持他的人。 新君虽然聪俊,可是他连面也只过十几次,还都是在朝堂上远远的见着。 说过的话,加起来最多十句,其中大半都是:“免礼、赐座、赐茶……” 两宫那边,他就更没有进言的渠道了。 加上近来朝堂上,有好几个越职言事,然后被狠狠修理的例子。 苏颂胆子有些小,于是,只能将这些事情埋在心中。 最多是都堂议事的时候,和宰执们说一说他的想法,希望得到支持。 奈何韩绛只关心调整各种法令,吕公著为执政的时候,则忙着引荐各种人才入朝。 这两人都不关心天文、漏刻。 章惇、张璪等人,虽然对他的说法,颇有兴致,但也表示此事必须有宫中支持才能做。 因为,只有天子或者两宫,才能调动他所需要的人力物力。 特别是那些能工巧匠。 这事情于是就这样尬住了。 韩公廉当然明白,于是叹道:“下官听说,当今官家聪俊无比,若公能有机会御前对奏……说不定此事能成!” “难呐!”苏颂叹道:“如今天子虽然已经休经筵,可想要入奏,依旧艰难无比!” 虽然冬至之后,天子就已经休经筵。 可是,排着队等着他传召的官员,依然数之不尽。 哪怕是都堂上的宰执,据说如今也不是人人都被天子传召过。 想要得到一个御前入奏的机会,对苏颂来说,难如登天。 只能看明年,能不能得到右相吕公著的帮助,让天子下诏传召他——苏颂的妹妹,嫁给了吕公著的堂弟吕昌绪,他和吕公著算是亲戚。 苏颂话音刚落,门外,他的儿子苏嘉就来报告:“大人,刚刚吏部来报,天子遣使,正在来府的路上……” 苏颂听着,楞了好一会。 然后,他看向韩公廉。 韩公廉立刻起身道贺:“恭喜苏公,贺喜苏公,或许正是官家传召苏公的德音!” 苏颂是个对待礼仪很认真的人。 当即就起身,去换朝服,同时吩咐家人准备香案。 但事实却告诉他,其实不需要。 因为这次来传旨的内臣,只是传官家口谕。 “官家口谕:直龙图阁、吏部侍郎苏颂,明日崇政殿独对!” 苏颂接了旨意,面朝福宁殿方向再拜,然后才起身。 他的儿子苏嘉悄悄的塞了一块金子给那内臣。 苏颂这才悄悄的靠近,问道:“敢问天使,官家缘何召见臣?” 吕公著的推荐吗?不可能! 因为苏颂前两天才求过吕公著,但被婉拒。 吕公著告诉他,如今,都堂宰执之中,除了左相以及他这个右相还有章惇之外。 连张璪、司马光、李清臣、安焘都还没有机会御前独对呢! 所以,吕公著也没办法! 那么,官家为何在今天派人来传召他苏颂入宫独对? 那内臣笑了一声,道:“苏侍郎,这是好事!” “您呐,好好准备一下御前独对吧!” 苏颂连忙道谢。 虽然依旧不知道原因,可能有一个御前独对的机会,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因为说不定能趁机得到官家支持! 第两百九十七章 天胡开局 第二天一大早,苏颂就已经起来,拿着笔,在朝笏上写好了今天御前要说的事情的大略。 他已经六十五岁了,记忆力已经不如年轻的时候。 所以很多事情,他都需要记在朝笏上。 他的续弦辛氏则在他身边,替他将鱼袋系好,幞头戴正。 苏颂将朝笏检查了一遍,才将朝笏放到了身上。 然后在全家的簇拥下出了门。 苏颂在汴京租的房子,靠近马行街,位于州桥西,与汴京城的果子行很近。 即使如今已经是隆冬季节,可果子行附近的街道,依旧每天有着十几辆太平车,冒着雨雪,将大批从各地运入京城的干果等物,运到果子行分销。 苏颂出门的时候,正好看到一辆太平车,拉拽着数十袋干果,勉力的走在道路上。 因为昨天晚上下了雪,所以,为了防止太平车打滑。 在车身之后,还有三匹挽马作为刹车。 沉重的太平车,缓缓从苏颂面前驶过,苏颂看着脑子却在想着,这太平车的构造。 以至于都忘了继续向前,直到元随们提醒,他才晒然一笑:“来日,却得找个机会,借一辆太平车回来看看……” 太平车是大宋大宗货物的陆路运输主力,虽然笨拙、速度慢,但胜在载货能力远超其他一切陆路工具。 一辆太平车,一次就可以载货数千斤,奔走数百里。 当然,这么巨大的车辆,所用的畜力也很夸张,一般都是五马并拉,还得准备三匹马作为向后拉拽的刹车,以防止雨雪天气打滑或者在下坡时因为速度太快而车毁人亡。 同时,能驾驶太平车的,都得是经年老人。 苏颂骑着马,穿过马行街,经州桥转入御街。 沿着御街一路向前,宣德门就到了。 在宣德门前下了马,元随们牵着马去休息,苏颂则整理了一下公服和幞头,然后拿上朝笏,步入这皇城之中。 当苏颂从宣德门下入城的时候,石得一远远的就看到了他。 他看着这个老迈的大臣,心中泛起了种种念头。 “先帝恐怕和大家托付过苏子容……” 至于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苏颂是大宋现在对北虏境内的交通和山川地理最了解的大臣。 熙宁、元丰中,苏颂多次出使北虏。 回国后,就不断和先帝禀报北虏内部的详情,先帝大为赞赏,于是命苏颂将之写成书籍。 那就是《华戎鲁卫信录》,这本书就摆在石得一的案头上。 乃是大宋研究北虏最好的书籍。 因为这本书不仅仅对北虏地理山川道路环境有着详细描述,还详细介绍了北虏历代的更替以及变化。 此外,苏颂还是元丰改制时,最重要的改革推手之一。 如今的吏部四选法,就是苏颂的杰作。 先帝对苏颂因此敬重有加,错非是去年先帝感到自己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不得不早做准备,以曾孝宽为吏部尚书来安抚元老。 不然苏颂早就该是吏部尚书了! 只是…… 石得一回忆着昨日大家的神色,他眉头皱起来。 “即使有先帝托付,大家也不该对苏子容如此重视……” 开封府阙官,首先想到的就是他。 还说:“我欲治开封,必求良吏!而当今朝中适合辅佐我,同时官职也恰当的人,思来想去,大抵只有苏颂了!” 这可不一般啦! 迄今为止,大家似乎只在对待沈括的时候,有过这样斩钉截铁的判断——专一制造军器局,非沈括不可! 如今,视政开封府,又有着‘非苏颂不可’的态度。 实在耐人寻味! 不过,石得一只是想想。 这些事情,他一个字也不会对外吐露。 苏颂在石得一的注视下,走到左昭庆门下,然后在閤门通事舍人狄咏的引领下,进入大内。 石得一也从宣德门的城楼上走下去。 迎面,他碰到了梁从政。 “都知好雅兴!”梁从政微笑着说道。 石得一回以一個公式化的笑容:“御药不在御药院,为何到了宣德门?” “看风景!”梁从政言简意赅。 “哦!”石得一也不多说话,这个太皇太后身边的大貂铛,可是亲自将毒酒灌给张茂则的人。 他已经用行为,向大家证明了忠诚! “对了!”石得一走到一半,忽然回头说道:“梁君佑已经从熙河回京,今日上午,在福宁殿中拜见了大家!” “多谢!”梁从政点点头。 梁君佑就是梁从吉,君佑是其表字。 而梁从吉,看名字就知道,和梁从政关系密切。 两人可以说是叔侄——当然,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可在这大内的内臣,血缘是最次要的。 传承才是关键! 梁从政顿时信心饱满。 …… 苏颂亦步亦趋的步入崇政殿中。 偌大的崇政殿,空旷的很。 除了警备的御龙直外,就只有右侧的屏风后,有着人影。 那是起居郎在其中准备记录君臣独对的文字。 官家则还未临殿,所以,御座空无人影。 苏颂本以为他还需要等一会,然而,他才入殿不久,就听到一阵礼乐之声。 然后,官家就穿着褚黄色的常服,在女官、内臣还有带御器械们的簇拥下,从殿后的回廊中步入崇政殿。 苏颂连忙持芴恭迎:“吏部侍郎臣颂,恭迎陛下升殿!” 官家走到御座上,端坐下来。笔直的身子,坐的端端正正,颇有法度。 这是朝野最骄傲的事情——大多数大臣,都没有机会和这位陛下近距离说话,能看到的也只是其升朝的仪态,能听到的也就是与宰执的对话。 而这两个事情,他都完美的满足了朝野内外的幻想。 行坐有度,言谈有法,纯孝而聪俊,于国政上下之事,都熟悉的不像个孩子。 据说,就连两宫在好多事情上,也需要问他的意见——因为‘官家屡屡一眼知情弊,识忠奸’。 而那些事情,最后也证明了,这位官家的判断。 故此,朝野皆曰:此我大宋之成王哉! 最初的汉明帝的评价,已经悄悄消失了。 一是因为,朝臣们害怕,他们说着说着,最后真的培养出一个汉明帝来! 而成王则不然! 二呢,自然是为了拍马屁!也为了在北虏西贼面前,显示我大宋有天佑!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苏颂就已经恭恭敬敬的再拜:“臣恭祝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官家答道:“卿免礼、赐座!” 苏颂再拜谢恩,一张椅子已经被人搬到了他身后,一盏茶汤也被送到他手中。 苏颂接过茶盏,小心翼翼的坐下来,将朝笏抱在怀中。 便听着官家道:“卿果真如皇考所言,乃是我朝忠厚长者也!” 苏颂立刻道:“不敢!” 心中却是感动不已! 先帝和官家说过我?还说我是忠厚长者? 顿时,一种名曰知遇之恩的感情就浮上心头。 “卿勿要谦虚!”官家道:“皇考曾言:朝中大臣,忠厚之臣莫如苏颂,还曾教诲朕:假使来日,欲求辅佐大臣,则苏颂必可为其一!” “朕今日与卿相见,便感皇考所言,果然不虚!” 苏颂听着,连忙起身对着永厚陵方向再拜顿首:“先帝厚爱,臣愧不敢当!” 官家却道:“卿不可自谦!” “朕今日召卿入宫,便是欲请爱卿,来开封府辅佐朕,治理开封府内外!” 苏颂自然不敢抗命,立刻就拜道:“老臣躬陛下之命,不敢有违!” 以他如今的地位和资历,即使是出任开封知府,其实也属于贬官。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 开封府是天子亲领,开封府的官员,在某种意义上,几乎可以被视作天子近臣。 级别再低,那也是清贵险要之职。 就好比是经筵官,官职最低的范祖禹、程颐、吕希哲,都只是京官。 尤其是程颐、吕希哲连个进士都不是,还是靠天子赐给了进士出身。 可谁敢小看他们? 更何况,他苏颂现在是天子亲自延请、金口玉言还用着先帝的名义来招募。 这是皇恩浩荡,礼遇之厚,几乎堪比拜为宰执! 只听着御座上的官家欣喜不已的说道:“朕得爱卿辅佐,几如文王得姜太公、秦穆公遇百里奚……” “愿爱卿今后,多多劝谏于朕,匡正朕的过失!” “臣不敢,但臣恭遵圣命!”苏颂现在只有感动。 天子以幼冲之年,亲召他入宫,御前托付以辅佐重任,寄托以匡正之事。 这是每一个士大夫,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同时也是士大夫孜孜以求的事情。 得遇明主,见用于当代,不至有千里马之悲! 激动之下,苏颂看了看他的朝笏,然后就大着胆子,提出了他的要求:“臣惶恐,有一事上禀陛下……” “卿且言来……” “臣不敢瞒陛下,臣颇喜数学、天文及鲁班之事……见朝廷浑运仪及漏刻,多有错缪……” “乃欲召集天下数学、天文之士,并鲁班巧匠,重定我朝浑运仪及漏刻,甚至更进一步,合二为一,以法汉张衡之事!” 官家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就道:“此事易尔!朕上禀两宫,专设一局,以卿提点,专司此事便可!” 苏颂连忙再拜称谢。 官家则道:“不过,朕于开封府,却还是需要爱卿尽力辅佐!” “臣惶恐,敢不奉诏?!”苏颂欣喜万分。 困扰了他许久的问题,今日迎刃而解。 官家的支持,更是让他喜不自胜! 有天子支持,那他就可以得到整个大宋的帮助! 能工巧匠、天文、数学之士,皆可以从天下招募。 所需要的钱款、材料,更是要多少有多少! …… 赵煦看着在殿中欣喜不已的苏颂。 他更加开心。 苏颂的忠厚、细致和宽和,加上蔡京的手腕、能力以及决断。 这是什么? 天牌啊!这是天胡开局! 而且,现在因为赵煦亲领开封府。 所以,过去需要防范大臣长期在开封府为官,盘根错节,势大难制的问题,也不再需要担心了。 开封府的官员,都可以长期留用。 这对赵煦来说,几乎就是有了一块可以放心做事的试验田。 同时,苏颂要去搞‘元祐浑运水运仪’?! 这就是捞草打兔子了! 元祐浑运水运仪,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那些精密的零件?那些实用的天文观测器具?那些开世界先河的擒纵器? 都是,也都不是! 水运、水运! 那台代表了整个北宋科技技术结晶的机械,是一台以水力驱动的机器! 而水力,在蒸汽机前,是人类最可靠,也最复杂,同时最稳定的动力来源! 水力能做的事情,有着无数。 仅仅是在现在的大宋,就已经有水车、水磨等好几种对水力的利用机器。 特别是水磨,现在是汴京城最重要的基础设施。 大半个汴京城,都需要水磨来春谷、磨面。 而汴京城最大的官营磨坊,正是姓赵,属于赵煦的产业! 第两百九十八章 苏辙 苏颂直到回到家,脑子都是嗡嗡嗡的,心情更是久久没有平复。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在六十五岁的年纪,还能遇到一位对他礼敬有加,恩宠备至的天子! 而且这位陛下,才十一岁! 回忆着御前的细节,苏颂的心情更加激动。 家人们,却都围着他。他都浑然不觉。 直到妻子辛氏,唤了好几次官人,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御前对奏如何?”辛氏问道。 苏颂满怀感激的道:“当今天子圣明,优遇老臣,欲用我为开封府之臣!” “开封府?”苏颂在京待阙的次子苏嘉疑惑起来:“大人,我听说如今的开封府乃是蔡元长……难道,官家欲罢蔡元长?” “不像啊……”苏嘉对朝政还是很关注的。 所以他知道,现在蔡京正得圣眷。 而且,蔡京在开封府做的很不错! 不止天子喜欢他,听说连朝中宰执也欣赏他,特别是左相韩绛,对其赞赏不已,还屡次在两宫面前称赞蔡京,说他:必可为来日国家栋梁之才! “不会是开封府!”苏颂也知道这个事情:“大概应该是府界诸县镇公事!” 这是他在嘉佑八年到治平二年时,曾担任的职务。 如今兜兜转转,重新出任了这个官职。 连苏颂自己都觉得有些唏嘘。 “可是……大人都已经是待制重臣了……这会不会……” 苏颂笑了起来:“每五日就至少能见到一次天子的府界公事……” “天下待制大臣,都会抢着做!” 在大宋,决定一个官职差遣,优厚与否的,永远是与距离天子的远近挂钩。 父子正说着话,门外就有着下人来通报:“官人,门外有官人,自称‘晚辈末学后进苏辙’求见!” 苏颂立刻站起身来:“子由来了……快快有请!” 苏辙的父亲苏洵,和苏颂是知己好友。 两人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缘故,苏洵去世后,苏轼、苏辙兄弟,也得到了苏颂的许多照顾、指点。 相较而言,苏颂和苏轼走的更亲密一些。 五月的时候,苏轼入京,就曾多次拜谒苏颂,离京的时候,还来苏颂家里辞别过。 苏辙则来往比较少,这也和苏辙的性格有关。 他和苏轼的性格完全不同。 苏轼就是個到那里都大大咧咧,喜欢热闹,也喜欢到处和人说话的人。 苏辙则沉稳内敛的多,入京后就只来拜见过两次次苏颂。 自从出任了经筵官后,就再没有来过了。 他自己也写过信,说明过情况——今为天子经筵,朝廷法度在,望叔父见谅! 苏颂对此很理解,甚至非常支持。 这才是朝廷大臣该有的态度! 只是,苏辙今日忽然登门,为的是何事? 苏颂有些不太明白。 但他知道,肯定是公事! 于是,命人将苏辙,请到了他的书房中。 苏颂在书房里,接见了苏辙。 苏辙一见面,顿时就拜道:“晚辈见过叔父!” 他父亲和苏颂,乃是‘宗盟之好’。 两人以世兄论教,自然,苏轼、苏辙就是苏颂的子侄。 苏颂扶起苏辙,道:“子由不必多礼……” 两人落座后,苏颂就问道:“子由今日忽然登门,不知所为何事?” 苏辙拱手道:“小侄听闻叔父,今日入宫陛见,天子欲重用之……” “小侄思及叔父往日教导之恩,故此特地登门,为叔父送几篇天子往日赏给小侄的御制诗词文字……” “或许,可助叔父……” 说着就要从怀中取出那几篇天子在经筵上所做,后来赐给他的御制诗。 这也正是经筵官们的优势所在。 他们不仅仅和天子关系亲密,还可以接触到天子的诗词文章,从文字之中知晓天子的志向、想法。 而这些事情,他们轻易不会对外透露。 一则风险很大,二则这是属于经筵官们的秘密。 苏颂却立刻摇头道:“子由好意,老夫心领了!” “只是,揣测圣心,非臣子所为!” 他本心就不是那种会钻营的人,何况,今日御前官家可亲口说了先帝对他的评价。 哪怕只是为了先帝的那几句话,他苏颂也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苏辙见着苏颂的样子,大感钦佩! 若是旁人,恐怕不止想要天子的文字,还想要知道那些天子在经筵上的故事。 于是,苏辙起身恭拜:“叔父高风亮节,小侄钦佩,愿以叔父为榜样!” 若是一般人,可能也就说说而已。 但苏辙这个人,说过的话,是绝对会做到的。 这一点,苏颂是知道的。 就像今日这样的事情,其实苏辙只会对他这样做。 其他人都不可能让其打破他的原则(苏轼例外)。 于是,扶起苏辙,道:“子由不必学老夫!子由该有自己的道!” “就如文字……”苏颂语重心长的说道:“乃父、乃兄,是乃父、乃兄……” “子由的诗词痕迹太重了!” 苏辙听着,拜谢道:“叔父教诲,小侄铭记于心……只是……奈何多年之习,一时难以更正!” 他的父亲苏洵,他的兄长苏轼。 和他太近,对他影响太大了! 尤其是兄长苏轼,那豪放的文风,让他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要模仿、追随。 偏偏,他根本学不到苏轼的豪放、不羁。 对苏辙来说,他自己感觉,他恐怕要五十岁、六十岁以后才可能走出属于他的道来。 苏颂也知道,于是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到书房的一角,拿起一本诗集。 “这是欧阳文忠公,昔年赠老夫的一些文章,许多都不曾公开过……” “子由拿回去,可以好好看看……或许能有帮助!” 苏辙郑重的接过,再拜道谢:“叔父大恩,无以为报!” 苏颂笑起来:“好好写文章吧!” “来日,老夫若能看到子由的佳文,心怀足慰,子由也可以告慰明允了!” 听到苏颂提起自己的亡父,苏辙低下头去,说道:“小侄必不辜负叔父的厚望!” 能写出一篇传颂千古的文章。 这是他的父亲临终时,对他们兄弟的寄望,也是他的人生目标之一。 如今,长兄的文章,已经确定将传颂千古! 而他还在探索、追求之中。 反倒是,在仕途上,他似乎比长兄苏轼更顺利。 想起苏轼,苏辙就不禁有些怀念了。 尽管前几天,苏轼才写信回来,向他推荐了几道新发明的菜肴,同时送了一堆海鱼干给他——子由,子由,相信我,很好吃的! 第两百九十九章 蔡京的决断 元丰八年十二月壬申(十二)。 权提点开封府府界诸县镇公事范峋罢知临江军。 加恩右监门卫大将军赵仲汤为蔡国公。 成德、镇海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扬王赵颢,守太保,晋永兴、凤翔军节度使。 武昌、武安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荆王赵覠,守太保,晋武宁、镇海军节度使。 这自然是赵煦主动的提议。 也算是投桃报李吧! 虽然说,两位皇叔也不靠俸禄生活,但政治地位的提升,对他们来说还是很重要的。 最起码,他们的子孙的起点会变高。 于是,两位皇叔亲自入宫谢恩。 还到了福宁殿中感谢,赵煦自然是大加慰勉。 就是扬王赵颢,看上去憔悴了很多,整个人的精神都萎靡着。 赵煦不由得有些心疼,于是,命赐给扬王御药及金银器物。 更亲口嘱咐:“皇叔要保重身体啊!” “王府有什么缺的,尽管和朕说!” 至于荆王赵覠? 赵煦就显得没有那么亲密了。 只是简简单单的赐给了一些东西,譬如一些大内没人看的医书古籍,还有一张平平无奇的拓片副本。 这张拓片的来历,更是简简单单,不过是当年欧阳询奉唐太宗之命,将一本叫《兰亭集序》的破烂玩意,一比一拓刻在石碑上的烂石头罢了,更何况还是副本! 拓片的拓印罢了! 但赵覠却欣喜若狂。 抚摸着那一张从石刻上拓下来的纸,爱不释手! 送走两位皇叔,赵煦就将石得一叫到了身边,说道:“定武本藏在宫中也有数十年了!” “可朕今日,赏玩定武本,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恐非真正真迹啊!” 石得一听着,瑟瑟发抖。 不是真迹? 这就是欺君大罪! 一旦坐实了,当年献上定武本的定武军地方到中间经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恐怕都得抄家! “我听说,此本乃是故三司使薛向当年知定武军时,以官钱从民间重金购得……” “薛向今已卒,其子尚在……” “派人去问问吧!” 要不是赵煦在现代留学过,恐怕到死都要被这父子蒙在鼓里。 老赵家花了大钱,重金购得的宝贝,居然是人家父子拓刻的赝品! “让他不要误了自身!若是有什么情弊,就主动承认,我是愿意不计前嫌的!” “唯!”石得一躬身低头,领命而去。 赵煦则负手踱步。 这是一桩典型的文人‘盗书案’。 偷梁换柱,李代桃僵,薛向父子玩的一手好把戏! 不过,也正是因此,反而留下了极为珍贵的历史文物。 赝品居然做的比真品还真! 赝品在现代,被称作‘无损版’,而真品则是‘五损版’。 因为,当年薛向父子为了防止自己手里的宝贝,最后自己都辨认不出真伪,于是人为的损坏了真品的湍、流、带、左、右五字。 而他们制造的赝品,却因为这父子高超的书法技艺和拓印技术,几乎得以完美保存。 这桩公案,后来还是蔡京在赵佶时代识破的。 可惜的是,靖康之变,这两件石刻先后下落不明。 所以现代只有拓印的副本传世,赵煦的老师就经常扼腕叹息于此。 对赵煦而言,自然是真品、赝品,朕全都要! …… 汴京城,开封府府衙。 蔡京神色复杂的将范峋送出府衙大门,然后拱手道别。 范峋则神情痛苦的走出府衙。 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倒在飞黄腾达的前夜! “一事不密,以至于有今日!”他叹息着。 而在府衙外面,好事之徒们,更是在指指点点,让范峋根本不愿多待,直接骑上马就回家,打算立刻收拾东西,马上去临江军赴任。 这汴京城,不敢再留了。 再留下去,搞不好一個‘怨怼不去’、‘徘徊逗留’的帽子就会扣上来。 蔡京目送着范峋的身影远去。 他在心中告诉自己:“切不可有丝毫差错啊!” 行差踏错,就是范峋的下场! 于是,他回到府衙,立刻召见了开封府判官李士良、推官胡及,以及开封府左右都巡检以及诸曹参军。 一一告诫这些人,这些天都小心点,要是被人抓住了把柄,谁都保不住。 而且,倘若有人敢在这些时间,玷污开封府的名声。 那他蔡京绝不会放过! 敲打了一番这些开封府的高官后,蔡京就将注意力放到那些主管关键部门的中低级文武官员身上。 蔡京首先点了开封府司录司的提举检校库杨文元的名:“司录司检校库上下,尤其不可怠慢!” 蔡京拱手对着福宁殿方向道:“官家圣德,德音宽宥汴京百姓,发仁心、开府库之钱,以赈济汴京贫民!” “而汴京城中,最易冻绥者,莫过于孤儿、老人!” “司录司检校库,肩负着为汴京孤儿托孤之重责!” “从今日开始,司录司检校库当日报汴京所辖孤儿情况,本府更将不时招问孤儿!” “若有一个,因司录司检校库不当,而有冻绥、饥寒之孤儿……” “检校库涉及之人有一个,杀一个!” 蔡京狰狞的看向杨文元:“汝知否?” 杨文元将幞头摘下来,对蔡京拱手道:“明府放心,若有一个孤儿,因司录司不当而受冻绥、饥饿,不劳明府,下官先斩怠吏,再自刎谢罪官家!” 蔡京点点头,他自然晓得,司录司检校库的那些骚操作。 过去,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现在,谁要是敢拦他的路,他就肯定让谁死全家! “左右巡狱院!左右军巡使!司录司各狱官!”蔡京扭头看向俗称的开封府三狱院的武官们。 “今冬开封府,将重检大狱……明春官家驾临开封府视政前,本府要狱中绝无大冤!” 那些武官正要拱手领命,就听着蔡京厉声警告:“还有,但凡犯人庾死狱中,本府拿尔等是问!” 在大宋,要在监狱搞死一个人是很简单的。 庾死是万能的借口! 毕竟,人被关久了,见不到太阳,在潮湿阴暗的环境里,自己得病而死很正常。 开封府过去每年庾死百人以上! 遇到那种不顾民生的官员,死上几百个也不夸张。 但现在不同! 天子御驾,开春就要驾临! 万一有刁民扶老携幼来告御状,偏偏官家还受理了,再万一查出点什么,怎么办? 翻案事小,让官家颜面无光事大! 君辱臣死! 武官们,自然知道事情重大,都拱手表态:“请明府放心,我等已经及时调整了狱中情况,准许了犯人家属每三日送饭送衣送药和探望……” “不够!”蔡京摆手道:“每天若无雨雪,开封府犯人,需有半个时辰出狱活动……” 蔡京太懂犯人为何生病了。 “若遇晴天,则需要一个时辰……” “这……”大家都有些迟疑了。 “本府会命铺兵前去各狱,协助尔等!”蔡京直接说道:“假使有犯人不幸病死,尔等要做好记录……不能给人抓到把柄!懂吗?” 众人对视一眼,拱手道:“末将等遵令!” “各架构官何在?”蔡京回到府衙主位,一拍惊堂木。 当即就有数位文官出列:“下官等在!” “尔等主管的汴京户籍、钱粮、账册可都清点过了?” “若是没有,本府可以派员替尔等分忧!” 这些人顿时冷汗淋漓,连忙齐声道:“不劳明府,下官等自会竭尽全力!” “明日之前,汴京城诸厢房中孤寡、贫弱之户的文字,定然上呈!” 他们就算今天晚上不睡觉,挑灯奋战,也会把那些藏在账册、文牍里的贫弱、孤寡户找出来。 因为他们知道,在天子将要驾临开封府的背景下。 像他们这些位卑职低的低级文官,是最容易被人取代,也最容易被人调走的。 他们想要留下来,只能靠着蔡京保护。 不然的话,都不要都堂,吏部一纸调令,他们就得乖乖滚蛋! “善!”蔡京抚掌而赞:“都下去做事吧!” “本府会仔细盯着的!” 这个冬天,蔡京打算一天休沐也不休。 开春之前,就要把汴京城打扫干净。 总之,天子驾临时的汴京,必须是干净的、正义的、光明的。 偶有小错可以,但大的纰漏绝对不能有。 尤其是像受托孤儿冻绥的事情,必须零容忍! 因为,天子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孤儿啊! 蔡京怀疑,他若驾临,肯定会第一时间查这些事情。 理由? 看到汴京新报那些报童了吗? 他们都是天子让探事司的人,从汴京城内外找到的无父无母的孩子。 其次,蔡京换位思考,感觉若他在天子的这个年纪,自然会和孤儿们共情。 特别是,那些受开封府托孤的孤儿! 这个事情一不小心,就是触怒龙颜,甚至获罪两宫,惊动朝野的大案! 因为,这就是政治! 托孤者不能善待孤儿,太敏感了! …… 于是,汴京城里,那些因为丧父,同时母亲也改嫁的孤儿们,忽然之间发现,那些过去吝啬的都不肯给钱,还要他们去哀求的官吏,现在忽然就变得通情达理了。 那些人甚至肯派人来帮他们卖炭、买米,还送衣服、被子。 更雇了妇人,每隔一天上门收衣服,轮着给他们送饭菜。 这些孩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知道,这个冬天,他们是可以远离饥寒了。 就连开封府的三院监狱里的犯人的待遇,也肉眼可见的提高了。 第三百章 天人感应和交趾入寇 元丰八年十二月已亥(十五)。 以新君即位,改元在即,仿嘉佑、治平故事,推恩宰执。 诏以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康国公韩绛,守司空。 银青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申国公吕公著,为金紫光禄大夫。 尚书左丞、门下侍郎章惇,尚书右丞张璪、门下侍郎司马光、同知枢密院事安焘等皆自通议大夫为正议大夫。 知枢密院事李清臣,自大中大夫为通议大夫。 故宰相、判泉州事兼福建路观察使、润国公蔡确;故知枢密院事、新判苏州韩缜,并自通议大夫为正议大夫。 这天,赵煦早起后,吃了早膳就在看着两宫送来让他看的永兴军、京兆、河南府的各地走马承受的报告。 “这么多地方,入冬后,就一直没有下雪啊!”赵煦将这些报告看完,感慨起来。 “大家,汴京城自从十二月初和上月末,下了几场小雪外,也一直没有雨雪……”石得一低声说着:“探事司言,汴京城内外,都有些风言风语……” “有人说,这是有奸臣在朝,也有人说,这是因为狱中有冤案!” 赵煦哼了一声,问道:“士大夫们说的吧?!” 石得一低下头去,不敢接话。 赵煦哼哼着,大宋的士大夫们啊! 他们自己早就把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当成了擦破股的纸,却总是想方设法的,要皇帝去相信。 他们也不想一想,真要按照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大宋每年献祭几个宰相给老天爷谢罪,恐怕都不够! 但是,一直不下雪,这事情确实有些棘手! 毕竟,民间的百姓们,会随着大范围的地区都不下雪,会越来越的怀疑,是不是真的朝中有奸臣?狱中有冤案? 赵煦敲了敲书案,就对石得一问道:“通见司那边,可有御史上书言此事?” 石得一答道:“奏知大家,正是有御史言及此事……两宫慈圣才特意命人将各地走马承受奏报取来……” “所以,太母、母后都担忧了起来?是吗?!” 石得一点点头。 赵煦呵呵的笑了笑,两宫确实是很容易被这样的事情吓到的。 毕竟,她们崇佛,尤其是向太后天天念佛,难免会信这些东西。 “去将御史上书副本取来!”赵煦吩咐道。 很快,一封誊录的副本,被送到了赵煦手上。 赵煦拿着,看了看抬头:“王觌啊!” “呵呵……” 于是,翻开奏疏,看向文字,和他想象中一样。 拿着董仲舒的理论,在那里吓唬人。 开头就是:臣伏见入冬以来,并无雨雪,亢阳为厉,被灾甚广,髃情嗷嗷云云。 标准的文臣士大夫恐吓皇帝太后的起手——你要信我,不信我,就要出问题了! 然后自然就是‘夫人之气,与天地阴阳之气,相为出入,来通往来者也’点名宗旨——现在天人不和啊! 为什么呢? 因为‘今庙堂之上,宰执七人,情志乖睽,谋略不一,无同心同德之节’——大臣立场不同,所以才导致的啊! 那怎么解决呢? 退阿谀、进忠良、通雍蔽、去疑贰! 只要这么做了,那么就一定会‘和气之应,将不旋日而至’! 一篇标准的士大夫文章。 完全政治正确的奏疏。 但……屁用没有! 赵煦对此评价:“还不如当年郑侠呢!” “郑侠起码还敢说:十日不雨,乞斩臣宣德门外!” 石得一听着,低下头去,不敢接话。 “子不语怪力乱神!”赵煦说道:“这位御史,到底有没有认真读过圣人之言?” “他的进士是怎么考的?” 话虽如此,赵煦其实明白,这个事情真的得想个办法处理。 不然的话,搞不好现在平稳的朝政,就要平地起波澜了。 比如说,万一韩绛承受不住压力,主动请辞——他已经差不多功成名就,可以完美的带着荣耀退场了。 这可不行! 韩绛起码还得在都堂上待個一年,让元丰、元祐平稳过渡。 所以…… 赵煦低声说道:“得想个办法转移朝野视线……” “最好是交趾人,快点行动起来!” 他在心里面,默默算了算时间,交趾人该动手了啊! 为什么,还没有接到广西经略司的报告? 难不成交趾人学乖了? 不可能! 赵煦想着,那个叫杨景文的交趾副使,再考虑到,交趾人到现在都还没有遣使入京朝贺他这个宗主国的天子登位。 甚至连贺新年正旦的准备动作也没有。 所以…… “让子弹飞一会吧!” “交趾人应该也就这几天的事情了!” …… 遥远的南方,广南西路,归化州。 已经六十岁的大宋左监门卫大将军、知归化州,侬智会站在了勿阳洞的山岗上。 他的儿子、侄子和女儿,簇拥着他。 他是在两个月前,才刚刚以圣旨回到故地的。 作为侬智高的弟弟,他在大宋这边其实很尴尬,备受歧视。 去年,也就是元丰七年,明明是交趾侵犯大宋之地,他受命镇守的归化州,勿阳、勿恶等洞。 结果,右江的广西经略使熊本,却在派了人呵斥了交趾人,逼迫交趾退兵后,反手将他和他的儿子,押到了邕州,理由是——交趾人深恨他,他继续留在归化州,恐怕会引发交趾人持续入寇,为了两国和平,熊本命他留在邕州,以免引发战争! 然后…… 熊本就从桂州派了一个不知所谓的武臣去和交趾人交涉。 那个叫成卓的混蛋,根本没有问过他,更是没有问过归化州、归顺州的百姓到底愿不愿意做交趾人,就空口白牙的将八隘之外,各洞百姓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居住的保乐、练、苗、丁、放、近六县和宿、桑二峒共八处土地割给交趾! 此事,让侬智会吐血,却又无能为力! 幸好,当今天子圣明! 即位之后,就知道他的忠心和对大宋的忠诚! 于是,遣使来邕州,以圣旨准他归乡,依旧知归化州,并将他从右千牛卫将军,擢为左监门卫大将军,命其子侬进安以供备库副使为知勿阳洞事。 同时,圣旨以‘成卓违法割地’将之贬去了南平军,近乎一撸到底。 这让侬智会精神为之一振。 心中也燃起了激情。 因为,他知道,在遥远的汴京城里,有人支持他。 于是,自从回乡以来,就一直整军备战。 各洞子民,也都纷纷听从他的号召,为收复失地,也为了报仇雪恨而积极演武。 “杨寿文,前年已死,他的儿子杨景通与吾等有世仇、血仇!” “杨景通若知老夫归来,必然来犯!” “叫各洞都留神提防,一旦有事,立刻上报,老夫将亲自去邕州求援!” 他有天子圣旨亲自调回归化州,命他守备乡土的诏命。 就不信右江的大宋文臣们敢不派援兵! “诺!”他的子侄、旧部纷纷轰然应诺。 “另外,那个天子发落来的内臣,如今怎么样了?”侬智会问道。 “上禀父帅,儿将他安置在交趾杨氏入寇的必经之地——勾难隘!若交趾入寇,他首当其冲!” “为防其逃跑,儿派了十几个人日夜盯着他!” “好!”侬智会抚掌。 天子圣旨确实没有说过要怎么处置那个人。 可有天子密探,悄悄的和他传了口谕——此人,要放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建功立业! 侬智会一听,这不就是西汉武帝,将一个不听话的儒生打发去匈奴最有可能入寇的地方的招数吗? 于是,心领神会。 …… 张巽紧了紧自己的公服,广南的冬天,并不算太寒冷。 可他依旧无法适应。 “阿父……阿父……” “快快和太皇太后求情,将我召回汴京吧!”他在心中祈祷着。 这鬼地方,他受够了! 山路崎岖,除了密林就是石头。就连食盐都很紧缺! 他想念汴京,想念皇城。 可是,他的养父却和死了一样,对他写的书信,没有任何回应。 那些他曾经熟悉的大貂铛们,也没有人回过他一个字。 他就像被抛弃在这遥远的广南,这甚至都不算大宋疆土,只是羁縻之地的荒山野岭。 每天看到的、见到的,都是连正韵都不会的土人。 吃的、用的也只是土人的那些东西。 他根本无法适应,每天都只能硬着头皮吃下那些看着就没有食欲的东西。 想着这些,张巽就再次提笔,准备继续给他的养父张茂则还有他认识的那几位大貂铛写信。 手中的笔,刚刚提起来。 门外忽然传来异响,张巽听到声音,推开门一看。 就看到了十几个拿着刀牌的男子,正慢慢靠近了他住的官廨。 那些人看到只有张巽一个人走出门,一个个都狞笑起来。 张巽看着他们的装扮,咽了咽口水。 正打算高呼,一支利箭就从远方射中了他喉咙! 他捂住中箭的地方,不敢相信的栽倒下去。 而射箭之人,则从山峦之后,露出身影。 “哼!” “一个宋狗在这里?” 他走上来,踢了踢在挣扎的张巽,看着他的紫色公服,感觉有些奇怪,于是让人上前,将张巽的衣服拔下来。 于是他们看到了一块精美的玉佩。 玉佩上有着文字。 同时,进屋子去搜的人,也找到了许多书信。 当这些东西,都被送到了,正在率部跨过边境,从八隘进入归化州的交趾驸马、知广源郡杨景通手里。 杨景通看完,吓了一大跳。 “你们杀了一个宋人的入内内侍省都知的养子?” “宋人入内内侍省都知的养子,怎么会跑到勿阳洞?” 他根本不敢相信! “会不会是假冒的?”杨景通问道。 他是真的怕了,怕宋人皇帝雷霆大怒,和当年一样兴兵讨伐! 当年的那一战,可是将交趾人打疼了。 富良江以北,全部丧失。 太子洪真、王子昭文全部战死! 宋军的神臂弓射出的箭雨,让人胆寒! “应该不是!”曾出使宋国,担任副使的杨景文检查了一番那些找到的书信和信物后道:“而且,此人书信提及的人和职务,我在汴京也曾有所耳闻!” “这可如何是好?”杨景通有些想打退堂鼓了。 “要不,咱们换个时间再来?” “若是就此退兵,我恐军心动摇!”杨景文鼓励着他的堂兄:“兄长,事已至此,只能一条道走到底了!” “若是退缩,不仅军心动摇,也无济于事!” “为今之计,只有将附近的所有知情人,统统斩尽杀绝!” “如此,若汴京问罪,才有可能混淆视听!” 杨景通想了想,觉得也是。 现在只能是快刀斩乱麻,然后,就说那个人是兵荒马乱失踪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第三百零一章 侬智会:一拍两散 在勿阳洞的侬智会很快就得到了交趾入寇的消息。 他非但没有任何惊慌,反而欣喜若狂。 立刻就开始写奏疏,上报汴京! 这可是他等了很久的机会! 也是他期待已久的事情。 更是,他和他的族人们梦寐以求的机会! 夺回祖先神灵们的故地,甚至夺回广源州! 他知道,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的机会了! 所以,侬智会也不管不顾了。 他决定,将一个被交趾还有各洞洞主一直隐瞒的真相,上报汴京! 侬智会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大宋君臣,都觉得我归化州、归顺州还有广源州等地,都是不毛之地、障热之地。 那么,我就自爆! 将交趾人为何死也要夺回广源等地,而他们为何又要和交趾死磕到底的原因,全盘托出! 侬智会是想的清楚的。 大南国,已经是不可能再出现了。 大宋、交趾甚至大理国都会合力锤死大南国。 而,单靠侬家和其他各洞的力量,无法和交趾人抗衡,也无法夺回故地。 而侬家和交趾有血海深仇! 现在,广源州被交趾占了,那里埋藏的宝贝,侬家怎么都不可能得到。 既然如此,一拍两散,大家都别玩了。 老夫上禀天子,将广源州的宝库公布天下! “哼!” “我侬家得不到,你交趾李家、广源杨家、刘家也休想沾染!” 于是,写完奏疏,侬智会立刻找到了汴京派来的密探,将奏疏交给他——经过去年的事情后,侬智会已经信不过邕州的文官了。 此外,侬智会知道,这些天子密探有权利直接向汴京发急脚马递——在广南西路,他们可能慢一些,可一旦出了广南西路,几乎可以一日三百里,向汴京急报。 这样,最多十天,汴京天子就回得到他的奏疏! 做出反应,下达诏书给邕州,也就是十天。 如此,在正月,他就可以得到来自邕州的援兵了。 而他自爆了广源州的宝库,只要汴京城的君臣们动心。 明年春天,他就可以看到来自汴京的精锐了! …… 归化州的侬智会正在写奏疏的时候。 福宁殿中,赵煦正准备带着人去保慈宫,安抚两宫,稳住两宫。 这个时候,狄咏却来到了福宁殿,他手中还拿着一封奏疏:“陛下,河北宋宣庆奏报!” 赵煦接过来,拆开一看,是宋用臣报告,他已经在大名府正式就任了‘都大河北、京东桥道修葺使’,并已经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清淤青壮们。 赵煦看完就笑了起来,宋用臣在十日前上奏,因为黄河封冻,气温不断降低等缘故,今年清淤已经停止。 同时上奏了本年清淤的各项开支概略,以及工程结果。 总的来说,做的还可以。 累计清理了四处主要河湾和七八处河道平缓处淤积的泥沙,运出去的泥沙,以百万石计。 这些泥沙,统一按照大宋过去冬日汴河清淤的办法进行处理。 在清淤的过程中,就已经有着附近民窑的窑主以及来自汴京的官窑官员,在现场带着人,将适合烧制瓷器的黏土挑走了。 这些可都是钱呢! 剩下的泥沙,则有着附近百姓——主要是形势户们,带着人处理。 黄河清淤,对国家来说是大工程。 可对形势户而言,却是好机会! 只要将淤积的泥沙之中那些肉眼可见的河沙去除,剩下的淤泥就是最好的堆肥原料! 而清淤工程营地里,每日人畜生产的粪便,则是最好的堆肥肥料。 于是,在黄河堤岸下,一座座堆肥的土堆拔地而起,最高的甚至已经能和堤坝平齐! 根据宋用臣的报告——沿河两岸堤坝之下,延绵数十里,皆堆土如林。 自然,这些东西,都是要交钱的。 宋用臣靠着卖黏土和淤泥还有人畜粪便,多少给赵煦回了一口血。 虽然不多,也就三万贯左右。 可是如此一来,那些清淤青壮,就没有事情做,他们要面临失业和饥寒! 作为立志于成为明君的君主。 赵煦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几万名怀揣着发财梦的百姓,在这严寒的冬季,衣食无着。 于是,赵煦给了宋用臣一個新差遣——都大河北、京东桥道修葺使。 让他继续率领那几万青壮去修葺河北、京东的主要道路、桥梁。 为明年开春后,宋辽贸易打好交通基础。 这个时候,你可能就要问了——这些青壮,他们已经赚到不少钱了,应该够他们撑过冬天,等到开春了吧?他们有了钱,会继续工作吗? 这样想的人,肯定是不懂,那些会千里迢迢的跑去登州、莱州发财的人会是什么人? 看过水浒传的,就肯定会知道:他们是江湖好汉,是有活力的社会人士。 讲究的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这种人兜里只要有钱,就和身上爬满了虫子一样难受!恨不得立刻花掉! 所以,赵煦早早的就给宋用臣送去了大量酒曲。 让他得以在治河工地附近,就地酿酒,然后高价卖给那些人。 仅此一项,就回笼资金超过二十万贯! 此外,这些家伙衣食足了,自然思那啥。 所以,工地所在,勾栏随之而来。 另外,赵煦还让宋用臣在工地里,售卖汴京裁造院的女工用吉贝布制作的冬衣。 结果卖出去上万件棉衣! 在汴京城都很难卖动的高价棉衣,在河北的治河工地上,却卖到脱销! 毕竟,好汉们从来不怕东西贵,只怕自己兜里没钱! 这些七七八八的办法用下去。 赵煦成功的,回笼了一半以上的清淤资金。 再算上这些人在勾栏里的消费,在周围市集、商贩手里的购物行为。 大部分人,基本把他们的工钱花光了。 有些人甚至已经倒欠了赵煦一大笔钱! 是的! 赵煦很贴心的让宋用臣在工地上,给青壮们放贷! 利息嘛,当然是法定的两成! 在如今这个时代,简直就是良心贷款! 据不完全统计,现在起码有三四千人,借了赵煦的钱。 所以,这几千人等于是一个冬天打了白工,还倒欠了一屁股帐。 在大宋,欠官府的钱,是别想跑的。 只能乖乖还债! 怎么还? 当然是继续给赵官家干活啦! 这不,赵煦就无比体贴的继续向他们提供了工作机会,让他们可以靠着自己的努力来还债。 顺便说一句哈。 河北的清淤工程,赵煦把今年太医局新从天下州郡招募的那两三百个学生,分作三批,轮流派去河北,以驻泊习医医官的名义,派过去练手。 换而言之,这些江湖好汉,还是未来太医官们的练手对象。 七八万青壮民夫,每天各种伤寒感冒加上各种各样的大小伤患。 海量的病例,足以让这些年轻人迅速成长起来。 而,这些习医学生们诊治病人,给药施针,自然也是要钱的。 总之,在赵煦的这些操作下,根据宋用臣报告,那些人在知晓,朝廷会继续雇他们修路修桥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喜极而泣,面南而拜’。 果然,个个都是忠臣孝子啊! 赵煦将宋用臣的奏报收起来,对狄咏道:“卿派人去告知宋用臣……” “不要怕花钱!大不了,让汴京酒曲院多送些酒曲,让裁造院多送些棉衣去!” 对于好汉们,赵煦主打的就是一个——工地赚钱工地花,一个铜板也别想带回家! 他们不消费,赵煦怎么继续大兴土木啊? 当然了,赵煦是很良心的。 只要肯给他干活,那么,保证他们衣食无忧! 甚至,可以准许他们明年再在登莱淘金一年,让他们有机会发财——当然,淘金这种事情,是要看努力和实力的。 假如给了一整年时间,他们还是发不了财。 那他们就得好好想想,找找自己的原因,这一年里到底有没有认真淘金?为什么别人能淘到黄金,而他们不能? 第三百零二章 猛踩油门 赵煦带着人来到保慈宫的时候,两宫正在长吁短叹着。 一直不下雪,给她们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娘娘,要不,遣髃臣去北郊祭天祈雪如何?”向太后提议着。 太皇太后颔首:“也只能这样了!” “若到正月还不下雪,那么,老身和官家,恐怕也都得去祈雪才行!” 在大宋就是这样的。 老天爷不下雨/下太多雨,没有出太阳/一直出太阳,下雪了/不下雪。 都得派宰执去北郊祷告天地,宰执若不行,就得天子亲自出马,诚心诚意的祷告。 这是时代决定的。 虽然士大夫们,都已经将汉唐儒生的经义注疏,统统批的一文不值。 可民间百姓依旧是相信的。 所以,才会有这些操作。 先派宰执祈雪,若是下了,自然万事大吉,若没有那也可以拖时间,拖个十天半月,皇帝再出马基本就万无一失了。 如此,基本就可以维护皇帝的神圣性,忽悠住下面的老百姓。 至于你要问:要是皇帝去祈雪/求雨也不成呢? 百年一遇的大灾,你都碰到了,自认倒霉,乖乖下罪己诏吧! 两宫担心的也是这个! 官家新即位,若头一年就遇到不下雪,影响太坏了。 搞不好,下面的百姓会觉得,今年不下雪,是因为两宫听政,阴气干扰了阳气! 于是,心事重重。 赵煦到的时候,才勉强挤出些笑容来。 “太母、母后,可是在忧心久不下雪?”赵煦请了安后,就熟练的坐到两宫中间,问道。 “唉!”太皇太后叹息一声,道:“官家也看了地方上走马承受的奏疏了吧……” “永兴军、京兆府、河南府还有开封府,十二月以来就没有下过什么雪……” “朝野议论纷纷呀!” 赵煦点头,答道:“孙臣也因此忧心啊!” “这上苍示警,恐怕有因……” 士大夫们不是想让他相信天人感应吗? 赵煦表示:朕现在信了! 这种事情辩经是没有意义的。、 这既是因为两宫都是迷信的人,也是因为士大夫们其实根本不信董仲舒的天人感应。 赵煦根本做不到,既能说服两宫,也能让士大夫们闭嘴。 索性,打开思路——朕信了! 朕不仅仅信了,而且朕还大做文章。 “太母、母后,孙臣以为,天不降雪,恐怕和狱中有冤情相关……” “不如下诏永兴军等地,命各路提刑官和州郡判官们,清查各地刑狱,审结积案,力图狱空!” “至于京师,更当重视,不止要令开封府督促有司,催结陈年积案,更当审查三院,看看有无冤案……” 两宫都是点头,她们也是这个想法。 甭管大臣们说的有没有道理,现在,明摆着老天爷不下雪。 在迷信的两宫眼中,这是老天爷在示警啊。 为什么示警? 要么有冤案,而且是涉及了大范围的冤案。 要么就是朝中宰执里有奸臣! 两宫当然不肯承认,朝中有奸臣。 因为,这些宰执,要么是先帝留下的辅臣,要么就是两宫自己任命的宰执。 若这些人里有奸臣,那就要么是先帝用人不当,要么就是两宫自己识人不明。 这……对现在的两宫都是不可接受的。 前者向太后不同意,后者太皇太后不愿意认。 所以,就只能是有冤案了。 赵煦则趁机,悄咪咪的先烧個冷灶,假装担忧的说道:“太母、母后、孙臣这心里面,不知道为何还是忧虑啊!” “若这上苍示警,不止冤案,更有可能是兵祸该当如何啊!” 两宫顿时也紧张起来。 “兵祸?此事何解?”向太后连忙问道。 赵煦叹息着,道:“孙臣听说,当年,西贼元昊反叛之前,大宋也有天灾!” “孙臣在集英殿,先生们曾说过,要编纂一部《三朝宝训》,以仁庙、英庙及皇考宝训,教授于孙臣……” “孙臣这些日子来,在福宁殿中,命人取崇文院中仁庙种种宝训、德音以自省……” “无意中,知晓了仁庙宝元元年,西贼元昊反叛前,时任同知礼院宋祁之上书……” “宋祁彼时,也如今日之御史一般,上书劝谏,言及近年天灾频发,恐是上苍示警,请仁庙修身之章……” 赵煦说着就从怀中取出了那封崇文院里秘藏的宋祁奏疏副本,递给两宫:“太母、母后都可以看看……”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赵煦叹息着:“旬月以来,灾异不断……十月暴雨,大名府传警……今又有永兴、京兆、河南、开封等不雪……” “孙臣,这心中实在担心,将有兵戈起,黎庶伤!” 两宫听着赵煦的话,再看着手里那封仁庙时代的奏疏。 心也跟着砰砰砰的跳起来。 宝元元年,元昊反叛,旋即就是兵戈连连啊!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大宋接连败绩,汴京城中几乎家家缟素。 “怎会如此?”太皇太后首先乱了阵脚,被吓到了。 “西贼如今不是很恭顺吗?”向太后说道。 “母后,当初元昊反叛前,也没有人知道他会反叛啊!” “宝元元年,元昊还曾遣使朝贡呢!” “何况,也未必是西贼……” “不瞒太母、母后……孙臣这些日子来,总是常常夜半惊醒……非常不安……” “六哥怎不和我说?”向太后立刻抓住赵煦的手。 “儿岂敢令母后忧心?” “若非今日有大臣言及于此,儿也不愿意说这些事情……” 两宫看着赵煦满脸真诚的神色,还有眼中的不安,也都是叹了口气。 “若果然如此,如何是好?”太皇太后叹道。 “只能整军备战了!”赵煦说道。 他看着太皇太后,轻声道:“太母,孙臣所忧心者,倒并非是西贼……” “我朝与西贼边界,沿边大臣皆上奏曰:城防坚固,军心可用,即使西贼来犯,也可从容应对……” “北虏如今与我朝友好,也不大可能入寇……” “孙臣忧心的,是再出一个元昊!” “若再出一个元昊,国家从此多事!” 两宫顿时被赵煦的话都吓得起了应激。 一个西贼,就已经让大宋三代人不得安生了。 再来一个西贼? 太可怕了! 不过,两宫仔细想想,觉得可能是官家(六哥)自己吓自己。 毕竟,大宋周边,就那么几个接壤的国家。 北虏、西贼抛开不谈。 就只有大理、交趾、吐蕃和大宋有陆路接壤。 大理国,已经隐身好久了,不像个会搞事的。 剩下的交趾,也被先帝打服了。 难不成是吐蕃? 两宫想着,都忧心忡忡。 她们读过史书,自然知道大唐的时候,吐蕃有多么强大! 唐末吐蕃衰落,才渐渐失去了危险,可谁也不知道那雪山之上的情况。 万一,雪山上的吐蕃人,再次完成了统一,然后沿着青唐直下。 这大宋边防,是真的又要多一劲敌! 于是,两宫都同意了赵煦的提议。 先在汴京,整军备战,提前准备好一支可以在紧急情况下救火的大军! 这叫有备无患。 也是两宫会做的事情——深居深宫的太皇太后、皇太后,本来就不太懂什么经济财政。 在她们眼中,花点钱不算什么! 哪怕最后证明,这钱打了水漂也无所谓。 只要心安,只求心安就好了! 只是,从什么地方抽调这样一支可以随时响应四方有变的军队呢? 这就让两宫都有些举棋不定了。 须知,汴京的禁军,现在已经抽调的差不多了。 殿前司、侍卫亲军、马步军,曾经环绕汴京内外的军营,现在都已经空掉了。 这些禁军,在宋夏战争后,就陆续被调去西北沿边,从此不再回来。 如今的汴京禁军,其实已经很空虚。 三衙加起来,算上开封府的兵马,只有三万上下。 这也是王安石在京畿搞保甲法的原因——京师空虚,万一有变,北虏或者什么人长驱直入,勤王大军一时难以赶到,那就完犊子了。 但,随着韩绛上台,渐渐罢废了除了沿边、河北、河东的保甲法后,过几年汴京城连保甲民兵都没有几个可用了。 赵煦看着两宫的样子,轻声建议:“太母、母后,不如以诏旨,从河北抽调一万驻泊禁军回京……” “同时,从汴京的禁军之中,选出曾在沿边更戍的指挥十个,交于大将整军、修武,以备不时之需……” “如此有五千久经阵战之师在手,即使忽然有警,也不至于被贼寇打个措手不及!” 太皇太后听完,问道:“河北抽调了一万禁军,万一河北有事……” 赵煦笑道:“不会的!” “北虏如今之主,有求于我朝,何况北虏皇太孙和孙臣还是‘知己同学’,已经多次互赠文章、笔记了!” “由此可见,北虏主及其皇太孙,该是守礼之人,不会贸然与我朝交恶……既然北虏无信,在京的禁军也可以立刻驰援……” 两宫终于被说服,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对视一眼后,就对赵煦道:“还是官家想的周到!” 向太后跟着道:“六哥果然是聪俊之君!” 第三百零三章 赵煦:皆在我瓮中 “娘娘,如此一来抽调的禁军,就得选派一位忠贞、任事的大臣去亲自整军才行!”向太后看向太皇太后说道。 军队的事情,她不太懂。 在这方面,太皇太后才是权威! 向家,终究不如高、曹两家,世代将门,对武臣极为了解。 太皇太后点点头,然后思虑一番。 “燕达、苗授皆正任武臣,更是殿帅,不适合直接领兵!” “如今京城之中,有资格,能统兵者,恐怕只有武信军留后李宪了!” “可李宪乃是内臣,内臣不可直接于京城统兵!” 唐代北衙的教训,太深刻了。 所以,内臣们只要回京,就会剥夺一切军权。 大臣和皇室都绝不会容许有内臣在汴京城掌握一支武装力量。 而排除掉这三个合适的高级武臣以后,汴京城剩下的人,就都是些中生代的年轻武臣了。 从这些人里,要选一个信得过的,能力也靠谱,同时能被朝臣接受,不至于被枢密院驳回的人选,有些难度。 因为,这些人信得过的,能力就欠缺了。 能力和信任都满足的,枢密院就会驳回! 最典型的,就是苗授之子苗履——岂有父子同朝掌兵者? 想都不用想,苗履肯定会被枢密院驳回任命。 忽然,太皇太后想起了一个人。 她看向赵煦,问道:“官家,可否从官家身边调一位武臣,来充任这一支禁军的整军使?” 赵煦问道:“不知道太母想要谁?” 太皇太后说道:“狄咏!” 只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 狄咏是天子近臣,皇室肯定信任,他在沿边当过提举保甲,资序也合适,作为狄青之子,他的统兵能力应该也不错。 赵煦微笑着回答:“太母做主便是了!” 此事,一直在赵煦的算计范围。 只要两宫答应抽调十個在沿边轮戍过的禁军精锐指挥,组成大宋的中央战略预备队。 那么,无论两宫怎么选,她们选的都只会是赵煦的忠臣! 原因很简单——现在朝中和边塞,战功赫赫的大将以及文官帅臣,都是赵煦的父皇提拔、任命的。 而且大部分人,早已经见过了赵煦。 不信的话,可以数一数。 熙河路的赵卨,赵煦直接任命的,鄜延路的刘昌祚,是赵煦顶着御史文官的压力,让他以武臣的身份,为一路经略使,泾原路的章楶,赵煦特旨提拔起来的。 权发遣熙州的游师雄、知洮州的苗履、熙河路兵马钤辖王文郁、知兰州的李浩、阿克密…… 泾原路的彭孙、姚兕、姚麟…… 还有河东的吕惠卿及其帐下大将们…… 沿边各路,唯一不是赵煦直接任命、提拔的人,就只有新知庆州、权发遣环庆路经略使范纯粹。 可是,范纯粹的哥哥范纯仁,是赵煦的老师。 至于你要问,现在朝中或者其他地方文臣里,还有没有可以带兵的文官士大夫? 自然是有的! 都堂执政章惇……京东路的熊本……还有在泸州的王光祖…… 都是能带兵知兵的。 但他们是谁的人? 还不是赵煦的?! 所以…… 选吧,选吧! 只要两宫是在正常程序下,选拔大将或者文臣去充任这支中央战略预备机动部队的指挥官。 那么就一定会选中赵煦的人。 其实两宫也差不多知道这些事情了。 向太后是高兴还来不及——军心归附,我儿必可为圣君。 太皇太后则只能接受现实。 甚至得配合着演戏,在赵煦面前表现出豁达、慈祥的样子。 她已经被文臣和高家人绑架了。 她或许自己感知不到这些,可她的行为却证明了这个事实。 这一点,赵煦心知肚明。 当然了,赵煦不会拆穿。 他会继续扮演他的孝顺孙子的角色。 毕竟,他还得让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帮着他去处理那些琐碎的国事。 太皇太后看着赵煦的样子,慈祥的摸了摸他的头,然后问道:“官家,既然抽调了禁军,委任了指挥使……依制,是该给这支禁军一个名目了!” 赵煦点点头:“太母圣明!” “那官家给这支禁军,赐个军名吧!” 大宋禁军的名目五花八门,编制更是七零八落。 在熙宁以前,禁军们经常是东边几个指挥,西边几个指挥,京城几个指挥。 遇到战事,由朝堂委派文臣或者武将统帅。 而统帅的部队,经常来自乱七八糟的各种禁军军种。 一支不过万人的部队,混编了十几个不同军镇的禁军是很常见的事情。 所以,兵不知将,将不知兵。 将兵法改革后,才总算理顺了这个关系。 赵煦当然不会,也不想再给大宋禁军的架构增加一个新的冗余、无用的编制。 于是,道:“太母,孙臣听说,皇考以将兵法,革新军制,孙臣想着这支新禁军,也用将兵法的名目吧!” “嗯!”太皇太后点点头,然后问道:“官家的意思是?” “狄咏是孙臣身边的人,也是御龙骨朵直的指挥……” “所以,他是代表孙臣去整军的……” “不如,就赐此军为:御龙第一将!” 满编十个指挥,五千人! 刚好符合将兵法中,将一级作战单位的要求。 同时,御龙第一将的名头,也可以算是赵煦打算重建大宋中央禁军的第一步尝试——过去的中央禁军,不止人员被抽调的七七八八,编制什么的也被拆的差不多了。 偌大汴京城,现在最多有两万正规禁军,算上开封府的铺兵还有皇城里那些根本不能打的花架子亲事官、亲从官,汴京城的守卫力量不过三万! 这让人很没有安全感,也没有容错空间。 重建一支强大的,拥有战斗力的中央军,是赵煦在此生必须完成的事情! 上上辈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想法了。 奈何不知从何入手,也不知该从那里开始。 但现在,赵煦经过在现代的留学后,就已经知道他该如何重建一支足以威慑四方的中央禁军。 正好,如今碰到了机会,是可以尝试了。 太皇太后听着,笑了起来,她认真的看着赵煦,道:“就依官家的吧!” 她说完这句话,多少有些落寞。 这个孙子太优秀了。 所以,她已经知道,以后每过一天,就意味着她能掌权的日子又少了一天。 这让她多多少少有些不舍。 可事情就是这样的,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 “幸好……这个孩子孝顺!” “老身百年之后,也可以托这个孩子的福,在青史之上有一个好评价!” 这样想着,太皇太后心里面才舒服了起来。 第三百零四章 狄咏:臣愿为陛下效死尽忠 赵煦回到福宁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福宁殿的长明灯,也已经全部点燃。 通红的炭火和橘红的烛光,互相映照,让福宁殿变得暖和且明亮。 赵煦走入寝殿,让冯景屏退左右女官。 然后,他就和冯景吩咐:“去通见司,让狄咏来见我!” “是……” 冯景恭身退下去。 赵煦则看向了从保慈宫到福宁殿,一路簇拥着他回来的石得一:“石得一,让探事司从今天开始,全面搜集汴京城内外,百姓和士林两个方面的舆论!” “重点关注瓦子、勾栏还有太学学生们……” “每天晚上,都给我编一份当日舆情简报。” “臣遵旨!”石得一恭身领命。 “嗯!”赵煦点点头,他是很清楚的,汴京城的舆论引爆点,就是那三个地方。 只要控制和引导好这三个地方的舆论,那么,基本上也就可以左右汴京城的舆论。 再加上有着汴京新报,引导、鼓吹并制造舆论声量。 基本上,就可以主宰汴京舆论场了。 在大宋这样的士大夫文官为基础的社会,舆论就是裹胁士大夫们最好的武器。 因为,士大夫们要脸! 石得一慢慢抬头,请示着:“大家,这样一来,探事司的人手,恐怕就不太够了……” “经费,恐怕也有些捉襟见肘!” 自赵煦即位以来,探事司的工作压力大增。 又要监视、搜集汴京舆论,又要每天统计汴京城主要商品的物价,还派了许多人出京,去沿边、熙河、广南西路等地。 而探事司的逻卒们,和大宋禁军一样。 想要让他们办事?可以! 但得加钱! 不加钱,他们就会敷衍,就会磨磨蹭蹭。 所以,逻卒们在正常的俸禄外,还因为负责的事情不同,有了各种各样的贴职钱。 于是,花钱如流水。 探事司过去的小金库,迅速枯竭。 现在已经是难以为继了! 毕竟,皇城司的拨款,还是那么多。 赵煦听着,笑了起来:“此事好办!“ “我写個手诏给童贯,让童贯把汴京新报的收益,每月输一半给探事司!” 石得一顿时欣喜不已。 在大宋,不管做什么,有钱就好办事。 而汴京新报,现在可是赚的盆满钵满。 探事司的逻卒们,都看的眼红了。 赵煦却道:“既然有了钱,那就要好好做事!” “另外……”赵煦看着石得一:“朕过些时日,会命刘惟简,带人入驻探事司……” 石得一连忙恭身:“臣谨遵旨意!” 赵煦笑着说:“放心,刘惟简去探事司,不是为了分你的权,他和他的人,也不得干涉探事司的正常运转以及人事……” “那……” “刘惟简是去管账的!”赵煦说道:“就像专勾司那样……只审查俸禄、支出,并负责驳回不合理的开支……” 一个印把子,一个钱袋子。 就是控制官僚系统的最好利器。 情报机构,也是官僚系统的组成部分,自然也会同样受到控制。 而专勾司,则是赵煦的父皇的杰作。 元丰二年,首先建立诸军专勾司,专门审查在京禁军的俸禄、赏赐发放情况,检核人数,检点条例,如有不当,既行驳回。 自那以后,在京禁军的赏赐、俸钱就需要先通过专勾司检核,然后行文太府寺,再由太府寺指定时间,从指定的官仓拨付相关钱粮、俸禄、绢布,然后领取俸禄的人,还需要持券历领取。 元丰三年,在诸军专勾司基础上,建立了诸司专勾司。 上至宰执,下至开封府的胥吏,以及皇城诸司、内臣、女官的俸禄、赏赐,从此都需要经过诸司专勾司的审核。 赵煦知道,这个制度一直延续到南宋灭亡。 因为要避完颜构的构字,所以诸司专勾司后来更名诸司审计司。 石得一深深低头。 赵煦看着他的样子,笑了一声:“放心!我是信得过都知的!” “只是信不过下面的人,而且这也是为了子孙计议!” “防止将来探事司势大难制,遗祸子孙!” 特务机关一旦独走,那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赵煦在现代,听说过无数特务机构独走,引发的种种故事。 所以,趁着探事司还没有起势,先加以制衡、控制,是必要的预防。 石得一赶紧表态:“大家圣意,谋及子孙,臣钦佩不已,唯恭从之……” 赵煦笑了笑,然后就问起了石得一的个人情况。 “我今年圣节,特旨命都知,选养子于膝下教导,如今可选好了?” 石得一听到赵煦关心起这个事情,连忙说道:“臣蒙大家恩典,特旨推恩,许臣从内侍省选一幼童为养子……臣恭奉旨意,今已选得一幼童,暂养内侍省中,习宫廷礼仪以及诸般技艺……” 说着,石得一就笑起来:“老臣老矣,不知还能服侍大家几年……待老臣朽后,希望这个孩子,可以代替老臣继续侍奉大家……” 赵煦点头说道:“卿之子,必是忠良!” 这就是承诺了。 将来,他的养子,将得到恩荫。 既然养子都能有恩荫了,那么他本人,自然是该有的都会有。 谥号、追赠、神道碑…… 这也是内臣们的最高追求! 他们的身体虽然不完整,可他们努力的想向世人证明,他们的精神和灵魂是完整的。 石得一自然是连连谢恩。 这个时候,帷幕外,传来了狄咏的声音:“臣咏奉诏来见!恭问陛下圣躬安康!” “朕躬安!”赵煦挥手示意石得一起来。 然后领着这个感动不已的内臣,走出帷幕,来到殿上。 召见狄咏,就不需要避人了。 免得传出去,有人胡思乱想,也免得让两宫多想。 “给狄卿赐座!”赵煦对冯景吩咐一声,就坐到了坐褥上。 冯景则将一张椅子,搬到了狄青身后。 君臣两人,此刻其实是面对而坐。 皇帝不再高高在上,端坐在殿上御座,让大臣们连脸都看不到。 而这其实才是大宋立国以后,君臣相处、议事的常态。 像现在的紫宸殿、垂拱殿听政,帝、后高坐,群臣在殿上,排着队奏事、公开议论朝政,反而是特殊情况下的产物。 这是因为赵煦年纪小,只能让两宫听政。 偏偏他虽然小,但太聪明,也能处理政务。 所以,无论是两宫,还是宰执,都不敢授人以柄,私下商议国事。 所以才会出现,现在的情况。 不然,按照传统,一般正殿听政和所谓的百官大起居、朔、望朝参一样,都是礼仪性质的。 像赵煦上上辈子亲政后,正殿听政,其实就是坐一坐,然后就宣布退朝。 然后换上便服,在正殿后的小殿,或者干脆在福宁殿里,拉几个宰执,带上几个信得过的近臣,君臣圈一个小圈子,就把事情定了。 狄咏坐下来,看着和他面对面而坐的官家,多少有些拘谨。 赵煦见了,就道:“卿不必拘谨!” “祖宗以来,君臣议事都是这样的!” 狄咏这才坐好,然后恭恭敬敬的问道:“未知陛下夜招臣入殿,可有圣命?” 说着他的眼中,放出光来,有些跃跃欲试。 “朕今日在保慈宫,与两宫商议过了……”赵煦说道:“自上月月末以来,汴京无雪,而永兴军、河南府京畿各地,都上报说,入冬以来就鲜有雨雪……” “上苍示警,不可不重!” 狄咏听着,连忙低下头去。 “朕也内心多有不安,恐此乃兵祸之兆也!” “于是,告两宫慈圣,得慈圣之允,意从在京禁军之中抽调十个曾在沿边各路轮戍的指挥,组成御龙第一将,以备非常之事!” 狄咏抬起头来,看向赵煦,眼中有着期待。 他大概能猜到些什么了。 赵煦则继续平静的道:“太皇太后、皇太后,还有朕都觉得,卿乃是御龙第一将指挥使的不二人选!” 狄咏的心脏顿时剧烈跳动起来。 他连忙起身,拜道:“臣惶恐……” “臣如今不过是西上閤门使……资序远远不足……” “还望陛下另选贤能!” 赵煦笑了:“这又何忧?” “卿在元丰四年,便已得皇考特旨,自西上閤门副使迁左藏库使,圣旨更令卿元丰五年改西上閤门使!” “朕假若没有记错的话,那一次,卿乃是以利州路兵马钤辖,奋勇杀敌,平定威、蛮之乱,而有此赏!” 不要看狄咏长的白白净净,剑眉星目,看着像个士大夫。 但他却是个猛将! 亲自在战场上,带头冲锋,奋勇杀敌,一刀一刀,踩着无数脑袋,用敌人的血和尸体,奠定了他今日地位的猛将。 狄咏听着,当今再拜:“臣微末之功,岂敢劳陛下挂记?” 赵煦笑了起来:“为国流血牺牲者,朕全部都记得!”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忠勇者不负朕,则朕必不负忠勇之士!” 狄咏顿时泪流而拜:“臣世受皇恩,必为陛下效死尽忠!” “善!”赵煦点点头,道:“朕打算擢卿皇城使,依旧以閤门通事舍人充御龙第一将指挥使!” “臣恭领旨意!” 赵煦笑道:“卿且勿急着谢恩……且等着都堂那边通过吧!” 这种人事任命,虽然皇帝一言可决。 但赵煦还是打算尊重都堂。 因为他还未亲政,在这个时候,都堂的权威越高越好! 第三百零五章 赵煦:要断章取义 隔日,十二月丙子(十六)。 两宫下诏,遣宰执分往大相国寺、开宝寺等在京寺庙、道观祈雪。 又从御史之议,命开封府诸路提刑官,分司清狱。 又从宰执之请,罢太学保任同罪法,又罢栽桑物法,许民自便。 于是,下朝后的司马光备受振奋! “一日而罢两法,诚可谓普天同庆!”他回到令厅,就自顾自的欢喜起来。 太学保任同罪法,限制了太学生。 只有得到五个有官身的担保的士子,才能进入太学读书,且一旦士子在太学犯重罪,则担保者连坐,并视情节轻重,罚铜、加磨勘,直至降官、勒停、冲替…… 这在司马光眼中,属于恶法。 更是限制年轻人,乃至于可能让大宋重走汉唐取士,以门第而不看学问、人品的邪路、死路的歧途。 如今两宫和天子罢黜此法,将为世人开求学之新路。 当然了,司马光感觉,最好将太学指定必读的《三经新义》一并罢去。 同时,下诏让科举,不再以《三经新义》、《字说》作为指定书目就是最好不过了。 而《栽桑物法》就更是恶法了。 此法是熙宁变法的产物,乃是吴审礼担任府界提点的时候首倡并推动的一项法令。 打着劝课农桑的旗号,行盘剥之实! 因为,这法令之中,有着规定栽种桑树数量和成活指标。 这给了地方官极大的操作空间。 深感振奋的司马光,在稍微平复了心情后,就开始写奏疏。 他不会跟风,一起去说什么灾祸一类的事情吓唬两宫和天子。 他是不屑于此的! 他这一辈子,都不信佛老,也不言鬼神。 因为他知道那是假的!骗人的! 一个个文字落下去,司马光写的很认真。 花了差不多半個时辰,他才终于将这一封短短三五百字的奏疏写好。 然后,他仔细检查一遍,将文字抄到宰执专用的纸上,然后将之仔细叠起来。 最后用一个专用的封皮,将之封起来,用笔在封皮上用大字写下:门下侍郎臣光进帖。 然后,拿一张黄纸,贴在这封皮的另一面,在黄纸上写下他的奏疏主题要论。 做完这一切,司马光就起身,走出都堂,亲自来到左昭庆门下,交给通见司的官员。 因是执政上奏的文字,通见司不敢怠慢,立刻送到内东门下。 在这里,有着閤门的内臣,将这奏疏文字,原样誊抄成三份,然后送去保慈宫和福宁殿。 至于原本? 当然是封存归档,以候将来查询。 …… 司马光的奏疏,送到赵煦手里的时候,他正在福宁殿的西阁指挥着冯景,带着人将最近从崇文院带回来的先朝文字、旨意,按照年月日远近以及军事、人事、经济分类。 这也是赵煦一直在做的事情。 福宁殿的西阁,现在已经成为了他个人的档案馆。 “司马公的奏疏?”赵煦接过来,惊讶了一声:“倒是稀奇呢!” 拿着奏疏,他看了看封皮,就知道这是誊抄过的通封状。 通封状是大宋文臣的一种上书体裁,与实封状对应。 两者的区别是:通封状是公开的,有司经手人,都可以查看,而实封状是秘密的,原则上只有皇帝能看。 看着封皮上的文字,赵煦翻到背面,看着那张贴在背面的黄纸。 这是贴黄,主要是介绍奏疏大体内容,概括中心思想的简短文字。 也是大臣们,吸引皇帝注意力的最好办法——皇帝的精力和时间都是有限的。 大多数奏疏,都是扫一眼贴黄,发现没什么重要的就丢到一边,让通见司交给三省有司去处置了。 司马光自然是很会写贴黄的。 不然,他也无法做到,虽然人在洛阳,但每次上书的奏疏,都能让先帝拆开去看。 这一次,也是一般。 司马光的贴黄上写着:恭唯太皇太后、皇太后深居九重,皇帝陛下富于春秋,四海之广大,闾阎之微隐,未尝亲身而目睹也!非采听臣民之言,虽以天纵睿智之性,何由知之? 赵煦立刻就笑了:“司马公还真是害怕朕不看他的奏疏呢!” 于是,拆开了被封着的封皮,拿着那张白纸,走到西阁之外,坐到坐褥上,细细看起来。 司马光的文字,一如既往的犀利。 开篇就是一顶大帽子:臣闻舜明四目,达四聪,王者视四海之内,皆如户庭,闾阎之间,皆如指掌! 赵煦微笑着点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他决定,马上让人去通见司,把司马光的这份奏疏原文的这一句先摘下来。 以后说不定用得上! 你看——司马公都劝朕要视四海之内,皆如户庭,闾阎之间,皆如指掌! 所以,朕搞一搞特务,监视四方,甚至派人混进爱卿的内宅里,很合理对不对? 继续看下去。 司马光就开始忧国忧民了:窃唯四民之中,唯农最苦,农夫寒耕热耘,沾体涂足,带星而作,带星而息;蚕妇育蚕治蚕,缕缕而织之,寸寸而成之,其勤极也! 这一句话也很好,得赶紧让人摘抄下来。 以后司马光的徒子徒孙要是嚷嚷着反对赵煦大兴棉业、棉纺,就可以拿着这句话去堵他的嘴——司马公生前那么怜悯百姓、民夫。 朕思来想去,才有此法,解万民之忧苦。 汝这个没良心的! 竟敢反对朕的德政? 开除你的司马公弟子门生籍! 就是后面的话,有些不正确了。 什么叫‘故其子弟游市井,实甘服美,目睹盛丽,则不肯复归田亩’? 什么意思? 农民的儿子,就该一辈子种地? 我大宋有那么多地给农民种吗? 司马公,你知不知道,自仁庙以来,历代天子孜孜以求在做什么吗? 把那些在农村游手好闲的家伙,忽悠去采矿,去做工,去城市,去经商啊! 不然,这么多人,窝在农村,天天没事干,又精力旺盛,大宋岂不是吃枣药丸? 奏疏后面的内容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老生常谈的引经据典,引用太宗重农桑的故事,引用真庙劝农桑的典故。 话里话外都在说——天下,以农为本。 也是在暗示:陛下,您想不想知道,现在地方上的详情?老臣知道哦! 也是在变着法的,用文字暗示赵煦和两宫:现在国家社会都有很多问题,也存在很多积弊。 若司马光是在去陈州之前,写的这封奏疏。 那么两宫说不定还真会相信他——那个时候的司马光,不仅仅是旧党赤帜,也是天下公认的救时宰相。 现在嘛…… 虎皮已经被戳烂了! 司马光在陈州的故事,表明了他其实和深居深宫的两宫一样。 已经和这个世界脱节了! 将司马光的奏疏收起来,赵煦扭头看向还在西阁整理的冯景,对他吩咐:“冯景,此间事便交给汝了,我去保慈宫走一趟!” “诺!” 司马光的影响力,还是不容小觑的。 特别是,他也就十个月个生命了。 而且,赵煦若没有记错的话,正月以后,司马光的身体就会每况愈下。 换而言之…… 这是个能暴金币的宝库啊! 自然,要好好保护! 要让司马光亲口承认——官家就是老夫相信和期待的千古圣君啊! …… 都堂上。 司马光有些心不在焉。 以至于,都没有听清楚,吕公著说的话。 直到,吕公著问他:“君实,君实,对于两宫慈圣旨意,欲以狄咏为御龙第一将指挥使,有没有意见?” 司马光这才回归神来,然后点头:“老夫没有意见!”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个上面。 而是宫中! 吕公著看着司马光的样子,在心中叹息一声,接着问道:“那么,君实对于天子特旨,以直龙图阁、吏部侍郎苏颂为天章阁待制,并拜侍读、《元祐字典》修奉使、提点开封府府界诸县镇公事并充提举天文浑仪局使,可有意见?” 司马光这才终于提出意见:“开封府知府蔡京,才是直龙图阁,寄禄官更是远不如苏颂,资序之上也是远远不足……” “以苏颂为提点开封府府界……会不会有些问题?” 吕公著笑起来,道:“怎么会有问题呢?” “蔡京,又管不到苏颂!” 司马光刚想反驳,旋即他想了起来——现在是官家亲领开封府。 蔡京和苏颂的关系,就不再是上下级,而是平行。 甚至,苏颂的地位可能更高——因为蔡京只能管汴京城,最多城外新城。 而苏颂则可以管其他十四个县、镇。 这可是十四个畿县! 实际上,就是一路转运使的资序!而且还是像河北路、河南府这样的重要监司。 还是天子直领! 于是,司马光笑道:“如此,老夫便没有问题了!” 吕公著于是命人将那两宫发下来的熟状,送到在坐宰执面前。 所有人一一签押,然后加盖各自的官印。 因为是两宫的旨意,所以不需要再上奏,直接命人送去中书省、门下省(狄咏的任命是枢密院)。 交给中书舍人草制诏书,给事中复核,然后就可以布告,并由吏部(枢密院)落实相关人事。 第三百零六章 王安石的心,活了! 赵煦到了保慈宫后,几乎没有费任何力气,就让两宫同意他召见司马光。 因为赵煦通过日拱一卒的办法,已经成功的让宫里宫外,都习惯了他时不时的召见大臣独对。 事情就是这样的。 赵煦第一次单独召见、接见大臣。 两宫担心他做不好,朝堂上的宰执也担心他出洋相。 所以,他第一次顺利的召见了沈括后。 朝野都是纷纷吹捧——我大宋兴盛有期! 到现在所有人都麻木了。 也都习惯,并接受了赵煦时不时的单独接见大臣,甚至给大臣安排工作、给大臣下令让他办事,都已经不再会掀起波澜。 就连汴京人也习惯了。 汴京新报,时不时的刊载一下——官家今日崇政殿召见xx。 很多人都是哦了一声,就把眼睛挪去看三国,或者看看今天胡飞盘又说什么话了——他会不会否定自己昨天说过的话? 这可是现在汴京人的生活乐趣。 不过呢,赵煦还是认认真真的,规规矩矩的做好他的细节。 每次召见大臣前,都和两宫商议,召见后,也会来汇报一番。 有事情先商议好,得到同意再做。 这既是表明他的态度,也是他能够日拱一卒,而没有引起任何不良反应的根本原因。 得了两宫同意,赵煦就当着两宫的面,让石得一去通见司,将传召司马光后日入宫独对的旨意下达。 至于为何选择后日?纯粹是赵煦需要调整一下心态。 …… 司马光激动的接过了通见司送来的许他后日上午,崇政殿陛见独对的诏书。 他立刻面朝福宁殿方向,再拜顿首:“老臣司马光,恭遵旨意!” 他已经知道,天子是在看了他的上书后,就立刻去了保慈宫,向两宫请旨的事情。 皇恩浩荡! “官家果然是信老臣的!”司马光在心中欢喜不已。 心中那少少的担忧,已经不翼而飞。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能让官家信任他,并接受他的道。 那么,王安石就算能赢了现在的他,也绝赢不了将来! 官家一旦亲政,只要念及他司马光的赤诚肺腑之言,采纳他的忠贞之见。 那么天下大治,四海升平,只在眼前。 于是,司马光回家后,就开始整理那些他这些日子来一直在整理和收集的案例。 这一桩桩案子,这一个个例子,都足以说明,王安石当年错的离谱! …… 北方的汴京,没有雨雪。 但在遥远的南方,江宁府之中,却已经下起了大雪。 保宁禅院内,王安石遥望着半山园里,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色。 手中的信件,在他指间跳动。 信,来自遥远的京东路,登州!写信的人叫苏轼,随信而来的还有几十斤的海鱼干。 苏轼告诉他——介甫相公,这些海鱼干很好吃的,而且对身体很有好处,我吃了一段时间后,感觉人都精神了很多……想起介甫相公身体似乎不太好,所以就送来些海鱼干,给介甫相公补补身子。 随信而来的还有好几种做法。 根本就将他王安石近些年来,一直参禅吃素的事情,都给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个苏子瞻!”王安石回忆着去年这個时候,苏轼莫名其妙跑到了江宁来见他的情况。 然后在两天之内,就和他,还有整个保宁禅院上下都打成了一片。 他甚至开始拉着禅院的几个高僧,谈论起佛法来了。 虽然乌台诗案后,苏轼的诗词文章的风格,都有了明显变化。 已经不再随意谈论国事,甚至刻意的避开了政务。 但事实证明,苏轼还是那个苏轼。 他只是悄悄的将自己的想法,从文字里隐去了。 但他骨子里的豪放和不羁,却是丝毫未改! 依旧是那个敢说:汝以有限之才,兴必不可成之役,驱无辜之民,置之必死之地的苏子瞻! 不过,除了这些事情。 苏轼在信里和他说的另外一个事情,引起了王安石的注意。 宋用臣,正在带着数万青壮民夫,修整河北的道路、桥梁,甚至还派了一千多人,来登州帮着修葺道路、桥梁。 王安石知道,在之前,宋用臣带着这些人,在北流道清淤清了一个多月。 这让王安石一开始有些担心。 因为钱正在源源不断的从府库流失。 而官府一旦缺钱,王安石知道,会怎么做? 再苦一苦百姓! 然而,王安石稍微打听了一番后,通过那些从河北回来的商贾,得知了那些河北清淤工地上的事情。 他就哑然一笑。 商贾们告诉他——河北清淤营地,常常休沐、空闲之时,遍地皆酒坛! 几乎是——辄得工钱,既行买醉、勾栏、赌博之事。 而酿酒卖酒甚至开赌场的人,都是同一个人——宋用臣! 而这些日子来,来自其他各地的书信。 比如说,王安礼的妻弟谢景温,从潭州离任时,写信告诉他——潭州永兴场,自以‘胆水浸铜法’以来,月得铜倍之! 永兴场的铜矿产量,已经倍增了! 韶州岑水场,那边也有人说——胆法以来,矿冶得铜,数倍于往年! 于是——广南东路之民,蜂拥而来。 都是为了发财的人! 官家推恩,许胆法得铜减免一成课利。 这一成课利一减,对于民间的百姓,特别是形势户们的吸引力就大增! 王安石根据着这些信息,因此知晓,今年天下州郡各处铜矿矿冶,起码增产了百万斤甚至更多的铜! 一贯铜钱一般重五斤,官钱以七分铜,两分锡,一分铅铸造。 换而言之,光是增产的这些铜,就足够多铸二三十万贯的钱了。 这还只是官府抽的课利和和买的铜料。 民间拿去铸成铜器,进行售卖的铜料的数量,肯定在这个之上。 这还只是今年这几个月的增产。 明年,胆法全面推广、落实,而且采矿人数大增后。 一年下来,新增的制钱,怕不是要达到百万贯之多? 一岁多得百万贯铜钱? 王安石想着,重新拿起了手里的信件。 他看着苏轼信上介绍的那几种海鱼干的做法,尤其是其中一种被苏轼称为:东坡肉炖东坡鱼的做法。 王安石忽然舌头生津,多年没有再次出现的食欲,重新在心头浮现。 于是,他笑了一声:“老夫原来已经动心了呀!” 过去,他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 而现在,这种情况的出现,意味着他修持了接近九年的佛法,已经动摇。 他的心,不再平静。 那曾经犹如一潭死水一样,毫无波澜,对这个世界没有了任何留恋的心思,现在再次摇动。 就像当年,他在江宁得到先帝旨意,起复他入京再拜宰相的时候那样。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在京口的瓜州,仰望着头顶的明月,兴从中来,于是写下的那句诗。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轻轻念着,然后他又想起了,他当年受先帝之命,拜任执政,主持变法前,写下的那首诗:“千户万户瞳瞳日,总把新符换旧符……”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也在澎湃。 因为,他通过了各种渠道,得知了各种事情。 譬如,蔡卞、陆佃等人告诉他:当朝中有人想提议,将三经新义和字说,从科举甚至太学中剔除的时候。 来自集英殿经筵上的一句轻飘飘的话,让所有人噤若寒蝉——礼:父丧,三年不改父之道,谓之孝也!朕躬圣人之道,而矢志不渝! 刘莘老和王彦霖,只是碰了一下,先帝的就配法。 那位官家,就像在道路上,被太平车撞了一样,立刻倒地不起——是的,在王安石的视角,他是这样看待刘莘老和王岩叟的遭遇的。 那位官家,虽然做的看似天衣无缝。 但还是留下了痕迹。 此外,吕希哲,每隔一段时间,在写信和他说经筵上的一些事情。 更让王安石那坚固的内心,开始出现裂痕。 加上这种种事情,桩桩事情。 最后,由苏轼的这封信,将他内心的坚冰,完全破碎。 自从丧子之后,就万念俱灰的心脏,重新跳动了。 当王安石意识到这一点。 他便抬起脚,沿着禅院的回廊,向着已经很久没有去过的家走去。 当他回到家,很多人都诧异的看着他。 王安石却是平静的说道:“苏子瞻来信,教了老夫几道菜……” “老夫打算亲自试试!” 说着,他就直接向着厨房走去。 王安石的妻子吴氏,闻讯而来,看着自己的夫君,那个从小就认识,青梅竹马长大的獾郎,后来的王官人、王学士、王相公,以及今天的王半山。 看着他走入厨房,然后准备开始生火。 吴氏走进去,看着自己的丈夫,问道:“郎君会生火吗?” 王安石笑了:“请夫人教我!” 吴氏上前挤开他,眼中都有着泪水。 谁都知道,她的丈夫身体不好,应该多吃肉,补补身子。 可他却执意参禅打坐,执意斋饭素食。 今天,他终于做出了改变! 吴氏不关心这是为什么? 她只知道,她的丈夫的心,又活过来了! 王安石看着妻子的神情,也露出歉意。 “这些年辛苦夫人了!” 他悠悠说道:“往后,獾郎不会再让夫人担心!” 他得多活几年了! 不仅仅是要看司马光、吕公著的笑话。 他还得活着看到,那位官家,那位少主,到底会做到哪一步? 新法,可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心血。 有很多很多人都为此付出了一切! 其中,就有他的爱子:王雱! 这些年,王安石心灰意冷,除了丧子之痛和感觉自己已经不受重视了之外。 也有他在民间,看到了新法的一些弊端,深感无力。 但现在,希望出现了。 他要活着,看到希望变成现实! 第三百零七章 工具人司马光(1) 【中秋快乐】 元丰八年十二月戊寅(十八)。 赵煦睁开眼睛的时候,冯景就已经带着人,将洗漱用具,早早的放在了御榻前。 见到他醒来,冯景立刻带着人上前,服侍着他洗漱,然后伺候着他穿戴整齐。 接着,冯景自去了御厨准备早膳。 赵煦则拿着昨夜,石得一送来的每日汴京简报,看了起来。 瓦子、勾栏、太学…… 每一个热点地区的舆论焦点,都被赵煦所掌握。 一直不下雪,舆论的压力开始慢慢大起来。 连太学里,都开始出现些窃窃私语。 赵煦放下简报,微微吁出一口气,他将石得一叫到自己面前,然后和他吩咐:“去安排一下,让苗授做好准备,今日下午入宫陛见!” 他必须得为,万一正月也不下雨雪未雨绸缪了。 抗旱救灾的事情,得提上日常! 因为,正月都不下雨雪,那么,广大的北方地区,普遍栽种的冬小麦,就要面临越冬后的难题了。 一个应对不当,就可能导致大范围的歉收。 歉收必然产生流民! 而一旦出现大规模流民,大宋就不得不派人去受灾地区,招刺流民之中的青壮为厢军了。 “唯!”石得一领命而去。 …… 司马光抱着朝笏,站在左昭庆门下。 两个老吏,则捧着厚厚的文书,跟在他身后。 等了一会儿,便有通见司的官员来到了司马光面前,拱手道:“省佐,陛下请您到崇政殿候命!” 司马光点点头,指着身后的老吏们捧着的文书,对那官员说道:“这些是老夫今日陛见要用的公文,还请贵官派人检核、进呈!” 那人立刻就道:“省佐放心,此事,下官一定办妥!” 于是就叫来了人,接过那数十本厚厚的文书。 让这些人带去内东门下的小殿,由皇城司的亲事官们检核。 他则领着司马光,走入大内。 穿过内东门,来到崇政殿前的小院,带入殿上。 然后这官员对司马光拜道:“省佐,请在此稍后,陛下用了早膳就会过来!” 司马光点点头,抱着朝笏,站在殿上。 那官员则恭恭敬敬的退下去。 于是,偌大的崇政殿,就只有司马光一個人了。 司马光站在这殿堂上,看着手中的朝笏,朝笏上写着文字。 这些是他今天要进奏的提纲。 他看着那些文字,却想起了今天早上在家里的时候,司马康为他梳理发须时,他在皎镜上看到的自己的模样。 头发、胡子都已经白了。 脸颊消瘦,皮肤像干枯的树皮一样,充满着褶皱。六十六岁的他,看着比七十多的韩绛、八十岁的文彦博还要苍老。 他知道的,早就已经知道的。 他其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极限! 曾经支撑他活下去的那口气——尽罢新法,在韩绛上台,不断的调和新旧两党的意见,并竭尽一切的和稀泥之后,早已经泄掉了。 哪怕司马光不愿意承认,可他心中也明白。 尽罢新法,已经不现实! 没有人会支持他! 所以,哪怕他再不服气,也只能无奈的面对现实。 从前,他还可以逃避,可以躲在洛阳写书。 但现在他无处可逃! 他也不能逃! 因为…… 司马光想着那日,他入京的那一日,官家遣人将御笔亲书的勉励手诏交到了他手中的那一刻。 “股肱宋室,师保万民!” 官家对他的殷殷期待,让他不能逃避。 他也想起了初见那位少主的时候的细节。 那期待的眼神,那仰慕的语气…… 所以,他不能逃! 他若逃了,谁来告诉官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不能因一时之得失而计较!”司马光告诉自己。 “只要官家心向嘉佑之政,崇尚祖宗之德……” “一切就都还会好转!” 正是这最后的期待,让司马光能始终维持着斗志。 他还没有输! 他还可以赢! 带着这样的想法,司马光慢慢挺直身体。 这个时候,礼乐之声,从殿后响起。 在御龙直和女官、带御器械的内臣簇拥下,小官家缓缓从殿后的回廊走出来。 司马光连忙持芴躬身迎接:“老臣恭迎官家升殿!” 他热切的看着那个小官家,走到殿上,端坐到御座上。 司马光于是依着礼仪,持芴拜了两拜:“老臣恭祝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小官家的声音,和过去一样平静:“司马公免礼!来人,给司马公赐座、赐茶!” 于是,一张椅子被搬到司马光面前,同时还有内臣,将一盏茶送到了司马光手里。 司马光谢恩后,接过茶盏坐下来。 便听着御座上的官家说道:“司马公前日上书文字,朕已经看过了!” “朕觉得,司马公所言甚是!” “朕深居宫中,不知民间疾苦,也难知农民艰辛!” “故此,今日请司马公入宫,就是想和司马公请教,这大宋天下如今之情形!” “还望司马公,畅所欲言,无所顾忌!” 司马光听完,顿时心中一股暖流浮起。 这正是他追求了一生的东西! 也正是他渴望了一辈子的事情! 天子礼贤下士,执礼以问天下之事。 王安石曾经在先帝面前,就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遽周岁历,殊拂师瞻! 先帝亲自在拜相制书之中的用词,几乎是将自己置于弟子的位置。 而先帝对他,就从来没有这样尊重过。 即使偶尔表现出了尊重,那也只是表面功夫! 他从未真正的倾听过自己的意见。 于是,司马光感动的再拜:“臣谨奉诏!” 接着,他奏道:“臣谨请陛下许臣,御前言事!” “可!” 司马光深吸一口气,扭头看向身后。 通见司的人,已经将他带入宫中的那些文书,恭恭敬敬的送入殿中,放到了他身前。 那一本本从刑部、大理寺找到的文书。 那一个个案例,那些荒缪的判决,那些完全违背了公序良俗的案子。 每一个,都在诉说着王安石祸乱刑统,变动祖宗法度带来的祸害! 司马光看着它们,心中就生起了热焰! “陛下……”他持着朝笏,看着朝笏上写下的提纲文字,然后想起了他那封写了大半年的奏疏,于是长身而拜:“门下侍郎,臣光,顿首谨奏:臣窃闻自古王者之所以治天下,唯在法令而已,自汉高以来,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已为天下之法,若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则虽尧舜莫能治也……” 说完,司马光就紧张的抬起头,看向殿上,等待着判决。 他记得,当他将这些话和吕公著、范纯仁、吕大防等人说了以后。 这些人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都害怕! 害怕得罪都堂上的宰执,更害怕搅动天下局势,败坏他们的‘大局’。 他们都已经满足了。 觉得,罢黜了市易法、保马法等恶法,调整了役法、青苗法,修改了保甲法的适应范围,就已经够了。 应该见好就收,落袋为安。 甚至有些人产生了‘新法其实也有些不错的地方’这样荒缪的想法! 于是,这些人委婉的劝他,或顾左右而言他。 就是没有人支持他! 此番回朝后,尤其明显! 范纯仁、吕大防,完全满足于现状。 吕公著虽然拜为宰相,却只想在韩绛做的事情之外,小修小补。 司马光想着这些事情,心就扑通扑通,跳的厉害。 他甚至有些害怕。 害怕那位陛下,那位他所期待的圣君,也和吕公著等人一样,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一旦如此,司马光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但出乎他的想象。 殿上的官家,只是稍作停顿,就直接对他道:“朕年幼,不太懂刑统,也并不知律法之事……” “还请司马公为朕言之!” 司马光的眼中,猛然迸发出热切的光来。 他低下头,深深再拜:“臣谨遵旨意!” 他的心思,开始沸腾。 他的精神振奋起来! 他轻轻拿起一份熟悉的文牍来,然后说道:“譬如此案……” “泰宁军上奏刑部的案件……” “地方保正姜齐、代大保长张存等,于道上遇着两个当地百姓孙遇、袁贵扭打在一起……” “那张存与孙遇有旧仇,本就欲罪孙遇,见着此情,便和姜齐言道:此人自称‘东岳急龏子’,在乡中素来胡乱打人,不服管教!” “于是两人上前,将那孙遇拉开,然后用衣服罩着孙遇,一连出拳数十,打的孙遇满地打滚,却犹不放过,姜齐也参与进来,两人一起拳打脚踢,竟将孙遇活活打死!” “打死孙遇,这两人却将袁贵捉了,上告是袁贵、孙遇相争误杀,欲以袁贵替死……” 司马光顿了顿,接着说道:“孙遇虽在乡中,素为无赖,自称‘东岳急龏子’,胡乱打人,不服管教,也是属实,可罪不至死!” “张存、姜齐,已将其拉开,其本人也已不再反抗,械送官府治罪即可,何必拳打脚踢,生生打死?其后诬陷袁贵,欲叫袁贵替罪,更属罪上加罪,而地方官却称:张存、姜齐‘情有可悯’,指那孙遇平素胡乱打人,本是有罪,故而从轻发落,竟皆免死!” “刑部得报,也不问是非,竟是循例而断,许地方官之判决!” 司马光说完,就等待着殿上的官家的裁断。 只听着官家道:“若果如司马公所言,地方官判案,或许有错……” “且待朕看完卷宗,再答复司马公!” 司马光顿时欣喜若狂,立刻将手中的那案卷恭呈在手。 然后,他就道:“还有诸多案例,若陛下愿听,老臣一一道来……” 官家答道:“可!” 司马光再受振奋。 于是,一连介绍了数个案例。 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杀人案例。 譬如怀州魏简、郭兴因为赌钱,产生争执,郭兴的父亲郭升闻言赶来,见到自己的儿子被魏简按在地上打,就拿头去撞。 父子两人制服了魏简,魏简只能低头,待他们父子放开魏简,魏简却忽然发难,一拳打断了郭升咽喉,使对方当场身死,地方官却判‘刑名疑虑’,魏简因此免死。 还有那耀州的张志松,因为喝醉了,听到邻居张小六在家里诅咒做法他们家兄弟姐妹,就冲过去将之一拳打死,地方官却判决:张志松本无杀意,故而‘情理可悯’,也免死,只是脊仗刺配而已…… 司马光说着说着,就有些激动了,拜道:“陛下,如此一来,杀人者蒙恩不死,被杀者又该向谁诉冤?” “此岂禁制凶暴、保安良善?” …… 赵煦翻着司马光上呈的一件件案子的案情。 这就是他,会召见司马光的原因。 王安石的慎刑思想,主导下的刑统,难免出现这样的疏漏。 这也是官僚系统的弊病所在。 一切都是循规蹈矩,一切都按照判例来。 偏偏,很多人其实没有断案的能力,也缺乏实际的施政之方。 这就造成了一个现象——拿着判例,生搬硬套。 隔壁州,判了一个相似案子免死。 那我也免死! 根本不问具体情况,也不看实际。 这个盖子,别人是不会揭的。 只有司马光这样头铁的人,才会将这个盖子揭开! 赵煦将那几个司马光挑选的案牍放下来,然后道:“果如司马公所言,这几个案子,地方官和刑部的做法都值得商榷!” “看来,果然是冤狱啊!” “朕会和两宫慈圣,仔细商议司马公所言,并命刑部、大理寺仔细堪当……” “也会遣御史去往案发各地,重申案件!” “必令尘冤者昭雪,使死者安息!” 司马光听着,立刻急了! 他赶紧奏道:“陛下,仅只沉冤昭雪,只能救一人,只有更改刑统,恢复嘉佑法条,才能杜绝今后之事啊!” 刑统是个锁,只要刑统上打开了缺口,新法的理论根基立刻动摇! 因为慎刑是王安石新法的根基之一! 不然,他司马光怎么可能花那么多时间,去关注那些底层百姓、黔首之间互殴、斗杀的案子? 须知,司马光乃是旧党赤帜。 而旧党的最大公约数是什么? 士大夫这个集体的利益和体面啊! 是维护士大夫地主权贵们的根本利益——或许司马光本人,并没有这样去想,可他的所作所为,无不是在为了这个目标! 第三百零八章 工具人司马光(2) 赵煦对司马光,和他为首的旧党派系们,有着清楚的认知。 这些士大夫们,都是站在嘉佑时代的岸上,看着滚滚向前发展的历史大势,浑身难受、无法适应的人,或者利益受到了严重损害的人。 赵煦即位后,通过罢废让他们不满最严重的市易法,保马法,同时请回韩绛调整役法、青苗法、保甲法等。 就是在缓和这些人的不满。 其实同时也是在扫清继续改革的障碍! 在现代留学十年后,赵煦已经很清楚的知道了一个事实——官僚垄断经济死路一条! 特别是在大宋体制下的官僚垄断经济,尤其如此! 是真正的‘怨归于上,而利归于下’。 就拿市易法来说,市易法这么多年,赚的钱大部分到底进了谁的口袋? 三百万贯里,能有一百万贯进赵官家自己的封桩库吗? 赵煦感觉悬! 三百万贯,还不一定给朕分一百万贯? 还要朕去替他们抗雷? 朕像是傻子吗? 索性就罢废了! 其他被罢废的法令,大抵都是如此。 好处没多少,还惹一身骚。 但剩下的东西,赵煦就不愿意变动了。 这既是因为,他是皇帝,会天然的维护自己的统治根基。 而王安石的新法及其理论,就是现在大宋王朝的统治根基。 也是因为,赵煦已经见过了大海的样子,自然不会再留恋家门口的小池塘。 儒家所提倡和吹捧的所谓三代之治。 如何比得上,近现代的工商业大发展后,所带来的物质丰富? 更不要说,所谓三代之治,其实也不过是人为脑补出来的理想国。 根本就不存在! 而近现代的社会,却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司马光说的话,其实正中赵煦下怀! 他正愁着没有机会,推进大宋的制度变革呢——大家看啊,不是朕要动的,都是司马光劝说朕做的! 于是,赵煦道:“司马公所言,发聩震耳!” 司马光露出笑容来。 “只是,皇考教诲,也令朕深思!” “皇考言:仁,所以爱人也!此孟子谓:君子远庖厨之理也!” “于是唐太宗考课刑狱,庶免滥狱,德及四海,泽及鸟兽,乃有贞观之治!” 政治正确的话,可不止大臣能说,皇帝更可以说! 司马光的脸色停滞下来。 他整理一下语言,正想再说。 赵煦已经抢在他前面说话了:“故此皇考曾亲录在京狱囚数次,令有司复核……” “朕本当效皇考之政,亲录狱囚,以决大辟!奈何,朕年幼,不知刑狱……” “今日闻得司马公上书所言,见桩桩冤案……朕心甚惭!” 这样说着,赵煦就已经起身,走到殿前,对着司马光拱手一拜:“若公不弃,朕想向公托付刑部、大理寺之事!” “以公之才干,必可清狱断冤,为天下百姓发声……” 司马光人都傻了。 他去刑部和大理寺,清理冤案? 可他这辈子,根本没有当过提刑官。 现在叫他去管刑部、大理寺? 他咽了咽口水,在陈州的恐怖记忆浮上心头。 可是,天子亲自拱手,托付他刑部、大理寺的事情。 他能拒绝吗? 自然可以! 因为在他之前,富弼、文彦博们就拒绝过类似的任命。 理由也很好找——此岂国家善待儒臣之制? 我可不是一般的士大夫! 老臣我的精力,应该放到更重要的地方——比如说国家大政上! 这种琐碎的、繁杂的刀笔吏们才会做的事情交给臣,这是对臣我的侮辱! 可是,他之前的调门起的那么高。 而且,司马光的脸皮终究不如文彦博、富弼,可以在君前堂而皇之的倚老卖老。 于是司马光只能长身拜道:“陛下托付,老臣恭从!” “只是……老臣老迈,恐怕难以完成陛下的托付!” 这是实话,也是他提前打的补丁。 司马光已经很清楚,他若真的到了大理寺、刑部,面对那些堆积如山的案牍,以及复杂无比的案情。 恐怕所有的精力都陷进去,也会手忙脚乱,甚至出错。 所以,司马光只能摇人。 “老臣恭请陛下,委派三五大臣,协助老臣……” 赵煦微笑着点头:“这是自然,朕会和太母、母后还有都堂髃臣们商议后,委任几位大臣协助司马公清狱断案!” 这正是赵煦想要的。 司马光开个头,剩下的事情,就由不得他了。 大家看啊! 这可是司马公的建议! 朕虚心纳谏而从之!谁要反对,请先去说服司马公? 什么?司马公已经不幸离世?! 唉!那就没有办法了。 这就是司马光最好的用法。 他就是一面盾牌,让旧党极端派无能狂怒却又无可奈何的叹息之墙。 说起来,这一招赵煦还是学的刘挚、王觌等人。 只不过,在他的上上辈子,刘挚、王觌等人是在司马光死后,拿着司马光当幌子和旗帜,抵挡那些对他们的攻击——谁要是指责他们,他们就抬出司马光的旗号。 …… 司马光离开崇政殿的时候。 他的脑子,还有些嗡嗡的。 他不大明白,这个事情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個样子? 不是想好的,拿着那几个案子推翻王安石的慎刑思想,恢复嘉佑时代的法令吗? 现在是怎么回事? 怎么好像,事情演变成了可能让我司马君实去给王介甫的刑统修修补补了? 老夫,要变得和吕晦叔一样了? 偏偏,这个事情他还只能去做! “看来,只能先慢慢在刑部、大理寺那边积蓄力量,再慢慢想办法,说服官家……至少让官家赞同恢复嘉佑之政!” 在他看来,这个事情并不难。 因为那位少年官家,一直以来就对嘉佑之政,充满了好感。 方才在殿上,虽然提及了先帝的仁政和德政。 但也对嘉佑之政,表达了向往。 所以,此事大有可为! 想着这些,司马光就再次振奋起精神来! 他昂起头,走向宫外,只是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糟了!忘了和陛下举荐贤能了。” 不过…… “过两日,君前再奏,再说此事吧!”司马光想着。 …… 赵煦漫步在去保慈宫的路上。 他的嘴角,带着笑容。 司马光去刑部、大理寺,对他来说,可谓是一鱼n吃。 首先,司马光一旦去了刑部、大理寺,那么,他的精力就完全被牵制在刑部、大理寺。 这样一来,司马光就无法在都堂上添乱了。 至少,他无法对很多即将发生的事情,做出及时的反应。 其次,赵煦很清楚,司马光的身体情况,绝对撑不了多久。 一旦他病倒,那赵煦就可以派人去摘桃子了。 最后,司马光还是一个开先例的人。 依大宋的制度,任何事情只要开了先例,就可能形成条贯制度。 换而言之,以后赵煦就可以循例,让宰执们去分管某个事情。 想着这些,赵煦的笑意更加浓厚了。 在如今的都堂上,还有比司马光更好的工具人吗? 没有了! 赵煦来到保慈宫的时候,两宫也在等着他。 待赵煦将今日召见司马光的详情说了一遍,然后又拿着司马光送来的卷宗给两宫看。 两宫看完,也都对赵煦做出的决定感到满意。 特别是向太后,她欣慰的摸着赵煦的头,对太皇太后道:“娘娘,六哥如今处置国政,也越来越有章法了!” “先帝若知,定会无比欣慰!” 太皇太后点点头:“太后所言甚是,过几年,等官家大婚,老身就可以和太后退居后宫,颐养天年了!”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表态还政的时间点——大婚! 向太后听了,当即就道:“娘娘圣明,新妇也是这样想的!” 其实,在她心里面,根本不想等到大婚。 因为哪怕按照皇室对外公布的官家年龄,他也才满了十一岁。 古者,男子十六加冠,才算成年,才可以成婚立业。 换而言之,六哥还要五年! 向太后可等不了那么久! 只是,太皇太后好不容易才在她和命妇们的不断劝说下松了口。 自然,她也不会急匆匆的想要一步到位。 可以慢慢的再劝,而且,随着六哥一天天长大,向太后相信太皇太后会改变主意的! 毕竟,现在可不是天圣年间,章献明肃垂帘的时候。 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宫里面。 都没有章献明肃垂帘时的基础! 向太后甚至怀疑,等到天子在群臣们眼中认为已经长大了的时候。 朝野内外,会自然发力,逼迫她和太皇太后还政。 想着这些,向太后就问道:“六哥,司马公去刑部、大理寺主管狱案……派谁去辅佐比较好呢?” 赵煦摇摇头,道:“儿对擅长刑名的大臣不太了解……” “不知道母后、太母,可听说过朝中那些大臣擅长刑名?” 两宫哪里知道这些? 赵煦看着就道:“那就只能让都堂髃臣们集议、推荐了!” 太皇太后道:“那就让都堂髃臣们集议吧!” 她和向太后,其实都不太关心,那些司马光上奏的案子——高高在上的太后、太皇太后,怎么可能和民间的百姓共情? 只是现在,上苍示警,让她们不得不去清理狱中冤案而已。 赵煦却在心里面,忍不住的笑了出声。 都堂上,现在依然是新党占优! 所以集议的结果可想而知! 这也是一种大小相制。 第三百零九章 大宋工程队:起飞! 在保慈宫里,陪着两宫吃了午膳,然后赵煦就在保慈宫里的内寝之中,在那位太皇太后身边的文熏娘的服侍下,在这保慈宫里睡起了午觉。 一觉醒来,赵煦就看着,文熏娘那张白皙娇俏的小脸蹲在自己榻前。 “官家……”文熏娘低下头去:“您醒了?” “妾服侍官家更衣!” 说着就站了起来,带着人来服侍赵煦。 赵煦和她也相处了不少几个月,几乎天天相见。 对这个文家的小娘,有些基本的了解。 这个小姑娘,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坚强的心。 根本不像是宰相家里养尊处优的小姐。 赵煦让人调查过才知道,原来这個小姑娘的身世有些坎坷。 生母只是一个歌姬,父亲文宗道则是文彦博的续弦所生。 本来就和文彦博原配生的那些儿子,天然的对立,而根据传说,文宗道甚至还不如文及甫、文贻庆等人。 而文家的规矩又很重。 赵煦打探的消息说,过去这个小姑娘和其母亲在文府,得自己洗衣、做饭,还常常被文宗道的正妻训斥、责骂。 总之,这个小姑娘是吃过苦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赵煦对她总是留了一分提防与警戒。 因为,后宫妃嫔之中,最怕的就是这种幼年时吃过苦,心智坚定的女人。 唐朝的武则天,本朝的章献明肃都是典型。 不过,这个小姑娘伺候人是没的说的。 心思细腻,做事缜密,为人也低调。 两宫都很喜欢她,太皇太后更是将之真正当成女儿一样教育、教导。 赵煦在她的服侍下,穿戴整齐,然后洗漱好,就和她道:“辛苦熏娘了!” “不敢!”文熏娘小脸红扑扑的,像苹果一样。 赵煦则看向也在内寝之中,午睡的两宫,和文熏娘道:“我还要去崇政殿见大臣!” “莫要惊动了慈圣歇息!” “妾明白!” 赵煦蹑手蹑脚,轻轻走出帷幕,然后带上石得一,在御龙直簇拥下,去往崇政殿。 …… 苗授站在崇政殿的殿堂上。 他已经知道,在上午就在这里,官家召见了执政司马光。 可能就在官家召见司马光前,下了旨意,命他入对。 所以,苗授的心情有些忐忑。 “官家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召见我?”他想着。 随着礼乐响起,苗授连忙站直了身子,将朝笏握紧,恭身迎接着天子驾临。 他是正任武臣,是大宋未来的勋贵! 子子孙孙,都将和赵官家一起同享富贵。 所以,在官家们眼中,其实武臣远比文臣可靠! 因为文臣不爽了,可以不干。 武臣不行! 武臣必须无条件服从官家的旨意。 这是一种交换——用忠诚换取富贵! 最好的例子,莫过于现在在汴京城里,人厌鬼憎的王诜家族。 王家的祖先王全斌,并不是太祖义社兄弟,甚至没有参与陈桥从龙。 而且在灭蜀的过程中,纵兵劫掠,激起了民变。 可人家听话、懂事。 所以,哪怕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依旧可以和皇室结亲。 也就是王诜太骄横了。 连公主都敢虐待,太不给赵官家脸面了。 不然,王家富贵可以与国同休! 类似王家这样的例子,还有无数! 这些例子,激励着后来者。 也让大宋的勋贵武臣们,始终安分。 即使是熙宁变法,勋贵们满腹怨言,却也终究只敢嘴上说说,原因正是来自于此。 …… 赵煦坐到御座上,看着站在殿中的苗授,待苗授两拜问安后,就道:“朕躬安!” “太尉免礼……冯景,给太尉赐座、赐茶!” 等到苗授谢恩再拜,坐下来后,赵煦就问道:“太尉前时得病,如今恢复的如何了?” 苗授自然立刻答道:“蒙官家挂记,臣如今已经康复,可以为官家继续效命!” “善!”赵煦点头说道:“朕正有一事,欲劳太尉!” 苗授立刻起身,恭身再拜:“臣恭听官家之命!” 赵煦看着,无比满意苗授的态度! 不愧是儒将,也不愧是大宋的忠良之家! “奈何,乃孙行事犹豫……”赵煦想起了,他在现代史书上看过的刘苗兵变,就在心中悠悠叹息。 起事之人,就是苗授之孙苗傅还有刘昌祚的孙子刘正彦。 两个大将搞政变都磨磨唧唧,让赵煦扼腕叹息——怎么就不果断点,把完颜构那个废物杀了? 同时,也让赵煦无比安心。 在那个人心惶惶的时候,两个手握重兵的大将搞兵变,闭着眼睛都能赢,结果却犹豫不决,迟疑不定,最终一败涂地。 这说明,大宋的武臣们都是忠诚的,也是值得信任的——不然要换五代的丘八,完颜构十个脑袋都被砍掉了。 想着这些,赵煦就道:“本月以来,多地天旱不雨,朕心甚忧!” “昨日执政司马光上书言:四民之中,唯农最苦,朕读之亦是感同身受!” “禁军,朕之羽翼,国家长城,值此天变灾异之际,农夫受苦之时,朕希望禁军可以拿出担当来!” 苗授虽然还不懂,官家的意思,但他立刻就拜道:“陛下,臣及马步军上下将士,必恭从陛下之命!” “善!”赵煦点点头。 “天旱不雨,百姓忧苦至极!” “朕欲命卿率马步军诸将士,于汴京城中,开始凿井济民!” “若成,则推于四方,为民凿井,以解旱苦!” “凿井?”苗授楞了一下。 在京禁军的业务很广。 既能在金明池里表演,以博得官家和汴京城百姓一笑。 也能帮着人建造宅邸,打造园林,修葺假山、阁楼。 同时还能给人运货、卸货,甚至临时充当保镖护卫。 可,并没有凿井这个技能啊! 赵煦微笑着:“对,就是凿井!” 大宋禁军,特别是在汴京城的禁军,早就腐朽堕落了。 不然仁庙时,也不会一败再败。 但,在同时,禁军们也点开了全新的技能,华丽转身成为大宋包工队。 他们给人修宅建邸的手艺,广受天下好评。 营造的假山园林,堪称大师手艺! 现在汴京城的大部分豪宅,都是禁军们的得意作品! 也是他们的活广告! 这个时候,你可能就要问了——当兵的去干工程了,万一打仗了怎么办? 答:凉拌! 这就是范仲淹、王安石都要搞将兵法的缘故。 更是吕惠卿,拼命的搞买田弓箭手的原因。 老禁军打仗真的不行了啊! 元丰时代,赵煦的父皇,面对在京禁军的摆烂状态,只能想尽办法的,将那些还没有烂掉的禁军,抽调去沿边轮戍。 这些部队,就是赵煦抽调出来交给狄咏去指挥的十个指挥了。 换而言之,其实除了那十个指挥外,剩下的禁军。 不管是上四军也好,皇城亲事官们也罢。 都已经烂透了! 根本没有战斗力! 但,现代不是有句话吗? 当别人给你关上一扇窗的时候,那你就有机会打开另外一扇窗。 大宋禁军们点开了工程营造的天赋。 而且点满了! 那些汴京城有数的豪宅,全是他们的作品。 无论是艺术性还是工艺上,都已经达到了满分! 最关键的是——禁军们承包工程,童叟无欺,绝不烂尾。 拿了钱,肯定给你做到最好,确保工程质量。 他们的商誉,在汴京城中那是有口皆碑的。 赵煦看着苗授的样子,说道:“太尉不必犹豫!” “朕已经命人准备好了相公的文字、图样,禁军只将士们只管按图、按步骤施工便好!” “此外,每凿一口井出来,都有赏赐!” 苗授听着,再无疑虑,躬身再拜:“臣恭从陛下之命!” 第三百一十章 大宋禁军 赵煦看着苗授,想着大宋禁军的过去。 也是在心里叹息不已。 因为,把禁军战斗力搞烂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官家们自己! 尤其是真庙、仁庙、英庙这三代天子。 这三位天子在位期间,不止在京禁军,在外驻泊的禁军们,闹饷是常事。 都说皇帝不差饿兵。 可在大宋这个大型动物园,皇帝为了收买大将,对将官们吃空饷喝兵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承平时期,禁军们领不到军饷是常事。 甚至连他们的伙食,也会被人克扣。 大头兵能怎么办? 只能是干副业,养活家人了。 可就算是这样,将官们还是要从中过一手。 所以,在真庙、仁庙时代,禁军们闹饷是常事。 因为有着五代的先进经验可以学习,所以,大宋禁军们闹饷都有着标准流程。 第一步肯定是鼓噪,然后抓住几个平素在士兵中名声最差的将官祭旗。 然后,打出旗号——俺们只反贪官,不反朝堂,更不反官家哈。 而朝廷也很熟练——立刻派人去抚慰:大家的辛苦,朝廷知道了,军饷立刻补发。 然后所有人美滋滋的去领钱。 最后,朝廷再秋后算账,把带头的那几个大头兵抓起来,视情节或刺配或处死。 这個事情就算这么完了。 这种情况,熙宁后才得到好转。 因为在王安石的辅佐下,大宋对禁军和厢军都进行了大裁军! 一口气将大宋兵额,砍掉了几十万。 顺便也挤掉了水分、空额,并推行将兵法,加强战斗力和组织度。 同时因为战争,提高了赏赐。 所以,西军开始崛起,战斗力不断提高。 但是,在京禁军,却已经积重难返,基本没救了。 只能将那些还没有完全烂掉的禁军,抽调去沿边轮戍,以此保持他们的战斗力。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他可是为了提高在京禁军的战斗力伤透了脑筋。 可终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裁撤不行——这些家伙祖祖辈辈都在汴京城里讨生活,给几代赵官家当兵。 每一个人背后都是十几口甚至几十口人,搞不好某些人的祖上,还是某位官家身边的近卫! 只能花钱养着,就当维稳了。 那从沿边的西军,拣选精锐,来汴京驻防总行了吧? 事实证明,这是想多了。 换回来的精锐,没几年,就会迅速堕落、腐坏——到了汴京城这个花花世界,别说是沿边的西军,就算是后来的女真人的堕落速度,也是飞快。 只能是将在京禁军里,那些还没有彻底腐朽堕落的,派去沿边轮戍。 同时,时不时的从沿边抽调几支精锐回来换防。 这样才能勉强维系十到十五个指挥的禁军的战斗力。 剩下的人? 已经没救了。 好在,赵煦在现代接受了先进思想的熏陶。 所以,他深信,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无用的人,只是缺乏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于是,赵煦决定成为在京禁军们的伯乐。 打仗不行,搞工程行是吧? 好的! 朕满足你们! 就去搞工程赚钱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赵煦拍了拍手,让冯景将他这些日子在宫里面,带着石得一、刘惟简等人,画出来的图纸,送到了苗授手中,叮嘱他道:“太尉回去后,召集各部将士,按照朕给的图纸,在汴京城中先在诸禁军所驻厢房处凿井……” 苗授舔了舔舌头。 汴京城的水井,可是和房子一样,是可以传诸子孙的财产! 每年春天、夏天、秋天,那些有着水井的人家,可都能够靠着卖水大赚一笔! 所以,开封府每年的争产官司里,都有着几十起是围绕着水井归属开展的。 苗授当即拜道:“官家隆恩,臣代禁军上下拜谢!” 在汴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一户人家若有一口水井,就已经超越了九成以上的人家。 若还能在城外有几亩菜地,那就完全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干净的井水,还有新鲜的蔬菜,这些可都是只有当官的官人和城中的富商才吃的起。 赵煦却笑了,道:“先别急着谢!” “所凿之井,既是朕出的赏钱,那照理就该是官产!” “朕念及禁军将士劳苦,可许其就近取水!” “但其他地方凿出的井,就该都归开封府点检!” 苗授听着,没有任何异议。 因为这就是大宋的日常! 大宋不立田制,不抑兼并,更不歧视商贾。 原因在那里? 就在赵官家自己身上! 自太祖以来,历代官家对一切有利可图的事情,都会想方设法的插一手。 所以,在大宋,最大的地主是皇帝——官田遍布天下州郡。 最大的手工业主也是皇帝——天下州郡的织院、绫锦院、染院还有那些冶监、都作院……都是官产! 监当官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替官家盯着这些地方。 他们的磨勘考核标准,也是看产出、产量和收益。 所以,当今官家将禁军凿出来的井,直接划拉到自己兜里很正常! 他肯让禁军将士就近取水,而不是交钱取水,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 苗授回到家中。 将官家交给他的图纸打开,看着上面绘制的详细的凿井流程。 他吁出一口气:“竟如此详细!” 想想也是,官家虽然年少,可他却拥有者整个天下。 区区凿井技术,自然是手到擒来。 于是,不疑有他,便带着这些图纸,到了汴京城城外的神卫军营地。 神卫军,后周之虎捷军,后晋之奉国军。 最初拥有四十六指挥,仁庙罢为三十一。 先帝熙宁三年,罢神卫水军,元丰二年裁撤神卫第九、第十军等。 于是,就剩下了左右厢的编制。 按照制度,每厢辖四军,每军五指挥。 但实际上从来不满编,而且,因为禁军的第四军,一直都是用来安置年老、残疾、孤寡禁军的剩军编制。 所以,实际上今天的神卫军左右厢加起来,也就二十个指挥,一万人上下的编制。 而在京的神卫禁军,如今只有七个指挥。 其他的不是在河北,就是在沿边。 他们叫驻泊禁军,是更戍法的时代,轮调出去就再也没有调回来的倒霉蛋。 就这,在京的七个指挥里,还有三个已经成为开封府左厢的铺兵——他们已经不归侍卫亲军步军都指使司管辖。 而是直接听命于,开封府,作为火铺、兵铺和巡街的兵马。 这也是现在的在京禁军的缩影。 作为正任武臣,苗授对大宋兵制和兵额自然是无比清楚的。 立国之初,天下兵马二十二万,其中十二万在京师,如此,中央禁军就可以对地方兵马形成碾压的兵力优势! 但现在就汴京城就剩下两万不到的歪瓜裂枣。 偏偏如今,天下禁军员额,却已经达到了六十一万两千两百四十三人。 就这,还是熙宁大裁军的杰出成果! 熙宁裁军,禁军从治平四年的六十六万三千,一口气裁减到了五十六万八千四百(元丰以来则又增加了四万三千五百人) 厢军则从高峰的将近六十万,直接腰斩到了现在的二十二万。 换而言之,现在仅仅是沿边一路的兵马,就是汴京城禁军的一倍。 重内虚外,早已经是昨日黄花。 而苗授看着,在营地里,赌博、喝酒、嬉闹的那些神卫军。 眼中也是一黯。 就这兵马素质,别说去和西军碰了。 就算是去沿边的弓箭手放对,也会被打的屁滚尿流。 但奈何,这就是大宋在京禁军的现状。 “好在,先帝有远见,及时抽调了部分禁军轮戍熙河、泾原、环庆……” “不然,今日的京师真的要无兵可用了!” 苗授想着,心中也是叹息不已。 大宋在京禁军这个模样,在战场上,是根本指望不上的。 搞不好贼军悍勇者,几十个人就可以追着现在在神卫营地的这几个指挥满地跑。 于是,苗授来到中军大营,召集将佐,开了白虎节堂。 将天子的命令,传达下去。 那些丘八,在听到天子命他们去凿井,而且,按口给钱后,顿时欢呼雀跃。 而当他们得知,首先给自己家附近打井,而且凿出来的井,官家推恩,许他们自由取用后,更是三呼万岁。 然后,就拿着苗授发下去的图纸,当天就开始按图打制工具。 可不要看,神卫军的这些丘八,平素毫无纪律可言,吃喝嫖赌更是样样精通。 可他们的看图能力和打制器械的能力,却个个都是行家里手。 尤其是那几个指挥们! 有人甚至已经将国初大匠俞浩的那本《木经》都给背熟了! 而且,他们在这方面的指挥和组织能力,更是超乎想象。 拿了图纸,几个人研究一番,就开始组织人手,分配任务了。 整个神卫营地,瞬间变成了木工场。 锯子、墨斗、墨线、尺子…… 鬼知道他们到底在营地里藏了多少东西。 苗授看着,也是无奈的叹息一声。 神卫军,可是上四军呢! 可想而知,那些在京的中军和下军,又该烂成什么样了! 苗授看着,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一声。 无论是他还是燕达,都对在京禁军无可奈何。 哪怕给他们发全饷,也激不起他们半点斗志。 因为他们在汴京。 而上四军的全俸不过一千文,加上禄米什么的,价值不过三贯。 一个单身汉或许能养活,可绝养不活妻儿。 更不可能支撑他们在汴京城这个花花世界潇洒。 所以,在京禁军们,只能去做副业。 也只有做副业才能让他们养活一家老小。 这也是任何一支禁军,只要被调到汴京,就绝对会迅速丧失战斗力的原因。 不仅仅是花花世界的诱惑,也是因为,禁军的待遇,已经不足以让他们养活妻小。 真靠着那点俸钱、禄米,全家都会饿死在汴京! …… 苗授在神卫军营地里叹息时。 狄咏,则在汴京城外的一处军营之中,检阅着那十个刚刚从沿边各地回京的禁军指挥。 这些兵马,并不是传统上的上四军兵马。 而是来自拱圣军、骁骑军、云骑军、武骑军以及殿前司、步军司的虎翼军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先帝一共拣选了十四个指挥。 其中拱圣军等四军各一,殿前司、步军司的虎翼军则各拣选处了五个指挥。 这些兵马,不仅仅是从在京禁军拣选的。 还从开封府的保甲户里拣选。 千挑万选,选出了这十四个指挥,将他们派去熙河路轮戍。 现在回来的,就是殿前司和步军司的虎翼军的十个指挥。 其他四个指挥,还在熙河轮戍,按照先帝旨意,明年开春还会继续拣选十四个指挥去轮戍。 那个时候,那四个轮戍了三年的指挥,才会回京。 想着这些,狄咏也是深感压力。 官家委他重任,让他整备这些京师最后能打的部队。 但狄咏也不知道,这些兵马,到底还能维持多久的战斗力? 一年,还是两年? 肯定不会超过三年! 因为三年后,他们就算再笨,也该学会了逛瓦子,勾栏听曲,喝酒、赌博更是不用学,大宋所有兵马天生就会。 “只能暂时封闭军营了……”狄咏想着,官家对他的嘱托。 于是,便在白虎节堂上,宣布了命令。 御龙第一将,从今日起封营、整训! 同时,赏赐这支新成立的御龙第一将士兵、将官。 一串串叮叮当当的铜钱发下去后,全军士气显著提高。 上上下下都开开心心,对狄咏的将令的服从性大增。 但狄咏知道,这个办法只能起一时的效果,时间一长,汴京城的花花世界的诱惑,就会自然而然的将现在这些看上去还算可靠的战力,给引诱了过去。 规矩再死,人也是活的! 所以,狄咏打算,年后带着这支部队,远离汴京城,最好去汴河边驻防。 能拖一天是一天! 至少也得让这些兵马,在半年内保持从熙河回来时的面貌。 不至于让官家需要用兵的时候,还得去沿边抽调。 第三百一十一章 元祐元年 第二天,神卫军开始在军营之中,准备着各种器械。 一时间,整个营地内外,都是叮叮咚咚。 这些丘八甚至在军器监里,请来了好几位据说是以冶铸闻名的铁匠,来打造神卫军所需要的东西。 当然,这是花了大价钱的! 神卫军在军营里捣鼓的事情,除了那些经常去军营做买卖的商贾外,其他人知之甚少。 也就是开封府的府库,被这些丘八,拿着军令,运走了几百根巨大的用来狭河的竹楠的事情,让开封府跳脚了一阵。 但很快开封府也没有精力去管神卫军的丘八了。 因为,在十二月庚辰(20)。 苏颂正式履新开封府,以天章阁待制、集英殿侍读,提点开封府府界诸县镇公事。 苏颂的到任,将开封府上下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去。 根本就没有人再有空关注神卫军的那点小动作了。 所有人都紧盯着开封府府衙。 关注着苏颂和蔡京的相遇。 好多人都期待着,开封府知府蔡京和府界公事苏颂产生点什么冲突! 但,让这些人失望的是,苏颂只是在府衙上和蔡京见了面,拱手问了问,然后就去和范峋交接。 作为经年老吏,苏颂为人素来谨慎,所以他知道,府库、账目,是最为关键的事情,须得仔细清点。 不然,他就可能给别人背锅了。 再说了,苏颂都六十几岁了,根本就不可能也不会去和年富力强的蔡京争夺什么! 所以,一连几天,苏颂都在忙着清点范峋的账目。 作为一个精通数学的士大夫,府衙的那些胥吏,那点把戏和见不到人的伎俩,根本骗不了他。 三下五除二,就找到了几十处账目错误,查出了数千贯的亏空、贪污。 甚至直接查到了挪用这些钱的具体个人。 苏颂毫不留情,将这些人全部开革,并勒令他们限期将府库的亏空填补,不然就送大理寺问罪! 这些人面对苏颂这样的待制重臣,自然是不敢抗命,只能乖乖的交钱免罪。 以免在这风尖浪口,惹上麻烦,牵连家族。 苏颂自然是点到为止,信守承诺,没有把这些人送去大理寺问罪。 但他还是写了劄子,送到宫中报备此事,并说明了原因——僧录司招考未有成效前,开封府不宜大动! …… 十二月甲申(二十四)。 苗授一大早就被神卫军的左厢都虞候杨文静请到了神卫军的军营中。 然后,他就看到了,十几件重达数百斤的铁器,被放在了他面前。 “太尉,这是吾等这几日打造好的‘圜刃’,您看看是否堪用?”杨文静谄笑着禀报着。 苗授走上前去,看着那些底部为‘一’字形的圆形铁器,伸手抓起一件,两只手全力使出,才勉强抬起! “好东西!”苗授慢慢放下来,抚掌大赞。 然后他抚摸了一下圜刃的表面,光滑冰冷的质感让他确定,此物是用精铁甚至精钢打造的! 自然,苗授心里面明白,这十几把圜刃的原料哪里来的? 十之八九,不是偷的军器监的百炼钢,就是干脆把神卫军的兵器融了打制成的。 这种事情,禁军的丘八们,是做的最熟练的。 根本就没有人能管,也不会有人管! 在京禁军,只要忠诚、听令就够了。 其他都是小节! 杨文静笑眯眯的领着苗授,继续视察其他东西。 绳索、木架…… 还有那一根根已经被掏空,并用着麻绳加固的巨大楠竹。 区区几天功夫,这些人就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这让苗授惊讶不已——须知这等效率,这等速度,便是西军的精锐也未必有! 只能说,真的是术业有专攻! “太尉!某等也已经请好专门寻找水脉的先生……”杨文静带着苗授视察了一圈后,就说道:“先生们在军营之中,就已经找到了几個可以取水的地方……” “是不是可以开始验证了?” 苗授点点头。 于是,就在他的注视下,整个神卫军军营,就像一台机器一样,迅速、高效有条不紊的运转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任务。 上上下下也都配合的很默契。 只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们就已经在军营里一处选好的水脉之地,完成了一切凿井前的准备。 …… 当神卫军开始在自己家的军营里开始凿井。 一些经常来军营做买卖的商贾,就立刻发现了,这些丘八们在整的新活。 于是,本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看热闹的心态,这些商贩们都挤进了正在围观着凿井的兵士们之中。 他们便看到了,在禁军营地的一处地方,神卫军的官兵们,搭起了一个大木架子。 大木架子上,架着一块类似跷跷板一样的坚固木板,另外一侧则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下面吊着一个东西。 十来个禁军,站在大木架子的木板一侧。 他们分组轮流的不断上前交替,踩踏着那块木板。 随着木板一下一下的被踩下去,又反弹回来。 绳子吊着的东西,也在不断的上上下下的做着顿挫运动。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有人问着。 “不知道啊!”这些商贾都好奇的观察起来。 但神卫军的禁军们,根本不在乎这些商贾的指指点点。 一个个都是面红耳赤。 杨文静等人,更是舔了舔舌头,将手中的图纸紧紧的纂住了。 他们知道,自己又掌握了一门手艺——凿井! 这可是一门可以发家致富,甚至加官进爵的手艺。 自从早上按照图纸,架起那大木架子,开始顿钻至今,铁钻已经打穿了整整两块大石头,足足向下钻探了一丈多! 按照这个速度,打出一口哪怕在干旱季节也可以出水的水井,恐怕也只需要几天。 “当年徐禧守永乐城的时候,若有此法,永乐城就不会失陷!”苗授看着,也是忍不住叹息扼腕。 苗授当然知道,永乐城当年之所以失陷,就是因为城池所在的山上,没有水源。 西贼探知了这个情况,就派人截断了永乐城取水的关键通道,使得守军断绝水源。 一两万人都没有水喝,在干渴至极的情况下,还需要面对西贼大军的不断围攻,最终全军力竭,再不能坚守。 若彼时永乐城里有几口水井。 西贼根本不可能那么快打破永乐城,永乐城也定然可以坚持到援军赶到。 这也是后来朝堂检讨永乐城之败,徐禧最大的失误之处——竟将永乐城筑在一个没有水源的山上! 这不就是和当年的马谡守街亭一样的战略错误吗? 亏徐禧自诩知兵,却连这个都不懂! 神卫军的军官士兵们,才懒得管什么徐禧、永乐城。 现在在他们的眼中,只有数不清的铜钱。 汴京城不仅仅寸土寸金,水井更是弥足珍贵的东西。 这是因为,汴京城受到汴河之中的泥沙影响,这座城市下面还埋着城市——唐汴京,现在就埋在脚下。 所以,想要凿井取水,就得先挖穿泥沙层,接触到基岩层才行。 所以,过去每一口水井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杰作。 可现在,有了这项技术就不一样了。 钢钻钻头,可以毫不费力的打穿松软的泥沙,遇到岩石这种过去被人视为畏途,基本只能放弃的东西,也可以用铁钻钻碎。 加上不断放下去,用来加固井壁的木壁,以及用来汲取淤泥和岩石碎屑的泥筒。 于是,水井就可以尽可能的打深! 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打到四五丈以后速度会放慢。 同时,井口也会越来越小,最终只有钻头大——大约两个拳头左右。 但,这有什么关系? 只要打的足够深,水自然会涌出来。 这可是价值昂贵的自流井! “以后,大家伙吃水就有保证了……哈哈哈……”军官们放肆大笑。 拥有一口水井,在汴京城中,可是谈婚论嫁时的重要筹码。 他们已经看到了广阔的市场前景! 等到这天下午的时候,铁钻已经凿到了两丈深,水井之中开始出水了。 这让神卫军上下,大受振奋。 第三天,钻头下探到地下四丈深,水井之中的水不断的涌出来。 神卫军上下大喜。 旋即开始大造相关器械,在其军营和居住的厢坊之中,全面铺开。 几十口水井,同时开工。 此事轰动了整个汴京! 汴京新报和汴京义报都报道了这个事情。 于是,神卫军的人,也终于知道,他们的凿井技术来自于哪里了? 蜀地富顺监的盐工们,就是用这个办法,凿穿数十丈的基岩层,从地下取卤水用来制盐。 来自蜀地的好几位士大夫,在亲自去看了神卫军的凿井技术后,亲口认证了消息的准确性。 而这个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元丰八年十二月的已丑日。 元丰八年,已经走到了尽头,已丑年已尽,丙寅年将至。 隔日,春正月庚寅(初一)。 两宫正式下诏改元,取元丰之元,用嘉佑之佑,改元元祐。 不过,在这之前,照例走了一套流程——遣宰执赴北郊祭天,得‘上苍改元之命’。 假装,元祐的年后,乃是老天爷所赐,而非大臣、两宫之意。 第三百一十二章 开战!开战! 元祐元年正月庚寅(初一)。 改元诏书下达后,宰执群臣带着辽国贺正旦使、永州观察使萧洽、利州观察使萧嘉;副使中散大夫、守太常卿、充史馆修撰李炎,朝议大夫、守卫尉少卿赵金等于福宁殿外东上閤门拜表称贺。 赵煦遣冯景,答谢辽使称贺。 并继续赠书十二卷,予大辽皇太孙为谢。 但在这样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偏有人要给大宋君臣们添堵。 当天下午,赵煦正在保慈宫中,和两宫说笑着的时候。 新任的阁门通事舍人郭忠孝,就将一封边报,送到了赵煦和两宫面前。 “太皇太后、皇太后、官家……” “广南西路归化州急报……” “交趾广源州杨景通入寇,劫掠边民,杀戮官吏……” 顿时,两宫的喜庆心情消失的干干净净。 太皇太后的脸色,更是瞬间变得僵硬起来。 今天,可是正旦! 是新年的第一天! 更是元祐元年的第一天! 交趾人就将一个巴掌,扇在了她老人家的脸上! 所以,她铁青着脸,接过了边报,看了一下,就已经怒气冲冲了。 “交趾贼,以为我朝无人乎?” 这位太皇太后的内心,此刻无比愤怒。 在这位太皇太后眼里,现在就连北虏使者,也要在她面前唱赞歌、说好话。 这次北虏的正旦使萧洽在昨天入宫陛见,呈递国书的时候,甚至当着大臣的面说:太皇太后、皇太后女中尧舜之名,臣等在上京城,也有所耳闻,我主大辽天子,更教导臣等:大宋太皇太后、皇太后保佑圣君,拥护少主,女中周公…… 当然了,太皇太后根本不知道,那位辽国老皇帝,之所以这么吹捧她和向太后,纯粹是出于现实政治利益的考虑——老皇帝已经老了。 每过一年,他都会衰老一年。 如今的他,已经是辽国历史上最长寿的君主了。 自然,他会担心,恐惧和害怕。 这个时候,大宋两位女主临朝,抚养保佑少主,而且还不断放权的事情,传回辽国。 辽主会怎么想? 当然是使劲吹捧! 以此来告诉宫中的皇后、皇妃,还有各部贵族、汉人士大夫们——都看着点,学着点哈! 于是,这在太皇太后眼中,就变成了——北虏都因老身和太后的名声而敬重我大宋! 现在,小小的交趾,却跳在她脸上,在这个新年的第一天,改元的第一天,给了她狠狠的一巴掌。 这如何能忍? 向太后也忍不了! “小小交趾,都敢入寇,杀我边民、官吏……”向太后怒声道:“若不给交趾一点颜色看看,恐怕西贼也会有样学样!” 这次正旦,西贼没有遣使来朝。 这让两宫的心一直都是悬着的。 如今,新年第一天,交趾人入寇的消息传来。 在向太后看来,若不给点惩罚,震慑四方。 那么,这就是对西贼的鼓励! 鼓励他们入寇! 这是绝不能有的事情。 赵煦在旁边,看着两宫的神色,接过那张边报,然后就深深吁出一口气,对两宫道:“太母、母后,此事恐怕并非只是交趾入寇这么简单……” 向太后立刻看向赵煦,问道:“官家是说?” 赵煦拿着边报,叹道:“太母、母后,请看,这是归化州的守臣侬智会发出来的急报!” “这上面并没有广西经略司的签押……” “这恐怕不寻常!” “我恐广西经略司,有瞒报、匿报,甚至故意拖延不报的可能!” 两宫听着,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此外……”赵煦指着这份边报后面,所附的侬智会的那些文字:“侬智会言,广源州昔年盛产黄金,岁可采金数千两之多!” “侬智会还言:闻广源州杨景通等,因此写诗,讥讽我朝,甚至诽谤皇考……竟妖言说什么皇考乃是:因贪交趾象,却失广源金……” 赵煦说着就抓着那边报,小脸都变得通红了起来。 为了今天,他可是做了大半個月的准备。 从昨夜到现在,也已经演练了好几遍了! 是的,侬智会的边报,他昨夜就已经看过了! 郭忠孝亲自拿到福宁殿里给他看的——郭忠孝是郭奎之子,郭奎,当年南征的主帅! 所以,事实是,赵煦从昨夜开始就已经在为现在的表演。 两宫哪里知道,见到赵煦的样子,加上她们也都很气愤,于是纷纷道:“贼子安敢如此?!” 特别是向太后,都快气炸了! 因贪交趾象,却失广源金? 这是对丈夫的亵渎和污蔑! 先帝,只是因为怜悯当年驻守广源州的士兵因为障热病死太多,加上交趾诚恳谢罪,一再恳请才大发慈悲,赐还了交趾广源等地。 现在交趾人不念先帝恩情也就罢了,居然还出言不逊,诋毁、污蔑先帝? 作为先帝的发妻,向太后自然不能忍! 于是,向太后问道:“官家、娘娘,此事该如何决断?” “是遣使训斥还是?” 赵煦早就准备好了! 向太后的话刚刚说完,他就立刻道:“遣使训斥,我恐广西有司与交趾暗中勾连……” 两宫看向他,向太后问道:“六哥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经略司是文官,文官还不信不过嘛? 赵煦道:“太母、母后,不知可还记得十月时御史弹劾京东路熊本,违法割地的事情?” 两宫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似乎有这么个事情。 赵煦道:“我记得,当时御史弹劾说,熊本遣邕江左右都巡检、西京左藏库使成卓交涉,成卓却背着皇考与朝堂,私自与交趾黎文盛划界,将本属归化州的六县二侗割与交趾!” 两宫听着,回忆了一下,终于记了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个事情。 但当时她们的精力根本不在这个上面,而且也都觉得化外蛮荒不毛之地,割了就割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就不再关注! 现在,赵煦重提此事,两宫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因为她们手中的边报上没有广西经略司的签押。 换而言之,这只能说明——归化州的人,觉得经略司信不过! 为什么信不过? 肯定是有原因的! 赵煦观察着两宫神色,趁热打铁,火上浇油,继续道:“此外,不知太母、母后可还记得,二十日前我曾说过,天旱不雨,我曾辗转难安……恐有兵祸……” “如今,广西出事,恐怕就要应验了!” 两宫都不解了,小小交趾,还能有何作为? 他们也配成为大宋的祸患? 赵煦见着,道:“太母、母后可知,皇考在时,曾叮嘱过我……” “皇考曰:交趾小国,不足挂齿,然而,一旦其得归化州,便又是一个西贼!” “我不懂,便问皇考缘何如此?皇考于是手画广西之图教我……” “并教诲我曰:归化州,系右江控扼咽喉之地,制御交趾、大理、九道白衣(今云南红河州哈尼族)诸蛮之要路也!” “若使交趾得归化州,则我右江无险可守,且可使交趾得大理之马!” “如此,交趾小贼,长久必为大患!” 两宫听着,神色严肃起来。 听政以来,两宫常常能听到朝野大臣的奏议。 其中又以对西贼的议论最多,而在这些议论中,士大夫们最遗憾的就是真庙的时候,中了西贼李德明貌似恭顺的计,结果酿成大祸! 难道,现在的交趾也会成为未来的新西贼? 赵煦看着两宫的样子,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于是便拿着侬智会边报,假装刚刚看到的样子,对两宫道:“太母、母后……交趾人就是当代的西贼啊!” “太母、母后,看看这首诗吧……” 两宫低头一看,看着侬智会附录的一首交趾太尉、辅国上将军、同中书门下上柱国李常杰的一首诗。 两宫最初因为在气头上,没有仔细看。 现在被赵煦指出来,顿时眼睛就都红了。 骑脸不是这么骑的啊! 什么叫‘南国山河南帝居’? 什么又是‘截然定分在天书’? 等她们看到‘如何逆虏来侵犯,汝等行看取败虚’的时候。 脑瓜子已经嗡嗡嗡的,再也不能安坐。 “好贼子!”向太后拍案而起。 因为她已经看到了侬智会的介绍——此交趾贼臣常杰,于圣朝熙宁南征时所做。 这已经不是打脸了,完全是挑衅! 尤其是对向太后来说——若知道交趾这样跋扈、不臣都不给与惩罚,那么,这天下四夷都会看轻大宋! 再叠加着交趾人在新年第一天就给两宫添堵。 叠加着赵煦言之凿凿的皇考教诲。 叠加着赵煦的恐吓——交趾他日恐为国家大患! 两宫同时也想起了熙宁南征前,交趾入寇广西,杀掠大宋官民的往事。 对赵煦的话,已经深信不疑。 不信都不行——万一日后交趾果然成为大患,而她们却没有采取及时行动,遗祸子孙。 这可是会在青史上被重重记上一笔的。 可能还会让官家(六哥)心中不满、埋怨,进而影响高家、向家的子孙前程! 加上,两宫都蔑视交趾,并不觉得交趾人能对大宋造成什么特别大的伤害。 只要大宋精锐开到,自然望风而逃。 于是,太皇太后首先道:“这等贼子,绝不能轻饶!” “来人,传旨狄咏入宫!” “再派人去都堂,将各位相公都请到宫中来!” 大年初一就不让她安生,交趾之罪,本已深重。 何况狼子野心,假装恭顺,私下去诋毁污蔑大宋! 绝不能轻饶! 必须严惩! 第三百一十三章 开战!开战!(2) 新年的第一天,汴京城,变得无比热闹。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走亲访友的人家。 宰执们的家宅之前,更是排满了来拜谒的大小官员。 多数人,连门都进不去。 只能将名刺,投到那些宰执家大门口挂着的那些写着:接福的红色袋子之中。 只有那些和宰执们关系亲密的门生、学生、亲友才能踏入宰执家的大门,有机会和这些大人物见上一面,道一声:相公履新大吉,某拜贺之。 在所有宰执中,章惇是个异类。 一大早,章府的大门就紧紧的关上了。 只有门口挂着的那些红袋子,还有刚刚贴上去的钟馗画像,静静地等待着宾客们。 大部分人也都熟悉章惇的性格,所以,只是在章府外拜了拜,将名刺投入红袋子里,就算拜了年,走完了流程——他们的时间也很紧,当朝宰执,六部尚书、翰林学士还有中书舍人、给事中们都得去拜谒。 最起码,礼数得到位。 不能让这些大人物,以为xxx不懂规矩。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进不了章惇的家门。 蒲城章氏的族人,还有那些章惇微末之时就已经结交的好友,还是能进章家的大门的。 此刻,章惇就在家中,接待着他的族兄章衡以及族弟章縡。 章衡就是那个在嘉佑二年和章惇一起参加科举,结果一不小心考上了嘉佑二年的状元,让章惇深感羞愧,放弃了功名,考了第二次进士的学霸。 章縡则是新任的权泾原路经略使知渭州章楶的长子。 所以,这算是一次家族小聚。 章惇和章衡,自幼一起长大、读书、赴京科举,自然有更多话题,所以聊的也比较尽兴。 章縡则显得有些拘谨,多少有些插不上话。 毕竟,其实他和章惇、章衡这两位族兄,不算熟悉。 寒暄完毕,章惇才好奇的问道:“子平、伯成今年怎一起在这个时候入京了?” 章衡道:“不瞒子厚,某是在十二初月接到了都堂的命令,命我回京述职……” 章縡也道:“吾亦是……” 章惇听着,更加好奇了。 “子平之前是在真定吧?” 章衡点点头答道:“某自元丰六年以来,知真定……” “伯成是在宿州为官?”章惇又问。 章縡点点头:“小弟从元丰四年后,一直在两浙路、淮南东路等地为官……” 章惇顿时奇怪了:“都堂缘何忽然调回两位?” “为何吾连听都没有听过?” 章衡道:“可能是为了避嫌?” 章惇摇摇头:“即使是为了避嫌,都堂诸位相公,也不可能不会吾知会一声……” 于是他问道:“都堂文书用的是什么格式?” 章衡回答:“敕书!” 章縡也点点头:“乃是敕书!” 章惇微微吸了一口气。 敕书,是都堂最高等级的文书命令,需要经过奏请,由天子(现在是两宫用印)才能生效。 用敕书命章衡入京述职,还情有可原。 可明明章縡还只是一個选人! 怎么也用敕书? 这不合理! 除非…… 这敕书是从宫中直接降到都堂,而非是都堂奏请。 可这不合规矩! 乃是所谓的‘内降’,既俗称的‘中旨’。 内降一般都是皇帝或者太后,用来提拔亲信,安插亲贵的。 章惇记得很清楚,自两宫听政以来,宫中内降之事极少。 也就是在任命向宗回、高公纪的时候用过一次。 其他时候,无论两宫还是天子,都在使用内降方面很谨慎。 大事决于朝议,常事则决于都堂。 偏偏如今,宫中却动用了内降,将章衡、章縡召回? 这太不寻常了。 于是,章惇忍不住问道:“既是敕书,可有差遣?” 章衡点点头,答道:“敕书上,命吾以宝文阁待制,为户部侍郎,兼差提举在京交子务、宋辽交子监印使!” 章縡道:“小弟的新差遣是提点汴京店宅务!” 章惇听完,心中再也无法平静。 户部侍郎的职位,对章衡来说,正好合适。 可提举在京交子务,同时为宋辽交子监印使这个差遣就实在是太敏感了些。 上个月,章惇还听都堂在议论、争辩呢。 韩绛、吕公著都有自己的人选。 但到了这个月,就偃旗息鼓了,章惇曾经还以为是韩绛、吕公著已经达成了妥协。 现在看来,是宫中直接一锤定音了。 章縡的汴京店宅务的任命,则显得有些迷幻了。 店宅务,全名是监左右厢店宅务。 这是一个隶属于太府寺的监官。 大宋监官,一般以选人充任,但汴京店宅务不同。 这是一个直接和皇室大内负责的机构。 主管的业务,不仅仅包括汴京城无数临街的商铺,以及散布在整个京城内外的宅院。 其获得的收益,不会走户部的账,而是直接送到大内,作为大内的脂粉钱来源。 所以,历来出任店宅务的人,不是大内的内臣,就是外戚勋臣。 文官很少出任,就算有,级别也很高。一般都是以京朝官出任。 选人几乎没有资格出任此职。 章惇心中正想着,门外,就传来他妻子的声音:“官人,宫中来了天使,说是请您即刻入宫……” 章惇听着,连忙问道:“可知是何事?” “据说是紧急边报,两宫慈圣与官家急召宰臣入宫……” 章惇听完,不敢犹豫立刻和章衡、章縡拱手拜辞,赶紧去换公服。 但在同时,他心中也在嘀咕:“紧急边报?” “为何偏偏选在新年第一天,改元第一天……” “这通见司的人,就这么没有眼力见,非要在今天给两宫慈圣和天子添堵?” 也正是这一声嘀咕,让章惇咽了咽口水。 …… 当章惇赶到内东门下的时候。 宰执们都已经差不多到齐了。 只有住的最远的司马光还有张璪没有赶到。 章惇上前,与其他同僚,道了一声:“履新之吉,与诸公同庆!” 宰执们纷纷还礼:“今日元正履新,与子厚共庆!” 韩绛趁着这个机会,悄悄走到了章惇面前。 两人视线对撞了一下,就默契的一起走到一旁。 “子厚,今日元正大吉,不知是何方贼臣,如此大胆,竟敢扰两宫慈圣、天子的安宁!” “实在是胆大!” 元春正月,是自古以来的节庆。 也是大宋最重要的节庆之一! 也就是如今还在天子孝期,不然,皇城内外都要大肆庆祝。 群臣都要入宫给天子和两宫道贺。 同时天子也会亲自登上宣德门的城楼,与汴京城百姓一起观看各种表演,与民同乐。 在儒家的价值观中,元春正月的第一天,更是有着特殊的含义。 春秋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元年春,王正月! 圣人微言大义,尽在其中。 一般情况下,在这一天,除非发生了十万火急的事情,不然通见司的人不可能给宫里面添堵。 何况今年的正月初一,还格外不同。 新君即位,改元的第一天! 这在政治上,实在太过可怕了些! 等于逼着大宋做出反应——这都没有反应,那么,两宫慈圣以后怎么给官家交代? 又如何去景灵宫见列祖列宗的御容画像? 除非…… 有靠山! 韩绛说着,就忍不住的看向了吕公著的方向。 因为啊,现在的閤门通事舍人郭忠孝是范纯仁的女婿。 而范纯仁和吕公著关系素来密切。 同时吕公著又是范祖禹的泰山,而范祖禹是司马光的好学生。 所以,在韩绛心里面,这个事情恐怕和吕公著、司马光有关系。 毕竟,在韩绛的视角里,前不久和司马光关系密切的刘挚、王岩叟可是想要把他拉下水的。 所以,他多少有些惊弓之鸟的心态。 章惇看着,摇摇头,道:“左相所言甚是!这贼子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竟敢在我朝新君改元的正旦第一天给让慈圣及天子为其烦恼!“ “实在该杀!” 韩绛看着章惇的神色,秒懂了章惇的意思。 和吕公著无关? 大概率也和司马光无关?! 那是谁的主意? 韩绛忍不住看向福宁殿方向,然后浑身打了个冷战。 可是…… 为什么? 韩绛想不明白! 谁会平白无事给自己添堵? 想不通啊! 不像是赵官家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韩绛对赵官家们可太熟悉了。 以他对三代赵官家的了解来看,他们是做不出这种事情的。 赵官家们,那可都是宁愿自己的脸都被人抽肿了,还得装作天下无事,四海升平的主。 章惇压低了声音,和韩绛道:“这方贼子,如此不识趣,恐怕两宫慈圣和官家都已经震怒非常!” “估计,将有雷霆反应!” 韩绛点点头。 无论章惇的猜测正确与否,两宫和官家都必然对此做出雷霆反应,甚至可能直接组织大军反击。 除非这个事情和北虏有关! 北虏太强了! “子厚觉得,会是西贼吗?”韩绛问道。 章惇点点头:“大抵如此……” 西贼没有派遣正旦使来贺正旦,朝野上下就都已经知道,西贼恐怕又不恭顺,甚至有反叛的可能了。 两人说话间,内东门就已经被人打开。 官家身边的内臣冯景,出现在宰执们面前:“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有请诸位髃臣,至紫宸殿议事!” 宰执都楞了一下。 司马光和张璪可还没有到呢! 就听着冯景道:“执政司马公和张公,今日卧疾,已经告病……” 第三百一十四章 开战!开战!(3) 司马光和张璪生病了? 宰执都惊讶了一声。 然后就不再犹豫跟着冯景进了内东门,穿过宫阙,一路到了紫宸殿前。 等宰执们到了紫宸殿,他们就看到了,刚刚任命为御龙第一将的狄咏,还有殿前司都指挥使燕达、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苗授等武臣,已经站在了一个沙盘前,正围绕着沙盘,讨论着局势的样子。 他们手中还都有着一本小册子。 宰执们对此已经不陌生了。 自沈括献沙盘之后,两宫和官家,每次要商讨具体事务的时候,都会命人将相关沙盘送殿中,让宰执和相关大臣一起讨论。 有了沙盘,很多事情确实也有了立体的讨论空间。 只要看一眼沙盘的山川形势,很多过去需要数日甚至数月商讨才能有结果的事情,现在一言可定。 譬如前些时候,檀州知州王令图锲而不舍的上书请议回河。 这个家伙见自己的上书,一直被留中,于是派人找到了平章军国重事、太师文彦博,代为上书。 文彦博和王令图一样是坚定的回河派,当即入宫求见。 然后,官家就让人将相关沙盘,带到殿上。 文太师只看了一眼,沙盘上的黄河旧道现在的情况,然后看了看北流道和东流道现在流经的沙盘,就不再提回河的事情,谢罪出宫。 王令图因此被调离檀州,改知泰州。 等于将他从他最爱的治河第一线调去了连黄河味道都闻不到的长江流域。 宰执们上前,看了一眼沙盘,便已经知道那是那里了? 广南西路! 桂州、邕州、归化州、顺州…… 甚至还有交趾的广源州等地的轮廓,也出现在这沙盘。 显然,此物是刚刚赶制出来的。 所以,没有那些精心制作,反复验证的沙盘那么真实。 山川地理和河流走向,基本都没有明确的标识。 “广南西路……交趾又入寇了?”宰执们互相看了一眼。 燕达就已经点头,道:“今日早上,群臣及辽使朝贺之后,通见司收到了来自归化州知州侬智会的急报,言交趾入寇,杀掠官民……” “不仅仅如此,侬智会还送来交趾贼臣,对于先帝诋毁、污蔑的诗词文章以及亵渎我朝的诗词!” “两宫慈圣,因此震怒!” “陛下更是怒不可遏,乃令我等武臣入宫议事!” 宰执们听着,都皱起眉头。 吕公著更是问道:“交趾如何诋毁、污蔑的先帝?又是如何亵渎我朝的?” 燕达拱手回答:“交趾贼之污言秽语,某实不敢出口……” 便有着内臣,将一本本誊抄好的小册子,递给了诸位宰执。 吕公著也拿到了一本,他接过来低下头看了起来。 他这一看,眉头就紧皱了起来。 说老实话,吕公著是很不愿意开战的。 在他眼中,现在大宋最需要做的事情,不是对外开战,而是修补内政。 只有国力强盛了,才有言战的资格。 不然,只会穷兵黩武,加重百姓的负担,甚至引发不可预测的民变。 可是…… 吕公著看着小册子上,誊抄的侬智会边报。 也看着那些记录着两宫慈圣和官家的对话文字。 尤其是官家所言的先帝教诲。 交趾一旦得到归化州,打通和大理国的陆上联系,就可能变成新的西贼? 吕公著对此表示怀疑。 交趾怎么可能变成西贼? 他有那个条件吗? 但他不敢说! 因为,万一放纵交趾,果然酿成大祸,那么吕家几代人辛苦经营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 他吕公著也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最重要的还是,官家的态度。 吕公著可不是司马光,他的头一点都不铁。 吕家也不可能和官家对着来。 吕家的对自己的定位,始终都是‘官家的亲密助手’,是‘急官家之所急’的忠臣! 而不是和官家对着干的大臣。 这从他的父亲吕夷简就能看出来。 这也可以从吕公著的仕途轨迹看出来——他可是五路伐夏和永乐城之战时的枢密使。 一個虽然反对用兵,但依然兢兢业业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努力配合着的大臣。 吕公著放下手中的册子,看向其他宰执,然后他就大义凛然的说道:“交趾贼子,果然可恨!” “以吾之见,当遣使去交趾,重重训斥,令交趾上下知道轻重!” 派个人去骂一顿,让交趾人收敛收敛,同时加强归化州的防御。 差不多就得了吧! 然而,其他宰执,都没有人附合他,保持了沉默。 左相韩绛眼观鼻,鼻观心,只是低着头看着内臣分发给他的小册子。 知枢密院事李清臣和同知枢密院事安焘,则站在沙盘前,指指点点,一副好像很懂军事的模样。 章惇也挤在人群,看着广南西路的沙盘,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恐怕回忆起了他当年开湖南时的功勋! 吕公著无奈,只能提高了一点声调,问道:“诸公以为如何?” 章惇忽然回头,看向吕公著道:“右揆,这是想要去提醒交趾贼寇吗?” “沈起、刘彝殷鉴不远啊!” 吕公著听着,神色顿时一黯。 熙宁南征的起因,就是沈起、刘彝这两任广西经略使,断绝和交趾的贸易,同时开始在广西训练兵马,想要边功,结果边功没捞到,反而引起了交趾君臣的恐惧,于是交趾八万人入寇。 偏偏当时的广西,兵力根本不足。 于是就竟被交趾攻破了包括邕州在内的城市,屠杀、掳掠了数十万人口。 先帝于是派郭奎、赵卨率军南征,这才打疼了交趾。 吕公著叹了口气,看向满脸红光的李清臣、安焘,再看看那个嘴角已经微微翘起来的章惇。 他知道的,这些熙丰执政们,做梦都想挑起战争,用别人的血来给他们加官进爵。 而且…… 熙宁南征的经验表明,交趾人在大宋西军面前不堪一击。 唯一能阻止大宋前进脚步的东西,除了交趾的气候就是交趾障热的环境以及疾病! 而对这些大人物来说,交趾的障热和疾病,又不会犯到他们身上。 而且他们也有足够的医疗条件,根本无惧这些小小的伤病。 所以,吕公著不惮以恶意揣测这些熙丰时代的执政——既然死的都是别人,交趾战力又是这么孱弱。 那么,为何不去试一试? 反正,再差也不可能兵败!至少也可以再次打到富良江前! 于是,吕公著只能求助韩绛:“左相,不可轻言兵戈啊!” 韩绛嗯了一声,他的思绪,完全停留在内东门下和章惇的对话中。 “还真是官家?” “不可能啊!” 赵官家他太清楚了。 不都是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喜欢粉饰太平,妆点盛世的吗? 怎么,那位官家年纪这么小,就已经不要脸了? 甚至开始学会了,拿着自己的脸皮来威胁、讹诈大臣了? 这不科学! 吕公著却以为韩绛赞同他的想法,立刻说道:“左相,请借一步说话!” 韩绛这才反应过来,看向吕公著拱手道:“右相方才说什么?” 吕公著无奈,只能道:“左相,不可轻言兵戈啊!” 韩绛掏了掏耳朵,再次问道:“右相方才说了什么?” 吕公著没有办法,只好走到韩绛面前,大声道:“老夫说,不可轻言兵戈!” 韩绛看着吕公著的模样,知道自己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只好点头:“左相所言,颇有道理!” “只是,这交趾贼臣,亵渎先帝,诋毁圣朝……” “何况,今日乃是官家即位后,改元的第一天!” “恐怕,仅仅是遣使训斥,远远不够!” “不然天下人如何看我大宋?” 官家自己都不要脸了。 他这个宰相,要是还要脸。 那也太不给面子了! 他韩子华,可还想着自己百年后,能够陪祀先帝,再捞个文字开头的谥号。 自然他是绝对不会成为官家想要做的事情的路上的拦路石的。 只要证实了官家,确实是有意南征。 那么,他韩绛绝对会全力支持。 他要不是年纪大了,加上当年在罗芜城吃了大亏,不敢再率兵出征。 不然他还可能主动请缨! 当然,这也和韩绛并不觉得交趾有什么战斗力有关。 在韩绛眼中,小小交趾,只要大军开到,自然会上表谢罪、乞降。 搞不好,这一次南征就是一次武装游行。 即使交趾人想要负隅顽抗,西军精锐杀进去,打几仗他们也会知道厉害。 所以,这是一次胜率接近百分百的行动。 吕公著听着韩绛的话,再感受着他的态度。 忍不住叹息一声。 这个时候,他开始怀念司马光了。 至少,司马光若是在这里,绝对会全力支持,甚至可以顶着两宫和天子的态度,否决掉军事选项。 可惜,司马光偏偏今天生病了,来不了! 这让吕公著满是遗憾! 也为接下来的御前议事,充满了担忧。 因为,他目光所及的宰执大将,都在跃跃欲试! “只能希望两宫、官家,能够本着仁心,以社稷为重,对交趾先礼后兵……”吕公著在心中祈祷着。 第三百一十五章 开战!开战!(4) “门下侍郎司马公今日告病……” “尚书右丞张公也告病……” 赵煦拿着通见司那边的公文,看了一眼,假作遗憾的叹道:“怎会如此?!” 实际上,赵煦对此早有预料。 因为司马光的身体本来就不好。 又被赵煦委托了刑部、大理寺的事情。 那些繁琐的卷宗,那些扑朔迷离的案情。 司马光这个人又容易较真! 自然很容易积劳成疾! 倒是张璪也跟着一起病倒,让赵煦有些意外。 于是,赵煦对主管着御药院的粱惟简道:“粱押班,派御医去两位相公府邸好生诊治吧!” “再给两位相公半个月的假期,让他们好生休养!” 说到这里,赵煦就叮嘱道:“还有,告诉他们的家人,两位相公养病期间,不可打扰,更不可让琐事分心!” “诺!”粱惟简看了看两宫的神色,就躬身领命而去。 赵煦则在心中,悄悄的露出笑容。 他若没有记错,在他的上上辈子,司马光就是从这个月开始,不断患病。 撑了十個月后,终于油尽灯枯。 如今,他的病情提前开始发作。 换而言之,他可能提前成为赵煦的经验包。 这是喜事啊! 当然,表面上赵煦还是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这让两宫看着都有些心疼,向太后于是安慰道:“六哥安心,司马相公和张相公的身体,素来健壮,不会有大碍的!” 太皇太后也道:“官家派了御医去问诊,想来两位相公都不会有事!” 赵煦乖巧的点点头。 两宫见着,相视一笑。 官家(六哥)连宰执生病,尚且如此关心。 何况是高家、向家? 等了一会,便有内臣来报,言说宰执们都已经到了紫宸殿,同时也都拿到了官家命人誊抄好的文书,已经在殿上开始议论了起来。 太皇太后于是问道:“宰执们都是如何议论的?” 这也是两宫会和赵煦在保慈宫里等着的原因——先看看宰执们的意见,摸个底。 那内臣答道:“右相以为,或可遣使训斥,令交趾谢罪……” 太皇太后还没有反应,向太后就冷笑着问道:“那其他宰执如何说?” “尚书右丞章公言:公不见,当年沈起、刘彝之祸乎?” 赵煦听着,适时的好奇起来,问道:“沈起、刘彝是谁?” 一直在旁边呆着的石得一,立刻化身科普专家,给赵煦还有两宫科普了这两个大臣的事情。 顺便也科普了熙宁南征前后的细节。 特别是对邕州保卫战,进行了重点渲染,说的两宫眼眶都有些发红。 赵煦听完,当即说道:“交趾贼,竟如此歹毒!” “竟曾屠戮我朝军民数十万!” “此贼若得归化州,有了战马,必如皇考教诲所言,成为我朝大患!” 说着,赵煦就问道:“石得一,你所说的那位在邕州殉国的邕州知州苏碱,可还有后人在世?” 石得一心领神会,当即答道:“奏知陛下,故奉国军节度使苏忠勇公,只有一子苏子元在世……” “但其族侄,如今在朝中为大臣!” “谁?” “正是新任开封府府界公事苏颂!” 赵煦感慨道:“苏公之家果是忠良之家!” 于是,道:“当追懋苏忠勇公,并褒其后!” 便问:“苏子元如今何官?” 石得一答道:“今以皇城使知邕州!” 赵煦抚掌大赞:“善,父子忠勇接替为守臣,真佳话也!” “便加苏子元遥郡官,追封苏忠勇公美谥……令有司去办吧!” 两宫自然不会有异议。 因为,方才石得一,已经生动的和她们介绍了苏缄当年率领邕州军民守城的英勇事迹。 女人本就是感性的生物,两个深居深宫的女人,更是如此! 何况,如今,新君即位,自当褒扬忠臣,以为榜样。 于是,石得一领命而去。 却根本不知道,这个任命,一旦抵达邕州,对邕州人来说,这就是再次吹起了复仇的号角! 毕竟,苏子元可是父兄妻子儿女都死在了交趾人的刀下。 谁都可能和交趾握手言和,苏子元绝对不会! 他必然和交趾死斗到底! 那可是灭门大恨! 而在邕州,和苏子元一样,励志复仇的人,自然车载斗量。 所以,赵煦很清楚,这个任命一下,苏子元就会开始秣兵历马。 整个邕州也都将沸腾,并投入到战争的准备中来。 这不仅仅是赵煦的判断。 也有着来自现代的史料支撑——广西地方志记载:苏子元知横州时,就以‘恩信得人心’、‘人以食厥父仇报也’,意思是他之所以为赵宋忠心耿耿的做许多事情,是因为赵官家帮他报了父仇! 但他的仇真的报了吗? 邕州那些死难者的仇真的报了吗? 赵煦知道没有,苏子元肯定也知道没有! 不然,他就不会那么拼命的工作,也不会‘以恩信得人心’。 为什么要用恩信笼络人心? 因为他想复仇! 上上辈子,赵煦不知道这些事情,战略重心也在西北。 自然他没有机会! 但现在,赵煦将给他机会——一个复仇的机会! 一个替其父兄妻子儿女复仇的机会! …… 紫宸殿中,吕公著还在尽可能的和其他宰执沟通。 不求他们支持,只求他们不要在御前主动言战。 效果嘛,不能说没有,只能说没有人肯听他的。 章惇、李清臣、安焘,都已经在和燕达,讨论、请教起南征的细节了。 左相韩绛,虽然没有参与进去,但看得出来,他也多少有点跃跃欲试的样子。 考虑到当年,韩绛是抢了王安石出镇陕西的机会的往事。 吕公著不免怀疑,韩绛要是年轻十岁,可能会主动请缨。 出将入相,这可是士大夫们的追求! 当年韩魏公(韩琦)等人,不就是朝堂上力主进攻的主战派? 连韩魏公这样的人物,尚且都会被出将入相冲昏了头。 何况是现在这些在都堂上,本就是熙、丰时代崛起的执政? 谁不想建功立业? 特别是对手,还是已经被证明,绝不是大宋西军对手的交趾的时候! 吕公著正想着,继续和韩绛沟通一下的时候。 紫宸殿外,礼乐奏响。 所有人立刻持芴而立,分文武两班,在殿中排列好队列。 然后对着在两宫簇拥下,从回廊走进来的天子,恭身礼拜:““元正令节,不胜大庆,臣等谨贺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千万岁寿!” 两宫坐到帷幕中,赵煦则坐上御座后,于是答谢群臣:“今履新之吉,朕与公等同庆!” 两宫也在帷幕中道:“元正节庆,与公等同贺!” 群臣再拜称谢。 赵煦则循例的对冯景吩咐:“给诸位髃臣赐座、赐酒……” 冯景带着人,将一张张椅子,放到宰执和武臣们身后。 同时送上宫中酿的酒。 群臣再拜称谢后,才坐下来。 赵煦看着殿中群臣,回头看了看两宫,得到了许可后,开始发言——自然是和两宫商议好的用词。 “元正之节,万象更新之日,却有贼寇杀掠我边民、官吏之警!” “朕闻: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然朕又闻,古者圣人作五兵,所以御暴惩凶也!” “太皇太后、皇太后亦教导朕:王者当具菩萨心肠,亦当能做怒目金刚,以惩凶暴邪顽!” “乃于此元正佳节之日,召卿等股肱髃臣,共议此事!” “愿卿等畅所欲言!” 群臣听完,纷纷起身再拜:“臣等恭遵旨意!” 吕公著则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因为他已经知道,宫里面的态度了! 尤其是那位官家的态度了。 但吕公著还是打算,做出最后的努力! 尽可能的劝说官家和两宫,消弭战争。 不是因为胜负——吕公著知道,只要调动西军,必然能赢。 但赢一个交趾有什么意思? 空耗钱粮不说,还会有无数人因为障热疾病,特别是痢疾死于远方! 不划算!真的不划算! 再说了,就算打下交趾甚至灭亡交趾,又有什么用? 北人根本在那边呆不了。 能在那边呆的,也就是广南西路和广南东路的百姓。 可广南西路、广南东路本来就没有多少人! 第三百一十六章 开战!开战!(5) 带着内心的那些想法,吕公著持芴而前,奏道:“臣公著,启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元正节庆之日,交趾来寇,实是人神共愤!” 这些话他必须说! 不说的话,别说是宫里面,就是舆论方面的压力,他也吃不住! 特别是太学生们的议论——那可是足足两千四百个士大夫,其中有一百个准官员,三百个准进士,而剩下两千人也全部有着可以参与礼部试资格! 这些人组成的舆论声量,足以让宫中都必须倾听! 所以,吕公著必须先表明他的强硬态度。 抢占政治正确的高地! 不然,不要说天子面前了,就是舆论那一关他也过不了。 吕公著持芴躬身,继续奏道:“然而交趾者,南方撮尔小国,偏僻之所而已,熙宁时,先帝伐之,得土千里,然而旋即便将广源州、顺州等地赐还交趾……” “难道先帝是故意弃土?” “不然!”吕公著抬起头,正义凛然:“臣闻之,昔者先帝赐土交趾,时任广西经略赵卨不安,上表乞留顺州、思琅州等……先帝圣旨教曰:今顺州荒远,瘴疠之地,朝廷得之未为利,交趾失之未为害,岂可以自驱戍兵投之瘴土!一夫不获,朕尚闵焉,况使十损之五六耶?” “此盖顺州等地荒远、瘴疠,士卒多病且死!” “我朝得之无益……不如赐还交趾,以安边境……” “伏乞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明察之!” 说着吕公著便深深拜服。 吕公著的话,听在两宫耳中,让她们都从最初的愤怒之中清醒了一些。 两宫对视一眼——是啊,交趾那边比起西贼的不毛之地,更加荒芜! 更严重的是——交趾还有瘴疠! 士卒多病、易死。 换而言之,就算打赢了,又能得到什么? 一大片丛林? 根本不适合人居住的荒地? 还有数不清的蚊子? 大宋要这样的地方做什么? 就为了出口气? 不适合吧! 但两宫还没有来得及表态,知枢密院事李清臣就已经出列:“启奏两宫慈圣、陛下……臣以为右相所言缪矣!” “昔者先帝以圣德之心,以苍生为念,顾全士卒,故而赐土交趾,然交趾贼不知感恩,反诅咒、诋毁、污蔑先帝……” “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 “今若姑息交趾,臣恐交趾从此跋扈!将来恐为子孙祸!” “何况,先帝宝训于皇帝陛下曰:归化州,系右江控扼咽喉之地,制御交趾、大理、九道白衣诸蛮之要路也!” “先帝圣明!远见卓识,超于天下也!” “归化州之于交趾,譬如瓜州、沙洲之于西贼!” “若其陷落敌手,臣恐从此南疆不安,邕州、桂州乃至于广州皆起烽烟,届时悔之晚矣!” 李清臣的话,有理有利有节。 让两宫一下子又犹豫起来了。 特别是他暗中点出来的交趾人那句诗——因贪交趾象,却失广源金。 让两宫一下子就想起了侬智会的报告——广源州昔年岁可采金数千两,侬逆等曾仗此立国,反叛圣朝! 一年采金黄金数千两的大金矿? 两宫要说不心动,那就有鬼了。 毕竟,她们也听政十個月了。 大宋财政是个什么样子,她们心里面清楚。 若真的能得到一个年产黄金数千两的大金库,对于国库而言,也算是个补充! 于是,两宫在帷幕中,开始窃窃私语。 殿上的吕公著,见着帷幕中的动静,顿时急了,连忙出列奏道:“李枢密所言大缪!” “交趾自熙宁以来,素来恭顺我朝,国主岁岁遣使纳贡……” “安知交趾不是效昔年西贼李德明故智?”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来。 吕公著连忙低头。 便听着那位官家道:“故广西走马承受公事甘先仁等,自熙宁七年曾上奏……” “言交趾岁岁攻占城,劫掠成性!” “至皇考兴兵惩戒,方才收敛……” “今其再寇我朝,安知不是其已侵占占城,再无后顾之忧?” “若如此,真李德明!” 对于现在的大宋来说,有两个伤疤。 其一:北虏! 恐辽症深入人心!特别是皇室之心! 其二,就是西贼李德明了! 当年李德明在位的时候,要多恭顺有多恭顺。 然而,当西贼攻灭一直在其侧后的瓜州回鹘,立刻就对大宋翻脸。 于是,从此大宋充分吸取了李德明的教训。 对其他一切外藩,特别是大理国、吐蕃,开始用有色眼镜看待。 尤其是吐蕃! 从唃厮啰至今,代代吐蕃共主,拼命的向大宋抛媚眼、表决心。 但大宋充耳不闻,装作没有看见。 总觉得,这吐蕃人又是来忽悠我们的。 这种李德明综合症也同样影响了大宋对侬智会兄弟还有广源州的那些土人豪强的看法——你们怕不是又来忽悠我了吧?我这么好忽悠的吗? 所以,熙宁八年的时候,交趾广源州知州刘纪入寇归化州,侬智会率部与之奋战,击退了刘纪的入寇 但在朝堂上,大宋君臣却是用着有色眼镜在看这场战争。 时任广西经略使刘彝上奏说:智会能断绝交趾买夷马路,为邕州藩障,刘纪患其隔绝买马路,故与之战! 又说:智会亦不可保,使其两相对,互有胜负,皆朝廷之利! 什么意思? 狗咬狗,让他们咬,咱们保住侬智会,牵制住交趾就可以了。 而在朝堂上,就更有意思了。 赵煦的父皇和时任宰相王安石,针对此事专门开了个小会。 会上赵煦的父皇对王安石说道:彝既言智会能绝交趾买马之路,为我藩障,而又以为胜负皆朝廷之利,何也?且人既归顺,为贼所攻,而两任其胜败,则附我者不为用,叛我者得志,可谓措置乖方矣! 他虽然觉得刘彝是在胡作非为,认为这样搞,会伤侬智会的心,所以后来下诏褒扬,升官,厚赏了侬智会。 但也没有阻止刘彝的计划。 因为,王安石看的更仔细。 “诚如圣谕,纵智会向化未纯,尤宜因此结纳,以坚其内附。且乾德幼弱,若刘纪既破智会,乘胜并交趾,必为中国之患,宜于此时助智会,以牵制刘纪,使不暇谋交趾,乃中国之利!” 在王安石眼里,看谁都像是又一个李德明! 又想白嫖我大宋的支持! 想都别想! 趁早死心! 也就是侬智会素来恭顺,不然,早把他丢给交趾人了。 基于同样的理由,在赵煦的父皇在位时期,大宋的交趾政策,始终是保住归化州,牵制交趾。 历任广西经略使的主要任务就是这个! 如今,赵煦大打李德明牌,一下子就勾起了两宫内心的恐惧和担忧。 同时也让宰执们激动了起来。 韩绛当即就出列,奏道:“陛下所言,确乃真知灼见!” “交趾贼,畏威而不怀德!” 安焘也说道:“诚如陛下所言,交趾,确乃南方李德明也!” “若其果已灭占城,便绝不能再纵容!” “须以雷霆焚灭其野心,使其恭顺!” 章惇马上表态:“启奏两宫慈圣,皇帝陛下……” “旧年郭、赵二大臣等南征,曾过邕州等地,见交趾贼焚害我朝官民之烈……” “今之殿帅燕达,昔曾随从出征,亲见交趾贼人之祸……” 燕达当即拜道:“臣昔率军从郭、赵二帅征讨交趾,目睹交趾贼寇肆虐我朝山河之惨状,实不忍卒睹!” “昔南征大帅,逵如今待罪洛阳……慈圣及陛下可召其上殿,一问可知!” 一下子,就让吕公著窒息起来。 东府、西府就连殿帅也都表态了。 加上天子打出李德明牌。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 只能做最后的挣扎,持芴拜道:“奏知慈圣、陛下……” “即使交趾有罪……然而我朝乃礼仪之邦……” “若无故开启战端……” “交趾入寇在先!”李清臣立刻反驳:“怎么能算无故开战?” 安焘也跟着道:“交趾乃我朝藩属,却无故兴兵,犯我疆土,杀我官民,已属叛乱!” “朝廷兴师讨伐,名正言顺!” 西府两位在这个事情上的积极,自然可以想象——他们无论是挂帅出征,还是坐镇中枢调动。 只要打赢了,那么,就都有一份功劳。 而交趾能不能赢? 这不废话吗? 从西军那边随便调几个大将,譬如说彭孙、王文郁这样的悍勇大将。 再抽调几个将,直接就可以浩浩荡荡杀过去。 极有可能,大军还未跨越边境,交趾人就已经请降了。 他们若不识趣,那就打几仗好了。 正好,也让交趾见识一下,大宋在西北锤炼出来的精兵猛将! 吕公著无奈,只能再拜恳求道:“慈圣、陛下……” “至少也该遣使先行训斥……给一个辩解的机会……” 熙、丰执政的好战,吕公著今天总算是领教了! 看看那几个人吧! 根本就没有将战争看的有多么了不起。 一个个都是跃跃欲试,仿佛交趾唾手可得! 可他们到底有没有想过,大军出征,从沿边抽调兵马,再送去广西,然后跨越边境,要多少钱帛,又得有多少将士,病死在那南方荒芜瘴疠之地? 于是,吕公著深深伏地:“此乃礼也,圣人之道!” “伏乞陛下、慈圣明察!” 旋即,他听到了一个宛如天使一般的声音:“相公所言,确有道理!”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确该先礼后兵!” 吕公著抬起头,狂喜不已。 因为说话的人是官家! 其他宰执,也都是心里一动。 韩绛和章惇对视了一眼,都在心里面冒出一个念头:难道,我们错怪了官家? 怎么会!? 旋即,他们就听着官家继续道:“只是,却也不可不以熙宁八年为戒!” “须得防止,交趾人如熙宁八年一般,大举兴兵来犯!” “一面遣使,前往交趾,训斥其国主,命其交出犯我边境,杀我官吏之凶手,并将那两首诋毁、污蔑皇考的逆诗之人,交与我朝处置!” “另一边,则当遣大臣、大将,统兵先往邕州驻防,以防万一!” “正好,前时朕因为天旱不雨,恐有兵祸,奏请太皇太后、皇太后,以狄咏为御龙第一将,整兵五千,以备非常!” “如今,正好用在此时!” “先以御龙第一将,往邕州驻防!” “如此靡费不多,也可有备无患!” 帷幕之中的两宫,在沉默了许久后,也都纷纷说话了。 “官家所言甚妙!”这是太皇太后在说。 “本宫亦以为善!”这是向太后在赞同。 其他宰执大臣和大将们,当即拜道:“陛下圣明!” 吕公著看着这个情况,无奈的叹息一声,他知道,这其实已经是开战了! 五千在京禁军精锐南下。 这些丘八到了广西,交趾人低头,他们就会乖乖撤回来? 笑话! 洒家跋涉几千里,就为了来广西旅游一趟? 来都来了,不砍几个首级换赏赐,怎么说得过去? 何况,官家的要求,实在太苛刻了! 交趾人根本不可能答应! 能答应第一条就不错了! 可他能有什么办法? 殿上孤立无援,所有人都在想着边功。 根本没有人关心,战事一起,会有多少伤亡?又该有多少黎民涂炭! 对吕公著来说,现在唯一的好消息是——官家只遣五千禁军南下。 五千人…… 耗费不算大。 而且,说不定真的能让交趾低头。 说不定,交趾人会答应惩戒入寇之人。 这样,他在努力努力,和司马光一起,劝说官家和两宫——以和为贵! 这样,大宋得些面子,交趾服软一下。 他和司马光在和一下稀泥,糊弄糊弄。 了不起,多给那些禁军发点赏钱,约束住那些武夫。 想到这里,吕公著就看向狄咏。 心中又舒服了一些。 狄咏他是知道的,这个狄青之子,素来是军中儒将,应该可以约束住禁军。 于是,他也只能跟着持芴而拜:“陛下圣明!” 只能先这样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天子赐神物 紫宸殿中。 宰执们已经辞拜而去,就连两宫也已经离开。 但赵煦还留在这里,同样留在此地的,还有狄咏。 赵煦留下狄咏,是要‘面授机宜’。 虽然说,一个九岁的孩子给一个经年大将面授机宜这种事情,听上去很夸张。 但考虑到赵官家们的传统,也就很正常了——自太宗以来,历代官家,都喜欢给前线大将赐阵图。 皇帝远在汴京城的皇宫里,却还隔着千山万水,微操前线的事情,更是屡见不鲜。 最著名的就是先帝了。 五路伐夏,路路微操。 据说那个时候,每天都有十几個甚至二十个以上的急脚马递,从汴京城出发。 以至于,道路上马递的骑士来回不息。 此外,永乐城之战,也是微操拉满。 既然完全不懂军事的皇帝,可以对千里之外的战事指手画脚,还要求前线的大将无条件服从! 那么,现在一个自持聪明的小皇帝,对即将出发的大将面授机宜,也就完全合理了。 两宫对此,更是心领神会。 在赵煦宣布留下狄咏,要面授机宜后,就带着人回了保慈宫。 等这些人一走,赵煦就让燕辰带人,将紫宸殿的人都清了出去。 偌大的紫宸殿,就只剩下了赵煦身边的几个内臣,还有燕辰带着的御龙左直的禁卫。 赵煦扭头,对冯景吩咐:“去将朕准备好的东西带上来!” “是!” 冯景恭身而去。 赵煦则从御座上走下来,走下御阶,来到殿中。 燕辰带着的御龙直一直护卫在身侧。 “狄卿!”赵煦看向狄咏。 狄咏立刻躬身:“臣在!” “卿父昔年曾平定侬智高之乱,广西地理、民风,卿比朕熟悉!此事,朕不必多言!” “不敢!” “卿履任各地,带兵出战,军事之事,朕亦不如爱卿,故此也不多言!” “臣惶恐……”狄咏赶紧低头。 赵官家微操之名,盛于四海。 大将们也早就习惯了,甚至发展出了自己的应对之策。 像赵煦这样摆明车马,主动表示我不干涉战略、军事的。 历代以来,极为罕见! “所以,朕只教卿几个行军的小技巧!” 这个时候,冯景已经回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些粗麻布编制的布条。 这种布条是大宋最廉价的布料,也是大多数平民百姓日常所穿的衣服材料。 “这第一个,就是绑腿!”赵煦拍了拍手,对冯景道:“冯景,给狄爱卿示范一下如何绑腿!” 绑腿,是赵煦在现代跟着考古队学会的技巧。 据说是来自战争年代的经验。 绑腿,可以提高步兵的行军效率和速度,减少肌肉酸痛,乃至于静脉曲张。 乃是轻步兵最好的行军辅助装备。 赵煦实践后,深以为然。 有了绑腿,野外步行,特别是爬山越岭时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而且,绑腿的绑带,还可以在紧急时候,作为止血带使用。 狄咏看着那些布带,然后看着冯景在他面前,拿着那些布条熟练的从鞋头开始绕着小腿平裹。 一边裹着,还一边讲解着要点:“狄将军,此绑腿当以站着打,最为舒服……” “当每隔一两圈,就将绑带反面继续向上打……” “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 “一直打到腿弯处为好!” 狄咏看着冯景给他演示的简单动作,虽然还不太懂这有什么用? 但这是天子命人亲自示范的东西。 哪怕是个完全无用的累赘,至少在汴京城的时候,得在全军推广。 这是尊重!也是一种臣服! 冯景将左腿的绑带打好,然后就当殿跳了跳。 “将军请看,这绑腿打好后,应该和鞋子完全贴合……这样即使在野外,也不惧虫蚁叮咬腿部!” 狄咏听着眼睛亮了起来。 他的父亲在世时,说过当年征讨侬智高时的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广南西路崎岖的山路还有虫蚁、蚂蟥的叮咬。 郭逵、赵卨南征,也深受虫蚁之害! 所以,狄咏再看那些布条,就像看到了美人一样,眼睛都亮了! 仅此一条,就能让军士少受无数病痛了! “此外,打了这绑腿后,可能最初几日有些胀痛,但数日后就会适应!” “而且,可以让士兵行军更加轻松!大内之中做过验证,打了绑腿的内臣,一日绕行大内数圈也不觉酸痛!” 狄咏听着,眼睛更亮。 若真有这样的效果,这就是神器啊! 他立刻就拜道:“陛下恩赐,臣代上下将士拜谢隆恩!” 若真有这样的效果。 哪怕每天只能让大军多走二十里。 对于贼寇而言,这也已经是降维打击了。 可以让大宋军队,出乎意料的出现在贼寇无法想象的地方。 赵煦笑了笑,道:“狄卿先别急着谢……” “朕还给大军准备了不少东西呢!” 他拍拍手掌,一个被装在一个小瓷瓶里的东西,被送了过来。 赵煦将瓷瓶拿在手中,打开木塞。 闻了闻味道,然后就笑了起来:“就是这个清凉的味道!” “卿也来闻一闻……” 狄咏接过瓷瓶,放在鼻子前闻了闻,一股带着薄荷、艾草味道的奇特香味,就扑鼻而来。给他一种清凉的快感! “这是?”狄咏顿时好奇起来。 “此乃朕命御药院专门制造的一种药酒,名曰:花露水……” “配方就不说了,卿只需知道,此物可以用来涂抹在被蚊虫叮咬之地,便可以有效的防止伤口、瘙痒脓肿……” 狄咏的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 赵煦微笑起来。 刘惟简为何一直留在皇太妃阁和御药院那边,前些天才被赵煦派去审查探事司的账目? 就是在做这个事情。 先是解决了酒精的蒸馏技术,然后就是用薄荷、艾草、樟脑、冰片等物浸泡而来。 花钱当然是花钱! 一千多斤的花露水,起码就花掉了一千多两千贯。 这还没有计算蒸馏酒的耗费。 然而,这和大军出征的开销相比,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何况,赵煦根本不可能不亏。 等南征结束,差不多就是夏天了。 花露水正好趁机跟着捷报一起推出市场,大赚一笔! 为此,赵煦已经发了手诏去了河北给宋用臣,要求宋用臣在河北,召集当地的官窑官员,烧制一批精致的白瓷瓶或者青瓷瓶。 同时给在京窑场下了命令,同样要求烧制一批精致的瓷瓶。 只等夏天,就收割汴京人的钱袋。 顺便也收割辽国人的钱袋。 北方的蚊子,可比南方凶! 特别是草原上的蚊子! 既然有了花露水,自然少不了高浓度的酒精。 赵煦拍拍手掌,冯景就将装着酒精的一个瓷瓶递上来。 “还有此物,乃是大内以秘法取酒中精华而制的酒中之精!” “乃是至阳之物,专克阴邪之毒!” “若有将士受伤,以此物用之于伤口,或可免其伤口化脓!” 狄咏看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赵煦却微笑着道:“当然,此物只有医生可用,当由医官保管!” “这就是朕给大军将士准备的第四件礼物了!” “足足一百五十名随军医官!” 去年在赵煦的请求下,两宫扩招了三百名习医医生。 这些人,随后被赵煦派去了河北,跟着宋用臣,拿着那几万青壮练手。 同时,赵煦还将一些在现代考古队里学到的野外急救手段,让太医局的陈意简,教授给了这些习医医生。 而工地上最容易发生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伤病。 经过一整个冬天的练手,这些习医医生迅速成长起来。 现在,再从中抽调一百五十人,作为五千人的御龙第一直的军医。 赵煦感觉,应该完全可以满足军队的医疗需求和急救需求了! 狄咏听到,居然有一百五十名军医配给后,立刻就拜道:“陛下隆恩,臣代御龙第一将上下谢恩!” 这是隆恩啊! 一百五十名医生! 且不谈到底能救多少人的性命。 就这一百五十个医生随军,对士气的提振,就是无可比拟的东西。 毕竟,士兵们在战场上,最怕的就是受了伤,没有人救治,只能哀嚎着死去。 这是战场之外,对士气最大的打击,也是士兵们最恐惧的事情了。 绝望、恐惧,是会传染的。 不过,狄咏对那些所谓的军医,其实没抱什么太大幻想。 因为,大宋的医生们,对外伤基本没有什么积极作为的。 基本都是开点伤药,然后听天由命。 但,这也至少比士兵们在营地里,日夜哀嚎,却无人施救要好。 最起码,怎么着也能救回一些人命。 至少还有个安慰在! 绝望中,有个安慰比什么都强! 赵煦让冯景把狄咏扶起来,道:“这些军医皆乃国家人才,卿当仔细保护好!” 这一次扩招的三百习医医生,可是将整个开封府多年来积蓄的民间医生资源给榨干了——能通过太医局考核的人,自然都是懂医理之人。 这种人本身在民间就很少,偏偏赵煦还让太医局将三十岁以上的人,从太医局的考核里筛了出去。 只选用那些年轻的,还没有形成固定的思维的人。 因为,只有这些年轻人才会去学赵煦那些从现代学到的急救技巧。 但如此一来,明年、后年甚至大后年,太医局都不可能再在开封府招考到这么多的年轻人了。 毕竟,在大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懂医理的年轻人,一般都是读书人。 读书人,只要还没有山穷水尽,就不会弃儒从医。 而这些年轻人,只要活着从交趾回来。 每一个都将成为赵煦手里的摇钱树——在大宋,名医是真赚钱机器! 如今汴京城里,最奢遮的人家,除了那几个行会会首外,就是那几个名医家了。 从马行街向北,更是有着一条专门的医疗街。 遍布着汴京名医之家,间杂着无数药铺、门诊。 这里的竞争,也无比激烈! 赵煦上上辈子的时候,就听开封府报告过:马行街诸药店,多假弄狮子、猢狲为戏,招徕行人,聚集市民,以求卖药! 更有一个杨家,为了在竞争脱颖而出‘锁活虎于市!’。 为了抢流量,在店铺门前,锁着一头活老虎打广告! 医疗的利润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马行南北数十里,皆夹道药肆,多国医,咸巨富’。 宫中的国医,都在外面开着药铺,做着诊治的工作。 因此暴富! 像孙家在汴京城的宅邸,就盈槛百余,比得上宰相家了! 号称是:玉罗汉屏孙家。 医疗的利润这么大,赵官家们又岂能不插一手? 所以,赵煦的父皇在熙宁年间在汴京城里设局卖药,号为熟药所,岁赚十几万贯! 激烈的医疗问题,自然也产生了诸多社会矛盾。 所以,后来的蔡京,才会推动建立‘惠民医药局’,平价售卖药物,以维持人心。 第三百一十八章 吕公著:现在也就只能指望王介甫了…… 吕公著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 寒风吹着榆林巷的街道,开封府的铺兵们正在榆林巷前巡街。 见到他骑着马,在元随们簇拥下回来,赶紧让到一边。 倒是两个报童胆子大的很,试探着靠近,大喊着叫卖:“本日汴京新报——交趾贼元正节庆犯我疆土,杀掠官民!本报评论员胡飞盘对此做出犀利点评!” 吕公著听着,眉头直跳。 本不想理会,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和一个元随吩咐了一声,叫其去买回了一份《汴京新报》。 拿着这还有着油墨味道,显然是刚刚印刷出来的小报。 吕公著内心的忧虑就更深了。 那所谓的《汴京新报》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其实都堂上的人都不傻。 早就隐约猜到了一些了。 只是没有证据,也不敢乱说而已。 所以,现在都堂众人,其实人人都有私下看《汴京新报》。 甚至有人捏着鼻子,将那个所谓胡飞盘的文字抄下来。 为的是什么? 自然不用多说! 吕公著拿着汴京新报,回到家,他的家人立刻迎上来。 但众人一看吕公著的脸色,就都识趣的没有多问什么。 只是将他迎入内宅。 吕公著却是连衣服也没有换,直接进了书房,只让吕希哲跟着他一起进去。 一进书房,吕公著就问着吕希哲:“今日司马君实告病……如去了君实家拜谒,可查问过君实的病情?” “禀大人……”吕希哲也看出了吕公著的脸色不大好,立刻摆正了态度:“司马相公的病情不大好……听御医说是劳累过度,加之旧疾没有痊愈……” “恐怕需要静养十日以上,才有机会康复……” 吕公著叹息了一声。 司马光是真的病倒了! 虽然从前,他总觉得,司马君实太过执拗、顽固,不懂变通。 可今天在都堂上所见,却让吕公著开始怀念起司马光了。 若司马光在,以他的脾气,一定会顶着宰执和两宫的意见,在御前向官家坚说不可亲启边畔。 这样的话,也只有他能说、敢说、愿说。 吕希哲观察着吕公著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可是都堂和两宫还有官家,都想出兵?” 吕公著点点头,道:“殿上已经有了旨意,狄子佳将率御龙第一直先期出发……” 吕希哲顿时眼睛一亮。 新法和喜欢新法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特征——追求边功,开疆拓土! 这正是新党,能源源不断的得到士大夫支持的原因所在。 也是旧党一系,越来越难以吸引到年轻人的原因。 原因很简单。 一个主张开疆拓土,恢复汉唐。 一个只想苟着,打着休养生息的旗号,对战争无比恐惧。 你要是年轻人,你选谁? 便是吕公著、司马光,回到他们二十岁的时候。 他们也会倒戈,加入王安石的阵营! 这就是为何新党终将胜利的原因。 新党得到了大多数年轻士大夫的支持——至少在对外方面是这样的! 吕公著横了一眼这个不孝子,道:“别高兴的太早,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也都还有转机!” 大军出征,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 即使这支大军只有五千人,即使他们将长时间在内陆腹地行军。 但涉及的方方面面,以及种种后勤补给安排,都是一个巨大且繁琐的工程。 需要枢密院、东府密切配合,规划路线。 同时还需要沿途地方的支持和监督——不然,这些丘八就可能为祸地方! 武夫们是个什么德行? 吕公著可太清楚了——他可是当过枢密使的! 吕希哲连连称是,这才让吕公著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至少,这个逆子还是知道要哄着他! 吕希哲却悄悄的凑到他面前,问道:“大人,都堂上可定下来此番去广西的大臣人选?” 大军出动,自然不可能让一个武臣担任主帅。 文臣士大夫,就算塞也得塞一个进去! 不然的话,如何彰显大宋以文御武的祖制? 吕公著看着吕希哲,心里面想骂,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舍得骂出来,只是没好气的道:“不是李邦直,就是章子厚!” 紫宸殿上,确实没有决定好人选。 但,李清臣和章惇,在殿上的模样就已经能看出来了——都在跃跃欲试。 都在觉得,小小交趾,手到擒来! 这让吕公著不免忧心忡忡。 骄兵必败,这是自古以来的教训! 更是大宋无数次战败的缘故所在! 太骄傲,以为敌人不堪一击!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罗芜城、五路伐夏、永乐城…… 都和骄傲有关! 想到这里,吕公著忽然就坐直了身子,看着吕希哲那张脸,问道:“汝打算去写信给王介甫?” 吕希哲吓了一大跳,连忙否认:“大人,儿和介甫相公,一直以来都是以交流诗文为主!不曾说过朝堂之事!” 吕公著冷笑一声。 这个逆子每次给王安石写信,确实是以请教诗文为主。 但诗文之外呢? 吕公著就不信,吕希哲能忍得住不和王安石炫耀他在汴京城的见闻? “老夫不管汝与王介甫到底在谈些什么……” “汝若还有良心,就赶紧回去给王介甫写信,和他说一下,官军将要南征的事情!” “让王介甫去告诫、约束李邦直、章子厚!” 现在,也只能指望江宁城里的王安石,能警告可能出镇广西的人——别骄傲!骄傲死的快! 这也是吕公著,除了在朝堂上尽力劝说息兵、和稀泥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毕竟他是大臣。 若官家和两宫还有朝堂,都已经决心出兵了。 那他就只能配合,只能帮助,只能协助。 这也是吕氏家族的为官之道。 事前可以反对、拖延,然而一旦成为国策,就必须全力配合! 就像韩魏公和富韩公当年一般。 “去吧!”吕公著看着吕希哲那张迅速变化的脸,没好气的说道。 吕希哲如蒙大赦,当即喜滋滋的说道:“儿遵命!” 老父亲居然准许他和介甫相公通报朝堂的事情了?! 那以后就不用再和做贼一样了! 搞得他吕希哲好像是吕嘉问一样! 吕公著看着吕希哲的身影,摇了摇头,无奈的苦笑了一声。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于是,拿起了那张汴京新报,放在手上,借着油灯看了起来。 然后,他的神色就越发的严肃。 因为,手上的汴京新报,头版头条,不止全文刊载了侬智会的边报。 更用着显目的标题报道了这个他们这些宰执也才知道不久的事情:交趾贼,元正入寇! “偷换概念!” 吕公著沉声说道。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张小报的险恶用心。 将在十二月中旬的交趾入寇,乾坤大挪移,挪到了边报入京的日子。 像他这样的人,当然看得穿这小报的用心。 可普罗大众呢? 特别是那些京城黔首? 还不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是乡下形势户们,愚弄百姓的老手段,一点都不稀奇。 但,吕公著知道这一手的可怕! 恐怕,今夜之后,整个汴京的大部分人都会确信一个谎言——交趾贼是在大宋正旦的第一天,在新君即位改元的第一天,就悍然入寇了大宋边疆,杀掠了大宋官民。 性质一下子就变得无比严重! 同时,伴随着消息从汴京向四方扩张。 搞不好,这个谎言就会在大众耳中变成了事实! 甚至成为史书上的文字。 而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因为,当汴京新报开始刊载,并在汴京城里售卖开始。 此事就已经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再无法控制了。 吕公著深吸一口气,继续看下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叫胡飞盘的家伙的评论。 依旧是粗鄙的白话、俚语的评论。 但却清晰的厘清了从熙宁八年南征之后迄今的脉络。 详细的介绍了先帝在战后,出于仁德、怜悯以及圣心,将顺州、思琅州、广源州等地,赐还交趾的事情。 然后就话锋一转,详细描述了交趾人入寇的暴行和屠杀。 最后,那个胡飞盘说:先帝圣德对待贼臣,却只换来贼臣的一次又一次的反叛! 老胡听说,当年魏征对唐太宗言:夷狄,畏威而不怀德,果然是这个样子啊! 老胡以为,现在,只有铁和血,才能让交趾贼认清现实! 也只有大宋官军的刀斧,才能让天下人知道,大宋不仅仅有礼乐诗书,还有甲胄弓弩之利! 吕公著看着这些文字,闭上眼睛。 他知道的,就算是今天司马光没有告病在家。 就算他和司马光今天在紫宸殿上,阻止了官家派兵的决定。 当这些文字,在汴京城内外流传之后。 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 战争,已经开始了! 吕公著想着这些,他站起身来。 然后铺开纸,开始写奏疏。 从前的枢密使经验,从脑海中浮现。 在扬州为官的经历和见闻,也在心中浮现。 一条条意见,一个个建议,不断写上去。 事已至此,他除了全力配合并支持朝廷用兵,已经别无选择。 事已至此,他必须尽他的一切能力,来帮助朝廷打赢这场战争! 只希望,只需要调动五千禁军就可以打下来,不要和熙宁八年那样,劳师动众,加重百姓负担。 也只希望,交趾人可以识趣,乖乖的同意了朝廷的旨意。 至少也要恭顺的遣使赔礼道歉。 …… 第三百一十九章 辽使:南朝有事,我大辽必须帮帮场子! 元祐元年正月辛卯(初二)。 都亭驿内,辽国的正旦使萧洽拿着一张《汴京新报》,看的津津有味。 “南朝人这次丢人可丢大了!” 萧洽一边看一边说着。 交趾? 撮尔小国罢了! 若是大辽旁边有这么一个不听话的家伙,早就点起大军,一巴掌呼过去了。 偏南朝却被人骑着脸抽! 太有趣了! 在他旁边的另一位辽使萧嘉,侧头过来,看了一眼萧洽手里的小报。 他忽然眼珠子一转,道:“观察……不如,我等联名上南朝皇帝,请依盟约,派员助阵?” 他嘿嘿的坏笑起来:“兄弟之邦,既然忽遭挑衅,我大辽作为盟邦,自然得帮帮忙!” 萧洽听着,先是一楞,旋即反应过来,拍手叫好! 为什么? 因为这是把南朝架在火上烤! 也是逼着南朝出兵! 这完全符合辽国的战略——让南朝把精力消耗在其他地方。 不管是党项、吐蕃还是现在的交趾。 只要可以消耗掉南朝的精力,对辽国就是百利无一害的事情! 所以,其实党项人崛起的背后金主和大东家是辽国。 吐蕃唃厮啰能够崛起的最大推手,也是辽国! 虽然当年作为天使投资人,投资党项人,结果被元昊给阴了一把! 两次征讨,让辽国人灰头土脸。 但当熙宁以后,南朝开始占据对党项的优势。 辽国就迅速忘记了旧恨,再次支持起党项。 熙宁割地,就是辽国为了牵制南朝,而故意发起的挑衅。 本意只是牵制一下,但没想到,居然捡到了大便宜! 现在,南朝再次有事。 对辽国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拱火机会! 打吧!快点打! 要不要我们帮忙啊? 于是,萧洽和萧嘉当即联名写了一封措辞温馨的上书。 作为馆伴使的刑恕,接到上书,一看文字,立刻飞快的送到宫里面。 …… 保慈宫。 太皇太后,看着辽使的上书。 文字貌似友好,句句都在说着宋辽盟好,甚至还表达了——大辽愿遣精骑南下,与大宋盟邦一道,讨伐叛逆的意思。 然而,哪怕是这位太皇太后也从这这些文字里看出了深深的恶意。 这在她眼中,差不多相当于北虏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大宋,问道:行不行啊?要不要帮忙?细狗! “北虏欺人太甚!”太皇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顾不得场合,就骂了一声。 向太后接过来一看,也是脸色涨红。 “北虏这是以为我朝无人乎?”在这个瞬间,向太后产生了想让李宪挂帅,狄咏为副帅,让北虏见识见识的想法。 只是,转念一想,区区交趾就要派大宋最能打的内臣挂帅,是不是太给交趾人脸了? 赵煦凑过去,看了一下文字,就不做声了。 …… 辽人上书两宫,提出愿意派员和官军一起南征的事情,迅速在朝野传开。 都堂宰执,瞬间就都红温了。 尽管,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北虏在拱火。 可偏偏却无能为力。 “若如今是汉唐,北虏安敢如此?!”作为枢密院的长官,李清臣更是在闻讯后,在家中暴怒着咆哮起来。 他的家人,听到他的咆哮,都只能低下头去。 现实就是——大宋既不是强汉,也非盛唐! 现实就是——大宋连剿一個党项,都狼狈不已。 坐拥一万万的人丁,拥有远超汉唐的财富。 却被人死死的困在了天下的一隅之中,甚至还得交岁币给北虏! 乃至于还给西贼交过一段时间的岁赐! 屈辱啊! 正是这种屈辱,让先帝变法图强。 也正是这种屈辱,让一个个士大夫们,走上了边疆,开始读起了兵书。 李清臣在枢密院里的发怒,很快就传到了其他宰执家中。 章惇闻讯后摇头:“李邦直,这是装都不装一下了啊!” 于是,他一拍案几,怒道:“主辱臣死,某当上表请缨,出镇广西!” 当辽人横插一手,给大宋朝堂上拱了一把火后,大宋君臣即使全体厌战,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开战了! 原因? 友邦惊诧了啊! 北虏都说要派兵相助了! 大宋若再没有雷霆反应,那就等于告诉四方——都可以来入寇,不会有任何损失。 甚至还可能刺激北虏…… 对大宋来说,国际关系最重要的就是对辽关系。 居高临下,占据幽燕的辽国人一旦入寇。 那就不是小打小闹,而是亡国的危险! 所以,面对辽国,哪怕明知道辽国人是在拱火,是在刺激大宋,是在故意挑唆战争。 大宋也不得不如其意。 因为大宋冒不起北虏南下的风险! 于是,朝野局势陡然一变。 韩绛和吕公著,在知道了辽人的上书内容,听说了李清臣、章惇的反应后。 两位宰相几乎同时知道了一个事情。 “苗时中要被罢免了!” 苗时中,就是如今的广西经略使知桂州。 果然,御史台的御史们,在这个下午纷纷放弃了休假。 直接上书弹劾苗时中。 说他‘明知交趾入寇而不报,纵容贼寇杀掠’,还说他‘昏聩无能,有渎职之罪’。 甚至还有御史怀疑他——恐有里通交趾之嫌疑。 根本就不管,苗时中官声一向可以,政绩也很突出。 更不管苗时中是去年六月份,才从河东转运使改任广西经略使知桂州。 而他从得到任命,再到上任履新,都已经是元丰八年的事情了。 换而言之,人家在广西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呢! 可谁叫这个事情就发生了苗时中的任上呢?他是第一责任人呢? 当然,御史们也没有放过,那个被先帝连贬三级的,又被赵煦丢去南平军的成卓。 侍御史安惇,更是直接说:不斩成卓,无以谢天下! 同时,熊本自然逃不了被弹劾的命运。 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御史,都对他猛烈炮轰。 说他‘纵容贼臣,违法割地,悖逆先帝’的还是比较温柔的文字。 那些凶悍的御史,直接把现在的一切罪责都推给熊本。 要求将之押回大理寺受审,甚至直接叫嚣剥麻、编管。 相关弹章到了宫里面,两宫循例将对熊本、苗时中的弹劾留中——总不能御史一弹劾,就治罪士大夫吧? 总得做做样子! 何况,这些涉及的大臣里,还有一个是官家(六哥)看好的大臣,同时这个大臣还是左相韩绛举荐的。 必须得给面子。 但被贬去南平军的成卓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两宫直接批示:下大理寺! 毕竟,成卓不过是一个武臣而已,而且最高也不过做到了左右邕江都巡检,本官不过是西京左藏库使罢了。 连遥郡都挨不着边。 根本没必要保,也不需要保。 第三百二十章 封妻荫子 元祐元年正月壬辰(初三)。 福宁殿中,赵煦正吃着今天的早膳。 石得一则在他旁边,低声汇报着。 “御史台,今日一早,再次弹劾熊本、苗时中……” “同时,大理寺卿王孝先等言:成卓败坏法度,非法割地,罪在不赦,乞收押论罪!” 赵煦将最后一个鸡蛋吃下肚子,然后喝了一口甜甜的豆腐脑。 然后他看向石得一,道:“成卓的事情,以后就不要再报告了!” 他才懒得关心一个蠢货的死活! “至于苗时中、熊本……”赵煦说道:“御史们先弹劾几天吧!” 无论是熊本还是苗时中,都是那种默默做事的老黄牛。 这样的大臣,哪怕犯了些错误,也要保护。 了不起,赵煦到时候罚他们三十斤铜好了。 石得一低下头去,他自然听出了赵煦的回护之意,于是问道:“要不要让汴京新报那边……” “不必!”赵煦摇摇头:“汴京新报先消停几天吧!” 可不能让人看出汴京新报和他的关系。 最好就是维持现在这个样子,若有若无,若即若离。 既让他们猜到,也要让他们猜不到。 童贯扮演的胡飞盘,就很好的完成了这個任务。 今天支持,明天反对。 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就是统治的艺术! 大臣们可以猜,皇帝也可以演。 在这个游戏中,最关键的就是不能让人拿到石锤铁证。 那这个游戏就没意思了。 因为会有很多人无脑的跟风。 像现在这样,哪怕宰执大臣也只能猜测,只能在心里嘀咕最好。 汴京新报,就可以承担放风试探的作用,还不用负任何责任! 别问,问就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问就是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 …… 这天下午,赵煦出现在崇政殿,接见了入宫的沈括。 同时,也拿到了沈括制造的黑火药。 现在,颗粒火药,还是没有成功制备出来。 但,通过研磨、提纯硝石、硫磺和木炭,还是得到了威力比较不错的黑火药。 赵煦把玩着那一把小小的黑火药,点了点头,问道:“如今火药司,生产了多少火药?” 沈括答道:“启奏陛下,臣自十月以来,已在火药司中,制备火药万余斤……” “其中一千余斤,用于实验,约有一千斤因受潮等损耗……余有约八千斤!” 八千斤,就是差不多四千六百公斤。 毋庸置疑,这是一笔巨大的战略储备。 须知,现在开封府,可是每个月都会定期向民间收购硝土。 大量的硝土,源源不断的被送到了火药司,然后通过熬煮等流程,变成硝石,然后再研磨、提纯成硝粉。 根据蔡京的报告,现在开封府每个月都在购买硝土上的开销,就已经达到了一千贯! 赵煦把玩着手里的黑火药,问道:“卿可想到了妥善保管并防止火药回潮的法子?” 几个月就有上千斤火药因为回潮而损耗。 这个损耗率太大了! 哪怕赵煦也有些吃不消! “回禀陛下,臣和火药司中的工匠,已经找到些办法……” “可以将火药,以布包裹,然后放入干燥的密封木桶之中……木桶缝隙以蜂蜡填充……如此就可以长期保存……” 赵煦听着点点头,他也不知道这样可行不可行。 但起码,沈括肯定是做过实验的。 于是,他再次问道:“现在火药司库存中,有多少可以充作爆破的火药?” 火药司在不断试错中,找到了多种黑火药的配比方法。 其中,就有着主要以爆破,用于开矿的火药:只要将其中的硫磺含量提高到六成以上甚至七成。 那么,火药的爆炸威力将达到最大! 相反,减少硫磺,增加木炭、硝石,就可以让火药缓燃。 这也是后来的烟花的配方。 这就是化学的奥妙和美妙所在! 沈括答道:“大约有一千五百斤左右!” “善!”赵煦抚掌,道:“从火药司之中,调用八百斤,以木桶密封保存,然后再选火药司匠人,朕会委派一队御龙直保护,与狄咏一起南下!” “以其为攻坚之利器!” 万一不小心打到了升龙府,或者遇到了交趾的其他什么重要要塞。 这些火药就可以成为破城的利器——只要挖个地道,然后塞进去几百斤爆破药,然后再将地道填满、点燃…… 以如今这个时代的城市城防来看。 就算是汴京城的城门,搞不好也会被震塌! 沈括渴望的看了一眼赵煦——他其实挺想说:“陛下,请命臣出镇广西吧!” 他的族兄沈起,曾是力主攻灭交趾的广西经略使。 可惜,大事未成,却因为刘彝贪功而导致交趾警觉,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招致兵祸。 沈起因此获罪! 若有可能,沈括当然希望,由他率军去给族兄找回场子。 可惜,话都嘴边,却又不敢说了。 倒不是怕被拒绝,实在是怕妻子失望。 张氏自到了京城,性子也好了,人也舒服了。 若知道他要又带着一家漂泊…… 于是,沈括只能将自己心中的渴望牢牢的封存! 赵煦却在这个时候,对沈括道:“卿自履任以来,为朕和天下屡立功勋!” “朕意加卿馆职,并封卿妻为郡夫人……” 沈括听着,当即拜谢,感激涕零:“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感激涕零!” 赵煦看着,呵呵的笑了笑,道:“卿当戒骄戒躁,为我大宋再立功勋!朕自会不吝赏赐!” 对付沈括这样的官迷和妻管严是很简单的。 一边给他升官,一边给他妻子加封。 现在是郡夫人,明年加封郡国夫人,后面国夫人,然后一个国比一个国大。 实在不行还可以封两国夫人。 总之在大宋这样的体制下,根本不怕大臣封无可封。 因为勋、爵、食邑、寄禄官、馆职,一层层套娃。 更可以封妻荫子,追赠父祖,乃至于加节度出为使相…… 韩琦相三帝扶二帝,尚且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何况是其他人? 不夸张的说,哪怕是某位大臣,一个人包打了党项、契丹,平定了交趾,吞并了高丽、日本。 在赵官家这里,还能掏出加封的官爵出来! 大不了,卿三代都追封国公、郡王、国王……卿之子哪怕在襁褓里,也有官职,卿之妻加封大国甚至两国夫人。 再给卿加司空、少师、太师…… 实在不行,发明一个类似平章军国重事的职位来安置爱卿! 这就是大宋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好处。 这个天下,不仅仅姓赵。 也和士大夫密切相关啊! 而且,百年以来,赵官家和士大夫们已经取得互信——不杀待制大臣,宰执最多出知! 武将也是,只要立功,升到遥郡,就很少有性命之忧,若升到正任,就可以享受和待制、宰执一样的政治待遇,还有子孙富贵的保证——皇帝会和他们家族联姻,下嫁公主,或者纳其家族之女为妃乃至于为皇后! 这就是赵煦,为何会选择和太皇太后以及旧党和解的原因。 甚至连王珪都忍住了没有去立刻踩死、批倒、批烂。 百年形成的政治互信,一旦被摧毁,想要重建就几乎不可能! 当然,弊端就是,皇权要受到一定限制,皇帝本人得尊重士大夫——至少表面上要做出尊重的姿态,时不时还得虚心纳谏,听取意见,改正错误。 有时候甚至得忍着那些士大夫的臭毛病! 恰好,赵煦在现代,学到最多的就是习惯和那些让他每一个神经都在反感、厌恶的人为友。 赵煦在现代的时候,连那些衙内们的涂鸦都敢吹成惊世之作。 如今,区区的北宋士大夫们的臭毛病,自然也可以适应。 第三百二十一章 预算 元祐元年正月癸巳(初四)。 通见司引见新任户部侍郎、提点在京交子务、宋辽交子监印使章衡陛见于垂拱殿。 其他履新官员,则次第陛见于垂拱殿外。 这本是礼仪性的程序。 无论是在殿外还是在殿上,大臣都是拜上两拜,喊一声:“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就算完事了。 哪怕还在新年,最多也就是多拜贺一声:“元正令节,臣等贺千万岁寿!” 过去数月,一直如此。 所以,通见司的人在章衡拜贺后,正想带着他退下。 赵煦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开口:“章卿留步!” 章衡楞了一下。 他确认,自己从未以任何方式见过这位少主! 哪怕是节庆、宫宴的时候,远远的隔着人群也没有看过他。 因为,这位陛下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地方上为官了。 其后,除了回京述职外,他很少在京城停留。 甚至,他是直到先帝驾崩,哀告送到真定,才知道即位的是先帝嫡长子、皇六子延安郡王。 而在那之前,他也只知道,先帝有子,且有一个被封延安郡王。 但排行第几?今年多大?一概不知。 随后,随着各种流言、传说从汴京城传到真定府。 尤其是章献明肃的族人的议论,才让他知道——哦,国家出了一个似乎很聪明的少主? 然后就是苏轼给他写的信,才让他对新即位的少主,有了清楚认知。 而现在,却在礼仪性的陛见中,被天子亲口留下。 章衡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有些惶恐。 他连忙持芴恭身:“臣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卿且抬起头来!” 章衡慢慢抬头。 于是,赵煦得以看清楚这個他上上辈子从未见过的大臣的模样。 今年五十一岁的章衡,根本看不出半点苍老的痕迹,留着和苏轼一样的大胡子,但更浓密一些。 身材则比章惇要高大一些。 国字脸,看上去颇为威严,肚子圆圆的,一看就知道生活条件很好。 “善!”赵煦抚掌,然后一脸兴奋的扭头和帷幕里的两宫道:“太母、母后,今日总算见到了嘉佑二年的状元郎了!” 两宫都是微笑着点头。 嘉佑二年,是天下公认科举大年。 那一榜进士的成材率,足可永垂史册。 不止是在现代,哪怕是在今天,这一榜进士的传奇色彩,也已经快被神话了! 而章衡则是在众多竞争对手中笑到最后的人。 踩着十几个后来的宰执,踩着唐宋八大家里的三个,踩着包括王韶在内的猛将。 章衡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不仅仅是诗词文章,还有治政理政的手段。 可惜的是,赵煦的上上辈子,和章衡无缘。 他也不知道章衡的能力。 直到他在现代,翻阅史书才知道,章衡之才不亚章惇! 甚至,可能在内政方面还要强一点! 所以,当赵煦羽翼丰满,他就开始运作了。 通过韩绛,调回了这个他上上辈子失之交臂的大臣。 章衡听到小官家的话,连忙再拜:“臣当年只是侥幸蒙仁庙青眼,才被点为状元……” “嘉佑二年同科同仁之中,比臣才高、德高者,车载斗量……” 这是他的心里话。 哪怕是在当年,他被点为状元的时候,整个人都迷迷糊糊,不敢相信——我居然位居那么多贤才之上? 这让他很不安。 赵煦却笑了:“爱卿不必谦虚!” “不瞒爱卿,此番,将卿调任回京,是朕请了两宫慈圣旨意,降于都堂!” 章衡吃了一惊,连忙谢恩:“陛下拔擢之恩,臣感激涕零……只是……” 在陛见之日,官家亲口承认,他动用了皇帝的特权,通过宰相,以敕书将他召回。 章衡很清楚,这是隆恩,也是将他标记了起来。 从此,无数眼光都将盯着他。 官场上,有的是想通过扳倒天子宠幸的大臣来出头的人。 “爱卿可知,朕缘何要如此?” 章衡摇头:“乞陛下昭示!” “这是因为朕请教集英殿侍讲范卿,皇考在日时的德政,范卿乃举卿熙宁间不畏宰相之权势的事迹……朕故此对卿便有好奇……” 章衡听着连忙俯首拜道:“臣不过是以朝廷法度为准则罢了!” 赵煦笑了笑。 章衡当年顶着的那个宰相,可不是一般人。 王安石,拗相公! 敢顶王安石不稀奇,稀奇的是让王安石认错! 而且是当着皇帝和其他大臣的面,让王安石认错! 就这份能耐,几人能有? 赵煦收敛笑容,道:“不过,真正让朕决心向两宫请命,让卿回来辅佐朕的……” “还是朕从崇文院的仁庙档案中,见到的卿之进言!” 章衡顿时咽了咽口水,忍不住的想:“难道是那件事情?” 就听着官家说道:“朕记得清楚,卿当年为三司盐铁判官,上书仁庙进言曰:三司经费,取领无多寡,急则敛于民,仓促趣迫,故苦其难供!愿敕三三判官,既有所赋,先期下之,使公私皆济!” “朕虽年少,却也知此诚谋国之言也!” 章衡的身体开始颤抖。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此圣人之教也!” “故朕请两宫圣旨,以户部侍郎待卿,授卿交子之权……” “愿卿于户部,立此善法,建诸般条贯,试而行之,再推而广之!” 章衡听完,当即匍匐在地,动情的说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在这个时候,章衡终于明白,缘何诸葛武侯,会因昭烈帝之恩,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也终于知道,官家为何要打破惯例,在陛见这种礼仪性的场合,留下他,还和他说这么多话。 官家,在告诉其他所有人——章衡要做的事情,就是朕要做的事情! 士为知己者死! 章衡此时此刻的感动,是无法形容的。 因为,官家给他的不是官职,也不是权力。 而是每一个士大夫都在追求的东西——一个可供他施展自己才干和志向的舞台! …… 赵煦坐在御座上,看着章衡的样子。 心中微微点头。 根据他在现代所看到的资料,章衡几乎一生都在遵循他在嘉佑年间提出的那个政治诉求。 一个在现代,已经司空见惯的东西——预算。 他甚至已经有了接近近现代的‘财年’的概念。 章衡历任之地,都排除万难,践行了他最初的初心。 而这也正是他虽然政绩突出,虽然才干杰出。 却始终不能入朝,不能进入三省两府的原因。 没有任何官僚机构,会接受有人给他们划定一个预算额度。 皇帝更不愿意——包括上上辈子的赵煦,也不会想找个人,管着他怎么花钱。 但,在现代留学之后,赵煦已经明白。 任何东西,都必须有限度。 不能无节制的开销。 一个好的预算案,不仅仅可以节约无数被浪费的财帛,也可以提高效率。 真正的公私两便! 当然了,步子大了,很容易扯到蛋。 所以,赵煦看着章衡,道:“卿如今将要履新,就先从御龙第一直移防邕州一事开始吧!” “朕给卿十日时间……” “十日之后,卿要将御龙第一直此番移防邕州的用度列出来!” “暂先将元祐元年的开支列出!朕会命狄咏以及诸军专勾司等全力配合爱卿。” “卿可有信心?” 章衡当即再拜:“臣恭领圣旨!” 他内心的激动,已经无以言表了。 他追寻了将近三十年的东西,在今天终于看到了曙光! 自然他绝不会辜负这份难得的信任! 第三百二十二章 章子厚夜游瓦子 章惇很快就听说了在垂拱殿上的事情。 然后,他立刻喜上眉梢:“子平总算能得施展自身才华的机会了!” 这既是在替章衡高兴,也是在替他自己高兴。 章衡出任户部侍郎,又得了官家如此看重。 换而言之…… 他章子厚出镇广西的机会来了! 按照制度:父子、兄弟、岳婿、亲家,原则上不可以同朝为臣。 当然,原则总是会被打破的。 这么多年下来,早就没有那么多限制了。 只要不是同在都堂,或者同在一个官署。 然后不出事,就万事大吉。 当然,代价就是一旦出事,这就是现成的罪证! 所以,章惇的欢喜是显而易见的——还有比避嫌而请郡更好的理由吗? 他立刻开始关起门来,写自请外郡的上书。 只是刚刚拿起笔,章惇就犹豫了。 “不可……不可……” 这么迫不及待的上书自请出知,傻子都会知道,他章子厚瞄准的是广西。 太得罪人了! 也很容易授人以柄——他年轻的时候的那些事情,又会被人挖出来说。 章惇入仕之后就因为年轻的时候,自己出于念头通达或者不羁而做的事情,已经吃够了苦头了。 正是因此,他格外在意自己的形象和风度。 生怕被人翻旧账,拿着那些旧事攻讦于他。 “此事,吾不能自为!”章惇想着:“而且不能马上做……” “须得留上两日空档,再请人弹劾于吾……” 遇到弹劾,顺理成章的上书请郡,这才合理。 同时也避免和李清臣结怨。 官场上就是这样的,有些时候,只要有个台阶下,其实很多事情都能避免。 要是连个台阶都不给别人准备的话。 那么,就算对方没意见,现在可能也有意见了。 李清臣可不简单啊! 他是李觏的学生,也是先帝身边的亲密大臣——他可是从翰林学士升到的执政。 所以,李清臣和现在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是密友。 硬要分的话,他们两個是新党里面的一个派系。 至于章惇? 他也是新党之中的一个派系。 不过,他一个人就是一派! 和章惇一样的,还有吕惠卿! 吕惠卿是得罪了太多人,所以只能被迫一个人一党。 章惇则是因为骄傲,那种骨子里的骄傲,以及那种强烈到极点的好胜心! 嘉佑二年科举,考了第八名,因为章衡考了庄园,于是直接丢下功名,不参与授官,准备下一次科举。 嘉佑四年开封府第一,进士第五名。 这才勉强满意! 仙游潭上,为了赢苏轼,他一个人走上那条都已经腐朽的独木桥,悠悠然上了紫阁——子瞻,现在谁才是豪放不羁的士大夫? 苏轼目瞪口呆! 但,现在章惇遇到麻烦了。 他不结党,和谁都是若即若离。 他太骄傲,哪怕新党里的很多人,其实也不大喜欢他。 李清臣、张璪、安焘,加上那个去了苏州的韩缜,还有回乡去风光的蔡确。 都和他面和心不和。 自然,御史台里,根本没有他的人。 大部分人,都只是点头之交罢了。 以至于现在,想找个人弹劾自己都找不到。 这就让章惇苦恼起来。 章惇正苦恼着的时候,他的儿子章持在外面敲门:“大人……” “进来!” 章持穿着一席青衣走进来,对着章惇一拜,道:“儿来告知大人,方才宫中遣人来通知,说是让儿将脚色准备好,送到通见司去……” 章惇听着,楞了一下,旋即才想起来。 官家去年说过,要让章持年后经筵时,作为伴读。 据说,如今,官家已经选了好几个伴读了。 以章惇所知,他的儿子章持是第一个。 然后,左相康国公之孙韩谕算第二个。 右相申国公之孙吕好问就是第三个了。 除此之外,官家还命殿帅燕达的幼子燕毅,为武臣伴读。 此外,还有高家、向家的几个年纪和官家差不多的孩子,也被选为伴读书童。 自然,这都是荣誉,更是恩典。 陪太子读书,或许还有一定风险。 可陪天子读书,日后天子亲政,这就都是天子的私人班底。 故而朝野内外,都有人眼红。 眼红? 眼红好啊! 章惇现在恨不得,眼红他的人越多越好。 接过章持呈上来的绫纸,章惇按照着脚色的格式,在其上写好章持的三代跟脚,最后签押上自己的名字,盖上私人的印信。 将此事做完,章惇就将绫纸还给章持,对他道:“且命人送去通见司,循例一般三五日就会有铜符和宫籍发下来。” “多谢大人!”章持再拜,就要离开。 却被章惇叫住了。 “持儿且不忙走……” 章持停下脚步,看向自己的父亲。 “汴京城的瓦子,还和往昔一样热闹吗?”章惇问道。 章持楞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去,拜道:“儿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章惇呵呵的笑了笑。 汴京城这个花花世界,只要踏入其中,就没有人能抗拒。 章惇自己年轻过,自然不会相信章持的否认。 但他也不想揭穿,只是叮嘱着:“抓紧时间享受最后的欢乐时光吧!” “等汝到了天子身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当年,韩绛兄弟三人,在汴京城中,以浪荡闻名。 可等他们成了先帝的录事参军后,就都乖乖的做起了知礼守礼的道学先生。 何况,章持现在要做的是天子的伴读! 而且还是一个被朝野内外,都寄予厚望的天子伴读! 要求之高,盯着的人之多。 是无法想象的! 会有无数人,相方设法的抓天子身边的伴读们的错漏的。 章持长身而拜:“大人教诲,儿铭记在心!” 章惇看着自己儿子的模样,点点头,挥手道:“下去忙你的吧!” 章持拱手再拜,拜辞而去。 章惇看着自己儿子的背影,嘴角溢出些笑容来。 然后,他微微的靠到了座椅的背上。 想起了往昔的时光。 那些和苏子瞻、王通叟(王观)、曾子宣等人厮混的时光。 他也想起了,当年的桑家瓦子、潘楼街、土市子、甜水巷的景色。 那一排排好似天上繁星的灯笼。 犹如白昼一样的街市。 开封府那些和摆设没有区别的兵铺。 瓦子里小唱和嘌唱,交错而起。 那一代的李师师,穿着素白的薄薄的褙子,肌肤如雪,若隐若现。 她樱唇亲启,唱着欧阳修的词,也唱着他章子厚的青春。 章惇回忆着这些事情,手指微微弹了弹。 “真想再去看看呀!” 可惜,他是执政。 执政若出现在那样的场合,一旦被御史逮到,就会被弹劾! “弹劾?” 章惇慢慢坐起身来。 “岂不是正是我所想要的?” 这也符合他章子厚在士林的形象! 当然了,代价肯定也是有的。 各种流言蜚语,也将愈演愈烈。 当年,欧阳文忠公,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风流不羁,于是两度深陷桃色丑闻。 晚年的那一桩‘扒灰丑闻’更是让将其打击的意志消沉,最终六十六岁不到就天人永诀。 不过…… “我又不是苏子瞻,生平并不爱写诗词!” 欧阳文忠公,就是太喜欢写诗词,而且总喜欢写男女之情。 所以才被人抓到了把柄,拿着他的诗词,反证其确实‘盗甥’、‘扒灰’。 因为是他本人写的,所以,欧阳文忠公百口莫辩! 可他章子厚,这辈子的写的诗词加起来,也不过十来首,大部分还是年轻的时候写的,且都为写景、咏志或者和人唱和而做。 所以,在这个方面并没有漏洞。 这样想着,章惇就站起身来。 主动给人一个把柄,让人弹劾,然后顺理成章的请郡出知。 这个买卖划算! …… 章惇的行动力,非常强大。 既然有了决定,就立刻开始。 于是,在这天晚上,章惇换好常服,配上宝剑,然后骑上马,带了两个心腹元随就出了门。 章惇的家,住在浚仪桥附近的惠安坊,距离桑家瓦子,不过七八里的路。 所以,章惇没花太久,就到了潘楼街上。 这里是和州桥、马行街的土市子以及大相国寺并称的繁华夜市。 也是汴京城中历史最悠久的夜市。 同时也是历史的见证——皇帝和大将之间,达成富贵换兵权的见证之一。 早在后周时,周太祖和周世宗,就已经允许大将们致富经商。 潘楼就是当初的那些大将们建立起来的。 到得如今,潘楼已经成为了大宋最重要的财帛、黄金、白银交易之地。 同时也是官宦人家,乃至于宫中采买的重要场所。 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宛如白昼一样的街道,就是这里最明显的特征。 挤过潘楼街,继续向东,人流越发密集、道路也越发拥堵。 这说明,已经到了整个汴京城最大的瓦子——桑家瓦子的附近。 这个后晋宰相桑维翰的旧宅改造而来的瓦子。 从五代以来,就是汴京城的热点。 到了今天,则已经成为了整个汴京城最繁华、人流最密集之地。 同时,也是整个汴京城最复杂的地方。 传说,在桑家瓦子的楼上,丢一块砖头砸下去,都有可能砸到一个皇亲国戚。 章惇在桑家瓦子前下了马,让一个元随留在原地看马,自己则带着另外一个元随,直接走入这个他年轻的时候,曾来过的地方。 和章衡、苏轼、苏辙、王观等旧友游历之地。 第三百二十三章 章惇出知广西 元祐元年正月甲午(初五)。 赵煦睁开眼睛的时候,冯景就已经在他榻前了。 见到赵煦醒来,冯景连忙拿着鞋子,给他穿上,一边服侍着一边低声说道:“大家,昨夜似乎有人在桑家瓦子,见到了执政章相公……” “章惇?”赵煦笑了起来。 “他都逛了什么项目?” 冯景伺候了赵煦这么久,自然听得懂这位陛下口中时不时蹦出来的一些词汇。 他连忙答道:“据说,章相公看了悬丝傀儡、药发傀儡、皮影戏……然后到了里瓦,观看了当天晚上的相扑……” “嗯?”赵煦来了兴致,问道:“谁家的相扑表演?” 冯景答道:“听说是当代的王京奴和徐婆昔……” 赵煦顿时有些向往了。 因为,王京奴、徐婆昔,都是小唱名角的传承名字。 就和李师师一样,属于汴京城的顶流头牌。 两个头牌,两个白花花的身子,滚在一起表演相扑…… 想想都有些刺激! “为何是她们?”赵煦问道。 两个头牌,光着身子,在众目睽睽下扑击在一起! 这实在是难得的盛况啊! 冯景低下头去,道:“据说是因为赌约……不过,也有人说是桑家瓦子的行首,打算今春就换人了……” 赵煦点点头,他感觉应该是后者。 大宋的头牌们,都是有保质期的。 一般过了二十岁,就算人老珠黄,该换下一代更年轻、更漂亮,同时也更出彩的新人来接替了。 所以,一般,一代李师师的保质期也就三四年。 于是,每一代进士,都有他们记忆中难忘的‘李师师’们。 所以,趁着这一代的头牌,还有利用价值,那就极尽可能的榨干她们的利用价值! 这是一個成熟的商贾,会做的事情。 “然后呢?”赵煦好奇的问道。 “然后,据说章相公去了内瓦……听了当代李师师的小唱……” 赵煦于是奇怪了:“汝怎么知道的?” 内瓦可是很私密的地方。 更有着类似低消这种东西。 一般人连进都进不去!探事司的逻卒肯定掏不出那么多钱! 冯景压低了声音:“因为章相公在听曲的时候,被人认出来了……” “谁?” “高员外郎……” “高遵惠?”赵煦问道。 冯景点点头。 “有趣!”赵煦对此做出评价。 章惇他是知道的,虽然是个乐子人,总是闲不住,总想搞个大新闻。 其实他本人,私下的私德操守非常好! 尤其是在女色上,从未逾越过礼法。 不像某表字子宣的家伙,平素满嘴仁义道德,看上去是个道学先生,私底下去将妻子的养女收入房中,还因此气死了发妻——这可是纵妾灭妻! 反观章惇,和发妻张氏,可谓是相濡以沫,白首同心。 所以啊,章惇这是故意的。 碰瓷! 不然,就算是高遵惠认出他来了。 高遵惠难道还会像个长嘴婆一样,到处嚷嚷:“我在李师师香闺里看到了章子厚!” 就算高遵惠自己是个长嘴婆。 他也得要脸啊。 自己承认自己跑瓦子玩歌姬? 高家的脸都要被他丢尽了! 所以啊,这个事情恐怕是章惇故意放出来的。 搞不好,桑家瓦子背后的商贾,现在正打着滚的开心呢! 当代李师师,居然惹得当朝执政、国亲争相而来…… 这是最好的广告! 赵煦想了想,决定给章惇一个惊吓。 于是,他对冯景招了招手。 冯景立刻凑到赵煦面前,赵煦对着他耳语几句。 冯景眼珠子顿时瞪了起来。 “大家,这合适吗?” 赵煦笑了:“如何不合适?” “难不成,我朝执政,也有唐代房乔公一般的雅事?” 唐太宗的宰相房玄龄,流传于世最有名的不是政绩,而是惧内。 ‘吃醋’的典故,更是因为那位卢夫人而流传千古。 “再说了,只是放出传言,和章执政开开玩笑!” 叫你丫的,上上辈子,总是和朕开玩笑。 朕现在和爱卿也开开玩笑。 …… 于是,汴京城里,在执政瓦子夜听曲的传言刚刚兴起。 一个更大,更刺激的传言,在汴京城中传开——官家有意赐李师师与执政章公,以慰髃臣。 这个传言,因为足够劲爆,同时也符合赵官家们的人设——别说赐歌女予宰执了。 就是宫女,也经常赐。 当年仁庙时代,翰林学士宋祁在宫中宴会上见到一个漂亮的宫女,眼睛立刻挪不开了。 后来又在御街上看到了这个宫女,于是久久不释怀。 写下了一首著名的词。 对,就是有着那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鹧鸪天》。 这词很快传到仁庙耳中,仁庙打探出了宋祁的事情。 就将那个宫女直接赐给了宋祁。 另外,去年翰林学士曾布除丧回京,在宫中遇到一个故人。 太皇太后看到曾布的眼睛一直盯着一个宫女。 没有多想,直接将那宫女赐给了他。 有了这两个先例在,汴京人立刻深信不疑,传的沸沸扬扬。 于是,当章惇在正月乙未(初六),来到都堂正式开始上班的时候。 都堂上下,都是带着笑容看着他。 李清臣更是特意来恭喜他:“恭喜子厚,将要抱得美人归!” 章惇的脸,立刻黑了下去。 他只是想让人弹劾一下而已。 现在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在围观他? 本意是想自污,结果现在却在向着一桩谐谈演变! 弹劾啊!你们倒是弹劾老夫啊! 御史台呢?都睡着了吗?快点弹劾老夫! 却不知,现在御史台的御史,哪里还会弹劾他?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场戏剧的结局——天子会不会真的将当代李师师赐给章惇。 再说了,御史们又不傻。 在宫中传出了天子要赐执政的传闻后,御史们立刻就知道,这事情在宫里面属于‘笑谈’、‘佳话’。 既然宫里面都定性了,他们这些御史再傻傻的凑上去装什么忠直,那就是自讨没趣了。 何况,此事还涉及高家人。 且是太皇太后的叔父! 傻傻的去碰,那就是不给宫中面子。 章惇无奈的叹息一声。 他感觉自己这次又是自己把自己给坑了。 就像他年轻的时候,因为贪图美色,结果被人囚禁起来,差点一辈子都得成为生育工具——还好他长得好——人言:章子厚年少美风姿。 所以,有人怜惜他,不愿他死在脂粉堆里,偷偷给他指点了生路! …… 赵煦此时,则正在宫中和两宫谈起这个事情。 “章相公为官素来清廉,此番有此传言,恐怕也是因家中姬妾稀少,不得娱乐的缘故……”太皇太后听完赵煦的介绍,就微笑着道:“官家不如就顺应民意,将那歌姬赐与章相公好了!” 向太后也道:“娘娘说的是,髃臣是六哥的臂膀,自当厚遇!” 这是大宋宰执们应该享有的待遇。 喜欢美女? 看中谁了?朕赐给爱卿! 对皇室来说,待制以上大臣好色、贪污真的不算什么错误。 用好色、贪污处置的待制以上,肯定是得罪了皇帝的。 就像仁庙时的大臣孙沔。 其为人好色、贪婪,卑鄙,天下不齿。 更被御史抓到了确凿的证据——包括为了霸占有未婚夫的民女,屈打其夫家,以及指使亲戚、家属,霸占民财,侵吞国家财产、变卖官府仓储。 但这又怎样? 人家只是被稍稍的贬了两年,过两年风头一过,照样起复为资政殿学士知河中府,然后又升观文殿学士知延州。 赵煦微笑着道:“太母、母后所言甚是!” “只是,章相公终究是朝廷大臣,若赐歌姬,就太过了!” 文人士大夫之间,私下互相赠送歌姬、侍妾。 那是雅事! 皇帝赐歌姬什么的,就太不体面了。 赵煦于是道:“不如效唐太宗故事,从宫中选有姿色且善歌喉者,赐给章相公……” 嗯,开玩笑归开玩笑,但得适可而止。 不然就不是开玩笑了。 两宫听着,也都点点头。 太皇太后当即就和粱惟简道:“听到官家的意思了吗?” “去从宫中选两位善歌喉的美人,送去章执政府邸……” “再赐给章执政钱百万……” “唯!”粱惟简领命而去。 赵煦却叫住了他:“都知且先别急!” 赵煦看向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道:“出了这个事情,为了章相公的名声着想,不该让他继续留在京城了!” “不然坊间还不知道该如何编排!” 太皇太后点点头。 这正是她担心的地方。 高遵惠和章惇一起抢一个瓦子里的歌姬。 万一再有好事之徒,画一副类似《熙陵幸小周后》一样的画。 那不仅仅章惇的名声毁掉了。 高遵惠也别做人了。 所以,这两个人都出去避避风头吧。 “正好,广西需要重臣坐镇,统筹上下……”太皇太后道:“就让章执政以资政殿大学士,出知广西,为广西安抚使!” 赵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道:“章相公既出镇广西,那广西走马承受公事就得用外戚勋贵了!” 向太后在旁边道:“吏部司封员外郎高遵惠,或可为走马承受!” “至于那个歌姬……”向太后对石得一吩咐道:“石得一,派人去买下来,然后私底下问问章执政……章执政若愿要,便带回去……若是不愿则自听其去留!” 第三百二十四章 战前部署 元祐元年正月乙未(初六),一道内敕从宫中降下。 “门下:交趾之祸,起于五代;熙宁之灾,不过十年……朕承先帝之宝训,而奉圣人之礼教……出将入相,汉唐之治隆……尚书左丞、门下侍郎章惇,性资夷雅,知略足以经远……可,特授资政殿学士、广西经略安抚制置使、知桂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管内观察处置等使……” 章惇领着全家老小,在香案前再拜而起。 他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这么一个展开。 昨天,他还在担忧,自己恐怕要成为很多人的谈资。 但今天,却如愿出镇广西。 而且,这道制书,与其说是罢执政出知书,不如说是一道提前的拜相制书! 为什么? 看文字和差遣就知道了。 文字里明确提到了‘出将入相’这四个字,或许还算客套。 差遣之中的广西经略安抚制置使、知桂州军州事,可能还算常规。 但兼任的管内劝农使和管内观察处置等使。 一般却是宰相出知才会带的差遣。 带上这些差遣,基本就意味着军事民政一手抓! 什么通判、判官都掣肘不了! 就像蔡确判泉州,带的那个福建观察使的头衔一样,权责极大,所以一般只授给出知地方,代替天子坐镇一方的宰相。 章惇再想起昨天晚上,宫里塞来的那两個宫女,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送到他家里的‘李师师’。 章惇的面色一黯。 他现在回过味了。 是福宁殿里的官家,在拿他开玩笑,吓唬他! 其实官家早就安排好了! “我可真笨!”章惇摇摇头,在心中说道:“子平、伯成入京的时候,我就该知道的!” 现在回头看,章衡、章縡回朝其实就是宣布了他会出知地方——朝堂上三个同族的大臣,其中还有个在都堂,怎么看都不可能! 理了理衣襟,章惇给自己儿子章持使了个眼色。 章持立刻将一块金子塞到了来传旨的内臣手中。 对方受宠若惊,连连称谢。 章惇低声问道:“这制书是官家的意思?” 后者连忙道:“这种事情,在下怎么可能知道?” 章惇看着他的神色,就已经明白了——确实是官家的意思,至少一大半是。 于是拱手拜谢了一声,派了家人打发。 他自己则捧着制书,回到了内宅。 他的妻子张氏跟在他身后,笑着问:“章七,这次去广西,要不要带那个‘李师师’一起啊?” 章惇顿时感到脖子发凉,赶紧道:“娘子……又不是不知道……” “老夫早就不喜欢这些风尘女子了……只是怀念往昔罢了……” 张氏微笑着:“那就带上宫中赐的那两个宫女?” 章惇叹息一声:“老夫都已经五十一了!” 张氏呵呵两声。 别说五十一的章惇,就是八十一的章惇,照样会喜欢十八岁的小娘子。 所以,她压根不信章惇的话。 “还是带上吧!”张氏走到自己丈夫面前,替他理了理衣襟:“别和当年在湖南一样,再给家里带回几个交趾小娘子了!” 昨天晚上,张氏就已经看过那三个小姑娘了。 那个叫李师师的风尘味太浓,不能带上——万一有了身孕算谁的? 但剩下的那两个宫中赐下的小娘子,却都是懂事的。 见了她也乖乖的叫了女主人。 最重要的是——宫里赐的,总比在外面找要强。 至少不会落入别人陷阱,被人要挟。 章惇看着张氏的样子,轻轻抱住了这个妻子:“委屈娘子了!” 张氏叹了口气,也没奈何。 在嫁给这个丈夫前,她就已经知道了他的性子——建州章七郎浪荡的名头,谁不知道?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成婚后,这个丈夫夜不归宿,到处寻花问柳的准备。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丈夫,并不如外界传闻的那般浪荡、轻狂、薄情。 相反,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对自己也是极好! 成婚二三十年,夫妻相敬若宾,连脸都没红过几次。 这让张氏常常感谢菩萨,让她能有这么好的姻缘。 而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名义上嫁的好,实则是独守空房。 相对而言,有几个美妾根本不算什么。 于是,也伸手抱了抱自己的丈夫,然后松开手:“妾去给夫君收拾行囊!” …… 福宁殿。 赵煦正在和入宫禀报着整军之事的狄咏说着话。 狄咏如今,已经正式落了閤门通事舍人、御龙骨朵直指挥,以皇城使、随州刺史,出任广南西路兵马都总管兼管勾广南西路茶马诸公事。 赵煦听完狄咏汇报的军中诸事后,就高兴的对他道:“有卿在军中,朕无忧矣!” 狄咏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他在被赵煦诏入京城前的履历,足以说明一切——他历任梓州路、成都、秦州等地的兵马副总管或者兵马总管。 有着丰富的军中经验,熟知军队事务。 于是,自上任后就雷风厉行,整顿军中。 同时,靠着一手撒钱,一手画饼,将军中那些在士兵之中素有威信的将官也收服,差不多已将之捏合完成。 根据探事司的报告,现在的御龙第一将‘士气高昂’、‘军心可用’。 狄咏连忙拜道:“此皆赖陛下之威!” 赵煦呵呵的笑了笑,但没有否认,只是道:“行伍、用兵、指挥之事,此卿之长,朕不会过多干涉……” “所以,朕对卿的嘱托,也就三点……” “臣恭听圣训!” “第一:勿骄勿躁,当稳打稳扎!”赵煦说道:“到了广西,作战指挥,当以谨慎为上,不可轻敌妄进!” 赵煦或许不会带兵。 但他对大宋的禁军们,却实在是太了解了。 大宋的禁军,你要说他们作战不勇猛嘛?也不见得! 就算是现在已经烂透了的在京禁军们,也是有敢战、死战的猛将的。 可是,大宋的禁军们,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轻敌。 总想着一波流对手! 当然了,这一点,赵官家们也要负责。 前线稍微取得了优势,就催促进军,灭此朝食;稍微受到一点挫折,就开始寻思保全实力,来日再战。 一个个又都喜欢微操。 恨不得自己跳到战场上当主帅! 偏偏又没有那个实力和能力,做出的决策,完全背离了战争的客观现实。 从三川口、定川寨、好水川,一直到永乐城。 都犯着几乎相同的错误。 而赵煦在他的上上辈子,就已经汲取了这些教训。 所以,他在位的那些年,很少直接干涉前线指挥。 他只做一个事情——制定大战略! 现代留学后,赵煦更是学到了精髓——只要能打赢,前线的事情少管。 他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场胜利。 狄咏听着,却很感动,连忙拜道:“臣谨奉圣命!” “这第二点……”赵煦接着说道:“卿到了广西,当注意团结和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 “尤其要约束上下将佐,不可轻视、污蔑各侗!” “更不得有强抢民女、奸淫之事!” 大宋的禁军士兵们,连自己的手都管不住,就更不要指望他们管得住自己的裤裆了。 章惇开湖南,就差点被这些管不住裤裆的丘八搅浑了。 若不严加约束,赵煦真担心,那些丘八还没有出国门,就先和自己人干了起来。 说到这里,赵煦就对狄咏道:“总之,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不要让人见血……明白吗?” 赵煦的意思,自然是狄咏可以想办法。 从归化州、顺州甚至是广源州各侗侗主手里买些妇女。 但狄咏听着,眼珠子转了转,就匍匐下去:“臣明白了!” 嗯…… 陛下的意思是,打进交趾,俘获交趾士绅和官吏的妻妾,都可以循例作为赏赐发给上下? 日后若有文官弹劾,就把这个事情的责任,自己背起来! 就像当年平定川蜀的那样。 懂了! 狄咏决定,启程后就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上下将佐。 有了这根胡萝卜,再有丘八在国境内管不住自己的裤裆。 那就正好砍了祭旗! “至于第三件事情……”赵煦对狄咏道:“卿当牢记,章相公才是主帅!” “即使章相公的军令,不合理,卿也要服从!” 赵煦可不想再看到,前线将帅不和,互相拖后腿的事情! 大军作战,军纪要严! 何况章惇是知兵的。 狄咏对此自然没有异议。 大宋的政治正确,他最清楚不过了——文臣统军,为最高原则。 …… 送走狄咏,赵煦把石得一叫到身边,问道:“石得一,军医们都已经回京了吗?” 石得一答道:“奏知大家,燕指挥已经带人接收了!” “如今,正在城外的金明池内,依旨意集训诸军医,以及招募而来的医兵……” 赵煦点点头。 燕辰这次也将率部跟随出发广西。 只不过,不是作为作战部队的将领,而是以御龙左直第三指挥的身份,出任管勾广南西路伤病公事兼诸军药总管。 负责统辖军医、伤病院,并管理伤药和救治诸事。 所以,花露水和酒精、火药等战略物资,赵煦都交给了燕辰。 同时,燕辰还依照赵煦的命令,从其他在京禁军之中,选拔了数百名做事细致的禁军青壮,充作医兵。 就是那种在战场上抬担架,并担任军医助手,主要负责伤病院的清洁、卫生、管理工作的医疗兵。 这算是赵煦对燕辰的培养吧。 伤病院,只要管理得当,就可活人无数。 只要他能认真做事,那么,日后大宋南征北战之时,他都可以在后方做这个事情。 有了这些功劳,将来燕达致仕,子承父业就顺理成章。 而燕辰卸任御龙左直指挥后,他的弟弟燕援顺理成章的从御龙左直第三直副指挥继任。 依旧代替赵煦指挥并统帅,他最信得过的御龙直。 燕家受到的恩遇之大,让上上下下都是羡慕不已。 问完燕辰的事情,赵煦忽然想起来朝中的事情,于是问道:“都堂各位相公,对章相公出知广西都有什么反应?” 石得一摇摇头道:“都堂宰执们,对此似乎并无意见……” “几乎都没什么谈论此事!” “即使谈起,也只是说:章子厚之才,足堪大任!” 赵煦笑了一声,随口问道:“那私底下呢?” “臣不敢打探宰执私事!”石得一低着头说道。 赵煦嗯了一声,道:“如此甚好!” 特务是把双刃剑。 用的好自然好,用不好也容易割到自己的手。 所以要有分寸。 在朝中,特别是都堂上,收集公开情报就可以了。 宰执们的私事,是不可以去窥探的。 而赵煦需要的,其实也只是宰执们的公开表态。 至于私下? 私下的事情,谁还管得着啊? 只要他们不密谋叛乱,赵煦也懒得管宰执们私下到底怎么议论他的! …… 广南西路、归化州。 杨景通率领的交趾军队,终于开始撤军。 倒不是他自己想撤军。 实在是在归化州,他已经呆不住了。 侬智会居然已经回到了归化州! 勿恶、勿阳各侗的侗丁,都被其鼓动起来,与他的军队作战! 其子侬进安,更是亲自率领一千多侗丁,和他的军队打一仗,抢回去了几百人。 北朝顺安州(今广西靖安县)知州侬盛德父子,也率兵来援。 同时,北朝的广西经略使,也遣使来勒令他退兵。 不然就要发‘邕、桂之兵伐之’。 杨景通不敢再冒险,只能率兵退去。 不过,他也不亏。 这次进军,俘获了数千人,抢掠了大量财富,烧毁了数十个侗村。 而且…… “北朝竟敢失信,私自放回侬贼父子!”杨景通想着:“必须将此事上报朝廷,让朝廷派员去北朝谴责北朝的经略使!” “总不能那熊经略走了,新来的苗经略就能不认账了吧?” “而且,此事也是极好的借口!” “正好用来解释,我这次率兵北征!” “相信北朝的那位苗经略,肯定不希望,我朝使者入汴京,告他一个‘擅启边畔’的罪名!” 杨景通志得意满的想着。 他很清楚,北朝的这几任广西经略,都害怕担负起‘擅启边畔’的罪名。 只要吓唬一下,他们就会装作没有这个事情。 如此想着,杨景通就更加骄傲了。 …… 桂州。 广西经略司官署。 苗时中看着自己面前跪着的那个自称归化州知州侬智会之子的侬克详。 他叹了口气,让人将侬克详扶起来。 “本经略已经遣使前去勒令交趾退兵了,交趾也答允了……” “尔等该知足了!” 可那人却根本不似他认识的侬家人,总是低眉顺目,逆来顺受。 反而倔强的不顾他人劝阻,跪下去磕头:“经略相公在上,我归化州被掠数千口啊!” “还望经略相公为我归化州士民做主!” “士民?”苗时中咀嚼了一下这个词汇,在心里面笑了一声。 归化州哪来的士人? 又何来的百姓? 他们连身丁钱都没有交过! 当地官员,都是以各侗首领任命。 广西经略司更是不曾去清点过什么人口。 不过是羁縻州而已,而且还是一个荒凉、贫穷没什么产出的羁縻州。 但是…… 看着明显有着依仗的侬家人,苗时中也不好说什么硬话。 侬智会父子,可是汴京的圣旨,直接起复的。 谁知道,侬家人在汴京城是不是有靠山? 所以,苗时中只能说道:“本经略自有安排!” “自会遣使去交趾,勒令其送还掳掠人丁!” 侬克详却不依不饶,依旧磕头:“经略相公,身负朝廷守土之责,就是如此对待入寇大宋疆土的贼寇的吗?” 若是过去,苗时中早就命人将这个不知道好歹的土人乱棍打出公堂。 可现在…… 人家明明有恃无恐! 苗时中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未得朝廷之命,本经略也无权动兵啊……” 说着,苗时中也是有些烦躁。 他感觉,自从去年履任广西以来,就有些时运不济。 先是汴京城一道圣旨,把侬家父子调回了归化州。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要出事——侬智会和交趾人有血海深仇! 而且是双向的血海深仇——这是从侬智高时代就已经延续下来的血仇! 侬智高起事,可不仅仅将大宋的广西搅的天翻地覆。 也将交趾人搞得欲仙欲死。 狄武襄公率军平定后,侬家人因为和交趾人的血仇太深,于是纷纷率部归附大宋。 熙宁南征的起因后面,也不乏有着侬家对沈起、刘彝的怂恿。 他履任广西前的元丰七年,入京面圣。 先帝曾叮嘱他——归化州之事,宜当谨慎。 他也明白,先帝对他的托付——交趾人要提防,但侬家也要警惕。 侬智会可是侬智高的亲弟弟! 叛贼的弟弟,现在貌似恭顺,安知以后会不会坐大、反叛? 所以,要严加监视。 谁料,新君一即位,侬智会就回到归化州。 现在,看上去,侬智会还在汴京城里找到了大靠山! 心里面想着这些,苗时中就越发的烦躁。 只能让人打发走侬克详,自己回到府衙后宅。 他有点不太想待广西了。 三天之后,一道圣旨,从汴京城降下。 圣旨内容,对他坐视交趾入寇归化州,残害良善,无所作为,大加训斥。 并给与了他一个残酷的惩罚——罚铜三十斤,加磨勘两年! 吓死宝宝了! 同时,圣旨命令他——安抚归化州各侗,不可使各侗良善百姓对朝廷失望。 顺便也对他下达了命令——不可惊动交趾。 苗时中接过圣旨,整个人麻了。 但同时,他的心脏也砰砰的跳动。 他知道的——朝廷已经决定对交趾下手了! 这意味着——是他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倒不是他想带兵上阵,苗时中有自知之明,他不是那块料! 但是,他却是大宋文臣之中少有的后勤专家! 他起家就是在广西转运副使任上,负责给南征大军转运粮草,而得到先帝赏识。 其后就专门干起了这个活。 韩存宝讨泸州蛮、继任的林广、王光祖先后征讨泸州,就是他在后面转运粮草供给大军。 他独创的攒运法,更是在五路伐夏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所以,才能不断升官,如今已经是直龙图阁、朝议大夫。 本以为致仕前,最多只能磨勘到宝文阁待制。 如今,若广西再次开战。 他若再立下功劳,致仕前捞个端明殿学士,也不是不可能! 于是,接过圣旨,对着汴京城方向再三谢恩后。 苗时中立刻开始做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开始从广南西路的各个官仓之中,抽调粮草,向桂州、邕州、钦州等地集结。 正好官家去年曾推恩广南各州,允许广南西路军州,大幅提高了宽剩钱的额度,同时下诏恩许广南西路军州,可以提高夏秋两季的官粮征购价格。 这使得地方军州手里有大量余钱,官仓里也有足够粮食。 现在,这些都能发挥作用了。 有钱可以雇佣民夫,转运粮草,官仓里也有足够粮草积蓄! 大量粮草,开始从陆路和水路,向着前线集结。 每天都有上千石的粮食,被运到邕州、钦州、桂州。 在正月甲辰(十五)之前,仅仅是桂州一地,就拥有了十万石的粮草积蓄(桂州本有数万石官粮)! 这意味着仅仅是桂州的积蓄,也已经足以支撑数万大军一个月以上的作战了。 而这个时候,从汴京传来了新的消息。 执政章惇,落尚书左丞、门下侍郎,以资政殿学士出镇广西,为广西经略安抚使兼管内劝农使、管内观察处置等使。 狄青之子狄咏落閤门通事舍人、御龙骨朵直指挥,为广西兵马都总管、兼管勾广南西路茶马公事。 殿帅燕达长子燕辰,为管勾广南西路伤病公事。 司封员外郎高遵惠为广西走马承受公事。 至于他苗时中? 天子以其‘坐视交趾贼寇入寇,惊扰两宫慈圣安宁’之罪,将他降为广南西路转运使兼广西辎重使,全权负责大军粮草转运、供给、药物,并命他‘戴罪立功’。 并命两湖、广南东路等路监司,向广西转运钱帛,以供应大军之需。 尤其是潭州永兴场的铸钱,可以就地转运广西,供应军需。 第三百二十五章 辽、夏战略 大宋正在对交趾,调兵遣将、部署准备之时。 北方的辽国上京城中,一场御前经筵正在举行。 大辽的翰林学士、知制诰赵孝严,正在给皇太孙耶律延禧讲解《论语》。 大辽皇帝耶律洪基端坐在殿中帷幕,带着大批的辽国贵族旁听。 这是一场,准备了两个月的经筵。 为了这一天,耶律洪基和皇太孙耶律延禧,都已经很久没有睡好觉了。 自然是准备充沛。 于是,自然是对答如流。 陪着耶律洪基一起听讲的辽国北院贵族们,都是纷纷称颂皇太孙的贤明。 特别是当赵孝严讲到‘北辰居所而众星拱之’的时候,耶律延禧当殿说道:“我听说北极之下就是中国,那我如今所居之地,岂非北极?” 群臣集体道贺,都说太孙贤明。 赵孝严又讲‘夷狄之有君’。 耶律延禧也对答如流,更说道:“古时之匈奴、猃狁等不知礼法,不遵圣人之教,故此称为夷!” “我大辽自太祖以来,修文兴武,轻徭薄赋,用科举取士,已自夷入夏矣!” “且我朝出自汉室刘姓,正合卯金之谶!” “岂不比南朝小姓更为正统?” 群臣再次称贺,并恭维起耶律洪基来。 这让耶律洪基忍不住得意的抚须点头:“太孙所言甚是!” “我大辽方是真中国!” “南朝不过是一窃据神器之小朝而已!” “大抵不过是东吴、南朝陈一类……” 群臣则纷纷附和,都说陛下圣明,有好圣孙,大辽基业万万年之类的话。 听得耶律洪基,龙颜大悦。 于是,经筵就在这样喜庆、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经筵结束,耶律洪基就在殿中举行了宫宴,招待群臣。 耶律延禧则被奶妈带回了大内。 在宫宴上,耶律洪基趁机向群臣展示了,遣南朝正旦使萧洽等人送回来的南朝皇帝赠皇太孙笔记。 群臣如何不知耶律洪基的心思? 纷纷称贺,都说南朝虽有明君,可大辽也有圣孙。 耶律洪基心情更是大好,于是多喝了三五盏。 等到宫宴散去,耶律洪基红着脸,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五院部、六院部的贵族们,也该归心了!”他说道。 今年正旦,因为马上就能拿到三百万贯的浮财的缘故。 所以,耶律洪基开始了大撒币。 仅仅是赏赐给五院部、六院部的宗室贵族的财帛珍宝,价值就达到了百万贯之巨! 所以,那些贵族大臣,方才哪里是恭维耶律延禧?他们是在对孔方兄恭维! 在耶律洪基面前,他的心腹亲信耶律迪烈说道:“陛下,夏太后再次遣使至西京大同,乞朝贡……” 耶律洪基摇摇头,道:“不见!” “这些党项羌蛮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的过错!” 他回忆着过去数十年里,党项人的所作所为,心中顿时有些厌恶。 辽、宋、夏三方博弈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 辽、宋强,党项人的西夏最弱。 而宋、夏之间,连年交兵。 以正常人的思路,党项人理当牢牢抱紧辽国的大腿吧? 但,党项剑走偏锋! 从李谅祚时代开始,就一直对辽国进行着类似pua一样的事情。 虽然看似恭顺,可每每遣使来朝、来见,却总会明里暗里的威胁、暗示辽国——大辽要是不罩着我们,我们可是会和宋人议和了哦。 搞得辽国,不得不耐着性子,对党项人安抚,常常大手笔的赏赐。 但现在局势已经不同了。 宋、辽加速接近,原本夹在中间,可以对辽、宋讹诈的党项人,一下子就失去了腾挪辗转的空间。 “陛下……”耶律迪烈说道:“等到南朝的交子到手,该见的还是得见……” 耶律洪基点点头:“朕知道!” “那么,臣就去回绝党项人……”耶律迪烈请示着。 “去吧!”耶律洪基挥挥手。 看着耶律迪烈远去的背影,耶律洪基眼神迷离了一下。 已经在位超过了三十年,经历了耶律重元、耶律乙辛之乱的老皇帝,早已经成熟了起来,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治生物。 所以,他自然清楚。 在这场辽、宋、夏的三方博弈之中,辽国应该遵循的原则。 维持宋、夏交兵,但同时不能让宋人消灭夏国。 所以…… 老皇帝知道,他应该怎么做的。 “看来,是得从宗室之中,选一位公主培养了……”他想着。 等党项人再求個两三年,就得就坡下驴,答应他们的要求。 耶律洪基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抬起头,看向另一位留在他身边的心腹萧兀纳,问道:“听说南朝,又欲南征?” 萧兀纳低头回答:“确有此事!” 便将萧洽等人奏报内容报告了一遍。 耶律洪基听到萧洽等人,对南朝上书的事情后,就点头:“萧洽、萧嘉做得好!” “各迁一官,以为嘉勉!” …… 大白高国,兴庆府。 国丧已经结束,梁太后及其子秉常,都已经下葬。 庙号、谥号也都已经选定。 小皇帝在小梁太后和梁乙逋的辅佐下,更是坐稳了自己的位置。 于是改元:天仪治平。 天仪治平元年正月庚戌(21)。 国相、太师梁乙逋,率军从天都山归兴庆府。 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新任的右厢朝顺监军司监军都堂嵬名泰哥以及新任的卓罗和南监军司监军都堂梁兴泰。 而这两个地方,过去都是仁多家的地盘。 这意味着,党项人已经完成了内部的洗牌。 嵬名家、梁家,分食了仁多家的地盘。 而他们下面的大小贵族,则瓜分了仁多家的牧场、庄园、奴隶。 于是,朝野欢欣。 只有梁乙逋,心事重重。 他抱着自己的外甥乾顺,坐在寝殿之中,和自己的妹妹说着,他在天都山时的事情。 “阿里骨还在犹豫,不肯听我之计……” “南蛮在熙州建的寺庙,听说快要建成了,已经有很多吐蕃首领去朝圣……” “就连卓罗和南、右厢朝顺的许多部族头人,也在蠢蠢欲动……” 一枚佛牙舍利,撬动着整个西北的局势。 梁乙逋知道,在崇佛的吐蕃人、羌人以及党项人心中。 佛陀的舍利,本是圣物,而珍贵的佛牙舍利就更是圣物之中的圣物。 若是没有也就罢了。 可舍利现在就在熙河! 崇佛的贵族们,岂能熟视无睹? “听说,南蛮准备派一位高僧,主持那座供奉了佛牙舍利的寺庙……” 此事更让梁乙逋难以安心。 毕竟,舍利不会说话。 但僧人会! 而南蛮僧人的佛法修为和佛经理解是天下第一。 若真的来了一位宝相庄严,佛法修为精湛的僧人…… 在佛牙舍利的加持下,恐怕会造成远超当年智缘僧的危害——那可是一人说降了数十个部落叛逃的妖僧! 小梁太后听着,也是忧心忡忡。 她叹息着说道:“国事艰难啊!” “虽然南蛮已经恢复了与我朝的互市贸易,也答允我朝可以在南蛮陕西诸地售卖青盐……” “可是去年秋天的旱灾,让数十万亩土地的小麦枯死……” “北朝也一直不许我朝使者入觐……” “若是继续这样,本宫担心,恐怕会有人投奔南蛮!” 说到这里,小梁太后就问着自己的哥哥:“兄长,唯今之计,如之奈何?” “只能以攻代守了!”梁乙逋说道。 “可是一旦如此,南蛮就会断绝互市……”小梁太后道:“原本允许我朝售卖的青盐,也将不许再卖……” 这正是党项人最害怕的事情。 对党项人而言,其实岁赐不岁赐,还在其次。 关键是互市贸易和青盐销售这两个要命的东西。 互市,就意味着超额的利润——丝绸之路,固然受辽国的强大影响,可占据河西走廊的党项,却依旧是左右这条黄金商路的主要力量。 即使过去统一的黑汗王朝,也要给党项人面子。 何况如今的黑汗,已是一盘散沙。 而青盐交易,则可以为党项人带来他们最想要的铜钱。 梁乙逋自然知道这个。 可是,他更清楚,在这个问题上,梁氏没有退路。 若不能打一个胜仗,立下威信来。 那么,时间一长,国中那些大小贵族首领们,就会生出异心来,就会不服梁氏。 那样,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仁多保忠’站出来。 在这西北的大白高国,只有胜利,才能团结上下,凝聚人心。也唯有胜利,才能震慑不臣,稳固统治。 不然,梁氏就是下一个野利家、没臧家! 于是,梁乙逋道:“所以才要叫吐蕃人先动手!” “让阿里骨替我大白高国,吸引南蛮的精锐……” “我们再趁势而动……进军南蛮泾原路、环庆路、鄜延路……让整个南蛮都尖叫!” “这是毅宗皇帝的战略!”小梁太后立刻反应过来。 梁乙逋点头:“此乃维护我国自尊之战也!” “南蛮肯给北朝三百万贯,对我国却连旧有的岁赐也不肯给!” “此乃奇耻大辱!” “若不能用武力,逼迫南蛮正视我国,我国何以自立?” “太后、兀卒,又如何君临天下?” 小梁太后听着点了点头。 确实! 近来,兴庆府内外都有议论。 好多人都说:南蛮欺人太甚! 更有人说她太软弱了,连岁赐都拿不到云云。 于是,小梁太后道:“如何叫吐蕃人先动手呢?” 现在阿里骨,软硬不吃,死活不肯与大白高国联手,何况是叫他先动手? 梁乙逋笑起来:“阿里骨会的!” “佛牙舍利在熙河一日,阿里骨就一日不得安宁!” “太后且等着吧!” “等开春之后……阿里骨必然无法忍耐,必然来祈求我国……” 佛牙舍利,对党项来说,危害很大。 但对阿里骨来说,却是索命的毒药。 放任不管,则吐蕃各部将日益离心! 一旦各部首领,都去过熙河朝圣之后,那么阿里骨的地位,也就将再不能保。 这一点,梁乙逋看的无比仔细。 阿里骨,不是唃厮啰的血脉! 他身上没有赞普的神圣光环! 现在,再被佛牙舍利,带走人心。 他的统治将顷刻瓦解! 所以,无论阿里骨愿意还是不愿意,他都只能也必须起兵,从青唐高原而下,去熙河抢夺那枚佛牙舍利。 他也只有得到佛牙舍利,迎回青唐城,才能稳固统治地位。 这一点,不因他阿里骨本人的意志而转移。 除非南蛮肯将那枚佛牙舍利,拱手送给阿里骨,让他拿回去团结上下,建立起一个依靠佛教的统一王朝。 南蛮会吗? 不会!绝对不会! 第三百二十六章 司马光:交趾瘴疠不毛之地,得之何益? 元祐元年正月辛亥(22)。 赵煦在两宫簇拥下,驾临紫宸殿。 并在这里,接见了被任命为‘熙州资圣禅院主持、御赐紫衣首座大僧正’的智缘禅师。 这位已经垂垂老矣,须发皆白的大和尚,在民间传说中是一个传奇! 传说当年熙河开边时,他一人一僧袍,行走熙河各部之中,所到之处,各部头人无不夹道欢迎。 结吴叱腊、俞龙轲、禹藏纳令等西蕃大羌都因他的说服而臣服大宋。 故此,这位大和尚在汴京城中,广受欢迎。 他所在的寺庙的香火,仅次于大相国寺、开宝寺这样的皇家寺庙。 其所经营的质库的买卖,更是做到了大名府。 可谓是名利双收! “经略大师,此去熙河,当为熙河不幸死者,诵经祈福,教化当地百姓,去杀去贪,皈依佛法慈悲!”赵煦端坐在御座上,对着大和尚慰勉着。 已经年近七十的智缘僧念了一声佛号,便拜道:“老僧虽是方外之人,亦有一颗济世之心,必从陛下、两宫慈圣之诏,于熙河之中,诵经念佛,超渡死者亡魂,教人向善,普渡世人……善哉!善哉!” 不要看这位大和尚,已经须发皆白,可他的容貌依旧是宝相庄严,富态而红润。 一席紫衣僧袍在身,看上去慈祥亲和,两只耳朵大而肥厚,简直就是菩萨降临凡尘了。 两宫隔着帷幕看着,也是满意无比,都纷纷嘱托:“熙河有大师,定可去贪去杀,使熙河上下,感受佛法普照……” “阿弥陀佛!”智缘稽首:“老僧自当谨遵慈圣教诲!” 于是,再拜而辞,恭恭敬敬,但神态平和的退出紫宸殿,准备启程前往熙河。 赵煦看着这个大和尚的模样,对两宫赞道:“智缘大师果然不愧是一代‘高僧大德’!!” “此去熙河,必可以佛法化解恩怨,超渡历代亡魂!” 两宫崇佛,最喜欢听这种话了,自然是口诵佛号,都说甚好。 赵煦却在心中,为未来的熙河各族人民,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因为赵煦清楚,智缘僧根本就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高僧大德,更非忧国忧民,入世济世的经略大师。 此人,就是一个实打实的骗子! 而且,还是一個胆大包天的骗子! 为什么? 看他吹嘘的那些功绩就知道了。 俞龙轲(包顺),在他去之前,就已经臣服了,还已经上奏,请求赐了包姓。 禹藏纳令,则是被王韶在王安石的指挥下,用银弹攻势给打下来的——动用了几乎整个雄州官仓里储备的金银,重贿之! 只有结吴叱腊,是他说降的——可是,结吴叱腊当时已经走投无路了。 在王韶的兵锋下瑟瑟发抖,朝不保夕,他不降就死! 所以,这是贪天之功! 也是仗着王韶已死,当年开边的见证人,也都不在朝中。 同时也仗着郭逵默认(郭逵和王韶不和),所以才能到处传扬、吹嘘他当年如何如何说降各部的功绩。 至于,这个大和尚自吹自擂的神奇医术什么的。 更是早就被人戳破了虎皮。 仁庙病重、英庙病重的时候,他确实参与救治,但一言未发,一药未开。 约等于我和科比合砍八十分——科比得八十,我在电视机前! 其后,更是闹出了大丑闻——富弼之子富绍隆得病,富弼请智缘诊治,然后富绍隆就死了…… 但是……但是…… 这个和尚的形象好啊! 哪怕是现在,都依旧是圆脸大耳,一双眼睛大而明亮。 欺骗性太强了! 所以,赵煦选中了他,还派人去给他送了些日称、金总持等人翻译的密宗佛经。 更派了童贯,去见了他好几次。 明示、暗示了他一个好处。 而那个好处,智缘僧无法拒绝。 于是,就有了经略大师智缘听说了朝廷正欲募高僧往熙河教化众生,普渡亡魂的事情后,主动投书应募的事情。 …… 赵煦回到福宁殿,石得一就迎上来,禀报着:“大家,太医局刚刚来报,卧病的执政司马光今日已经大好……” “甚至起床活动了许久,还吃了一大碗的饭……” 赵煦楞了一会,才笑道:“善!” 他清楚,司马光从此就要开始反反复复的卧病、告假的时期了。 这就很好嘛。 司马光揭开了熙宁刑统的盖子,然后就一直卧病,几乎无法参与刑统的修正。 而赵煦委派的大臣们,则可以代替司马光做出属于司马光的修正。 然后,新的刑统就等于得到了新旧两党的一致背书。 谁敢不承认呢? …… 司马光在他的养子司马康的服侍下,走出了他住了大半个月的院子。 阳光落在这位大宋执政身上,和煦而温暖。 但司马光知道,他的身体已经非常糟糕。 因为他能感觉自己的虚弱——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 恐怕不修养个半个月,是无法骑马上朝了。 于是,他看向那匹被养在马厩里的马儿,叹息一声。 “大人,要不要上书朝廷,请天子赐肩舆?”司马康见着自己父亲的神态,低声问道。 司马光立刻怒目而视:“士大夫,岂能以人为畜?!” 以人为畜,自身也会变成禽兽! 何况,请赐肩舆,基本就相当于致仕辞官。 司马光怎么肯致仕?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他还没有看到天子长大! 司马康顿时不敢再说话了。 这个时候,父子两人就已经走到了外宅。 吨吨吨…… 外面传来了重物凿击之声。 司马光听着,便问道:“何物在外凿地?” 司马康自然不敢隐瞒,答道:“回禀大人,是神卫军的士兵在凿井……” “凿井?”司马光不解。 司马康连忙解释起来:“听说是官家命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苗授率部凿井,以对抗旱灾……” “于是,赐给苗帅宫中图册,苗帅以此,教神卫、龙卫等军于汴京内外凿井……” “如今已因宫中所赐秘术,于汴京城内外,凿井百余口……” “皆深达十余丈,皆是自流井……” 司马光听着,楞了一会,然后才对司马康说道:“带老夫去看看……” 汴京城最贵的就是土地,而土地上最贵的是水井。 特别是一口水源干净,四季皆可自流的水井,几乎堪比沿街店铺,可以传诸子孙。 然而,这样的水井极为稀少。 于是每一口都是一条街巷的核心。 水井的主人,每年光是靠着卖水,都能赚上数十贯乃至上百贯——就这,还是只卖邻居、友人的缘故。 一般人想喝水? 就只能喝从汴河中取来的水。 汴河水浑浊不堪,所以,汴京城的明矾是和食盐一样的必需品。 樊楼因此兴盛! 在司马康的搀扶下,司马光走到了门外,看着数十名禁军,正围绕着一个大木架子,轮流上前踩踏的景象。 司马光楞了好一会,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凿井之法。 “大人,听说此法是以富顺监凿盐井之术,改进而来……” “以此法凿井,若选的位置好,半个月就能凿出数丈深甚至十余丈的水井……” 司马光问道:“十丈?这么深?他们不怕井壁塌陷?” 开封府的土质松软,一般凿井一两丈,最多三丈后,井壁就会因为土质松软而塌陷,最后出来的水,浑浊不堪,需要沉淀好久。 所以,汴京城的大多数水井,出水都很少,遇到旱季更是一滴水也没有。 司马康答道:“据说他们用的是富顺监的技法,以竹木保护井壁,使其不塌……” 司马光点点头:“如此,真善事也!” 司马康说道:“听说,官家已经命神卫军、龙卫军等诸军,在开封府各地,皆择地而凿井!” “乃是欲引井水抗旱……” 司马光听着,叹道:“至今都未下雨吗?” 司马康点头:“为此,朝廷已经从河北、河东抽调驻泊禁军万余人回京,以协助开封府凿井、修渠、营造翻车……” “同时命天旱之地,或凿井,或因地就宜,造翻车汲水以灌溉……” “翻车?”司马光听到这个词汇,问道:“是昔年梅尧臣诗云:‘既如车轮转,又若川虹饮。能移霖雨功,自致禾苗稳。’的翻车?” 司马康答道:“回禀大人,确是此物!” “不过,此翻车据说是经过了苏公子容的改进,以适应于汴河、黄河堤坝上取水……现已下发有关各地,命地方官以宽剩钱雇工打制!” “听说,在白马县等地,如今已有数架翻车,日夜汲水灌溉农田……” “哦!”司马光对此并不意外,苏颂在朝中素以喜欢百工之术,犹爱摆弄那些器械而闻名。 父子两正说着话,远远的就看到一人骑马而来。 那人到了近前,就翻身下马,对着司马光拜道:“司马公,您终于康复了!” 司马光看向那人,笑了笑,道:“是明叟啊!” “明叟不在御史台,怎来了老夫这里?” 此人正是司马光举荐入朝的监察御史王觌。 王觌恭敬的说道:“下官听说司马公康复,便深感欣喜,当即告假来此!” 司马光点头:“劳烦明叟挂记,实在不敢当!” 于是,命人将王觌请入府中。 司马康却是看着王觌,皱起了眉头。 官家可是给他下过严令:不可惊扰司马公休养!若有闪失,就要治他不孝之罪! 然而,看着司马光的神色,他又不敢不将王觌请到府中。 只能叹息一声,希望王觌不要跑来,将朝中正在准备派兵南下的事情捅破。 司马康是知道自己的父亲的性子的。 他若知此,肯定会拖着病体,去宫中力陈不可兴兵! 而御医可是叮嘱过他——相公当静养,不可过激,更不可劳神。 这要真出个什么万一…… 然而,司马康的希望,终究还是落空了。 王觌进了司马家的宅邸,就直接和司马光汇报了近来的事情。 包括,章惇已经落职,正准备和狄咏一起陛辞南下。 司马光听完,当即就激动起来:“朝中宰执,缘何不劝谏?” “那南方交趾之地,皆不毛之土,瘴疠所在!” “便连先帝,也弃而不用!” “如今兴师讨伐,于国何益?” 对司马光来说,他连熙河都不想要。 只要西贼愿意拿了熙河,就不再和大宋为敌,从此太太平平,就可以把熙河赐给西贼。 何况是那广西以南,交趾的不毛瘴疠之地? 于是,当即就对司马康吩咐:“康儿,为我准备笔墨纸砚,老夫要上书天子,请求陛见独对!” 第三百二十七章 潜移默化 司马光的上书,送到赵煦手中。 赵煦看完就叹息一声:“咱们这个司马相公啊……” 司马光的脾气,赵煦是清楚的。 与那位在江宁的拗相公,几乎相差无几。 一样的倔强,一样的臭脾气,也一样的执拗。 已经认定的事情,那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赵煦也从未指望过能改变司马光的想法——哪怕在现代那样的社会,也有大批老人的思想,根深蒂固不可改变。 和这样的人讲道理是没有用的。 因为他们的世界观已经固定。 要么顺着他们,要么干脆不理。 偏偏赵煦不能不理司马光,因为他觊觎着司马光的政治遗产。 于是,赵煦只能叹息一声,大义凛然的说道:“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 “这是我必须承担的罪!” 便手批了司马光的上书:公,社稷之臣,国家股肱,皇考所遗之大臣,且当将息自身,勿因小事而烦…… 委婉的拒绝了司马光请求陛见的要求。 同时,继续遣御医诊治。 更口谕司马康:卿父,社稷之臣也!医嘱不得劳神,何故惊动卿父? 同时,下诏罚王觌铜三十斤,加磨勘三年,以儆效尤。 理由也很简单——司马公,国家股肱,何故以小事惊扰? 司马光却是不依不饶,在第二天继续上书,请求陛见独对,并给王觌求情,说他是——心怀天下之正人,乞陛下宽宥。 赵煦得书,依旧不许司马光入对。 但给了司马光面子,将王觌的惩处中的罚铜减少到十斤,其磨勘减为一年。 在这样的拉锯中,章衡率领的户部,上呈了御龙第一将今年移防邕州的预算。 五千人移防,因皆禁军上军,人月奉一千,十二个月就是六千万钱,约合八万贯。 此外春、夏两季赐衣的衣料布帛,特支、食盐等常规供给,每人每年列支三十贯,五千人就是一万五千贯。 十指挥有四个骑兵指挥,考虑到长途转运马匹,既不经济也容易造成马匹死亡。 所以,特别列出买马钱,让广西有司,从大理等地买滇马。 滇马一匹以五十贯为算,四個骑兵指挥,按照每人两匹算,一共四千匹马需列支二十万贯。 兵甲器械保养及其草料等开支,以五百贯一月,一年六千贯。 户部按照赵煦旨意,还加了移防费,月给一千文,但需要回京才能给付,这就又是八千贯。 这样,御龙第一将,移防邕州,一年所需的总开支是三十万九千贯。 其中二十万贯,为买马费用。 扣掉买马费用,实际军费大约十万九千贯。 当然,这仅仅是御龙第一将本身的维持费用。 一旦开战,就不是这么点钱了。 孙子兵法有云:凡用兵之法……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焉! 但那还是春秋时代的笼统之说。 在大宋,打仗可是很花钱的。 特别是在京禁军们,想让他们卖命,就得赏赐给足! 虽然不至于射一箭,就得给一箭的赏钱。 可丘八们,确实是只认钱的。 给多少钱,就出多少力,这一点,是自五代以来的传统。 毕竟,禁军一个月也就一千文俸钱,算上春夏四季发的衣料、食盐、酱菜、特支、节庆赏赐,平摊下来一个月也就两三贯。 这么点钱,谁给你卖命? 所以,自熙宁以来,大宋军费猛增,每年都在四千万贯上下! 而大宋岁入,不过六千万贯多一点。 军费开支,占了财政收入的六成! 这还是熙宁变法后,国家收入大增的结果! 也就难怪旧党士大夫们怨声载道,痛斥穷兵黩武了。 所以,赵煦知道,必须要有利可图。 不能再做赔本买卖了! 打仗,必须以赚钱为目的! 只要能打赢,同时能赚钱,那么就可以平息士大夫们的不满了。 将章衡的预算文书看完,赵煦命令将之誊抄,送都堂各位宰执。 同时也送去两宫处。 两宫看完后,对兴师南方,终于再无意见——这么点钱,毛毛雨而已。 哪怕再乘以十,也只是小钱。 若真的只需几十万贯,就能打服交趾,给自己出口气。 那就实在是太划算了! 于是,欣然允准了章衡的预算,命有司准备钱帛。 …… 章衡做的预算表,送到章惇手里的时候。 章惇已经完全收拾好了行囊,也得了旨意,明日陛辞离京。 章惇看着手中的预算书上,那些用表格罗列的支出项目。 一切清晰且自然,毫无停滞,几乎一目了然。 “子平确有治世的才干!”章惇感慨着。 将要随他一起南下,前往广西的第四子章援,在旁边低声道:“叔父曾和儿说过,此预算书在制作时,得到过宫中授意……” “嗯?”章惇自然也有听说过一些传闻。 据说,官家常常以手诏、内降的方法,直接指挥军器监、专一制造军器局以及东西染院、绫锦院的事情。 根据传说——天子手诏,常有奇文怪字,世俗不解。 而在崇政殿、紫宸殿等地收藏的沈括制作的沙盘上,也常常能看到类似数字、符号。 据称——皆古籍所载西域文字、符号,官家善其简,特用之。 而宰执们,现在都已经习惯,并接受了这些最初看着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将之开始用于日常办公,其奏疏文字也时常可以看到相关数字、符号。 近来,苏颂那边也有传说流传——天子授苏公西域符号,以为计算之用,苏公用之,大赞其简,乃以之为算术之道。 于是,苏颂在开封府府学之旁,建立了一个——算学。 招募汴京‘善算术之士’,允诺将来毕业后,考核合格‘奏请天子,请依伎术官官阶,授给官职’。 同时这个算学不收学费、束脩,只要考上就可以入读。 所以大批汴京寒苦人家的孩子纷纷报名,不过旬日,就得了三百余生。 苏颂将之分为‘成年’、‘少年’、‘孩童’三等,每等设斋,仿太学故事,立斋长,设教授。 据说蔡京也很重视这个算学,十余日里,就已经亲临算学数次,勉励学子。 还称,往后开封府招录吏员,要优先算学之士。 太学那边,并没有什么反应。 因为,本来太学之外,专设学校,培养刑名等课就是熙宁兴学的配套措施。 于是,太学诸生‘乐见其成’。 许多太学生甚至偶尔会抽空去算学游览一番,激励‘算学诸生’。 章惇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太学生是士大夫,是国家和天下未来的主人。 而算学、刑名等课毕业后,不过是吏员,属于杂流。 即使能入官,也受碍止法的限制。 除非发生奇迹,不然永沉选海! 太学生就不一样了,可以一步一个台阶,最终升入三省两府。 自然,算学的学生们,在太学生眼中,属于他们将来的幕僚、下属。 他们那里是去勉励的? 分明就是去视察的! 想着这些事情,章惇看着手中的预算书,感慨道:“陛下才智,可谓天授!” 先是数字在小范围中传播,然后是符号,开始登堂入室,所谓的算术公式在算学和开封府内流传,接着进入了都堂六房。 现在又出了一个表格,用来罗列项目。 虽然那位官家总是说什么古籍或者皇考所授。 这些东西看着,似乎也确实和西域那边有关。 但,章惇知道,即使一切皆如那位官家所言。 但想要将这些东西,传播开来,并让人接受。 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而那位陛下,却在悄无声息之中做到了。 其行事风格,与先帝根本就是两个样子。 先帝急切,而当今则有着充分的耐心。 据说,就连狄咏面圣时,也被叮嘱过:戒骄戒躁,当缓缓图之,不可急功近利! 如今再看这预算书。 确实是那位陛下的风格! 慢慢来,徐徐图之,步步为营。 合上预算书,章惇就对章援道:“广西炎热瘴暑,汝可要想好了!“ 章援拜道:“大人,儿早已经想好了!” “士大夫,当博闻广识,增长见闻,才能真正成长!” 十六岁的少年,在章惇面前昂首挺胸。 章惇看着,有些恍惚。 章援的性格、文字还有为人,都不太像他。反而像是苏子瞻! 其性格豪迈、跳脱,文字奔放,诗词华丽。 而且,时常在他面前,称赞苏子瞻,恨不能拜师苏轼门下。 上次苏轼入京的时候,章援就恳求他引荐。 但章惇什么人?什么性格? 想叫他去苏轼面前低头?那是不可能的! 可现在,看着章援的模样,章惇不免笑了起来。 他拍拍这个四子的肩膀,说道:“此番出镇广西,回京后,为父就替汝写信给苏子瞻!” “拼着这张老脸不要,也要苏子瞻收汝为门生!” 这对章惇来说,是巨大的牺牲。 章援顿时欣喜若狂,连连拜谢:“多谢大人厚爱!” 苏公啊! 他只是想起那些诗词。 陡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于是,浑身都在起鸡皮疙瘩。 第三百二十八章 嘉佑老臣的技能 元祐元年正月甲寅(25)。 紫宸殿听政。 诏赦前入内东头供奉官、配汝州牢城韩永式,免其刑期,特放归家。 这是一个传奇人物。 传奇在他活着从沙门岛走了出来! 而他能赦免,要感谢他的母亲,历年以来不断上书,援引种种赦书,为其免罪。 从沙门岛到汝州配军,又从配军到自由身。 韩永式走了五年! 其母耗费家财以万贯为算! 这一次更是走了向家太夫人的关系,太夫人在派人入宫时,和向太后求情,并讲述了韩母年年乞赦的事情。 向太后闻而落泪,起了同情,于是有此赦。 朝奉郎、权发遣淮南转运副使路昌衡、工部郎中吕大忠,并权发遣陕西转运副使,两人可以手牵手去陕西给范纯粹搭班子了。 这是韩绛、吕公著两人的举荐。 权知开封府蔡京上奏:奉旨意,开封府复置县尉、弓手等,乞府界诸县应系捕盗文武官吏并应干捕人员,并隶本府及府界公事同其管辖,乞赏罚并委本府一面施行。 因为是赵煦的直领之地,赵煦当殿做出裁决:从之,命开封府并府界公事,在招募县尉、弓手时,须当考核,县尉当知刑统,并七日一教弓手。 因狄咏等将南下,特诏:诸军今后有移防者,每日特给口粮,将校日三升,士卒给两升。 此乃应左相韩绛所请——故事,旧唯沿边守军移防给口粮,其他诸军移防,皆以家粮为路用,韩绛以为不均,伤士卒之锐,乞别立法。 监察御史孙升,上书弹劾朝散大夫、光禄勋吕嘉问。 一共举出吕嘉问两条罪证,第一是:市易法吕嘉问首倡,祸国殃民,不可久留朝廷。 第二:有罪人小吏赵宣,因为涉及吴安持、文及甫舞弊案,曾被特旨永不录用。 但吕嘉问却让这个小吏改了名字,然后用为光禄寺的官吏。 这是不遵先帝旨意,更是亵渎朝廷法度。 诏命吕嘉问自辩。 赵煦在这个过程,不动如山。 倒不是不想拉一把吕嘉问,实在是拉不了这個吕家的‘家贼’。 市易法,确实是吕嘉问的主意,现在被罢废了,他自然要受到影响。 何况,他还被人抓了现行。 那个赵宣明明都已经有了旨意——永不录用。 吕嘉问却自作聪明,给人改了名字,收用到光禄寺。 若没有人发现,那也罢了。 现在被人抓到把柄了。 那就没办法了! 不过…… 赵煦眼珠子一转,就已经决定把吕嘉问重重贬黜——让他去广南西路担任右江安抚使,负责协调管理包括现在的归化州、顺州以及未来可能的广源州、思琅州这样的羁縻州! 对吕嘉问,赵煦还是很看好的。 这个家伙,连市易法都想的出来! 肯定是一肚子坏水! 正所谓,恶人还须恶人磨,将吕嘉问贬去广西,去经营日后的甘蔗榨糖事业,想必定会为大宋再立新功! 当然了,那要等章惇打赢了再说。 …… 退朝后,赵煦换上便服,与两宫在崇政殿再坐。 并在此接见了前来陛辞的章惇、狄咏、燕辰等人。 所谓陛辞,早已是礼仪性的程序。 故此,只是走一下流程。 章惇等人再拜,表一下决心,然后赵煦和两宫慰勉一番,几人就可以退下去,准备出发了。 前后用时加起来不过一刻钟。 送走章惇等人,赵煦陪着两宫,来到了大内的庆寿宫。 这个宫殿,如今已经完全修葺一新。 墙壁、回廊以及屏风上的朱砂、铅粉、水银都已经去除干净,很多地方甚至是连着柱子一起重修了一遍。 同时,也已经通风透气了一个月。 走在其中,可谓是心旷神怡,让赵煦非常喜欢。 两宫看着也很开心。 对大内而言,这样做,自然是有代价的。 以后,这庆寿宫的维持费用,将会大增! 每到夏秋,防虫防蚁的费用,更会猛增。 但,这都是小钱。 而且,皇室大内用度,既不是走国库的左藏、右藏。 也不是用先帝留下的封桩钱。 而是汴京店宅务收的房租以及在京诸场、作坊的利润、商品供给。 所以,外廷是管不到的。 …… 章惇等人陛辞出宫。 正欲各自回家,做好出发的准备——此去广西,山高路远,道路崎岖。 再次回京,至少都是明年甚至得到后年了。 考虑到这个时代糟糕的交通和更加糟糕的医疗水平。 哪怕是高官贵族,出门这么远,若身体不行,或者运气不好也可能是永别。 所以,需要和家人妻子儿女告别。 同时还得举行宴会,和亲朋作别。 特别是章惇,他还得去和都堂宰执作别——以后,就得指望这些宰执人物,能在都堂上给他多说好话、多给政策了。 在这个时候,天子身边的内臣冯景,却带着一本本小册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诸公……” “此陛下所赐诸公方略……” 章惇等人,连忙面朝福宁殿方向,再拜接领天子所赐的文书。 他们也不意外。 赵官家们,哪次不赐些阵图什么的给大臣? 只是,接过那小册子,章惇悄悄看了一眼。 并没有阵图——全是文字。 章惇诧异了一声,就将之收到了袖子里。 …… 司马光,失望的从自己儿子司马康手中接过那宫中送来的不许陛见手诏。 依然是老生常谈的宽慰——司马公,国家股肱,朕之师保,宜当将息自身,区区小事,何劳公关爱? 随手诏而来的,还有天子赐下的一张所谓的预算书。 司马光看完,叹息一声。 “三十万零九千贯……” “这也是民脂民膏啊!” 但,态度却已经有所软化。 虽然他根本不相信,真的只要花费三十万贯,更不相信只要五千禁军就可以包打交趾。 司马光知道的。 现在是五千,战事一起,五万都打不住。 五万人,那就是三百万贯起了! 搞不好一千万贯都打不住! 去哪里搞这么多钱? 最后这些钱,还不是得加在百姓身上? 百姓已经很苦了! 然而,司马光也明白,此事其实已经木已成舟。 章惇和狄咏的任命都已经下达了。 朝中的决策,也已经定下来。 他是无法改变现状的。 司马光之所以,如此锲而不舍的坚持上书。 甚至拖着病体,不断请求入对。 其实,就是在以进为退——这是嘉佑老臣的习惯了。 说事情,一般都是先进三步,然后退一步,或者两步,这样最后至少能进一步。 万一运气好,三步都能一次实现,就更是美哉! 仁庙、英庙,就经常上大臣们的这个当。 所以,司马光在得知了南方交趾的事情后,他自始至终的诉求其实都只有一个——应该给交趾人一个自辩的机会! 只要交趾人服软就好了。 到时候,浪费的也就是这三十万贯。 三十万贯,换一个体面,很划算——毕竟,交趾人确实挑衅、入寇在先,若连这个都不做反应,那么天子和两宫确实颜面无存! 何况,这三十万贯还能让都堂上少一个新法干将! 这就更划算了。 于是,司马光再次提笔,开始写上书。 这一次,他写的很认真,篇幅很长,投入了很大的感情。 只是,他的身体不太好,所以只写了一会,就有些力不从心,无奈何只能让其子司马康代为执笔,他口述而写。 写完后,司马光检查了两遍,确认没有犯忌讳、错字后,就让司马康誊抄了一遍,然后亲笔画押。 做完这个事情后,司马光就对司马康道:“待明日章惇等出京后,将此上书交到通见司手中!” 司马康诧异的抬起头。 司马光笑了笑,道:“为人臣者,须知权变!” 他是倔强不假,但也不是不知变通,一意孤行的人。 何况他从始至终的目的,都不是阻止大军南下——五千人,花费加起来也就三十万贯。 而是阻止战争,至少是大规模的战争! 而司马光相信,当即天子圣明,必可知晓他的良苦用心。 也必可知道——百姓已苦极! 天子仁圣,必可知百姓疾苦,也必定不忍百姓因一点不毛之地,而受苦受难。 第三百二十九章 锦囊妙计 元祐元年正月乙卯(26)。 汴河旧堤岸司堆垛场上。 章惇与前来送别的亲友一一拱手拜别。 “诸公,山长水远,来日再见!” 章衡、章縡等纷纷拱手,目送着章惇在元随们簇拥下,登上南下的漕船。 汴河上,此刻,旌旗如云。 御龙第一将的十个指挥,都已经登船完毕。 一艘又一艘的漕船,沿着汴河,浩浩荡荡,向着南方驶去。 数以万家的家眷、汴京亲朋,都挤在了堤坝上,对着远去的亲人挥手送别。 吕公著、司马光都穿着便服站在堤坝上,目送着上百艘满载着禁军和甲械的漕船,顺流南下。 “希望,诸军都能平安归来!”吕公著轻声说着。 他年轻的时候,目睹过汴京城里家家缟素,户户哭泣的悲伤场景。 自然,不希望再看到一次,满城为大军而哭。 司马光则叹了口气,轻声道:“熙宁南征,死于交趾刀兵之下的人,不过数百……然死于瘴疠者,却多达数万!” 吕公著道:“章子厚、狄子佳,皆稳重老成之人……当不会重蹈覆辙!” “郭仲通(郭逵)、赵公才(赵卨)当年,难道不是稳重老成之臣?”司马光反问。 吕公著顿时语噎。 司马光道:“晦叔啊,为今之计,还是当防范于未然,在战事起前,便先行将战事平息!” 吕公著摇摇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两宫、天子还有朝野的战意,都已经被鼓动起来了! 汴京新报,隔个两三天,就会刊载一下熙宁南征前后的事情。 有时候还会科普一下交趾独立、建国的故事。 而且,总是会重点渲染一番,交趾自汉武之后的千年时光,从未脱离中国。 哪怕是南北朝并立的时代,交趾也依旧是中国郡县。 五代晚期,后唐灭亡,南汉刘岩无能,才使交趾脱离中国。 顺便,那份小报总是会将一个事情拿出来说——交趾广源等州,虽蛮荒瘴疠,但矿产丰饶。 过去侬逆智高,每年可从广源州采金数千两! 于是,在那份小报的鼓噪下,太学生们群情激愤,汴京百姓、舆论,也都是喊打喊杀。 大势已经形成了。 司马光叹息一声,问道:“晦叔,欲伐交趾,五千兵马怎么够?” 吕公著沉声道:“广西应该还能抽调出一万多……” “算上侬智会、侬盛德等人的侗兵,应该能有两万余……” “从当地雇佣民夫、青壮……如此,当是五万左右!” “够吗?”司马光问。 吕公著摇摇头,这肯定是不够的。 交趾再怎么样也是一個南方大国,带甲十余万。 一旦知晓大宋南下,肯定会动员。 凑个二十万的大军,来迎战大宋军队,想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据说交趾和占城有世仇。 章子厚和狄子佳也说会联络占城,对交趾夹攻。 占城怎么着也该可以吸引个几万交趾军队。 这样,大宋需要面对的交趾兵力,在十五六万上下。 一比三的兵力对比。 这仗不好打啊! “所以……”司马光看着吕公著:“为天下苍生计,还请晦叔在御前,力言不可亲启战端!” “至少,不可大量抽调两湖、广南东路的兵马……” 吕公著点点头。 若只是现在的兵力,广南西路或许还供应的起。 可一旦需要调动广南东路、两湖,甚至沿边的兵马。 那就不是一个贫瘠的广西军州能负担的了的。 势必需要从广南东路、两湖甚至是两淮大量运输粮草,供应军需。 如此一来,今年的军费开支,必然飙升。 更将导致,本就负担沉重的两淮、两浙物价飞涨——汴京城每年八百万石的漕粮,大半皆从两淮、两浙转运入京。 这是汴京城的生命线,一石粮食都不能少。 少了,就会让京城出现粮荒。 这是大宋绝对不会允许的事情。 于是,就只能将负担转移到两浙、两淮的产粮区。 可这些地方,本来就已经为了供应汴京而筋疲力尽,现在若再加上要供给广西大军。 吕公著知道的,那必然是一场民生灾难! 物价飞涨是必然! 搞不好还会让本来富庶的产粮区出现饥荒! 太可怕了! 于是,他对司马光保证道:“君实放心,若天子和两宫,欲从两湖等地大量抽调兵马……” “老夫必然在御前力谏!” “文太师、张节度等元老,也绝不会坐视此等祸事的发生!” 司马光听着,虽然不太满意——因为吕公著只反对大量抽调兵马。 换而言之,若只是小规模的,譬如几千人的抽调,他就不会反对了。 但司马光还是拱手拜谢:“有晦叔此语,老夫就放心了!” …… “大军南下,旌旗招展……诸将士皆是虎虎生威……那漕船沿河而下,船帆遮天蔽日……” 冯景在赵煦面前,描述着南下大军的阵容。 赵煦听着,也有些神往了。 老实说,他还从未亲眼见过,一支数千人的大军,乘坐漕船浩浩荡荡的沿着汴河而下的景象。 在他的上上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 他只能从大臣嘴里,听到相关描述。 只是…… “汴河今年没有结冰吗?”赵煦问道。 “听说只在十二月下旬,短暂的有过一层薄冰……” “正月之后,就都已经消融……” “因此汴河今年在正月初就已经通航了!” 对汴京城而言,这自然是好事。 可对周围的农业,就未必了。 暖冬,意味着干旱,也意味着来年的病虫害将增加。 今年北方的小麦收成,恐怕要歉收了。 赵煦想到这里,顿时有些烦恼。 便和冯景道:“去取纸笔来……朕要手诏蔡京、陈睦……” “还有登州苏轼……” 冯景领命而去,很快奉来纸笔。 赵煦坐下来,执笔而写,很快就将三道手诏写好。 然后交给冯景,嘱托道:“送通见司,交郭忠孝,命以马递送登州苏轼、泉州蔡确、明州陈睦处……” “诺!”冯景恭敬的将这三道手诏,用火漆封好,然后拿着去了通见司。 赵煦则微微吁出一口气。 他知道的,汴京城太脆弱了。 百万工商官民,全靠一条汴河,维系着消费、日用。 于是,榨干了整个开封府十四县的余粮,依然不够。 每年还需要从南方转运八百万石漕粮入京。 若可以开辟一条从登州、泉州、明州的近海运输通道。 让福建、浙江、江苏甚至交趾的稻谷,从海路运到登州。 那就太好了! 而这个时代的航海技术,完成这样的海运是没有问题的。 大宋海商们,可是能远航南洋诸国的。 据说有些人还抵达过印度、斯里南卡等地。 赵煦记得在现代的史料上,元朝就一度通过海运,供应大都。 所以,或许只需要一个启发,一道命令,就可以开辟出一条新的生命线。 哪怕一开始每年,只能通过海运转运几十万石粮食到登州。 这也是极好的。 海运,再怎么样,都比漕运便宜。 …… 下午,赵煦午睡醒来后。 冯景就又拿着司马光的上书,送到了他手中。 赵煦打开一看,看着上面的文字。 当他看到‘今天下百姓疲筋骨、忍饥寒、冒鞭笞,终年急急为公家纳钱粮,陛下何忍百姓流亡转徙为沟中脊’的时候,终于叹息一声,对冯景道:“告诉通见司,传门下侍郎司马公入觐!” 现在,章惇、狄咏都已经出发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所以可以见司马光了。 何况,司马光还写的这么认真。 赵煦也确实需要给包括司马光在内的旧党士大夫一个交代或者说保证来安抚他们了。 于是,通见司立刻安排、通知司马光——陛下命公入对。 司马光闻而欣喜。 …… 章惇坐在独属于他的船舱之中。 那两个宫中赐下的美人,陪在他身边,替他捏着肩膀。 章惇一边享受着美人的服侍,一边慢悠悠的从袖子里抽出了那本天子赐给他的小册子。 他昨夜已经看过一次了。 但他却依旧意犹未尽。 实在是这册子上的内容,让他大开眼界。 他看着上面的战略,轻声一叹:“若交趾果然如此……此番南征,恐怕只需这五千禁军,就足以成功!” 因为,天子给他的册子上,为他定下南下的战略目标,并不是灭亡交趾。 只是打疼交趾,让其低头臣服,纳贡、输米,并将元丰之后赐还交趾的广源、思阆等州重新拿回来,以示惩戒。 换而言之,其实,他此番南下,根本不需要去考虑富良江以北的情况。 此外,天子还小册子里告诉他——朕观皇考所遗文字,知交州有甘蔗,可榨之为糖! 相公南下,若有闲暇,可于广源等州试种。 章惇将小册子收起来,目光灼灼的看向南方。 甘蔗吗? 糖?! 他呼吸有些急促了。 糖可是奢侈品! 交趾的不毛之地,真的能种那甘蔗?那甘蔗真的可以榨糖吗? 章惇不会知道,此刻就在他旁边的船舱中,高遵惠也在看着一张纸。 天子赐给他的纸。 纸上有着一个宫中的秘法。 将蔗糖变成白糖的秘法。 这位太皇太后的叔父,顿觉连身边的美人也不香了。 白糖?! 这可是如同金子一样的东西啊! “官家对我高氏,可谓是重情重义!”高遵惠感慨着。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铜钱,堆满了他面前的船舱的景象! 只是…… “这甘蔗,该找谁种?” 高遵惠眼珠子一转,就已经有了主意了。 侬智会啊! …… 狄咏立在甲板,迎着早春的风。 他手中的册子,被纂的紧紧的。 册子上,有一道圣命:上苍有好生之德,卿当切记,不可杀俘!晓瑜全军:此战,俘获与斩首赏赐相当!然,圣人有教: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故凡所俘获之交趾士卒,皆可发卖于市,所获钱帛,为诸军之赏! 狄咏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宋,禁止买卖人口。 但他却有天子诏命,所以可以直接跳过法条。 毕竟,忠诚的武臣,是不懂什么仁义道德的。 武臣们都是很简单的。 只知忠君奉旨罢了! 所以啊…… 狄咏知道的,这道圣旨,等于解开了他统帅的这支大军的封印! 他们将在南方的交趾,让交趾人知道,为何五代的藩镇,可以以一隅之兵,南征北战,甚至能够常常去草原上打草谷。 因为他们比虎豹更嗜血,比夷狄还野蛮! 杀人盈野,无恶不作! 而大宋军队,则被文臣士大夫们,封印了。 被套上了种种枷锁。 现在这些枷锁被打开了,猛兽被释放了。 因为天子旨意,准许了大军自由发卖所得到的俘虏。 所得的钱帛,成为将士们的赏赐。 这等于,这支军队不再是为汴京官家而战,而是为他们自己而战! 当然,狄咏也知道,一旦出了事。 他就得勇敢的背起这口以人为奴的锅来。 可能会被丢去熙河啊泾原啊反省…… 可这有什么关系? 单纯的武臣,凭着一腔忠君的热血,给天子背锅,很正常的。 多少人想背锅还没有这个机会呢! 能给天子背锅,这是荣幸!至于名声? 武臣需要什么名声? 大宋武臣,级别越高,地位越高,名声就该越差!最好千夫所指,最好背负天下骂名!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太祖当年打天下的那些兄弟们。 一个个都是贪财好色,滥杀无辜的主。 可每一个都得到了善终! 反面例子就是他的父亲狄青了! 因为名声太好,而被御史言官们不断弹劾,那些言官找不到罪证,就胡乱攀咬,竟污蔑他家养的狗长了角。 仁庙虽然信任,却也架不住朝野内外的不断攻讦! 最后他的父亲被迫出判地方,也死在地方。 最后的时光,狄咏是陪在父亲身边的,所以,他早就知道了。 在大宋,中低级武将,或许还需要名声。 但高级武臣,特别是遥郡以上的武臣,绝对不能要名声! 所以,面对着这个天子送来的锅,狄咏欣然接受,而且甘之如饴! 第三百三十章 黑化的舔狗侬智高 司马光步入熟悉的崇政殿上。 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加上今天骑马出过城,耗费了太多体力。 所以,他站在殿上,身体多少有些摇晃。 但他依然坚持着,倔强的站着,而且站的笔直。 他是在告诉其他人——老夫只是病了一回,老夫已经康复了,老夫还能继续辅佐天子! 随着一声乐响。 天子的小小身影,就在带御器械和女官们簇拥下,从殿后出现。 然后升殿而上,坐到御座上。 “让司马公久候了!”天子的声音,依旧和过去一样稚嫩、温柔,充满了关怀。 “冯景,快去给司马公赐座、赐茶……” “唯!” 于是,一张椅子被放到了司马光身后,同时奉来一杯热茶。 司马光拜谢之后,才慢慢坐下去。 “公乃皇考所遗朕之股肱大臣,天下名望之士,当好生将息身体,为何会为了一点小事,就不断上书呢?” 司马光听着,楞了一下。 小事吗? 在天子眼中,这只是小事? 他立刻就持芴道:“陛下,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岂是小事?” “还望陛下明察!” 就听着官家在御座上诚恳的说道:“司马公所言甚是……是朕轻纵了……” “所谓狮子搏兔,亦当全力!” “朕定会谨记公之劝谏,正视交趾,全力以赴!” 官家说话的语气和腔调,像极了学生在学堂上认真听讲的样子。 这让司马光有些发愣。 “老臣的意思,不是这个啊!”他连忙说道。 若官家将他的意思曲解成这个样子…… 司马光仿佛看到了,大批西军精锐在圣旨的调动下,从沿边各路汇聚到广南西路的恐怖场景。 他顿时打了冷战! 那得花多少钱粮? 司马光道:“老臣的意思是……” “交趾固然有错,可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且夫,大军一动,粮草耗费无数……” “今天下百姓疾苦已然深重……愿陛下念及天下苍生,暂息雷霆之怒……” 司马光说着,就沉声道:“陛下或许不知……自唐中叶以来,藩镇跋扈,沿及五代,髃雄角逐,四海九州,瓜分麋溃,兵相吞噬,生民涂炭之像,迄今不过百十年而已……” “幸我大宋太祖,受天之命,扫灭群雄,光启景祚,而太宗继之,克成厥勋!然后大禹之迹,悉为宋有。于是修文偃武,与民休息,百姓自生至死,不见兵戈!吏守法度,民安生业,于是鸡鸣狗吠,鞭火相望,可谓太平至极,自古罕见……” “今若再起干戈,一旦战事延绵,兵祸相接,百姓何辜?苍生何辜?” 司马光一口气说完,顿觉有些喘息。 而御座上的官家,似乎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与身旁的内侍吩咐了一声。 便有着内臣上前,轻轻的拍打司马光的背部,还问他需不需要请御医? 司马光自然断然拒绝——御前奏事,才说几句话就要请御医了?一旦传出去,他就得致仕了。 而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的。 因为…… 御座上的天子,还年少,还需要他辅佐,需要他来告诉天子——何谓士大夫!? 因为,这都堂上的小人太多了。 需要他司马光来告诉天子——大宋真正的士大夫是什么样的? 司马光只是抬着头,注视着那高高的御座上端坐着的少年官家,等待着他的答复。 就听着官家道:“司马公所言,确是道理!” “朕,承皇考之教诲,奉圣人之礼教……自当修文偃武,与天下生息……” “可是,此番乃是交趾主动入寇啊!” “兵者凶器,圣人固然不得已方用之!” “可朕听说,古者圣王做五兵,乃为御暴诛凶,保民护家!” “若区区交趾入寇,而我大宋不能惩戒……” “此岂非鼓励天下四夷,皆来入寇?” “如此四方有警,四夷相侵……天下崩坏,只在眼前!” 赵煦在现代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所以,他在太皇太后面前,装懂事、孝顺,在向太后面前扮一个好儿子。 在大臣们面前也是这個样子。 他对韩绛暗示身后殊荣,家族荣耀。 他将吕公著的儿子、孙子,都选到自己身边来。 他将燕达三子都提拔成自己的近臣,他对苗授不断关怀、慰问。 总之,大臣们需要他是个什么样的君王,他就是一个什么样的君王。 就像此刻,他在司马光面前,就扮演着司马光希望的君王形象。 一个善于纳谏,一个仁心善良,一个遵循礼法的少年君王。 这样,他不仅仅可以得到司马光的支持。 还能让司马光帮他做事,给他背书。 于是,司马光顿时有些哑然。 因为赵煦的话确实正确,有道理。 而且,哪怕司马光也承认——交趾人主动入寇,确实是错的。 现在两宫和朝野的反应很正常。 所以,司马光只能深吸一口气,继续劝道:“陛下所言甚是!” “只是臣闻:昔者舜在位,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 “愿陛下从圣人之道,修教积德,交趾自然畏服……” 赵煦叹息一声:“奈何北虏已知此事……” “若我朝连区区交趾入寇,也不能惩戒……北虏、西贼一旦联手……” “故此,非朕不愿息兵,实乃不能不用兵!” 朕打出友邦惊诧卡,司马公,您又将如何应对呢? 赵煦对此很好奇。 司马光咽了咽口水! 这正是这个事情里面,让他最头疼的地方。 当代恐辽症重度患者,除了宫中的两宫,就是这位司马光最为严重了。 可以说,辽国人哪怕只是在边境嚷嚷一声,在汴京城的司马光都会吓一大跳! 司马光只能硬着头皮,劝道:“陛下,其实也是有着无须兵戈的办法的……” “只要交趾国王,愿遣使谢罪,同时交出入寇元凶……” “朕也想啊……”赵煦假意叹息着:“可若交趾不愿呢?” “这就是朕之所以遣章相公南下,又委狄咏率军南下的原因!” “也是朕之所以,只派五千兵马南下的缘故!” 赵煦满脸慈悲的道:“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若交趾果能恭顺,交出入寇元凶,遣使来谢……” “朕又何尝不愿止息干戈呢?” 交趾人若是肯遣使谢罪,肯交出杨景通。 赵煦会在汴京城笑的打滚的。 杨家那可是交趾在其北方的藩镇,半独立割据势力,同时也是交趾李朝放在边境上的一头看门狗。 若交趾人将杨景通交出来,其北方立刻就要天下大乱。 那些过去臣服的豪族,就都会兔死狐悲。 所有北方的豪族,都会对升龙府失去信心。 如此,大宋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整个北方的豪族都归附大宋。 赵煦也懒得在交趾设郡县了。 太远,太麻烦,管不过来。 他完全可以大方的,给与这些豪族自主权。 他给章惇、狄咏等人的小册子里就已经写明白了——朕欲效唐太宗故事。 什么故事? 你们喊朕一声天可汗,那朕就爱你们! 朕也承诺,只会爱你们! 不会想要去爱爱卿的大臣、人民。 所以呢…… 整个交趾北部,都可以土司化。 在这个问题上,赵煦有足够的信心,相信后人的智慧。 只要名义占有就行了。 反正,赵煦也没把那些地方看的有多么重要。 赵煦只要当地的经济产出。 他只要糖! 最好,当地都去种甘蔗! 让甘蔗成为当地唯一,且主要的经济作物。 此乃,赵煦在现代学到的神技——殖民! 司马光那里知道这些? 他听着赵煦的承诺,顿时就深受鼓舞,当即拜道:“陛下圣明!” 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陛下,只会动用五千兵马?” 赵煦答道:“这是自然!” “朕虽年幼,亦知天下疾苦,尤其看了司马公您的文字后,已经对百姓疾苦有所了解了!” “若是可能,朕宁愿自己少食一餐,也要让百姓能有温饱!” 司马光顿时被感动了。 他流着眼泪,拜道:“陛下仁圣,必可开太平盛世!” 于是,司马光心满意足的拜辞而去。 赵煦则目送着这位旧党赤帜远去的背影,嘴角溢出一点笑容。 他确实只会动用狄咏的五千禁军。 可是,侬智会父子、侬盛德父子的侗丁可是能征召数万的。 此外,赵煦在现代,跟着自己的老师研究熙宁战争的时候,知道了一个现在被侬智会瞒着,除了侬家人,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当年侬智高兵败失踪之后,侬智会悄悄的将侬智高的儿子、女儿,接到了他身边抚养起来,对外谎称是他的子女。 这是一张王牌! 侬智高之乱,可不仅仅席卷了大宋的广西、广东,也搅动了大半个交趾。 甚至打得交趾丧师数万! 对交趾北部,那些备受交趾李朝压迫的少数民族来说,侬智高是英雄,是领袖更是王者! 这也是侬智会、侬盛德等人,能够据有一方的缘故——侬家人的号召力无比强大! 赵煦完全可以册封侬智高的儿子。 让其成为广源州或者思琅乃至交趾苏州、茂州等地的首领。 所以,这根本不是一场两国之间的战争。 而是一场大宋站在公平仁义道德的制高点上,推动广受交趾压迫的北方少数民族起义的战争。 “侬智高……”赵煦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 根据他在现代看到的资料,侬智高之乱,其实完全就是一个舔狗舔到最后,终于黑化的悲剧! 在叛乱之前,侬智高屡次上书大宋请求内附。 而仁庙每次都是十动然拒! 理由只有一个——侬家乃交趾臣属! 于是,侬智高黑化了! 因为,他的父亲就是死在了交趾人手中。 侬家为首的侗人部族,更是受交趾的压迫剥削迫害凌辱已久。 他本希望归附大宋,抱大宋大腿。 但,大宋却不断拒绝。 黑化的侬智高,终于闹出了惊天之变! 他甚至差点成功立国——假如不是狄青横空出世的话。 想着这些事情,赵煦就摩挲着自己的双手。 侬家是一张王牌! 侬智高之子,更是奇兵! 只要掌握住侬家,利用好交趾北方少数民族和交趾人的仇恨。 五千禁军,组成的战斗核心,足以让整个交趾北方都陷入动荡。 即使不能和交趾划富良江而治。 至少也可以将广源州、思琅州等侬智高故地,从交趾剥离出来。 第三百三十一章 交趾君臣 交趾、升龙府(今河内)。 如今,乃是大越广佑二年正月丙辰(27)。 已经六十八岁的大越天子义弟、太尉、同中书门下上柱国、辅国上将军李常杰,被人搀扶着,走入了大越天子的殿堂。 大越天子李乾德立刻起身相迎:“太尉来了……” 李常杰看着那个已经长大成人的皇帝,露出欣慰的笑容,拜道:“老臣岂敢当官家相迎?” “应该的,应该的……”李乾德满脸孺慕之情。 他即位的时候才七岁,全靠了这位忠心耿耿的太尉辅佐,镇压上下,震慑内外,才能坐稳了皇位。 成年后,又是因为这位内臣的支持,才能顺利亲政。 于是,李乾德亲自来到李常杰面前,将这位扶持着他一路至今的长者,搀扶着坐下来。 “官家厚爱如此,老臣死亦瞑目……” 李乾德道:“太尉是朕长者,也是朕股肱臂膀……” “朕希望太尉,长命百岁,将来还能看顾朕的子嗣!” 李常杰听着,感动的道:“若老臣死前,能抱一抱皇子,那就实在是菩萨保佑了!” 李乾德点头:“朕会努力的!” 眉宇之间,却不免有些忧虑。 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亲政都已经十年了。 可却一直无子无女,哪怕是他在后宫日夜辛劳,也没有妃嫔怀孕。 这让他忧心忡忡。 没有子嗣,这可是帝王大忌! 他可听说过北朝的仁宗死后无子,于是养子英宗竟想将其生父濮王尊为皇考的事情。 看着李乾德的神色,李常杰只能宽慰道:“官家不必忧心……老臣已经在命人在各地为官家遴选美人入宫,菩萨保佑,官家一定能有皇子的!” “希望如此!”李乾德叹道。 然后,他就对李常杰道:“这次劳动太尉入宫,乃是北朝的广西经略使,遣人入朝,命我朝约束广源州杨景通,不可生事……朕拿不定主意,请太尉为朕计较!” 李常杰点点头:“老臣也听说了这个事情!” “广源州的杨景通,征讨叛逆,天经地义!” “侬智会乃是我朝叛臣,更是我朝之大盗,勿阳、勿恶等地,更是我朝故土!” 说到这里,李常杰就有些咬牙切齿。 侬家,是大越国的天字第一号大叛贼! 从侬智高、侬智会的父祖那一代开始,就一直起兵与大越国为敌! 太宗(既李德政,又作李佛玛),善意怀柔,侬家父子依然桀骜不驯,屡次反叛。 到侬智高更是自立称帝,也幸好侬智高没有兵锋指向升龙府,而是跑去北朝为祸。 否则,今日升龙府中坐着的是否还是李家人,恐怕谁都说不清楚。 侬智高兵败后,侬家人四散,本该识趣了吧? 但他们偏不! 宁愿去抱杀戮了无数侬家人的北朝,去捧北朝的冷屁股,也不肯看升龙府的大越天子一眼! 真真是可恨至极! 若有可能,李常杰定会率军,将所有侬家人斩尽杀绝! 所以,在李常杰眼中,杨景通所做所为,不仅仅值得表扬,更当加官进爵! “可是北朝……”李乾德忧心忡忡的说道:“也不可不给一个答复啊!” 当年的战争,错非是黄龙保佑,天降暴雨,让北朝大军止步富良江。 不然,北朝的军队一旦跨过富良江天险。 大越就要亡国了! “随便遣使去致歉就好了!”李常杰不以为意的说道:“北朝的老皇帝,已经死了!” “新即位的不过是個孩子!” “其朝政定是决于妇人,对妇人,只要说些好话就可以了!” “可是……”李乾德道:“太尉有所不知,杨景通还报告了,那侬逆智会已经回到了勿恶、勿阳,正在征集侗丁……” 李常杰顿时拍案而起:“竟有此事?!” 侬逆回归归化州? 这意味着侬家的势力,再次开始接触广源等地。 那些无知的侗人,恐怕又会被侬家人鼓动! 想着那些侗人,李常杰就目露凶光。 不过是让尔等多献黄金而已! 只是让尔等将找到的黄金,都献来升龙府罢了。 尔等却不识好歹,屡次作乱! 于是,李常杰道:“那就遣使去质问北朝好了!” “问问北朝的经略使,是否以为我大越无人?!” “若是如此,老臣请缨,再次率军北上……” “太尉……”李乾德连忙劝道:“不可……不可……” “北朝的老皇帝虽然已经死了,可他留下的骄兵悍将可都还在!” “去年派去的使臣,还回报说,在汴京城听说昔年南征的赵卨,如今还在朝中为官……” “而当初跟着赵卨一起南征的燕达,现在更是北朝的殿帅了!” “赵卨……燕达……” 咀嚼着这两个在记忆里的对手名字,李常杰多少有些忌惮。 作为当年率军抗宋的主帅,李常杰自然知道,错非那场大雨,让宋军无法再渡过富良江,大雨之后疟疾肆虐,使得宋军士卒大量死去。 迫使宋军只能撤兵、议和。 不然的话,他是挡不住的。 但也正是因此,让李常杰和交趾上下都深信,大越有天佑,有黄龙保佑! 不然,为何眼看就要战败,却天降大雨,让宋军寸步难行,其后又爆发疟疾,使宋军大量死伤? 所以,他对李乾德道:“官家放心,我朝有天佑,黄龙庇护,即使来犯,也必遭天谴!” “官家但安坐便可!” 李乾德听着,也深以为然。 于是,在得到了李常杰支持后,他力排众议,不顾朝中主和派的要求,直接遣使前往桂州,当面责问苗时中——为何毁约,放纵侬逆?我国兴兵,只为诛侬逆! 在李乾德看来,北朝应该会退让的。 毕竟,他们现在主少国疑。 小皇帝在位,妇人听政,自然一切当以稳定为重。 不可能也不会兴师来问罪。 但他不会知道,此时,正有一支精锐的禁军,正沿着汴河,向着南方的大运河前进。 他也更不会知道,为了对付他和他的国家,大宋派来了一位执政。 这可是当年南征也没有的待遇! 而且这位执政有着丰富的少数民族安抚经验! 第三百三十二章 王大枪的悲喜经历 已经是正月末了。 京东西路的一条官道边上,挤满了来领工钱的工人。 随着春天的到来,农忙时节将至。 修路的工作,已经全部停了下来了。 所有人,都得到了解放。 他们可以领完工钱,就去登州、莱州淘金了。 王大枪这个时候,却不在排队领钱人群中。 他和几十个工友,现在都趴在地上,身上被捆着绳索。 骑着马的官军,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马上的将官,拿着皮鞭,对着他们骂骂咧咧:“这些天杀的杀才,欠了官家的钱,还敢跑?!” “真当洒家的这双招子是瞎的?” 王大枪趴在地上,叹息了一声。 他也不想跑啊! 可欠的钱太多了! 足足二十贯呢!还有两成的利息! “俺怎么就管不住俺这双手……”王大枪沮丧无比。 他本来赚了不少的。 给官家修路,一天一百钱,扣掉吃食,一天起码能存下七八十钱。 一个月下来起码两千钱! 即使他三五天就去光顾一下那些勾栏,也还能剩下一贯多一個月。 可偏偏他好赌! 一上赌桌,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一抓骰子就不知道自己的深浅。 虽然玩的小,可架不住瘾大! 输光了工钱,就去借。 工地上专门放贷的官人,倒是很好说话。 一贯两贯的,只要他开口,肯签押自己的名字,就直接借给了他。 于是,稀里糊涂的就借了二十贯! 本想着,这修路的人这么多。 放贷的人哪里记得住? 而且,借钱的人也这么多,大家一起跑,只要跑到登州进了山林,谁还找得到? 哪成想,那些放贷的人,居然是和禁军合伙的。 而且,那些天杀的禁军骑兵,还养了恶犬在营地。 那些恶犬,都被训练过,专门闻了他们这些欠钱的苦命人的味道。 大家却都被蒙在鼓里,于是在趁夜摸黑提桶跑路的时候,却被牵着恶犬巡逻的禁军逮了个正着! 哪怕四散而逃,也跑不过四条腿的骑兵。 一个个都被逮了。 不过,王大枪想的开。 他被逮住后,直接不反抗,任由禁军将他捆起来。 然后就在地上装死。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反正,在这京西的地方上,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 他就不信,这些官兵还敢杀人? 骑在马上的将校,却是看着满地闭着嘴巴一言不发的泼皮们。 他冷笑一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现在,给汝等三条路……” “第一:还钱!还了钱就可以走!”在他身后,已经摆着一排桌子,桌子前都坐着文吏。 这些文吏面前,堆满了厚厚的文书,都是他们这些人签押的借贷文书。 白纸黑字,是万万抵赖不得的。 更要命的是,这些人分明就是当初放款给王大枪这些人的人。 天天和王大枪们打交道,谁都别想抵赖! 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 王大枪,也是破罐子破摔了,他索性大声喊道:“提辖,俺没钱……” 其他人立刻纷纷跟着嚷嚷起来:“回提辖,俺也没钱!” “俺也是!” 反正,大宋没有卖身为奴的法条。 他们这些滚刀肉,又都不曾透露过自己的家里底细。 官兵们再凶狠,了不起抽他们一顿鞭子。 难不成还能杀了他们? 王大枪在汴京长大的! 他自然知道,丘八们私下里打死一两个人,可能没事。 可若一顿鞭子将几十上百人抽死、抽残,那事就通天了! 会惹来御史台的乌鸦们的! “嘿嘿!”那将校将鞭子一挥:“还不起钱?简单!” “就选其他两条路吧!” “要么,去熙河路……”那将校咧着嘴说道:“熙河现在正缺人种地,东家包吃包住,一年还给五贯钱的工钱!” “尔等只消签押相关年限,洒家便派人送尔等去熙河!” “做满了年限,自然能连本带利还清官债!” 王大枪听着,瞪大了眼睛。 一年五贯?一个月才三五百文?还是在熙河那种地方?! 你的心肠都叫狗吃了吗? 可他终究不敢说出来。 那将校嘿嘿的又挥了一鞭子:“这第二条路,就是去广西,交趾的广源州有大把金子!” “采到了金子,就可以换成钱帛来还债!” 王大枪听着,眼珠子一转,立刻抬起头喊道:“提辖,可否让小人等去登州采金还债?” “想的美!”那将校骂道:“登州采金,那是官家给良善百姓的恩典!” “尔等泼皮,就不要想了!” 实际上,却是因为,上头下了赏格。 这些泼皮,若肯还钱,那么利息的一半,就是他和他的将士们的赏钱。 不然,他们怎么可能这么积极?又怎么可能这么机警? 每抓到一个欠钱的泼皮还了钱,他们就能拿到一半的利息! 自然,从上到下,都瞪大了眼睛! 最近这些天,晚上都是轮班的。 甚至连家里养的恶犬,都拿来盯着这些泼皮了。 这就是人为财死! 而利息的分润,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重点在后面——每有一个去熙河的,赏格两贯钱一个人! 而每有一个去广西的,那就更不得了了! 一个人五贯! 重赏之下,负责看守的禁军,如何不拼命? 为了钱,这支本是下军的禁军,这些时日,爆发出了堪比西军精锐的效率和警惕性以及主观能动性。 所以,没有一个欠债的泼皮,逃得出他们的手掌心! 见着这些泼皮不说话。 这将校眼珠子一转,就和他们说道:“好叫尔等知道……” “当今天子仁圣,已许了尔等恩典!” “若愿南下,去广源州淘金者……到了当地之后,每人都可以和当地官府取一个号牌,从领到号牌哪天开始,可以前往当地的山林,用一天时间来圈定地盘!” “只要所圈的地方,没有人居住,那么,当地的一切,都属于尔等所有!” “无论是地下的金子,还是地上的土地,皆尔等财产!” “官府愿意给尔等造册定产!” 于是,所有人都抬起头。 一天时间?给俺们圈定一块地方? 金子也好,土地也好,都给俺们? 哪怕这些人都是泼皮无赖,但他们基因之中的天赋也被激活了。 王大枪更是想着:“俺的娘咧!俺一天时间,圈下来的地都归俺?” 他想起了去年冬天,在登州淘金的经历。 几十个人和他一起守着一块山林,就算有金子也常常被其他人提前挖走了! 现在,他可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属于他一个人的淘金圣地? 他疯了! 立刻问道:“可有条贯?” 那将校一看生意上门了,立刻咧嘴一笑:“自然有的?” 他连语气都变温柔了:“足下可愿意了解一下?” 王大枪如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 那将校顿时眉开眼笑,对左右吩咐:“还不快给好汉松绑?” 这是财神爷啊! 不仅仅是五贯钱的赏格,还有他欠债利息的一半赏格! 可不得好生伺候,不能委屈了他? 于是,王大枪立刻被两个禁军扶起来。 他们还马上给王大枪松了一绑,甚至有人端来一杯茶水,微笑着说:“好汉请饮茶!” 王大枪懵懵懂懂的接过茶水,喝了一口。 一张写满了条贯的文书,就已经被人递到他手上,还贴心的问着:“好汉可识得字?可需俺们给好汉介绍?” 王大枪摇摇头:“俺读过书的!” “先生当年还夸过俺,可以去考秀才呢!” 实际是——夸的他的同学。 但,他确实识字,至少基本的字是认得的。 于是看起来了条贯。 一条条,罗列下来。 主要内容大概是——他若自愿签押前往归化州、顺安州、广源州、思琅州等地。 那么,天子推恩,许他恩典。 他可以在抵达当地后,先选择一个无人居住的地方,只要没有人和他竞争,他就可以向当地官府申请,在当地官府的见证下,用一天时间,用步行的方式,圈定一块地盘。 只要他在那地方住满五年,那么就可以在五年后,完全拥有那块地方的一切,并得到官府的地契! 同时在这五年中,只要他一直居住在当地,则其他人都不可以擅自进入他的地方。 主要内容,大体如此。 王大枪看完,脑子嗡嗡的。 居然还有这种好事? 于是,就懵懵懂懂的被人领着,到了那些文吏面前,签了自愿前往广西戍边的文书,也更新了二十四贯,年息两分的借贷契书,同时还签了官府给他提供十贯无息安家贷款以及十贯铁器贷款的文书,以及最重要的自愿将所采黄金、白银以及其他一切产出,全部以市价和卖与官府的契书。 于是他莫名其妙的,就又欠了一屁股债。 数日后,他和其他一起签了相关文书的人,被送到了黄河边。 在那里,他们坐上了漕船——船钱自然是借的。 接下来的一路上吃喝住宿,全都将从他们签下的契书借款里扣。 在王大枪等人登船的时候。 宋用臣骑着马,在堤坝上,远远的看着上百个泼皮无赖,都被押上船。 “都是符合标准的吧?”宋用臣问着身边的人。 “启禀押班,自然都是精挑细选的青壮健男,每一个身高都在五尺六寸之上,年龄在三十以下,且在工地上未曾有过伤病之人!” 宋用臣听着点点头。 南下广西,山高路远,自然要选身强力壮,体格健康之人。 所以,其实王大枪等人,以为是他们人缘好,所以能借到钱。 实际上他们却都是被筛选的。 年龄、身高、健康……都被筛过。 不然,他们怎么可能一次又一次的借到钱? 而其他人,最多只能借个一两贯呢? 于是,宋用臣一勒缰绳,道:“待此间事了,我等便可以回京述职了!” 他望向汴京城的方向:“尔等的功劳,咱家都已经记下来了!回京之日,大家之前,自有赏功!” 所有人顿时都笑了起来。 此番跟着宋用臣出来办差,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收获满满。 不仅仅是财帛方面! 更紧要的还是赚钱的手法! 这位宋押班,可是向大家伙们亲身教授了一遍让他们眼花缭乱的赚钱手段。 悄无声息之间,不仅仅把工地上的黔首们兜里的钱,搜刮的干干净净,还让他们感恩戴德。 就连跟着的禁军们的口袋,也被掏了一遍。 简直神乎其技! 所有人都深感,这一次跟着宋押班来京东、河北,真的是受益匪浅! 日后若是能混出什么名堂来,肯定得感谢这个冬天在河北、京东的见闻! 于是,一个个都纷纷说道:“此皆押班指挥若定,运筹帷幄,我等不过是景从而已!” 宋用臣笑了笑,没有多说。 但在心中,他自己也为自己这三个多月的所作所为震惊! 因为他算过账,在过去的这个冬天,清淤、修路,虽然花费巨大。 但进项同样无数! 虽然不可能做到收支平衡,可花出去的钱,大半最后又回到了他手中。 简直不可思议! 回到汴京,他得好好总结一下经验! 第三百三十三章 苏轼在登州 元祐元年正月丁巳(28)。 保慈宫内。 赵煦坐在两宫中间,把玩着手里的一封来自广西的上书,嘴角带着些微笑。 这封上书来广西宜州溪侗司。 乃是宜州下面的南丹州刺史莫世忍请求宜州溪侗司公事李安代为上奏的。 上书内容很简单,莫世忍听说新君即位,请求入朝朝觐。 南丹州莫家,是宜州地方上的溪侗首领。 从宋初以来,便雄霸一方,世袭着南丹州的刺史一职,属于最古老的土司家族之一。 而宜州,为邕州、宾州、柳州、观州等大宋军州包围,大概在现代的广西河池市、柳州市境内。 南丹州则应该是河池市的南丹县。 赵煦在现代,曾经去过当地。 因为,当地有一个旅游特色——壮族民歌之乡!著名的刘三姐的故乡! 而溪侗人,传说是山越之后,应该是后来的苗族、壮族、侗族等多个少数民族的祖先。 所以,在文化上,莫家和侬家、梁家,以及交趾境内的杨家、刘家等都属于一个谱系。 “六哥在想什么呢?”向太后看到赵煦出神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赵煦笑了笑,答道:“回禀母后,儿在想……这溪侗人家,是何模样……” 他扬了扬手里的上书。 向太后笑了笑,道:“六哥既然好奇,不如就让这莫世忍入京朝觐好了!” 一個土司请求入京朝觐? 可以答允,也可以拒绝。 既然皇帝好奇,那就许他入京一趟吧。 赵煦微笑着颔首。 开始期待起莫世忍入京了。 “莫世忍!”赵煦脑海里闪过了,那个在绍圣时代,曾经入京朝觐他的老土司的模样。 赵煦对这个人印象很深。 并不是因为,莫世忍的恭顺。 而是因为莫世忍入觐时的请求——一个土司,入京朝觐,不求赐佛经经书,却求赐儒家经典! 这实在是出乎当时的赵煦的意料。 自然印象深刻! 但也就仅此而已——毕竟,莫世忍只是遥远的广西的一个地方小土司而已。 能允许他入朝拜谒天颜,已是皇恩浩荡。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莫家,已经是赵煦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自然有必要,将之诏入京城,亲自交代一些事情。 “一家独大,可不是什么好事!”赵煦在心中说着。 侬智会、侬德盛等人,必须要有人牵制。 莫家就是最好的人选。 这就是大小相制的化用:莫家若参与到未来的右江游戏中,作为外来者,他们就只能充当赵煦的眼睛、耳朵。 这就是完美的监军! 同时,莫家人,赵煦是信得过的。 不仅仅是因为,他在现代看过,莫家在接下来的两百余年一直忠心耿耿的事情。 也是因为莫家从大宋太祖时代,就已经是赵官家们在宜州的重要打手,协助宜州官府镇压当地少数民族的急先锋! 莫世忍,更是有着可以竞选感动大宋土司奖的资格! 其自熙宁初年,从宜州率部,杀回南丹州,杀死其兄长莫公账,夺取了南丹州后,哪怕没有得到汴京的册封,也无怨无悔,一直恭顺,同时每年还向汴京进贡白银一百两! 同时,可能是因为曾经在宜州城、桂州城等地求学、生活过。 所以,莫世忍知道文化的作用。 于是将其儿孙全部送到宜州、桂州、柳州等地求学。 根据现代的一些地方野史传说,黄庭坚被贬宜州时,就有莫家人在黄庭坚门下求学。 本来,莫世忍不上书,赵煦都已经打算战争结束后,诏其入京。 现在他既然主动上书请求入觐,赵煦自是求之不得。 赵煦正盘算着,就听太皇太后忽然问道:“官家,天旱不雨,朝臣们请求老身、太后还有官家都择日去祈雨……官家怎么想的?” 赵煦看向太皇太后道:“此中事,孙臣不懂,一切太母做主就好了!” 赵煦若没有记错的话,这场旱灾差不多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但,这种反常的气候,会在未来继续出现。 因为,这是全球性的小冰期。 …… 回到福宁殿。 冯景就将一封实封状送到赵煦手中:“大家,通见司刚刚送来的宋押班上书!” 赵煦点点头,看了看实封状上纹丝未动的火漆,也检查了一下其上宋用臣用着特殊印记做好的记号。 于是,确认了这封上书在宋用臣交到马递手中以后就再没有人动过。 这才拿着它,走回内寝,然后拆开火漆,将其中的上书取出来。 赵煦低着头,细细的看完。 然后笑了起来,抚掌而赞:“善!” “不愧是宋用臣!” 这可是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与李宪、石得一、刘惟简被旧党并指四凶的大貂铛。 也是堤岸司、清汴司的创始人。 更是都堂、崇文院还有武学、太学的建立者。 既会搞工程管理,也擅长赚钱盈利。 自然,他做事是很仔细也很认真的。 赵煦交给他的任务,几乎是完美的完成了! 从防汛到清淤到修路…… 数月时间,虽然花钱如流水,但赚钱速度也同样不赖。 赵煦拨给他的百万钱帛,如今居然还有着五十多万贯铜钱和将近三十万匹绢布的余额! 实在是了不起! 不过,也确实花了好多钱! 赵煦放下手里的奏疏,他知道的,如不这样玩,他从自己父亲封桩库里赐下的钱帛,早就该花的一干二净了。 而且这样玩,才是真正的市场经济! 毕竟,这是英雄好汉们的自由选择。 一切都是出于他们自身意志的选择。 况且,赵煦可是给了他们出路的。 无论北上熙河,还是南下广西,都是篮海! 正该是英雄好汉们发挥他们才智勇气的地方! 唯一可惜的是,现在没有燧发枪,他们只能靠着弓箭、长矛、大刀保卫他们的财产了。 “三千一百余人选择了南下广西……” “一千五百余人,选择了北上熙河……” “还算可以!” 赵煦说着。 然后他仰起头,看向福宁殿的殿梁。 “也不知道,未来的人们,如何看待今日这些南下的英雄好汉?” “会不会有人将他们的故事拍成电影……” 赵煦说着,脑子里莫名的浮起了一些奇怪的电影标题。 《交州往事》、《荒野大镖客》、《日落广源州》、《与狼共舞》…… 他赶紧摇了摇头,太荒诞了! …… 登州。 苏轼此刻正在登州的海边,巡视着一座在冬天,建立起来的码头。 已经有渔民开始出海打鱼了。 登州的近海海湾,有着丰富的渔业资源。 但,过去的人们,却很少出海打鱼,主要是因为海上危险,一旦遇到风暴,就会船毁人亡。 其次,则是大多数百姓,根本购置不起渔船,更买不起在海中捕鱼的渔网。 买得起人,则不可能吃的了出海的苦! 直到苏轼到来。 他在偶然间尝到了海鱼的鲜美后,就大力的开发起渔业来。 去年七月,苏轼上任不久就从登州的宽剩钱里拿出了三千贯,用来建立了一个官营造船厂。 这个船厂,主要生产小型近海渔船。 然后,苏轼将生产的渔船、渔具,租给了那些自愿出海打鱼的渔民,并和他约定好,租金就用鱼获来抵偿。 一般是四成的鱼获。 同时,苏轼还亲自推广海鱼鱼干,到处送食谱。 甚至还写了一首《水调歌头.重阳日食登州鱼》的词。 在他的推广下,登州东坡鱼之名不胫而走。 登州海鱼干不仅仅迅速出现在了登州士民的餐桌。 还出现在了附近的莱州、密州、潍州等地。 甚至就连汴京,也有商贾来登州收购。 登州鱼干的名声,一炮打响。 渔民们的鱼干,不再发愁销路。 官府也赚到了许多的钱,去年虽然才打了几个月的鱼,但也赚到了一千多贯。 预计今年就可以收回全部的投资! 明年开始就全是盈利了! 为此,京东路都转运使熊本,亲自来登州看过,称赞他的举措——便民利国,实社稷之善政。 还打算表奏朝廷,为他请功,更要在整个京东路的沿海地区推广。 但苏轼劝了下来。 因为,他感觉起码得在登州推行三年,有足够经验,总结出制度,才可以推广到其他地方。 不然,恐怕就会害民了! 苏轼骑着马,心满意足的绕着登州府城蓬莱外沿海的那几个渔船码头看了一遍。 看着那些渔民,架着渔船,从一个个码头出海,然后满载而归。 苏轼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不过,渔民们和他反应的问题,也让他有些忧心。 很多人都说——明府,我等小民,出海捕鱼,常有伤寒之患,却苦无医药! 这个事情,确实很难办! 渔民本就穷苦,请不起医生,也看不起病,吃不起药。 何况,他们还住在海边,就算有钱,一旦有了急病,也难以请到医生! “吾定可以想到办法的!”苏轼说着。 忽然,他脑子里灵光一现,想起了偶像范仲淹在家乡创办的义庄、义学和义田。 “为何吾就不能在这登州,效范文正公故事,以官府之钱,创办一个义医院?” “这义医院,有些拗口……” “不如,就以养生民,济贫苦为名,号养济院!” 苏轼顿时浑身一个机灵,再也坐不住了。 他当即打马,带着随从官吏们,急匆匆的回到府衙。 进了府衙大堂,苏轼正准备召集他的幕僚、佐吏和登州上下官员,一起商议这个事情。 他的爱妾朝云,就来到他面前,低声道:“官人,汴京城来了天使,言是有官家手诏……” 苏轼楞了一下:“天使?官家手诏?” 朝云点点头。 苏轼只能先去府衙后宅之中,见了那位从汴京而来的天使,并从后者手中,接过了天子手诏。 苏轼拿着手诏,看一遍。 确认确实是当朝天子的笔迹,然后他就看着内容,有些发呆。 “官家给登州拨钱五千贯,命我营造码头,并查清楚登州海岸的礁石,理清航线?” 苏轼喃喃自语着。 然后,他脑子里一道闪电划过。 “市舶司!” “登州有可能开市舶司!” 于是,一切豁然开朗。 市舶司,那是日进斗金的好机构! 迄今,大宋只有广州、杭州有市舶司。 然后,还有泉州这个即将开港的市舶司。 若登州也能有一个市舶司…… 苏轼的呼吸开始急促。 他仿佛看到了海外商贾接踵而来,登州市场繁荣昌盛的景象。 登州是可以承接来自高丽、北虏、日本的商贾的! 同时,苏轼也知道,养济院需要的钱帛,可以找谁要了? 登州的形势户们! 于是,苏轼在送走使者后,就命爱妾朝云磨墨。 他提笔开始给登州境内的形势户、士绅人家写信,请他们三日后至府衙相商。 苏轼的邀请,自然不会有人拒绝——谁能拒绝一位天下知名的文豪名士的邀请? 于是,在宴会当天整个登州的士绅,齐聚登州府衙。 隔日,登州传出消息。 在登州知府苏公之恳求下,登州大户数十家,愿共捐黄金五百两,钱三千贯,于登州城及各码头附近,兴建养济院,以平价售卖医药,并收容孤寡穷苦之病人。 同时,登州开始全面动员。 渔民们有了新任务,他们开始探查海岸线,并向官府报告礁石、暗流以及天气情况。 而登州的士绅形势户们,则带着人,沿着登州海岸,寻找一个水深、地势平坦,可以营造海港的地方。 登州的官吏们则开始翻找起各种文牍,寻找过去的记录。 整个登州,都开始为了市舶司而疯狂。 没办法! 在大宋,民风一向如此:一切向钱看! 为了赚钱,天下的英雄好汉,都汇聚登州、莱州,风餐露宿,寻找黄金。 为了赚钱,河北与辽国接壤的地区,每天都有人冒着掉脑袋以及被辽国人黑吃黑的风险,背着铜钱去对面购物,赚一个差价。 为了赚钱,西北沿边的弓箭手,甚至可以在晚上悄咪咪的摸过边境,将铁器、铜器卖给那些白天和自己打生打死的党项人。 便是在朝堂之上,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除了少数几人,其他谁家不是有着亲戚、下人经商? 而市舶司,已经被证明是大宋最赚钱的机构! …… 元祐元年正月戊午(29)。 诏命天下诸路经略司、转运使司、提刑司、常平司等,查访辖区老迈县尉、巡检,考核其任职政绩,或予以转官,或予以奏差。 美其名曰:恩泽吏员。 其实却是要淘汰掉那些老的都快老年痴呆的官吏。 给他们一个官身,让他们不要占着茅坑不动。 没办法! 现在大宋的政治环境下,这些胥吏出身的县尉、巡检,哪怕老的都已经痴呆了,也没有人敢让他们致仕——万一这个老头有个叫蔡确的儿子,那可如何是好? 只能是打着推恩的幌子,让他们赶紧挪位子。 第二天,正月乙未(三十)。 诏以大名府去岁水灾,民田多有洪水浸泡,耕种未得,虽有赈济,却恐官司拘禁,命大名府冯京体量察访赈济,相机宽宥百姓所欠官府钱粮。 同日,太皇太后、向太后,并驾开宝寺祈雨。 两宫出幸,自然是浩浩荡荡。 光是仪卫就多达千余,更有大量车马景从。 这一天的开宝寺内,汇集了无数高僧,念经声、诵经声整日不停。 然而…… 没有卵用! 隔日依旧是一个艳阳天! 太阳照着汴京城,群臣都开始窃窃私语。 于是,群臣共请赵煦驾临大相国寺祈雨。 毕竟,之前宰执们祈雨不成,现在两宫出马也不成。 可不得天子亲自出马了吗? 赵煦当然是想能拖就拖,最好拖到起风的那一天。 只是,他根本拖不了。 因为,汴京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下雨。 要不是神卫军在京城内外,打的一百多口自流井,陆续开始投入使用。 现在的汴京城的吃水情况,就已经要恶化了。 即使如此,也撑不了太久的。 蔡河、金水河、五丈河这些汴京城最主要的饮水河流的水位都在持续下降。 从上到下的所有人都被干旱影响。 所有人,都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看向皇宫。 没有办法,赵煦只能同意,让礼部选一个良辰吉日。 好在礼部尚书韩忠彦,家学渊源,惯会察言观色。 所以,他上报了一个让赵煦满意的吉日——元祐元年二月乙巳(初十)。 两宫和赵煦,在看到这个日子后,都觉得甚好,于是同意了礼部所选的日子。 但朝堂上,却并未因此安静。 反而,开始翻滚起波涛来。 持续的旱灾,给了一些人借口。 特别是当司马光于二月辛酉(初二)再次告病之后,可能是受到了刺激。 于是,便开始了他们的动作。 “朱光庭这书呆子……”赵煦拿着手里的谏官上书,摇了摇头。 谏书上有着贴黄:司马光今年以来,屡被疾矣!陛下宜当早去朝中奸邪,专用忠贤,天意助顺,就陛下太平功业,司马光必安!唯愿陛下早赐睿断施行! 这书呆子,还真以为赵煦对司马光仰慕崇拜! 在贴黄之外,还有贴黄:臣窃唯陛下即位以来,圣政日新,超越古今,然而今日去奸邪,进忠贤,其势易也! 那么他指的奸邪是谁? 如韩绛、李清臣、张璪之奸邪,天下所愿去者也! 忠贤又是谁? 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吕大防等忠贤,天下所愿进者也! 哦…… 原来您已经代表全天下啊! 赵煦玩味的将手中的谏书一丢,讥讽着:“那朕以后干脆都听您这位代表了天下人的正言的话好了!” 只是,赵煦还真没什么办法治这样的人。 因为朱光庭是左正言,他是谏官。 谏官本来就是干这种事情的。 无论说的对,还是说错了,这都是他的职责。 何况,赵煦知道,朱光庭这个人本性就是如此的。 他就是个书呆子。 他上书所言的这些话,大概率就是他的心声。 为什么? 因为他是程颢的弟子门生,五路伐夏的时候,此人在京兆府跟着吕大防一起负责大军后勤供给的时候,就以做事一板一眼,恪守法条儿闻名,号为‘明镜’。 这可不是他自己吹嘘的,更非是士大夫们之间的互相吹捧。 而是有着事实依据的。 当年其在京兆府为官,就连当地的百姓之间有了争执,也愿意找他协调。 人格魅力和道德操守可见一斑! 于是,人称:明镜先生! 若只是这样,赵煦心里面还会打鼓,会怀疑这个人的用心和出发点。 可关键在于——朱光庭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亲政后,虽然屡次被贬。 但这个书呆子,每到一个地方,都认真为百姓做事。 遇到旱灾、水灾,总是出现在第一线,亲自为灾民煮粥,也亲自察看赈灾的每一个环节,生怕有一粒米被人私吞,以至于日夜不休。 最后竟是因为旱灾严重,而在祈雨时跪死。 所以,他是真的践行了他的老师程颢天理人伦之道的士大夫。 他是真的相信,这个天下万物皆有天理。 也是真的认为,现在都堂上的韩绛、李清臣、张璪都是奸邪。 正是这些人的存在,让国家政治变得浑浊。 他不是李定那样的投机客。 也不是刘挚那样带着私人恩怨来搞政治斗争的政客。 就是一个书呆子,一个恪守自己信念的士大夫。 所以,赵煦也只是生生闷气,很快就想开了。 赵煦是很清楚的。 朝堂上需要做事的聪明人,但也需要像朱光庭这样坚守自己理念的书呆子。 哪怕是当个吉祥物,哪怕是当个花瓶呢! 更不要说,赵煦一直想着,要在未来将二程的思想据为己有。 所以,他也只是说了两句气话,就重新拿起了朱光庭的上书,然后在上面批示: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吕大防,朕之股肱也!韩绛、李清臣、张璪等大臣,亦朕之臂膀也!明道先生遗朕书曰:天地之用皆君之用也!其注释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人君治政则不然,士农工商,皆天子之民,清流浑浊,皆陛下之臣! 其与爱卿共勉之! 批示完,赵煦将笔一丢,把谏书交给一旁的冯景,道:“送通见司,让通见司誊抄三份,两份送保慈宫,一份转谏院!” “是……”冯景低着头,接过了谏书。 赵煦却是摇头。 是的,朱光庭的这封谏书,是直接送到赵煦这里,而不是从两宫那边送来的。 这既是赵煦日拱一卒后得到的权利——谏官、御史,假若指明给他的上书,两宫一般都不会再过问,直接由他处置。 同时,也是赵煦肯捏着鼻子批示朱光庭的原因——他可是直接跳过了两宫,向赵煦奏报的! 哪怕只是这个原因,也不该对他有什么惩罚。 相反还得鼓励一下! …… 通见司将赵煦批示的副本,送到保慈宫的时候。 两宫也在苦恼着一个事情。 因为旱灾持续,宰执、两宫祈雨都没有效果。 于是,很多声音,都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了。 一般的人,无论是私下议论,还是公开上书言事。 两宫也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事情乃是一个元老捅出来的。 光禄大夫、端明殿学士范镇! 这可是四朝元老,论资历和文彦博一般无二的大臣! 当通见司送来赵煦批示的朱光庭上书,两宫看完后,就都有了想法。 “娘娘,不如去请六哥来……”向太后提议:“毕竟,范学士上书所言,涉及先帝……” “恩!”太皇太后想了想,也点头应允。 此事,确实也只能请官家来,才能做出决断。 毕竟,事涉先帝的主张,同时牵扯了太祖、仁庙、英庙三代帝王。 于是,便命粱惟简去将赵煦请到保慈宫来。 赵煦得报的时候,诧异了一声,就问着来请他的粱惟简:“太母、母后,遇到何事了?” “奏知大家,乃是已经致仕在家荣养的故光禄大夫、端明殿学士范镇上书……” “上书内容,臣就不大知道……只知两宫慈圣皆为之苦恼……” “范学士?”赵煦诧异了一下。 范镇就是那位抚养范祖禹长大的叔祖,同时也是欧阳修的密友,新唐书的作者。 赵煦即位后,曾下诏请他入京。 但他年纪太大了,家人怕他经不起车马劳顿,所以上书致仕。 于是,加端明殿学士封蜀郡公致仕。 便跟着粱惟简,到了保慈宫,给两宫请了安,赵煦就问道:“太母、母后,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办的事情?” 太皇太后命文熏娘,服侍着赵煦坐到她身边,然后将一纸上书递给赵煦:“范学士上书,言及祖宗宗庙的事情……” “老身还有太后,皆妇孺也……这种祖宗之事,还是得官家来拿主意!” 这是自然。 此事涉及了先帝、英庙的决定。 也牵扯了太祖、仁庙在宗庙的位置。 若官家是个正常的孩子,她和向太后也就拿主意了。 可偏偏这位官家他不是正常的孩子啊! 特别是正月之后,太皇太后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越来越多的大臣,特别是御史台的谏官,有什么劝谏的话都开始选择向福宁殿独奏,而非向她和向太后进言。 还好这个孩子孝顺,批示后的奏疏,总是记得命人拿来给她和向太后复核。 不然的话,那些谏官到底和官家说了什么?她这个太母都不会知道! 于是,太皇太后自然知道这些动向意味着什么? 群臣,皆归心矣! 要不是官家年纪太小,那些大臣恐怕会迫不及待的拥戴着他亲政了。 至于她这个太母? 不好意思,真不熟! 这自然多少让这位太皇太后,心中有些不舒服。 在不舒服的同时,她也知道,国政的事情,特别是那些和先帝有关的事情。 她必须也只能和这个孙子商量着来办了。 这既是为了高家着想,也是为了她的身后名考虑。 她这个太母,今年已经是五十有四了。 慈圣光献享寿六十有一,章献明肃也是同寿。 这意味着她大概率也是差不多的寿元。 所以,每次看到这个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自信,同时越来越聪明的孙子。 太皇太后,都是面带笑容、慈祥。 赵煦却是接过了上书,低头一看。 还真的是个很麻烦的问题呢! 范镇上书,只说了一个事情,内容也不过百来个字。 但却同时牵扯了法统、宗庙和好几代天子! 这事情很简单。 自周以来,历代王朝皆以昭穆为宗庙排序。 父为昭、子为穆,子子孙孙排序下去。 但宗庙之中,从王莽之后就只有九个位置。 所以,这样排序后,总会有人得被请出宗庙,以此保证宗庙的正常。 于是,就有‘亲尽而祧’的制度来补充。 同时,还有着‘万世不祧’的固定的祖先神位。 于大宋而言,自然是太祖、太宗,居万世不祧的位置上。 其他先祖牌位,都要依照亲近而祧的制度毁庙,迁于太庙的东西夹室。 譬如赵煦即位,便祧翼祖神庙,迁于夹室。 而范镇上书,提及的这个事情,则牵扯了从英庙即位到赵煦的父皇即位这一段时间的皇室骚操作。 起初,英庙即位,仁庙神灵入主宗庙,祧禧祖之庙。 这是正常的。 但,赵煦的父皇即位后却选择将禧祖的神位请回了宗庙,把顺祖祧了出去。 这下子就犯了一个昭穆制度的大错。 因为,按照父子昭穆,祖孙同昭的祖庙排序,正常的排序应该是这样的: 禧祖(赵眺)、顺祖(赵铤)、翼祖(赵敬)、宣祖(赵弘殷)、太祖(赵匡胤)…… 于是,按照父在左,子在右的昭穆制度。 太祖皇帝的神位,在迁了顺祖,而保留了禧祖的时候,他很尴尬的出现在右边,也就是居于穆的位置,在宗庙的方位上出现在西方,而不是东方! 而太宗皇帝则出现在了不属于他的位置上——居左,位于昭位,尊于东方! 赵煦的父皇,做这样的选择很好理解。 朕是太宗子孙! 又不是太祖子孙! 把自己的祖宗,放到更好的位置上,这是人之常情。 而且,赵煦的父皇也有理由的。 自古以来三不祧——始祖、太祖、太宗。 所以,保留禧祖儿祧顺祖,合情合理! 若赵煦是上上辈子的他,估计此刻也会做出和他父皇一样的选择。 但…… 他低下头去,想起了那些现代网络上的梗。 再看着范镇的上书文字。 于是,赵煦轻声道:“范学士所言,确实有理……” “太祖自宋州有天下,祖有功而宗有德……岂能使太祖皇帝不得正位东方?” “如今天旱,恐也与宗庙礼乐不正有关…… “不过孙臣毕竟年幼,所思所虑,难免浅薄……”赵煦笑着说道。 “不如,下都堂,请宰执们都来商议商议?” 这么大一口锅,赵煦当然不会往自己身上背了! 正好,也可以借着这个事情,分散一下朝野注意力。 免得又有类朱光庭的书呆子,胡言乱语。 第三百三十四章 爱上厨艺的王安石 和赵煦想的一样。 当这么一颗,涉及了宗庙、昭穆制度还有几代天子位置的炸弹,被抛到了朝堂上。 整个朝堂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然后就开始了大宋传统的站队。 整个朝野都开始按照自己的立场而站队! 于是,新党、旧党的宰执们,愕然发现——大臣们并不是按照新党、旧党站队。 而是按照自己在这个问题的立场上站队。 譬如在御史台里,作为旧党的李常,坚决站在先帝祧顺祖尊禧祖的立场。 理由? 很简单——始祖、太祖、太宗,自古以来三不祧也! 禧祖,乃是大宋始祖,自当万世不祧! 至于太祖皇帝? 委屈一下呗! 还能怎么着? 太祖?太祖能有几個指挥! 和李常一起坚决支持禧祖不当祧的,则包括了新党的安惇、刘拯。 而在御史台里,监察御史孙觉、王觌则站到了支持祧禧祖的立场。 理由也很简单——太祖开国而有天下,功高于世! 岂有太祖不得东方正位的道理? 和孙觉、王觌一起站位的,还有本该属于新党的监察御史张汝贤、侍御史满中行等人。 在三省,同样上演了大乱斗。 中书舍人刑恕、胡宗愈、给事中陆佃等人,坚决支持先帝祧顺祖,而中书舍人王震为首,带着一大票新党、旧党士大夫,坚决要求祧禧祖,还太祖正位。 即使在都堂及六部,宰执们的立场也不因新党、旧党而分。 韩绛、张璪、安焘、吕大防、范纯仁支持祧禧祖。 理由和其他人一模一样——太祖乃开国之祖,岂能不得东方正位? 吕公著、曾孝宽、吕大防、曾布、韩忠彦等人,则认为禧祖乃是始祖,绝不可祧。 就连告病在家的司马光,也站出来支持了正义——太祖功高,安能居右,不得正位?乞祧禧祖,以正太祖之位。 看似繁杂,其实就是太祖派和太宗派的斗争。 同时也掺杂着和皇室关系远近的因素——大部分和皇室亲近的大臣,都支持禧祖万世不祧。 而那些与皇室关系不是太密切的大臣,则支持祧禧祖还太祖正位。 这是自熙宁以来,第一场不涉及变法的政治斗争。 因为,涉及的事情很严肃——太祖还是太宗居左,位东方,得享尊位? 所以,没有人肯退让。 又因为,这个事情与现实利益没有太大关系——太祖、太宗的时代,距今都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 再怎么样,也动摇不了朝中秩序和法度。 加上赵煦和两宫,都没有表露什么特殊倾向、态度。 所以,大家都保持了谦谦君子的风度。 没有互相指斥对方是奸臣,认为对方在祸国殃民。 一下子,大宋朝堂的风气为之一变。 虽然吵的很厉害,可下了朝,分属不同立场的大臣,还是能有说有笑。 朝堂上为了宗庙的事情,炒上天的时候。 章惇乘坐的漕船,已经顺流而下,从南京应天府,出亳州、宿州、泗州,转道向北,从洪泽湖沿着淮阴-楚州,再转向南方,顺着邗沟,进入了长江。 抵达了扬州后,章惇沿着长江南下,经润州、真州、京口,抵达了江宁府。 当然,章惇独自行动的。 狄咏率军的宋军船队,和他不是一条路。 狄咏的大军离开汴京后,就径直穿过京西的许州、唐州,然后在襄州登陆。 然后穿过江陵、鼎洲,进入荆湖南路。 再从潭州、邵州、永州进入广南西路。 这条路,水陆并用,漫长而艰辛。 需要一个月才能抵达广南西路境内,然后又得跋涉半个月,才能抵达邕州。 章惇则沿大运河而下,进入长江。 这条路更远,也需要绕更大的圈子。 但,章惇依旧选择了这条路。 因为有一个人,他必须见! 也不得不见! 新党的领袖,新学的创始人——司空、荆国公王安石。 章惇抵达江宁城的时候,已是元祐元年的二月丙寅(初七)。 江宁知府、端明殿学士王安礼,早早的知道他要来,带着官吏在城门口迎接。 “子厚,别来无恙!”王安礼微笑着迎上前。 “和甫别来无恙!”章惇下马行礼,他和王安礼曾同朝为官数年,自然很熟络。 “介甫相公一向可好?”章惇问道。 “劳子厚挂记,家兄近来一切都好!”王安礼微笑着回答:“近来,甚至爱上了下厨!” “下厨?”章惇楞了一下,他从不知道,王安石还有这个癖好! “前些时日,苏子瞻派人从登州送来了许多鱼干,还有一首词……”王安礼解释着:“家兄读了苏子瞻的词,觉得甚妙,看了苏子瞻的食谱后,便也来了兴致……” “老夫卿发少年狂……” “竟也开始学着食谱,下起厨来……有时候,还会送些做好的鱼干粥、鱼干烧肉与某等……” 章惇听着,目瞪口呆,但也知道,这就是那位他的恩相做得出来的事情! 王介甫一生行事,从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早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是特立独行的士大夫。 早年间,就已经有传说——抚州王介甫‘衣臣虏之衣,食犬惫之食’。 每天都是囚首丧面,不修边幅。 根本没有任何个人仪表可言。 无论外人怎么看他,他都一以贯之。 但时间一久,他身边的人就会知道——他之所以那个样子,是因为他每天都在不舍昼夜的读书、写文章、记笔记。 哪怕后来当了宰相,若遇到了重要事情,他也能日夜在朝堂上办公。 连吕惠卿都卷不过他。 而且,这位恩相从不在乎功名利禄,更不计较个人得失。 回忆着往昔,章惇就问着王安礼:“和甫,介甫相公如今何在?” 王安礼笑着道:“听说子厚要来,家兄今日一早就在家中准备了……” “子厚到了,便知……” 于是,当章惇父子被王安礼带到了半山园下的王安石宅邸时。 章惇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肉香。 他循着味道走过去,看到了宅邸一侧的厨房里。 穿着便服,正在灶台前,盯着锅中正在汩汩的沸腾着的菜肴的王安石。 虽然,王安石现在的容貌,已经完全变了。 他老了,白发在鬓,再无当年的英姿勃发。 他也瘦了许多,身材显得有些单薄。 同时,他的气质也变了。 不再是当年那个在都堂上,让百官忌惮,也让群臣敬畏,礼绝百僚的宰相。 他就像是个邻家的老人一样,面带微笑,眼中平和。 “介甫相公!”章惇深深一拜。 跟在他身后的章援,也连忙跟着深深拜道:“晚辈见过荆国公!” 王安石回过头来,看着章惇,然后就笑了:“子厚来了?” “快来替老夫尝尝这道红烧肉炖鱼……” “这可是老夫,采江宁之菜,浑登州之鱼,多番验证的新菜肴!” “正打算将食谱送去登州,和苏子瞻一较高下呢!” 章惇眼眶一热,笑着道:“诺!” 便走入厨房,拿起一双筷子,夹起锅里炖煮的鱼肉。 入口酸甜,味道浑厚。 “怎样?”王安石急切的问道。 “介甫相公此菜,酸甜适中……”章惇说道。 “这就对了!”王安石抚着胡须道:“苏子瞻送来的食谱上用的那东坡肉,太过肥腻,老夫便以润州(镇江)农家所酿的醋来中和其肥腻,然后加少许黄酒,加入砂糖等佐料……” “如此猪肉肥而不腻,鱼肉软硬适中……比那苏子瞻简单的食谱,妙用更多,滋味也更丰富!” 章惇听着,目瞪口呆。 这就是介甫相公的晚年退休生活吗? 不治学问,不问朝政,一心只问三餐滋味? 倒也……悠闲! 王安石却是不以为意,他看向章惇身后,那个还一直弯着腰的少年,问道:“这是子厚的?” “犬子援……”章惇连忙介绍起来。 王安石点点头。 章援却是激动的脸都涨红了:“晚辈末学后进章援,再拜荆国公……” 王安石笑着摆手:“老夫早已经致仕了……小友不必称呼那些官面上的爵位头衔了……” “尊敬一点,称一声‘半山老人’,若是随意的话,唤老夫一声‘王老倌’也行!” 对王安石来说,他真的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要是在乎的话,他也不会是王介甫了。 章援则是连称不敢。 王安石嘿笑一声:“老夫都说了不必这样拘谨!” “年轻人,要朝气蓬勃,要奋发向上!” 说着,他就对章惇道:“老夫听说,少主命子厚南下广西……” 章惇点点头。 王安石问道:“少主可有指挥?” 章惇点点头。 王安石笑了起来:“子厚若是方便,可以和老夫说一下,少主指挥之中,可有什么特别的嘱咐?” 章惇答道:“陛下圣命:若无必要,无须越过富良江……” 王安石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 “还有吗?” “陛下还嘱托,富良江以北,无论侗主、交趾官吏,凡有来投者,皆可便宜授官,许其称臣羁縻……” “子厚……” “恩?” “汝之命运,比老夫好多了!”他望向河南,那先帝的帝陵方向。 无数往事在他心中翻滚。 章惇不敢接话,只能拱手一拜。 但他们两人都知道,彼此在说什么? 第三百三十五章 王安石:少主是否有一个大计划? 王安石收回目光,然后立刻看向灶台:“啊呀,差点忘了灶台……火候要是差了,这菜就不好吃了!” 便手忙脚乱的开始收拾起来。 章惇见着,哑然一笑。 当夜,章惇父子,便在王安石府上,吃了一顿饭。 都是王安石亲手做的,非常丰盛。 有鱼有肉,还有好几道蔬菜。 滋味更是很丰富,各种口味都有。 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过去的王安石家宴,章惇自然是吃过的。 那时王安石还是集贤相。 但在他家做客,满桌都是那固定的菜肴,简单朴素,几乎从不变化。 而王安石本人只会吃离他最近的那一道菜,对其他菜看都不看。 如今,王安石却在餐桌上笑意盈盈,每一道菜都要尝一下,遇到好吃的,还会给他的夫人吴氏多夹几筷子。 章惇自然清楚,王安石的性格,如此大变,肯定不仅仅是因为他爱上了下厨这么简单。 也绝不会是因为他受到了苏轼的影响。 苏子瞻没有这么大魅力! 而且,王安石若是能这么简单的就被人影响了。 那他也就不会是拗相公了。 所以,发生了什么? 章惇对此很好奇。 于是,就趁着饭后,王安石暂时离席的空挡,悄悄的凑到王安礼面前,低声问道:“和甫,介甫相公似乎与过去不同了?” 王安礼低声答道:“家兄前年曾患病,一度卧疾不起……” “病愈之后,便专心于佛老……还请先帝将半山园上的寺庙御赐为保宁禅院,自那以后便专心参禅,只读佛经……” “此乃万念俱灰……”王安礼叹息着。 章惇听着点点头,听出了王安礼言外之意。 王安石是元丰七年得病,病愈之后,上书请求将自己在半山园上的家族屋舍,御赐为佛寺禅院。 而在他那样做之前,先帝就已经公开宣布了少主的师保人选。 司马光、吕公著! 两位旧党元老! 尤其是司马光,号为旧党赤帜! 这个名单的宣布,其实就意味着,先帝允许并授权了司马光、吕公著执政后,废弃新法。 哀大莫过于心死! 章惇感觉,他若和王安石换位相处,大约也会万念俱灰,产生遁入空门的想法。 王安礼微笑着看向章惇:“之后的事情,子厚应该都知道了……” “少主即位以来,上尊祖宗之德,下承先帝之政,推恩天下,福佑万民……于是万象更新!” 王安礼是旁观者,他自然看的清楚。 他的兄长,在接到从汴京寄来的第一封信开始,就已经开始复活。 从整日坐在保宁禅院里,参禅念经的老僧,变得活跃起来。 就像老树抽了新芽。 当吕希哲的书信寄来时,新芽抽出了新枝。 韩绛主持朝政后的举措,更是让他兴奋。 虽罢废了保马法、市易法,修改了青苗法、募役法,在南方废黜了保甲法等。 可是,新法的骨架得以保存。 在某些方面,更是得到了优化。 最重要的是,新法的根基,被保护了下来——太学之中,依旧用三经新义、字说教授。 去年的科举,也依然采用三经新义作为正义。 旧党士大夫们,一个个都开始改变态度。 即使是远在江宁府,王安礼也能看到,从他兄长身上逐渐发生的那些变化。 这是——春风又绿江南岸! 王安礼说着,就看向章惇:“子厚在京城,应该比吾等在江宁,更能感受到这些气氛吧?” 章惇点点头。 他记得很清楚的,在去年的这個时候,先帝陷入重病。 宫中无数流言蜚语都在传播。 朝野上下,动荡不安。 蔡持正的母亲和夫人,不断入宫。 很快宫中传出了‘皇后使人以延安郡王之名,为父皇帝祈祷’的传说。 接着,二大王欲留宿禁中,大内有内臣,欲效王继恩的事情也传出来了。 章惇当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蔡确甚至还找他私下密议过,万一有变,联络殿帅燕达,发动兵谏的事情。 但,一切都在那位少主横空出世后,戛然而止。 很快的,宫里面传出消息。 皇六子延安郡王,乃皇后嫡子,太后嫡孙! 接着,几乎没有什么波折。 宫里面曾经跃跃欲试的声音,消失的干干净净。 再然后,就是定策立储,灵前即位。 尽管很多事情,迄今依然被宫中的迷雾所阻隔。 但,朝臣们都知道,就是在那些天里,少主先后搞定了皇后、太后,让皇后、太后都认可他。 于是,以嫡长子的身份,被送到了先帝病榻前,然后在百官拥戴下,成为储君。 简直是不可思议!一度让人以为是皇后的手笔,搞得好多人都以为,大宋又要出一个章献明肃了! 在很久以后,人们才发现。 其实,在那之前,殿帅燕达的三个儿子,就已经在守卫着这位陛下了。 换而言之,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已经掌握了殿前司,并得到了燕达的效忠。 之后的种种事情,更是让朝野都惊掉了下巴。 宫中号称十岁的少主临朝,就已经具备了处理国政的能力! 甚至已经掌握了用人的权力!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宫中自吹自擂。 但很快事实就告诉了所有人——这是真的。 无论是文彦博、吕公著这样老奸巨猾的大臣,还是张方平、孙固这样以学问名动天下的学士,哪怕是顽固如司马光。 他都能很好的一一安抚,可谓是‘临朝肃然,法度皆备,俨然圣主’。 章惇回忆着过去的一年时光,嘴角忍不住露出笑容。 因为他想起了,离京前,被天子戏耍过一次的事情。 于是,章惇轻叹着:“介甫相公是有福之人!” 王安礼微笑着点头:“某也这样认为!” 尽管在朝堂上,无论是他还是王安国,都会刻意的和王安石保持距离,甚至针锋相对,持不同政见。 可私底下,他们兄弟岂能不知,实际整个王家的兴衰荣辱,都系于王安石一人的荣辱之上。 所以,哪怕当年王安国在世的时候,其实也是假装不同意王安石的政见而已。 如今,少主的种种行为,无不在说明着,他在有意无意的保护着新法的核心与根基,保留着新法的元气。 “对了……”王安礼低声道:“子厚啊,此番南下,可否带一人随行?” “恩?” 王安礼对着餐桌另外一端努了努嘴:“促仪今年也已十八了……” 章惇顺着王安礼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正和他的儿子章援坐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 那是王安石的长孙,王雱的继子王棣。 看着王棣那张年轻的脸庞,章惇就想起了王安石的人生。 长子王雱,天资聪慧,为人率真,是他精心培育的继承人。 奈何英年早逝,甚至没有留下子嗣,只能从堂兄处过继一子,承继家族香火。 次子王旁,则患有心疾,虽然活着,却是行尸走肉一般。 两个爱女,一个嫁给了吴充之子吴安持,婚姻不幸,据说日日以泪洗脸。 也就是小女儿嫁的还算好——嫁给了蔡京之弟蔡卞。 夫妻感情和睦,多少能算是个慰籍。 可那终究是别人家的妇人,而且远隔千山万水,十年也未必能回江宁探望一次父母。 于是,王安石夫妇,就剩下了过继来的王棣,以及那个时不时就会发癫的小儿子王旁。 “这……”章惇自然犹豫起来:“此去广西,山高路远,而且广西瘴疠……” “无妨的!”王安礼道:“况且,元泽(王雱表字)就是因为自幼文弱多病,才不幸早亡……” “这也是家嫂的意思!” “士大夫该当游学,增长见识,知天地之大,晓四方之事……” 章惇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让促仪随某南下吧,某会尽力照顾好的!” 他感到自己肩膀上的担子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那可是恩相家的最后血脉啊! 王安礼连忙道了一声谢。 这个时候,王安石重新回到了宴席上。 他看向正在和王安礼说话的章惇,问道:“子厚,在与和甫说什么呢?” 章惇连忙答道:“回介甫相公,某与和甫正在谈促仪、致平的事情呢……” “看到他们的模样,某才知自己已经老朽了!” 王安石呵呵的笑了笑,也看了看王棣、章援,说道:“是啊,你我皆已老朽了!” 王棣、章援,自然是立刻起身,连称不敢。 王安石见了,就摆手道:“尔等少年郎,自去少年郎之地,就不要在此,与我等老朽同处了!” 王棣、章援,自然是拱手拜辞。 看着那两个十七八岁得孩子,肩并肩的走出厢房。 王安石也是笑了起来。 然后他就对章惇道:“子厚啊,你我已有将近十载未见了吧?” 章惇点点头。 王安石笑着道:“今夜,你我当秉烛夜谈!” 他看向王安礼:“和甫也留下来,吾等一起效古人秉烛而谈之雅事!” 王安礼拱手应命。 于是,这一夜,三个从熙宁时代走过来的重臣,在这江宁府的半山园下,秉烛而谈,最后同榻而睡。 他们谈了很多事情。 熙宁的往事,汴京如今的风貌。 当然,还有宫中、朝中的那些事情。 夜半时分,王安石从塌上坐起来。 然后,他举着一根蜡烛,点燃烛光,看向在塌上和衣而睡的章惇、王安礼。 接着他推开房门,披上裘衣,走在早春时节的回廊上。 他的妻子吴氏的身影,从另一侧出现。 “就知道獾郎肯定睡不着……”吴氏走到他身边,替他将衣服穿好,体贴的说道。 “促仪会跟着章子厚一起南下……”吴氏说道。 “恩!”王安石点头。 “淑娘昨日写了家信回来……”吴氏又道:“说是会带着小娘和丈夫一起来江宁,看看你我!” 王安石终于露出笑容来:“淑娘前年才生了小娘吧?” 吴氏点点头。 “那老夫就可以抱抱曾外孙女了!” “她肯定很漂亮,也定然和她母亲一样乖巧!” 只是…… “吕安中,不是应该在京城,服侍乃父吗?”王安石问道。 “听说,吕望之这次因为市易法等被弹劾了……已经被罢官……” “可能会贬南方州郡……” 王安石哦了一声。 对吕嘉问被贬,他其实早有预料。 在市易法被罢的那一天,吕嘉问就该被贬了。 吕嘉问能撑到现在才被罢官…… 王安石心里面明白,恐怕是哪位少主刻意保护的原因。 于是,他问道:“知道吕望之会被贬何地?” “好像是广西……” “淑娘在信中说,似乎是什么提举都大右江安抚使……” 王安石的瞳孔猛然放大。 然后,他就笑了起来。 像个孩子一样! 章惇今天和他说的那些事情…… 吕希哲、陆佃、蔡卞等人给他写的信上提及的事情…… 特别是吕希哲转达的吕公著的嘱托。 吕嘉问在这个时候被贬广西,还是一个新发明的差遣。 章惇、狄咏、高遵惠、吕嘉问…… 执政、武臣、外戚、酷吏,几乎凑齐了一套完美的班子。 无论做事、施恩、率兵作战都有人。 就连唱红脸、唱白脸的人都找齐了。 只要这些人不内讧,不和熙宁南征那样,将帅不合。 王安石知道的,明年这个时候,富良江以北,就不该为交趾所有了。 原因? 不仅仅是因为大宋国力、战力,远在交趾人之上。 更因为,交趾北方,特别是右江地区的溪侗各部,本来就更倾向于跟着大宋走。 只是过去,大宋觉得那些地方太偏僻,也太荒芜,得之无益。 而且,又因为侬智高的教训,朝野都感觉,与其花费力气在那些漫漫群山之中。 不如交给交趾人去处置。 毕竟,大宋就算得到,也不过是羁縻之,并不能在当地实行郡县。 所以,过去右江的那些溪侗人家,虽然屡次上表请求内附,但大宋都予以拒绝。 这既是现实的客观条件,让大宋不具备统治当地的能力。 也是因为那些地方,既贫瘠又荒芜,产出只能勉强养活当地的土人。 这些事情,王安石作为当年南征时的宰相,自然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所以,王安石好奇了起来。 “少主,是否有他的想法?” “他是否有办法,让大宋可以在当地,至少维持收支平衡?” 收支不能平衡,就会持续失血。 就像现在的熙河路。 而熙河,战略位置重要,所以可以承受失血。 即使如此,一直以来,朝中都有弃熙河的声音——太贵了! 连熙河这样的地方,都有大臣每年都在提议干脆放弃。 类似交趾北方的那些地方,一旦,无法做到收支平衡,即使现在占有了,最终哪怕天子坚持,也只能和熙宁时一样放弃。 王安石知道的,即使羁縻,也需要成本! 那些臣服的溪侗首领,得授官,得册封。 一旦授官、册封之后,就得允许他们朝贡、通商。 而朝贡需要回赐,通商则可能让他们赚走利润——这也是交趾境内的土司们,更亲近大宋的原因。 升龙府的交趾国王,可不会给回赐! 只会拼命压榨这些人! 此外,即使最终能做到收支平衡。 其实,对大宋来说,也是负担。 因为需要保护当地,需要拒止交趾人。 这需要分散精力,也需要在当地维持驻军。 至少得修筑一个大型城市,作为政治文化与军事的中心。 这就又需要考虑另一个问题了。 后勤供给以及转运。 广南西路是承受不起这样长时间的输血的。 所以,当地不仅仅需要收支平衡,还得有足够的产出来供给一个驻军至少数千,有数万甚至十余万人口的大型城市。 这些都是问题。 也都需要解决,只有解决了这些问题,大宋才能真正的在当地扎根,并建立稳固统治。 “少主能想到吗?”王安石抬头望月。 然后,他就知道了,有一个人可以帮助他得到这个答案。 他的孙女的岳父,吕嘉问! 等吕嘉问到江宁,他肯定会知道这个答案的! 第三百三十六章 朕祈雨成功了! 元祐元年二月乙巳(初十)。 赵煦一早就起来,穿上了向太后亲手给他织的绛纱袍,在女官们的服侍下,戴上了特制的冠冕。 一整套服章传下来,足足用了一刻多钟。 等穿戴整齐,赵煦连胳膊都有些举酸了。 赵煦将腰间的配绶捧在手上,然后试探着走了两步。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在旁边看着,眼中都是带着满意。 “平素还不觉得,官家穿上冠冕才知,乃是真天子!”太皇太后赞道。 向太后也满意的点头。 确实! 赵煦的相貌和仪态,应该是历代赵官家之最了。 这个时候,殿外传来了粱惟简的声音:“两位娘娘、大家……礼部遣人来报,天子卤薄已具,请大家移步殿前登车!” 太皇太后点点头,就对向太后道:“太后,该让官家出门了,可不能误了吉时!” “娘娘所言甚是!”向太后说道。 两宫于是一起,将赵煦送出福宁殿,然后看着他登上那辆祖传的玉辂。 随着净鞭撕裂空气,内臣、女官,都伏地恭送。 然后,天子卤薄,便在禁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从福宁殿出发,沿着御道,向着宣德门驶去。 …… 端坐在几百岁的玉辂车上,看着玉辂缓缓的驶出宣德门宽大的宫门。 宰执们,出现在宫门两侧,带着都堂上下和六部官员,集体匍匐在地恭送天子出幸祈雨。 宣德门外的御街,已经提前净过街了。 御前洒水班的班直们,走在最前面。 他们提着水桶,一边走一边洒水,充当着洒水车一样的工作,以防止尘土溅起。 玉辂缓缓的从御街驶过,赵煦看见,御街两侧都已经放下了无数杈子。 这是一种从战场上的拒马,改进而来的一种木制设施,一般是用于天子出行时,作为御街上的防护。 这是因为,出宣德门至州桥前的这一段御街,阔约两百步——太宽了! 以至于这一段的御街,与其说是街道,不如说是一个大型广场。 每年正旦、中秋、元宵等节庆,皇帝登临宣德楼,与民同庆时,聚集于此的汴京百姓,可能达到数万甚至十万之众! 而在平素,两侧的御廊与御沟之间的空地,则会成为整个汴京城无数的市场之一。 早上有人卖各色吃食,中午这些地方也有大量流动摊贩,售卖各种熟食,更有很多在京的士人,会来这里兜售书画、珍玩。 自然的,皇帝出行时,就要进行一些人为的措施,来防止有人惊扰御驾。 玉辂缓缓向前,在御龙直的簇拥和保护下,驶过这一段千步长的大型广场。 然后便到了州桥前。 汴京城的市井气息,随之扑面而来。 赵煦坐在玉辂中,看向两侧街道。 无数灯笼,挂满了州桥两侧的店铺。数不清的店铺招牌,立在店门口。 州桥另一端,无数的店铺,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映入眼帘。 卤薄穿过州桥,进入东向御街。 汴京城最繁华的街市,旋即映入眼帘。 这里也是清明上河图中,最主要的画景。 沿街一排排,皆是邸店。 潘楼街上,十三家楼的巍峨身影,也在远方若隐若现。 更远方,还能看到大相国寺的巍峨殿宇影子。 这座皇家寺庙,本是战国魏国信陵君的旧宅,最初改为寺庙是在北齐时代,唐睿宗时代再次建寺,御赐相国寺。 从此,兴盛至今,并成为历代的皇家寺庙。 几乎是卡着时间,赵煦的卤薄,在午时的钟响之前,抵达了大相国寺。 礼部尚书韩忠彦,率着开封府大僧正、传法院官吏,以及大相国寺的僧人们集体出迎。 “礼部尚书臣忠彦,恭迎御驾!” 赵煦在冯景的搀扶下,从玉辂中走下来。 “卿等免礼……”赵煦看向韩忠彦,还有韩忠彦身后跟着的那一大群大和尚。 一個个满面红光,身宽体胖。 赵煦很清楚的,在他上上辈子就知道了。 汴京城,最不守戒律,最浪荡的就是这大相国寺的和尚。 什么倚红偎翠大师、什么没头发浪子,有居室如来,大部分都是指的从大相国寺出去的和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大相国寺,不仅仅是皇家寺庙,同时也是汴京城最繁华的集市所在——每月初一、十五,万姓聚集于此,互通有无,因为不用交商税。 于是,这里就成为了整个汴京城,交易最频繁、也最容易销赃的地方。 无论是官府被盗的东西,还是民间被盗之物。 最终大部分都流向了大相国寺的交易市场。 故而,这万姓交易之地,竟被人称作‘破赃所’。 身处这等商品经济洪流的风尖浪头。 除非是那等修持深厚,佛理精深的高僧。 一般的凡夫俗子,如何经得起孔方兄的考验? 何况,这大相国寺,虽然是皇家寺庙,清静之地。 但其周围,却一点也不清静! 鼎鼎大名的第一、第二、第三甜水巷还有小甜水巷,都在大相国寺周围。 整个大相国寺,几乎被风月所包围。 哪个大和尚,经得起出门就被莺莺燕燕包围的考验? 于是,这大相国寺的僧人们身上,从来没有僧人的样子。 除了殿宇中供奉的菩萨外,整个大相国寺上下,都充斥着铜臭。 不过,赵煦懒得管这些事情。 他的视线在和尚们身上一扫而过,然后就在御龙直以及礼部官员们的簇拥下,直入大相国寺的大三门。 然后,赵煦就抬头看了看,这大相国寺最让人啧啧称奇的‘反宇’结构。 果然! 殿宇之上的瓦头,全部仰起来的结构,这个结构导致了整个大相国寺的殿宇瓦片,呈现出中间凹凸,四周高企的外观。 于是,就连当年的建筑大师俞浩,也曾百思不得其解——每至其下,仰而观焉,立极则坐,坐极则卧! 完全没有搞清楚这是怎么办到的。 赵煦又看向院墙四周。 并没有积沙的痕迹! 于是他微微颔首,这是清汴司的功劳。 在过去,汴河每年都要清淤,所以熙宁年间,大相国寺的院墙四周‘积沙及至屋檐’。 而且,不止大相国寺如此,整个汴京城到处都是这样。 于是一旦出现大风,则‘风吹沙度满城黄’。 导洛清汴后,随着汴河淤泥被洛水冲走,再也不需要清淤。 汴京城的市容市貌,为之一变。 市民再也不需要吃沙子了。 而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因为李定的原因,清汴司被废黜。 没几年,汴河就再次淤积。 全城人再次跟着一起吃沙子。 赵煦亲政后,不得不再搞一次导洛清汴。 仅仅是这一条罪名,李定就该被流放! “陛下……”韩忠彦来到赵煦面前,请示着:“相关典仪,皆已于资圣阁中齐备……” “还清陛下移驾资圣阁!” 赵煦点点头:“韩尚书请带路……” 韩忠彦躬身一拜,便亲自为前驱,领着被御龙直护卫的赵煦,向前而去。 大相国寺非常大! 从大三门进入,越过二三门,就是一条不亚于宣德门前的御街的大广场。 这里也是每月万姓交易之地。 广场两侧,是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与仁济殿。 这两个地方是平民百姓烧香祈福之所。 继续向前,在广场尽头,是金碧辉煌的弥勒殿。 弥勒殿中,高达数丈的弥勒佛金身塑像,微笑着迎接四方来客。 穿过弥勒殿,又是一个大广场。 其中遍栽着各种树木,遍栽着种种奇花异草。 在广场两侧,有着文殊、普贤两阁,是汴京城权贵们烧香祈福之地。 而皇室,自然是高卧于九重天的资圣阁。 于是,资圣阁建在大相国寺最深处,也是这个第三广场的尽头。 资圣阁是汴京城最高的阁楼,与朝云宫的登云楼并为汴京最高阁楼建筑(最高的塔楼则是开宝寺的大铁塔)。 赵煦在韩忠彦的陪同下,步入资圣阁。 一尊又一尊的黄铜铸造的罗汉铜像,便映入眼帘。 赵煦面朝着这些陈列在殿中两侧的那一个个形象各异的罗汉雕像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他拜的不是罗汉,也非菩萨,而是大宋真宗皇帝。 资圣阁五百罗汉,皆真宗亲自遣使,从颍州迎入京城,并供奉在此的。 号为护国罗汉,皇室传说,可保国祚,福佑万民。 当然,赵煦知道,这些罗汉并没有保佑大宋国祚,更没有福佑万民。 它们甚至无法保佑它们自己。 靖康之难,金兵将这些艺术价值不可估量的皇室供奉塑像,全部捣毁、融化,然后带回了北方。 但是,赵煦得让天下人相信,大宋确实受到了保佑。 所以,对护国罗汉行礼,是理所应当的。 韩忠彦等人,自然也都连忙跟着对这些罗汉礼拜。 一直跟在身后的僧人们,趁机纷纷赞道:“陛下宅心仁厚,礼敬罗汉,佛祖必然保佑大宋国祚昌盛!” 赵煦笑了笑。 大和尚们不说话了。 于是,在韩忠彦的指导下,赵煦走到了殿堂之上。 礼部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赵煦要做的,只是来到这资圣阁的如来佛祖塑像金身之前,礼拜、敬香,并祷告上苍,祈求降雨。 换而言之,他其实只要做做样子就可以了。 其他一切礼仪、步骤、仪轨,都有礼部、传法院安排好了。 当他走入这资圣阁的时候,数百僧人就已经在殿外的广场上,开始敲起木鱼,念诵经文。 伴随着诵经声,赵煦在韩忠彦指导下,开始了祈雨的流程。 …… 一个时辰后,赵煦结束了祈雨的事情。 然后,就在御龙直的护卫以及韩忠彦的恭送下,回到大相国寺之外,接着乘上卤薄,开始回宫。 在登上玉辂之前,赵煦抬起头,看了看天空。 今天虽然是个阴天,还起了些风,但天空并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他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他感觉,要是再不下雨,他恐怕就要下罪己诏了。 但他记得很清楚,在他的上上辈子,那位太皇太后并没有以他的名义下过罪己诏。 所以…… “应该要下雨了……” “就在这几天!” 玉辂缓缓启动,卤薄开始向前。 缓缓的从御道驶过,越过街巷,驶上州桥,然后穿过御廊,回到了宣德门。 宰执大臣们,已经在宣德门下迎接。 赵煦自是命冯景去慰劳群臣。 冯景刚刚领命而去。 天空就开始飘起了小雨,绵绵春雨,淅淅沥沥的从宣德门前落下。 “下雨了!”冯景在玉辂外惊喜的喊道:“陛下万岁!” 宣德门前的宰执们,也抬起头,看向那落下来的雨水。 很小很小的雨点,落在城门前的御街上,湿润着干涸的地面。 真的,下雨了! 虽然是小雨! 但…… 所有人都匍匐下来:“陛下获天之佑,臣等谨贺之!” 赵煦走下玉辂,十二串白珠在眼前摇晃。 他伸出手,冰冷的雨珠,落在他小小的手心中。 作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赵煦当然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立刻转身,面朝北方,深深一拜,泪流满面:“臣煦恭谢上苍降甘霖,解苍生之苦!” 所谓统治,就是皇帝和大臣一起忽悠着老百姓的艺术。 自司马懿破洛水之誓,曹髦当街冲锋,被一人矛当街戳死后。 曾经神圣的天子,就已经坠落凡尘。 傻子才会相信,天子真的受命于天。 所以,刘裕杀起司马家来,别说多痛快了。 其后的南北朝,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上一代的皇族,必然被斩尽杀绝! 什么二王三恪? 早就是废纸一张! 天子的神圣性,被人一次又一次践踏在泥底。 好不容易,大唐重建了天子威严和天子神圣。 然后,就被北衙的神策军指挥使们重新撕碎。 五代乱世,更是出现了:天子,兵强马壮为之这样的事情。 而大宋官家们,虽然通过与士大夫、勋贵之间的联盟、共享权力。 暂时稳住皇帝的神圣属性,至少没有让它继续下坠。 但皇帝其实一直坐在火药桶上。 现在,这一场恰到好处的雨。 对赵煦而言,是他重建天子神圣性的最好契机——甭管它怎么下的。 事实是,它是在赵煦祈雨归来的时候下的。 这怎么着,都比所谓的天书,更让人信服。 当然了,赵煦也明白。 这种事情,忽悠忽悠老百姓就得了。 自己可千万别信! 还有,不要指望士大夫们会信! 那些人精,早就把董仲舒的那套天人感应,丢进了垃圾桶! 第三百三十七章 稳重的天子 庆寿宫。 向太后坐在太皇太后身边有些心神不宁。 太皇太后见着,自然知道,这是因为从去年开始,官家就一直在她们身边,哪怕去景灵宫,也是两宫带着。 今天,是官家第一次离开两宫视线。 这个媳妇,当然难免忧心。 儿行千里母担忧嘛! 很正常! “官家应该快回来!”太皇太后笑着说。 这个时候,一直在帷幕外侍奉的粱惟简,忽然满脸红光的禀报着:“启奏太皇太后、皇太后……” “下雨了!” 太皇太后听着,立刻站起身来。 向太后也跟着起身。 两宫走到庆寿宫之外,看着那宫外的御道上,渐渐被雨水湿润的石板。 “菩萨保佑!”向太后首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 “菩萨保佑啊……”太皇太后跟着合十而祷。 在雨水面前,这位太母,放弃心底最后一点挣扎和侥幸。 连菩萨、老天都在保佑官家!都在护佑官家! 她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又怎么敢学章献明肃? 她可不想和姨母慈圣光献一样,被群臣逼着撤帘。 那太不体面了! …… 很快的,群臣就簇拥着赵煦,来到庆寿宫。 从真庙开始,大臣们就已经学会了该用肉麻的话去恭维皇帝。 毕竟,经过了天书事件后。 大臣们已经麻了。 所有人都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只要皇帝不要再搞封禅这样的事情,带着大家伙一起丢人。 那皇帝想听好话,那就说呗。 再肉麻都行! 于是,左相韩绛带头,右相吕公著跟上。 大家一起大唱赞歌,都说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慈圣端明,保佑拥护天子,所以天降甘霖,福佑万民。 所以——实在是女中尧舜,大宋太似、太任呀。 执政们更是变着花的逢迎。 所有人一致认为——现在这场甘霖,既有天子祈雨的功劳,也和两宫分不开干系。 两宫自然是被吹捧的飘飘然。 好在赵煦上上辈子,就已经习惯了被群臣吹捧、恭维,而他在现代,更是吹捧、恭维过那些手握着审批大权的官老爷们。 所以,赵煦不仅仅已经脱敏。 而且他还知道,拍马逢迎的人的心理——有求于人,才会恭维、逢迎。 但大部分都是嘴上说说。 自己听着舒服,乐呵乐呵就得了。 真要信了,那恐怕会被人当傻子看。 于是,他趁着群臣吹捧告一段落,就道:“此番,天降甘霖,乃是上苍知晓,两宫慈圣保佑、拥护于朕,髃臣等尽心辅佐于朕,故而降下甘霖……” “朕当修德省身!” “且夫,天旱不雨,已有两月余……” “各路受灾,情况不一……” “朕悯生民治艰,惜百姓之苦……” “卿等当关移各路有司,命有司详查、体量州县受灾情况,并督促有司,率民补种作物,以免今夏歉收,流民聚集之事!” 群臣听着,都抬起头,看向坐在两宫中间的赵煦。 每个人都低下头,纷纷拱手再拜:“臣等恭听陛下旨意!” 再没有人,敢将那位小官家当成孩子看了。 心里面最后一丝轻视,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因为,这些宰执们是最清楚赵官家们的。 遇到好事,就飘飘然,稍微有点成绩,就忘乎所以,迫不及待的想要昭告天下。 每一個都是急切的想要看到成果,想要和天下人证明自己。 太宗、真庙、仁庙、英庙……乃至于先帝,莫不如此! 就像今天这样的事情,换了其他任何一位官家在位,都必然欢喜不已,若是真庙,甚至可能直接下诏,再次出发,目的地——泰山了! 但这一位官家,虽然年少。 却成熟的不像少年,甚至不似历代官家。 联想到他即位以来,采取的策略。 宰执们自然知道,这位官家真的不是在演成熟。 他是真的早慧、稳重。 而这样的官家,无疑是最难对付的! 不过…… 韩绛和吕公著,却都是满心欢喜。 原因? 这位官家如何对付,那是后来者的麻烦。 和他们有关系? 等天子长大了,他们早就致仕了。 相反,有这样一位官家,是他们两个人的幸运。 看看如今的朝堂吧? 一般的事情,宰执们处理了,报告一下,两宫那边都会批准、同意。 而大事,涉及国政方面的要事,则有官家把握方寸。 简直是士大夫的天堂。 他们可以想做他们自己的事情,可以尽可能施展自己的抱负。 而不会有任何后遗症。 甚至不必担忧,被人指斥结党、架空天子。 因为这位陛下,不是他们能够架空的了的。 …… 吕嘉问坐在家中,看着窗外飘起来的绵绵细雨。 他微微吁出一口气。 “天子今日祈雨……” “京城就已经下雨……” “真是运气好!”他评价着。 作为吕家人,家学渊源,同时经历丰富的大臣。 吕嘉问,自然是不信什么天人感应。 更不会相信天子有什么神圣属性——要是真有的话,玉清昭应宫,怎么就被雷击给烧掉了? 不得不说——大宋真宗皇帝,为大宋破除封建迷信思想的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之前,可能士大夫还会在心里面嘀咕。 可经历了封禅的闹剧,又亲眼看到了玉清昭应宫被一个雷给烧掉了。 士大夫们就算是脑子都是榆木疙瘩,也能知道——董仲舒都是骗人的。 当然了,在庙堂上大家还是愿意装一装的。 哄皇帝嘛。 搞得好像谁不会似的! 只是…… “官家命我南下……” “明日还要我入宫独对……” 吕嘉问拿着一份已经写好的稿子,放在眼前看了看。 之前,他还觉得,这份稿子不错,用词妥帖。 但现在,出了这个事情后,吕嘉问就知道,这份稿子白写了。 得重新写! 这就有些头疼了。 又得想那些肉麻的文字了! 于是,只能将之丢到火盆里,然后拿起笔,重新开始想。 一个个肉麻到连他自己都起鸡皮疙瘩的文字,落到纸上。 没办法! 这就是在大宋政坛上生存的必备技能。 哪怕司马光,也必须掌握的技能! 大臣必须哄着、捧着皇帝! 第三百三十八章 种家兄弟 (1) 第二天,庚午(十一日)。 赵煦早上起来,冯景就欢喜的报告着:“大家,昨夜汴京城很是下了一场春雨呢!” “哦!”赵煦点点头。 “宫中的人都说,这是因为大家乃是真龙天子,亲自祈雨,感动上苍,才有甘霖降下……” 赵煦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冯景见着,乖乖的闭上了嘴巴,开始服侍着赵煦穿衣、洗漱。 等到用完早膳,通见司的人,便送来了今日的陛见排班。 上午在崇政殿,吕嘉问入对并陛辞。 下午在集英殿,接见将要入宫的伴读们。 赵煦看了看排班的次序,就提起笔在上面签了字。 然后,他便将石得一叫过来,问道:“石得一,交子务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宋辽交子,依照宋辽两国盟约,也将要在三月份正式发行。 届时,会有辽使入朝,亲自接收和护送第一批交子,前往边境的榷市。 辽国人对此是很上心的。 大宋也很上心! 特别是汴京城里的那些奢遮人家、勋贵家族们。 都已经流着口水,就等着这场盛宴开席! 对赵煦来说,交子的质量、印刷版式的精美程度,还有防伪,都很重要。 他也只需要关注这些就好了。 其他事情? 管不了,也没必要去管。 市(裙)场(带)经济,自由竞争嘛! “回禀大家,李都知言,已和章侍郎、沈提举等,商定好了交子的版型,如今正在制作之中,相信过几天就可以呈送御前了……”石得一回答着。 赵煦点点头:“这就好!” 于是,用了早膳,稍作休息后,就到了庆寿宫给早就已经起来,在庆寿宫中批阅着奏疏的两宫请了安。 又陪着她们说了说话,顺便瞄了几眼今天的政务。 都是些人事任命,或升或贬的地方监司官员的升迁任免。 当然,也不是没有大事。 赵煦翻动了一下,就看到了来自梓州的报告。 这是一份联名报告。 四方馆使、泸南安抚使、知泸州王光祖以及梓州路转运使张克明联名上奏:泸州蛮酋乞弟已死,新蛮头领阿机等刻碑派员求降,乞指挥。 赵煦看着,笑了一声。 乞弟这个泸州蛮最顽固的领袖,原来是在这个时候死的吗? 他的死,波澜不惊。 两宫甚至都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批示了一句:命王光祖、张克明相机措置。 毕竟,泸州蛮降而复叛是常有的事情。 但赵煦知道,乞弟死后,泸州蛮就再也没有反叛过了。 在他的上上辈子,在绍圣时代,昔日的泸州蛮族之地,就已经开始大量汉化。 甚至有了入京赶考的举人。 泸州蛮族从此融入了大宋,也从此消失在史书上。 …… 在庆寿宫中,陪着两宫说了会话后,赵煦就起身拜辞,然后到了崇政殿。 并在这里,见到了入宫独对的吕嘉问。 说起来,这是赵煦在重归少年后,第一次见到这位吕家的‘家贼’。 吕嘉问如今,四十七八岁的样子,他留着一脸的络腮胡子,穿着绯色的公服,脸型看上去有些消瘦。 一双眼睛,明亮有神,看着就是个精明能干的人。 “臣嘉问,恭祝陛下圣躬万福!”吕嘉问持着朝笏深深一拜,然后就开始了恭维:“臣谨闻陛下昨日祈雨,上苍遂降甘霖,此真陛下得天福佑之证也……” “朕只是侥幸而已!”赵煦抬手,就打断了吕嘉问的施法。 他可太熟悉吕嘉问了。 真要给吕嘉问施展空间,他能滔滔不绝的不重复的吹捧大半個时辰。 所以,赵煦也不想跟他废话,直接切入主题:“卿此去右江,可已有方略?” 吕嘉问持着朝笏,满脸真诚的拜道:“臣愚钝,愿乞陛下示下!” 赵煦呵呵的笑了笑。 他可不会被吕嘉问的伪装给欺骗了。 赵煦很清楚,满朝大臣之中,也没有几个人的主意,会比吕嘉问还大! 这可是吕公弼嘴里的‘家贼’! 一个为自己的理想抱负,而不惜和家族决裂的人! 在这个家族利益大于天的时代,吕嘉问能背叛他的家族。 本身就已经可以说明很多东西了。 他还敢提出市易法,冒着得罪无数人的风险,帮着皇帝搞钱,就更足以说明问题——需知道,市易法、免行法的落实,可是拿着向太后的父亲向经祭旗、立威的。 所以,吕嘉问怎么可能没有他自己的想法? 不过,无所谓了! 吕嘉问到了右江那边,就会知道,他现在心里面想的一切都会被推翻掉的。 因为他会发现一个和盐一样重要的东西。 糖! 人不能不吃盐,同样,人也无法阻挡自己对糖的向往! 现代人是无法想象,封建社会的人对糖的追求的。 这可是利润、价值,远超食盐的商品! 干好了,大宋每年多得几百万贯的岁入,是很轻松的事情。 于是赵煦说道:“朕近来读书,观盱江先生所言……” “人所以为人,足食也……国所以为国,足用也!” “足食足用,亦是圣人之教!” “卿此去右江,协助章惇等,当落点于此!” 因为是公开召见,有起居郎在旁记录。 赵煦当然不好说那些不体面的事情,只能是提醒着吕嘉问。 “足食、足用……” 吕嘉问舔了舔舌头,心中的念头在转动。 然后他就恭身再拜:“臣谨从陛下教诲!” “必以‘足食’、‘足用’为治政之本!” 赵煦笑了笑,然后拍拍手。 冯景就将一份密封好的文书,送到了吕嘉问手中。 “出了汴京,卿再看其中文字!”赵煦说道:“其中有朕对于足食、足用的一些见解……” 赵煦说到这里,就意味深长的看着吕嘉问:“望卿在广西,以爱民为本!” “臣恭遵旨意!” 于是,吕嘉问就再拜而去。 赵煦则带着人,回到了庆寿宫,在庆寿宫中陪着两宫用午膳。 吃完午膳,赵煦就趁机提起了今日召见吕嘉问的事情。 然后,就看向向太后,问道:“母后,儿臣听说,这个叫吕嘉问的大臣,当年曾对荥阳郡王(向经)不敬?可有此事?” 向太后笑了笑,拉着赵煦的手,说道:“都已经过去了……而且,也只是小事……” 但她眼中的神色,却骗不了人。 当初她的父亲向经,被吕嘉问指使御史弹劾,被迫出知青州,客死异乡,让她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要说向太后不恨吕嘉问,怎么可能? 只是她的身份地位,不允许她恨吕嘉问。 赵煦抓住向太后的手,认真的道:“母后,儿知道了!” “传说是真的!” “这吕嘉问,竟敢不敬荥阳郡王!实在大胆!” “儿定会给母后出气!” 向太后看着这个孩子的模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母后有六哥这句话就够了!” “再怎么说,吕嘉问也是先帝大臣……要给些体面……” “哼哼!”赵煦冷笑一声。 他自然知道,必须要让向太后心里面那口气出了才行! 不然的话,这也是个风险。 于是就道:“儿知道轻重!” “一切都会在祖宗法度、朝堂条贯上着手!” “就且先让他在广西好好反省几年!” 向太后欣慰的抱住赵煦。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六哥将吕嘉问贬到广西的原因。 原来是给她的父亲出气! 难怪贬的这么狠! 竟是贬到了右江这种蛮荒、不毛、瘴疠之地。 这就是有儿子的好处啊! 知道心疼母亲,也知道要给外家做主! 这就反而,让向太后心里面对吕嘉问的恨意消减了一些。 她反而开始给吕嘉问求起情来:“六哥是天子,大臣都是六哥的臣子……” “臣子们就算做错了事情,只要没有超过限度,就该宽宥一些、给些体面!” “我大宋,乃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赵煦哼哼两声,道:“儿臣将之贬到右江,不是因为想贬到右江,而是因为大宋最偏远的地方,只有右江!” “若今日大宋,还有北海之地……儿臣说不定会将之贬去北海苏武牧羊之地!” 向太后顿时就被赵煦逗笑了。 太皇太后也跟着笑起来。 赵煦看着两宫,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心里面当然知道,向太后的气,还远远没有消! 须知,向太后是孝女。 父女感情更是无比深厚! 向经因吕嘉问之故,客死他乡。 向太后没有在掌权后,立刻派人将吕嘉问打入大理寺,狠狠的收拾他,就已经是很尊重法度了。 想要向太后原谅吕嘉问? 哪这么简单?! 只能慢慢来,让吕嘉问在广西多呆几年。 正好,这也是吕嘉问的特长——搞钱! 搞不好,将来吕嘉问都舍不得回汴京了呢! …… 当天下午,赵煦又出现在集英殿。召见了入宫的伴读们。 吕公著之孙吕好问、章惇之子章持、韩绛之孙韩喻。 此外,还有高家、向家的子弟,以及被塞进来的勋贵子弟。 一共是八人,年纪也都在十四岁以上! 都很年轻,也都很稚嫩。 赵煦呢,也只是见一见这些人,认一下他们的模样,记一下他们的名字而已。 所以,也只是走了一下流程,和他们见了一面,问了名字、年纪、表字(假如有)。 就将他们打发走了。 将这些未来的伴读打发走后,赵煦就将负责引见之事的郭忠孝喊到自己身边,问道:“郭卿,朕欲从武臣之中,寻觅一员,忠勇可嘉、技艺精良之将入宫,在经筵之后,教授朕及诸伴读武艺,以强身健体……” 赵煦看着郭忠孝,问道:“爱卿可有推荐之人?” 郭忠孝抬起头,刚想要推荐几个名字。 他就一个激灵,赶紧低下头去——这位陛下,可不是没有主见的人! 更不可能无的放矢! 搞不好,他是在希望用自己的嘴巴,来将某人弄到宫中来! 这就不得不说,郭忠孝的身份了。 他虽然是武臣之后,勋贵之子。 可他娶了个好妻子——其妻范氏,是范仲淹的孙女,范纯仁的女儿! 平日里,妻子没少私底下叮嘱过他。 特别是他接替狄咏成为閤门通事舍人后,他妻子每日早晚都会提醒他——伴君如伴虎,当今天子,可非寻常少年,官人御前言语,当三思再三思! 于是,郭忠孝小心翼翼的问道:“未知陛下可有听说过什么大将良臣的故事?” 赵煦呵呵一笑,道:“朕在宫中,听说我朝有大将之家,名曰种氏!” “其祖种放公,乃太宗名士……” “其先种公世衡,更乃名将!” “而皇考麾下大将种鄂,据说更是万人敌!” 赵煦玩味的看向郭忠孝:“如今种氏,是否还有良将之种?” 第三百三十九章 种家兄弟(2) “种家?”郭忠孝咽了咽口水,他在听到这个问题后,手心都是汗水。 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位陛下! 生怕回答错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就会就此结束。 因为种家的问题很复杂很复杂。 他只能小心翼翼的再次请示:“未知官家想问的是种家在军中之人?” “还是种家在京之人?” 种家,自种世衡以来,就在沿边的西军之中根深蒂固,威望甚高。 种鄂更是一度近乎成为了鄜延路的代名词。 其在世之时,靠着战功,得到了先帝的赏识。 也靠着战功,让先帝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了他的跋扈。 但是,最终,先帝没有再忍。 因为种鄂死前,出了一个大丑闻。 在其死前,他连续上表,向先帝推荐了一大批人。 等到他死的时候,遗表送到汴京城,先帝立刻警觉了起来——种鄂既早已重病,那他之前那些推荐的官员、表奏的武臣文字是谁写的? 于是,先帝遣范纯粹亲赴延州彻查! 然后就查出来,是一个种鄂身边的机宜文字,趁着种鄂病重,模仿他的笔迹,盗取了他的官印,私自表奏的。 这下子就捅了马蜂窝了。 先帝震怒! 亲自下诏,命范纯粹严查,且限期‘十日结案’。 同时,紧急调刘昌祚知延州。 更在给刘昌祚的诏书中,毫不客气的表达了他的愤怒:鄜延大小之事,为种鄂所坏……卿擢自诸将,总帅一路,视事之始,其惩创前任之懋……以须成功! 于是,整個鄜延路都被清洗了一次。 和种家有关的人,全部打入另册。 种氏诸将,统统调离。 于是,整个种氏遭到重创! 只有种谊、种朴、种和三人还在军中。 其中种谊是种世衡的幼子,种朴是种鄂之子,而种和则是种世衡的堂侄。 他们都属于种家的第二代,也是被猜忌的第二代。 而种家的第三代,现在都还年轻,而且,也都在京城读书。 看上去,似乎已经打算放弃武臣之路了。 赵煦却是笑着问道:“在军中者如何?在京中者又如何?” 郭忠孝的脑门开始冒汗了。 他低着头,躬身说道:“若说军中,如今地位最高者,当时以四方馆使知洮州的种谊了……” “此乃种公世衡之幼子,亦是积年老将!” 赵煦点点头。 种谊,他当然知道,游师雄的好搭档,吐蕃人的梦魇。 生擒青宜结鬼章,是整个元祐时代最出色的战役,更是那位太皇太后为数不多的对外亮点。 只是可惜,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亲政之前,种谊就已经病逝延州,缘锵一面。 “至于种朴,乃故管军种公讳鄂之子……” “如今在熙河路种谊麾下任官,应该是大使臣阶……” 赵煦颔首,这是他的熟人了。 也是他麾下的猛将! 可惜,元符二年的时候,种朴被文官陷害、逼迫出战,落入西贼重围,力战而死。 而种朴战死的时候,赵煦的身体已经很差了,没法给他主持公道了。 这是赵煦欠他的。 以后有机会,得还给人家! 而且,必须是连本带利的还给人家! 赵家欠种家的东西有些多啊! “而种和,也是老将,如今当在泾原路为知军……” 郭忠孝说完,就小心翼翼的再次抬头,发现官家并没有什么不好的神色。 他才敢接着说道:“而如今,种氏在京者,乃是种氏第三代的子弟了……” “以臣耳闻所知,这一代的种氏子弟,最出色者,当是种建中、种师中昆仲……” 赵煦微笑着,看向郭忠孝:“请爱卿为朕细言之……” 这正是他想要的! 种建中就是种师道——他是后来为了避讳改名的。 这两兄弟,在靖康之难之中,对赵佶父子,可谓是尽忠尽力,奉献了他们的一切! 奈何,猪队友实在太多! 于是,只能是一个在汴京城中绝望的病死,另外一个在太原城下力战而死。 随着这两位老将的去世,也随着那些大宋最后的战力,被赵佶父子白白葬送。 大宋王朝,终于走到了灭亡。 靖康之耻,也由此而起。 赵煦在现代,看过人们的评价——种家无愧于赵氏,而赵氏不配有种家的忠诚! 正如完颜构,不配拥有岳武穆! 赵煦看了这些评价,也只能羞愧的低下头去。 因为,他知道,现代人没有说错。 且不提种建中、种师道兄弟——毕竟,和他无关。 可种朴被人害死,是发生在他统治的时期的。 而在种朴之前,种家的第二代中的佼佼者种咏也被一个叫李复圭的文官陷害,于狱中瘐死。 此事发生在熙宁时代。 正是因为有着这些愧疚,赵煦才会补偿种家。 比如说赵煦在给司马光赐宅的时候,就特意选了城南的昭庆坊。 而昭庆坊就是种家的祖宅,也是种建中、种师中兄弟在京城的居所。 这就是明晃晃的开后门了——但凡这两兄弟机灵一点,就该主动登门,去给司马光问安。 万一得了司马光青眼,收为门生。 这政治资源,不就滚滚而来了吗? 即使不能,和司马光亲善,也能在范纯仁、吕大防这些人面前混个脸熟。 以后,赵煦提拔起来也方便! 所以,赵煦为了种家兄弟,真可谓是操碎了心! 只是,不会有人知道就是了。 郭忠孝,却是更加忐忑了。 他低着头,将他所知道的事情,和赵煦报告了一次。 种建中的话,是他的熟人了。 熙宁时,郭忠孝在程颐门下求学,而种建中则是张载的弟子。 至于种师中,因为太年轻,只见过几面——他们两兄弟相差八九岁! 所以,种建中现在都已经成家立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种师中却才刚刚成婚不久。 但兄弟两人,目前都是在京城备考。 嗯…… 去年的科举,他们兄弟齐齐落榜。 赵煦听完,却是笑着问道:“既是将门世家,为何忽然想要科举?” “这种氏昆仲,是不想为人看轻?” 郭忠孝点点头。 在大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于是,哪怕是武将世家,只要有可能,都会想方设法的考一个进士。 这样,就可以在面对文臣时,挺起腰杆,乃至于据理力争。 至少也可以保证自己,不会在人微言轻时,被文臣肆无忌惮的针对,甚至毫无顾忌的陷害。 不过,种建中兄弟,据郭忠孝所知,却不仅仅是想要个进士防身,而是真的不想再走父祖的老路了。 他们是真的打算考个进士,即使是末位的进士,然后开始种家的文臣之路。 只是这种事情,郭忠孝那里敢说? 赵煦却是看着郭忠孝,吩咐道:“卿可否替朕去这种家昆仲处问一问,是否愿意入宫,为朕及诸伴读的武艺教授?” 郭忠孝眨眨眼睛。 “陛下是早就选好了种家人?”他猜测着:“甚至直接就是冲着种建中兄弟而来?” 作为閤门通事舍人,郭忠孝虽然上任还短。 但他早就发现了,探事司的人,每天都在上报着各种汴京的大小事务到福宁殿。 这事情,他自然不敢说出去。 连妻子都没有说。 但他心中是明白的。 当今天子,虽然年少,虽然一直在宫中,但他对外面的事情,了解的不比其他人! 想想汴京新报,每一期都会刊载的汴京物价。 而这位陛下知道的事情,肯定比披露的东西更多,也更全面! 所以,探事司的人,向他报告一下,种家人的情况,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 而无论是否如此,郭忠孝也只能拜道:“臣恭遵旨意!” 第三百四十章 千古佳话 昭庆坊,隶属于汴京城左厢第二区,所以也俗称‘左二厢’。 属于汴京城中,第三大的居民区。 左二厢起自东华门,并一直延伸到汴京内城的东城墙脚下。 南则从皇城宣德门前的东西大街,向北延伸到内城北墙,南北长约一千三百步,十六个坊区混杂其中。 东西鸡儿巷与大小货巷从厢坊之间穿过,将整个厢切割成四个大小不一的区块。 这也是大宋城市最显著的特点了。 再也没有汉唐城市那种‘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风貌。 取而代之的是杂乱。 无论是街道商业区,还是坊市居民区,到处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违规建筑。 大量涌入城市的流民们,在城市之中,到处乱建。 官府无暇顾及,也就只能听之任之。 因为刚刚下过雨的缘故,左二厢的石板路有些湿滑。 所以,郭忠孝没有骑马进来,而是在东鸡儿巷的巷子口下了马,然后提着灯笼,走进了巷子里。 他身上穿着的紫色武臣公服,还有腰间系着的佩刀,让所有看到他的混混们,都下意识的选择退避三舍。 穿过狭长的小巷,走过一個个被分割的坊区。 郭忠孝终于走到了昭庆坊前。 因为他听到了机织发出的唧唧声音。 昭庆坊是绫锦院的所在,也是汴京城中,织工最多的一个纺区,更是大匠数量最多的一个纺区,汴京城里婚嫁,皆以请昭庆坊中大匠打制嫁衣、婚衣为傲。 因为,这坊中错落参差三五百户,大都都是当年平蜀后从蜀地带回汴京的那一百户织户的后人。 家家都有着家传的刺绣或者织锦的手艺传承。 所以,昭庆坊中的居民的生活水平,在汴京城里,也算是高的。 于是,家家户户,皆是仿着官人的宅邸,门口也都挂着灯笼。 郭忠孝走入其中,很快便看到了一颗大柳树。 柳树下的门槛上,寒光凌厉,长戟横列,那是宰执之家。 毋庸置疑,那就是天子所赐的执政司马光之宅了。 司马光门前的灯笼映照下,郭忠孝看到了一个人影,被司马家的人,送了出来。 他慢慢走过去,然后露出笑容:“彝叔!” “立之?”刚刚走出门的种建中,看到郭忠孝的身影,惊讶起来。 郭忠孝微笑着上前,拱手做礼:“彝叔是来看望司马公的?” “嗯!”种建中点了点头,拱手还了一礼,然后他问道:“立之也是来探望司马公的吗?” 郭忠孝摇摇头:“在下如今的身份,不适合做这个事情!” 他现在是閤门通事舍人,是天子的近臣、口舌。 哪怕下了值,也是如此。 “那立之是来?”种建中有些疑惑了。 他和郭忠孝是旧友。 两人之间的老师,还有着深厚的关系。 不止是学术上,还有血缘上的亲属关系。 横渠先生张载算是程颢、程颐兄弟的表叔。 加上郭家、种家之间的父祖情谊,可以说,郭忠孝和种建中是从小就认识的玩伴了。 “来见见彝叔……”郭忠孝轻声说着。 “某?” “嗯!”郭忠孝问道:“彝叔,端孺在家?” 种建中点点头:“在的!” 他有些疑惑:“立之,还要寻端孺?” 郭忠孝点点头。 这就让种建中百思不得其解了。 须知他们兄弟,如今都已经放弃了武职,也不打算继承武职了。 按照四叔(种谊)的话说是‘哪怕是做个选人,也比当武臣好’! 选人再怎么样,起码也不必被人猜忌、打压。 为武臣就不行了。 年轻的时候,被文臣士大夫们打压。 好不容易立下些功劳,地位高了,文臣不能再打压了。 可他们又会在背后掣肘! 十成的本领,能发挥出一半就不错了。 更紧要的是——立的功劳再多,一旦不如官家的意。 猜忌和打压,就接踵而来。 所以,种家人要走文臣的路子。 而,种家本来就是文臣世家,底子很好。 重走科举之路,并不困难。 “立之此来是?”种建中眨着眼睛。 “先到彝叔家中再细谈吧!”郭忠孝微笑着说道。 …… 种家的祖宅,在昭庆坊的深处,毗邻着绫锦院。 因是太宗赐种放之宅,自然很阔气,盈槛数十间,住着包括种建中兄弟在内的十几口人。 此外还有三十多个下人、健妇,服侍着这些种家人。 自然,这么大的宅邸,种家人也不是住在一起,而是分别居住。 种建中兄弟,就住在他们父亲留下来的一个院子。 此时此刻,种建中两兄弟满脸震惊。 “陛下……陛下……想要我们兄弟入宫,为陛下教授武艺?” 别说是年轻的种师中了,就是种建中也是张大了嘴巴。 要知道,种家现在都还在被猜忌着呢! 哪怕是四叔,也被压在熙河路的河州。 现在,官家居然让他们兄弟入宫,成为御前的教授? 郭忠孝点点头:“这就是在下今夜登门拜访的缘故!” “乃是奉口谕而来……” 种建中兄弟对视一眼,然后,兄弟两人就齐齐面朝福宁殿方向叩首而拜:“臣等谨遵圣谕!” 他们兄弟是打算弃武从文没错。 可是种家已是三代武将之家了。 而且,家族长辈们,如今都在军中。 即使他们属于是被排挤,被猜忌,被打压的群体。 但也是武臣! 武臣,是没有资格和皇室讨价还价的。 更不要说,天子亲擢为近侍这样的恩典了。 拒绝?可以! 但代价却可能需要整个家族来支付! 甚至,从此被视为异类,贴上不忠的标签。 更何况…… 无论种建中,还是种师中,都是跟着父祖,在陕西的军寨之中长大的。 他们心中,都有着一颗武臣炽热的报国之心。 现在,机会从天而降。 天子近侍起步! 外放的话,至少是大使臣阶! 而且,作为天子近侍,根本没有文臣士大夫敢随便打压、折辱。 种建中兄弟对着福宁殿方向拜了两拜,谢恩完毕,就站起身来。 然后,种建中就问道:“立之,官家缘何会推恩我兄弟?” 郭忠孝回忆了一下御前的细节,他就摇摇头:“天心神圣,臣子不敢窥伺!” 种建中楞了。 连郭忠孝也不知道吗? “那官家是怎么说的?”他问道。 郭忠孝也不隐瞒,将今日御前的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 种建中、种师中兄弟,自然连忙感谢郭忠孝,作揖而拜:“多谢立之御前美言……” 这可是大恩! 御前这几句话,对种家来说,甚至可能比打了一场大胜仗的效果还好。 作为武臣之后,种建中兄弟当然清楚。 一个武臣的名字,天子知道和不知道,那是两种待遇。 郭忠孝摇摇头:“某哪有这么大面子?” 虽然服侍当今那位,也就一个月不到。 但郭忠孝也差不多从日常行为中,察觉到了一点东西了。 那位陛下,虽然年纪小,却是天生的君主。 接人待物,成熟的可怕! 更可怕的是,在用人方面——迄今为止,他还没有用错过人! 京东路的熊本,沉寂数载,被新旧两党打压、排挤。 他一启用为京东路转运使,不过数月,就已政绩斐然,那些从京东路来京城的官员、商贾,都说:熊伯通,循吏也! 这可是难得的评价! 沈括,就更不要说了。 一个胆水炼铜法,就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 沙盘、活字,也让人为之惊叹。 虽然,沈括乃是先帝留下的人才。 可能用、肯用,并且给与信任,这就不一般了。 此外,无论新党大臣,还是旧党大臣,被接见过的,没有不称赞他的。 同时,他还能让新党、旧党大臣们,在都堂上维持着表面的和气。 这就更是让中外惊讶的事情。 这可是先帝,花费了无数功夫,也没有办到的事情。 更不要说,他还已立了下威。 贬李定,杀张之谏,以及那个莫名其妙的从大内消失的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张茂则。 这三个人,一文,一武,一内臣。 尤其是张茂则,历经四朝不倒,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 宫里的人甚至都不敢提那个名字。 足见这里面的水有多深! 所以,郭忠孝看着种建中,道:“不瞒彝叔……” 他压低声音,冒险提醒着这个世交的好友:“此番选用彝叔昆仲……恐怕是圣心权衡的结果……” “种四叔等,怕是要启用了!” “甚至可能是大用!” 这是郭忠孝自己猜测的结果。 也符合郭家家传的‘官家揣摩术’。 赵官家们历代都是这样的。 欲用某人前,先推恩其子侄。 现在,种谊、种朴在熙河路,高公绘、向宗回也在。 西贼今年正旦没有遣使来朝。 都堂宰执们,都在纷纷要求加强沿边、熙河的防御。 在这个时候,官家拉拢种家人,推恩种建中兄弟,以此激励种谊、种朴给老赵家卖命。 这是很正常的选项。 不正常的,只是那位官家而已。 种建中听着,却不太相信。 因为他是种家人,所以他知道,先帝在位的最后那两年,种家受到的猜忌和打压。 更何况,熙河路将星璀璨! 光一个王文郁,就已经足够威震西北了。 他家的四叔,无论是战功也好,资历也罢,都比不上王文郁。 而且,现在坐镇熙河的,可是赵卨! 那可是文臣,而且是老于军事的老将了。 怎么看都不像是,赵官家为了拉拢他们家,而推恩他们兄弟。 可,除了这个理由。 种建中兄弟都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难不成还是当今天子,知道他们兄弟,虽然在家族的授意下,弃武从文,但实则却还有一颗杀敌报国的心? …… 福宁殿。 赵煦正准备就寝,郭忠孝就已经回来复命了。 “种建中兄弟怎么说?” “种氏昆仲闻陛下隆恩,痛哭流涕,面朝福宁殿顿首再三,誓言:官家天恩,臣兄弟无以为报,唯尽死忠之!”郭忠孝躬身回答着。 “善!”赵煦颔首:“种氏一门,无愧我大宋忠良!” “对了……”赵煦忽然看着郭忠孝问道:“令尊如今可好?” 郭忠孝连忙答道:“奏知陛下,家父在洛阳,颐养天年,悠闲山水之间,时常面朝东京,叩首谢先帝及陛下恩典……” 赵煦笑了笑。 郭逵当年南征,因为没有灭亡交趾,擅自撤兵的事情,受到了朝野弹劾、攻讦,于是被剥夺了军权,甚至一度被编管。 赵煦即位后,才推恩起复,但依然是闲职的左武卫大将军。 “卿代朕向卿问好!”赵煦意义不明的说了一句。 郭忠孝咽了咽口水,将头深深低下去。 “卿父郭公是有功的!” 郭忠孝的头低的更低了。 “朕和皇考,一直都记得的!” “昔年卿父,以一身而活十余万伤兵!” “这些年来,是委屈了!” “不敢……”郭忠孝赶紧表态:“家父日夜教导臣等子嗣……” “郭氏乃天子之臣,官家之将……” “善!”赵煦微笑着:“真忠臣良将也!” 便将郭忠孝打发了下去。 然后,回到内寝,在冯景服侍下,洗脚上床。 当帷幕被放下后,赵煦睁着眼睛,看着福宁殿的殿梁。 在烛光摇曳中,他轻声说道:“交趾兵事再起……平反郭逵,势在必行!” 郭逵当年,完全是给他父皇背的锅。 现在,再次用兵交趾,自然需要平反郭逵。 这是政治上的需要。 但是,如何平反,却是需要好好操作一下。 不能让先帝颜面受损,所以,就需要通过郭忠孝和郭逵通个气——卿是主动替先帝受过——先帝本不欲罪卿,乃是卿以纯忠,固请之! 这样,就可以将先帝洗白了。 错的不是先帝,先帝是很重感情的。 只是郭逵不忍君父受垢,强行将责任背起来了——先帝为此,还曾流泪呢! 这样一来,在这个事情里就没有错的一方了。 大家都是对的。 真是君臣相得,实在是千古佳话啊! 郭逵听得懂吗? 赵煦想了想,他知道,郭逵肯定能听懂的。 这位老将的政治智慧,可是能甩种鄂几百步! 第三百四十一章 转世之约 春天来了,积雪已经融化,大地也开始松冻。 潺潺流水,从熙州的群山上,流下来,汇入洮水。 王大斧戴着保暖的折角斧头,穿着貂袖,戴着一条领巾,手中拿着大宋禁军最喜欢的重斧,背着弓箭,漫步在属于他的土地上。 沿着这条古老的河道,一共有着四百亩地,是属于他的。 其中一百亩,去年就已经雇好羌人开垦好了。 剩下的三百亩,是因为他擒获,准确的说是——接应了西贼大将仁多保忠,立下军功后,向指挥赏给他的。 除了这三百亩地。 向指挥还和新来的熙州知州保举了他。 所以,现在的王大斧已经有了一个三班借职的官身。 直接从之前不入流的小将,变成了入流品的武臣! 甚至还有了一个‘熙州狄道左巡检’的差遣。 手底下,有着两百多号的汉蕃弓箭手听他调遣,现在别人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声:王巡检。 若是那等不知大宋制度的生羌部族的牧民,甚至会趴在地上,恭维他一声:王太尉。 当然了,他的上司——过去的天武军指挥向宗吉也升官了。 武臣阶从正九品的右侍禁,连升四级,爬到了小使臣的顶点——东头供奉官。 供奉官之上,就是俗称大使臣阶的诸司正副使了。 而且,依旧是王大斧的顶头上司,新授差遣为:权熙州狄道都巡检使! 主要任务,就是总领熙州狄道内外汉蕃弓箭手,护卫狄道安全,并保护前往抹邦山的资圣寺朝圣的各族朝圣者。 并为这些朝圣者,提供一些有偿的服务。 譬如住宿、食物、饮水等等。 王大斧走在已经开垦好,并且种下了木棉种子的土地上。 他的心情,无比的开心。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今年夏天,这里长满木棉,开满木棉花的景象。 也看到了秋天的收获景象! 可惜的是,向宗吉分给他的木棉种子,只够种这一百亩的。 剩下三百亩地,今年开垦好了,也只能先种些豆子、小米。 熙州地力贫瘠,产量估计高不到哪里去。 但,只要想着,这四百亩地都是他的。 而且可以传给子孙后代,王大斧就乐的嘴都合不拢了。 看了一遍最珍贵的木棉地,王大斧就将庄头喊了过来。 “郭庄头……” “这些木棉地,就要辛苦您多照看了!” “等到收了棉花,俺必不会亏待你!” 庄头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是向宗吉托了关系,才给王大斧找到的一個种过木棉的人才。 为了雇佣他,王大斧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一个月工钱三贯铜钱,还要包吃包住。 哪怕是在汴京城,这也是高价了。 在熙州这种地方,就是天价了。 熙州这里,一个羌人若肯包吃包住,给个五百铁钱,那些羌人就乐开花了。 换成铜钱,可能都不要一百文。 但没办法! 会照顾木棉的人,现在在整个熙河路都缺! 能雇到人就不错了! 而且,雇来的这个庄头,确实肯尽心。 播种木棉以来,无论浇水、施肥,还是堆肥都是他在带着那些羌人做。 王大斧看在眼中,自然知道自己的钱没有白花。 “东家放心好了,这些木棉地,俺自会打理仔细……”郭庄头微笑着说道:“就是其他的地,东家您也得用些心才行!” “得抓紧开垦好,莫要误了农事……” “嗯!”王大斧点点头:“俺懂的!” 他在汴京,可是打小跟着父母一起照料菜地里的蔬菜,有着一定的农业知识。 所以,他也规划了几十亩的菜地。 到时候种些应季的蔬菜,多少可以卖些钱。 而其他地,则种豆子、小米之类,不太需要地力的作物。 明年,再反过来,在今年种木棉的地里种豆子,在种豆子的地里种木棉,在种小米的地里种蔬菜…… 如此循环往复,加上堆肥和施肥,可以让地力最大化。 便带着郭庄头,走到了正在开垦的荒地里。 十几个羌人,正拿着王大斧买来的铁锄头、铁铲一类的工具,正在垦地。 看到王大斧来了,这些羌人都赶紧停下手里的活,跪下来给他磕头。 王大斧赶忙挥手,用着半生不熟的羌话说道:“俺大宋不兴这跪拜……尔等都起来吧……好好干活,俺不会亏待大家的!” 作为汴京人,王大斧从小就耳闻目濡了汴京城的规则——干活,得给钱! 何况,这些羌人真的是很勤劳,而且,工钱很低! 包吃包住之外,每个月五百个铁钱! 而且,他们根本不挑。 只要有的吃就行! 豆子、糠麸、青稞、小麦…… 有什么吃就吃什么。 农闲时吃差一点,根本没有怨言。 农忙时能给一顿青稞麦饭,再给一碗放了盐的野菜汤,就很满意了,若再带着他们去山上打猎,将猎获的野物,与他们分食,那就感恩戴德了。 哪像汴京人,若请人干活,不好酒好菜招待,当场就能甩脸子! 羌人们听着这个宋人东家的话,全都欢呼起来。 在他们眼中,王大斧是个实诚人,对他们很好。 不仅仅不克扣工钱,准时发钱。 还能让他们吃饱肚子! 这是他们过去在部族里,想都不敢想的美事! 王大斧听着羌人的欢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蓄起来的胡子。 心思却忍不住飘回了汴京城。 “也不知俺弟大枪去登州淘金,可淘得黄金?” “更不知,家中阿母和娘子可好……” “大郎、三郎还有四娘,可平安?” 他想着这些,思乡情绪,就越发的浓厚。 这个时候,远方的道路上,一骑轻骑疾驰而来。 “巡检!”却是王大斧手下的一个蕃人巡将,他来到王大斧面前,纵身下马,拜道:“向钤辖的军令,令我部护送吐蕃朝圣者,前往资圣寺!” 王大斧接过将令,打开一看,当即就道:“立刻点齐人马,随俺出门清道!” 熙州,被兰州、河州、洮州包围在中间。 可是,道路也并不完全安全。 这条路上,总会有些不安分的部族,被西贼收买,或者穷的受不了,见财起意的家伙。 去年冬天,就有一个吐蕃大首领的儿子,在朝圣路上被人给截杀了。 熙州那边闻讯震怒——几乎有半个月,狄道上到处都是骑着马到处搜寻的骑兵。 这也是王大斧这个巡检的差遣的由来——他的上一任,就是这个事情,被熙州城里的高太尉给撸了! 王大斧于是立刻回家骑上马,然后召集附近的汉、蕃弓箭手们,踏上了狄道。 很快,他们就遇到了一支,百十人的吐蕃队伍。 那些吐蕃人,穿着一种名曰‘氆氇’的毛料衣物,头上的头发都编成了一条条小辫子,中间的几个人,甚至是骑着白马来的。 队伍中间,还有一批奴仆,这些奴仆赶着一辆辆牛车,牛车上都装着一个大木箱子。 王大斧粗粗数了一下,起码有十三四辆牛车! 王大斧砸了砸舌头:“俺的娘咧!” “这支朝圣队伍,恐怕来头不小呀!” 赶忙带着人,在前面开路。 来自青唐的吐蕃贵族朝圣,现在是熙州经济的一大支柱!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他们为了攀比,而争相向佛牙舍利供奉的各种物事,就养活了不知道多少熙河商贾。 王大斧,曾见过一次吐蕃人向佛牙舍利的供奉典礼。 一匹匹昂贵的丝绸,不要钱的被他们送到佛塔下,而丝绸包裹着的是,黄金、白银、玛瑙打造的佛宝。 香炉里烧的,都是价值昂贵的檀木甚至可能是龙涎香! 而布施给资圣寺的僧人的东西,也同样不菲。 光是香油和酥油,就有十几桶之多! 当时王大斧眼睛都看花了。 只能深深感叹——吐蕃人真有钱! 而这一次来朝圣的吐蕃队伍,比起他上次所见,更加奢遮。 “恐怕,只比上次的那个吐蕃首领手笔更大!” …… 王大斧不会知道,他护送的人,便是到了汴京城,也会受到礼遇。 因为来人,正是吐蕃六部大首领之一,受到大宋册封的邈川大首领温溪心。 温溪心自然无暇关注,一个为他开路的小小巡检。 他骑在白马上,打量着熙州的风情。 虽然说,熙州在过去貌似是吐蕃人的地盘。 可那是唃厮啰的土地! 与他温家何干? 对温溪心来说,他巴不得宋军,一路平推,将唃厮啰的地盘抢个精光! 而温溪心,这一次来朝圣。 陪在温溪心身旁的,来历也不凡。 正是如今握着熙河路钱袋子的向宗回。 现在的向宗回,比起在汴京城的时候,胖了一些,也黑了一些。 这一次温溪心能来朝圣,其实就是向宗回一力推动的。 属于他的政绩,自然向宗回是很上心的。 “温先生请看,抹邦山就在前面……” 当队伍转过一个河湾时,向宗回就在马上指着在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一座山,对着温溪心介绍起来:“佛牙舍利,就供奉在山上的御赐敕建资圣寺的佛塔之上……有十六位高僧,日夜驻佛塔之中,日夜研修佛法……” “善!”温溪心抬起头,看向那远方的山峦,点了点头:“家父生前的遗愿,我总算可以完成了一个了!” 说着,他就掉下眼泪。 向宗回呵呵的笑了笑,就热情的对温溪心介绍起来:“不瞒先生,天子已经遣了汴京高僧,经略大师智缘禅师来资圣寺之中主持……” “经略大师?智缘禅师?!”温溪心终于动容:“可是当年的那位?” 向宗回点点头。 温溪心顿时感叹道:“智缘禅师的佛法,哪怕我在青唐也是听说过的!” 对吐蕃人来说,真正的高僧,他们恐怕还无法理解。 可像智缘这样善于包装自己,善于吹嘘自己的僧人。 那就简直是他们的天敌了。 智缘当年在熙河时,所创下的偌大名头,迄今都还在吐蕃各部之中流传。 于是,温溪心对向宗回道:“汉家国舅,能否请智缘禅师,为先父专门祈福,做一次法事?” 向宗回咧嘴笑道:“没有问题!” 温溪心可是熙河路现在的财神爷——从去年到现在,温溪心光是马就卖给了向宗回三千匹之多。 此外,还买了向宗回几万斤的茶叶和上千匹的丝绸。 整个熙河路上下,现在都欠人家的情——他一个人完成了熙河路一年买马额的三成! 区区法事祈福? 自然是有求必应! “多谢汉家国舅!”温溪心顿时感动不已。 …… 当温溪心和向宗回抵达抹邦山的资圣寺,亲自拜见了那位智缘禅师,然而在禅师的引领下,朝拜了供奉在资圣寺佛塔中的佛牙舍利后。 温溪心感觉,自己从身到心,都被洗礼了一遍。 智缘禅师就像是一位真正的觉者,参破了一切的在世佛陀一般,言语之中,更是似乎蕴含着禅机、佛理在其中,让他如沐春风,浑身都无比舒坦。 而在他请求请智缘禅师,为其父做法事、祈福的时候。 智缘禅师却忽然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然后就直接道出了他亡父的生辰和忌日。 这可是只有温家人才会知道的事情! 温溪心顿时就被智缘禅师的佛法折服,当今纳头就拜,表示只要能让亡父的灵魂得到超度和祝福,那么,禅师想要什么样的宝物,他都愿意去寻来。 智缘看着自己面前,一脸虔诚的温溪心。 他再次稽首,叹了一声,宝相庄严的道:“阿弥陀佛!” “施主孝心难得!” “贫僧乃是出家人,这世俗一切,贫僧皆不在乎,也皆无必要……” “贫僧只要施主答允一件事情即可……” “还请禅师直言……”这个时候的温溪心,已经几乎完全折服了。 他想不折服都不行! 智缘什么人? 年轻的时候,就能在汴京城里,骗到皇室、士大夫,甚至连王安石、富弼都能被他的一张嘴和伪装给欺骗了的人! 后来到了熙河更是唬的上上下下,都是一楞一楞的。 如今,智缘已经经过了岁月的沉淀,佛法更加精深。 唬一下温溪心这样的虔信者,自然是手到擒来。 他合十一叹,道:“老僧在人世间,已修持七十余年……” “然而,仍旧未能参悟我佛真法,未能成佛……只是侥幸修得罗汉果位……” 温溪心满眼震惊——在世罗汉?!怎么可能? 可看智缘的样子,却又不像是假的。 这是真高僧,佛法精湛!甚至神乎其乎——初见,只是一摸他的手,就说出了他的岁数,甚至准确的说出了他的背上曾被人用刀伤过。 于是,只能是匍匐着,恭恭敬敬的听着。 “所以,老僧曾在佛陀之前,发下弘扬……” “不证菩提,誓不归天!” “故此,老僧只对施主有一个要求……” “老僧圆寂之后,将降生施主治下……” “愿得将来,得施主扶持,重归资圣寺,再修一世佛法!” 说着,智缘就平静的看向温溪心,问道:“不知施主可愿?” 温溪心震惊了。 转世?重修?! 于是,无比崇敬的再拜:“弟子愿尊大师教诲!” “使大师转世之后,护持大师转世之身,重归资圣寺……” “只是,弟子不知,大师转世之身,该如何寻找?” 智缘垂首道:“自有灵验之事!” “施主届时见到,自会知晓,那就是老僧转世之身!” 温溪心的心脏跳动了一下。 呼吸紧跟着就急促起来。 他虽然一时无法判断眼前这位浑身都仿佛环绕着佛光的高僧所言的真伪。 可他作为首领的直觉,却已经知道,这是大好事! 高僧转世于他治下重修一世。 他护持高僧转世身,重归资圣寺。 这对于温家来说,不啻于是加了一道护身符。 至少,对他家族的统治来说,这就等于得到了佛陀的认可和授权。 阿里骨也好,以后雪山上再来一个赞普血脉也罢。 再也无法动摇温家的统治地位! 温家将世世代代,通过和转世罗汉之间的羁绊,成为所有吐蕃人眼中的护法神圣。 于是,他也不管真假,就心悦诚服的拜道:“弟子谨遵大师教诲!” “善哉!善哉!”智缘合十礼赞:“今日缘法,来日善果!” 说完这句话,智缘就闭上了眼睛。 温溪心抬起头,便看到了这位大师,满脸的慈悲,身上似乎有着佛光在流动。 却根本不知道,这都是智缘精心准备好的。 …… 数日后,当温溪心离开资圣寺时,他整个人都沉浸在智缘灌输给他的佛法、道理之中。 也完全沉浸在智缘带给他的震撼中。 无论是心理上的震慑,还是客观现实的需求。 都让温溪心,变得无比虔诚。 于是,在下山的时候,这位青唐大首领,到了山脚下后,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资圣寺三叩九拜,还当众发下誓言:“愿得大师圆寂之日,降生我温部之中,弟子当恭敬护持大师转世之身,重归资圣寺,再修一世……” 吐蕃六部之一,曾经迎接唃厮啰,并扶保唃厮啰的温部大首领,就这样公开给大宋高僧未来转世青唐温部做了背书。 第三百四十二章 出幸开封府(1) 元祐元年二月庚申(十二)。 诏:集英殿侍读、侍讲,皆给职钱三十千,说书、讲书各给十千。 诏:昨冬大旱,恐有歉收,命各路提举常平官,体量本路灾情,以常平钱为‘便民低息贷款’,布告百姓,以年息二分为明! 令御史台遣御史,分巡各路常平有司,有强贷者,令具奏以闻。 以左相韩绛,提举神宗实录,右相吕公著副之,尚书左丞、门下侍郎张璪为神宗实录修撰官,左司郎中兼著作郎林希、右司郎中兼著作郎曾肇并为检讨官。 以端明殿学士范镇上书所议,追复英宗皇帝祧迁禧祖之议。 赐范镇对衣、鞍马,以镇子百揆为宣德郎、监西京嵩山中岳庙。 于是,这一场朝野争论的旧事,终于算是尘埃落定。 太祖派大获全胜! 但也仅止于此! 不过,司马光很兴奋。 哪怕还在病床上,听说了这个事情后,也振奋不已:“实乃是明君在朝,圣主之决也!” 很多人也都这样觉得。 毕竟,傻子都知道,没有福宁殿的同意,不可能有这个决定。 迁禧祖,使太祖得享正位! 委屈的是谁?太宗啊! 而先帝孜孜以求,甚至不顾朝野反对,复禧祖,迁顺祖为的就是让太宗得享正位。 而失败方呢? 也就沮丧了一会而已。 然后就当无事发生。 毕竟,这种事情,充其量只能算观念之争。 输了赢了,也就这样! 二月辛酉(十四)。 赵煦在集英殿,召见经筵官,并赐给茶酒,并命诸经筵官,以仁庙、英庙和先帝宝训,整理修撰成三朝宝训,还说要将这部《三朝宝训》,列为经筵必读,而且是——子孙后世,皆奉圭臬。 经筵官们,自然是很振奋的。 不仅仅,因为这种事情是天上掉的功劳。 也因为天子的表态,对这些士大夫们来说,实在是无法抗拒的东西。 隔日,二月丙寅(十五)。 集英殿经筵,从这一天重开。 同时,也意味着,赵煦从这天以后,每五天都将出宫,前往开封府府衙视政。 所以,赵煦一早起来的时候,向太后就已经在帷幕中坐着了。 她给赵煦带来了一件新衣服。 “六哥穿上看看……”向太后满脸慈祥的说道。 赵煦见着那件新织的衣服,顿时就欣喜起来,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在女官的服侍下穿上新衣。 很合体! 赵煦这几个月又长高了大概十厘米左右,身高已经接近了大概140,折宋尺四尺七寸上下。 这是自然的。 他营养好,休息充足,还会自我锻炼。 现在每天早上起来后,都会在御花园里晨跑、做做舒展运动。 所以,他的体重也增加了不少。 前些天,钱乙入宫诊脉和记录呼吸、体重的时候,似乎已经有差不多五十斤(约合现在30公斤)。 所以,近来赵煦开始注意饮食了。 老赵家的心脑血管疾病,可是遗传的。 他可不想年纪轻轻,就高血压、高血糖。 当然,综合营养还是要跟上的。 荤素搭配,才能健康长大嘛。 向太后却看着已经长到了自己下巴处的孩子,满心欣慰。 “我儿再过两年,当可大婚了!” “待六哥大婚,母后就可以在宫中享福了!” 赵煦微笑着说道:“大婚不急!” 两年后,他才十一岁。 按照官方说法,也就十三岁、十四岁。 太急了! 生理上,根本没有发育完全! 再说了,丧期还在! 怎么着,也得出了丧期。 向太后却只是笑笑,然后就看着赵煦穿戴整齐,站到她面前。 “母后,儿这装扮如何?” 向太后莫名的想起了先帝当年即位之初,穿着甲胄,到慈圣光献面前,询问慈圣光献的事情。 她微笑着摸了摸这個已经长大了许多的孩子的头。 “我儿是天子!” “天子自然威严!” 今天是这个孩子,第一次离开大内皇宫,去开封府视政的日子。 也是他开始渐渐长羽毛,渐渐长鳞片的日子。 向太后很清楚,今天之后,这个孩子就将正式从幕后走向台前了。 很多人,都在盯着! 不止是大宋上下,辽国人甚至西北的西贼,吐蕃,乃至于高丽、日本、交趾。 恐怕都会关注此事。 不过,向太后对自己的儿子,有着足够的信心。 她细心的替这个孩子,整理好衣襟。 “我儿!”她深情的说道:“今日之后,将成为天下圣君!” …… 开封府府衙。 一大早,天还没有亮的时候。 蔡京就已经带着人,将整个府衙上下,都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特别是公堂上,已经是从里到外都已经打扫过一遍。 但他依旧有些紧张。 开封府上下,更是忐忑不安。 这不能怪他。 开封府上一次,有太子坐镇的时候,还是太宗时代——真庙为开封尹的时候。 自那以后,大宋就没有了开封府府尹,只有权知开封府。 如今,开封府再次迎来他真正的主人。 而且,还是在位天子亲临! 这是开封府的荣耀——上下官佐,有一个算一个,只要不出错,那么,就能有一个‘从龙之臣’的名头。 就算是胥吏,有了这么一个背景,以后转官也很方便。 但,这也可能是祸患之源! 万一做差了,出了错,让天颜失色。 那整个开封府上下,恐怕都没有好果子吃! 而今天,更是尤为特殊! 天子第一次驾临开封府府衙。 哪怕是短暂的礼仪性的出场,可能停留时间就那么一个时辰。 但,在这个过程中,任何一点瑕疵,都可能酿成将来的祸患! 所以,蔡京的紧张和小心,完全在情理之中。 就这样一直忙碌到辰时,蔡京最后一次检查了开封府府衙内外的一切。 便将所有人都召集到公堂,问道:“尔等都准备好了?” “李判官,司录司的所有卷宗,都确认好了吗?” 李士良当即出列,奏报道:“明府,司录司一切卷宗,都已经整理好了,下官更是已经背下了相关文字……” “善!” 蔡京又看向开封府推官胡及:“胡推官,开封府三狱的卷宗呢?” “启禀明府,开封府各狱卷宗,都已选好,下官也已经相关卷宗,烂熟于心!” “善!”蔡京放下心来。 “那就准备好,等到圣驾驾临吧!” …… 赵煦洗漱之后,就在向太后的陪同下,到了庆寿宫,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看着赵煦今天的模样,心情多少有些复杂,但还是慈祥的说道:“官家今日出幸,驾临开封府,此真我朝喜事也!必可流芳千古,垂于万世!” 假若抛却,这个孩子即位不到一年,就开始接掌权力,甚至隐隐约约有着随时亲政的可能的话。 那么剩下的一切,都是好事! 天子年幼,两宫保佑、拥护,教育有成。 于是圣君年少,初涉政务,以祖宗故事,降临开封府,两宫乐见其成。 仅仅是这个事实,对高家、向家就都相当于镀了一层金身。 可以与国同休,富贵百年、千年。 成为后世的典范、楷模。 甚至可能成为历史上,可与周公辅政七年,然后归政成王一样的史诗。 太皇太后当然知道这一点。 所以,她心里面哪一点小小的不舒服,很快就被更大的喜悦所掩盖。 她站起身来,走到赵煦面前。 “看到官家如此英武,生的如此俊俏……老身日后到了永厚陵,面见英庙神灵,我赵氏列祖列宗,也能无愧无心!” “都是太母、母后,保佑拥护,不辞辛苦,为孙臣羽翼……”赵煦当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当即拜道:“假使孙臣将来能有一点微末的成绩,告祭列祖列宗时,功劳也当归于太母、母后!” 太皇太后顿时就被感动的掉下眼泪,她抱住这个孩子,说道:“好孩子!真是太母的好孩子!” 扬王赵颢,这些时日来,屡次请求入宫拜谒,都被她无情的驳回,甚至严厉训斥:汝今待罪之身,当在亲贤宅仔细反省,认真悔过! 非忠臣之事不可为,非忠臣之语不可说,非忠臣之行不可做! 于是,赵颢迄今,还被禁足亲贤宅中。 甚至禁止和外界交流,一个指挥的剩军,将亲贤宅的南宅看的密不透风。 只有每五天一次,允许写一封拜表,向福宁殿说明自己生病了,不能亲自拜见。 而官家善良,还多次问她:“皇叔扬王,为何生病了?可要紧吗?” 每个月,赐给扬王的用度和赏赐,远超了扬王能得到的限度。 荆王那边,得到的赏赐,也同样超过了规定的额度。 至于高家、向家两位太夫人,每个月雷打不动的遣使问好、赐药、赐钱。 有这样一个孝顺懂事聪明的孙子,确实是该知足了。 那点权力,本来就是他的,自己只是暂时替他掌管、保管而已。 他长大了,拿回去也正常。 这样想着,太皇太后就抱住这个孙子,轻声说道:“官家去吧!” “去告诉天下人,我赵氏有圣君在朝!” “孙臣恭遵娘娘圣旨!”赵煦恭身再拜。 第三百四十三章 出幸开封府(2) 开封府府衙,位于汴河北岸,与御史台的官署,几乎是背靠背。 所以两者的大门所开的方向,完全相反。 御史台北向,面向御街,而开封府府衙南向,直对着旧宋门。 当赵煦乘坐的御驾,抵达开封府府衙时。 府衙之外的御街两侧,已经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开封府左右都巡检的铺兵们,在府衙大门两侧,排成了人墙。 来自皇城司的亲事官们,则排成第二道人墙。 “臣,权知开封府京……” “率开封府上下,恭迎陛下御驾驾幸……” 蔡京穿上了一年也未必会穿一次的朝服,领着开封府上下,近百名官吏,集体出迎。 府衙大门,也在这一刻被打开。 衙内,奏响礼乐之声。 赵煦端坐在御车上,隔着垂帘,看向车外。 然后他就很自然的说道:“卿等免礼!” 便在两位带御器械的武臣的恭请下,从御车中走下来。 所有在街道上围观的百姓,很自然的就都跪了下来,顿首而拜 人人口呼:“官家圣躬万福!” 赵煦听着,微微一笑,对着人群就挥了挥手。 赵煦这一脉,和汴京城的百姓,有着很强的羁绊。 这羁绊之力,强到哪怕是完颜构的小朝廷都已经臣服于金国,自称是:臣构了。 但南宋的使者,重回汴京时,依然有着无数父老,围堵车马,争先恐后的问着那个根本不可能,也永远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问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在嘈杂的喧嚣中,赵煦低声呢喃着,他在现代的办公室中,刻在办公桌上的这首南宋的诗。 这首诗在现代,是激励着他不断向上爬,不断掌握资源和人脉的动力。 在如今,则是激励着他,励精图治,也鼓舞着他去接受那些不能忍之事的警钟。 “朕和朕的子孙,不会离开汴京……” “绝不会的!” 于是,他昂首在燕援率领的御龙直的护卫、簇拥下,走向那已经完全敞开大门的开封府府衙。 这太宗、真庙曾经视政之地。 蔡京等开封府官吏,紧随其后,躬身持芴相随。 开封府府衙,是汴京城中,规模仅次于皇城的建筑群。 仅仅是官廨、机构,就被分为二十余个。 所以,不要看开封府府衙和御史台是背靠背的邻居。 其实,若是要从开封府府衙大门,步行走到御史台所在的宣化坊,至少也要一刻多钟。 从府衙大门而入,又是一重门户。 这是正厅门,正厅门的两侧,无数胥吏、佐吏,都已经匍匐在大门两侧。 “恭迎官家!” “官家万福!” 人们此起彼伏的说着。 赵煦稍微抬手:“诸位免礼!” 然后他越过这重门户,步入开封府的府衙大院。 然后他停下来,转身对着一直紧紧跟在御龙直后面的蔡京招了招手。 蔡京立刻持芴而前,躬身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潜龙宫何在?” “朕既来开封府,自当至潜龙宫瞻仰祖宗圣所!” 蔡京立刻反应过来,当即奏道:“奏知陛下,潜龙宫在开封府府衙之东……” “自真庙即位后,历代以来,皆奉为圣所,臣等每逢初一、十五,皆集于潜龙宫外,叩问太宗、真宗皇帝神灵!” “善!”赵煦点点头。 他这一系,无论是法理还是伦理上来说,属于真庙-仁庙-英庙-先帝。 这是事实! 英庙不承认也没有用! 赵煦的父皇即位后,就已经彻底承认了,自己乃是仁庙子孙。 濮议之争时,所宣布的濮王乃是‘皇考’的结果也已经被推翻。 只留下了一个吉祥物一样的嗣濮王,默默诉说着当年濮议的惊风骇浪。 于是,赵煦对蔡京道:“卿且先带朕去朝觐祖宗圣所!” 蔡京当今拜道:“臣谨遵旨意!” 便恭恭敬敬的在前头开路,带着赵煦,从正厅门向东,来到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前。 正要推开,赵煦却叫住了他。 “朕当亲启之!” 于是上前,轻轻用力,推开了门。 门后是一個僻静的花园,花园中的花草,有着潺潺流水之声,在其中回响。 赵煦站在门前,恭敬的拜了一拜,道:“不孝子孙臣煦,今日奉太皇太后、皇太后旨意,恭拜祖宗昔年视政之地……” “愿祖宗神灵庇佑,使我社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臣当恭从祖宗当年之德,以仁爱为本,用贤能之臣,听逆耳之谏,取中正之策……” 这是赵煦在现代学到的东西。 无论心里面怎么想,实际上又是怎么做? 天父杀天兄,江山打不通! 在赵煦身后,蔡京等大臣,自然是赶紧全体匍匐,对着潜龙宫叩首再拜,说道:“臣等诚惶诚恐,聆听皇帝陛下祖宗圣所前所教诲,必当竭心尽力,辅佐陛下,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跟着赵煦来的起居郎,已经提笔开始记录了。 赵煦眼睛瞥了一眼,就在燕援率领的御龙直护卫下,恭身走入那扇门户之中。 潜龙宫,是真庙视政之地。 至于太宗? 他虽然是开封牧,但办公却是在晋王邸,从未在开封府中设衙。 穿过小花园,赵煦便看到了一个立着诸多箭靶的靶场。 “此乃昔年祖宗习射之地?”赵煦扭头问着跟上来的蔡京。 蔡京恭身答道:“陛下圣明!” “昔,太宗皇帝命真庙居开封府视政、习射,并命开封府建此箭堂……” “善!”赵煦颔首:“祖宗文武并重,朕知之矣!” 这也是来此的目的之一。 寻找一件圣遗物,带回宫去。 这样,他就有借口在今年或者明年,选个好机会,亲临禁军军营,检阅诸军。 狄咏南征得胜,或许是个不错的契机! 于是,赵煦问道:“祖宗当年习射之弓何在?” 蔡京自然记得仔细,答道:“历代以来,供奉于潜龙宫圣所官廨之中!” 赵煦颔首,便带着人继续向前,进入那些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官廨。 看得出来,这些官廨在历代以来,都得到了精心的维护和照看。 无论是门槛还是居室,都保持着当年的风貌。 赵煦带着人,步入正厅,便看到了一柄用红布包裹起来,放在一个架子上的弓箭。 架子上,还放着镶嵌黄金、宝石的宝刀以及一柄长戟。 在架子前,则供奉着一副被打理的宛如新的一样的甲胄。 赵煦上前,就跪下来,再拜稽首,道:“不孝子孙臣煦,恭问祖宗神灵,今臣奉两宫慈旨,再临开封府,愿学祖宗当年圣德,治民以宽,待民以仁……” 其他大臣、武臣,也都跪下去,对着那副宝甲顿首:“臣等恭拜皇宋真宗膺符稽古神功让德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御甲!” 赵煦认认真真的拜了三拜,然后起身,在蔡京的陪同下,转向了当年真庙在开封府居住时的寝所、书房以及批阅文书、召见大臣的官廨。 他一一细细查看,并询问一些旧年的故事。 蔡京自然是知不无言,言无不尽,做着他应该做的事情。 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那位大宋的真宗皇帝,赵煦名义上的曾祖父,实际上的曾堂祖父,假若没有因为檀渊之盟,发现自己的软弱,从而破大防,继而搞出了天书的闹剧。 那么他其实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最起码,在文治方面是合格的。 而他在开封府府尹上的作为,甚至可以算得上优秀! 优秀到,让太宗都生出嫉妒乃至猜忌。 当年真宗为开封尹不到两年,就广受汴京百姓拥戴。 以至于他在去太庙的路上,被无数人欢呼、恭维,甚至集体喊出了‘真社稷之主也’(也有‘少年天子’之说)这样的话。 而他即位后,将权术手腕,发挥到了极致。 如今赵宋官家们人人必修的大小相制、异论相搅这一神通,就是起源于他。 于是,赵煦在步出潜龙宫时,掉下眼泪,深情的说道:“祖宗盛德,令朕高山仰止,朕当谦恭而效之!” 浑然不在乎,就在两天前,他命经筵官们整理仁庙、英庙、先帝三朝宝训的时候,一个字也没有提过这位现在在他嘴里,仿佛是汉文帝、唐太宗一样的先祖。 这同样是赵煦在现代学到的。 有用的时候,就是祖宗盛德,朕当恭学,没有用的时候,就假装不存在。 同时,这也可以当烟雾弹。 万一有傻子相信了他的表演呢? 于是,便在群臣簇拥下,来到了开封府府衙大堂上。 开封府的府衙大堂,自是无比壮丽的——堂皇有炜,厅事斯严,廊回合以四周,庭清虚而中敞。 毕竟,这是当年天子坐堂之地,储君断案之所。 赵煦在蔡京的恭请下,走上府衙大堂,然后坐到了一张为他专门特制的坐褥上。 蔡京等立刻就开始分做文武两班,在堂下恭身持芴而拜:“臣等恭以皇帝陛下,视政开封府,诚惶诚恐,唯陛下可作威作福!” 要不是现在还在丧期,他们还会舞蹈称贺。 赵煦颔首,轻声道:“卿等免礼……” 于是,开始了他在开封府第一天的办公。 自然,这是礼仪性的。 也只是认识一下人,熟悉一下开封府有司的主官。 所呈公文,也都是精心准备的。 赵煦只是随便翻翻,也没有多看。 他又不急,更不需要立威。 该急的是开封府上下的官吏才对! 他们想出头,就得表现,想表现就得做事。 只要做事了,无论好坏,都是赵煦改造开封府的契机。 至于你要问:爷们躺平怎样? 很好! 你会被其他想上进的人,当成垫脚石,踩着上位的。 那些人踩了你不要紧,还会将踩你的事情到处说。 让你名声败坏,臭不可闻,仕途断绝,再无翻身的可能! 所以,赵煦根本不忙。 他很清楚,他出现在开封府本身,就已经宣布了,开封府从此成为大宋官场上最卷的地方! 人人007,或许不可能。 可个个996,几乎是注定了的。 谁不996,就会被愿意996的卷出去。 更何况,赵煦也不是没有班底! 他的经筵官们,还有那些被招入宫中伴读的同学们。 就是赵煦手上现在最好用的人。 第三百四十四章 交子务 赵煦在府衙大堂上,一一接见了开封府有司的官员。 推官李士良、判官胡及,左都巡检王文宣,右都巡检郭文亮,司录司参军赵世安以及左右厢公事等主要官员。 自是温言细语,安慰、关怀。 但实际上,赵煦心中已经有决断了。 今天在场的官员,大部分都会在未来几个月逐步淘换掉。 跟不上节奏的,不适合的,都会被淘汰。 只有真正肯做事,愿意做事,而且足够聪明的人才能留下。 在府衙上,坐了一刻多钟。 赵煦就又在蔡京陪同下,视察了开封府的其他官廨。 他到梅花厅,看了平素开封府官员,下衙后看书、休息的场所。 在议事厅,检查了一些开封府的文牍。 在明礼苑,看了保存在此的书籍。 然后又视察了开封府府学附属府学的算学。 在这里,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算学之事,卿办得好!”赵煦在离开开封府前,将蔡京叫到了御驾前,第一次夸奖了他:“国家如今就缺明算之士!卿要在这个方面,多注意培养明算人才!” 蔡京当今表态:“请陛下放心,臣当铭记圣训,将算学办好!” 赵煦点点头,便放下御车的垂帘,看向被他从潜龙宫里,亲自恭敬的请回来的那柄真宗昔年御用的宝剑,就对着燕援吩咐:“摆驾交子务!” 燕援恭身领命。 车驾便在御龙诸直的护卫下,改道向东,朝着都亭驿方向而去。 半个时辰后,车驾在汴京交子务前停下来。 早已经得了旨意,御驾今日要驾临的李宪,早早的带着交子务上下的文臣、伎术官和内臣们出迎。 “老臣恭问大家圣安!” 许久不见,李宪看上去似乎是老了一些。 他的鬓发,出现了衰白的痕迹。 这很正常! 一年之前,李宪还是熙河路说一不二的帅臣,麾下雄兵数万,横行西北,傲视各国! 吐蕃人敬他、怕他,西贼畏他、惧他。 沿边的武臣们,在他面前,更是和小猫咪一样温顺。 他最威风的时候,甚至能让彭孙这样的遥郡武臣,给他洗脚。 彭孙还得笑着逢迎他。 可回京以后,曾经的权势,顿如过眼云烟。 甚至差一点,他就会被文官们弹劾,连内职都保不住。 如今虽然地位依旧很高,甚至已经升到了内臣的顶点——入内内侍省都都知! 可实际权力,却已经没有多少了。 更是只能在这交子务里,和工匠、小黄门还有两個九品的京官打交道。 于是,他老的快一些,很正常。 赵煦看着这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老臣,轻声勉励道:“李都知要振作起来啊!” “将来,我还得依靠都知的智慧辅佐!” 李宪顿时就泣不成声:“大家……” 赵煦点点头,他在现代,见过一些和李宪类似的人。 曾经在台上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大人物,一旦退休,几个月就能白了头,甚至根本认不出来。 “交子务只是一个开始……”赵煦只能画饼:“待此间事了,我还有大事托付都知!” 李宪是个好用的内臣。 他还年轻! 现在才五十多岁,只要他能保持好心态、斗志,他起码还能给赵煦服务十年以上! 当然,不能再让他直接去碰兵权了——李宪再碰兵权的话,士大夫们会疯掉的。 李宪听着,擦了擦眼泪,笑着道:“老臣丑态,让大家见笑了!” 赵煦笑了笑,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位昔年的大将。 赵煦很清楚的,当年在汴京城里,他父皇身边那个谨小慎微的李宪,在去了熙河路之后,就已经死了。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李宪,是一个被官场和战争,千锤百炼出来的老油条。 也是一个都敢变着法的不听圣旨指挥,学会了圆滑的应对来自汴京不合理的指示的合格大将! 所以,李宪的表态,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那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好在,赵煦对此也无所谓。 只要能办事,他才懒得管大臣们心里面的想法呢! 于是,就在李宪率领的交子务官吏的簇拥下,在燕援率领的御龙直护卫下,步入交子务的官署。 和开封府府衙相比,交子务就寒酸多了。 大门上的漆都已经掉的差不多了。 交子务内部的大堂,更是看着就像年久失修的样子。 赵煦走在其中,扫了一眼,就将李宪喊过来:“都知,交子务,往后主要是发行交子并应对各地商贾的兑现……” “这大堂改一下吧……” 李宪立刻说道:“老臣恭听大家吩咐!” 赵煦嗯了一声,命人取来纸笔,然后在公堂上的案台,直接画了一个图样给李宪:“且依次打造相关窗口……” “往后,商贾来交子务兑换交子,或者购买交子,皆以此窗口,进行内外交易……” 李宪接过来那张纸,看了一眼,立刻就阿谀起来:“大家圣明!” “有此御图,今后商贾便利多矣!” 赵煦呵呵的笑了笑,没有接李宪的话,而是问道:“宋辽交子务制的版,沈括如今制的如何了?” 李宪答道:“启奏大家,沈提举正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中,日以继夜的制版……” “昨日老臣才去看过……” “三版皆请了国手郭熙等出手,所制之版刻精美无比……” “如今只剩下些细节的修补,大约明日,最迟后日,老臣便会和沈提举亲自奉版献于御前!” 赵煦听着,颔首点头:“善!” 郭熙是如今大宋在绘画、雕刻方面的艺术大家,尤其是雕刻方面的成就,无人能及。 汴京城中,所有中央官署的壁照,皆是他的作品。 几乎所有宰执家里的壁照,也都是他的手笔。 从这里,就可以知晓,他的艺术成就到底有多高了。 而沈括怎么请得到郭熙的? 很简单,郭熙是大宋画院的翰林待诏。 他给皇室服务,是他的义务。 而且,听李宪的话,似乎除了郭熙外,还有其他画院的画家也参与了制版和设计。 这就让赵煦对即将开始印刷的宋辽交子,充满了期待。 一种货币,图案精美,也是价值所在。 于是,赵煦问道:“那么交子务用的纸,可准备好了?” 李宪答道:“奏知大家,从去秋开始,文思院就已经在着手准备,新的交子用纸了……” “如今,已经制备了数万张新纸,所用工艺、触感,皆与旧纸不同!” “老臣已经亲自看过……确是好纸,堪用的很!” 说着,李宪就让人,将一张崭新的纸,拿到赵煦面前。 赵煦接过来,放在手心摸了摸,触感软硬适中,摩挲在手心,稍微有些粗糙感。 同时,纸张的颜色,略微发灰。 赵煦猜测,可能是晒纸过程中,用了某些技术的缘故。 然后,他就提笔蘸了些墨水,在纸上重重的画下一道墨迹,看着墨水迅速浸入纸张后,他就撕下这一截纸,纸张发出响亮的撕裂声。 赵煦点点头,这样的纸张,只要制作工艺不会外流,那么,外人想要仿造,需要的时间将很漫长。 考虑到交子三年一回收,光是仿造纸张,仿制者就需要差不多一年。 然后各种防伪手段和版印,又将成为横在伪造者面前的障碍。 如此,就基本可以保证,这一期交子发行期间,伪造的数量不会太多。 一年后,新的技术迭代应该已经完成了。 到时候,甚至可以棉花造纸,同时在染色技术上得到突破。 这样不断地进行技术迭代,差不多就能保证,伪造的交子,永远无法达到真交子的技术水平。 这也是最好的防伪办法。 将手里的纸张放下,赵煦对李宪叮嘱道:“都知要做好保密工作!” “相关参与者,在未来三年,不可离开文思院!” “老臣晓得!” 事关三百万贯的交子! 而且是每年三百万贯,李宪知道,有的是人会不惜代价的刺探其中情报、工艺。 这样的事情,过去就很多,现在自然也不会少。 所以,只能是将相关工匠,在交子发行期间,半软禁在文思院等地。 只要版印、纸张和油墨,没有泄露出来。 交子就是安全的。 …… 出了交子务,赵煦在李宪恭送下,乘上御车,在御龙直护卫下,浩浩荡荡的回到了皇城。 在宣德门前,左相韩绛等宰执,早已在此等候。 他们恭恭敬敬的将赵煦映入皇城,然后恭送到内东门下,才再拜而去。 御驾从内东门,向前直行,很快就抵达了庆寿宫。 庆寿宫前的閤门,已经得知了赵煦返回的两宫,早已经在等候了。 见到赵煦从御车上走下来,两宫就领着女官、内臣们迎了上来。 赵煦老远就看到了两宫的身影。 自然一下车就迎上前去,恭身而拜:“太母、母后……臣回来了!” 两宫自然已经听说了,赵煦在开封府府衙的事情。 都是既高兴又欣慰,连忙上前,扶起赵煦。 “官家是真天子……此番出幸,朝野都已拜表称贺……都说官家乃是我大宋成王一般的雄主……”太皇太后满脸兴奋的说着。 向太后却只是抱着赵煦不说话。 儿行千里母担忧。 第三百四十五章 恩赏 元祐元年二月丙子(十七)。 种建中兄弟,被人带着,来到了集英殿上。 等他们兄弟抵达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了许多人在等候。 身服朱紫的文臣高官,也不在少数。 他们兄弟的到来,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 程颐更是诧异了一声,然后走了过来。 “彝叔、端儒……”他拱了拱手:“贤昆仲竟也来了?” 两人立刻连忙执礼而拜。 特别是种建中,更是规规矩矩的以弟子礼仪相见:“伊川先生安好!” 种建中昔年在横渠书院求学的时候,曾跟着张载,游学各地,熟悉地理。 这是横渠一门的功课。 张载反对死读书,读死书。 认为书上的理论,必须和现实结合起来。 自然,也带着他们这些学生,去过洛阳的伊皋书院。 “我兄弟,是奉旨意来御前,为官家及伴读之武官……” “官家命我兄弟,教授强身健体之术……” “善!”程颐点点头。 离的近的伴读们,听到这些对话,都是立刻起身,到了种建中兄弟面前,一一行礼问好。 就像他们之在经筵官们面前一样。 即使是高家、向家推荐来的勋贵子弟,也是如此。 这就让种建中兄弟顿感压力了。 这些天子伴读,不是宰执家的子弟,就是曹家、杨家这样勋贵外戚家里的衙内。 只能是强作镇定,一一拱手还礼。 程颐却在这个时候,已经告辞而去。 他回到经筵官队伍里,迎着那些同僚的视线,轻声道:“来者是种公世衡的孙辈……” “年长者,名建中,字彝叔,曾在横渠门下求学,与某有过几面之缘……” 经筵官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种家的人? 对沿边情报比较了解的吕大防、范纯仁,更是若有所思。 “种鄂的事情,风头过了?”他们想着。 特别是范纯仁,他的弟弟范纯粹,就是两年前,亲自办理了鄜延路种鄂遗表一案。 所以他对内情比较了解。 种鄂,完全就是败在信任非人以及给他过去的鲁莽买单上。 毕竟,一般武臣做到种鄂的位置上时,其已经和皇室有了很高的互信了。 天子一般不会怀疑这样级别的武臣的忠诚度。 可种鄂不一样啊! 他的一生,充满了抗旨、抢跑、不遵号令…… 虽然,好多事情最后都证明,他的选择才是对的。 可也正是如此,让他在先帝面前的信任,所剩无几。 遗表案,只是所有矛盾和问题的总爆发。 过去的猜忌和不信任,在种鄂死后达到顶点。 想到这里,范纯仁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静静的矗立在殿上最后的种建中兄弟。 心里面,自然是有些想法的。 他这一回头,就看到了一个和他同样正在端详着种建中兄弟的人。 吕希哲! 在范纯仁发现了吕希哲的时候,吕希哲也发现了他。 两人对视一笑,然而各自错开眼神。 …… 种建中兄弟,刚刚和伴读们认识了一遍。 集英殿后,就传来了鼓乐之声。 一个内臣,站在了殿上的御阶上,挥动手中的净鞭。 啪! 长鞭撕裂空气。 “皇帝陛下驾到!” 种建中兄弟两人,连忙跟着其他人一起躬身迎接。 “臣等恭迎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便见着一個穿着褚黄色的袍服,戴着一顶小巧可爱的特制幞头的少年,在数十名带御器械、女官的簇拥下,从殿后回廊出现。 他拾阶而上,走到殿上,并没有坐到那殿上御座。 而是站在御阶前,轻声道:“朕躬安……卿等免礼……” 等所有人都抬起头。 就看着这位少年官家,从殿上走下来,来到殿上,面向经筵官们,拱手行礼:“去年,有劳诸位先生烦心教导,今年更当请诸位先生尽心!” “臣等惶恐……”身负朱紫的侍读、侍讲官带着三个只穿着绿袍的讲书、说书,集体俯身:“陛下圣聪天授,臣等唯恐所学浅薄,不能尽述圣人、先王之道……” 这还真不是他们谦虚。 去年的经筵,虽然只有数月。 可也就是那几个月,让经筵官们充分领教了这位陛下的聪慧。 几乎是一点就通,常常能在经筵上举一反三。 有时候,甚至可以发先贤所不能发之问。 所以,在经筵官们眼中,这位陛下必须也一定是大宋未来的成王! 每一个人心中,都包含着热忱,也充满着激情。 在经筵官们身后,伴读们还有种建中兄弟,则只能在这个过程中低着头,根本不敢抬眼。 但官家却在和经筵官们行礼后,走到了他们面前。 然后,他轻声的对着伴读们说道:“诸位贤达,皆我大宋公卿之后、世代簪缨之臣……” “既为朕伴读,自当为朕羽翼……” 所有人赶紧匍匐下去:“臣等恭从皇帝陛下圣旨……只恐臣等才浅德薄,有损陛下圣名……” 就听着小官家说道:“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行必有我师!” “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卿等不可妄自菲薄!” 七个伴读里,三个是宰执的子孙,四个是外戚勋贵的子弟。 每一个人都可以发挥他们的作用! 何况,这七人里,章持、吕好问都至少有待制之才。 七个年轻的伴读,听着官家的勉励,都是面红耳赤,兴奋不已。 毕竟,他们还年轻! 年纪最大的章持也才刚刚满了十八岁。 这个年纪的人,是最容易热血沸腾,也最有干劲和冲劲的年纪。 这个年纪的人,不大会去计较得失利弊。 这个年纪的人,还没有被官场的污秽污染。 即使是那四个外戚勋贵家的孩子,也应该是心思单纯、质朴之人——不是这样性格的人,他们也不敢送进宫里来——这可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的地方!别说是殿上失态了,就是平素在外面做了点什么事情,立刻就会被人抓住当成把柄攻击的。 赵煦穿过人群,走到了种建中兄弟面前。 然后他就端详着这两兄弟。 未来的老种经略和小种经略,也是他在现代见到的,大宋最后的两堵长城。 在赵佶父子文恬武嬉的局面下,勉励坚持的两个大将。 种建中三十多岁得样子,种师中则看上去最多二十岁上下,胡子都还很浅。 但他们的体格都很健壮,身高也起码有五尺六寸了。 “真猛将也!”赵煦拍手赞道。 “不敢当陛下缪赞!”种建中兄弟立刻俯首而拜。 “当得!”赵煦微笑着,轻声道:“往后经筵之后,朕与诸位伴读,强身健体之事,就要有劳两位爱卿了!” “不敢!”种建中兄弟当即顿首:“臣等唯百死以忠而已!” 赵煦点点头,扭头问着在自己身边的石得一:“石得一,两位种爱卿如今可有官职?” 石得一低着头答道:“奏知大家,建中、师中,皆曾受先帝恩荫,为三班借职……” 这是种鄂在永乐城之战后,表奏的恩荫。 赵煦沉吟片刻:“祖宗条贯在,朕不大好直接拔擢两位爱卿的武职……” “这样……” “朕赐两位爱卿,带御器械一职……然后,再以三班借职,权发遣集英殿兵法、武艺讲示……级别的话,就定从九品吧!” 这是直接就开始了赵官家们最擅长的发明差遣了。 这是天子的权力,也是从中唐以来的传统。 现在的官职差遣,大抵都是来自于中唐以来的因事设任。 好多一开始就是临时工。 慢慢的,就变成了今天的样子,颇有些类似现代软件的翔山代码。 赵煦的父皇,元丰改制,算是清理了一下这坨中唐以来的翔山代码,但并没有完全清理。 甚至可能在这坨翔山代码上,又加了一层。 赵煦也不打算改了。 因为他知道,这个事情,越改bug越多,搞不好还会改崩溃。 就这样将就着呗! 说不定过个几十年,百来年,现在这些被人们嫌弃的翔山代码,就会变成逼格的代名词。 就像他在现代,见过的那几位所谓的王室成员一样。 种建中兄弟,已经是受宠若惊,当即顿首:“臣等何德何能,不敢受此殊荣!” 他们确实不敢! 赵煦却是笑了笑:“卿等受得起!” 这两兄弟,可是赵煦能找到的,最堪用的中生代武臣了。 王文郁、彭孙、李宪、赵卨、卢秉、姚兕等都老了。 中生代里,也就是狄咏、游师雄、种朴是即战力。 而种建中、种师中,好好培养,差不多可以衔接狄咏等人。 而这两人之后呢? 赵煦脑子里,下意识的冒出了一个名字——宗泽。 宗泽现在多大了来着? 赵煦在心里面算了算,似乎大概好像二十五岁了? 两年后的龙飞榜,他应该会来汴京赶考? 赵煦想了想,就打算加快这个历史进程。 索性让人去将宗泽录取到太学。 然后再想办法,弄到开封府去,从小官做起——反正,大宋也不限制官员继续参加科举,只是不能取入前三而已。 想着这些,赵煦就转身先前,走到了殿中。 种建中兄弟,只能对视一眼,然后苦笑一声,顿首而拜:“陛下隆恩,臣等感激涕零!” 他们是武臣。 武臣不能拒绝来自天子的任何恩赏——即使是一杯毒酒! 第三百四十六章 升平楼之问 这一天的经筵,其实只是温习去年的功课。 主要是《礼记》和李觏的《盱江先生集》。 范纯仁、吕大防等经筵官,先考较了赵煦的《礼记》知识。 现在《礼记》已经讲到了《文王世子》一篇。 而随着范纯仁、吕大防等人的提问,然后再听着赵煦的回答。 无论是伴读们,还是种建中兄弟,都惊讶起来。 因为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十一岁的官家,居然已经在学礼记。 而且,学习进度是如此之快,又是如此之深。 于是,一个个都认真起来。 特别是种建中兄弟——他们依然有一个考取进士功名的心! 有個进士身份在身上,可以少掉无数麻烦与非议。 等到邓润甫为主,开始问起去年所教《盱江先生文集》后。 所有人都已经惊呆了。 因为这已经涉及了经义之外的东西。 是一代大儒,在圣人五经之外的再阐述。 有些东西,哪怕是他们也听得有些费劲。 可官家却已经能和翰林学士承旨兼侍读邓润甫对答如流了。 于是,所有人的神色都变得肃穆起来。 他们知道了,自己不是来陪小孩子读书的。 搞不好,他们可能跟不上天子的进度! 只是想到这个,无论是章持还是吕好问,都已经严肃起来。 其他几人更是深感压力。 他们知道,他们来当伴读,陪天子读书,怎么着都得能在某个方面,帮到天子;或者在天子心中留下印象。 不然天子长大、成年后,他们和天子之间的关系,就只会是伴读的关系。 根本不可能得到重用! 这一点,他们的家人都已经教过他们了。 同时教了的,还有历代以来的那些宫廷秘事。 那些会要人命的忌讳! 最近的一个忌讳,就是张茂则。 四朝元老,已经升到顶的大貂铛,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他曾经的故旧、心腹们,更是一个个的都被打发去了偏远军州,整个大内,张茂则系统的人,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被连根拔起! 知道这个事情的人,哪个不是背脊发凉呢? 所以,这些年轻人迅速端正了态度。 每一个都在这短短时间内,将自己的态度,完全转变。 经筵却在悄然间,走到了尾声。 “陛下圣聪,社稷之幸也!” 邓润甫、范纯仁、吕大防领衔着全体经筵官,再拜称贺。 赵煦便按照传统,一一慰勉经筵官,并宣布在这集英殿赐宴。 天子赐宴,说老实话,菜肴只是好看、丰盛、不难吃而已。 加上要维持御前仪表,所以大多数人都是浅尝即止。 宴席结束,赵煦就放下筷子,在冯景的服侍下,擦干净嘴角,然后对众人道:“诸位爱卿,集英殿后有升平楼……” “卿等且陪朕登楼一望这大内风光!” “诺!”群臣集体礼拜。 这是大宋的传统了。 每次天子于集英殿赐宴之后,必率群臣来到集英殿后的升平楼,登高望远。 有些时候,天子还会命随从的大臣,赋御制诗唱和。 写得好的,当场升官也是有可能的。 于是,赵煦便领着群臣,在冯景的服侍下,走向集英殿之后。 从殿后的东閤回廊,到了这矗立在集英殿后,与龙图阁、天章阁、宝文阁遥相对应的升平楼下。 早就已经有着内臣在楼前等候,并打开了升平楼的楼锁。 赵煦带着人,扶梯而上,很快就登上了这大内皇宫最高的升平楼之顶。 站在阁楼的最高层,放眼望去,整个大内,几乎尽收眼底。 宣德门、东华门、西华门、拱辰门。 皇城四门,也都肉眼可见。 后苑花园之中,百花绽放的景色,也能一目望之。 最紧要的是,肉眼所见的一切景色、宫阙格局,都是错落有致,典雅之中带着素净,美而不艳,秀而不俗。 这是大宋时代的美。 也是历代赵官家们的审美! 若论艺术和审美,赵官家们,是完全可以在历朝历代面前,昂首挺胸,睥睨天下,拳打汉文,脚踢李世民。 奈何……奈何,武德不昌! 这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想要改正过来,即使赵煦也需要步步为营,徐徐为之。 于是,赵煦说道:“江山秀丽,宫阙壮美,实在是人间绝美之景!” 群臣正要恭维。 赵煦却是叹了口气,道:“孟子曰:生于安乐,死于忧患,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朕今日目睹安乐太平,却也不得不思,来日忧患……于是,辗转反侧,夙兴夜寐,欲求长治久安,太平之策……” 于是,他看向他面前的经筵官们,还有那七位伴读,问道:“卿等可有能教朕者?” 群臣对视一眼,纷纷开始回答起来。 自然急切之间,就算他们有诸葛之智,也只能紧扣着政治正确。 譬如范纯仁讲,要修德,因为‘江山在德不在险’。 吕大防则说,要爱民,只有轻徭薄赋,才能广收民心。 邓润甫则说,当理财,因为只有国用充足,方能备灾备难。 其他人也都是各自进言,说的也是老生常谈的事情。 什么节用啊,宽厚啊,不与民争利啊…… 赵煦等他们说完,就道:“卿等所言,皆是正理!” “只是,朕如今年幼,于天下之事,所知也不多……” “昔鲁哀公曰:寡人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朕又何尝不是如此?” “幸得两宫慈圣保佑拥护,旨意以朕幸开封而亲民政!” “如此,或许可知百姓之苦,得苍生之劳也!” 群臣纷纷拜道:“陛下仁圣,发德音悯苍生,两宫慈圣,保佑拥护圣躬,必为佳话!臣等唯天下贺!” 赵煦微笑了一下,就看着这些主动跳进了自己罗网里的大臣们。 他轻声道:“只是,朕仅一人之力……而且朕年少,恐知少见浅,虽有开封府贤臣辅佐,却恐力有未逮……” “所以,朕想着……” “往后经筵课上,讲完圣人之道……是不是可以,将朕在开封府带回来的一些卷宗、事务,放到经筵上……” “与公等大臣……卿等贤能……共同商讨、检讨其中得失利弊?” “如此,既可学以致用,又能集思广益……”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着赵煦。 然后集体俯首而拜:“陛下圣明!” 第三百四十七章 涟漪 范纯仁、吕大防等经筵官们走出宣德门的大门。 他们不约而同的深吸一口气。 哪怕是吕希哲这样的小字辈,其实也是读遍了史书的。 他们如何不知,汉武帝建尚书台,以分宰相之权,最后尚书令,演变成了事实上的宰相的故事? 所以,他们是既激动,又忐忑。 激动在于,自己得以靠近权力,影响万民。 忐忑则在于…… 似乎人有点多呀。 经筵官、伴读加上种家兄弟,都快二十人了! 此外,每月初一、十五,宰执大臣甚至六部大臣,都会列席经筵。 所以…… 这不就是翻版的朝会? 只不过,这种朝会,列席人员不再是百官。 而是宰执、六部、经筵官、伴读…… 那么,决策中心在那里? 这是他们思考的问题,也是考虑的核心所在。 倒是伴读们,没有想太多,一个个出了宣德门就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众人见着,也是羡慕不已。 年轻好啊! …… 吕希哲、吕好问父子,回到榆林巷的吕宅。 一进门,他们父子就看到了吕公著已经煮好了茶,在等着他们父子。 “大人!”父子两人,连忙躬身行礼。 “回来了?”吕公著慢悠悠的拿着茶盏,给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舀起茶汤。 乳白色的茶汤,被舀到茶盏中。 然后,他给吕希哲、吕好问一人递上一盏。 “都坐!”吕公著说道。 父子两人乖乖的坐下来,吕公著就看向他们,问道:“今日经筵如何?” 吕好问立刻兴奋的说道:“当今官家之智,千古罕见,无论是治学态度,还是殿上仪表法度,皆无可挑剔!” 吕公著点点头。 这是自然的! 错非这位官家,表现的如此聪慧,如此成熟。 文宽夫(文彦博)、张安道(张方平)、冯当世(冯京),这些老狐狸又怎么可能在入京后,那么轻易的就认同了韩绛的施政?还给韩绛背书? 须知,以上三人,可都是在大宋政坛的斗争中,千锤百炼出来的。 哪一个不是经历了无数次党争、攻讦,依然屹立不倒的元老? 能让这些人,乖乖的安下心来,而不是和韩绛缠斗起来。 只能是他们已经知道了,那位官家的态度! 当然了,官家的礼遇、亲近和安抚,也是必不可少的。 譬如冯当世那头金毛鼠,就得了一個节度使的头衔。 张安道,则天天忙着编纂《元祐字典》,根本没有其他精力,也不想掺和朝政了。 文宽夫那个老匹夫就更过分! 厚颜无耻! 居然把自己的孙女,送到了宫里面! 而官家则游刃有余的应对着这一切。 “还有呢?”吕公著问着。 吕好问答道:“官家还带我等登上了升平楼……” “放眼大内,纵观美景……” “嗯?”吕公著继续问着:“然后呢?” “然后官家就居安思危了……” “哦?” 吕好问便在自己祖父面前,绘声绘色的描绘了升平楼上的情况。 吕公著听完,悠悠一叹,道:“升平楼,老夫也曾随仁庙、英庙、先帝登上过几次……” “但三代官家,却都无此问……” 然后,他就深深的看了一眼,一直坐着,一言不发的吕希哲:“都是汝在御前教得好啊!”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生于安乐死于忧患!” 这是孟子的名句! 谁教的? 在吕公著眼中,这是很显然的事情——除了这个逆子,还能有谁? 吕希哲笑了笑,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茶汤,说道:“大人,儿,只是尽臣子的本分罢了!” 经筵,是一个斗兽场。 每一个经筵官,都会抓住自己讲书、教授的时间,极尽一切可能得塞自己的私货。 范纯仁如此,吕大防如此,邓润甫也如此。 和尚摸得,贫道自然也摸得。 所以,苏辙、程颐还有他吕希哲,当然是有样学样。 借着经筵的机会,在御前向天子阐述自家之道。 吕公著看着这个逆子得意的神色,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可终究,他只能叹息一声。 能怎么办呢? 孟子,乃是亚圣! 谁能阻止,经筵官在经筵上说孟子的道理? 没办法,吕公著只能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汝好自为之吧!” 经筵上,自有起居郎记录言行。 而御史台的乌鸦们,可是日夜盯着经筵的记录。 只要被他们找到把柄,这个逆子就没有好果子吃。 吕希哲拜道:“大人教诲,儿铭记于心!” 吕公著哼哼两声,就开始关注正事了,他问道:“官家果然要将开封府的卷宗、事务,拿到经筵上?” 吕希哲再拜:“回禀大人,确实如此!” “官家说了,此乃学以致用,也是集思广益!” 吕好问在旁边,兴奋的跟着问道:“祖父大人,是不是意味着,孙儿也可以参与到开封府的事务讨论之中?” 年轻的宰相之孙,心潮澎湃。 吕公著微微颔首,道:“若圣心不变,大抵如此了!” 吕好问,顿时就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 却根本不知道,这其中蕴含的危险。 可吕公著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深深的再看了一眼吕希哲这个逆子。 希望这个逆子,好好私下提点一下吕好问了。 吕希哲,却是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没有会过意来。 经筵官参政,虽然只是开封府之政,却也意味着,他可以间接影响整个汴京城! 直到吕公著哼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然后顺着吕公著视线,看到了吕好问兴奋、雀跃的神色。 吕希哲终于会意,他们父子,可是同在经筵上的! 所以,一旦父子同气连枝。 哪怕再正确,也会被人拿来攻讦,甚至可能牵扯到吕公著。 搞不好,就会被人将一顶顶帽子,直接扣到脑门上,洗都洗不干净! 于是,吕希哲对吕好问说道:“舜徒,随我到书房说话……” 他得好好叮嘱才行。 …… 今日,是个晴天。 文彦博在文及甫服侍下,悠然的在文府内宅的小院中晒着太阳。 文彦博近来的生活很平淡,却也很充实。 每旬入宫一次,到太皇太后、皇太后面前露个脸,然后在朝堂上坐上一会,有时候,天子会召见他,慰勉、赐茶。 然后天子还会亲自送他到内东门下。 论待遇,本朝大抵也就只有真庙时的宰相吕端、仁庙时的宰相晏殊,还有先帝时的韩琦,能和他相比了。 宫里面的十三娘,也在文家命妇们入宫时说,两宫慈圣还有官家待她都极好。 所以,文彦博也就心安理得的享受起了自己的退休生活。 朝政上的事情,他都不大管——除非两宫请他参谋。 每日,除了听曲,就是看报。 汴京新报他看,司马康的汴京义报也看。 偶尔手痒了,就写几篇诗文,送去汴京义报用伊叟的名号刊载。 若是天气好,得了空闲了。 就邀请张方平和在京城养病的孙固,一起组织诗会唱和。 为了方便,他们三人将这诗会称为:三叟会。 昨天,才结束了一次三叟会。 文彦博写的诗,押韵押错了,丢了好大的脸。 此刻,他正在自责着。 “张安道和孙允中,背地里肯定会编排老夫……” “下次诗会,必须扳回来才行!” 文彦博可是知道,大宋的士大夫们,最喜欢写笔记的。 譬如司马光,私下写的笔记,就叫《涑水记闻》,里面记录不知道多少人私下的趣事。 而,大部分人的笔记,最后都会公开。 然后被好事之徒手抄了去。 正想着,如何在下次诗会,叫张方平、孙固也和他一样出一次丑。 这样大家都出丑,就等于都没有出丑。 门庭之外,他那位在皇城之中,当着閤门通事舍人的次子文贻庆就匆匆的回来了。 文贻庆来到文彦博面前,恭敬的磕了头,然后道:“大人,今日经筵已经结束……” “哦……”文彦博睁开眼睛,看了看文贻庆,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文贻庆点点头,将现在差不多已经传遍了皇城的事情,对文彦博报告了一番。 文彦博听完,终于坐不住了。 他伸伸手,在文及甫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看来,老夫以后,每月初一、十五的经筵,都得到场才行了!” 文及甫和文贻庆闻言,都是欣喜起来:“大人……” 他们还以为,文彦博是想借着经筵的机会,参与朝政。 文彦博自然知道这两个傻儿子的心思。 他嘿笑一声,道:“别想多了!” “老夫就算到了经筵上,也只会带耳朵去……” “那您为何?”文贻庆不懂了。 文彦博看着这个蠢儿子,摇了摇头。 都快五六十岁的人了,却还要自己教孩子一样,手把手的教导。 没办法,文彦博只能提醒他们:“尔等可还记得《论语》之中的《公冶长》篇?” 文贻庆、文及甫兄弟点点头。 “那子贡问孔子:孔文子何以谓之文,孔子如何回答的?” 两兄弟都乖乖的答道:“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 文彦博看着这两个傻儿子,问道:“现在懂了吗?” 文贻庆、文及甫似懂非懂的互相看了看。 文彦博叹息一声,无比庆幸这两个儿子没有考个进士去地方上为官。 不然,他的老脸恐怕都要被这两个蠢儿子丢光了。 他也懒得教了。 反正,这两个儿子是没救了,就让他们继续这样吧。 自己这张老脸,多少还值点钱。 趁着值钱的时候,多卖卖吧! 第三百四十九章 辽国采购团来了 赵煦回到庆寿宫后,自然是将事情,也和两宫说了一番。 两宫听完,都很开心。 向太后更是道:“我原来还担心,开封府诸事繁琐,六哥可能忙不过来,如今,有了诸位经筵官辅佐,六哥就可以轻松许多了!” 太皇太后也微笑着说道:“老身原来也担忧于此,如今,老身却是可以放心了!” 经筵官们,都是她们选的。 她们自然信得过。 赵煦则笑着,坐在两宫身边,两只小手,一手抓一个。 心里面却在想着,这个经筵官、伴读、宰执议政的体制,以后该如何发展? 在大宋,执政过去多从权知开封府、翰林学士、三司使(现在是户部尚书)以及御史中丞之中选用。 因为,这些人和皇帝关系最亲密。 不是替皇帝本人,处置开封府的,就是帮着皇帝看钱袋子,要不就是替皇帝咬人的,或者日夜跟在皇帝身边的。 但,在现在的局势下,和赵煦关系最亲密的大臣格局已经变了。 经筵官、权知开封府还有开封府界公事,再加上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 这才是和赵煦接触最多,也最亲密的大臣。 自然的,只要赵煦愿意,权力就会向这些地方集中。 就像沈括,现在沈括写条子去工部、户部和军器监,要人要钱。 他们敢不给吗?敢怠慢吗? 不敢的话,那么,沈括就已经是某种意义上的这三个部门的上级。 这样的情况,持续個十年、二十年。 未来的宰相之一,就必有一个带‘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差遣的人。 因为到时候假如都堂上的宰相,没有带这个差遣。 那么,都堂权力就不会完整。 想着这些,赵煦就在心中说道:“先且这样吧……” 他看着那位现在还在微笑的太皇太后。 赵煦很清楚的,暂时不能太刺激她。 …… 第二日,二月丁丑(十八)。 赵煦与两宫,在庆寿宫中,接见了入宫来敬献制备好的‘宋辽交子’版印的沈括与李宪。 制备好的三套版印,被盛在一个个盒子之中,上呈御前。 赵煦和两宫,将这三套版印,全部打开,然后一一察看起来。 所有版印,皆是铜版,而且,都有着不同的面值。 这是自然! 过去的交子,就已经有着面值了。 一般是五贯、十贯、二十贯不等,因为过去的交子,是以铁钱为面值,所以,其面值大概相当于铜钱一贯、两贯、四贯这样。 而现在制备的这些交子,因为是用大宋给辽国的岁币作为保证金,以铜钱为货币单位。 于是,其面值自然出现了缩水。 有一贯、五贯、十贯、二十贯、五十贯等不同面值。 每种面值的图案也不一样。 譬如一贯的交子铜版上,就雕着宋辽两国贵族都很喜欢的牡丹花的图案,其大小大概和向太后的手掌差不多大。 上面还有着沈括按照赵煦的意思,用楷书所写的文字:大宋大辽贸易交子,许天下商贾公私交易便通,持交子于汴京交子务见票准兑铜钱一贯陌。 继续赏玩,其他面值的交子铜版,也都是花草山水的图案。 只是面值更大,图案更多而已。 赵煦看着,将这一套放下来。 然后看向两宫手中赏玩着的铜版。 太皇太后手里,拿着的是有着一个个城市轮廓的交子铜版。 而向太后手中拿着的,则是有着身穿官服的男子模样的交子铜版。 显然,那两套应该是用城市大小、官职高低来区分交子面值。 两宫赏玩着,都很满意。 这些铜版,雕刻精美,细节圆润,比之过去的交子铜版在艺术和材质上,显然更盛一筹! 赵煦放下手中的铜版,就问道:“李都知、沈提举,交子的防伪之术,可已稳妥?” 沈括当今拜道:“奏知陛下,臣奉旨意,为交子防伪之术,乃采历代交子之法,又变种种颜色……” “譬如一贯之交子,其图案主色为青,两贯为绿,五贯为绯,十贯以上,则用紫,二十贯、五十贯,皆金紫多彩!” 赵煦听着就笑了起来:“卿是以官员服色来定级的?” 沈括拜道:“陛下圣明!” “只有如此,方能区分贵贱……也方能为天下所接受!” 这倒是个好办法! 大宋、北虏,都是通用着差不多文武官阶和服章颜色。 基本上所有人都接受了青、绿、绯、紫、金的排序。 于是,赵煦回头,问着两宫:“太母、母后,觉得那一套交子版印更佳?” 两宫都有些陷入了选择困难,沉吟起来。 赵煦于是说道:“太母、母后,不如命交子务,先各印一套,看看效果?” 两宫颔首点头。 于是,第二天,沈括、李宪再次入宫,将他们印好的三套不同面值的交子,送到了御前。 这一次,有了实物对照,选择起来就容易多了。 三套不同风格的交子,一摆到眼前,那一套好看,那一套不好看,一目了然。 赵煦和两宫,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以花草山水为面值的那一套交子。 这既是因为,这一套交子铜版,印出来的交子更好看,也是因为政治上的考虑。 花草山水,总比城市、官员,更易被朝野所接受。 这样,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赵煦命沈括、李宪回去先印个一百万贯储备起来。 至于,剩下的两套铜版,也不必融化。 留下来,还是有用的。 说不定明年的新交子能用到呢! 送走李宪、沈括两人,两宫就拿着放在她们面前的交子,赏玩起来。 她们都很喜欢这些交子,主要是色彩很丰富,有些色彩甚至前所未见的。 哪怕是一贯的交子,主色虽然是青,但绘制的图案上,还是有着不少粉色和红色的痕迹。 而面值最高的五十贯交子,色彩就更鲜艳了,出现了许多前所未见的颜色。 这是自然。 赵煦可是将他在现代,学到的涂料、颜料调配技术对沈括倾囊相授。 而这些色彩的上色,自然都是人工后期添加。 丰富的色彩,带给人的视觉冲击,自然不一样。 赵煦相信,辽国人也会喜欢这些交子的。 商贾们也会喜欢它们。 …… 和赵煦想的差不多。 北方边境上,辽国使团,正在通关。 这已经是去年五月以来的第八波入境的辽使了。 这一次的正使是辽国奉国军节度使耶律琚。 为了争得这次出使机会,耶律琚可谓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最后靠着耶律迪烈和萧秃纳等人的支持,才击败了其他竞争对手,得到了这次出使的机会。 “三百万贯……” 只是想着,马上就能在汴京城看到那三百万贯交子。 耶律琚就心潮澎湃。 辽国上下,自从知晓了,以后每年都能从南朝搞到三百万贯的花销后,上上下下都是迫不及待。 特别是北院的贵族们,现在都已经摩拳擦掌,就等着交子到手,然后就在南朝买买买了。 天子后宫的诸妃,更是已经开出了采购清单,要求他拿到交子后,按照清单直接从汴京城里采购,然后带回上京。 从皇后到妃子,每个人都拿出了大同小异的采购要求。 她们想要的东西,林林总总,数以百计。 从精美的瓷器,到昂贵的蜀锦。 甚至就连日常用的胭脂水粉,她们也想从汴京采购——大辽妃嫔们感觉,燕幽之地的胭脂水粉,不如汴京的胭脂水粉养人! 而天子,对他的爱妃们的要求,有求必应——十几万贯而已,洒洒水啦! 后宫诸妃得了允诺,北院部的贵族们,自然也不会客气。 于是一个个都拿出了自己的采购清单。 北院贵族们的爱好与兴趣就多了。 他们才看不上,后宫妃嫔们的那些庸俗之物! 他们喜欢的东西很多很多! 比如说,作为贵族,怎么能不学点茶? 既然要学点茶,那么,最好的建盏和最好的茶叶,就是必不可少的! 此外,北国苦寒,粮食主要都得用来食用。 所以南朝的美酒,特别是名动天下的羔羊酒,就成为了北国贵族们的最爱。 什么?你说一角就要百文甚至数百文? 我们喝不起,还是怎么着? 买! 各部贵族,层层加码之下。 他们采购的商品价值,也跟着突飞猛进。 即使是在上京城,只是粗粗估计,也在百万贯以上了! 但大辽天子阔气,大手一挥——全部允准了! 朕有的是钱,诸卿尽管买!我大辽盛世,天下太平,自当与卿等同享! 于是,五院部和六院部的权贵们,纷纷高呼万岁。 哪怕是曾经因为耶律乙辛,而和皇室离心离德的那些人,也都纷纷再次团结在大辽天子的面前。 所以,这次耶律琚多了一个‘南朝采买使’的头衔。 这个头衔甚至是耶律琚此行最主要的目的——买买买! 替天子诸妃,替五院部、六院部的大人物们,替各宫帐的大王们……买买买! 而且,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以后,四季都会有人南下采购。 于是,这一次的辽使队伍,无比庞大! 除了耶律琚这个正使外,还有七个副使,三十多个带着‘采买使’的贵族。 此外,为了表达诚意。 辽国人这次也是大出血了。 使团之中,光是作为礼物,赠送给大宋天子,作为登基一周年贺礼的战马,就足足有着八百匹! 历代以来,辽国都没有这么大规模的送马给南朝。 耶律琚不会知道的,在他入关的时候。 瓦桥关内的商贾,就都在看着他。 然后,无数人开始骑上快马,向着汴京出发——财神爷来了!大家都准备好啊! 等到汴京城,知晓辽使入关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二月的癸未日(24)了。 四天时间,从瓦桥关跑到汴京。 只能说,金钱的魔力是无穷的。 旋即,整个汴京城的所有商会,都开始摩拳擦掌。 这可是汴京城中,期待了数个月的饕餮盛宴。 别说是商贾了,便是外戚勋贵们,也都坐不住了。 三百万贯! 这可是三百万贯的大买卖! 况且,北虏买东西,难道花光了钱就不买了吗? 笑话! 往年,北虏在榷市采购,那可不仅仅是将大宋每年给他们的岁币都给花光了,还自己掏出了好多金银来采购。 于是,所有人都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关系的找关系,没关系的想办法。 而汴京人的办法,素来很多。 很快,就有聪明人,想出一个主意——他们租下了都亭驿附近的邸店,然后在这些邸店门口,摆上了他们家的货物,还打起了鲜艳的招牌。 第三百四十九章 向太后的提醒 “汴京城这么热闹?” 赵煦听完石得一的汇报就笑了起来。 “大家,要不要汴京新报那边放放风?敲打一下?”石得一请示着。 他感觉,那些商贾太放肆了! 四天时间,从瓦桥关跑回汴京? 然后,全城的商贾,都在想方设法的‘通辽’。 他手下的逻卒,甚至听说了汴京城里的那些奢遮人家,在想着办法,想要收买/买通都亭驿的官吏。 胆子实在是太肥了! 赵煦微笑一声,摇头道:“不要去管他们!” “自由市场,不与民争利嘛……” “至于汴京新报,可以找一批熟悉北虏需求的人,出几期北虏喜欢的商品及分析……” 石得一楞了一下,就低下头去,道:“这样会不会助长了歪风邪气!?” 他们今天都敢收买都亭驿的官吏,和北虏眉来眼去了。 明天他们会不会出卖大宋? 赵煦呵呵一笑,没有说话。 虽然商贾这种东西,是没有祖国,没有民族,只有利润的。 但是…… 现在这个世界,谁还能比大宋给商贾们的待遇更好? 允许科举,允许当官,甚至根本不限制商贾的扩张。 恰恰相反,赵煦这个皇帝,还在后面给他们加油鼓劲。 就盼着他们再贪婪一点,再嗜血一点。 此外,现在这个世界,大抵也只有大宋社会发达的商品经济,才能让他们赚到钱。 不然,他们难道去辽国做生意? 辽国的市场,才多大? 当然了,也不能不防着点。 万一真的有傻子通辽呢? 于是,赵煦对石得一道:“都知去和燕达说一声,让他抽调几個可靠的指挥,去看着点都亭驿!” “诺!”石得一这才放下心来。 …… 赵煦没有将这个事情放在心上。 他现在的心思,都在明天巡视汴京城上。 这才是他现在最关心的事情。 想着这个事情,赵煦的思绪,就回到了数日前的二月乙卯(20)。 赵煦记得,那一天的汴京城,阳光明媚,御街上的行道树下的的鲜花都已经绽放。 蝴蝶与蜜蜂,在花丛中飞舞。 而他则带着经筵官和伴读们,再次出宫来到开封府府衙。 回宫后,赵煦就在集英殿里,与蔡京、苏颂、胡及、李士良等开封府主要官吏,以及经筵官们,一起开会。 正是在那个会议上,赵煦宣布了他的决定。 “朕当带卿等,巡视汴京!” 赵煦到现在都记得,他宣布这个决定时,蔡京等人脸上的错愕表情,还有伴读们的兴奋之色。 自然的,虽然有许多人反对。 但支持他的人更多! 天子亲巡汴京,这是赵官家们的传统。 也是大宋太祖,要将琼林宴、金明池还有玉津园等都建在城外的原因。 就是怕子孙后代懒惰,只想着在宫里面的温柔乡里不动腾。 事实上,大宋历代天子,除了即位后就开始缠绵病榻的英庙之外,其他天子都会定期出宫,巡视京城。 要不是赵煦年纪小,早就有大臣上书,请求他出巡了。 “官家……”赵煦想着明天,应该重点去哪里看看? 一个弱弱的声音,就在他身旁响起。 赵煦回过头,看到了文熏娘那张越发娇俏的小脸。 不知不觉,这个小姑娘,也到了宫中大半年了。 而且,她开始进入发育期了。 “有事?”赵煦问道。 “太后娘娘,请官家至坤宁殿……” “哦……”赵煦站起身来。 近来,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皇太后,派人来请他过去,都不再派内臣,而是打发这个小姑娘过来了。 赵煦能明白两宫的意思。 但他选择了装傻充愣——反正,朕还小,不懂男女之事很正常。 便跟着文熏娘,到了坤宁殿中。 赵煦到的时候,向太后正在和一个向家的命妇说着话。 见到赵煦到来,那命妇恭身退入帷幕中。 赵煦上前,给向太后问了安,然后问道:“母后,唤儿臣来是?” 向太后微笑着,从自己身后,取来一件织好的褚袍:“六哥试试看,看看合不合身?” 赵煦当即上前,在向太后身边的女官张氏还有文熏娘的服侍下,换好袍服。 赵煦低头看了看衣服,很合体! 他顿时就高兴起来:“多谢母后!” 向太后笑了笑:“这可不是母后织的……是你母妃织的!” “皇太妃听说六哥,明日要出巡汴京,但又害怕打扰了六哥读书,所以特意将这件衣服送到坤宁殿来……” 赵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心中自然知道,这就是他的那位生母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小门小户出身的朱氏,无比珍视她所享有的一切。 自然,就连织了衣服,也不敢亲自送给赵煦,得到向太后这里转一手。 向太后拉着赵煦坐下来,道:“六哥有空,也该去皇太妃阁多看看皇太妃……” “皇太妃有时候也想念着六哥呢!” “嗯!”赵煦点点头。 近一个月,他确实没怎么去朱氏那边。 主要是他要忙的事情,今年开始变多了。 其次就是,到了朱氏那里,其实也只是逗逗十三郎还有五娘和十娘。 刚开始赵煦还可能很有兴致。 可渐渐地,他发现,和小孩子他根本玩不到一起。 而且十三郎也渐渐大了。 该保持一定距离了! 免得有些人产生了不该有的想法! “另外……”向太后说道:“就是十四郎的事情,要和官家说一下……” “该考虑给十四郎赐名、封爵了!” “会不会有些早?”赵煦狐疑着。 十四郎,就是赵煦最小的弟弟,先帝的遗腹子,去年八月才出生,如今还不到半岁。 “人言可畏,还是尽早赐名、封爵吧!”向太后说道。 “哦……”赵煦点头:“母后和太母,商议着就是了……” “儿臣一切都依母后、太母的意思!” “嗯……”向太后也只是和赵煦通个气,此事,是得抓紧了。 还得去和大宗正、嗣濮王也都说好。 至少,先赐名,录入皇室玉蝶之中。 “此外,邢妃那边说,十一郎好像患病了……”向太后又道:“邢妃言,乞钱乙去问诊……” 赵煦听着,不动声色的道:“此等事,母后做主就行了……” 但心中,实则却恨不得赵佶那个混小子,现在就死了算了。 省的活着浪费粮食,污染空气。 向太后却看着赵煦,说道:“六哥,应该去看一看十一郎……” “也该多和皇弟、皇妹们走动走动……” 这个孩子,太聪明,也太早熟了。 赵煦颔首,道:“儿臣知道了!” 然后,赵煦就问道:“宫里面,或者宫外,有人在嚼舌头根?” 向太后道:“倒也没有人敢!” “只是母后担心,六哥长久不与诸皇弟亲近,也不与公主们亲厚……” “往后,他们可能会吃亏……” “尤其是公主们……” “王诜的事情,六哥应该是记得吧?” 赵煦点点头:“儿自然记得那个害死了越国大长公主的人!” “所以啊,六哥当和弟弟妹妹们多亲近……”向太后说道:“只有这样,别人才不敢看轻她们!” “儿臣晓得了!”赵煦拜道:“多谢母后提点!” 这确实是他的疏忽之地。 在大臣和两宫面前,演的是很好。 但却在弟弟妹妹面前,露了老底! 仔细想想,即位这么久了,除了偶尔去朱氏那里逗逗十三郎、十娘,和五娘说说话。 其他弟弟、妹妹,在他这里都快成空气了。 这可不好! 也不太符合他的人设! 于是,赵煦对向太后道:“儿臣这就去看看各位皇弟、皇妹……” 向太后欣慰的点点头:“去吧!” 第三百五十章 弟弟们 出了坤宁殿,赵煦抬头望了望天。 老实说,一直这样演,他有些累了。 可不演不行啊! “走吧!”赵煦对着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文熏娘道:“陪我一起去看看,那些弟弟妹妹们!” 他是长兄! 在这个封建社会,长兄如父。 在伦理上来说,在他的父皇去世,他即位之后,他的弟弟妹妹们,就全都得他来负责。 这不仅仅是儒家的要求,也是社会的公序良俗。 只是,赵煦一直因为上上辈子赵佶最后摘了桃子,把国家搞灭亡的事情,对他的弟弟们保持着刻意的距离,甚至心中隐约有着忌惮和厌弃。 “先去看看大宁郡王吧……”赵煦说道。 “诺!”文熏娘当即跟上来。 …… 赵煦带着文熏娘,在石得一的引领下,到了武妃阁前。 这是一个很冷清的皇妃阁。 阁前的花草,甚至都没有人仔细修剪过。 只有几个老宫女,在阁中的回廊上,打扫着卫生。 赵煦来到的时候,这些老宫女,立刻就跪下来:“官家……” 赵煦摆摆手,道:“都起来吧!” “武贤妃和九郎何在?”他问着。 “贤妃娘娘,带着郡王殿下,在阁中呢……”一個老宫女回答。 这个时候,阁中的人,也听到了动静,起身出来。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妃子。 她怀中,抱着一个穿着褚色锦袍的孩子。 她走出来,看到赵煦,吃了一惊,立刻恭身行礼:“陛下……” 赵煦摆手道:“贤妃是皇考爱妃,在朕面前就不必多礼了……” 他看向对方抱着的那个孩子,问道:“九郎近来身体如何?” 武贤妃立刻说道:“承蒙官家关爱,九郎一切都好……” “九郎是睡着了?”赵煦问着。 “嗯……”武贤妃答道:“刚刚玩累了,就睡着了……” “官家可要?”她疑问着,并没有直接唤醒她抱着的那个孩子。 “不必!”赵煦笑道:“让九郎好好睡吧!” “多谢官家!”武贤妃立刻就抱着孩子谢恩。 “贤妃!”赵煦看着她。 “官家?” “往后,有什么需要,或是有什么短缺,可以和入内内侍省说……” “朕会给粱惟简他们吩咐,往后贤妃阁内一切用度,皆从皇考时的条贯!” “此外,朕会给学士院下诏,命学士院选拔官员,为诸王教授!” “待到明年,就该给九郎开蒙了!” 武贤妃顿时千恩万谢。 赵煦却摇头,说道:“朕是九郎的皇兄!如今皇考升暇,就该朕来照顾九郎了!” “贤妃但请安心,九郎有朕照顾,没有人敢欺负他!” “官家鸿恩……妾待大宁郡王拜谢……” 赵煦连忙让人将武贤妃扶起来,然后道:“朕就不打扰贤妃了!” 就领着人,离开了这个冷清的皇妃阁。 文熏娘跟在身后,她有些好奇。 因为,方才的官家的温柔,是她从未见过的。 赵煦看出她的好奇,说道:“九郎是个苦命的孩子!” “从小身子骨就弱,小时候还得了一场重病,几乎夭折……” “啊?!” “虽经钱乙救治,总算捡回一条命,但代价却是双眼接近眼盲……” 这正是赵佶最终能摘桃子的原因。 现在的大宁郡王赵佖,眼睛视力无限接近于瞎子。 所以,尽管他年最长,却是第一个出局的。 想到这里,赵煦就心中一动。 以后可以和赵佖多亲近亲近。 因为他没有任何威胁! 赵煦带着人,很快就又到了林贤妃所住的贤妃阁里。 赵煦那个半岁不到的弟弟,就住在了这里。 赵煦带着人,进了阁中。 林贤妃是个很年轻的妃子,才二十来岁。 赵煦到的时候,赵煦的十四弟正在哭泣,林贤妃则不停地哄着他,嘴里唱着些歌谣。 当她发现,赵煦带着人出现在阁门前时,明显一楞,然后就低下头去:“见过官家……” “皇妃不必多礼!” 赵煦走上前去,问道:“十四郎可是饿了?” 林贤妃摇摇头:“十四郎刚刚才在奶娘那里吃了奶……” “哦……” “那朕抱抱?” 林贤妃犹豫了下,还是蹲下身子,将那个还在襁褓里的小皇子,送到了赵煦手中。 然后,刚刚还在啼哭的小皇子,立刻就不哭了。 甚至对着赵煦咯咯的笑了起来。 赵煦看着这个小家伙,也笑了起来:“皇弟啊,汝可真是个好孩子!” “知道是皇兄?”他看着这个小家伙,伸手逗弄一下。 然后,赵煦就将之还给了他的母亲。 “今日母后和朕说了,要给十四郎赐名、封爵……”赵煦问道:“贤妃,皇考生前可曾给十四郎指过名?” 林贤妃欲言又止。 赵煦笑了:“皇考给十四郎指了什么名字?” 林贤妃道:“奏知官家,先帝在时,言:若是皇子,便名偲……” 赵煦抚掌道:“皇考给十四郎取了个好名字!” “偲者,才也!” 然后,赵煦就向阁中看了看,问道:“十二郎呢?” 林贤妃一共给赵煦的父皇生了两个皇子,小的就是十四郎。 而大的则是十二郎,如今已经被赵煦封为咸宁郡王的赵俣。 “奏知官家,十二郎刚刚哄睡着……” “哦!”赵煦点点头:“朕去看看他……” 便只带着文熏娘,进了皇妃阁,然后就看到一个小家伙睡在了床上。 他才三岁不到,正是最贪睡的时候。 赵煦看了看他,就走出皇妃阁,然后对林贤妃道:“十二郎、十四郎,就拜托贤妃照顾了!” “待他们成年出阁,朕一定会给他们安排一个好姻缘!” “多谢官家厚爱!”林贤妃自然是欢喜不已。 赵煦则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睁着眼睛,乖巧可爱的弟弟。 “吾弟,待汝长大了,朕再教你读书!”赵煦说着,就和林贤妃告辞了一声。 走出林贤妃的阁门,赵煦微微出了一口气。 十二郎、十四郎,是两个幸运的家伙。 因为他们够长寿。 但这也正是他们不幸的源头——遇到了靖康之难! 于是,这两个弟弟,和他们的妃嫔、子女,都成为了金兵的战利品。 根据赵煦在现代看到的史料。 十二郎没有丢赵家的人。 绝食而死! 十四郎被掳到北方后,也很快死去,大抵也是和十二郎一样。 这两个兄弟,都没有丢赵煦的脸。 远胜赵佶那个混账! 这样想着,赵煦就看向了远方的邢妃阁。 然后他直接避开了邢妃阁。 赵佶那个臭小子,每次见他,赵煦都恨不得掐死他。 他现在生病了,正好,连演戏都不需要去演了! 就直接带着人,去了皇太妃阁,只打发了一个内臣去邢妃阁里探望一下,做个样子。 到了皇太妃阁,朱氏对赵煦的到来,有些惊喜。 赵煦则依然是老样子,陪着朱氏说说贴己话,然后逗弄逗弄十三郎和五娘、十娘。 朱氏在赵煦面前,也依旧是在赵煦面前,说着任家还有朱家的事情。 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赵煦能拉一把任家、朱家的人。 多少给个差遣。 赵煦听着,叹了口气,只能道:“姐姐,国家官爵,皆社稷公器!” “朱氏、任氏,无功于国,贸然赐官,朝野难免议论……” 朱氏听着就叹息一声。 她性子一向如此,耳根子软,胆子小。 所以,任家、朱家一哭,她就心软,赵煦一说,她又不敢。 赵煦看着,也是没有办法,只好道:“姐姐安心了,朕改日问问都堂宰执,看看,还有没有环卫官的空额……” 也只能这样了。 给个安慰奖吧,这样起码还能有俸禄拿! 至于朱家、任家的人,跑出来当官? 那就算了! 别丢人了! 上上辈子,他们就已经丢够人了。 朱氏听着,顿时欢喜起来。 环卫官,那也是官啊! 在朱氏这里,赵煦留到了差不多傍晚时分,才起身辞别。 朱氏将赵煦送到了皇太妃阁前,才依依不舍的回去。 第三百五十一章 陛下,请听臣解释! 元祐元年二月甲申(25)。 赵煦早早起来,穿上了朱氏给他织的衣服。 然后在两宫的亲自送别下,登上了御车,开始了他这一世的第一次巡视京城。 在宣德门门前,殿前司都指挥使燕达,亲自率领一个指挥的骑兵,加入队伍,担负赵煦这次出巡的净街使。 而蔡京、苏颂、范纯仁、吕大防、邓润甫等开封府官员、经筵官,则骑着马,跟在赵煦御车左右,随时候命,听赵煦吩咐、备为咨询。 伴读们,则跟着种建中兄弟,吊在队伍后面。 车驾过了州桥后,就开始放缓速度。 街道两侧的百姓,也开始出现。 燕达率领的清道骑兵和开封府铺兵们,一起参与到了秩序的维护中来。 赵煦坐在御车中,透过垂帘,看着那一排排,跪到在街道两侧的人群。 骑着马,跟在御车身边的蔡京,趁机介绍着汴京城的情况:“陛下,汴京自太祖定都以来,便以象天设都,为汴京之要旨……故而,汴京新城、内城,乃是大周天,皇城则是太微垣,大内是紫薇垣……” 赵煦微微嗯了一声,这个他自然清楚。 自周以来,历代都城,都是用‘象天设都’为思想营建。 譬如汉长安,城南象南斗,城北象北斗。 现代的考古学家,在电脑上,将北斗七星、勾陈、北极、紫薇右垣等星座的星图连起来后发现,和发现的汉长安城轮廓几乎一模一样。 隋唐洛阳城也是如此。 其皇城曰:太微,宫城曰:紫薇,洛水穿城而过,是谓银河。 这是用皇城、宫城,模拟天上的太微、紫薇、银河。 以示帝王在人间之宫,就是天帝在天上之宫。 大宋当然也不例外,皇城建在汴京东北,就是刻意的法天之太微,引金水河、五丈河入宫,则是模仿秦汉隋唐‘表天河银汉之义’。 汴京城和前代都城不同的是…… 赵煦看向街巷。 除了燕达和开封府的铺兵们,在街道上,沿着赵煦御驾前进方向架设的朱漆杈子,还有大量店铺私人架设在店外的杈子。 此外,街巷之间,大量建筑,都挤占着原来的街道。 不仅如此,赵煦还看到了,有些人甚至向着城内的汴河堤坝侵占。 特别是在州桥两侧的商业带上,这一点尤为突出。 这就是侵街和侵河。 困扰了大宋上百年,直到灭亡也无法改变的现象。 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趋势。 毕竟,汴京寸土寸金。 每多一个房子,每多一块空间,就意味着多一笔稳定的收入。 管? 管不了的! 国初时太祖曾以严刑酷法,制止侵街与侵河的现象——诸侵街巷阡陌者仗七十! 有用吗? 没有! 官家打板子就打呗。 何况法不责众,侵街的人那么多,赵官家管的过来吗? 于是,就在太祖时代的开宝九年,太祖‘宴群臣于会节园,还经通利坊,以道狭,拆撤侵街民舍益之’。 可见在当时,违建就已经开始堵塞道路交通了。 太宗之后,侵街、侵河现象就已经无法阻止了。 此后历代官家想起来,管一下,下面的人就应付一下,拆掉一些堵塞交通严重的民居。 然后,风头一过,别人就又建了起来。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每次拆违建的阻力,都越来越大。 因为外戚勋臣,加入了侵街的行列。 在汴京城,谁家要是没有违建,出门都不好意思见人。 赵煦想着这些往事,看着眼前的那些违章建筑,也是多少有些头疼。 在他上上辈子的时候,他对汴京的这些现象也是无可奈何。 于是只能躺平——命开封府收侵街钱。 算是承认了那些违建建筑的合法地位。 不过,现在来说,汴京城的交通环境还好。 这是因为赵煦的父皇生前,重修了汴京城的皇城和外城。 想到这里,赵煦就对帘外跟着的冯景吩咐:“冯景,告诉燕达,先去汴京内环道巡视……” “诺!”冯景领命而去。 赵煦则看向跟在一旁的蔡京,道:“蔡卿,皇考在时,曾与朕言,重修皇城并外城,开辟汴京内环道与皇城内环道,乃是解决汴京交通拥堵之良策也!” “更是造福子孙之善道!” “如今,汴京内环可有侵街现象?” 蔡京的额头,顿时冒出了些汗水:“奏知陛下,汴京内环如今情形还好,并无多少侵街之事……” 赵煦笑了:“也就是说,有人侵街喽?” 蔡京咽了咽口水,只能答道:“臣死罪……” 赵煦呵呵的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蔡京瑟瑟发抖,只能说道:“臣会尽快安排人,将相关侵街之民舍拆毁……” 赵煦笑了一声:“今天拆,明天建吗?” 蔡京立刻道:“奏知陛下,臣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臣往后,会定期巡视内环……” 赵煦这才正色道:“且先看看,不急着下结论……” “待回宫后,再议此事!” 能在内城内环道违建的人,哪一个是简单的? 就算蔡京在其任上管住了,可他一卸任,赵煦保证立刻就会旧病复发。 因为这是人性。 现代社会,种种法规和监督之下,尚且无法避免老百姓违建。 何况是现在? 蔡京吁出一口气来。他在方才真的是很有压力。 因为官家,似乎对汴京城很了解。 他甚至都知道,今天拆、明天建这样的事情。 “探事司,在这位陛下手中,可比先帝还厉害……”蔡京在心中感慨着。 在他看来,这些事情肯定是探事司报告的。 不然,天子深居深宫,岂会知道这种事情? 可他哪里知道,赵煦在现代,看过无数出土的文物,也看过很多士大夫对汴京交通的吐槽笔记。 …… 半个时辰后,赵煦的御驾,就穿过了南向御街,这条贯穿汴京的中轴线,抵达了朱雀门下。 同时,也就到了汴京的内环道上。 “陛下,汴京内环道,乃是先帝命开封府,以汴京城外城墙垣脚起,预留十步为道,以便汴京车马商货交通之道……” 当御车来到朱雀门下的内环道上,蔡京就在旁边介绍起来。 “嗯!”赵煦点点头。 蔡京继续介绍着:“元丰六年,先帝再次下诏,命开封府,于汴京城外城之中,再空三十步,拆沿途官司屋舍以为道……” 赵煦掀开车帘,看向前方。 内城的内环道城内一侧,有着砖石砌好的墙垣。 不过,这条道路,没有十步那么宽,只有五步左右,刚好能容一辆太平车勉强通过。 而在朱雀门外的汴京城外城,那条环绕城墙的外城内环道,则有着二十步宽,那才是真正的汴京高速。 眼前这条,只能说勉强还行。 看着眼前这条两侧墙垣,还没有被人突破,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旗帜的道路,赵煦挥手:“继续走吧……” 御驾于是踏上这条内环道。 在墙垣的另一侧,燕达率领的骑兵,紧紧跟随,同时将靠着墙垣的行人,全部驱散。 御车缓缓向前。 沿着墙垣,开始绕汴京而行。 很难想象吧? 在这个封建社会,有着一条环绕整个京城的环道。 但这就是事实。 也是商品经济发展下的必然趋势。 内城太拥挤,道路太狭窄,交通太堵塞。 环城道必然出现,因为只有建设这样的环城道,才能改善汴京交通,才能促进经济发展。 哪怕朝廷不干,商贾们也会不断利用关系,促成这样一条交通干道的出现。 御驾沿着朱雀门一侧,向东而行,很快就到达了城东的旧宋门前。 这里是汴京城最繁华的入城地。 因为,所有从江淮入京的官民商贾都是从这里入城的。 而江淮现在是大宋经济的主要发动机之一。 地位和现代的广东差不多。 自然,当御驾抵达这里时,赵煦远远的就看到了,一处墙垣已经被人破坏。 在墙垣的缺口上,有着一个大约三槛门户的民居,这户民居大门紧闭,但门口残留着一面酒旗。 燕达率领的骑兵,从墙垣缺口的缝隙里出现。 蔡京跟在御驾身边,已经开始出汗。 他知道的,这只是一个开始。越向前,越靠近汴京商业的中心。 这样突破墙垣,侵占内环道的情况就会越多。 他只能吞咽着口水,解释着:“陛下……那是范家的产业……” “范家?”赵煦眯起眼睛:“羔羊酒范家吗?” 蔡京嗯了一声,心中对探事司更加忌惮——天子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赵煦笑了:“果然是神通广大呢!” 蔡京只能解释:“臣上任之后,已经拆过三回了……” 换而言之,人家已经重建了三回了。 赵煦微笑着:“羔羊酒范家,朕听说,好像是济阳郡王家过去的奴仆啊……” 于是,赵煦对冯景吩咐一声:“冯景,去将曹晔叫来……” “诺!” 于是,片刻后,一个十六七岁,满脸惊慌的少年伴读被叫到了赵煦面前。 正是走了向家关系,到赵煦身边伴读的曹佾之孙曹晔。 “陛下……”曹晔满头大汗:“请听臣解释!”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二章 大奥 曹晔从马上翻身下来,跪在了车驾下。 他顿首而拜,道:“陛下,那范家早已经和臣家无关……” “臣家早已还了范家的身契……” “定是那范家人,在外面打着臣家的旗号,胡作非为!” 赵煦看着他,等他说完,才笑着道:“卿别急……朕又没有怪卿家!” “休说,这范家早已经和卿家无关……便是有关,朕又怎么可能怪罪舅祖?” 济阳郡王曹佾,乃是慈圣光献的亲弟弟,赵煦的父皇生前最信得过的外戚。 同时曹家还和太皇太后、向太后关系密切。 向太后迄今感恩曹家。 赵煦当然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迁怒于曹家。 所以,他微笑着说道:“卿且起来说话……” 曹晔这才战战兢兢的起身。 他心里面很明白,曹家的富贵,其实全系在他和这位陛下的关系上了。 原因? 很简单! 他的祖父,已经七十多! 他老人家还能给曹家遮风挡雨几天? 一旦,祖父去世,维系着曹家和皇室的纽带,就将不复存在。 现在的富贵,也将如过眼云烟。 这一点,他的祖父、父亲都已经教训过他了。 所以,他不敢不重视自己在御前的每一次表现。 别说范家,只是曹家养的一条狗了。 就算是曹家自己人,若惹恼了官家,曹晔也会果断和之切割。 “陛下……”曹晔低着头,就要辩解。 赵煦却微笑着道:“卿不要紧张……” “朕只是让卿来看一看……” “朕这次出巡,不是来问谁的罪的,也不是来找谁的麻烦的……” “朕是带着卿等,来发现问题、找到问题,然后一起集思广益,想办法解决问题的!” 曹晔听着,深深吁出一口气:“陛下圣恩……臣……臣……感恩不尽……”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事情,官家抓着不放,然后御史台再扩大打击面,将曹家拖下水。 到时候,恐怕他祖父只能厚着颜面入宫,到两宫面前谢罪了。 而人情这种东西,用一分就少一分。 赵煦微笑着对他道:“卿和朕一起过去看一看吧……” “诺!”曹晔如蒙大赦。 赵煦于是在冯景的服侍下,从御车上走下来。 然后在燕援带领的御龙直护卫下,到了那个违建的民居面前。 其他随行的经筵官、伴读、大臣都跟了过来。 赵煦走上前,捡起那根倒在地上的酒旗。 酒旗上写着字:羔羊酒范家! 文字下,画着一个酒坛子。 赵煦微笑着看了看,还点评了一下:“不错,这酒旗比一般人家的酒旗要好看!” 左右都是低着头,根本没有人敢接话。 赵煦看向在墙垣缺口处,将这个民居团团包围起来的禁军。 “燕指挥使!”赵煦问着对面的燕达:“这民居占地几何?” 燕达拜道:“奏知陛下,此民居占地前后约有十步长……” 赵煦点点头,然后看了看门面,砖石砌成的墙壁上刷着些石灰。 大门前有着杈子,门槛两侧放着些空酒坛子,大概有个十几个。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些酒坛子应该就是这一两天卖光的。 因为,赵煦闻到了从这些空坛子里飘出来的酒香。 你还别说,味道不错。 赵煦转过身来,看向自己面前的群臣。 “朕闻,太史公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商贾为利而来,为利而去,乃是人之常情……” “但是,商贾经商,也当讲仁义,也当讲礼法!” 赵煦看向蔡京:“开封府……” “臣在……”蔡京立刻上前来。 “卿且先写个条子,贴到这一家的门户上……” “命其限期拆除,恢复环道原样!” “遵旨!”蔡京乖乖的依令而去。 很快就就地写下一张纸条,然后盖上开封府的官印,贴到了这一家的门户上。 赵煦见着,点了点头,然后对蔡京道:“此行路上,环道之中,一切违建之宅,卿皆依法而从!” “臣谨遵旨意!”蔡京当即纳头就拜,在心中发誓,一定将此事办的妥妥帖帖。 让官家颜面大增! 他已经知道,该如何操作了。 约谈相关人家,让他们主动拆毁,主动恢复。 然后就可以歌颂官家圣德! 只要操作的好,此事就几乎可以与唐太宗当年释死囚归家,然后诸死囚依约回京,甘愿就死相提并论。 这叫什么? 政治正确! 更是君王与百姓之间的佳话! 天下士大夫们,都会喜欢这样的故事的。 蔡京想着,就深深的瞥了一眼,在他面前的这位年幼的官家。 小小年纪,就已经深得帝王权术之妙了。 “那卿等,且与朕继续前行……” “今日且先绕汴京内环一周……” 于是御驾继续前行,沿着旧宋门,向西到了旧郑门。 这一段路,违建建筑就更多了。 不过千步的道路,就足足有十几个违建建筑。 敢在内环上违建的,自然,都不是什么小人物。 背后不是某家外戚,就是某位勋臣。 赵煦只是静静看着,蔡京一家家的贴纸条。 然后,他在旧宋门前停下来。 赵煦命冯景,将所有随行的经筵官、伴读还有开封府的大臣都叫了过来。 群臣到了御驾前,自是行礼问安。 赵煦却坐在御车中,对着众人道:“今日,卿等随朕,巡视汴京也有一二个时辰了!” “也都该累了、乏了……” “且随朕出城去琼林宴中赏花、游玩……” 今天巡城也差不多了。 也确实需要去休息一下,放松一下,顺便吃些东西。 正好,赵煦自从在庆宁宫醒来以来,还没有去过琼林苑。 趁着这个机会,带着群臣到琼林苑游玩一番,也属赵官家们的正常操作。 于是,群臣纷纷拜道:“臣等谨遵旨意!” …… 从旧郑门出去,就是汴京新城了。 出了城门,赵煦就看到了一条同样有着墙垣的宽敞环道。 这就是汴京的二环……不对,三环! 因为,一环在皇城脚下! 不过,赵煦没有理会,只让车驾继续前行。 好鼓不用重锤! 有了今天的事情,赵煦相信,环道上的侵街情况,应该能改善个几个月? 当然了,要治本,还是得上政策。 百姓侵街,是因为汴京内城拥挤、狭窄,寸土寸金。 抢到就是赚到。 “慢慢来吧……”赵煦看着车外的景色。 从旧郑门到新郑门这一段路上,沿途的街道,同样到处是违建。 皇帝可以用强权,强行拆毁。 但只能管一时,三五个月都算是汴京老少爷们,给赵官家面子了。 今天拆,明天建,才是汴京百姓们会做的事情。 而赵煦不可能和整个汴京城对着干。 更何况,赵煦清楚,真正侵街的主力是权贵。 小老百姓的胆子是很小的。 他们总算侵街,也只敢在角落里,悄悄摸摸的做。 只有那些权贵豢养的商贾,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在城市主干道等地侵街。 因为他们知道,官府管不了,也不敢管。 于是,一路无话,直到琼林苑前。 此日,春光明媚,百花绽放。 琼林苑对面的金明池里,已是游人如织:自真庙以来,每岁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赵官家们都会开放金明池,允许汴京及外地来京士民工商游玩。 这叫与民同乐。 而今年,因是新君即位改元的第一年,所以两宫应群臣之请,特旨将金明池的开放日期提前到二月初一,并将其结束日期顺延到五月初八。 因为今年有个闰二月,所以,这其实是多加了三个月的开放时间。 赵煦的车驾,从金明池前过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 于是将蔡京叫到车前,问道:“蔡卿,金明池中大奥,如今如何了?” 蔡京楞了一下,才回答道:“奏知陛下,金明池大奥,应该还在……臣派人去看看?” 赵煦点点头:“嗯!” 大奥,是赵煦的父皇在位时期,和火药一样随便点出来的科技。 也和火药一样,搞错了方向。 所谓大奥,就是干船坞。 金明池中的那座大奥更是世界上第一座大型干船坞。 它被建设在金明池,只有一个用途——用来修缮那艘,当年吴越进贡的龙舟。 这艘龙舟长二十余丈,龙头龙尾,其上有着楼阁数重,所以又称楼船。 熙宁时,这艘爷爷船,已经不堪使用了。 而且因为其体型巨大,无法在水中完成维修。 于是,一个叫黄怀信的内臣,献策建大奥,解决了水中无法维修龙舟的问题。 同时也让汴京百姓,依然能在每年金明池的龙舟赛上看到那艘二十余丈长的大型龙舟,驰骋于金明池的波涛上。 所以,这东西用错了地方! 它该放在登州、泉州、明州,成为大宋航海事业的助推器! 用在汴京,仅仅是用来维修那艘娱乐汴京人的龙舟,实在是暴殄天物! 想到这里,赵煦就又将冯景叫到面前,问道:“冯景,昔年献策大奥的那个内臣,如今何在?” “回大家,臣不知……大家或许可以去问问宋都知、刘押班、石都知等……” “好吧!”赵煦点点头,也是,熙宁时冯景恐怕都还没有入宫呢!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三章 琼林苑会议(1) 琼林苑,是大宋皇家园林之中,最为知名的一座。 因为每界新科进士,都将在放榜后,来到琼林苑,参与琼林宴。 代代如此,从无例外。 宋之琼林宴与唐之闻喜宴,就这样名留青史。 而在当代,琼林苑名动天下,除了它是新科进士们的赐宴之地外。 还因为,此地是汴京城最有名的酒家一条街。 是的! 你没有看错! 皇帝的私人园林,同样被人侵占了一部分,改成了酒楼,堂而皇之的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营业。 而皇帝听之任之。 原因,只有一个——这些酒楼,皆是官营! 皇帝为了赚钱,自己将自己的园林的一部分,改成了酒楼。 很不可思议对不对? 但,琼林苑对面就是金明池。 金明池每年开放的时候,日夜游人如蚁。 庞大的客流量,带来了商机。 所以,皇帝在琼林宴外开酒楼,就合情合理了。 赵官家们,只要是赚钱的生意,都会千方百计的插一手。 毕竟,赚钱嘛,不寒碜! 从琼林宴前的道路而入,两侧大门牙道,皆古松怪柏,在这些松柏之外,则是石榴园与樱桃园。 石榴园和樱桃园旁的亭谢,就是那些酒楼的所在了。 当然了,这些酒楼不全是皇帝的。 也有民营的酒楼,比如说,汴京城三十二家正店,每年都有机会,买扑几个琼林苑前的酒楼。 其实就是承包那些皇帝感觉不太赚钱的酒楼。 而这些人承包之后,常常都经营的风生水起,赚的盘满钵满。 慢慢的,皇帝选择将更多酒楼扑买。 到得现在,官营的酒楼大概只有三四家了,其他都是民间买扑承包的酒楼。 没办法,这就是现实。 官营的酒楼,在垄断的情况下,质差价高。 买扑出去后,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配方,但他们酿出来的酒,就是比皇帝官营酿的酒味道好,成本低。 好在,赵煦不亏。 因为,民营酒楼,既得给他交钱承包,还只能买他的高价酒曲酿酒。 双赢! …… 从琼林苑的大门,进入这个奢华的皇家私人园林。 迎面而来的是,无数争奇斗艳的花园。 茉莉、牡丹、山丹、瑞香、含笑、射香……种种奇花异草,遍栽其中。 琼林苑的道路,更是锦石缠道,其中池塘镶嵌着宝石,虹桥两侧,一株株柳树垂下枝丫,远远看着就好像虹桥被柳树锁住了一样,这就是琼林苑著名的景观——柳锁虹桥。 然而,这也仅仅是琼林苑最寻常的景色。 琼林苑中真正让人神往的,是其中的建筑。 特别是宝津楼,乃是天下第一楼! 不仅仅在如今享誉已久,更在此后数百年,一直让士大夫们念念不忘。 到了元朝,都还有人看着古籍描述的宝津楼,幻想不已。 不夸张的说,琼林苑就是大宋的圆明园。 赵煦走下御车,琼林苑的官吏们,都已经来到了御前,跪了一地:“管勾琼林苑臣容恭迎大家!” 一个内臣来到赵煦面前,躬身行礼。 赵煦摆了摆手,道:“都免礼……都起来吧……” “朕今日,率诸经筵官及开封府官员,来此游玩……” “尔等各司其职便是!” “诺!” 赵煦便带着群臣,开始游览起琼林苑。 一个个花园的看过去,不时的点评一番,称赞一下。 完全不慌不忙,好似一副根本没有将今日巡城的事情放在心上一样。 可是,他越是如此,陪着他的大臣们,就越没有心思。 经筵官们,回忆着一路上的见闻。 他们也都听到了赵煦和曹晔的对话。 于是,傻子都知道了,那些违建背后,都是权贵外戚。 那么权贵外戚,在文臣士大夫眼中是什么形象? 祸国殃民,贪得无厌! 现在,证据板上钉钉。 官家,却不闻不问? 他们已经开始焦急起来! 若是这样,日后如何是好? 毕竟,对士大夫们来说,外戚勋贵也好,武臣内臣也罢。 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敌人!都是政治对手! 汉唐,宦官乱政,外戚擅权,勋贵武臣跋扈的教训还少吗? 史书上那一个个写着xx之变的事情,那一次不是流干了士大夫的血? 所以,必须防微杜渐! 而跟着赵煦的伴读们,特别是那塞进来的四个关系户,就更加心急了。 曹晔现在也回过神来了。 这种事情,官家不处理,对曹家的危害,可比官家拿着曹家痛骂一顿要重的多! 为什么? 骂了、罚了,这个事情也就过去了。 不骂不罚,甚至笑眯眯的和他拉着亲近。 这不是给外廷的士大夫们一个攻讦他们的借口吗? 不夸张的说,现在官家对他们越好。 士大夫们弹劾、攻击的动力就越足! 当年,温成张皇后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文臣们前仆后继,哪怕仁庙一直袒护着,可等张皇后一死,张家就迅速没落。 等到仁庙驾崩,张家也就从勋贵名单里除名了。 现在,汴京城里,那里还有张家的位置? 昔年显赫一时,让宰相都要结交的张家,现在连个环卫官都很难捞到手了! 谁干的? 士大夫们! 于是,当赵煦继续带着大臣们,要前往下一个园林时,范纯仁和吕大防,终于忍不住了。 他们两人,齐齐来到赵煦面前,拜道:“陛下……” “时候不早了,该回宫了……” “不然两宫慈圣,就该担忧陛下了……” 赵煦微笑着说道:“不急……” “朕出宫前,已经和两宫说了,要晚一些回宫……” 范纯仁只好道:“陛下,今日巡城一事,该有个结论了……” “结论?”赵煦微笑着:“朕不是已经给了吗?” “仁恕,乃圣人之道也!” 范纯仁拜道:“可侵环道者,皆是外戚勋臣!” “此辈,素来贪得无厌,跋扈横行……” “臣恐,陛下仁恕,为其视为软弱……” “若是如此,彼辈必得寸进尺,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范纯仁说的,确实有道理。 历代外戚勋臣这些货色,都是这样的。 得志便张扬,跋扈就无形! 而大宋之所以没有这样的外戚勋臣,是因为文臣士大夫们,日日夜夜都瞪大了眼睛,监视着每一个越界的人。 发现就打死! 绝不容情!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任家、朱家那几个货,就被文臣们日常拿来打脸、立威、祭旗。 赵煦于是看向其他人。 邓润甫、苏辙、程颐、吕希哲,都躬身而拜。 蔡京、苏颂等开封府官员,自然也立刻跟进——士大夫们,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天然统一,不分新旧。 毕竟,文彦博说得好啊——陛下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不是和百姓。 也不是和外戚勋臣,更不是和武臣! 而曹晔等伴读们,战战兢兢,立刻趴下来,拜道:“臣等惶恐,不敢因家中不肖,而望陛下隆恩……” “乞陛下严查!” 赵煦叹息一声,道:“唉……” “卿等真是公忠体国也!” “朕能得卿等辅佐,实在是祖宗庇佑!” 嗯…… 曹家、杨家、向家、高家…… 你们都看到了吧? 真不是朕要和诸位国亲为难,实在是文臣‘固请之’。 但朕还是站在诸位国亲这边的。 大家放心,跟着朕走,朕一定不会亏待诸位国亲! 于是,赵煦对众人道:“既如此,朕就在这琼林苑之中,与诸卿对今日的事情,先议论一下……” “且先拿出个条贯和原则来!” “待回宫后,上禀两宫慈圣,再讨论其他之事……” “陛下圣明!”士大夫们自然欢天喜地的再拜稽首。 四个伴读,更是顿首:“伏唯陛下能作威作福!”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四章 宝津楼会议(2) 宝津楼的一楼是宴殿,也就是新科进士赐宴之地。 同时也是每年皇帝在此观赏百戏和禁军骑射表演的地方。 这里的私密性太少。 所以,赵煦带着群臣,登上了宝津楼的三楼。 这里就好多了! 而且,视野很开阔,一眼就能看到整个琼林苑的景观,甚至可以看到远方金明池中的游人。 燕援率领的御龙直,从宝津楼的二楼开始布控。 而在一楼,是燕达率领的禁军护卫。 于是,这宝津楼的三楼,成为了这个世界上私密性最好的地方。 “卿等都坐……”赵煦坐到御座上后,就对着群臣道。 “谢陛下!”群臣躬身拜谢,然后,各自按照着官职高低落座。 伴读生们,因为没有官职差遣,所以就只能坐在最角落里。 赵煦看到所有人都坐下来后,就说道:“朕今日与卿等巡城,虽只是走马观花的看了一些事情……” “可,朕与卿家等,也发现了一些问题……” “现在就讨论一下这些问题怎么解决吧?” 范纯仁起身拜道:“陛下,臣等一路所见所闻,侵街之人,不是某位外戚之家的旧日之仆,便是某位勋臣之家的往日故旧……” “可见,侵街者,非百姓也,乃公侯也!” “欲治侵街,责公侯可也!若外戚勋臣,严加约束其旧仆、故旧……侵街之事,必不会再有!” 苏辙当即跟进,拜道:“范侍郎所言,臣以为甚是!” “乞陛下将此事下都堂……” 这就要扩大化这个事情,甚至掀起一场对外戚勋贵的打压浪潮来。 程颐也道:“外戚勋贵,世代受国家之恩,享黎庶供应,此辈非但不知恩,反而纵容其旧仆故人,为非作歹……“ “臣以为,或可下御史……” 程颐就更是勇士了。 下御史? 下御史,不废掉两个外戚勋贵的爵位,这事情就收不了场! 因为乌鸦们,会群起而上的。 赵煦笑了起来。 无论是范纯仁的提议,还是苏辙、程颐的进言。 都只是站在士大夫的立场上说的。 根本就没有考虑过皇帝! 外戚勋贵是什么? 绝大部分,皆是历代正任武臣之后啊! 太祖杯酒释兵权,和武臣们达成的是什么协议? 兄弟们,跟大哥我走! 大哥我当官家,兄弟们子孙富贵! 而历代官家,以身作则,积极维护着每一个功臣的子孙富贵。 连王诜这样的人,都能尚公主! 历代以来,皇后、妃嫔,更是大都选自武臣之家。 正是有了这些榜样,其他武臣看到了,才会心甘情愿的给赵官家们卖命,才会老老实实的吃苦、受委屈,明知道不对,也依旧乖乖听从赵官家们的瞎指挥。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吃苦,子孙享福。 他们更明白,赵官家绝对不会亏待他们! 所以…… 休说是这些外戚勋贵们,都用了白手套,隔着一层侵街了。 就算是他们本人光明正大的侵街捞钱。 赵煦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了不起骂一顿! 就像太祖皇帝骂张美——你糊涂啊,抢女人干什么?要女人,朕赐给你! 回头,就对那个来告御状哭诉张美抢了他女儿的老头说:张将军是朕的爱将,也是大宋的长城啊!他守护了你们沧州太平,保护了沧州百姓的安全,伱们要感恩! 张将军的恩情,你们沧州人还的完吗?还不完! 何况,你不过是农民,你女儿也只能嫁给农民,现在张将军自降身价,纳了你女儿,这是你赚了! 更何况,这些家伙和宫里面的关系,千丝万缕。 基本上都能在两宫面前说上话,搞不好其中有些人家里的母亲、祖母,还是太皇太后或者向太后的手帕交。 赵煦看了看那四个,已经主动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勋贵子弟。 心中点点头:“还算是懂事!” 于是,赵煦说道:“卿等且先别急……” “此事,还是弄清楚缘由和根本的……” 赵煦看向范纯仁,道:“范卿,朕记得,卿父范文正公当年的一个故事……” “当年,范文正公为杭州知州,遇杭州饥荒,百姓无米而食……商贾却趁机囤积居奇,惜售、吝售……” “一般而言,大部分官员遇到类似事情,都会选择打压米价……” “可范文正公,是如何做的呢?”赵煦微笑着问道。 这个事情,范纯仁是亲历者。 他恭身答道:“先臣张榜公示,不限杭州米价,于是四方之商贾,纷纷运粮入杭州,待四方之粮入杭州,先臣命开官仓,以平价售粮,于是杭州米价应声下跌……” 赵煦抚掌而赞:“不愧是范文正公!” 然后,赵煦问道:“为何,范文正公在杭州可以如此施为?” “为何只有范文正公可以在杭州如此?” 范纯仁当然知道,于是答道:“奏知陛下,乃是因杭州水路发达,四方商船云集,又因杭州地处东南,物产丰饶……” 赵煦点点头,道:“这就对了!” “朕虽然年幼,不知世事,更不知民情……但朕还是知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的典故……” “地方不同,民情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所以,圣人因材施教,圣王因地制宜……” “汴京城的事情,自然有汴京城的原因……” “只要找到这个原因,才能根除痼疾!” “至于卿等所言之外戚、勋贵,纵容旧仆、放纵故旧……跋扈什么的……” “这样的人或许有一两个……” “可朕相信,我大宋绝大部分外戚勋臣,皆是公忠体国之臣,皆是尊礼守法之人……” “是绝不可能,也不会放纵故旧、仆人为非作歹的!” 曹晔终于等到了机会。 他立刻顿首而拜,说道:“陛下圣明!臣家上下,皆陛下忠臣,社稷循臣也!” “范家只是臣家的弃仆,在外面打着臣家的旗号,招摇撞骗而已,幸陛下明察秋毫……” 其他三人,立刻反应过来,纷纷拜道:“陛下明察秋毫,臣等家族上下,世代受大宋国恩,素来循规蹈矩,不曾有半点逾越!” 甚至还有影帝呜呜的抽泣起来。 然后,四个人一起抽泣:“呜呜……” 赵煦看着,顿时对旁边的冯景吩咐:“冯景去将四位伴读扶起来……” 接着,赵煦又安慰:“卿等放心,朕对卿等的忠贞是信得过的!” 嗯…… 这些汴京城里的权贵,虽然贪婪,虽然穷奢极欲,但和赵官家们是真的心连心的。 赵煦记得靖康时,赵佶父子凑钱换金兵退兵的时候。 好多人都将家里的金银拿了出来。 虽然未必是全部,但至少比起大明灭亡前,崇祯请外戚勋贵们捐钱,结果老丈人只出五千两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换而言之,赵佶要有崇祯一半的骨气。 将筹集来的钱,当成赏钱,激励士卒守城,许诺有功者可尚宗室县主、郡主甚至公主为妻! 汴京城怎么可能被金兵攻破? 等到南方勤王大军赶到汴京,反推回去也不是不可能。 安慰完那四个勋贵子弟,赵煦就看向了已经快要忍不住的文臣士大夫们。 “卿等且不要急……” “此事朕今日,必会和卿等找出汴京侵街的原因,并拿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出来……” 范纯仁等人,这才忍住了那颗御前死谏的心。 但,他们看着赵煦,如此的亲近外戚勋贵,多少是带了些脾气的。 苏辙就有些没有忍住,拜道:“陛下,汴京侵街之事,不就是某些人贪图商贾之利吗?” 他说着,眼睛就看向那些勋贵子弟们。 显然,苏辙是很看不起这些国家的寄生虫的。 甚至有些厌弃的。 这很正常,士大夫们就是这个样子的。 尤其是苏辙这样,一辈子都在治学,没怎么接触过市井的士大夫。 赵煦点点头:“诚如卿之言!” “但这就是侵街的全部吗?”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何况,汴京城百万之众?” “朕以为,还是先要追根溯源,搞清楚事情的根本才行!” 赵煦的态度在这个时候发挥了奇效。 因为他自始至终,都表现的很平静,对大臣们也很尊重。 这虽然使得这些大臣在他面前的胆子,一天天大起来。 像苏辙刚才的那些话,他是绝对不敢在赵煦的父皇面前说的。 可这使得,在赵煦面前,大部分话题,都有讨论空间,群臣也都愿意和他讨论。 不至于,连开口的可能都没有,就直接扼杀在了嘴巴里。 这也是很多大臣,一直认为,赵煦像仁庙的缘故。 因为仁庙当年就是这样和大臣们相处的。 唯一的不同,大抵就是这位少年官家爱记仇,而且报复心很强,记性很好。 于是,就连态度最强硬的苏辙,也在这个时候,低下头去,说道:“臣恭听陛下教诲……” 赵煦笑着点头,然后看向蔡京:“开封府!” “臣在……”蔡京适时的起身,拜道:“陛下有何吩咐?” “卿且与朕及诸位爱卿、大臣,介绍一下汴京城的现状,以及汴京城侵街的事情……” “诺……” 啊!~脑子又瓦特了,标题打错,但点娘不给改的权力! 只能将错就错了。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五章 宝津楼会议(3) 蔡京恭身一拜,就欲要开始说话。 赵煦却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抬手道:“卿稍等片刻……” 蔡京恭身而立。 赵煦则对着一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吕希哲笑了一声:“吕说书……” 吕希哲原本吃瓜吃的好好的,忽然被点名,当即惊了一下,立刻起身:“陛下……” “今日起居郎未能随行,卿且担任今日的会议记录吧!” “且先将,方才朕与诸位爱卿,所言所说,皆记录下来……” 吕希哲楞了一下,然后迅速拜道:“诺!” 他就要退下去,准备担任记录员。 赵煦却叫住他:“且稍等,今日朕与诸卿议事,有几个原则,卿且记住!” 吕希哲抬起头来。 赵煦对他道:“其一:所有言行,皆当原话记录,不可修饰,更不得润色!” 大宋文官士大夫们,就是这一点不好。 喜欢春秋笔法,爱为尊者讳。 于是起居舍人和起居郎的记录,都是刻意美化过、润色过的。 搞得皇帝好像天天在和大臣拽文言文。 可仔细想想都知道,文言文是需要阅读理解的。 士大夫自己写文章,尚且需要再三斟酌、润色。 皇帝和大臣哪里可能天天在那里互相引经据典?出口成章? 同时,这样的记录方式,也很容易给后人,无限的操作空间。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他的父皇的实录,就修了两次。 有两个完全不同的版本,记录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神宗朝。 而赵煦在现代,甚至知道,还有第三个版本。 南渡后的完颜构,将一切锅,都甩给了王安石、章惇。 认为就是他们,让大宋灭亡! 换而言之,就是暗戳戳的说,是赵煦和他的父皇,导致的大宋灭亡! 呸! 赵佶家自己拉翔不出怪茅坑! “其二,今日御前之言,无论对错,都要完整记录!” “其三,议事结束之后,卿要带人,摘抄出一个议事纪要送朕御前,再誊抄副本后发给所有参与大臣,要人人签押!” 这就是要利用这次议事,打造一个围绕着他而存在的政治集团了。 吕希哲恭身而拜:“臣遵旨!” 于是,他趋步而退,推到了殿中一侧的屏风后。 冯景已经带着人,在这里给他准备好了笔墨纸砚。 吕希哲端坐下来,提笔开始写。 他记忆力很好!写字也很快! 不过一刻钟,他就已经根据自己的记忆,将刚刚吃瓜时听到的对话,记录到纸上。 然后,他从屏风中站起来。 捧着手中已经记录好的议事对话,呈到君前。 赵煦却摇摇头:“朕就不看了……” “诸位爱卿看一看吧……” “没有异议,就让开封府开始介绍……” “诺!” 于是,相关记录,被送到了文臣们手上。 从邓润甫开始,一个个传阅下去。 最后甚至让伴读和种建中兄弟,也看了一遍。 这就让这些人受宠若惊了。 因为这意味着,官家允许他们也参与,允许他们也签押。 这等于将他们在御前的地位,拔高到了和经筵官们同等的水平。 这就太夸张了! 要知道经筵官们,每一个都来头不小。 哪怕是寄禄官最低的程颐,也是京官,而且程颐是当代大儒,自带光环。 他们呢? 今天之前,谁知道他们是谁? 于是呼吸急促,于是心情激动,以至于有些人连看都不敢看,直接就传给了下一个人。 等到所有人都传阅完,赵煦就让吕希哲将文字收起来,然后让他继续回去,担任记录员。 为了防止吕希哲记录不过来。 赵煦还打发了章持去帮忙——章持写字是很快的。 一切准备工作完成,赵煦就对蔡京道:“开封府,可以开始了!” 蔡京躬身一拜,然后就道:“奏知陛下……汴京城,自祖宗以来,象天设都,乃欲法汉唐之美,于是,循先王之制,于京师畦分棋布,本欲闾巷皆中绳墨,使坊有庸,庸有门,逮亡奸伪,无所容足也!而朝廷官寺、民居市区,亦互不相参……” 所有文臣听着,都是心向神往。 汉唐城市,那种官民分离,商业区和居民区隔离,而发展出来的所谓‘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城市格局,就像三代之治、井田制度一样,属于文人士大夫们心中的理想国。 同时也是他们认为,解决如今大宋城市之中治安败坏,偷盗杀人层出不穷的痼疾的良药。 奈何…… 历代士大夫们孜孜以求,却总是无法恢复。 就像他们,永远也回不到上古社会,看不到井田制度一般。 赵煦微笑着问道:“那为何,祖宗之制不能落实?” 蔡京低下头去。 他是个聪明至极的人,更是个记忆力极好的人。 汴京城的事情,在他脑子里就像一本书一样。 他轻声道:“奏知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自隋以来,汴京就已因工商之事,而闻名天下了……” “至唐代,汴京工商越发兴盛……” “唐人诗云:水门向晚茶商闹,桥事通宵酒客行,又云:草市迎江货,津桥税海商……” “五代之后,汴京城坊市墙垣就已不复存在……” “至迟在后汉时,汴京宵禁制度,也已然不复存在……” 这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趋势。 先是汉唐的坊市制度崩溃,原本限定在一个区域经商的商贾,从坊市的墙垣挣脱出来,满城开店铺。 然后是里坊制度崩溃。 宵禁不复存在,百姓开始通宵达旦的享受起夜生活和娱乐。 赵煦问道:“开封府可知缘何如此?” 蔡京答道:“人口……” “后周时,汴京就已有数十万之军民……而城池狭窄,城中军民,只能不断的在城中各地建屋而居……” “而汴京人多事多,五代又战乱频发,于是,民居常常走火,大火一起,燃遍全城者比比皆是……” “火灾之后,一切都不复存在……” “五代乱局之下,也无人来管……” “及至太祖定鼎,坊市墙垣及里坊墙垣,皆已不复存在。城中狭窄,更有百姓,广城墙而为屋……” 嗯,城市住不下了,就住到城外去了,在城市之外,形成了新的城市。 于是,汴京就有内城和外城之分。 “正是因此,太祖方才起念迁都洛阳或者长安……” “奈何,洛阳、长安,皆已凋敝,宫室残缺、城墙毁坏,百姓流散……” 蔡京说道这里,迅速的跳过这个略带禁忌的话题,接着道:“及至太宗、真庙,天下渐定,四方之民,皆来京城……” “于是,京城之人,日渐增多,迄今,已达百万之众!” “仁庙时,东南岁运漕粮六百万石,方足京城之用……如今,岁以八百万石,尤且不足!” 等蔡京说完,整个宝津楼的三楼,都是一片沉寂。 绝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知道,汴京城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它不是一天,两天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而是持续了数百年的发展、变化! 吕大防听完,也是叹了一声,道:“臣曾知成都,今日成都大抵与汴京相同……” 成都和汴京一样,都是里坊崩溃,宵禁崩溃,城市人口不断飙升的城市。 范纯仁也叹息一声:“河中府、京兆府,亦然……” 伴读里的吕好问轻声道:“臣从祖父,曾居扬州,扬州亦然……” 程颐回忆起洛阳城,低下头去,洛阳也是如此。 这正是现在大宋的社会缩影。 城市日渐吸附人口,城郭户群体不断壮大。 现在已经有接近三成的户口,属于城市人口。 同时,城郭户们每年交的免行钱和免役钱,占天下岁入的三成。 他们还向大宋贡献了大量商税。 在事实上,城市工商业已经成为了大宋王朝的经济支柱之一。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当一个王朝超过三成的岁入,来自于城市的时候。 这个王朝自然会形成一个有利于工商业发展的基础。 因为,孔方兄,会让哪怕再顽固的士大夫和皇帝,都选择默认这个形势。 而赵煦,现在赵官家们里的异类。 他对他上上辈子,心心念念想要恢复的小农社会,已经没有任何眷恋和依恋。 他现在恨不得,大宋一夜之间点出重商主义的国策。 然后……布武天下,殖民四海! 可惜,这种事情急不得。 他得先让士大夫和勋贵们,吃饱喝足,尝到最好的甜头。 就像他在现代看过的一个电视剧上说的那样。 只有先喂饱了官员权贵,才能有可能让老百姓吃饱。 不然…… 心中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嘴上,赵煦却是痛心不已。 “先王之制,祖宗之法,何其美矣!”他叹息着说着。 “今日之汴京城,那里还有什么畦分棋布之像……” 不客气的说,现在的汴京城,除了以御街为主的主干道外,剩下的地方,都是一堆堆的违章建筑。 交通堵塞,是汴京城最常见的事情。 以至于,现在的汴京城,甚至已经有专责交通疏导和交通指挥的官差。 听着赵煦的叹息,群臣纷纷拜道:“臣等死罪!”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六章 既要又要还要 “此非卿等之过也!”赵煦摆摆手。 他可太清楚,大宋的城市,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样子的? 答案很简单——天灾! 每次大灾,都会形成流民,赵宋官家们,每次都会在流民中招刺青壮为厢军。 青壮走了之后,老弱妇孺怎么办? 饿死吗? 他们只有一条路——入城!入城! 汴京城里现在的百万人口,起码有一半,是历代以来的流民后代繁衍生息而来。 至于最初的那些汴京人?特别是太祖、太宗时代的那十几万京营禁军们? 大半不是送在高粱河,就是送在好水川、定川寨等地…… 其他也都以驻泊的名义,派了出去了。 现在的汴京,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以手工业和商业为主的城市。 大宋其他的大型城市,也都差不多。 基本都是天灾产生流民,流民里的青壮被招刺,剩下的老弱进入城市求生存。 城市,才是大宋真正没有发生大规模农民起义的原因! 它是海绵,也是最好的缓冲带。 所以,大宋农民起义不常见,兵士起义才是主流。 像仁庙时代的王则之乱,就是典型例子。 群臣却都是羞愧的恭身再拜。 他们是真的感觉,这些事情是他们的锅。 天子才几岁? 即位也就一年。 不是他们这些大臣辅佐不力,难道还是天子的责任? 赵煦接着道:“往事不可再追,朕与卿等与其懊悔于往日,不如从今日开始,想想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群臣这才一个个起身。 赵煦看向蔡京,问道:“开封府,可想过办法?” 蔡京低头答道:“奏知陛下,想是想过……可历代以来,皆无法推行……” “祖宗以来,历代天子,爱民如子,皆不忍伤百姓分毫!” “如仁庙时,百姓民居侵皇城……仁庙诏毁之,但命有司赔偿……” “先帝重修皇城,循仁庙之例,诏给百姓赔偿……” “及至修内环,拆官私屋舍,再次诏给百姓市价赔偿……” 赵煦点点头,道:“祖宗盛德,朕岂敢坏之?” “朕自当求一个两全其美之法……” “既可以全先王之政,又能不烦百姓,不损小民之利!” 这话是所有士大夫都喜欢听的话。 皇帝就该这样! 他需要虚心纳谏,同时心怀仁义。 他得温和宽厚,同时英明果决。 他要敬天法祖,同时爱民如子。 当然了,以上这些假若和文臣士大夫们的根本利益发生冲突了的时候。 那就有请大宋太师、潞国公、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出场——陛下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共治天下! 而且,在平时,皇帝也得注意士大夫们的体面。 要照顾他们的面子,不能随便什么事情都叫他们去做。 比如说,像苏辙这样享誉天下的清流,若是叫他和几个小年轻一起办事。 那他就可能撂挑子——此岂皇宋善待士大夫之政? 赵煦对此,自然心知肚明——所以他的话其实是典型的既要又要还要。 偏偏,士大夫们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皇帝不就是这样的生物吗? 既要又要还要! 皇帝若不是这样的,那要他们这些大臣做什么? 可问题也随之而来。 天子提出自己的想法,实现这个想法的,就是大臣们了。 这就让这些大臣开始伤脑筋了。 哪怕是苏颂这样的老臣,在面对赵煦这样的要求的时候,也感觉无比棘手。 既要恢复祖宗制度,又要不烦百姓,还得不伤小民之利? 有这样的好事吗? 群臣只能是先硬着头皮,拜道:“陛下心怀百姓,崇慕祖宗之德,实乃千古圣君!” 高帽子,先戴上一顶。 赵煦微笑着,道:“朕年幼,不知天下之事,尚须诸卿尽力辅佐!” “臣等惶恐……”群臣再拜。 赵煦就笑眯眯的看向他们,问道:“卿等可有能解如今汴京困境之策?” 群臣迟疑了一下。 然后,就集体拜道:“望陛下宽限些时日……” 赵煦点头:“那就五日吧……” “五日之后,朕与卿等再会此琼林苑宝津楼中……” “唯!”群臣再拜。 但,他们已经有些慌了。 五天? 五天够干什么? 他们真的能想出办法吗? 哪怕是苏颂、范纯仁、吕大防这样的大臣,也忧心忡忡,感觉有些悬。 倒是蔡京,目光灼灼,若有所思。 …… 当赵煦带着群臣在宝津楼议事时。 汴京城的环道上,一个大腹便便的豪商,被人带着到了自家的酒楼前。 他巍颤颤的上前,看着大门口贴着的盖着开封府官印的纸条。 他额头上的汗水,不断冒出来。 “俺的娘咧!”他嘴唇动了动,看着纸条上的文字:汉高祖约法三章,唐太宗有归家之约,今皇帝陛下宽仁,以念尔初犯,限期三日,尔当自行拆毁,恢复内环墙垣! 权知开封府,京。 他使劲的咽了咽口水,然后尖叫起来:“赶紧的,派人去雇人来,将这里拆了,将墙垣恢复起来!” 他自然知道,这是敬酒! 敬酒不吃,就等着全家被抄家,然后一起去沙门岛吧! 谁都救不了他的! 于是,在这豪商的铜钱感召下,立刻就有数十名工人被召集。 他们立刻开始了顶着正午的阳光,拆屋毁房。 紧接着,其他相关商贾,也听到了风声,一个个手忙脚乱的从汴京城各处赶来。 他们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相同的决定——拆!赶紧拆!赶紧重建! 但,还是迟了! 因为,很快消息就传到了他们背后的大人物耳中。 啪! 一个精美无比的昂贵瓷器,被人摔在地上。 “混账!” “谁给他胆子,让他在内环侵街的?” 勋贵们都是暴怒不已。 王诜的下场,让他们瑟瑟发抖。 天子责罚,他们不怕,甚至哪怕天子砍他们的头,其实他们也不会这么恐慌。 怕的是被拉了黑名单,从此进了小黑屋,被那位官家惦记上了。 那就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了。 整个家族都得跟着一起倒霉! 那可比杀他们头还难受!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七章 曹佾:想要命就赶紧还钱 赵煦回到大内后,就先去庆寿宫,向两宫请安。 他到的时候,庆寿宫已经有客人在了。 是济阳郡王曹佾,那位在现代据说是八仙之一的曹国舅原型。 曹佾也是确实是个有福气的。 他这一生,无风无浪,富贵至极。 即使王安石变法的时候,也没有人敢碰曹家一根毫毛。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得罪了高家,官家可能还会一笑置之,可若得罪了曹家……那就自求多福吧! “臣佾恭问官家圣躬万福!”曹佾看到赵煦,当即就要行礼。 赵煦赶紧让人扶住这位长辈:“舅祖长者,不必多礼!” 他也上前,搀扶着曹佾,让他重新坐下来。 这让曹佾深受感动:“官家对老臣,实在是太厚爱了……” “都是一家人,舅祖不必如此拘礼!” 这让曹佾深受感动,连称不敢。 赵煦却是假作不知,问道:“今日舅祖怎入宫来了?” 曹佾叹息一声,道:“老臣管教不严,致使昔日旧仆,竟打着曹氏的旗号在外为非作歹……” “老臣惶恐,故此入宫来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还有陛下请罪……” 说着,他就要起身跪下来谢恩。 赵煦怎么可能让他做这样的事情,轻轻用力,就拦了下来:“舅祖,我已经说过了,都是一家人,在这宫中,就不必拘礼了……” “且这个事情我也已经查清楚了……” “确实是曹氏弃仆,追逐财帛,利欲熏心,自作主张罢了……” “和曹氏没有分毫关系!” 曹佾顿时感慨道:“官家仁圣,官家仁圣啊!” 赵煦微笑着,他如何不知道,那什么范家其实就是曹家攫取财货的代理人。 不然,区区一个曹家旧仆,如何能在这汴京城里,混的如此风生水起,还能屡屡拿着曹家的名头吓唬人? 曹家人又没瞎没聋! …… 送走曹佾。 向太后就拉着赵煦的手,轻声问道:“六哥今日巡城,发现了汴京商贾,侵环道的墙垣?” 赵煦点点头。 向太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汴京城商民侵街的事情,她当年还在闺中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自然,向太后同样明白,能光明正大的侵街的人,每一个都不简单。 于是,向太后问道:“经筵官和随行的大臣,没说什么?” 赵煦道:“诸位大臣,都有谏言……” “比如范侍读就说,侵街者非百姓也,乃公侯!” “程说书也言,外戚勋臣受国家之恩,得黎庶供养,应该知足……” 赵煦自然不会隐瞒这些细节。 两宫听着,都看着赵煦。 太皇太后问道:“那官家是怎么回答的?” 赵煦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假作思考了一会后,才道:“孙臣以为:外戚勋臣,只要大义不失,偶有小错,身为人主自当宽宥!” 这个事情上,赵煦没必要在两宫面前演。 毕竟,他在两宫面前的人设是——聪明、早慧、有决断,同时孝顺、重感情。 所以,赵煦偏袒高家、向家甚至曹家都算正常。 可其他家算个什么东西? 也配碰瓷高家、向家? 赵煦若是在两宫面前充傻,那就太笨了,也会伤害他好不容易和高家、向家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 果然,太皇太后听着就已经欣喜的点头道:“官家这样想就对了!” 向太后更是吁出一口气,说:“六哥心里面既然清楚,母后也就放心了!” 赵煦笑着,握着两宫的手,道:“太母、母后,远近亲疏的道理,孙臣是知道的!” “家人是家人,外人是外人!” 两宫都笑起来。 “这孩子,是真的好啊……”太皇太后无比满意的想着。 分得清轻重,也分得清亲疏。 实在是好! 赵煦跟着笑起来,但在心中,他却是另外的想法。 “太母……母后……” “今后高公绘、向宗回或者高遵惠在外面惹出祸来……朝野弹劾,朕一意孤行,袒护他们的时候……” “两位可不要拦朕!” …… 曹佾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入夜了。 早春的汴京城,早早的就已经万家灯火。 他的子孙们,将他迎回家里。 “官家怎么说?”曹佾的小儿子曹欢问道。 曹佾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因为范家就是走的曹欢的路。 “官家宽仁,当然不会计较这点小事……” 曹欢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曹佾却是将曹晔叫到身边,问道:“晔儿,今日在琼林苑,官家和群臣是怎么说的?” 曹晔于是将今天发生的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 曹家人听完,都是欢喜不已,直呼圣明天子,不愧是仁庙子孙云云。 曹佾却是在这个时候想起了那个据说是去给他的长姐慈圣光献守陵的张茂则。 “欢儿……”曹佾轻轻呼唤。 “大人……”曹欢立刻上前。 “汝连夜去一趟范家……告诉范家人,让他们马上将所积欠官府的市易务钱及利息立刻全部还了!” 曹欢愣住了:“大人!!” “快去!”曹佾挥手道:“立刻去!明天,范家必须将欠的钱,全部还了,他若还不了,老夫替他还!” 曹欢这个时候,才终于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可他怎么舍得? 范家,从元丰六年以来,欠官府的白糟钱、糯米钱还有各家脚店欠的商税,算上利息,加起来五万多贯差不多六万贯了! 这是一笔天文数字。 范家要是交出了这笔钱,也差不多算完了。 于是,曹欢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其他曹家人,也慌了神了。 范家的钱,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曹家的钱。 这是要挖他们的肉啊!他们能不疼吗? “大人,您总得给个理由吧?”曹欢弱弱的问道。 “这是他们的卖命钱!”曹佾直接道:“汝就去问,他们一家老小的命,值不值那五六万贯?” “何况,这些钱,本就是他欠官府的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范家若不肯……” “老夫会替他们出这笔钱,就是日后,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莫要说与我曹家有关就行了!” 曹家人顿时都被呆住了。 “何至于此?”曹欢低着头说道。 现在市易务都已经没了! 这些过去从市易务借的钱,在曹家人眼中看来,就属于是他们自己的钱了。 凭本事借的钱,为什么要还? 更何况,居然连利息也得还回去?! 曹佾却懒得很他解释,只问道:“汝去不去?不去的话,就滚!” 曹欢无奈,只能拜道:“诺!” 然后极不情愿的走出门去。 曹佾看着这个儿子,摇了摇头,然后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曹晔,这才终于露出笑容来:“晔儿,汝陪老夫到书房去……” 现在,曹家的希望,就全在这个孙子身上了。 他得好好教育才行! …… 曹欢骑着马,出了门,来到大街上。 他有些烦。 “那些钱,本就是市易务,强行摊派的……” “现在,官家仁圣,废黜市易务……” “恶债不偿,天理人心!” “凭什么吗?” 但没有办法,在曹家,曹佾就是天! 不遵他的命令,就是不孝。 而且,老父亲刚刚确实是发怒了。 他只能是骑着马,到了范家。 范家人见到曹欢,立刻迎了进去。 “今日之事,竟劳动少君亲自来一趟……”范家的主人,也就是昔年的曹氏仆人范升,更是谄媚着的给他牵着马。 曹欢下了马,在范家人簇拥下,进了范宅。 范升立刻就带着全家人,跪在曹欢面前,磕头说道:“小人这次做差了事情,给少主和老主人添麻烦了!” 曹欢叹了一口气,对范升道:“老范啊……这次家父是亲自入宫,到了两宫面前谢罪的……” “死罪……死罪……”范升立刻磕头。 “家父刚刚回家,就召集了我们兄弟……训斥了我们一顿……” “这次来,我是带了家父之令的……” 范升抬起头,就听着曹欢道:“我父说了,叫汝明日去开封府,将历年所欠市易务的白糟钱、糯米钱还有利息都还回去……” 范升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白糟钱,就是酒商用酿酒剩下的白糟酿醋该交的钱的名目。 在如今,已经慢慢变成了一种类似经营税这样的税种——因为官府根本不管你最后拿了酒糟去做什么?他们反正是按日、按店来收钱。 虽然少,可这京城里每家正店下面,都有着少则百来家多则几百家的脚店。 这么多店,要交的白糟钱,汇聚在一起,就是一笔巨款,以范家正店为例,一年下来,白糟钱常常可以累计几千贯之多。 至于糯米钱? 这就是市易务的产物了,当年吕嘉问推行市易法,强制规定所有商贾在市场上的交易,都需要从市易务拿货。 其中,酿酒最主要的原料糯米,成为汴京市易务最大的管控物资。 想买糯米可以? 得和市易务借钱买! 只要借了市易务的钱,那就统统要给两成的年息。 对没有背景的商贾来说,这自然是一个巨大负担。 可对范家这样有靠山的商贾而言,却和送钱差不多。 因为,他们总是能拖欠,拖着拖着,朝廷就会减免利息。 最后,甚至可能连本金都只需还一部分。 市易法的废黜,更是让范家欢呼不已。 欠的那些糯米钱,现在不用还了! 毕竟,市易务都没了,谁还敢和范家要债? 现在,曹家人却来告诉他——必须还!而且是马上还!连利息一切都得还! 这…… 范升根本无法接受! 那可几万贯! 铜钱堆起来,都可以堆成一座山了。 “少主……”范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人家里,急切之间,去那里找这许多的钱?” 曹欢叹道:“这是家父的命令!” “家父说了,这是汝家一家老小的卖命钱!若汝家不能在明天日落之前,将钱还清……那么,家父就会自己出钱,还清官府的欠款……” “只是到那个时候,汝一家到了沙门岛,莫要说是我曹家的旧仆就是了……” 范升瑟瑟发抖。 他知道,这是最严厉的威胁和命令。 以他家现在积累的财富和那个正店的名额。 只要曹家不肯庇护他们,他们一家老小,恐怕明天晚上就得在大牢里呆着了。 “何至于此?”范升匍匐着,哭了起来。 他砸锅卖铁,大抵也凑不出这么多钱来! 他也舍不得啊! 曹欢看着,也只能说道:“吾也在父亲大人面前,如此说过……” “然而,大人却训斥了吾一顿……” “汝等好自为之吧!” 注:北宋在汴京、洛阳、大名府还有河中府,实行的是榷曲的榷酒制度。 所谓榷曲,就是官府垄断酒曲,然后对酒曲进行限量和定价。 同时,民间商贾若要参与酿酒之中来,就必须同意官府的报价,同时必须接受官府摊派的酒曲额度。 这就是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的由来——这些正店每一家,都是真正的豪商。 因为,他们每年都在均摊着北宋政府的150万斤酒曲额度——这是元丰末年的额度,在嘉佑时代,官曲曾高达两百四十万斤! 但,这些人很鸡贼的。 他们买了酒曲,最好的酒曲酿的酒,放在自己的酒楼高价出售。 而一般的酒曲和劣质酒曲,酿出来的酒,就分销各其他人,一般都是他们自己选的伙计什么的。 这些人,经营的酒店,就是脚店,一般都很小。 而脚店里,经常有人翻身,甚至挤进七十二家正店之中。 ps,所谓七十二家正店,只是一个形容词。 在北宋并不一定只有七十二家正店,也不一定有。 有时候多,有时候少。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八章 奇兵突起 曹欢在范家说话的时候。 夜幕下的开封府,却已经有着一辆辆马车,拉着一车车的金银、锦缎、香料,到了开封府的官衙前。 一个四十岁上下,穿着粗衣的男子,从马上跳下来。 他来到开封府前,对着一个站在门口的差役,拱手道:“烦请足下知会,今日留守开封府之官吏……” “在下,孙家正店孙赐特来归还历年所欠市易务之糯米钱,以及历年积欠的种种商税!” 孙赐? 那差役听了这个名字,顿时就一个激灵。 他看向眼前的男子,眼中露出崇拜之色。 这可是汴京城的传奇人物! 他本是一个正店的酒博士(正店里伙计的称呼),后来因为做事勤快,得到了店主人的赏识和提拔。 于是‘因其诚实不欺,忠厚可亲,主人爱之,假以百千,使为脚店’。 嗯,借钱给他,让他去开一家脚店,成为该正店的下级经销商。 然后,孙赐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将正店主人所借给他的钱,连本带利全部还清! 更因为经营出色,他的那家脚店的生意,日益兴盛,以至于‘人竟趋之,日夜不休’,最后‘久之,遂开正店、建楼……’。 这个久之是多久? 答案是五年! 五年时间,从一个酒博士,摇身一变,成为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之主! 孙赐也就成为了无数汴京人的偶像。 孙赐看着那差役,豪迈的点头:“正是某!” “某受皇恩,方有今日,奈何某不识大义,浑浑噩噩……” “以至放荡无形,辜负君恩,竟积欠官家之钱……实在是该死!” “更有甚至,竟私毁内环墙垣,以为脚店……” “今日官家巡城见我脚店,非但不加责罚,只是命我拆毁……” “官家仁圣,实在是千古罕见……” “某闻之,羞愧难当……于是,幡然醒悟,始知大义所在!” 说着,孙赐就流下眼泪,面朝皇城方向,拜道:“小民赐,感恩戴德,今后必诚信经营,以守法为本……绝不敢有丝毫逾越……” 那差役人都看傻了。 但他也知道,这个事情不得了了。 于是立刻急匆匆的和其他人说了一声,自己飞快的跑向了在开封府府衙之外的蔡京家宅。 蔡京听到这个差役报告,他的神经就被拨动,顿时起身:“这义商何在?本府当立刻去见!” 便换上公服,在元随们簇拥下,骑着马到了开封府府衙。 果然,看到了十几辆满载着财帛的车马。 也看到了孙赐,孙赐一见到蔡京,纳头就拜:“小民孙赐,拜见明府!” 蔡京看着他,当即欣喜万分,下了马将他扶起来。 “汝能幡然醒悟,明知大义之所在,实在难得!实在难得!” 什么叫政绩? 这就是政绩! 一个商贾,被天子的仁厚所感动,连夜带着财帛来偿还所欠官府的钱! 这说明什么? 天子固然德被四海。 可他蔡京,难道就没有功劳了吗? 当然了,蔡京知道,在这个事情上,他当好工具人,其他就隐形就好了。 孙赐紧紧握住蔡京的手,流着泪说道:“当今天子的恩德,小民这辈子都还不清!” 对孙赐来说,在他知道蔡京亲自赶来的时候。 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赌对了。 给汴京权贵当狗,怎及给官家当狗? 所以,这是孙赐进行的一场大赌博。 在他得知了,今日天子巡城的事情后,他就已经在全力的筹措资金了。 不仅仅将孙家正店里的钱,全部提了出来。 还将他这些年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金银锦缎,也都取出来。 不夸张的说——当他还了这些钱后,随便一个市场波动,他都可能陷入破产的危机之中。 可是,他依然赌了。 而且是毫不犹豫的压下了全部身家! 赌的就是,官家不会让他吃亏! 赌的就是,官家会听到他的名字! …… 元祐元年二月乙酉(26)。 赵煦从香甜的睡眠中醒来,睁开眼睛,他看到了石得一的身影。 “有事?”赵煦问道。 石得一躬身说道:“大家,昨夜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孙家正店店主,亲自带着钱帛金银香料锦缎绢布,到了开封府,将其历年所积欠之白糟钱、商税还有积欠市易务的糯米钱,连本带利,全部偿清!” “据说,总数高达五万余贯!” “这么好?”赵煦笑起来。 石得一低着头道:“据说,那位孙姓商贾,与开封府言:其乃因是受官家仁圣大德所感,于是幡然醒悟,于是决意痛改前非,乃尽以其家訾,而偿官府……” 赵煦点点头,问道:“这孙姓店主,叫什么名字?” 石得一答道:“据说其名曰赐……” “孙赐?”赵煦眯起眼睛,想起了他在现代看过的一本书。 苏颂的孙子《魏公谭训》里的一个篇章记载的一个汴京城的传奇商贾的故事。 一个酒博士,数年之间,逆袭成为汴京豪商。 简直是奇迹! 于是,赵煦道:“倒是个义商!” 他补充道:“很聪明!” 石得一低下头去。 赵煦却忽然问道:“石都知,去查一查,市易务罢废后,汴京所欠市易钱还有多少没还的?” 这个事情,赵煦其实是知道的。 但得走一下流程。 “诺!”石得一恭身而去。 在帷幕后的冯景,则带着人进来,服侍赵煦洗漱。 同时,今天的早餐也已经准备好,摆在了桌子上。 …… 孙赐连夜还钱的事情,瞬间传遍整个汴京城。 因为实在是太具传奇性和话题性了。 所以,汴京新报连夜就已经出了新刊,并赶在了天亮之前,分发到了汴京城内外的报童手中。 于是,大街小巷,都有报童在叫卖。 “卖报,卖报……” “孙家正店店主,因官家圣德而感恩,夜偿官钱五万余贯!” 于是,就连正在家里养病的司马光,也看到了报道。 司马光看完报道,感慨道:“天子仁圣,德及鸟兽,泽被山川,于是就连商贾也被感化……” “实在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老夫要上表称贺!” 这可是儒家眼里的大功! 最重要的是,官家的做法,实在是太合他们这些士大夫的胃口了。 以仁恕治民,而非刑罚。 这才是明君之行! 当然了,该骂的还是得骂。 权贵外戚,纵容奴仆侵街,司马光自然是不肯放过他们的。 只是考虑到,官家或许自有想法,所以他也没有多说,只是随口提了一句。 司马光的上表,送入宫中的时候。 其他元老大臣和宰执们的表章,也跟着前后送到了宫中。 这个时候,赵煦已经吃完了早膳,正在御花园里,散步消食,顺便活动筋骨,呼吸新鲜空气。 “陛下……”石得一匆匆而来。 赵煦看向他,问道:“石得一,可查清楚了?” 石得一低头道:“市易务罢废后,账上汴京市民所欠市易务之钱,共计两百七十六万贯有余……” 赵煦惊讶了一声:“这么多吗?” 然后,他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主要是谁欠的?” 石得一低下头去:“泰半皆是京城豪商及酒户……” “以臣所知,京城豪商三十五家并酒户二十七家,所积欠市易务市易钱及利息,共一百五十七万贯有余……” 换而言之,就是这六十来家,就占了市易务所欠款的差不多六成。 赵煦在心里迅速算了一下,户均欠两万四千多贯! 而且,市易法和市易务,到现在已经罢废了超过十个月。 这些人却一个铜板都没有还! 更紧要的是——赵煦记得,在他的上上辈子的元祐时代,最后这些人大部分都只还了一小部分。 甚至有人一个铜板都没有还! 赵煦轻笑一声:“知道了!” “两百七十六万贯呢!” “汴京城七八年的榷曲钱呢!” 汴京城的酒曲价格,如今应该在每斤两百五十到三百钱左右。 每年官曲供应一百万斤到一百五十万斤不等。 一年下来,每岁酒曲,扣掉成本和费用,获利大约三十万贯。 石得一听着,只能闭上嘴巴。 他可太清楚,这位大家对自己兜里那些铜钱的重视程度。 “走吧!”赵煦说道:“先到庆寿宫,去给两宫请安……” …… 范升看着手上的汴京新报。 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孙赐!” “我x汝先人!” 范升破口大骂。 现在他被架住了,孙赐连夜还钱的举动,等于将他们这些人,给绑架了起来。 还钱——他们只能算是跟风。 不还钱——在孙赐的对照下,他们这些人显得格格不入,而且,很可能被贴上了‘不忠不义’的标签。 范升这个时候,终于品出了些,老主人为何急切的命令他还钱的原因。 这可不仅仅是买命! 若他能赶在孙赐之前行动,那现在属于孙赐的,就是他的了。 “主人……”范升的管家在旁边问道:“还要不要筹措资金?” “筹啊!”范升叹息一声:“赶紧筹!” 且不谈,老主人的命令,他不得不从。 即使抛开这些,汴京城的正店,每一家都必须和官府建立严密联系。 因为,所谓正店,其实就是一个准入门槛。 官府卖曲给你,你才能赚钱。 官府不卖曲,你就只能干瞪眼! 孙赐现在这么一搞,完了! 大家都必须也只能还钱,否则,曲院的人根本不敢卖酒曲给他们的。 …… 曹佾拿着手中的汴京新报。 他叹息一声:“这个孙赐,真是聪明!” 早知道,他在回来后,就该拿着曹家的钱,送去开封府。 哪怕还是慢了,但至少可以让官家知道——曹家现在、以后也都是官家的忠臣! 现在,哪怕范升及时还了钱,可拖了这么久,终究是差了点意思。 “这孙赐是个人才!” 曹佾看向自己身边的儿孙,吩咐道:“派人去送老夫的名刺给他……” “请他过府一会!” 汴京城的外戚勋贵,可是最擅长,收拢人才的。 每次科举,榜下捉婿,他们就已经公开的明码标价了——一个三甲进士多少贯嫁妆?二甲又是多少?都有着标准的市价,可谓童叟无欺! 而商贾里的人才,自然也逃不过这些人的掌控。 曹欢现在已经对自己老父亲的智慧心悦诚服了,他在旁边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曹佾横了他一眼:“此乃豪杰!” “那里轮得到咱们家?” 就算是官家不要,也该是高家、向家的人。 曹家,见上一面,结个善缘就不错了。 何况…… 曹佾从这个人的表现中,嗅到了他的野心! 一个能在知道消息后,果断的带上全部家当梭哈的人。 这样的人,哪怕是个商贾,也必然是野心勃勃之辈。 曹家现在只求安稳,平稳。 这样的人物,维持好关系就行了。 走得太近的话,万一他哪天跌倒,就可能牵连到曹家! 曹佾,历经四朝,惯看了无数风云。 他如何不知,如何不晓,那大内的刀光剑影,还有朝堂上的危险? 注:孙赐,是一个被苏颂的孙子记录苏颂言行还有跟着苏颂在汴京城见闻《魏公谭训》之中的汴京传奇人物。 此人从伙计到叱咤汴京的豪商,只用了数年! 注2:苏辙《栾城集》记载,元祐元年罢废市易法,查到汴京市民积欠市易钱两百七十六万余贯,其中,三十五家大姓、二十七家酒户就积欠了一百五十四万余贯,户均欠两万四千四百余贯。 注3:北宋榷曲价格,从嘉佑之后一路上涨。 熙宁初,每斤大约168文,熙宁三年左右,两百文,熙宁末两百二十文,元丰两百五十到三百之间震荡。 酒曲价格和酒曲供应呈反比,酒曲越多价格越低,酒曲越少价格越高。 所以榷酒收入,一般维持在每年三十到四十万贯之间。 这是纯利润! 嗯,而且只是汴京城一个城市,单单卖酒曲的收入。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九章 神仙下凡也难解 赵煦带着人,到了庆寿宫中,给两宫问了安。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就立刻和赵煦道喜起来。 “官家行仁政,朝野称颂,皆言官家乃我朝圣君呢!”太皇太后说着,脸上的笑容,都要压抑不住了 她是最喜欢这种事情,也最享受这样的气氛的。 朝野称颂,天下升平。 何况,朝臣们还连着她也一起吹捧。 说她与太后,保佑拥护圣君,必是千古楷模,实乃大宋圣母,可与周之太似、太任相比。 自然,她现在心里就和吃了蜜糖一样的甜。 向太后在旁边,也是笑意盈盈的说着:“见官家如此仁圣,深得人心,本宫总算对得起先帝的托付了!” 赵煦坐在两宫中间,笑着答道:“这都是太母、母后,平素言传身教之功!” 两宫听了,无比满意,都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粱惟简来报:“启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权知开封府臣京,率人押送汴京义商孙氏所还钱帛金银香料宝物入宫……” “乞亲呈账册于御前!” 太皇太后,于是坐直了身子,道:“传!” “唯!” …… 蔡京押着财宝,进入皇宫的事情。 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可真舍得……” “五万多贯呢!”大腹便便的锦衣贵族,站在汴河旁的一个酒楼的阁楼上,望着汴河上的漕船,叹息着也惋惜着。 “主公……”在他身后,一个矮壮的商贾,小心翼翼的问着:“我们也要还吗?” “咱们欠多少?” “市易务大概五千贯,官府的白糟钱约莫三千贯,其他还有大概两千贯的商税……” 贵族听着,摸了摸额头,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再等等看……”他说道:“看看情况……” 一万多贯呢! 桑家瓦子里,那个新一代的李师师的赎身钱,也就三千贯! 够买三四个李师师了! 再说了…… 万一有大佬站出来,顶着宫里面压力,硬是不还呢? 这样,法不责众,这个事情可能就不了了之了。 类似的事情,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而且,当今天子仁圣,欠他一万多贯不还,他也不至于发脾气吧? 这样想着,这贵族就下定了决心,坚决的吩咐着:“就依我的决定,先等等……看一看……” 别人要是都去还钱了。 那他也还。 像他这样的人,在这个汴京城里,自然是占多数的。 善财难舍啊! …… 赵煦站在先帝的封桩库前,看着一箱箱的财货,在被吏员清点后,送了进去。 他看着这些财货,从他身前经过,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色。 朕的钱! 都是朕的钱! 每一个铜板,都是朕的! 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个守财奴。 因为他很清楚,要用钱的地方,以后很多很多。 所以,要搞钱,大把大把的搞钱。 只有封桩库里,存满金银、绢帛、香料、珍宝,他的安全感,才能被填满。 世上无难事,只怕没有钱! 对皇帝来说,尤其如此! 石得一站在他身旁,低声汇报着:“大家,臣听说,昨日济阳郡王回府后,就已经勒令其家人,命那范家正店在今日日落之前,还清一切借款、欠税、利息……” 赵煦微笑着点头:“济阳郡王,朕之舅祖,自然和朕是一条心的!” 石得一低下头去。 带着人,在旁边和入内内侍省的人,对着账册的蔡京,也咽了咽口水。 什么意思? 不还钱,就和您不是一条心? 懂了! 蔡京牢牢的记下来。 …… 这一天下午,范升也赶着大车小车,将一箱箱的金银财帛,送到了开封府府衙。 他自然是学着孙赐的说辞,也表演了一遍。 蔡京也是连连称赞,夸他是义商。 然而,在这个下午,也就只有一个范家,主动偿清了全部欠款、商税和利息。 但,整个汴京城的人,却都伸长了脖子,看向了大内。 无数耳朵都竖起来,打探着来自大内的消息。 于是,一些流言,进入了一些消息灵通人士的耳朵里。 “官家真是这样说的?” 驸马都尉王师约,在听完了他家的司阍的报告后,皱起了眉头。 “确实如此!”司阍说道。 “一条心……”王师约咀嚼着这句话。 他有些拿不到准,官家是有感而发?还是意有所指? 他敲了敲案几,然后问道:“吾家那几个产业,欠了市易务多少钱?” “回禀主公,家中从事的,主要是织、编和果子行的买卖……” “欠的钱,倒也不多……估计几千贯……” 王家是皇亲国戚,陈国长公主在的时候,家里的事情,都是公主在主持。 公主性情温厚,不欲多事,所以只守着王家的祖产,并没有让王家去向利润更高的酒楼业扩张。 “那就让人清点一下财帛,全还了吧……” 王师约站起身来,说道:“无论官家的意思是什么……” “王家都不可辜负!” 陈国长公主已经薨逝,王家和皇室的关系和纽带,已经很脆弱了,经不得其他折腾。 …… 时间,就在观望中,慢慢过去。 赵煦在宫中,隔一日去一次经筵,剩下的时间,则只是读书、习字、锻炼身体。 但在经筵上,他明显的和曹晔开始熟络起来。 私下里,甚至已经开始拿着曹晔的表字称呼对方了。 这让曹晔受宠若惊,也叫其他三个伴读,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于是,在孙家、范家还有王家还钱后。 杨家、刘家还有李家的人,也都乖乖的还了钱。 但,这其中有区别。 杨家、刘家,家大业大,选择一口气连本带利,还清了钱。 但李家就拘谨多了,东拼西凑,也才勉强还掉了本金。 在这三家的带动下,也陆陆续续的开始有人还钱。 当然了,不会有人选择全部还掉。 最好的,也不过是和李家一样,还掉本金,利息就别想了。 更多的人,则都只是试探性的还了一部分。 而且多是积欠的白糟钱。 蔡京那边,每天都会送钱入宫。 而赵煦每次,都会出现在封桩库前,除此之外,他在这个事情上面,再不表态,只在经筵上,开始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开始叫起,每一个人的表字。 还会在经筵后,跟着种建中兄弟,打完健体的五禽戏一类的养生拳术,赐给所有伴读生还有种建中兄弟茶酒。 于是,当时间来到,元祐元年的二月壬子(二十九)的时候。 赵煦再次在燕援的护卫下,带着经筵官、伴读生们,来到了开封府。 进了府衙,赵煦没有到府衙正厅。 而是,到了府衙内的议事厅中。 “朕闻之,汴京城有义商孙赐、范升等,诚信经营,忠厚可用!”赵煦一坐到那位他准备好的御座,就对着蔡京吩咐:“朕心甚喜之!” “开封府!”赵煦看向蔡京。 蔡京立刻起身,来到厅中,拜道:“臣在!” “朕下次,再来开封府时,卿可带这诸位义商,到府衙之中,朕要见一见,这京城之中的义商!” “诺!”蔡京恭身领命。 心中,却是若有所思。 “官家是要?”蔡京想着:“给这些商贾一个恩典?” 亲拜天子,这确实是无上的荣耀。 若再能将父祖之名,进于君前,就是光宗耀祖了。 这在大宋,一般可是只有新科进士,而且是一甲进士才能有的恩典。 可是…… 蔡京知道,这可是汴京。 汴京人,见多识广,那些农村的士人,孜孜以求的东西,在汴京人眼中,是远远不如孔方兄的。 再者…… 汴京的豪商大贾们,背后都是外戚勋臣。 所以,此事也不仅仅是商贾们的事情。 还和那些外戚勋臣,密切相关。 所以,仅仅只是一个许其面圣,觐见天颜的恩典,恐怕远远不够! “官家,还有什么后手?”蔡京疑惑着。 赵煦却已经将这个事情,暂且搁下来——他自有想法。 而且是一个双赢的想法。 等蔡京回到了他的座位上,赵煦就说道:“数日之前,朕与卿等,曾在琼林苑宝津楼中,商议过汴京侵街的问题……还曾约定,五日之后,再做商议……” “如今,五日已过,卿等可有能教朕者?” 群臣一片沉寂。 过去五天,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在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处置这个事情的办法。 范纯仁、吕大防,甚至专门去请教了,曾经当过权知开封府的孙固,还有曾经出任过三司使的张方平。 邓润甫则专门,请了骞序辰、贾种民等新党新生代的干将参谋,还专门登门拜访了左相韩绛,向他请教。 程颐虽然是个书生,但他的弟子门生里,却有许多熟悉汴京的人。 所以他也召集了这些人议论。 可是,所有人,最后得到的答案却是——无解! 无论是孙固、张方平这样的元老,还是韩绛这样在位的宰相,或者是程颐的学生,骞序辰、贾种民,这样的新党新生代。 每个人,一听汴京侵街的事情,就已经头大。 再听到官家的要求,都是摇头叹息。 骞序辰甚至告诉邓润甫——此事,神仙下凡也难解!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章 问题的根源 赵煦看着群臣沉寂。 他就摆摆手,道:“卿等遇到困难了?” 范纯仁等人集体俯首而拜:“臣等死罪,辜负陛下期望……” 这个事情,其实大部分人一开始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侵街而已?! 拆掉就行了! 再辅以严刑酷法,严厉监督。 这汴京城里,天子脚下,那些商贾、小民还能翻天? 可他们了解了这其中的麻烦和棘手后才知道。 这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 涉及侵街的,不仅仅是外戚勋臣和商贾百姓,这样对士大夫而言,不算麻烦的群体。 不夸张的说,几乎整个汴京城的人,都或多或少的牵扯其中。 何况,官家的要求,还是那么的离谱。 不烦百姓,不损小民之利。 于是,通过了解之后,便是苏辙、程颐这种最初满脑子汉唐京师幻想的人,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赵煦微笑着,说道:“卿等何罪之有呢?” 赵煦说着,就看向了吕希哲,微笑着,将吕希哲和章持,依然赶去当记录员。 然后,他才说道:“既然是遇到了问题,也遇到了困难……” “那卿等,就当对朕直言不讳,将问题和困难说出来……” 群臣再拜俯首:“陛下仁圣……” 赵煦就开始点名了。 “邓学士,学士是先帝词臣,也是朕之臂膀,就先从学士开始……” “说说看,学士是遇到了什么问题?什么困难?” 邓润甫深吸一口气,起身后,来到厅中。 他看了看赵煦。 少年官家,端坐着,一脸认真的看着他。 这让他很有压力,只能低下头去,道:“奏知陛下,臣不敢欺瞒……” “臣这数日来,在学士院、崇文院中与范学士,一同查阅了诸多历代公文,并历代开封府上奏奏疏……” “禁军以及皇城司亲事官、亲从官等诸指挥之眷属之舍,历代以来,多有侵街……” 范纯仁连忙出列,躬身拜道:“此事,确如邓学士所言!” 这正是让经筵官们棘手的麻烦,但只是其中之一。 即使如此,也足够了! 赵煦看向带着御龙直,在议事厅上戍卫的燕援。 “燕指挥!” 燕援立刻跪下来:“臣在!” “两位学士所言之事,燕指挥可知晓?” 燕援恭恭敬敬的答道:“启奏陛下,此事乃是朝政,臣乃武臣,不敢多言!” “朕特许卿言之!” 燕援抬起头,道:“奏知陛下,确有此事!” 这事情没什么好隐瞒的。 历代以来,都是这样的。 现在还算好,要是仁庙景佑之前,在京禁军多达十余万的年代。 禁军军营附近,密密麻麻,都是侵街的房子。 直接把原本宽敞的道路,变成了小巷。 赵煦微笑着问道:“为何?” 燕援直接答道:“城狭人多,禁军将士及其家眷子孙,繁衍传承……原来的军营不够住了,将士们又买不起房子……就只能在军营附近建屋而居,久之……便成了今日……” 赵煦点头,道:“果如此,此朕之责也!” “朕来解决!” 禁军将士们,都是忠君爱国的。 他们只是想有一个家! 他们有什么错? 燕援再拜,恭敬的退下去。 而那些戍卫在议事厅的御龙直们的眼中,都流露出感动的神色。 虽然,这个事情和他们无关。 他们的俸禄和赏赐,还有他们的身份,都足够让他们和他们的妻小,住在专门的官廨里。 可天子对禁军将士们的爱护,却是实实在在的。 可官家,既然连那些不曾见过的禁军,也爱护有加。 对他们这些,日夜侍卫的忠心心腹,还能差? 赵煦看向经筵官们,问道:“诸卿,还有什么问题和困难吗?” 吕大防起身,拜道:“奏知陛下,臣在查访之中,得知汴京城中,诸邸店也多有侵街……” 邸店是皇室的产业。 邸店的租钱收入,更是宫中妃嫔的脂粉钱的主要来源。 邸店侵街,自然是相关官员,为了多赚钱,好供给宫廷开支。 毕竟,他们负责的是大内。 在掌管邸店的汴京店宅务面前,开封府? 真的不够看! 赵煦点点头,道:“此事,朕会给店宅务下诏,下次再议之时,朕会命权提举店宅务章縡以及提点店宅务等与会……” 邸店的麻烦,是皇室创造的。 当然,只有皇室能解决。 其他人都不行! “陛下圣明!”吕大防惊讶的看了一眼那位少年官家。 其他大臣也纷纷拜道:“陛下圣明!” 这个事情棘手就在于,除了天子,没有人可以动。 而哪怕是天子,要动这个事情也很麻烦。 两宫慈圣,倒还算好。 关键是宫中那些先帝妃嫔、皇子、公主还有仁庙的诸位妃嫔们…… 她们若是短了供给,闹将起来,两宫怕也会头疼。 也容易产生不好的影响。 “还有吗?”赵煦问道。 群臣互相看了看,这个事情他们知道,但不好说。 最后还是苏辙和程颐,毅然决然的起身,来到厅中,拜道:“启奏陛下,当是在京诸司场务了……” 这可是个大雷! 店宅务,还只是和大内妃嫔有关。 可在京诸司和场务,就直接就是皇帝的个人产业。 譬如说,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在京城的那些作坊。 天子不下诏,谁敢碰?谁能碰? 赵煦听着,假意沉吟片刻,好像做了很大的挣扎和心理斗争一样,才道:“此事,朕会给入内内侍省下诏……” “下次议事,会命宋用臣等与会……” 想了想,赵煦接着道:“无论是店宅务也好,在京诸司、场务也罢!” “朕在这里与诸卿表个态度,一旦拿出了决策,做出了决断……就要严格执行!” “朕会遣御史监督,还会让诸官,定期上报相关整改进度……” 这些是皇家的事情。 理论上,外廷是很难插手的。 赵煦的这个表态,等于宣告,以后御史台是可以监督皇室产业,至少可以在侵街这个问题上监督、弹劾。 这对所有文臣士大夫,都是一个巨大的鼓舞! 于是,人人都是欢喜不已,纷纷拜道:“陛下圣明!” 赵煦则是微笑着,看着他们,继续问:“还有没有?”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这个道理,赵煦是懂的。 现在,赵煦自己做出了榜样和表态。 就轮到士大夫们来对他们自己开炮和割肉了。 群臣互相看了看,一直站在殿中的蔡京,正要挪动脚步。 但他才抬头,就看到了赵煦的眼神。 于是,他立刻低下头去。 这些日子来,特别是入宫送钱的时候,他得以亲近官家,所以,能懂官家的一些眼神暗示了。 虽然可能有些时候猜不准。 但,这个时候,宁肯猜错,也不要自作主张。 赵煦看着群臣,不疾不徐的问道:“没有了吗?” 范纯仁看着那位端坐的少年官家,良心终于无法承受,他上前拜道:“奏知陛下,还有……” “嗯?” “三省六部,以及在京进奏院等有司官衙……也多有侵街!” “嗯?” “此外……”范纯仁鼓足勇气,说道:“诸卿士大夫子侄,在京营生者,也常有侵街……” 这才正常! 在大宋,外戚勋贵、皇帝、禁军还有百姓,都在侵街,士大夫们又怎么可能不侵街? 就像是做买卖。 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还有果子行、质库、夜市…… 这些赚钱的行当里,固然有许多家背后是外戚勋贵。 可士大夫们,难道就是圣贤?不爱财货? 怎么可能! 在大宋这样的社会,一切向钱看才是真理! 王珪死后,其子扶棺还乡,光是运回老家去的铜钱、金银和珍宝,就足足装了七八条船。 现代有句话说的好。 当你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可能你家里已经有几百只了。 所以,问题来了,一个王珪,就已经积攒了这么多的财产。 其他人呢? 总不能说,我大宋朝堂,就一个王珪是贪官,其他人个个都是当代的包拯,清廉堪比章惇了吧? 反正在赵煦的了解里。 在大宋真正不贪的大臣,如今在朝中的,大抵也只有范纯仁、吕大防、程颐、苏辙、苏颂等了。 加上一个已经在广西路上的章惇,还有卧病在家的司马光、远在江宁的王安石。 其他人,都已经被历史证明,多多少少,有些不光彩。 至少,放纵家族子侄,打着他们的旗号,在汴京城做买卖是肯定有的。 这也是,为何到现在为止,市易务的欠款,只收回了三五十万贯的原因。 也是侵街这个事情的棘手和麻烦的所在。 更是经筵官们在知道了内情后,一个个都不敢说话了的根本原因。 这个事情,简直就像是一团被互相纠缠在一起的线团,光是理清楚这里面的干系,就已经足够让人头疼了。 真的要动这个事情。 后果将会和吕惠卿搞手实法一样,只会是引发所有人的反感。 一个不小心,就是身败名裂,天下毁之! 就像吕惠卿,就像吕嘉问。 赵煦满意的看了一眼范纯仁,在心中赞道:“果然不愧是范仲淹之子……” “除了有些时候迂腐了些……” “确实是个好大臣!” 这样的事情,一般大臣连私下里也是不敢说的,何况公开说出来? 赵煦点点头,对范纯仁道:“学士且坐下吧!”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一章 南下的人们 等范纯仁坐下来,赵煦就总结道:“卿等所奏,朕已经知道了,侵街之事,乃是历代以来之痼疾……” “想要立刻解决,不大可能!” “当徐徐图之,缓缓而来,一月一改,一年或可有变,一年变之,十年就可大变。” “朕是有足够耐心和信心,与卿等一起解决此事的!” 这个总结的态度,是必须要表的。 因为,赵煦太清楚,大宋士大夫们的脾气了。 容易上头,容易激动。 有些时候,甚至可能被情绪裹胁,做出过激的行为来。 尤其是年轻的士大夫们。 比如说,太学里的年轻人,也比如说御史台里的乌鸦们。 但,成熟的政治家,必须避免这样的事情。 不能让朝堂被情绪裹胁,被政治正确的口号占领。 只有务实,才能有出路。 赵煦在现代和他的上上辈子,都见过被情绪裹胁下的事情。 元祐时代,旧党的激进派们,喊了整整九年口号。 最后是一地鸡毛,除了将国家完全撕裂外,没有任何成果,就是最好的证据。 “陛下圣明!”群臣俯首而拜。 蔡京更是深深低头。 “朕意在开封府府衙之中,设立一个临时的相关官署。” “这个官署,主要用来,关注、追踪并商议、改进汴京侵街之事。” “便叫其‘提举汴京内外厢道路、厢房公事’!” 嗯,你也可以将之称呼为‘汴京交通及市容市貌整顿领导办公室’。 “开封府!” 蔡京出列,拜道:“臣在!” “以卿兼任提举汴京内外厢道路、厢房公事!” “臣领旨!” “邓学士、范学士、吕侍郎。” 邓润甫、范纯仁、吕大防三人出列拜道:“臣在!” “朕命卿等为‘参知汴京内外厢道路、厢房公事’,配合开封府,参与对接相关公事,并及时进奏于朕!” “唯!臣等谨遵旨!” 假如说,蔡京是‘汴京交通及市容市貌整顿领导办公室’的负责人,那么这三个人,就是代表赵煦对接这个事情的大臣。 换而言之,他们三个人,加上蔡京领导的这个‘提举汴京内外厢道路及厢房公事’官署,就形成了一个绕开三省六部和都堂,直接对赵煦个人负责的全新权力机构。 赵煦又看向程颐、苏辙:“程说书、苏讲书。” “臣在!”程颐和苏辙起身。 “朕命两位爱卿,为参赞汴京内外厢道路及厢房公事,负责带领诸伴读,协助开封府,整理相关文牍,并进言献策!” “臣遵旨!”两人齐齐拜道。 这两人,就相当于,成为了蔡京的秘书,伴读们则是蔡京手下的实习生和打杂工。 这很大宋! 天子,随时可以任命或者成立一个临时机构,来绕开固有的程序。 熙宁变法的时候,王安石就是以参知政事的身份,受命成立了‘制置三司条例司’,绕开了反对变法的其他宰执,推动变法。 去年的韩绛,也是通过奏请设立‘役法条例检讨司’,绕开了都堂上可能的反对势力,对役法进行调整。 当然了,这也是大宋冗官冗员的源头之一。 好多机构,临时着临时着,就变成了正式官署。 有些机构本来是临时的,事过就要裁撤,但却因为种种原因保留了下来。 而这些其实已经失去了职能效力的差遣,却还是成为了好多官员的去处。 …… 遥远的南方广西桂州城外,在二月的最后一天。 山水之间,一艘艘的乌篷船,穿行其中。 每一艘船上,都装着一个个箱子。 箱子里,装着的全部是铜钱。 显然,这个船队是来自于荆湖南路。 他们押送着的是,奉汴京旨意,从潭州永兴场的钱监,送来广西充作军用的第一批铜钱。 船队,缓缓的靠向桂州的码头。 广西转运使苗时中,已经带着人在码头迎接了。 带队押送这一批军资的禁军将领,从船上走下来,来到苗时中面前,将一张文书,从怀中取出来递给对方,然后拜道:“奉直龙图阁、知潭州兼提举永兴场王公之命,某等押送五万贯新铸铜钱来此,乞转运签收!” 苗时中接过那文书,首先检查了一下格式。 标准的中书下到地方的公文,格式正确,符合部符的书写方式,用纸也正确,确实是中书省的专用公文纸。 再检查了一下尚书右丞、中书侍郎张璪的画押以及奉符而行的知潭州王克臣的画押。 确认这部符上说明的,中书省奉圣旨,命潭州永兴场向广西转运三十万贯铸钱。 王克臣于是命潭州禁军,先期押送五万贯至桂州的事情。 于是,苗时中点点头,对那奉命来押送的将官道:“且待本官清点!” 对方点点头:“转运自便!” 苗时中于是亲自带着人,将那些从船上搬下来的铜钱清点。 一串串铜钱,被从箱子里取出来。 很快整个码头,都被铜钱散发的光泽所笼罩。 五万贯,就是三千八五十万文! 一个个数下来,即使是转运司全员出动,没有几天功夫,根本不可能数清。 好在,还有个快速清点的办法。 那就是称重! 一贯钱一般重三斤四两(折约两公斤)左右,五万贯就是十六万斤上下。 所以,只要将钱清出来,去掉箱子和其他杂物,直接上大称就好了。 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苗时中就清点完毕。 总的来说,算是对上号了。 差的也就是几百斤,在正常的范围内。 苗时中没有犹豫,在文书上签押,然后将之还给那位押送的禁军。 做完此事,他就带着军校,押送这批铜钱,开始返回转运使司的官衙。 要将这五万贯铜钱,运回去也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光是骡马就调用了数百匹匹,运到半夜才算运完。 苗时中亲眼看到,最后一辆板车,将最后两箱铜钱,运到官仓之中。 他才命人锁上官仓大门,并命禁军看守。 但,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他就需要派遣军队,将这笔钱运到邕州去。 这就更是一个艰苦的工作。 恐怕得分好几次,才能将这笔巨款,安全的送到邕州。 说老实话,苗时中不太懂,为何朝廷要千里迢迢的专门派人押送三十万贯的巨款来到广西。 为何不让南下的禁军,直接在潭州拿钱? …… 漫天星斗,映照在潭州城的城头上。 狄咏抬起头,看向头顶的灿烂星空。 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当年,也是率军从汴京到潭州,在这里修整后,再次踏上南下的道路。 在他之前的郭逵、赵卨大军,也是先至潭州。 同时,在国初的时候,太宗平南,也是从潭州出发。 所以…… “吾已是第四位踏上南征的将帅了……” 扣掉他父亲,只是去平侬智高之乱的。 他是第三位,南下攻略交州的大将。 事不过三,这次若败,大宋日后,恐怕就再也没有向南的勇气了。 这样想着,狄咏就摸了摸,那封天子在他陛辞前,赐给他的小册子。 这里面,有着天子钦定给他的目标和任务。 这些目标和任务,在狄咏的理解中,除了听从章惇指挥、部署之外。 就只有一个核心思想。 以打击、消灭交趾有生力量为要。 不要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 要打就打歼灭战、围歼战! 最好寻找战机,通过一次或者多次大型战役,将交趾在富良江以北的主力消灭掉! 所以,官家给他极大的授权和信任。 甚至允许他‘临机便宜行事’之权。 也就是说,他若遇到战机,可以不经请示,直接开战! 同时,官家还允许他,在广西的时候,他只需要对章惇负责。 其他广西一切文官士大夫,都不能插手、干预他的指挥、部署。 这样的信任和授权,除了开国的时候,太祖、太宗曾授权给曹彬、高琼等大将外,就已经不再有了。 狄咏深吸一口气。 他将手从怀中收回来。 然后,他看向漫天的星斗,在心中说道:“官家,臣,绝不会辜负官家厚爱!” …… 章惇牵着马走在熟悉而陌生的邵州的山路上,摸黑而行。 在他的身边,故友关杞,也牵着马相伴而走。 邵州的官兵们,提着的灯火,照亮了这漆黑的山路。 蚊虫追逐着火光而来。 林间蛙鸣声阵阵。 在章惇的身后,则是他的儿子章援以及王安石的孙子王棣。 穿过崎岖的山路,前方的道路豁然开朗。 关杞回头笑了起来:“章相公,邵州城到了!” 章惇向前看去,却见在星光的照耀下,前方出现了一座城市的轮廓。 城头上,还有着火光。 邵州城就在前头! 章惇也露出笑容来,回首问着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少年:“促仪、致平,累不累?” 两个少年咧嘴一笑:“不累!” 这一路上,章援、王棣的表现,让章惇刮目相看。 他们跟着章惇,一路舟马劳顿,却没有丝毫叫苦。 章惇笑着道:“待入了城了,修整两日,然后继续上路。” “再有十来天,就可以到桂州了!” “老夫早就听闻,桂州山水,天下奇景!此番可以一睹了!” 两个少年听着,都是欢呼起来。 走在章惇身边的关杞,听着少年郎们的欢呼,也是道:“相公,看着两位公子,就想起了当年你我在汴京相遇时的往事……” 章惇点点头,道:“是啊!一恍就是二三十年喽!” 他看向关杞,道:“蔚宗,可愿随某去广西?” 关杞犹豫了一下,道:“下官邵州之任,还有一年。” “无妨!”章惇豪迈的一笑:“某有天子授命,可调任广西经略司相关公署官员!” “若蔚宗愿意,某到了邵州城就给汴京城上书,以经略司公事,托付蔚宗!” 关杞曾在广西深耕数年,熟悉广西的事情。 而且,他还和章惇配合着开过梅山。 对章惇来说,这是最好的助手了。 关杞想了想,最后道:“且容下官考虑两日。” 他的朋友们其实一直在运作着他调任淮南或者江浙的事情。 那样,他离家就会近的多了。 “嗯!”章惇点点头,这个事情,关杞确实需要考虑清楚。 因为关杞年纪比章惇要大十来岁。 他今年已经快六十了,跟着章惇去广西的话,身体是否还跟得上?这是个问题。 这也是章惇没有直接在御前请旨,直接让天子下诏调任关杞去广西,反而要亲自来邵州邀请关杞的缘故。 还是得尊重一下,关杞的意思的。 好在,哪怕关杞不答应,章惇也还有备用的人选。 关杞在旁边,忽然提起一个事情:“相公在邵州时,可要去新化等故地看一看?” 章惇楞了一下,当年他开梅山,筑二城,置一县,尽收其地,得户口一万四千余户,田地二十六万余亩。 这里的一县,就是新化县。 但,这个新化县是很大的,其虽是隶属邵州治下,但以面积而言,却足可当其他路的一个州。 要说章惇不想去看一看,曾经奋斗的地方,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想了想广西的事情,还是婉拒了,道:“新化便不去了,待某从广西归来,再去游览!” 现在,当以军国为重。 …… 同样的夜晚。 王大枪靠着墙壁,饿着肚子,看着头顶破旧的屋顶。 门外,负责押送他们的禁军官兵,正在赌博。 王大枪不敢去,因为他输怕了,再输下去,他怕是没到广西就要饿死了。 “也不知俺家大哥在熙河怎么样了?”他想着。 “俺娘在汴京城里,身体可还好?俺托人带回家的信,娘可收到了?” “爹啊!”他在心中祈祷着:“您若在天之灵有灵,就保佑俺,到了广西,能找到金子吧!” 祈祷完毕,王大枪忽然想起一个事情,推了推和他靠着一起睡的一个人。 “郭六?郭六!” 那人被他推醒,嘟囔一声:“大枪咋了?” “俺们现在到了那里了?” 郭六想了想,答道:“好像是荆湖南路的永州?” “哦!”王大枪点点头,虽然他也不知道,永州是什么地方? 但他还是将这个地方的名字认真的记了下来。 因为他记得白天的时候,带队的将官和他们说过,还有半个月就可以抵达官家要给他们分地的地方了。 半个月呢! 王大枪想着,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 从河北大名府,一路南下,历经荆棘和山路。 鞋子都走烂了好几双,腿从酸痛走到了现在的麻木。 好在,只要半个月了。 半个月后,就可以看到官家允许他们圈的地方了。 这样想着,王大枪就从怀中取出那份,他一直带在身上的汴京新报。 这份小报已经有些破烂,还被汗渍浸染的看不清楚了。 但,小报的标题,却依旧完整,夜色下虽然看不清,可王大枪记得这个标题,甚至已经能背下了,那个叫胡飞盘的人的评论。 “交趾人一年,就能在广源州淘金数千两,我大宋技术更好,英雄更多,一年淘金万两,老胡觉得是没有问题的!” 王大枪紧紧的握着它,想象着一万两黄金的样子,那肯定是一座金山! 他也不要多的,一年二三十两就够了。 “俺会发财的!” “俺会出人头地的!” “到时候,俺回汴京,就是王员外了,俺一定娶一个县主,让俺娘高兴高兴!” 作为汴京人,娶县主,是王大枪从小的梦想。 因为,他曾亲眼看到过,那些骑在马上,笑意盈盈的将县主迎回家的奢遮人物。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和哥哥曾一起趴在别人家的墙角缝里,看到过那些县主的模样。 好多东西,他都已经忘记了。 可有一点,他记得很清楚——那些县主的皮肤和模样,又白又俊! 注:北宋熙宁通宝、元丰通宝,小平钱一枚大约2.2-2.5克左右 注2:章惇开梅山,设置的新化县,包括了今天的娄底市大部分地区,甚至囊括了邵阳市、邵东市等地区的部分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县。 ps,现在新化县的紫鹊界梯田,在章惇开梅山前就已经存在,我去看过,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就是有些远,所以只去过一次。 注3:狄咏之所以走的最慢,是因为他是大军行动,所以能日行六十里就不错了。 遇到下雨或者高温,还得停下来,此外行军一段时间就得修整,还需要照顾士气…… 章惇吊在邵州,是因为他绕了远路。 王大枪等人能走在最前面,自然是因为他们是被押送的人,他们的路程和速度取决于押送他们的禁军愿意走多快。 当然了,其实作者君也不太清楚,北宋时代,从汴京南下湖南的详细情况,主要是缺乏资料。 毕竟,作者君没有靠走路、坐船,经历过这样的长途跋涉。 只能是靠着一些大概得资料,推测出来。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二章 谋国 元祐元年闰二月已丑(初一)。 诏:皇太妃将来每遇圣节及节庆,更与骨肉一人恩泽。 意思就是,以后皇太妃每年节庆时,都可以从朱家、任家里选一个人给一个官身。 当然,都是环卫官。 没有实权,只有俸禄拿。 而且,环卫官照样要磨勘,一样需要一级一级向上爬。 但这个恩典,还是让朱氏感恩戴德,特地到了坤宁殿和庆寿宫中谢恩。 坤宁殿的向太后,则已经开始忙着,准备迁宫了。 保慈宫那边的修葺工作,已经做的差不多了。 向太后不想大修,也不太喜欢重修,同时她还需要表达对姑后的尊重。 所以,保慈宫基本维持的是原来的格局和布置。 只是,让人将保慈宫内外一切朱砂、铅粉和水银之物,统统刮掉,并令有司,重新造了一批新的屏风、帷幕。 现在,保慈宫的翻修工程,已经差不多到尾声了。 礼部也已经选好了日子——以寒食节前的闰二月戊戌(初十)日,为吉日。 赵煦则依旧是保持着他的生活习惯。 唯一不同的是,文熏娘开始频繁出现在福宁殿里。 如今,两宫一般的传话或者探望,都是让她来代劳。 从这里也能看出,这个小姑娘确实深得两宫喜爱。 不然,也不会特意如此安排了。 赵煦对此,选择了默认。 而汴京城里,市易务的欠款,则在这一天维持了原样。 依旧只有那几家人还了钱。 赵煦只能是将那些还了钱的家族名字,写在了福宁殿内寝的一个屏风上。 当他写这些人的名字的时候,文熏娘也在旁边。 她很乖巧,低着头,根本不看那面屏风。 但赵煦却在写完的时候,回头看向她。 “熏娘,知道朕在做什么吗?”他问道。 文熏娘低着头,弱弱的道:“臣妾不知……” “朕在记录这些愿意跟朕走的忠臣的家族!”赵煦微笑着,像个藏不住秘密的孩子,正在和人炫耀一般。 文熏娘依然低着头,不再说话。 赵煦呵呵的笑了笑,若有所指的说道:“若忠诚不能得到奖赏,则奸邪必然得逞!” “熏娘以为然否?” 文熏娘紧紧的低着头,小脸涨的通红。 赵煦也就不再逗她了,将笔丢到一旁。然后看了看那些在帷幕外侍立着的女官、内臣们的身影。 他早就试过了。 实验结果表明,在这福宁殿内,全是忠臣! 因为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一个人,将他在这殿中内寝的事情,传出去一个字。 当然了,这也和赵煦待人和善,出手大方有关。 即位以来,凡有赏赐,他从未漏过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哪怕是给他端茶倒水的小宫女,也没有漏过。 而且,每一笔赏赐,都是赵煦亲自盯着发的。 御龙直的赏赐,就更是由他这个皇帝,亲自主持发放。 杜绝一切中间商赚差价。 也杜绝任何人,绕过他施恩于他身边的人。 于是,十步之内,赵煦已经完全掌控。 隔日庚寅(初二)。 辽国贺大宋天子登位周年国信使、奉国军节度使耶律琚,副使知制诰充史馆修撰赵孝严等入朝,并呈递国书。 辽使的入城,让汴京上下都兴奋起来,一个个都开始摩拳擦掌。 所有人,现在都在等着辽国人拿到交子,然后买买买。 这可是一笔三百万贯的大买卖呢! 赵煦看着都亭驿那边,送入宫中的盖了辽国皇帝印玺的国书。 轻笑了一声:“辽国老皇帝,可真敢张口!” “一下子就要支用一百万贯交子!” “陛下的意思是?”作为御用馆伴使的中书舍人刑恕问道:“卡一下辽人?” “不!”赵煦摇头道:“给他们!” 按照宋辽新约,辽国皇帝可以随时遣使携带国书来汴京,向大宋要求动用宋辽交子,用于采购商品,大宋不得拒绝。 反正,三百万贯的支票是开给了辽人了。 辽人想怎么花,那是辽人的事情。 赵煦巴不得辽人花钱花的再凶猛一点呢! “刑舍人,带辽人去交子务走一趟。”赵煦说道:“且让辽人放下心来先!” “诺!”刑恕恭身,然后问道:“陛下有没有话,想让臣带给辽使的?” 赵煦满意的看了一眼刑恕,不得不说,此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差不多满级了。 “朕没什么话需要舍人带给辽使的!”赵煦微笑着说道:“朕只有几句话,想问问舍人。” 刑恕抬起头来。 “舍人和这位辽使耶律琚,也算熟人了吧?”赵煦问道。 刑恕咽了咽口水,最终选择了诚实:“臣与其只能算相识而已。” 这是实话,耶律琚从去年开始,算上这次,一共只来过三次汴京。 第一次是来贺新君登位,第二次是作为国信使来谢大宋贺辽主圣节。 “不过,臣私下和其闲聊过几次。” “那以舍人观之,此人如何?”赵煦问道。 刑恕眨了眨眼睛,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静静聆听。 “朕的意思是,此人贪不贪?是否好色?” 刑恕咽了咽口水,答道:“奏知陛下,此人在都亭驿时,就屡次和臣打探过,汴京城的马行街、桑家瓦子还有土市子的情况。” 这很正常,每一个来汴京的辽使,都会好奇,甚至对这些地方充满了向往。 这要多亏了柳三变柳永的功劳。 柳永的词,传遍天下,辽国也不例外。 他的故事,也就跟着他的词,一起传到了北地。 于是,汴京风月和江南烟雨,也就随着深入辽人贵族心扉。 “那舍人是如何回答的?” “臣只笑!”刑恕低着头回答。 赵煦抚掌:“善!舍人笑的好!” 赵煦看向刑恕,然后摆了摆手,冯景就带着左右都退下去。 然后,赵煦才对刑恕道:“朕给舍人一个任务!” “请陛下吩咐。”刑恕低着头。 “带辽使乔装打扮私下去看一看桑家瓦子。”赵煦轻声道。 刑恕抬起头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宋辽交往以来,从未有辽使可以在不得旨的情况下,走出都亭驿。 赵煦笑起来:“舍人可愿意?” “陛下圣命,臣万死不辞!”刑恕低着头。 赵煦满意的笑起来:“善,卿记得,要好好做东,带辽使多看看,不要怠慢了他!” “诺……” 送走刑恕,赵煦就坐在坐褥上笑了起来。 现在,是可以发动宋辽交子的后手了。 也是赵煦在一开始,就给辽国埋下的雷。 每一个现代人都知道,采购这种事情的水有多深? 哪怕是私企,采购部也是贪污腐败的重灾区。 这是人性,没有人能在面对,一笔不属于自己,但可以由自己操控的巨额资金时,依然能保持初心。 于是,回扣应运而生。 糖衣炮弹,也紧随而来。 所以,赵煦在一开始,就给辽国人下好套了。 他不仅仅要借鸡生蛋,连属于辽人的鸡蛋,也打算黑下几个。 于是,赵煦在一开始,就特别设定了,这些交子由大宋掌控,大辽支配、使用的规则。 换而言之,大宋是市场经济。 而辽国是集体采购。 若辽国的相关官员,一个个都是奉公守法,廉政清明之人。 那么,赵煦这样做,等于给辽国提供一个砍价、压价的机会。 毕竟,大宗采购,买方市场,总是可以压价的。 可辽国人是那样的吗? 不是! 那就给了赵煦操作的机会了。 赵煦可不仅仅想赚钱,还想利用辽国的市场,倾销大宋的商品。 同时,只要他成功了。 那么,大宋就等于在辽国境内,重新有了自己人。 而且这一次的自己人,可不再是当年雍熙北伐时的燕幽汉人豪族。 而是,契丹人,而且是契丹贵族。 为什么? 因为这些人,将在与大宋的长期贸易中被转化。 什么叫谋国?这就是谋国!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三章 有功必赏 元祐元年闰二月辛卯(初三)。 在刑恕的带领下,辽使耶律琚、副使赵孝严以及随行的其他辽使,步入了交子务之中。 然后,他们就在交子务的官署里,看到已经被印好,并装满了一个个箱子的交子。 每一张交子的印刷,都极为精美。 上面的图案和文字,清晰可见,色彩鲜艳,同时这些交子一上手,辽人就知道,这些纸张是特制的,触感和厚薄都明显有别于一般的纸张。 于是,辽使们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也感慨起来。 作为正使的耶律琚,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思绪,还留在昨天晚上。 汴河之下,那一排排宛如天上星斗一般的灯笼。 喧嚣的人群,从他身边走过。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场面!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野人,赤身裸体,闯入了文明世界一般。 然后,他到了传说中的桑家瓦子。 密密麻麻的人流,像是河水一样在瓦子中涌动。 瓦子里挂起来的灯笼,让夜晚变成了白昼。 他继续深入,于是,进入了一个温柔乡。 耶律琚回头看了一眼,那位一直在笑着和他的部下说说笑笑的南朝馆伴使刑恕。 “昨夜听说一晚上,就花费了两三百贯!”耶律琚想着。 “我一年俸禄、赏赐,也就千多贯铜钱,剩下的不是禄米就是牲畜。” 耶律琚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贫穷。 堂堂大辽的节度使,一年下来,到手也就一千来贯。 只能逛七次桑家瓦子,享受七次李师师的服务而已。 这怎么能行? 绝对不行! 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这样想着,耶律琚就用力的攥紧了手里的交子。 …… 集英殿上,经筵已经结束。 现在是课后商议时间。 从开封府拿来的有关公文,被摆在了殿上。 所有人都可以随意取拿、查阅。 赵煦没有看这些,他只是在问着,被他喊到了集英殿来待命的章縡、宋用臣。 “店宅务的邸店,多久可以拆掉那些侵街的屋舍?”赵煦直接问着章縡。 章縡答道:“回禀陛下,臣愿以一月为限,尽拆各邸店侵街之屋舍、建筑,恢复道路!” “在京诸司、诸场务呢?”赵煦又问宋用臣。 宋用臣答道:“臣亦请以一月为期!” “善!”赵煦点点头。 他才不管,店宅务、诸司场务如何操作,他只看结果。 皇室先动手,士大夫、外戚、勋臣们才愿意跟进。 当然,赵煦自己心里面清楚,这种事情也就是一阵风。 回头风声过了,类似的事情,就会固态萌发。 再说了,这里面还有禁军、百姓侵街的问题。 这两个问题,才是真正棘手的问题。 因为,邸店、官员、官府侵街,他这个皇帝还能用着道德和法令来搞定。 可禁军和百姓,怎么管? 要知道,这些人侵街的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只能侵街。 拆了他们的房子,他们住哪里? 强拆? 倒也不是不行。 就是代价会大到无法想象! 甚至可能引起兵变而已! 在大宋这样稳定压倒一切的王朝,除了赵佶,还真没有那个官家,敢去动百姓和禁军的房子。 而,假如不能搞定禁军和百姓侵街,那么,这个事情就注定失败。 好在,赵煦真正的目的,也从来不是消灭、遏制侵街。 他只是要打着这个幌子,做他想要做的事情罢了。 所以,现在的一切都是幌子、表演和烟雾弹。 就是给别人看的! 只是他演技比较好,迷惑住了别人而已。 …… 下了经筵,赵煦回到福宁殿,换上便服,赵煦就到了福宁殿后的御花园里散步、游玩。 同时,观察一下,那些辽国老皇帝去年作为国礼送来的西瓜种子的生长情况。 不得不说,辽人的西瓜栽培技术,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尤其是育种方面,他们用的是牛粪、草木灰混合栽培育种,等西瓜秧苗,长大到一定程度,再移栽到地里的办法。 如此一来,西瓜苗就可以在相对温暖的环境中,渡过最脆弱的时期。 如今,在这御花园里,栽着的几十株西瓜苗,就都是用了辽人的这种技术栽培出来的——其他的种子,他都已经在正月的时候,送去了熙河路,给向宗回和高公绘,现在大抵也都应该种下来了。 阳光下的西瓜苗,长的很好。 等到夏天,就应该可以收获了。 “可惜,如今的西瓜,连瓤都是白的!” “想要吃到甜甜的红瓤西瓜,不知道还得多少年?”赵煦在心中遗憾的想着。 “大家……”赵煦正在观察着西瓜苗的时候,他身后传来了冯景的声音:“臣方才在石都知那里听说,似乎昨天晚上,中书舍人刑恕,带了一个人从都亭驿里出去了。” 赵煦嗯了一声,问道:“他们都去那里玩了?” “似乎是去了州桥夜市,然后到了潘家楼后面的桑家瓦子,好像看了相扑,听了李师师唱曲,天明之前方才回都亭驿!” 赵煦听着,微笑起来,道:“冯景,传朕的旨意到都堂,就说:中书舍人、馆伴使臣恕,忠心王事,任事勤勉,可,直集贤院!” 馆职是所有文臣士大夫,孜孜以求的东西。 其珍贵之处,就在于馆职在某种程度上,乃天子近臣,备位左右的顾问。 本来,按照传统,作为外制大臣,刑恕早该有个馆职了。 可他升官的速度有些快,一年之内连跳三级,升了中书舍人。 所以,都堂不敢给他配馆职。 现在,赵煦亲自给他补上了这个短板。 注:徽宗为了修延福宫和艮岳,在汴京城里,拆了无数人的房子! 其中包括了很多禁军的房子。 真是牛逼哄哄!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北宋晚期在京禁军,确实已经烂到家了。 居然没有人兵变,把赵佶赶下台,实在是可惜!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四章 熬鹰与义商 刑恕毕恭毕敬的面朝着福宁殿再拜,然后才站起身来,接过了他赐他馆职的圣旨。 他的长子刑居实当即就上前贺喜:“恭喜大人,终于再得馆职!” 刑恕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 他在元丰元年时,曾得到时任宰相吴充的赏识,吴充向先帝举荐他,参与了当年的馆阁考试,得授馆阁校勘。 可惜,好景不长,吴充很快被罢相。 他的馆职也因此丢了。 好在他见机得快,迅速抱上了蔡确的大腿,这才没有和其他吴充提拔的人一样,被赶出朝堂。 如今,时隔数年,再获馆阁,而且起点就是直集贤院 这是三馆秘阁的贴职,也是一个文官,真正成为重臣的起点。 因为这个馆职,一般都是给上州知州、转运判官以及次路转运使的贴职。 多少人一辈子都摸不到这个贴职的边! 带着激动的心情,刑恕在这天晚上,再次带着耶律琚,出游桑家瓦子。 不得不承认,这新一代的李师师,确实是桑家瓦子的主人,花了大价钱培养起来的。 不止是模样、身段,无人可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还会唱北虏的诗词。 北虏那位皇后的十香词,更是唱的婉转动人。 于是,耶律琚在凌晨时分离开瓦子的时候,虽然腿都软了,可眼中却满含着不舍。 刑恕对耶律琚的神态很熟悉。 好多入京赶考的士子,掉入温柔乡的时候,都是这个模样。 “贵使可还舒心?”刑恕轻声问着。 耶律琚叹了一声,道:“多谢贵官款待,这两日让贵官破费了啊!” “无妨!”刑恕轻描淡写的说着:“区区开销,不足挂齿!” 耶律琚瞪大了眼睛,问道:“贵官,这两日光是招待某家,恐怕就已经花了好几百贯了吧?” 刑恕点点头:“约莫五六百贯上下。” 耶律琚虽然早知,南朝富庶,尤其是南朝士大夫们,挥金如雨的传说。 可刑恕的神态,还是让他有些破防了。 五六百贯? 差不多是他一年俸禄、赏赐总额的三成了。 南朝的官儿,都这般的有钱吗? 于是,忍不住问道:“这是一笔巨款吧?” 刑恕不动声色的说道:“小意思,不足挂齿。” “当年,文太师在成都雪中宴客,一顿饭就差不多吃了这么多钱!” 耶律琚猛地咳嗦了一声。 南朝,恐怖如斯! 于是,他忍不住的想要请教起来了:“敢问,贵官一岁俸禄,正常有多少?” 刑恕看着耶律琚,悠悠的说道:“还行!俸禄的话,依元丰之制以及嘉佑禄令,本官寄禄官朝奉郎月俸三十千,此外还有四季布料配给,只能说勉强度日而已!” 耶律琚听着,咽了咽口水。 三十千?他在心里算了一下,大抵是三十九贯左右,年俸大概四百八十贯。 相当于他在北方的年俸的一半。 可问题是,他已经是节度使了啊! “此外,吾还是中书舍人,依制还有职钱,每月三十二千左右……” 耶律琚瞪大眼睛,这就差不多已经在收入上赶上他了。 “本官还有直集贤院的贴职,按制每月可领添支钱十贯!” 耶律琚的呼吸开始急促。 刑恕一直在仔细观察耶律琚,当他注意到耶律琚的心态已经完全失衡时,他就趁势抛出了真正的杀招。 “不过呢,本官这两日与贵使在这瓦子之中的吃喝用度,其实本官没有出一个铜板!” “那您的钱是哪里来的?” 刑恕神秘的一笑,答道:“公使钱啊!” “我朝有制度,不仅官员有着归自身支配使用,用来宴客的公使钱,各衙也有属于本衙招待宾客的公使钱……” “这两日的开销,本官就全部是走的都亭驿的公使钱的账!” 耶律琚的思想,已经完全被刑恕的话所勾动了。 南朝官员的待遇,竟是如此的优厚?!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贵官就不怕人查?” “查?”刑恕轻蔑的一笑:“谁查?” “各衙的公使钱,本就是朝廷许给士大夫们宴客、招待友人的钱,本官便告诉他们,这些钱都用在宴客上,谁又能奈我何?” 这就是有些夸张了。 公使钱的使用,其实还是有制度,也有着规范的。 不能随便拿来乱用,一般都得行文本衙,才能支取。 庆历年间,滕子京谪守巴陵,就是因为挪用公使钱,被人抓住了小辫子。 熙宁以来,栽在公使钱上的文官士大夫,也是车载斗量。 但,这些事情就不必和耶律琚说了。 耶律琚听着,内心的毒蛇,疯狂飙涨。 “我堂堂大辽节度使,一岁岁入,却还不如南朝一个朝奉郎!” 在这个时候,耶律琚选择性的遗忘了,刑恕是以朝奉郎试中书舍人。 “不仅仅如此,他们还能有公使钱,可以随意开销。” 他呢? 俸禄不如南朝的一个小官,待遇也远远不如。 在这一刻,耶律琚感觉,自己被辜负了。 大辽辜负了他! 当然了,耶律琚也只能在心中吐槽、不满。 因为他对现状无能为力。 自承天太后改革之后,大辽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挑战天子了。 因为,圣宗系的力量,已经压倒性的碾压了其他各系。 刑恕看着耶律琚的模样,在心中点了点头。 他丰富的经验告诉他,这个辽人已经动摇了。 于是,刑恕趁热打铁,问道:“贵使呢?” “本官听说,大辽并有幽燕、渤海、草原……臣属者无数。” “以贵使在大辽的地位和官爵,岁得数万贯,应该是有吧?” “数万贯?”耶律琚瞪大了眼睛:“就是一万贯铁钱,吾也没有!” 北地铁钱和铜钱兑换的比例,大抵在五比一到七比一左右。 “啊?”刑恕满脸的不可思议,然后叹息一声,说道:“堂堂节度使,一岁居然连一万贯铁钱收入都没有?大辽也太苛待大臣了吧?” 耶律琚叹息一声。 他想起了来前,宫中妃嫔托他采购的货物。 价值粗略计算,就已经达到了十八万贯以上。 天子大手一挥,全部允准。 于是,他更加不平衡了。 刑恕微笑着,不再说话。 他很清楚的,这个时候就得慢慢来了。 …… 接下来两日,刑恕都没有再出现在都亭驿,更没有邀请耶律琚出门。 这就让在都亭驿里的耶律琚,坐立不安,日夜都在伸长了脖子,看向桑家瓦子的方向。 他开始日益思念起桑家瓦子。 常常做梦,梦到他在瓦子里,和李师师一起谈天说地,甚至梦到他骑着马,拥着李师师在辽阔的大草原上奔驰。 每每醒来,他总是抓着被褥,仿佛李师师方才就在他的身边一样。 于是,当第三天,还是没有看到刑恕的身影的时候。 耶律琚就再也坐不住了。 他顾不得体统,约见了都亭驿的官员,请他去请刑恕到都亭驿来,打着的旗号当然是——有要事相商。 …… 开封府府衙。 赵煦端坐在府衙议事厅上。 看着那一个个被蔡京,带到他面前来的‘义商’。 一共是六个人。 是的,过去的五天,再没有新增任何一个义商。 整个汴京城的商贾们,似乎都忘记了,他们还欠官家一大笔钱没有还。 偶有人还钱,也只是还了一点。 不过,赵煦不急。 “小民等,诚惶诚恐,拜谒天颜,恭祝官家圣躬万福!” 来到他面前的六位义商,匍匐着顿首而拜。 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看一眼,端坐在坐褥上的赵煦。 “诸位义商免礼!”赵煦微笑着说道。 众人起身,但依旧低着头。 “义商赐何在?”赵煦问道。 孙赐当即出列,拜道:“小民赐在!” 赵煦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汴京城的传奇人物。 他看上去四十多岁,并不算高大,估计也就五尺二寸上下,但看着很健壮,皮肤呈健康的小麦色,胡子被修剪过,打理的很仔细,看外表就给人一种可靠、忠厚的感觉。 “汝能知大义,明忠贞,朕心甚慰!”赵煦说道。 “小民本是顽石草木之属,若非陛下仁圣宽厚,加恩泽于小民,小民何知大义?”孙赐将头紧紧的贴着地面,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 他知道的,这是他命运的转折点。 能不能成功的和天家攀上关系,就看这一遭了。 于是,便只听到,那位少年官家爽朗一笑,显然是龙颜大悦了。 然而,却并没有下文。 少年官家,只是开心的笑了一声,然后就开始传召其他人上前。 也都只是勉励一声,就不再多语。 这让孙赐内心一黯,心中空落落的。 期待了这么久,毅然决然的将几乎所有都押了上来,就只得到了一句‘朕心甚慰’? 这让孙赐心神恍惚起来。 走出议事厅的大门时,他甚至差点撞到了墙上。 但,就在他将要被人带着出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声音:“诸位义商留步!” 一个穿着紫衣,配着宝剑的大貂铛,悄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诸位义商,请随某到后厅一会!” 孙赐看向对方。 就听着后者道:“某家宋用臣!” “蒙天子不弃,用为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兼差提举在京诸司、诸场务公事!” 于是,孙赐内心狂喜不已。 因为,这就是掌握着整个汴京城酒楼兴衰的大人物。 官曲院,就是在京诸场之一。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五章 赵煦:他们应该感恩戴德 宋用臣领着六个商贾,到了开封府府衙的后院的一个厢房中。 然后,他就问道:“谁是孙赐?” 孙赐立刻起身,拜道:“小民就是孙赐!” 宋用臣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汝不错!” 孙赐赶紧低头:“小民只是感恩君上大恩而已!” 宋用臣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看向其他人,道:“诸位义商,能知国家艰难,社稷辛苦,某是很欣慰的!” “请诸位放心,朝廷是不会亏待各位的。” 众人欢天喜地的拜道:“我等安敢望朝廷之赏?” 但心里面,却都已经雀跃不已。 宋用臣笑了笑,就拍拍手,便有着两个官吏,捧着一撂书籍进来。 宋用臣拿起其中一本,扬了扬,说道:“这些是书,皆是宫中用来酿酒的秘法。” “陛下知尔等,皆乃义商,便将此秘法,赐予诸位义商,以兹嘉奖。” 说着,他就开始分发。 一人一本,送到了在场六人手中。 众人看着被送到手里的书籍,虽然不大相信那所谓的宫中秘法,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甚至心里面有些嗤之以鼻。 因为,在大宋真正的好酒,一直在民间。 宫里面的酒嘛? 可能太祖、太宗时代,还有些讲究,到了今天只能说不难喝就是了。 但所有人还是纷纷谢恩。 这皇家所赐的书,只是放在家里供起来,也足以震慑很多人,避免很多麻烦了。 宋用臣却是继续说道:“此外,今年官曲院,还有一种新的酒曲,只会供应给各位义商的酒楼。” “此酒曲,专为这种宫中秘法所酿的酒而准备。” 说着,他就不慌不忙的拿起了一瓶放在了他身后的案几上的瓷瓶。 揭开瓷瓶上的盖子,浓郁醇厚的酒香,立刻就在这个小小的厢房中散开。 宋用臣将瓶中的酒倒出来,倒到一个个小碗中。 然后,他就微笑着,对在他面前的六个商贾说道:“诸位义商,可以来尝尝……” 孙赐在闻到酒香的时候,就已经坐不住了。 酒香实在是太醇厚、太浓郁了。 仅仅只是闻着,他就知道,这定是好酒,而且是如今市面上所没有的好酒。 孙赐于是立刻上前,抢在了其他所有人面前,拿起了一个小小的酒杯。 他低头看着碗中,那纯净无暇的酒液。 然后放在鼻子前嗅了嗅,酒香摇动心神。 这确实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美酒! 他轻轻拿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火辣的口感,顿时直冲脑门。 “好酒!”他大声赞道,一饮而尽。 美酒入喉,辛辣、醇厚、甘甜……种种感觉,从身体传来。 片刻后,连身体似乎都已经热了起来。 “真是好酒啊!”孙赐赞道。 其他人,纷纷上前,逐一品茗。 然后,每个人的眼睛都亮起来。 宋用臣在旁边看着,微笑着说道:“诸位义商,这酒好不好?” 所有人都和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 他们是做这个生意的,当然清楚,这种从未出现过的全新美酒,一旦上市会造成怎样的冲击? 宋用臣轻笑着:“不瞒各位义商,今年,官曲院只有几万斤可以酿这种美酒的酒曲……” “而诸位义商,就是唯一可以申购这种酒曲的商贾。” 每个人的呼吸都开始急促。 这是送钱给他们啊! 当汴京只有六家酒楼,可以限量供应这种酒的时候。 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将带来暴利! 因为,汴京城中就有着现成的例子。 遇仙正店酿的羔羊酒,是天下最好的羔羊酒。 于是,其中的绝品佳酿,仅仅一角就能卖到数百钱之多。 就这,还供不应求。 遇仙正店,也因此成为汴京城最大的正店,其下属的脚店竟多大千家,遍布整个京城。 宋用臣看着他们的神色,微笑着给自己也倒上了一小杯。 然后抿了一口,甘美醇厚辛辣的酒水在口腔中回味。 这种酒,自从诞生以来,就在宫中小范围的试喝了。 几乎每一个,喝过它的人,都为之欣喜。 官家,更是命人将多种药材,泡入酒中,然后赐给了李宪。 命李宪早晚,小酌一杯。 于是,困扰李宪多年的伤痛,竟奇迹般的缓解了不少。 想着这些,宋用臣就看向他面前的这六个商贾:“自然,这酒曲的价格,也稍微有些高。” “每斤大概要一千文!” “所以,诸位还需量力而行!” 一千文? 是正常酒曲的四倍以上! 以酒曲来说,确实是很高的价格了。 可是,没有人退缩,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暴富的机会。 只要他们酿出来的酒,能够有他们刚才喝的酒的味道和口感。 那么,一角买上百文,甚至更多,不是梦。 于是,纷纷拜道:“奏知都知,我等不惧价高!” 宋用臣微笑着点头:“既然如此,那么,官曲院中的这种酒曲,今年就由六位均分了。” “唯!”六人拱手而拜。 宋用臣颔首:“那,过几日,吾就命人将酒曲送到各位酒楼之中。” “一切皆从都知安排!”六个商贾纷纷拜道。 …… 宋用臣轻手轻脚的走到正在开封府的梅花厅中假寐休息的赵煦身边。 “事情办好了?”赵煦问道。 “回禀大家,已经办妥了。”宋用臣低着头回答:“所有义商,皆再拜谢恩而去。” “善!”赵煦点点头:“接下来,就该让其他人知道,不跟着朕走的代价和后果!”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面目稍微有些狰狞。 他已经给够了那些人机会和时间了。 可他们却纹丝不动,就是要当守财奴。 那好! 既然汝等要做守财奴,那朕就对尔等施以最大的刑罚。 让汝等看得到,吃不到。 还要让汝等,在余生之中,都为今天的错误而悔恨。 而对商贾来说,什么样的刑罚最可怕? 杀头、抄家? 或许是。 可赵煦没有办法一次性的对付这么多人。 他也不可能,做那样的事情,那不符合他的人设。 于是,就有现在的政策。 让他们在日后,想起今天,痛心疾首,悔恨交加。 同时也让他们背后的那些家伙,清醒一点:尔等的富贵,是朕给的。 不跟着朕走,就是不忠。 不忠就没有奖赏! 甚至会有惩罚! 这样想着,赵煦就攥紧了小手。 他自然有理由愤怒。 原因很简单,那二十几家欠了他的钱不还的酒户,和其他大部分在汴京城经商的商人是不同的。 其他商人,做买卖发家致富,还可以归结于是聪明才智、运气汗水的结合。 可这些酒商不一样。 他们是完全的政策产物,他们是吃赵煦的饭的。 现在,这些吃着赵煦的饭的家伙,却在做着砸锅的事情!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样想着,赵煦就对宋用臣吩咐道:“等这六家酒商酿出来的白酒上市后,若还有酒户,没有认清楚自己的位置。” “那么,从三月开始,官曲院就不要再给他们赊曲了。” “他们买多少酒曲,就得给多少钱,一文都不能少,少了就不卖。” “诺!”宋用臣低头。 赵煦闭上眼睛,坐在坐褥上。 他这样做,没有任何人挑的出他的毛病。 就算那些人去两宫面前告状也没有用。 因为,赵煦已经给足了他们机会,给足了他们面子。 是他们自己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赵煦满足他们,合情合理。 老实说,赵煦肯依旧供应酒曲给他们。 而不是直接将这些家伙,逐出汴京的正店行列,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他们应该感恩戴德。 注:北宋榷曲之制,是很有特点的。它是赊曲制。 也就是先售酒曲后收钱。 一般是以年为账期,今年的酒曲钱,一般都是来年正月上缴。 这样一来,酒商可以有更多资金周转空间。 而官府的酒曲,也可以卖的更多、更好。 同时,因为是赊曲,所以官府会尽可能给酒商们行方便。 以便他们能赚了钱,继续买官府的高价酒曲。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制度设计,其实是间接的将皇室和正店的商贾们绑在了一起。 所以,有些人说,北宋是最有可能发展出资本主义的王朝。 这是有道理的。 当然了,按照正常情况发展下去,这个过程会无比漫长。 因为,北宋是封建王朝,也因为在北宋皇帝眼中,其实商贾就是打工仔。 就以汴京的正店来说,皇帝扶持这些人,唯一的目的是压榨他们,让他们给自己打工、赚钱。 糯米钱、白糟钱就是最好的证据。 所以,汴京的正店,才会不断轮换、更替。 因为有很多正店都被压榨的破产了。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六章 有钱一起赚 “大家,刑舍人来了。” 宋用臣刚走,冯景就来报告。 “哦。”赵煦坐直身子:“带他进来。” 很快,刑恕就被带到了赵煦跟前。 “臣恕恭祝陛下圣躬万福!” “免礼,赐座!”赵煦在私下,一般都很随和,这次也不例外。 等到刑恕坐下来,赵煦就问道:“舍人急切来见朕,可是与辽使有关?” “圣明无过陛下!”刑恕当今阿谀起来:“正是如此。” 赵煦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舍人,真乃朕之张仪、苏秦也!” 刑恕顿时心花怒放。 苏秦、张仪,那可都是他的偶像。 而且,两者都是宰相级别的人物! 官家是不是在暗示我? 刑恕于是充满干劲,说道:“臣岂敢与张、苏二贤相比?” 赵煦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就对刑恕道:“刑舍人不必自谦!” “此事,舍人尽管放手施为,朕会全力支持舍人!” “陛下信重,臣感激涕零!”刑恕当即表态:“必不负陛下重托!” “嗯。”赵煦点点头:“朕当然是信得过舍人的。” “往后,朕还将有更多重任,将托付舍人!” 刑恕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肾上腺素迅速分泌。 没有任何人,能拒绝皇帝画出来的饼。 何况,这位官家只是年纪小,但他即位以来,给大臣画过的饼,最后都落实了。 刑恕当即拜道:“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 赵煦在开封府府衙之中,一直待到了这天的傍晚,宫城落锁之时,才起驾回宫。 自然的,他在开封府做了不少事情。 首先,当然是在蔡京等人辅佐下,开始正式接触开封府的日常事务。 自然都是蔡京等人精心挑选,筛选过后的公案。 全是好事! 比如说,城东的某家商户人家,欠了官府二十贯,现在还不起了,有司乞依例减免。 也比如说,左右厢公事言,汴京早春多雨,城外修壕民夫,多有伤寒者,乞开封府施药。 总之,就是做好事。 赵煦自然是从善如流,一一允准。 除了处理这些事情外,赵煦主要的时间,还是在议事厅之中,听着蔡京和经筵官们,商议着如何整顿开封府的侵街问题。 大臣们讨论来,讨论去,最终总会被同一个问题困扰——假若拆了城内百姓和禁军们侵街、侵河的房子。 他们住那里? 睡大街吗? 万一大规模的冻死在外面,谁负责? 那肯定是提出拆了他们房子的人! 没有人敢承担这个责任! 就更不要说,要人命的禁军兵变了。 这个事情,就这样陷入了僵局。 范纯仁、吕大防,倒是想过另辟蹊跷——扩大汴京城。 可这样一来,就又有新问题了,建新城是大工程! 没有个几百万贯,想都别想。 去哪里搞这笔钱? 总不能为了解决一个问题,就创造新的问题吧? 何况,朝廷是不可能同意这样做的。 因为,元丰元年才重修过京城,旧党士大夫们本来就对这个事情极为不满。 如今,若是再次大兴土木,朝野内外,都将口诛笔伐。 于是,这个事情就这样僵住了。 赵煦自然不急,也安慰着大臣们不要着急,慢慢来,总会有办法的。 他这样的态度,倒是安抚住了群臣。 回到宫中后,赵煦先到了庆寿宫中问安,然后又到坤宁殿里问安,陪着向太后用了晚膳,又说了一会话,才回到福宁殿。 这个时候,已经是晚上的戌时了。 赵煦在女官们的服侍下,沐浴清洗,换上干净的睡衣,然后就上床睡觉。 他现在年纪小,睡眠好,所以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之中。 …… 赵煦睡的香甜的时候。 汴京城中的许多人家,却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今天在开封府发生的事情。 这很正常——连皇宫大内的消息,都常常被人传的满天飞,区区开封府?那简直就是个四面漏风的破房子。 他们或许不知道,宋用臣和孙赐等人的谈话详情。 但他们肯定知道,孙赐等人在辞拜出门时,被宋用臣叫住留下的事情。 而宋用臣是什么人? 先帝最信任的大貂铛之一,同时也是当今官家身边最亲信的大貂铛之一。 去年大名府治水、修河、修路,官家就是以其节制、主持的。 于是,他们开始用尽一切办法,想要打探,宋用臣到底和孙赐等人说了什么? 而结果,也很快回馈到了这些人面前。 宋用臣,代表天子,赐给了这些人一种新的酿酒之法,作为赏赐。 据说,这种新的酿酒之法,乃是宫廷秘方。 这些人直到听到这个消息,才将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当今官家,果然仁圣宽厚啊!”无数人在听说了事情后,就都笑了起来。 “果是仁庙子孙呐!”更有人洋洋自得,甚至在心中笑话起那几个还了钱的家伙。 “宫廷秘法?” 真当他们是乡下的土财主,没有喝过皇宫里所谓的‘陈年佳酿’? 呵呵! 如今,几万贯的浮财,就换了一个这劳什子的‘宫廷秘法’。 真是搞笑! 于是,连带着他们对孙赐的态度也变了。 从过去这几日的嫉恨、非议,变成了冷嘲热讽。 “到底只是一个酒博士,太莽撞了!” “如今,肠子都悔青了吧?” “恐怕明年连买曲的钱都要交不起了!正好,可以吞下他家的那些脚店!” 但,他们不会知道,此时此刻,孙赐在家中书房,看着那本御赐的小册子,双目放光。 因为,这本小册子上,不仅仅图文并茂的将酿酒的技术、流程以及步骤,记录的无比清楚。 更紧要的是,小册子上夹着的一张纸。 这纸是元书纸,宫中御用的纸张,纸上有着文字。 “忠义之商!”孙赐低声念着这四个字。 在这四个字旁边,还盖着一个印玺,印玺用的是小纂。 元祐御制之宝。 当朝天子年号,就是元祐,所以,此乃天子私印? 孙赐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这张纸价值连城! 应该立刻裱起来,供奉到祠堂里去! 有了它,孙家正店在这汴京城中,就可以成为下一个遇仙正店。 …… 曹佾此时,也在看着范升送来的小册子。 图文并茂的介绍,详细而清楚的酿酒流程。 曹佾放下这本小册子,问着跪在他面前的范升:“那酒,果然如汝所言一般?” 范升拜道:“小人怎敢欺瞒老主人?” 曹佾看向皇城方向,叹息了一声,将小册子还给范升道:“汝回去后,当即便依其上要求,立刻打造种种器皿,然后去官曲院中买曲!” “诺!”范升再拜,捧着小册子,恭恭敬敬的退出曹宅。 曹佾看着范升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拿起一块手帕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渍。 他知道的,曹家差一点就要从官家嘴里的‘一家人’,变成了‘路人’。 在曹佾身边,一直站着的曹欢注意到这个细节,忍不住问道:“大人,缘何如此紧张?” 曹佾看了一眼曹欢,没有说话,只是对他道:“汝且仔细盯着汴京城吧。” “风雨将来矣!” 曹欢额头的青筋忍不住的跳了一下,他咽了咽口水,道:“不至于吧……” “况且,欠钱的人这么多!法不责众!” “呵呵!”曹佾笑了笑。 确实,在这个事情上,法不责众,天子不可能对这么多人家开刀。 可他可以慢慢修理啊。 今天找个借口,明天寻个理由,就这样不断卡你家子孙的磨勘升迁。 甚至,宫中宴席、节庆,都不请你去。 就这样慢慢的将一个勋贵家族边缘化。 这种手段,连仁庙都会,那位官家又怎么不会? 须知,他可是现在朝野公认的‘天生人主’。 宰执们嘴里的‘大宋成王’。 所以,曹佾在一开始就料定,不还钱的人,必然有大麻烦。 现在,当天子赐下秘法,而且是可以日进斗金的酿酒秘法后。 曹佾就更加确定了。 为什么? 赏功罚过,人主之权! 他现在赏了识趣的人,接下来就该打那些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的屁股了。 现在,就看他会用什么样的办法来打那些人的屁股了。 而,从他选择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惩罚那些人。 就可以知道,这位陛下到底是汉明帝还是汉章帝了。 …… 夜色朦胧。 桑家瓦子之中的勾栏内,婉转的低吟,在小楼中回荡。 耶律琚闭着眼睛,坐在这小楼的闺房内,聆听着李师师的唱腔。 听着听着,耶律琚就叹息起来:“我若回朝,恐怕就再难听到如此美妙的歌喉,再难见到师师小姐的芳容了……” 刑恕坐在他身边,不动声色的给他斟了一杯酒:“贵使将来再来汴京,若本官还在京城,依旧是可以招待贵使的!” 耶律琚摇摇头:“下次再来,不知是何年何月矣!” “贵官,届时恐怕也已不在汴京!” 刑恕说道:“此乃人事之理也!所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如此而已,如是而已!” 耶律琚跟着叹息起来。 他当然清楚,甚至在一开始就知道,这位南朝的官员,对他绝没有安什么好心。 肯定是有所企图的,也一定是怀揣着不可言说的用心的。 所以,耶律琚一开始其实抱着糖衣吃掉,炮弹送回的态度来的。 可是,这些天下来,耶律琚发现,他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定。 他甚至已经沉迷于这南朝的享受,有些舍不得离开汴京。 特别是被晾了两天后,耶律琚的心态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得贵官如此厚爱、礼遇……”耶律琚试探着问道:“不知道某可有能报答贵官的?” 若是这南朝人,想要他当大辽的叛徒,那自然是想也别想的。 他的家族、妻妾、子女,都在大辽,也都和大辽是一体的。 况且,就算他肯,以这南朝的武德,能打过瓦桥关吗? 可若是其他方面…… 那就可以商榷了。 刑恕看着耶律琚,笑着道:“我与贵使一见如故,相请贵使,也只是想尽地主之谊罢了,岂敢求报?” “不过……” “若是贵使可行个方便的话……” “什么方便?” 刑恕呵呵的笑起来:“在下有几个朋友,也是经商的,常在边境榷市上讨生活。” “若是贵使愿意,赏脸去他们的商铺看一看,买些东西,那就是帮了在下的大忙了!” 耶律琚听着,舔了舔舌头,心脏跳动起来,但他还是强装着镇定,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请贵官将那几位朋友的名字,告知于在下,在下必然去他们的商铺,仔细看看,若是货物合意、堪用,在下一定竭力促成,以报答贵官这些日子的招待!” 刑恕当即起身,拜谢道:“如此,多谢贵使了!” “在下那几位朋友也说了,若是贵使肯赏脸,采购他们的货物,那么,他们一定会有所报答!” “比如说……”刑恕凑到耶律琚耳畔,低声道:“这位李师师,直接就可以送去边境榷市,与贵使在边境把臂同游!” 耶律琚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这……不好意思吧?” “小意思!”刑恕的声音,就像恶魔的低语一样,在耶律琚耳畔说道:“除此之外,在下的朋友们,还愿意给贵使更多的好处!” “比如说,贵使采购货物,达到一定数量,就有着返利!” “返利?”耶律琚咽了咽口水。 “然也,十万贯以下,每万贯给一百贯交子,予贵使略作车马之费以及润笔之资!” “十万贯以上,则每万贯给两百贯!” 耶律琚的眼睛瞪的大大的。 车马之费?润笔之资? 他喜欢这个描述。 只是…… “不瞒贵官,这采购之事,并非某一人可以做主……” “使团之中,还有着各部之人,也参与其中!” 刑恕神秘的一笑,道:“无妨,在下的朋友们,都是喜欢交友的。” “王勃诗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贵使若是愿意,可以向在下引荐几位信得过的大辽朋友。” “大家有钱一起赚嘛!” “有钱一起赚?” “有钱一起赚!”耶律琚咀嚼着这句话,然后点了点头。 这两天状态极其不佳,今天更是卡文卡的头疼。 实在是抱歉,争取明天四更。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七章 糖衣炮弹 “一万贯才给一百贯?”赵煦听完刑恕的报告,就摇起头来:“太小家子气了!” 看不起谁呢? 赵煦在现代,可是知道,回扣这种东西,不要怕多,只要给出去了,就是成功! 当然了,那是在现代。 在大宋受限于各种条件,同时也受限于道路交通和物流成本,不可能给到那么夸张。 但,想要腐蚀人,就得舍得下血本才行。 刑恕低下头去,道:“若是给的太多,臣恐商贾无利可图。” 赵煦顿时就笑了,他知道,这就是刑恕不懂做买卖了。 “怕什么?”赵煦嘿然一笑:“羊毛出在羊身上!” 便对刑恕道:“这样,卿去转告辽使,不要拘于采购多寡了,就按数量来算,每万贯给辽使等一千贯的好处!” 一成回扣,在赵煦看来,应当是合理的。 刑恕听着,咽了咽口水:“会不会太多了?” 赵煦笑了起来:“怎么会多?” 给辽国一成回扣,回头这边指定的采购物资,可以涨价啊。 考虑到这个买卖,要长久的做下去。 吃相不能太难看了,所以,勉勉强强,涨个两成的价格应当是无碍的。 刑恕得了赵煦的嘱托,立刻就到了都亭驿中,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耶律琚。 “一万贯就给一千贯车马费?!”耶律琚立刻就从萎靡的状态中,变得精神奕奕起来。 “此话当真?” 若是这样的话…… 耶律琚仿佛看到了无数铜钱,都在想他奔涌而来。 须知,仅仅是这一次他出使来宋,大辽各方让他采购的商品的价值,就已经超过了一百万贯。 换而言之,他要心黑一点,就能从里面抽成十万贯! 即使是一半,也有五万贯。 相当于他五十年的总收入了! 即使要分给别人一些好处,再怎么着,落到他手里也能剩个两三万贯了吧? 刑恕颔首点头:“确实如此!” “在下那几位朋友都说了,贵使既肯买他们的货物,那以后就都是朋友了,朋友之间,互帮互助,本是应有之理!” 耶律琚笑起来:“说的好,说的好啊!” 朋友,不就应该如此吗? 你好我好大家好。 只是…… 耶律琚低声道:“如此,货物不会有问题吧?” 他从南朝买东西回去,大部分可都是要送到宫里面,或者送去五院部、六院部的大贵族们手里的。 要是不堪用,或者质量有问题。 板子打下来,他可是要担责任的。 “贵使放心!”刑恕拍着胸膛保证:“在下的朋友们,素来经营诚信,有口皆碑,所卖之物,只比别人好,不会比人差!” “就是,这价钱方面……可能比旁人的稍贵一点!” 耶律琚听完就笑了起来:“货好价钱贵一点,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上京城里的妃嫔们和五院部、六院部的人,只会关心他们的东西好不好?美不美?才不会关心价格呢。 至于天子? 耶律琚想起了那位老皇帝,笑了起来。 这位天子可是出了名的耳聋眼瞎——连自己唯一的儿子和皇后,都能被人陷害致死。 他哪里知道什么商品价格? 即使有人质疑,耶律琚有无数理由和说辞来应对。 刑恕于是拱手道:“那,在下就等贵使的好消息了!” “请贵官放心,某一定不辱使命!”耶律琚笑了起来。 送走刑恕,耶律琚立刻积极行动起来。 他顾不上睡觉,直接约上了辽国使团里,几个他熟悉的老朋友。 主要都是那些现在已经被边缘化的斡鲁朵派来的代表。 比如说长宁宫(述律平)、永兴宫(耶律德光)、积庆宫(耶律阮)、延昌宫(耶律璟)等辽国早期的斡鲁朵派来的贵族。 还有就是五院部、六院部里,如今不得志,被老皇帝猜忌、排挤的人。 一共有八个人,耶律琚将这八个人以饮酒为名,带到了他的房间里。 然后趁着喝酒喝开心了,耶律琚就感叹起来:“各位可知,这南朝京师是何等繁华?” 所有人都点头:“我等早有耳闻,奈何,出不了这都亭驿啊!” 每个来到南朝的辽人,当然都怀揣着想要见识见识南朝繁华的心思。 可是南朝防他们,甚于防贼。 这都亭驿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南朝的兵丁。 别说出去了,他们就算是想在白天,看一看都亭驿外面,都有些麻烦。 “不瞒各位,在下和这南朝的馆伴使,私下关系颇为密切!” “这些日子来,蒙其照顾,曾出去过几次……” “看了州桥夜景,也喝了那遇仙正店的羔羊酒,还去了桑家瓦子,看了相扑、戏法,甚至还在李师师的香闺之中听过曲!” 所有人都开始吞咽口水。 “真的?” “自然没有假!”耶律琚微笑起来:“不瞒各位兄长,这南朝京城的繁华与享受,远胜上京百倍!” 于是,耶律琚就开始向他们描述起,他所见到的那种种景观。 州桥的夜市上,千万灯笼挂满汴河两岸,映得河水,如同天上的星汉。 桑家瓦子里的人流,如同河水一样,川流不息。 瓦子之中,到处都是游乐的去处。 种种戏法,层出不穷。 更有那女相扑,在戏台上相博,白花花的肉体,互相撞击,无数观者叫好。 李师师更是在耶律琚嘴里,被描述成,天上下凡的仙女。 极尽了一切溢美之词,听得众人,一个个心向神往,恨不得立刻相见。 等到耶律琚说完,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节度,能不能带我等也出去看一看?”来自长宁宫的耶律新,当即就问道。 其他人也都立刻道:“是啊,是啊,能不能带我们也去看一看,见识见识啊?” 耶律琚假意露出难色,犹豫起来。 耶律新一看,立刻道:“节度,我等皆是世交,可不能不不顾我等的交情!” 其他人纷纷道:“是极!是极!” 耶律琚假做无奈的叹息一声:“那在下试一试?” 众人这才眉开眼笑。 …… 于是,在这天的半夜,夜深人静的时候,都亭驿的侧门被人打开。 在刑恕的带领下,九位辽国使臣,换上了大宋富商们的衣服,悄咪咪的从这扇侧门,溜出了都亭驿。 全程都没有人发觉。 出了门,没多远就有着接应的人,赶着几辆马车上来,接上了这些辽人。 直到天明时分,辽人才醉醺醺的从一辆辆马车上下来。 每个人都是脚步虚浮,但脸上都带着心满意足的神色。 这天晚上,他们是真的开了眼了。 这南朝的夜市之繁华、鼎盛,让他们目瞪口呆。 而瓦子里的那些戏法、娱乐,更是叫他们惊呼不已。 等他们进了勾栏,刑恕包下了整个勾栏。 李师师、徐婆昔、封宜奴…… 一个个名动天下的歌姬,次第而出,薄纱之下的曼妙身姿,差点没见他们的魂魄勾走。 更让他们无法把持的是——这些歌姬,不仅仅身姿曼妙,舞姿、唱腔,举世无双。 关键还是在相处过程中的那些细节。 简直完全戳中了这些辽国贵族的软肋。 喜好诗词,她们就是才女。 爱好历史,她们可以谈古论今。 喜欢蹴鞠、马球,她们也能张口就是马球、蹴鞠的玩法。 就连钓鱼,她们似乎也略懂一二。 总之,无论是姿色、身材、谈吐还是学识、修养和性子,都完爆这些辽国贵族在上京城里的妻妾。 和这些人一比,他们在上京城里的妻妾就和黄脸婆一样,一下子就变得平平无奇了。 就是,开销太大了。 回到都亭驿,大家一算账,就半个晚上,他们几个人吃喝玩乐,就花了不下两千贯。 加上其他零零碎碎的开销和赏钱,几乎每个人都花了三百贯左右。 带来的金银,一下子就没了一大笔。 要知道,这些钱可都是他们家里的亲戚们,拼凑起来,交给他们,委托他们来南朝购物的本钱。 这让这些人的内心,多少有些愧疚,同时也有些肉疼。 可是,当天晚上,他们还是来到了耶律琚的房里,然后依旧跟着耶律琚一起出门。 没办法! 实在是忍不住呀! 就这样,一连数日的纸醉金迷之后。 众人一摸自己的口袋才发现,他们带来的金银,不知不觉已经见底了。 这个事实,顿时就让这些人惶恐起来。 要知道,这些金银除了他们自己家的,更多是亲戚家里的。 现在,把人家的钱花光了,回去后怎么交代? 于是,一个个都开始犯愁起来。 耶律琚和刑恕,观察着这些人的神色,知道时机差不多已经成熟了。 于是,刑恕趁机和他们摊牌。 在纸醉金迷之中,本就已经被磨去了一切意志的辽国贵族们,不出意外的倒在了刑恕的糖衣炮弹之下。 一个个都表示: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之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没办法! 谁叫刑恕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一成的回扣呢? 一万贯就是一千贯,哪怕要一些给耶律琚,却也足够大家伙抹平亏空,给家人交代,甚至反过来大赚一笔了。 刑恕当然懂得做人,立刻就将这些人这些日子的开销,统统还给了他们,并表示:“这只是在下的朋友们对各位大辽友人的一点心意,意思意思,希望诸位不要推脱!” 辽国贵族们,纷纷表示:“这怎么好意思?太破费了!” 刑恕说:“小意思!”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八章 优秀的匹配机制 元祐元年闰二月丁酉(初九)。 朝奉大夫、天章阁待制、知成德军刘谨卒。 光禄大夫、知扬州滕元发加龙图阁待制;正议大夫,知瀛洲谢景温,为宝文阁直学士;朝议大夫、仓部郎中王说出知密州;朝请郎、司门郎中吕陶,为殿中侍御史。 朝议大夫、司农少卿孔宗瀚,上表乞骸骨。 诏以孔宗瀚,至圣文宣王之后,循例知济州,从奉孔子祀。 礼部尚书曾孝宽上书,因以天子读书,首通《春秋》,又《春秋》圣人之经,乞太学置春秋博士,并在将来科举,专以《春秋》为一科。 赵煦翻看了一下,这些近日来的朝野重要人事任命。 就将之放到一旁。 “听说,朝中近来在议论,要给我身边的经筵官们升官?”赵煦问着石得一。 石得一答道:“确有此事!” “集英殿侍读苏颂,将加龙图阁学士,依旧为开封府府街诸县镇公事。” “侍讲孙觉,拟自秘书少监,迁右谏议大夫或者给事中。” “侍讲吕大防,拟从兵部侍郎,迁兵部尚书。” “集英殿说书苏辙、讲书程颐、吕希哲等,皆有任御史之议。” 赵煦点点头,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也是历代以来的传统。 所谓得道飞升,鸡犬升天。 只是,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赵煦自己还没有亲政,他身边的近臣,就都要逐步掌权了。 这也算是,都堂方面的示好。 按照他们的这个安排,再过几年,现在的这些经筵官,就都可以逐步走上高位。 像吕大防,甚至可以进入西府,出任执政了。 赵煦只是点点头,没有在这个事情上面表态。 他也不适合表态。 “走吧!”赵煦站起身来,说道:“去坤宁殿!” 明天就是向太后迁居保慈宫的日子。 换而言之,以后赵煦再想去向太后那边,就得出福宁殿了。 赵煦到坤宁殿的时候,坤宁殿的大部分器物,都已经搬走了。 整个殿堂,空落落的。 赵煦没有让人惊动向太后,自己只身进了内寝。 便见到向太后跪在内寝的佛龛前,对着菩萨念念有词。 “母后又在想念皇兄和皇姐了?”赵煦走到向太后身边,然后也跪到她身后的蒲团,对着那佛龛拜了一拜。 向太后叹息一声,道:“母后是个无福之人……” 说着,她就掉下眼泪了。 她这次搬离坤宁殿,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她那个可怜的孩子的魂魄,若是回来,看不到她了,会不会伤心? “母后莫哭,母后莫哭……”赵煦只能安慰着。 “儿会降诏,加封皇兄,并命大相国寺、开宝寺僧人,为皇兄祈福的!” 赵煦说着,就喊道:“石得一!” 石得一从帷幕外恭身说道:“臣在!” “传我的口谕去学士院,请邓学生草诏,以皇兄先帝嫡子,朕之长兄,太后之子,加封为大国之王!” “诺!” 向太后终于放下心来。 有了王爵,那个可怜的孩子,就可以在九泉之下,在宗庙之中,与列祖列宗同在了。 于是,她轻轻抱住赵煦,说道:“幸好有六哥在!” …… 隔日戊戌(初十)。 向太后就正式从坤宁殿,移居保慈宫。 坤宁殿,将从此封存,直到迎来一位新的女主人。 向太后移殿,向家、高家还有诸外戚家族的命妇们,纷纷入宫恭贺。 就连宰执家里的命妇们,也来道贺。 重新修葺过的保慈宫,和庆寿宫一样,保持了朴素、简单的风格。 没有了朱砂染色的墙壁和屏风,也没有了铅粉与水银妆点的壁柱。 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 当然了,向太后的审美还是在线的。 所以,这翻修的保慈宫,虽然看着简单、朴素,却也蕴含着禅意和雅致在其中。 一切器物的摆放,殿中内外的陈设,都自有深意。 就连太皇太后见了,也忍不住夸了好几句。 赵煦更是很喜欢这里。 于是,迫不及待的让人在保慈宫的东阁,给他专门留一个休息的寝殿。 以后,福宁殿那边,就真的要变成一个纯粹的睡觉的地方了。 向太后对此,自然是很开心的。 向家的命妇们,听说了这个事情后,嘴巴都快笑歪了。 也就是碍于其他家的命妇也都在,不然,恐怕能当场雀跃起来。 这一天,赵煦在保慈宫里,陪着向太后说话,一直等到了快戌时,才拜辞回到福宁殿。 回到福宁殿,赵煦在冯景的服侍下洗脚。 石得一则在旁边,汇报着汴京城里的动静。 主要是物价方面的波动,赵煦听完后,就让石得一将相关物价,都记录到他命人悬挂在福宁殿的内寝墙壁上的一张纸上。 那是一张大纸,纸上画着表格。 表格里是汴京的炭价、肉价、米价还有菜价。 这是赵煦从汴京新报发行后开始让人做的。 这表格每个月换一张,同时也每月总结一次物价波动。 赵煦以此,按月追踪汴京主要大宗商品的价格。 这很重要! 因为,在大宋主要商品物价,常年都是维持不变,甚至呈现下跌趋势的。 这是通货紧缩的表现。 钱贵、物贱。 赵煦要做的,就是利用物价的波动,适时的指挥着有司,向市场投放钱币或者回收钱币。 这事情,过去是市易务在做。 如今,市易务没了,可不得直属皇帝的皇城司来办了? 总的来说,目前为止,赵煦做的还不赖。 甚至小赚了一些。 等到石得一,将今天的物价,写到墙上的表格内。 赵煦也洗完了脚,他穿上木屐,走到那墙壁上,借着灯光,看着上面的物价,心中叹道:“可惜啊……” “暂时只能做到维持物价的平稳!” 他其实想要让物价维持温和的上涨,每个月涨个百分之一,百分之二。 这样,人们才会舍得将手里的钱花出去。 只有人们开始花钱,才能让市场上的钱币真正的开始流通。 可奈何,大宋钱贵是从唐代就带来的毛病。 整个社会,都习惯了储蓄。 于是,哪怕到了现代,宋钱也是古钱币中,最不值钱的钱币。 大部分大宋制钱的价格,都是几块钱、十几块钱,品相好一点的几十块。 上百的都是珍品了。 这是因为,宋钱随便一挖,就是一箩筐。 本来就缺铜,老百姓还喜欢将钱存起来,舍不得花,这进一步导致了缺铜。 恶性循环了属于是。 “对了!”赵煦忽然扭头,问起石得一:“那六家义商,现在准备的怎么样了?” “他们的白酒什么时候可以上市?” 石得一答道:“奏知大家,以臣所知,各家都准备的差不多了。” “除了王家的泰和酒楼,还需要时间筹备外,其他各家大抵都会在寒食节前后,推出新品来。” 寒食节,是大宋甚至可以说整个已知世界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其地位,和中秋节、中元节还有元宵节一般。 自然,寒食节也是大宋商界传统的旺季了。 汴京城的商贾,都会在寒食节前后,推出新品或者邀请伶人来店铺前搭台表演。 而寒食节,最重要的活动,就是祭祖。 同时因为民俗,寒食节禁火。 所以,这些商贾选择在寒食节前后,推出他们白酒,自然是很明智的选择。 因为祭祖,需要敬酒。 禁火之日,没有火温酒,不需要温的白酒,显然也可以满足大宋酒虫们的酒瘾。 赵煦忽然想起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他转身对石得一道:“石得一,派人去和那孙赐说一声……” “将他家的酒,取名为‘三碗不过岗’。” 这就是在致敬他在现代看过的那个电视剧了。 不过,现在的水泊梁山,并没有什么梁山好汉,占山为王,有的只是三五个不成气候的蟊贼而已。 …… 第二天,赵煦在崇政殿中,接见了入朝的辽使耶律琚一行。 并接受了耶律琚等代表的辽国皇帝赠送的国礼。 赵煦同时也回赠了一些礼物给辽国。 自然,他不会忘掉那位亲爱的大辽皇弟。 照例,赠书十卷与皇弟,以兹宋辽兄弟之盟好,并表示,大辽皇弟应该多写些信来,也好亲近亲近。耶律琚当然是当殿代表大辽皇太孙拜谢,并言大辽皇太孙近来静心读书,颇有长进,下次辽使入朝,一定会带来大辽皇太孙的亲笔致谢书。 简单的来说,就是下次一定。 然后就是正事了,赵煦命交子务,依约将面值一百万贯的宋辽交子,交割给辽使。 耶律琚得了交子,自然是兴高采烈,于是请求赵煦允许他们可以在汴京城采购相关商品。 赵煦当然是欣然允诺,命馆伴使刑恕、閤门通事舍人郭忠孝等保(监)护(视)辽使在汴京的采购。 耶律琚自是千恩万谢,拜辞而去。 赵煦送走辽使,也笑了起来。 因为他手上,已经拿到了耶律琚等人的采购清单。 从上好的胭脂水粉,到精美的瓷器、上等的茶叶、名贵的锦缎,还有一只杯子就价值百贯以上的建盏。 真的是无所不包。 “北虏的腐朽与堕落,恐怕不比大宋的在京禁军差多少!”赵煦抚摸着清单,轻笑了起来。 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他安心的事情了。 大宋、大辽两国的腐朽水平,很符合现在版本的匹配机制。 但大宋,马上就要版本更新了。 …… 辽使得了天子许可,可以在汴京城采购相关商品的事情一传开。 整个汴京城的商贾们弹冠相庆。 从马行街到潘家楼,从土市子到州桥两岸。 所有人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纷纷将自家最好的东西,摆到了店门口最显眼的地方,就等着辽人上门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曹、刘、杨、李、王五家外戚,都收到了一张拜帖。 拜帖上的名字很显眼。 朝奉郎、试中书舍人、馆伴使刑恕。 “刑和叔?”曹佾拿着拜帖,沉思片刻,道:“这可是近来,与官家走的比较近的大臣之一!” 当今天子的喜好,至今都在迷雾中,很少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喜好。 譬如说去年,薛向之子薛绍彭,主动向官家敬献了他家私藏的‘定武本兰亭序真本’。 于是,好多人以为,这位官家有‘唐太宗之癖’。 纷纷在市面上收集各种珍品、孤本的书法大家真迹。 结果,宫里面传出消息——薛绍彭献的定武本石碑,官家只去看过几次而已,并无特别喜爱之处。 而和这位官家走的近的大臣。 不是他身边的经筵官,就是伴读了。 他迄今为止,并没有对外廷某个特定大臣,表现的太过亲近,或者太过疏远的样子。 刑恕,算是除了经筵官外的外廷群臣之中,与这位官家接触的最多的大臣了。 以至于,从去年开始,馆伴使就一直由刑恕担任。 带着这样的想法,曹佾打开名刺,只看了一眼,曹佾就已经知道,这个刑恕是奉了福宁殿的命令来的。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九章 掮客 元祐元年闰二月庚子(十二)。 寒食节前的倒数第三天。 刑恕被曹佾之子曹欢亲自送出了府邸之门。 “左监门留步!”刑恕拱手。 “舍人慢走!”曹欢再拜。 直到目送着刑恕骑着马的身影,消失在街道上。 曹欢才转身回到家里。 “人送走了?”曹佾在侍女搀扶下,从房中走出来。 “嗯。” 曹欢上前,搀扶住自己的老父亲,将侍女打发走,然后扶着老父亲,走到院子里坐下来。 “大人,刑和叔今日登门所说的事情是真的吗?”曹欢到现在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刑恕登门来,不求他们家金银,也不求他们家帮忙,却是专门来送好处的。 这太不可思议了。 曹佾笑了一声,道:“汝难道以为,那刑和叔是代表他自己吗?” 曹佾的手指了指天。 “他啊,是奉旨办事!” 曹欢咽了咽口水,他虽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可这太离奇了吧? 天子,想赏赐给曹家,直接下诏就是了。 绕这么一大圈,图什么? 于是,他问道:“若是这样,天意究竟是?” 曹佾摇摇头,道:“老夫如何知晓?” 伴君如伴虎,天子的心思,本就难猜。 何况当今这位,根本不类赵氏历代官家。 不仅仅少年老成,深谙权术手腕。 更关键的是,到现在为止,他所表现的一切,都让人完全无法摸透。 你说他亲近旧党吧? 都堂上的宰执,到现在都还有一半是先帝留下的。 前宰相蔡确,更是得到了大臣前所未有的殊荣——以宰相出镇家乡,亲自主持泉州开港。 这可是人臣之至荣。 除了孔子嫡系后人致仕,可以允许兼差济州外,国朝迄今只有韩魏公韩琦有此殊荣。 而蔡确的待遇,甚至还高于当年韩琦。 因为韩琦在相州,只是安抚桑梓。 蔡确却明确带着开港的使命,同时还有着梳理福建茶法和盐法的任务。 这几个事情,只要他办好了,那么蔡持正在福建就要万家生佛。 泉州蔡家,三五代人都会受此遗泽。 可你要说他亲近新党? 那也不见得。 他对司马光,毕恭毕敬,呼为师保,对文彦博礼遇有加,文彦博的平章军国重事就是他提议加封。 其他旧党大臣,也都是在这位陛下的推恩下,加官进爵。 冯京节度使、韩维以资政殿大学士知河南府、张方平节度使…… 程颢不幸去世,御笔亲书,赐神道碑曰:明道先生。 程颐布衣,特旨赐进士,为集英殿说书,以弟子之礼礼遇。 就更不要说,吕公著、韩绛这样的元老,都心甘情愿的尽心辅佐。 朝廷上的事情如此。 其他事情也是如此。 就拿现在的这个事情来说吧。 一方面,他装的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根本就不在意,别人欠了他的钱。 可实际上呢? 他们这些还了钱的人,又是赐给秘方,又是拉来辽国采购其他商品。 叫人完全不知道,这位陛下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曹佾想着这些,就道:“看看吧!” “总会水落石出的!” 他历经四朝,时间已经教会了他,一切都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水落石出。 “要不要,去提醒一下?”曹欢小心的问着。 曹佾当即瞪了他一眼:“天家的事情,当臣子的擅自掺和进去,一旦被发现,就是不忠!” 不忠者不用! 这是几代天子的一致特点。 当今那位,自也不会例外。 曹佾很清楚的,像他们家这样的家族。 其实就是个吉祥物,就是那寺庙里涂金抹粉的泥塑。 自从他姐姐去世后,曹家的地位,就是这样的。 换而言之,曹家想要继续富贵,就要做好吉祥物的角色,当好泥塑。 吉祥物和寺庙里的泥塑,都有一个特点——不说话,只让人看。 曹欢低下头去,弱弱的说道:“可是,那都是亲戚啊!” 那可都是曹家的儿女亲家。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跌落深渊,曹欢于心不忍。 曹佾笑了:“亲戚?” “汝要这么多亲戚做甚?” “造反吗?” 曹欢赶紧跪下来:“儿子那里敢?” “既然不敢,那就不要把他们当亲戚。” “他们将来若是出了事,求上门来,万一老夫不在了……” 曹佾盯着曹欢,认真的说道:“汝记住了!” “该和离的和离,该骂的骂,该唾弃的唾弃的。” 万一那位不是汉明帝,而是汉章帝。 那就赶紧的缩起脖子,乖乖的装死吧。 可千万别留下什么‘天子醉打曹氏外戚’得典故。 …… 刑恕一连拜访了五家外戚。 最后一家是李家,也是诸外戚家势力最小、最单薄的一家。 李家,就是仁庙生母章懿皇后(李宸妃)的外族。 李家最鼎盛的时期,就是仁庙时期。 仁庙恩宠不绝,不仅仅使章懿皇后附庙真庙,还加封章懿皇后之弟李用和节度使,甚至以李用和之子李玮尚自己的长女富康公主,意图让李家和皇室永享富贵。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这个婚姻在一开始就出问题了。 驸马都尉李玮虽然很有才学,绘画更是一绝。 奈何长的丑,富康公主在嫁给李玮的第一天,就对这桩婚姻百般不喜。 于是,终仁庙一朝,始终是闹剧不断,甚至传出了无数丑闻和劲爆的八卦。 富康公主也因此被人私底下评价为:本朝最肖唐代公主之主。 老实说,若无当今官家旨意。 刑恕是打死都不敢登李家的门的。 原因? 很简单! 李玮曾做过和王诜一样的事情。 迫害、凌虐公主! 先帝曾和宰执们私下说过:秦国大长公主(富康公主死后的追封),生前患病,为驸马阻隔求医,公主病重时,甚至需要自己生火取暖,结果烧伤了面部。 而先帝和当今官家一样,颇重亲情。 于是重责李家,革除了李玮的驸马都尉身份,并将之编管陈州居住。 所以,王诜的事情发生后,汴京城里的勋贵们,纷纷感慨:“真不愧是父子!” 一个李玮,一个王诜,都是画家,也都凌迫公主……然后一个编管,一个干脆死的不明不白,连尸骨都不敢埋祖坟。 不过,话又说回来。 现在的李家和李玮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因为当家的是先帝圣旨从李家选的过继给秦国大长公主为嗣子的李嗣徽。 因为先帝革除了李玮的驸马身份,所以,李嗣徽和李玮的父子关系已经断绝,在礼法上来说,他奉的是秦国大长公主的香火。 方才送刑恕出门的就是李嗣徽。 而李嗣徽之子李元申,现在就是当今天子身边最小的伴读——才十四岁。 想着这些,刑恕也是唏嘘了一声。 昔年,威名赫赫的李家,仁庙外戚。 如今,已经沦落到了,需要家主亲自送他这个小小的中书舍人出门,还得千恩万谢的地步。 甚至,错非李嗣徽是先帝圣旨指认的秦国大长公主嗣子。 刑恕怀疑,李家现在恐怕已经完蛋了。 离开李家,刑恕骑马到了孙赐的家中,和孙赐两人在书房里谈了半个时辰。 然后刑恕就带上了,孙家新酿的两壶御赐的‘三碗不过岗’,到了都亭驿。 当洁白的白酒,被倒入酒杯。 每一个辽人,都瞪大了眼睛,呼吸开始急促。 当他们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后。 所有人都暴喝一声:“好酒!好酒!” “这才是大丈夫该喝的美酒!!” 和他们现在喝的酒相比,过去的酒,就是水了。 于是,孙赐人还没有出门,他就已经接到了一笔大订单。 足足一万瓶‘三碗不过岗’。 每瓶五贯,相当于一角酒三百文,顶的上遇仙正店最好的羔羊酒了。 当然了,孙赐到手,只有四万贯。 剩下的一万贯,五千贯是回扣,五千贯是介绍费。 而且,孙赐还得买高价酒曲、交白糟钱,自己雇人酿酒。 七七八八算下来,这桩买卖,他能赚上一万贯,都是邀天之幸。 今天,完不成四更了,只能推到明天看看了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章 白酒风云 元祐元年闰二月癸卯(十五)寒食节。 官府开始放假,所有官员从今天开始,有七日假期。 就连汴京城的很多作坊、商贾,也在今天给假。 良心好的,能给三五天,就算黑心的,也能给个一天。 汴京城内外,也都充满了节日气息。 各家各户的院子里,都出现了崭新的秋千。 孩子们高兴坏了,坐在秋千上,兄弟姐妹们嬉戏玩闹,不亦乐乎。 大人则在家门口,都插下柳条。 同时,开始准备着祭祖所用的种种祭品。 各大酒楼,在这一天都开始忙碌起来。 孙赐亲自带着心腹们,站在了孙家正店的店门口。 一坛坛新酿的白酒,已经被放在了正店前的摊位上。 同时,孙赐还从桑家瓦子里,请来了擅长傀儡戏的一个戏班子。 傀儡的表演,很快就吸引来人群。 孙赐看着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当即就和身边的人招呼一声。 于是,一面早已经制好的酒旗,在孙家正店的店门开被人打开。 酒旗招摇,上书五个大字:三碗不过岗! 同时,门口摆着的酒坛子,被人一个个揭开。 浓郁的酒香,立刻飘逸出去。 无数酒虫,立刻就像夏夜的萤火虫一样,一个个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没有多久,就有人被酒香味吸引了过来。 “店家,店里有新酒?” 早就准备好的酒博士,立刻迎上前来,说道:“确实是新酒,而且当今天子赐下的宫廷秘方所酿的酒!” 那人一听,就来了兴致,于是问道:“多少钱一角?” 角,是大宋最盛行的盛酒器,也是各大正店都通用的容器。 通常而言,一角酒大概一斤左右。 这是因为,在大宋研究出土文物的金石学家们,把出土发现的青铜爵,认成了角。 酒博士微微一笑,答道:“客官,我孙家正店所卖的这个酒,来头可不小!” “乃是当今官家,御赐我家主人的秘方所酿,光是从官曲院买曲,就要一千文一斤!” “而且如今官曲院,拢共就那么几万斤可以酿此美酒的酒曲……” 那人听着,有些不耐烦了,直接从身上的褡裢里,抓出一大串吊在一起的铜钱,问道:“便直说,一角多少钱吧?” 酒博士微微一笑:“一角三百文!” 那人的眼睛都瞪大了:“一角三百文?” “汝家的这个酒,都快赶上遇仙正店的羔羊酒了!” 遇仙正店的羔羊酒,是整个汴京城最有名的好酒。 一角便是平时也要卖数百文,还常常是有价无市。 酒博士嘿嘿一笑:“我家主人,既然敢卖这个价,自然有其道理!” 他昂起头,看向酒旗,指了指道:“客官请看,我家这新酒的名号!” 那人抬头一看,喃喃自语起来:“三碗不过岗?” 酒博士得意的一笑:“我家这酒,便是那好汉,也只能喝三碗,三碗下肚必不能行路,故名:三碗不过岗!” 这人听着,顿时就来就兴致了。 他可是出了名的嗜酒之人。 奈何,尝遍汴京内外的酒楼,总是不得劲。 味道太寡淡了! 若真是好酒,他自是肯花钱的。 便直接对这酒博士道:“给俺打一角酒尝尝!” “好勒!”酒博士顿时笑起来:“客官里面请……” 随着第一个人入店,越来越多的酒客,都被孙赐的酒旗吸引。 很快的,孙家正店便已爆满。 就连店门口,都开始坐满了人。 甚至有那好酒之徒,直接来店里,打了酒切了肉,就径直回家去。 不止孙家正店如此,其他五家正店,也是如此。 生意爆满! 若只是这样,那也还倒罢了。 毕竟,一家正店的影响力和辐射范围是有限的。 偏偏,大宋奇葩的榷酒制度,使得实际上每一家正店,都是一个大型连锁集团。 它们下面,还有着少则数十家,多则上百家的脚店,作为下级零售商的存在,遍布汴京城内外坊市。 这些脚店,虽然主要卖的都是最便宜最廉价的酒类(就是水浒传的英雄好汉们常喝的那种酒)。 但他们却是正店生态不可或缺的一环。 而在这个寒食节中,汴京城的正店,迎来一场革命。 先是酒色如玉,醇厚辛辣的白酒,横空出世。 或叫三碗不过岗,或名大内玉液酒。 当,这些酒通过六家正店的脚店网络,出现在汴京城内外时。 几乎所有其他脚店,立刻感受到了压力。 当然了,在一开始,这个压力还很小。 第一天的时候,大部分脚店的生意,都没怎么受影响。 但脚店的店主们,还是听说了,似乎附近有一家或几家脚店,生意格外火红。 听说是这些脚店背后的正店,推出了一种新酒。 据说喝过的,没有不叫好的。 好多过去店里的熟客,也都和他们抱怨:“店家,你家店里,怎没有那种酒色如玉,醇厚辛辣的酒?” “那才是真正的好汉当喝的酒!” 甚至偶尔会有人闹事。 说他们卖的酒,寡淡如水,根本不如某某家的酒给劲。 但,没有多少人放在心上。 只当是这些汉子吃酒吃昏了头,在找由头闹事。 但到了第二天的时候,这些脚店就开始慌了。 因为,客流量明显下降了。 特别是晚上的时候,客人明显变少了。 这一天,很多脚店都发现,从前本该早就卖光的下酒菜和各种吃食,卖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卖光! 反而剩下了许多。 这可不妙! 因为,脚店做的就是,挂着卖酒的牌子,实则卖各种吃食和下酒菜。 他们盈利的大头,也是在吃食方面。 酒水? 主打的就是一个物美价廉。 如今,吃食滞销,可就要了他们的命了。 须知,现在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 像是猪肉、羊肉以及各种猪杂、羊杂,只要过了夜,就大半不新鲜了。 等到第三天的时候,生意继续下滑,客人数量进一步下降。 而就在这些脚店不远处的地方,却是生意兴隆。 脚店的主人和酒博士们,忙的脚不沾地。 厨房里的厨娘,更是连歇息的空隙也没有。 看着别人家的生意,再看看自己家的脚店,就那么三五桌客人,冷冷清清,再也没有过去触光交错,喧哗嘈杂的景象。 每一个脚店的主人,都开始了急了。 于是,在元祐元年闰二月丙午日(十八)。 汴京城内的权贵们,愕然发现,他们家那些下金蛋的正店。 现在似乎好像遇到麻烦了? …… 高淮拿着手里的酒杯,轻轻转动着。 他张口尝了尝味道,辛辣、醇厚,下肚之后,身体更是明显热了几分。 “是好酒!”高淮赞叹着。 “主上……”跪在他面前的商贾,磕着头说道:“如今,各大脚店,都在说实在卖不动了!” “他们说,若咱们家的正店,再不能想办法的话,他们就要转投其他家了……” 脚店,是正店生态不可或缺的一环。 因为他们承担的是将正店酿造的劣酒分销的重任。 是确保正店盈利的关键一环。 同时,也是向正店源源不断输送着人才的地方。 同时,每一家脚店,都是正店向外延伸的触角。 是活的广告! 正店不可以没有脚店,就如吃肉不可以没有酱料。 高淮听着,眉头微皱。 他姓高,但可惜不是太皇太后的高。 他的祖上,是太祖、太宗时的大将高怀德,也属于是皇亲国戚了——高怀德娶太祖之妹,与开国的两代天子都是亲戚。 他这一支,更是公主血脉。 只是,如今距离太祖、太宗的时代,都已经过去了百多年。 高家,也再没有尚公主,或者嫁女儿与皇室。 从高淮的父亲那一辈开始,高家就已经躺平了。 只想着,在这京城里,靠着祖上余荫,富贵一生。 “这样的好酒,为何汝等不能酿造?”高淮轻声问着。 那商贾抬起头,说道:“小人哪里有这个胆子?” “且不说,这酒需要去官曲院里,买特制的酒曲!” “便是那酿酒的器物和技术,小人们也是实在不知啊!” 高淮冷笑一声:“没有酒曲,为何不去买?” “至于器物、技术?汝就不会用脑子?花点钱,从别人家里偷师很难吗?” 商贾趴在地上,磕头说道:“主上,官曲院不肯卖啊!” “至于器物、技术,没有酒曲,小人就算偷师到了,也酿不出来……” 其实是不敢卖。 开封府就在那边盯着。 除了那六家正店外,其他家,就算酿出了酒,谁又敢卖? 真当官府的板子打不死人? “官曲院不卖?”高淮站起身来:“反了他们?” “某这就去写个条子,汝拿去官曲院里,找那当官的……”高淮怒道:“他若不卖,就休要怪我去宫中告御状了!” 这是高淮过去对汴京的小吏们,最有效的威胁手段。 商贾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说道:“主上有所不知,现在汴京城中,都在传,官曲院中特制的酒曲,只卖给六家正店,正是当今官家的旨意……” “好多人都在说,此乃官家赏那六家正店……” “赏?”高淮问道:“官家为何要赏他们?” “因为他们还了积欠市易务的钱!” 高淮想了起来,好像不久前,似乎是有这么个事情,当时他还笑话过曹、刘、杨、李等家,说他们胆子实在太小,经不得吓,竟白白的将自己的钱,送到了宫里。 只是时间过去了有一段时间,他竟将这个事情给忘了。 如今看来,那几家似乎是早得到了风声。 高淮想着,就站起身来,在这厅中踱起步来。 他想了很久,才转过身来,问道:“其他家欠了市易务的钱的人,可听说有人去还钱了?” 那商贾答道:“回禀主上,小人未曾有闻……” “但,下面的人,却都在传,似乎已经有人在筹钱了。” “主上,我家要不要也开始筹钱?” 高淮抿了抿自己的嘴唇,然后问道:“我家欠了多少?” “糯米钱,大约是八千贯,白糟钱约莫一千贯,另外有几百贯的商税!” 这就是差不多一万贯了。 其中起码有两成是利息。 高淮想着,就感觉无比肉疼。 一万贯呢? 高家现在一年也赚不了几千贯。 况且,这钱还是白给的。 让他掏出来,简直和割他的肉一样难受。 “再等等吧!”高淮思虑良久,终于做出了决定:“等等其他家,看看那几家皇亲国戚的举动再说!” “尤其是郭家的情况!” 郭家,是仁庙唯一在世的公主魏国大长公主(宝寿公主)所嫁的外戚。 除此之外,郭家还是章穆皇后的外族,其祖上也是太祖、太宗的大将。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一章 告状的来了 元祐元年闰二月丁未(十九)。 赵煦正在保慈宫的东阁里习字的时候,文熏娘就来到他面前,禀报道:“官家,两位娘娘请您过庆寿宫一趟。” “哦!”赵煦放下毛笔,问道:“何事?” “乃是驸马都尉王师约入宫谢恩,乞面见官家,亲自拜谢。” “哦!”赵煦点点头,旁边的冯景立刻递上一块热毛巾。 赵煦拿着擦了擦手,道:“那便去看看吧。” 便带着人,出了东阁,来到了庆寿宫里。 赵煦一到殿上,王师约就立刻起身,躬身而拜:“臣,晋州观察使、驸马都尉师约,恭迎官家,官家万福!” “姨父免礼!”赵煦微笑着上前,扶起这位长寿的外戚。 “陛下厚遇微臣,微臣岂敢当陛下‘姨父’之称?死罪!死罪!”王师约立刻说道。 赵煦微笑着说道:“此乃私下,非在朝堂,姨父乃朕长者,朕自当以礼相待!” 两宫都是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特别是太皇太后,对赵煦礼遇王师约非常满意。 王师约只是她女儿的丈夫,官家就已经如此亲近。 高家人,就更不要提了。 赵煦将王师约扶着坐下来,就问道:“姨父今日怎有空入宫了?” 王师约笑着答道:“臣受陛下隆恩,得赐宫廷秘法,深感惭愧……臣无功于国,却蒙陛下如此厚爱,臣实在是惶恐啊!” 赵煦笑着道:“姨父客气了。” “且不说,姨父乃太母之婿,朕之长者也。何况姨父家族世代忠良,为我朝长城?” 王师约家族可不简单。 他的高祖,就是大名鼎鼎的太祖义社十兄弟之一的王审绮。 其家族和赵官家们关系非常密切,几乎每隔一代都有人娶公主。 算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吉祥物,给天下武臣看的榜样。 王家也没有辜负赵官家们的信任,一直以来都是循规蹈矩,安分守己。 皇帝叫他东,他就绝不向西。 王师约更是驸马里的榜样、楷模。 其和已故的徐国大长公主的婚姻非常恩爱,两个儿子,皆公主所出。 所以,哪怕公主去世,但王师约在太皇太后面前的分量依旧不一般。 这是模范女婿啊! 所以,在赵煦的上上辈子,王师约在元祐时代,曾官至节度留后。 这已经是非武臣外戚的天花板了。 再往上,就需要有救驾之功,或者等死后追赠了。 便是在绍圣时代,王师约也是外戚中最乖巧的人。 自然的,王师约是相当会做人的。 在庆寿宫中,他不断的夸赞着赵煦,也吹捧着两宫。 两宫自然是被他说的心花怒放,直到他拜辞了离开,都依旧是满脸笑容。 待到送走了王师约,赵煦也没有回保慈宫或者福宁殿,而是继续留在庆寿宫里。 陪着两宫说话,吃了午膳,然后在庆寿宫里午休。 寒食节以来的这些日子他都是这样的。 毕竟,官府都已经放衙了。 都堂上每日只一个宰执轮值处理日常事务。 经筵官们更是早早的放了假。 这也是大宋士大夫们,广受后来人羡慕的地方。 每年,单单是法定假日,就多达六七十天。 像寒食节这样一放就是七天的假期,还有好几个。 等到午睡后醒来,赵煦睁开眼睛,石得一就凑到他耳畔,说道:“大家,适才通见司送来了南方的奏疏。” “是狄都监和章相公等发回京城的奏疏。” 赵煦点点头,起身后,洗漱了一遍,就到了庆寿宫的内寝。 向太后见到他来了,就对他说道:“六哥,章惇和狄咏,都已经传回了奏疏了呢!” “嗯!”赵煦点点头,走上前去,坐到两宫身侧。 向太后自然的将那两封奏疏,放到了赵煦面前。 赵煦拿起来,看了一下。 狄咏的奏疏很简单,就是告诉他,已经率部于二月丙戌日(二十七)抵达了潭州城,并将在潭州城修整几日后,继续上路。 同时通报了行军计划和路线。 并告诉赵煦,他早则将于闰二月中旬抵达桂州,晚则在闰二月月底抵达,误差不会超过五天。 此外,还汇报了军中情况。 一切顺利,一路上也没有士兵闹事。 大军南下,虽偶有伤病,但有赖于燕辰统帅的军医的救治,没有死一个人。 这就实在是奇迹了。 章惇的奏疏,则是请求调任知邵州关杞为广西经略安抚司公事,担任他的助手。 在奏疏中,章惇极力称赞了关杞的为人、才干和品德。 看完章惇的奏疏,赵煦就想了起来。 当初,他还惦记过关杞收藏的那些传世的书法名帖呢。 不意,这关杞居然和章惇还是旧友! 仔细想想也合理,根据赵煦在现代看过的史料,关杞和沈括是好友,两人书信往来非常频繁,《梦溪笔谈》上关杞就多次出场。 而当年章惇开湖南,关杞好像就在当地为官? 沈括因此向章惇推荐关杞就显得很合理了。 而章惇的这个请求,在赵煦还没有来之前,两宫就已经批复了同意。 这很正常——大宋宰执们在外上奏的人事请求,一般来说都会被满足。 甚至,在熙宁之前,宰执重臣出知在外,自辟官员就是合法权力。 看着狄咏、章惇的奏疏,赵煦正打算随便拿起别的奏疏也看一看。 殿门外传来了閤门通事舍人郭忠孝的声音:“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驸马都尉、开州团练使郭献卿于宫外递贴求见。” “郭献卿?”太皇太后疑惑起来:“他怎么了?” 郭忠孝在帘外低着头,道:“臣不知!” 他当然知道,可他不愿意卷入这个事情里面。 太危险了。 郭献卿背后是魏国大长公主,魏国大长公主背后是周淑妃。 要人命的是,这位仁庙宠妃,如今还在大内呢。 而且这位淑妃娘娘,当年在宫中的身份,和如今的太皇太后是一样的。 只不过,太皇太后是被其姨母慈圣光献养在膝下,而周淑妃则是被其姑母温成张皇后养在膝下。 两人的年纪也相仿,所以,周淑妃和如今的太皇太后算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先帝在时,太皇太后就常常和这位周淑妃一起同游后苑。 也就是近来,因为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事务繁忙,才没怎么往来了。 果不其然,郭忠孝就听帷幕里的太皇太后问道:“郭献卿的劄子何在?” 郭忠孝赶忙将郭献卿的劄子呈在手上:“在此。” 太皇太后便命粱惟简去取来,然后拿在手上,她看了看赵煦,就道:“官家,老身和仁庙的淑妃娘娘有些交情,淑妃娘娘就一个女儿,老身得替她看顾一些。” 不得不说,这位女中尧舜,对自己人是真的好。 哪怕是张茂则,那也是发现了对方在瞒着她搞小动作,而且威胁到了高家的子孙富贵后才狠下心来的。 赵煦微笑着点头:“孙儿也听说过,淑妃娘娘是大内的贤妃,只是一直无缘拜见。” 太皇太后道:“日后有机会,老身带官家去拜见淑妃娘娘,娘娘见了官家,肯定会喜欢的。” 赵煦点点头。 太皇太后就已经拆开了劄子,看了起来,然后她的脸色变得精彩极了。 她放下劄子,看了看赵煦,似乎犹豫了一会,才问道:“官家,驸马都尉郭献卿何时获罪于官家?” 赵煦装傻充愣的摇摇头:“孙儿今日之前,都不知道,魏国大长公主的夫君名字!” 太皇太后想了想,觉得也是。 官家即位之后,虽然宗室外戚都来拜见过。 可,都是在殿中,远远的拜了拜。 而且,官家对一般的宗室外戚,都没有表现过什么好奇,更不要说亲自召见了。 只有高家、向家的人和事情,他才亲自关心,亲自询问。 所以…… 她将劄子递给赵煦:“官家看看吧……这郭献卿说,得罪官家,乞当面谢罪!” 今天肩膀酸痛的厉害,明天得去做理疗才行了。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二章 欠了朕的钱不还,还想白嫖朕?! 郭献卿站在内东门下,低着头,外人很难看清楚他幞头下的面容。 此刻,他在想着,适才在路上遇到的王师约。 想到王师约,郭献卿就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王君授这烂羊头,自家早早知晓了宫里面的意思,却连派人来提醒一下我家的事情都不做!” 如今,王家是乘风而起。 因为王家手里握着,一张‘宫廷秘法’的门票。 而王家从未涉及过酒业,他们家世代都是守着果子行和那几个编、织作坊过活。 所以,现在,整个汴京城的正店,都在疯狂的想办法、找路子,想要投效,只求能得到王家的那张门票。 事情到现在已经过去几天了。 郭献卿不是傻的——就算他傻,他手下的人也不傻。 所以,他差不多搞清楚了,那所谓的‘宫廷秘法’是个什么事情? 或许存在着这样的秘法。 但这秘法不是不可攻破的。 只要有钱、有人、有时间,迟早都能复刻出来。 甚至,这个时间不需要太久。 但,要人命的却还是官曲院那边——官曲院那不卖那所谓的‘特制酒曲’给指定之外的正店。 所有人都得傻眼! 为什么? 因为,这所谓的‘特制酒曲’,就和榷曲制一样。 与其说一桩买卖,不如说是一个门槛。 只有得到官府许可的人,才有资格买曲。 而现在,只有得到官家赐下秘法的人,才能在汴京售卖那种‘玉液酒’。 这一点,郭献卿是想明白了的。 这就是资格! 所以,汴京城里的好多人,现在都眼巴巴的盯着,王师约家里的这个资格。 而,这个资格,郭家本来也有的。 只要王家、曹家、杨家、刘家、李家,随便一家点他一句。 但就是没有人来点。 特别是王师约那个家伙,是真的狠的下心肠来呢。 亏他一直还拿王师约当朋友! 简直就是个烂羊头! “郭驸马!” 郭献卿正在心里,痛骂着王师约的时候,王师约身前传来声音。 他抬起头,看到了郭忠孝的身影。 “两宫慈圣、官家,请驸马至庆寿宫相见。” 郭献卿赶忙拜谢了一声,然后就跟着郭忠孝的脚步。 在路上,他还试探和郭忠孝说话。 但郭忠孝装聋作哑,没有接话,一直将郭献卿领到了庆寿宫的閤门前,郭忠孝才说道:“驸马请……” 郭献卿张了张嘴,看到郭忠孝低下头去,他只好还了一礼,然后毕恭毕敬的踏上閤门的台阶。 郭忠孝看着郭献卿拾级而上,他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郭献卿,当年还是先帝亲自给魏国大长公主挑的夫婿呢!” “却如此的不识趣……” “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些!” 郭献卿那里知道郭忠孝心里的想法,他恭恭敬敬的内臣引领下,到了庆寿宫中。 便见着帷幕后,两宫中间坐着一个孩子。 当即拜道:“开州团练使、驸马都尉臣献卿,恭问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老身万福!” “本宫万福!” “朕万福!” 三个声音相继响起,然后他就听到帷幕里传来少年的声音:“驸马免礼,赐座!” “谢陛下。”郭献卿恭恭敬敬的起身,然后坐到了一张被人搬来的椅子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郭献卿坐下去后感觉,这椅子好像有些窄,坐的不太舒服。 可御前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稍微放半张屁股在上面。 “驸马今日上劄求见,言说谢罪,朕有些疑惑,驸马有何罪?”帘中的少年官家,似乎是带着些笑容问道。 郭献卿小心翼翼的躬身答道:“臣死罪,先帝曾降隆恩,许臣借贷市易务糯米,前后价值一万贯,本早该偿还有司,奈何臣家拮据,一直拖延未还……” “不意因此获罪官家,臣万死,特来请罪,乞陛下宽恕!” 说完,郭献卿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躬身再拜。 …… 赵煦坐在两宫中间,静静的看着帷幕外,那个弯着腰,一副恭顺乖巧模样的驸马。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郭献卿,不识趣啊! 你说你,欠了钱,老老实实还钱不就得了? 非得入宫来一趟,入宫也就算了。 还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做什么? 威胁朕? 朕像是那种会被人威胁的人? 赵煦嘿笑一声,就道:“竟有此事?” “石得一!” 他招了招手,石得一立刻来到他身旁,躬身道:“臣在。” “有这个事情吗?” 石得一答道:“奏知大家,此事臣不知,大家或可下诏有司查询。” “哦!”赵煦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对帷幕外的郭献卿道:“驸马还请稍后,朕命人去户部查一查,再来与驸马说此事!” 石得一立刻在旁边捧哏:“大家,今日户部、都堂都还在放衙,只有少数几人留守,恐怕一时难以查清楚!” 赵煦一拍手,就笑起来:“哎!却是朕忘了,今日还在放衙!” “驸马不如回去稍等几天,待户部和都堂上衙后,朕查清楚了,再给驸马回信?” 他笑着说道:“驸马请放心,朕查清楚后,必定给驸马一个交代!” “驸马说家用拮据?” “若果真如此,朕会令有司,将驸马所欠的这些钱,都予以优免!” 还想威胁朕? 呵呵! 若是在赵煦的上上辈子的脾气,郭献卿少不了当殿一顿训斥。 然后就是贬官,甚至褫夺驸马都尉的头衔,令其和魏国大长公主和离。 但这样做,代价是有的。 因为在大宋,除了李玮之外的每一个驸马,都是皇室选出来,给天下武臣看的榜样——好好干,朕和朕的子孙不会忘记卿等的。 所以,如非必要,对驸马的处置,都要慎重。 像郭献卿这种滚刀肉,一般而言,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处置。 打他、骂他、罚他,都得有让人信服的理由。 贪污和欠钱不还,肯定不能让人信服! 为什么? 因为大宋对高级武臣的国策就是——贪污、腐败、好淫乃至于道德败坏都不是错。 只有不忠、不听指挥,才是错,才是可以处置他们的罪名。 这就是大宋。 一个封建王朝! 一个以人治为本,家天下为底色的王朝。 好在,赵煦在现代留学时,已经学会了怎么在规则内对付这样的人。 根本不需要动他。 只要将之打入另册就行了。 以后,你给朕坐小孩那桌去! 郭献卿却还在得意,他喜滋滋的拜道:“陛下隆恩,臣感激不尽……” “倘得陛下宽宥,能赐臣一张秘方,许臣在官曲院买些酒曲就更好了!” 他心中美滋滋的想着。 自己不花一分钱,只说几句话,就让官家减免他欠的钱,还能白嫖到秘方和酒曲,成为汴京城的第七家‘玉液酒’正店。 太棒了! 他为自己的机智而骄傲。 赵煦却是笑了,笑的无比灿烂。 “驸马在说什么?”他问道:“朕不大懂!” “但驸马提及官曲院,朕就不得不和驸马叮嘱几句了!” “这官曲院,乃是官衙,官衙自有祖宗法度和国家条贯在,即使是朕,也不能,更不愿逾越祖宗法度和国家条贯!” “驸马身为社稷大臣,国家外戚,更当遵守!” “此外,驸马已富贵至极矣!” “朕记得,朕即位以来,对驸马以及魏国大长公主多有赏赐!” “驸马,缘何却还要经商?” “此与民争利也!” “与民争利,圣人不为!” 一顶顶大帽子,直接往他身上招呼。 郭献卿人都傻了。 不是!坊间不都说这位官家仁圣宽厚,颇肖仁庙吗? 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在哪里? 发生了什么? 他顿时冷汗淋漓,赶紧低下头去。 赵煦却不肯放过他。 毕竟,这事情传出去,天下武臣都会知道,错不在他这个皇帝,而是郭献卿得寸进尺了。 朕都免了他的债,也不追究他的罪了。 他却得意忘形,跋扈非常,都胁迫君上了! 赵煦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太皇太后,不动声色的问道:“太母,是朕赐驸马的赏赐太少了吗?” 太皇太后看着赵煦的模样,回想着方才王师约在这里的时候,官家对王师约的态度。 一口一个姨父,更亲自搀扶,如同晚辈一样敬重、礼遇。 等到郭献卿,就明显的分出了远近亲疏了。 不仅仅称其‘驸马’,还直接责备起来。 这让这位太皇太后很满意——她虽然和周淑妃小时候情同姐妹,近些年来也往来密切。 可是,再好的姐妹,也不是亲的呀。 郭献卿只是周淑妃的女婿,又不是她女婿! 照顾一下可以,想要让她在自己孙子面前明显偏袒就不可能了。 此外,郭献卿方才说的那些话,在这位太皇太后听来,实在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官家都恩免了伱欠市易务的钱了。 你还在不依不饶,还想要好处? 你是谁?凭什么? 就更不要说,官家所言,在她看来句句在理。 祖宗法度、国家条贯都在。 你一个驸马都尉,哪来的勇气,敢让官家为你破坏祖宗法度和国家条贯? 朝廷和国家,给你的赏赐难道少了? 于是,太皇太后道:“官家说的对!” 她对郭献卿道:“郭驸马,卿已富贵至极矣!” “为何要与民争利呢?” 郭献卿张了张嘴,他其实很想说:太皇太后,高家太夫人,如今在汴京城里有一个上好的堆垛场,岁入数万贯,这难道不是与民争利? 但他不敢。 只能乖乖跪下来,拜道:“臣死罪,死罪……御前妄言,官家训斥的是,娘娘教训的是!” 说着,他就打算脚底抹油,回去想办法,让他妻子写信给周淑妃,请出淑妃娘娘来化解这个危机了。 可赵煦哪里肯让他如愿? 便对太皇太后道:“太母,孙臣以为,驸马或许是因为平素在外,与市井之人,来往过多,沾染上了那些市井气息,故而有了些贪利之心!” “但,孙臣以为,驸马的本性和本心是极好的!” “不然,父皇当年也不会特意为魏国大长公主选此佳婿!” 太皇太后见赵煦这样说,也道:“官家所言极是,郭驸马人是好的,都是被那些市井之人带坏了。” 这样的结论,周淑妃来了,她也有个交代——娘娘,老身也帮着驸马说了话了。 同时,这个事情以后就算传出去了,郭献卿也不至于丢人。 天子都说——驸马都尉人是好的,心也是好的。 只是被人带坏了而已。 人谁无错,能改就行! 相当于,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这也属于是仁庙时代的传统了。 所以,太皇太后看着自己的孙子,眼中满是欣赏。 这孩子,对外戚宗室勋贵,是真的好啊。 帷幕后的郭献卿,连连磕头谢恩。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将结束,他回去后会将这个事情当成没有发生一样的时候。 赵煦就说话了:“既然太母也这样觉得,那孙臣就有办法了!” “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孙臣在经筵上,也听先生们说了孟母三迁的故事。” “驸马,是国家大臣,也是魏国大长公主之夫,孙臣绝不能袖手旁观,坐观驸马为市井之中的无赖狐兔所影响!” 太皇太后顿时好奇起来,问道:“那官家打算?” “朕意,命太学为驸马,专辟一室,请大儒鸿儒,教导驸马圣人经义,以圣人经义熏陶驸马身心,用圣人大道规劝驸马言行!” 赵煦的话一出,别说郭献卿了,就连两宫都呆住了。 然后两宫就都笑起来,特别是向太后:“六哥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 太皇太后也说道:“官家的主意甚好!” 圣人经义,在当代被认为,拥有一切神效,包括但不限于教化、治民、安国。 赵煦却不肯就这么简单的放过郭献卿,他笑着道:“太母,孙臣以为,除了遣大儒、鸿儒教导之外,更得让驸马有心去读书!” “所以,驸马在太学读书期间,除了公主之外,不得见其他任何人,且公主每次相见,都不能超过一定时间!” “此外,驸马还需通过大儒考校,确认确已熟读圣人经义!” “如此一来,则确保驸马受圣人教化,确保剔除驸马所受狐兔小人影响!” 郭献卿听着,完全傻掉了。 这不就是变相的软禁吗? 偏生,他还挑不出任何错,甚至不能拒绝! 因为,圣人经义,乃是大宋公认的唯一真理。 能使浪子回头,能清朝堂阴霾,能致天下太平,更可修身齐家。 如今,天子心念驸马,欲请大儒教导,导驸马向善,用圣人经义熏陶。 这是什么? 这是天大的恩典,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郭献卿再蠢、再笨也知道,他既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甚至,还得感恩戴德——这是天恩浩荡啊。 于是,只能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拜道:“臣,敬谢天恩!” 在心里面,他已满是沮丧。 因为官家说了——他需要通过大儒的考核,确保已经剔除了市井狐兔小人的影响,才能重获自由。 可他从小就是个学渣。 儒家的那些大部头,他是一本也读不下去啊。 所以,这是要他的命呢! …… 打发走郭献卿,赵煦在心里冷哼一声。 大宋的这些外戚勋贵,早就被历代官家都宠坏了。 像郭献卿这样的人,居然还是其中水平不错的。 从这你就可以知道,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了。 好在,赵煦已经经过了现代的特训。 知道怎么在规则内,收拾这帮烂货。 正好,郭献卿自己不开眼,主动撞到他手上。 那就让他成为榜样吧。 直娘贼! 欠了朕的钱不还,还想白嫖朕?! 现在,加倍赔偿吧! 注:烂羊头,古代骂人的话,大概和今天骂的亡八蛋差不多。 注2:狐兔,宋代形容坏人的用词。狐不用说,兔,是因为宋人认为兔子是望月而孕,属于木有父亲的动物。 今天虽然做了理疗,但肩膀还是疼,可能需要时间恢复。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三章 魏国大长公主的感谢 郭献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回家后,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整个人的脑瓜子都嗡嗡的。 于是,下人们赶紧把这个事情去报告魏国大长公主。 魏国大长公主听了下人的报告后,也有些紧张了。 立刻到了书房,看着一个人,坐在书房中,面如死灰的郭献卿。 “夫君怎么了?”魏国大长公主不动声色的问道。 郭献卿叹了口气。 “是入宫面圣不顺?”魏国大长公主问道。 郭献卿道:“娘子,我以后怕是无法再回这个家了?” 魏国大长公主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关切的问道:“夫君在宫中发生了何事?” 郭献卿垂头丧气的叹息起来。 魏国大长公主,只好耐着性子,劝慰起郭献卿来。 总算让郭献卿开了口,将在宫中发生的粗略的说了一遍。 公主听完,也是叹息一声,道:“夫君,您怎么可以在御前,提起欠钱的事情?” 这个丈夫,实在是太耿直了。 这汴京城的勋贵家族,为何让门客、下人或者亲戚经商,自己藏在背后? 这既是因为术业有专攻,大部分人都没有经商的能力。 就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些聪明人去做买卖,自己吃些分利。 同时也是为了避免麻烦,免得外廷的士大夫们指指点点。 自己这个丈夫倒好,直接在御前自爆。 哪怕没有后面的事情,魏国大长公主也知道,仅仅是这一件事情,就够御史台的乌鸦们撕咬郭家大半年了。 “夫君,以后再有入宫的事情,就让妾去吧!”魏国大长公主说道。 郭献卿低下头去,道:“都依娘子的,都依娘子的!” “还请娘子速速入宫,到御前替我求情!” 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握着了自己的妻子的手。 他实在是不想去太学啊。 限制自由,指定大儒教导? 这意味着以后,他再也不能去瓦子里潇洒,也再不能和朋友们一起喝花酒了。 只是想想,他都是难受至极。 魏国大长公主叹息一声:“夫君,此事急不得的!” “且等宫里面消了气,也且等那外廷的士大夫们消停,才好从容布置!” 郭献卿顿时耷拉下脑袋:“娘子,我不想去太学啊!” 太学那是什么地方? 一群书呆子、道学先生齐聚之地。 在郭献卿眼里,那就是个无趣且枯燥之地。 更不要说,会被如同软禁一样的关在太学,听那些指定的道学先生,天天念叨什么之乎者也,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了。 只是想着这样的未来,郭献卿就已经浑身颤栗。 “夫君!”魏国大长公主叹息一声,道:“就算妾现在入宫,就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肯给妾身这个面子……即使官家能宽宥……” “夫君这太学恐怕也不得不去!” 郭献卿抬起头,问道:“为什么?” 魏国大长公主看着自己的这个丈夫,也在心里叹息一声,这个丈夫在政治上的敏锐性,几乎为零。 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都已经嫁给了他。 难不成还能和离不成? 就算她肯,现在的情形也不允许公主再和离了。 她的姐姐,那位秦国大长公主用尽了一切手段,和驸马和离,然而最终还是不得不在朝野压力下复婚。 最后被婚姻逼得发疯,逼得芳魂早断。 所以,她也只能耐着性子道:“外廷的士大夫们,会拼死劝谏!” “他们就算是绑,也会将夫君绑去太学。” 这是肯定会发生的事情。 对士大夫们来说,官家将一个勋贵,而且是驸马都尉,送去太学,接受圣人经义熏陶和教化。 这是什么? 此乃大宋文治鼎盛的象征。 于是,这个事情已经由不得宫里面做主了。 即使两宫慈圣,乃至于官家都改变了主意。 可士大夫们,必然前仆后继,在这个事情上死磕到底,直到将她的丈夫送到太学。 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郭家就彻底完了。 从此以后,所有士大夫都会用有色眼镜看郭家。 然后,百般挑刺,千般嫌弃。 就你姓郭?就你不肯从圣人教诲是吧? 所以,魏国大长公主知道,郭献卿必须去太学。 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子孙后代。 尤其是才两岁多的那个儿子。 郭献卿听着,却是瞪大了眼睛:“我去不去太学,与那些文臣有何干系?” “他们也未免管的太宽了吧?” 魏国大长公主道:“我朝士大夫,就是如此!” 别说是驸马了。 士大夫们恨不得,连官家在大内做什么,都要管上一管。 这对士大夫们来说,是义之所在,也是千万人吾往矣。 郭献卿自然知道大宋士大夫们的这个脾气。 所以他其实也只是发泄几声。 然后就耷拉下脑袋了。 魏国大长公主,却必须和他商议。 “夫君,还请振作起来!”她说道:“我郭氏的麻烦,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得罪天子,开罪官家。 这个事情,对勋贵家族来说,影响太大了。 这个不利影响,若不能消除,郭氏从此多艰! 看看王诜家族就知道了——连正常磨勘,吏部还有枢密院的官吏,都想卡一卡。 倒不是宫里面,有什么指示。 官吏们纯粹是趁机吃拿卡要而已。 这就叫痛打落水狗! 偏生王家,还只能乖乖掏钱,花钱消灾,甚至得小心的伺候那些过去,根本不放在眼里的小吏! 为什么? 怕把事情闹大,让宫里面知道,让小官家想起王家。 王家现在的策略就是学那冬天的野鸡。 将头往雪里一埋,假装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只求小官家将他们当个屁放了。 等挨过这一阵,过个二三十年,小官家不生气或者又有新君即位了。 他们王家才算渡过此劫。 而,郭家现在这个事情的性质,也是差不多的。 搞不好还要严重一些。 恐怕还是碍着亲戚的颜面,宫里面才没有把事情做绝。 “娘子的意思是?”郭献卿问道。 “还钱!”魏国大长公主道:“事到如今,只有赶快还钱了。” “还钱?”郭献卿瞪大了眼睛。 他喃喃自语起来:“我入宫一趟,得罪了官家,还要被去太学……” “绕了这么大一圈,吃了这许多亏,最后还是要还钱!?” 那我不是白白受罪? 魏国大长公主点头:“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甚至,妾过两日还得亲自入宫,请动母妃,到官家面前谢罪,望乞官家恕罪!” “搞不好……” “还得额外拿出一笔钱来,才可能让官家消气!” 郭献卿的语气顿时有些激动了:“我不仅仅得还钱,还要另外再拿钱出来?什么道理?!” 魏国大长公主叹道:“这是天家的道理啊!” “先帝在的时候,连宰相犯了错,都得乖乖去交罚铜!” “我郭氏,怎比得上宰相?” 郭献卿瞪大了眼睛,然后他就想起来了先帝。 确实是有这个事情,那时他还笑话过宰相们呢。 却不料现在他也得去做这个事情了。 郭献卿低下头去:“这会不会太丢人?” 魏国大长公主叹道:“丢人总比阖府上下都被牵连要好!” 王诜家里,现在就是最好的榜样了。 那位官家,可是以记仇出名的。 郭献卿垂头丧气的低下头去。 魏国大长公主看着自己的丈夫,面色虽有些忧愁。 可心里面实际是欢喜的。 为什么? 因为官家已经决定要将她丈夫,送进太学,专门请大儒教导、规劝。 这就意味着,她的丈夫未来一段时间,都不可能再和那些狐兔来往,也不可能再去外面乱来了。 若是大儒的教导、规劝有效。 丈夫从此收心,守着她孩子们,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 那就实在是太好了。 至不济,丈夫吃了这个教训,也会多少收敛一些,注意一些。 所以,魏国大长公主,其实是感谢宫里面的。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四章 忠君报国的土司们 郭献卿在宫里面被官家训斥了一顿,还要送去太学‘再教育’的事情。 迅速的整个汴京城的勋贵圈子里传开。 然后,传入市井之中,到了第二天,无论《汴京新报》还是《汴京义报》都在头版头条,刊载了这个事情。 当然,两者的切入点和视角不同。 汴京新报,纯粹将这个事情当成了八卦新闻处置。 而汴京义报,却是对此大书特书,引经据典,不惜篇幅的大肆渲染。 这就像一块石头,被丢进了平静的湖面。 瞬间,无数涟漪泛起。 无数勋贵,立刻就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快……快筹钱!” 高淮拿着手里的汴京义报,急急忙忙的找来了自己家的司阍:“马上派人筹钱,等寒食节一过,开封府上衙,就给人家送过去!” 这可得快! 越快越好! 因为,郭献卿已经用肉身证明了,欠钱不还,那位小官家,虽然不会催债,但人家是会记住的。 而这位小官家的记性,朝野公认很好很好。 把任务布置下去后,高淮就拍了拍胸脯,自我安慰起来:“就当花钱消灾了!” 嘴上是这样说着,但心里面,却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尤其是想着别人家的正店,都在日进斗金,自家的正店却门可罗雀的时候。 高淮心里的就越发不是滋味。 “我这是图什么呢?” 绕了这么大一圈,改还的钱,一个子都不能少。 还丢了一桩天大的富贵,以及简在帝心的机会。 亏到姥姥家去了! 还好,高家躺平很久了,官家就算关注这个事情,高淮觉得也关注不到自家头上。 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 然后,高淮就得到了消息。 汴京城的好多人家,都在筹钱! 市面上的钱,更加贵了! 好在,到了下午,钱贵的问题,总算解决了。 因为,大量铜钱、金银从店宅务、在京诸司手中涌向市场。 各家抛出去的锦缎、绢布、茶叶、珍宝、香料,都被回收回去。 虽然价格被压了一些,但都在可接受范围内。 至少,比起自家砸锅卖铁,都凑不齐钱,但其他人却凑齐了钱,把自家晾在原地,变成显眼包要好。 …… 元祐元年闰二月乙酉(21),寒食节假期的最后一天。 赵煦早上醒来的时候,石得一已经蹲在了他面前。 “大家,在京诸司、诸场务以及店宅务等,奉诏出钱九十万贯,金银数千两,承购诸货物,如今大抵已经出清……” “累积回收绢布二十余万匹,茶叶十余万斤,香料数千斤,以及大量的锦缎……” “此外,还购得京城宅邸百余间,城外菜圃千余亩……” “总价值,约莫一百三十万贯以上!” “善!”赵煦微笑着点头。 只靠着这两天,市场上出现大量剩余商品的机会。 他就用不到一百一十万贯的财帛,从市场上低价回收了大概价值一百五十万贯的商品、不动产等。 最妙的是——他抛出去的这些钱银,绕上一圈后,都将未来几天,陆陆续续重新回到忠诚的封桩库中。 这一波属于赢麻了。 当然了,赵煦还是留了体面给别人的。 并没有刻意的去砸盘——他要心黑一点,其实可以利用皇室控制的庞大产业,直接砸盘。 原价几十贯的锦缎,他可以砸到二十贯以下。 叫勋贵们吐血! 但这样就没意思了,别人也不是傻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现在多好。 赵煦收回了欠债,勋贵还掉了欠债,重新成为大宋忠臣。 同时,官府手里,多了一大笔资产。 “香料、锦缎、珍宝,都按照市价,卖与曹、王、刘、杨、李等家外戚……”赵煦吩咐道。 这样,通过这些外戚之手,可以加价两成,再卖给辽国人。 如此一来,赵煦感觉,这一波保守利润都有七八十万贯! 就这还是扣掉了给辽人的回扣的情况下。 “诺!”石得一领命而去。 赵煦则从床上站起来,冯景已经带着人进来服侍他洗漱了。 …… 桂州,山水之间,一支庞大的船队,正在破浪而行。 狄咏站在床头,遥望着远方的桂州城的轮廓。 他回头问着燕辰:“燕管勾,桂州到了!” 燕辰点点头,道:“是啊,都监,桂州到了!” 广南西路,是他父亲曾经征战过的地方。 他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和他们说过,昔年征讨交趾的往事。 蚊虫、瘴疠、大雨,是他父亲嘴里提起最多的东西。 但现在…… 燕辰已经无惧,这些当年困扰着他的父辈们的难题。 训练有素的军医,还有准备齐全的种种手段、药物,让燕辰充满信心。 半个时辰后,船队缓缓靠到码头。 广西转运使兼桂州通判苗时中,率领着的桂州文武官员,在码头前,已经列好了长队,迎接着来自汴京的大军。 当船靠岸,狄咏第一个从甲板上,踏上码头,然后是燕辰。 接着就是护送着军医们的御龙直。 这些御龙直,都已经换上了,来自汴京城的甲胄。 金色凤翅盔,戴在头上,昂贵的细扎连环铠,覆盖着全身,威严不凡的兽吞披膊按在两肩,手中的破甲重斧,寒光凌厉。 只看卖相,无愧天子近卫,可堪天下第一精锐! 这些御龙直一出,码头外围观的当地百姓,就已经欢呼出声。 苗时中率领的文武官吏,则低下头去,面面相觑。 已经有识货的人认出来了。 “御龙直!护卫天子的御龙直!?” “我广南西路,何德何能,竟能劳动天子亲卫亲临?” 而,那些心里面本来还有着想要拿捏一下,来自汴京的禁军的文官们,现在全部掐灭了他们心中的那点可笑的想法。 开玩笑! 人家带了御龙直! 御龙直里随便一个大头兵,在汴京那边的地位,说不定都比他们高! 苗时中,则是想起了邸报上的内容。 皇城使、青州刺史狄咏落閤门通事舍人、御龙骨朵直指挥,以皇城使为广西兵马都总管兼管勾广西茶马公事。 左侍禁燕辰,落御龙左直第三指挥,为管勾广西伤病公事兼知诸军军药使。 这已经是两颗炸弹了。 因为,这两个人,不仅仅都是将门之子,而且都是从当今天子身边出来的。 几乎就和汉代的刺史一样。 他们甚至带来了一整队御龙直! 恐怖如斯! 再想想看,这支南下大军的军名——御龙第一将。 这是今年天子刚刚组建的新军。 据说,抽调的全是在京禁军精锐! 苗时中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前去,拱手而拜:“本官苗时中,率广西转运使司及桂州上下官吏,欢迎狄钤辖、燕管勾!” 狄咏和燕辰上前拱手还了一礼。 燕辰就和狄咏道:“钤辖,末将身负皇命,需先行转移、保护军医以及随行军需辎重,请恕末将告退!” 他可是要负责保护那一百五十名军医,还有天子特别拨给他的那些物资。 花露水、酒精、棉花,粗布绑带等等。 以及最要命的那八百斤火药! 狄咏点点头:“燕管勾请便!” 燕辰便和广西文武官吏们告罪一声,就率领着御龙直,以及一支狄咏特别配属给他的禁军队伍,保护着军医和军医学徒们,押送着大批物资,首先开始转移到码头之外去。 …… 章惇此时并不在桂州,而是在宜州的州城。 他在进入广西后,没有直接前往桂州,只是行文桂州方面,通知了一声,打算从宜州、柳州,前往邕州。 到宜州时,章惇依照旨意,召见了南丹州刺史莫世忍,并命其招募侗溪矫健之士,整军待命,并允诺将来得土,可命莫家诸子有功者,分守交趾某地,世袭罔替为土司。 这个时候,莫世忍已经得到了允许他前往汴京城朝觐的诏书。 自然是欣然允诺,命其次子、三子等儿子,在南丹州和周围侗部招募士卒,积极训练,随时准备响应章惇的号召。 这其中,既有莫世忍本来就是大宋死忠的缘故。 也和莫家的情况,有极大的关系。 南丹州莫家从其祖先莫洪曣献土归附大宋,成为大宋羁縻土司以来,莫家代代都有诸子相争的事情出现。 莫世忍的儿子们当然也不例外,要不是莫世忍还活,恐怕早就打起来了。 现在好了,天上掉下一个汴京来的大人物,这个大人物允诺,将来可以在交趾北方的广源州、思琅州甚至是苏州、茂州,划出地盘给有功之人。 莫世忍也好,他的长子也好,还是其他儿子也罢,都是长处一口气——兄弟们,再也不用在南丹州卷了。 那还等什么? 莫世忍出钱,他的长子出力,其他儿子纷纷行动,到处招募各侗里的矫健、能战之士。 都走,都走!赶紧走!应走尽走! 而南丹州的莫家部族,素来以老实、忠厚、不怕死著称。 是大宋广西地方,镇压各地民乱、兵乱的急先锋。 而当周围的土司们,听说汴京城来了一个执政人物,允诺莫家诸子招募士兵,只要立功以后就给他们在交趾北方划一个新地盘当土司后。 这些人也跟着激动起来。 凭什么莫家的儿子只要立功就可以去交趾当土司,俺们不行? 于是,大量土司,从四面八方赶来。 不仅宜州本地土司们组队而来,就连观州那边也有几个土司听到了风声,赶来宜州。 大家伙只有一个心愿——大宋不能厚此薄彼。 莫家固忠,俺们难道就不忠了? 于是,章惇只能在宜州暂时留下来,处置土司问题。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五章 原木立信 元祐元年闰二月庚戌(22),寒食节假期已过。 马行街上,来了一队不速之客。 他们大都穿着色彩鲜艳的长袍,左衽、圆襟,披着貂裘,袍服上绣着各种动物图样,衣袍袖带之间,有着金线编织的龙纹。 腰间和袍挂上,都有着匕首。 标准的北虏权贵形象! 一整支禁军,护(监)卫(视)着这些北虏的贵族。 整个马行街,立刻轰动。 无数商铺里的店主和伙计们,立刻紧张起来,一个个呼吸急促。 他们知道,财神爷上门了。 然而,这些北虏却只是在马行街上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并没有想要买东西的意思,甚至都没有真的进过哪家店铺去看过东西。 直到,他们走到一家商铺前。 他们忽然直接走了进去。 然后,就在这商铺中停留了大概一刻钟左右,最后满意的出门而去。 而在随后的时间,周围的店铺,都只看到这家商铺里的人,忙碌着将一件件商品开始装箱。 一匹匹昂贵的锦缎,被小心翼翼的打包,然后小心翼翼的装入精美的漆盒。 周围商铺的店主人,看的直吞口水。 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北虏会看中这家店里的锦缎? 明明他家的锦缎,卖的贵,做工也只是中上。 就凭这家背后的主人姓曹? 而辽使的采购,还在继续。 他们进入一家又一家商铺,和这些商铺,签订契约,定好价钱,约好时间。 他们什么都买! 胭脂水粉,香料锦缎,瓷器茶叶…… 从马行街,一路扫货,扫到了潘楼街。 一沓沓交子被他们拿出来,作为定金,支付给相关的商贾。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却根本不知道,这些北虏在搞什么? 他们到底是怎么选的店铺? 随机的?还是占卜选的? 完全没有规律啊! 也完全没有逻辑。 但是,在这些商贾背后的人,却已经看出来了。 “北虏进的全是曹、刘、杨、李、王五家的店铺……” 虽然,不知道北虏是怎么回事? 但,每个人都清楚,这恐怕和宫里面的小官家脱不开干系。 不然,为何北虏别的店不进,偏偏只进那几家人的店铺? 无数人痛心疾首,心如刀割。 早知道还钱以后,会有这样的待遇,那他们早早的就还了啊! 官家怎就不暗示一下? 还有,曹家、刘家、杨家、李家、王家这些烂羊头的家伙,为何不提点一把大家伙? 平日里说的是好听。 什么勋贵一体,什么世交兄弟。 临到头了,就全都忘干净了! 特别是曹家、刘家、杨家和李家,这些家伙,都塞了人在御前,给官家当伴读。 恐怕官家早就暗示过他们,所以他们才能反应的那么快。 可这些家伙,却不顾丝毫世交兄弟之情,不讲半点勋贵情分。 一个个都只想着自家吃独食,根本没有想过别人! 勋贵们骂骂咧咧的时候,无数消息,开始通过种种渠道,传到他们耳朵里。 这些消息,有的是曹刘杨李王等家自己主动放出来的。 有的则是勋贵们,花钱买来的。 这些消息都很零碎、枯燥,但让每一个听到这些消息的人,都是咬牙切齿。 因为,这些消息的内容主旨就一个——辽使的采购数量。 甚至,连价格都隐隐约约,被人吐露出来。 是一个远高于市价的价格! 更让勋贵们红眼的是——辽人的采购量还极大。 动辄是万贯为单位! 偏生,曹刘杨李王等家的商铺,有着充足的货源。 锦缎、香料、茶叶…… 然后,这些家伙就回过味来了。 这,不就是他们前几天,低价抛出去的东西吗? 每个人在想到这一点后,都是叹息一声。 只恨不得自己给自己来一刀! “要是早点还钱,何至于此?!” …… 赵煦在宫中,自然也在关注着,辽国采购团的情况。 因为辽国人的采购,都是在指定的商铺完成的。 自然,赵煦可以清楚掌握辽人采购的细节,甚至可以细化到每一个商品品类的数量上。 一天时间,辽人的采购量,就已经突破了七十万贯了。 大部分都是奢侈品。 上等的茶叶、昂贵的锦缎、香料,甚至还买了数万贯的胭脂水粉。 只有一小部分资金,流向了一般商品。 比如普通或者劣质茶叶,以及一般的绢布。 这两样东西,加起来估计也不超过是十万贯。 赵煦看完商品名录,就笑了起来。 虽然他是加了价,可是辽国人的奢侈贪婪,还是让他大开眼界。 “让交子务准备一下,再印一百万贯交子备用吧!”赵煦吩咐着。 以辽国人的性子和作风,自然不会有什么财政纪律可言。 所以,赵煦知道,他们很快就会提出新的提款要求。 这个速度会很快。 而且,赵煦笃定,辽国人拿了钱,还是会以采购奢侈品为主。 为什么? 因为花钱的人,是皇帝、权贵。 而不是下面的老百姓和牧民。 就这么简单! “诺!”石得一躬身领命。 “对了!”赵煦忽然问道:“勋贵们现在在做什么?” 石得一低着头道:“奏知大家,据臣所知大部分人,都在忙着还钱!” 赵煦哦了一声,问道:“也就是说,还有一小部分人,不想还钱了?” 赵煦记得很仔细的。 汴京城有三十五家大户,二十七家酒户,积欠市易务贷款一百五十四万贯上下。 占市易务的总欠款额度(两百七十三万贯)的百分之五十六以上。 这还只是这些家伙欠的贷款。 他们同时还积欠了大量的商税和白糟钱。 总额肯定是超过了两百万贯的。 可赵煦放出去的钱和金银加起来才一百一十万贯,算上这些家伙的自有资金,肯定是达不到两百万贯这个数字的。 所以,数学已经告诉了赵煦,肯定有人没有还钱。 现在石得一则证明了这一点。 石得一低着头,说道:“确有那么几家,迄今无动于衷,没有任何行动!” 赵煦点点头,问道:“都是谁?” 石得一答道:“奏知陛下,有兴国坊的张家……” “张家?”赵煦皱起眉头:“温成皇后家?” 石得一赶紧摇头:“陛下,是赠太师兼侍中荣僖公……” 赵煦还是没有想起来,石得一只能提醒道:“是徐国公张耆之后!” “哦!”赵煦总算想起了这位。 这位是真庙的潜邸大臣,生拜节度使,也曾一度出任仁庙朝的枢密使,出判各地。 在世时可谓风光无限,地位大抵如同现在的文彦博。 可这一家早就衰败了。 以至于连赵煦都不太记得,国朝还有这么一家勋贵。 “他家欠了多少?”赵煦问道。 “大概两万五千贯左右!”石得一答道:“其中市易务欠了一万余贯,其他都是欠的都商税院的商税。” “两万五千贯吗?”赵煦问着,也自语着。 “我记得,真庙、仁庙两代天子,对张家恩赏不绝,张家在兴国坊的那个宅邸,就是汴京城最奢遮的豪宅之一,盈槛八百之巨!” “怎么连两万五千贯都还不起了?” “是还不起呢?还是不愿意还?” 石得一低着头,没有说话,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不愿意还! 赵煦笑了起来,摩挲了一下双手。 张氏豪宅盈槛八百,还是位于兴国坊的八百盈槛之家! 就这个宅子,哪怕只拿一半房子出来出租,租金收入也有好几万贯。 而这个宅子,是皇帝赐的! 换而言之,在赵煦的视角,这个事情就是——有人住着他的房子,吃着他的俸禄,还拆着他的台。 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煦只冷笑一声,就继续问:“还有吗?” 石得一于是一连说了好几家,这些家族,基本上和张家的情况差不多。 都是已经没落了的家族,只能靠着迎娶郡主甚至是县主一类的宗室旁系,维系着和皇室的关系。 其实就是用钱砸那些旁系宗室,花钱买个皇亲国戚的身份。 然后仗着祖上余荫,在外面狐假虎威。 实则,早就已经坐在了小孩那桌,被挤出了勋贵的圈子。 每年宫中的大燕、中燕,都不会再请他们。 他们的子孙,虽然还能得官。 可起点,却已经和普通人没有太多区别了。 连个环卫官都混不上,只能带个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武骑尉一类的头衔。 看着是狂霸酷炫拽,听着好像很厉害。 实在鸟都不是。 为什么? 因为就算是胥吏,只要做上十几年不犯错,大部分也能得到这些头衔。 比如说,在开封府的议事厅里那个专门呈递公文到御前的老胥吏,人家的头衔就是:开封府议事厅文书押衙、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监察御史、武骑尉。 连他自己都记不清这么长的头衔,平日里也没有人会用这些头衔叫他。 这些头衔也没有半点用处。 基本上,这些头衔只有一个作用——向外人证明,他不是平民。 赵煦听完,就笑了起来。 “很好!很好!” 住着皇帝赐的宅子,吃着赵家的饭,欠着他的钱,在明知道他的态度的情况下,还不愿意还。 真当他没脾气? 正好,这一次的事情,赵煦是照着商鞅变法前的原木立信去办的。 他的本意就是,让勋贵们知道,跟着他走有肉吃。 曹、刘、杨、李、王还有那个孙赐,就是原木立信的那块原木。 如今,居然还有人上赶着凑上门来,非要让他打一下板子。 这都不打,就说不过去了。 当然,板子怎么打,也是有讲究的。 得好好想想,另外找个借口才行。 不能赤裸裸的,拿着别人欠钱不还当借口。 那太糙了,得另外找借口,寻罪名。 赵煦想了想,就对石得一道:“去和开封府说一声,我打算在本月癸丑(二十五),重新恢复视衙开封府!” “让蔡京组织一下,挑选几个案子,作为我正式视政的起点!” “诺!”石得一躬身领命,就要去传旨。 赵煦却叫住了他。 “都知记得,和开封府说仔细,不要弄虚作假,我要看到真正的卷宗,真正的民间呼声!” “让开封府不要有压力,也不要在乎别人的背景!” “朕是天子,天子要为民做主!” 赵煦大义凛然的说着。 石得一却越听越觉得古怪。 什么叫真正的卷宗,何为真正的民间呼声? 大家想替谁做主? 石得一低着头,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这是明摆着的事情! 但他不敢自作主张,试探着问道:“大家的意思是?” “朕没什么意思!”赵煦一本正经的说着。 “都知且去吧!” 石得一懂了。 注:北宋有一类头衔,叫做‘银武监酒’,属于宪衔,又叫兼衔。 基本上是头衔鄙视链的底层,搞不好水浒传立的宋江当押司的时候,就有这些头衔。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六章 欲加之罪 石得一到了开封府,稍微一暗示,蔡京什么人? 马上也懂了石得一的意思。 赶紧拉着石得一,低声问道:“都知,可还有嘱托?” 石得一看着蔡京的精明模样,也是大为惊讶。 姓蔡的人,都这么厉害吗? 自然,他也不能直接说。 只能道:“陛下只和某家交代了这些事情……其他的就真的不知道了!” “龙图只管按照旨意去做事就是了!” 可不经意间,他袖子里就有个东西,掉在了地上。 蔡京看到了,石得一也知道,他袖子里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他甚至还特意摸了摸袖子,低下头看了看那个掉在地上的东西。 可能还确认了一下,有没有掉错东西。 但两人都装作没有这个事情。 等到石得一离开,蔡京就从地上捡起了那个掉下来的东西。 是个纸团。 纸团上,有着一个个名字。 蔡京看着,舔了舔嘴唇。 然后,他就将纸团上的名字,全部牢牢记下来,接着将纸团放到烛台上烧掉。 看着纸团变成灰烬,他还不放心,对着灰烬吹了一口气。 直到亲眼看着纸灰被吹散,掉得到处都是。 蔡京才对门外喊道:“来人!” 一个开封府雇佣的杂役走进来。 “替本府将房间仔细打扫干净!”蔡京吩咐一声,就施施然的出门,到了开封府判官李士两办公的官廨。 蔡京咳嗦一声,李士良赶紧屏退左右,然后关上官廨的门窗。 他这才来到蔡京面前,拜道:“明府有何吩咐?” 蔡京先是看了他一眼,才道:“李判官,本府刚刚得到官家口谕,官家欲于本月癸丑,恢复至开封府视衙。” 李士良赶紧低头,聆听蔡京的嘱托。 他最近压力有些大。 因为朝堂上,已经有声音,指责他的履历和秩序太浅,不足以担任开封府判官这样的重任。 应该将他调去外地,磨砺磨砺。 至于开封府判官这样有机会亲近天子的职位? 当然,还是得让真正的君子人物来出任。 比如说,他们的亲朋好友。 不独是李士良,其他开封府大小官吏,也都在承压。 好多人都在想方设法的找他们的黑材料。 找不到就攻击他们的资序、履历,从细节挑毛病。 这让开封府上下战战兢兢。 以李士良为例,这次的寒食节,他除了第一天和第二天休息了一下,其他时间都在府衙里呆着。 根本不敢松懈! 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松懈了,就可能出局。 “官家,意欲从癸丑日起,正式署理开封府,亲民断案!”蔡京正色的说着。 一边说,蔡京一边走到了李士良的公案前。 然后拿着手指,蘸着茶水,在公案上写起了名字。 李士良咽了咽口水,立刻低头,仔细的看着蔡京写下来的那一个个名字。 这种事情,对一般人或许是难事。 可绝难不倒李士良。 他可是在都水监做过十几年的官吏,记忆力极为强大。 李士良一边看着蔡京写字,一边听着蔡京说道:“官家德音,开封府毋得弄虚作假,毋得阻隔中外!” “卷宗须得真实,百姓的呼声,必须直抵君前!” 李士良听着,立刻表态:“下官明白了,下官必定不负陛下托付,不负明府看重!” 等蔡京一走,李士良立刻就带着人,到了开封府的文牍房,翻查着卷宗。 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蔡京写的那几个名字曾经犯下的案子。 而李士良知道,他肯定可以找到。 原因很简单! 汴京人最喜欢打官司,事无大小,也很喜欢告官。 更不怕和官府打官司。 遇到那种刺头,不服判决,甚至会越级上告。 比如说去年惠信僧,就越级告到了祠部和大理寺。 差点就把开封府搞了个灰头土脸。 整个僧录司,几乎是一锅端。 正月后,才通过公开招录的方式,补全了僧录司的官吏缺额。 所以,李士良虽然是去年八月份,才到的开封府。 但他确信,他可以在这案牍中,找到那些人的案子。 然后,他就只需要做一件事情——从那些案子里挑出最好判的。 …… 张吉骑着马,在开封府府衙之外,看着已经近乎将府衙的门口堵塞住的车辆。 车上装着的不是铜钱,就是金银。 张信啐了一口:“都是些胆小鬼!” “不像我,我就无所畏惧!” 张家传到他这一代,已经快要掉出勋贵的行列了。 这主要怪他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没有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磨勘,甚至还被多次责罚、勒停,到死都只是一个环卫中郎将的官职。 于是,他的恩荫起点,就变得非常低了。 哪怕磨勘磨了十来年,也才勉强爬到勋卫中郎上。 就这,还是因为元丰时郊祭加恩,还有去年新君即位加恩,这两次推恩,让他免费升了两级。 否则,根本爬不出他爹给他挖的大坑。 这在事实上,就已经判决了他的儿子,将来恩荫的起点,只比平民高一点。 除非他或者他的儿子,能立下战功,成为遥郡,不然的话,真庙、仁庙时代,威名赫赫的徐国公家族,就要从勋贵名单里移除了。 便是现在,其实也差不多被开除了。 所以,张吉是想的开的。 什么皇恩,什么官家,都离他太远,本来也没有。 怎及孔方兄亲近? 他怎舍得,为了那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小官家,白白将自家黄灿灿的铜钱还回去? 不可能! 张吉知道的,这世上啊,只有钱最亲。 没有钱,就什么都不是。 再说了,天子拥有四海,难道还会缺他这点钱? 所以,即使他家的兄弟,哭着求他,他的岳父亲自登门和他讲道理。 张吉也是打定了主意——就不还!皇宫的官家,能把他怎么着? 贬他的官? 罚他的铜? 无所谓了! 勋卫中郎,一个月才十贯钱俸禄,就这还要被扣掉一半——因为他没有实际差遣。 哪怕被扣掉了一半,也不会全发。 能落到他手里的就那么两三贯钱,剩下的是不值钱的杂粮。 让他为了两三贯俸禄,去还两万多贯? 他又不傻。 反正,就摆烂,就躺平。 有本事,赵官家把他一撸到底啊! 让天下人都开开眼,看看赵家是怎么对功臣的! 而只要官家不敢明面上怎么着他,那他就没有损失。 因为,张家本来也没有什么恩宠了。 不存在的东西,何必去珍惜? …… 李士良拍了拍一份卷宗上的灰尘。 他将之拿起来,看着卷宗上的条目,舔了舔嘴唇:“找到了!” 他笑起来,卷宗上被告的名字,赫然映入眼帘——开封府左厢兴国坊张吉。 时间是:元丰三年三月。 他捧着这份六年前的卷宗,放到了案台上。 此时,案台上已经摆满了卷宗。 涉及六七家人,时间跨度甚至长达二十年。 但李士良靠着开封府里的老吏的协助,将它们全部找到了。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将这些卷宗重新整理,重新审查。 然后从里面挑出那些证据最清楚,逻辑最完整,同时也最好判的案子。 最好,要有足够的自由发挥空间。 “还是得请人来帮忙!”李士良想着,于是他想起了一个人。 当年和他一起在都水监为官的朋友贾种民。 贾种民是仁庙时的宰相贾昌期之后,熟谙刑统,熟悉大宋条贯。 唯一的问题是,如今,贾种民在驾部担任驾部郎中。 想要请他来开封府协助,得和蔡京说一声,得到蔡京许可才行。 这样想着,李士良就走出了文牍房,走向蔡京的官廨。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七章 武装移民 元祐元年闰二月辛亥(23)。 广南西路,宜州,宜州城外。 一队轻骑,疾驰而来。 为首的骑士,留着浓密的络腮胡,戴着范阳笠,腰间挂着两条厚重的铁锏。 这是大宋中高级武臣最喜欢的兵器。 一锏下去,可谓众生平等。 他们骑着的马,则是典型的大理马。 大理马脚短身矮,奔驰速度不如北马。 但耐力强,能负重,而且性格温顺,耐粗粮。 于是,在整个广南地区,广受好评,也成为了大宋南方的主要运输力量。 所以,广南西路每年都会向大理买马,朝廷专门在邕州设立了买马场,并设置了专勾提举左右江侗丁、同措置买马公事一职。 大理马四尺一寸以上,既可买入。 其价格从十三贯一匹到最高四十八贯一匹,分成八个不同的等级。 目前来说,是将其中最高一级的大理马作为战马使用。 其他所买的马匹,则分销各地,或作为宋军的运输马匹。 当这些骑兵靠近宜州城的时候,远远的就已经有宜州官吏迎了上来。 骑兵们纷纷下马。 为首的武臣问着来迎接他的官吏:“章相公何在?” 那官吏低着头说道:“相公在府衙之中会客,差我等来迎知州!” 那武臣点点头,迫不及待的说道:“烦请足下,告知相公,就说末将邕州知州苏子元奉大帅将令,前来拜见,乞大帅拨冗相见!” 官吏点头,道:“相公早有吩咐,命苏知州一至,便带到府衙官廨相见。” “善!”这武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看向那宜州城的城头。 已经十年了! 父兄妻女,在邕州殉国已经过去十年了。 他无时无刻,无日无夜,不在思念着他的父兄,不在想着他那一双可爱的儿女,还有贤惠的妻子。 苏子瞻词曰:十年生死两茫茫! 他何尝不是如此? 国仇、家恨,叠加在一起。 让他无日无夜,不在想着复仇。 奈何,自熙宁南征后,朝廷就不愿意举兵向南了。 北虏、西贼,甚至吐蕃,都比南方的交趾重要。 他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这广南西路,做着万一的准备。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当他得知,朝廷已经下诏,以执政出镇广西的时候。 他就知道,他等待了十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而当他看到朝廷的诏书时,他就确认了这一点。 因为,新君旨意之中,无比明确了章惇南下的目的:交趾之祸,起于五代;熙宁之灾,不过十年……朕承先帝之宝训,而奉圣人之礼教…… 可谓是杀气腾腾,剑指交趾。 这让他振奋不已,于是,收到旨意后,便开始积蓄粮草,准备兵马。 等到他听说章惇到了宜州,还派人来传他来宜州相见后。 他就立刻出发,星夜兼程而来。 …… 章惇下了衙,回到后衙的内宅,那两个宫中赐下的侍妾,连忙替他端来茶水。 “官人辛苦了!” 章惇接过茶水,喝了一口,然后闭目休息了片刻。 他自到宜州,就没有一天闲下来过。 每天不是在宴客,就是在处理宜州内外的公务。 谁叫他除了是广西经略安抚制置使外,还是管内劝农使同时还兼着管内观察处置等使的头衔。 在某种意义上,他现在的身份,和唐代的节度使,没有区别! 都是军政、民政一手抓! 既要负责打仗,还得负责民生。 这不,宜州内外的土司们,就天天上门,都在求他许一个名义。 这就让章惇有些头疼了。 倒不是头疼处置、安置这些家伙,天子给他的小册子里,就授权了他可以临机处断,便宜行事。 交趾北方之地,更是可以任由他安排。 反正——又不是自家的疆土。 而且,就算占了,自己开发,难度也大的很。 从北方移民的话,山高路远,死亡率也会很高。 不如给土司们,先羁縻着,将来再说。 章惇头疼的事情,只有一个——土司们太热情了。 几乎人人都想‘为国尽忠’,家家都愿出兵。 而且好多人和莫家一样,都愿意举全族之力,追随王师‘征伐凶顽、犁庭扫穴’。 但,粮食从哪里来? 这么多土司,你一家我一家,加起来,都快能凑出两万土司兵了。 算上广西本地的兵马,还有御龙第一将的兵马,这前线总兵力,怕不是得奔着四五万去了? 这么多人,人吃马嚼的,邕州、钦州、廉州有这么多粮食吗? 广南西路的官仓,能负担得起吗? 章惇对此很疑问。 至于因粮于敌? 交趾怎么都不像是有钱有粮的大户。 想到这里,章惇就睁开眼睛,再次拿出那本官家赐给他的方略,细细的看了起来。 这方略,他是越看越有心得,也越看越觉得,官家深谋远虑,实在非常人! 搞不好,其中许多办法,都是先帝在当年南征后反思南征得失的经验。 譬如将战事尽量控制在富良江以北。 也譬如说,这迁广西土官子弟,徙为交趾北方土官的办法。 都可能是先帝战后反思的智慧结晶。 不然,官家怎么可能知道这许多事情? 又如何能想的这么详细? 在一开始就将庙算,安排的妥妥当当。 庙算之外的事情,更是全部授权于他。 就是…… 章惇看着册子上,官家要求的,在交趾乞和时,开出来的那些和平条件。 其中一条,让章惇看着,感觉很荒缪。 “交趾当岁贡稻米五十万石与大宋……” 五十万石稻米,交趾有这么多米吗? 杀了他们也给不起吧? 但,章惇看着这些条件,却又怦然心动。 大宋自真庙以来,就一直在给北虏岁币,仁庙庆历议和后,甚至还给过岁赐给西贼。 若,真的能强压着交趾人,答应这些条件…… 如此想着,章惇目光灼灼,眼中冒出精芒来。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官吏的通报:“相公,邕州的苏皇城已到府衙!” 章惇立刻起身,当即喜道:“快快有请!” 同时对着自己身边的两个侍妾说道:“快去将吾带来的蒲城茶叶煮好!” 比起这宜州的官吏,还有莫家人。 章惇毋庸置疑,更信任苏子元。 不仅仅是因为他和苏子元,都是福建人。 也因为苏子元的堂兄苏颂,如今就是官家身边的大臣。 同时,苏颂和他关系也不错。 …… 苏子元被人带着,步入宜州官衙,然后到了内宅。 一进门,他就听到了一声爽朗的笑容,然后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高大身影,就迎出门来,用着带着福建口音的官话,热情的说道:“苏贤弟,吾在此候贤弟久矣!” 然后一只温暖的大手,就拉住了他的手。 眼前的人,穿着士大夫的常服,他的胡子不算太长,也不算太密,皮肤白皙,容貌硬朗。 年轻的时候,肯定是貌比潘安的人物。 “末将拜见大帅!”苏子元自然猜到了对方的身份,除了那位大宋新法干将,被当今天子委派来广西坐镇,全权处置去岁交趾入寇一事的执政章惇章子厚外,还能是谁? 于是一见面,就大礼而拜。 “贤弟不必多礼!”章惇乐呵呵的扶起苏子元:“吾与子容兄,同殿为臣,乃是旧友……且子元更乃忠武公之后,国家烈臣之子……” “不敢。”苏子容低头说着。 章惇却是拉着苏子元,走向自己的官廨。 他今天要和苏子元好好谈一谈,现在广西的事情,也好好了解了解交趾的事情。 这也是官家给他的嘱托。 广西之事,内事不决问苗时中,外事不决问苏子元。 理由是苗时中积年老吏,熟悉广西民情,而苏子元父兄之仇未报,肯定对交趾有着深入了解。 …… 侬智会带着侗丁们,站在山岗上,看着在山道上行进的宋军。 这些宋军,只有数十人。 但他们押送着数百人的青壮。 都是身强力壮,孔武有力之人。 是汴京城的官家,亲自下诏,送来这右江勿恶、勿阳等地的壮丁。 侬智会,看着那些人。 他脸上露出笑容,转身对着他身后的子侄们说道:“当即官家已降下隆恩,许我侬家子孙,回归广源、思琅故土!” 顿时,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自从侬智高兵败后,侬家人就被逐出了自己的故乡。 故乡的人民,饱受着杨家、刘家的欺压,也饱受着交趾贼人的奴役。 每年,都有着人逃亡来寻他们,诉说着交趾人的贪婪残暴和压榨,也诉说着杨家、刘家等豪族的凶残。 现在,大宋终于改变了对他们的态度。 他们是时候,回归故乡,去解救被欺压、奴役、剥削的故乡人民了。 于是,不止是归化州的侬智会这一脉的侬家人在做准备。 侬盛德的顺安州,也在做着准备。 当然,作为代价,侬家人必须交出他们世代所掌握的右江地区黄金矿藏的秘密。 同时,侬家必须为大宋官家,在现在的归化州、顺安州,以及未来分封的广源州、思琅州各侗,种一个名叫‘甘蔗’得作物。 官家会用铜钱、铁器、茶叶、稻米和他们买。 而且,开的价格很高。 一千斤甘蔗,就愿给一贯钱。 这对侬家人来说,简直是菩萨的福音。 也坚定了侬智会、侬盛德,死忠大宋的想法。 毕竟,给大宋称臣,大宋真的舍得给好处。 交趾人呢? 除了欺压、剥削侬家外,什么都不会做。 况且,侬家和交趾的朝廷还有广源州的杨家、思琅州的刘家,那是有血海深仇的。 想着这些,侬智会就带着侗丁们,下了山岗,前去迎接远道而来的大宋移民们。 侗中,已经为这些客人,准备了丰盛的美食。 …… 王大枪跟着人群,懵懵懂懂的到了一个陌生的山寨里。 山寨中的人,都穿着奇装异服。 山寨里的建筑,也都是木制的房子。 但,这里的食物还不错。 王大枪现在就在吃着一条用糯米包裹着的,腌制过的鱼。 除了有些酸外,其他一切都好。 酒足饭饱,稍事休息后。 一个老人,就带着人,来到王大枪等人面前。 “诸位大宋好汉一路辛苦了!”老人的官话说的不错,至少王大枪能听懂。 “老夫是这勿阳、勿恶之地的侗主,也是官家敕封的归化州知州!” 还是个官? 王大枪抬起头,看着那个老人。 只听着他道:“各位好汉,且先在这寨中歇息两日,养好了身体,老夫再与诸位好汉发放号牌,到时候,各位好汉就可以去那些无人的荒地,自行圈占了!” “我们侗溪儿女,说话算话!好汉们圈下的地方,只要是无人的荒山,便都是好汉们所有!” “老夫会命人造册、定书,送去邕州城!好汉们只要依着旨意,占满五年,荒山上的一切就都是好汉们的产业了。” 王大枪听着,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是真的! 真的可以用脚圈地! 于是,他当即决定,这两天一定要好好做一双鞋子。 以便到时候尽可能的多圈一些地方。 就听着那老人道:“当然,好汉们也可以选择先不圈地,先在峒中住着,等到王师克服广源等州,再去当地圈地。” “不瞒各位好汉,若好汉们是为了黄金而来,广源等地的山峡里的黄金,比归化州这里要多多了!” “归化州,只有虎跳大峡谷那里还有些金子。” “但广源州的山峡,却到处是金子。” 说着,这老人就拍拍手。 两个男子抬着一块盖着红布的木盒子上前。 老人打开红布,揭开盒子。 里面是好几块拳头大的狗头金,每一块都起码有好几斤重。 看得王大枪眼睛都红了。 “这些金子,就是老夫的族人过去在广源州捡到的。”老人介绍着,也叹息着:“可惜,好多都已经卖掉了,就剩下这几块了!老夫记得,过去族里有过一块二十斤的大金块!” 那是他的哥哥侬智高的宝贝。 侬智高身死昆仑关的时候,也随之丢失,不知是被宋军敲碎了分掉了,还是被某个宋军大将自己私吞了? 王大枪已经呼吸急促了。 二十斤的大金块?那得值多少钱? 于是,他已经下定决心,等到王师克服广源州,再去广源州圈地。 他都走了几千里了,不在乎再多等几天,也不在乎再多走几百里。 其他人,也都和王大枪是一个想法。 来都来了,也不怕再多等一会。 这个时候,那个负责押送王大枪等人,来到这里的禁军将官,就走到了老人身边,和老人说了一句话,老人笑呵呵的带着族人们退下。 那将官则咧嘴一笑,看着他面前的这些无赖、地痞。 他狞笑一声,道:“官家洪恩,虽许了尔等天大的恩典,叫尔等可以在这南方黄金之地,淘金还钱。” “可是,那广源州等地,如今在交趾贼手中。” “王师克复之后,尔等才能前去当地圈地。” “可王师打下的地方,岂能平白给尔等?” “所以,尔等届时,若欲去广源州等地圈地,就得立下功劳,才能有优先的选择权。” “有功者优先,天经地义!” “此外,广源州等地,虎豹出没,还有着山蛮!” “尔等也不想,被虎豹吃了,被蛮人抓走吧?” “所以,想去广源等地的,从今天开始,都得跟着俺操练起来了!” 他说着就拍了拍手。 禁军士兵们,将一张张弓弩,一柄柄长枪,抬了出来。 “愿意去广源州的,现在可以报名了。” “签下自愿前去广源的契书,然后再签下自愿借钱二十贯,购置弓弩兵刃的契书。” 这将官说着,就贪婪的看向在场的数百名壮丁。 这些人,在他眼中,每一个都是行走的军功。 因为,朝廷那边已经给了他旨意。 押送这些人,顺利抵达归化州,存活率保持在九成以上,就给转官一级。 他现在是从九品的三班借职,转官一级就是三班奉职了。 这样的赏格,基本就相当于,一次纲马的成功押送。 押送纲马,是军中出了名的好差事。 因为只要成功完成任务,将马匹押送到目的地,就给转官一级。 但他的这个差事,比押纲马轻松多了。 毕竟,人比马聪明,只要不苛待、虐待,生病了及时给药,一般都能活下来。 而他超额完成了任务,押送的四百五十人,没有死一个,全部安全抵达归化州。 所以,他还能额外减磨勘两年。 但,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朝廷的旨意里,还给了他和他的部下任务。 给他的部下的任务是——每训练好三个青壮——让他们掌握好基本的射手和基本的行伍阵列,通过经略安抚使司的考核的,就视同斩首一级。 而给他的任务,则是阶梯式的赏格。 他押送的这四百五十人,有一半顺利完成了训练,通过考核,就再转官一级。 这就是可以从三班奉职迁为右班殿直了。 这可是正九品的武臣职差! 此后,每多五十人合格,就可以减磨勘一年。 若是四百五十人,全部愿意去广源州,且全部训练合格,那么,加上之前减的两年磨勘。 他这一趟下来,他可以直升左班殿直还有余。 相当于几个月,就完成了三级跳。 基本上,等于在战场上立下了斩将夺旗的大功! 要是磨勘的话,没有十年,想也不想要! 更紧要的是——这些人,日后在战场上,若立了功劳,他也可以分润,基本上斩首或者俘虏十人,就算他斩获一人了。 自然,这将官对这个事情无比上心! 没有大宋将官,可以拒绝这样的好事——这可是升官发财啊! 注:归化州、顺安州的侬家人,以稻米和鱼类为主食。 注2:两宋押送纲马,一直是军队里最火热的差事,没有关系背景的人,根本抢不到! 因为,只要顺利完成纲马任务,就转官一级。 这是因为过去押送纲马,死亡率很高,所以就改变了政策,给押送的军官和军人,定下指标,完成的就升官,所以军官们的积极性一下子就调动起来,纲马死亡率大大降低。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八章 周淑妃教女 南方的广西,热闹无比的时候。 大内也热闹了起来,庆寿宫里来了客人。 还是稀客! “老身见过官家!” 一位年纪和太皇太后差不多的妃嫔,在赵煦面前,盈盈一福。 赵煦赶紧站起来,说道:“淑妃娘娘乃朕长辈,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这位,自然就是那位仁庙的爱妃,与太皇太后从小就在宫中长大的周淑妃了。 在宗法上,算是赵煦的曾祖母了。 当然,她并不是仁庙的皇后,只是任命的妃嫔而已。 而且在仁庙在世时,只被封为婉容。 她现在的淑妃头衔,是元丰五年,魏国大长公主嫁与郭献卿时,由赵煦的父皇,推恩加封的。 周淑妃再拜,就笑着道:“老身早听太皇太后,说起官家,太皇太后言,官家精俊聪慧,颇具祖宗法度,如今看来,太皇太后所言确实不假啊!” “娘娘夸赞,朕愧不敢当,皆是太母、母后保佑拥护,日夜教导之功!”赵煦说道:“朕还年少,尚需太母、母后多多辅弼,保佑拥护、教导呢。” 周淑妃听着,心下一黯。 已经知道,这个小官家很不好对付。 难怪,这朝野上下见过他的人,都不敢小觑他。 还好,这个小官家纯孝仁圣,对亲戚们一向很好。 这样想着,周淑妃就道:“老身今日冒昧来见官家,是代老身那个不孝的女儿和女婿,来给官家谢恩的。” “驸马郭献卿,本属无德之人,幸先帝不弃,蒙恩点为驸马。又幸官家大德,推恩入太学,以鸿儒教化!” “驸马对公主说,官家再造之恩,点化之德,终身难忘。” “此生此世,都不敢忘记官家教诲,一定在太学洗心革面,认真读书,不负官家,不负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赵煦听完就笑了起来。 看看人家,多会说话? 不愧是大宋宫廷的长青树! 赵煦记得,在现代的史书记载中,这位娘娘后来活到了九十多岁。 在这古代,简直是奇迹。 而在赵煦的记忆里,这位娘娘的性子素来平和,生活俭朴,很少出门。 整个绍圣、元符时代,她都没有摆过任何仁庙妃嫔的架子。 于是,赵煦道:“娘娘言重了,驸马是魏国大长公主之夫,也是皇考亲自选的驸马,不看僧面看佛面,朕自然会照顾的。” 嗯,他识趣就照顾一下。 不识趣? 大不了强行下诏,让魏国大长公主与之和离。 反正,现在的理学还在萌芽,民间和离的情况很常见。 王安石甚至亲自主持了自己的儿媳和离的事情,甚至还主持了其改嫁的典礼,将之当成女儿一样,风光大嫁! 也就是皇家,出于种种考虑,才强行打压公主们的婚姻,剥夺公主和离的权力。 但皇帝是可以任性的。 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驸马还不好找吗? 想和皇帝结亲的勋贵,可以绕大内一圈。 旁的不说,苗家、燕家还有刘家,就都是很好的联姻对象。 也正好,可以用这几家新兴武将家族,来给人做榜样。 可惜啊。 赵煦的姐妹不多,就三个妹妹,都很小。 按照现代的医学知识,她们最好等十八岁以后,再安排婚配。 这样,就起码得等十多年。 周淑妃笑着道:“所以,老身常常和太皇太后说啊,官家聪俊仁孝,将来定可治平天下,振兴祖宗社稷,将来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等着享福就可以了。” 于是,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 周淑妃在庆寿宫中,没有久留,只待了一刻多钟,就拜谢而去。 她出了庆寿宫,回到自己的宫阁。 她的女儿魏国大长公主,立刻迎出来:“母妃,怎样了?” 周淑妃道:“官家还是肯给老身几分薄面的。” 她回忆着御前的事情:“只要驸马在太学认真悔过,认真读书,官家大抵就不会再计较了。” 魏国大长公主听完,顿时开心起来,说道:“多谢母妃!” 周淑妃叹息一声,坐下来,道:“汝啊,以后可得多管管驸马,别什么事情都让驸马做主!” “他这个人,有些事情真的不适合做。” “母妃的提醒,儿臣会记住的。”魏国大长公主点头。 “正好,此番驸马去太学,有了太学鸿儒的教导,想必定会有所改观。” 最起码,在太学的封闭环境下,他再也不能出去和别人鬼混。 “嗯。”周淑妃点点头。 她也看到了这一点,知道那位小官家是留了体面的。 不然训斥一顿,就将之赶出庆寿宫。 第二天,御史台的乌鸦们肯定会群情激愤,踩着驸马的脸,来给自己邀买一个不畏权贵的名声。 如此一来,驸马颜面尽丢,甚至贬官、勒停、编管某地。 更可能牵连她的外孙。 大宋祖宗设计的磨勘制度,对外戚、勋贵,是根据父祖的官位来恩荫的。 父祖地位越高,恩荫起点也就越高,转官速度也就越快,推恩次数也就越多。 反之亦然。 多少勋贵家族,就是因为一代人的错误,直接崩塌、跌落到了谷底,再也不能起来了? 去年昭宪杜皇后的亲弟弟的后人,不就被找到了吗? 百来年的时光,太祖、太宗的生母,主持了金匮之盟的大宋宣祖元后的外家嫡系后人,就已经跌落到了连官身都没有的地步。 还需要两个哥哥,将战功分给弟弟,才能保持家族兄弟都有官身的资格。 实在叫人唏嘘。 开国的皇后,太祖、太宗的生母外家都是如此。 其他人就更不能免俗了。 太祖义社兄弟,太宗从龙功臣们,跌落的也很多。 很多家族都已经完全消失在汴京城了。 就像风吹走树上的落叶一般,他们消失的时候,无人关注。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何时消失的! 就是很寻常的,父祖不孝,让子孙起点变低,子孙不孝,让子孙变回布衣。 想着这些,周淑妃就叮嘱起自己的女儿来:“为了慎儿(魏国大长公主之子)的将来着想,郭家以后的大事,你要尽量参与。不可再出现今日的事情了,不然连累慎儿,悔之晚矣!” “儿臣明白。” “此外,以后官家想要做什么事情,郭家就要尽量支持,不能支持,也不要反对。” “就安安静静的守着郭家,不犯错,不得罪人。” “这样慎儿将来才能富贵,郭氏也才能传承下去!” “儿臣谨记母妃教诲。”魏国大长公主再拜。 …… 隔日,壬子(二十四)。 赵煦醒来时,就得到了石得一的报告:“大家,辽使所支取的一百万贯交子,皆已买完。” “这么快?”赵煦笑了。 还没出汴京呢,辽国人就把钱花光了。 上京城的老皇帝若是知道这个事情,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 石得一继续报告着:“这几日,辽使使团之中,已经有不少人,押送着货物北返了。” “皆是贵重、精奇之物,光是建盏就足足有数十只,更有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锦绣……” 赵煦听完,点点头:“这些辽使倒也聪明!” 先把好东西送回国,这些东西回国后,拿到东西的权贵,当然是欢喜的。 这样一来,也就无人会关心,他们这些人花钱的速度了。 搞不好,还会被认为是‘勇于任事’。 至于你要说,钱花完了怎么办? 那当然是继续买啦。 等三百万贯全部花完了,那就再想办法呗。 反正,上层的权贵,只要自己爽就完了。 今年,他们可能还会节制一点。 可明年、后年,等到他们习惯了,享用那些名贵的奢侈品后。 等到他们已经沉浸在纸醉金迷中的时候。 等他们适应了每年几百万贯闭着眼睛花后。 赵煦很好奇,他们会怎么做? 会乖乖的把他们在丝路上赚的金银,送来大宋吗? 还是会选择南下打草谷呢? 无论他们怎么选,都在赵煦的陷阱里。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九章 春秋决狱 元祐元年闰二月癸丑,赵煦再次驾临开封府。 先是和经筵官们,对接了一下,店宅务、在京场务和诸官署侵街的整改进度。 进度最快的,自然是在京诸场务。 如今,大部分侵街的建筑,都开始了拆除,或者已经拆除完成。 然后,就是在京官署。 包括三省两府六部和开封府各衙的侵街建筑,也都已经有了拆除的迹象。 店宅务,则有些慢。 有大半官屋,压根就没有动的迹象。 这很正常。在京诸场务,是纯粹的皇室机构,而官署衙门,则是国家机构。 自然一声令下,就会行动起来。 至少会在表面上积极起来。 可店宅务却更像是个国营盈利性机构,而且,其结构复杂、臃肿、庞大。 又因为历史原因,店宅务所有的邸店、商铺、房屋,只是所有权在官府,但经营权在商贾手里。 好多邸店,人家从仁庙时代,就已经在经营了。 几十年都是这个样子。 现在,你来个人说一声,就要拆掉一部分侵街的建筑? 当我傻啊?! 于是,撒泼打滚,横竖不干。 店宅务的人,也没有办法。 强拆吗?他们不敢啊。 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些商贾背后到底是人是鬼? 这里可是汴京! 在马行街丢个石头,都可能砸到一个皇亲国戚的地方。 章縡是急的满头大汗,只能请求帮助和指导。 赵煦笑眯眯的安慰了他一番,回头就让宋用臣过去帮忙。 忙完了这个事情,赵煦就被请到了开封府府衙的公堂。 公堂现在已经被改造了一遍。 原开封府知府所坐的地方,现在已经被改成了一个有着垂帘的坐褥。 而且,蔡京也不敢再在这里办公、审案,而是恭敬的主动退到了原来的偏衙。 至于在偏衙办公的判官李士良?自然只能搬去推官胡及的官衙坐堂。 胡及就只能在开封府的官廨里,和其他官员一样,自辟一室,处理日常事务了。 赵煦被恭请着,坐上坐褥后。 蔡京等人,就毕恭毕敬的,组织着开封府上下官吏,以及随赵煦而来的经筵官、伴读们,大礼参拜。 然后,由蔡京亲自呈递上了一些卷宗。 “陛下,此皆近来开封府查明之历年积案旧弊,臣等无能,不能决断,乞陛下圣裁!”蔡京拱手一拜。 赵煦伸手,拿起其中一本卷宗。 看得出来,这卷宗是被重新誊抄过的。 不仅仅纸张很新,墨迹也很新。 赵煦打开卷宗,慢慢看起了其上的文字。 只看了一会,赵煦就抬起头来,看向坐在府衙大厅的经筵官们。 然后,他就开始点名了:“范先生、吕先生、苏先生……” 范纯仁、吕大防、苏颂三人连忙起身:“臣等在。” “祖宗以来,父母死家产该当如何分配?” 范纯仁拜道:“奏知陛下《刑统》有户令条文,祖宗明文规定:诸应分田宅及财物者,兄弟均分。” 这是大宋户条的进步性所在。 对于父母财产的继承,不分嫡庶,不分长幼,一体均分。 同时,这也是导致了大宋争产诉讼延绵不绝的问题所在。 因为,财产分配,涉及的东西太多了。 就拿一个最简单的土地来说,就有贫瘠、肥沃之分。 但,哪块地肥沃?哪块地贫瘠? 这就是个人的主观论断了。 同时,因为大宋不立田制,导致很多人的土地,其实是东一块、西一块的。 而区域不同,田价又有不同。 旁的不说,汴京城城外的一块小菜圃,就够地主在其他州郡买上几十亩甚至上百亩的地了。 一个土地,都如此复杂,就更不要说更复杂的商铺、作坊等的分割了。 围绕着这些事情,每年光是一个汴京就要打不知道多少官司。 兄弟互讼,反目成仇,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者,比比皆是。 于是,在江南的很多地方,已经悄然出现了一种社会现象,那就是父母在世时,就已经将家产分好! 这对儒家来说,简直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父母在,而异其财? 这是破坏圣人之制,更不符合儒家推崇的理想社会模型。 你们怎么能违背圣人教诲呢? 必须严打,重拳出击! 奈何,社会风气如此,当官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别人家里去管别人家的私事。 而且,老百姓也有应对之道。 同居异财之法,应运而生。 兄弟们依然住在一起,但不再共享财产,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也都有着明确的界限。 父母去世,就顺利的分家。 因此,减少了无数麻烦,也让兄弟们的关系得以维持。 当然了,这种做法目前还只是在经济更发达,私人财产观念更浓厚的江南地区流行。 这股风暂时还没有吹到北方。 但那是迟早的事情。 总之士大夫们虽然还在极力维持着传统的社会模型。 但,历史的车轮,却已经滚滚而来。 一旦达到那个临界点,自有新的大儒来为新的社会辩经。 就像当年庆历兴学后,一大批大儒起来,为新的儒家理论背书,并对着汉唐旧儒的经义注疏,踩上一万脚。 赵煦拿着手中卷宗,微笑着问道:“那户条之中,对于女子,可有规定?” 吕大防曾主政成都,成都是一个发达的纺织城市。 成都绫锦院出产的绫锦,更是冠绝大宋的极品。 于是,成都府的织工们的财产分配就成为了一个社会问题。 每年为此打的官司,不知道有多少。 自然,吕大防对此很熟悉。 于是,躬身答道:“奏知陛下:户条之中,对于女子,有在室女、归宗女及出嫁女之分。” “同时,亦有户绝、非户绝之分。” 户绝就是没有了男性继承人的情况,非户绝自然是有着男性继承人的情况。 “若是非户绝呢?”赵煦问道。 “奏知陛下,依条贯和臣在地方的经验来说,非户绝则出嫁女不当分产。” “但在室女,依律当分得相当于其兄弟聘礼一半以上之财产,若父母生前已定下婚约,约定嫁妆,则当尊父母之约……” “归宗女,则依律享有其所带回来之嫁妆的全部所有权,此外,兄弟还当分与其一部分,为将来再嫁时的嫁妆财产。” 赵煦听完,就拿着手上的卷宗,继续看下去。 看完卷宗,赵煦就问着蔡京:“开封府,此案干照何在?” 所谓干照,是指相关官府承认的契书、文书以及其他纸质文字、证书。 蔡京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甚至连苦主,他都已经安排在了府衙的偏厅里。 就等着天子传讯了。 于是,躬身一拜:“启奏陛下,开封府已准备妥当,乞陛下过目。” 便有吏员,呈上相关文书、证明。 赵煦只是随便翻了翻,就已经知道这个案子,是个铁案。 证据确凿,不容辩驳! 于是,赵煦命冯景将这个案子的卷宗,送去给经筵官们看。 同时,相关的干照,也送去与在场大臣传阅。 范纯仁等人,接过卷宗,低头一看,就彼此对视了一眼。 这案子很简单。 就是一桩目前大宋典型的争产案。 原告秦张氏,本是故环卫中郎将张迁幼女,张迁在世时,与之选好了夫婿,乃是天武军第三指挥秦仁之子秦越。 奈何,还没有来得及交换婚书,张迁就病逝了。 等到秦张氏守孝结束,秦家上门提亲。 这个时候,秦张氏的哥哥,也就是被告张吉却反悔了,矢口否认,婚约的存在。 甚至因为贪图别人的聘礼,想将妹妹,嫁给汴京城某人为续弦。 秦张氏听说了这个事情后,就以死相逼,逼迫被告张吉同意了将她嫁给了秦越。 但,因为秦张氏忤逆了张吉的缘故,所以张吉将张迁在世时就给秦张氏准备好的嫁妆,全部霸占,拒不交割。 于是,秦家一怒之下,将官司打到了开封府,要求开封府勒令张吉归还属于秦张氏的财产。 这案子,本来很好判的。 就算是个新手,只要看过户条都知道该怎么判决。 但问题是…… 经筵官们看着被告的名字——张吉,故环卫中郎将张迁子。 张迁? 不就是那位徐国公张耆的孙子吗? 这位,可是真庙潜邸大臣——和真庙是从小玩到大的的贴己人。 同时还是章献明肃最信任的勋臣。 到了仁庙时代,依旧深受恩宠的重臣。 光是张家的祖宅,那栋仁庙赐给的宅邸,就盈槛八百。 是整个汴京城最奢遮的豪宅之一。 就连先帝赐给济阳郡王曹佾的宅邸,也才盈槛五百,还是在外城。 张家的那个宅子,却是在靠近皇城的兴国坊。 就在其他经筵官们,还在犹豫的时候。 程颐已经起身,拜道:“陛下,这张吉欺凌幼妹,忤逆父命,不当人子,臣以为,当重责之以儆效尤!” 赵煦微微颔首。 程颐会做这样的事情,一点也不奇怪。 二程虽然被后人认为是理学先驱,很多人下意识的会觉得,他们或许会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意识形态。 事实上恰恰相反,程家的女儿,普遍有着很高的知识储备。 像是程颢的幼女,一直在闺中学习着儒家经典,传说造诣非常高。 而二程都很喜欢她,所以一直想给她选一个配得上她的东床快婿。 但选来选去,却始终找不到他们认为的配得上这个女儿的人。 最后竟是把人家姑娘耽误——二十二岁都未嫁人。 这在大宋,属于老姑娘了。 最后,这个才女得病去世,死时年仅二十四岁。 程颐为自亲撰墓志铭,其铭文曰:颐恨其死,不恨其未嫁。 程颐之后,苏辙也起身说道:“陛下,臣以为,被告张吉,无视官府行文,拒不来开封府应讯,目无法度,断不可轻饶!” 这也正是,李士良在诸多张吉的案卷里,最后选了此案的原因。 因为,此案不仅仅证据确凿,也能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否定张吉的品德和为人。 这就是个不孝子。 父亲生前定下的婚约,都曾经想要毁约。 甚至想将妹妹推入火坑。 最后更是霸占妹妹应得的大部分嫁妆。 不孝、不悌、无信、无义,还贪得无厌。 在大宋,任何人一旦被公开贴上以上这些标签,等着这个人的只有社死。 最重要的是,张吉还完美的踩到了士大夫们的痛处。 无视开封府多次讯问,拒不到开封府说明。 什么叫跋扈? 这就是跋扈! 只要捅出来,捅到台面上,没有人敢装聋作哑。 等待张吉的,必然是雷霆之怒。 当苏辙点出这一点后,其他经筵官和大臣,也都站起来,纷纷恭身:“臣等附议。” 赵煦肃然说道:“既如此……开封府!” 蔡京出列:“臣在。” “立刻传讯被告张吉到衙!” “诺。” “朕就不见他了!” “此等不忠不孝,无信无义之辈,非朕臣也!” 赵煦冷冷的说着:“卿且去讯问,有了结果,便上禀于朕!” “若果然如此……” 赵煦冷冽的说道:“将之追毁出生以来文字,刺配沙门岛!”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 少年官家,坐在坐褥上,他虽然看着稚嫩,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在其冷冽的神色下,低下头去,感到有些战战兢兢。 这就是皇权! 一言可决他人生死。 至于你要问,这种小事,犯不着这样吧? 依律法条例,最多就是训斥、贬官而已。 追毁出生以来文字这种极刑犯不上吧?更不要说刺配沙门岛了! 然而,这里是大宋。 一个人治为本的王朝,皇帝又是拥有最高司法解释权的生物。 什么法律条文? 朕现场给伱写一条怎么样? 赵煦甚至根本用不上任性。 因为他在做的事情,是大宋,乃至于整个古代封建社会最高的正义。 “春秋决狱!”范纯仁低着头,轻声说着。 春秋决狱,当然不是拿着春秋来判案。 而是拿着春秋等经义之中的圣人隐含在文字之外的微言大义来断案。 至于是什么样的微言大义? 当然是自由心证了。 不过,其基本原则和框架都是固定的。 纲常礼法、天理人伦、忠孝义悌,都属于春秋决狱的范畴。 所以,在封建社会,用春秋决狱判下来的案子,每一个都是铁案。 而皇帝援引春秋决狱做出的决定。 自然是铁案里的铁案。 外人别说推翻,就是质疑其中一个字,也会被千夫所指。 于是,大多数经筵官们都闻到味了。 “这张吉到底是怎么得罪了这位陛下?”众人在心中想着。 倒不是这些经筵官们,政治敏锐性太低。 实在是,他们不掌握具体情况,虽然听说了汴京城里的商贾、大户都在忙着还市易务的欠账,但他们不知道谁还了?谁没还? 更不知道,那些商贾、大户背后站着的都是谁? 只有程颐、苏辙,满心欢喜。 他们真的以为,天子是在春秋决狱。 …… 张吉此时,正躺在两个侍妾的怀中,享受着这两个新纳的妾室的美好。 心中,更是洋洋得意。 “我欠的钱,用来买这样的小娘,都够买上百个了!” 一百贯一个的美妾,哪怕在汴京城里,也属于高价。 所以? “还钱?傻子才还钱!” 只是,他心里面莫名的有些心慌。 感觉好像要出事一样。 所以他才会这样的自我安慰,自我劝解。 忽然,门外传来了下人惊恐的声音。 “主人……主人……大事不好了……” 他的管家屁滚尿流的跑了进来。 “开封府差人来了!”那管家慌慌张张的来到了张吉面前:“说是有旨意,要主人去开封府应讯。” “旨意?应讯?”张吉也慌了神。 他赶紧从两个美妾身上爬起来:“何事应讯?”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章 小官家是圣君啊! 等张吉被带到了开封府的偏衙上。 他就看到了,穿着公服,高坐于府衙大厅上的蔡京。 也看到了,他的妹妹和妹婿,都站在府衙大厅。 “案犯张吉?!”蔡京一拍惊堂木。 张吉魂都被吓出来了,哆哆嗦嗦的拱手:“勋卫郎中张吉,见过明府。” 蔡京哼了一声,问道:“本府今收到汝妹秦张氏及其夫秦越诉状,言汝昔年不顾亡父生前所定婚约,竟想强行毁约,命秦张氏更嫁他人!后又私吞秦张氏嫁妆,可有此事?!” 张吉虽然已经知道,是旨意传召他来的开封府,但正因如此,他哪里敢承认? 承认了,恐怕要被一撸到底。 没了官身,又被证明被宫里面厌弃。 张吉知道自己的下场——他的一切财产,甚至包括他的命,都将不再属于他自己。 真当这汴京城,是个温文尔雅的地方? 错了! 这个地方,只对权贵温柔,只向权力展示它最美好的一面。 一旦跌落,财产、生命,都是别人的盘中餐。 想怎么分就怎么分。 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这个事情。 只要不承认,就还有机会。 只要不承认,就还有万一的可能。 承认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就是张吉这一路上,所思所想的结果。 不能说错,只能说,碍于他的见识和接触到的东西。 他能在短时间内,做出决定,已经算可以了。 多数人,怕是还没有到衙,就已经分寸大失,甚至吓得失禁。 蔡京一拍惊堂木,喝道:“呔!” “张吉汝可知,本府是奉旨问话?”蔡京对着府衙大堂方向拱手。 “汝若言不尽实,就是欺君大罪!” 标准的恐吓,但很有效。 张吉当即就咽了咽口水,身体开始发抖。 对勋贵来说,每一个人都知道,千错万错都可以。 唯独不能在忠诚上出问题。 忠诚上出了问题,万事皆休。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早就已经不忠了——欠钱不还的行为,本身就不是忠臣能干出来的事情。 于是,将心一横,道:“明府,在下岂敢欺君?” “所言所语,自然是一字不假!” 于是,在大堂上的秦张氏,当即低下头去,羞愧不安。 其妹婿秦越则是怒目而视。 “张吉,到了这个时候,汝还要撒谎吗?”秦越没有忍住,质问起来。 张吉抬起头,看着这个粗鄙的妹婿,啐了一口,道:“我何曾撒谎?” “先父在时,给小妹定的嫁妆就是三百贯!” “我不过遵父命而行。” “倒是汝,一而再,再而三的唆使我妹,诬告于我,实在可恨!” 秦越被自己的这个大舅子的无耻都要气炸了,恨不得扑上去,打他一顿。 可,周围的衙役、兵丁,都在虎视眈眈,他也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 “呔!”蔡京拿起惊堂木一拍。 “公堂之上,休得喧哗!” 两人这才齐齐拱手,谢罪了一声。 蔡京看着那张吉,问道:“张吉,既然汝言汝父在时,只给乃妹定下了三百贯嫁妆钱,那么本府问汝可有凭据?” 张吉摇头道:“此乃先父临终时,交代与我之言。” 他现在是打算咬死了这个。 只要他咬死了此事,那么,就算开封府也要拿他无可奈何。 因为这个事情过去很久了。 相关人证物证,应该早早就堙灭了。 只要开封府拿他没办法,他甚至可以反咬回去。 蔡京冷笑一声,问道:“可有人证?” 张吉摇头:“禀告明府:先父临终时,只我一人在场。” “是吗?”蔡京狞笑着追问。 张吉低下头去,拜道:“明府明鉴:先父临终,曾握我手,命我附耳,以家中大小事务嘱托,此事只我一人知晓。” 张吉听人说过,户条里,若是有遗嘱,遗嘱的优先级是高于户条规定的。 蔡京冷笑一声,就对左右吩咐:“来呀!上相关干照!” 一张张契书,被官吏捧着,拿到了公堂上。 “张吉,汝仔细看看,这诸般干照。”蔡京挥手。 张吉看着那些被送到他面前的文书、契书。 既有当年,秦张氏夫妇托人写的诉状,也有着官府签押的文字,更有着那些他以为早该在开封府烂掉了的他的父亲当年和秦家立约的书信。 其中明确提高了给女儿准备的嫁妆。 一千贯铜钱,绢布百匹以及最要命的——马行街左三甲第一铺。 那可是一间光是店租,每年就值数百贯的商铺。 正是这间商铺,才让他狠心昧下了妹妹的嫁妆。 不止如此,干照里还有最要命的两个证人证词。 一个是他家的老管家的证词,另一个是他的庶弟张瀚的证词。 这两份证词,都证明了以上干照确实存在。 “汝还有何言?” 蔡京冷冷的看着张吉。 张吉浑身抖索起来,他知道,在这些证据面前,他欺君的罪名完全坐实了。 “来呀!” “拿下!”蔡京拿起令箭,向地上一丢:“扒去人犯张吉的衣冠,脱掉他身上的官符、印信,将这欺君乱家,不忠不孝,不孝不悌之人,打入监牢,听候发落!” “诺!” 当即就有衙兵上前,就要扒张吉身上穿着的公服。 张吉立刻挣扎起来:“明府……明府……在下罪不至此吧?” “哼!”蔡京冷笑着,对着开封府府衙正厅拱手:“官家早有嘱托:如汝这般不忠不孝,无信无义之人,非官家臣也。” “当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刺配沙门岛!” “啊?” 张吉顿时瘫软在地。 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刺配沙门岛? 这两者都是大宋对勋贵人物的极刑! 再上就是族灭了。 杀头,反而相对这两个刑罚较轻。 为什么? 杀头,死后墓碑上,可能还有‘故皇宋某某官’的头衔。 但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几乎等于剥夺一切功名、官身。 刺配沙门岛,就更是极刑。 砍头不过掉脑袋,起码还能入土。 去了沙门岛的话……沙门岛上的犯人死了,可都是直接丢大海喂鱼虾。 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 “带下去!”蔡京直接挥手。 衙丁们当即将张吉的公服、官符等全部拔干净,然后拖着已经被吓得失神的张吉就要下去。 蔡京则看向秦越还有秦张氏,换了副面孔,对他们说道:“秦张氏、秦越!” 夫妻两,战战兢兢的拱手。 他们也被张吉的下场吓坏了。 “本府即刻判决张吉归还应给尔夫妇嫁妆,铜钱一千贯,绢布百匹并马行街店铺一座!” “此外,本府还依律判处张吉给付十年来应偿利息,有司会在三日内,将相关钱帛及店铺,交割与尔夫妇!” “多谢明府!”秦越大喜,拱手拜道。 秦张氏唯唯诺诺了一会,也拱手拜谢。 蔡京摇头,道:“莫要谢本府,本府也是奉旨办事。” “此案乃是当今天子,亲临开封府,亲决之案,本府不过是代君问话而已,替天子宣读判决而已。” “下去吧!”蔡京说道:“好好过你们夫妇的日子!” 夫妇两,自然千恩万谢。 秦越更是提出,要去君前扣谢。 但,寻常人哪能这么简单觐见天颜? 须知,到现在为止,在京的京朝官里,都还有一大半不知道当今官家的模样,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听过呢。 蔡京自然不敢让他们去正厅,只让他们夫妻远远的在正厅前的院子里,叩谢天恩。 …… 判完案子,蔡京回到正厅回旨。 将相关情况简单的汇报一下,经筵官们就已经勃然大怒。 纷纷说道:“此獠竟敢如此?!” “实在可杀!” 赵煦更是冷笑一声:“连亲妹妹之财产,尚要觊觎,甚至不惜欺君,此人果真非朕之臣也。” 但实际上,赵煦知道,那个张吉最后很大可能不会真的追毁出身以来文字,更不会被刺配沙门岛。 原因? 他投胎技术好,行不行? 他是勋贵,是勋贵外戚集团的成员,哪怕已经边缘化了。 但也是勋贵。 就像士大夫们一样,勋贵们在这种问题上,也是天然抱团的。 等这个事情传开,信不信庆寿宫和保慈宫里会挤满去说情的人。 然后,两宫也会被说动的。 很简单——高家、向家也是勋贵外戚。 正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今天,赵煦可以以皇权,毁掉张吉出身以来文字,刺配沙门岛。 明天,是不是就有真正的外戚勋贵,要被用一个类似的理由,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刺配沙门岛呢? 这个例子一开,对勋贵外戚们而言,后患无穷。 所以,一旦他们发现事不可为,张吉恐怕就要被自杀了。 他们是绝不会让追毁张吉出身以来文字,刺配沙门岛的圣旨从皇城递出去。 这关乎勋贵的体面,也关乎外戚的富贵。 不过,赵煦也只是需要杀鸡骇猴而已。 他才不在乎,张吉的死活呢。 也就是气氛都到这个份上了,张吉和张家,要是不死一死,真的很难办。 尤其是张家那个盈槛八百的豪宅。 不趁着这个机会,收回官府,难道还要留着过年不成? 所以,到时候,抬一手,改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刺配沙门岛,为收回一切赏赐,废除张吉的张耆嫡曾孙身份,编管或者安置偏远军州,然后再从张家其他兄弟里,选一个人出来,承袭那个已经不值钱的故徐国公张耆香火,这个事情就算完了。 这样的处置,其实和赵煦最初的处罚差不多。 对张家来说,甚至可能更糟糕,更可怕。 但勋贵外戚们来说,这就刚刚好。 他们要的就是体面,就是面子。 至于张家的死活? 那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赵煦就舔了舔舌头。 一个盈槛八百,靠近皇城的超级豪宅呢! 给张吉这样的混账,真的是浪费啊。 改成官廨,作为廉租房,出租给那些在京城租不起房子的文官武将,特别是皇城司的武将,还有三省两府的中低级文官。 这就是大大的德政。 同时,也可以堵住外人说他这个小皇帝,是冲着张家的财产去的议论。 朕……完全是为了爱卿们啊。 朕为卿等在京城的起居,可是伤透了脑筋啊。 至于张家这几十年来积累的财富? 赵煦自然是笑纳了。 其他案子,也都可以照此处置。 想到这里,赵煦就看向了经筵官们,然后他微笑着对冯景道:“冯景,去将其他卷宗和相关干照,也都给诸位先生看一看。” …… 开封府发生的事情,迅速在整个汴京城引发一场风暴。 那些在开封府外,排着队还钱的人,一个个慌慌张张起来。 而那些还在筹钱的人,一个个加快了筹钱的脚步。 只恨不得今天就凑齐钱,赶紧把欠皇帝的钱还了。 得罪不起啊! 人家真的记仇,而且报应来的是又快又准又狠! 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刺配沙门岛? 所有听到这个事情的人,无不两股战战。 但是,几乎所有人,都没有不满,更没有怨言,自然更不可能有人为了张吉抱不平了。 在所有人眼中——张吉纯属活该。 官家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机会,给暗示了。 这个家伙却冥顽不灵,对抗君父。 这已经是践踏了外戚勋贵和官家们之间的默契了。 所以,无人同情。 甚至有人觉得好死! 再说了…… 外戚勋贵们,想起了小官家给那些还了钱的勋贵外戚们的待遇。 又是秘方,又是特制酒曲,几乎是白白的给了一条新的财路! 后来更是让人带着北虏,专门去这些人的店铺买买买。 光是这些好处,恐怕就远远超过了他们还的钱了。 而且是每年都有的稳定财路。 这说明什么? 说明官家还是看重外戚勋贵们的,说明官家还是向着俺们这些给历代官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勋贵们的。 所以,只要别和张吉一样,官家还是愿意和大家一起共富贵的。 这就相当于一颗定心丸了。 因为,红线已经划好了,就在那里,很明确的。 大家伙不用去猜,也不用去揣测。 只要别和张吉一样蠢,那位官家就能容忍。 再想想这位官家即位以来的种种举措。 罢废市易法,恢复自由市场经济,扑买堤岸司,完善大宋商品流通渠道,减少官府干涉。 这是什么? 这是圣君啊! 仁庙恐怕也比不上——仁庙只是宽厚,但小官家不止宽厚,还能带大家伙一起发财。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大宋养士百二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 元祐元年闰二月甲寅(26)。 赵煦早上起来,照例去了御花园中锻炼身体。 他现在已经开始晨跑了。 当然,控制在五百米上下的距离,每跑一圈就会休息一会,喝些水,让身体适应。 同时,他还会做些舒展筋骨的运动。 钱乙依旧是雷打不动的每五天就来给赵煦诊脉一次,同时记录心跳、呼吸,以及大小便情况。 按照钱乙的说法是——陛下龙体愈健,实乃天下之幸。 这也不是拍马屁,而是真的。 因为在上个月,赵煦感冒了一次,还有些发烧。 结果没两天就完全康复。 这在他的上上辈子,是不可想象的。 哪次生病感冒,他不得折腾十天半个月的? 这让赵煦越发重视每天的晨练。 同时,在经筵之后,他也会和伴读们一起,跟着种家兄弟锻炼个小半个时辰。 在御花园里锻炼完毕,赵煦回到福宁殿,在宫女们服侍下,沐浴了一番,换上干净的衣服。 他正准备着稍作休息,就去庆寿宫和保慈宫问安。 向太后就已经带着人,来到了福宁殿。 赵煦赶紧迎出去:“母后怎来了?” “来看看六哥。”向太后微笑着说道:“顺便,也给六哥带些点心。” 说着,文熏娘便将一个食盒,呈递到了赵煦面前。 赵煦打开一看,顿时眼前一亮。 有用着奶油、蜂蜜还有蔗糖制造的滴酥,这种点心的卖相,甚至比赵煦在现代见过的那些花里胡哨的点心还要漂亮。 虽然只是指甲盖大小,但一枚滴酥上,都有着复杂、典雅的螺旋纹。 几乎和艺术品一样,让人看着就已经食欲大开。 也有着看着简单,实则内里有着多种馅料的糕点。 还有着如今这年月,官民都一致好评的蜜煎干果——其实就是和现代的冰糖葫芦差不多的零食。 只是选用的果子,不是山楂,而是时下人们所喜欢的那些干果。 比如樱桃干、桃干、龙眼干一类。 这样的零食,也是汴京城里最畅销的零食。 当然了,皇帝家吃的要精致、干净,也更昂贵就是了。 赵煦拿起一枚滴酥放入口中,尝了一口,立刻就笑起来:“母后,这点心真甜!” 向太后笑起来:“六哥喜欢就好!” “不瞒六哥,这些点心,都是熏娘和几位我宫中的尚宫一起做的呢。” 文熏娘顿时红着脸,低声道:“奴家手艺粗鄙,让官家见笑了。” 文熏娘入宫,也有好几个月了。 小姑娘也开始进入了发育,胸脯开始微微鼓起,就是性子似乎还是没变,特别是害羞的时候,说话总是如同蚊呐。 赵煦看了看这个小姑娘,就柔声谢道:“辛苦熏娘了。” “能服侍官家,是奴家的福分。”文熏娘依然低着头。 说话间,赵煦就已经扶着向太后,走到了内寝,坐到了内寝的坐褥上。 左右侍女,奉来茶水,文熏娘则默默的站到了向太后身边。 向太后看着坐在她身边的赵煦,就微笑着问道:“六哥,昨日在开封府,听说是责罚了不少人?” 赵煦点点头,答道:“母后是不知道,有些人,简直坏透了!” “特别是那个叫张吉的勋卫郎中,不仅仅在其父亲死后,忤逆父亲的遗愿,一度想将妹妹嫁给他人为续弦,就为了多拿两千贯聘礼!” “不仅仅如此,此人还胆大妄为,私吞本该属于妹妹的嫁妆!” “实在是可恨!” 赵煦说着,就变得严肃无比,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的模样。 向太后见着,不免心中一动,想起了这个孩子的身世。 先帝早弃天下,留下六哥和她这孤儿寡母的在宫中。 她又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自己当时的惶恐和害怕。 于是,看着赵煦的神色就变了。 “六哥说的是,这种无父无母,不忠不孝之辈,正当严厉责罚!”向太后沉声说道。 她也理解了这个孩子,为何会对张吉下那么狠的手了。 这样的人,都不严惩的话。 岂不是可能壮乱臣贼子的胆子? 所以,那张吉纯粹是撞在枪口上了。 外人的猜测、怀疑,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这孩子这么善良,这么宽厚。 会为了几个铜钱,就不顾勋贵体面? 分明就是那个张吉做差了事情! 不然,为何只有张吉被追毁出身以来文字,还刺配沙门岛? 为什么其他人,最多也就是编管罢了? “只是,六哥……张吉乃是功臣之后,其高祖是真庙、仁庙时期的元老重臣徐国公张耆。”向太后轻声说道:“这张吉固然是罪该万死,但六哥是天子,天子要有宽宥之心,不能绝人祭祀香火啊!” 追毁张吉出身以来文字、刺配沙门岛。 等于是将整个张家都一网打尽。 所有人都没有好果子吃,都会打入另册。 这才是追毁出身以来文字最让人恐怖的地方——连坐。 而且不是一代人,是整整三代人。 赵煦对此,自然是早有准备的,他嗯了一声,看着向太后,道:“母后的意思,儿臣自然知晓。” “只是,若是罚的太轻了的话,儿臣担心,从此以后风气败坏,国将不国。” “诸勋贵外戚家族子弟,恐怕会越发放浪形骸,无视国法。” “六哥说的是……”向太后点头赞同。 作为士大夫家教出来的皇后,她的屁股自然会倾向于士大夫。 同时,向太后也明白,这个事情,六哥说得对。 假若连张吉这样的人都得不到严惩,那么国法的威严就要荡然无存了。 一个小小的勋卫郎中,都敢忤逆父亲的遗愿,都敢扣留妹妹的合法财产,却没有得到惩罚。 这对整个社会的风气,都会产生巨大影响! 搞不好,会有无数孩子,活不到成年。 “但,总该给徐国公,给真庙、仁庙留些体面才行。” 这也是无数人的诉求。 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已经有人开始入宫说情了。 今天一大早,更是出现了好几个命妇入宫,来向两宫说情。 好多人都说,张耆乃是国公,还当过宰相,又是章献明肃生前最信重的大臣,再怎么样也要给一个体面。 老实说,向太后一开始根本不想管。 可是庆寿宫那边,也来劝说她。 都说那个张吉是个坏事的,但张家的其他人并无罪。 所以,让她来劝一劝。 当然了,也只是劝一劝。 官家真要如此,拦得了一时,拦不住一世。 高家、向家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张家搭上自己的前程。 赵煦迎着向太后的目光,点头道:“既然母后这样说了,那儿臣看在母后的面子上,也看在徐国公侍奉两代先帝的情分上,略做宽宥吧。” 向太后顿时笑起来。 赵煦却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当编管偏远军州,以儆效尤!” “应当的,应当的。”向太后微笑起来。 张吉的死活,压根就没有人关心。 勋贵外戚关心的只有一个事情——不能开将一个勋贵外戚子孙,直接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刺配沙门岛这样的先例。 赵煦也跟着笑起来。 在大宋,皇帝一般情况下,在外戚、武臣面前,都是唱红脸的。 那么问题来了,谁唱白脸? 答案是文臣! 不要被史书上,那些文臣的骄横、狂妄,蒙蔽了眼睛。 事实是——文臣们在武臣、勋贵外戚们面前的骄横狂傲,是皇帝惯出来的,甚至是有意引导而成的。 在大宋,很多事情,根子向上追溯,问题都出在皇帝身上。 譬如说,狄青被贬出知。 仁庙真要保,难道还保不住? 恐怕,仁庙也想让狄青出知,才是问题的关键。 所以,在大宋就出现了一个奇迹般的景象——哪怕是农民暴动、兵士作乱,他们打的旗号,多半也是反贪官不反朝廷。 而赵煦在这个事情上,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从来不轻易当恶人。 坏蛋都是别人! …… 门下省。 给事中彭汝砺,看着被送到他面前的诏书草稿。 他的眼睛立刻放出锐利的光芒来。 彭汝砺当即说道:“此乱命也!” “中书舍人为何草诏?” 他提起笔,直接在这诏书下面,写下自己的意见:勋卫中郎张吉,不忠不孝,无信无义,此陛下当众之明言也,追毁张吉出身以来文字,刺配沙门岛,更乃陛下圣裁也! 朝野皆以为善,何故如今仅止编管? 此定是有小人,谗言两宫,蛊惑天子! 给事中臣汝砺,不敢奉诏! 直接毫不客气的将这道诏书打回去。 这是他的权力! 中书省制定,门下省复核,尚书省执行。 三权分立,互相制衡,互相牵制。 除非,皇帝通过翰林学士,直接宣麻拜除或者布告天下。 不然,任何人事任命、法令政策,都必须得到门下省给事中的附署。 给事中不同意,皇帝就只能换一个人。 且不谈彭汝砺,为人正直,刚正不阿,素以清正闻名。 换任何一个士大夫,在他的位置上,都必然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 这是什么? 这是天上掉馅饼了,送名声来了。 来吧! 你们这些邪恶的外戚勋贵来吧。 吾,一声正气,不惧尔等魑魅魍魉,见不得人的小人! 绝不会被尔等吓到! 大宋养士百二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二章 测试 彭汝砺的驳回文字,立刻就被送到了庆寿宫中。 太皇太后看着,也是叹了口气。 “给事中不许,如之奈何?”她问着向太后。 向太后看着彭汝砺的文字,也是叹息一声:“娘娘,给事中有批驳之权,此乃祖宗制度。” 太皇太后自然知道这个。 而且她还知道,这个事情,不摆平彭汝砺,是不可能得到通过的。 原因很简单——换了彭汝砺也没用。 人家说不定就等着两宫罢免他的给事中呢! 罢官,对所有文臣来说,都是灾难。 唯独在这个事情上,每一个宰执之外的文臣,都会强烈的表现出他们的刚直。 这既是圣人教诲,也是因为,每次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 都将使得他们的名声传遍天下。 也都将使得他们为天下人同情。 想当年,仁庙想废郭皇后,好不容易说服了宰相吕夷简为首的宰执。 但,范仲淹率领整个御史台,集体跪在福宁殿东閤之外,乞仁庙不废后。 此事,至今都是天下人称赞的正直之举。 所有参与者,从此就被镀上了一层金身。 所以,因为这个是罢免彭汝砺的给事中官职,根本不是惩罚,反而是对他的莫大奖赏。 既然不能罢官,也不能换人。 这就意味着,在这个事情门下省那一关是别想过的。 没有文臣,会让这道诏书走出门下省的官署。 甚至,被彭汝砺这么一闹,中书省那边肯定也不肯再草制诏书了。 “这事情闹得!”太皇太后摇摇头,问道:“不走中书门下,直接走刑部和大理寺如何?” 向太后摇头:“大理寺卿王孝先,肯定不会同意。” 王孝先,都不用看履历,看他名字就知道,杀了他也不肯做这种违背良知的事情。 “这可如何是好?”太皇太后开始发愁了。 她看向向太后,道:“太后,可以请官家去和给事中们说一下吗?” 她已经知道,这诏书能走出中书省,是官家亲自召见了中书舍人刑恕的结果。 向太后楞了一下,她忍不住回想起六哥上午召见中书舍人刑恕,命其草制诏书时的场景。 刑恕先是长拜不起,表示不敢草诏。 最后,还是六哥以天子之尊说出了:‘请刑舍人,为朕草制’这样的话,刑恕才哭着写下了诏书草稿。 刑恕在福宁殿上,一边哭,一边写着诏书的景象,在向太后眼前晃悠着。 向太后顿生内疚,感觉自己似乎伤害了一位正直、清正的大臣。 想着这些,她就摇了摇头:“恐怕不行。” 她已经让刑恕哭了,怎好再让其他君子哭? 再说了,为了一个张吉,还要劳动六哥,三番五次去大臣们面前好言相求。 也太给那张吉脸了吧? 所以,向太后是不想也不愿,她的儿子,再为了这个事情拉下脸去和文臣说情了。 太皇太后却道:“如此先例一开,日后却不知如何收场。” 向太后说道:“娘娘,六哥仁圣宽厚,不是张吉这样的,不会如此重责的。” “老身何尝不知?”太皇太后叹息着:“子孙如何,这谁能知晓?” 这也正是她忧虑的地方。 外戚子孙良莠不齐,乃是人所共见的事情。 今天,一个张吉,就能连累全家一起丢光祖宗的一切恩典,打回原形,甚至是直接跌落到底层之中的底层去。 将来,高家若也因为一个不肖子孙,就连累全家。 那该如何是好? 向太后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其实她想的开——到那个时候,她早就去永裕陵陪先帝了。 再说,以大宋制度,出过皇后的外戚家,和其他家是有壁的。 遇到类似的事情,总归要念些祖宗情面。 …… 就在庆寿宫的两宫为了如何处置这个事情而苦恼的时候。 赵煦正在福宁殿的内寝,听着石得一报告的舆情。 现在的探事司,已经空前强大起来。 因为,探事司得到了《汴京新报》的加持。 有钱、有人,还有遍布汴京的眼线。 除非别人关起门说悄悄话,不然只要是公开的议论和讨论,就逃不出探事司的眼睛。 “驸马都尉郭献卿,今日就在魏国大长公主亲送之下,奉旨意入了太学。” “这么快?”赵煦笑了:“朕都还没有给驸马选好大儒呢!” 石得一低下头去。 郭献卿敢不快吗? 张吉都要被追毁出身以来文字,还要刺配沙门岛了。 他再不机灵点,主动靠拢,表示恭顺。 那他这个驸马就真的当不长了。 “其他勋贵呢?”赵煦问道:“他们都有什么反应?” 石得一低头答道:“都在忙着筹钱和还钱。” “哦!”赵煦颔首,他看着石得一,问道:“就没有人有过什么怨言吗?” 石得一脖子一凉,赶紧回答:“探事司暂未有闻……” 赵煦点点头。 大宋的这些勋贵,他可太了解了。 只要不触碰到他们的切身利益,他们就会选择歌舞升平,轻易不会更不敢和皇帝唱对台戏。 熙宁变法,反对声音那么大,那么多。 就是因为动了他们的蛋糕。 但他们也不敢公开反对,只能暗戳戳的在背地里使坏。 现在就更不敢了。 赵煦想了想,敲了敲案几,对石得一吩咐道:“都知去查一下,看看今天都有哪些家的命妇入宫和两宫求情?” “然后将名单告知朕就是了。” 这个事情,也算是赵煦的一次服从性测试吧。 一言不发的,未必是肯跟着他这个皇帝走的。 但,第一时间入宫的,那就肯定是心里面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对他这个皇帝不太敬重的。 赵煦这么一搞,就像淘沙,把那些太有想法、不够忠诚的淘洗了出去。 这样一步一步淘洗,剩下的就肯定是那种没有太多想法,只有忠诚的人了。 有了这些人,以后,用人、使人,就有了方向。 毕竟,赵煦将来要做的好多事情,就需要那种愿意埋头跟着他走,不问原因也不问理由的勋贵。 而那些事情,也不太需要能力、见识、手腕。 需要的只有忠诚。 “诺!”石得一领命而去。 赵煦则靠在坐褥上,托着腮帮子,想起了其他的事情。 他想着熙河路,不知道熙河的棉花地现在怎么样了? 他也想着广西,不知道章惇现在到了哪里了?狄咏的大军又到了哪里? 他还想着辽人,不大清楚,辽国人买回去的商品运到了哪里? 他还想着党项人、吐蕃人。 在他的上上辈子,这个时候,党项人和吐蕃人应该已经勾搭在一起,准备着对熙河路的入侵了。 如今,因为秉常和大梁太后同时去世,这个事情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变数? 想着这些事情,赵煦就低声道:“国事艰难呐!” “朕也不得不用些手段,尽快的拼凑出一个能跟着朕一起向前冲锋的利益集团!”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三章 立功心切的大宋武将们 天都山下,流水潺潺,青草悠悠,无数牛羊成群的漫步于这天都山的山脚下。 梁乙逋牵着马,在侍卫们的扈从下,来到一座山峰上。 这个山上,有着一座庄严的皇家寺庙,名曰:法严寺。 寺中主持,早早的就带着全寺僧人在寺庙门口迎接了。 “阿弥陀佛!” “贫僧恭迎国相。” 梁乙逋也是个虔信的佛教徒,连忙合十还了一礼。 然后在主持的引领下,进了这法严寺之中。 这法严寺可不仅仅是大白高国的皇家寺庙,也是梁氏的龙兴之地。 毅宗和大梁太后,最初就是在这里相遇、相识、相知的。 所以,从梁乙逋的父亲梁乙埋开始,梁家每次来天都山,都必然来此上香,祈祷佛祖保佑梁氏昌盛。 佛祖也确实对得住梁家人,年复一年的供奉。 真的是天佑梁氏! 如今,秉常已死,小兀卒才四岁不到,梁氏的太后垂帘秉政。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南边的南蛮死活不肯答应给梁氏一点岁赐。 别说和北朝一样的三百万贯。 就是一百万贯也不肯给。 他们只同意开始榷市,允许大白高国的青盐进入陕西销售,了不起在汴京城给大白高国多一个铺面。 这让梁乙逋大感失望。 嵬名家和其他豪族,这些日子来私下里,也都有议论。 所以,梁乙逋不得不一方面,笼络豪族贵族,吐出更多利益来安抚那些人。 另一方面,他也只能秣兵历马,在这天都山一带积蓄粮草,等待时机。 只等有了机会,就率军南下,狠狠的从南朝那边抢上一回,树立他的威信。 这也是党项的传统了。 胜利,可以抚平一切。 财帛可以安抚所有。 梁乙逋带着人进了大雄宝殿,早已有着僧人,准备好了信香。 梁乙逋持香上前,跪到蒲团上,对着那垂眉的佛像念念有词的祷告起来。 这个时候,一个年轻的侍从,急匆匆的来到了大雄宝殿前。 他看到梁乙逋正在祷告,连忙停下脚步,静静的等着梁乙逋祷告完毕。 梁乙逋却已经提前注意到了他。 他对着佛像再拜顿首,然后起身将信香插进香炉之中。 那侍从才慢慢走到他身边,低声禀报着:“国相,吐蕃河州大首领青宜结鬼章之子结瓦龊已被使者送到了行宫。” 梁乙逋狂喜不已。 他看向那庄严的佛陀塑像,躬身再拜:“信男梁乙逋,多谢佛祖保佑!” 结瓦龊是青宜结鬼章最喜欢的长子,也是其选定的继承人。 从去年十月开始,梁乙逋就一直在持续的和吐蕃的阿里骨联系。 奈何那阿里骨是油盐不进,无论他怎么劝说,也只肯在口头答应,只要大白高国对南蛮动手,他就会率吐蕃大军南下策应、牵制。 叫阿里骨送个质子来作为取信两国的凭证,他都不肯。 可谓是毫无诚意! 真要信了阿里骨的,恐怕回头,一旦战事不顺,阿里骨的军队,就不会南下,而是冲着兴庆府去了。 对此,所有党项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青唐的吐蕃六部,有一个算一个。 从温浦奇、李立遵到唃厮啰再到董毡以及现在的阿里骨。 全都是心肺被乌鸦啄出来吃掉的小人。 党项立国之前,就屡屡被其背刺、伤害。 立国之后,就更是被伤害的泪流满面。 特别是宗哥河一战,迄今依然是党项人所受到过的最大战败。 连景宗(元昊)都差点折在了宗哥河。 追随出征的大军,十不存一。 所以,梁乙逋压根不信阿里骨的话,只觉得这个家伙两面三刀,是十足的阴险小人。 信了他的鬼话,怕是怎么死的都不清楚了。 就在僵持之际,代表阿里骨来兴庆府谈判的使团里,却有人悄悄的联络上了梁乙逋,以河州大首领青宜结鬼章之名,来和梁乙逋商量共同出军。 这让梁乙逋大喜过望! 青宜结鬼章,可是吐蕃六部之一的大首领。 虽然居于阿里骨之下,但本身实力不容小觑。 十余年前,正是此人在踏白城下,击败南蛮大军,阵斩南蛮大将景思立等,才止住了南蛮的扩张势头。 正是因为那一战,其名动天下。 哪怕南蛮的先帝,据说也曾因踏白城之败而叹息,不得已封其官爵羁縻之。 如今,其已是南蛮所封的甘州团练使。 但他对南蛮的敌视,在整个西北,是有目共睹的。 当年被其所杀的那个南蛮大将景思立的首级,据说就一直被他装在自己坐骑的袋子里,夸耀着他的战功。 对梁乙逋来说,若可以和青宜结鬼章同盟,就可以对南蛮的熙河路形成夹击之势。 青宜结鬼章攻熙州,他则打兰州。 叫南蛮首尾不得相顾。 于是,过去数月,梁乙逋一直和青宜结鬼章保持着密切的联络。 终于,在现在,这些联络结出了硕果。 青宜结鬼章将其长子,也是继承人的结瓦龊送来为质子。 诚意已经拉满。 梁乙逋对青宜结鬼章的怀疑和猜测,在结瓦龊被送到他这里后,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 他很清楚,对吐蕃人来说。 每一个成年的,且被选定为继承人的儿子,有多么难得。 不夸张的说,一旦有人,没有成年的继承人。 其部族必然大乱,各种野心家都会冒头。 特别是考虑到,吐蕃人在董毡死后,国中大乱。 阿里骨虽然将唃厮啰血脉斩杀殆尽。 但却有旁支,在其国中鼓噪、聚众。 其中尤以占据溪哥城的温巴溪,最为耀眼。 温巴溪乃是唃厮啰的哥哥扎实庸龙之后,也有吐蕃赞普的血脉,只是威望不如唃厮啰而已。 现在唃厮啰嫡系死的死,逃的逃。 温巴溪抓住时机,扯旗造反,根据梁乙逋掌握的情报,温巴溪的叛乱,就是被青宜结鬼章率军镇压下去的。 但温巴溪可没死。 他率部跑进了西南的群山中,并得到了当地吐蕃部族还有羌人的拥戴。 所以在这样的局面下,青宜结鬼章将他的继承人送来大白高国为质,诚意高的超乎想象了。 因为,一旦结瓦龊有失,青宜结鬼章好不容易得到的河南九曲之地,就可能被温巴溪重新夺回。 带着这样的喜悦情绪,梁乙逋当即下山,并在天都山的行宫里,看到了那位被送来为质子的结瓦龊。 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吐蕃人传统的圆领红袍,皮肤略微发红,一双眼睛非常明亮。 他看到梁乙逋立刻就抚胸说道:“结瓦龊见过大白高国国相。” 梁乙逋箭步上前,拉住他的手,热情的说道:“王子不必多礼!” “王子是大白高国的贵客,也是我梁乙逋最尊贵的客人!” 对梁乙逋来说,结瓦龊的到来,等于宣布可以准备战争了。 用半年到一年的时间,积蓄力量、粮草,征调军队。 然后和青宜结鬼章同时发动对南蛮的战争。 大白高国打兰州,青宜结鬼章打熙州、河州。 定叫那南蛮,损失惨重! …… 马上就要到三月了。 向宗回骑着马,沿着古老的狄道前进着,他身边跟着几十个随他一起出城巡视的熙州官吏。 洮河静静向前流淌着,河岸两旁,数不清的木棉田,一望无际。 田里的木棉苗,生长非常旺盛。 那些从汴京城甚至是从岭南高价请来的,种过木棉的花匠、农夫,都说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木棉在这苦寒的熙河,居然长的比在汴京、岭南都要好。 而且,这里的病虫害也少,杂草更少。 只需要注意堆肥、施肥,所有人都说,今年的木棉一定能丰收。 想到丰收,向宗回就忍不住舔了舔舌头。 小官家可是许了他,一贯钱一匹吉贝布的好处。 而,他已经问过了那几个从岭南请来的农民了。 他们都说,在岭南一匹吉贝布,大约需要四斤左右的木棉花。 而一亩地在岭南那边,可以出木棉六七十斤上下。 熙河这里恐怕能到百斤,甚至更多。 当然要织成吉贝布,还需要去仔、纺纱、织布等繁琐的工序。 可这些事情和他有什么干系? 他只需要种出木棉,然后收获了,打包送回汴京城。 钱就直接可以送到他家。 向宗回在心里算了一下,他去年开垦了大约一万亩的土地,今年开春又开垦了五千亩。 因为受限于种子问题,今年只种了大概一万亩的木棉。 剩下的只能种些豆子、苜蓿、蔬菜一类的作物。 按照平均一亩最低木棉六十斤算,每亩地小官家就该给他15贯,一万亩就是十五万贯! 而他才投入了多少? 土地,是免费的,官家直接下旨允许他随便开垦。 劳动力? 除了从汴京、岭南请来的那些花匠、农夫,稍微贵了一点外。 本地的那些蕃人,低廉的可怕。 只要管吃住,一个月给几百个铁钱就够了。 而且他们根本不挑食,粗粮也能吃的很香。 向宗回的那一万亩棉田,现在雇了差不多一千多雇工,每个月的工钱加上伙食、盐巴、茶叶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开支,不过两三百贯铜钱而已。 这地方,也就是铁器贵了一些。 可偏偏,向宗回、高公纪两人管的东西里就是熙河路的铁器和都作院。 于是,铁器农具什么的,基本都可以成本价拿下来。 他们要是心黑一点,直接白嫖,也没有人能说他们的闲话。 大宋外戚就这样! 走到哪吃到哪! 汴京城的禁军,甚至敢把自己吃饭的家伙融了,然后换钱,回头和上面报一个损毁。 但向宗回和高公纪,都没有白嫖。 倒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他们有分寸。 小官家已经给他们这么多好处,再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吃相就太难看了。 而且,一旦被人查出来。 两宫的面子往哪里搁? 于是,这两个家伙在熙河路这么久了,一直都是不贪不占。 就连油水丰厚的买马事务,也很少去揩油。 搞得熙河路的官员以为,这来的不是两个外戚,而是来了两个当代包孝肃! 不过,时间一长,接触的久了,大家才发现。 这两位哪里是不贪? 分明是看不上那点油星。 人家带着熙河路的将官们,到处垦荒种木棉。 然后,慢慢的也有人打探出来了。 高、向两位外戚,来熙河,那是奉了旨意的。 旨意就是让他们来种木棉。 这是官家给他们的恩典。 一匹吉贝布,就给一贯钱呢! 再一打听,这些家伙也知道了,一亩木棉地,能种出多少木棉? 至少六十斤! 按照官家给两位外戚的价钱,每亩地的木棉起码可以卖十几贯! 于是,熙河路上下的武臣,都红了眼睛。 熙河六州,又冷又穷,每年能捞到的油水也不多。 除了战功赏赐外,就那么一点俸禄。 光靠俸禄的话,养家糊口都不够! 若是过去,大家伙捏着鼻子忍忍也就算了。 现在,两位外戚,带着发财的机会来了。 傻子才肯放过? 于是,纷纷围绕着向宗回、高公纪打起转来。 一个个都表示,只要两位国亲肯给俺们一个种木棉的机会,俺们一定听从两位国亲的号令。 毕竟,大宋武臣,都是很单纯的。 除了忠君爱国,奋勇杀敌外。 他们也就剩下了赚钱这么一个简单的私人爱好。 向宗回,高公纪被这些人缠的烦了,就答应了他们,等到今年的木棉收获之后,也分些种子给他们。 顿时,整个熙河路上下,向、高两位外戚,万家生佛。 不过,这也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明年,若是熙河六州的将官们大家一起种木棉,薅汴京羊毛。 那人手恐怕就不够了。 六州的羌人、吐蕃部族加起来,也就那么不到百万人丁。 扣掉老弱妇孺,能用的青壮才三五十万。 这些人里有些已经是官府招刺的沿边弓箭手了。 还有些是大宋驻军里的骑兵、弓手。 剩下的人丁,根本满足不了大家发财的欲望。 搞不好,明年熙河路的工钱要涨。 想和现在这样了,一个月几百个铁钱就叫人干活的事情,恐怕不可能出现了。 于是,大家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了西南方向的河州、湟州、岷州。 还有兰州对面的西贼卓罗和南、西寿保泰、静塞军等地。 一个个都有些蠢蠢欲动了。 寻到机会,就在向宗回、高公纪面前,开始暗戳戳的宣扬起西贼威胁论、吐蕃威胁论。 动不动就有人危言耸听。 就像现在,一个骑着马,跟在向宗回身边的武将低声说道:“经制相公,近来吐蕃温巴溪一直从逋部等地,与我河州、洮州等告警,言是溪哥城的青宜结鬼章,欲对我不利。” “相公当在赵经略之前,多多提醒此事,以防西贼与吐蕃勾结,夹攻我朝!” “是啊,是啊!”其他武臣,纷纷附和起来:“吐蕃邈川温溪心等也多有传警,都说吐蕃人和西贼在加紧勾结。” “彼辈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啊!” 向宗回听着,笑了起来,道:“此等边事,自有赵经略筹划、决断,相关边报也送去了京师,天子和两宫慈圣,也自有决断。” “尔等谨守边防,整训将士便可。” 他当然知道,最近十来天,大宋一直得到来自吐蕃内部的线报。 温巴溪从年初开始就几乎每天都会派人来通报——阿里骨要反!汉家阿舅边上要早做准备。 温溪心,也隔三差五会派人来通报——阿里骨反迹或许还不明。 但青宜结鬼章,却一直在备战,汉家边上应该警惕起来了。 一次两次的,向宗回或许还会放在心上。 可这么多次了,他早就脱敏了。 而前些天,阿里骨遣使到熙州,请求贡马入朝,并请求朝廷册封他为武威郡王后。 向宗回就差不多感觉,温巴溪和温溪心是在忽悠大宋了。 理由也很简单,这两个家伙都和阿里骨有死仇。 不过,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的。 相关物资、武器的准备,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毕竟,万一吐蕃人真的和西贼联手了呢?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是向宗回这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告诉他的经验。 当然了,他也只会做这些事情。 调兵、统军、作战和谋划,那是经略赵卨的事情。 他? 就是个来种棉花赚钱的外戚。 这一点,向宗回清清楚楚。 诸将官们,听着向宗回的回答,都有些失望。 他们可一直想着,怂恿向宗回或者高公纪,带着他们先发制人。 西贼那边不好搞,那搞一搞吐蕃也不错嘛。 过去,大家不愿去吐蕃那边,主要是因为那边比熙河六州还穷还冷。 赢了也赚不到什么,还要吃苦受冻。 可现在,大家都很想去吐蕃人那边。 主要是害怕吐蕃人虐待那些可怜的蕃、羌农奴! 都什么时代了? 居然还有人以人为奴? 实在不可饶恕! 必须解救那些可怜人。 将他们从死亡、饥饿、寒冷中解放出来。 可惜,向宗回和高公纪,是死活不肯松口。 至于那位真正掌控整个熙河军事大权的新任熙河经略赵卨? 他就更不愿意了。 赵卨是老将,最喜欢打的就是防守反击。 他老人家,现在忙着在兰州城修城壕和城外的寨堡呢! 大有一种,不把兰州修到让西贼看了碰都不想碰就绝不罢休的架势。 这样想着,诸武将就在心里叹息一声。 现在他们开始怀念起李经略。 李经略若在,肯定能谅解大家的,也肯定会带着大家去解救那些被吐蕃人奴役的可怜农奴的。 “朝中无人呐!”武臣们都是感慨。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四章 开启潘多拉的魔盒 元祐元年闰二月乙卯(二十七)。 朝奉大夫、天章阁待制、知成德军刘谨卒。 这位是在本月辛卯日(初三)去世的,讣告送到京城就已经是二十四天之后了。 两宫闻之,遣使赐其哀荣。 知枢密院事李清臣上书,乞自三月后,军头引见司恢复引见大使臣以上武臣之惯例。 诏:从之。 权环庆路经略安抚使范纯粹上奏:臣窃以为中国所以能坐制西贼者,诚由连城比帅,并统重兵。利害相同、左右相援,首尾相副,声势相连,心一而力同……今兵事未平,敌人难测,居安思危,正在今日,伏望朝廷深赐详度,检会臣前奏及元颁战守约束,再加修明,诸路遵守实行,所贵缓急不误事。 这是一封在赵煦的上上辈子,直接成为整个元祐时代,对西贼作战战略总部署的奏疏。 强调防守反击,诱敌深入,坚城深沟,重兵猬集。 也是预示着宋夏战争3.0版本的更新公告。 自那以后,西夏人惯常的围点打援,就再也无法生效了。 因为宋军在范纯粹的这封奏疏的指导下,开始了深挖城壕,大造守城器械。 然后,让西夏人撞的头破血流。 只能说,范纯粹不愧是范仲淹的儿子。 赵煦看完这封他上上辈子,连见都没有见过的奏疏,就微笑起来:“这位范经略之见,实乃至理名言也!” 暂时来说,大宋对西夏,是缺乏战略进攻能力的。 像五路伐夏这样的梭哈战术,玩过一次后,就不可能有人再拿着国运来赌。 风险太大,收益太小。 在新的武器,新的战法、战术,还没有出现前。 最适合大宋的就是范纯粹的这套3.0的战术,以及在范纯粹战术上,推陈出新而来的4.0的章楶战术。 两宫也都笑着,道:“范卿之言,确实甚好!” 范纯粹的建议,即使是不懂军事,不懂地理的两宫,也能看的懂。 坚壁清野,防守反击。 也很符合两宫的心意——不挑事。 但别人都打上门来,也就不得不应战了。 “若官家没有意见,就依范卿之议,下发沿边各路施行如何?”太皇太后问道。 赵煦颔首:“太母做主便是了。” 太皇太后笑了笑,也放下了手里的一封奏疏,然后试探着问道:“六哥,可看过了熙河的奏报?” 赵煦点点头。 太皇太后问道:“阿里骨说要贡马,还请求册封……” “温巴溪、温溪心却说阿里骨狼子野心,意图谋反。” “官家觉得,他们所言真伪如何?” 赵煦笑了笑,答道:“太母,孔子曰:听其言,观其行,察其心。” “忠奸与否不是靠说的,而是要看他们如何做!” “既不能伤阿里骨之心,也不可不防阿里骨叛乱,甚至勾结西贼!” 对大宋来说,哪怕是旧党的司马光,对吐蕃人、党项人,也都是带着有色眼镜在看的。 总觉得这些家伙,都想要效仿李继迁骗大宋百亿补贴。 而大宋吃一堑长一智,是绝不会再上钩的。 加上唐代安史之乱留下的创伤,基本上,很难有人再靠着表忠从大宋这里骗走什么东西。 当年唃厮啰都没有骗到! 当然,赵煦很清楚,阿里骨恐怕要反。 而且,他现在恐怕已经在计划着造反了。 若是没有蝴蝶效应,明年就是阿里骨造反的时候。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熙河路因为李宪的缘故,大量大将被调离、闲置,导致战斗力受损。 同时主政的熙河边帅,还是个没有多少带兵能力的文臣。 但,就是这样情况下的熙河路,尚且把吐蕃人揍的鼻青脸肿。 游师雄、种谊,靠着在吐蕃人身上刷出来的战绩,名震天下。 而现在,熙河路不仅仅元气未伤,反而得到了加强。 同时,吊打了吐蕃人的游师雄、种谊也都在熙河。 赵煦实在想不出,这一把大宋怎么输? 太皇太后听完赵煦的回答,满意的点头:“官家所言甚是!” “对这些夷狄,就该多加防范,绝不能轻易相信!” 赵煦却是灵机一动,道:“太母,不如诏下熙河,命熙河路赵卨等,相机调遣斥候,深入吐蕃查探。” “若那阿里骨果然狼子野心,也可及时提防!” 太皇太后想了想,和向太后商议了一下,就道:“就依官家的!” 这位一辈子都反战的太皇太后,不会知道,她的这个命令,等于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她根本不知道,李宪在熙河带出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骄兵悍将? 这可是在短短两年间五战兰州,一战定西城,全数获胜的大军。 是大宋沿边各路之中,心气最高,战意最浓,作战积极性最高的大军。 而且,他们没有和赵煦上上辈子那样,因为被李宪牵连,而受到审查、调离、闲置。 现在,他们又跟着向宗回、高公纪,看到了财路。 于是,这支军队的气质,已经和其他大宋军队不同了。 他们现在已经不太像宋军。 反倒有些像大宋禁军的祖宗们——那些五代的牙兵。 哪怕是赵煦,也不会想到这一点的。 所以,他也只是想给宋军多一些信息和提醒。 让这场防守反击,打的更轻松一些。 不要让战火,破坏了熙河路的大好前程! 一亩木棉地,起码是十匹贝吉布。 按照现在的市价,价值超过两百贯! 虽然损耗、人工和运输物流成本也不少。 但依旧是暴利! 赵煦可就等着熙河路的棉花,来催动大宋手工业更上一层楼。 同时借助其暴利,在这汴京城打造出一个纺织产业园。 说完国事,太皇太后就转移话题,对着赵煦问道:“官家,给事中彭汝砺,昨日驳回了诏书。” 赵煦一听就知道主菜来了,微微颔首,答道:“孙臣听说了。” “官家有没有想法?” 赵煦说道:“回禀太母,孙臣以为,给事中也是履行职责,封驳不合理的诏书。” 太皇太后叹道:“可如此一来,这张吉如何处置?” 赵煦道:“太母,孙臣以为,不如明日朝会上,请都堂髃臣还有御史台都来议一议?” 太皇太后微微吁出一口气,道:“老身问过韩、吕两位宰相了……两位宰相都说,给事中封驳,乃是祖宗制度,不可违背,说是要重新拟诏书,重新处置那张吉。” “官家的意思呢?” 赵煦点头道:“太母,孙臣也觉得,得给给事中,还有士大夫们面子。” “勋臣外戚的体面是体面,士大夫的体面更是体面!” “请太母明察!” 换而言之,就是要各退一步。 文官不同意编管安置,那就加重一点惩罚。 勋贵外戚们不愿张吉被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刺配沙门岛,那就拿别的东西来换。 太皇太后听懂了赵煦的意思,于是她问道:“官家觉得,如何处置?” “就依旧编管偏远军州安置居住,但收回张氏历代以来所得赏赐!” “并将收回所得的财物,充作国子监、太学的经费财用,兴建几座新的学斋,以供养国家士子。” “此外,所得屋舍,尽数改为在京文武官员的官廨,以市价的三成,租与有关官员。” “如此,孙臣以为,或许士大夫们就不会有意见了。” 毕竟,一个张吉死不死,和士大夫们其实没什么关系。 士大夫们只想让天下人知道,在大宋除了他们,谁也不许牛逼! 如今,没收张家历代皇室赏赐,将财物用来补贴太学、国子监,把房子拿来给士大夫当福利。 他们自然就没有意见了。 两宫互相看了看,然后就各自点头,太皇太后道:“那就请官家召见中书舍人草制诏书吧!” 到现在,这位太皇太后也已经发现了。 虽然这个孙子年纪还小,也不能亲政。 可是他在士大夫文官武将面前的威望和地位,却已经到了一个让她都心惊胆战并且害怕的地步! 旁的不说,就这个事情而言。 中书舍人,会听他的劝说草制诏书。 但不会也不可能听她这位太皇太后的招呼。 太皇太后私下揣测过,她感觉,假如是她来做这个事情。 别说给事中了,怕是中书舍人也不会给她面子。 人家会直接长拜不起,表示‘不肯奉诏’。 杀了他,他也不会写! 见微知著,管中窥豹。 可以想象其他人是个什么态度了? 三省两府的宰执、三衙的殿帅,还有文武百官们。 早就伸着脖子,就等着这个官家再大一点,就要集体拥戴着他去亲政了。 至于宫里面的太皇太后、太后? 不好意思,真不太熟。 也就是如今官家还小,群臣不敢让他贸然亲政,免得伤了身体。 即使如此,现在好多人,好多事,也都慢慢的主动去福宁殿报告了。 偏生,这个情况,是她和向太后一手造成的。 特别是向太后。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媳妇,看着她满脸慈祥,眼中带着欣喜的模样,也无奈的叹息一声。 “罢了!罢了!老身老矣,官家迟早要长大,迟早亲政,不过多一年、早一年的区别!老身何必为了些许权力,而做那个恶人?” 她今年五十五岁了,向太后却才三十九岁。 三十九岁的太后,都不贪恋这点权力。 她一个五十五岁的老太婆贪权作甚? 这样想着,她心中的那些不愉快,渐渐散去,重新变成了那个慈祥的老太太。 注:范仲淹、范纯粹,都是北宋的防守反击大师和土木工程大师——他们虽然未必懂工程,但他们很清楚,坚城要塞的重要性。 历史上,宋夏战争打到后面,宋夏开始对修堡垒。 两边完全就是在拼国力了。 也正是因此,上游的树被大量砍伐,进一步加重了黄河的泥沙含量。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五章 交子开始流通 元祐元年闰二月乙卯(二十八)。 兴国坊,张府之中,身穿着紫色公服的内臣,抑扬顿挫的念着,从宫中降出的责罚诏书。 “敕:具官张吉,目无法度,不孝无义,非我国家之臣也,本当加以雷霆之罚,用诛逆臣之法,念尔祖之懋功……” 张家人听着诏书的内容,一个个瑟瑟发抖。 等到他们听到最终的处罚——可,编管廉州居住,褫夺一切恩赏。 所有张家人都开始抽泣。 但他们却不得不磕头谢恩:“谢陛下隆恩。” 至少,他们这些人没有被张吉牵连。 至少他们自己的财产是保住了。 而且,张吉的从弟张彦,还被特旨准许,承袭徐国公张耆香火,继承祖宗恩荫。 虽然,已经只剩下一个勋卫郎中的头衔了。 但这也天恩浩荡。 因为他们在今天之前,就已经被很多人暗示过了。 假如,天子真的追毁了张吉出身以来文字,还被刺配沙门岛的话。 那么,张家人应该‘勇敢的承担起责任来’,‘不要辱没了徐国公的身后名’。 意思是什么? 已经不用再说了。 甚至还有人暗示他们‘为子孙之计,宜当果决而断’不要‘遗羞子孙,令父母蒙羞’。 这就是连他们也不肯放过,最好走的体面一点,别给勋贵集团泼污水。 不然的话,就不是为‘子孙计’。 你都不在乎子孙了,那别人肯定更加不在乎。 如今,总算是过关了。 虽然,失去了很多。 眼前的这个仁庙赏赐的祖宅,更是被皇室完全收回。 其他历代所赐的金银器物、财帛,也要被追回。 但到底是保住了命,也保住了那些属于他们的财产。 张家人磕头再拜谢恩后,就微微颤颤的站起来。 然后,扶老携幼,带着家人妻妾,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的出了这个府邸。 朝廷派来的官员和兵丁,已经将整个张府都封锁了起来。 拿着账薄的官员们,鱼贯而入。 他们要清点张府的财产,充归皇室。 来自店宅务的官员们,则拿着尺子,带着工匠入场,开始打量起这个豪宅。 盈槛八百的张府,至少可以改造成数百个大小不一的官房,满足在京的数百名大小文武官吏之需。 而且,这个宅子靠近皇城,和三省都堂距离也不算太远。 是最理想的租房之地。 宫里面的妃嫔们都很开心。 哪怕这些房子,只按市价的三成收租,也等于是她们每个月凭空多了一笔脂粉钱。 除了张家,其他几个倒霉蛋,也是一样的下场。 但他们比张家好一些。 因为张吉,都已经从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刺配沙门岛,降到了编管。 其他人,自然也要降罪一等,不然就是赏罚不明。 所以,大部分人的处罚,最后都是勒停、冲替。 但是,历代所赐给的赏赐。 包括宅邸、屋舍、金银,统统都要追回。 一时间,汴京城里哭爹喊娘,然而,他们也只能哭爹喊娘。 在禁军的剑斧之前,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哭哭啼啼一番,然后被扫地出门。 这一天,汴京城的勋贵们,看着那几家的家人,被从祖宅之中逐出去。 都是抿着嘴唇,也都是低着头。 兔死狐悲的情绪,在他们中间悄然萌发。 但更多的,却还是害怕、恐惧。 “以后,官家要是给了个暗示,就赶紧照着他的意思办吧!” 很多人都在心里这样想着。 勋贵就要有个勋贵的样子! 可不能昏了头,站到官家的对面去。 不然,这些人家就是下场! …… 赵煦站在封桩库前,看着一车车的金银、铜钱、绢布还有香料被送进库房,然后分门别类,一一入库。 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充满了安全感。 汴京城的二十七家酒户,三十四家大户欠市易务的一百五十四万贯欠款,连本带利的全部回到了它们应该存在的地方。 此外,开封府和都商税院,也都收到了大笔拖欠的税款。 赵煦静静的看着最后一车金银,被皇城司的亲事官们,亲自送入库房。 他就拍了拍手,点头赞道:“善!” 然后,赵煦扭头看向宋用臣,问道:“宋用臣,近来交子务那边,可有人去承兑宋辽交子?” 宋用臣答道:“大家,据臣所知,各家商贾,皆是公忠体国,暂时无人去交子务兑换。” 这是自然! 这位陛下,刚刚给汴京勋贵们整了一个大活。 数个传承数十年甚至百年的勋贵家族,从此名存实亡。 这大大的震慑了内内外外的人。 最近几天,听说连桑家瓦子的生意都好像冷清了几分。 好多衙内都被家里禁足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拿了宋辽交子的商贾,就算一时手头周转不开,也在他们背后的人的严令下,根本不敢拿着那些交子去交子务承兑。 他们宁肯再等一等,也要表现出忠诚的姿态。 赵煦笑了笑,道:“交子承兑与否和忠贞有甚干系?” “去和李宪打个招呼,所有宋辽交子,当应兑尽兑!” 钱这东西,只有流通起来,才有价值。 尤其是这些宋辽交子,换手率越高,赵煦越喜欢。 因为这可以收铸币税。 而且是高额的铸币税! 交子的每一次售出、承兑,都能从其中抽差不多相当于千分之二十五六的印花税。 一张交子,换手率越高,赵煦越赚。 所以,赵煦怎么可能会希望商贾们傻傻的持有交子呢? 他巴不得商贾们不断的将交子流通起来。 也别等什么三年期限了。 所以,他想了想,就对宋用臣道:“宋押班,再去都商税院、官曲院、店宅务,还有开封府传朕的口谕。” “从即日起,以上有司,皆接受宋辽交子,作为税款。” “诺!”宋用臣楞了一下,才躬身退下去。 赵煦看着宋用臣的背影,他轻声说道:“可惜啊,暂时只能在汴京城这么玩。” 现在,大宋只在两个地方设置了交子务。 一是成都,另外一个就是汴京了。 而成都那边的交子,主要是以铁钱为面值的。 汴京城这里的交子务,也是从今年才开始玩铜钱交子。 目前来说,赵煦想割天下人的韭菜,让宋辽交子在更大范围流通开来,还需要时间,也需要完善和健全相关制度。 只能是慢慢来。 先把汴京的交子务玩明白了再说。 …… 宋用臣办事的效率很高。 到第二天的时候,开封府和都商税院、官曲院、店宅务的官署外,就都张帖了布告。 大致内容,就是从即日起,开封府、都商税院、官曲院、店宅务等有司,都将接受宋辽交子,作为税款。 而且,完全按照面值来。 一张一贯钱的交子,在开封府和都商税院眼中,就等于一贯钱。 这些布告一张贴,整个汴京城的商贾都轰动了。 因为,这些机构就是直接主管着他们的有司。 过去,每年交税,都很麻烦。 税款稍微一多,转运、缴款等流程就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特别是居住在外城,甚至那些有生意在开封府其他县镇的商贾。 每年为了交税,不知道要掉多少头发。 现在好了,可以直接拿着交子,交到官府有司就可以了。 于是,当时就有好多机灵的商贾,立刻涌现了交子务。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交子务的官署门前,不断的有人出入。 那些人进去的时候,常常都只是带着随从。 但出来的时候,却已经扛起了一个个装满了铜钱的钱箱。 自然而然的,就有人主动上前,去询问起那些熟悉的商贾。 商贾们当然是热情的,对前来咨询的同僚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于是,这些商贾就差不多清楚了,交子务这边的情况。 任何人,都可以拿着朝廷发行的宋辽交子,到这里来兑换铜钱。 而交子务只认交子,不认人。 只要经过他们检核,确认了交子的真伪,当场就可以兑换足额的铜钱。 当然了,每贯钱交子务要抽税三十文。 听着,似乎是有些吃亏了。 可,大家仔细一想,却都知道,这是很方便的事情。 这铜钱这东西太重了! 哪怕只是在这汴京城里,每次交易,他们都得带上好几辆车,运着铜钱去做买卖。 而对方每次都需要仔细清点他们带去的铜钱。 通常都是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人,拿着钱一个个的检核,然后称重,最后才是交易。 而他们买了东西,拿回去卖了之后,同样得重复这样的过程。 最让商贾感到头疼的是:这种事情他们必须亲力亲为。 每次交易,本人都得在场盯着才行。 不然,稍有疏忽就会被人钻空子,亏损一大笔。 如今,有了交子,一切都变了。 再也不需要一个个铜钱的检核、称重。 再也不需要每次出门都带一大堆人押送钱帛了。 现在,揣上交子就可以出发。 对方也只需要检核交子真伪就行了。 自己需要钱了,就可以拿着交子来交子务换钱。 一贯钱抽三十文,很良心也很划算。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交子的质量如何?辨识度怎么样?能不能防伪?或者说能不能让人简单的分辨出真伪来! 带着这样的念头,一个胖胖的商贾,跟着人进了交子务的官署。 一入门,他就感觉,这个官署很特别。 首先交子务没有公堂,只有一个宽敞的大厅。 大厅上内有着一个个窗户一样的地方。 每个窗户后面,都坐着一个穿着公服的官吏。 而在这些窗户前,也放着椅子。 前来兑换交子的商贾们,就坐在那些椅子上,和坐在窗户里的官吏进行交谈。 这个胖胖的商贾亲眼看着,一个穿着青衣的壮汉从自己怀中或者袖子里取出一叠交子,递到了窗户里的官吏手中。 这胖商贾悄悄的走到了那壮汉身旁。 就听着那壮汉操着一口京东路的口音,说道:“麻烦官人,替俺将这五十贯交子,换成铜钱,俺家里急着用钱。” 那官吏拿着交子,放在手上,仔细检核。 似乎是察看了好几个地方,然后点点头,从他身旁的一个盒子里,取出了一个印信。 在那些交子上逐一加盖。 胖商贾注意到,他盖印的地方很讲究,都盖在相同的地方。 等他盖完印,他就将交子装入一个木盒之中,交给身后的一个官吏,对其嘱托道:“去取五十贯铜钱来。” “诺!”身后之人点点头,就接过木盒,走向了一扇门。 没有多久,那人就回来了。 他还带回了一个沉重的箱子。 箱子被放到窗口上,然后被打开,里面全是绳子串起来的铜钱。 “足下清点一下,一共是五十贯,每贯七百四十钱。” 壮汉却点也不点,直接抱起那个箱子,笑着道:“俺当然信得过官府!” 然后就扛起了那个大木箱子,向外走去。 胖商贾看的目瞪口呆。 五十贯铜钱,起码重一百五十斤。 但人家就这样扛在肩膀上,毫不费力。 只能说,是个好汉! 而这种交易方式,也让胖商贾大开眼界。 他当即坐到了那壮汉坐过的地方。 然后抬起头,看向坐在窗子里的官吏。 对方身上的公服是青色的。 这说明他只是一个低级官吏,甚至没有官身。 对方看着胖商贾,问道:“足下是来换钱的还是换交子的?” 胖商贾问道:“交子怎么换?” 对方微笑起来:“八百钱一贯!” 嘶! 胖商贾倒吸了一口气。 交子换钱只有七百四十钱,但钱换交子却需要八百钱。 换而言之,两者之中存在着差别。 胖商贾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些事情。 但具体是什么?他一时半会还捋不清楚。 不过,有一点他很清楚,他需要拿到交子的实物。 于是,他问道:“敢问官人,皆有些怎样的交子?” 那官吏答道:“现在交子务有一百贯、五十贯、二十贯、十贯、五贯、一贯不等的交子。” “足下想要哪一种?” 胖商贾从自己身上,取出一块官造的金锭,不动声色的问道:“可以用黄金换吗?” 那官吏笑起来:“自然可以!” “黄金以市价计算。”他说着就指了指窗口两侧:“足下可以看看,在公窗两侧,有着今日的金银和铜钱的比价。” 胖商贾扭头看了一下,果然,在窗户两边都挂着一块木牌子,牌子上分别有着金银和铜钱的兑换比率。 今天,白银一两,可值钱两千文。而一两黄金,可换白银八两。 换而言之,一两黄金值钱一万六千钱,约莫二十一贯。 作为一个成功的商贾,他对数字,特别是涉及钱的数字非常敏感。 于是,他微微点头:“可!” 然后,就将自己拿着的一锭十两重的官造金锭,递了上去,接着说道:“劳烦官人,为我将所有面值之交子都换一张,剩余的全部换成一贯的交子。” 他已经在心里迅速算好了。 他这十两的官造金锭,市价十六万钱,按照交子务的规定,足够换到总额两百贯的交子。 所以,他还能额外得到二十二张面值一贯的交子。 对方接过金锭,检查了一番后,惊讶起来:“足下竟是从许州来的?” 大宋官造金锭,都有着印戳和标记,记录着什么地方铸造、谁主持铸造以及铸造工人、时间等关键信息。 自然能持有这些官造金锭的人,肯定和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搞不好,此人家族里,就有着待制级别的大臣! 而许州一直是大宋宰执们出知的热门地方。 能拿到许州官造金锭的,恐怕不是元老家里的人,就是某位宰执家里的人了。 这让那官吏变得更热情了。 胖商贾微笑着点头。 对方没有犹豫,在确认黄金真伪后,就从他身边的一个盒子里,取出了一叠交子。 然后开始数起来。 一张、两张、三张…… 数完之后,他又继续清点了一遍,才将相关交子递给了胖商贾,道:“足下请清点一下。” 胖商贾带着激动的心情,接过被递来的交子。 一入手他就发现了,纸张略硬,但不是那种劣质的纸张的感觉。 触感很光滑,摸着也很舒服。 胖商贾拿着这些交子,轻声问道:“官人,这些交子可有识别之法?” 那官吏微笑着答道:“自然是有的!” “足下可以看看,每一张交子上的绘画。” 胖商贾低头一看,手上的交子上的图案,无比精美、细致。 让他感觉仿佛在看宰执家里的壁照一样。 “此外,每一种面值的交子的图案、色彩都不相同……” 胖商贾拿着手上的交子,一张张看下去,确实如此。 每一种面值的交子,都有不同图案、不同用色。 更让胖商贾惊讶的是,这些交子上似乎都有着些前所未见的色彩。 这些色彩很巧妙的藏在或者跟在其他色彩旁。 但他相信,交子务的人,一定是故意这样做的。 恐怕这些色彩的位置、多寡,在交子务的人眼里,就是某种防伪标记。 “另外……”那官吏微笑着:“足下请看,这交子上皆有我交子务的印信!” “每一张交子上的印信,都有着数字,而每一张交子的数字都不相同。” “此外,印信上还有着交子的印制时间和印制监官!” “而每次交子回收,也有着相应的印信加戳!” 胖商贾听着,点点头。 他站起身来,对着那官吏拜谢:“多谢!” 今天有些感冒,状态不太好,写的东西可能不太对,请大家见谅。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六章 斗纽与带泄 胖商贾带着从交子务换出来的交子,回到他的住处。 一个在汴京城里,很特殊的官廨。 许州进奏院的官廨。 这进奏院,可不一般。 乃是旧时代的遗存,也是藩镇们在汴京城留下的最后一点残留痕迹。 在晚唐和五代,进奏院就是对接中央和地方藩镇的联络机构。 你甚至可以将之理解为藩镇们在朝廷的使馆。 进奏官们代表藩镇和中枢博弈、商谈各种事情。 大宋建立之初,进奏院也还发挥着类似作用。 但随着中央集权的深入,也随着大宋文官体制的建立健全。 进奏院也慢慢的成为了中央官署。 进奏官们从藩镇表奏的官吏,变成了直属于皇帝本人的官吏。 太平兴国之后,整个进奏院更是被直接隶属于银台司。 其职责也变成了:收受本州或本路监、司进奏公事,上禀银台司,然后承受中书、枢密院及诸司宣、敕文字,向本州、路监、司发送。 实际上变成了一个邮递员。 元丰改制之后,进奏官直接和门下省对接相关公事,只有涉及边防机密之事,才许从通见司投递。 不过,作为一个旧时代的遗存。 进奏院还是保留着很多唐代和五代的符号。 比如说,进奏院和地方联系密切,比如说地方现任官吏入京,若在京没有居所,一般都会住在进奏院。 许州进奏院,算是大宋各州进奏院中设施和条件最好的了。 足足有着十多间官廨,常年雇着二三十个下人、仆役。 这是因为许州的特殊性。 许州,自开国以来,就一直是待制以上重臣出知、荣养的热门州郡。 如今,更是已经被升格为颍昌府。 前三任知许州军州事的不是资政殿学士,就是端明殿学士。 上一任的许州知州,更是当朝宰相康国公的亲弟弟韩维。 本任许州知州,则是太中大夫、龙图阁学士黄履。 黄履在去年七月,因为御史台内斗,以中大夫、龙图阁直学士罢知越州。 十二月,以先帝大臣,寄禄官升为太中大夫,馆阁从龙图阁直学士升为龙图阁学士。 并且从越州升迁到许州。 胖商贾自然就是黄履的族人。 这很大宋! 一个家族之中,常常有着两脉。 一脉当官出仕,修身治国齐家,另一脉则汲汲于商贾之事。 两脉相辅相成,互相成就,缺一不可。 胖商贾回到进奏院,把自己关进一个厢房中,拿着从交子务换回来的交子,细细的把玩起来。 福建人本来就很会做生意——没办法,福建多山,不想着做买卖,都得穷死。 所以,福建也是大宋商品经济和商业气息最浓厚的地区。 更是商业创新最多的地方。 譬如说,如今的福建最著名的商品荔枝,从荔枝树开花的那一刻,交易就已经开始了。 当地的荔枝收购商,会在农民的荔枝树开花的时候,到农户家里察看。 根据荔枝的长势、今年的市场行情,与农民签订契书,约定价格,给付定金,将农民的荔枝包圆。 除了荔枝,福建的粮商业有很多人,会在水稻抽穗的时候,就和农民、地主订下契书,约定价格,给付定金。 总之在现在,能在福建做买卖做出名堂的,都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胖商贾当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端详着手里的交子,脑子里回想着这交子的差价。 买交子要八百钱,交子承兑则只能换七百四十钱。 这一来一回,就是六十钱的利差啊! “若是我能想个办法,让许州甚至是福建的商贾,愿意接受我来当干人,替他们在京城、许州、福建之间周转钱帛……” 比如说,一个福建商贾,想要将一笔钱,运到京城。 那他一路上转运的花费成本,就要高出天际。 一贯钱入京,路上怎么着都得花上百钱作为运费,还不能保证安全。 万一船沉了、遇到盗匪、被地方官扣押…… 资金越多,风险也就越大。 这个时候,假若他可以作为干人出现。 就用交子,来替这些人周转钱帛。 胖商贾相信,这其中一定有利可图,而且利润会很可观。 许州、福建,都是商业发达的地方。 只要能打通其中的关节…… 胖商贾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有些激动。 官面上的事情,他有把握。 他的族兄黄履,和出判泉州的故宰相蔡确,关系密切。 同时还和章惇、蔡京等朝堂新贵,有着很好的私人关系。 说服地方官府,问题不大。 毕竟,这交子是朝廷发行的凭证。 论效力,远高于福建的荔枝商贾和粮商,与农民签订的那些契书。 而在福建的地方上,荔枝契书是可以交易的。 甚至已经出现了一批专门买卖荔枝契书的商贾。 于是,问题就剩下一个了。 怎么说服福建和许州的商贾,相信他,并认可他手里的交子? 这交子的辨识度,就是关键! 胖商贾于是将那张百贯面值的交子拿在手上,仔细检核起来。 精美的图案,让他赞叹。 鲜艳的色彩,也让他对手里的交子有了信任。 官府加盖的印信,进一步说明它的可靠性。 这可是很难伪造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字迹! 胖商贾很快就发现了,这交子上的文字,是三个不同人的笔迹。 而这三人肯定都是当代的书法名家。 他们的笔迹和字体,各不相同。 哪怕胖商贾对书法的认知不多,却也能一眼分辨出三人书法的不同。 这就进一步增加了外人仿造的难度。 尤其是那一句:宋辽贸易交子,皇宋交子务丙寅年制,戊辰年终止流通。 让胖商贾信心大增! 只有三年的流通期,三年后就会作废。 而三年的时间,能让人仿造出这样的图案、色彩、字迹、纸张吗? 胖商贾想着,然后就摇了摇头。 一般人三年怕是其中一项都无法攻克。 何况…… 他回忆着在交子务所见的情景。 官府的人,恐怕还有着其他辨别手段。 他放下手里的交子,现在他只有一个疑问了。 他该怎么利用这交子牟利? “交子务出卖交子,以一贯八百钱,回收则是七百四十钱!” “从许州,运钱入京,不算路上的风险,每贯钱的运费,也在数十文以上。” “我肯定可以打通许州方面的关节。” 承揽许州钱帛入京的差事,胖商贾是有把握的。 他甚至都不需要去求他的族兄。 他完全可以走正常合法的途径,通过承包许州纲运的事情,来包揽许州的官府钱帛入京。 官府还得给他钱,还得感谢他呢! 但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将许州的钱,真的运到京城来。 甚至完全可以让许州的钱,继续躺在许州的官仓里。 让许州官府替他承担保管、存储的事情。 他只要做一件事情! 胖商贾低声说道:“让许州在京的商贾,相信我!” “相信我可以让他们的钱,安全抵达许州!” 他抚摸着手中的交子。 脑海中已经构思出了一个交子的交易流程。 他将交子作为凭证,交给需要运钱回许州的商贾、官户。 对方拿着交子,回到许州,在许州方面的他的人,可以直接带着对方去当地官仓取钱。 这样交子就回到了他手中。 而那些人的钱,则在京城没有动。 等到许州官钱交割的时候,他就可以拿着这些人的钱,当成许州的官钱,送入大内。 即使商贾、官户的钱,不足以抵充许州的官钱。 但他手里只要有交子就行了。 到时候,拿着交子,交割到内库就可以了。 就当这部分的交子利差,自己亏了好了。 但他依旧可以赚到其他交易的利差,还能赚到许州官府纲运的雇钱! 这样想着,胖商贾顿时兴奋起来。 他知道,这个买卖可以做,而且只要做起来就肯定赚钱。 一个许州如此,若扩大到整个京西路呢? 若还能将福建也包揽呢? 胖商贾的心情变得激动起来。 当然,他知道,这个事情他一个人是做不了的。 不过,没有关系。 大宋商场上,早就已经出现了名曰斗扭和带泄的组织结构。 斗纽是共同均等出资,轮流经营,或者雇一个所有人都信得过的商贾经营的商业模式。 其在一开始,就定下期限,约定利润均分,风险均摊。 等到期限到了,所有人均分利润。 而带泄则是一大群人集资合伙做买卖,主要出现在沿海地区的海上贸易。 常常是一个村子或者一个县里的人,大家一起出钱,买船雇人出海。 赚了钱后再按照出资比例,分配利润。 汴京城的很多正店,就是斗纽形势。 大部分的行会,则是带泄模式。 当然,参与者不是平民百姓,而是勋贵外戚重臣。 胖商贾对此自然很熟悉。 黄履当年在汴京当御史中丞的时候,他就是黄履的代表。 所以,他知道应该去找谁,和谁一起谈这个事情? 便连夜出了门,约上了他过去认识的人。 比如说,文家的文宗道,曹家的曹欢,还有就是高家的高士良。 看着好像乱七八糟,外戚勋贵新党旧党大杂烩了。 可现实就是这样的。 生意嘛,不寒碜! 赚钱嘛,谁管新旧? 将一箱铜钱放到你面前,你能分得清楚这箱钱里面哪些是新党的钱,哪些是旧党的钱吗? 注:北宋在商业创新上,玩的非常花。 他们不仅仅开始有了期货,还会玩炒作。 比如司马光的笔记里记载了洛阳人在炒牡丹花的事情。 一些特殊品种的牡丹,在被培育的那一刻,就已经具备了商业属性,并被人开始炒作。 福建人将荔枝、稻米、瓷器当成期货,进行交易的事情,更是见诸于无数人的笔记。 可惜没有出现专业的期货交易所。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七章 初幸专一制造军器局 元祐元年闰二月丁巳(29)。 赵煦循例出宫,到了开封府中视政。 但他在开封府,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停留一整天。 而是在将开封府内的事情,主要是侵街工作,丢给了经筵官和伴读们后。 他就离开了开封府,在燕援的护卫下,到了位于汴京城新城的金城坊。 金城坊,是一个典型的官营作坊区。 坊中除了蹲着专一制造军器局外,还蹲着西染院这个巨无霸。 作为汴京城最大的染布作坊,西染院中光是雇佣的染工就多达七百人。 每个染工手下,有着七八个学徒、杂工。 光是这一个作坊,就是几千人! 每日都在不断的染布、上色,宫廷所用的大部分布料,都是从这里染制出来的。 至于专一制造军器局? 雇工更是多达数万! 只是大部分的作坊、场坊都在城外而已。 赵煦的车驾,抵达专一制造军器局时,沈括早早的率着局中官吏,在大门前恭迎。 他们见到车驾,就全体匍匐跪迎。 “臣等恭迎官家圣驾。” 赵煦在冯景的服侍下,走下御车。 “诸卿免礼。”赵煦挥手说着。 沈括立刻率着群臣起身,赵煦则在燕援的护卫下,向着官署之中走去。 沈括带着局中官吏,连忙跟上去。 作为赵煦自己亲口承认的‘先帝所遗朕,并要传诸子孙’的产业。 专一制造军器局,在现在的大宋诸司,是个拥有着无数特权的机构。 包括,局中开支、费用,全部走封桩库,而不经户部、中书。 局中官员除授,皆自入内内侍省,而非吏部、都堂。 且主要有司的负责人。 比如火药司、活字司等新设机构的正贰监官,全部是圣旨直接除授。 自然的,专一制造军器局,已经被内外官员,视作了赵煦的私人产业。 一入官署大门,赵煦迎面就看到了一副壁照。 怪石嶙峋,奇树独立。 显然是郭熙的手笔。 赵煦特意驻足在这壁照前,端详了片刻,然后就问着跟上来的沈括:“沈提举,此必国手郭熙的作品吧?” “回禀陛下,确实如此。”沈括低着头答道。 赵煦抚掌大赞:“善,果然不愧是国手。” 他便对冯景吩咐道:“冯景,记下来,回去后给入内内侍省传朕的旨意!” “翰林待诏郭熙,忠心王事,用心勤勉,可,特授东绫锦副使!” 东绫锦副使,是从七品的伎术官官阶。 伎术官是大宋官制之中,地位最低的。 但这也是官啊! 何况是从七品的高官? 在大宋的体制内,伎术官是同样可以恩荫的。 虽然,其恩荫的也只是伎术官而已。 跟在人群中的郭熙,当即就出列拜谢:“陛下隆恩,臣万死难报!” 赵煦微笑着道:“往后交子之事,尚需爱卿出力。” 这其实是一个交易。 用一个从七品的伎术官编制,来收买郭熙。 同时,也用日后的子孙富贵,绑定住郭熙。 类似太祖杯酒释兵权,用富贵换忠诚。 别人或许可以用钱收买郭熙,但他们给的了,赵煦能给的东西吗? 不能! 尤其是郭熙看上去也有五十好几了。 这个年纪的画家,除了子孙富贵和稳定的生活外,还能追求什么? 所以,郭熙的忠诚就差不多可以确保了。 郭熙当然听懂了,于是顿首再拜:“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其他官员在旁边,看着郭熙受赏,都是心潮澎湃。 郭熙只是画了画而已。 官家就肯如此赏赐! 那他们做出了成绩,自然必可得到重赏! 特别是那些内臣们,一个个精神振奋。 内臣升官与否,可完全取决于天子! 一道旨意,从小黄门直升东头供奉官的,大有人在! 从壁照前走过去,便是一个空旷的院子。 院子里,已经有着一个个木匣,被放在了一张张桌子上。 赵煦看了看,扭头问着沈括:“沈提举,这些是?” 沈括答道:“奏知陛下,此乃臣履任以来,奉诏于专一制造军器局中所造诸物。” 他领着赵煦,走到第一个桌子,打开桌上的匣子。 里面是一小片沙盘。 沙盘上呈现着的正是专一制造军器局在这金城坊内的官廨布局。 赵煦微笑着点头:“善!” “朕近来在开封府中视政,也常常与大臣们共以沙盘司的汴京沙盘议事!” “卿之功甚大,沙盘司之功甚大!” 赵煦说着,就对冯景吩咐:“冯景,记下来,着有司以沙盘司官吏,敬献、营造沙盘有功,沙盘司正副使,各迁一官,有功工匠,赐出官三人,余者赏钱各二十贯。” “诺!” 沈括当即拜道:“陛下厚恩,臣代沙盘司上下拜谢。” “朕功必赏,过必罚!”赵煦笑着说道。 便在沈括带领下,来到了第二张桌子。 桌子上的木匣打开,里面装着胆矾水浸泡的生铁片,铁片上已经有了一层铜泥。 赵煦见着,对沈括道:“此卿之功也!” “格物致知,方有此法。” 沈括立刻拜道:“臣不敢居功,此乃圣人之教也!” 赵煦和沈括,早就已经在这个事情上统一了对外的说辞。 胆水炼铜,乃是沈括在赵煦的点醒下,以圣人格物致知之大义,观察天地自然万物的规律,并从中格出来的道理。 沈括本人,还写了一篇《胆水炼铜格物之论》的文章。 拿着他自家的儒学见解,掺杂上张载的气学理论,还有王安石的新学观点。 和现代物理化学,不说是关系密切,起码也是离题万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当代人别说化学了,连氧气的概念都没有。 所以,和他们讲金属离子,讲置换反应,他们肯定不懂,也没有人能理解。 只能通过儒家理论,来解释这个事情。 当然了,沈括的文章,也是存在进步性的。 因为那篇文章,主题和核心,是围绕‘观察天地自然万物’,然后从中格出道理。 赵煦打算明年或者后年,唆使沈括去做几个现代小学、初中教科书的著名实验。 先将种子埋下去再说。 至于发芽结果,就得等了。 当然,赵煦也不会傻傻的白等。 相关准备,他一直在做。 比如说刚刚,他特授郭熙那个东绫锦副使的官阶,就是在为将来准备。 伎术官体系,一共十九级,稍微改一改,换些名字,就可以作为真正的技术官、工程师磨勘序列。 将来甚至可以在这里面划出像是文臣选人、武臣小使臣这样的门槛,跨过相应门槛的伎术官就有资格换武资或者文资。 只不过,要做成此事,得有社会基础。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 赵煦在心里琢磨着这些事情,沈括就已经领着他,又看了好几个专一制造军器局的产品。 包括了改进后的新款神臂弓。 这种全新的神臂弓,强化了破甲能力,可以在五十步范围内洞穿铁甲。 赵煦端详了一番,发现此物有些类似在他现代的一些博物馆内见过的南宋克敌弓。 都是厥张上弦,属于踏张弩的范畴。 同时,都具备强大的穿甲能力。 赵煦命燕援当场试射,果然在上弦后,在五十步的距离中,洞穿了一件作为靶子的铁甲。 若是三十步内,此弓的穿甲能力更是达到了巅峰。 足可洞穿被誉为当代防御力之最的锁子甲。 赵煦看完试射后,夸赞不已。 当场下诏,给主持了改进神臂弓的相关官员、工匠加官进爵、赏赐财帛。 而在最后一张桌子上,赵煦看到了他心心念念了很久的颗粒火药。 虽然,他在来之前,就已经从沈括的奏疏中知道了,颗粒火药制备成功的喜讯。 但当看到实物,还是让他激动。 有了颗粒火药,就意味着,全新的战法和战术,有了基础。 同时,颗粒火药,易于长期保存和稳定的特征,也使得它可以成为中央直接管控的物资。 赵煦当即龙颜大悦,对沈括道:“辛苦爱卿了!” 沈括矜持的低头谢道:“为陛下尽忠,是臣的福分!” 赵煦捏着手中的火药颗粒,对沈括道:“此事,如今尚需保密,就且先委屈提举一二年。” “臣不委屈!”沈括低着头说道。 赵煦笑了起来,对他道:“当然,卿的功劳不能不赏!” “火药司上下官吏、工匠,也不能不赏!” “这样……”赵煦看向冯景,吩咐道:”冯景记录一下,朝请大夫、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沈括,履任以来,公忠体国,忠心国事,勤勉有加,转官一级,寄禄官自朝请大夫为朝议大夫,拜集英殿侍讲,每十日入宫,为朕讲经筵!” 沈括大喜,当即拜道:“臣谢陛下恩赏!” 虽然,他曾经官居中大夫,龙图阁学士,为一路帅司,距离三省两府只有一步之遥。 如今的这个朝议大夫,距离中大夫还有两级。 可那集英殿侍讲,每十日入宫为天子讲经的待遇,就实在是太香了! 这几乎就是一张通向执政的船票! 赵煦却微笑着看向他,说道:“此外,沈提举之妻张氏,为贤内助,也不可不赏!” “着以沈括妻张氏,加恩为颍川郡夫人!” 沈括闻言,连连顿首,拜谢不已。 对他来说,这个封赏,甚至比那个集英殿侍讲的封赏还香! 为什么? 因为妻子肯定会非常高兴! 他搞不好可以得到一个月的免骂权! 这就真的是太棒了! 沈括之后,赵煦当然也不会不赏火药司。 火药司上下,全体恩赏十贯钱外加一匹绢布。 这只是起步的奖赏! 从有功工匠之中,选功劳最大、最高的十人予以出官。 并任命他们为火药司的相关官吏。 火药司相关监官、内臣,更是集体升官。 几乎每个有功之人都升一官,功劳高的,甚至升了两官。 这还不算完! 赵煦还宣布,火药司中的工匠,只要在火药司中用事超过十年,且没有犯错、犯法的。 都可以按照年劳出官的条例,给授在京诸司、诸场务的官职。 这就是画饼了。 给赵官家好好干,干满十年,表现优异,下半辈子就可以吃皇粮了! 而火药司的官吏、内臣的奖赏,赵煦就更直接了。 他命令沈括,参照大宋买马场、榷茶场,提举制定火药司条例。 给这些人定kpi。 规定每年的产量额度,完成的减磨勘,超额完成的直接升官。 至于完不成指标的? 那当然是要罚铜、加磨勘甚至贬官了! 考虑到火药司的特殊性,赵煦还要求沈括制定一套安全生产的程序。 并将安全性也加入考核标准内。 出了事,死了人,就要追究责任。 反之,一年下来顺顺利利的,当然是加分项。 这些封赏、措施和制度,一经宣布。 整个火药司,瞬间沸腾,士气高昂。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八章 童贯的野望 封赏完毕,赵煦在沈括的簇拥下,到了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后衙之中。 然后,他就屏退了左右,将带来的一张图纸,递给了沈括。 “此乃专一制造军器局将来的重点!” 沈括恭敬的接过了那张画在了一张元书纸上的图纸。 上面是一个高高的炉子。 沈括目光一怔! 他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炼钢的高炉。 对于高炉的传说,沈括是听说过的。 据说北虏有高炉,能出铁水。 效率比大宋传统的炒钢和灌钢法更好,得到的黄铁(精铁)也更多。 奈何,北虏对此是严防死守,压根没有知道他们是做到的? 就连北虏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建高炉炼钢的事情,也没有人知晓。 这也正常! 不要看北虏是鞑子,但他的国名就是镔铁。 以铁为国名,自然会死守炼钢技术。 沈括出使过北虏,所以他知道,北虏对整个草原都实行了严格的铁器管控。 不止如此,北虏还和西贼、大宋一起默契的维持着对草原的阻卜族的铁器管控。 北虏为了防止阻卜人拥有铁器,他们甚至连自己造的铁钱都会故意掺杂大量的其他杂质,使得铁钱不具备再融炼的价值。 所以,看到官家递来的图纸,沈括是大吃一惊的。 毕竟,大宋自真庙以来,就一直想要知道,北虏到底是怎么建高炉的? 可惜,一直没有成功。 而大宋自己多次高炉兴建的尝试,最后都是以失败告终。 不是炉子倒了,就是炉壁开裂了。 所以…… 沈括咽了咽口水,问道:“陛下,这是从北虏那边?” 赵煦微笑着,没有回答,只是对沈括道:“沈提举依此图纸样式,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之中,挑选合格的匠人,于汴京城城外选一废弃军营,慢慢验证、建立此炉……” 在现代留学的时候,赵煦曾跟随他的老师,去过那个辽代的高炉产业园遗址。 那是在帝都城区七十公里外的一个叫大庄乡水泉沟村的地方。 那个地方,四面环山,有着河水穿村而过。 大体就是在现在的辽国南京境内。 在那个遗址被发现前,人们只在史书上见过辽人以高炉炼钢的记载。 而那个遗址被发现后,直接将世界高炉炼钢的历史向前推进了数百年! 可惜的是,辽国人出于保密的原因。 似乎一直在有意限制高炉技术的普及,而且也满足于初级高炉技术,一直没有进行技术迭代和升级。 当然,这对大宋是幸运的。 不然,辽人若是点出大规模的高炉炼钢技术科技树。 大宋恐怕就要提前百年,面对全身披甲的铁浮屠骑兵——金朝开国的铁浮屠,根据学界的猜测,其原料应该就是来自于缴获的辽国库存精铁。 至于辽南京的那个大型高炉炼钢产业园,应该是在战火中被摧毁了。 辽国既然不珍惜高炉炼钢,那赵煦就得给他们上上强度了。 “此乃反射炉。”赵煦提醒着沈括:“可以直接用石炭融炼铁矿、生铁!” “但耐火砖,就需要爱卿去想办法了。” 赵煦画的高炉图纸,是他靠着记忆,勉强画出来的。 肯定有不少不科学的地方,也肯定遗漏了很多细节。 此外,他也不可能专门去记现代的耐火砖烧制技术和配方。 所以,这些都是需要沈括去改进、实验的。 好在,大宋的耐火砖技术应该是过关的。 定窑、哥窑、还有后来的汝窑,都足以证明,现在应该出现了可以耐一千三四百度高温的耐火砖。 “直接用石炭?!”沈括惊讶了。 当代炼铁,或许还能用石炭。 可众所周知的,黄铁(精铁)和钢是绝不能用石炭的。 用了石炭后,铁性就变脆了。 像徐州的宝丰铁监的铁为什么连铸钱都不行? 沈括就认为,是因为徐州宝丰监用的是石炭为燃料的缘故。 赵煦微笑着说道:“爱卿请看,朕这图上的炉子,燃料室和炉膛是分开的,是通过火道,将火气反射到炉膛,如此一来,石炭之中所含的那些影响铁性之物,便不会进入铁水之中!” 赵煦在现代,自然看过梦溪笔谈。 所以他记得很清楚,沈括曾在梦溪笔谈里专门说了好几章的炼钢、冶铁。 沈括在那些文字里,有一个很有名的比喻:铁中有钢者,如面之有筋,濯尽柔面,则面筋乃见,钢亦然。 他认为,炼钢就像揉面。 反复揉捻、捶打之后,铁就能变成钢。 不能说错,甚至可以说是观察极为仔细了。 奈何,他所见到的,只是一个表象,并没有找到关键。 不过,对于一个封建社会的士大夫来说,沈括能清楚的观察到这些细节,已经很优秀了。 不能强求太多。 沈括拿着图纸,仔细看了看。 然后他就发现,这炉子的构造,似乎不同寻常呢。 首先,这炉子的高度,就超出了沈括的想象。 足足有两丈高。 而且,从图纸上看,这炉子是靠着山体的。 此外,炉体是圆形的,而非沈括所见的那些炼铁坩炉那般是方形的。 这就让沈括有些抓耳挠腮了。 圆形? 怎么砌这个炉子? 他抬起头,看向坐在他面前的官家。 官家去只是看着他笑了笑。 得! 沈括算是明白了,这位官家和上次一样,只是提出一个想法,给他一个大致方向。 剩下的事情,就全得靠他和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工匠、官员一起想办法。 通过一次次失败的尝试,总结出经验、规律,摸索出方法。 好在,这位官家在这种他亲自交代的任务方面,奖赏惊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了今天天子亲临,恩赏上下的例子。 沈括觉得,专一制造军器局上下,都必然会奋发用力,竞相效命。 毕竟,这位官家是真的大方,也是真的愿意给钱。 于是,沈括拜道:“臣明白了。” “不止陛下,在此事上,可有期限限制?” 赵煦微笑着,说道:“给卿一年时间,卿能办到吗?” 沈括想了想,答道:“一年之内,臣必让陛下见到此物!” 至少,他会将这纸上画着的炉子给建起来。 至于能不能炼钢?会不会倒塌? 沈括现在还没有底。 “善!”赵煦微笑着颔首:“卿放手去做就是了!” “钱帛、人力、物力都不是问题。” 沈括恭身再拜:“臣领旨!” 这位官家和先帝,是有着明显不同的。 先帝支持大臣做事,常常不惜成本、代价,但他性子急躁,急于求成,总喜欢让大臣立军令状。 也喜欢强行施压,让大臣按照他的意思去办。 永乐城就是最好的例子——本来,种鄂选的筑城之地,更安全,也更合适,先帝也都同意按照种鄂的办法做。 但徐禧跑过去,看了一圈,上奏说种鄂的办法费钱太多,调用的民力也太多,不合适啊! 臣这里有个好地方,耗费少,民力调用更少,起码能节省几十万贯呢。 先帝一听,徐禧说的对啊! 就应该在徐禧选的地方筑城。 种鄂上书坚决反对,还拉着他一起,向先帝陈述厉害。 可先帝却怎么都不肯听,强行要求按照徐禧的方略办。 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徐禧选的地方是好,各方面都好。 就是没有水! 唯一的水源在山下,当水源所在的寨堡被西贼攻破后,永乐城就已经注定不可守。 这位官家就不同了。 他即位后,很少强行要求大臣按照他的意思做事。 一般都会先听一圈意见,尽量团结朝野。 具体到做事上,就更不相同。 一般都是大臣主动找他立期限,他很少让大臣定期限。 只要能把事情做好,他不在乎时间。 而在同时,这位官家出手,非常大方。 甚至比先帝更大方! 也就难怪朝中大臣,无论新党还是旧党,都对他充满期待了。 一个肯放权,肯商量,肯合作,也肯妥协,同时对大臣不吝赏赐和支持的帝王。 简直是所有士大夫的梦中君王。 历朝能出一个就已经了不起了。 多少士大夫,到死也碰不到这样的君王! …… 赵煦出了专一制造军器局,刚刚乘上御驾,打算去开封府听一听今天的商讨结果,再和大臣们讨论一下问题。 冯景就来到了御车旁,低声禀报着:“大家,火药司监官、提举《汴京新报》编修使童贯,乞御前叩谢天恩。” 赵煦嗯了一声,就对冯景吩咐道:“可!” 于是,御驾没有马上出发,而是在原地停了一会。 半刻钟后,一个年轻的内臣,就被带到了赵煦面前。 他恭恭敬敬的跪到了车旁,叩首而拜:“火药司监官、提举《汴京新报》编修使臣贯,恭问大家圣躬万福,叩谢大家天恩!” 赵煦坐在御车上,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这位他上上辈子缘锵一面的童太尉。 现在的汴京新报的实际主持人兼评论员,笔名胡飞盘的家伙。 不得不说,童太尉还是长的很俊的。 人看上去也很机灵、乖巧。 同时他的身材,看着也很健硕。 赵煦看着他,说道:“爱卿起来吧。” “往后爱卿要更加勤勉,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诺!”童贯听到官家自称‘我’,高兴的脸都涨红了起来。 天子,只在自己人面前自称‘我’。 这意味着,官家将他看成了亲信、贴己人? 这让童贯充满斗志! 赵煦则趁机对他画起饼来:“我在宫中,等待爱卿再立新功,届时,我会将卿调到李都知身边学习、磨砺。” 童贯是李宪的脑残粉! 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现代的史书记载上,童贯就一直自诩‘故李都知门生’。 与那位赵佶身边,舔着脸,死乞白赖非说自己是苏轼私生子的大貂铛梁师成乃是卧龙凤雏。 童贯听着,身体都开始颤抖了。 他低着头,激动不已:“臣必不会令陛下失望!” 李都知?李爷爷吗? 陛下会将我调到李爷爷身边学习? 童贯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陛下是不是对我有着期待?希望我能和李爷爷一般威震天下?” 这样想着,他就握紧了拳头。 在大宋,不想当猛将的内臣不是一个好内臣。 历代以来,内臣之中,可谓猛将如云,帅才也有不少。 前有秦翰,今有李宪。 当然了,其中的大聪明也有不少。 比如五路伐夏时的王中正,就是其中的典型——明明躺着就能捞到功劳,他偏偏要搞出幺蛾子,甚至和友军火并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处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童贯,自然心里有着一颗,立功边疆,杀敌报国的心!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九章 耶律洪基:朕欲法南朝,与士大夫贵族共治天下 大宋元祐元年,大辽二年大安二年三月壬午朔。 辽主的捺钵,已经在辽南京境内,驻留了数日。 这一次的春捺钵很反常。 并没有出现在传统的长春州,而是来到辽南京。 头鱼宴也不办了,海东青也不飞了。 整个辽国上下的权贵,都翘首南望。 终于,在这一天,第一批从南朝购入的奇珍异宝,被押送到了南京。 旋即所有珍宝,都被送到了捺钵的天子营帐中。 无数贵族,纷至沓来。 耶律洪基后宫的妃嫔,更是蜂拥而至。 一个个木箱被打开。 从南朝汴京采购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瓷器、玉器,让人目不暇接。 当然,最惹人瞩目的,还是那几只最极品的建盏。 哪怕耶律洪基,看到那几只建盏,都是爱不释手,珍爱非常。 “好宝贝!好宝贝啊!”耶律洪基把玩手里的建盏。 黑釉耀变后,形成的斑点,在自然光下衍射出七彩的光晕。 在视觉上,予人的冲击力,无与伦比。 当然了,价钱也是贵的离谱。 就这一只耀变天目建盏,价值就在两千多贯! 不过,耶律洪基觉得很值! 两千多贯而已! 去年,南京的寺庙向他进贡的一百斤玫瑰油,就耗费了数万贯的铜钱。 他眨过眼睛吗?没有。 “耶律琚办事还是很妥帖的!”耶律洪基赞道。 他身边的妃嫔,此时也已经拿到她们点名要的胭脂水粉和绫罗绸缎的样品。 一个个都是欢喜不已。 耶律洪基最宠幸的妃子萧斡特懒,当即说道:“陛下说的是呢,这耶律琚办事还是很妥帖的,可谓是公忠体国!” 耶律洪基笑了笑,他看向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妃嫔。 每个人都带着真诚的笑容。 再看向北院的那些权贵们,一个个都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 耶律洪基就笑的更灿烂了。 他当即问道:“耶律琚所言,从南朝发现的美酒何在?” 当即便有官吏,将几个精美的瓷瓶,敬献到耶律洪基面前。 纯白的瓷瓶,一尘不染,洁白如玉。 耶律洪基已经看过耶律琚的报告了。 所以他知道,这些就是耶律琚命人先期送回来,敬献与他品尝的南朝美酒,唤作:天仙醉。 价值不可估量! 一个小小的瓷瓶,装着的天仙醉,价值就在十贯。 所以,耶律琚也不敢多买,只买了一百瓶。 起初,耶律洪基还觉得,耶律琚做的不错。 懂得给国家省钱! 但现在,当耶律洪基看到被献到他面前的瓷瓶时,顿觉十贯一瓶很便宜! 因为他觉得,便是瓶子,起码也能值十贯。 白色纯净的瓷瓶,触手有着温润的玉感。 “这是南朝定窑里的精品吧?”耶律洪基问着左右。 “陛下圣明!”侍立在旁边的南京留守耶律迪烈说道:“这正是南朝定窑的白瓷!” “善!”耶律洪基轻轻打开瓷瓶的木塞。 顿时,浓郁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让他几乎是立刻就来了精神。 其他在帐中的契丹贵族,也立刻抬起头。 肚子里的酒虫顿时就被勾了起来,一个个都眼巴巴的看向了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不慌不忙,拿来一个酒杯,给自己倒上一点。 纯白的酒液,带着酒香,倒入杯中。 这是耶律洪基从未见过、闻过的美酒。 他端起来,轻轻抿上一口,辛辣的口感,带着浓厚的酒香,直冲天灵盖。 “好!”耶律洪基猛然喝了一声:“这才是好酒!” 和他现在喝的天仙醉一比,他过去喝过的那些酒,完全就是马尿。 更让耶律洪基欣喜的是——这酒下肚后,一股暖流旋即从四肢百骸浮现,让他的身体微微发热。 耶律洪基不再犹豫,将杯中的酒,仰头全部喝下去。 辛辣的酒香,在口腔的味蕾中爆炸着。 身体开始发烫,神经也开始兴奋,感观在放大。 这才是酒! 耶律洪基看向帐中大臣们,大手一挥:“卿等也都来尝一尝这南朝的美酒!” 于是,一杯杯天仙醉,被送到了这些贵族面前。 然后,这些辽国贵族,特别是军事贵族们,只是一尝,眼睛就都亮了起来。 特别是各宫帐的石烈官们,几乎在瞬间就爱上了这种叫天仙醉的烈酒。 几乎所有人在喝完了手中的酒后,都眼巴巴的看向了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看着,哈哈大笑,大手一挥:“来呀,给诸位爱卿满上!” “今日,朕与卿等不醉无归!” 所有贵族,顿时欢天喜地的叩拜着:“陛下洪福齐天。” 耶律洪基看着这些人的样子,心中无比满意。 自从耶律乙辛之乱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北院的这些贵族,在他面前如此恭顺、乖巧。 也很久没有感受到大辽的团结了。 而现在,他再次看到了北院的臣服、恭顺,也再次感受到了大辽的团结。 当然,耶律洪基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手中每年有三百万贯的浮财可以开销。 而且按照宋辽新约,这三百万贯,是属于他个人的财产。 没有他的旨意,南朝人一张交子也不会交出来。 这可比过去的岁币好多了。 岁币拿到手,他这个皇帝还没闻到味,就已经被人分掉了大半。 耶律洪基喝着天仙醉,忽然想了起来。 耶律琚报告说,他已经将批下的一百万贯交子全部用来采买南朝的名贵、珍奇之物了。 一百万贯这么快就花完了吗? 耶律洪基扫了一眼,宫帐中的贵族们,看了看那些欢喜不已的正在摩挲着绫罗绸缎的妃嫔们。 确实! 好东西,就是贵啊! 于是,耶律洪基将翰林学士王师儒唤到面前,与他吩咐道:“王学士,替朕草制一封给南朝皇帝的国书吧。” “请南朝依约再拨下一百万贯交子!” 消费这种事情,是会上瘾的。 特别是,当钱不是实物,甚至不在自己手里的东西。 很少有人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欲望。 皇帝就更加难以控制了。 王师儒却犹豫了一下,然后劝谏道:“陛下,国用当以节俭为上啊!” “若骤然间就花掉两百万贯……” 此时,耶律洪基已经喝了好几杯天仙醉了,他有些醉眼朦胧。 听着王师儒的谏言,他哈哈一笑:“学士就按照朕的意思去草制国书吧!” “朕难得开心一回,国中也难得欢喜一次。” 王师儒还想再劝,耶律洪基就瞪了一眼:“学士难道以为朕的大辽,连区区百万贯的财货,也要节省?” “朕富有四海,拥有天下!” “大不了,明年和南朝再谈谈……” “和他们公平交易!” “用黄金白银,换他们的交子!” 一两白银,南朝给出的价格,相当于铜钱三贯。 换成交子,就是六贯钱! 虽然耶律洪基到现在都搞不清楚,这个魔术是怎么变的? 但他吃肉,难道还要去厨子怎么做菜的吗? 耶律洪基现在只知道,一两白银可以换六贯钱的交子。 而辽国通过丝绸贸易,也通过对渤海、女直的压榨,每年都赚取数十万两的白银。 拿出一半去南朝换交子,起码能再换一两百万贯。 更何况,辽国拥有着堪称当世第一的黄金储备。 黄金比白银更贵! 相信也可以换到更多交子。 所以,耶律洪基压根不担心自己没钱花。 就这样买买买就行了。 因为他发现,无论他怎么算,这个事情,都是他和大辽赢! 而且是大赢特赢! 通过交子,大辽可以源源不断得到南朝的商品。 通过交子,他能得到足够的财货,收买国中上下。 甚至,通过交子,他还可以大大缓解,现在辽国遇到的各种问题。 譬如说,南院的农民问题和北院的牧民问题。 他都可以通过交子,来一定程度减轻这些人的负担。 既然如此,那还犹豫什么? 至于金银? 那玩意,他留着其实也没有什么用处。 还不如拿去南朝换交子,购买南朝的商品。 王师儒听着耶律洪基的话,看着他的脸色,低下头去,叹了口气,拱手拜道:“臣领旨!” 只是心中多少有些隐忧。 大辽这样纸醉金迷,奢侈糜烂下去,恐怕将来没有什么好下场。 可是,大辽奢靡成风,也不是今天才有的。 圣宗时代就已经开始了。 到了兴宗时,更是江河日下。 如今这位天子登基后,就已经无药可救了。 耶律重元、耶律乙辛两代权臣把持朝政,祸乱国家。 根子就出在这位陛下身上。 所以,他也无奈。 只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皇太孙身上了。 只能希望皇太孙长大后即位,可以刷新政治,励精图治。 …… 这一日,耶律洪基喝的伶仃大醉。 最后是摇摇晃晃着,被皇后萧思坦搀扶着到了宫帐的御床上歇息。 其他辽国贵族、大臣们则比耶律洪基还醉的厉害。 但辽国上下的欢喜,却是溢于言表。 无论怎么说,不管怎样。 价值一百万贯的南朝财货,确确实实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而且都是他们喜欢,甚至是珍爱的。 最上等的茶叶,最好的建盏,名贵的绸缎,华贵的刺绣。 汴京人用的胭脂水粉,汴京人用的玉器、瓷器。 以后,他们可以在上京就能过上汴京的生活,享受着汴京的享受了。 所有人都很开心。 耶律洪基在床上,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帐中也点起了烛火。 他感觉有些头疼,也有些口干。于是,呼道:“茶,朕要喝茶!” 当即就有着宫女,奉来茶水,喂着他喝下去。 喝了一盏茶,耶律洪基感觉好了些。 于是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禀陛下,已是酉时三刻了。”侍女回答。 “竟到酉时三刻了吗?”耶律洪基喃喃自语着。 这个时候,皇后萧思坦走了进来。 “陛下……”萧思坦盈盈一礼,她手中拿着一封奏疏。 耶律洪基笑了笑,问道:“皇后有事?” “嗯!”萧思坦走到耶律洪基面前坐下来,对他说道:“刚刚接到的奏疏。” 她将奏疏送到耶律洪基手中:“张孝杰薨了。” 辽国的皇后的实权是很大的。 承天太后这样的女强人,甚至可以算是如今辽国体制、制度的奠基人。 所以,即使到现在,辽国的皇后依然拥有着差不多相当于副君的权力。 在皇帝卧病或者不能视政的时候,代替皇帝处置军国大事,更是辽人默认的规则。 耶律延禧接过萧思坦递来的奏疏,看一遍,就叹道:“张孝杰竟薨了。” 语气之中,颇有些怀念,甚至是遗憾的味道。 他想起了那些年秋猎,他意气风发,耶律乙辛、张孝杰伴随左右的时光。 也想起了耶律乙辛、张孝杰服侍、辅佐他的时光。 于是,又叹了一声。 斯人已逝! 一切功过尽黄土。 坐在御榻边的皇后萧思坦,看着耶律洪基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如何处置此事?” 张孝杰,曾经被辽国上下,认为是韩德让第二的宠臣。 同时,还是魏王耶律乙辛最信任也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但现在,他死了,死的悄无声息,也死的默默无闻。 除了地方官上报了死讯外,朝中没有任何提及他。 所有人都装作没有这个人。 耶律洪基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叹息一声,道:“张孝杰,虽然贪污腐败,让朕大失所望。” “但终究,他是士大夫,是先帝最后一科科举的状元,也当过宰相。” “皇后……”耶律洪基说着:“朕想给他一个死后哀荣。” 萧思坦,低下头去,轻声说道:“朝中恐怕不会同意。” 耶律洪基眯起眼睛来:“不同意?” 他当然知道萧思坦所指。 无非不过是萧秃纳、王师儒等文臣。 可是这些文人那里知道,若对耶律乙辛、张孝杰等人穷追猛打,那么就会让整个北院贵族忧心忡忡。 当年,耶律乙辛、张孝杰权倾朝野的时候,不知道多少北院贵族,曾投效于他们门下。 彻底清算耶律乙辛、张孝杰等于把这些人逼向绝路。 他现在好不容易,才通过宋辽新约,用财货稳定了北院各部。 哪里肯给让人破坏他持续向北院各部释放善意的大局? 于是,耶律洪基道:“朕意已决!” “着,命有司厚葬,赐张孝杰神道碑,许其上遗表,恩荫子孙。” 说着,耶律洪基就又道:“朕听说,当年南朝的曹用利被贬自杀,南朝仁宗皇帝,后来亲自为其平反。” “从那以后,南朝皇帝就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罪宰执,不杀待制以上。” “朕今日欲法南朝,与大辽上下共治之!” 耶律洪基,已经在位三十一年。 即位三十一年的老皇帝,哪怕再不靠谱,对自己的国家是个情况,他心里面是有数的。 他心里面清楚,现在的辽国,看似稳定,实则暗流涌动。 必须求稳,也必须向北院各部妥协。 思来想去,南朝的体制是最适合的。 在南院,与士大夫豪族共治之。 在北院则和十二宫、五院部、六院部的权贵们共治之。 只有这样,才能维系稳定,才能让辽国的虎皮可以继续吓唬人。 否则,内部不稳,内耗四起。 各部离心离德,甚至暗中勾结外敌。 这大辽江山,立刻就会动摇! 萧思坦听着,心中自然欢喜。 她的家族,也和耶律乙辛、张孝杰有密切关系。 老实说,过去她甚至起过,若耶律洪基哪天重病了,她是不是可以将耶律延禧赐死,然后从宗室之中,过继一个来当皇帝的念头。 但现在,听了耶律洪基的表态,看着他连张孝杰都肯包容。 心中的石头顿时放下了。 注:萧思坦在历史的大安二年,曾经谋划毒杀耶律延禧。但被发觉,降为惠妃。 耶律洪基连萧思坦都不敢动,可以想象,这个老皇帝当时已经察觉到了,辽国内部的激流和矛盾。 但耶律延禧这个大聪明,却一上台就开始大清洗……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章 进击的高遵惠 元祐元年三月乙未(初二) 章惇带着一大群土司、随从,终于抵达了他的目的地——邕州。 邕州城不大,南北稍长,东西略窄。 俗号:直城三里七,横城七里三。 全城共有五个城门,全部是熙宁后新建的。 城墙高大、坚实,城门厚重,城外还挖着人工的护城河,城门外更有着羊马城的设计。 显然,这一切都是吸取了熙宁八年交趾入寇时,邕州失陷的教训,重修而成。 章惇到的时候,邕州城的城楼上,还在进行着建设。 可以看到,城楼的女墙内,已经出现了八牛弩的影子。 苏子元在旁边介绍着:“经略相公,自末将得朝廷邸报以来,便已开始着手加固邕州城城防,整训邕州保甲户。” “今已整训出保甲兵定千五百人,加上邕州本来的驻军,邕州城城防兵力,已有四千,即使交趾贼寇再来,也无所畏惧!” 熙宁八年,交趾八万兵马,围攻邕州。 邕州守军两千五百人,坚守了超过一个月,最后因为有叛臣教会了交趾贼寇磊土攻城的技术,才让邕州失陷。 战后,邕州城开始汲取上次失陷的教训重建。 城门从十二个缩减到现在的五个,城墙加厚、加高。 苏子元来到邕州,成为邕州知州后,继续率领军民扩建邕州城城防。 不仅仅增设了大量守城器械,还在城外各门建设了羊马城这种大宋在西北沿边实战中完善起来的城市配套防御措施。 章惇骑着马,绕着邕州城巡视了一圈。 对邕州城防感到很满意,以他的眼光来看,邕州城在广南西路已经可以算是雄城了。 除了没有耗资巨大的马面外,这个城市在防御上,已经很接近大顺城这样的西北要塞型城市了。 即使是交趾兵马再围邕州,靠着城市的防御,坚守半年不成问题。 当然了,在大宋有准备的情况下,若叫交趾兵再次打到邕州。 那就是他这个经略使的失败。 跟着章惇一起巡城的土司们,却都是很新奇。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羊马城这种从唐末五代中原混战中发展起来,并在大宋与西贼的战争中成熟的新式防御工事。 纷纷啧啧称奇,对着那些羊马城指指点点,有些莫名觉厉的味道。 章惇却是在看了一圈邕州的城防后,就带着众人入城。 一入城,他就得到了狄咏的军报。 军报中显示,狄咏率领的大军,已经在上个月闰二月的丁未日(十九)从桂州出发,赶来邕州。 预计将在三五天后抵达邕州。 之所以走得这么慢,是因为狄咏还需要押送三十万贯的军需。 同时,还有十万石粮食,会随军而至。 当然了,粮食、军需,都是广西转运使司征调的民夫青壮。 苗时中在桂州征调了足足一万多青壮,四千多匹骡马,打造了上千辆鸡公车、手推车,用于这次物资转运。 将军报看完,章惇就看向骑着马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苏子元道:“苏知州,可以选派一位机灵可靠,能说会道之官员,前往交趾,宣读天子诏书了。” 早在今年正月,朝野讨论战和的时候。 天子就已经定下了此战的基调。 交趾犯我边疆,杀掠官民,诋毁先帝,侮辱圣朝,罪大恶极! 当时,就已经有了旨意——当遣使问罪,并勒令交趾,交出北犯大宋的元凶——交趾广源州知州杨景通。 同时交出侮辱圣朝,诋毁先帝的两个元凶。 一个是写了:因贪交趾象,却失广源金的不知名诗人。 另外一个则是狂悖上国,侮辱圣朝的交趾太尉、辅国上将军李常杰。 旨意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由翰林学士邓润甫写好。 但没有直接发去交趾,而是交给了章惇。 等到章惇南下,狄咏大军抵达邕州,同时广西做好准备后,再发去交趾。 目的显而易见,就是激怒对方! 逼迫交趾主动出兵来犯,从而完成中枢的庙算——在富良江以北,寻机包围、歼灭交趾主力。 至少也要重创之。 苏子元楞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末将谨遵大帅军令!” 章惇颔首,回头看向那些跟着身后的土司们。 这些土司,现在都已经基本动员了起来了。 南丹州莫世忍的四个庶子,每个人征募了五百到八百左右的侗丁。 加起来差不多有两千五六的人马。 然而莫家在各大土司之中,出兵的人数,并不是最多的。 出兵最多的的还是邕州本地的土司官,而且还是一个新兴的土司。 沿边溪侗军民宣抚使、怀远大将军岑自亭。 岑自亭的父亲是岑仲淑,曾是追随狄青南征的大将,在击败了侬智高后,岑仲淑因为劳苦功高,而且熟悉广西侗溪情况,素有威望,因而在仁庙朝先后知桂州、邕州,最后官拜怀远大将军、沿边溪侗宣抚使。 岑仲淑死后,追封为粤国公,其子岑自亭则继承了乃父的职位。 依旧是沿边溪侗宣抚使、挂怀远大将军。 岑家两代人,经营着邕州、廉州、钦州的十几个侗溪部族。 所以能动用的兵力也最多。 足足有着五千侗丁,其中三千人是久经阵战、自备甲具的战兵。 当然了,在广西这边,所谓的久经战阵,大抵也就是镇压一下不服的侗溪,所谓的甲具大概率是皮甲甚至布甲。 章惇也没有指望过,这些土司兵能成为战场上的主力。 他们能在旁边摇旗呐喊,看守后路和粮道,让宋军主力没有后顾之忧就算是这些人超常发挥了。 真正作战的主力,还是要看狄咏带来的五千禁军。 就是桂州、宜州、邕州等地的官军。 章惇也没有指望过他们。 这些人,都是棋盘上填空的棋子,是壮大声势的。 能够完成好这些任务就可以了。 当然了,这些人也很重要! 他们是未来大宋治理交趾北方的关键! 同时也是天子的一些计划的根本。 想着天子的计划,章惇忽然想了起来。 他似乎一直没有得到那位随军南下的国舅高遵惠的消息? 于是,章惇对苏子元问道:“苏将军,可知高走马的消息?” 苏子元楞了一下,想了想,答道:“相公,末将前些时日曾听人说,高走马去了归化州和顺安州等地。” “嗯?”章惇皱起眉头来:“他去那里作什么?” 苏子元摇摇头:“末将只知道,走马似乎带了不少有着明州、苏州等地口音的人。” “明州、苏州口音?”章惇更加好奇了。 “嗯!” …… 高遵惠顶着烈日,走在顺安州的坡田之间的荒山上 一个侬家人紧紧的跟着他。 此人是顺安州知州侬盛德的儿子。 是侬顺德专门派来协助他办事的。 在荒山上,有着大量的侗丁妇孺,正在烈日下,挥汗如雨。 一株株小小的青苗,被他们种了下去。 这些黑色的带着根系的甘蔗苗,是明州、苏州、常州等地的官府,专门从民间找到的甘蔗种子。 然后不远千里,特别派人送到了南下的高遵惠手里的。 同时,还有一批善于种甘蔗的农民,也被官府雇佣,送了过来。 人数不多,也就百来人。 但有了这些人的指点和协助,顺安州的荒山得以被开垦。 甘蔗种子也得以被培育成功,长成了甘蔗苗。 看着一株株甘蔗苗种了下去。 高遵惠脸上露出了惬意的笑容。 他已经开始畅想着未来了。 无数的砂糖,似乎已经在向他奔涌而来。 唯一可惜的是…… “人太少了啊!” 侬盛德对他这位大宋国舅,自然是百般逢迎。 几乎是有求必应。 但,整个顺安州才多少人? 哪怕归化州的侬智会也支援了一些人手。 但,两州合一也就凑出两千来妇孺老弱,帮着他一起开垦荒地,种植甘蔗。 而其他人,需要忙农时,种稻米。 加上,因为战争临近,大量青壮侗丁,都被抽调去成军了。 顺安州、归化州的侗人,现在满脑子都是打回广源州,杀光杨家人。 于是,尽管高遵惠是第一个到的广西——他在二月下旬就已经到了。 但忙活了一个多月,也就在这顺安州的荒野开垦了一千来亩荒山,将带来的甘蔗苗种了下去。 一千来亩? 肯定是不够的。 至少不够发财! 于是,高遵惠将目光看向了交趾的广源州、思琅州。 那边好像有不少人啊! 要是让他们也来帮我种甘蔗…… 高遵惠舔了舔嘴唇。 于是,这位国舅爷忽然感觉自己领悟了孔孟仁恕之道。 “待到开战,吾必须好好监视大军!” “绝不能让那些丘八,胡乱杀俘!” 对大宋官军的军纪,高遵惠是略有耳闻的——当年,高遵裕开边,一个高家人,就被那些丘八砍了脑袋,拿去充了军功。 要不是清点首级的时候,被高遵裕发现了。 那个高家人死都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自然,高遵惠也不会高估现在南下的官军的军纪。 若是过去,他才懒得军队杀良冒功呢。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 怎么能杀俘呢? 自古杀俘不祥! 还是得用孔孟之道感化敌人,用仁恕来教化他们。 让他们知道自己错了,也让他们为自己的罪行赎罪。 所以,罚他们配军劳役是很合适的。 配军劳役地,就选在他高走马的甘蔗种植地就好了。 相信官家肯定会同意的。 只是…… 高遵惠托着腮帮子,想了起来。 “官家同意不难,关键是怎么叫丘八们也能知晓孔孟之道,明白仁恕的大义呢?” 大宋的丘八厮杀汉们,在战场上杀红了眼,连自己人的脑袋都照砍不误。 想让他们领会孔孟之道,仁恕忠厚大义,确实有些难度。 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高遵惠是高家人,从小都是听着父祖的故事里长大的。 他还和高遵裕关系非常好,高遵裕兵败贬官之后,高遵惠常常去看望他。 所以也听高遵裕说过大宋军队的恶习,以及治理这些恶习的办法。 很简单,两个法子。 一是主帅有威信,号令之下,人人服从。 譬如刘昌祚、种鄂还有王文郁、姚兕的部下,就都是令行禁止的精锐。 二嘛…… 自然是铜钱神术。 丘八们上阵打仗,是为了赏赐去的。 只要开出的赏格足够多,那他们也是可以被教化的。 高遵裕当年初掌兵权,就是靠着厚赏加不断举荐有功将士,从而赢得了军心,让大头兵们听他的指挥,很是打了一些胜仗,立下了不少军功。 要不是灵州城下昏了头,指不定能生拜节度使! “钱?”高遵惠看着自己眼前的甘蔗地。 想了想汴京城里一斤砂糖的价格。 那可是五百钱以上的高价,还供不应求! 于是,他一咬牙,有了决定。 买人头! 只要俘虏的活人的赏格,能够和斩首的赏格相当。 丘八们相信就会有仁义,就会知道孔孟仁恕之道了。 这样想着,高遵惠就迫不及待的回到他临时住的地方,立刻开始磨墨写奏疏。 只要朝廷肯出一部分赏钱,他再搭上一点。 应该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一章 战前(1) 三月的升龙府,天气已经很热了。 李乾德摸了摸嘴角的水泡,心中有些烦躁。 宫中的妃嫔,还是没有人的肚子有动静。 朝中的大臣们,又开始催促他,从宗室子弟里选一个孩子,收养到宫中。 他怎么肯? 北朝的那位仁宗皇帝的教训还不够? 况且,他还年轻,还等得起。 想起北朝李乾德就问着他身边的内臣:“北朝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那内臣答道:“陛下,据去北朝的商旅报告说,今年正月以后,北朝的廉州、钦州、邕州等地都在修缮城墙。” “修缮城墙?”李乾德疑惑起来:“有知道为什么吗?” 无缘无故修缮城墙,这有些不寻常啊。 李乾德很容易就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北朝的两任广西转运使,都在暗中筹备对大越用兵。 然后就被大越发觉,大越于是果断先发制人。 可惜,大越的精兵,虽然打赢了北朝的广西厢军,却被北朝从西北调来的精锐,打的一败涂地。 幸好黄龙庇佑,上苍赐福。 让富良江暴雨倾盆,也让北朝大军疫病频发。 终于是让大越国渡过了那亡国的危机。 事后,又靠着议和,靠着北人不习惯大越的气候,慢慢靠着谈判,让北朝皇帝归还了在战争中占领的大越之土。 那一战后,大越对北朝的动静,就越发关注。 “不知道!”内臣答道:“但迄今为止,我朝商贾依然可以正常进入北朝,与之交易。” “就是,广源州杨知州言侬贼智会,依然在勿阳、勿恶等地,还在整训侗丁,似乎想要寇犯广源!” “故而,杨知州乞朝廷遣使责问北朝!” 李乾德哦了一声,道:“那就遣使去北朝的邕州,责问其经略使,命其遵守约定,将侬贼智会调回邕州!” “与之言明:侬贼非但乃我大越叛贼,也是大宋叛臣。” “侬贼长留边境,非两国之福!” 对李乾德来说,他依据上次战争的经验,知道北朝若要对大越动手,是有几个先兆的。 首先,当然是杜绝两国贸易。 但现在,大越商队依然可以正常往来,这就说明北朝没有动手的意思。 不然,大军调动,大越商队自然能遇到、看到,也就可以及时预警。 其次,则是会在其内河打造船舶。 现在,也没有这种迹象。 至于修缮城墙? 李乾德感觉,应该是北朝的城市的正常维护。 再说了,他们修城墙也只是防御性的。 李乾德对此自然不会有太大反应。 何况,李乾德还知道,现在北朝是少主在位,后宫垂帘听政。 以他自身的经历来看,在这样的时候,北朝肯定会以稳定为主,轻易不会兴兵。 毕竟,主少国疑,是每一个王朝的忧患。 于是,也就不再关注北朝了。 他转而开始关注,近来不稳的南方的地哩、布政、麻令三州。 这三州都是在他在位时,开疆拓土的成果。 也都是从南边的占城人手中夺来的。 但也正是因此,大越和占城的矛盾,积累深厚。 迄今已经打了两次越占战争了。 第一次大越赢了下来,占有三州,第二次却遭到了失败,损兵折将,只能议和罢战。 而每个人都知道,第三次战争一直在酝酿中。 占城人不肯放弃收复三州的执念。 而大越也绝不会放弃灭亡占城,消灭这个自己背后的心头大患,使得大越可以全力全对北方宋朝,实现一个大越国的野望的野心。 鲸吞宋国的广西、广东,据有岭南,独霸天南。 这是秦汉赵佗的故国。 再进一步,觊觎江南,长驱建康,此南朝陈霸先之故事。 即使是每个人都知道这很难。 难于上青天! 但人总要梦想,国家也是一样。 万一实现了呢?对吧。 于是,李乾德吩咐着:“去将近来占城人还有真腊等方面的动静报告文书取来,朕要仔细查阅。” 消灭占城、真腊,这是李乾德给自己定下的人生目标。 这样他的子孙后代,才能有机会,可以展望岭南。 …… 狄咏的大军,列阵走在官道上。 漓江之上,无数竹排,正在缓缓而下。 竹排上满载着粮食和铜钱。 而在官道中,青壮民夫们驱赶着骡马、驴子还有牛,推着手推车、鸡公车,汇聚成了一条长龙。 御龙第一将的士兵们,打着绑腿,轻装健步行走在道路上。 他们的甲具、武器、兵刃,都在民夫青壮们手中的车辆上。 “总管!”一骑轻骑,来到狄咏身边,报告着:“邕江巡检司来报,再次抓获交趾商贾十余人。” 狄咏颔首,道:“知道了。” 这已经是他的大军从桂州出发后,抓到的不知道第几批交趾商贾了。 地方官看上去是很努力。 但狄咏知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所以,大军南下的动静,交趾人肯定会知道的。 地方官的搜捕,只是在拖延时间,也只是在演戏给交趾人看。 这也是庙算之一。 打草惊蛇! 将难题抛给交趾人。 …… 广源州,广源城。 杨景通看着那个跪在他面前的狼狈不堪,衣衫褴褛的商人。 “北朝的国舅出现在顺安州?”杨景通问着他。 “是!” “汝亲眼看到了?”杨景通追问。 “没有。”那商贾磕头道:“小的若是看到了,哪里还能有机会逃回来?” 杨景通顿时沉吟起来。 “北朝的国舅,去顺安州作甚?”杨景通不由得想起了去年他打归化州的时候,在路上斩杀的那个北朝内臣高官养子。 他还曾担心杀了这样的大人物,会被北朝怪罪。 一度提心吊胆,但北朝人却没有在乎,甚至没有追责。 就在他放下心来的时候,现在又听说有北朝皇亲国戚到了顺安州。 这就不免让他狐疑起来了。 北朝怎么回事? 锦衣玉食的达官贵人,不在汴京城里享福,来这种南方偏远瘴疠之地作甚? 这鬼地方,山高林密,穷的就剩下密林和黄金了。 等等…… 黄金?! 杨景通站起身来。 该不会,那些该死的侬家人,把黄金的秘密卖了吧? 这就让杨景通有些心慌了。 只是,仅仅是黄金,北朝应该也不会派遣一位国舅来啊。 来一个内臣就不错了。 所以…… 杨景通问着那商人:“那位国舅,汝可听说他姓什么吗?” “似乎是姓高?”商贾磕头回答着。 “姓高?”杨景通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堂弟杨景文,杨景文立刻说道:“北朝皇帝的太皇太后正是姓高,据说这位太皇太后乃是北朝大将高琼之后,其家族枝繁叶茂,足有数百口。” “哦!”杨景通点点头,一个几百人的大家族,派一个人南下,也说得过去了。 估计,此人是族中不太受宠的旁支。 不然的话,杨景通就想不清楚,为什么他要放弃汴京的奢华享受,冒险南下了。 想了想,杨景通就对杨景文道:“景文啊,汝素来熟悉北朝之事,不如汝去顺安州,拜见一下那位北朝国舅,打探一下他的来意?” “看看他南下到底意欲何为?” “假若他真的是冲着黄金来的,那就麻烦了。” 杨景通忧虑起来。 顺安州、归化州才多少黄金? 估计也就虎跳大峡谷里有。 可那地方,只适合在旱季淘金,到了雨季洪水泛滥、蔓延就得歇菜。 而且,大都是金砂,没有什么大块头的金块。 但广源州就不一样了。 广源州的金子,块头特别大。 迄今为止,最高记录是在数十年前,由侬智高的父亲侬福全进贡升龙府的那块生金,称重后重达一百一十余两。 而在传说中,侬家还藏了几块特别大的生金。 最大的传说超过二十斤。 据说侬智高曾想过,若北朝接纳他,愿意给他一个名分,并册封他世袭广源州节度使的话。 那么他就会将那块黄金进贡北朝。 然而,北朝根本看不上他。 所以才有了侬智高之叛。 …… 邕州。 章惇又迎来了一位,来到邕州的土司。 而这一位土司,是重量级人物。 而且,他和其他所有土司都不同。 他是奉圣旨而来的。 大宋思州巡检使、忠胜义军指挥使、总管泸南诸公事田仕儒! 思州巡检,是田家从唐代就世袭的土官官职。 忠勇义军,则先帝圣旨御赐的军名。 总管泸南诸公事,则是先帝有感田氏为大宋征讨四方,平定泸州乞弟、南平李光吉以及交趾刘纪等贼而给田家的赏官。 自熙宁以来,举凡朝廷用兵西南,思州田氏素来冲锋在前。 他们是王光祖麾下,平定泸州的先锋。 也是孙构建立南平军的助力,还是熙宁南征和燕达并肩作战的友军。 先帝曾称赞田家的忠胜义军:神军天下无双! 田家的这一支忠胜义军,几乎参与了所有大宋在西南的军事行动。 他们以擅长山地伏击、山林作战而闻名。 一手悄无声息的有毒弩箭,让人闻者丧胆,见者惧怕。 而这一次田仕儒从南平、梓州路等地带来了驻防在这些地区的一千五百名忠胜义军,赶来助战。 而朝廷给他们的赏格很简单。 每个出战的义军,给钱一千为安家费。 很廉价对不对? 但他们很开心。 上次,他们协助王光祖平定泸州乞弟叛乱,先帝给他们的赏钱是三千。 这次才出发就给一千钱! 对这些人来说,朝廷实在太大方了。 所以士气高昂,得旨之后就立刻南下。 注:有出土的《宋敕赠少师思国公田祐恭墓志铭》可考。 ps:根据记载,田家人还迎娶过一位徽宗的帝姬。 所以靖康之后,田家人深感国仇家恨,一直给赵家卖命。 田氏的忠胜义军,根据史料记载,作战骁勇,有典型的山地部队特征。 田家是南宋抵抗到最后的军队。 一个土司,为了赵家奉献子孙百余年,实在是太稀奇了。 根据史书记载,这些田家的义军,轻装、敢战、骁勇,擅长毒弩。 ps的ps,播州的土司杨家,此时还是田家的小兄弟。 貌似杨家也同样是和田家一样抵抗元军的土司。 历史上熙宁元丰元祐绍圣时代,田家的义军广泛驻扎在南平军、梓州路、成都府路、泸州等地。 从史料看,军纪甚至比大宋官军好,因为有史料记载地方舍不得义军离开,上书朝廷请求留下义军的记录。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二章 战前(2) “崇古!”章惇听说田仕儒率军抵达邕州,连忙带着苏子元出迎。 一见面他就非常热情的抓住了田仕儒那长满了老茧的大手:“吾已候崇古多时!” “崇古来了,交趾事可定矣!” 早在汴京的时候,章惇就请求天子,调动田仕儒的忠胜义军加强御龙第一将。 这是因为,忠胜义军在山地丘陵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 甚至可以说是大宋最擅长做这种事情的军队。 从熙宁三年,思州的义军在孙构的命令下出兵南平以来。 忠胜义军,已经在南平、泸州、交趾、广元等地立下赫赫战功,也打下了偌大的名声。 当年,章惇开湖南,麾下就有一支两百人的忠胜义军的弩兵。 他对这些思州兵印象非常好。 忠厚老实,吃苦耐劳,能战敢战,最重要的是——他们特别会爬山。 如今,田仕儒亲率着一千五百名义军赶到邕州。 这让章惇手中,拥有了一支可以穿插到交趾兵后方去的奇兵。 翻山越岭,披荆斩棘,这是思州兵的特长。 田仕儒却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看着穿着紫袍,挂着金鱼袋的章惇,躬身拜道:“末将岂敢当相公亲迎?” 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 也就是王光祖了。 但王光祖只是武臣,而且武阶才遥郡。 与章惇这样的执政出镇的帅臣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对田仕儒而言,章惇如同是天上的人物。 自然,他是非常激动的,虽然不至于纳头就拜,但兴奋是一定的。 “崇古不必多礼。”章惇的性子,属于那种和谁都能玩到一起的,他眯着眼睛,微笑着说道:“崇古既到,交趾贼授首不远矣!” 田仕儒只觉脑门一热,当即说道:“相公,末将此番已将熙宁南征时,追随燕帅的五百健勇也带了过来。” “有他们在,交趾广源、思琅等州地理,再无问题!” 这些人就是当年,负责为大宋主力开路的。 也都参与了燕达大军围攻广源州,还有随后的围杀交趾洪真太子的战役。 他们算是最熟悉交趾地理的人了。 “善!”章惇抚须大笑。 于是,在田仕儒赶到邕州后的第二天,章惇就命邕州官员李丰,前往交趾,宣读汴京旨意——此人是主动应募的。 原因? 十一年前的交趾入寇,杀了他的父母和两个兄弟。 只有他当时在桂州,才幸免于难。 这十余年来,李丰无日无夜不在想着复仇。 听说了朝廷招募官员,出使交趾,宣读天子诏书后,李丰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站出来,其实就是去激怒交趾人。 这一点他很清楚!也早已经有觉悟了。 同时,章惇下令,正式禁绝交趾商队往来,关闭廉州、钦州、邕州管区与交趾的贸易,并以经略使的名义,命岑自亭将兵屯驻昆仑关。 这一天是元祐元年三月乙未(初二)。 就在隔日三月庚申,狄咏所率领的御龙第一将先锋,抵达邕州境内。 战争的车轮开始滚动。 …… 交趾人几乎是在错愕中,知道的边关贸易通道被关闭的消息。 决里隘、桄榔州(今谅山)、门州(今同登)等宋交边境贸易城市,一下子就陷入了瘫痪。 恐慌如同病毒一样迅速蔓延开来。 交趾北方的无数豪族,在此刻回忆起了熙宁八年的战争。 北朝大军,如入无人之地,横扫了整个交趾北方。 兵锋直指富良江,并在富良江以北,围歼了洪真太子所率领的数万大军。 洪真太子所率领的交趾百战之师,不是被消灭,就是被赶进了富良江。 一时间,富良江中伏尸无算‘水为之三日不流’。 而那一次,宋军以雷霆之势,扫灭了无数交趾北方的豪族。 曾经耀武扬威的刘家,遭到了毁灭性的重创。 战后只能被迫让出广源,窝到了思琅州,杨家趁机崛起。 其他各州,效忠升龙府的豪族也被沉重打击。 错非是天降暴雨,交趾早已被灭。 如今,北朝毫无征兆的断绝贸易通道。 每个人心底都是打着鼓。 然后,他们就得到了晴天霹雳。 北朝皇帝遣使问罪交趾! 圣旨以交趾狂悖无礼,侮辱圣朝,诋毁先帝,又有广源州杨景通杀掠大宋边民,惊扰大宋天子及两宫慈圣新年安乐为罪名。 勒令交趾,交出杨景通,送汴京问罪。 交出诋毁大宋先帝的交趾诗人,交出侮辱圣朝的交趾大臣李常杰。 限交趾郡王、静海军节度使李乾德半月答复。 不然,王师就要犁庭扫穴! …… 思琅州,宋越边境上的据点决里隘。 交趾思琅州知州刘引,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北使李丰。 他叹了口气,道:“贵使可知,此去升龙府,有死无生?” 李丰傲然一笑,没有说话。 刘引叹息一声。 他看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来找死的。 就是巴不得升龙府杀了他,好给北朝营造更好的借口。 刘引想起了熙宁时见过的宋军,缩了缩脖子。 他的父亲就是当年的广源州观察使刘纪,麾下有精兵三千,在战前刘纪夸口:有吾在,广源州固若金汤。 然后固若金汤的广源州连三天都没有坚持住,就被宋将燕达统帅的大军一鼓而下。 所谓的三千精锐,只一个照面,不是被神臂弓射成了筛子,就是被宋军骑兵的铁锏敲开了脑壳。 剩下的一哄而散,连挡路都不敢。 刘纪带着他和刘家人,跪在广渊城下乞降。 那一战,让刘家人彻底知道了,什么叫差距! 刘家人引以为傲的精锐,在那些如狼似虎的宋军西军面前,就和孩子一样稚嫩。 所以啊…… 刘引想了想,就对左右吩咐:“遣人好生将上国使者,恭送去广源州。” 让杨景通还有升龙府去头疼吧。 这种事情,刘家还是别出头。 出头死的快。 上次,他的父亲给升龙府卖命,结果把家底打光了。 战后,升龙府却怪罪他父亲投降,不仅仅剥夺了刘家世袭的广源州观察使,还将他们家赶出了广源州,流放到了这个位于宋越边境上的思琅州的巴掌大鸟不拉屎的地方。 一旦发生战争,就刘家这点力量,赶紧弃城,逃进山里去吧。 要不是有上次宋军打下交趾北方后,却不能占有,反而将它们还了回去的例子。 刘引甚至可能当场反水,给宋军带路。 只要战后,宋军同意他继续在这里当他的土皇帝就可以了。 …… 北朝关闭贸易的消息,在此时已经由快马,送到了升龙府。 李乾德闻而惊慌。 “怎么回事?”他问着来报信的使者。 “启奏陛下:据说是北朝的经略使奉的汴京旨意下的命令……”使者答道:“据说门州那边已经有了北朝皇帝的圣旨内容在流传。” “圣旨怎么说的?”李乾德沉声问道。 “陛下……”使者趴在地上,根本不敢回答。 “说!” “朕赦汝无罪!” 使者这才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的复述了一遍他所听说的事情。 李乾德听完,握紧了拳头。 什么侮辱圣朝?诋毁先帝? 借口,统统是借口! 至于杨景通攻略归化州? 归化州、顺安州,都是交趾故土,只是侬家人偷了这些土地而已。 杨景通只是奉他的命令,去打小偷罢了。 这有什么错?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乾德的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的就是这句话。 只是,他有一个疑问。 北朝的那个姓苗的广西经略使,不是一直都很和善的吗?不是一直都在尽可能的避免争端的吗? 现在是什么情况? 然后,在这天晚上,李乾德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宋宣诏使李丰,已过边境,思琅州知州刘引遣人护送。 伴随着这个消息同时抵达的,还有一些从边境上传回来的消息。 根据一些从北朝逃回的商贾、随从的说法。 他们在北朝,听说了北朝皇帝已经派遣了大军南下,而且大军已经抵达了广西。 据说,旗帜遮天蔽日,军容整齐。 好多人都在传说,南下的是西军! 而且很可能是西军里的精锐! 就像十多年前的那些在郭逵、赵卨麾下的西军。 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升龙府顿时陷入慌乱之中。 因为现在才是三月,距离交趾的雨季还有好几个月。 而升龙府虽然有富良江天险可以依靠。 但是,渡过富良江,向北两百多里就是北朝的永平寨。 只要北军越过永平,控制住决里隘、门州、桄榔州等战略要地,并扫灭广源州、思琅州等侧翼威胁,他们就可以如同上次一样,横扫整个富良江以北,兵临富良江。 甚至,他们要是胆大一点。 不顾思琅州、广源州、苏茂州等地。 大军直插富良江,以轻骑兵突袭,只要一天就可以抵达富良江。 若他们还能找到渡船,直接渡江就可以对升龙府进行斩首突袭了。 于是,李乾德一边紧急下令,将整个富良江的所有船只,统统征调,并将江北的船只全部转移到江南。 另一边,他立刻下诏,派人召回正在南方巡视的太尉、辅国上将军李常杰。 现在,只有这位大越的架海紫金梁坐镇升龙府,才能让他感到安全了。 注:上一章有个bug,现在的田佑恭比猪脚可能就大个两三岁的样子。 所以,后来改成了他爹。 ps,熙宁南征,宋军这边有两个意见。 郭逵主张稳重,缓缓而图之,赵卨主张急功,以轻骑兵快速直插交趾腹地,出其不意,越过富良江,直接对升龙府进行斩首,快速灭亡交趾。 最后是郭逵坚持己见。 这也是战后郭逵要被问罪的原因之一。 朝廷认为他一意孤行,是没有灭亡交趾的主要原因。 神宗甚至觉得,要是他听了赵卨的意见,宋军就已经插旗升龙府了。 但我个人觉得,郭逵的意见才是合理的。 因为交趾这地方吧,哪怕灭了李朝,地方上的势力也不会因为李朝灭亡就臣服汴京的。 这个地方从唐末开始就已经分裂了出去,境内无数土大王。 而且,突袭升龙府风险太大了。 一旦失败就是顿兵坚城之下,奇袭的骑兵就要和菜鹅突袭基辅的装甲部队一样了。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三章 伤兵院 几乎就是在李丰越过边境的时候。 在宋越思琅州边境的另一侧的永平寨,燕援带来的御龙直,已经接管了这里。 燕援带来的军医队,以及军医学徒们,正在指挥着永平寨的厢军和侗丁,修葺营垒,整理屋舍。 他要在这里,建立一个伤兵院,使之成为大军最坚固的后方,以及伤兵们的养伤圣地。 作为管勾广南西路伤病公事和管勾广南西路军医药公事。 燕援的权限极大! 任何与伤病有关的医药、物资,他都会调用权力。 而且,他钱多! 官家命人特别从潭州永兴场,送来广西的三十万贯军饷。 就是他最大的后盾。 一手权,一手钱,燕援的命令,迅速落实。 永平寨附近的侗溪人家,也都在铜钱的诱惑下,纷纷投入了建设中。 大量的生石灰,被运进永平寨。 一车车石炭,被商贾们运来。 只一天,永平寨就变了模样。 那些曾经肮脏、臭气熏天的竹屋,都被拆除。 寨中的排水渠,被全部挖开,里面恶臭的淤泥,被暴露出来。 然后,这些破烂、污秽、淤泥开始被人运出去。 同时,一桶桶生石灰,被洒到了永平寨内外的沟渠、营地、空地、茅房、排水渠之中。 当地的侗溪人家,几乎就是在像看神仙一样看着这些汴京来的官军。 因为这些人太奇怪了! 也太讲究了! 喝水,一定是烧开了放凉才喝。 每天能洗无数次手,手上容不得半点脏污。 只能说,不愧是汴京来的! 就是和广西不同。 不过,他们有钱,也肯出钱,就随便他们了。 等到狄咏率领的御龙第一将,抵达永平的时候。 整个永平寨已经焕然一新。 寨中建起了一个个相对独立的竹屋,每一个竹屋之间还有着纱帐。 竹屋外面,放着一个个陶制的熏炉。 大量的艾草,都已经准备好了。 同时,竹屋内外,都已经洒好了石灰。 按照燕援的说法,这样做就是为了消毒,灭杀在空气里的瘴疠毒气。 狄咏听完,不明觉厉,也不知道燕援的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学来的? 但,永平寨被燕援这么一搞,确实是舒服多了。 虽然它干净的不像话,一点也不似军营,反倒是像士大夫家的后院。 燕援也不让大军入驻,只说这里是伤兵们受伤后养病的地方。 紧接着,狄咏就又看到了,永平寨里出现了女人的身影。 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十上百。 他终于忍不住了,问道:“燕管勾,军中不可有女眷啊。” “末将这里,并非军中,而是伤兵的养伤之地。”燕援微笑着回答:“伤兵患病,需要静养,女子细心一些,也更能安抚伤兵情绪……” “她们还能帮着浆洗衣物,为伤兵换药等等。” “最重要的是便宜!一年给两贯钱就够了!” 侗家的女子,基本没有赚钱的地方。 广西这里又穷,铜钱昂贵。 一年两贯,包吃包住,对永平寨附近那些生了很多女儿,发愁着不知道怎么办的侗溪人家来说,简直是天降福音。 嫁不出去的女儿,现在不止有了去处,还能给家里赚钱,甚至还能学到些技术。 实在是太棒了。 狄咏听完,问道:“男女之防怎么办?若惹出物议来,闹出民变……” 燕援笑了:“这广西偏远军州,哪里有什么男女之防!” 这边的侗溪人家,好多都流行着原始的习俗,男女看对眼幕天席地就可以成就好事。 哪有这许多顾忌? 何况,男女之防,便是在汴京,也只有士大夫家才讲。 如今汴京的酒楼里的厨娘、成衣铺里的女工,织工,还有那些去士大夫家里当仆役的女子,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 还不是照样抛头露面? 还有那瓦子里的女相扑表演,那次不是人山人海? 燕援甚至知道,好多以家教严格著称的士大夫家里的子弟,也都会在相扑表演的时候,悄悄挤在人群里看。 上一代的徐婆昔、王京奴退场前的那一场相扑比赛更是吸引了数万人围观。 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个大儒子弟,多少个宰执衙内。 男女大防? 说真的,在如今也就只有士大夫家里讲究。 私底下,恐怕好多人,都只恨瓦子里的娘们穿的太多了。 狄咏想了想,也是,于是不再多言。 他很清楚的,此番出师,他、章惇还有燕援是各自有着各自的差遣和使命。 他的使命是击破交趾大军,并吞交趾富良江以北。 最好逼迫交趾迁都! 官家在给他的小册子里说的明白——交趾虽乃叛臣,终究有中国之风。 而真腊、占城则不然。 非中国之苗裔,用夷狄之法度。 所以,驱赶交趾,逼迫交趾为王前驱。 让交趾人去灭亡真腊、占城,而大宋则据有富良江以北,以待时机。 等交趾人干完脏活、累活了。 大宋王师就可以伺机而动。 当然,这是狄咏自己的猜测。 官家是不可能落在文字上的,有的只是暗示。 而燕援呢? 他南下,就是为了伤兵院来的。 来探索大宋野战伤兵救治和战后伤兵治疗的。 而此事官家无比重视。 不仅仅派出了官家最信任的御龙左直第三指挥的一百多名御龙直,护卫燕援南下。 还一口气给燕援补充了两百多名习医医官,将他们任命为御龙军医官。 还在汴京城招募了三百多个懂些医术的助手。 这些人在出发前,在金明池里集训了差不多一个月。 狄咏还听说了,这些习医医官是去年官家命太医局招录的。 招录后,全部送去了河北宋用臣那边,经受了一个冬天的考验。 官家在这个事情上,用意如此深远,必然对燕援也有着交代和任务。 搞不好,燕援现在做的一切,都写在了官家赐下的册子里的。 所以,燕援估计是奉旨办事。 很快,狄咏就知道,燕援所做的一切都是奉旨而行。 因为那些燕援招募的女子,开始在永平寨中训练起来。 为了让这些女子快速适应和学习照顾伤患。 燕援甚至用木头、竹子做了许多假人,模拟士兵受伤的种种情况,如何换药、如何照顾,种种情况,事无巨细。 这就让狄咏开了眼了。 还能这样教人照顾伤兵的? 这也让狄咏,对未来的战事,多了几分信任。 若这永平寨果然能让伤兵受到及时的治疗,提高士兵受伤后的康复率。 那么…… 足可胜过数万大军! 狄咏很清楚的,战场上的士兵,一旦受伤,常常生不如死。 而且,在战场上一旦受伤,伤口一旦化脓,几乎就是必死。 大宋军中确实有医官随军。 可大部分医官,也就是治个感冒咳嗦和皮外伤的水平,遇到刀剑疮伤,几乎束手无策,完全只能把死马当活马医。 治好的每一个人,都是撞大运的结果。 就是……狄咏不知道,燕援的做法,到底有没有效果?效果到底有多大?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四章 汴京风云 元祐元年三月辛酉(初四)。 诏:神宗皇帝旧邸王宫,更名:睿成宫。 户部尚书曾布为龙图阁学士。 高丽国僧统官释义天再朝汴京,进贡兴龙节祝圣圣寿佛像并金器数件,诏学士院降诏恩赏,准以陛辞日,赐僧衣布料一千匹,白银一千两。 诏起复累赦放逐罪官故广西经略使刘彝为朝奉大夫。 以刘彝旧任广西经略使,虽筹措不当,致交趾入寇,邕州失陷,然刘彝之谋,确属谋国。 同诏起复刘彝前任故广西经略使编管秀州居住沈起为朝散大夫。 这就是朝廷正式承认,沈起、刘彝当年的所作所为,虽然导致了不好的结果,但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 而且也已经惩罚够了。 于是,这两位被编管居住的昔年高官,皆得以还乡。 子孙在仕途上也不再会受到他们的影响了。 同时,这也意味着在中枢层面,已经确定了要对交趾开战! 不然,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起复刘彝、沈起? …… 赵煦放下手中的笔,看着自己临摹的字,微微点头。 他现在的字,渐渐开始有力道了。 不再像过去那样,写的字太小,笔迹太软。 见到他结束了练字,宋用臣就来到了他身边,轻声说道:“大家,入内内侍省,已奉诏进献大家明日要穿的天子丧服……” 赵煦点点头,哦了一声,问道:“学士院可拟好了祭祀皇考的祭文?” “今日一早,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就已向两宫敬呈了祭告先帝的祭文。”宋用臣答道:“太皇太后、皇太后读之,以为甚好,于是便决定遣高密郡王、安化军节度使、大宗正赵宗晟,相州观察使、同知大宗正事赵宗景,以及嗣濮王赵宗晖等并为永厚陵祭奠使,前往永厚陵,祭祀先帝神灵。” 赵煦听完,惆怅的坐下来。 “一年了呀!”他叹息着。 准确的说,应该是一年零一个月了。 明天,就是他即位一年的日子,也是先帝驾崩一周年的忌日。 同时,还是他在庆宁宫中醒来后的第四百零八天。 他记忆力一向很好。 在这样的事情上,更是记得仔细。 所以…… “宋用臣啊!”赵煦问道:“皇考奄弃天下,我奉遗诏即位,也已经有三百九十五天了……这三百九十五天,我做的怎样?” 宋用臣赶忙跪下来:“臣是内臣,岂敢妄议大家?” “但臣听说,汴京内外,皆言大家乃是明君,士大夫皆以大家为成王一般的圣主。” 赵煦笑了笑。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过去一年,干的怎么样? 只能在心里面预估,如今的大宋,怎么着也该比他上上辈子要好。 至少政治上相对清明,原本激烈到你死我活,只分立场不分对错的党争,起码现在没有出现。 新党、旧党的裂缝,起码没有扩大。 这就说明,他糊裱还行! 起码没让人把锅砸了。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大宋经济的根本性结构问题,依然存在,甚至可能又深了几分。 大宋社会的矛盾,更是没有得到任何解决。 赵煦对这些,还是有数的。 不会被人吹捧几句,就飘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赵煦深深的看一眼宋用臣,道:“押班还是忠心的!” “好多事情,别人不会和我说,只押班会和我说真话。” 宋用臣方才说的话,赵煦是听懂了的。 虽然他是在吹捧,但其实也委婉的告诉了赵煦。 他只是士大夫眼里的成王,只是勋贵眼中的明君。 至于士大夫勋贵外戚之外? 老实说,哪怕是在开封府的一些农村,赵煦都不确定,当地的农民到底知不知道,大宋已经换了一个新官家了。 即使知道了,恐怕对这些人来说,汴京的官家叫赵顼还是赵煦,区别都不大吧? 该交的税,照样要交。 该饿肚子,照样要饿肚子。 该没钱治病,还是没钱治病。 赵煦即位这一年来,真正惠及到这些人的,恐怕也就是罢废内陆地区的保甲法。 让这些人可以利用空余时间,去打些零工,补贴家用,而不是傻乎乎的被官府抓着去训练。 至于其他政策? 免役法改革,涉及的是三等户以上的主户,和真正的老百姓没有关系。 保马保甲法是在京东那边。 市易法就更和这些人扯不上关系。 宋用臣趴着,没有说话。 赵煦摆摆手,道:“起来吧!” 宋用臣站起身来,依然弓着身子,赵煦对他道:“将石得一唤来,我有些事情得问问他。” “诺!”宋用臣再拜,然后躬身退出这福宁殿的东阁,走到殿上,宋用臣吁出一口气。 然后他走到了在殿中候命的石得一面前,低声道:“大家请都知入内。” 石得一点点头,便趋步走了进去。 进到东阁中,他就看到了那位少年官家身边的女官,在将其刚刚临摹好的字帖收起来。 “大家。”石得一躬身一拜。 “都知来了。”赵煦笑着坐到坐褥上,屏退左右。 石得一恭敬的起身,低着头,站在赵煦跟前。 “最近汴京城里,有什么事情吗?”赵煦问道。 石得一低着头,答道:“正有一件事情,要上禀大家。” “嗯?” “探事司近来,查知汴京城里,似乎有商贾在暗中收购宋辽交子。”石得一禀报着:“据说,有人在以相对官价高一些的价钱回收着交子。” 赵煦立刻坐正了身子。 在现代的见闻让他知道,金融上的事情,任何风吹草动都必须警惕! 不然,别人分分钟就能给他来玩一次大的。 而宋辽交子,是大宋第一种以铜钱为面值发行的交子。 这就更让他重视。 任何风险,他都得亲自把控才行。 “说说看,是怎么回事?”赵煦问道。 石得一低着头,答道:“奏知陛下,探事司查知,似乎是有人欲用交子,行钱引之事。” “钱引?” 赵煦皱起眉头,他当然知道,所谓钱引就是交子的前身。 最初的交子,叫交引,与其说它是纸币,不如说其是汇票。 其具体操作方法是,商贾将钱存给指定的钱引铺,钱引铺给商贾开具交引。 然后商贾拿着交引到指定地点的指定钱引铺承兑。 钱引铺就赚中间的手续费。 这一套操作流程,据说在唐代就有了。 入宋后,因为蜀地多乱,越发流行,演变成了交子铺。 然后,就发生了那场著名的大宋金融危机——交子铺良莠不齐,有些人就是为了赚一笔跑路才做的这个买卖。 这些人的出现,几乎将交子的信誉完全摧毁。 也让四川的金融市场,陷入毁灭性的灾难。 然后,才有了张乖崖整顿交子行,建立官交子,以官府的官钱为保证金,发行官交子的事情。 “说说看。”赵煦不动声色的问道:“那些商贾,打算怎么用交子搞钱引?” 石得一低着头,说道:“回禀陛下,探事司查知,据说是有一位许州来的黄姓商贾,近来在京城中,纠集了其他几个豪商,暗中收购交子,据说其欲以交子为本,在汴京建立类似钱引一样的铺子,专门经营汴京、许州之间的钱货转运。” 赵煦听懂了。 有人打算收购交子,用交子的信誉来给自己的生意背书,从而当中间商。 准确的说,那人的所谓钱引,应该是钱庄? 就像他在现代电视上看过的那些明清钱庄、票号一般。 只不过,明清钱庄票号,是用白银当本钱。 而此人打算用交子当本钱? “有趣!”赵煦简单的评价了一句。 然后他就问道:“姓黄?许州来的?” “是。”石得一低着头回答。 赵煦笑了笑,这大宋就是这样的。 无论做任何生意,都得有官方背景,不然这生意就做不大! 旁的不说,在如今大宋商品每过一个县、州、路,都得交一次税,这叫过税。 税率一般法定是百分之五,但实际上远远不止。 因为地方官可以根据需要对特定商品进行征税。 而商品抵达目的地进行销售,当地还得抽一次税,这就是住税,一般也是百分之五。 于是就有了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的俗语。 但,这是针对普通老百姓的限制。 达官贵人家里的买卖,不在这个限制里。 地位越高,限制越少。 也正是因此,赵煦才不敢轻易对现行的商税体系下手。 因为啊,现在的商税,保护的是达官贵人,特别是士大夫集团的利益。 所以,一个姓黄的许州商贾,赵煦自然很容易的就将他和许州知州黄履联系了起来。 “继续盯着!”赵煦吩咐着:“尽快查清楚,这些人到底意欲何为?又有那些人参与其中?但不要惊动他们!” “诺。”石得一拜道。 “汴京城近来还有事情吗?”赵煦接着问 石得一犹豫了一下,才道:“确是有个传说。” “嗯?” “据说左相韩绛之孙,提举成都府路常平公事韩阶在蜀地,似乎有些不法之事!” 赵煦点点头:“我听说过,好像正月的时候还有人弹劾了他。” 在大宋,宰执大臣哪个不被弹劾? 御史台可是有针对宰执的kpi的,没事都给他们找点事。 何况,这种被抓到把柄的事情!? “怎么了?”赵煦问道。 石得一答道:“正月御史弹劾后,朝廷委任了提举成都府路刑狱官郭思查核韩阶违法之事!” “如今,探事司查知,汴京城里有议论,说是有蜀地来的商贾在议论,郭思刻意包庇韩阶,乃欲以此攀附当朝宰相。” 赵煦一听就笑了。 攀附宰相?!韩绛吗? 韩绛都快下台了! 这个念头一起,赵煦就变得严肃起来了。 他站起身来,对石得一吩咐:“去,将这个事情给我查清楚!” “派人去成都,我要知道,当地的真实情况。” “另外,密切关注京城之中的风向……” 赵煦由不得他不敏感起来。 韩绛,都已经七十多了,拖着一把老骨头,给他卖了一年多的命。 他也做了不了多久的左相了。 韩绛的身体,也经受不了高强度的工作。 等他做完了他现在手头的青苗法检讨事务,不用别人说,他自己就会功成身退。 但现在,若有人连几个月都等不了,使手段的要将韩绛赶下台。 那赵煦肯定不会饶了他。 这样想着,赵煦就问道:“对了,石得一,如今东府少一执政,都堂上都有推荐谁?” “朝野呼声最高的又是谁?” 石得一答道:“奏知陛下,如今都堂宰执们,都觉得户部尚书曾布、礼部尚书韩忠彦、吏部尚书曾孝宽等较为合适。此外,御史中丞李常、权知开封府蔡京等人也有被人提及。” 赵煦点点头。 在过去,大宋的传统是执政出缺,常以四入头递补。 所谓四入头,就是权知开封府、御史中丞、三司使以及翰林学士。 但熙宁以后,执政就不再限定在四入头中选拔了。 而是扩大到了所有待制级别的重臣。 而如今的情况,又比较特殊。 因为,赵煦还没有亲政,两宫垂帘,但两宫对大臣们其实了解不多。 像执政这样的重臣选拔,就从过去的天子一言而决,变成了现在的宰执大臣推荐。 也正是因此,才让东府执政难产至今。 那可是一把清凉伞! 石得一低着头,继续说着:“如今朝野呼声最高的,当是户部尚书曾布,还有就是礼部尚书韩忠彦了。” 赵煦沉吟片刻,就在心中说道:“东府执政应该尽快定下来!” 人家章惇这个时候,恐怕都已经在广西那边对着交趾磨刀霍霍,搞不好大军都已经压到边境了。 但汴京这边却还没有选出继任者。 这难免会让朝野人心动摇,也难免会让一些人产生些不好的想法。 搞不好…… 有人想要卡位! 赵煦不得不怀疑这个可能性。 毕竟,那可是一把清凉伞!甚至是宰相的位置! 仔细想想吧。 现在都堂上的两位宰相韩绛七十多,吕公著也快七十了。 他们两个都呆不长。 韩绛最多到今年年底,吕公著撑死还能再做两年。 换而言之,一旦韩绛提前辞相,吕公著被迫替补。 那么,都堂上空出来的就是执政,而是大权在握,实际上辅政的右相! 每个人都有机会! 由不得别人不起贪念啊! 今天卡文卡的脑壳疼。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五章 赵煦:韩绛怎生了这么笨的孙子 这天晚上,赵煦在入睡前,通见司的人终于从崇文院找到了正月时,御史弹劾韩阶的奏折。 这封奏疏是吕陶所写,所描述的事情也很简单。 从贴黄就能看出来:臣闻成都府路及近川州县,有苦盐贵茶贱之议,提举成都府路监司,或有倍克之事。乞朝廷下指挥。 而在这弹章后面,有着太皇太后的批示:以成都府路刑狱公事郭燍体量上报。 就是派遣郭燍调查这个事情。 赵煦看完奏疏,若有所思。 于是,问道:“郭爱卿,近日御史弹劾韩阶、郭燍的奏疏可取来了?” 郭忠孝于是将一封奏疏敬呈赵煦。 赵煦接过来,放在手上,一看写弹章的人的名字就笑了。 监察御史苏辙! 这很合理,苏辙是蜀人,他现在当了监察御史,当然要给家乡发声了。 这在大宋,属于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像王子京在福建乱搞,最恨他的不是旧党,而是新党里的福建人。 只是因为王子京会搞钱,所以深得赵煦的父皇宠幸。 所以,元丰时代大家对他无可奈何。 而等到赵煦的父皇一重病,御史台那边首先就开始弹劾他了。 到赵煦即位后,新党控制的御史台就开始对王子京、蹇周辅等人穷追猛打。 也就是李定捅出了吴居厚的案子,才盖过了风头。 不然,被处理的就不是吴居厚,而是王子京、蹇周辅父子。 但也正因为如此,吴居厚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王子京却坐蜡了。 蔡确南下,到了福建履任后,第一个事情就是对王子京发起猛烈弹劾。 指责他‘败坏法度’、‘阻断商路’致使‘良善之商不得营生,而忠贞之士难得伸张’ 又‘倍克残民,使无辜者破家,蒙冤者无数’。 总之,福建的事情,千错万错,都是王子京的错。 王子京不除,福建不安。 面对蔡确的弹劾,王子京惊慌失措,不断上书自辩。 但终究抵不住整个福建的士大夫集团的怒火。 于是,在今年的正月,朝奉大夫、天章阁待制王子京,坏先帝法度,败国家之制,落天章阁待制,贬为台州团练副使,回乡居住。 算是了结了这个公案。 然后,江西的案子,也定下了结论。 蹇周辅追夺宝文阁待制,但依旧许其以朝奉大夫致仕。 这是因为,蹇周辅的儿子,蹇序辰用他的官阶,给他爹买了平安。 宣德郎、司封员外郎蹇序辰,降为朝议郎,黜知黄州。 当然了,这些处理结果,都有赵煦干预的原因。 不然,他们没这么容易过关。 王子京别想回家养老,蹇周辅父子也别想这么轻松过关。 没办法! 吴居厚、王子京、蹇周辅,都是先帝搞钱的白手套。 严肃处理他们的话,就是打先帝的脸了。 先帝的名声,就很难保住。 毕竟,后人也不是傻子,你这边大吹特吹大宋神宗皇帝如何如何爱民勤政,回头一看——哦!您是这样爱民的啊?懂了。 所以,淡化这三个人的痕迹,特别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就是必然的选择。 同时,对他们的处理,也可以激励其他人——以后给朕办事,放心好了! 只要忠心王事,办砸了,朕也给卿等兜底! 吴居厚、王子京、蹇周辅就是榜样! 这样一来,自然会有胆子大的人,会在将来肯冒天下之大不讳给赵煦去做那些在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人肯做的事情。 扯远了! 赵煦拿着苏辙的弹章,仔细的看了一遍。 然后他眯起眼睛来。 “看着不像是有人指使的啊!”赵煦轻声说着。 苏辙的弹劾奏疏,可比吕陶的内容详实的多,虽然只是文字,但他列举好几个关键性的证据。 比如说,苏辙在奏疏里,言称:西州数县,卖蒲江井官盐,每斤一百二十文。而近年咸泉减耗,多夹泥沙,而梓州等路客盐及民间小井白盐,贩入各州,其价止七八十文,而官中须致抑配,深为民害…… 百姓吃盐,卖官监的蒲井井盐,一斤一百二十文。 隔壁的梓州路等地的官盐,千里迢迢贩到成都以西的州县,却才要七八十文一斤。 本地民间合法的小井产的盐,在加了无数税后,也只要这个价钱。 但官府为了垄断,给这些盐都上了配额限制,不许他们多卖。 逼迫百姓买高价的劣质盐。 赵煦揉了揉太阳穴,忍不住说道:“混账东西!” 搞钱都不会搞! 赵煦对这个韩阶的智商,感到绝望。 本地的盐,价格高,质量低,卖不掉你就想用公权力垄断,强迫百姓吃伱的高价低质盐。 百姓是傻子吗? 赵煦都不需要去调查,他就可以知道,当地肯定私盐泛滥。 而以韩阶现在表现出来的智商,赵煦大抵也能猜到他的应对之法——加码禁止外地盐,并严查私盐,同时提高官盐售价。 这注定会失败! 于是,赵煦叹道:“左相怎生了个这么蠢笨的孙子?” 真的是韩绛的手腕一点没有学到,笨的和猪一样。 但可悲的是,赵煦心里面明白,这才是现在大宋官场上的官员们的正常水平。 又笨又蠢,偏还自以为聪明。 郭忠孝在旁边听着,冷汗淋漓。 韩阶他是认识的。 看着也挺机灵的啊! 也不像蠢笨的样子。 在这个事情上,郭忠孝是打定了主意当哑巴的。 但赵煦却不肯放过他,问道:“郭舍人,这韩阶,卿可知道?” 郭忠孝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旧在洛阳,曾有所往来。” “他过去也这么蠢笨吗?”赵煦问道。 郭忠孝不敢正面回答,只能委婉的说道:“以臣所知,韩阶学识渊博,旧在洛阳,素以能言善辩闻名。” 赵煦笑了,这也正是当代士大夫们给后人留下的刻板印象。 嘴上说的条条是道,大义凛然,一到具体理政的时候,就一通王八拳乱打一气,惹出祸事来,就想方设法的给自己遮掩。 实在遮掩不下去,就将头往沙子里一埋,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等风声过去,再次生龙活虎的出现在官场上,继续去祸害下一个地方。 直到朝廷忍无可忍,也直到再也没有人敢提拔、保举他。 这也正是,赵煦之所以要和尽可能祢和新旧两党,甚至刻意去和司马光拉近关系的原因。 因为类似这样的人,不仅仅是旧党有,新党同样有,而且恐怕还要多一些。 能做事的能吏太少了! 偏生旧党那边有一堆! 郭忠孝却被赵煦笑的有些发慌,他只能低着头,掩饰着自己的惶恐——他是武臣,可不敢卷入这种极有可能有着文臣士大夫重臣斗法的漩涡中去。 武臣卷进去,死路一条! 赵煦也没有继续为难他,只是挥挥手,道:“卿下去休息吧。” “诺!”郭忠孝恭身再拜退下去。 赵煦则拿着苏辙的弹章,继续看下去。 然后他就发现,韩阶的失智之举,还不仅只是在榷盐上表现了出来。 他在榷茶上的举措,也完全暴露了他根本不懂经济、民生的弱点。 这家伙和成都本路的提举榷茶官陆师闵一起,在成都路的茶园里,拿着大称收茶,却只给园户小称的茶价,以此压榨茶户利益。 当地民怨四起,苏辙弹章中说:园户多有不欲种茶之意。 显然,作为四川人,苏辙说这句话一定是有根据的。 恐怕,四川的茶户们,集体发出了某种声音——朝廷再不改正,我们就不干了。 大不了,一拍两散。 我们不赚钱,朝廷也不要想收到茶。 而这正是朝廷的软肋所在。 大宋榷茶法,从立国迄今,就一直折腾来折腾去。 搞了无数次变法,也搞了无数次的改革。 但结果嘛…… 一地鸡毛! 最后,朝廷摆烂了,再也不想搞了。 就算是王安石变法,也没有去动茶法。 因为人人都清楚,茶法是个天坑,掉进去就爬不出来的那种。 原因? 历代茶法改革的经验,已经明白的告诉了所有人,在榷茶法上官府和园户、茶商之间的平衡极为脆弱。 任何一方利益受损,都可能导致整个榷茶法玩不下去。 韩阶却敢在成都路跟着当地的茶官陆师闵一起,玩大称收茶给小称的茶价。 这让赵煦对他的智商彻底绝望。 这到底得多幼稚,才会傻乎乎的以为,地方上的园户会亏本给朝廷种茶? 他们傻吗? 好,就算他们傻到愿意亏本种茶,那这个模式可持续吗? 园户破产了,韭菜苗都没有了。 朝廷去那里赚钱?! “大家……”冯景带着人走进来:“该洗漱歇息了。” 赵煦放下手中的弹章,点点头:“是啊,是改洗漱了。” 他看着冯景,忽然问道:“冯景啊,想不想外放?” 冯景被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来:“大家,可是臣伺候得不对?” “是朕有大事想托付!”赵煦认真的看着冯景,道:“汝且认真想想!” 赵煦说道:“祖宗制度,内臣必外任,方可转官。” “汝已是供奉官,再升迁就只能暗转、寄资,暗转、寄资,非祖宗法度,朕不虞为之。” “故而,汝想再升迁,就必须外任,不然永远都只是这福宁殿的邸候。” 冯景连忙拜道:“臣一切皆依大家旨意。” 赵煦笑了笑,道:“汝还是认真想想吧!” “外任可不比汴京!” “而且,汝又是朕身边的人,一旦外任,从地方到中枢,无数眼睛都会盯着汝!” 冯景只要外任,文官士大夫们,必然会用着放大镜找冯景的问题。 搞不好会在他任职的地方,安插一堆的眼线,一天十二时辰无死角全方位监视。 抓到一点小问题,就能上纲上线。 这是文官们的本能。 更是一种ptsd! 谁叫唐代的大貂铛们,实在是太厉害了呢? 冯景听完,顿时瑟瑟发抖,拜道:“臣不敢欺瞒大家,若是如此的话,臣恐怕会给大家丢人。” 赵煦听着嗯了一声。 他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冯景啊,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 他大概觉得,这辈子就留在福宁殿就够了。 至于别的事情? 他需要去考虑吗? 赵煦点点头,既然冯景有这个自知之明,那也就不必赶鸭子上架了。 所以,得换人。 换一个信得过的人。 谁呢? 赵煦下意识的想起了两个内臣的名字。 严守懃、童贯。 从资序上来说,严守懃比较合适。 但从聪明、做事上来说,恐怕是童贯合适。 冯景看着赵煦陷入沉思,知道他在想问题,便悄悄的命人将洗脚水放到床前,开始给赵煦洗起脚来。 服侍着他擦干净,替他脱下衣服。 “大家,天晚了,该睡了。” 赵煦点点头,躺倒床上,排空念头,进入了梦乡。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六章 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第二天早上,赵煦醒来的时候,忽然想了起来。 “是了……” “朕想起来了!” 在他的上上辈子,韩阶-郭燍-陆师闵窝案,就是让韩缜倒台的导火索。 在韩缜联合旧党的司马光、吕公著斗走了蔡确,赶走了章惇后。 他就迎来了旧党对他的清算。 引子就是这个案子。 宰相庇护自己的侄孙,甚至指使地方官袒护。 为此,被旧党控制的御史台群情激愤,不断攻讦,最终让韩缜灰溜溜的被赶出了朝堂。 但,现在的事实证明,那完全是旧党对韩缜的诬陷。 因为现在在都堂上的是韩绛,而韩绛整天忙着搞青苗法检讨。 并没有那么多功夫和时间,来管这样的小事情。 赵煦猜测,这个案子恐怕就是很简单的,地方官为了攀附权贵,官官相护的案子。 但,既然韩阶是借着他祖父的名头,才能在外面招摇过市,甚至捅出了篓子都有人帮着擦屁股。 那也就不要怪别人,抓着这个事情当把柄,以他为突破口去攻击韩绛袒护自己的孙子,甚至指使地方官隐瞒实情,欺瞒朝廷了。 这就是封建社会的权责一体。 有好处,整个家族一起享受。 自然,出了差错,也要整个家族一起承担后果。 所以,别人拿着这个事情借题发挥,在官场上来说,这是理所应当。 不这么做的人,才是傻子! 你都把把柄送我面前了,我为什么不用? 这样想着,赵煦就已经洗漱完毕。 然后在女官们的服侍下,换上了纯白的丧服,拿上了竹杖。 向太后也在这个时候来了。 “母后。”赵煦起身相迎。 向太后也已经换上了丧服,她看着赵煦,点点头,道:“六哥节哀。” 赵煦颔首:“儿臣晓得的!” 母子两人,便在福宁殿吃了早膳。吃完早膳没过多久,冯景就来通报:“奏知娘娘、大家,都堂髃臣皆已至东上閤门,奉表劝慰。” 说着,冯景就恭恭敬敬的将群臣所上的慰表,恭敬的送到了赵煦面前。 赵煦只是随便看了看,就道:“命学士院制诏,答谢髃臣。” 这都是有着流程的。 群臣的慰表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写好,还通过了审核。 学士院也提前了很久,准备好了答谢群臣的文字。 一切都是套路,都是流程,表演给天下人看的。 “诺!”冯景再拜而去。 这一天,赵煦都是忙碌的。 上午,他在景灵宫中率领群臣,拜谒先帝的御容画像,并在太庙亲自主持了祭祀典礼。 下午,他则来在宰执们簇拥下,来到了先帝为颖王时所居住的颖王府——一个在大内的宫殿群,也是过去赵颢、赵覠住的地方。 这个地方如今已经更名睿成宫。 在睿成宫,赵煦主持了对先帝旧宫的拜祭。 并命人将先帝遗留的一些遗物,赐给群臣——主要是书画、笔墨和一些金银器物。 做完这一切,就已经到了日暮时分,赵煦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大内,照例先到庆寿宫和保慈宫给两宫请了安,并在保慈宫陪着向太后吃了晚膳,才在酉时三刻左右,回到福宁殿。 刚刚回到福宁殿,冯景就悄悄的告诉他:“大家,石都知言,已查清楚了,那在汴京城中的收购交子的商贾底细。” “这么快?”赵煦惊讶了起来。 “据说是因为探事司的人,见到了那商贾出入济阳郡王府邸,便差人贿赂了济阳郡王家的门房,将其底细打探了出来!”冯景答道。 赵煦点头表示理解了。 在大宋这个一切向钱看的社会里,连皇帝身边的人,都可能被人收买,从而把禁中的消息外泄。 区区一个郡王家的门房,自然也是见钱眼开的。 别说是有人出钱打探一个到他主人家里来的商贾的底细了。 只要肯出钱,连主人家的行踪,这些人也肯卖。 商品经济嘛,任何东西都可以变成商品。 这就是赵煦为何要不断赏赐他身边的人,哪怕是一个服侍他穿衣的女官,给他打扫卫生的小黄门的缘故了。 钱给够了,忠诚度自然会上去,他们自然会闭住自己的嘴巴。 “那商贾什么底细?”赵煦问道。 冯景将一封报告递到他手中。 赵煦走回内寝,坐下来后拆开火漆,看了起来。 然后他就笑了。 上面的内容显示,那人叫黄良,福建路邵武军人,乃是许州知州黄履的族弟。 其祖父和黄履的祖父,属于兄弟关系。 这就对了! 赵煦放下报告,对冯景道:“告诉石得一,派人接触一下这个黄良,若是可以,下次我出巡开封府的时候,将此人带到开封府,我要亲自和他谈谈。” 大宋社会的商品经济是畸形的,是有着先天缺陷的。 按照赵煦在现代的老师的说法就是——北宋经济,属于官营垄断经济和官僚特权经济的共生形态。 证据就是,官府和官员权贵集团掌握大部分的商品生产、制造、流通及销售渠道。 原料、技术、市场,几乎全部控制在官府以及官僚权贵们手里。 小老百姓,根本无法插足那些真正赚钱的买卖。 所以,按照正常情况,就是再给大宋一百年,也发展不出近代意义上的资本。 想要点出重商主义的国策,更是没有社会基础。 没办法! 赵煦只能自己上。 通过扶持一批外戚权贵,让他们发展壮大起来。 向宗回、高公纪在熙河,高遵惠在广西,就是去做这样的事情的。 同时,利用宋辽贸易,赵煦也在尝试扶持几家能打的大型手工业商贾集团。 金融上,他也得扶持扶持,指导指导。 这就是官僚指令型经济了。 也是他在即位后,左思右想,才想出来的一个办法。 学习南韩经验,先扶持起几个财阀先。 只有财阀们起来了,才能有机会做其他事情。 不然的话,他就算是想做事,没有一个坚定的强大有着充足财力的利益集团襄助,最后也将注定失败。 这就是商鞅变法能成功,而王安石变法之所以失败的关键。 人商鞅扶持了军功勋贵集团! 你王安石扶持了谁?谁和你的新法完全绑定在一起?哪个群体,会为了保卫伱的改革而流血? 答案是没有! 连章惇、蔡确等人,都没有为了保卫新法,而奉献一切。 反而是在旧党面前投降了。 要不是旧党后来干的太激进,不给新党半点回旋余地,甚至加码政治迫害。 王安石变法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就已经彻底失败了。 至于这些家伙起来以后,会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甚至是败坏天下的事情? 赵煦管不着! 他只能相信子孙后代的智慧,也只能相信,后人肯定有法子收拾这些财阀。 …… 韩绛拿着手里面他孙子韩阶写来的信,他摇了摇头。 “子福在成都,做的太差了了!”他叹息着:“恐怕是为人当了马前卒!” 他什么人? 韩阶的信一送到他手里,他立刻就知道,这个蠢孙子被人拿去当枪使了。 成都的那些官员们,哄着他做了这么多事情。 好处却被别人拿走了。 但朝廷问责起来,责任却全是韩阶的。 韩绛甚至能想象的到,到时候那些曾经围着韩阶,吹捧他,向他献媚、表忠的人,肯定会毫不犹豫的反咬过来。 并将一切问题、责任,统统推到韩阶身上。 “大人……”韩绛带在身边的孙子韩瑜战战兢兢的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韩绛笑了:“当然是朝廷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老夫甚至得亲自上书,请求朝廷,将子福押回汴京,送大理寺审查!” 韩瑜吓了一大跳,连忙说道:“大人,这样会不会……”他选择了一措辞:“太严苛了啊!” 在他看来,自己家的兄弟,还是从小带着他长大的长兄,堂堂宰相家的衙内,却有要陷于囹圄的时候。 实在太残酷! 万一韩阶想不通,不肯受辱,自杀怎么办? 韩绛哼了一声:“他既都敢做这样的事情了,还怕去大理寺受审?” 给人当枪使不可怕。 可怕的是被人卖了,还要给人数钱! 看看韩阶的信吧! 他居然还在说郭燍、陆师闵的好话,还在想着自己是宰相的孙子,可以护住这两人。 蠢! 蠢到家了! 恐怕,他得等到郭燍、陆师闵出首,将一切责任都推到他身上的那一刻,他才会醒悟过来。 韩瑜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已经被韩绛挥手阻止了。 “吴安持、文及甫,都能去大理寺,他为何不能去?” 吴安持,是故宰相吴充之子,另一位宰相王安石的女婿。 文及甫,文彦博的儿子。 这两个人被蔡确抓了现行,送到了大理寺。 吴充、文彦博有说什么吗? 没有,一句话都没有说! 反而上书请求先帝严查,以正国法! 韩绛轻声道:“难道,我韩绛的孙子,就比吴冲卿、文宽夫家里的孩子金贵?” “老夫可不敢啊!万万不敢的!” 这个事情,他这个宰相大义灭亲,才是正确的做法。 因为这样一来,朝野物议自然平息。 反过来,别人还得帮着他减轻韩阶的罪名,想方设法的将韩阶从这个事情摘出来。 就像蔡确当年,兴高采烈的把吴安持、文及甫送进了大理寺。 然后他回头就发现——糟了!吴充、文彦博表示:此两人干犯国法,愿陛下明正典刑。 他敢继续穷追猛打吗? 不敢! 因为这伤害的是每一个人的利益。 今天,两个宰相的儿子(孙子)都能下狱治罪了。 那明天是不是连宰相也可能被问罪了? 于是,蔡确只能手忙脚乱,想方设法的给这两个人脱罪。 奈何,他做事太积极,抓的证据太多,闹到最后都没有摘干净。 还是先帝看不下去了,出来下诏把案子结了。 吴安持、文及甫都被贬官。 但两年不到,这两个人就又活蹦乱跳的官复原职,甚至升官了。 特别是吴安持,他的滑州知州的差遣,就是蔡确在陛辞前,向两宫保举的。 蔡确能怎么办? 他也很绝望! 吴充、文彦博不按常理出牌,自以为抓住的王牌,反过来绑架了他。 韩瑜看着自己祖父那张苍老但严肃的脸,他低下头去,说道:“可这样一来,大兄的前程恐怕就要毁掉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得馆职了。” “馆职?”韩绛笑了:“就他还想要馆职!” “他能不出去丢老夫的脸,老夫就谢天谢地了!” “他往后若是能吸取今次教训,老老实实为官,平平安安落地,就算是我韩家祖宗显灵了!” 韩绛现在感觉,文宽夫不愧是文宽夫! 太厉害了! 早早看出自己家里的孩子没一个成器的,干脆直接转型去做外戚勋贵。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七章 大兴土木吧!太皇太后! 隔日,三月辛亥(初六)。 赵煦在吃了早膳后,到了庆寿宫中,陪着两宫批阅起奏疏来。 近来,没有什么大事。 也就是熙河路那边,一直在密集报告着党项人、吐蕃人,似有暗中勾连之意。 温巴溪、温溪心这样的吐蕃大首领,更是不断预警着,吐蕃人可能和党项人联手入寇的事情。 就像赵煦现在手中拿着的这份奏疏,就是赵卨上报的又一个预警消息:吐蕃邈川大首领温巴溪言——岷州青宜结鬼章,暗与缅药家交通,欲图汉家边上,愿汉家阿舅边上早做提防。 朝野对这样的预警,老实说现在都已经有些不放在心上了。 这既是因为,现在的朝臣们,普遍自我感觉良好。 觉得,如今宋辽关系密切。 大宋、大辽亲如兄弟,那西贼吐蕃不过跳梁小丑。 哪里有胆子入寇? 所以,有些大臣觉得,这大抵是熙河路的将官和温巴溪、温溪心等吐蕃豪酋之间的表演。 就是在故意制造事端,甚至有意挑起边畔。 区区伎俩,安能骗我? 坚决不能上当! 同时,也是因为吐蕃的阿里骨,党项的梁乙逋,近来都开始对大宋释放善意。 特别是梁乙逋主政下的党项,最近半个月,通过环庆路、鄜延路的榷市贸易通道,向大宋方面送还了在永乐城之战所俘虏的大宋军民一千多人。 还送回了,战死在永乐城里的宋军大将高永能的甲具、遗物。 阿里骨则一直在通过边境,和大宋方面商讨,册封他为武威郡王,承认他是董毡合法继承人的事情。 谈判也已经接近尾声,若无意外,两国很快就会达成协议。 在这样的情况下,朝野大臣谁会相信,党项人和吐蕃人在暗中谋划对大宋入寇? 不可能的好吧! 温巴溪、温溪心,这两人打什么主意我们还能不知道? 危言耸听,故意破坏和平! 居心叵测,欲图挑动战争,让大宋为他们的一己私利火中取栗! 这点小伎俩,哪里能诓骗到我们? 便是主战派的知枢密院事李清臣,也持有这样的意见。 当然了,朝廷上的大臣,都是些老油条。 即使他们不相信,西贼和吐蕃人在暗中勾结,意图对大宋不利。 但,本着不背锅的原则。 还是上书建议,沿边各地加强戒备和侦查,同时命令各寨整备防御。 尤其是熙州方面,要求加强守备。 两宫当然是从善如流,下诏照准依指挥从事。 但他们也就只做了这些,其他事情,是真的没有准备。 这也不能怪他们。 朝堂庙算就是这样的,不可能事事都算到——这样的事情,哪怕在现代都做不到! 只能是尽可能的选择一个最可能的正确选择。 好在,赵煦现在也渐渐掌权了,可以做一些,他能做的事情了。 于是,就在上个月的闰二月丙辰(二十八)。 赵煦插手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事任命——左侍禁、知洪德寨折可适,升任西头供奉官,权发遣镇戎军。 并命折可适入京陛见。 至此,在赵煦的上上辈子,曾经开发出对党项4.0战术,先后打的梁乙逋、小梁太后欲哭无泪的最佳搭档——章楶、折可适,提前了五六年完成了合体。 这可是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几乎将党项人打到亡国边缘的组合。 与此同时,赵煦还借口去年大旱,恐沿边军州军民粮草无济,给权陕西转运使范纯粹下诏,授范纯粹全权支应边寨军粮。 于是拨给范纯粹茶引、盐引数十万贯,以便陕西转运司方面,可以吸引商贾,运粮支中。 这样就从人事、物质两个方面做好了准备。 足兵足粮,应该就可以应付接下来的战事。 很快今天的奏疏,两宫就批阅的差不多了。 她们也有时间,来和赵煦说话了。 “官家,今日不在福宁殿练字,怎有空来庆寿宫了?”太皇太后笑着问道。 最近这些时日,赵煦慢慢的很少来庆寿宫,陪两宫批阅奏疏了。 一是因为,大事向太后会和他说,也会和他商量,来了也只是陪着说话。 二是因为,赵煦的事情也多了起来。 开封府的事情、宋辽交子的事务、专一制造军器局里的一些事情。 他都要处置,也都得和人商议。 赵煦笑了起来:“怎么,太母不喜欢孙臣来庆寿宫?” “怎么会?”太皇太后说道:“官家就应该多来庆寿宫。” 赵煦收敛笑容,说道:“却是瞒不过太母的慧眼。” “孙臣今日,是特地来庆寿宫的。” “哦?”太皇太后问道:“官家有事?” 赵煦颔首,严肃的看向太皇太后,也看着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的向太后,说道:“太母、母后,孙臣尝闻,祖宗以来历代故事,都要给母后、太母兴建宫阙!” “孙臣即位也有一年了,为何朝野无人提及此事?难道是髃臣们忘了这个规矩?” 太皇太后一听,顿时笑了起来,道:“官家,左相、右相,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提此事。” “只是老身和太后都觉得,此事无关紧要,且官家还在谅闇之中,宫中不宜大兴土木,故此婉拒了髃臣们的好意。” 这就是这位太皇太后人性上的弱点了。 她太在乎朝野物议,也太在乎别人对她的评价。 可是,若两宫都不修宫殿,赵煦怎么办呢? 赵煦可是想着,将来扩建后苑,甚至干脆把后苑建成一个类似圆明园一样的皇家休假园林。 赵煦说道:“祖宗以来,故事皆是如此,还请太母、母后不要再推辞了!”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对视了一眼。 然后,向太后就摸着赵煦的头,说道:“六哥的好意,母后和太母心领了。” “可这兴建宫室,必将靡费国帑,此皆是民脂民膏,母后和太母都不忍心啊!” 这就是儒家有利的一面了。 只要还要脸的统治者,都会被儒家的道德观所钳制,不敢明目张胆的奢靡浪费。 因为,在儒家价值观眼中,大兴土木,广修宫室是直接可以昏聩甚至亡国挂钩的。 在大宋,杜牧的阿房宫赋深入人心! 尤其是经历了真庙大修玉清昭应宫,结果玉清昭应宫被老天爷一个雷给烧了以后。 阿房宫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汴京城的四岁孩子,说不定都能会背那一句: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于是,就已经没有什么人,敢大修宫室。 仁庙不敢,英庙不敢,赵煦的父皇不敢,赵煦的上上辈子同样不敢。 直到赵佶上台!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显然,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向太后都要脸,都不敢让人去背阿房宫赋。 赵煦微笑着,说道:“母后,太母,臣正是为了天下人的福祉,才来劝说母后、太母,同意髃臣之请的!” “若是强征民夫,不恤民力,为一己之私欲而大兴土木,自然是劳民伤财,祸国殃民。” “可若是雇民间工匠,以市价甚至高于市价的价钱,请人修建宫室,谁还会不乐意?” “百姓自然会乐意于此,天下人也不会有意见。” 两宫听着,明显动心了。 因为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只要皇帝不白嫖,愿意花钱请人修建宫室。 那么,就不会有人有什么意见。 赵煦趁机趁热打铁,继续道:“母后、太母,仔细想一想,这汴京城中治安之所以一直不好,常有鸡鸣狗盗,甚至是伤天害理之事。” “原因不就是,汴京城中有大量游手好闲的无赖游民吗?” “他们为什么游手好闲呢?是因为他们懒吗?” “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吧!” “孙臣觉得,关键还是在于,他们没有生计所致!” “若他们能有生计,每天都可以赚到养家糊口的钱,他们还会去做那些鸡鸣狗盗、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孙臣觉得不会!” 这是大宋社会遇到的最大问题! 甚至可以说没有之一! 人口爆炸,大量人口无事可做,只能流连市井。 失业人口不断上升,让治安问题恶化。 这也是王安石要搞保甲法的原因——不把这些游手好闲的家伙组织起来,看管起来,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但,这反而加重了治安问题。 因为,保甲法推行后,这些家伙学到了杀人的本领,也学会使用兵器。 一时他们虽然是安稳了,可一旦出了什么事情。 他们随时都能落草为寇。 于是,本来想要改善治安的保甲法,在一些地方反倒成为了祸乱的源头——过去这些蟊贼,几个衙役就能逮捕,现在人家学会了骑马射箭,甚至配合作战。 几个人就可以闹得方圆数十里,鸡犬不宁。 在现代留过学的赵煦明白,归根结底,这其实就是就业问题。 农村的土地不够,迫使大量人口进入城市讨生活。 偏偏城市的就业岗位,不能满足这么多人。 他们就只能去当地痞无赖,去作奸犯科。 这个时候,唯一的解法,就是给他们工作。 让他们有一个养家糊口的机会。 就业,是任何时代,解决社会矛盾的最佳药方。 可惜,如今这个时代的大宋,根本没有这个概念。 赵煦只能一步步来,慢慢引导。 两宫听着,就都认真了起来。 “官家的主意确实是好!”太皇太后明显动心了。 若是不扰百姓,还能给她修一个养老、游玩的宫殿。 那何乐而不为? 就是…… “钱从何来?”太皇太后问道。 现在先帝的封桩库,可都是有条贯的。 一万贯以上,就需要都堂宰相签押才可以支取。 至于户部的钱帛? 看着是很多,可每年光是沿边各路的军费开支,就是两三千万贯。 户部尚书曾布,天天在那里叫苦。 想要户部拿钱?想都不要想! 于是,在她老人家的理解中,这恐怕就剩下加税这一项了。 但,在大宋加税的话,加给谁? 那些苦哈哈的老百姓吗? 还是那些腰缠万贯的豪商巨贾? 谁都不好动啊! 赵煦笑了笑,道:“太母放心,孙臣已经想好了,绝不会损百姓分毫,更不会动封桩库和户部的钱帛。” “甚至说不定,还能泽被百姓呢!” “嗯?” 赵煦微笑着,道:“太母、母后,臣近来不是一直在开封府和群臣商议街之事吗?” 两宫点点头,太皇太后更是赞道:“此事,朝臣们都说,官家率领群臣,治理开封,疏通街道,利国利民!” 现在,汴京城大部分的违建官署都已经在拆除或者准备拆除。 邸店等产业,也在赵煦的压力下,慢慢的有了计划。 汴京交通在进入三月份后,肉眼可见的改观了。 毕竟,敢在主干道上侵街的,不是官府就是权贵。 而赵煦解决了这两者后,汴京交通拥堵问题,自然大大改善。 尤其,内城环道和外城环道,如今交通较过去便利了数倍。 已经很少发生大规模的拥堵了。 这就是政绩! 所有人都能看见,没有人可以无视。 因为赵煦主导、并做成了这个事情,这让他在朝野威望继续攀升。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站队、表忠。 这很正常。 皇帝只要没有被人架空,被权臣把持了权力。 那么,就算他再小,只要他能表现出自己的能力,大臣们自然会拥戴、聚集。 这是傻子都知道做的选择题。 赵煦笑了笑,道:“太母缪赞孙臣了。” “不过,孙臣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有了一个想法。” “想着太母、母后,没有自己的宫殿,孙臣就想着,利用这个想法,将两者结合起来。” “一则,解决一些汴京的问题。” “二则,筹措钱财,为太母、母后修建太皇太后宫、皇太后宫!”赵煦说道这里,神色就变得严肃、认真起来:“臣听说,当年章献明肃垂帘,有自己的宫殿,慈圣光献也有自己的宫殿。” “太母、母后,保佑拥护于孙臣,尽心竭力,岂能没有自己的宫殿?” 前些天因为感冒的原因,搞乱了作息,生物钟一乱,作者君的睡眠就变得很痛苦了,每天晚上都要三点半以后才睡得着。 今天尝试,将作息调整过来。 若是明天能早起的话,就可以恢复每天三更了。 请大家为作者君加油! 失眠很痛苦啊! 晚上睡不着,白天打瞌睡。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八章 学区房 赵煦的话一说完,两宫就都乐呵呵的笑了起来。 “六哥打算怎么做呢?”向太后带着宠溺的问道。 对这个孩子,她是越来越喜欢了。 赵煦笑着回答:“儿打算从宋辽交子所得的抽税中拿出一部分当本钱,以充官的王、徐、陈等家的祖宅为核心,再收购附近的民居,将之连成一片,然后改造成恰当的民宅,售与汴京百姓。” 王、陈、徐等,就是前些时候和张吉一起倒霉的勋贵了。 这些人虽然不如张家那么显赫,却也都是真庙、仁庙时代的勋贵家族。 属于那种家里面,曾经有人被选入后宫,然后得了些宠爱,就被封官的家族。 当时也都赐了宅邸,普遍在盈槛数十到百余之间。 而真庙、仁庙时代,赐给后宫妃嫔外家的宅子,一般都集中在内城。 比较有意思的是,这几家的宅子,都集中在内城左二厢的靖安坊。 此坊在现代,研究宋史的人群里很有名。 因为根据野史记载,赵佶那个混小子,出宫嫖李师师的时候,就是‘出东华门,二里许,至镇安坊(靖安坊)’。 所以,有一大把人在考证靖安坊到底是在那里? 研究来研究去,最后也只知道,靖安坊大约在惠和坊附近,与打瓦寺不远,大抵在旧封丘门内的区域。 还是赵煦帮他们考证出了具体地点。 打瓦寺以南,甘露寺遗址之北,东华门以东的三角区域。 其距离昭庆坊大约五百步,与东华门只有不到八百步。 正是因此,赵佶才能半夜出宫偷人,然后在天亮前回去。 因为这个考证成果,赵煦在现代还拿了奖学金。 扯远了。 具体到现在,靖安坊及其周围的惠和坊、广福坊等,都是历史悠久的老城区。 这些地方,被大火烧了不止一次。 所以存在大量的违建民居,属于汴京内城最混乱的区域。 无数地痞流氓的聚集之地。 但又因为这里和皇城距离相对较近,处于汴京城的东向御街主干道的辐射地带。 故而,也是好多人养外室的地方。 赵煦这些日子,带着经筵官、伴读还有开封府官吏,已经将汴京城的情况弄清楚了。 在他的影响下,他身边的人,现在差不多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汴京城的许多数据。 人口、户籍、犯罪率…… 靖安坊的治安,在整个汴京城内城,都属于倒数的。 能与之一较高下的,恐怕也就只有樊楼所在的潘楼街,以及土市子、那几条甜水巷了。 于是,在赵煦的影响下,他身边的人,差不多已经得到了一个共识——靖安坊,就是汴京的毒瘤! 只要解决了靖安坊的问题,汴京城的其他问题也可以解决。 “售与百姓?”两宫都对赵煦的奇思妙想,感到新奇。 这确实让她们眼前一亮,心中已经知道,这个主意大概可行。 因为,汴京城本来就寸土寸金。 便是城外的菜圃,价值也是数百上千贯一亩。 向太后对此,更是有深刻理解——她家的祖坟还有祖宗神灵供奉祈福的寺庙,就是家族花了重金和几十年时间,才一点一点的从城外的菜农手里买下来的。 就这,还多亏她当了皇后,先帝特旨敕建家族寺庙。 不然,向家恐怕还要努力几十年。 但问题是—— “六哥,汴京房价这么高,谁能买的起?”向太后忍不住提醒。 汴京城的高房价,别说是一般人。 就是高官,也是瑟瑟发抖的。 当年欧阳修都做了翰林学士了,却还是买不起汴京的房子,只能租住百姓的民居,于是写诗感慨:嗟我来京师,庇身无弊庐。闲坊僦古屋,卑陋杂里闾。 和欧阳修同在汴京的另一位高官梅尧臣,也是一般境况,其在给欧阳修的信里说:浮萍何处来,青青绕我楹。连墙已坏破,屋赖搘撑牢。 通常来说,一般官员,除非贪污受贿,而且是无下限的贪污受贿,不然在汴京想有个房子,就只能靠皇帝赐宅了。 所以,王拱辰才那么让人不齿。 他居然在汴京城,建起了盈槛数百的豪宅! 没有贪污,谁信? 赵煦微笑着回答向太后的疑问:“母后放心,儿已经考虑过了。” “这些宅子,都是卖给特定人群的。” “嗯?”向太后不懂了,哪里有冤大头,肯花重金,购买汴京城的房子? 赵煦答道:“儿要卖的是天下州郡,想将子弟送入开封府府学就读之人。” 开封府府学,是如今大宋当之无愧的第一名校! 是天下人趋之若虞,想方设法的想要钻营进去的至高学府! 不仅仅因为在府学就读的人,不是宰执的子弟,就是元老的孩子或者那种天下的奇才。 还因为,开封府府学的发解试名额以及太学名额,冠绝天下! 在江西、福建、两浙、两淮,这样卷到连当地人都受不了的地方,可能是几千人抢一个发解试的名额。 但在开封府,竞争压力大大降低,不需要在几千个卷王里抢第一了。 竞争对手,就那么几十个人,撑死百来人。 不止如此,开封府府学出去的举人,在科举上的录取名额,也远多于天下州郡。 像是陕西那边,可能一州甚至是一路,一年都出了不了一个进士。 而在开封府,进士算什么? 真庙咸平元年的科举,开封府大放异彩,进士前十四名,只有第九名的刘烨是河南府的,其他人清一色开封府,不仅如此从第十四名到三十九名,开封府还是清一色。 一时天下哗然。 装都不装一下了吗? 事后朝廷彻查发现,大多数所谓开封府举子,都是‘应寄’,也就是寄名托籍。 而这符合游戏规则,本来就是朝廷的制度。 在这样的情况下,天下人都知道,想要高中,就要来汴京,就要想方设法的拿到一个开封府府学的名额。 然而,开封府府学,哪里是一般人能染指的? 要么有权——你家里亲戚是宰执! 要么有才,有大佬喜欢、提携——譬如苏轼兄弟,他们的开封府府学名额,就是张方平亲自保举的。 至于有钱? 拿上你的臭钱,滚一边去! 而赵煦针对这个市场痛点,表示:放下朕的钱,拿走你的学区房。 两宫听着,对视了一眼,太皇太后就担忧的道:“六哥,这样会不会不妥?” “朝野物议,恐怕不会同意!” 开封府府学,入学规矩,一向公开公正。 宰执或在京待制、元老子弟、天下知名之才。 所以,尽管历代都有着非议,可从开封府府学考出来的人,都用无可辩驳的实力,证明了他们配得上! 他们的文章,他们的才华,他们的诗赋,天下传颂。 哪怕是被人不耻的王拱辰,也没有人能否认他的才华。 这要是用钱就能买府学名额…… 朝野上下都会反对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赵煦笑了起来。 太皇太后担心的是‘朝野物议,恐怕不会同意。’ 换而言之,若是朝野要是没有反对,这个事情就能做喽? 赵煦看向这位太皇太后,道:“太母请放心,孙臣又岂会将国家名器,贩与市井呢?” “孙臣建的这些民居,卖与百姓后,其主人子弟,并不能直接入读府学,他们都需要通过严格的考核,才可以入读府学!” “孙臣给他们入读的是,开封府府学之下的蒙学、小学以及中学!” “只是会给这些从开封府中学之中毕业的学子,一个可以考入府学的机会!” 这就是在抄袭现代的学区房政策了。 幼儿园、小学、初中都可以配套入读。 而且,名师、名校buff刷满。 同时,还有机会直升开封府府学这个天下就业率第一,当官率第一的大宋学府。 就问,这样一个学区房,朕卖的贵一点,学费也收的贵一点,可不可以?能不能卖掉? “蒙学、小学、中学?”两宫面面相觑,这些词汇她们能理解,却闻所未闻。 赵煦解释道:“所谓蒙学,开蒙之学校。” “小学,则是蒙学之上,以授五经。” “中学,则讲五经经义,并授数、法、理财之学识!” “蒙学可以直升小学,小学可以直升中学。” “但中学升府学,则需要考核,如科举一般,优中选优,必以佼佼者得之!” 两宫听着,互相看了看。 太皇太后问道:“朝臣们会不会有意见?” “太母放心好了,朕会说服朝臣的!不会有人反对的!” 在经历了庆历兴学、熙宁兴学。 大宋的士大夫们开始狂热的热衷于兴学兴教。 地方官考核政绩的指标中,开始出现对州学、县学的评定。 但,在这个时代,一切都还在萌芽中。 士大夫们只搞懂了成人教育。 目下的大宋,也基本只有成人教育。 对孩子的教育,基本都是靠着家学、自学。 范仲淹等寒门士子的人生经历,就是最好的证据。 自然,如今连私塾都是很少的。 更不要说,这种官办的公立蒙校、小学、中学直到府学的成熟教育模式。 而这样的模式,除了收费外,而且是以高额学费作为办学模式外,没有人搞得起。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九章 提议增加宰执 “这样啊……”太皇太后看了看向太后,问道:“太后觉得呢?” 向太后道:“娘娘,六哥所言甚有道理,不如就让六哥试试?” 只是一个坊而已,花的钱也是从交子的抽税中赚来的。 可以一试! 赵煦立刻就道:“多谢太母、母后成全!” “如此一来,若是一切顺利,一年半载之后就可以用赚来的钱,给太母、母后修建宫室了!” 两宫听着,都是笑了起来。 她们其实现在也知道这个孩子,远不是表面上这样的天真、淳朴。 恰恰相反,这个孩子只是在她们面前才会像个孩子一样撒娇、讨好。 在其他人面前,可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在朝堂上‘望之肃然,法度兼备’,在召见大臣时‘礼遇大臣,行止有度,早知国事,果决非常’。 在处置大臣时,更是能做到‘遵法度,守纲常,然后用仁恕宽厚之道。’ 即位以来,已杀一遥郡,贬一待制,编管勋贵五人。 至于恶王诜,罚郭献卿,更是朝野‘皆以为圣’。 可也正是因此,两宫才对这个孩子放心和满意。 他不在别人面前撒娇,偏在她们面前撒娇。 这就说明,这孩子是真将太母、母后,当成至亲。 至于他疏远任家、朱家、崔家这些生母外戚。 反而证明了这一点。 两宫都看过史书! 自然找得到类似的例子。 后汉的汉和帝,北魏的孝文帝。 都是亲近、孝顺养母,厚待养母家族,反而疏远自己亲生母亲的外族的例子。 “那臣明日便和经筵官们在集英殿上商量一下此事……”赵煦笑着说道。 “嗯!”两宫都是点头。 赵煦于是陪着两宫,又说了一会话,主要是说了说近来宫中的诸王、公主们的事情。 近来,赵煦时常有空就会去看望他的弟弟妹妹们。 特别是大宁郡王赵佖,得到了赵煦最多的关怀。 他甚至下诏,将庆宁宫内,存留的旧年玩具大部分都送给了赵佖。 即使和是赵煦同胞的普宁郡王赵似,也没有这样的优待。 但没有人能说什么。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普宁郡王有眼疾,其母林贤妃又需要照顾刚刚才被赐名录入玉蝶的先帝遗腹子赵偲。 长兄如父,作为赵家的家主,多照顾一下这个有眼疾的十二郎理所应当。 这是兄友弟恭,也是天子宽爱兄弟。 两宫对此都是很满意,所以都是笑着听赵煦讲起宫中诸王、公主的事情。 等赵煦讲完,向太后就道:“六哥正该如此!” “先帝不幸,奄弃天下,诸王公主将来就要靠六哥推恩、照顾了。” “儿明白!”赵煦颔首。 “对了!”他似乎是想起一个什么事情,说道:“太母、母后,臣近来听说,似乎都堂东府的执政,自从章相公出镇后,就一直出缺?” 太皇太后点点头,答道:“是有此事。” “老身和太后,也一直在此为烦恼呢!” 向太后跟着点头,叹道:“是啊,朝中大臣,皆是上上之选。” “譬如那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户部尚书曾布,皆有宰执之材,吾与太皇太后一时难以决断!” 赵煦微笑着道:“曾尚书、邓学士,皆天下知名之士,国家股肱。” 但他心中知道,这其上是庆寿宫和保慈宫之间的矛盾所导致的。 不要看如今的庆寿宫太皇太后和保慈宫向太后,婆媳相处融洽,在多数问题上总能达成一致。 但那是向太后在很多问题上主动退让、尊重庆寿宫的结果。 实际上呢? 婆媳之间,岂能没有矛盾? 何况,牵扯到的还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利益集团之间的利益。 庆寿宫更倾向勋贵外戚,保慈宫更倾向士大夫。 也就是向太后性子柔弱,不爱争抢。 换一个性子的人在她的位置上,恐怕两宫之间早就面和心不和,甚至闹得不可开交了。 可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能轻易退让的。 执政大臣的人选,就是其中之一。 保慈宫想扶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上位执政,庆寿宫想让从先帝重病开始,就为庆寿宫智囊的曾布递补。 这就是执政难产的关键。 其他什么犹豫啊、人选太多啊,朝野纷争啊,都只是表象。 这也是左相韩绛、右相吕公著不敢催促、决定的缘故。 这两个老狐狸早就看出端倪来了。 向太后笑着继续说道:“此外,御史中丞李常、礼部尚书曾孝宽、吏部尚书韩忠彦以及兵部尚书吕大防等人,也都有被人提及,也都是朝野公认的宰执人选。” 太皇太后颔首:“正是如此!也正因如此,老身和太后才一直无法做出决定。” 两宫当然绝不会让人轻易看出她们在执政任命上,已经有了分歧。 赵煦听着,点点头,感慨道:“皇考留下的能臣干臣,竟是如此之多!” “是呢!”两宫点头,纷纷说道:“诸卿皆乃一时才干之选,但东府却只有一个执政空位,不知如何抉择呀。” 赵煦微笑着,给出他的方案:“太母、母后,何不将章相公空出来的那个执政之职,一分为二?” “这样都堂就可以进二贤了。” 两宫听完就对视了一眼。 她们倒不是没有想过,将目下都堂的执政扩编。 让执政带职,从中书省左右丞带门下省门下侍郎,拆成多执政。 通过增加宰执数量,分担政务,以此渡过垂帘时期。 只是,此事说易行难。 历代以来都是有制度的,在过去大宋实行的事三相两参、两相三参之制。 元丰改制,虽然废除了这个传统,但东府的人数大体保持了五人。 如今,若是将执政的带职拆成一个个独立的执政。 这必然让执政数量突破过去的限制。 也会让东府的萝卜坑变多。 执政与宰相的数量对比,将会发生明显的变化。 两相四参,这是大宋从未有过的事情。 两宫虽然在听政前,都没有什么实际的政治经验,但她们的本能抗拒着这样的变化。 虽然说不清为什么? 但隐隐约约觉得这样做似乎不对。 可能会打破平衡,引发一些不可预测的后果。 赵煦看着两宫的神色,不动声色的道:“就是这样一来,东府就该有六位宰执了。” “集议之时,若两方对峙,人数相当就很容易僵持。” 两宫眼中闪出惊讶之色。 她们终于自己在担心什么了? 东西两府八位宰执,集议的时候,一旦形成两派僵持,就会造成四比四的无解局面。 一旦这样的局面,多次出现,那么,皇权就只有一个选择——将所有人全部罢免! 一旦如此,双方也就不死不休了。 有重演唐代牛李党争的可能! “六哥说的是呢!”向太后喃喃自语着。 太皇太后也颔首道:“官家所言甚有道理。” 赵煦道:“那便再增加一位执政?” “中书省事务繁忙,增加一位中书侍郎,或者在枢密院增加一位执政名额,如此或可解此烦恼。” 两宫听着,都皱起眉头来了。 这样一来,都堂东西两府的宰执数量就要达到九人了。 九为数之极啊! 会不会有些犯忌讳? 这对两宫来说很重要,因为她们都迷信。 “官家,老身和太后再想想……”良久,太皇太后说道。 “嗯!”赵煦点头。 他也没有指望,可以一次就说服两宫。 他纯粹是来放风的。 告诉朝野大臣,他有心扩大都堂编制。 这是胡萝卜,由不得那些文官不动心。 同时这个事情只要办成了,那么新晋的宰执,会感谢谁? 此外,都堂宰执人数的增加,实际上会稀释宰执们的权力。 这有些类似那个现代的童谣。 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权力就是这样的,瓜分的人越多,每个人享有的权力就越小。 但权力不会凭空消失。 宰相手里的权力小了,皇帝的权力自然就大了。 明天开始应该可以恢复三更了。 (本章完) 第四百章 交趾:难道是吕惠卿南下? 出了庆寿宫,赵煦理了理衣襟,石得一已经迎了上来。 “大家……” “通见司方才送来了章相公和狄将军的奏疏,言是已于上月中旬,分别抵达桂州、宜州,章相公已接见了宜州当地和邕州土司,正准备前往邕州。” “狄将军则言,大军也已从桂州开拔,正向邕州进发,如今当已抵达邕州边境扎营。” “另外,思州巡检使、总管泸南公事田仕儒上书,已率军过南平,正在进入广西。” 赵煦听完点点头,道:“善!” 算算时间,如今章惇、狄咏等人,应该已经在边境上做准备了。 宋使也应该到交趾的升龙府了吧? 自邕州到升龙府,在现代也就是眼睛一睁一闭的事情。 在如今,正常交通情况,也就是十二驿的距离。 一驿五十里,十二驿就是六百里。 若是从边境计算,距离最近的地方,可能就三百里不到。 所以,当年赵卨才要提议用骑兵闪击升龙府。 可惜的是,宋军缺马,骑兵快速闪击的战术也不成熟。 郭逵完全没有把握,也不敢赌这一把。 不然真有可能创造奇迹。 这样想着,赵煦就道:“走,回福宁殿看一看沙盘。” 便带着人,回到了福宁殿,命人将沙盘司敬献的广南西路沙盘取来,在内寝拼装好。 赵煦又命人将郭忠孝、燕辰等近侍武臣,叫到了一起。 君臣几人围着沙盘,开始推演起,宋军战术以及交趾方面可能会采取的策略。 但,也仅仅是推演。 赵煦不会因此,给前线的章惇、狄咏下任何指令。 汴京距离广西太远了! 微操是要不得,也行不通的。 所以,赵煦在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学习后世的弘历平准格尔的做法。 章惇、狄咏,可以在前线随机应变,针对战局,采用他们认为合理的一切战术。 而汴京城只做一个事情。 后勤保障,以及及时的批准赏赐。 只要能打赢,要多少粮草钱帛,赵煦就能拨多少过去。 潭州永兴场、韶州岑水场,这两个大宋最大的铜钱生产基地,铸造的铜钱可以源源不断,支援广西。 兆惠平准格尔花了多少钱来着? 赵煦想了想,然后记了起来,似乎是差不多一亿两白银。 所以啊,弘历虽是鞑子,但作为皇帝,人家却是所有皇帝都得研究学习的榜样! 这样想着,赵煦便在推演之后,于福宁殿召见了户部侍郎章衡。 命其做好广西战事的军费开支预算。 并命户部不要吝啬,尽可能料敌从宽。 并命户部制作相关预算后,着既与都堂会商,协调相关财帛转运广西之事。 主要就是钱! 恰好,现在的广西周围不缺钱,潭州永兴场、韶州岑水场,都报告随着胆水浸铜法的大规模应用。 官铜产量大增,铸钱量随之大涨。 预计今年,潭州、韶州的钱监,加起来应该可以铸造百万贯以上的制钱。 换而言之,可以用这些钱来应对战争。 实在不行,还有江西曲水场的铸钱,可以支持战争。 至于这些铸钱本该进入的北方市场金融? 那不是有着交子可以替代润滑吗? …… 元祐元年三月甲子(初七)。 交趾升龙府。 李常杰风尘仆仆,终于从南方与真腊、占城交界的三州之地赶回升龙府。 旋即,就被李乾德招入宫中。 “太尉!”一见面,李乾德就急切的询问起来:“如今情形,如何是好?” 在路上的时候,宋使送来的诏书内容,李乾德就已经命人送到了李常杰手中。 李常杰没有犹豫,直接拜道:“陛下,北朝狂妄,由来已久。愿陛下许臣以全权,将兵北上御敌国门之外!” 李常杰对于当年战败,一直是耿耿于怀的。 那一战战败,对于交趾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不仅仅多年在南方与真腊、占城战争锻炼出来的百战之师损失殆尽。 更紧要的是,从此让交趾的扩张势头,被强行打断! 十年来,交趾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哪怕那占城国,国内局势混乱,交趾这边也不敢出兵。 因为,必须留下大军防备北方。 国中上下,也对北方的庞然大物,有了畏惧。 所以,对李常杰来说,击败北朝,是交趾扩张的唯一选择。 而这也是李常杰的夙愿。 击败北兵,一雪前耻! 李乾德扶起李常杰,叹道:“太尉,据探查到的情报,北朝这次是派了执政南下的。” “上一次,北朝只是派遣了一个待制文臣和一个老将统兵,就已经险些让大越亡国……” “此番,以执政南下,必然有北朝西军精锐跟随。” “朝中人心惶惶啊!” 李常杰听完,神色凝重起来。 北朝遣执政,必然带来西军精锐,甚至搞不好是西军的主力。 那些在北朝西北,与党项人厮杀了一辈子,打老了仗的北朝军队,是交趾人的噩梦,更是李常杰的梦魇。 李常杰不会忘记的,在富良江前的那一战,洪真率领的交趾百战之师,是如何被人家像杀鸡仔一样屠戮的。 也正是那一战,吓坏了所有人。 李常杰为了稳定军心,才做出那首诗。 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如何逆虏来侵犯,汝等行看取败虚。 从诗文本身就能看出,当时的情况,已经败坏到何等程度了! 错非天降暴雨,让北军再也无法渡过富良江,同时瘴疠横行,大量士卒病死。 郭逵大军已经可以长驱直入,直捣升龙府。 如今,北朝遣执政南下,坐镇广西。 这是冲着灭亡大越来的! 料敌从宽,北朝南下的西军,恐怕只会比上次多。 于是,李常杰问道:“陛下,可能知晓,北兵南下了多少兵马?统兵大将又是谁?” 李乾德摇了摇头:“不知!” “只知是有执政奉旨南下。” 李常杰又问道:“那位执政是谁?” 李乾德还是摇头。 这就让李常杰忍不住皱起眉头来。 北朝将南下的执政、大将的姓名,如此保密,让李常杰忍不住联想到了历史上秦赵长平之战。 秦国人秘密派遣白起为将,严格保密的往事。 所以,此番南下的会是北朝某位曾经坐镇西北的宰执,以及这位宰执统帅的西北百战之师? 谁呢? 大越对北朝的事情,还算是了解的。 历来商旅往来,也听说过很多北朝大将大帅的事迹。 于是,李常杰瞬间想起了一个名字。 “难不成,北朝这次南下的执政,是其河东经略使吕惠卿?” 他呢喃着:“若是吕惠卿的话,那么南下的就是河东军了!” “河东军以折家的麟府军最为精锐、能战。” “所以是吕惠卿统帅的折家精锐?” 李乾德听着,咽了咽口水,他紧张的看向李常杰:“太尉,若果真如此,如何是好?” 北朝文臣,传说以吕惠卿最为狠毒! 其坐镇河东多年,传说就是夏国也视其为豺狼虎豹。 其大军每年都要西进北上打草谷,据说夏国人畏其如虎,其名字足可在夏国境内治小儿夜啼。 若是此人率军南下,就麻烦了! 因为此人知兵、能战,而且狠毒非常。 李常杰看着已经慌张的李乾德只能安慰道:“陛下,不必担忧,北兵南下不可能长久驻留。” “即使真是吕惠卿,也不必惊慌。” “我朝只需坚壁清野,严守富良江天险,北兵再强也只能望富良江而叹息。” “而北兵无法久留南方,只消僵持数月,其兵自退。” 李乾德这才安心下来。 是的,北兵再强也无法在南方久驻。 北朝也有着自己的大敌要处置。 依照上次经验,他们就算得了广源等州,最后也无法占据,只能归还。 只要守住富良江,一切就都会好转。 于是,他感激的看向李常杰,道:“太尉,大越国的一切就要托付太尉了!” 李常杰却问道:“陛下,臣想知道,北使何在?” 李乾德答道:“北使如今被安置在江北的太原(今越南太原省境内)北朝国信馆。” “此人强硬无比,叫嚣我朝必须在十五日内答复北朝条件,不然就要荡平我朝!” “实在是可恨!” 李常杰沉吟片刻,道:“陛下,臣想明日就前往太原,召见北使,询问北朝虚实。” 李乾德道:“太尉不必费心了,此人顽固的很!” “朕命人用尽了手段,也未能从其口中得到一句真话。” 李常杰哼了一声,道:“那是因为他还没有遇到老臣!” “只要是人,老臣就能让他说话!” 李乾德看着这位忠心耿耿的辅佐他统治天下的老臣,点了点头,道:“一切就拜托太尉了!” 于是,命李常杰为同中书门下上柱国,拜为广源等州节度使、江北行营大总管,总领江北诸州军事。 同时下诏,命广源州知州、广源、思琅等州观察使杨景通、思琅州知州刘引、苏茂州知州张训等,严加戒备,并派遣斥候细作,深入北境,详查北朝部署。 此外,以其弟崇贤候李太德为富良江行营总管,将兵屯驻富良江沿岸,以备北寇。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一章 章惇的政治诱降攻势 李常杰回到升龙府的时候。 狄咏大军,已经进驻了西平州(今越南谅山东北)。 此地,属于邕州左江道,和永平寨一样,都是岑自亭驻军之地,和归化州、顺安州、下石等州,都属于羁縻州。 这样的情况,在宋、交边境很常见。 随着宋军进驻,当地的土人很快就发现,这来的哪里是王师?分明是财神爷! 这就不得不说,赵煦特意从在京禁军抽调的这五千戍边轮换的禁军的妙处了。 一方面,他们在西北参加过多次大战,有足够的经验。 另外一方面,他们都是汴京人。 汴京人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只要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那都不叫事! 更妙的是,提前拨付,并且随军而来的三十万贯军饷已经到位。 于是,来自汴京的禁军,一头撞进了这些严重缺乏铜钱的土司辖区。 他们兜里黄橙橙的铜钱,吸引着每一个人的目光。 在汴京城里,大头兵一个月月俸加禄米,就那么三五贯,连自己都养不活。 而他们在西北戍边的时候,军饷大部分都是他们在京城的家人领取。 只有他们南下后,军饷才真正按月的一文不少的发下来。 而且,每个人都普遍涨了一些。 而如今的这个世界,普遍缺钱。 北方的辽国,西北的党项,还有大宋自己,都在铸造铁钱。 铜钱的坚挺,是举世公认的。 于是,当这些大头兵拿着汴京城的薪水,跑到了广西的这个穷山僻壤后。 每个人都发现,自己手里的钱,似乎很值钱呢! 山民们织的土布,虽然不如绢布细腻,本身纹路更是粗糙,但便宜啊! 一匹上等的土布才百来文! 大头兵们笑嘻嘻的买上了好几匹。 这么便宜的布,哪怕买回家给家里的浑家缝成被子也是极好的。 何况,土布只是粗糙,但质量上乘! 拿来做出衣服,经久耐磨。 一大桶刚刚从河里抓起来的鱼,给个十来个铜钱就可以买走。 这么多鱼,够一个都的大头兵,吃上一顿了。 山民的劳动就更廉价了。 十来个铜钱,就够雇一个青壮干活了。 于是,宋军的营房,全是雇人建的。 屯驻的宋军,只需要指导这些人,教会他们建造营垒就行了。 而这些人都很认真。 这可是技术! 无论是建屋,还是挖渠,对这些当地的土人而言,都属于高精尖的技术了。 只要学会了,以后自家的房子,也可以照着王师的法子建造。 而等到简易的营房建造完毕,所有人一看,都是心悦诚服。 这就不得不说,这些御龙第一将的禁军们,虽然都是在沿边锻炼过,战斗力也不差,其中有两个指挥,甚至就曾驻守在兰州,参与了五次兰州会战,但他们也没有丢掉自己祖传的手艺。 建的行营,简单坚固但大气、实用。 军营的床铺,更是充分考虑了防水和保暖的需要。 此外,燕援还来指导了他们消毒和烧水放凉后再喝以预防疾病。 同时,燕援还让军医们,从本地找来多种草药,熬煮成茶汤,供给禁军和青壮消暑。 这种用着山里采摘来的金银花、罗汉果、忍冬、陈皮熬煮的茶汤,消暑确实有奇效。 很快就在宋军中风靡开来,并随着各地土司先后率军赶到,传播到这些土司的军中。 一起传过去的,还有多喝凉白开,可以预防疾病。营地用生石灰消毒,可以灭杀瘴疠的做法。 这里就不得不说,燕援麾下的军医们的功劳了。 随军南下的这些军医们,一直在积极参与医治各军伤病。 他们来者不拒,很快就在当地土人还有赶来的土司兵里建立起足够的权威! 这些军医,或许在治疗疑难杂症上的本事,远远不如那些在汴京城里知名的大医。 可他们会治骨折,还懂包扎、消毒。 尤其是骨折这种事情,人家可是去年在河北,拿着七八万清淤、修路的青壮劳动力练出来的本事。 这就让土司兵们震惊不已了。 本来在土司兵眼中,会治病的人,就已经相当于部族里的巫师了。 而这些叫军医的巫师,甚至能帮人接断腿、断手。 用石膏、柳枝、木板,固定伤患。 三五天功夫,那些本来会残疾的倒霉蛋就慢慢的开始康复。 这在土人眼中是什么? 这是神术啊! 一个个眼里都带上了崇敬之色。 本地的部族,更是恨不得将这些汴京来的军医供起来。 好些土司,甚至动了念头,想要嫁女儿来笼络一两个军医,好让他们常住在西平州。 于是,等章惇将邕州的事情,处置的差不多,来到西平州巡视的时候。 他惊讶的发现,他本来担心的大军进驻,会将地方搅的鸡犬不宁的事情,压根就没有发生。 像是他当年开梅山的时候,遇到的禁军管不住自己裤裆,强x当地妇女,惹得地方土人暴动的事情,更是连影子都没有看到。 倒不是宋军改脾气了。 实在是,假若二三十个铜钱,就可以得到的东西,何必用强? 他们兜里也不缺这点钱! 一个个都在忙着充大款,扮阔气,演土财主不亦乐乎的很。 即使有人傻到去做出那等不给钱用强的傻事,也很快被其他人发现,集体排斥、孤立。 军官们看到这个情况,也很乐意满足士兵们的呼声,严惩这些给汴京爷们丢人的蠢货。 于是,章惇看到的,就只有军民之间的相处其乐融融的景象。 当地人和驻军之间,甚至会互相帮忙。 禁军的营地,更是干净整洁,没有想象中的臭气熏天,污水横流。 几百个当地土人,在军营内外忙碌着,收集着一切污秽。 同时还有人军营里,架起一个个灶台,一车车石炭被运到营中。 沸腾的大锅,煮着一锅又一锅的开水、凉茶茶汤,供给军需。 营地外,大量当地妇女,在帮着宋军士兵浆洗衣物。 而一些宋军士兵,则已经被当地人恭恭敬敬的请去,教他们堆肥、种地。 一切都是井然有序,见到的只有融洽相处。 “狄将军,果然是我朝名将!”章惇视察完御龙第一将的营垒,就忍不住对狄咏赞道:“本经略定要上表朝廷,为将军及将士们请功!” 狄咏矜持的笑了笑,连忙道:“此皆当今天子圣德感化,相公经营、教训之功。” 其实他到现在也没有搞懂,这一切是为什么? 只知道,这些丘八南下行军的军纪只能说不错,可到了本地后,军纪就几乎达到了秋毫无犯的地步。 简直是奇迹! 章惇抚须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看到宋军军纪如此肃然,他对接下来的交趾战事,已经多了几分必胜的信心了。 在出发前,章惇可是专门派人去洛阳,咨询了当年率军南征的郭逵,也请教过在京城的燕达。 他知道,交趾军队无论装备还是战斗力,都远逊大宋军队。 在郭逵眼中,交趾兵大部分,只相当于大宋厢军,只有少数精锐才能勉强和宋军精锐碰一碰。 但那些人太少,也太稚嫩。 只要打掉他们,剩下的就是乌合之众,可以随意拿捏。 所以,战争的胜负,其实不在战场上,而是战场之外。 大宋能不能控制好,占领的地方,能不能让当地人臣服。 这就是朝廷庙算时,当今官家会格外重视侬家的缘故。 这样想着,章惇就问着跟在身边的苏子元:“苏将军,交趾思琅州知州刘引的态度如何了?” “还有那苏茂州知州张训,可有回信?” 大军作战,其上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战。 章惇在抵达邕州后,就一直在研究交趾北方的事情。 就像他当年开梅山,认真研究了梅山诸蛮的事情一样。 所以他很快就发现,交趾北方各州,有不少都是大宋的老熟人。 比方说,那个思琅州知州刘引的父亲刘纪,曾在元丰时,不断请求大宋册封。 那苏茂州知州,也曾一度请求献土,成为大宋的羁縻州。 既然如此,章惇当然会想到,用政治手段,促使他们倒戈。 思路一打开,章惇在过去数日,密集派出了大量使者,去和交趾北方的豪族们联络。 不止刘家、张家,也绝不仅仅是边境上的军州。 章惇的使者,甚至有深入交趾太原等地的。 一句话:王师南征,讨伐不臣,扫荡群丑,公等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不失土司之位,富贵之家。 也就是广源州杨家,因为和侬智会兄弟有血海深仇,章惇不方便直接开出条件诱降。 苏子元拱手答道:“奏知经略相公,末将昨日已经见到了刘引之子刘奇,奇言:使相公一声令下,愿率思琅州归明大宋,奉土大宋天子,世世代代,永为宋臣!” “至于交趾苏茂州知州张训,据传也已经遣使到廉州,乞为宋臣。” 章惇听着,露出满意的笑容。 政治诱降,这是他认为胜算很高的策略。 毕竟,交趾北方的豪族们,死心塌地给升龙府的小朝廷卖命,那个小朝廷能给这些人什么回报呢? 可投降大宋,献土归明就不同了。 大宋不仅仅会重重赏赐他们,还会一改过去不肯册封的态度。 当今天子圣明,压根就不想在交趾北方搞郡县。 所以,只要主动献土来降,人人都可以得册封。 汴京的册封,岂不比升龙府的册封更有含金量? 即使不能诱降这些人。 至少也可以促使他们在接下来的战事中观望,骑墙。 孙子兵法曰:食敌一钟,当吾十钟。 同样的道理,减少敌人的兵力,就等于增加自己的兵力。 “善!”章惇对苏子元道:“苏将军当和田将军继续配合。” “争取与交趾北方各州豪族,都建立起联系。” “不妨与交趾人多许些承诺。” “譬如说,若能诚心归附,来日本官定会奏请天子,在交趾北方择一吉地,营造皇家寺庙,赐下佛骨舍利,普度众生。” 当初,章惇开梅山,就许诺给梅山人建寺庙、学校。 于是梅山蛮归附,编户齐民。 而朝廷也履行了诺言,在梅山建寺庙、学校数十。 梅山文脉,始于章惇。 而根据章惇的了解,以及从各方面得到的情报,交趾同样崇佛。 其北方侗溪豪族,尤其如此! 而大宋别的可能缺,但绝对不缺佛骨舍利。 大相国寺和开宝寺里,起码还有着数枚唐代留下的佛骨舍利供奉在其中。 请一枚南下,来此交州,教化百姓,普度众生。 章惇觉得,佛祖定会欣然应允。 这可是弘法传法的大善事! “诺!”苏子元、田仕儒,拱手而拜。 章惇看着他们,继续道:“此外,也当和这些人讲清楚,若是负隅顽抗,助纣为虐,王师南下之后,其家族、领地皆当化作齑粉!” (本章完) 第四百零二章 热闹的靖安坊 元祐元年三月已丑(初八)。 今天的汴京早上,下了些小雨,差不多中午才停歇。 随着春雨季节开始,汴河水位逐渐上升。 这让汴河的通航条件,达到一年中最好的时期。 大量的漕船,排着队,沿着汴河进入汴京城。 数不清的粮食和商品,在一个个堆垛场中被卸下来。 吕公著骑着马,走出昭庆坊的街巷。 他刚刚看望完身体康复的司马光。 但,他眼中的忧虑,却是挥之不去的。 “司马君实这一次,病的不轻啊!”他叹息着,也回忆着在司马光家里见到的情形。 司马光自从正月之后,就缠绵病榻,身体时好时坏,这一次更是卧病差不多一个月。 天子多次下诏派遣御医诊治,赐下大量珍贵的御药。 如今,总算是将他治好了。 但,司马光的身体却肉眼可见的消瘦了许多。 就连说话都有些虚弱。 御医言起码还要修养数日,才能正常轮值。 而且,以后都不可以再和过去一样操劳了。 而司马光自己,也萌发出了退意。 似乎有意上表致仕,乞归洛阳。 司马光若离开朝堂,都堂上的宰执,就要再次为新党占据。 这让吕公著忧心忡忡,以至于骑在马上,一直都是神游物外。 幸好他的元随们很认真,努力的护卫着吕公著。 直到吕公著在恍惚中,路过一个路口的时候,前方传来了声音。 “恩相……” 吕公著抬眼,看到了御史中丞李常。 “公择啊……”吕公著看到来人,露出笑容,勒住马儿,等着来人靠近。 李常是吕公著早年的学生,也是少数一直被他认可的人,甚至被吕公著认为是少数几个可以继承他衣钵的人。 至于吕希哲? 人家最近在家里都快明牌要把‘荆公新学’发扬光大,明目张胆的打着辅导儿子功课的借口,给吕好问讲《三经新义》和《字说》。 甚至炫耀的向吕好问展示,王介甫指点他诗文的信件。 差点没把吕公著的眉毛都气歪。 李常骑着马,到了吕公著面前,就翻身下马,拜道:“学生见过恩相,恩相这是刚刚从司马相公府邸离开?” 吕公著点点头。 “司马相公身体可还好?”李常问道。 吕公著叹息一声,道:“司马君实已经康复。” 李常顿时露出欣慰的笑容:“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虽然入京之后,司马光和他还有其他曾经抱团取暖的旧党士大夫们,明显出了裂痕。 可那只是政见上的分歧。 在旧党的大多数人眼中,司马光的道德光环,依然是无可取代的。 吕公著看着李常,问道:“公择今日来此是?” 李常道:“不瞒恩相,学生正打算去靖安坊。” 吕公著一听眉毛一扬:“公择也听说了?” “嗯!” 宫中昨天就传出了消息。 天子在庆寿宫中,誓言要‘不加民赋,不增商税,不损百姓,而为太母、母后,兴建太皇太后宫、皇太后宫。’ 于是,朝野上下都好奇,这位陛下打算怎么办? 没有人敢轻视之。 因为这位陛下已经证明了他在理财或者说玩弄财帛上有着非凡的能力。 旁的不提,单单是宋辽交子这一项,就叫他玩出了全新的花样。 宋辽交子正式发行也差不多一个月了。 因其印刷精美,图案精致,色彩鲜艳,广受欢迎。 特别是店宅务、都商税院以及开封府都宣布,完全接受并承认宋辽交子的价值。 换而言之,宋辽交子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一种货币。 而且,交子的币值非常坚挺! 一贯的交子,真的能当一贯钱用。 吕公著在都堂上,就见过有官吏袖子揣着交子的事情。 靠着这个成绩,朝野上下都已经信服了自家少年天子,懂交子,会理财的事情。 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据。 所以,宫里面的消息一传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 像吕公著这样的宰执,还不敢轻易去靖安坊察看、端详。 类似李常这样的青壮派,被认为在未来有机会进入三省两府的‘年轻人’,就都很热忱了。 大家都很想知道,这位陛下,又打算玩什么花样? 他要怎样做到在两宫面前许下的诺言。 不加民赋,不增商税,不损民利,而为两宫建宫。 历朝历代,就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对很多人来说,这更是颠覆性的东西。 毕竟,好多旧党士大夫都认同司马光对财富的观点。 天下的财富是有定数,不在民间,就在官府。 官府拿得多了,民间得到的就少了。 所以,皇帝不应该与民争利。 官府应该尽可能的退出大多数的商业领域。 什么榷盐、榷茶、榷酒,最好应废尽废。 实在不行,官府也该尽可能减少对商业的干预。 如此,藏富于民,天下大治可期。 而这位陛下,信誓旦旦,只要几个没收充官的勋贵祖宅,就可以经营处足够为两宫兴修宫室的财富来。 而且,还夸口不加民赋,不增商税,不损民利。 这要被他做成了。 吕公著知道,这就是堪比上古圣王的伟业。 因为只有那些古代的圣王,才能在不增加百姓的负担,也不损害其他人利益的情况下做到这样的事情。 也就是宋辽交子的成功,让他得以在经济领域,拥有足够的发言权。 不然的话,就这个事情出来,朝野上下都会炸锅。 这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当年的天书事件。 赵官家一拍脑袋,带着宰执大臣,直奔泰山,玩起了角色扮演,假装自己是三皇五帝,秦皇汉武。 然后……一地鸡毛…… 跟着真庙一起胡闹的那几个宰执,后来都被人编排成什么样了? 五鬼啊! 想到这里,吕公著就对李常道:“公择看完靖安坊,回来与老夫说一声。” “诺!”李常当然听得懂吕公著的意思:“请恩相放心,学生一定会将所见所闻,录于纸上。” …… 李常辞别吕公著后,再次骑上马,直奔靖安坊而去。 绕过旧封丘门,穿过东向御街,很快的他就到了靖安坊。 而李常发现,聚集在这里的同僚,已经有不少了。 几乎所有有志于三省两府的大臣,似乎都出现在这个小小的靖安坊附近。 户部尚书曾布、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礼部尚书曾孝宽、吏部尚书韩忠彦…… 便是那些暂时无望三省的大臣的身影,也在其中若隐若现。 此外,在京元老的子弟,也出现在坊中。 李常没费什么力气,就看到文及甫、张安道的身影。 此外,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似乎站在一个阁楼,拿着东西在写写画画。 李常知道,司马康主持发行着仅次于汴京新报的汴京义报的刊行、编纂。 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因为,现在汴京城里,其实傻子都知道,汴京新报背后是谁? 而汴京义报又是怎么办起来的? 特别是后者——天子亲赐活字于执政司马光。 错非如此,汴京城里,又怎么可能只有两份能够公开发行,而且大胆议论朝野内外,天下四夷之事的小报? 真当别人是傻子? 这种能赚钱,还能影响舆论倾向的事情,要真没有限制,谁都可以做,早就泛滥开了。 实在是这种犯忌讳的事情,只有皇权默许,才能做的啊。 不然皇城司、开封府、三衙诸司。 随便一个衙门,就可以将这等胆大妄为,不知好歹,妄议朝政的家伙丢去监狱,甚至送去沙门岛了。 正是因为明白这个,御史台的御史们,才能容忍自身话语权被人侵蚀。 李常在靖安坊内下了马,然后悄悄的凑到了文及甫的面前。 “周瀚……”李常轻声问着:“可发现了些什么端倪?” 文及甫回头看到李常,赶忙拱手:“李公安好。” 然后他才答道:“暂时没有发现什么情况。” “只知道,今日早上,官家身边的大貂铛宋用臣与开封府右军巡检司的官吏,在这靖安坊内,似乎挨家挨户的查问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李常问道。 “好像听人说,是询问靖安坊的民居价钱!” 李常皱起眉头:“宫中打算出钱购买民居?” “估计是了。”文及甫点头。 这在大宋不奇怪。 皇帝花钱向老百姓买房子买地皮,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当初,仁庙时代,汴京人把房子修到了皇城根脚下,堵塞禁军巡逻通道,仁庙下诏拆毁,也照样给钱赔付被拆民居。 先帝时修皇城内环和外环,拆毁官屋、民居数百,对被拆毁的民居先帝诏‘准市价给之’。 公事如此,私事就更会花钱了。 赵官家们在这种事情上,是不会小气的。 李常越发迷糊了。 拿着勋贵们的祖宅,然后收购附近民居。 宫里面到底要做什么? 于是,他小声问道:“周瀚可知,当今圣上,意欲何为?” 文及甫摇摇头。 宫里面虽然传出了天子誓言要给两宫修建宫殿的事情。 可具体打算怎么做?宫里面的人,却把嘴巴闭的很紧。 现在,连文及甫都不知道其中详情。 这就让李常犯了难。 不知道官家要做的事情,叫他如何去揣测、推测?如何吹捧?站队? 他可急死了。 毕竟,宫中有说法,据说都堂要扩编。 宰执数量很可能不再限定东府五人、西府两人。 这就意味着,像他这样本来没可能的人,现在有机会混一把清凉伞了。 那可是清凉伞呐! 人臣一生的最高追求,也是可以恩荫子孙的最高荣耀。 …… 赵煦看着宋用臣,统计来的数字。 然后他就惊讶了一声:“靖安坊,倒还蛮大的呐!” 宋用臣躬身答道:“大家,靖安坊单论面积,当是内城仅次于宣化坊、兴国坊、敦化坊之坊市。” “臣已丈量,其南北阔五百一十三步,东西长四百二十五步,其南北略长,东西略窄。其坊中民居百余户,大都是历代侵占土地所建,大多数民居,皆是门屋之制,其制法当五房门一间两厦,号为院子。” “然而民间多违法而建,其院子之中,六房、七房、八房者比比皆是。” 这是自然。 汴京城是个商业城市,一切向钱看。 所有房子,都有价值。 只要租出去,一个月就是起码数贯的房租。 老百姓当然会挖空心思的多建屋舍,就像现代的城中村。 自然,安全隐患也极多。 汴京城隔三差五就会失火,一失火常常烧毁民居数百间。 就这还是因为汴京城有着完善的封建时代巅峰的消防系统和消防器械的缘故。 不然,像五代那样,一烧就烧掉半个汴京的事情,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次。 赵煦将手里的报告合起来,对宋用臣道:“押班,去和这些户主谈谈吧,看看他们愿不愿卖房子?” “将愿意卖的人的名字和屋舍统计起来,制作成沙盘。” “诺!”宋用臣躬身。 “记住不可强求,更不得强买。”赵煦叮嘱起来。 赵煦可不想自己沦落到和赵佶那个混小子一样,连汴京人的房子,都要白嫖。 他还没有这么没下限。 况且,他是要赚钱的,赚钱当然是要干干净净,要西装革履,要温文尔雅,要从容不迫。 不然,闹出流血事件来,他这个皇帝颜面扫地不说,关键是——谁买他的房子? 注:北宋汴京,几乎每条街道,都有着望火楼,每隔五百米左右,有一个潜火铺,潜火铺、望火楼都有着专业的消防人员待命。 没办法,实在是被烧怕了。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三章 虚空造牌 隔日,三月丙寅(初九)。 赵煦在集英殿中下了经筵后,先在种建中兄弟指导下,与伴读们一起打了一刻钟左右的太祖长拳,将筋骨活动开来。 如今这太祖长拳,被赵煦慢慢变成了一种类似广播体操的宫廷课后活动。 一套太祖长拳打完,赵煦的身体就热了起来,也出了些汗。 等他回到集英殿,冯景赶忙带着人,上前给他按摩、擦拭。 同时,将一封奏疏,悄悄的递到了赵煦手中。 “大家,这是熙河路刚刚送入宫中的奏疏。”冯景小声介绍着。 赵煦点点头,打开奏疏一看,顿时笑了起来。 这奏疏是联名奏报,来自熙河路经略安抚使赵卨与经制边防财用司的向宗回、高公纪。 这三人只报告了一件事情,他们派出去的使者,顺利抵达了青唐城(又称宗哥城,乃青唐吐蕃都城),见到了阿里骨,并确认青唐吐蕃已被阿里骨实控。 根据奏报:三班奉职高升亲见阿里骨坐董毡厅,大首领鬼章并给逋、厮结等人并在左右,与从来应事董毡之人并亲阿里骨。兼问首领、蕃部等言:董毡临死时,勾诸部首领往青唐城,约以阿里骨承代,今首领、蕃部等并各服从。 “这高升,怕是吃了阿里骨不少好处。”赵煦放下奏疏,蔑笑一声:“居然说什么首领、蕃部等各并服从!” “温巴溪、温溪心死了吗?” “就算是青宜结鬼章,阿里骨就真的能控制、指挥?”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阿里骨真正坐稳青唐吐蕃赞普的位置,还是大宋帮的忙。 游师雄、种谊擒获青宜结鬼章,使阿里骨扫除了最后一个可以威胁青唐城的实力派。 这或许让人听着有些糊涂。 阿里骨、青宜结鬼章不是盟友吗? 怎么大宋灭了青宜结鬼章,就帮阿里骨坐稳了位置? 只能说,这就是政治。 有些时候,在政治中盟友比敌人的威胁更大。 因为盟友是可以被理解为内部的反对派的。 左右听着赵煦的话都低下头去。 集英殿说书苏辙,轻声道:“若陛下疑此,可着人将高升押回汴京审讯。” 一个小小的三班借职而已,哪怕没有任何证据,也可以直接打入大牢,仔细审讯。 赵煦嘿笑一声,摆手道:“人才难得,懂西蕃语言文字的就更难得了,小小错误,让熙河路训斥一番,命其戴罪立功便可。” 要搞外交,就必须有一批熟悉外邦文字语言习俗的人才。 这个高升能在青唐城里和吐蕃人谈笑风生,非常难得。 要知道如今还能懂吐蕃文字、语言、习俗的人太少太少了。 所以贪一点不算什么。 敲打敲打,下次屁股摆正就行。 苏辙明智的闭上嘴巴。 范纯仁在这个时候拜道:“陛下是觉得西蕃阿里骨还未稳定局面?” 赵煦摇头:“阿里骨应当起码是实控了青唐城的。” “木已成舟,自当予以承认,仿董毡故事,册封其为武威郡王、西平军节度使。” 青唐吐蕃的前身是吐蕃六部联盟。 这个联盟纯粹是被党项人还有回鹘人逼出来抱团取暖的联盟。 唃厮啰将这个联盟捏成了一个国家。 传承至今,传统的力量,已经让青唐城成为了六部吐蕃人都认可的王城。 谁实控了王城,谁就是实际上的赞普。 既然如此,一个成熟的统治者,就应该承认事实。 范纯仁听完,心悦诚服,拜道:“陛下圣明!” 其他经筵官也都纷纷拜道:“陛下圣明。” 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位陛下年少气盛,甚至觉得青唐吐蕃现在内部混乱,大宋有机可乘。 赵煦笑了笑,道:“只是,伊州刺史欺丁去那里了?”他眯着眼睛:“总归要让阿里骨给朕一个交代,哪怕是虚假的交代!” 欺丁就是董毡和大宋都承认的青唐吐蕃继承人。 但在同时,此人是大宋的眼中钉。 为什么? 因为此人娶了西夏大梁太后的女儿,其政治立场一直倾向于和党项结盟。 说老实话,阿里骨干死了欺丁,赵煦应该给他颁发一个一吨重的奖章才是。 可问题是,你丫的干死了欺丁这个大宋册封的伊州刺史,两国承认的合法继承人,却连招呼都不跟朕说一声。 有些不给面子啊! 朕要是问都不问一句,以后怎么当汉家阿舅? 所以,多少得问一句,你也多少得编个理由糊弄一下朕啊。 群臣听着,都是低着头,不太敢接话。 毕竟,这种外交上的事情,一个操作不慎就可能酿成不可预料的后果。 赵煦放下奏疏:“就这样吧!” “冯景。”他看向自己身旁的冯景:“将朕的意思上禀两宫慈圣,就说朕觉得,阿里骨的武威郡王、西平军节度使可以授给,但阿里骨应该和朕说一下,先帝册封的伊州刺史去那里了?” “不然,朕怎么给先帝交代?又如何对得起大宋故武威郡王、西平军节度使董毡以及大宋故太傅、太保、保顺军节度使、武威郡王唃厮啰?” 赵煦素来很擅长抓住重点。 在现代留学后,他更是学会一门绝世神功——虚空造牌。 此乃帝国主义之秘技,也是讹人的最佳术法。 所以,此事的重点,不在阿里骨也不在欺丁到底去那里了? 重点在于,赵煦发出的这个疑问。 这将鼓舞青唐吐蕃六部之中的反阿里骨派。 同时,也可以逼迫阿里骨不得不为此向大宋做出让步。 当然了,前提是——大宋必须在军事上打赢接下来的战争。 不然那就不是虚空造牌,而是自坏长城,逼迫自己的敌人联合起来。 好在,赵煦清楚,大宋会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大赢特赢。 击退党项入寇,擒获青宜结鬼章,实控整个岷州、河州之地。 让阿里骨从此认清现状,乖乖称臣。 而这一切是在他上上辈子元祐初年,朝政混乱,党争不休,甚至自己砍了自己一刀,将大量猛将老将闲置的情况下取得的战绩。 现在,重演元祐二年的党项、吐蕃联军入寇,大宋只会赢得更多。 自然,就要抓紧时间,虚空造牌了。 (本章完) 第四百零四章 感动的群臣 将这个事情放到一旁,赵煦看向经筵官们,道:“诸位爱卿,先且商讨一下汴京城的侵街问题吧!” “诺。”群臣稽首。 于是,冯景立刻带着人,将汴京城的沙盘,在这集英殿的殿堂中拼装起来。 花了差不多一刻钟,才将这个赵煦命沙盘放大、重制的特殊沙盘拼装起来。 它有些类似赵煦在现代的售楼部看到过的楼盘模型。 所以,这沙盘非常大。 大到可以将整个汴京城内城和新城的厢房位置、主干道全部详细标识出来。 群臣簇拥着赵煦,走到沙盘前。 赵煦低头俯瞰着自己面前的沙盘模型,一面面小旗子正在被冯景带着的内臣们对照着汴京城的厢房名字一一插上去。 于是,汴京城内外一百二十九坊,尽入眼帘。 四条御道从这个城市中横贯而去,数不清的街巷,将之切割成一块块大小不一,杂乱无章的城区。 两条环城道,如同两个圆圈,将这座城市环绕起来。 汴河、金水河、五丈河、蔡河,从不同方向流入汴京,也将这座城市变成了受到河流影响与侵蚀的城市。 除了金水河外,另外三条河流,都有着水门,以供船舶出入。 这四条河流在汴京城中流经的地区,构造出沿河的商业、街巷。 无数堆垛场,分布河道两岸。 一座座虹桥,横跨在河道之上,连通南北,沟通东西。 沙盘上呈现出来的汴京细节,在过去哪怕是老汴京人,也未必清清楚楚。 如今却被清晰而准确的标识在这用泥沙塑型的沙盘上。 用着竹木搭建出屋舍,用小石子铺成道路,虹桥飞跃南北。 赵煦凝视着沙盘,就对着左右经筵官们道:“朕在卿等辅佐下,如今已将汴京城中御道及诸主干道上侵街之事,渐渐清理。” “奈何,这汴京坊市、街巷之中的侵街乱象,却是根深蒂固。” 赵煦扫视着那一个个厢区。 内城左军第一厢、第二厢,内城右军第一厢、第二厢;新城东厢、西厢、南厢、北厢以及如今还在不断扩张的京东第一、第二、第三厢、京西第一、第二厢、京北第一、第二厢。 其中,京东、京西、京北等厢,甚至是在新城外的新城区。 这些厢房,是汴京城在真庙之后持续扩张和侵吞周围农村的发展结果。 也是汴京城人口不断暴涨的证据。 无数进入汴京讨生活的农民,他们进入汴京城的第一站,通常就是在这些厢坊中。 所以,赵煦在现代的老师,经过估算后,认为北宋汴京城早在仁庙时代,人口就已经突破一百万。 熙宁之后,人口很可能已经在一百三十万到一百五十万之间徘徊。 如此庞大的人口规模,自然考验着北宋当局的管理水平。 同时也酝酿着无数混乱。 混乱是上升的阶梯。 历代以来,不知道有多少汴京豪侠,就是从那一个个坊市之中杀出来的。 群臣注视着眼前的沙盘,纷纷汗颜。 为什么? 因为天子设置提举汴京内外厢、道路公事这个机构以来。 他们这些经筵官们,除了督促开封府、店宅务以及在京诸司官署尽快拆除侵街建筑,并监督着中枢有司官署的侵街行为外。 他们在这个事情上,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不仅仅未能,向天子贡献他们的智慧,甚至未能献出任何有用的谋略。 而监督、督促有司这样的事情,范纯仁等人深深的认为,即使天子从开封府随便找个官吏,也照样能做好。 毕竟,此事天子以万乘之尊,亲自下场了。 驸马都尉郭献卿都因此去了太学接受圣人经义的再教育。 据说,魏国大长公主还因此亲自入宫谢罪,就连仁庙的周贤妃,都为此在两宫慈圣面前谢罪。 连驸马都尉,都因此受罚。 其他人哪里还敢对抗? 一个个乖的不行! 哪怕店宅务,也只能想办法拖延、踢皮球,发现拖不下去,天天有人去看后,也开始了推进拆违的工作。 这就让像范纯仁、程颐这样有着道德洁癖的人,在听了赵煦的称赞后羞愧不已。 范纯仁连脸都红了,程颐更是低着头,感觉耳朵火辣辣的。 哪怕吕大防、苏辙这样在官场上千锤百炼的士大夫,也感觉惭愧。 就像是做了错事,被丈夫发现了的小媳妇一样。 也就是吕希哲,还能没心没肺的拿着眼睛到处瞄。 于是,在短暂沉默后,所有人都集体躬身:“臣等惭愧,未能辅佐陛下,梳理汴京乱象。” “愿请陛下治罪!” 他们是真的觉得自己在这个事情上失职了,他们也都通过了这个事情,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 赵煦看着这些大臣,微笑着说道:“卿等何罪之有?” “臣等奉诏以来,迄今一月有余,却不能佐陛下,将汴京内外之乱象梳理清楚,甚至不能献一策……”范纯仁低着头,认真的说着,就要下拜。 赵煦抬手命冯景强行将他扶住,然后微笑着打断了范纯仁的施法前摇:“范卿不必如此。” “卿等也不必这个样子。” “天下事,本就艰难,况汴京市井繁荣,百万之众,猬集于一城,人地问题历代以来,便几无解法。” 赵煦的神色,无比认真,语气更是无比真诚,一副:这把输了,不怪卿等,非战之罪的样子。 可他越是如此,经筵官们就越加羞愧,也越发的有了负罪心理。 却根本不知道,在一开始,在赵煦在开封府设立‘提举汴京内外厢、公事’的那一刻开始。 他就已经在为现在铺垫了。 因为他一开始就知道,汴京城的问题在旧有的技术、经济和人口环境下是无解的。 想想看,整个汴京城才多大? 元丰五年扩建之后,宋用臣上奏的实测面积是:周长五十里又一百六十五步。 这么点的地盘,硬生生塞了一百几十万人进来。 好吧,城外的那九厢十四坊,不在城中,先扣掉,但城市内也起码有一百万以上的常住人口。 如今的汴京城的人口密度,大抵就相当于现代的帝都通天苑(不同技术条件下)。 “陛下……”范纯仁眼中都乏起泪花来了。 在他的视角,赵煦简直就是如同唐太宗再世一样。 大臣做事做好了,从来不吝赞赏、奖励。 若是做差了,天子自己承担责任。 甚至会帮着大臣找借口,找理由。 更难得的是,他几乎可以接受一切劝谏之语。 现在朝野公认的一个事实是:一般,只要不当着他的面,去议论先帝的过失,那他什么事情都可以接受。 甚至愿意和大臣一起商量,还有没有改进的地方和空间? 这样的天子,在过去几乎只在他梦中出现过。 毕竟,现实的大宋,仁庙都能算是历代天子中最优秀的君王了。 “范卿!”赵煦伸手在弓着身子的范纯仁身上拍了拍,勉励道:“朕所言乃是肺腑之言。” “汴京之事,杂乱无章,偏偏牵一发而动全身,百三十年来,层层堆磊。一时之间,想要找到办法,解开这一团乱麻,朕以为便是神仙下凡也做不到。” “既然连神仙都做不到,朕又怎么会因此怪罪卿等?” 范纯仁眼眶都红了。 虽然,在他面前的天子,年纪依然小,身高更是只到他的胸部,满脸稚嫩。 但在范纯仁眼中,此刻的赵煦,高大的像是那些史书上的明君。 他低着头,哽咽着道:“臣能遇陛下,实是三生有幸。” 其他人立刻纷纷拜道:“臣等得遇陛下,实是三生有幸。” 就连那些一直在看热闹的伴读们,也立刻恭身跟着附和起来。 赵煦伸出手,也像是被感染了一样,真诚的说道:“书云:予有乱臣十人!朕能有卿等贤能辅佐,也是大幸!” 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今天的一切,都是他刻意引导的结果。 欺负的就是这些他选出来的经筵官们都是君子。 那些不够君子的。 比如说侍读孙觉、邓润甫,侍讲苏颂、傅尧俞等,早就被赵煦想方设法的‘委以重任’了。 像孙觉,成为了左谏议大夫,忙着监督宰执,劝谏两宫。 邓润甫则被推到了翰林学士承旨的位置上,还和孙固一起负责了《元祐字典》的编修工作,如今都有可能拜为执政了。 苏颂天天忙着开封府府界的事情,顺便还要管水运局的事情,忙的根本脱不开身。 傅尧俞则被拜为刑部侍郎,天天去和刑统打交道了。 当然,这也不是说,这些人不是君子。 而是他们不够‘纯粹’。 都是老油条了,很难被他的忽悠打动。 比如说苏颂,虽然是个忠厚的忠臣,可他会被赵煦的轻易忽悠吗? 很难的! 于是,在赵煦的刻意筛选下,剩下来的有时间和他一起去开封府处理开封府事务的经筵官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 年龄在五十岁以下,理想的火焰还没有被现实浇灭,能喝得下他烹调的鸡汤,也可以被他忽悠,同时能力都是经受了历史考验的。 一个个不是他上上辈子的宰相,就是大儒,或者以简单、耿直、清正闻名的士大夫。 当他身边都是这样的人的时候,他还有什么理由不能成功? 今天下午,看到了一本书,沉迷了进去~!不知不觉就看到了晚上八点,才发现还没有码字呢! 擦! 今天欠一章,明天一定还!(其他欠债,我记着,总数应该是40章,但暂时无能为力,先顾好自己吧,可能要等明年才能有机会还给大家了!ps:不是作者君懒惰,实在是冬天来了,作者君的肩膀受不了,能维持每天八千字左右,就已经不错了。) (本章完) 第四百零五章 宋誓(1) 安抚了群臣后,赵煦就知道,该给他们熬鸡汤了。 鸡汤是人类政治生活的必需品。 它就像盐一样,是不可或缺之物。 只是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赵煦就指着沙盘上的那一百二十九坊说道:“朕闻赵韩王(赵普)曾言:治大国如烹小鲜。” “也曾听人说过愚公移山的故事。” “礼记有云,盘之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汴京固大,其弊故多,然则朕与卿等同心协力,一日除一小弊,一岁必可除一大弊!” “汴京一百二十九坊,一月一坊,则十岁可以令汴京焕然一新。” 赵煦说着说着,就慷慨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他知道自己的劣势,也明白自己的优势所在。 都是一个点——年少。 年纪太小,难以服众,也难以让人信服。 尤其是那些远离他身边,甚至都见不到他的官员,是不大可能因为传说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就傻兮兮的对一个压根不知道底细和能力的小皇帝奉献什么忠诚。 但反过来,这却是他最大的优势所在。 他年少,只要证明他有动力,也有决心去做某个事情。 那么大臣们一旦愿意跟随,那么就不会有人轻易放弃和丢队。 因为时间站在他这边。 以历代大宋天子的正常寿元估算,未来可见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个天下应该都是他说了算。 而赵煦还在现代的校园里,参加过一些竞选活动。 演讲能力,其实已经被锻炼出来了。 只是他一直忍耐着,很少使用。 如今,是一个恰当的时机。 赵煦恰当的拿出了在现代锻炼出来的演讲能力。 于是,他不是单纯的说话。 而是掺入了许多他在现代锻炼来的技巧。 声音、语气、腔调,还有身体语言以及最重要的眼神交流。 都被他运用起来。 所以他说话的时候是看着在他面前的经筵官们,对着这些大臣的眼睛,用着尽可能真诚的眼神,与他们沟通、交流,及时做出反馈。 而他的年纪,成了他最好的buff。 哪里有士大夫可以抵抗,一个少年天子,用着热忱、真诚的眼神,说着圣人道理,抒发着自己的志向和目标呢? 范纯仁是最先被感动的。 然后是程颐、苏辙、吕大防…… 群臣纷纷拜道:“陛下大志,臣等唯尽死辅佐!” 伴读们也都俯首膜拜。 赵煦上前一步,伸出自己稚嫩的小手,亲自将这些大臣一一扶起来。 作秀和表演,他是顶尖的。 等他将最后一个人扶起来,他就满含真诚的对着所有人说道:“诗云: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又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孔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群臣只觉脑瓜子嗡嗡一响,就集体匍匐,哪怕是最小的那个伴读,也膜拜在地,答道:“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 这是礼记的原文。 没有人会记错的。 同时,这也是礼记最重要的篇章《大学》一篇之中最重要的一段。 直接引出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的圣人大道。 礼记原文直接说: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为国人交,止于信。 于是,进而引出君子有大道,在大道在忠信,生财亦有大道,大道在义利。 但对赵煦来说,所有的这一切,整篇礼记大学篇,都可以被浓缩成一句话。 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为了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朕将抱着朕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大无畏精神!勇敢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只为了增长财富,振兴国家。 即使为之点燃世界的战火,让千百万人殒命,也在所不惜。 因为这是圣人教的。 特意在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的大道理前点名的。 至于你要说,圣人的本意不是如此。 那么请问,当今之世,谁能知晓圣人本意? 当今大宋天下的士林,早就不是汉唐时代的‘六经注我’了。 那个时代的人们,才需要去学那些大学阀的经义注疏,只有学习了大学阀们的经义注疏,才能践行圣人道义和自身抱负。 现在的大宋,已经进入了被现代人称为‘我注六经’的时代。 个人可以直接和圣人跨越时空进行交流。 用我的思想,来让圣人大道再次伟大。 所以,这是一个没有绝对权威的时代,是一个所有人都可以解释圣人的时代。 所以,苏轼可以堂而皇之的科举考场上,瞎编胡造出一篇《论刑赏之忠厚》。 所以,王安石可以堂而皇之的建立荆公新学,将孔孟的文章,用来给新法背书。 和尚摸得,贫道也摸得,朕当然也摸得。 所以,赵煦微笑着抬起手:“朕自当与卿等及天下约法!” 所有人的脑瓜子,再次嗡嗡嗡的响起来。 约法?! 每个人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汉高祖刘邦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的故事。 因为,汉高祖和关中百姓约法三章的时候,他还只是汉王。 约法的对象,也只是百姓,而非大臣。 那么,谁在身为天子时,与大臣约法,天下约法? 向上追溯! 三坟五典的时代,那遥远的三代时期。 盘庚迁都,与群臣,与百姓立约——那个时候,称为誓。 几乎每个人,都能想起这个事情。 因为这是刻在士大夫们记忆深处的思想钢印。 盘庚许下宏大的愿景,召集大臣,训诫他们,也鞭策他们。 他召集百姓,说明迁都的理由,许下美好的未来。 于是,商代的先民,追随盘庚,迁都于殷,让商室基业再次振兴。 对士大夫们来说,殷商能王天下八百年,功劳泰半在盘庚。 于是,人人屏息凝神,竖起耳朵,恭敬的听着面前这个少年天子对他们许下宏伟的蓝图。 “朕将与卿等,为汴京更始而同心协力,以十年为期,将汴京今日诸般弊端,一一去除。” “在朕眼中,十年之后的汴京城,当道路整洁,当治安肃然,当人有所业,二十年、三十年后,当民有所居,老有所依,幼有所教。” 赵煦缓缓说着,描绘着他构造的未来。 当然,这是一个理想国。 或许,他有生之年都看不到。 可这并不妨碍他描述出来。 因为他真的见过! 而且,也一定能实现! 只要认真学习带英的大缺大德和可持续的固泽而渔。 说不定,有生之年甚至可以实现! 群臣听着,眼中闪着光。 他们很容易就想到了孔子对理想国的描述,也是无数人一生追求的地方:大道之行也,选贤与能……老有所养,幼有所教……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天子将之简化成,人有所业,民有所居,老有所依,幼有所教。 十年之后就可以看到初步成果? 群臣想着,有些激动,因为十年不算太远,他们应该都能看到。 同时又有些怀疑。 能做到吗?怎么做到?靠什么? 虽然士大夫们嘴上不承认,可他们心里面清楚,这个世界是物质的。 米要钱买,布也要钱,房子、土地更要钱。 自然的,给百姓提供工作是需要钱的。 大笔大笔的钱!而且是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都要支出这么多。 官家去那里找这许多的钱呢? 须知,大宋如今岁入虽有六千多万贯,但其中七成以上,都是花在军事上的。 剩下那三瓜两枣,既要养庞大的官僚集团,满足上上下下的胃口,还得供养皇室、勋贵、外戚。 就这,还是王安石变法带来的财政收入增加的缘故。 不然的话,大宋早就因为财政崩溃而被迫退出和西贼的战争。 赵煦迎着群臣的注视,他笑了笑,轻声道:“朕知此事艰难,欲致于此,就必须让利于民,与天下同心同德!故此,朕今日欲与卿等约法!从今之后,朕对臣民,将止于仁,何谓仁?仁以爱人!故今后一切宫中用度,所有皇室开支,皆出宫中钱帛,与天下市之,而天下州郡官府用度、耗费,也当与百姓市之,且从今以后,地方官府未得都堂批准,严禁私加赋税。” 资本发展第一要素。 私人财产,必须受保护。 至少,在法律、制度上要受到保护! 不能今天皇帝一道旨意或者官府一道命令,就让百姓,用白菜价甚至明显不公平的价格卖出他们珍贵的财产——这样的事情,在现在的大宋,比比皆是,甚至可以说是数之不尽。 也不能,明天皇帝或者某个高官,想要什么稀奇玩意,就征发百姓,去免费收集,搞什么花石纲、生辰纲。 更不能后天,地方官或者皇帝一拍脑袋,临时开征一个杂税项目,肆无忌惮的盘剥百姓、商贾。 这样,谁跟你玩啊? 所有人赚了钱,要么只会想方设法的存起来。 存到床头下,存到地窖里,甚至带到棺材里,也不跟你皇帝嘻嘻哈哈。 要么就只会拿去买地买田,将财富变成土地。 什么投入扩大生产,什么推动技术进步? 想都别想! 没有人是傻子。 当然,步子迈大了,也容易扯着蛋。 所以,赵煦很注意分寸的。 他现在的一切作为,都只会在儒家思想和价值观内操作。 最多打打擦边球。 于是,这一条约法内容,或者说誓言。 其实只是口头上的君子协定,不会写入任何法律条文之中,也不会成为任何具体诏令。 但它将成为一条无形的约束。 经筵官们激动的俯首再拜:“陛下圣明!” 这一刻,新党和旧党的界限消失了。 对士大夫,特别是有理想的士大夫而言。 他们最害怕的事情,是卖炭翁中的场景,是皇帝奢侈无度,是宫中大兴土木。 因为这将倒向一个可怕的结果——政治败坏,天下大乱。 士大夫们心里是有数的。 唐末五代乱世,他们记得很仔细。 那个时候,天街踏尽公卿骨,内库烧成锦绣灰。 什么士人?什么文臣? 统统砍了! 而当天子,愿意约束自己,愿意与大臣约法。 这实在是了不起。 大臣们激动的看向赵煦,赵煦也给了他们恰当的正向反馈。 他与群臣一一对视,然后,说出了他要做第二个事情:“此外,朕还当向卿等承诺,今年之内,罢废汴京各城门的入城税。” “四方商贾,天下之物,皆可无税而入城!” 这让经筵官们,不禁再次匍匐而拜:“陛下圣明!” 哪怕是伴读们,现在也激动起来了:“陛下圣明!” 前面的公平交易,不再强征、强买,限制地方征税。 其实离这些人都很远。 因为这些事情,并不是士大夫勋贵外戚们的烦恼。 它们只是平民百姓普通人的烦恼。 毕竟,说真的,除了少数头铁的地方官外,大部分官僚都不敢对来自汴京的达官贵人家里的亲戚、下人的买卖加税,更不要说强买强卖了。 回头人家一纸诉状,是可以直接告到御史台、大理寺甚至是都堂、宫里面的。 哪个傻子,肯拿着自己的前途去得罪人? 地方上的官僚,对来自汴京的大人物们的亲戚、下人,巴结都来不及。 现在的大运河上,高官勋贵外戚们的船只,早就已经是免检的了。 便是一般的士子、官员,也都在借机利用自己身份,夹带商品,穿州过郡,赚取利润。 那些税卡,卡的永远都是布衣百姓。 所以,大宋的商人们,才会拼命的不遗余力的供养着自己的孩子甚至是家族的子弟读书。 可是,今年之内,取消汴京各个城门的税卡。 却是实实在在的惠及了他们所有人的仁政。 因为,大宋朝的税,是出了名的多。 每个县都有税卡,每个州、每个路也都自己的税监。 做任何买卖,都得交税。 汴京城的城门税,更是让无数人肉疼的存在。 汴京的城门税可怕到什么地步? 伱就算是只带铜钱出入,也得交一笔税! 一百文就得交六文钱,这叫事例钱。 这钱干嘛的? 养那些在城门口收税的税吏的! 不止如此,现在就算是你不带任何东西,就穿着衣服从城门口过去,搞不好也要交税。 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的衣服,也是商品啊! 为了方便收税,开封府专门在南熏门外,建造了护栏,以便让猪贩子们可以将猪赶到一起,方便他们点数、收税。 对赵煦来说,他早就恨不得,罢废汴京的城门税了。 因为这在他眼中,严重阻碍了资本的流通,也严重阻碍的商品贸易的往来。 想想看,出一次城就要扒一次皮。 凭空制造了物流障碍,也凭空提高了成本,不利于商品经济的发展与繁荣。 更要命的是——这些税大部分,其实都没有进封桩库。 好多都变成了开封府、都商税院的公使钱,甚至是直接落到了税吏们自己兜里。 落到赵煦手里,一年下来,也就十来万贯。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留着? 借着这个机会,赵煦直接将之罢废。 同时,也是撬动大宋地方税卡制度的一个契机。 而对汴京城的勋贵外戚士大夫们来说,罢废汴京城城门税卡,他们得利是最多的。 虽然法律规定,他们出入城门是免税、免查的。 可问题在于,生意和买卖不是他们本人在做,都是别人帮着打点。 而他们也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堂而皇之的和城门税吏打招呼——这是找死,只会迎来御史弹劾。 现在,城门税税卡罢废。 一切阻碍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每个人都能得到好处。 那么谁的利益受损了? 答:城门税吏。 可没有人在乎他们!甚至不关心他们! 这一章,写了一天,修改了n次,还是不太满意,但也没有办法。 只能先这样了。 唉! 今天状态实在糟糕的很! 昨天欠的,只能明天还,今天的后天还把。 妈蛋哦! (本章完) 第四百零六章 宋誓(2) 赵煦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群臣,摆摆手,道:“卿等且起来吧。” 群臣起身后,赵煦就带着他们,继续走到沙盘之前。 “卿等都听说了,朕遣人前往在靖安坊之中的事情吧?” 群臣都低着头。 此事,如今是汴京城里最热议的事情。 今天早上的汴京新报和汴京义报都报道了。 汴京新报注重在孝道上,汴京义报则更关心皇室在靖安坊的动作,提出了很多疑问,落脚点最后落在‘与民争利’的事情上。 “不瞒诸位爱卿,此事是朕主导的。” “这靖安坊,便是朕欲解决汴京问题的试点。” “治大国如烹小鲜,以靖安坊为试点,落子在整个汴京城。” “若其可行,则推而广之,若其不可行,损失在可控之中。” “除此之外,朕还有些私心,欲以改造靖安坊所获之利,为两宫慈圣兴建宫阙,尽一尽孝道。”赵煦说着,就微笑的看向群臣:“卿等应该可以体谅朕的这一片孝心吧?” 群臣能说什么? 只能集体拜道:“陛下仁孝,天下之幸也。” 赵煦呵呵的笑了起来。 然后,他就指着靖安坊,眼中闪亮起来,扭头对着跟在他身后的范纯仁,问道:“范卿,且看这靖安坊……” “东接明德坊,与景明坊相连,东向御道从其侧过。” “南与打瓦寺、广福坊相接,旧封丘门在其北。” “两者相连……”赵煦手指比划着,将这两个方向的厢坊连接起来:“就是旧封丘门大街的主干区域。” 这样的地理位置,如此核心的城市区域。 若以现代房地产的视角来描述,就是‘帝都核心,天家之畔,天街之旁,东华门外进士之家!’。 绝对会被人疯抢。 然而,这样的黄金位置,极具开发潜力的坊区,如今却是个十足的城中村。 除了少数几户人家外,其他一切都是夯土而建的院子,甚至是竹木茅草搭建起来的屋舍。 这些房子、院子,紧密相连,延绵成片。 让整个靖安坊,都变得拥挤不堪。 毫不夸张的说,一场意外的失火,就可能导致整个坊区被烧成白地。 “朕打算,出宫中之财帛,市此地百姓之屋舍,并抄没的王、徐、张等家宅邸,于此重新建造一批屋舍,售与汴京及天下官商之户。” “同时,朕还打算在这靖安坊内,建设蒙学、小学、初中。” 赵煦简单的和他们解释了一下蒙学、小学、初中,然后从初中通过考试考入府学的教育体系。 这个设想一说出来,每个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经筵官们,兴奋的握住了手。 蒙学、小学、初中、府学的教育升级体系,对他们来说,不啻于盘古开天辟地一般的创造。 因为在这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设想。 大宋教育体制,始终停留在范仲淹庆历兴学时代。 以太学为中央最高学府,在天下州郡设置州学、县学,以学官主导,同时鼓励民间办学。 大宋四大书院和随之不断出现的各地私人学院,从此不断涌现。 但这些都是针对成人的。 也没有成体系的教育路线。 而赵煦提出的蒙学-小学-初中-府学(州学)-太学的教育体系。 对这些人来说,等于打开了全新世界的门户。 伴读们就不一样了。 他们几乎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靖安坊的房子要涨价! 而且,肯定会飞涨! 甚至成为汴京城,最保值也最坚挺的产业。 为什么? 靖安坊就这么大,其土地有限,建造的房子也有限。 可天下人想要让自己家的孩子,入读汴京府学的需求却是无限的。 便是他们家里,怕是也会忍不住想要买一个靖安坊的房子,给家族子弟占个地方吧? 可见未来有限的供应,加上无限的需求。 此地的房价,得涨成什么样子? 一个院子,怕不是得要几千上万贯? 众人心中,想法不一,但还是很快齐齐说道:“陛下仁圣,臣等拜服。” 没有任何人,哪怕是程颐这样的道学家,指出赵煦利用房子来搞钱的手段有什么不对。 因为,赵煦已经说了,他是出于孝道,才这样做的。 出于孝道而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摘。 赵煦看着他们,笑着道:“还请诸位爱卿,为朕保密这靖安坊的计划。” 所有人立刻恭身而拜:“诺!” 赵煦看着他们,点点头:“卿等果皆朕左右股肱!” 言下之意,但凡有人泄露了靖安坊开发计划。 那就自动被开除出股肱序列,打入另册,甚至会祸及家人。 这个道理,赵煦相信他们是懂的。 因为书上已经写的很清楚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君。 “朕与卿等今日约法之事,朕会记在心上,来日更将命人刻于太庙之中,为子孙之教!”赵煦看着他们,真诚的说着。 群臣当即集体下拜:“陛下圣明,发乎天性,臣等为天下贺!” 赵煦看着他们,轻轻的笑了笑。 在现代,有野史流传,说是大宋太祖皇帝,刻誓于太庙石碑之上。 每一代天子即位之时,都要在内臣引领下,独自进入太庙的一间秘密供奉着石碑的石室,在列祖列宗面前,宣誓践行太祖誓言。 这太祖誓言,共有三条。 其一: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 其二: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 其三: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赵煦在这里,做出严正辟谣——没有的事! 柴家一直很老实,而且早就被驯化成赵家的舔狗了。 谁会为难一个舔狗? 至于士大夫? 杀的其实不少。 只是一般情况下,士大夫有特权,会从轻发落而已。 真正的祖制其实是一个潜规则,而且这个潜规则是从仁庙以后才慢慢形成的。 这就是——不罪宰执:宰执大臣,除非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不然,绝不加罪,止于以宫祠官致仕。 其次是不杀待制以上。 待制重臣,除非犯有十恶不赦的重罪。 不然,绝不下狱,绝不加刑,也绝不以刀笔吏审讯。 最多就是像沈括那样,贬官偏远州郡,编管居住。 而且有期限的,期限一到就有机会释放、起复。 像前不久,赵煦不就特旨起复了沈起、刘彝吗? 而在赵煦的上上辈子的元祐时代,旧党激进派们,肆无忌惮的破坏了这个传统、潜规则。 最后回旋镖在九年之后,打在每一个旧党身上。 激进派也好,温和派也罢,都尝到了潜规则被打破的后果。 也就是赵煦还有理智,阻止了新党里的激进派的进一步迫害。 不然,像苏轼、苏辙兄弟,也别写什么‘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了。 恐怕,得去沙门岛上旅游了。 赵煦记得很清楚的。 在绍圣时代,和旧党有杀父之仇的邓绾之子邓洵仁、邓洵武兄弟是朝中主张对旧党赶尽杀绝的典型代表。 不过,赵煦知道,这一谣言在后世的影响有多大。 他也清楚,普罗大众们其实是喜欢这种事情的。 既然百姓和人民,都喜欢且欢迎。 那赵煦自然会迎合百姓、人民的这种喜好。 所以,将来他会在太庙立下这誓碑之后,悄咪咪的派人造谣——家人们,太庙真的有太祖誓碑。 而他和他的子孙,则会变成渣男——不辟谣,不承认,不否认。 同时,这也是一种试探或者说探索。 赵煦很清楚的,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赵官家的统治,迟早会走到尽头。 这是历史的必然。 与其让别人来逼着体面,不如自己早早布局,为子孙留下体面。 当然了,他活着的时候。 绝不会放弃权力! 绝不!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七章 国书与报告 赵煦从集英殿回到福宁殿时,石得一已经在等候了。 “大家,辽主国书,今日抵达汴京,请求再拨交子一百万贯,与辽使耶律琚用于采购。” “此乃辽主国书。” 赵煦接过国书,就笑了起来,甚至都没有看,就道:“朕这就给都堂、交子务下诏,立刻交付交子!” 赵煦期待着辽人的国书,已经期待很久了。 毕竟,他为了支持章惇的战事,已经在让永兴场和岑水场,将今年新铸的制钱,全部送去广西,支应战事开支。 没了这两个大钱监的铸钱润滑,北方就可能陷入缺少货币的危机。 这个时候可不得指着宋辽交子来润滑金融吗? 说完,赵煦才打开国书。 抬头就是:大契丹叔祖皇帝致书大宋皇帝阙下…… 先是描述了一番宋辽交聘的过去。 什么‘封圻殊两国之名,方册纪一家之美’,什么‘虽境分二国,克保欢和,而义若一家,共思于悠永。’ 接着又说现状,说自从赵煦即位以来,宋辽兄弟之邦情谊日深。 宋辽邦交,必将要‘义笃一家,誓传百襈。’ 还说了大辽皇太孙,自从得到大宋兄皇帝的赠书后,日夜苦读,努力追赶兄皇帝的功课,希望以后大宋兄皇帝能对大辽皇太孙多加指教云云。 搞得好像,大宋和大辽,真的有什么兄弟之情,甚至可能是系出一脉的样子。 这是辽人一贯以来对大宋的立场——南北一家。 同时也是契丹人对其境内的汉人的宣传主调——汉契一体。 我大辽耶律家,乃是汉高之苗裔,后来不小心流落到草原上而已。 根据赵煦在现代,看到的那些辽国史料来看。 辽人从未放弃过统一南方的中原。 而且他们也吸取了耶律德光当年横征暴敛,然后被汉地军阀武装打跑的教训。 科举、汉制、崇儒,辽人一个不少,全盘复刻。 恰好,赵煦也想实现统一。 所以,他看着辽人的国书,没有和他的父祖一样生气,认为是契丹人在碰瓷,反而很欣赏。 汉契一体?南北一家? 你的国策不错! 相信也不介意朕抄袭吧? 而在国书的最后,辽主才用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结束了这封国书:请大宋皇帝阙下,依前约拨付交子一百万贯予使者耶律琚,以应采买。 赵煦将国书合起来,就对着还在殿上候命的石得一道:“着学士院为朕制词答复辽主。” “诺。”石得一恭身。 赵煦则命人取来诏书用纸,亲笔批下准许给付辽使交子的诏书。 写完这个,他抬起头,看到石得一还在殿上,于是问道:“还有事?” “大家前些时日,嘱托臣去办的事情,有眉目了。” “嗯?”赵煦问道:“哪一件事情?” 他嘱托石得一可办了不少事! “差不多都有了眉目。”石得一答道:“探事司的人,已知韩阶案的内情。” “说来看看……”赵煦来了兴致。 于是,石得一就将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和赵煦说了。 与赵煦猜测的差不多,但在细节上有差异。 在这个事情上,韩阶并非被人误导或者说引诱。 或许他受到了某些人的怂恿,但一切决定,都是他做出来的。 尤其是当石得一和通见司合作,调阅了成都府路走马承受的报告后。 就已经可以基本确定,韩阶是为了升官,才做的那些事情。 压榨园户,盘剥商贾,用大称收茶,小称给钱。 抬高本地劣质的官盐价格,限制外盐。 走马承受在报告上,干脆直接说:提举官(韩阶)履任以来,因为这种种举措,因为成都路州县民众不满,有人劝他不要太过急切,免得被御史弹劾,结果他直接和人说:吾祖当朝宰相,吾叔祖使相,何人敢弹劾于我? 在其被弹劾,朝廷命令提点成都府刑狱公事郭燍体量后,他也没有收手。 反而嚣张的对郭燍说:吾祖宰相康国公,乃先帝元老,当今天子倚重之老臣……区区民议,安能动我? 标准的又蠢又坏的二世祖形象,跃然纸上。 而赵煦知道,走马承受,虽然是皇帝的耳目,但这么多年来,地方官早就找到了对付这些人的办法。 或收买,或拉拢,或威逼利诱。 所以,基本上大部分走马承受其实不会直接在给皇帝的报告里,直接描述地方官员的作恶。 而他一旦这么做了。 就只能说明一个事情——走马承受也绝对,这个人无可救药,大抵药丸,在和他做切割。 赵煦听完石得一的报告,也看完石得一带来的材料。 他沉默着看向石得一,然后问道:“为何没有人将走马承受的报告,送到朕这里来?” 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通见司那边出问题了! 这是赵煦的第一反应! “是郭忠孝在袒护韩阶?”赵煦问道。 这可是诛心之言了。 通见司,本该将这一篇来自成都府走马承受的文字,直接送到他面前来的。 结果,还得石得一去和通见司对接,才能拿到走马承受的文字。 对赵煦来说,这个问题,可比韩阶在四川为非作歹严重多了。 这是在隔绝中外! 上纲上线一点,韩绛、郭忠孝,都得问罪!整个通见司更是都得被洗一次。 因为他们今天敢瞒着赵煦,不让他知道四川在发生什么? 明天就敢将前线的报告,将地方的灾情,直接瞒下去,让赵煦沉浸在‘丰亨豫大’的错觉中。 上一个被人这么瞒着的人,叫做杨广。 杨广最后,凄凄惨惨的被逼着上吊了。 而最著名的人,是秦二世——陈胜吴广都快打到关中了,下面的人还和他说,天下太平,不过几个跳梁小丑在搞事。 而秦二世最后,死的何等窝囊,史书上白纸黑字,记录的明明白白。 他m的! 赵煦差点暴粗口了。 石得一低着头,答道:“奏知陛下,臣查过了,四川走马承受公事郭敬,从今年正月以来,先后向汴京报告提举官韩阶不法事三次,而通见司循例只将相关文字,抄送了两宫。” 赵煦眯起眼睛,冷冷的看向石得一:“是吗?” 这在赵煦心里面,甚至比通见司瞒着他,故意隐瞒了四川方面的报告更加让他警惕! 为什么? 你们有没有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朕才是天子!? 石得一被赵煦吓了一大跳,赶紧跪下来:“陛下息怒,此乃太后娘娘旨意,言是陛下年少,尚在长身体,需将息龙体,故此非军国要事,不可叨唠陛下。” 赵煦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也是! 他真要什么都管的话。 大宋天下州郡,走马承受公事起码安插了上百人。 每个人每个月发回一份或者多份地方军州、官员的报告。 他光是看这些文字,恐怕都得花费大量时间。 于是,也不要想着可以睡懒觉了。 更别想有时间休息了。 天天忙着处理这些事情吧! 这样想着,赵煦才转怒为喜:“母后果然是爱护朕的。” 石得一咽了咽口水,根本不敢接话。 “石得一啊!” “臣在……” “往后,通见司那边,都知给朕多看看。” “有什么重要的地方奏报,和朕说一声。” “然后,都知以朕的名义,给各地走马承受下诏,命他们从今日,除了往常所需要报告的事情外,还必须按月报告所在地的雨雪晴阴、米价、盐价、布价、油价,都知去告诉郭忠孝,让通见司逐月统计地方报告以上事务,制成表格,抄送都堂、两宫还有朕这里。” 走马承受们,大部分都已经不堪使用了。 哪怕是宫里面放出去的内臣,也已经被人腐蚀,与地方官同流合污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哪怕是后来的满清鞑子,把一堆包衣奴才,放到各地去监视地方。 但皇帝也照样会被包衣奴才和地方官一起合伙欺骗。 而且,这种事情甚至就是发生在那位被公认为历史最纯粹、最极致,同时也最专制冷酷的乾隆统治时期。 对这种事情,赵煦暂时没有办法。 只能是先治标。 让这些走马承受报告地方天气还有地方民生物价。 最起码,先对天下州郡有一个了解再说。 至于其他事情? 就只能依靠着,未来的汴京新报、汴京义报发展辐射后,慢慢的天下州郡主要城市,都有了自己的报纸。 这样,就可以通过搜集当地报纸,知道地方真实情况。 再要详细,就得等技术进步。 有了铁路和沿着铁路线存在的有线电报。 那估计起码都是五十年后,甚至百年后的事情了。 太遥远了! 赵煦也就不幻想了。 “诺!”石得一恭身再拜。 “大家……”他抬起头,接着报告:“前些时日,大家命臣派人接触那黄姓许州商人,探查其心性、底细,今已确实查明,此人正在私下和济阳郡王等数家外戚勋贵家人,欲以斗纽之法,共为钱引铺,以交子为凭,做那许州、汴京之间的飞钱买卖,据说,未来还要做那京东、京西、河北、河东乃至于两淮、两浙的飞钱买卖。” “眼光不错!”赵煦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其为人如何?底细又如何?”赵煦问道。 “据说豪爽慷慨,常常仗义疏财,相助各方士子。”石得一回答。 赵煦一听就懂了,此人是放贷的,难怪这么机灵! 为什么? 听石得一话里那一句‘仗义疏财,相助各方士子’就知道了。 在这汴京城里,放贷最合适最优质的目标,就是士子了。 只是,这个买卖很不好做。 需要有足够的眼力和判断力。 这和赌博一样! 赌的就是自己选的人,将来一定可以高中。 不然的话,放出的贷款,就别想有得到回报。 血本无归是常态。 这和现代的风投是一样的。 风投讲投人,汴京城给士子放贷是投人。 赵煦对此人的兴趣顿时就更大了。 “他想以斗纽方式为钱引铺?”赵煦说道:“想法不错,确实可以见一见。” “都知安排吧!” “朕明日下午,会在开封府的梅花厅偏阁,和他见一面。” 这么有意思有商业嗅觉的人,是得亲自见上一面,才能做出判断的。 同时,也得让他交点投名状才行。 不然,他若乱搞,惹出祸来,赵煦岂不还得给他擦屁股? 但,他若做得好,赵煦自然也有奖赏! 比如说,未来从他家选一个长的漂亮的女儿入宫为妃。 别笑! 自古以来,家里的女儿能够入宫陪皇帝睡觉,甚至给皇帝生孩子,这是天大的荣耀,是光宗耀祖甚至是改变整个家族命运的阶梯。 皇帝的职责之一,就是后宫救国,联姻大族,团结人心。 所以,大宋历代天子的皇后,基本都是出自功臣勋贵。 赵煦的父皇这一代,才转向士大夫的。 (本章完) 第四百零八章 登州鱼风靡汴京 隔日,赵煦来到开封府。 正式宣布在开封府内,成立了‘提点靖安坊公事’一职——你可以直接理解为汴京城靖安坊城中村改造领导小组。 以蔡京兼任这个职务,同时任命提举店宅务章縡以及入内内侍省押班宋用臣并同管勾靖安坊公事, 这就是让蔡京和章縡、宋用臣搭班子,一起解决这个事情。 实际上,蔡京大概率不会亲自管这个部门,而宋用臣只是来监督的,其实权肯定会落在章縡手里。 这也算是赵煦对章縡的考验吧。 年轻人,就要多历练。 同时,赵煦命汴京右军都巡检、开封府内城右厢公事、靖安坊都所由、靖安坊军巡铺等有司,皆听命于靖安坊公事,不得违逆。 至于这个事情怎么做? 赵煦早就和宋用臣交代清楚了,让宋用臣直接去和蔡京、章縡对接就好了。 将此事布置下去。 赵煦就循例,查阅了开封府的卷宗、档案,同时对一些他看出来问题的案子,做出一些批示,着开封府重审或者调查。 这些事情,其实是作秀。 开封府不会也不可能,将那些真正敏感、容易错判的案子放到御前。 赵煦也不会真的去查开封府的事情。 万一真的查出点什么东西怎么办? 对吧! 有些东西啊,该装糊涂最好装糊涂,免得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这是赵煦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认识到的道理。 做完这些表面功夫,赵煦就在石得一的安排下,来到了梅花厅的偏厅用膳并休息。 照例,他的午膳是冯景亲自带人做的。 当然了,在开封府吃的东西,比皇宫要相对丰盛、美味。 因为皇宫的菜品都是固定的,轻易不会变更,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些菜。 赵煦当然可以要求他们增加。 可一旦旨意抵达御厨,那么结果就只会有一个——御厨将选择把今天赵煦的命令,当成永久性的指令。 每天三餐,都会准备着他要求的菜品。 这将造成大量浪费! 虽然这种浪费对皇室来说,其实不值一提。 可赵煦要作秀啊! 所以,在宫中,他永远都只是让冯景去御厨为他准备膳食。 同时,点的也都只是他要求的御厨有的健康餐。 雷打不动都是那几道菜在轮换。 最多最多,不过是让冯景带着御厨的厨子们攻克了酸奶制作技术,并将之纳入了秋冬早膳。 自然,别人也问过他。 这个时候,赵煦蓄谋已久的准备就派上用场了——朕尝闻仁庙旧年肚中饥饿,欲食烧羊,近臣请以御厨为之备,仁庙拒之,言:比闻禁中每有索取,外面遂以为例。诚恐自此逐夜宰杀,以备非时供应。则岁月之久,害物多矣。岂不可忍一夕之馁,而启无穷之杀也! 祖宗盛德,朕不敢毁! 于是,赵煦的这个回答,赚取了无数眼泪。 加上赵煦每天坚持三餐‘不过四菜两汤’的俭朴人设——于是他成功赢得了大量人心。 如今,已在汴京士大夫们心中,成功塑造成了一个节俭、克己的君王形象。 这个形象可是很有用的。 可以为赵煦规避无数风险,也可以让他要做的事情,充满正义。 就拿靖安坊的改造来说吧。 换一个皇帝,可能朝廷内外,都会觉得是要敛财了。 可赵煦不会。 因为,官家连三餐都无比节俭。 又怎么可能为了敛财去做坏事? 官家只是为了孝道才这样做的! 官家有什么错?! 哭,都给我哭! 但事实上,赵煦有什么损失吗? 没有! 四菜两汤,本就足够他的营养了,很多时候他都吃不完。 当然,他也想开开荤。 这个时候,每五天出宫一次的机会,就成为了他开荤的时机了。 探事司在他手里,也算被他玩出花了。 赵煦现在给探事司的一个任务之一,就是让他们满汴京城的试吃各色点心、小吃。 找出那些味道最好,最受欢迎的店铺。 等他出宫,就提前让冯景派人去点好,然后打包带来开封府。 自然,赵煦也废物利用,让汴京新报专门开辟一个版面,介绍着汴京的小吃店铺,并对其进行点评。 如今这个探店专栏,已经刊登到第三期了,据说很受欢迎,好多老饕都开始注意到了。 今天中午,赵煦吃的不是外卖。 而是近期在汴京城开始爆火的登州海鱼干。 因为这是苏轼隆重推荐,并且写在其那首现在已经传唱天下的《水调歌头。重阳日食登州鱼兼怀子由》的大作之中的菜肴。 现在,士林之中,因为苏轼的这首词,已经出现了风潮——同年、同窗聚会,要是不吃登州鱼,就没有感觉,关系也不够亲密。 为什么? 大宋头号诗人,亲自写词背书了——真兄弟就得吃登州鱼。 没看到,人家苏轼苏子瞻,都因为吃了登州鱼,潸然泪下,回忆起了过去和苏澈一起读书、游历的往事,于是遥望汴京,默默祝福着弟弟在汴京一切皆好。 手足之情,溢于文字之中。 在这首词里,苏轼甚至是再次写下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句子。 属于是为了推销登州鱼干,脸都不要了,自己抄自己。 但效果,超乎想象。 登州海鱼干,在整个大宋州郡,特别是汴京城里今年以来卖到脱销。 当然了,在这个过程中,赵煦指使着探事司,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工作。 比如说派人到处吹捧登州鱼的鲜嫩,也譬如说让那些报童,卖完报纸就在街巷里唱有关登州鱼的童谣。 甚至是直接让汴京新报,刊登了登州鱼干供不应求的报导。 在短短一两个月内,就直接在汴京城创造了登州鱼干的消费市场。 探事司方面估计,仅仅是闰二月,就至少有数千石的登州鱼干,进入汴京市场。 大宋一石九十二斤半,换而言之汴京城一个月就卖了六七万斤的鱼干。 如今,已经有汴京商贾直接到登州码头那边等着登州渔民上岸,然后直接买下他们的鱼获,就地晒干运回汴京销售的事情了。 赵煦没有等太久,很快,冯景就带着人端着做好的鱼干煲排骨上了桌。 赵煦夹起一块,放到嘴里尝了尝。 海鱼的鲜美和丰富的味道,立刻在舌尖绽放。 “好吃!”他微笑着,不断夹菜,很快就吃饱了。 吃完后,赵煦在冯景服侍下,擦了擦嘴巴。 一直在门外等候着的石得一,也终于找到了机会进来禀报:“大家,许州商贾黄某带到。” 赵煦起身,走到已经准备好的帷幕内,命人放下帷幕,道:“带他进来吧。 “诺!” …… 黄良拿着手帕,擦了擦汗。 他那胖胖的身体,甚至在颤抖。 官家接见?!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可能。 自然紧张无比,也忐忑无比。 同时,他也激动万分。 族兄黄履,曾官拜御史中丞,为四入头之一,据说也只在殿上见过几次官家,和官家说过几句话而已。 而他,一个帮着家族打点商业,赚些阿堵物的旁支,却能在族兄之前,近距离的拜谒官家,并聆听训示。 最紧要的是——只要官家看对眼了。 那么他,未尝不能当大宋的陶朱公。 甚至可能青史留名——这可是他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然而,风险也很大。 一个不小心,青史留名就变成了祸及家族。 搞不好族兄黄履,也得跟着倒霉。 所以,他只能尽量的深呼吸,让自己冷静、平静。 但额头的汗水,不断流下来。 背上的内衣,也渐渐湿透。 终于,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陛下有命,着许州商贾黄良入觐。” 黄良赶紧用着他练习了好久的礼仪,跪下来拜道:“草民谨遵旨意。” (本章完) 第四百零九章 金融工具人(1) 黄履跟着自己前面的大貂铛,小心翼翼的步入了那个开封府的官廨。 他也不知道叫什么? 只听说过,官家巡视开封府视政期间,一般都会在开封府的梅花厅中休憩。 同时,他还听说过,官家常常在梅花厅中召见群臣,布置任务。 传说中,年少的官家,能将开封府内外之事,处置的井井有条。 传说中,就是那些让他仰望的汴京权贵,也匍匐在这位少年官家脚下瑟瑟发抖。 驸马都尉郭献卿,甚至得主动去太学接受圣人经义的再教育。 而另一位故驸马都尉王诜,甚至是连尸骨都不敢葬入家族墓地。 甚至祸及其家族,王诜的兄弟、亲族,迄今还被枢密院和吏部刁难。 上次其兄王欧,改官的时候,就先被枢密院都承旨驳回,认为其未能达到改官的标准。 王欧费尽心思,过了枢密院那一关,然后吏部出来又卡了一手——吏部右选员外郎认为其在左武卫大将军的任上,未能按照朝廷制度,安分守己,同时犯下了多项错误,理应罚铜,不当改官。 最后,王欧无奈,只能是去请教一个姓苏的友人。 经过指点,王欧上表太皇太后,以越国贤惠大长公主子王彦弼早夭故,乞以其幼子过继公主,奉公主香火祭祀。 这才让太皇太后称善,吏部那边也才高抬贵手。 不然王家可能一代人后,就得跌出勋贵。 前不久,汴京城地震,数家外戚勋贵倒台,家产抄没。 更是让汴京人,认识到当今天子虽然年少。 但已经掌握生杀大权的现实! 自古,伴君如伴虎! 少年天子,更是猛虎之中的猛虎! 远离他的时候,这些事情可能无人在意。 但一旦接近他,没有人不会为自己捏一把汗。 黄良也是一般。 所以当他步入那厅阁的时候,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他微微颤颤的走到厅前,来不及多想,就直接纳头就拜:“草民恭拜官家圣颜。” 说着就将头紧紧的趴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更不敢有任何动作。 在这一刻他甚至感到空气都有了重量,压在他身上,让他的身体僵硬。 只听着一个稚嫩的少年声音在远处响起来:“汝就是许州来的商贾黄良?” “贱名粗鄙,蒙官家提及,幸甚!幸甚!”黄良到底是福建邵武军黄家出来的人,哪怕是个学渣,也懂得礼法和规矩。 赵煦隔着帷幕,看着跪在门口的那个胖胖的身影,嘴角溢出点笑容来:“朕听说,汝是许州知州黄履的族人?” 黄良连忙顿首:“草民虽与黄知州乃是族人,但从未以黄知州之名在外招摇过市,乞官家明断!” 赵煦听了,呵呵一笑。 他听懂了黄良言外之意——确实借了些黄履的名义、关系、背景在外面做生意,但都在游戏规则内。 黄良的回答,让赵煦比较满意。 因为这个人还是比较诚实的。 他若回答自己绝没有利用黄履的关系,那赵煦直接不会和他再说话了。 而是会让人将他赶出去,同时他的钱引铺也别想开了。 那可是欺君之罪! 而且还是孩视天子——你真将朕当成一般的孩子了!?谁给你的胆子? 可他若实话实说,则演的太过。 赵煦同样不会给他什么机会。 而黄良只有这样回答,赵煦才会和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这意味着他是个聪明人,而且,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碰都碰不得——这就是有政治敏感性。 只有这样的人,赵煦才会选择扶持。 “黄知州是皇考所用的贤臣,朕是很敬重的。”赵煦轻声说道:“汝既行商,不可坏黄知州的清名。” “草民恭遵圣谕!”黄良听到这一句话后,心里面一咯噔。 因为他发现,和他说话的官家,虽然声音稚嫩,可待人处事,却成熟的过分了。 方才那一句话,若只看文字,分明就是一个成熟的主人,在敲打下人,划出界限。 “朕听说,汝欲在汴京,以带泄之法,用交子为凭,做那飞钱营生?”赵煦继续问道。 “不敢欺瞒官家,草民正有此意!”黄良一咬牙,顿首磕头,再拜道:“官家仁圣,胸有四海五湖,草民惶恐,乞官家教训!” “善!”赵煦抚掌:“汝是个聪明人!” “朕很欣赏汝。” “这飞钱买卖,做得好,自然是利国利民,可以兼济天下!” “可若稍有差池,恐将祸乱无穷呀。” “万一闹出祸事,汝可想过,汝家族人头不保?” 这不是恐吓,是真的! 洛阳那边,击鼓传花的牡丹花游戏,在赵煦眼里,就是一颗迟早会暴雷的炸弹! 前些天,探事司派去洛阳的探子汇报,今年最新的姚黄牡丹嫁接一枝的价钱已经超过十贯。 而最贵的一株牡丹,还是幼苗就因为其展现出多种特殊的牡丹特性,价格直接飙升到三千贯! 简直疯了! 洛阳牡丹的这场炒作游戏,终将迎来终章。 因为赵煦知道,继续这么搞下去,一旦没有下家接盘。 当前炽热的洛阳牡丹市场,将瞬间迎来自由落体。 搞不好,赵煦可能在未来某年,见证一场大宋版本的郁金香危机。 好在,牵扯的人不多,也都集中洛阳,撑死了涉及河南府。 卷入的人,大抵也都是当地的富商、士绅。 对这些人,赵煦表示:好死! 甚至还打算添一把油,让这个烟花炸的更璀璨一点。 尤其是实际主导和主持洛阳牡丹品鉴交易市场的邵伯温。 赵煦早就想弄死他了。 可惜,上次想让晏几道当工具人,去做来俊臣,奈何,那晏几道烂泥扶不上墙。 如今抓到了他的弱点,赵煦自然乐得引爆牡丹市场。 和洛阳那边圈地自萌的牡丹游戏不同。 交子和钱引铺一结合,就是近现代的钱庄、票号的雏形。 再向前发展,吞并、击垮大和尚们经营的质库,就是近代银行业。 可谓牵一发动全身! 稍有不慎,一个大烟花放下来,就是无数人破产。 所以,赵煦必须亲自见黄良,也必须亲自筛选,更必须全程监督、监视。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章 金融工具人(2) 黄良瑟瑟发抖的趴在地上,心中无数念头都在纷飞。 官家说这些话什么意思? 官家是在敲打我?还是在鼓励我? 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然后一咬牙,心道:“赌了!” 这个时代的福建人的赌性本来就很大。 脑子也都非常灵活! 所以,才能有那么多的商业创新,出现在福建,也才能走出那么多的进士。 是的,在大宋现在的情形下。 其实进士的多少,已经和经济发达与否,直接成正比了。 除了开封府这个怪胎外,将历代以来科举进士名单,以及宰执籍贯们整理一下就可以知道了。 大宋现在,进士最多的地方,集中在两淮、两浙、福建、江西。 宰执也大量出自这些地区。 而这些地方,都是经济发达、商业氛围兴盛的地区。 为什么是这些地方? 因为发达的商业,让这些地方的人,可以培养大量读书人。 这反过来,又反哺了当地的教育产业。 大量书院、学院遍地开花,读书人可以很方便的出游交际。 由此不断形成正向循环。 像福建,从国初的科举战五渣,发展到现在,已经是冠绝天下的科举强路。 福建士子在大宋官场上的数量越来越多。 而其他经济欠发达的地区的人,连读书都读不安稳。 典型的例子就是张载。 张载年轻的时候,曾起意投笔从戎! 为什么? 因为当时的陕西,已经连一张安静读书的书桌都放不下了! 哪怕到今天,陕西各路军州,也依然如此。 于是,陕西发解试出来的举人,到了汴京根本卷不过别的地方的人。 陕西进士数量,在整个大宋排在倒数。 甚至可能还不如,素来被人视为畏途的两广。 这就是经济对教育的影响。 投入越多,教育越强,教育越强,投入越多。 下定决心,黄良摒弃掉自己的其他情绪和犹豫,他顿首再拜:“官家教训的是!” “错非官家提点,草民几酿大祸。” “草民惶恐……不敢欺瞒官家,草民之所以起意要做这钱引买卖,本无大志,只是目睹长久以来,天下商贾周转钱帛之不便,又尝读圣人之书,知圣人教化,于是起意以钱引铺便利天下,用飞钱让天下没有难做的买卖!” 这对他来说,是一场豪赌。 赌的就是,那位少年官家,是有意扶持于他。 证据就是,官家自己说了——此事做得好了,利国利民。 于是,他押上一切。 搜刮了脑子里能想到的一切词汇,来为他的行为张目。 但内心的忐忑,却是无比剧烈。 一旦赌错了…… 黄良知道自己的下场! 死都是轻的,连累家族,祸及妻儿才是正常剧本。 所以,他说完就趴在地上,紧紧的将脑袋贴着冰冷的地面。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少年官家在厅中,似乎是拍着手,笑的前仆后仰:“说得好!说得好!” “就是要让天下没有难做的买卖!” “汝这圣人之书,还是读进去了。” 黄良紧紧的俯首在地上,立刻说道:“草民粗鄙之见,微末之志,让官家见笑了。” 少年官家止住笑声,但声音里的快活,依然洋溢在话语中,仿佛他刚刚无意中说的那句话,让这位少年官家极为满意,也就是所谓的‘龙颜大悦’。 便听着他说道:“这句话,应该做成旗牌,立在日后汝开的钱引铺前,更当刷在钱引铺的墙壁上,让铺中上下人等,入铺之人都能知晓汝的志向!” 黄良当即磕头:“诺!草民谨记官家教诲!? 他内心在此刻变得狂喜起来。 过关了吗!? 官家认可我了? 我抱上了官家大腿!!! 我成为了官家的奴仆?!!! 我没有在做梦吧? 黄良此刻想起了,最近汴京城里的传奇人物——孙家正店的孙赐。 从酒博士到正店之主,已是传奇。 而从一个小小的正店之主,汴京城任何一个衙门都可以拿捏的商贾,摇身一变,成为‘官家庆典义商’,甚至被人认为可以上书天子的大商贾。 他只用了三天! 现在,孙赐的大名,已经彻底响彻汴京内外。 就连济阳郡王都亲自相邀,以礼相待。 孙家的孙家正店的脚店,更是在短短一个月内,从一百多家,暴涨到近千家。 无数脚店哭着喊着,投奔孙家正店。 让孙家正店的脚店,直接覆盖了整个开封府境内。 甚至有传说,大名府、洛阳也有人想要承销孙家正店的酒。 可谓赚的盘满钵满。 其家世更是瞬间跃迁,成为了天下商贾眼中的偶像,是当代陶朱公一般的人物。 现在,这样的机会也来到了我面前? 黄良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滂湃情绪。 他知道的,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需要做更多努力,他需要展示自己的顺服,他需要让那位少年官家满意。 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和那孙赐一样,成为天子鹰犬,成为世人眼中的天子宠商。 想着这些黄良忽然福至心头,直接顿首拜道:“草民粗鄙之人,不识国家法度,不通朝廷法令,陈乞陛下遣人来教导、指导草民。” 说着他就立刻不断磕头:“死罪!死罪!草民惶恐……” …… 赵煦端坐在偏厅内的帷幕中,透过珠帘看着那个在门口不断磕头的商贾。 “倒是个机灵的!”赵煦在心中赞道。 此人把握分寸,甚是了得。 知道要主动请求赵煦派人监督,也知道这种请求他其实没有资格提出。 “黄履居然有这么机灵的族弟。”赵煦回忆着黄履在朝堂上的所作所为,然后就暗自摇头:“他怎就没有这般机灵?” 黄履被罢御史中丞的过程,可以说是非常之狼狈。 因为他的被罢免,并非是来自旧党的攻讦。 而是新党内部的内讧。 甚至就是来自御史台内不服他的新党御史们联手所为。 蹇序辰自爆,动摇了他的根基。 黄降一案,让其再也不能安坐。 最后只能灰溜溜的上表请郡,在整个过程中,黄履的反应又慢又迟钝。 搞到最后,根据探事司的报告,连章惇这样素来不轻易表态的人,都私下派人劝他体面一点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黄履的御史中丞是合格的,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 就不谈赵煦上上辈子元祐初年的那些事情了。 单单就说,赵煦在庆宁宫醒来前后,黄履主政的御史台的所作所为,就足以证明其乃是能吏。 江西蹇周辅、福建王子京倍克残民案,就是他主动引爆的。 其中蹇周辅甚至就是他扳倒的——那个时候,还是元丰七年。 吴居厚正得意,王子京正张狂。 这样想着,赵煦就摩挲了一下双手,然后对着那黄良道:“汝的提议甚好。” “钱引铺,事关社稷,关乎国家,自当受朝廷监督。” “朕会着人,写下钱引条贯与汝,汝当按条贯而营商。” 黄良磕头再拜:“诺!” 他的声音已经在颤抖,那是兴奋中的颤抖。 “朕会着人与汝对接。” “汝也尽管放心,朕派去的人,只会监督钱引铺内的那些不按条贯而行的事情。” “汝也可以不必担心,朕派去的人,吃拿卡要,甚至于干扰汝正常的营生。” “朕会授汝一信物,也会与通见司打好招呼,汝可以随时上书言事,通见司不得阻拦。” 钱引铺可不仅仅是个钱庄,因其特殊性,它也可以是一个很好的情报来源。 只要生意做得大了。 谁谁谁在钱引铺里有存款?存了多少? 赵煦在宫中就可以知道结果。 此外,日后好多开支,也可以悄悄走钱引铺的账。 至于这个钱引铺,日后壮大了,尾大不掉怎么办? 这反正不是赵煦的麻烦,甚至不会是他子孙的麻烦——只要钱引铺,还没有变成那些近代人类历史上的超级银行,垄断了国家经济金融命脉。 它对皇权的威胁,就趋近于零。 甚至,它就是一个皇帝随时可以宰了吃肉的小虾米。 晚清的胡雪岩,全盛时期,甚至可以一己之力,供应左宗棠的大军。 但最后呢? 他那庞大的阜康银号,在顷刻间瞬间倒塌。 本人更是在饥寒交迫之中,绝望去世。 所以,所谓钱引铺,再怎么发展,再怎么壮大。 也注定都只是赵煦手里的工具。 像现在的黄良,未来的张良、马亮,也都只是赵煦的工具人。 他们只能也必须跟着赵煦的指挥棒起舞,他们不会有自己的意志。 因为赵煦的意志就是他们的意志。 至于你要问为什么赵煦不让官府来搞这个买卖? 你是嫌大宋的冗官还不够多? 而且让官僚机构,来做这种对利润和效率无比敏感的事情,只会是一地鸡毛。 最后什么都落不着! 市易务就是最好的例子! 要不是赵煦苦心经营,先帝那两百多万贯的市易务债务就全打了水漂了! 即使如此,到现在,市易务账面上也依旧有大量欠款收不回来——那些都是借给中小商贾的钱。 赵煦对这些人的欠账,无可奈何。 难不成,去抓起他们打一顿?甚至拿着刀枪逼着他们还钱? 一个两个还可以,几千上万人,就明显不行了。 赵煦自己的人设立刻就要崩塌了。 只能让开封府张贴布告——劝说汴京商贾,偿清市易务的欠款。 为此,赵煦直接将欠账打骨折。 不仅仅利息全免,而且在今年年底前还债的人,还可以享受九折、八折、七折不等的优惠。 若是实在‘家境困难,经查确实情有可悯者’,则命蔡京酌情优免甚至全免。 同时让开封府恐吓那些欠账的人——明年开始,我们不仅仅不免利息,还要对赖账不还的人罚钱哦。 但其实,别人真要不还钱,赵煦也不会去追债了。 因为…… 追债的成本,在大宋体制下,甚至可能会比债务本身还要高。 别笑! 这是事实! 因为胥吏们会上下其手,他们甚至可能会将这些事情分包出去,让地痞无赖流氓来做这种事情。 最后为了追回十贯钱的债务,官府可能需要花费十几贯的成本。 还可能制造无数冤假错案。 所以,赵煦其实是在唱空城计。 就是在利用下面的老百姓,害怕官府的‘赫赫威名’的心理,同时给出小恩小惠,让百姓还钱。 效果居然不错! 根据蔡京报告,自从布告以来,开封府陆陆续续的收到了汴京城百姓偿还的债务十余万贯。 按照这个速度,年底估计可以将市易务借出去的借款收回七八成。 当然了,这是赵煦严令蔡京,禁止派人催缴、禁止派人收债,只允许百姓主动到官府还钱的结果。 而这个事情,也让赵煦继续赢得声名。 只要年底前,市易务欠账真的收回七八成。 那,这恐怕会成为一个后世的传说。 甚至变成儒家又一个洗脑包。 搞不好未来有机会登上《读者》,成为一个神话。 所以啊,赵煦是打定了主意,今后让大宋官府逐步从民间商业领域退出,官府未来,只管那些和国防、科技相关的领域。 一方面顺应士林和天下呼声——不与民争利。 另一方面,则是赵煦实在是受不了大宋官僚里的虫豸们了。 像韩阶这样在四川瞎胡闹,完全不顾市场经济客观条件的蠢货还不知道有多少! 当然,目前来说,还是得慢慢来,逐步推动和解放市场,一下子骤然开放市场,冲击力太大,造成的影响也极大。 很容易就会引发朝野争执,甚至引动党争。 还是得慢慢来。 一步步的做事,逐步的,用温水煮青蛙的办法,来解开限制,退出市场。 这也是赵煦为何要选择在司马光面前扮明君,表演谦逊、仁厚的缘故。 司马光的经济理论,虽然错的离谱。 但他反对官僚经济的思想,却是非常正确的。 在心中将这些事情转了一遍,赵煦就对着跪在门口的黄良道:“汝且先下去吧。” “朕过些时日,会派人与汝对接,届时汝奉诏行事便是。” “诺!”黄良连连顿首,带着激动、兴奋、忐忑的心情而去。 今天作者君有私事出门了,到晚上差不多九点半才到家。 所以,明天、后天,会每天四章补更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一章 战前的双方 元祐元年三月戊辰(十一)。 交趾思琅州知州刘引之子刘奇再至西平州,面见章惇,并献上带来的思琅州舆图、户籍册以及交趾所赐思琅州知州、刺史等官印。 刘奇将这一切献上,就恭敬的跪在章惇面前:“蛮荒之人不识天命,不知大义,幸相公亲临教抚,使我思琅州上下,顿觉大义所在……乞归大宋,永为宋臣!” 章惇笑意盈盈的上前,扶起了刘奇,道:“汝父子能知朝廷大义所在,幡然醒悟,率众归明,朝廷必不会亏待汝等。” “吾将上表天子,册封汝父为思琅州知州、羽林将军、思琅州刺史。并封汝为三班借职。” 刘奇大喜过望,立刻再拜:“臣父子寸功未立,便已蒙相公如此厚爱,朝廷恩德深如海呀!实不知该如何报答!” 说着,眼睛都红了起来。 这些边境上的侗溪土司,历代以来有奶就是娘。 或者简单点——谁强,他们帮谁。 在熙宁南征后,大宋王师打出了赫赫威名。 如今,大宋西军再次出现在边境上。 章惇又怀柔招降,甚至许诺了表奏其家族依旧世袭原职,同时朝廷还将大大封赏的政策后。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所以,现在不止刘家已经完全倒向了大宋。 在另一侧,和廉州、钦州接壤的交趾苏茂州知州张训,也遣其子张茂到廉州,献表称臣,表示——我们早就盼着王师打过来了!我们和交趾人不共戴天啊!请王师早早发兵,将我们从交趾贼的残酷统治中拯救出来。 而在昨天,另一位交趾北方大族,交趾门州刺史王静,也派了代表到了西平州,表示——相公,我们王家早在大宋太祖的时候,就想内附了,乞永为宋臣,只要天子册封俺们当门州刺史、知州,俺们就一心一意跟着大宋走。 至此,宋、交边境上,交趾人设置的五个边境羁绊州,有三个在开战前就已经倒向了大宋。 只有七源州、广源州,还在忠于升龙府。 交趾边境门户顿开。 思琅州刘家是第一个献上舆图、户籍的家族。 章惇扶起刘奇,柔声道:“刘三班,一路辛苦了。” “且先下去休息吧。” 一个三班借职,章惇自己就可以除授。 这是他的权力! 刘奇大喜,道:“恩相在上,请受末将一拜。” 呦! 还是个会打蛇随棍上的主。 章惇笑了起来,没有否认对方的称呼。 毕竟,他除授的人,不就是他的门生吗?叫他一声‘恩相’理所应当。 把刘奇安顿下去,章惇就来到了白虎节堂。 他到的时候,狄咏、苏子元还有田仕儒等人,正在一个被制作好的沙盘前,推演着敌我态势。 这沙盘是燕辰带来的几个工匠,在来到西平州后,通过询问当地土司、商贾制作而成的。 虽然可能不详细,但大体地理地势和敌我情形是明确了的。 对宋军而言,有了这沙盘,战前就可以尽量的推导敌我态势,同时在心中对当地地理有一个粗略的印象。 章惇走进来,所有人集体行礼:“恭迎大帅。” 章惇点点头,走到沙盘前,命人将带来的刘奇所献的思琅州舆图送去给那几个匠人,以便丰富沙盘细节。 做完这个事情,章惇就看着沙盘上的情形,上面已经被狄咏等人插好了一面面小旗帜,显然他们刚刚已经又推演过一次战事了。 代表着大宋主力的御龙第一将的旗帜,已经插到了交趾七源州和广源州的背后——北件城,截断交趾太原和七源州、广源州之间的联系。 于是,整个交趾北方,将形成一个巨大的突出部。 这个突出部,就像一块点心,落入了大宋土司们的合围和围殴中。 御龙第一将加上苏子元的邕州兵马两千,田仕儒的思州兵马一千五,以及广西本路精选出来的精兵两千,则将在北件对付来援的交趾主力。 交趾兵出太原向北,必须走北件。 这就是逼迫交趾主力,与宋军决战。 从而一战消灭掉交趾驻防在太原的主力。 不夸张的说,只要打赢了北件战役,交趾北方的战事就将结束。 广源州的杨家、七源州的李家,能拥有的兵力是有限的,作战决心也是有限的。 一旦其陷入围困,同时宋军再将交趾援兵的统兵大将的脑袋,悬挂起来。 他们自然会投降。 章惇看向狄咏,道:“根据多方消息,交趾李乾德已遣其太尉李常杰出镇太原,为江北诸州节度使。” “其麾下兵将,已有两万余!” “再征发青壮民夫,其军势可达数万。” “若其从太原,全军而来,将军有信心在北件将之击败吗?” 狄咏抬起头,自信无比:“经略相公旦请放心,我军已经准备妥当。” “末将与苏知州、田巡检都已经商议好了。” 说着,他在沙盘上,开始讲解其他和其他大将商议好的作战部署。 狄咏老于阵战,有丰富的军事经验和履历。 而且,还接受过当今天下烈度最高的沿边地区的军事考验。 自然他的布置极为细致。 连预设的战场,都选了好几个地方。 章惇听着,眼睛渐渐亮起来。 他是知兵,知道狄咏等人的布置和安排都很合理,也很恰当。 只是…… “我军兵力,不过万余,交趾若全军而来,兵力够吗?” “此外,刘引、张训还有王静等人,都说交趾太尉李常杰此番率军屯驻太原,还带来了象兵,据说有战象二十头。” 章惇皱起眉头来:“不好对付啊!” 章惇没有见过大象,但他听说过,汴京的玉津园在太祖、太宗和真庙时代养过大象。 传说大象巨大无比,力大无穷,发起怒来等闲十来人根本拦不住。 交趾人用来作战的战象,只会比玉津园里驯养的大象更大、更强、更厉害。 若其结阵冲阵,恐怕很轻易就能撕开一条步军的防线。 狄咏笑了起来,他对章惇道:“请经略相公放心,御龙左直就是官家亲自派来对付交趾人可能出现的战象的奇兵!” “嗯?”章惇不太明白了。 御龙左直是护卫燕辰的军医们的卫队。 这些天来,也一直呆在燕辰屯驻,专门作为后方伤兵疗养的永平寨。 章惇去看过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特别是寨中改造好的伤兵院,还有培训的女医户都有着深厚印象。 但御龙左直的那一百多人? 章惇就记得他们每天都会在永平寨的空地上,拿着一些装满了石头的陶罐练习投掷。 比拼谁丢的更远、更准。 燕辰甚至会给那些丢的远、丢的准的人发赏。 章惇看的莫名其妙,但燕辰告诉,这就是御龙左直在战场上唯一要做的事情。 这让章惇很不解,但也没有多想。 毕竟御龙直嘛,总是有很多怪癖的,也没有人能管得了他们。 可如今,听闻这些御龙直还是专门对付战象的奇兵? 章惇有些不太相信。 他们怎么打战象? 靠丢陶罐吗? 但考虑到御龙直的特殊性,还有狄咏透露的信息,章惇没有多问。 …… 交趾,太原城。 这里是交趾在富良江以北最大的军事据点,也是交趾统治江北的核心,同时还是江北和升龙府最近的地方。 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多里。 换而言之,越过太原,就可以横渡富良江,兵临升龙府。 故此,交趾人在此建立了坚固的城防,同时常年屯驻了数千军队。 随着李常杰来到太原,并在这里,设立‘大越国江北行营大总管’幕府。 太原城也变得喧哗、拥挤。 李常杰带来的两万多交趾军队,将整个城市挤得水泄不通。 无数骡马,在城市内外,日夜喧哗。 李常杰此刻,正在带着来太原城与他商议对策的广源州知州杨景通巡视着战象营。 二十多头战象,威风凛凛的在象兵的指挥下,排列成一排。 这让李常杰充满了安全感。 上次战争,交趾也投入了战象部队,但只有不到十头。 而且还是在决里隘那种不适合战象部队作战的地方,但依然发挥了巨大作用,一度让宋军产生恐慌,可惜却被宋军统帅郭逵找到了弱点,集中了大量神臂弓和床子弩,对准战象进行攒射。 当场就射杀了四头战象,其他战象惊慌失措,返身践踏了大越的部队,导致大越防线全线崩溃,决里隘失守。 这次,李常杰吸取了教训。 他绝不会再将宝贵的战象部队,投入到那种会被宋军神臂弓和床子弩集火的狭小地带。 他只会在平原上,投入战象。 二十头战象,足够正面撕开宋军的防线了。 一雪前耻,就在此战! 只要击破宋军…… 李常杰舔了舔舌头。 但跟着李常杰的杨景通,却充满了不安。 “太尉,北朝此番来势汹汹,下官实在是惶恐啊……”他试探着说道:“下官不过草芥之躯,不如请朝廷将下官交出去,交给北朝,换取北朝退兵?” 在听说了北朝西军南下,还有执政出镇广西后。 又听说了侬智会、侬盛德等侬家人在拼命训练侗丁,组织军队的事情后。 杨景通就已经明白江北各州,谁都能投降。 独独他广源州杨家不能降。 降了也是死。 所以杨景通最害怕的就是升龙府被北朝的动作吓坏了,将他交出去当替死鬼。 而这是升龙府的那些文官们做得出来的事情。 十年前的战事后,升龙府里的文官们就吓坏了。 面对北朝,怯懦无比。 若只要交出他杨景通就可以保太平,杨景通毫不怀疑升龙府立刻就会将他交出去。 李常杰回首看了一眼杨景通,道:“当今天子圣明,岂会因北朝一言,而将知州这样的忠臣交出去?” “况且,北朝贪得无厌,乃豺狼之国,毫无圣人之教。” “若不能击败北朝寇兵,我朝永无宁日!” 北朝那个使者,李常杰已经审讯了好几次了。 那确实是个硬汉子。 受尽酷刑,也不肯透露北朝统帅是谁?执政又是谁?南下的兵马有多少? 但北朝小皇帝开出的条件,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李常杰也不敢忘记。 交出劫掠归化州,掠杀边民的杨景通,交出那个写诗诋毁北朝先帝的不知名诗人,交出他李常杰。 同时,要遣使赔礼道歉,并每年贡稻米五十万石与北朝作为赔款。 这哪里是来息事宁人的? 就是来搞事的。 而且,李常杰相信,哪怕大越答允了这些条件,也于事无补。 豺狼一样的北朝,必然得寸进尺。 也正是因为知晓这个,天子才能力排众议,决意遣他率军北上抗敌。 杨景通听着李常杰的表态,总算放下了心中的担忧。 他立刻表态:“天子恩德,臣景通没齿难忘,愿为大越赴汤蹈火!” 一旦开战,广源州首当其冲。 他和他的家族,哪怕是想跑也跑不掉的。 所以,他看向李常杰,拱手问道:“未知太尉,能否从太原城中,调一部分大军,屯驻广源?” “比如说一万人……” 李常杰横了他一眼。 他麾下的经制之军,总共就不到三万。 分出去一万,就剩下两万了。 一旦宋军不顾广源州,直扑太原而来,这太原城城矮墙破,如何守得住? 他必须在手中,保持一支兵力足够的军队,随时应对北朝大军。 杨景通被李常杰瞪的发毛,只能弱弱的道:“五千呢?” 李常杰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杨景通只能哀嚎起来:“两千总该给吧?” 广源州的侗丁现在都已经动员起来了,拼凑出了一两万多人马。 可是这些人来自各个侗,其中好多侗都和侬家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真正信得过的,肯给他杨家卖命的也就那么两三千。 一旦开战,杨景通担心万一自己的嫡系受到重创,那么其他人就可能割了他的脑袋,去北朝那边换赏赐。 所以,他只能来太原城求兵,求一支可靠的兵马,作为督战队,弹压其他人。 不然广源州根本就没法守。 李常杰也知道杨景通的难处,只能叹息一声道:“老夫只能给知州一千五百人。” “多了实在无法调动。” 没办法,现在北朝那边一切都在迷雾。 连对方来了多少西军?统帅是谁?那个坐镇广西统筹内外的执政是谁?都根本不知道。 李常杰只能靠猜,靠揣测,也只能尽最大可能得保持警惕。 若北军势大,实在不行,就卖了边境各州,甚至退守富良江,撑到雨季,等暴雨劝退北朝的兵马。 反正,上次战争已经表明了一个真理——北朝的西军虽然厉害,但他们害怕暴雨,害怕瘴疠疾病。 尤其是疟疾,他们根本没有抵抗力。 一旦感染,就是一营营的死。 所以,升龙府中才有——干脆弃守江北,退保富良江,坐看北兵为暴雨、瘴疠所伤的议论。 打不过,我们还熬不过吗? 不过,李常杰不服,天子也不愿就这样窝囊的退兵。 …… 永平寨。 燕辰正在宴请着,当地的土司和土司们带来的巫医们。 酒足饭饱之后,燕辰就对众人说道:“王师即将南征,但交趾密林多瘴疠,恐害士卒性命。” “愿请诸位长者,教我等瘴疠之方!” “若确实有效,在下必将上奏朝廷,为诸位请功!” 说着他就恭身再拜。 这已经是他在来到永平寨后,宴请的第七波当地土司、巫医了。 为的就是,向他求取他们部族之中,治疗各种瘴疠疾病的方法。 别管有没有用。 先搜集起来,做好准备。 这次南下,天子也从御药院,拨给了大量的药材。 同时,军营灭蚊工作,和要求军队特别是作战主力的御龙第一将必须饮用烧开后的凉白开,也是燕辰一直在做的事情。 从汴京出发后,他和他率领的军医、御龙直们,就是御龙第一将的军法官。 就管着灭蚊、杀蚊以及军营将士饮水安全。 到现在,已经基本让军队形成了习惯。 在燕辰的请求下,酒足饭饱的土司和巫医们,纷纷献上了他们侗中预防、治疗瘴疠疾病的各种偏方、方法,同时也提供了很多防蚊、灭蚊的办法。 燕辰立刻命人一一记录下来,并交给军医们去验证。 偏方主要看有没有毒。 防蚊、灭蚊的法子,则当场就可以实验。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二章 进击的高遵惠 王大枪背着一柄大斧,气喘吁吁的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这广西的天气,真是毒啊!”他叹了口气。 哪怕他走的是荫凉的山间小路,但酷热的天气,依旧让他浑身湿透。 他低下头,看了看那个在脚下的山道上,骑着马悠哉悠哉,好似在郊游的高国舅,就微微叹了口气。 这高国舅是个会享受的。 哪怕在广西这种偏远的地方,也照样能享受着和汴京差不多的生活条件。 就是苦了他! 还得在这广西的密林里,给人家开路、警惕。 现在回头想想,王大枪恨不得拿着自己背后斧头砍了自己的手。 “俺怎就没管住这只手?!”回忆着去年在河北的工地上,和工友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把赌钱的日子,王大枪就忍不住骂了自己一句。 “要不是俺欠了官家那许多钱,也不必沦落到这广西来。” “恐怕如今早已经在登莱淘金发了财了!” “说不定,能县主都娶到了。” 作为汴京人,王大枪记得很清楚的。 他小时候,一个县主还要一千贯上下的聘礼财娶得到。 但这些年来,随着县主越来越多,聘礼也是直线下跌。 一些拮据的宗室人家的姑娘,若是年纪稍微大一点,比如说十八岁、二十岁还没有出阁,那么六百贯、七百贯的聘礼也能娶到手。 所以,其实娶一个县主不难。 只要能找到一块二十两左右的金子就够了。 王大枪感觉,他若现在在登莱,别说二十两,运气好一点,五十两金子也该到手了。 于是,越想越气,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俺以后再也不赌了!” “再赌,俺就把自己的爪子剁下来!” 正说着,在前头开路的一个精壮汉子忽然回头,对着王大枪喊道:“大斧,今天晚上到了永平寨,咱们几个攒个局,喝喝酒,吃吃肉,再找几只土狗斗一斗?” “斗狗?”王大枪舔舔了舌头,立刻将自己刚刚发下的誓言,丢在了这密林的山野里。 倒不是他爱赌,实在是这广西什么娱乐都没有。 也就只能斗斗鸡,斗斗狗解解闷了。 正好,他现在也还算有钱。 高国舅听说了归化州有官家派遣南下的青壮,便派了人来招募。 而王大枪的身材、体格都不错。 最紧要的是,他的武艺不少。 毕竟世代当兵,从小就在军营里长大,玩斧头、刀剑都是行家里手,也懂配合。 那来招募的人,一看王大枪在训练里的表现,再看他的体格、身材,立刻笑开花了,再问他的籍贯——汴京人?! 家里世代还都是天武军的禁军? 还有什么说的,当即拍板就招了他,还签好了契书。 一个月给五贯钱,另有节庆赏赐、四季布料。 就这样,王大枪稀里糊涂的就成了高国舅——如今该叫高走马的随从。 当然了,只是暂时的。 等到大宋荡平了交趾群丑,他也该去广源州淘金了。 …… 高遵惠不会知道,也懒得去想,在他头顶山上给他开路、警戒的随从们的想法。 他现在满心,都是喜悦。 他在顺安州的荒山里,种下的甘蔗苗,现在都已经成活,而且长势好的不像样! 几乎是一天一个模样。 他从明州雇来的那些有经验的蔗农都惊呆了。 好多人都说,按照这长势,搞不好这顺安州的荒山里的甘蔗,今年就能收获第一茬。 而在明州、苏州、常州,甘蔗一般都得一年多才能收割。 而且,这里的甘蔗长势更好,肯定能长的更高更大,出的蔗糖也肯定更多。 这让高遵惠的心情,顿时美滋滋的。 就是,今年才种下了一千多亩甘蔗。 让他浑身难受! 因为他算过账了,假设一斤白砂糖在汴京城能卖500钱,一亩甘蔗能收割一千斤甘蔗,按照明州那边的出糖量,一千斤甘蔗起码能出八九十斤的红糖。 他用小官家送给他的法子,将红糖变成砂糖,可能会有些损耗,但怎么着也能得到四五十斤的砂糖。 按四十斤一亩算,一亩地就是两万钱,价值将近三十贯。 扣掉所有成本、开支、运费,他这么着也能赚二十贯一亩。 一千亩就是两万贯。 汴京城的头牌李师师的赎身价,一般在两千到四千贯之间。 这样一千亩甘蔗地,每年多则十个李师师,少则五个。 把这笔账算清楚后,高遵惠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 所以,他在知晓了章惇、狄咏抵达了附近的西平州后,立刻丢下顺安州的事情,带上了随从,在侬盛德派来保护他的侗丁护卫下,风风火火的出发了。 他根本就等不了。 他需要更多的人! 越多越好! 同时也需要更多的地盘,能种甘蔗的地盘。 就这样,他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 从顺安州,一天就到了归化州,然后从归化州又只用了一天多一点,现在就已经快到永平寨了。 连续数日骑马,将他的大腿两侧的皮都给磨红了,火辣辣的开始疼。 若换过去,他早就不干了。 但现在,他甘之如饴,只是稍微放慢了速度。 “今天晚上之前,可以进入永平寨。” “现在永平寨的知寨是谁?”高遵惠问着一个他从汴京招募的幕僚。 此人名叫王患,是他的堂弟高遵裕临死时推荐给他的。 其兄王域,曾是高遵裕帐下的录事参军,协助过高遵裕处置很多事情。 因为灵州之败,被褫夺了官爵,贬为庶人。 但这家人却跟高家紧紧的绑定在了一起。 王患自从跟着高遵惠南下,就一直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好多主意都是他出的。 譬如,交好顺安州侬盛德、归化州侬智会。 也譬如从南下青壮里,拣选那些可靠、高大、敢战之人,充为扈从。 将来再从这些人里,选一些庄头,让他们给高家管理未来的甘蔗田、榨糖作坊等等。 自然,王患也要及时了解,广南西路的各方公开邸报。 于是,他勒住马,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册子,然后看了看上面的文字,答道:“回禀走马,如今永平寨,已被燕管勾征为伤兵院。” “燕管勾?燕逢时吗?”高遵惠脸色严肃起来。 此番南下的群臣,没有一个简单的。 他高遵惠就不谈了,狄咏、燕辰都是官家身边的人。 就章惇看上去和官家关系相对不那么密切。 可官家既点了他的将,至少也说明,在官家心里面章惇章子厚乃是都堂宰执之中最信得过的大臣之一。 王患点点头,他心中也闪过了那位管勾广南西路伤病公事兼提举广西茶马公事的燕辰的履历。 燕辰,字逢时,殿帅燕达之长子,因父荫为三班借职出官,初授殿前司都头,然后就被先帝掉入庆宁宫,出任庆宁宫侍卫都头。 然后就起飞了。 当今天子即位,特旨为御龙左直第三指挥,兼福宁殿閤门邸候。 直接从三班借职,升为左侍禁。 本次出征,再特旨迁东头供奉官,一年不到,就完成了七级跳。 更夸张的还是,以御龙左直指挥,除为管勾广南西路伤病公事兼提举广南西路茶马公事。 这是什么? 这是一路监司官的资序啊! 大宋头一个,能在小使臣阶就可以出任一路监司资序的武臣就此诞生! 按照这个提拔速度,只要此战胜利,他回头就可以积功,直接从东头供奉官,一跃跳入大使臣阶,搞不好直接成为皇城使! 这样回京后就可以在官家身边,去通见司里当閤门通事舍人。 一任閤门通事舍人,就可以以皇城使授遥郡刺史。 这就是遥郡了! 偏生,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摘。 因为这就是皇权! 恐怖如斯! 所以,也就难怪就连高遵惠也要忌惮了。 因为,按照这个速度,燕辰是有机会接过乃父衣钵,成就少有的父子双节度的奇迹。 燕家也将因此直接飞升,成为又一个功臣勋贵家族,成为官家立给天下武臣效仿的榜样。 “高公,要不要小人去和燕管勾谈谈?”王患小心的问着:“分些好处予他?” 高遵惠摇摇头,道:“不怕死,汝就去吧。” 燕辰是天子近臣,贿赂天子近臣,一旦被发现,就会被贴上‘图谋不轨’的标签。 在大宋,这样做的人,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即使是他高遵惠,大抵也要被圈禁到死。 王患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谢罪道:“小人失言了。” 高遵惠看着他,说道:“不止是燕逢时,章子厚、狄子佳,也都不能去碰。“ 做事或者带兵,高遵惠可能不懂,也不会。 但做人做官,他可太会了。 他在汴京城这几十年,可不是吃干饭的。 什么事情是犯忌讳的,什么事情又是可以做的,他心里面和镜子一样清楚。 “那?”王患不懂了:“您星夜兼程,赶去永平是为何?” “嘿!”高遵惠得意的一笑。 事到如今,他也不藏着掖着了,说道:“当然是为了土司们。” “俗语说,强龙难压地头蛇!” “土司们才是将来交趾北方真正做主的人。” “与他们合作好了,我高氏在这广西、交趾的甘蔗生意才能长长久久。” 还有一个原因,高遵惠没有说。 那就是舆论! 他现在差不多已经知道了,种甘蔗是个很辛苦的事情,也是需要很多人手才能做的事情。 可大宋乃是仁义之邦。 士大夫们,对以人为畜极度痛恨。 便是家里的世仆,也绝不是一般人可以随意处置的。 休说是死了,便是残了、伤了,一旦被人捅出去,必然召来官府干涉。 何况他还是外戚。 想想看,若有朝一日,汴京那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御史,发现他高遵惠在这广西、交趾,肆无忌惮的任用奴婢,甚至累死、打死好多人。 汴京城肯定炸锅。 士林舆论,绝不会放过他的。 哪怕太皇太后也保不住他! 但好在,高遵惠在汴京城这么多年早就学会了,脏活累活,都得套层皮叫别人去做。 在这广西、交趾,最适合做这种事情的人,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土司! 毕竟,土司嘛,不懂仁义法度,粗鄙野蛮非常正常,完全符合士大夫对土司们的刻板印象。 就像士大夫们,总会觉得,武人杀良冒功,纵兵劫掠很正常一样。 所以,高遵惠差不多想清楚了。 将来,高家的甘蔗园不需要太大。 高家主管榨糖,甚至只管收购红糖都行。 其他事情,都由别人去做就好了。 他甚至计划好了,买卖做起来后,最好把向家也拉入伙。 将来看风向,再考虑将文家或者曹家拉进来——未来的皇后是谁家的,就把谁拉入伙。 …… 当天下午,高遵惠赶到了永平寨。 在永平寨里,他匆匆沐浴一番,换上带来的公服,就开始联络起在永平寨的土司们。 正好,燕援请来了许多土司。 高遵惠于是将他们都请了过来。 土司们一听,汴京来的国舅,居然请我们议事? 一个个都是与有荣焉,纷纷准时赴会。 而高遵惠则在燕援给他安排的厢房里,盛情招待了这些土司。 虽然好多土司的正韵说的磕磕绊绊,还带着浓厚的广西口音。 可高遵惠充分发挥了他和刑恕一起逛瓦子磨砺下来的技能,很快就和这些土司打成一片,大有称兄道弟的架势。 而高遵惠趁机,提出他的甘蔗计划。 还许下重利——诸位刺史、巡检,只要大家种甘蔗,我高遵惠就承诺,给大家的甘蔗地保底。 一亩地直接开出两贯钱的天价! 让土司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一亩地保底就给两贯钱? 这钱也太好赚了吧?! 再听高遵惠吹嘘,一亩甘蔗,只要认真照料,一年能得三贯甚至五贯。 而他们在这穷山僻壤,哪怕对着侗丁们敲骨吸髓,大多数时候一年也赚不了一千贯! 于是,一个个都激动起来。 这哪里是什么国舅?分明是财神爷! 一个个纷纷拍着胸脯应承下来,甚至有当地土司,急不可耐的请求现在就开始种甘蔗。 高遵惠趁机拿出了契书,与这些土司一一签约。 时代的车轮,于是碾压着无数血肉,滚滚向前。 等下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三章 茶叶倾销事件 广西的高遵惠,忙着和土司们推杯交盏的时候。 汴京城的桑家瓦子里,刑恕也在和耶律琚,推杯交盏。 当代的李师师,巧笑嫣然,坐在一旁,为两人倒酒。 她算是桑家瓦子有史以来,最快退场的一代李师师了。 年初刚刚继任,不到四个月,她就已经被赎身了。 如今人虽然还在这桑家瓦子,却再也不要卖笑。 而这一切,都是她面前的两个男人带来的。 所以,她侍奉的非常殷勤。 刑恕和耶律琚喝的差不多的时候,刑恕就冲着李师师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乖巧的拜道:“刘官人(耶律琚自称姓刘)、刑官人,奴家且先下去准备准备,为两位官人献唱。” 耶律琚看着这美人那美艳不可方物的脸蛋和丰润到都能挤出水的身子,魂魄都有些不稳了,立刻道:“且去吧,且去吧!” 然后眼睛就一直看着对方,直到佳人芳踪消失在视线里。 他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眼神。 然后自顾自的喝了一口闷酒:“可惜啊,可惜啊。” “如此佳人,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刘兄何必叹息?”刑恕微笑着道:“在下那几位朋友,已经替师师姑娘赎身了。” “更已在瓦桥关为刘兄准备好了别院一座,以为金屋藏娇。” 耶律琚拱手道:“替某多谢刑兄的那几位朋友,实在是客气了呀。” “哎!”刑恕笑起来:“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之间互帮互助,理所应当。” “说不定,将来在下或者在下的朋友,到了上京城还得仰仗刘兄呢。” “这个包在某家身上!”耶律琚拍着胸脯许下承诺。 上次,他和辽国使团从宋辽贸易里抽成十万贯,有差不多五万贯最后都落到了他兜里。 耶律琚如今财大气粗,说话的声音都比过去高几分。 刑恕微笑着,不动声色的说道:“刘兄,这次又是一百万贯呢!” “贵国想好了,要采购些什么吗?” 耶律琚知道戏肉来了,笑着道:“自然是绫罗绸缎,美酒瓷器。” 最近上京城和南京城那边的好多人,都送来了信件。 大家对他在这南朝的工作表示非常满意。 尤其五院部、六院部的大人物,还有奚王们对他的送回去的商品,纷纷竖起大拇指称赞,都说他是公忠体国。 就连皇后也降下教旨,恩赏了他的母亲和妻子。 以至于耶律琚听到风声,五院部、六院部里有人想举荐他出任枢密使。 耶律琚知道这个事情后,魂都吓飞了。 枢密使? 要是过去,他怕是已经手舞足蹈了。 但现在…… 枢密使?狗都不当! 枢密使才几个钱? 能和在这南朝,轻轻松松闭着眼睛就能捞好几万贯甚至十几万贯比吗? 更不要说,这汴京城简直就是天堂啊! 现在,耶律琚算是了解了,为何天子(耶律洪基)要在供奉的佛像底座上铭刻那句——’愿来世生在中国‘的话了。 汴京,已经是地上的西方极乐世界了。 刑恕却是轻笑着,道:“全是绫罗绸缎,美酒瓷器、上等茶叶,茶具,贵国难道就不考虑一下,一些日常之物吗?” “嗯?”耶律琚不太明白,他看着刑恕,皱起眉头来:“那日常之物,不是有边境榷市吗?” “百姓需要,自可到边境上与贵国互市。” 每年三百万贯的交子贸易额,在最初上京城可能还想过,要不要分出一百万贯采购点日常消费品回去满足国内需求? 现在,上京城的权贵们,在品尝到了来自汴京的顶级奢侈品后,已经将这个想法抛到九霄云外去。 无论是北院的贵族,还是南院的士大夫大臣,都已经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想法了。 根据国中来的使者的说法是——现在就剩下了耶律迪烈、萧兀纳、王师儒还在天子面前叽叽喳喳的进言。 其他人则已经纷纷表示——百姓需求,边境榷市足以满足。 而这三百万贯呢? 乃陛下之财,岂可随意挥霍? 好钢须得用在刀刃上! 天子对此非常满意,也认同群臣的观点。 好钢确实得用在刀刃上! 于是,北院和南院达成一致。 无论是草原上的牧民,还是幽燕和辽东的汉人、渤海农民,现在都被抛弃了。 刑恕不动声色的给耶律琚倒上一杯酒,道:“不瞒贵使,在下的朋友们遇到了些麻烦。” “嗯?”耶律琚坐直了身子,问道:“未知是什么麻烦?某家可帮得上忙?” 刑恕叹了口气,道:“在下有个朋友,家里是做茶商的,如今遇到了麻烦。” “家里挤压了大量的次茶和陈茶。” “若是卖不出去,恐怕家业就得破败了,实在是遗憾呐!” “本想着,贵使能不能帮忙……” 耶律琚一听,当即拍着胸膛道:“既是刑兄的朋友,自也是某家的朋友!” “请刑兄直言吧,他家有多少积压的次茶、陈茶?” “多少钱一斤,某家全包了!” 刑恕看着耶律琚,想起了今天下午,官家召见他给他交代下来的任务。 户部奏报,大宋各路榷茶茶场,今年积压的次茶、陈茶达到了三百万斤的恐怖数字。 官家要求他,将这些茶推销给辽人。 只要推销出去,可以给高额的回扣! 同时,只要做好了这个事情,官家还许诺,明年就给他升官。 让他圆梦学士院,踏入那所有士大夫梦想的圣地! 这就让刑恕充满了干劲。 他轻轻一叹,对耶律琚道:“不瞒贵使,我那朋友积压的次茶、陈茶有些多。” “可能多达数百万斤!” 耶律琚愣住了,数百万斤茶叶? 这确实是个恐怖的数字。 同时也让他知道了,积压恐怕不是什么朋友,而是官府。 毕竟除了南朝自己,谁还能积压这么多茶叶? 但做买卖嘛,讲究的是礼尚往来。 别人都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了,他岂能不表示表示? 反正,花的又不是他的钱! 对吧? “多少钱一斤?”耶律琚试探着问道。 刑恕笑着道:“贵使放心很便宜的!” “陈茶的话,贵国给个成本价就行了!” “嗯哼?” “一饼二十钱就够了!” 耶律琚瞪大了眼睛:“多少?” 刑恕看着他,答道:“一饼二十钱!” 大宋茶叶,皆是成饼,且有着定法,二十饼为一斤。 一饼不到一两。 而茶叶的价格,更是天差地别。 最贵的顶级茶叶,一饼直黄金二两——茶饼比黄金还贵! 次一级的也要——四十千以上。 而一般的茶叶,普通人喝的,就很便宜了,一饼六七十钱比比皆是。 至于陈茶,能卖个十几钱一饼就很了不起了。 不过,在和辽国贸易中,这些茶基本不会出现。 原因很简单,运费、税费加起来都可能比售价贵了。 一饼在汴京卖十几钱的茶饼,到了瓦桥关,不卖个五十、六十钱根本回不了本。 辽国人又不是傻子。 他们自然会选择,去买那些百多钱的茶饼。 刑恕开的这个价格,可以说是成本价了。 没办法,那些陈茶再不卖掉,一旦到了梅雨季节,保管不当就可能发霉、腐烂,最后只能烧掉。 与其烧掉,不如成本价卖了,最起码园户的损失可以先避免。 同时,刑恕还猜测,天子也还有他的想法,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耶律琚却是沉吟起来。 二十钱一饼?! 这么便宜的茶饼,会不会有问题? 但他转念一想,有问题关他毛事? 这么便宜的茶,运回国中,草原上的阻卜人,辽东的渤海人还有女直、高丽人,都会疯抢的。 而这些人哪里吃过什么好茶? 有的吃就不错了! 于是,他点点头:“那次茶呢?” 刑恕道“次茶一饼十五钱到二十五钱不等。” 然后刑恕看着耶律琚,说出了一句让他道心动摇的话:“在下那位朋友说了,若贵使愿意帮忙促成此事,那么这些茶愿在正常的好处之外,额外再给贵使半成的好处!” “这些好处是单独给贵使的,不会让人知晓。” 耶律琚咽了咽口水。 数百万斤茶叶,哪怕是以他的数学水平也知道,其价值恐怕远远超过了一百万贯。 即使按照一百万贯算,他也能其中抽上十万贯。 财帛动人心。 耶律琚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刑恕,道:“请刑兄转告那位朋友,这个忙,某可以试试。” “但可能买不了那么多。” “最多也就是先买个三五十万斤。” 买多了,回去会被人打的。 当然了,说服国内也是一项技术活。 耶律琚知道,要做成这个事情,他恐怕得去和耶律迪烈、萧兀纳这样的汉化北院权贵靠拢。 此外,怎么说服天子也是个问题。 刑恕微笑着:“只要贵使肯帮忙就行了。” 刑恕相信,只要耶律琚尝到了甜头,那他就绝不会放弃的。 大宋的陈茶、次茶里的好处,他都能一口吞掉。 而天子则可以趁机解决,天下园户陈茶、次茶积压卖不出去的弊端。 在这个过程里,唯一受损的,大抵只有地方官府的商税——天子点名要的东西,谁敢收税? 天下茶户的陈茶、次茶,因此可以免税直送瓦桥关。 注:根据史书记载,北宋时期,最贵的茶叶产自福建,一饼价值黄金二两。 而其他地方的顶级茶叶,也能卖到四十千的天价! 而当时,茶叶基本都是成饼的,人们喝茶也是将茶叶磨成粉末,就像我们现在喝咖啡一样,会在里面加入n多配料。 最顶级的茶叶,煮出来的茶汤,以乳白色为最佳,富商士大夫纷纷以炫耀自己家的茶叶质量而自傲。 这催生出了斗茶这个赌博和娱乐兼具的活动。 斗茶继续催生出了著名的点茶术。 这是真正的奢侈活动。 现在西方的那些所谓的什么贵族范在点茶面前,只是弟弟。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四章 恶龙 元祐元年三月庚午(十三)。 诏以董毡子阿里骨,为武威郡王、西平军节度使、邈川大首领。 枢密直学士、朝议大夫、知青州刘痒卒,诏赐刘恙神道碑,以龙图阁待制、朝议大夫、知永兴军邓绾知青州。 龙图阁直学士、权发遣都大江淮发运使谢景温知永兴军。 司农少卿廉正臣,权发遣都大江淮发运使。 都水使者范子渊为司农少卿。 中书舍人胡宗愈,为给事中,给事中范百禄为中书舍人。 胡宗愈是常州人,和另外一个常州人蒋之奇一样,都是苏轼的好朋友,此人也和苏轼一样,属于那种大嘴巴,天天叭叭叭,不止喷新党,旧党也一起喷。 对他这样的人,两宫表示很欣赏,就将他调去门下省,和都堂宰执打交道了。 而范百禄上次表现自己的刚强,让两宫多少有些挂不住面子,就调任中书省去负责草诏了。 同日下诏:都堂从今以后不得差除吏部已除授人。 这是应刚刚病愈归来的司马光所请。 司马光刚刚康复回都堂视政,就发现了都堂内外有大批的人在跑官。 其中好多人,都已经在吏部那边注阙了差遣,却不满意,就跑来都堂走后门。 这样的事情,在大宋其实稀松平常。 毕竟,宰执们争夺的最大权力就是堂除资格。 这个权力拿到手中,那当然得赶紧用起来,提拔自己人了。 偏巧三月,还是除授官员的高峰期,这就让刚刚回来的司马光,碰了个正着。 司马光对这样的情况,他无法忍受。 便一纸上书,将这个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捅到了台面上。 赵煦从集英殿的经筵课下来后,回到福宁殿里,就听石得一说起了这个事情。 “大家听说,如今都堂上下,皆对司马公颇有微词,而朝野内外,也都议论纷纷!” 赵煦听着,呵呵的笑起来。 大宋是一个人情社会,讲的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但在同时,大宋的论资排辈非常严重。 官员升迁,严格遵循着资序,一级一级磨勘。 自然,这两者经常发生冲突。 但好在,作为一个封建王朝,大宋自有国情。 在王安石变法前,权贵的子弟亲族,遵守前一个规矩,而不用管后一个规矩。 而没有靠山和背景的人,就只能乖乖的磨勘理资序,按部就班的升迁。 王安石变法,才将这一潭死水的政坛搅动。 一大批的年轻官员被破格提拔。 这也是新党被无数人攻击的地方,也是旧党能成气候的原因。 有无数传统官僚,受不了那些之前还在他们下面的人,仅仅因为能干,就被提拔。 于是,熙宁变法最大的阻力,就此出现。 大批基层的官员,开始非暴力不合作,对抗新法。 最后,是吕惠卿想出了一个杀招——重禄仓法。 通过给胥吏发钱,给基层做事的吏员当官的机会。 成功的将这一次危机化为无形——地方的选人们非暴力不合作,但胥吏,特别是想当官的那批人,却急着表现。 这就是大宋第一次用卷战胜了躺平的记录。 从那以后,大宋就正式出现了新党与旧党的分野。 新党的标签之一,就有‘幸进少年’。 那些对‘幸进少年’升官速度愤恨不平的官僚们,迅速抱团,开始了对‘幸进少年’的攻击。 在这些人眼里,‘幸进少年’们就是这个世界的问题源头。 这就是人的劣根性——嫉妒。 所以,赵煦知道,司马光这一手,大抵是一石双鸟。 一方面,他确实看不惯这种走后门的事情。 另一方面,恐怕司马光还是在继续挑动着那些不满新党和新法的官员们的情绪,以此继续捍卫他的旧党赤帜身份。 所以,赵煦知道,这是司马光依然没有放弃他那个尽罢新法的夙愿。 不然,司马光不可能做这个事情——他犟是犟,可他不是第一天当官啊! 怎么可能不知道,大宋官场上的这些龌龊? 他早不揭,晚不揭,这个时候揭这个盖子。 就是在做最后的努力。 可惜,司马光在洛阳写书十五年,错过了太多事情。 他恐怕完全没有意识到,其实经过熙宁、元丰十九年的变法。 这个世界早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法。 十九年前,那些老官僚早就该退的退,该死的死了,剩下的也已经不成气候了。 新生代,那些在熙宁元丰时代成长起来的官员,已经占据了大宋官僚系统的主体。 而这些人早就习惯了。 此外,司马光恐怕没有注意到,现在的新党,也早就不是熙宁时代,跟着王安石锐意变法,要富国强兵的那些人了。 看看都堂就知道了。 现在都堂上东西两府的执政全是新党吧? 妨碍他们拉帮结派,蝇营狗苟了吗? 没有! 安焘、李清臣、张璪这三个人,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要不是旧党激进派非要对他们赶尽杀绝,他们其实已经投了的。 新党的大臣里,现在除了章惇、吕惠卿等少数人外,还有几个人还记得当年变法的初心? 新党早就和庆历新政的大部分发动者一样,从屠龙者,从那个立志改变天下的理想主义者,变成了新时代的恶龙了。 将来赵煦要做的事情,若伤害到这些人的利益,他们瞬间就会从支持变法的新党,变成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旧党。 所以,赵煦也就是将这个事情当成乐子,他笑了笑就问道:“石得一啊,可听说了都堂上对执政们的议论没有?” 石得一低着头,答道:“回禀大家,据臣所知,都堂上还是老样子,争执不下,倒是探事司报告,似乎最近各个瓦子里都在开赌新执政……” 赵煦也不意外,毕竟,汴京人连斗茶、斗草都能发展成赌博。 赌一下新执政,也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他笑着问道:“谁赔率最高?” “户部尚书曾布如今赔率最高。” 赵煦点点头,这很正常,曾布的资序太浅了,而且他没有地方路一级监司的资序,这是致命伤。 同样的还有韩忠彦、曾孝宽,这两个先帝在察觉到自己身体每况愈下而对元老进行安抚提拔起来的大臣。 “那谁赔率最低?”赵煦问道。 石得一低着头,道:“回禀大家,是兵部尚书、集英殿侍讲吕大防。” “瓦子里的人都说,吕大防乃是大家信重的君子人物,又有成都转运使的资序,还是大儒横渠先生的弟子。” “所以吕尚书最被看好。” 赵煦笑了。 在他上上辈子,这个时候,确实是吕大防进了都堂。 但那是因为旧党大获全胜,将新党宰执全部贬出汴京,太皇太后又盲信司马光、吕公著,对这两人推荐的大臣照单全收。 现在嘛…… 赵煦感觉,除非他插手,不然吕大防升任执政希望渺茫。 原因是都堂上的韩绛和其他三位新党执政,肯定有自己想要推荐的人。 可赵煦并不想干预宰执人选。 时机还不到。 所以啊…… 狗庄家,又在装舅舅党,到处放假消息! 赵煦于是又问道:“那么御史台对韩阶案可有新的反应?” 石得一摇头,说道:“奏知大家,前些时日,两宫慈圣已委任了监察御史吕陶往成都体量此事,恐怕得等到吕陶体量详情后,才有消息了。” “但,臣听说,左相昨日似乎入宫,在两宫慈圣面前乞罢韩阶,召回京城,下大理寺审讯。” 赵煦听着,神色严肃起来:“相公公忠体国啊!此乃大义灭亲!” “韩阶虽然不法,但念在韩相公的面子上,总归要给些体面的。” “冯景!”赵煦看向站在他身旁的冯景,吩咐下去:“记一下,待吕陶体量奏疏送入宫中,立刻拿来给朕看。” “再怎么样,朕也不能让韩相公晚节有亏!” 冯景立刻低头:“诺!” 石得一夜低下头去,他们两个自然知道赵煦的意思——韩阶,官家要硬保。 不能让韩相公晚节有亏。 赵煦说完就摆了摆手:“都下去吧,朕休息一下。” “诺。”两人恭身退下。 赵煦则坐在坐褥上,托着腮帮子,良久他叹息一声,道:“朕也早就是恶龙了呀!” 上上辈子的他,曾经锐意进取,甚至曾发誓要刷新政治,要将旧党奸臣所代表的恶龙狠狠打倒。 但,现代留学十年,不仅仅让他学会了去和那些让他每一个毛孔都在作呕的人当朋友。 也让他学会了接受这个世界的不完美。 当他在庆宁宫醒来的那一刻,赵煦就已经知道,他想成功,就得变成恶龙。 “韩阶真是好命!”他说着。 “不然,若换朕上上辈子的脾气,此人就算不去岭南吃荔枝也得去偏远军州度此余生了。” 而现在,赵煦就得保他。 保他平安,让他安全退场。 虽然当不成官,但保留待遇,吃俸禄是可以的。 这就是现实。 这也是政治。 当然了,老虎打不掉,苍蝇是可以抓一堆的。 跟着韩阶一起胡闹的整个成都路的榷茶、榷盐的相关官吏,还有给韩阶打掩护、帮他遮掩的提刑官郭燍,一个都跑不掉。 恐怕就连现在的成都府路转运使蒋之奇也得吃瓜落,展磨勘恐怕是确定的。 已经升为兵部尚书的前成都府路转运使吕大防,搞不好也要受牵连,罚铜是跑不掉的。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五章 谋国(求订阅) 赵煦在阁中休息了一会,冯景就在帘外报告:“大家,中书舍人刑恕在内东门下,递了劄子乞见。” 赵煦回过神来,点点头:“传!” 他的心情也终于灿烂起来。 大宋内部的这些烂事,让他糟心,可只要想到辽国比大宋还烂,他就又开心了起来。 尤其是,看着辽人在他设计下,一步步走向不归路。 他的心情就无比愉悦。 一刻钟后,刑恕就被带了福宁殿上。 “臣恕恭问陛下圣躬万福!”隔着帷幕,刑恕恭身一拜。 赵煦答道:“朕万福。” 然后他就迫不及待的问道:“刑舍人,辽使如何回复的?” “奏知陛下,辽使言,第一次只敢买三五十万斤,且还需向辽主上书,得到批准。”刑恕老老实实的回答。 赵煦抿了抿嘴唇:“三五十万斤?少是少了点,但聊胜于无吧。” “最起码,成都府路诸州积压的陈茶、次茶有了去处了。” 陈茶、次茶,是现在大宋茶叶生产链条里,价值最低,偏偏数量最多的。 每年都有几百万斤的积压。 这些积压的茶叶,最后的下场,都是在发霉、腐烂后被焚毁。 园户欲哭无泪,官府也同样很头疼,茶商更是对此痛恨不已。 因为,官府为了保证园户继续种茶,同时也为了捞好处,经常性的强迫茶商收购,甚至捆绑搭配销售。 刑恕低着头,站在殿上,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臣愚钝,不知陛下深意,愿请陛下指点。” 他可是明年就要当翰林学士的人了。 翰林学士,四入头之一,将来的执政候选。 自然,他就得尽一切可能,接近天子,靠拢天子。 而这就是一个好机会。 赵煦隔着帷幕,看着刑恕的模样,微笑着说道:“卿想知道什么?” “臣不大懂,陛下为何要将陈茶、次茶的价格定的如此低?” 以现在的茶价,陈茶二十钱一饼,次茶十五到二十五钱一饼。 大宋官府在这个过程中什么都赚不到! 在给了园户的收购钱外,剩下的利润,恐怕就够运费了。 赵煦笑了,对于刑恕的求知欲望,赵煦很欣赏,于是耐着性子问道:“卿听说市场吗?” “市场?”刑恕似懂非懂。 赵煦看着他,道:“朕在培育市场呢!” “卿想看看,北虏人口有多少?” “其所辐射和影响范围内的阻卜、渤海、女直又有多少人?” “特别是那渤海、女真,过去可是没有喝茶的习惯的。” 刑恕有些不懂了:“陛下,这对我朝有何好处?” 这就是刑恕的时代局限性了。 当代官员,其实都只关心收益。 这也和他们依赖的环境有关。 政绩要求他们,必须赚钱,才能升官,一切不能赚钱的事情,都被人视作无用。 赵煦笑了:“好处多了去了!” “园户的陈茶、次茶,能被卖掉,他们获利就多了,种茶的积极性就有了,如此就能有更多人种茶。” “其次,运茶雇佣的民夫,也能有工作,可以养家糊口。” “若每年积压的陈茶、次茶都能卖出去,这就是数百万斤的茶叶,需要两三万青壮运输。” “每一个人背后都是一个家庭。” “这样就是两三万户百姓有了工作,可以温饱。” 今天赵煦心情很好,所以他很有兴致,耐心的和刑恕解释起来:“此外,当北虏治下的契丹人、奚人、渤海人、女直人还有阻卜人都习惯了喝茶后,他们也肯定想喝更好的茶。” “这样,将来大宋的好茶也就有了销路!” 如今大宋制茶所用的技术是很适合草原饮用的。 一直到现代,草原上的少数民族都依旧是使用茶砖、茶饼。 “此外,他们既然喝茶,岂能不用茶具?” “如此将来大宋的瓷器,也有销路了。” “我朝瓷器卖的多了,瓷窑窑主赚到钱,就可以雇佣更多窑工……” 刑恕听着,舔了舔舌头。 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可能。 他脑瓜子嗡嗡嗡的,只感觉一扇新的门户,正在被打开。 官家描述的事情,让他有些呼吸急促。 他仔细想了一下,发现官家所言,非常有道理。 但问题是…… 刑恕低头拜道:“陛下圣明,明见万里,臣拜服!” “只是,臣惶恐……”他抬起头:“北虏哪来这许多钱?” 现在的宋辽新约,用岁币换交子,一年才三百万贯。 而北虏喜欢大宋的奢侈之物。 一个建盏几千贯,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匹上好的蜀锦上百贯,人家直接上百匹上百匹的买,而且还不带还价的。 十贯钱一瓶用定窑的白瓷瓶的包装的美酒,人家一口气就要上千瓶。 其他三碗不过岗,玉液酒一类的坛装酒,人家是几千坛的采购。 根本就没把钱当钱看待。 照他们这样铺张下去,三百万贯的交子,刑恕感觉今年上半年就能造完。 一旦花完了钱,北虏会做什么? 这让刑恕有些不敢想象。 赵煦却笑了:“这就是朕,要将大批陈茶、次茶,卖去北虏的缘故。” “不仅仅是茶叶,将来的很多东西,也是如此。” 奢侈品才能赚几个钱? 每年三百万贯的交子贸易,落到大宋手里,最后实际利润能有多少? 除掉回扣,能赚五十万贯吗? 这五十万贯,落到赵煦手里才多少? 再说了,赵煦费劲心思的搞了这么多事情,难道就是为了卖点奢侈品,让辽国人继续醉生梦死,腐朽堕落? 或许一开始是这样想的。 但,现在赵煦在看到了辽国贵族们的贪婪后,他改主意了。 赵煦说着,就咧嘴笑了起来。 “卿想想看,我朝将大量陈茶、次茶,卖与北虏后,北虏会做什么?” “他们会不赚钱吗?” 刑恕摇摇头。 辽国贵族和士大夫们,只比大宋这边更贪婪,也更奢侈。 所以,他们肯定会赚钱,肯定会将到手的茶叶加价卖出去。 加个一倍两倍,都算是他们良心。 特别是对渤海、女直这两个辽国控制下的部族。 刑恕和耶律琚等人这些日子已经混熟了,自然也知道,契丹人对其境内治下各族的态度。 奚人贵族是契丹人的盟友,地位相对高一些。 幽燕汉人士大夫,则是契丹主团结的对象。 自辽圣宗之后,越发如此! 但渤海人、女直人、阻卜人? 即使是贵族,在契丹人眼中,也是防备和警惕的对象,甚至是敌人! 所以…… 刑恕咽了咽口水,他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皇考曾和朕说过,当年,仁庙之时,元昊反叛,到庆历三年议和,元昊忽然和辽主翻脸。” “当时朝中皆不知何故,后来仁庙方知,是元昊招引阻卜人,引得辽主大怒!” “只是,北虏和西贼,对外以‘元昊虐杀公主’掩人耳目而已。” 东北亚现在的国际局势,是有史以来最混乱的。 敌我转变速度和变脸之快,让人应不接暇。 根据赵煦在现代看到的辽国史料来看,在庆历三年前,辽国一直是党项人最大的金主。 他们向党项提供了大量的经济、军事援助,甚至下嫁公主给元昊。 这是什么?典型的代理人战争啊! 在这场战争中,辽国人赢麻了。 让党项人和大宋打生打死,流干了各自的鲜血。 但是,元昊却在战争过程中,渐渐诞生了野心。 以至于开始觊觎辽国的草原。 黑山威福监军司,直接把堡垒修到了河套草原上。 辽国勃然大怒。 辽兴宗于是御驾亲征! 借口是公主虐杀——但傻子都知道,那个所谓的公主就是一个宗室女,和汉代那些和亲的公主一样的身份。 这就是宋夏议和的国际背景——再不议和,宋辽就要对党项混合双打了。 此外,根据现代史料,让元昊对辽国生恨的还有一个原因——辽兴宗不止在扶持党项人对付大宋,他还拐弯抹角的通过了黑汗人,找上了党项当时真正的死敌青唐吐蕃,同样嫁了公主给唃厮啰。 这是什么? 要故技重施,扶持吐蕃人,去打党项人。 当元昊知道这个事情后,就发生了虐杀公主的事情。 设身处地的想一下,站在元昊立场,契丹人的行为是什么? 我为你流干了血,你却在扶持我的敌人? 直娘贼! 辽国人是不是玩得很花? 他们在女直和渤海、高丽那边玩的更花! 要不是女直天降猛男完颜阿骨打,要不是辽国这边天降‘圣主’天祚帝。 辽人的这个游戏,搞不好还能继续玩一百年。 想着这些事情,赵煦就舔了舔嘴唇,看向刑恕,道:“这也是仁庙会同意议和的缘故。” 当年西贼和北虏大打出手的事情,传到汴京,朝野一片欢腾。 所有人一致认为——最好这两个贼子同归于尽。 这也证明了大宋的外交有多么的失败。 换大秦或者汉唐,那会该做的,就是立刻全力支援元昊,甚至让宋军换上党项人的衣服参战。 党项人只能灭亡在大宋手中,绝不能让辽国吞并。 不然大宋的战略态势,就要陷入极为被动不利的局面! 幸好,元昊丝血反杀成功。 否则,现在赵煦要面对的就是一个据有燕幽,并有草原、河西、灵夏的超级辽国。 以大宋的恐辽症,怕不是得在边境上堆上两百万以上的常备军才能稍微安心一点? 当然了,赵煦作为仁庙礼法上的孙子,他也必须给仁庙涂脂抹粉。 不能揭人家的短!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衰亡。”赵煦悠悠说着:“卿觉得呢?” 刑恕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赵煦向他揭示的真相,如刀锋一样,擦过他的脑子,让他全身都兴奋起来。 这一刻,刑恕感觉,连翰林学士的位置,清凉伞的诱惑,也不如官家描述的国际局势,尔虞我诈,风云变幻来的刺激。 这一刻,刑恕想起了张仪苏秦。 他握着拳头,全身兴奋,为他能参与到这样庞大的宏伟大业中兴奋。 若可以颠覆辽国,甚至只是让辽国人浑身不舒服。 刑恕感觉,他这辈子就不算白活了。 他也差不多知道了这位官家想做什么事情? 他原先以为,官家只是单纯的想用三百万贯的交子,让辽国上层纸醉金迷。 然后用回扣,收买、腐蚀辽使。 如此,让辽国人依赖大宋,再用宋辽亲密关系压迫西贼,迫使西贼臣服。 这也是朝野公认的事情。 这位陛下也是靠着这一手操作,让朝臣们拜服。 可刑恕万万没有想到,官家的宏图,是如此宏伟。 他在谋国! 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 当今官家才多大?竟已经有了图谋颠覆辽国的想法。 更夸张的是——他对辽人,没有任何畏惧。 根本就不像太宗的子孙! 最近追定掉的厉害啊,求追定。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六章 司马光的最后执念 送走刑恕,赵煦坐在坐褥上,摩挲着双手。 “刑恕还不错。”他轻声说着。 “有成为未来大宋外交部部长的潜力。” 对刑恕,他是很了解的。 典型的纵横家作风,看他在新党、旧党之间游刃有余的游走就知道了。 而纵横家,是三苏带起来的风潮。 以张仪、苏秦为榜样,以纵横家的手段来改变天下格局。 只是,三苏忘了,战国的纵横家能有发挥空间。 那是因为张仪、苏秦背后的国家,有能力也有实力保证谈判桌上谈下来的利益得到执行,同时也可以保证,谈判桌上失去的东西,可以通过刀子拿回来。 而大宋显然没有这样的力量。 这就让三苏的主张,直接变成了挂在天上的月亮。 因为,在过去的大宋根本没有纵横家的用武之地。 好在,赵煦回来了。 “纵横家……”赵煦坐在坐褥上,想着史书上张仪苏秦们的故事。 也想着那些汉朝使者,在西域各国横行霸道的故事。 更想起了班超、王玄策的故事。 他就舔了舔舌头。 其实,论起玩弄帝国主义,中国也有很丰富的经验。 …… 刑恕走出内东门,他抬起头,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一双眼睛更是充满了光。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真正‘活’了过来。 他回忆着,在福宁殿里的见闻。 浑身充满了力量。 事实证明,人,都是有需求的。 特别是物质已经不缺后,精神上的需求就凸显出来了。 魏晋的士人,天天吃五石散,为什么? 因为现实太绝望! 大宋的士大夫们,为何晚年都选择参禅修道? 答案也是一样。 残酷的现实,让他们不得不去寻找逃避的办法。 同样,汴京城的勋贵们,天天纸醉金迷,也是因为精神太空虚了。 他们必须找点东西来刺激刺激自己的灵魂。 而刑恕,现在找到了他人生的目标。 还有什么事情,比颠覆北虏这样的大国,更刺激的? 没有了! 于是,刑恕大踏步的向外走去,当他走出左昭庆门,到了都堂前的时候。 刑恕看到了一个消瘦的老人,正在都堂前缓缓踱着步。 是司马光! 刑恕看到司马光的身影,下意识的低下头去。 司马光却已经微笑着向他走来:“和叔啊,近期怎没有来吾家了?” 刑恕见躲不过去,只能上前拱手以弟子礼拜道:“告知司马公,在下近来奉旨为馆伴使,常在都亭驿中,与北虏为伍,因此恐身上腥膻之气,玷污明公府邸,故此不敢登门。” 司马光,和刑恕可是有很深厚的渊源的。 当年,刑恕年轻的时候,曾跟随二程读书,是二程的得意门生之一,尤其是程颢非常喜欢他,经常带着他出席洛阳的各种宴会,介绍给在洛阳的元老大臣。 自然,司马光也是其中之一。 当年,刑恕有一段时间,甚至就是吃住在司马光家里,和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故此,在司马光面前,刑恕要行弟子礼。 司马光看着这个当年,在自己家里读书,他无比看好的年轻人,他眼中有些惋惜。 当年的刑恕,可是洛阳群贤都公认的未来读书种子,有希望继承程颢衣钵的人。 就连邵康节(邵雍)都公开称赞过此子的文章。 可惜,自从刑恕入仕后,他就似乎放弃了文学之路。 好多年都没有看到过,刑恕写出的文章了。 将眼里的惋惜压下去,司马光就问道:“和叔,这是刚刚面圣出来?” 刑恕点点头,拜道:“确实如此。” “陛下今日有空?” 刑恕答道:“下官在御前奏事时,陛下身边并无他人。” 这让司马光的眼睛亮起来:“如此甚好!甚好!” 这一次重病卧床在家,让司马光感到恐惧。 他知道的,他可能生不起下一场大病了。 他的身体,也已经走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对司马光来说,死亡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他的事业无人继承。 嗣子司马康,为人质朴、清正,缺乏变通。 做做学问还算合适,可若入仕就不行了。 范尧夫(范纯仁)、吕微仲(吕大防),他本来很看好的。 但这两个人,现在却慢慢的变成了韩绛的形状。 张口闭口都是调和,都是为国相忍。 甚至反过来劝他‘明公宜当为天下计,顾全大局’云云。 尤其是范尧夫——他甚至公开称赞已经被更名为‘便民低息贷款’的青苗法,对韩绛主持的役法改革更是赞不绝口。 要不是范尧夫和他已经是儿女亲家了(司马康娶了范纯仁之女),司马光恐怕会公开抨击他的背叛。 更让司马光伤心的,还是老朋友们一个个背离了当初坚守的道路。 文宽夫这个老匹夫,姑且不谈。 吕晦叔,现在看上去,一门心思就想等着韩绛下台,然后他顺利接过韩绛的旗帜,继续调整新法。 什么尽罢新法? 他现在已经不认账了。 张安道(张方平)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就更不要说了。 他就像当年背叛了庆历君子们一样,再次背叛了旧党君子。 一个《元祐字典》编修使的差遣和一个节度使的头衔,就让他心满意足了。 韩持国、冯当世,一个在洛阳,一个在大名府优哉游哉。 司马光尝试给他们写信,他们回信的内容,却只有风花雪月。 朝局是一个字也不提。 现在也就只有孙允中(孙固),偶尔还能到他家里坐坐,和他说说话,谈论一下国事。 可孙允中的身体比他还差。 这一切的一切,让病愈后的司马光手足无措,也让他越发的不安。 绝望,在他心中蔓延。 好在,他还有最后的希望——天子! 天子会长大的。 现在把持朝政的奸臣们,瞒不了天子多久的。 待到天子亲政,只要拨乱反正,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所以,司马光在回都堂后,就一直在等着天子召见他。 可左等右等,也没有等来天子召见。 他想过主动上书,请求入对。 可是,他是执政,贸然上书求对,太犯忌讳——自从王曾利用入对的机会,在章献明肃面前,力陈丁谓罪状,将丁谓扳倒后,大宋朝堂上不成文的潜规则之一就是——宰执不可主动单独求对。 谁这样做了,就等于告诉其他人——这个家伙在打大家小报告,大家伙都注意点。 历代以来,再没有人敢触碰这条红线。 本来,司马光还有一条暗线可以用。 张茂则父子在内廷的时候,宫中消息,总会和他通气。 张茂则也会在两宫面前,替他说话。 可自从去年,张茂则忽然在永厚陵中上表请求到永昭陵替慈圣光献守陵后。 大内震动,整个张茂则一系的内臣,不是被贬去了偏远军州,就是下落不明。 连其养子张巽,也是下落不明。 宫中的大貂铛,几乎都是先帝时代,把持着大内的那些人。 他已经失去内援了。 这让司马光内心,更加忧郁。 以至于,他开始病急乱投医。 每每有人入宫,他都会特意来这都堂外面守候。 可惜,天子似乎很忙碌。 除了读书,就是去开封府,平时还要练字,很少召见大臣。 刑恕算是他守了这么多天,守到的第一个入宫见了天子的大臣了。 所以,司马光激动的握住了刑恕的手,对他道:“老夫能否请和叔帮个忙?” “明公请说。” “下次陛下再召见和叔的时候,和叔能否和陛下提一句老夫,让陛下下诏单独召见老夫?” 他握着刑恕的手,动容的说道:“老夫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而陛下却还年少。” “老夫担心,倘若陛下不能召见老夫,那么,老夫要对陛下说的话,恐怕就只能放到遗表上了。” 刑恕看着已经枯瘦如柴的司马光,叹了口气。 其实,朝野上下都知道的,司马光对那位陛下的期待。 但朝野上下的明眼人同样也都清楚,那位陛下对新法的真正态度。 他连吕惠卿都要保! 何况是那些代表了先帝心血的政策和法令? 看着面前苍老、枯瘦的司马光,刑恕有些于心不忍。 他在心中叹息一声,道:“下次陛下若再召见下官,下官一定将明公的话,转告陛下。” 刑恕能理解司马光的心态。 他坚信当今天子会站在他这边,其实只是这个老人最后的执拗。 没有人敢在司马光面前,戳穿他内心的幻想的。 因为,这会死人的。 每个人都只会和他刑恕一样,在司马光面前,假装司马光相信的东西是对的。 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他。 因为,所有见过司马光现在的样子的人都知道,这位旧党赤帜,天下道德楷模,已经时日无多。 司马光听完刑恕的话,立刻高兴起来。 “老夫就知道和叔会帮忙的。”他拉着刑恕,坐到都堂前的花园的一个凉亭里。 他开始和刑恕,说起当年的很多事情。 刑恕耐心的坐在司马光身边,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回忆着往昔的事情,不时的出言附和。 但在心中,刑恕却有些唏嘘。 去年此时,司马光第一次入京,整个汴京都为之轰动,大量百姓,围在他身边,甚至有人拉着他的马的缰绳,希望将他留在汴京。 天子御笔亲书,寄予厚望,两宫遣使慰劳。 彼时的司马光,身负着天下之望,被无数人视作救时宰相。 而一年之后的今天,司马光的一切光环都已经褪去。 尽管被拜为执政,却再也没有人将他视作救时宰相了。 反倒是,之前不被人看好的老臣韩绛,在短短一年的宰相任上,做了无数事情,赢得了天下人的称赞。 特别是改革役法,调整青苗法,将青苗法更为‘便民低息贷’,并将便民低息贷进行严格限制,只接受百姓主动到官府申请贷款,不允许任何人,向百姓进行摊派。 虽然依旧无法避免,很多偏远地方的地方官,摊派、多收利息。 但在东南富庶之地(东南的识字人口很多,很多平民百姓能识字,甚至会写打油诗),还有京西、京东、京北等汴京可以直接影响的地方,却几乎是万家生佛。 更不要说,其主持下,将除了北方沿边各路外的保甲法罢废。 于是,现在的韩绛,在民间已经有人拿他和仁庙时代的名相吕夷简相提并论了。 也就是近期,因为其孙韩阶的事情,让他名声有了些污点。 心中想着这些,再看着面前司马光的精神状态。 刑恕就在心中发誓。 他将来,绝不要做司马光。 只要老了,他就一定会果断致仕。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七章 爱干干,不干滚 司马光和刑恕在都堂外长谈的事情,自然很快就传到了赵煦耳中。 “司马公和刑恕都谈了些什么?”赵煦问着来报告的冯景。 “不知。”冯景摇头。 “哦!”赵煦点点头,也没有放在心上。 这种小事,他不会关心的。 “对了。”赵煦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他看向冯景,问道:“江宁府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冯景楞了一下,低下头去,走到赵煦跟前低声说道:“奏知大家,臣在御厨听人说,前些时日,江宁府走马承受公事曾经上报了,前宰相、司空、荆国公和其弟江宁知府,于寒食节一起出门踏青、祭祖,并在江宁召集诗会的事情。” 赵煦眉毛跳了跳。 不对啊! 在他的上上辈子,这个时候的王安石,应该卧病在床,命不久矣了。 什么情况? 仔细想了想,赵煦就释然了。 他的上上辈子,进入元祐元年后的王安石,陷入了他人生最灰暗的时刻。 先是元丰八年的科举,废除了用《三经新义》取士的政策。 进入元祐元年,司马光、吕公著更是开始主张,恢复诗赋取士。 而在朝堂上,所有支持新法的大臣,哪怕是中立派也被全部逐出朝堂(新党内讧是原因之一)。 即使蔡京这样,看到风向不对,想要改换门户,向司马光积极靠拢的人,也被旧党大臣安上了无数帽子,然后一脚踹出了朝堂。 最致命的一击,来自于闰二月。 罢废免役法,恢复差役法。 据说,王安石听到这个消息后,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和身边的人,反复确认了消息的准确性后,无比沮丧,反复自言自语:连这个也要废除吗? 他的意志随之迅速崩溃,一个多月后,就陷入弥留。 元祐元年四月癸巳(初六),卒于江宁,享年六十四岁。 但现在? 恐怕人家还能有闲情雅致,坐看汴京朝堂上的笑话。 六十四岁的王安石,只要意志不跨,以他的身体情况,搞不好能活到赵煦亲政。 这就让赵煦有些麻瓜了。 因为,他本来还想着,等王安石去世后,将荆公新学的解释权也搞到手里呢。 如今,这个计划恐怕得无限期向后推了。 没办法! 儒家的思想就是这样的。 人活着,就没办法歪曲、断章取义。 因为别人可能会跳起来反驳。 赵煦总不能厚着脸皮说:王安石懂什么荆公新学吧? 冯景观察着赵煦的神色,小心翼翼的继续说道:“另外,臣还在御厨听人说,似乎荆国公的长孙,如今被章相公征辟为广西经略使司衙门的都总管机宜文字。” 赵煦听着,眼睛亮了起来。 王安石有两子两女,可惜的是,最被他看好的长子王雱早逝,次子王旁虽然活着,却是行尸走肉——他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病情时好时坏。 王雱只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吕嘉问的儿子。 王雱死后无嗣,所以过继了王安礼的孙子为子,继承王家香火。 “是王棣吗?”赵煦喃喃自语着。 冯景心里一咯噔,立刻低下头去:“是。” 心中,无数浪花在翻滚。 大家连王安石的孙子的名字都知道的吗? 谁告诉他的? 只能有一个答案——先帝! 嘶! 冯景倒吸了一口凉气。 想想也是,先帝既然和大家嘱托了那么多事情。 怎么可能不交代一下,对王安石这位元老宰相的安排? 肯定有,也必然有。 先帝的嘱托、交代和安排,加上这位陛下少年早成、聪俊、沉稳的性子。 冯景已经不敢继续想了。 他微微抬头,就只看到了,那位少年天子在微笑的看着他。 仿佛在说:冯景啊,朕信得过汝吧? 冯景的表情,瞬间变得极为精彩,他赶紧低下头去,说道:“大家,臣去御厨为您取些点心来。” 赵煦微笑着点头。 对冯景的忠诚,他是信任的。 现在在考验的,就是他的胆量了。 他身边的近臣,心理素质必须要过硬。不能别人随便诈唬两句,就露出马脚。 …… 隔日,辛未(十四)。 赵煦一大早来到了保慈宫,给向太后问了安后,向太后见了赵煦,非常高兴,拉着他坐了下来,吩咐左右取来了点心。 母子两吃着点心,说着些宫中的琐事。 等时机差不多成熟了,赵煦就开口道:“母后,儿臣今日来保慈宫,是想和母后借一个人。” 向太后一听,就温柔的问道:“六哥想借谁?” “提举汴京水磨务严守懃!”赵煦轻声答道。 严守懃,本是向太后身边的内臣,赵煦即位后论功行赏,外放为汴京水磨务的提举内臣。 如今,差不多已在水磨务任职一年了。 同时,此人深度参与了赵煦很多事情。 他和石得一、李宪、梁从政都建立了不错的关系。 向太后一听,顿时好奇起来:“六哥要严守懃作甚?” 赵煦道:“成都府路诸州,榷茶、榷盐都出了问题,儿想着从大内内臣之中选一个精明、能干的内臣过去,出任提点成都府盐、茶公事,整顿当地榷茶、榷盐。” “思来想去,儿觉得,还是母后身边的人最合适。” 在大宋,内臣经常出任地方监司,特别是经济、军事方面的提点官。 皇帝也通常在这方面更信任内臣。 因为内臣的生死,皇帝一言可决。 在大宋,天下州郡监官(矿场、都作院、织造院以及地方榷官)基本内臣和文臣是对半开的。 很多重要的场、冶职务,内臣是长期把持的。 向太后笑起来:“严守懃的资序不够吧?” “权发遣就可以了。”赵煦说道:“况且,他此去也只是去平息成都府路的弊案的。” “一年半载后,就可以回京,其他事情,还是该交给文臣去做。” 向太后这才点头,道:“既然六哥想好了,那就依六哥的意思办吧。” “母后这就给严守懃下诏,让他将汴京水磨务的差遣卸下来,等交接好了,再到六哥面前请旨听训。” “多谢母后!”赵煦高兴起来。 严守懃,现在名义上是向太后的人,实际上却已经主动靠拢了他。 算是赵煦手头现在用的比较顺手的人了。 最紧要的是——严守懃懂技术啊,尤其是懂水力和茶叶相关的技术 他在水磨务那边的工作就证明了这一点。 汴京水磨务,从名字看就知道了,是控制、掌握汴京城一系列盈利性的水力磨坊的机构。 而水力磨坊,是大宋技术比较先进的部门。 著名的元祐浑运仪,就大量运用了,来自水磨务的成熟技术。 这是因为,水磨务的那些水力磨坊最重要的用途,不是春谷、磨麦。 而是——将茶叶磨成粉末。 这是一项要求很高的技术活。 严守懃在水磨务做的很不错! 这证明了他既懂茶叶,也懂技术。 赵煦也不断通过石得一,给严守懃下指令,要求他在水磨务内部进行改革和技术变革。 他同样做的很好。 如今,严守懃正在配合苏颂主持下的‘元祐浑运仪’研发工作。 说老实话,错非是无人可用了。 赵煦恐怕不会想到调严守懃去成都给韩阶擦屁股。 但没有办法! 他现在手里头能用的,就那么些人。 适合去成都做这个事情的,他信得过的就那么几个。 数来数去,严守懃最合适。 向太后伸手摸了摸赵煦的头,问道:“这么说来,六哥已经想好了,怎么处置韩阶一案?” 赵煦颔首:“回禀母后,儿有些不太成熟的想法,请母后斧正。” 向太后坐直了身体,微笑着问道:“六哥说说看。” “常平官韩阶,是左相之孙,宰相之孙,应该给个体面。” “不如,朝廷下诏,责训一番,处以勒停或冲替,并左相带回家中,好生教训?” 所谓勒停,就是类似免职的处分,冲替则是贬官的处分。 这基本上就相当于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表示——朕处罚了哦,大家引以为戒,回去罚酒三杯,下不为例哈。 当然了,基本上,韩阶的仕途算是毁了。 因为勒停也好,冲替也罢,都是要写到韩阶的告身和脚色上去的,也会在吏部和都堂那边留下记录。 而大宋官制,被勒停、冲替的官员,除非有天子特旨,不然的话,磨勘都是要加年限的。 别人五年,曾被勒停、冲替过的官员可能就要七年。 向太后对此很是满意,点头道:“六哥想的是。” “正该如此!” 优遇宰臣,这可是祖宗制度,若连宰相家的孙子,都要和一般人一样受审。 那么,士大夫体面何在? “那提刑官郭燍呢?”向太后问道。 赵煦答道:“若查实了,郭燍确实包庇,并联合他人欺瞒朝廷,自当下大理寺。” “其他相关人等,也当依律处断。” 这就是封建王朝的现实。 宰执家的衙内,犯了错,也有大人帮忙擦屁股,就连皇帝也会帮着打掩护。 没有靠山背景的人,若也跟着瞎胡闹,出了事情,板子打下来,那就是专打这种人的屁股。 就像西游记里写的一样。 有靠山的妖怪,就算吃光了一国的人,那也是菩萨、佛祖、神仙的乖宝宝。 了不起带回去家法教训。 可若是那等没有靠山背景的妖怪,咋咋呼呼,搞不清楚自己的定位,非要出来丢人现眼。 那就别怪金箍棒下不得好死! 向太后听着赵煦的话,非常满意:“六哥所言,母后以为甚好。” 说着,她就想了想,想起了一个事情,然后问道:“六哥,母后听人说,前些时日,六哥在开封府中曾与左右大臣有约?” 赵煦点点头:“是有这个事情。” “母后可是觉得儿做的不妥?”他抬起头,看向向太后。 向太后笑起来,抓着赵煦的手,道:“母后自然是支持六哥的!” “六哥做的也很好。” “与大臣约法,自我约束,不以一己之私欲,而加天下之赋税……” “此乃先王之教!” 对向太后来说,开封府里传出的那些事情,她听说了以后是很开心的。 太皇太后也很高兴。 这都是给她们长脸的事情。 说明了她们两个教育、抚养的好! 朝臣们就更不用说了,最近几日,都堂宰执、六部大臣纷纷上书称颂。 司马光、吕公著更是在上书文字里,极力称赞,都说大宋出了圣君,两宫慈圣功不可没。 于是,甚至有人提议给她和太皇太后上尊号了。 只是…… 向太后看着赵煦的小脸,轻声道:“六哥也该注意一下,宫中其他人的想法。” 这个孩子和群臣约法,以后宫中用度、开支、耗用,皆以市价市之。 宫里面的好多妃嫔,现在都在阴阳怪气。 仁庙的那几个还好,只是私底下说几句。 先帝的那些妃嫔,可就是公开非议了,说什么的都有。 皇太妃朱氏,甚至都来她面前告过状了。 “此外,天下州郡官府里,恐怕也会有些非议。” 这很自然,天子和大臣约法,不止限制自身,也誓言要限制地方官府的开支。 尤其是要重点限制地方官的征税权。 要将之收归中枢,未来要让都堂来核准地方新征赋税。 现在虽然还没有听到什么议论。 但可以想象,地方州郡官员,会在下面骂娘。 赵煦听着,却是笑起来:“母后放心好了。” “儿觉得,宫中妃嫔,无论是仁庙还是皇考所遗,都是会体谅儿和社稷的。” “儿也会注意安抚她们的。” 宫里面的妃嫔们,在背后嚼舌头根? 说老实说,赵煦不在乎。 她们现在可没地方去吹枕头风! 无非不过败犬的哀嚎罢了。 当然,赵煦也会做做样子,多给些赏赐安抚。 免得有人想不开,跑去景灵宫哭庙。 “至于州郡官员?”赵煦咧嘴一笑:“儿以为,士大夫们都是公忠体国的!也都是以范文正公为楷模的!”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若有人连这样的事情都受不了,非议朝政,诽谤君父……”赵煦看着向太后:“那朝廷法度可不是摆设!” 在这个事情上,赵煦很清楚的。 州郡官员里或许有牢骚,但绝对没有人敢对抗中枢! 实在有人不服气? 爱干干,不干滚! 这个官你不做,汴京城的吏部那边排队等一个差遣的人,有的是!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八章 廷推之议 向太后看着赵煦的神色,知道这个孩子在这个事情上心意已决。 仔细想想,地方州郡的少数人的闲言碎语,确实也不值得担忧。 先帝变法,闹出那么大动静,那么多人反对。 但最后,有几个和司马光一样,死活不肯出来当官的? 这样想着,向太后也释然了。 于是,她微笑着跳过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了赵煦另外一个事情:“对了,六哥,上次母后和太母和六哥说过都堂执政暂缺的事情,依着六哥的意思,母后和太母与宰执们商议了,新增两位执政的事情,宰执们都说好,就是这选谁入东西两府,一直争执不下。” “六哥有什么看法?” 赵煦摇摇头:“儿并没有什么看法。” 现在的执政,不管是谁当了,其实影响都不大。 因为等章惇得胜归朝,那他就是毋庸置疑的宰相! 到那时候,韩绛已经退了,吕公著应该也半退了,司马光不出意外的话,已经去世。 这都堂上,不就是章惇的天下? 到那个时候,都堂执政是谁才会变得重要。 现在? 不过是些路人甲乙丙丁罢了。 向太后听着,吁出一口气,道:“可是朝堂久久不能决出执政,对国家社稷没有好处。” 赵煦笑了笑,想起了明朝的故事。 于是道:“母后,不如召集宰执和在京待制大臣,然后以廷推的方式,决定执政。” “廷推?” “嗯!”赵煦答道:“便是以宰执推荐人选,然后由在京待制大臣投票票选,得票最多的前五人,进奏母后、太母之前,由母后、太母从中选出两人,拜授执政既可。” “如此,既可以向天下彰显我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决心,让天下人信服。” “也能避免朋党之事。” 向太后听着,眼睛亮了起来,喃喃自语:“这倒是个好法子。” 廷推? 确实是不错啊。 正如六哥所言,廷推执政,可以向天下表明,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决心,赢得士大夫的支持和拥护。 同时,因为并不是得票最多的人当选,而是两宫从得票最多的前五名中选择两人。 这可以避免,有人拉帮结派。 甚至可以通过廷推,看出朝堂上的风向——假若有人得到了大部分人支持。 那么这个人,就该去地方上冷静冷静了。 “六哥!”向太后想着,就坐不住了,对赵煦道:“母后要去庆寿宫和太皇太后商议此事。” “六哥是和母后一起去?还是?” 赵煦笑着道:“儿自当随母后一起去,正好今日还未给太母请安。” 于是,母子两人联袂来到庆寿宫,给太皇太后问了安。 然后,向太后就将赵煦的主意和太皇太后说了。 太皇太后听完,眼睛也亮了起来。 但她的关注点却落在了廷推的方式上。 宰执提名、推荐,待制大臣投票? 这事情要被她做成了。 这女中尧舜的青史评价,就十拿九稳了。 于是,这位太皇太后,在和向太后简单的商议了一番后,就下诏都堂,将执政将以廷推之法选择的方式,通知了都堂宰执们。 …… 韩绛看着他刚刚接下来的诏书。 “廷推?” 无比新鲜的名词。 再看方式,以宰执推荐,在京待制大臣投票的方式,决出前五名,然后送两宫,由两宫从中选出两人拜授执政? “有趣!”韩绛沉吟着。 然后,他就看向被召集起来,一起来到令厅接旨的宰执们。 “两宫慈圣的旨意,诸公都知道了吧?”韩绛眯着眼睛说道。 “回禀左揆,吾等都知道了。”吕公著带着东西两府执政集体拱手。 “善!”韩绛挥手:“那诸公就回去好好想想,都要推荐谁吧?” 他也得好好想想了。 毕竟,他已经是要退下去的人了。 今年年底,他肯定会写辞相表。 事情做的差不多了,功劳也捞的差不多了。 再待下去,别人会骂娘的。 可退归退,这都堂上,至少在朝廷里他得留个钉子,以防万一。 最起码,御史中丞得是他推荐的人。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退下去后,不会人走茶凉。 这是韩绛一生磨砺的经验。 也是他在很多人身上学到的教训。 有太多人,退下去后,没有安插钉子钉在朝堂,以至于人走茶凉,甚至是人走政熄。 他韩子华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但,选谁比较好呢? 韩绛感觉,自己得好好想一想了。 因为,他知道,基本上他选谁,就等于告诉其他人——这个人以后就是代表我的衣钵的人啊。 所以,这个人必须能干、有手腕,同时认同他的理念和政治思想,在他退下去后可以保护他的政绩,不被别人打压甚至抹消。 想到这里,韩绛就想起了一个名字。 蔡京! 想了想,他就摇摇头。 蔡京,是天子的人,他可不好去抢。 而且这个家伙,精明的很,滑不留手,很不安分。 选了他,韩绛有些担心,自己未来的名声会被牵连。 “那就只能从王介甫推荐的人里选了。” 韩绛在心中想着。 去年,役法检讨所设立的时候,王介甫写信来,给他推荐了一些帮手,其中有几个人,帮了大忙。 这样想着,韩绛的心思就确定下来了。 此事在韩绛看来,是一石双鸟。 既能还王介甫的人情——王介甫可是帮他大忙的,旁的不说,王介甫在江宁保持沉默,就是对他的工作最大的支持和帮助。 何况,还特地写信给他,推荐人给他。 同时,那人得了他的推荐,自然也要知恩图报。 延续他和王介甫之间的默契。 你推我上台,我帮你善后。 这样想着,韩绛的眼睛就慢慢亮起来。 他背着手,慢慢踱回了自己的令厅。 其他宰执,也都是神色各异。 但,他们的兴奋却是溢于言表的。 廷推,这种前所未见的制度,让他们心潮澎湃。 等到宫中传出消息,这个主意是当今天子想出来的后,他们就更加兴奋了。 因为这意味着,这个制度将是长期性的。 哪怕两宫撤帘,未来也依旧会长期存在,甚至成为惯例,变成又一个祖宗家法。 司马光,更是备受振奋。 他在知道了这个事情之后,整个人的精神都振奋了几分。 左右老吏,看到他的模样,也是大为惊讶。 因为他们记得,这几日,他们伺候的这位省佐,一直都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样子。 如今,却瞬间满血复活。 真是奇了怪了! 不过,这些人都是老油条,任何事情都只会看和听,不会过问。 主打的就是一个‘忠厚淳朴’、‘勤勉辛劳’的人设。 一任任执政,在这都堂向流水一样上上下下。 他们,依然留在这里,依旧靠近权力。 …… 曾布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廷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他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瓦子里那些有眼无珠的家伙,居然将他进入两府的赔率,拉到了最高。 摆明了就是不看好他曾子宣,得到那把清凉伞。 这让他极为羞恼! 更让他羞恼的是——吕大防这个他一直不怎么看得起的家伙,赔率排在第一。 就连邓润甫的赔率,也进了前三。 这等于是打他的脸! 如今,两宫下诏,以廷推之法来选择执政。 万一…… 没有宰执推荐他,那他曾子宣就真的丢脸丢到家了。 章子厚搞不好,知道了这个事情后,会笑的满地打滚。 而吕吉甫那个混账,更是会在河东,看他的笑话,说他的风凉话。 想到这里,曾布的脸就有些红温了。 “吾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曾布握紧了拳头:“绝不!” 去年这个时候,他被太皇太后召见,备为咨询,深得信任的时候,他还曾有过万丈豪情。 甚至有过‘嘉佑元老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的感慨。 可如今,都堂上,两位宰相都是嘉佑元老。 剩下的执政,则全是先帝老臣。 而他才勉强,从翰林学士,升为户部尚书,但依旧只是四入头,距离那柄清凉伞,还有着距离。 好不容易,熬走了章子厚,以为自己可以凭借着太皇太后的信任,得到那柄清凉伞。 结果现在反而距离清凉伞越来越远。 甚至有可能要丢人。 这样想着,曾布就再也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来,在自己的官廨来回踱步。 他知道,自己必须主动争取一位宰执的推荐。 左相韩绛,几乎不用去想。 因为他不可能推荐自己。 曾布很清楚的,不要看韩绛自诩‘不是新党,也不是旧党。’ 但其实,他和王安石的关系,甚至比王安石的兄弟还要密切。 看看他做的那些事情就知道了。 所以,即使是顾忌王安石,韩绛也不可能推荐他这个昔年背刺过王安石的人。 右相吕公著,同样不用想。 吕大防、范纯仁、李常…… 这些人才是吕公著的心头好,恐怕吕公著只会头疼自己该选谁? 剩下的执政中,知枢密院事李清臣也不要去想。 这李清臣和吕惠卿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而吕惠卿视他曾布为死敌。 于是,就剩下三个选择了。 同知枢密院事安焘,中书侍郎张璪,还有门下侍郎司马光。 谁会推荐他? 这是一个问题。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九章 灵活的红线 元祐元年三月壬寅(十五),望参日,在京文臣朝官以上不厘务者,皆至紫宸殿。 朔参、望参、六参、日参。 国朝四种朝谒制度,划分出四种不同级别的官员生态。 其中望参的地位和级别最低。 因为望参是‘在京不厘务之朝官以上’参与的朝会。 便是过去,也都是个流程。 先帝在位十九年,实际上出现在望参朝的次数,可能连三十次都没有。 当今即位,两宫听政以来,更是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在望参朝上。 大家都只是在紫宸殿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帷幕和坐褥,拜上两拜,就算结束。 然后就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但今天却是个例外。 当参朝大臣们,穿着公服,拿着朝笏,踏着仲春时节的晨雾,来到了内东门下时。 他们赫然发现,内东门下已经熙熙攘攘,站满了宰执和待制大臣。 朱紫之服,充斥在宫门下。 什么情况? 许多大臣的脑子一下子被惊醒,睡眼松醒的眼睛立刻变得光彩熠熠。 然后一个个乖乖的,自动排到了队伍最末端。 待到了紫宸殿上,他们就知道,为何如此了? 果真是出大事! 两宫慈圣,亲临紫宸殿,并命宰相韩绛,当殿宣读了诏书。 以廷推之法,选执政大臣! 于是,整个汴京城顿时都被这个事情惊动。 早就准备好的汴京新报当即推出了加急的特刊。 一时,满大街都是叫卖的报童的声音。 “卖报!卖报!” “当今圣上特旨,命宰臣廷推执政!” “本报评论员胡飞盘对此评论:此汉唐未有之有事,商周所不能为之政,皇宋臣民,生逢盛世,得遇明君,实乃三生有幸!” 曾布推开临街的窗,看向楼下正在叫卖着的报童。 那是几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们穿着青色的粗麻布衣,头上的发鬓,梳的整整齐齐,看不出脏乱的样子。 他们捧着手里的小报,胸口都挂着一个装钱的褡裢,走起路来,铜钱在褡裢里叮叮咚咚的响着。 曾布看着这些孩子,远去的背影,眼睛渐渐眯起来。 “子宣在看什么?”坐在他对面的人,微笑着问道。 “汴京新报雇的这些报童。”曾布回答着:“听人说,汴京新报雇他们,都签了契书,管他们吃住,还请了人教他们读书识字。” 那人笑了笑,道:“不瞒子宣,某还亲自去汴京新报给这些报童租的官廨和私塾看过呢。” “那些官廨皆在外城的永泰坊中……。” “永泰坊?”曾布皱起眉头来:“就是致远务所在吧!” 致远务,是枢密院下属的机构,主要饲养、管理着在京驴马骡牛等载乘牲畜,并向商贾提供租赁服务。 其与直属三衙有司的车营务,实际上是两块招牌,一个衙门。 需要出征的时候,它就是车营务,平时就是致远务。 也正是因此,致远务所在永泰坊是汴京城少数几个没有士大夫愿意踏足的地方。 主要是那地方,圈养了太多牲畜。 即使,其主要的牲畜,现在都已经转移去了城外饲养。 但因为需要租赁牲畜出去赚钱,所以,致远务在坊中也是常年养着上千头的各色牲畜。 乃是汴京城里有名的脏乱差之地。 那人点点头:“正是!不瞒子宣,在下还亲自察看了,报童们所睡的地方,皆是一屋通铺,以木板为床架,设上下二铺,一屋睡十余人。” 曾布的眉头皱的更紧了,问道:“这么说,那汴京新报背后之人,只是在沽名钓誉?但不像啊。” 十多个人,挤在一个狭小的房子里。 曾布能想象得到,肯定臭气熏天,污水横流。 加上永泰坊的情况…… 各种牲畜所留的粪便,随着污水,在街巷横流。 数不清的苍蝇和蚊虫,漫天飞舞…… 简直太可怕了! 对方笑了起来,摇头说道:“子宣所言缪矣。” “嗯?”曾布拱手:“还请安兄指教。” 坐在他对面之人,正是当朝中书侍郎安焘的长兄安丞。 安丞早年科举不第之后,就改行去经商,还很成功,走遍了大江南北,买卖甚至做到熙河路。 自从安焘拜为执政后,就收了买卖,跟在安焘身边当幕僚。 其为人细致,性格沉稳,而且因为经商的时候,去过无数地方,对天下州郡地理都有所了解,所以很多事情安焘都会先问安丞的意见。 自然,也是曾布攻略,游说的对象。 安丞捋了捋胡子,微笑着道:“子宣是没有看过那永泰坊内的报童居所。” “吾去的时候,因是上午,所以报童们所居之处,除了几个管他们吃喝的厨娘外,没有旁人。” “但是,其院舍洁净,床铺整齐,所有被褥皆被叠的方方正正,好似豆腐块一般。” “听照顾他们起居饮食的厨娘们说,这些孩子,每日五更起床出操,天亮后出门卖报,每日还需要打理三次卫生。” 安丞说着,就抿起嘴唇来,压低了声音,和曾布道:“下午则多半在私塾读书识字。” “私塾的老师,除了请了一些落地老秀才和举子外,还有不少上四军的人。” “教他们木工、泥瓦之术,也教他们熟悉各种兵器……” 曾布听着,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着。 在汴京城,敢光明正大的蓄养孤儿,还敢将他们组织起来,甚至请上四军的禁军教导他们技能。 只能说,真的是明牌在告诉天下人,汴京新报背后真正的主人是谁了? 安丞则继续说道:“某还听人说,其中表现的最好的孩子,会被送到天文局里,跟着天文局的伎术官们学习算数、器械之道。” 说着,安丞就看向曾布:“子宣应该也想到了吧?” 曾布点点头,吁出一口气,说道:“传说竟是真的。” 在史书上,他只见过一个人做过类似的事情。 司马懿。 暗中私蓄死士三千,然后发动高平陵之变,一举将曹魏江山,变成司马家所有。 但问题是,那位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这天下人不都是他的吗? 想不通! 不理解! 但这也证明了那位,远不是表现的那样仁孝善良。 安丞微笑着,脑海中不断回闪着他在永泰坊里见到的一些细节。 院子墙壁上,用着石灰,写着文字。 “官家赐我衣,官家赐我食,官家恩情重,此生难报偿!” 简单的文字,直白的告诉了那些孩子,他们应该向谁报答这恩情。 在历史上,只有一位帝王,做过类似的事情。 汉武帝! 武帝收养,汉军孤儿,组建羽林军,这支军队从此成为汉室数代天子最信任最可靠也最忠诚的力量。 而当今不仅仅命人收养这些失去父母,无亲无故的孤儿。 还教授他们读书识字,让他们学习各种技能。 等这些孩子长大,他们只会比羽林军更忠诚。 而汴京新报现在到底有多少报童呢? 没有人知道具体数字,只能大概估计,应该在五百以上,一千以下。 而,做这个事情,那位甚至没有自己掏一文钱。 所有报童,其实是自己养活了自己。 当明确了这一点后,安丞只觉毛骨悚然。 所以,这些事情,他从不对外说,就连他的弟弟安焘也没有说起过。 说的都是和他对曾布所说的内容差不多的东西。 太吓人了! 这哪里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做出来的事情? 而且,可以肯定随着汴京新报规模越来越大,并开始向洛阳、大名府发展。 其能收养的孤儿,也会越来越多。 等到那位成年亲政,手底下立刻就能有一支忠心耿耿,大部分识文断字,掌握基本算数和各种技能的可用之师。 曾布端起桌子上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看着在走神的安丞,忍不住咳嗦一声。 安丞回过神来,对着曾布笑了笑:“方才想起了琐事,让子宣见笑了。” “无妨!”曾布微笑着。 安丞迎向曾布的眼神,似笑非笑,假装糊涂的问道:“子宣今日特地请某来此相会,可是有事?” 曾布拱手:“就知道瞒不过兄长。” “兄长应该也听说了,两宫慈圣今日下诏,命宰执廷推,待制票选执政的事情吧?” 安丞点点头,他当然清楚,不然也不会来这里赴约了。 “不知厚卿公可有了人选?”曾布当然知道,安丞既答应了来这里见他,当然是愿意和他谈的,但还是得做做样子。 安丞摇头。 “不知安兄,能否在厚卿公面前,替在下美言几句?”曾布立刻说道:“不求能被选用,但求能将姓名,呈于君前。” “若厚卿公愿相助,在下来日必有报答!” 在大宋,宰执从来不是固定不动的。 像王安石那样,能在朝堂上长期担任宰执的是非常少见的例子。 一般宰相能做三年,就算是深得信重了。 所以,每个在任宰执都得在任上就好好想想,自己离开朝堂后,谁来接替自己的事情? 安丞顿时就笑了起来:“子宣言重了,言重了。” “只是在下人微言轻……” 曾布一听,立刻秒懂,连忙道:“若厚卿公,能助在下一臂之力。” “那么来日,若厚卿公需要在下的时候,在下愿效当年荆国公与康国公故事。” 韩绛和王安石两个人在熙宁年间,你辞相推荐我,我辞相推荐你,如今在政坛上,无人不知。 安丞听着,露出笑容:“子宣言重了!在下尽力试试吧。” …… 赵煦这个时候,正在专一制造军器局内,观看着燕援带队组织的新型神臂弓试射活动。 数十名魁梧的御龙直,站在靶场上,集体用脚给神臂弓上弦。 然后,一一抬起来,瞄准前方箭靶。 噗噗噗! 弓弦震动之声,不断响起,一个又一个靶子,被特制的破甲箭头打的粉碎。 赵煦看着,始终保持微笑。 “沈提举,此弓如今每月可产多少?”赵煦回头问着侍立在旁的沈括。 沈括答道:“奏知陛下,臣等奉陛下旨意,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中,设立弓弩司,以陛下之命,命匠人专则一事,赖陛下之智,如今弓弩司所产神臂弓教过去大增。” “旧法一月,不过能产百余,采用新法之后,神臂弓每月已能产三百有余。” “善!”赵煦微笑着点头:“卿等皆为国立大功矣!” 一个月三百余把改进型神臂弓。 一年就是将近四千把! 已经完全可以满足大宋目前需要了。 “朕自不会亏待,上下诸卿!”赵煦说着,就让冯景上前,宣读了他拟好的旨意。 沈括减磨勘一年,赐蜀锦数十匹,加职钱十千,弓弩司官员,皆减磨勘两年,有关工匠,月俸增加一贯。 顿时,所有在场的官吏,纷纷跪下来谢恩。 沈括更是趁着谢恩的时候,拜道:“臣乞陛下为新弓赐名!” 他记得很清楚的,先帝是最喜欢给各种各样的事情赐名的。 譬如神臂弓之名,就是先帝御赐。 此外,沿边各路的所有新建寨堡,也皆是先帝御赐。 父子一体,沈括感觉这位应该也很喜欢赐名。 赵煦听着,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朕就赐其名曰:克敌吧!” “愿其于沙场上,尽破我大宋之敌!” “臣等谨奉旨意!”沈括再拜。 这个时候,石得一悄悄的从人群中,走到赵煦身边,低声说着:“大家……” 赵煦和他早已有了默契,立刻侧耳过去,石得一于是附耳道:“方才探事司来报,户部尚书曾布似乎在樊楼上,约见了同知枢密院事安焘之弟安丞。” 赵煦点点头。 在他掌握了探事司后,朝中有几个大臣的公开行踪,就一直是他对探事司的要求必须掌握的东西。 曾布这个在他上上辈子,最后背刺了他和章惇,将赵佶扶上台的二五仔自然是重点监测对象(真不是因为曾布在日记里造他谣!)。 当然了,赵煦也只是要求知道,这些人的公开行踪,其他东西就没什么兴趣知道了。 但就算是这样,赵煦也知道了不少人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石得一却继续说道:“那个安丞,前些时日曾去过永泰坊。” 赵煦这才正色起来。 周围的人,看到这个样子,也都识趣的退开了一些距离,免得听到一些不该听的东西。 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然后问道:“汴京城有和永泰坊相关的谣言吗?” 石得一摇摇头。 赵煦明白了,于是吩咐道:“不必管。” 虽然说,大宋祖制,禁止宰执大臣私下密切来往。 可是从立国开始,宰执大臣们就一直在密切往来。 好多人还是儿女亲家,甚至是父子、翁婿接替为宰执呢。 所以,这个所谓的祖制,其实都只是需要用的时候,才会被人想起来,当做罪名。 不需要的时候,基本没有人管。 就像现在,因为赵煦比较注意这方面的事情,所以宰执们都会隔一层。 幕僚、子侄、兄弟,成为了他们之间的传话筒。 皇帝也不可能真的禁止他们之间有任何往来——这样的话,也就不要做事了。 当然了,红线是肯定存在的。 越过那条线,必然遭到铁拳重击! 不过,每个皇帝的红线都不相同。 像仁庙,基本很少管这方面的事情,以至于嘉佑时代的老臣,甚至敢直接逼宫要求立储! 而赵煦的父皇,对这个事情比较敏感。 除了王安石,谁都不能和其他宰执有太过密切的行为,更不要说共进退了——即使是王安石,熙宁时代的朝堂上,也安插了大量反对派掣肘。 到了元丰时代的宰执大臣,就基本都是彼此的政敌。 你像枢密院的韩缜和安焘,就是死对头。 东府的宰相王珪、蔡确,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也就是李清臣和章惇可能关系还不错,但他们两个人的性子,完全凑不到一起。 到赵煦这里,自然也有红线。 只不过他的红线比较灵活,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要求。 伱像章惇的话…… 基本百无禁忌。 因为赵煦对章惇绝对信任! 而曾布,就是另外一面了。 用归用,但绝对不信任! 所以,要监视他的日常活动,要关注他的行踪,防止这个二五仔背刺。 但也不至于,曾布随便做点出格的事情就有什么应激反应。 曾布这个人,除了人品不行外,能力还是不错的。 倒是安焘的兄弟,居然去过永泰坊?! 赵煦想了想,和石得一说道:“石得一,去和童贯打个招呼,下个月就搬家吧。” “长久留在一个地方,有些显眼。” 他现在倒不怕,被人发现他私底下搞的这些小动作。 但,那些孩子就未必能承受,外界探视和窥伺的眼光了。 “此外,派人去敲打一下安焘的那个兄弟。” “告诉他,不信谣,不传谣,才是大宋的好臣民。” “诺!”石得一躬身退下去。 但他离开没多久,就再次返回了,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郭忠孝。 赵煦的眼睛,惊讶了一下。 郭忠孝就已经来到了赵煦面前,躬身一拜,将手中的一封被火漆密封的奏疏举在手中:“陛下,广西走马承受公事高遵惠奏报。” 赵煦立刻说道:“快快呈上来。” 高遵惠可是带着他的任务去的广西。 他也一直在等着高遵惠的报告,可惜,一直没有等到。 这就让赵煦有些着急了。 他可是迫切的想要知道,甘蔗到底种下去没有? 若没有及时种下,恐怕就得等到明年了。 郭忠孝将高遵惠的奏疏,高高举起。 冯景立刻就走过去,将之接下来,然后送到赵煦手中。 赵煦接过奏疏,先查看了一下火漆,没有破坏的痕迹。 这就说明,这封高遵惠的报告,在离开高遵惠手里后,就没有被人拆开过。 赵煦点点头,然后拆开奏疏,打开来,放在手中看了起来。 高遵惠的奏疏,就说两个事情。 第一,他已经按照要求,抵达了顺安州,并在归化州知州侬智会、顺安州知州侬盛德的帮助和协助下,开垦了一千多亩荒地,种下了从东南的明州、常州、苏州等地找到的甘蔗苗,现在一切都好。 同时他也给侬智会、侬盛德兄弟说了不少好话。 说他们忠厚质朴,为人诚实云云。 这第二件事情就有意思了。 高遵惠上书说,上苍有好生之德,圣人有仁恕之教。 他担心,王师南征,打进交趾后,可能会有人滥杀无辜,杀良冒功。 这恐怕会损害王师名声,有损陛下圣德云云。 而高遵惠认为,这种事情,仅靠朝廷下诏约束将校,是没有什么效果的。 因为‘士卒粗鄙,不识圣人之教’。 于是,高遵惠说:‘臣乞陛下,以财帛赎其人民’。 这就是要让朝廷下令,将俘获的老幼妇孺活口,也算作军功。 这样,士兵们就不需要杀良冒功,也照样能得到赏赐,也就没有人会去随意杀害交趾百姓了。 赵煦几乎全程笑着,将高遵惠的奏疏看完。 他的内心无比欣慰。 谁说我大宋外戚,都是贪弊好色之辈? 看看人家? 事实证明,外戚只要用的好了,还是可以利国利民的。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章 开战 广西,西平州,宋交边境上。 狄咏统帅的御龙第一将,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开战准备。 只等来自章惇的将令,就可以越过边境,直插交趾腹地。 首先夺取决里隘,然后占领北件,以此将整个交趾北部边境和交趾北部重镇太原分割开来。 这是已经推演过无数次,让每一个指挥、都头心里都明白的任务。 “许指挥。”狄咏回首,看向了他手中唯二两个骑兵指挥之一的许克难:“你部骑兵,可已准备妥当?” 许克难拱手拜道:“请太尉放心,末将所部,五百骑皆已准备妥当,一旦开战,末将所部必定完成太尉将令,不破决里隘,不消太尉动手,末将会自行将脑袋摘下来谢罪!” 许克难的声音沙哑、低沉,让人听着有种仿佛是野兽在林间嘶吼一般的感觉。 他的模样更是足以吓坏胆小的孩子。 他有着一双好似豺狼一样凶狠的眼睛,脸上的皮肤,被西北的风沙吹的坑坑洼洼,浓密的络腮胡,生长在两边,一道好似蜈蚣一样的刀疤,从他的左脸一直延伸到下颌部分,让人看着就仿佛是看到了阎罗殿上的索命恶鬼一般。 再配合着他那几乎快有六尺高的魁梧身材,一旦披上铁甲,在战场上完全就是一台压路机。 仅仅是体格,就足以让敌人望而生畏,不敢对抗。 而他最擅长的,就是一对重达数十斤的铁锏。 在五次兰州会战中,许克难的一对铁锏至少敲开了数十名西贼的脑壳。 这让他在熙河路,有着赫赫威名,人称许老虎。 “善!”狄咏满意的点点头。 对许克难所部的战斗力,他是放心的。 这支骑兵,打满了前后五次兰州会战,他们的对手是西贼的铁鹞子、步拔子、泼喜军。 在五次会战中,这支来自汴京的京营禁军,多次遭到了重创,战后又被重建,补充大量西军精锐。 所以,现在的许克难部的五百骑里,真正是汴京人的,可能连一百都不到了,剩下的都是补充进来的西军,成分很复杂,有汉人、羌人、吐蕃人甚至是党项人。 毋庸置疑,这样的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是不需要怀疑的。 所有人都是在西北频繁战争中,历练出来的老兵。 唯一的问题是,大宋军队,战斗力越强,军纪通常也就越差。 没办法,大宋军队的奉钱,哪怕是上四军,一个月也就那么两三贯。 下军就更少了。 一个月两三贯?谁给你卖命啊! 临敌射上三弓,就算对得上赵官家给的军饷了。 所以,几乎所有大宋精锐上阵作战,都是冲着赏钱去的。 而赏钱和斩首挂钩。 在这个情况下,几乎所有大宋精锐,都是擅长杀良冒功的。 这一点狄咏有自知之明。 但是,他同样知道,军纪的好坏,对于大宋未来能不能真正得到交趾民心,至关重要。 于是,狄咏在许克难走之前,叫住了他,道:“许指挥,到了战场上,还望指挥约束将校,不用杀戮过甚!” 狄咏很清楚让宋军不杀俘是不可能的。 但必要的约束,总得要有。 许克难咧嘴一笑:“太尉安心便是!” “王师乃是仁义之师,不重伤、不擒二毛,可能还做不到,但是……绝不会有人杀良冒功,更不要说对老弱妇孺下手!” 对禁军们来说,杀人是为了要赏钱。 假若不杀人,就可以拿到赏钱,那么就没有几个傻子会随便杀人了。 狄咏惊讶了一声,在过去,他也常常强调军纪。 但下面的将校,都只是嘴上答应,实际上没有人知道,他们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可现在,许克难却一口应承了下来? 而且,看样子他是真的愿意约束部下。 这是什么情况? 这让狄咏有些糊涂了。 …… 许克难拜别狄咏,回到军营。 他的部将们就聚集了起来。 大宋军制,旧以厢、军、营、都为基本结构。 直到今天,在京禁军,也依旧是维持着这个结构。 但将兵法改革后,沿边各路的兵马,就以将兵法的组织方式,重新编组了一次。 将-部-队,成为新的组织结构。 御龙第一将,因为组建不久,依旧保持着旧的组织结构。 实际上可以被视作是‘御龙军’。 但下面的军官,却都是在将兵法中成长起来的。 将兵法最重要的变化就是,兵将不再分离。 统兵大将,可以长期在一支军队中任职。 哪怕被调离,一般情况下,也允许带着自己的嫡系一起走。 这使得熙宁以后,大宋军中开始出现将门。 种鄂在环庆路,一度只手遮天,刘昌祚在鄜延路、泾原路,都有巨大声望。 姚兕父子,在泾原路、熙河路,拥有大量旧部。 王文郁父子在兰州、熙州,深得军心。 至于本来就是半独立的藩镇的折家,在府州、麟州,几乎就是土皇帝,和五代的节度使差不多。 上面的人这么搞,下面的人,当然也会学习。 所以,熙宁以来,大宋军将之中,野心者层出不穷。 从小兵积功至遥郡的,也不在少数。 许克难,当然也是这些野心家中的一员。 谁不想,生封节度,死为郡王,父祖三代受封,妻母皆封诰命,子孙与国同休呢? 所以,许克难和他的这支部队,有着深厚的感情。 他能叫得出,几乎每一个士兵的名字。 甚至会记得,某人在某年某月的战斗中曾立下过什么功劳? 不过,他能做到这些,是因为家传。 他的祖父,就是仁庙景佑元年的武状元许思纯。 许思纯曾官拜泾原路兵马钤辖,前途远大,可惜庆历二年,因为葛怀敏瞎指挥,轻敌冒进,战死于定川寨中。 许家的上升势头就这样被打断了。 但许家也从此成为了大宋军将世家,许克难从小就跟着父兄在军中长大。 “俺刚刚从狄太尉处回来,太尉说了,这次讨伐交贼,让俺为先锋!”许克难将他别在腰间的铁锏抽出来。 他麾下的都头们,都已经欢呼起来。 “这几个月来,不是训练、演练,就是喝酒吃肉,大家伙都快淡出鸟来了!”有都头叫嚣着:“总算可以大干一场了!” “指挥!”那货大声问着:“说吧,让咱们怎么干?” 许克难微笑着看向那人,那是他麾下最得力的骑兵部将之一阿克旺。 看名字就知道了,这是一个党项人。 大宋西军之中,有着无数的党项人、吐蕃人、羌人。 你可能就要问了:党项人不是大宋的死敌吗?他们怎么可能给大宋卖命? 答:嵬名氏才是死敌! 早在党项立国前,让嵬名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铁壁相公李士彬,就是党项人。 府州、麟州的折家也是党项人。 哪怕到现在,每年也都还有无数党项人,冒着生命危险从西贼境内,逃亡宋境,寻求庇护。 因为嵬名家压榨的实在太狠了,这些底层的党项牧民实在活不下去了,宁肯来大宋这边当农民,给赵官家纳粮戍边,也不肯回去。 道理是很简单的。 嵬名家的大白高国,和底层那些明天要被冻死饿死的牧民,有一毛钱关系吗? 此外,党项国内频繁的内斗,也让失败者,不断逃亡大宋。 过去的没藏氏,现在的仁多家,未来的梁家。 都先后奔逃来宋,得到庇护。 许克难抚摸了一下,自己手上拿着的铁锏上刻着的铭文。 “勿忘克难!” 这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父亲对他的期望。 克难,克难,克的就是定难军这股叛匪! 抚摸着铭文,许克难咧嘴一笑,那左脸上的刀疤跟着狰狞起来:“阿克旺,听说了高走马和土司们给咱们许下的诺言了吧?” 所有将校都咽了咽口水,就听着许克难伸出三根手指,对着这些人道:“一个交趾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孩子,都给三贯钱!” “高走马说了,这笔钱朝廷不给,他来给!” “哪怕卖了汴京的祖宅,也一定不会欠大家伙的!” 所有将校的呼吸,顿时为之一凝。 三贯钱一个? 这都快赶上朝廷给斩首的赏格了! 只是…… 阿克旺舔了舔舌头,问道:“指挥,高走马和土司们要俘虏作甚?” “男人,女人,俺还能理解,他们要孩子作甚?” 许克难瞪了一眼阿克旺:“管他这许多作甚?” “咱们只管要钱就可以了!” 阿克旺点点头,确实,他们管这许多作甚? 只要钱到位就够了。 三贯钱一个人呢! 许克难拍拍手,让所有人冷静下来,然后说道:“回去,大家伙和下面的兄弟都说清楚。” “此战,可不要乱杀人了!” “都是钱呐!” “诺!”众将轰然应诺。 许克难看着这些人,继续道:“另外,记得和下面的兄弟们说清楚,此战所得赏赐、钱帛,俺都不要,都给兄弟们!” “俺只要兄弟们奋勇杀敌,给俺夺下决里隘,打败交趾贼!” 许克难是有野心的。 他就指着这次南征,立下足够的军功,让他的武臣阶再向上升一升。 他现在是从七品的供备库副使,想要一下子跳到遥郡可能困难了些。 但跳个三五级,升为正七品的武臣阶,应该是可以想象的吧? 他是御龙第一将的武臣,天子亲军。 这样一但外放,就有机会独当一面,知州不敢想,沿边知寨或者知军的位置可以畅想一下。 这样要不了几年,就应有尽有了。 何必和大头兵们抢这点蝇头小利? 诸将听完,眼睛都亮起来,纷纷拜道:“指挥仁义!指挥仁义啊!” 指挥自愿放弃分钱,大家得多分多少? 他们回去后,就将这个事情和下面的大头兵们说了。 大头兵们听完,一个个眼睛都红了起来。 “三贯钱一个!”无数人呼吸急促起来。 更何况,指挥本人还许诺不会参与分钱。 于是,士气大震,战意高昂。 对宋军而言,仅仅是满饷是不足以激发他的战斗意志的。 赏赐,才是决定战斗力的关键。 赏赐越多,战斗力越强。反之,若赏赐很少,战斗力和士气就会迅速下降。 这是从晚唐留下来的毛病,基本上无解。 …… 宋军秣兵历马。 另一侧的交趾方面,则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之中。 这主要是因为,北朝方面,迟迟没有进攻。 本来交趾方面预计,在自己没有任何答复的情况下,北朝应该会按捺不住,立刻进攻。 毕竟,这都什么时代了? 还有人会守战争规则? 真说什么时候进攻,就什么时候进攻吗? 然而,事实却是,北朝似乎严守了他们的诏书,一直在边境按兵不动。 这就让从太原直到广源城的交趾兵马,在等待着开始焦躁。 不安在所有交趾人心中蔓延。 上次战争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被越来越多的人唤醒。 对交趾人来说,那是一场恐怖的战争。 也是一场对他们而言,几乎绝望的战争。 他们在所有战场上,都遭到了可怕的毁灭性打击。 要不是天降暴雨,他们清楚,升龙府肯定是守不住的。 现在,北兵再次兵临城下。 他们会从哪里来? 他们会先打哪里? 而那些遍布在宋交边境上侗溪部族,却在这个时候,等来了侬智会、侬盛德派来的人。 侬家曾长期统治着这些地方,很多豪族过去就是侬家的部下、附庸。 许多人甚至就是跟着侬智高起义的将领后人。 在侬家开出了,一切照旧,甚至视功劳予以赏赐的条件后,这些人立刻就倒戈了。 这很正常。 侬家本来就在这些部族里,拥有很高的声望和强大的号召力。 现在侬家带着中国天子之命,告诉他们——汴京官家,已经允诺,让侬家世代镇守广源州、七源州。 尔等只要降服,那么一切照旧。 我们也不要伱们的朝贡。更不会要你们的金子。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毕竟,升龙府的册封,和汴京的册封,那是一回事吗? 好多人甚至当场表示——若官家早早册封我等,我等何必在此蛮荒之地,给交州挑梁小丑称臣? 这是事实! 但凡有的选,但凡汴京给他们一个名分。 他们早就脱离升龙府了! 于是,就在李常杰和杨景通,还在紧张的布置城防,准备着北兵入寇的时候。 从苏茂州,直到广源州,延绵数百里的宋交边境上,门户洞开。 几乎所有边境上的侗溪部落,已经全部向宋军输诚,然后拿到了章惇签发的空名劄子。 章惇考虑到,这些地方的土司,其实搞不清楚大宋从五代发展而来的武臣官阶。 他们更加认可,大唐的那些官职。 于是,章惇也顺应民意,发下了一大堆的各种各样威风凛凛的头衔。 什么羽林校尉、虎贲校尉、飞骑尉、武骑尉…… 闭着眼睛发下来。 反正又不要钱!(这些官职,现在不是变成勋官转阶,就是成为了名誉头衔,没有俸禄)。 各部头人、土司和那些豪族,得了这些官职,却是欢天喜地。 一个个接过任官状,就欢天喜地的跑去开祠堂祭祖了。 列祖列宗啊! 我们终于得到了天子的册封! 光宗耀祖了! 你还别说,一下子就让大宋乃中国正朔的概念,在这些侗溪部族之中深入人心。 对这些地方的部族土司们来说,大唐,还依旧留在他们的记忆和祖先的传说中。 毕竟,交趾脱离中国,也是五代后期的事情。 而且,就这过去的这百多年,升龙府那边其实也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闹哄哄的闹了好几次。 都已经改朝换代了三次了。 或许在富良江以南,交趾已经有了些朦朦胧胧的独立概念。 但他们的文法制度,还是和中国相差无几。 在靠近大宋一边的边境上,那就是完全没有任何族别概念。 于是,得了中国册封的这些侗溪部族,自然而然的将宋军当成了自己人。 整个广源州、七源州的道路、河流、山川走向,至此完全为章惇所知。 就连广源城、决里隘,乃至于北件城的虚实,也被这些人全盘告诉给了章惇。 于是,章惇在赫然间发现,整个交趾北方,现在除了少数几座有交趾重兵把守的城市外,其他地方对大宋几乎是单向透明了。 便是那些交趾人防守的重点城市,里面也出现了大量愿意成为大宋内应的人。 这让章惇感慨万分。 “吾今日始知,兵法所云:夫战,庙算也的道理了!” “官家赐我之策,几乎让我扫除了,南征的大多数障碍。” 在南下之初,章惇还担心过,仅靠御龙第一将的兵力和广西本地的兵马,能不能顺利的完成官家交给他的任务——将富良江以北,纳入大宋羁縻之中。 但官家赐给他的册子,却几乎替他解决了这些问题。 招降纳叛,授官赐土,羁縻册封。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交趾北方的知州、刺史还有那些侗溪部族,几乎是闻风而降。 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使用官家赐给他的杀手锏——金银开路。 这是针对那些占据着关键位置,却不肯投降的地方土司的杀手锏。 官家授权给他,可以对这些人重金贿赂。 哪怕拿钱买一个表面臣服都行! 章惇本来还以为,自己可能说不定得用这个法子。 却没想到,根本就不需要重金贿赂。 给出承诺,册封承认,就让无数人归附。 现在,除了太原、北件、决里隘、广源城等少数交趾重镇外。 其他地方,几乎可以用传檄而定来形容。 便是在广源城、决里隘中,大宋现在也有内应了。 这仗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难点。 交趾太原! 章惇现在已经知道,率军坐镇太原的,正是十年前,肆虐广西,杀掠无数大宋军民的交趾太尉李常杰。 必须将这股敌人引出来才行。 所以…… “广源城,不可太快攻陷。” “将之围而不攻即可!” 章惇看着面前的沙盘,喃喃自语着。 广源城若是被迅速攻克,章惇担心,太原的李常杰可能会跑掉。 他至少也会据城而守。 只有留下广源城,同时,故意让广源城的杨景通可以不断向太原求援,才有机会吸引出李常杰。 而李常杰,是官家点名要的交趾贼寇首级! 时间,就这样在等待着,慢慢过去。 终于,在三月癸酉(十六),大宋给交趾的最后期限抵达。 而交趾方面,没有任何答复。 甚至都没有一个使者来到广西说明情况。 在这一天,章惇在西平州的经略司官署,开白虎节堂,取出天子诏书,对着众将宣读了来自汴京的旨意。 战争,准时开始了! …… 广源城。 杨景通从噩梦中惊醒。 他梦见了,数不清的戴着范阳笠的北朝军队,冲入广源州中,他和他的妻子儿女,向狗一样被人拖着,拖到了城门口。 无数尸体,被吊在城门下。 数不清的脑袋在他身边打滚。 即使醒来,杨景通也依然在喘着粗气。 在他床榻边侍奉着的侍妾,看到他醒来,连忙上前问道:“官人,怎么了?” “没怎么。”杨景通勉强维持镇定,他知道的,现在他绝不能表现出任何慌张的情绪。 一旦露出怯懦,被人瞧出了虚实,那么他的噩梦就一定会变成现实。 “什么时辰了?”杨景通问道。 “已是午时了。”侍妾柔声答道。 “为何不叫醒我?”杨景通立刻翻身下床。 侍妾道:“公主言,官人近些时日太过操劳,应该让官人多休息一会,命妾不可惊扰。” 杨景通在去年,因为对升龙府表现忠诚,所以被升龙府的天子封为驸马都尉,下嫁了亲妹妹与他为妻。 正是因此,杨景通才会在去年率军攻击归化州。 以此报答天子的恩德。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不过数月,情形就完全反转了。 北兵大举南下,他这个罪魁祸首,成为了众矢之的。 杨景通闻言,当即不满:“都什么时候了!” “我若不在军中巡视,军中怎会安稳?” “若北寇入寇,军中不稳,我杨家百年基业,就要毁于一旦!” “快替我更衣!” 他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杨家的家臣,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跪到他面前:“刺史,大事不好了!” “北兵出现在城外!” 杨景通浑身一颤:“怎来的这么快?边境上的哨卡、塞堡,为何没有拦住?” 太快了! 昨天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呢! 那家臣哭着磕头说道:“边境上的头领们都降了!” “所有哨卡、寨堡,皆被他们夺下,献给了北兵。” 杨景通一个踉跄,几乎就要栽倒在地。 “这些该死的贱种!” “侬家余孽!” “我怎没有将他们全部杀光?”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杨景通只能问道:“北兵来了多少?” 家臣摇头。 “他们在那里?” 家臣道:“在城外,漫山遍野皆是他们的人!” “起码有两三万之多!” 杨景通倒吸一口凉气:“怎一下子来了这么多?” “快快快,我要上城亲自勘探贼寇!” 当杨景通,穿着甲胄,登上广源城的时候,他就看到了,整个广源城外,旌旗招展。 这让他魂飞魄散。 好在,经过仔细观察之后,他发现,来的似乎没有多少西军。 大部分好像都是厢军、土司兵。 这从他们的甲具就能看出来。 北朝的西军,哪怕是轻甲步兵,也标配着范阳笠、皮甲,拿着弓弩,而且阵容整齐。 眼前这些兵马,也就是气势凶了一点。 但军阵松垮,军容不齐。 而且,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将广源城完全围死。 杨景通就看到了,城外还是有不少缺口的。 这让他又松了一口气,于是放下心来,好整以暇的观察起围困着他的敌人。 他猜测,这些兵马,应该都是北朝鼓噪而来的土司兵和厢兵。 人数虽然多,但想要攻克广源这样的坚城,那是做梦! 于是,杨景通立刻笑起来,与左右道:“若北朝来的尽是这等乌合之众,待太原李太尉大军来援,便可将他们尽数消灭在广源城下!” 却根本不知道,在他对面的那些他看不起的土司们,一个个都红着眼睛,看着广源城。 土司们,战意充沛。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为了子孙未来而战!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一章 章惇: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决里隘。 广源州和交趾南方联络的关键要隘。 地势险要,控扼交通,同时还是通向富良江的主要道路必经之地。 自古以来,兵家必争! 此地,也是侬家昔年最重要的要塞。 许克难率领的骑兵,牵着战马,在当地土司派出来的向导的引领下,出现在了决里隘侧翼。 他们抄了小道,绕过了决里隘的外围的哨卡监视。 于是,当他们出现在决里隘的时候,守军甚至都还没有发现他们。 哒哒哒! 直到,马蹄声在地面响动。 五百骑,结成一个冲锋阵型,直扑决里隘。 守军这才如梦初醒。 「敌袭!」隘口上警戒的哨兵惊恐的大叫起来,疯狂的敲打着铜锣:「北寇来了!」 铛铛铛! 铜锣声,在整个决里隘响动。 哒哒哒! 疾驰的战马,飞速冲向了城门。 十多个早就得到了指令的土司兵,早已经等候在那里。 在宋军骑兵发起冲锋时,这些本该提供预警,至少也应该成为防御力量的土司兵,直接将宋军骑兵最后的阻碍推开。 同时,隘口的大门,也被他们打开。 等关城上的交趾守军,慌慌张张的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只看到了宋军的骑兵从关城下轰隆隆的疾驰而入。 这些人一屁股瘫坐在地。 「完蛋了!」 他们太缺乏防范骑兵突袭的经验了。 隘口前,仅有几条用于阻拦道路的木栅栏。 没有铁蒺藜,也没有设置拒马。 隘口上也没有设置马面这样的防御设施。 在有内应策应的情况下,宋军骑兵不费吹灰之力,就冲了进去。 直到此时,决里隘内的交趾兵马,才慌慌张张的在几个军官带领下,从隘口内的军营冲出来。 迎来他们的是宋军骑兵手中挥舞着的铁锏。 铁锏这种兵器,其实是一种鞭类武器。 其形制类似竹子,是一节一节的,所以又称铁鞭。 基本长度在四尺上下,一般士兵使用的铁锏重量可能在三斤上下。 大将所用的铁锏,重量普遍在七八斤,甚至十斤以上。 绝大部分铁锏的断面,一般都是方形,其上有着凹槽,所以又被人称作‘凹面锏。 这种兵器,完全就是为了破甲和砸人而存在的。 所以,当宋军骑兵迎面冲上那几十个,急切间只能拿着兵刃出来,连阵都没有结好的交趾兵时,这些交趾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在骑兵冲进去的瞬间。 就有十几个人的脑壳,当场迸裂。 哪怕他们穿着铁盔,也无济于事! 你可以想象,一个高速奔驰而来的壮汉,将一柄带着凹槽的方形的铁鞭,猛力砸在脑壳上,让你的头骨去直接接受来自钝器的重击的感觉。 便是脑壳是水泥做的,这一下猛击,也足可让水泥迸裂。 但这些人是幸运的。 至少他们的痛苦很短暂。 而不幸者,是那些被砸在背上、胸部的倒霉蛋。 宋军的铁锏,毫不费力的将他们砸翻在地。 骨骼在刹那间,就被砸开,立刻就发生了粉碎性骨折。 这些人几乎是当场失去了行动能力。 内脏更是遭到了 重击。 「啊……啊啊……」 「痛啊!!」 哀嚎声不断响起,数十人满地打滚。 然后,宋军后续的骑兵,残忍的从他们身上践踏过去。 瞬息之间,迎面之敌,就已经被数百匹战马所践踏。 而宋军已经冲入了交趾军营。 铁锏横砸,强弓攒射。 交趾兵营内,所有敢于出来反抗之人,都被宋军所爆杀。 许克难,更是策马横冲,状如疯魔。 手中那对重量是一般骑兵铁锏三四倍重的铁锏,就像是一门攻城锤一样。 没有任何人能在他的铁锏面前,走过一合。 「降了!降了!」这个时候,决里隘中,早就和宋军勾结在一起的当地土司杂兵们,立刻鼓噪起来,用着交州土话大喊。 他们一个个丢下自己的兵器,跪在宋军前进方向,不断磕头:「爷爷天威,小人们降了。」 其他交趾兵,在看到了宋军骑兵凶神恶煞的模样后,也立刻有样学样,全部跪下来:「爷爷饶命,俺们降了。」 大势已去。 几乎所有人都丢下兵器,跪了下来:「爷爷饶命,俺们降了!」 不能怪他们胆怯。 实在是他们是在根本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骑兵冲入隘口。 而北兵的凶悍和勇猛以及疯狂,也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范围。 尤其是那个冲在最前面的宋军大将。 简直是传说的罗刹恶鬼一般。 他手中的铁鞭,每次挥出,都能将一个人生生的抽死。 抽中脑壳,脑壳迸裂,红的白的都流出来。 抽中身体,立刻当场栽倒,再不能起。 他身上穿着的铁甲,叮叮当当的响动。 挡者披靡! …… 许克难,伸手将铁锏上的血迹抹了一把。 粘稠的鲜血和铁锏上的碎肉,让他狞笑起来。 「太弱了!」他看着跪满营地的交趾人。 战前,根据情报,决里隘约有一千人左右的交趾兵驻防。 敌我兵力,接近二比一。 但,在宋军的强冲下,这一千人,连一刻钟都没有坚持,就已经或溃或降。 营地内外,大约一百多具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 约有一半是被铁锏所砸死,剩下的是宋军弓手射杀的。 此外,还有着一百多伤员在满地哀嚎。 战斗开始后,可能还有两百来人,溃散逃亡了。 但他们跑不了多远,阿克旺已经带着他的都追了上去。 许克难舔了舔舌头,看着已经停下抵抗的交趾人。 「停手!」他将手中铁锏挥动:「停手!」 「别杀了!」 他呵斥着那些还想继续痛下杀手的宋军骑兵。 「王二狗,汝这贼厮鸟,听不清吗?」许克难,看着一个骑兵,举着铁锏,骑在马上就要对一个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的交趾兵动手,立刻打马过去,对着对方大骂:「多杀一个,就扣汝的赏赐。」 那人清醒过来,看着自己面前,已经瘫软在地的交趾兵,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的收起兵刃。 若是过去,他才懒得管呢! 俘虏? 要什么俘虏? 俘虏还得派人看管,还得给他们吃食,甚至生病了得给治。 还不如一锏打死,割了脑袋去换赏赐。 但现在,俘虏比脑袋贵。 想着家里的婆娘和孩子,今年冬天的冬衣,还有明年开春要交的束脩。 王二狗的眼睛恢复清明。 …… 一个时辰后,决里隘最后的抵抗,也被肃清。 决里隘内的交趾军民,全部投降。 不肯投降的,自然是被杀光了。 土司兵们,将一个个脑袋割下来,然后按照宋军的要求,用石灰腌制。 这些可是得让军法官检核,然后上报换赏赐的。 最后一统计,斩首两百余(包括重伤的交趾兵,这些人是没希望治好的,只能给他们个痛快)。 俘虏倒是不少,有差不多两千左右。 除了将官,还抓到了几个交趾文官俘虏。 这些人,在宋军冲进决里隘后,就干脆利落的降了。 他们的投降,让许克难知道了一个情报——宋使李丰,被交趾人囚禁在太原城,据说交趾人用酷刑折磨,企图逼迫李丰说出大宋情报,但李丰却坚贞不屈,对审讯他的交趾人破口大骂(这个时代,有正韵,交趾的文官士大夫也是讲正韵的,虽然发音可能奇怪,但基本能听懂,可能类似今天三哥讲的英语) 「想不到,这广南西路,也有好汉!」许克难听完俘虏们的招供感慨起来。 他本以为,这天下只有沿边的文官士大夫有种呢。 却不想,这偏远的广西,也有这等好汉! 于是命人将这些文官送去后方,交到经略司手中去处置。 …… 元祐元年三月甲戌(十七日)。 从早上开始,来自各方的边报,就已经不断送到了位于西平州的章惇手中。 思琅州报告,邕州左江道总管,岑自亭部,已经进入思琅州,思琅州刺史刘引,率部出迎,思琅州上表请求内附。 苏子元将兵一千,自永平寨进入门州,交趾门州刺史王静,献图册乞内附。 知钦州事李越,率部进入苏茂州,交趾苏茂州刺史张训,亲自出迎。 归化州知州侬智会、顺安州知州侬盛德、南丹州知州莫世忍等诸土司,会合田仕儒部思州兵,已围困交趾广源城、七源城等。 更让章惇欣喜的,还是狄咏发回来的报告。 御龙第一将第三指挥许克难,奇袭夺取决里隘。 大宋通向富良江的道路,就此敞开。 现在,王师既可以直插富良江,寻机渡江。 一旦成功,交趾都城升龙府,就将暴露在王师兵锋下。 也可以从决里隘转道,攻打北件,威胁太原。 进而和交趾在这富良江划江为界。 看完狄咏报告,章惇欣喜万分:「当年,郭、赵二帅,将兵十万余,尚且要十数日,才能打到决里隘,今日,王师半日下决里隘,捷报入京官家必然欣喜。」 虽然说,当年是当年。 而且,当年郭逵南征,是先打了思琅州和广源州、门州等地,稳定了后方才开始用兵决里隘。 现在大宋通过前期的政治攻势和许诺,几乎瓦解了除了广源州和七源州之外的所有交趾边境势力。 甚至让当地的侗溪土司,带路、向导,充作内应。 与当年的战争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但这一点也不妨碍,章惇向汴京大吹特吹,当今天子的高瞻远瞩,两宫慈圣的英明神武。 把一切功劳都归于天子,归于两宫。 这就是章惇自认为的,他南下的主要任务。 打仗,有狄咏。 粮草转运有苗时中和他征辟的关杞。 钱银有潭州、韶州。 那他这个经略使干嘛的? 高情商的说法是:运筹帷幄,为三军稳定后方,保障前线。 低情商的说法是:帮着写ppt,向上面表忠,要好处,要政策。 这事情,还真的只有他能做。 其他人是不行的,因为其他人不懂政治,特别是不懂汴京城的两宫、天子还有贵人们喜欢听什么? 不夸张的说,没有章惇的笔,前面的将校打的再好,恐怕到了朝堂上也容易被人挑毛病、贬低甚至将大功变成大罪。 章惇正要提笔写奏疏,一直在他身边,给他做文书工作的王棣就报告道:「经略相公,狄总管那边,还派人押回了数位在决里隘所俘的交趾文官。」 章惇抬起头:「交趾文官?」 「嗯。」王棣问道:「如何处置彼辈?」 「杀了!」章惇严肃的说道。 「杀了?」王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章惇点头:「对,杀了!」 「促仪啊,帮吾草拟一封军令,布告各军就说:交趾群丑,趁我中国五代之乱,窃据汉唐旧土,沐猴而冠,僭越天子之制,自诩南朝,遂为天下之恶,助其为虐者,皆禽兽也。」 「禽兽,人人可杀之!」 「啊……」年轻的王棣咽了咽口水,问道:「相公,这是为何?」 在他看来,交趾的文官士大夫,也是士大夫,不说优待,至少也得以礼相待吧? 不然以后,这交趾靠谁治理? 而且,一旦传出去,天下人都会口诛笔伐的。 章惇看着年轻单纯的王棣,就仿佛看到他年轻的时候的影子。 他轻声问道:「促仪不理解?」 王棣点点头,在王棣旁边的章援也跟着点头。 「那老夫就与尔等解释一下。」 章惇坐下来,让王棣、章援也坐到他面前。 然后他问道:「促仪、致平,自五代之后,交州脱离中国,割据一方,已有多少年?」 章援历史学的比较好,说道:「自静海军节度使设衙以来,交州割据一方已有一百八十余年。」 「若自南汉刘岩部将吴权反叛,裂土叛国以来,则也有百二十年了。」 章惇点点头,然后问道:「静海军节度开衙姑且不谈。」 至少人家还是忠于大唐,后续也一直忠于中国。 「且自吴权叛国自立,拒不臣服中国以来,这百二十年中,交趾的读书人在做什么?」 「他们可有人劝交趾主入朝?」 「可有劝交趾主恭顺?」 章惇冷笑着:「恐怕没有人敢这样做,反倒是劝说交趾主,据兵为乱,跋扈悖逆,乃至于僭越称制者居多吧?」 「既然如此,这些人算什么?」 「春秋之义,王正月,大一统!」 「此辈违背圣人教诲,甘愿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岂非禽兽?」 「可是……」王棣弱弱的问道:「终究是衣冠读书人啊……」 「衣冠读书人?」章惇冷笑起来:「张元、吴昊也是读书人!」 「如今北虏朝中的读书人更多!」 王棣咽了咽口水,虽然自知章惇说得对,但还是不大服气:「杀光交州读书人,那日后谁来治理交州?」 章惇哈哈笑起来,对于这些年轻人的单纯,他是很欣赏的。 「第一……」章惇伸出指头:「未来二三十年,甚至更久,朝廷只会羁縻交州,甚至不会一次灭亡交趾小丑。」 「既然朝廷不会在此设置流官,要读书人何用?」 「第二,彼辈已脱离中国,不服王化久矣。」 「尤以其所谓读书人为最!」 交州自吴权自立以来,已经历经了三朝。 其内部已经有了‘非中国的概念。 谁会有这个概念? 肯定不是交州的农民,甚至不是交州的贵族。 而是所谓的读书人。 那交趾太尉李常杰,当年的那首反诗,就将这些人的狼子野心暴露无遗。 南国山河南帝居是吧? 章惇对此的反感,是无以复加的。 春秋之义,在于大一统。 如今,北虏盘踞幽燕,占据辽东,西贼据有灵夏,控扼河西,吐蕃盘踞青唐河湟。 就连交州,也割据一方,甚至关起门来,自称南帝、南朝。 这不仅仅是金瓯有缺。 在章惇心中,完全就是又一个类似春秋战国、南北朝一样的乱世。 收拾山河,再整天下,重现汉唐大一统的盛世。 这是无数像章惇这样的士大夫心中的梦想。 纵观汉唐之大一统,那一次不是用刀子杀的人头滚滚,将一切非我族类者,尽数斩杀的屠场? 章惇是认真读过历史的。 所以他很清楚,交州变成交趾,责任不仅仅在南汉,还在交州的读书人。 所以,章惇几乎是狞笑着道:「当年,汉伏波将军马援,平定交州,尽毁其兵,铸天南铜柱。」 「从此交州数百年不乱,历经南北朝,也依旧臣于中国。」 「今日,吾奉诏南征,自当效先贤故事,再铸天南铜柱!」 「只是,此铜柱非伏波之铜柱,而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交州文化之铜柱。」 「必得尽毁交州之文字、史书,将其一切图书,尽数销毁,将其所有士大夫文官尽数屠戮。」 「方能铸造那根已经断了百二十年的天南铜柱!」 「至于天下毁誉?」章惇看着他面前的这两个年轻人,他轻笑起来:「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他是要当宰相的人。 怎么可以畏惧一点点士林物议? 他章惇章子厚,就不是怕事的人,更不是不敢杀人的人。 熙宁五年,他出任两湖察访使的时候,收峡州、富洲,在南江地区杀的人头滚滚。 张仲举(张颉)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上书指责他杀戮过甚。 但现在呢? 南江之人,规规矩矩,再也没有叛乱,再也没有仇杀,再也没有土客矛盾。 因为那些敢搞事的都死了。 熙宁八年,他主持开梅山,虽以招抚为主,但对于刺头,也从来不吝雷霆惩戒。 关杞怎么说的? 自相公经略梅山以来,梅山诸侗,编户齐民者数十万众…… 对章惇来说,只要他找到他的敌人,他就会辣手无情,他便会不择手段。 他就是这样的人。 年轻的时候,就已是如此。 所以,苏轼才会被他吓得瑟瑟发抖,从此再不敢和他同道。 章惇站起身来,看着已经被他的话,吓得瑟瑟发抖,同时却又陷入深思的两个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 「促仪、致平,记住!」他看着两人:「吾辈士大夫,不必惧凡夫俗子之物议!」 「若那等凡夫俗子,妇人之仁的议论,也能乱我等心神,我等何谈致君尧舜上,何谈开一代之 太平?」 苏轼的看法是正确的。 跟着章惇做朋友是很危险的。 因为这个人,一旦发起狠来,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会一往无前。 王棣动了动嘴皮子,小声的问道:「相公,若是朝廷追究起来,御史弹劾,三人成虎……」 章惇咧嘴一笑:「圣天子明见万里,岂能因那二三谗言而疑我?」 「况吾若成功,则至少可收富良江之北为朝廷所有。」 「若不多杀些人,若不得罪天下……」 「谁会放心?」 所以结论是——还是得杀! 大开杀戒! 第四百二十二章 韩绛:累了,毁灭吧! 广西前线开始全面开战的时候。 汴京城的紫宸殿上,已满是朱紫大臣。 就连在京的元老们,也到了殿上。 文彦博、张方平、孙固等元老,单独成班。 两宫端坐在帷幕上,赵煦则坐在坐褥上。 群臣持芴而进,再拜俯首:“臣等恭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赵煦轻声道。 帷幕内的两宫也说道:“老身万福(本宫万福)!” 群臣于是再拜稽首,左相康国公韩绛,持芴而进,奏道:“启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臣等前时奉诏,廷推执政,今已大体就绪,乞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允准,当殿廷推。” 韩绛最近春风得意。 主要是他的孙子韩阶,将完好无损的从成都回来。 天子特旨:以韩阶不法,坏国家法度,姑念其乃国家元老,社稷辅臣之孙,着冲替,落成都府路提举常平公事,依旧为宣德郎,着康国公韩绛好生管教。 这个旨意,可谓是除了责备一番外,什么惩罚都没有。 而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提点成都府路刑狱公事郭燍,欺君罔上,蒙蔽圣听,除名、勒停,下大理寺,交大理寺严加审讯。 成都府路走马承受公事,西头供奉官甘承先,不能及时奏报郭燍不法,落走马承受公事,贬为左班殿直。 就连新任的成都府路转运使蒋之奇,也被牵连,罚铜十斤,加磨勘两年。 前任成都府路转运使、兵部尚书、集英殿侍讲吕大防也被罚铜十斤。 上上下下,卷入的官员、内臣,几乎全部被处理。 只有韩绛的孙子,安然无事。 所有人都知道,这完全是因为当今,尊重老臣,厚遇元老的缘故。 不然,韩阶不死也得脱层皮。 除了少数人议论外,朝野上下对此都没有意见。 元老大臣,就该有这个特权! 不服? 不服憋着! 这让韩绛深感荣耀,也让他越发的有干劲了。 他甚至开始期待,百年之后配享先帝神庙,追封大国国王,青史留名的风光了。 若能如此,那韩氏一门就真的能起飞了。 赵煦端坐在坐褥上,回头看了看帷幕,自他视政开封府以来,已经很少来坐朝了。 所以,自然要将两宫地位捧起来。 表现在外,就是尊重两宫意见。 帷幕中的两宫,都低声道:“既是如此,官家不妨令髃臣奏举。” 赵煦点点头,看向群臣,道:“可!” “便请诸位相公,为朕及太母、母后荐举朝中贤能,朕将亲听而用之。” 韩绛持芴再拜,问道:“臣惶恐,乞陛下圣断,所举大臣当合何等资序?” 在这个事情上,其实赵煦早就和两宫商议过了。 所以,他清了清嗓子,道:“自当循故事,依祖宗法度,选有诸路转运使、经略使资序之大臣。” “若曾历任知州事、常平、提刑者则为佳。” 不历州郡,无以为宰执。 不经行伍,不可为将帅。 在大宋,资序是很重要的。 选人-京官-朝官-馆阁贴职-待制-四入头-宰执,有着清晰的升迁路线。 到目前为止,大部分宰执,都有着极好的地方履历。 即使是那些清流派,也是一样的。 哪怕好多人,其实在地方上是走马观花的走一遭。 但,必须有这个履历才行。 即使司马光这样身负天下之望的老臣,拜任宰执之前,也必须去地方上走个过场。 只是,他在赵煦的上上辈子,是真的去走了过场就被圣旨召回。 而如今,却生生在陈州当了几个月的知州。 因此大损人望,被朝野所指摘。 韩绛恭身拜道:“陛下圣明,臣谨奉德音。” 所有大臣集体躬身:“臣等谨奉德音。” 对此,自然没有人会有意见。 于是,韩绛躬身再拜:“臣备位左相,乞为陛下举之。” “可。” 韩绛持芴说道:“臣斗胆,奏举资政殿学士、知杭州蒲宗孟,宗孟先帝老臣,曾为内翰,以翰林学士知制诰,辅佐先帝,后历任州郡,臣以为,若择大臣,宗孟可也!” 整个大殿,立刻嗡嗡嗡的响起来。 “蒲传正?” 所有人都窃窃私语,对韩绛的举荐人选,惊讶万分。 原因? 这个蒲宗孟,虽然能力很好,文章诗赋也非常厉害。 但有一点——好色如命! 即使他现在都快六十岁了,但偶尔依旧可以听到这位待制重臣的花边新闻。 据传说,蒲宗孟当年曾请教一位地方上养生出名的老人,请教其养生之道。 对方告诉,想要益寿延年,最好戒色戒欲。 蒲宗孟听完大失所望,回答:假如是这样,那么就算活一千年,又有什么意思? 所以,此人是李太白‘人生得意需尽欢’的躬行者。 为官所到之处,以奢侈浪费出名。 但在同时,他官声居然不错! 尤其是治理地方盗匪,特别擅长。 但,以上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此人,标准的王安石党徒。 当年,吕惠卿搞手实法,天下皆惊,无数人破口大骂。 就连新党的很多人都被吓坏了。 只有蒲宗孟,强烈支持,他甚至上书先帝:近制,民以手实上其家之物产,而官为注籍,以正百年无用不明之版图,而均齐其力役,此天下之良法也! 所以,他还是吕惠卿最主要的政治盟友。 让他回京,几乎就等于让吕惠卿回京没有区别! 无数人顿时挠头搔耳。 偏生,他们没有办法阻止韩绛推荐。 既是因为韩绛是左相,是首相,他奉旨推荐大臣是他的本职工作。 另外,此人还是濂溪先生周敦颐的姐夫兼小舅子。 当初,濂溪先生丧妻,就是他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濂溪先生为续弦,然后又娶了濂溪先生的妹妹。 而濂溪先生周敦颐,有两个不太出名的弟子。 一个叫程颢,官家御笔亲题神道碑名曰:明道先生。 另外一个叫程颐,官家的经筵官,常常以‘程师’称呼的学者。 …… 赵煦听到韩绛的推荐,在心中就笑了起来,就连脸上的神色都出现了变动。 因为啊,这个蒲宗孟还是天字第一号反司马光的大臣。 元丰时,蒲宗孟在朝,就曾对赵煦的父皇进言:天下大臣大半为司马光邪说所惑。 意思就是,砍了司马光,天下自然太平。 这个家伙胆子是很大的。 同时,这个家伙还滑不留手。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新党骨干,几乎都被旧党收拾过。 只有此人,旧党激进派虽然一直找他的毛病。 但找来找去,只有好色、奢侈这两个罪名。 拿着这两个罪名,天天骂他,到处找机会贬官。 但,前头刚贬,后头此人就在被贬的地方,做的风生水起,政绩斐然。 只能说,这是一个好色、奢侈,但能力很强,尤其是理财和治安方面的能臣。 这样想着,赵煦心里面就知道,此人不可为宰执。 原因? 宰执再怎么样,也该讲点形象吧? 此人,好色天下知名,奢侈挥霍之名朝野尽知。 用了他,几乎就是明牌告诉天下——好色奢侈没关系。 对任何一个王朝来说,这样的道德滑坡,都是不可承受之重。 再怎么样,赵煦也还是得照顾一下朝廷的体面的。 连赵煦都能想到的事情,其他大臣,又怎么可能想不到的。 所以,蒲宗孟的得票,肯定非常感人。 他压根就进不了那个五人名单。 只是…… 赵煦深深的看一眼韩绛。 “这老狐狸,哪里是举荐蒲宗孟,分明是在给吕惠卿回朝铺路。” 蒲宗孟,是吕惠卿最重要的政治盟友之一。 这一次韩绛推荐无果,等到年底,韩绛上表辞相,循例推荐大臣继任或者出任东西两府的执政时。 他再把吕惠卿的名字加在上面,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所以,这肯定是韩绛和别人谈好的事情。 “难道,最近汴京有江宁或者太原来的人?”赵煦想着。 若无外力,韩绛怎么可能这么大度? 韩绛却已经悄然回到了他的班次。 对他来说,推荐蒲宗孟,其实是他思考很久后下的决定。 虽然说,吕惠卿那个混账确实很混账。 当年挤兑他的仇,更是让他此生难忘。 可,韩绛又不是小孩子。 不可能做出那种‘我再也不跟你吕吉甫玩了’的事情。 他是个合格的成熟政治家。 所以他分得清厉害。 他早就看出来了,那位少年官家,对吕惠卿有着某种好感。 为了保护吕惠卿,这位官家甚至杀了一个遥郡! 所以,吕惠卿其实是按不住的。 人家的河东经略使任期,如今已经有三年了,到明年就任满了。 任满之后肯定要调整。 问题来了,怎么调整? 让他去熙河接替赵卨? 确定不是送他拜相?! 既然如此,为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一步到位? 让那吕惠卿这辈子都欠他韩子华的。 同时,也是给江宁王安石的报答——王介甫啊,老夫还是够意思的。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韩绛今年年底就要拍拍屁股走人了。 吕惠卿回来,恶心的是吕公著、司马光和其他宰执,跟他韩子华有一毛钱关系吗? 于是,韩绛垂下眼帘,无视着周围大臣,那好似要吃他的眼神。 他呀,无所畏惧了。 爱咋咋地! 谁又敢和他较真? 真闹大了,官家会帮谁?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三章 廷推(1) 紫宸殿上,短暂的平静过后。 吕公著就已经阴沉着脸,低着头出列,持芴拜道:“尚书右仆射臣公著,乞奏举大臣。” “可!” 吕公著现在感觉,自己喉咙里,好像塞了一只苍蝇一样。 他自然看的出韩绛的用意。 人家是明牌了。 作为一个最不可能推荐吕惠卿的人,韩绛一旦真的在致仕前推荐吕惠卿。 那么,没有人能阻止吕惠卿回朝。 为什么? 人家都外举不避仇了,你们这些宰执还斤斤计较,到底有没有把国家社稷,天下大事放在心上? 官家怎么信任他们? 失去信任的宰执,不可能再留在朝堂上。 可吕惠卿倘若回朝…… 把他安置在那里? 东府?西府? 好像那里都不合适。 放他进东府,即使只是出任门下侍郎,吕惠卿也足以搅的整个东府上下都不得安生。 让他进西府,就更别说了。 等着他去搞事吧! 熙宁时,他在东府搞出了手实法,以一己之力,让韩绛、冯京、曾布等一众大臣跟着他一起出知地方。 如今,他在河东已经展现了自己的军事才华。 他到了西府,搞不好,会掀起将兵法后的新一轮大宋军改。 他在河东所作所为,就有那么一点意思了。 营田弓箭手、打草谷、主动进攻,定期清扫外围。 他到了西府,肯定会将他的这些战法和经验推广下去。 到时候,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恐怕就要一朝尽丧。 沿边烽火再起,天下黎庶何辜?! 所以,吕公著现在恶心坏了。 “老夫必须和王介甫谈谈!”吕公著想着。 这个世界上,若说有什么人,能让吕惠卿乖乖听话,安分守己? 那就只能是王安石。 想到这里,吕公著就又叹息了一声。 因为他现在想和王安石谈话,只能通过吕希哲那个不孝子。 而这是他一直避免做的事情。 因为一旦这个口子开了,往后吕希哲会越发的有恃无恐。 可现在,为了国事,他只能委曲求全。 带着这样的心情,吕公著低着头,说道:“臣举荐,朝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御史中丞李常;常为人清正,天下知名,曾为先帝潜邸大臣,历任地方州郡,足可堪国家宰辅之才!” “此外,朝奉大夫、龙图阁待制、兵部尚书吕大防,大防为人谦和,学识渊博,为政宽和,大防又为陛下经筵近臣,备位左右,可堪宰执。” “翰林学士、龙图阁学士、集英殿侍讲范纯仁,亦可堪大任,纯仁,故范文正公子也,陛下左右近臣,才学渊博,为政有声,实可堪宰执。” 吕公著几乎是一口气将自己的推荐人选说完。 真的有些难为他了。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在强忍着恶心的情况下,还能中气十足的推荐着一个个大臣。 只能说,没办法啊! …… 吕公著之后,司马光、张璪陆续上前荐举。 司马光推荐的人选,和吕公著差不多。 除了将李常换成了工部尚书王存外,没什么变化。 王存,是庆历六年的进士,也是旧党在朝中的代言人。 熙宁变法时,强烈反对,但因为和王安石旧时关系不错,所以两人虽是政敌,但属于那种君子和而不同的政敌。 王安石在朝时,没有为难他。 但也没有提拔他。 直到王安石辞相后,他才开始逐渐起势,元丰以来,历任国史编修、修起居注,右正言、翰林学士知制诰、权知开封府。 元丰八年,进枢密直学士,为兵部尚书。 赵煦即位后,改工部尚书,寄禄官升为朝议大夫。 但这个人有大缺点——他严重缺乏地方州郡和路一级的履历。 他除了早年曾在地方为官外,一直在中枢。 虽然当过一年多的权知开封府,也做了一些事情。 但这并不能弥补他资序上的缺点。 所以希望渺茫。 中书侍郎张璪,则没有出乎赵煦意料的,推荐了吏部尚书曾孝宽以及礼部尚书韩忠彦。 这完全符合他的人设。 在大事上,骑墙看风向,实在不行,就选一个不会得罪任何人,也不会有任何风险的选择。 所以,这个张璪才会成为赵煦上上辈子,旧党撬动新党内斗的抓手——另外一个是已经出知苏州的韩缜。 赵煦在听了张璪的推荐后,就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 “这张邃明啊……”赵煦在心中摇头:“与乃祖张洎一样,都是蛇首两端之人。” 这是张家人的常态了。 乃祖张洎是这个样子,张璪还是这个样子。 想当年,苏大胡子和张璪可谓是至交好友。 就差斩鸡头结拜了。 然而,乌台诗案中,对苏大胡子最狠不是李定,而是时任知谏院的张璪。 那架势,都恨不得要将苏大胡子处死,拿他的脑袋祭旗了。 反倒是,和苏轼关系渐渐疏远,甚至可能有了些小矛盾的章惇,不断为苏轼开脱。 过去被苏轼天天骂的王安石也极力营救。 而等到赵煦的上上辈子,元祐时代,还是这个家伙,在旧党上台后,就开始拼命靠拢,想要纳投名状,却没有想到别人根本不要他。 利用完了,就直接给他扣了无数顶帽子,赶出了汴京。 如今,这家伙也是一般。 看到韩绛回朝后,深受信任,立刻就靠拢过去。 这一年来,其在韩绛门下,做事勤勉,无论是役法检讨,还是青苗法检讨、罢废保马法、市易法,他都冲在前面,利用着自己熟悉新法的优势,协助着韩绛,做了许多事情。 总算是洗白了一些。 赵煦本来都以为他已经改邪归正了。 现在看来,张璪依然是那个张璪。 只能说是性格决定命运吧! 就是可惜了,苏轼写给他的那篇《稼说》,更可惜的是,那篇苏轼亲笔所写的文章,据说是用了草书而就,文学鉴赏价值极高。 但却被张璪在乌台诗案的时候,亲自烧毁。 若能保存下来,足可传世。 千年后甚至足可成为一个国家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想到这里,赵煦就忽然想起了,他在上上辈子听说的一些传说。 貌似在元丰八年二月末,那个立储最关键也最危险的时候。 蔡确和章惇在都堂令厅之上,对王珪发难的时候。 传说是这么说的‘时宰臣韩缜、安焘、李清臣、张璪皆默然不语’。 逼得章惇跳起来,直接喊出了那句话:‘言之则是从,不从则与公偕死!’。 于是王珪被逼无奈,只能说出那句话:上自有子,何复议之? 传说中,其他宰臣当时都没有表态。 虽然说吧,这历史宜粗不宜细。 虽然说吧,政治人物论迹不论心。 但赵煦其实心里面一直有些不舒服的。 朕就这么差劲? 卿等竟不肯为朕说一句公道话? 皇考待卿等就这么差? 临到头了,卿等尽皆沉默了? 所以,也就不要怪,赵煦上上辈子亲政后,几乎是盲信章惇了。 如今,看着张璪再次不粘锅。 赵煦难免勾起了内心的一些情绪。 “这张璪也该出知了。”赵煦在心中说着。 明年之后,都堂上的位子可能有点挤。 所以啊,只能麻烦有些立场不坚定的墙头草让让位置了。 毕竟,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东府宰执推荐完了,就是西府的两位执政。 李清臣,推荐的人是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 他和邓润甫关系一直不错,两人一直也都是新党中的调和派。 安焘则和赵煦所知道的一样,推荐了户部尚书曾布。 几乎所有人选,都在预测之中。 等到宰执们各自上奏完毕,候任执政的名单,也随之出炉。 总的来说,新党、旧党,势均力敌。 这也符合现在朝堂上的格局。 剩下的就是投票了。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四章 廷推(2) 等宰执们一一上表,推荐完毕。 呈现在赵煦和两宫面前的执政候任名单,就是蒲宗孟、韩忠彦、邓润甫、曾孝宽、吕大防、范纯仁、王存、李常、曾布等。 然后,自然就是投票了。 赵煦早已经和两宫商量好了办法。 便按照着商量好的办法,命梁从政取来准备好的白麻纸,现场命入内内侍省的内臣,将奏举的大臣职务、姓名、籍贯、年龄,分别誊抄到对应的表格上。 然后,便发放下去。 在场宰执、大臣和元老们,拿到这些白麻纸,就眼皮子一跳。 许多人甚至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殿上。 因为,这操作,太赵家了! 在白麻纸上,赫然有着一行字:廷推票选,不记名、不录名、不唱名,公等于大臣名录之下,以画圈勾选,既为投票。 换而言之,就算我跳反,也不会有人知道。 更妙的是,这上面还说了:公等各可推选三位大臣。 这就更将使得投票人,隐匿在茫茫人海之中。 谁选谁?谁又没有选谁? 根本不可能查清楚。 原本大臣们以为,说起异论相搅,先帝已算集大成者。 不意,如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当今这位,用这异论相搅之法,更是炉火纯青。 道理是很简单的。 当投票变成了个人私密性极强的选择后,很多出于立场、原则等政治正确的考虑,就全部退居其后了。 现在,新党的大臣,可以投旧党了,旧党大臣也可以投新党了。 而且,没有人能说得清,到底谁背叛了祖宗之法(新法)。 对官家来说,这当然是好事。 甚至…… 文彦博拿着手里的白麻纸,和张方平对视了一眼。 这两位,都是大宋政坛的不倒翁。 他们可太清楚,这一招的杀伤力了。 所以,在对视一眼过后,两位元老就各自错开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两个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可能。 这白麻纸上,会不会被人提前做好了记号? 若是这样的话,大臣们确实很难搞懂谁给谁投票了? 但官家肯定知道! 这样一来,官家岂不就能从投票的人里,筛出那些各自阵营里的潜在的背叛者了? 要知道,挑动派系内斗,一直就是赵官家们的拿手好戏。 于是,两位元老看向自己手里的白麻纸,然后提起笔,认认真真的在上面圈了三个圈。 而他们两人的选择,几乎一模一样。 蒲宗孟、范纯仁、曾孝宽。 选蒲宗孟,是为了示好,万一官家真的做了记号,就可以告诉官家——我们这些老臣是坚决拥护官家用人的。 反正,他们感觉,应该除了他们也不会有什么人去选蒲宗孟了。 选范纯仁,则是出于自身考量选的。 范仲淹的儿子,怎么都得帮一下场子。 况且,这个年轻人确实不错,就算这次不能拜任宰执,再过两三年也应该可以了。 至于为何选曾孝宽而非韩忠彦? 这两个老狐狸,当然有自己的想法。 一则,曾孝宽是曾公亮的儿子。 而曾公亮,熙宁时曾经是朝堂上少数几个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元老。 对王安石,曾公亮有提携、保驾、护航之恩。 选他也有着向官家隐晦表达效忠的意思。 二则,他们和韩琦都有不小的矛盾。 假如是公开投票,那这两位元老肯定会假惺惺的给韩忠彦投一票。 但既然是不记名的,那自然是有仇报仇了。 勾选完了,这两人还假模假式的站在原地,一副认真思考,难以抉择的样子。 实则,他们的眼睛和耳朵,都在随时观察其他人。 等到宰执们陆陆续续上前,将自己手里的白麻纸,放到了一个内臣手里捧着的木匣中。 其他待制大臣,也开始上前,这两人才慢悠悠的踱步上前,将自己手里的白麻纸投递了进去。 …… 投票进行的很快。 只一刻钟多一点,就已经投票完毕。 装着选票的木匣,随即被送到赵煦面前,赵煦将之递到帷幕内,说道:“请太母、母后拆封。” 两宫微笑着接过去,但没有立刻拆封,而是对着殿中群臣道:“卿等辛苦了,且先回去等候结果吧。” 群臣再拜,然后在左相韩绛的率领下,趋步退出。 文彦博、张方平、孙固,也跟着要退下去。 却被太皇太后叫住了。 “文太师、张节度、孙学士……”太皇太后道:“三位元老请留下。” “老身和太后、官家,想咨询三位元老。” 这是表示对元老的尊重,也是惯例了。 “诺!”三位老臣躬身领命,然后回到各自的座位。 等到宰执大臣们,都退出了紫宸殿。 太皇太后就出声问道:“老身与太后,只是妇人,对国家大事其实不算了解,官家又年少,于大臣不算熟悉。” “三位元老,皆是三朝老臣,熟知天下士大夫之事,必有能教老身者。” “还请三位元老,直抒己见,今日宰执所奏举之大臣中,是否有不妥之人?” 文彦博第一个起身,持芴道:“奏知娘娘,老臣以为宰执们所奏举的大臣,都颇为合适,皆是一时之选,天下名臣。” 张方平也持芴奏道:“老臣附议。” 孙固张了张嘴,他其实有些不同意见,但看到文彦博、张方平都说没有意见。 他再说意见,这不平白得罪人吗? 再说了,文、张两人,都是从仁庙活跃到现在,素来深得历代天子信任、依赖的大臣。 跟着他们走,肯定没错。 于是,他也持芴道:“老臣附议。” 太皇太后顿时笑起来,道:“辛苦三位元老了。” “梁从政,替老身送一送三位元老。” “诺!”梁从政躬身领命。 这个时候,赵煦却起身了,他对着帷幕内的两宫道:“太母、母后,朕亲自去送一送三位元老吧。” “朕也已经许久没有请教三位元老治国之道了。” “臣等惶恐!”文彦博、张方平连忙躬身,孙固楞了一下,也立刻弯下腰去。 赵煦则已经走下殿阶,在带御器械们的簇拥、保护下,来到了三位元老面前。 “三位元老,与朕一起走走?”他抬起头,看向这三位老臣,每一个的年纪都够当他的曾祖父的老人。 “臣等蒙恩,感激涕零,谨奉诏!”三人立刻说道。 孙固到这个时候,终于回过些味来了。 这是官家的奖励! 奖励他们立场正确,做出了对的选择。 不然,官家恐怕会一直坐在坐褥上,目送着他们三个老家伙离开,哪里会亲自下场,亲自送他们,还亲自和他们说话? 他终于知道,为何文宽夫、张安道,能一直在朝中屹立不倒,无论谁是天子,不管当朝天子的立场如何,都要捧着他们了。 这察言观色,这识趣知味的本领,他得好好学学了。 总不能,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上,眼看着就要死的年纪,却还和小年轻一样不识趣,乱说话吧? 这样下去,得罪了人,死后上的遗表,谁肯多看一眼? 又如何捞一个好的谥号? …… 赵煦走在三位老臣中间,这三位老臣则一直弯着腰,尽可能的让身子保持着和他的身高差不多的高度。 一直到走出紫宸殿,到了閤门里,赵煦看着他们,笑着道:“太师、节度、学士,可真是爱护于朕呢!” “只是朕虽年幼,却也知道尊老。” “还请三位元老不必如此,且就正常走路、说话。” 三人听着,脸上的皱纹都笑了起来。 因为他们看到了跟在身后的起居舍人王震。 他是两个月前,接替的蔡卞,出任的起居舍人兼同修起居注。 所以,官家刚刚对他们的说的话,必然录入国史。 于是,三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文彦博当即说道:“臣虽老,但荷官家之恩,亲送出宫,老臣已不觉老矣。” 张方平也道:“老臣亦然,蒙恩与官家同行,不觉老也。” 孙固脸皮比较薄,只能是跟着笑了笑,假装自己也说了。 赵煦轻笑一声,他看向閤门外的一处凉亭,便道:“今日天气不错,三位元老不妨与朕同游这宫中花园,于凉亭中稍坐片刻,朕正欲请教三位元老治学、得人之道。” 三位老臣自是应允。 于是,赵煦领着他们,到了那花园之内,游玩了一番。 然后又到凉亭之中,坐了一会。 同时,有意无意的,提起这些人生平得意之事。 同时,询问起他们当年为何做出那样的抉择? 三位元老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过。 孙固终于知道,为何文彦博、张方平自从入朝后,就一直老老实实的帮这位少年官家敲边鼓、造声势了。 这样一位知人善用、礼贤下士、尊重老臣,尤其是尊重老臣的历史功绩和贡献的官家,去哪里找? 就像今天这般。 这花园里一走,凉亭上一坐。 旁的不说,将来国史之上,他孙固的篇幅起码就要多几十个字。 评价也会变高。 为什么? 因为‘上新即位,时固入朝,上敬之,以为元老大臣,国家臂膀……一日,上与固等同游宫中御花园,尝言:学士昔年在朝,佐先帝、进忠言……’。 他这样的老臣,追求的不就是这个? “看来以后,老夫得多多参加类似活动才行,不可在家闭门造车。”孙固在心中默默想着。 他虽然身体不大好,但偶尔出来上上朝,当个吉祥物是做得到的。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五章 对曾布的安排 将三位元老,送到内东门下,赵煦一直目送着他们消失在自己视线中,才依依不舍的回头离去,甚至还一步三回头。 论表演,赵煦是合格的。 毕竟,他是做过主播的人。 回到紫宸殿,两宫已经将木匣打开,正在清点选票。 几个小黄门在帮着记录。 赵煦凑过去看了一下,选票情况出乎意料。 蒲宗孟居然得到了五票! 也就是说,有五个大臣,投了这位酒色财气样样皆占的待制重臣。 赵煦当时就乐了。 他本来以为,蒲宗孟会得零蛋呢! 现在看来,他人缘还不错。 倒数第二名曾布,只比蒲宗孟多了三票。 只能说,曾布的人缘有些差啊。 看来,朝中有不少人不爽他? 除了这两人,其他人得票都过了两位数。 在这其中,得票最多的人,却是邓润甫,居然吃到了二十七票! 要知道,在京待制以上大臣,包括元老、宰执在内,一共也就三十三人。 换而言之,邓润甫只丢了六票。 “邓学士人望不错。”太皇太后莫名的说了一句。 赵煦笑了笑:“学士人望确实不错。” “为何曾学士得票如此之少?”太皇太后没有忍住,不快的自言自语。 朝野都知道,两宫垂帘之初,曾布是给她这位太皇太后当辅助的,邓润甫则是给向太后打辅助的。 换而言之,这两个人其实早就贴上了标签了。 区别在于,邓润甫的标签更多。 他不仅仅是向太后那边的人。 同时,他还是帝党! 先帝亲自选的皇子阁笺注——赵煦即位前唯一的大臣。 大臣不傻,自然知道用脚投票,押注在邓润甫身上。 至于曾布? 只能说,真的是人缘不好! 带了这么多buff,得票都没有过两位数。 同时,这也多少表明了朝野的风向。 也就难怪太皇太后在看到结果后不大开心了。 赵煦扭头,看向这位虽然已经快六十岁的太皇太后,轻声道:“这或许是因为曾学士是孤臣的缘故吧。” “孤臣?”太皇太后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是吗?” 向太后见状,连忙帮着捧哏:“娘娘得孤臣,新妇为娘娘贺!” 太皇太后这才开心起来,道:“原来曾学士不仅学识渊博,为人谦逊,不意还是孤直之臣呢!” 这就是语言的妙用了。 同一个事情,怎么理解,纯粹看掌握解释权的人怎么对外解释。 就拿现在的这个事情来说吧。 赵煦心里觉得,曾布连两位数的待制大臣的支持都拿不到,这是人品问题。 可他嘴皮子上下一碰,曾布就被塑造成了朝中孤臣。 为什么得票少? 因为他忠直,得罪了太多人啊! 所以别人不愿意选他! 太皇太后稍微坐直了身体,就说道:“如此忠直大臣,若不能拜任宰执,岂非天下之失?” 向太后微笑着,说道:“娘娘说的是,新妇也以为,曾学士有宰执之才。” 但她心中,难免有些苦涩。 原因很简单,曾布上去了,邓润甫就得下来。 不然,朝廷新晋执政,皆出于两宫钦点大臣。 外人怎么看? 会不会觉得,这大宋朝廷,用人如同儿戏,竟拔擢两个妇人所用的宠臣。 搞不好,会有士大夫私底下,胡言乱语些什么‘霍子孟之不作,朱虚候之已亡’,甚至有那醉汉,酒后脑子不清楚,在市集之中振臂一呼‘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那就难以收场了。 即使没有这些事情,牝鸡司晨的议论也是免不了的。 对国家也没有好处。 这种事情一旦出现,向太后知道,会有很多大臣钻营她和太皇太后,想方设法的想攀附她们。 这不好! 她看向赵煦,将嘴角的苦涩吞下去。 为母则刚。 这点委屈,她是愿意受的。 做媳妇的不都这样吗? 就是可惜了邓润甫…… 太皇太后却是带着胜利的笑容,看着赵煦,问道:“官家觉得呢?” 赵煦甜甜一笑,道:“曾学士自是有宰执之才的。” 这一点是事实! 哪怕赵煦心里面厌恶曾布,但也需要承认他的才干。 这可是熙宁变法的时候,王安石麾下的主力干将之一。 论对新法的贡献,只在王安石、吕惠卿之下,和章惇不相伯仲。 但曾布人品,是真的差劲! 这也是事实! 太皇太后笑的更开心了。 赵煦却在这个时候道:“就是……” 他看着太皇太后,轻声说道:“孙臣听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像曾学士这样的大臣,宜当好生保护,不可使其处于风尖浪口之上啊。” “请太母明察!”赵煦说着,就起身一拜。 太皇太后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看着赵煦,良久之后,点点头:“官家说的是!” “确实该好好保护这样的孤直大臣。” 她已经明白了赵煦的潜台词。 强行违反规则,任用曾布可不可以?当然可以。 前提是曾布能承受得起朝野毁誉。 当年的狄青不就是这样? 赵煦起身说道:“太母圣明。” 向太后也立刻跟上,笑着道:“还是娘娘和六哥想的周到。” 她观察了一会太皇太后的神色,就道:“只是这样一来,就委屈曾学士了。” “六哥……”她看向赵煦:“不如给曾学士一个恩典?” 赵煦当即点头:“这是自然,自当为学士考虑。” “不如,让曾学士带端明出镇外郡?” 在大宋,端明殿学士、资政殿学士,通常为执政出郡的带衔。 能带这两个学士头衔的大臣,一般都是前任执政或者候任执政。 一般来说,资政殿学士为执政出知带衔,端明殿学士则为候任执政带衔。 所以,在大宋,凡授端明殿学士出镇地方的重臣,其诏书最后一般都会有一句:恩例视同执政。 太皇太后听着,再次笑起来。 “官家之议老身以为甚好。” 她很要面子的。 现在,面子满足了,自然高兴。 曾布为端明殿学士,就是告诉天下人——他必拜执政。 “曾学士出知何地为佳?”向太后在旁边问道。 太皇太后想都没有想,就直接说道:“扬州吧。” 扬州,天下重镇,历代皆是宰执大臣外放之地。 哪怕对宰执来说,外放扬州都是一种恩遇的表现。 因为扬州太繁华了! 其市场经济的发达程度,比汴京只高不低。 历代以来,不知多少文人墨客,名臣名士,都曾汇聚扬州。 赵煦和向太后对视一眼,然后就都笑起来:“太母(娘娘)圣明。”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六章 有人要反攻倒算 解决完曾布问题,执政拜任就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 五个得票最高的大臣的名字,很快就摆在了赵煦和两宫面前。 邓润甫、李常、曾孝宽、韩忠彦、王存。 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得票差距都不大。 至于吕大防、范纯仁? 虽然也拿到了不少票,但没有挤进前五。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大宋政坛是一个论资排辈极为严重的体制。 哪怕王安石变法,搅动了这一潭死水之后,所带来的改变,也没有完全撼动旧有的秩序。 吕大防、范纯仁,在正常秩序下,是不可能有越迁两府的机会的。 何况还是这种投票票选? 有大把的人,仅仅是看到这两个年轻人的履历和年纪,就已经不想投票给他们了。 何况,这两人还是旧党一边的。 很多新党待制重臣,会出于本能的厌恶,不选他们。 他们的得票,没有垫底,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赵煦看着名单,对身旁的太皇太后、向太后说道:“太母、母后,韩、曾、王三位髃臣似乎没有州郡、路一级的履任经历?” “若是就此拜任,恐怕,天下不服。” 其实就是他不服! 但他是皇帝,天生可以代表天下人。 所以,他不服等于天下不服,合情合理。 “这倒是。”向太后看向太皇太后,道:“那便只能拜授邓学士、李中丞了。” 太皇太后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 邓润甫,自然是板上钉钉的执政。 不是现在,就是未来。 这一点毋庸置疑。 至于李常?太皇太后对这个人有不错的印象,是个忠臣,而且是一个敢于和王安石邪说乱法做坚决斗争的忠臣。 却根本不知道,这位当年反募役法、青苗法的急先锋,早已经在地方实践中认同了募役法、青苗法。 也就是现在还在嘴硬而已。 于是,她说道:“就这样吧。” “拜授邓润甫为尚书左丞,李常为门下侍郎!” 今天傍晚,就可以传召范纯仁到内东门下的小殿锁厅,并命草制拜任执政制书。 明天早上,就可以布告天下。 然后,太皇太后就道:“这样一来,翰林学士院和御史台,就都得进人了。” “中司(御史中丞别称)须委以忠贞有清名之士。”向太后在旁边说着自己的意见:“学士必用天下文章华选之臣!” 太皇太后颔首:“确当如此!” 这是大宋历代以来,对中司和翰林学士的要求。 “秘书少监傅尧俞,为人忠贞,清名天下皆知,可任中司之职。”太皇太后说道。 “娘娘所言甚是!”向太后对此没有意见,也不敢有意见。 因为她知道,傅尧俞实际上是英庙的孤臣。 太皇太后对其很有好感,多次在宫中问:当年傅御史何在? 去年召回傅尧俞,太皇太后就高兴的和她说:“傅御史回朝,国家又多一忠臣。” “这翰林学士……”太皇太后迟疑起来:“当今天下文章知名之士,还有几人?” 说着,她便看向了赵煦,试探着道:“官家呀,近来朝中有许多大臣上表,纷纷言说,今之科举,只取经义而废诗赋,恐长此以往,国家无词臣,天下无名士啊!” 赵煦轻笑一声,低头答道:“奏知太母,皇考在日曾教孙臣:诗词歌赋,于国无益,不过小道尔!国家取士,当取利国利民之士。” 他很清楚,朝野内外,都有着一股妖风在随时随地,准备着反攻倒算。 而他更清楚,有些人打着恢复诗赋科举的旗号,到底想做什么? 罢废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和字说,用他们所支持的东西来取士。 这是争夺话语权的斗争,是不见血的战争。 赵煦在这方面,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不给任何人以可趁之机。 太皇太后的所有话,顿时都被噎在喉咙里。 她当然可以说那些大臣和她说过的话。 “王安石以一家之私学,而掩盖先儒之教,使天下学官讲解及科场,同己者取,异己者黜。” “其黜春秋而进孟子,废六艺而尊百家……但考较学问,而不勉励德行……” 但她能说吗? 不能! 不然,这个孙子就会问一句话了——王安石是谁? 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难道告诉他——我们为了怕官家被这个家伙的歪理邪说带偏,所以‘善意’的将包括福宁殿、崇文院内的一切和王安石有关的文章、奏疏统统移除了? 不能呐! 这位太皇太后,很清楚一旦自己这个孝顺、聪明、懂事的孙子,过早的接触到王安石的歪理邪说。 万一,他觉得王安石的那些歪理邪说有道理,想要招其入朝怎么办? 王安石的破坏性,是有目共睹的。 先帝就是被其蛊惑,从而走上了离经叛道的变法之路。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坚决不能让官家过早的接触王安石和他的那些歪理邪说。 这不仅仅是宫中的想法,也是朝臣们的默契。 为了对冲王安石,大家甚至一起引进了李觏的学问来以毒攻毒。 两害相权取其轻。 于是,太皇太后只能委婉的说道:“话虽如此,可朝廷尽废诗赋……而旧日老举人,多习诗赋,不通经义,应举不得,常年徘徊科场,难免有所怨气,终究不利国家……” 向太后也帮着劝说道:“六哥,娘娘所言甚是啊,那旧日老举人,本是一生用心诗赋,如今朝堂不取诗赋,其一生心血岂非白费?其难保不会怨怼朝廷,心生不满。” 赵煦当然要尊重两宫,他点点头,假作思虑,然后道:“太母、母后教训的是。” 两宫都笑起来。 赵煦抬起头,看着她们,道:“但我听说,国家科举有特奏名之制,若那老举人实在要考,不如在特奏名进士之中,别开一科诗赋,但令彼辈应试。” 两宫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可国家若缺词臣如何是好?”良久,向太后才叹道。 她是士大夫家的女儿,很喜欢那些文章诗赋写的好的大臣。 年轻的时候,她就很爱读梅尧臣、晏殊等人的文章诗赋。 现在也喜欢看苏轼的诗词。 对那些大文豪,天生有着好感。 赵煦握着向太后的手,道:“母后,此事易也!” “开制科,以取文章之士便可。” “就叫文章典丽可备著述科,令州郡选天下文章之士,诗赋之才入京,由太母、母后及宰执亲考之,必可得文章之士,诗赋之才。” 赵煦在这里毫不犹豫的抄袭了司马光在他上上辈子,推出的十科取士法中的叫法。 而且,他对这个事情,现在很有兴趣。 原因? 司马光的十科取士法,其实非常灵活。 除了这个‘文章典丽可备著述科’外还有公正聪明可备监司科、善治财赋公私俱便科、练习法令能断请谳科等等。 换而言之,只要开了这个先河,以后赵煦就有很多操作空间了。 譬如,等到将来,技术得到进步,生产力得到发展了。 赵煦开一科‘天文地理可明自然科’取自然科学之才,建立皇宋科学院(当然不会叫这个名字)岂不顺理成章。 甚至开一个‘跨越山海能知异域科’,取冒险家为官,鼓励远航,资助探索大海,也不是不行。 做皇帝啊,一定要灵活。 被人圈在别人划定的樊篱里,自然只能在别人的规则里打转。 但只要跳出来,就会发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赵煦说着,就伸手将太皇太后的手也握住,兴奋的道:“正好,我新即位,依祖宗故事,可以开制科。” “仅此一科,恐还不够。” “不如下诏,让朝臣们都建议一下,看看还可以用些什么途径来取士。” “使天下英雄,皆为我大宋所用。” 赵煦说着,就掰起了手指头,算了起来:“若这个月下诏,令天下州郡,好好举荐地方士子,数月后天下士子就该齐聚汴京了。” “届时应该正好是太母坤成节。” “便叫这天下士人,都来给太母贺万寿!” 赵煦说着就拍起手。 两宫听着,也都跟着笑起来。 尤其是太皇太后,笑的很开心。 至于方才的那点小小的不愉快?早不知去哪里了? 事实证明:女人,无论年纪多大,都是要哄的。 …… 出了庆寿宫,赵煦回到福宁殿。 冯景紧紧的跟在他身后,等到进了内寝。 赵煦就看向冯景,问道:“都记清楚了没有?” 冯景低着头,答道:“奏知陛下,所有清点的小黄门,皆是臣亲自挑选的精细可靠之人。” “所有白麻纸,都是他们制作的,并在其上留好了记号。” 在纸上做记号,是一门古老的作弊手艺。 不需要太明显,只需要在细节上稍作区分。 比如字体大小,比如颜色浅浓,字迹、书法方式等等。 一个人当然记不住所有,但一个人记个三五张白麻纸的特征。 十几个人就可以将所有选票的细节记好,然后将记好的选票,发给对应的人。 自然就能知道,谁给谁投了?谁没给谁投? 赵煦听着,点点头,吩咐道:“将相关人等都统计好,然后送朕面前。” “另外,那些小黄门,每个人赏钱十千……” “诺!”冯景恭身。 “冯景!”赵煦叫住他:“将那些小黄门,都调到皇太妃阁去,交给刘惟简。” 有刘惟简看着、教导,他们会知道其中的厉害的。 “诺。”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七章 交趾群臣:北朝能签澶渊之盟,我也能签 当天傍晚,两宫簇拥着赵煦,驾临内东门下的小殿,传召翰林学士范纯仁。 旋即,宣布锁厅。 整个汴京城的目光都注视了过来。 在第二天的凌晨黎明时分,两道宣麻制书,从宫中降出。 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落翰林学士,拜授尚书右丞;御史中丞李常,落御史中丞,拜授门下侍郎。 消息传出,无数人惊讶万分。 邓润甫进入两府,所有人都是有准备的。 但李常李公择? 他配吗? 一时间,各种阴阳怪气的话都有人说。 甚至还有人私下鼓动给事中们,封驳李常的拜授制书。 李常得知消息后,都快高兴坏了。 他最近一直忙着和张方平拉关系,想混进《元祐字典》编修局。 这次宰执廷推,他本来都没抱希望。 在他看来,竞争对手太多了。 他根本赢不了! 却不意,最终是他胜出! 等到宫中传出消息,原来是得票比他多的王存、曾孝宽、韩忠彦三人,因为缺乏州郡和路一级履历被否了。 这才让执政之位,落到他手中。 这让李常大呼幸运。 立刻就命家人,在家中准备香案,迎接随时可能到来的传旨天使。 他本人则钻进了书房,开始写辞谢答表。 得写三份才行! 一份给天子,一份给太皇太后,一份给皇太后。 像这样的流程是必须走的,而且还得认真写,好好写,不能敷衍了事,更不能照抄标准答案。 不然可能会被人认为不敬。 …… 李常在家中忙着写辞谢答表。 太皇太后派出的传旨使者梁从政,已经到了曾布家中。 白麻纸张开,梁从政对着跪在香案前的曾布,开始抑扬顿挫的念起来:“具官曾布,德度宏深,性资醇厚……可,落户部尚书,特授依前官太中大夫,为端明殿学士,知扬州军州事,恩例视同执政。” “臣布,谨奉德音,再拜谢恩!”曾布激动的再拜稽首。 然后上前接过诏书,家人立刻将早就准备好的一撂交子塞到了梁从政手中。 交子现在因为信用已经建立,所以迅速的占领了官衙。 无论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还是现在这种惯例的‘车马费’,交子都成为了支付的主体。 毕竟,这玩意用起来是真方便。 而且印刷精美,辨识度很高,一般人都只要用过几次都能掌握到一些辨识真伪的特点。 于是,短时间内,就已经席卷汴京内外,大有向周围扩散的势头。 梁从政伸手一摸袖子里的交子,就知道这些大概都是二十贯一张的交子,约莫有十张上下的样子。 于是他赞赏的看了一眼曾布,然后就对曾布透露了一个秘密:“端明此番只是时运不济,下次都堂有缺,就是端明回朝之日。” 曾布听完,当即道:“天恩浩荡,某岂敢多想?” 但他的脸,却已经满是红晕。 那把清凉伞,终于在向他招手,不枉他辛苦这么多年。 …… 元祐元年三月丙子(十九日)。 李常杰跪在地上,听着来自升龙府的使者,宣读着来自升龙府的诏书。 半日失决里隘,升龙府震怒,朝臣们更是疯狂攻讦他。 就连一直对他信赖有加的天子,这次似乎也出现了动摇。 诏书里的措辞,第一次出现了委婉的指责。 听完诏书,李常杰站起身来。 奉命来宣读诏命的内臣,小心翼翼的凑到他面前,低声道:“太尉,陛下在朝中,也不好受。” “许多朝臣,都在说不如交出杨景通和那写反诗之人,重金贿赂北朝,以求北朝退兵。” 李常杰顿时怒了,他瞪着那内臣:“谁说的?” 内臣道:“好多人……” 决里隘天险,坚不可摧。 上次战争,决里隘坚守了超过二十天。 哪怕不算北军前期行动,也起码守了三天。 如今,却在开战后半天陷落。 更让升龙府恐惧的是——整个江北地区,包括苏茂州、思琅州、门州以及大半个七源州、广源州几乎全部落入北兵之手。 北兵以摧枯拉朽之势,大有直捣升龙府的架势。 昨天,甚至有人报告,有北朝游骑出现在富良江北岸,他们沿着江岸寻找着渡河点。 这对升龙府里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文官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当富良江变得不再安全,他们连睡都睡不着了。 大量谣言在升龙府内传播。 有人说,北朝发兵超过十万,其中西军三万,皆为铁骑,势要踏破升龙府。 也有说,北朝来的不止十万,而是二十万! 西军超过五万,皆是其沿边百战精锐。 更有甚者,还有人说,在北朝广州,亲眼看到北朝从其北方,派遣了大量巨舟南下。 其中甚至有着向小山一样,不惧风浪的巨舰。 于是,升龙府内更加慌张,据说已经有人开始南逃。 就连天子也不得不下令,调集大军,守备河口,严防北朝水师侵袭。 这些传言造成了升龙府人心惶惶,朝廷之中好多人都不想打了。 已经有宗室提出——北朝所要虽有辱国格,然,为天下苍生计,乞陛下为国忍耐,与之和谈。 条件嘛? 完全可以谈。 杨景通是期货死人,可以答应交予北朝处置。 那个乱写反诗的家伙也可以交出去。 至于每年五十万石稻米? 给他! 我大越据有千里沃土,一岁三熟,区区五十万石就可换国祚绵长,有何不可? 太尉李常杰,乃陛下股肱,自然不能交出去。 但,陛下可以学北朝啊。 加岁币就是了。 一年加个二十万石稻米,北朝焉能拒绝? 总结起来就是——拿钱买平安。 而且,这些宗室催的很急。 天子虽然严词拒绝,不愿在连打都没有打的情况下,就接受这样丧权辱国的条件。 可宗室们,却很不耐烦。 已经有人在阴阳怪气了。 “皇帝自己生不出孩子,没有子孙,当然可以硬气了。” “大不了与国谐亡嘛!” “但我等太祖子孙何辜?” 一些和天子亲近的宗室,包括天子的两个弟弟,也在委婉的劝说:“陛下,臣等闻,北朝与辽国有檀渊之盟,彼时天下哗然,皆以为北朝软弱,然而澶渊之盟今已几近百年,辽、宋两国弥兵息战,两国边境之人老死不见烽烟。” “愿陛下为天下苍生福祉,国家社稷宗庙,且忍此委屈。” 反正是都怕了! 没办法! 北兵半日下决里隘,夺大越三州之地,并围两州。 可谓是来势汹汹,气焰嚣张。 现在,北兵都出现在富良江边上了。 根据传说,北朝水师,也已经离开广州正在南下。 一旦其水路并进,大越社稷,恐怕就要亡了。 与其亡国,不如答应北朝的条件。 无非就是交两个人,缴纳稻米嘛。 我大越富有一方,稻米一岁三熟,还能征讨真腊、占城,从其蛮夷之中拓土广疆。 区区几十万石的稻米? 给! 就当交保护费了。 北朝都能给辽国交保护费,我大越给北朝交保护费怎么了? 这些事情,这个内臣当然是不敢和李常杰说的。 因为他怕,若太尉知晓此事,恐怕立刻就要暴怒不已。 以他的脾气,恐怕做得出提兵回升龙府清君侧的事情——击败北朝,是这位太尉、辅国上将军的心病。 但这内臣同样知道,李常杰必须尽快打一个胜仗。 至少得保证,北兵不能再随便出现在富良江江边了。 不然,升龙府一日三惊,朝野震动,乘舆受惊。 那就真的很难保证,天子的心意能坚持到底。 更难保证,受惊的升龙府贵族大臣,会不会起意清君侧了。 于是,这内臣小心翼翼的选择了一下措辞,然后和李常杰道:“太尉,陛下命奴婢来转告您,无论如何还请太尉将北朝大军拦在富良江前。” “绝不能让其有渡河的可能。” 李常杰听着,心里面虽然烦躁,但也知道,这是他必须做的事情。 升龙府和北朝太近了。 以至于决里隘一下,北朝骑兵两三个时辰就能饮马富良江。 一旦他们找到渡船,或者在富良江江边,建立起稳定的船坞,利用当地的木材就地打造出一支足以渡河的船队,横渡富良江。 一旦如此,这仗也就不必打了! 李常杰很清楚,升龙府承平多年,早已不堪战了。 北兵一旦兵临升龙府,失去富良江天险后的朝廷君臣,就会迅速失去抵抗意志。 到那个时候,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的出降,给北朝带路。 就像当年南唐灭亡的时候一样。 长江天险不在,举国投降。 于是,他只能颔首:“请天使转告陛下,老臣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让北兵过富良江一步!” 现在他手里有一张王牌——大越在富良江中那支苦心打造的拥有三百多艘各色舰船的水师。 只要这支水师在,北朝想要渡江,就得付出惨重代价! 李常杰还要再说什么。 门外就传来了喧哗声,然后一个将官,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跪到地上:“太尉!北件告急!” “昨日,北兵大军南进,已围北件。” 李常杰猛地抬头,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剑:“来得好!” “老夫正愁,不知去何处寻北寇,今贼寇竟自投罗网!” 说着,他就对那将官道:“去传我军令,立刻整军,命战象营做好准备!” “诺!” 打发走那将官,李常杰就对那个内臣说道:“还请天使上禀天子……” “便言老臣以为,即使要与北朝议和,也当先赢下一战!” “北朝和辽国,能有澶渊之盟,在于北朝射杀了辽国元帅。” “若我朝一箭未发,一战未打,便卑躬屈膝,遣使求和,老臣恐怕不止要纳款,还要割地。” 说着他的眼神就渐渐坚毅起来。 他很清楚的,北朝来势汹汹。 迄今都不知道其主帅是谁?所统兵马多少?那位新任经略使又是谁? 在他的视角,他看到的只有北朝大军,侵略如火的攻势。 半日下决里隘,守军竟只有三五十人逃出。 根据这些人的描述,决里隘竟连一刻钟都没有坚守,就被北朝大军夺下。 在这些人的描述中,北朝的大军,根本不是人,是妖魔鬼怪! 什么随手一撕就把人撕碎了,什么随手一箭就射榻了城门。 搞得李常杰还以为自己是在看《搜神记》呢。 于是,只能将这些人全部单独关押,免得他们扰乱军心。 更让李常杰心惊的还是,与此同时,几乎同步发生的北朝大进军。 苏茂州、门州、思琅州全部投降,让开道路,甚至参与到北朝大军之中。广源州、七源州大部分的侗溪土司,也全部倒戈。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来的那个经略使深谙人心,他在不到半个月时间内,就策反了整个大越北方的土司。 这行动力,这组织力,这决断力。 让李常杰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八章 李常杰:老夫将再次拯救大越 打发走升龙府的内臣,李常杰立刻召集了太原城中的诸将,召开军事会议,商讨对敌之策。 “北件城那边,有多少北朝兵马,查清楚了没有?”李常杰首先问道。 交趾太原知州,象州候李立勋起身道:“禀太尉,北件刺史言,北兵无边无际,恐有数万之众!” “而且,已见到北朝统帅将旗,知其姓氏……”说到这里,李立勋就咽了咽口水:“狄……狄青的狄!” 哄! 所有军将都抬起头,满脸紧张。 狄青狄武襄公吗? 数十年前,狄青南下平定侬智高之乱,以近乎摧枯拉朽的的方式,在交趾人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因为当年他们穷尽举国之兵,也没有打过侬智高的一支偏师。 在他们心中强大到不可思议的侬智高的南天国,却在狄青面前连三个月都没有坚持。 十月,狄青进兵,正月侬智高的南天国就宣告覆灭。 就是这么厉害! 现在,又一个姓狄的北朝大将统兵? 交趾将官们,本能的出现了恐慌。 李常杰一看这个情况,就知道他必须稳定军心,就像当年,洪真等人兵败,大越亡国在即,他立刻出面稳定军心,必赋诗:南国山河南帝居…… 成功的激起将士们的士气,让大军得以继续坚守,从而等到了暴雨。 于是,他当即的说道:“狄青的后人吗?” “若斩下其首级,定可威震天下,扬我国威!” “老夫在此立誓,三军之中,若有人能斩北朝大将首级而归者,当表奏天子,封万户侯,拜枢密使!” 现在,他也只能用这种办法,刺激军心了。 诸将听完,终于有了些生色。 李常杰见状,继续鼓舞着他们的斗志,道:“我朝自有天佑,十年前,北兵来寇,虽气势汹汹,可终究难敌天意,天降暴雨,令其损兵折将!” “今北寇再犯我朝,必不为上天所容,也必为神佛所诅!” “老夫料定,北兵必受瘴疠之疾,死伤惨重!” “我等有天命庇佑,神佛保佑,定可战无不胜!” 听着李常杰的话,交趾将官们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 确实! 太尉说的是。 北兵再凶,到了这南方雨林密布之地,也将无计可施。 北人又岂能如南人一般? 痢疾、疟疾,随便一个都可以让他们损失惨重,成营成营的士兵,将在哀嚎中死去。 到时候,就是他们收割人头的时候。 见着这些将官,恢复了斗争,李常杰吁出一口气。 他很清楚的,他的鼓舞,只能起到一时的作用。 真到了战场上,这些人能不掉链子就不错了。 没办法! 对大越而言,北兵,特别是北朝的西军实在太凶了一点。 他们杀人如麻,凶悍异常。 他们装备精良,战术娴熟,配合默契。 在正常情况下,根本不是大越军队能对抗的。 按照上次战争的经验,若大越军队只是对上北朝广西的驻军,勉强还能打一打。 可一旦遇到西军,没有三倍以上的兵力优势,碰都不要碰,赶紧掉头就跑。 因为打不赢! 尤其是他们的骑兵,一旦在开阔的平原上发起冲锋。 常常可以凿穿一整支军队,引发大乱。 然后,他们的步兵就会迅速列阵跟进。 重斧、强弩、劲弓…… 这一次,要想打赢,就必须用好战象。 必须将战象用在关键时刻,关键地点,最大限度的发挥战象的战力。 想着这些,李常杰就道:“诸位将军,如今北寇兵围北件,北件若失,则太原以北不复为我所有。” “广源州、七源州,如今还在坚守的忠臣,也将难以再守!” “故此,必须救援北件,必须守住北件。” 北件城,是如今交趾在整个富良江以北的交通枢纽。 失去了它,不仅仅是广源州、七源州都将没有援兵。 就连太原城本身,也会被孤立起来。 从此只能依赖从富良江以南补给。 故此,对李常杰来说,北件城不存在救不救的问题。 而是怎么救的问题! 诸将纷纷拜道:“请太尉指挥!” 李常杰想了想,从记忆中找出他所记得的北件的地理情况和守军人数。 然后说道:“首先,我等必须确定,北兵包围北件之敌有多少?” “但老夫猜测,应该至多不过数千。” 这是可以从已有情报中猜到的。 首先,到今天为止,广源州、七源州还在不断派人来请求援军,虽然一次比一次焦急,但这至少说明,广源城还在,杨景通还在坚守。 虽然,李常杰不知道,杨景通等人是怎么做到的? 但,这个事实本身就告诉了他,北军主力应该还在后面,还在围攻广源、七源。 按照上次战争的经验,北军主力不会在没有消肃清后方隐患的时候,就贸然南进。 决里隘失陷后,北军只是派出游骑,到富良江江边侦查,也是证据——李常杰换位思考,若他手里此时能有一支足够强大的机动兵力,就一定会直扑富良江,只要能够渡江成功,兵临升龙府,就是奇功。 哪怕不能诱降大越,至少可以逼迫大越签下城下之盟。 北军为何没有这么做? 是他们不愿意吗? 不! 没有将帅可以抵挡住灭国,擒其君主问罪于御前的诱惑。 特别是北朝……北朝皇帝做梦都想要得到灭国之功。 现在北军不去富良江,反倒挥师北件城,这恰恰说明这支北军是偏师。 人数不会太多,应该只有数千,不会超过一万! 这正是他的机会! 一旦如此,就可以集中全力,将这支冒进的北军歼灭在北件。 只要能胜一次,打破北朝不可战胜的神话。 那么,一切他现在遇到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哪怕最终,大越国力不支,被迫议和,也能得到体面的结果。 最少最少,北件之战,将成为大越的传说。 他也将再次成为大越的英雄。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想到这里,李常杰苍老的身体,就焕发出无限生机。 他需要这场胜利,来治疗心病,一雪前耻! 大越也需要这场胜利,来向所有人宣告——大越国不可轻侮! 于是,在李常杰的命令下,数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斥候,立刻出发,直奔北件而去。 同时,太原城的交趾兵马,则开始准备起营。 无数牛马牲畜,数不清的民夫青壮,在鞭子和官兵的呵斥中,开始转运军需粮草。 战象营内的象兵们,则将新鲜的水果,喂给这些训练已久的战象。 当天晚上,斥候们陆续回报,带回了报告——北军猛攻北件,北件城岌岌可危。 根据斥候们报告,北军兵力约在一万左右,其中西军只有数千。 李常杰得报,大喜不已,立刻命令大军第二日出征。 隔日,一大早,太原城的交趾兵马,陆续拔营。 李常杰更是穿上了他当年和北兵交战时穿过的甲胄,配上了他击败占城,俘虏占城王时使用的宝剑。 已经六十四岁的交趾太尉、辅国上将军,骑乘上一匹对交趾人来说无比宝贵的战马,在道路之旁,看着他的大军,从太原城拔营向前。 三万大军,数万民夫青壮,以及无数的牲畜、车马延绵数十里。 战象营的二十头战象,披挂上重甲,威武不凡的从战象营中走出来。 这些巨大的野兽,身躯如同城墙一样坚实。 庞大的身躯,就好似山峰一样。 每一步踏出,都能让大地微微颤抖。 这是他的王牌,决战的杀手锏。 他已经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会再给北兵在狭窄地带,用强攻劲弩威胁战象的可能。 这些战象,将被他放在大军最后。 作为最后的杀手锏,用于撕碎北兵最后的防线。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九章 山上没有水 元祐元年三月丁丑(20)。 当黎明的阳光,落到了北件城巍峨的城头上时。 轰! 一声比雷霆更加猛烈的巨响,从北件城的城墙下猛然响起。 夯土的城墙开始摇晃,龟裂。 然后轰然倒塌! 随着城墙的崩塌,北件城再也无险可守。 列阵在宋军之前,来自思琅州的刘家以及门州王家的土司兵,目瞪口呆。 那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坚不可摧的北件城城墙,就这样在不可思议的巨大声响下崩塌。 一整段城墙,随之垮塌。 侬智会派来协助宋军攻城的侬克详,立刻癫狂的叫起来:“冲!” 然后举起手里的滕盾,带着自己的亲卫,向着北件城冲了过去。 跟在他身后的是,数以千计,状若疯魔的土司兵。 对这些土司而言,他们无法理解,在他们看来,貌似雄伟的北件城的城墙为何会在一声巨响后崩塌。 于是,只能将之归于神佛的伟力。 既然是神佛是站在自己这边的,那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杀就完了。 狄咏勒着马,看着那已经完全崩塌的北件城城墙。 然后扭头看向,正在对着他微笑的燕援。 “燕管勾。”狄咏问道:“火器竟已强大如此了吗?” 在昨天,包围了北件城后,狄咏还在头疼如何攻陷这样一座坚城。 是的,北件城在这交趾之地,属于坚城。 城高墙厚,哪怕放到沿边,也足可称得上一个‘军寨’。 想要攻陷,须得以数倍兵力,围困数十日才能做到。 若是强攻,付出的代价将难以想象。 正当狄咏发愁,该如何尽快攻下北件时,燕援来请命献策。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事情——仅仅花了一个多时辰,利用黎明前的空隙,宋军在北件城下挖出一条地道,然后将一个打造好的小棺材塞了进去。 然后就发生了现在所看到的事情。 狄咏曾在沿边戍边,见过专一制造军器局制造出来的那些火器。 可那些火器,大部分除了吓人和制造烟雾外,并没有什么作用。 而如今,在这北件城下,却发出了雷鸣,将一整段城墙炸塌。 不可思议! 火器竟有如此威力?实在难以想象啊。 燕援笑了笑,拱手道:“此正是先帝、官家两代圣主,用心于专一制造军器局的缘故,也是那李定取死之道!” 燕援分别面朝汴京、永裕陵躬身一礼:“先帝神圣,登高弥远,知火器之妙用,为子孙所计议,乃授官家……官家承先帝之遗志,发圣明之智,用沈括之材,出宫中内帑,历经艰苦,终得此军国之利器。” “从此天下再无坚城可言。” 为了炸塌北件城,燕援出了血本,将一百斤宝贵无比的火药,装入了一个棺材中。 现在看来,明显用力过猛。 下次,像这种不足两丈高的夯土城墙,三五十斤火药就可以炸塌。 恐怕只有北虏的坚城,才需要数百斤火药。 狄咏听着燕援的话,看着土司兵,从北件垮塌的城墙缺口下冲进去。 这座城市,这个交趾在其北方的交通枢纽,类似于大宋扬州一般的重镇,已经注定将落入宋军手中了。 “先帝神圣,官家圣明!”狄咏感慨万千。 这是发自肺腑的感叹。 “李定此贼,几害我社稷!”狄咏啐了一口,骂着那个已经被贬去英州的李定。 他明白,经此一战,李定将被钉死在耻辱柱上。 遗臭万年! …… 北件城的战斗,在一个时辰后宣告结束。 城中守军,其实在城墙被炸塌后,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抵抗意志,全部跪地请降。 就连交趾的官员、将领,也是如此。 之所以花了一个时辰,主要是土司兵们在忙着抓俘虏。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一一甄别。 等狄咏率军入城的时候,北件城的街头的血迹,已经有土司兵在清洗了。 数十个头颅,被挂在了北件城的州衙大门前。 这些人都是土司们从北件城中甄别出来的有交趾功名的士子。 他们过去是这北件城里高高在上的士大夫。 有着无数特权,享受着高人一等的待遇。 他们原本以为,宋军入城,也会对他们以礼相待。 但他们等来的却只有屠刀。 土司们忠心耿耿的以最高效率,执行着来大宋经略相公的将令:交趾士人,背弃圣人教诲,助纣为虐,是为禽兽,禽兽,人人可得而诛之! 尽管这条将令没有任何奖励。 但他们却一丝不苟,极为细致的执行着。 他们不仅仅处死了那些有功名的读书人,就连没有功名的,只要被发现曾参加过升龙府科场之人,也全部处死。 他们的书籍和文章、诗赋被全部找出来焚烧。 除了北件城官府的图册和户籍档案外,其他一切能找到的文字、书籍也都被烧掉了。 这些土司不傻。 他们很清楚,这样做是有利于他们以及他们子孙未来在这片土地上的统治的。 事实上,在章惇将令下达后。 在门州、思琅州还有苏茂州内,都开始大清洗。 刘家、王家、张家,本来还担心触怒大宋,不敢处置其境内,那些让他们头疼的读书人。 现在好了。 大宋经略相公,松开了束缚他们的链子。 他们立刻下手,在其境内按图索骥,将那些昔年让他们厌恶的家伙,一个个抓起来处死。 刘、王、张等家,现在对大宋的认同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 土司们和大宋之间的互信,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大宋连读书人都许他们杀。 就意味着大宋根本不想在这交趾北方设置流官。 这些土地,都是他们的。 大宋天子甚至都不要他们纳贡,只要他们臣服就够了。 自然的,土司们的士气和作战意志,也达到了巅峰。 狄咏已经得到消息,思琅州刘引、门州王静,都已经亲自率人,押送着牛羊美酒,前来劳军。 箪食壶浆了属于是。 狄咏骑着马,走到北件城的州衙大门前,看着那一颗颗被悬在官衙前的头颅,也看着已经被烧成了灰烬的无数书册。 他微微吁出一口气,老实说,他也不知道章惇的命令若传回汴京,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但他知道,此后宋军所到之处,交趾叛匪将再无腾挪辗转的余地。 杀光读书人,实际上就是杀光一切潜在支持交趾叛匪的人。 于是,他露出笑容来,迎上那些已经跪在州衙前,迎接他的土司们。 “诸位公忠体国,奋勇杀敌,本总管必将向天子表奏诸位之功!”他跳下马,将土司们一个个扶起来。 土司们裂开嘴,一个个笑的无比灿烂。 狄咏入城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在北件城得到了田仕儒送回来的通报——交趾兵数万,已于昨日一早,出太原。 统兵者,乃交趾伪太尉李常杰。 得到通报后,狄咏大为振奋。 立刻召集部将,商讨部署迎战李常杰的事情。 同时命人快马将此事,通报在西平州督战的章惇。 …… 李常杰的大军,在经过了两日跋涉后,终于抵达了距离北件城不足七十里的一处山峦。 在这里,李常杰得到了一个噩耗——北件城已经失陷,能逃出来的人,不足百余。 余者,皆为宋军所斩俘。 李常杰闻讯,骑在马上的身子,为之一颤,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昨日北件还安然无恙,为何今日就陷落了?” “回禀太尉……”被带到李常杰面前的交趾人,哭丧着脸,说道:“吾等本欲坚守,奈何忽然地动,城墙崩塌……” “北军蜂拥而入,城中皆呼:天罚了,天罚了……” 李常杰脸色一变,立刻抽出腰间的佩剑,一剑就将这个人的脑袋削了下来。 他伸手擦去剑身上的血迹,厉声道:“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此必北寇细作!” 他瞪着眼睛,看向其他几个,从北件城里逃出来的人,厉声喝问:“汝等以为呢?” 这些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瑟瑟发抖的磕头:“太尉英明,太尉英明!” 李常杰扭头,看向在他身边聚集的将官,道:“北寇狡诈,土司奸猾,定是有土司勾连北寇,夺我城池以献。” 将官们张了张嘴。 虽然他们很清楚,李常杰所言不太可能。 自从决里隘失陷后,李常杰已经下令,命包括太原、北件在内的城池‘尽逐诸土司之兵而出’。 他虽然不知道决里隘的战斗经过。 但北军进军如此神速,只能有一个解释——土司们反了。 所以,北件城不可能再有土司兵,即使有,北件守军也不会蠢到给这些人献城的机会。 可看着李常杰的神色,他们只能拱手说道:“太尉所言极是!” 李常杰当今挥手,下达军令:“传我将令,就地扎营!” 北件已失,必须立刻扎营,设置防御,挖掘壕沟。 因为北军骑兵很厉害。 果然,在李常杰的命令下达后,不过半个时辰,远方就出现了北军骑兵的身影。 他们远远的,骑着马,观察着交趾军队的动向,打量着交趾人的行动,然后迅速撤退。 又过了一个时辰,在黄昏前,地平线上出现了更多北朝骑兵的身影。 足有数百骑,他们远远的在视线边缘移动着。 这让交趾人大为紧张。 李常杰不得不调集了一批弓手,在步兵在护卫下出营建立阻击线。 在另外一方面,李常杰则亲自带着一批人,来到了附近的山丘上,旋即他命令抽调青壮民夫上山砍伐树木。 这些山是很好的防御据点。 只要占有这里,就可以获得居高临下的优势。 还能将辎重和宝贵的军械,放到山上,防止被人偷营、烧毁。 当然了,作为老将,李常杰同样知道,粮道的重要性。 所以他立刻派出了一支精锐的部队,从来时的道路,探索前进,以防止北军骑兵绕后,截断自己的退路,骚扰自己的粮道。 只要渡过今天晚上,明天一早,交趾大军进可以重夺北件,打通前往广源州的道路。 退可以互相交替殿后,撤回太原。 当然,李常杰知道,撤退是死路一条。 因为他的军队,根本不具备在北军骑兵威胁下,有序撤退的能力。 只有胜利,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好在,他也已经从北件城逃出来的人嘴里知道了,北军攻打北件的兵马,最多只有一万多。 在兵力上,他占据绝对优势! 三万精兵和至少四万征发来的青壮民夫。 七万人马! 就算是七万头猪,也可以咬死那一万多的北军。 …… 黄昏时分。 狄咏骑着马,远远的看向交趾人的兵营方向。 交趾人扎营的营房,连绵十余里,哪怕隔的老远,也依旧能听到交趾人的喧哗声。 “看其营房,恐怕足有数万人马。”狄咏说着。 在他身旁的许克难道:“回禀总管,末将估计,贼军军数,约在两三万人左右,青壮则倍于此数!” “彼辈也已经将山上的树木砍伐一光,正在建造营垒。” “若我军主动攻击,这仗不好打。”许克难是打老仗的人了。 他在沿边的尸山血海之中杀出来的,所以一眼就看出来了,目前宋军的优势和劣势。 御龙第一将的战斗力,自然不用怀疑。 交趾兵若出来打,御龙第一将可以作为箭头,土司兵们只要稳住阵型,这仗就不可能输。 可,若交趾人龟缩起来,借着地利,修建防御,一时半会还真的很难啃下。 而时间是关键。 若拖得久了,拖到下雨,对大宋而言就极为不利了。 因为战争可能延绵日久。 朝廷未必会支持在这南方的丛林里和交趾人对峙。 怎么办? 许克难也感觉头疼。 毕竟,那可是好几万人。 狄咏看着远方的山,他忽然眯起眼睛来。 他问着左右:“这些山上有水吗?” 左右摇头:“不知。” “去问问当地土司,这些山上是否有水?” 很快,狄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这些山上有水是有水。 但都很少,至少无法满足百人以上的饮水需求!而且,山中也不适合凿井。 所以…… 狄咏得到答案后,就大笑起来:“交趾贼竟犯了和当年徐禧一样的错误!” 徐禧筑永乐城,什么都好,就是山上无水! 而永乐城的结果证明,一支军队一旦被困在一个无水的山头上,很快就会因为缺水而灭亡。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章 踏营(1) 狄咏继续观察了一阵交趾人的防御。 然后,他就对身旁的人说道:“诸位指挥,谁愿将兵袭扰交趾?” 许克难第一个就站出来:“末将愿往!” “那就有劳指挥了!”狄咏点点头。 许克难嘿笑着打马而走,召集他的骑兵。 袭营是熙河宋军的看家本领。 五次兰州会战,李宪统帅下的熙河兵马,就多次袭营。 特别是第一次兰州会战的时候,王文郁将八百骑夜袭西贼大营,结果造成营啸,西贼军大乱,数万人争相践踏,坠入黄河而死者不计其数。 正是尝到了这个甜头,此后历次兰州会战,熙河宋军总会尝试各种角度的袭营。 在战争中,宋军的袭营本领大涨,经验自然也无比丰富。 如今,距离最后一次兰州会战,也才过去一年半多一些。 许克难的骑兵,都还保留着当年袭营的经验和手感。 包括许克难在内,他的这支部队里,起码有数十人,就是第一次兰州会战时,跟随王文郁奇袭西贼大营的那八百轻骑之中的一员。 他们迅速的进行着各项战前准备的工作。 穿戴上铁盔,将轻便的护臂套上,将铁锏或者重斧等近战武器准备好,放在自己最顺手的地方。 然后,他们检查自己所用的骑弓。 这些骑弓可不简单! 乃是熙河宋军在战争中缴获的党项弓。 党项弓是当代公认的天下第一强弓! 即使大宋,也难以仿制。 为什么? 因为好多技术条件,在大宋并不具备。 譬如说,党项人制弓,需要生长在贺兰山上的一种特殊木材,然后将之剖开,放在严寒的天气之中自然晾干,党项人称为‘析干’,待到来年春天再行液角,最后还得等到秋天进行合材。 此外,这种弓用的还是党项境内特有的牦牛角为弓架,以其皮为弦身。 这样一柄好弓,从选材到制成,前后要历时三年,经过上百道工序。 便是在西贼国中,这样的强弓,也很稀少。 只有西贼精锐的侍卫军、铁鹞子还有泼喜军才能装备。 熙河缴获也不算多。 前后最多三千余把。 好在,许克难的骑兵是天子亲军,在他们被抽调回京时,李宪搜刮了大量强弓,武装了这支骑兵,使得他们做到了几乎人手一把。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天色就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对大多数人农民来说,因为缺乏足够的维生素的缘故,一般都患有夜盲症。 可宋军不会。 特别是戍边熙河的宋军不会。 因为他们在熙河,天天吃肉,或许做不到。 但各种牲畜内脏和下水,却是管够的。 大战前后,酒足饭饱更是宋军的标配。 所以,这些骑兵非但没有夜盲症,反而在夜晚有着出色的视觉。 在完成了准备工作后,许克难就带着他们,在本地土司的向导下,悄悄绕到了交趾大军扎营的一侧。 这是一个地势平坦,很适合骑兵发挥的地方。 许克难的骑兵们,蛰伏在一片小树林内,慢慢的等着。 交趾的树林夜晚,无数蚊虫飞舞,确实难熬。 好在,燕援在他们出发前,给了他们一批装在一些特制的瓷瓶内的所谓‘花露水’。 同时,还有些燕援的军医们,从土司、巫医处求来的本地防蚊药膏。 在裸露的肌肤上,先涂上防蚊药膏,再擦伤花露水。 效果立竿见影,蚊虫们不再围着他们叮咬。 这让士兵们可以安静的等待。 等到对面的营垒,喧哗声慢慢停歇,等到交趾人的巡营军队开始松懈,等到月亮都已经升到了头顶。 许克难才带着他的部下,牵着马从树林里钻出来。 夜色给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让他们得以尽可能的接近敌营。 所有人都有着丰富的夜袭经验,所以不需要讨论,也不需要商议。 每个都,每个什,每个袍泽都知道自己的位置,都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们迅速的敌营前,自然完成了编队。 五百人,牵着五百匹马,在敌营之前迅速的编成一个骑兵突袭常用的三三五五四五的散星阵。 这种阵列,是一种无比古老且简单的轻骑兵突袭阵列。 当然,也非常实用。 从南北朝至今,此阵一次又一次的在无数战役之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用的好,玩的好散星阵的都是历代的精兵。 许克难的这一支骑兵,自然也是精兵。 对这一常用战术,人人滚瓜烂熟,对其技法娴熟于心。 在靠近到敌营营垒,大约一百五十步左右的距离时,许克难首先翻身上马。 然后是他的所有部下。 五百骑几乎是瞬间集体上马,然后,这些宋军骑兵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为什么一个在南北朝时期就已经出现的轻骑兵战术,能延续至今,且依然是轻骑兵最主要的突袭战术的原因。 五百骑,分作了一个个突击集团。 马蹄声震动荒野,刹那间,速度就已经提升到了他们所骑乘的滇马所能发挥的急速。 他们就像一颗颗流星,砸向了交趾人的营垒。 散星阵‘来如天坠’的战术要点,被他们在实战中真切的发挥出来。 反观他们的对手呢? 在宋军骑兵,分作一队队突袭阵型,疾驰而来的时候。 交趾兵营内的巡夜士兵,大部分都在摸鱼。 没办法,宋军选择的袭营之地,在交趾大营的东北方向。 这里就不得不介绍一下,李常杰选择的扎营方法了。 作为交趾老将,李常杰用兵素来平稳。 在扎营的时候,他就考虑过了,若遇到宋军轻骑突击的可能性。 所以,他选择将包括战象营在内的辎重、粮草、甲械,集中到中军。 同时在手中,随时保持着一支三千人左右的精锐步兵。 其中有五百重甲步兵。 可是,交趾人严重缺乏面对轻骑兵或者甲骑的经验。 更不要说是夜袭了。 哪怕李常杰,也没有想到,宋军骑兵会夜袭的可能! 没办法。 上次战争的时候,宋军还没有习惯夜袭。 夜袭经验也不丰富,加上不熟悉地理,缺乏向导。 所以,哪怕燕达统帅的西军骑兵,也没有发动过夜袭。 可现在不同了。 元丰之后,宋夏战争进入高峰。 五路伐夏、永乐城大战、五次兰州会战、定西城大战。 敌我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夜袭和反夜袭作战。 无论是党项人还是宋军,都已经习惯了夜袭,彼此也都有了丰富的反夜袭经验。 换句话说,战争的版本早就更迭了。 而交趾人很不幸,没有跟上版本。 他们依旧停留在上一次战争的记忆中。 对交趾人来说,更不幸的是,在过去十年,他们都没有对外进行过大规模作战。 只在边境上和真腊、占城人,进行过小规模接触。 十年和平,对冷兵器时代的军队来说,足以将一支百战雄狮,荒废成毫无战斗力的腐朽军队。 原因很简单。 常备军这种东西,在和平时代,没有太多用处。 所以,各方面都会向军队伸手。 吃空饷,喝兵血,克扣军粮,将士兵当成免费的劳动力,驱使他们去做各种杂事,甚至给当官的耕地、种田。 大宋如此,大辽如此,交趾当然也不能免俗。 于是,现在李常杰所统帅的军队,其实和十年前的那支交趾军队已经有了质的变化。 十年前的交趾军队,在大宋西军眼中,属于虽然菜,但组织度和训练还不错。 而现在李常杰率领的这些军队? 其实大部分都是从太原、升龙府等地拼凑出来的。 只有少数几支部队,是李常杰从南方的边境上带回来的。 勉强能有些战斗力。 于是,尽管李常杰是积年老将,有丰富的统兵经验。 他所做的部署,也都很合理。 奈何,交趾军队的执行层面,出了问题。 本该在扎营后,立刻挖掘的壕沟,多数只是简单的应付了一下。 营垒的布防,也只是做了做样子。 更要命的是,本该巡夜的卫兵,有大半都在摸鱼。 甚至直接在自己的岗位上呼呼大睡。 这很好理解。 一是,升龙府本来就没给够钱,他们缺乏积极性。 好多人甚至在出征前,还在饿肚子。 二是,交趾人没有防范骑兵夜袭的经验。 在大多数士兵和军官心里,他们甚至都没有防夜袭的概念。 于是,当许克难统帅的骑兵,发起攻击的时候,交趾人压根就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大多数哨兵,都是在睡梦中被惊醒。 然后,他们看向在夜色中奔腾而来的宋军骑兵。 尽管今夜有月光,可朦胧的夜色,让他们根本无法分辨来袭的骑兵数量。 而许克难所部,采用的战术,在这个时候发挥了它最大的效果。 黑暗中,无数马蹄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让这些交趾士兵,以为自己遭遇到了数以千计的骑兵。 好多人当场都吓傻了,当即连滚带爬的,向后跑去。 这是他们的本能反应。 一边跑,他们还一边哭喊着:“敌袭!敌袭!” “北寇来了!” 他们的哭喊,立刻惊醒了在营中熟睡的士兵。 以及那些在营地周围睡觉的青壮民夫。 这个时候,许克难的骑兵,已经来到了交趾营垒之前,大约三十步左右的地方。 在高速奔驰中,骑兵们拉满了自己手中的弓箭。 一支支箭头包裹着油布的箭矢,已经被点燃。 在黑暗中,他们瞄准着前方隐约可见的交趾营垒。 那些有火光的地方。 噗噗噗! 弓弦响动,一支支利箭,离弦而出。 那些被惊醒的士兵,从营帐里慌慌张张的跑出来,好多人连兵器都没有拿。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数不清的火箭,劲射而来。 好几个倒霉蛋,被强劲的弓矢射穿了身体。 哀嚎着在营地里打滚。 更多的火箭,落在了营垒中。 它们立刻点燃了它们可以点燃的一切东西。 木墙、营帐、草料…… 四月的交趾本来就已经很干燥了。 这些火箭立刻引发了火势,本来,若是一支合格的军队,这会就该组织青壮去灭火,同时组织起刀盾手前出,防止敌骑踏营。 但交趾军队不是。 何况,他们的营寨里,还有上千名青壮民夫。 所以,他们的第一反应,根本不是救火,更不是抵抗。 而是转身就跑。 原因很简单,营垒外的黑暗中,宋军的骑兵,还在不断的用着他们手中的弓,对准交趾营垒不断射击。 越来越多的火箭,被射进了营垒,点燃了更多东西,也射中了更多倒霉蛋。 于是,青壮们首先受不了了。 在本能的驱使下,他们转身就跑。 然后士兵们也开始逃跑。 即使有几个勇敢的军官,想要稳定局势。 但逃命的人群,哪里管这么多。 这些勇敢的军官,甚至直接被逃亡的人群推到在地。 营啸,发生了! 而许克难的骑兵,乃是在熙河打老了仗的。 交趾营垒内,几乎是刚有异象,他们甚至只是察觉到了,营垒的防御无比空虚、松懈的时候。 他们就已经做好的踏营的准备。 在三轮攒射,却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反击,甚至没有看到敌方骑兵出营的时候。 所有人就都尖叫一声,然后勒住战马,将弓收起来。 制式的重斧和铁锏,被他们抽了出来。 然后,他们在黑暗中,靠着默契和经验,迅速在阵前完成的骑兵阵形的重组。 从三三五五四五的散星阵,变成了标准的甲骑突袭阵型。 阵型变成了一一二二五五。 也就是所谓的楔形阵,这也是一种经典的甲骑战术,在南北朝时代就已经出现,在五代时期大放异彩。 后唐灭亡后梁的经典战役的戚城战役中,李嗣源就率三千铁骑采用了这个突击阵型,突入了后梁中军阵列,一举击溃梁军主力,斩首两万。 宋军骑兵,其实不擅长这种铁骑突击的楔形阵。 散星阵才是宋军骑兵擅长的。 可敌人这么菜,菜到许克难觉得他要是不踏营,这辈子都会有遗憾。 和他一样有类似想法的,几乎是整支宋军骑兵。 都是打老了仗的百战之士,阵前反应速度和临敌经验都已经无可挑剔。 于是,没有指令,没有人下令,所有人自发的组成了踏营的阵型。 宋军骑兵,结成一个又一个锋利的箭头,向一个个楔子一样,直接凿入交趾营垒。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一章 踏营(2) 许克难纵马,直接突入交趾营垒。 他作楔形阵的楔子,挥舞着手中铁锏,奋勇向前。 而交趾青壮和士兵们,发现宋军突入营垒后,更是尖叫着逃跑。 许克难见状,大喜不已。 作为一员猛将,他的战争本能,让他立刻就知道,现在是制造更多混乱和恐慌的时候。 于是,他握着铁锏,大吼一声,狰狞着怪笑着冲锋向前。 在他身后,和他一起冲锋的骑兵,也跟着他猛冲。 楔形阵,作为一个古老但经典的甲骑战术。 其锋锐的箭头是突击的主力,箭头后面的五五骑兵,则是弓骑,在突击中作为远程投射火力存在,突入敌阵后,他们会立刻抽出兵器,进行砍杀。 所以,跟着许克难冲锋的是延绵的箭雨。 这场景在本来就已经惊慌的交趾人眼中,变成了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为首的宋军,体型庞大到不可思议,他怪叫着、嘶吼着,像野兽一样。 而在他高速奔驰而来的时候,密集的箭雨已经提前而来。 仿佛就像是那个宋军骑兵射出来的一样。 “啊!”交趾人彻底崩溃。 再也没有什么胆略,也再也没有秩序。 无数人拼命逃跑。 他们尖叫着向自己的中军方向跑去,在他们心中,现在只有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他们不惜一切,疯狂奔逃。 而许克难和他的骑兵,紧紧跟着他们,就像驱赶着羊群一样,将他们向着交趾中军的腹地驱赶。 他们的经验无比丰富,知道如何最高效率的驱赶敌人。 混乱就像瘟疫一样,迅速在交趾营垒中传开。 越来越多的营垒被乱兵裹胁着发生了奔逃。 好多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在迷迷糊糊中醒来,发现整个大营都在奔逃,左近的营垒也在大喊大叫。 无数哭喊声,狼哭鬼嚎。 远方的营垒边缘,熊熊大火正在蔓延。 所有人都恨不得,爹娘给他们生了四条腿。 于是,尽管这些人甚至连宋军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逃跑。 特别是那些被强征的青壮民夫。 起初是数千人,然后是上万人,接着混乱向大半个交趾军营传播。 无数人疯狂的涌向中军,甚至向后逃跑,将混乱进一步传播。 …… “太尉不好了!” 一个将官慌慌张张的掀开李常杰的帅帐,跪下来说道:“北寇骑兵袭营!” “什么?”李常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向对方:“你说什么?” “北寇袭营!”那将官将脑袋趴下来。 李常杰立刻掀开拿起宝剑,走向帅帐之外。 于是,他看到了自己大军营房的东北方向,出现了滔天的火光,延绵足有数里。 “快!”李常杰来不及多想,立刻对左右下令:“随老夫前去阻截乱兵。” 他知道的,必须阻止混乱进一步蔓延。 一旦混乱波及全军,所有营垒都会崩溃。 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混乱进一步传播,将溃兵拦在在中军之外。 不然,他的大军就可能会因为这一次营啸而发生崩溃。 “诺!”左右也知道情况紧急,立刻领命而去。 而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有溃兵,冲入了中军营垒。 这个时候,李常杰在扎营前,做出的选择发挥了巨大作用。 交趾中军,有大量军队,屯驻在中军所在的山上。 这些山,形成了一道道迟滞的屏障。 山上的军队,也可以居高临下,观察到整个战场的形式。 所以,这些人没有慌乱,更没有被混乱所影响。 因为他们没有看到宋军甲骑的影子。 所以混乱在这里得到了控制。 虽然有许多溃兵冲入营垒。 但反应过来的士兵,已经在将官的率领下,开始建立防线,同时组织人喊话:“将军有令:所有人止步,敢上前一步者,死!” 他们说到做到。 那些不听警告的溃兵,被营中士兵,直接斩杀。 一个又一个脑袋,在地上打滚。 同时,弓手也被组织起来,向着溃兵们射出了一轮警告的箭雨。 这才终于让那些混乱的溃兵,停下了脚步,开始冷静下来。 所以,当李常杰赶到的时候,中军的营垒的情况已经得到了控制。 大量屯驻在山上的军队,开始下山,建立防线。 这让李常杰长舒一口气。 但黑暗中的远方,混乱却还在继续。 火光蔓延,无数人哭喊着奔逃。 整个东部营房,几乎都已经失去了秩序。 李常杰见状,胸中一口老血,差点喷涌而出。 他知道的,整个东部,甚至整个左翼都已经无药可救。 也不能去救。 因为黑暗中,不知道敌人的位置,更不知道敌人的数量,最重要的是无法分辨敌我。 贸然派军去恢复秩序,恐怕只会损失更多。 他只能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对左右下令:“传老夫将令,各营将官,务必谨守营房,不得贸然出营!” “溃兵敢入营房一步者,格杀勿论!” “诺!” 他的命令,被立刻传下去。 越来越多的交趾军队,开始进入营房。 混乱在中军中,渐渐平息。 …… 狄咏望向黑暗中的交趾大营。 他看着火光从交趾大营左翼的东北角开始出现,然后不断向其腹地蔓延。 “许指挥打的好!”狄咏忍不住抚掌称赞:“本官必为其请功!” 左右看着交趾营房内的混乱,纷纷请战。 狄咏却摇了摇头,颇为遗憾的道:“我军主力远在北件,仓促之间难以调集。” “且夫贼中军未乱,我军主力赶来时,贼众已有了防备。” 北件城距离此地,少说六十里。 宋军主力又都是步兵,赶过来天都亮了。 另外一个骑兵指挥宋捷,忍不住道:“总管,末将请战!” 他看向交趾中军,道:“许指挥,今已将贼主力吸引,若我军此时突袭其中军,即使不能成功,也可令敌大乱!” 狄咏看向此人,摇头道:“许指挥如今还在贼营之中,指挥所部,需要做好接引许指挥的事情。” “且……”狄咏望向黑暗中,若隐若现的那几个山头的影子。 那些山上,已经点起了火把。 “贼中军,依山而营,居高临下,即使突袭也难有战果。” 这是事实! 大家都知兵知战的,知道狄咏说得对。 据山而守的贼军,是有着充足的屏障的。 在沿边的经验也告诉他们,夜袭敌营最好的选择就是那些背水扎营的敌人,而最差的就是据山而守的敌人。 因为山上的敌人,可以居高临下,将夜袭的骑兵的动向看的清楚。 山体的存在,也很难让混乱蔓延。 骑兵更不可能直接冲到山上去。 众人只能惋惜的叹了一声。 “若我军皆是甲骑,那该多好!” 若御龙第一将皆是骑兵,有那么一千人的重甲骑兵。 此时完全可以趁着交趾人陷入混乱,投入甲骑,凿穿整个敌营。 可惜啊!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像御龙第一将这样五千人的军队,能有一千余精骑,哪怕在西军之中也是很罕见的。 没办法,大宋严重缺马。 合格的战马,更是宝贵无比。 死上一匹,都会肉疼,若死上千匹,连官家都会痛心。 此番南下,御龙第一将的所有战马就都留在汴京。 到了广西后,才由广西地方补充了三千匹滇马,以供使用。 而这些滇马,虽然价格比吐蕃马和党项马便宜。 但每一匹也都是广西地方拿着茶叶和盐以及铜钱从大理那边买来的,价值在广西本地也算天价了。 …… 许克难率领着他的骑兵,在交趾营垒中左突右冲。 看似莽撞、凶狠,但他却极有章法。 他和他的骑兵,也很灵活。 只是追逐着交趾乱兵,驱赶着他们奔逃,偶尔冲入乱兵之中,砍杀一阵,也只是为了扩大恐慌。 他们很少直接冲入大批交趾乱兵之中。 根本就不给交趾人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机会。 这个时候他们骑乘的滇马的优势就发挥出来了。 这些滇马,虽然速度不如北马,体格也远远不如。 但耐力好,哪怕许克难带着他的部队,在这交趾大营内冲杀了许久,这些滇马也没有疲惫。 只是,随着远方交趾营垒,开始组织起来。 也随着交趾人渐渐恢复秩序。 许克难知道,应该见好就收了。 于是,他在带领自己的部下,完成了一又一次凿击后,调转马头,带着他的骑兵,从燃烧着的营房空隙之中穿过。 当许克难带着他的骑兵,冲出交趾大营。 他们身后,无数营房在熊熊燃烧。 数不清的尸体,横亘在营垒之中。 大部分都是互相践踏而死,真正被宋军骑兵射杀、斩杀的,可能连一千都不够。 但战争就是这样的。 正常的两军交锋,双方数万人,厮杀一个上午,战死上千,都已经算是激烈的交战了。 可一旦一方陷入混乱、崩溃。 那么,整支大军都将毁灭。 就像第一次兰州会战,王文郁夜袭西贼大营。 王文郁的骑兵斩杀的党项人,撑死了也就一千多,绝不能可能超过两千。 可互相践踏,坠入黄河而死者,却多达数万。 以至于战后,宋军可以将西贼的首级收集起来,在兰州城下筑成京观以夸耀武功。 …… 天亮了。 交趾营房的火渐渐熄灭。 李常杰行走在军营中,满目苍夷,让他身体都在颤抖。 一个晚上的混乱,十几个营垒被大火烧毁,数千牲畜奔逃,上万人践踏而死。 还有好几千的民夫青壮和溃兵,被交趾人自己斩杀。 此外,大量粮草辎重被焚毁。 损失,让人触目惊心。 更严重的,还是对士气的打击。 李常杰看着那些,耷拉着脑袋,抬着一具具尸体的士兵们。 也看着那些双目无神,紧张不安的青壮。 他知道的,昨夜一战后,他的这支军队已经在精神上垮掉了。 一旦和北军接战,只要战事稍有不利,就会有大量人溃逃。 没办法,交趾军队本来就在十年前,被北军打断了脊梁骨。 洪真和他统帅的数万精锐,被北军在战场上像宰鸡仔一样杀死。 无数人宁愿跳入汹涌的富良江,也不敢回身和北军接战。 也正是因此,交趾才会在过去十年,停止向南方扩张。 因为他们最精锐的军队,已经在战争中损失殆尽了。 可是,李常杰更清楚,现在绝不能撤。 一旦他下令撤军,所有人都会争先恐后的逃跑。 从这里到太原城的百余里的道路,将成为他和他的军队的死亡之路。 没有办法了! “现在也只能希望崇贤候这个书呆子,率军来接应于我。” 昨夜他就已经连夜派人,前去崇贤候李太德的大营,请求这位天子的胞弟,率领防守富良江的大军来接应他。 而他已经没有选择。 只能将大军,集中到以中军营垒所在那五座山头附近,依山为寨,和北军对峙。 …… 许克难,将自己身上穿着的甲胄完全脱下来,解开胸口的衣襟,策马在北件城中狂奔。 向所有人炫耀着他胸口昨夜所受的创伤。 他的部下,也学着他的模样,向北件城中的土司、士兵,炫耀着自己昨夜的新创。 一夜夜袭,连破营垒十余个,让交贼大乱。 这赫赫战功,让整个北件城,为他们欢呼。 当然了,许克难的骑兵,也遭受了开战以来最惨痛的损失。 有八十余骑,再也没有回来。 其中泰半,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此外还有两百人受到不同程度的创伤。 其中有七十余人,在回来后,解开衣甲一看,已经浑身是血,有些人的胸口上甚至插着好几根箭,军医们立刻上前,为他们止血、清创。 好多人更是被土司兵们抬上担架,在军医们的护送下,送去后方的永平寨修养。 恐怕这场战争已经和他们无缘了。 许克难所部,已经在事实上失去了战斗力,没有十天半个月的修整,是很难继续作战的。 但,他们依旧创造了奇迹。 整个北件城,都在为他们欢呼。 土司们看着这些纵马狂奔的宋军骑兵,一个个两眼放光,忍不住舔起了嘴唇。 他们在眼睛在这些壮硕、勇武的骑兵身上来回打量。 那眼神就像是汴京城里科举放榜之后,聚集在榜下,搜寻着新科进士的商贾一般。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二章 无师自通的耶律琚 时间向前推数日。 大宋元祐元年,辽大安二年春三月壬申(十五)。 辽南京,子城,瑶池宫苑之中。 辽主耶律洪基,带着他的妃嫔们,在此游玩。 耶律洪基的脸上,近来始终洋溢着快活的笑容。 实在是,从南朝运回来的商品,已经陆续运抵南京。 耶律洪基旋即大肆赏赐。 五院部、六院部,北院诸王、奚王等,人人得赏。 就连草原上的阻卜各部首领,也闻风来朝。 诸部纷纷朝贡,依圣宗之制,献马1770匹,骆驼330头,貂皮一万张,青鼠匹两千五百张,并献上西域美女三十三人。 耶律洪基大喜,于是赏赐阻卜各部有差。 而且,女真各部在听说了辽国发了财后,也在纷纷遣使来朝的路上。 这让耶律洪基无比自满,深感自己赢麻了。 诸部来朝,北院安定,南院士大夫们则围绕在皇太孙身边。 大辽江山再次中兴。 他身边的妃嫔、内臣,更是日夜吹捧。 只说‘陛下改元以来,天下渐安,四夷宾服,万国来朝,可谓治道之极也!’。 于是,耶律洪基就在这左右吹捧,和妃嫔们的温柔中,彻底沉浸于这大安二年的春天的盛世之中。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只要天下太平,一切好说。 而且耳根子特别软,就喜欢听人唱赞歌,当年耶律重元,耶律乙辛就是靠着吹捧他,在他面前大唱赞歌,赢得了他的信任。 此时,耶律洪基就坐在瑶池宫苑的一处凉亭中,看着在他面前,翩翩起舞,樱唇轻启唱着异域之歌的胡姬们。 两个妃嫔,在他身旁,为他轻轻锤着肩膀,不时的说着恭维话。 南京的春风,吹拂着凉亭前的一汪碧水,无数浮萍飘动,真是人间美景,身旁妃子身上的玫瑰香味,沁入鼻腔,让他飘飘然,不知在人间。 “陛下……”耶律洪基正半闭着眼睛,沉浸在歌舞和妃嫔的服侍、吹捧之中。 他身边亲信的大貂铛,杨兴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凉亭前。 耶律洪基睁开眼睛,看着杨兴,挥挥手让歌舞停下来,然后问道:“何事?” “梁相公乞陛见。”杨兴凑到耶律洪基身边,低声禀报着。 耶律洪基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梁相国怎又来了?” 他很不喜欢如今的宰相梁颖,甚至可以用厌恶来形容,但却不得不任用他。 原因很简单,需要团结汉人士大夫。 而梁颖就是幽燕汉人士大夫中公认的‘忠贞廉洁之士’。 当年,耶律乙辛权倾朝野,梁颖是朝中唯一一个敢和其对着干的大臣。 耶律乙辛被赐死之后,梁颖因此拜相,并直到现在。 杨兴低着头,答道:“除了梁相公外,杨相公也乞陛下召见。” 耶律洪基听着,顿时皱起眉头来,不耐烦的问道:“说吧,还有谁?” “萧枢密也在。” “此外王学士、杨学士也都在。” 耶律洪基听着,立刻让妃嫔、歌女们都退下去。 等这些人走了,耶律洪基才问道:“梁相国他们还是想让朕拿钱出来,去赈济各地灾民吗?” 自从南朝商货,陆续运抵南京。 这些在朝中素有清名的士大夫大臣们,就天天在他耳畔嗡嗡嗡的劝谏着,请求他拿钱出来,赈济各地灾民。 他们的理由也很强大——陛下岁得南朝三百万贯,宜当与民同乐,今天下穷困,愿陛下出内帑,以济天下。 搞得好像他有很多钱似的。 好吧,就算他真的有很多钱,可这些钱都是他的啊! 凭什么平白无故的拿出来,去给南院的农民和北院的牧民? 再说了自从耶律乙辛之乱后,他已经辛苦了好几年了。 现在,终于拿着南朝的钱,摆平了北院部诸王贵族,也安抚了奚王们,就连女直也都要来朝贡。 这大辽终于出现了中兴的兆头。 这些大臣非但不体谅他,不称颂他的丰功伟绩。 反而在这些大喜的日子,天天来烦他。 一见面,不是诉说北院各部牧民的穷困,就是大说南院汉地百姓的艰苦。 明明大辽中兴在即,国势日盛。 这些家伙却偏偏在他面前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搞得好像大辽国势非但没有振兴,好像还日渐衰落了一般。 让耶律洪基真的很没有面子。 于是索性躲到了这瑶池内苑,讨个清静,不料这些人不依不饶,都追到了内苑来了。 叹了口气,耶律洪基问道:“诸位髃臣,还是为了劝朕拨内帑的事情来见朕?” 杨兴恭身答道:“回禀陛下,相公们言,乃是为了使南朝使耶律琚等日前所奏之事,来见陛下。” “哦?”耶律洪基眯起眼睛,仔细想了想,终于想了起来,耶律琚前些时日确实从南朝发回了上奏,说是什么在南朝看到了一种只要三四十钱一饼的茶叶,真可谓是物美价廉! 所以耶律琚请求,从宋辽交子额度里,划拨个二十万或者三十万贯,用于采购那些茶饼。 对此,耶律洪基表示:凭什么拿朕的钱,去买那些百姓吃的茶饼? 真当朕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此事,外廷大臣是如何知晓的?”耶律洪基不快的问道。 杨兴低着头,不敢说话。 耶律洪基见着,也是揉了揉太阳穴,最后无奈的说道:“让诸位相公来此见朕吧。” 终究都是宰执! 哪怕他不喜欢其中的一些人,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以礼相待。 “诺!” 群臣很快就被带到了耶律洪基面前。 宰相梁颖,率着群臣,规规矩矩的拜了两拜:“臣等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耶律洪基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假作不知的问道:“诸位爱卿,今日何故联袂入宫见朕?” 梁颖拜道:“臣闻使南朝耶律琚前日上奏云:自南朝见有茶饼,一饼不过三四十钱,乞陛下拨交子以购;未知可有此事?” 耶律洪基点头道:“确有此事。” 梁颖当即上前,顿首匍匐:“臣乞陛下,可耶律琚之请,着其自南朝购其茶饼,以此茶饼为本,以赈天下灾民。” 其他大臣纷纷拜道:“臣等乞陛下,可耶律琚之请。” 耶律洪基听着,只能勉力维持着笑容,装作一副礼贤下士,愿听劝谏的模样。 他的演技,算是辽国历代皇帝里最好的一个了。 无论是耶律重元,还是耶律乙辛,都曾被他的伪装所迷惑。 此刻,耶律洪基叹息一声,问道:“敢问诸位髃臣,这南朝茶饼,何时能赈灾了?” 梁颖拜道:“启奏陛下,臣等所言,乃是以南朝之茶饼为本,以其市与阻卜、女直、高丽等,换来牲畜、粮食、布帛,以济天下。” 耶律洪基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 赚钱的事情,他最喜欢了! 于是立刻问道:“卿且试言之。” 梁颖于是就将自己的想法,对耶律洪基和盘托出。 效仿南朝的入中法和籴法。 以从南朝采购的茶饼为本,收购阻卜、女直、渤海、高丽诸部的牲畜、粮食、布帛等。 然后将这些物资,充入府库。 府库有钱有粮,朝廷自然可以减免南面农民和北面牧民的负担。 真可谓是一举两得! 不得不说,辽国的士大夫们,商业思维也很强。 耶律洪基听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问道:“相公此法可行吗?” 梁颖拜道:“臣愿立军令状!” 南朝三四十钱一饼的茶饼,梁颖当然知道,恐怕质量会有些差。 但没关系,辽国因为地处北方,所以不怎么产茶。 茶叶本来就是奢侈品。 现在,南朝竟然有着如此廉价的茶饼,将之买回来,然后效仿南朝的入中法、籴法。 拿着茶饼,当成一种等价物来使用。 只要用合理的价格规定好,多少茶饼一匹马、一头牛,一块貂皮。 梁颖相信,无论是阻卜人还是渤海人、女直人、高丽人都会跃跃欲试的。 此外,南院和北院各部的豪族、地主商贾们也肯定乐意,拿着粮食布帛来换廉价的茶饼。 如此一来,完全能实现‘民不加赋,而国用充足’。 朝廷有了粮食牲畜,当然也就可以对百姓减税了。 耶律洪基却是兴奋起来。 但他想的和梁颖的想法,完全是两码事。 “此事若成……朕岂不是能有更多钱了?” 至于什么减轻百姓负担,轻徭薄赋? 耶律洪基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再和年轻的时候那么傻,去相信这些士大夫大臣嘴里说出来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百姓是谁? 真的是那些北院穷困的牧民?真的是那些南院无地的农民? 不见得吧。 所谓的轻徭薄赋,最后轻的、薄的都是地主士绅和部族贵族。 真正能落到百姓手里的好处,少之又少。 所以,耶律洪基也就不考虑这个问题了。 他看向梁颖,露出欢喜的神色,起身走到梁颖面前,将这位他一直不大喜欢的宰相扶起来:“相公,朕之管仲也。” “此事,便交由相公来办吧。” “朕会给耶律琚下诏,拨二十万贯交子,先购入一些茶饼,看看效果。” “若是果然有效,朕自当在下半年,继续从南朝采买。” 这个事情要是办成了。 那么,他就可以坐享其成。 至于赚到的钱粮? 进了他的兜,就别想溜出去。 …… 耶律琚的诏书,很快就通过快马,送到了汴京城。 这个时候,刚好是狄咏所部,攻陷北件城的时间。 耶律琚拿到了南京方面的许可,当即就派人通知了刑恕,将这个喜讯告诉他。 刑恕闻讯,立刻来到都亭驿。 这些日子,辽国使团上上下下,都和刑恕混熟了。 实在是刑恕的交际天赋点满了。 同时也实在是汴京城的糖衣炮弹太厉害了。 哪怕是立场再怎么坚定的人,进了瓦子,看了女相扑的表演,习惯了徐婆昔等人的逢迎、服侍。 任是再有英雄气概,也在温柔乡中化作了绕指柔。 何况,这些辽人压根就没有什么气节可言——真有气节的契丹贵族,早就在耶律乙辛之乱中死的差不多了。 所以,刑恕一到,辽国使团里的贵族,立刻就都来了。 耶律琚将刑恕请进了自己的厢房,并请到了上首。 然后,就对刑恕道:“今日,在下得了我大契丹皇帝陛下的旨意,陛下已许了二十万贯交子额度,用来采买舍人朋友的茶饼。” “这交子我等随时可以准备好。” “不知,舍人的朋友们的茶饼,什么时候可以送来?” 刑恕闻言,当即笑起来道:“请贵使放心,在下的朋友们,最多一个月就可以将茶饼运入京中。” 韩阶案现在已经了结。 官家更是在数日前,委任了提举汴京水磨务的严守懃为权发遣成都府路榷茶、榷盐公事。 现在,严守懃就等着交接了水磨务的差遣,便可以出发前往成都府。 等他到了当地,成都府路诸州的陈茶、次茶就可以立刻开始收购。 收购完成,半个月就可以运到京城。 因是官家要的东西,所以可以采用纲运的方式。 沿途一切商税,都可以免掉。 所以,也就需要加个运费的成本。 耶律琚听着,眼珠子一转,道:“既如此,那我等就放心了。” “就是……”耶律琚压低了声音,对刑恕拱手而拜:“有个事情,想请舍人帮忙。” “贵使请说!”刑恕不动声色的看向耶律琚。 “愿请贵使,在国书之中,将茶饼价钱,稍微加一点。” “譬如说,价值二十钱的,就写成三十钱,价值二十五钱的就写成三十五钱或者四十钱。” 刑恕听着,看向耶律琚,脸上的神色立刻变得精彩起来。 他假作犹豫、迟疑:“这可不好办啊。” “国书文字,很难更改的。” “上上下下,有许多人都得摆平。”刑恕特意在上上下下和许多人这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耶律琚一听,立刻道:“舍人请放心,我等是绝不会让舍人吃亏的。” “其中好处,我等愿与舍人及舍人的朋友们七三分润?” 刑恕沉默不语,手指却慢慢的敲着案几。 很明显——得加钱。 “在下说错了!”耶律琚立刻改口:“六四分润,六四分润。” 刑恕看向对方。 耶律琚这一次不再退让,坚决摇头:“最多只能如此了。” 他看着刑恕:“舍人,总不希望,我等因为价钱谈不拢,做不成这买卖吧?” 他很清楚,刑恕要卖的茶叶是谁的? 不怕刑恕不肯答应。 因为刑恕的软肋在他手中! 刑恕立刻笑起来:“贵使言重了,言重了!” “就如贵使所言!” 耶律琚笑起来,刑恕也跟着笑起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对吧! 注:辽圣宗时期,规定了阻卜朝贡的数额。 马1770匹,骆驼330头,貂皮一万,青鼠匹两千五百张。 之所以定这个数字,是因为辽国和其他一切中原王朝一样,对朝贡者有回赐。 回赐的价值,常常是朝贡之物价值的一倍甚至好几倍。 比如党项人,就一直可以在朝贡贸易中,得到三四倍的回赐。 于是,党项人是辽国最频繁的朝贡国。 以至于辽国人不得不规定限制他们的朝贡次数,不让他们年年来薅羊毛。 ps,现在草原上的阻卜各部没有共主。 阻卜人已经被辽国人拆的七零八落。 辽国还鼓励阻卜各部信仰不同的宗教。 现在的阻卜人信什么的都有。 比如王罕部落的基督教信仰,在此时就已经存在,王罕的祖父磨古斯的名字就是一个标准的基督教名字。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三章 心潮澎湃的刑恕 保慈宫。 赵煦坐在向太后身边,看着在帷幕前,规规矩矩的叩首问安的严守懃。 这个向太后身边的内臣,如今已经渐渐成长成为了这汴京城里的大人物。 “严供奉,到了成都,当奉公守法,为官家效忠,不可仗势欺人,更不可贪赃枉法,不然国法无情,便是我也护不住你!知道吗?”向太后循例叮嘱着。 严守懃顿首道:“请娘娘放心,臣是娘娘身边出去的人,自不会给娘娘丢人。” 赵煦听着,也就笑了笑。 他知道的,内臣的话,听听就可以了。 不贪的内臣,不是没有,而是很少很少。 所以,只要能把事情办好,办妥当了,他们贪点、拿点,赵煦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办法,世风如此,强求不得。 所以,赵煦也就不对严守懃叮嘱什么纪律了,他直接说道:“严供奉,到了成都府,务必要多去茶场看看,和园户们谈一谈、问一问,看看他们的技术情况,有必要的话,组织园户们互相考察彼此的茶场,交流交流,这闭门造车是要不得的。” “诺!”严守懃再拜。 “朕已经给北苑下旨,命北苑选善制茶、种茶之官吏数人,与供奉同行,到了成都,供奉须与之精诚合作,诸园户有不解者,可命彼等为之体量、分明。” 作为一个什么买卖都想插一手的王朝,赵官家们自然拥有着属于皇室的茶园,这就是北苑。 北苑茶园,规模较小,但在天下州郡的名茶出产之地,都有着布局。 而且,作为皇室茶园,北苑的种茶、采茶、制茶技术,已臻于化境,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目前市场上的那种一饼要价黄金二两的建茶,就是北苑所出。 至于为什么北苑这么厉害? 当然是上有所好,下必效之。 大宋历代官家,基本都是文青,个人的艺术素养和造诣,都非常不错。 像茶这种,皇帝每天都要喝的东西,自然品的出一二三四五,也说得清六七八九十。 根本没有人蒙的了他们。 所以,皇帝的需求,倒逼着北苑,不断精进自己的技艺。 而皇帝有的是人力物力,所以,北苑技术冠绝天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此外,同样的事情,在另外一个东西也出现了。 宋瓷! 九百多年后,北宋五大名窑,依旧是无数收藏家追捧的艺术品,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尤其是汝窑…… 一片破瓷片,都能卖十几万。 而汝窑是赵佶那个混小子的杰作。 也就是,茶叶无法传世。 不然的话,一饼北苑所制的极品建茶茶饼,若能完整出现在现代。 足以让所有茶叶专家,视若珍宝,不惜倾家荡产。 搞不好,还能成为国家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因为这玩意,是用了无数复杂的工艺才制备出来的。 哪怕在如今,也是色香味俱全,犹如艺术品一样的存在。 这玩意煮出来的茶汤,色泽洁白纯净,毫无瑕疵,只要稍微拿勺子一搅动茶汤,茶花就会在茶盏的边缘紧咬不散。 于是哪怕不懂点茶的小白菜鸟,也能用此咬盏! 赵煦上上辈子喝过不少。 但现在,他选择将这些茶叶,发售出去赚钱。 一饼黄金二两呢! 放出去多少,就有多少人接盘。 甚至还有人肯溢价! 傻子才不卖! 不仅仅最顶级的建茶,赵煦命杂买务向外售卖,次一级的茶叶,他也同样如此处置。 宫中只留少数,作为赐给大臣的赏赐和供两宫之用就可以了。 这让他在士大夫们群体里的名声,再次高涨。 节俭自用,这可是明君的标配。 而赵煦自然不可能放过,这北苑百余年积累下的种种制茶技术和那些经验丰富的官员、工匠。 早在年初,他就已经下诏,命北苑有司整理相关种茶、采茶、制茶技术。 并从中挑选了几个老工匠,赐给他们官身作为激励。 他也早就有心,要推广北苑的技术。 当然了,高端的制茶技术,民间园户现在是不可能有那个条件学会的。 也不必去学。 茶叶是走量的生意。 要的是标准化、可操纵的流程。 所以,赵煦命北苑整理的就是那些一般人家可以做到的技术。 同时,让有司按步骤将之分类,并让那几个老工匠,以通俗易懂的语言,将这些步骤编成顺口溜。 此番严守懃去成都府,赵煦就命那几个工匠一起随行。 当然,饼也是画的很好——汝等若确实能令成都园户,学会相关种茶、制茶之法,待有成效之日,可举一子为官。 这就是降维打击了。 不怕他们不出力,更不怕他们不效死。 当官! 而且是给儿子一个官! 在大宋这样的社会,对普通人来说,哪怕要他们的命都够了。 水浒传里的好汉们,把脑袋拴裤腰带上,不就是想要当个官吗? 严守懃听着,老老实实的拜道:“陛下叮嘱,臣记住了,臣到了成都,定依陛下旨意,一字不改。” “善!”赵煦笑起来。 向太后也跟着笑起来。 她看着赵煦,心中无比幸福。 因为在她看来,六哥之所以,如此细致的对待这个事情,原因只有一个:爱屋及乌! 严守懃是她身边的人,此番出去,若立了功,当然也是给她长脸了。 于是,六哥为了让严守懃立功,煞费苦心,连北苑的技术与官员都拿出来! 实在难得! 须知,历代以来,北苑就是天子禁脔。 其中种种技术,都是严密保护。 …… 严守懃亦步亦趋的退出保慈宫,一直在殿门口候着的冯景,这个时候才终于入殿,禀报着:“启奏娘娘、大家,中书舍人、馆伴使刑恕递了帖子,乞陛见。” 赵煦看向向太后,向太后对他微微点头:“六哥既有国事,且先去忙吧。” “恩!”赵煦起身,对着向太后行了一礼,这才领着冯景,出了保慈宫。 “刑恕何事?”赵煦问道。 冯景答道:“据言,与北虏有关。” “哦!”赵煦算了算时间,差不多明白了,于是加快脚步。 一刻钟后,他就回到了福宁殿。 刑恕已经在殿门口候着了。 看到赵煦回来,他立刻上前行礼:“臣恕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赵煦点点头,道:“邢舍人免礼。” “随朕入殿说话吧。” 这是私下的会见,属于私人性质,不必那么如朝堂、殿堂上那么拘礼。 大宋的皇帝们,在私下和大臣说话、议事其实都很随意。 毕竟,朝堂上一本正经已经很累了。 私下和大臣说话,还要装腔作势,那就太辛苦了,也会受不了的。 但赵煦可以随意,刑恕却不能失礼,他毕恭毕敬的跟在赵煦身后,亦步亦趋弓着身子,入了福宁殿。 赵煦领着他,到了东阁的偏殿内。 这是赵煦日常练字、临摹书贴的地方。 赵煦径直坐到冯景带着人,给他特制的坐褥上,然后就对拘谨着的刑恕说道:“舍人坐,这里是朕私下休息的地方,不必拘礼,随意即可。” “臣谢陛下。”刑恕恭身再拜,然后才坐到一条冯景搬过来的小凳子上。 赵煦也不在意,只是问道:“北虏那边有信了?” 刑恕低着头答道:“陛下圣明。” “北虏怎么说?”赵煦问道。 刑恕于是将他在都亭驿所知的事情和赵煦汇报了一遍。 赵煦听完,满脸都是笑容。 这可是好消息! 辽国贵族贪的好啊! “换而言之,北虏很快就会向朕要求再支用二十万贯交子喽!” “应是如此。”刑恕答道。 “善!”赵煦摩挲着双手:“朕原本以为,北虏再怎么样,可能也需要三五年,才会超支。” “如今看来,北虏今年之内就会超支了。” 刑恕听着眨眨眼睛,咽了咽口水,忍不住问道:“陛下,北虏若是超支了……怎么办?” 赵煦笑了。 钱花光了,怎么办? 这是个好问题! 他轻笑着回答:“民间百姓缺钱,可以向邻里相借,宋辽虽属两国,然义同一家,兄弟之邦缺钱,朕又安能熟视无睹?” “自然是可以临时拆借一些,予之度过难关了。” “当然了……”赵煦笑起来:“利息还是要有一点的。” “大辽乃朕挚爱亲朋,两家有通家之好。” “朕自也会给些优待,利息上会尽量少收。” “如今,大宋便民低息贷,年息两分,大辽若向朕借钱,朕只要一分息便足矣!” “所借之钱,从明年的交子额度里扣除便可。” 赵煦说着,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深感自己真的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大辽的好朋友。 至于你要问,他怎么给辽人钱? 答:印呗! 三百万贯都印了,也不差这一点。 反正,如今交子信誉很好,流通性不错,换手率也还可以。 刑恕听着,只觉心惊胆战。 他在心里悄悄的算了算。 本来宋辽交子,大宋这边就已经先抽了十五万五千八百余贯的手续费。 落到辽国人手中,就剩下了两百八十四万贯不到。 假若辽人,向大宋借钱。 比如说一百万贯这样,官家印一百万贯,先抽差不多五万两千贯的税,辽人到手实际就九十四万八千余贯,但他们还钱却得还一百一十万贯。 而且,是直接从明年的交子额度里扣除。 辽人会答应吗? 最麻烦的是,他们答应后的事情。 刑恕虽然不懂经济,更不懂金融,但他就算是傻子也算得出来。 辽人若这样搞下去,欲豁难填,雪球越滚越大,欠债越欠越多。 迟早会出现,他们欠的钱,超过每年的交子额度的事情。 这太危险了! 这让刑恕胆战心惊,却又莫名兴奋。 他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和兴奋,问道:“陛下,北虏从来无信,若是……” 赵煦看着他,微笑着注视着这个大臣,说道:“这就需要爱卿相助了。” “臣?”刑恕感觉自己的脸有红了,心跳在加快。 到这个时候了,赵煦自然也得和刑恕交一交底了。 不能让他漫无目的的瞎撞。 于是,赵煦真诚的看着刑恕道:“然也!卿当慢慢找机会,与北虏大臣言说,以金银为本,发行新的交子的好处。” 现在的宋辽交子,就打了一个好样。 以岁币为本金,发行三百万贯交子。 对辽人来说,这是一个财富放大器。 赵煦看着刑恕,道:“当然,卿要注意方法、方式,要让辽人自己去‘想到’这个可能性。” 别人嘴里说的事情,大部分智商正常的政客都会怀疑,都会猜测对方有没有阴谋。 但,只要换个方法,让他们通过自己的思考,得到这个结果。 那就攻守之势转换了。 赵煦就得矜持矜持了。 “这个事情不行!” “朕不能做这种事情!” “你们呢!害苦了朕呢!” 刑恕听着,心潮澎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悦诚服的拜道:“陛下圣明!” 这是真的在谋国啊! 只要成功了,那就是辽人自己双手将自己国中的财富,拱手送给大宋。 而大宋损失了什么? 目前来看,好像似乎也没什么损失。 甚至可能还赚了一些。 至少,每年的岁币支出免了,那些本该送去辽国的白银、帛布,现在都变成了溢价的奢侈品和本来就卖不出去,会烂在府库里的陈茶、次茶。 而宋辽交子,因为全天下人都知道有着岁币作为本金,以及宋辽两国的信誉背书,简直是天下最好最方便的货币。 如今,交子在汴京城已经被广泛使用,成为商品交易的明星。 每天交子务都有人在兑换铜钱,也都有人拿着铜钱、白银、黄金,购入交子。 开封府缺钱的状况被大大缓解。 然后,辽国人可能还会在未来将他们的黄金白银,送来大宋,继续换取这些商品。 刑恕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不够用了。 他对能想出这个办法的官家,佩服的五体投地。 唯一的问题是——按照辽国人现在的这个样子。 他们迟早会走到哪怕将国中的黄金白银,全部送来大宋,也不够他们挥霍的地步。 到那个时候…… 辽国人万一铤而走险…… 毕竟,只要干掉债主,那就没有欠债了。 对吧? 注:根据记载北宋北苑种茶、采茶、制茶都有极为严格的要求和标准。 而且,有官兵专门监督。 就像采茶,五更一到,采茶工人就需要出发,日出之前就停止采摘。 皇帝甚至专门为采茶、制茶的工人下达了工作标准要求,譬如至道二年宋太宗就下诏规定:自今但洗涤辐巾手爪,给新净衣,吏有违者,论其罪! 而在制茶方面工艺严格,有:蒸茶、榨茶、研茶、造茶、过黄等十余道工序。 此外,顶级茶叶,还有顶级工序。 譬如那种黄金二两一饼的茶叶,就需要专门做这个十年以上的老师傅,用炭火细细烘烤十余日,必须将火候掌握到分毫不差,烤出来的茶饼最后呈紫色才算上品。 ps,现在的北宋茶叶技术,其实还不算变态,到了徽宗时期,北苑的贡茶和汝窑一样玩出了花。 不仅仅要求制茶、采茶的工人必须随时保持卫生干净,还把他们的胡子头发都剃掉了。 还出现了御苑御芽,万寿龙芽等等新的极品茶饼。穷奢极欲到了极点。 ps的ps:作者君近期懒癌发作,正在坚决斗争中……实在是冬天,让我的肩膀和背都很疼。 一疼就不太想码字,我会克服的!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四章 有关皇后的想法 刑恕深吸了一口气后,恭身问道:“陛下,北虏若是狗急跳墙了……” 刑恕对辽国,自然是有些恐惧的。 没办法,现在的辽国,还是很强大的。 至少在纸面数据上,睥睨天下诸国,吊打四方! 仅仅是诸宫帐军,就能拉出差不多十万骑兵。 辽国还和大宋一样,有着直接听令于辽主本人的禁军——皮室军。 此外还有着部族军、属国军以及京州军等作为后备补充。 带甲百万,可能夸张了些,但控弦数十万却是实打实的。 在纸上数据方面,当今天下,没有一个能打的过辽国的。 一个如此强大的帝国,横亘在幽燕之地,居高临下,俯瞰着大宋的河北、河东,威胁汴京。 是个人都会紧张、害怕、恐惧。。 赵煦看着刑恕点点头,道:“这确实是个问题。” “但在短期内,它不会是问题。” 刑恕听懂了,官家只需要短期内,宋辽交子不出问题就够了! 只要过了这个时间,那么,北虏就不再是大宋的问题。 “官家怎么这么有信心?”刑恕低着头想着。 赵官家们在很多地方都很有信心。 甚至可以说自信心膨胀。 比如说给武将赐阵图这种操作,简直是亘古未有,但赵官家们却玩的不亦乐乎的事情。 然而,在面对北虏时,太宗之后的历代官家都会恐惧。 可这位官家,看上去对北虏没有丝毫恐惧。 反而很兴奋。 仿佛北虏那控弦数十万的大军,就像纸糊的一样,不值一提。 为什么? 刑恕不清楚,但是官家的自信,给他了底气。 于是,他轻声道:“若是这样,那臣就明白了。” 官家只要短期内辽国不出问题? 那就太好办了。 “臣愿为官家尽死!”刑恕略带激动的说着。 颠覆北虏! 仅仅是这个想法,就已经让他激动。 何况是让他亲自参与其中? 这可是张仪、苏秦也没有办到过的丰功伟绩啊。 一旦功成,他刑恕刑和叔就注定流芳百世。 哪怕失败,也足可遗臭万年。 赵煦看着刑恕,轻轻点头:“舍人尽管去做吧。” “学士院已经出缺,朕想过将舍人的名字放到候选学士名单中,奈何舍人的文名,还需要历练历练。” “今年多写些诗篇吧。”赵煦点醒着刑恕。 学士院,是文华之上章,文学之士的瀛洲岛。 举凡文学之士,皆以入学士院为傲。 自然,学士院对翰林学士的要求也很高。 最起码,文章诗赋,都得是一时之选。 不求达到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的水平。 怎么也得有冯京的水平吧? “诺!”刑恕欣喜不已的顿首。 翰林学士,他自然是想当的。 赵煦看着他,笑道:“舍人的诗赋文章,还是得走正统,别写那些风花雪月之事。” 柳永、晏几道的名声大不大? 但他们一辈子都休想有什么进步。 不止是性格问题,还是他们的名声太有颜色了。 “臣明白。”刑恕自然懂这个。 “如此便好!”赵煦颔首。 对刑恕的文章诗词水平,赵煦不会怀疑的。 这个人可是当年能和王雱辩论经义,也能和司马光、文彦博等人谈笑风声的人。 文章诗词,他只要用心,就一定能写出来几篇好的。 当然——想要比肩苏轼、王安石、欧阳修这样的文豪,那就是做梦了。 …… 送走刑恕,赵煦依旧留在东阁的偏殿中。 他靠在坐褥上,半闭着眼睛,想着事情。 “辽国方面,三五年,乃至七八年,都不会有问题。”他心中盘算着。 这是自然的事情。 宋辽交子,现在处于一种很微妙的状态。 辽人欣喜若狂,不敢相信,所以拿到交子就大肆采购。 大宋这边呢? 朝堂上的大臣,虽然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 却偏偏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了? 毕竟,给辽国的岁币是实打实的省了下来。 这笔支出,变成了交子。 而辽人拿着交子,买的都是奢侈品。 商贾们拿着交子,或是当成钱币使用,或是在交子务换成铜钱、白银、黄金。 但交子务里的铜钱储备,其实只有三五十万贯。 而且,交子务的铜钱储备从来没有减少过。 反而在缓慢增加——因为交子火热,很多商贾都在使用、流通,这使得交子的币值坚挺。 大宋似乎是在无代价的运作交子。 朝廷甚至可能还赚了些。 在这个过程里,唯一受损的,似乎是商贾。 可这些商贾反而在兴高采烈的拥护宋辽交子。 你要去问商贾,他们估计也说不大清楚为什么? 只能给出:交子方便,随时可兑换这个答案。 再深一点,可能他们会悄悄的告诉问他们的人——宋辽贸易交子,乃大宋以北虏岁币为本所发行之物,官家认,北虏皇帝也认。 既可以交税,也可以交易。 既然如此,为何不持有? “若一切顺利,明年开始,辽人就该试探性的向大宋转运黄金白银了。” 黄金白银对辽人来说,其实也就是一种珍稀金属。 最多作为贵族之间的交易等价物。 对辽人来说,其实拿那么多黄金白银,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又用不到! 这个时候,大宋这边的交子,就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东西。 信用高,可以买到大宋商品,且为大宋官府接受。 所以…… “下半年后,朕得在边境榷市上,小规模的流通一批小面额交子。” “等到明年,新一批交子发行……” “说不定就可以慢慢的让交子,无声无息渗透到靠近边境的辽国军州。” 赵煦想到这里,眼睛就亮了起来。 让辽国国内,也开始流通交子。 让辽国人也使用交子,这才是赵煦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此事若要成功,落子就得在耶律琚这样的宋辽友好人士身上!” 耶律琚等人,是第一批在宋辽贸易之中尝到甜头的人。 赵煦不介意他们得到更多好处。 所以,明年或许可以考虑让黄良和这些辽人接触接触,把钱庄汇票生意做到辽国去。 无非是给干股,给好处嘛。 赵煦相信,黄良干这个肯定是很熟练的。 如此一来,一个稳固的利益集团就此形成。 有着耶律琚等人的帮助,赵煦相信,辽国人会不断的将黄金白银运来大宋。 毕竟,买办这种生物,从来都是这样的。 出卖起自己国家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别以为,只有现代才有买办。 实际上,在如今这个时代,早就出现了。 比如说,熊本能将泸州蛮的暴动镇压下去,靠的其实不是西军犁庭扫穴。 而是,熊本在到任后,就对当地那些和泸州蛮有着密切往来的汉人,大开杀戒。 一次性就在卢川河的河边,将数百名给泸州蛮往来密切的当地商贾、士绅全部斩首。 从此以后,一度搅的大宋西南不得安生的泸州蛮,就再也没有掀起过什么风浪。 曾经时叛时降的泸州蛮,从此成为乖宝宝。 想到这里,赵煦就看向了南方。 “不知章相公、狄咏,如今打到那里了?” “应该已经拿下决里隘了吧?” 赵煦算了算时间。 从预定的攻击之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天。 五天时间,宋军进展一百里,将战线推过决里隘,兵临北件,怎么都够了。 若是如此,一切顺利的话,战争就将在一个月后结束。 歼灭富良江以北的所有交趾兵力。 并将那些亲交趾的地方豪族、土司,连根拔起。 同时,逼迫交趾人,签订和约,承认战败,割让富良江以北,并缴纳稻米。 如此,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足可震慑西南。 同时,也可以震慑一下党项人、吐蕃人乃至辽人。 等到明年,若再迅速击败吐蕃、党项。 这样连续两场大胜之后,辽国人未来哪怕想翻脸,也得掂量掂量。 这就叫打的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赵煦正想着这些事情,一个人就已经出现在了偏殿的殿门口。 赵煦睁开眼睛,看到了文熏娘的身影,她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低着头说道:“官家,妾奉皇太后娘娘旨意,给您送刚刚煮好的蜜酿丸子!” “恩!”赵煦点点头:“进来吧。” “诺。”文熏娘提着食盒,来到赵煦身边,将食盒呈给他。 赵煦没有立刻吃,依旧靠在坐褥上,对她道:“朕有些累,熏娘给朕按按。” “诺!”文熏娘盈盈一礼,走到赵煦身后得坐褥后,伸手轻轻的按摩着赵煦的太阳穴。 她入宫后一直在跟着钱乙学习按摩。 如今,这按摩的手法是练出来的。 赵煦也经常会让她给自己按摩。 不得不说,这个小姑娘在做这种事情方面,是很有天赋的。 她的力道很适合,按着也很舒服。 赵煦闭着眼睛,享受着文熏娘的服务。 良久之后,他睁开眼睛,微笑着道:“辛苦熏娘了。” 文熏娘连忙拜道:“能服侍官家,是妾身的福分。” 赵煦看着她,笑了笑,问道:“文太师八十了吧?” 文熏娘当即拜道:“曾祖景德三年生人,今年确已八十。” 赵煦眼中露出些羡慕的神色。 文彦博,在他的上上辈子,享寿九十一。 真的是恐怖! “朕记得太师生辰是九月十九?”赵煦说道。 “曾祖生辰,官家竟记得?” 赵煦露出笑容来:“国家元老,社稷重臣的生日,朕自然是要记住的。” 何止是文彦博? 赵煦记住了所有元老、宰执的生日。 这是皇帝的基本技能要求。 也是在大宋这样的体制下,皇帝和宰执大臣们之间沟通互信的必要手段。 毕竟,在大宋,宰执和皇帝,并不是单纯的君臣关系。 还有些董事长和职业经理人之间的关系的味道。 “熏娘啊,准备一下。”赵煦看着文熏娘,道:“待太师八十大寿,朕会亲自过府道贺,届时熏娘随朕同去。” 文熏娘的小脸,立刻红彤彤的,她连忙拜道:“官家恩典,妾感激不尽。” 赵煦笑了,对她道:“好生做事,服侍两宫,不可怠慢。” “诺。” “做得好的话,待太师生辰,朕将下诏,赐汝生母诰命!”赵煦轻声许下诺言。 文熏娘顿时激动的匍匐下来,千恩万谢。 这是她母亲一生想要,却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一个诰命! 意味着名分,也意味着摆脱被人随意转送的命运。 赵煦看着在他面前不住谢恩的文熏娘在心里面笑了笑。 他上上辈子,已经看够了宫廷内部妃嫔们的争风吃醋和尔虞我诈。 有一段时间,他的后宫,可以用乌烟瘴气来形容。 孟氏和刘氏的争斗,甚至如同当年温成张皇后和慈圣光献的斗争一般,蔓延到朝堂,引发派系对立、站边。 最后,刘氏大获全胜,孟氏被废。 但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很多事情,让赵煦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些恶心。 此生,他是不肯再坐视这样的事情了。 他没有那么多精力,也不想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所以,选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好皇后,是赵煦必然的选择。 文熏娘家世可以,就是性子不行,很难镇住那些妖魔鬼怪。 但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却都很喜欢她。 “再看看吧。”赵煦瞧着文熏娘。 这个小姑娘比他大两三岁。 这是优势。 看着模样,也还算俊俏,就是不知道长大后会不会长残? 另外,赵煦还得看看,她到底是站那边的? 赵煦可不想,自己的皇后,和自己同床异梦。 “话说,近来,勋贵家又在密切入宫了。” “大约都在打算着在向太后生辰、坤成节,送人入宫的主意。” “特别是那几个破落户,最近一直在贿赂高家、向家的人。” “或许,再过些时日,这宫中就要进新人了。” 太皇太后坤成节,不到三个月。 向太后生辰,也只有三个多月。 外戚勋贵们,自然会全力运作,想方设法的送人入宫。 即使做不了皇后,能混个妃嫔也不错。 同时,和皇室联姻,这是外戚勋贵们的生存之道。 想着这些事情,赵煦就打开了食盒,开始品尝起向太后送来的蜜酿丸子。 味道还不错,甜甜的,口感很细腻。 但赵煦不多吃,只吃了一颗,就将剩下的东西,赏赐给了身边的人。 一是,他要保护牙齿,不能吃太多甜食。 二是,将自己吃过的御膳,赏赐左右,本来就是加强皇帝和近臣关系的方式。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五章 还不如让吕惠卿来呢! 接下来数日,汴京城中平静无事。 若说有事,也只发生在一些大多数人,关注不到的地方。 譬如说,宋用臣、章縡,将靖安坊中的民居,进行了丈量。 共量得民房百五十六栋,其中院子百三十,其余皆为大宅,盈槛二三十到四五十之间。 不用想,这些大宅就是汴京城里某些人养外室的地方。 这些宅子,也是汴京城里出了名的宅邸。 一代代汴京达官贵人,都曾租过它们,用来安置一些不方便带回家,但自己却很喜欢的美人。 可能你会有疑惑,汴京城的达官贵人,需要养外室吗? 这就是你不懂大宋了。 想当年,真庙还将章献明肃养在张耆家里面呢! 后来的赵佶,不也把李师师养在这靖安坊? 皇帝都有些不适合带回去的女人,何况其他人? 宋用臣,章縡花了不少时间,将靖安坊民居统计、丈量完毕。 接下来,自然是收购靖安坊的民居,然后还得想办法安置这些人。 这个事情当然需要一些时日,可能还得花上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除了靖安坊外,汴京新报的报童们,也换了一个地方住。 在赵煦的指示下,这些孩子从永泰坊搬到了汴京新城北厢的崇庆坊。 这个坊中有已经废弃的旧汴京排岸司北司官署。 所谓排岸司,就是管汴京漕运粮食转输的机构,旧分东南西北四司,各掌汴京河道。 其中北司主管广济河漕运。 熙宁变法,整个排岸司并入三司,元丰改制又归入司农寺。 因为广济河受黄河泥沙影响,来流日少,到现在已经很难再发挥国初那样的作用了。 所以,现在司农寺的排岸司,已无北司,整个北司整体并入了南司,由南司统一掌管蔡河、惠民河、广济河漕运。 于是,本来在崇庆坊的北司官衙就此废弃。 赵煦索性就废物利用起来,将这些官署改造成报童们日常生活、学习、运动、起居的场所。 时光冉冉,一眨眼就到了三月辛巳(24)。 这天早上,赵煦起床,以为又是一个寻常的日子。 但冯景却拿着一封通见司送来的奏疏,在他的床榻前等候着了。 “大家,提举广西都大右江安抚使吕嘉问奏疏到了。” “哦!”赵煦点点头。 自从韩阶案,赵煦发了脾气后,通见司那边再也不敢怠慢了。 和赵煦有关的事情,现在是无论多晚入京,都会先送福宁殿。 赵煦接过奏疏,问道:“吕嘉问的奏疏什么时候送入宫的?” “昨夜五更时分。”冯景答道。 “哦!”赵煦颔首。 大宋的宫禁非常森严,理论上一旦宫门落锁,除了皇帝没有人可以出入。 仁庙时,宫中失火,宰执们都被堵在了宫门外,不得入宫,直到天亮。 但,涉及军国的奏疏,是可以通过通见司,用吊篮的方式送入宫城的。 将吕嘉问的奏疏拆开,赵煦又问道:“两宫那边可誊抄了副本?” 冯景点点头。 赵煦这才低下头,看着吕嘉问的奏疏。 这是吕嘉问到任后,给赵煦写的第一封奏疏。 在奏疏中,吕嘉问报告了他已按照旨意,于闰二月戊申日(20)抵达了归化州。 并在归化州的勿恶地,建立了都大右江安抚使衙司。 此外,他还见过了侬智会、侬盛德等地方土司。 大概内容就是这些,上报日期是元祐元年春三月癸亥(初六),也就是十八天前。 赵煦算了算时间。 “闰二月戊申日,到三月癸亥,差不多十五天,十五天时间,吕嘉问便在当地建立起一个可以履行职责,并和土司对接起来……” “吕嘉问还真是人才呀!”赵煦喃喃自语着。 在这个时代,要从无到有,在一个大宋从未真正建立实际统治的土司地方,建立起一个官署的难度,自然是极高的。 哪怕这个官署的职责,只有经济方面的权利。 但要说服土司,这本身就是个难题。 而吕嘉问做到了! 只用了十五天时间! 确实厉害! 不愧是当年能在几个月内,就把市易务建起来的人才。 现在,赵煦开始期待,吕嘉问明年开始每年都能在交趾北方刮多少地皮了。 想了想,赵煦就对冯景吩咐道:“准备笔墨,我要给吕嘉问写手诏。” 冯景楞了一下,然后迅速低头:“诺。” 没一会,相关的笔墨纸砚,就已经准备好了。 赵煦走到书案前,坐到为他身高特制的椅子上,提笔蘸墨,开始写下文字。 皇帝直接给地方官员下手诏,其实是不合规矩的。 在大宋传统上,皇帝手诏下达的对象,一般只有:宰执、枢密使、亲王。 其他大臣,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可以直接拒绝这种没有经过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草制,给事中复核,宰执用印签押的诏书的。 一句:此乱命也,臣不敢奉诏,就足以让皇帝尴尬到抠脚。 然而问题是——很少有人敢拒绝接受皇帝的诏书。 有宋以来,有这样胆量的人,十个指头是数的清楚的。 因为,皇帝尴尬了是会杀人的。 得罪皇帝的人,皇帝有一万种办法,让他生不如死。 顶多,把人整死后,掉几滴鳄鱼的眼泪。 然后用一句:朕只是小小的任性了一会啊,朕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啊! 事情就打发掉了。 难道还有人能追着皇帝要个公道? 而在大宋,这种皇帝手诏直接干涉地方或者有司事务的事情,被称为‘内降’。 赵煦提笔挥毫,很快就写好了手诏内容。 检查了一遍后,他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私人印玺,在其上用印。 然后,赵煦将它交给冯景,嘱托道:“将此手诏密封后送通见司,命通见司将此手诏,送广西章相公处。” 吕嘉问现在还是向太后的逆鳞。 赵煦也不好直接给吕嘉问下诏,只能通过章惇转达了。 “诺!”冯景领命而去。 赵煦则眯着眼睛,看向南方。 “广西的战报,再过几天也该入京了吧?”赵煦想着。 这是即位后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战。 去年吕惠卿打西贼的左厢神勇监军司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一场边境冲突。 宋军只是打赢了,但并没有在横山中开拓出什么据点,也没有对西贼的边境城寨进行过什么毁灭性的打击。 像这样的冲突,在漫长的宋夏战争中,发生过无数次,不值一提。 但章惇南下就不一样了。 只要打赢了,赵煦就会立刻让汴京新报这台宣传机器开动起来。 标题他都想好了——五千王师下交趾! 五千禁军,就拓土千里,打服一国。 只要汴京新报将这些东西用不同方法,从不同角度重复一千次。 那么,恐怕就连辽人、党项人也会相信,大宋真的只用了五千人,就在南方拓土千里,征服一国。 至于,广西本地的军队,土司们的集结起来的侗丁,还有交趾北方的那些带路党? 那都不重要! 您也甭管,这些力量加起来,可能十倍于南下宋军的兵力。 就问您——大宋是不是只派了五千禁军南下,然后就拓土千里,甚至打服了交趾吧? 这就是新闻传媒学的真谛。 从戈培尔开始,一再为世界各国反复使用,创造了无数奇迹。 …… 广源城。 杨景通站在城头,看着城下,已经打造出来的那一台台攻城器械。 巨大的投石机,已经在城外摆开。 高达三丈的巨大望楼,足有十余台,陈列在那些投石机前。 在围城十日后,城外的军队,终于出现了宋军的部队。 那是邕州、桂州来的广西兵马。 那些可怕的攻城武器,就是这些人在过去三天,打造出来的。 就在今天早上,宋军发起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 数以百计的石子,砸在广源城的城头上。 砸死了数十人,百余人重伤。 城头上的守城器械,被砸毁十余个。 直到现在城墙上的血迹,依然还没有干涸。 “太尉的援军,为何还未来?”杨景通伸长了脖子,望向南方。 他已经很难坚持下去了。 围城十日,城中存粮已经消耗了一半。 广源城的很多百姓,都已经在捉老鼠,挖蚯蚓果腹了。 现在,还能吃饱肚子的,就剩下他嫡系的那三千多侗丁。 城中的不满,正在蔓延。 很可能已经有人在想着卖了他杨家,投降城外的宋军了。 杨景通正焦虑的想着,城外的宋军营垒,却发出了欢呼声。 似乎是来了什么大人物一样! 杨景通勉强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楚宋军营帐内来了什么人? 可惜,他什么都看不到。 但很快,他也不需要去思考,宋军大营里来的是谁了? 因为在这天下午,城外的宋军将数百封劝降书射进了广源城内。 这封劝降书上,有着落款。 大宋资政殿学士、广西经略安抚使、知桂州军州事、管内劝农使、管内观察处置等使章惇! “不是吕惠卿!”杨景通先是一喜,然后瞳孔放大:“是当年那个开梅山的章惇?!” 还不如让吕惠卿来呢! 吕惠卿这些年来,只是名声大而已。 可章惇章子厚的凶名,却早已经传到了交趾。 那可是在南江一地,杀的人头滚滚,杀的连南朝人自己都胆战心惊,直呼:无辜者十之八九,浮尸蔽江,南江人不食鱼数月。 杀人杀的下游的人都不敢吃鱼了。 可以想象,这个人的杀性有多大? 而最让杨景通胆战心惊,瑟瑟发抖的是——这劝降书,与其说是一封劝降书,不如说是一封索命书。 其上的内容,非常直白且简单的点出了——王师南征,只诛元凶,元凶者,贼臣杨景通及其家族而已,与众等无干。 然后就是劝说:尔等当早开城门,以迎王师,王师入城,秋毫无犯。 不然…… 一旦刀兵顿起,则满城有罪!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六章 南方有孤忠?不!南方皆忠臣 章惇其实根本就没有在意过广源城。 他只是打马,绕着广源城的外围,察看了一番这座已经被围困了十日以上的城市。 然后命人射了些劝降书入城,做到仁至义尽,就不再管这个城市的得失了。 因为,广源城的防御措施,在章惇以及跟着章惇来此视察的随行官员而言,太简单、太原始也太脆弱了。 没有马面,没有羊马城,也就罢了。 关键是,广源城就是孤零零的一座城市。 外围的山区、制高点统统落入了土司们控制中,守军甚至从未出来争夺过。 这表明,守军根本不懂守城! 他们就是傻傻的占据着城市的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在这里费太多心思了。 “明日一早,广源贼军若不能开城,便开始攻城吧。”章惇对着在他身边的土司们说道。 侬智会、侬盛德两人率着这些土司们恭身而拜:“末将等谨遵相公军令!” 章惇看着这些毕恭毕敬的土司,点头道:“善!既如此,这广源城便交于诸位了。” “请相公放心!”侬智会、侬盛德两人立刻拜道:“三日之内,末将等必取广源城!” 这一点,他们是充满自信的。 章惇点点头,也不质疑什么。 广源州本就是侬家世代经营的地盘,宋军能在广源州无视地方土司和豪族,甚至可以得到这些人帮助、带路乃至于粮草、民夫支援。 就是侬家的影响力在发挥作用。 现在,侬智会、侬盛德,聚归化州、顺安州以及广源州的三十余侗的侗丁,又有桂州来的宋军营造的攻城器械配合,城中估计还有侬家内应。 他们拿下广源城不是问题,拿不下才是问题! 章惇正要打马,回营垒之中,去营中的伤病营看一看。 一个三十来岁的土官,却在此时,出现在他的马前,拜道:“经略相公,末将有一不情之请,恳请相公恩准。” “恩?”章惇看着这个陌生的侬家人,疑惑了起来:“何事?” “末将听闻,大宋官家,乃天下之主,四海之君,泽被鸟兽,实乃天下至圣至明之人!” “恩?”章惇还是不懂此人想做什么。 侬克详抬起头,看着章惇重重磕头,道:“我侬家为大宋四代官家,已效命数十年之久,可谓久慕皇恩,深受教化矣!” “然则,广西之人,依然以‘群丑’、‘蠢獠’等视我侬氏各部。” “乞相公为侬氏正名,赐下姓氏,以示天下!” 侬克详的话说完,侬智会、侬盛德就带着其他侬氏土官,都跪了下来,磕头道:“乞相公为侬氏正名,赐下姓氏,以示天下!” 侬家人自从侬智高兵败后,即使臣服大宋,其实也一直是被歧视的。 像侬克详所言的‘群丑’、‘蠢獠’其实还是相对文明的叫法。 在广西官场上,文官武将们对他们真正的歧视性称呼是:犬羊之众、熊罴。 这些都是当年跟着狄青一起南下镇压侬智高起义的大宋名臣、故广西经略使余靖所赐。 当年,余靖直接在公文里,对侬家人就是这么称呼的。 余靖是大宋名臣,他都这么说,广西官场上自然人人效仿。 对侬家人百般歧视,侬智会去年被熊本迁到邕州,就有着这方面的原因——根深蒂固的歧视,让侬家人很难在广西方面得到什么帮助。 章惇瞧着这些人,就笑了起来,道:“赐姓之事,乃是天子之权也!” 在大宋当官,第一条——赐姓、赐名,皆天子之权,人臣不可擅专! 因为历代天子,都是赐名狂魔。 侬家人顿时有些沮丧,耷拉着脑袋。 章惇见着,就笑了起来,道:“尔等也不必沮丧,此事本官会上书朝廷,请天子为尔等赐姓!” 当今天子会喜欢赐姓吗? 答案是肯定的。 从他即位开始,就已经表现出了这种历代赵官家们的爱好。 旁的不说,这南征的御龙第一将,就是这位的手笔。 而以章惇对先帝的了解来看,基本上,只要是下面请求赐名的,他就没有不同意不批准的。 再怎么忙,都会抽出时间,想个好名字赐下去。 所以,元丰时代,地方上的大臣,每天都在绞尽脑汁,如何想办法给汴京的官家创造一个赐名的机会。 父子一体,章惇感觉,当今这位应该也差不多。 所以,侬家人的请求必然被满足。 侬智会等人闻言,大喜不已。 执政赐名,如何比得上天子御赐? 于是,纷纷千恩万谢起来。 章惇看着他们,在心中摇了摇头。 他能猜到是谁在怂恿侬家人来他面前提出这样的请求的。 高遵惠! 这位太皇太后的亲叔叔,自从到了这广西后,就神龙见首不见尾,天天和土司们泡在一起。 章惇听说,这位走马公事甚至雇佣了不少从汴京南下的青壮,让这些人代替他去联络那些,如今还未归附大宋的交趾地方豪族。 前些天,吕嘉问来了以后,高遵惠更是和吕嘉问天天都呆在一起。 而吕嘉问来了以后,高遵惠搞出来的动静就越来越大了。 过去,他可能还只是和土司们联络联络感情。 现在在吕嘉问的鼓动下,这位走马公事,就差没有把‘我乃大宋太皇太后亲叔’刻在脑门上。 见土司就说,自己如何如何得官家信任,自己家族如何如何显赫。 大批大批的交趾土官、豪族,都被高遵惠唬的一楞一楞的。 这也是章惇离开西平州的原因。 因为高遵惠和吕嘉问,现在已经到了北件。 据说,连远在交趾太原附近的一些豪族、土官,都已经派了人到北件城去拜见大宋太皇太后的亲叔叔。 章惇在听说了高遵惠跑去北件后,他就不得不把相关后勤辎重工作交给关杞,自己带着人进入交趾境内了。 没办法! 大宋外戚们的名声过于显赫了。 章惇可不想,自己变成刘昌祚第二——好好的灵州城,眼看着就要重归大宋。 高遵裕一道命令掉下来,到手的灵州城,还了回去。 数万精锐,更是因此葬身黄河洪水之中。 所以,他必须来! 因为,假若高遵惠要是乱来,狄咏肯定是压不住的。 只有他这个经略使,才能压制住高遵惠,让他不至于在前线乱来,干扰指挥。 …… 元祐元年春三月癸未(26)。 高遵惠如今就住在北件城的旧知州衙门里面。 说是知州官衙,其实也就是一个三进的小院子。 还不如高遵惠在汴京城里看到过的民居。 不过好在,这里不缺美人。 高遵惠如今可谓是夜夜做新郎,只要他想,每天都有美人服侍。 于是,才来北件几天,他就已经闻美人而色变。 大有参禅修道之意了。 实在是撑不住了啊! “高公事……”门外传来了吕嘉问的声音。 高遵惠抬起头,看到吕嘉问拿着一本小册子走进来。 “还请公事在此族谱上留下墨宝。”吕嘉问说道。 高遵惠点点头,接过吕嘉问递来的册子,看了一眼,然后瞳孔就开始放大:“他们怎么敢的?” “居然自称韩文公之后?!” 吕嘉问笑起来,道:“这些交趾土官,都是这样的,谁有名就攀附谁呗!” “况且韩文公,当年曾多次被贬岭南,勉强能攀附上!” 高遵惠想了想,也是。 于是,提起笔翻开小册子,在册子里签下自己的画押,表明他——大宋国亲,太皇太后之叔,认可了这位土官自称的‘故大唐工部尚书韩公讳愈之后’,也认可了他送来的这本小册子,确实是这韩家人在这交趾北方,百年传承的族谱。 虽然说,傻子都能看出,这所谓的族谱可能就是昨天晚上制作出来的,证据就是上面的墨迹都还没干呢。 但,没办法! 送族谱来的人,可是交趾北方豪族韩氏。 而且还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在这北件、太原一带有着强大影响力的土官。 正是靠着这些土官的帮助和支持,宋军才能将交趾太尉李常杰围困在北件以南,并断绝了太原与其的联系。 这些地头蛇,熟悉道路,熟悉环境,手里面还有大量粮食、青壮。 不把他们拉拢,他们一旦倒向李常杰,就有可能让李常杰逃脱。 而现在,他高遵惠只要动动笔,在这些人的族谱上签个字,给他们背书,他们就自带干粮,加入宋军阵营,切断交趾太原到北件的道路。 还将他们的粮食便宜卖给宋军。 他们还派出向导,指引田仕儒的思州兵,绕开大道,从小路渗透、伏击,交趾从太原出来的辎重粮草队伍以及援军。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这些人知晓这交趾的矿产所在。 靠着他们,高遵惠和吕嘉问已经找到了好几个大型的露天石炭矿矿场。 有了石炭,将来熬糖就有了廉价的燃料。 就是…… 高遵惠放下笔,就叹道:“吕安抚啊,你我在此所作所为,若传回汴京,还不得被人笑话?!” 自从吕嘉问到了广西后,起初高遵惠也不愿意和这个人打交道的。 因为他很清楚,吕嘉问深罪向太后。 可是,架不住这个人真的厉害,主意多啊。 而且,他也很支持在交趾种甘蔗,认为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很不巧,吕嘉问还是官家任命的‘都大右江安抚使’,不止整个广西右江地区的羁縻州,就连交趾境内的土司们,日后也受他监督。 这就没办法了。 高遵惠只好和吕嘉问一起共事。 然后,他就被吕嘉问怂恿着进了交趾。 老实说,一开始高遵惠是害怕的。 毕竟,这兵凶战危的,万一出个意外,他在汴京的美妾娇婢还不知会便宜谁! 可是吕嘉问却用一句话,让他鼓足了勇气:“公事年近六十,虽身强体健,又深得太皇太后、官家信重,然公事膝下五子七女十余孙,却未必能如公事这般,深沐皇恩啊!” “公事若不为子孙计,多蓄钱银,子孙奈何?” “公事不见当年王超、王德用子孙乎?” 在大宋,社会家庭财产,就是父母在,不异财,父母死则均分家产。 所以,高遵甫、高遵裕、高遵惠三兄弟,虽然是亲兄弟,可在他们的父亲去世后,他们就已经是高家的三个分支。 于是,高遵惠虽然是太皇太后的亲叔叔。 可是,他的儿子,却只是太皇太后的堂兄弟。 一旦他高遵惠和高遵裕一样撒手人寰,他的孩子,也就只是太皇太后眼里的一般亲戚了。 哪怕现在,太皇太后也更关心她的亲侄子——高公纪、高公绘兄弟。 所以,吕嘉问的话,正中了高遵惠内心的忧虑。 王超、王德用父子,是大宋太宗到仁庙时代,最为显赫的将门,父子节度,执掌枢密。 可现在的王家早就破落了,王德用的孙子里,已经有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去经商了。 王家尚且如此。 他这个太皇太后的叔叔的子孙,又会如何? 他百年之后,那点微薄的家产,被儿子们一分,每个人能分到多少? 孙辈析产的时候,又能分得多少? 可别和王德用家里一样,才三代人就破败的得去经商,逢年过节祭祖的时候,连祭品都供奉不全! 所以,他得赚钱啊! 至少得赚够一百万贯! 就这样被吕嘉问半忽悠半鼓励的,踏出了国境。 然后,高遵惠才知道,原来他的名头这么管用。 就是…… 太荒诞了些! 看看这手上的族谱是怎么记录的吧? “余等本故大唐韩公讳愈老大人之后……百三十来,余等流落蛮荒,然不敢忘祖宗衣冠,不敢忘中国天子……于是,留一腔热血于蛮荒,遗满腹忠诚于子孙……今闻王师南征,乃集子孙于家,举义兵响应……” 高遵惠虽然读书少,但他也知道,这是当年西北归义军节度使张义潮的模板! 张义潮是西北有孤忠。 而现在,在这交趾之地,北件以南的地区,大宋孤忠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窝一窝的向外冒。 大家都是孤忠,都是一代代南望王师而不得的忠臣。 而他高遵惠却以大宋皇亲国戚的身份,对这些族谱全部背书。 这样的事情,若传回汴京,还不得被人笑死? 吕嘉问看着高遵惠的神色,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大块狗头金。 这狗头金看上去足足有着十几两重。 “公事,此乃韩氏诸子予公事的润笔之费。” “此外,韩氏诸子皆言,得公事襄助,感激不尽,愿随公事,共谋大事!” 什么大事?当然是种甘蔗的大事了。 高遵惠看着那块硕大的狗头金,不动声色的抓起来,然后大义凛然的说道:“凡夫俗子要笑就笑吧!“ “老夫为天下,为社稷,甘愿受天下误解!” 外戚,不就是被人误解的吗? 区区名声,哪里有金子、砂糖实在?! 吕嘉问看着高遵惠恬不知耻的神色,他笑了起来。 “高遵惠是小人!” “但他可比很多道貌岸然的君子实在多了!” 至少,高遵惠这个人啊,只要好处给足了,他真的肯和人交心。 哪像某人,根本就养不熟! 偏偏这个叛徒,如今在朝中还身居高位,已是户部尚书! 吕嘉问正想和高遵惠继续谈谈,未来的甘蔗贸易的问题。 门外,传来了高遵惠身边的随从的声音:“明公,狄总管命小的来通报:章相公已到北件,请明公和吕安抚一起出城迎接。” “章七怎来了?”高遵惠起身问道。 吕嘉问笑了笑,道:“交贼李常杰覆灭在即,章子厚自然要来坐镇!” 高遵惠点点头:“也对!” 但其实,他们两个都知道,章惇忽然来北件是干嘛的? 来监督他们两个,免得他们搞出什么乱子的。 今天找了个老中医,按摩了一下肩膀和背,感觉好多了。 明天再去按摩按摩,假若恢复的不错,就可以恢复正常更新了。 这冬天真是我的梦魇,肩膀疼,脖子疼,背也疼。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七章 求和 无数旗牌高举,仪仗如林。 章惇骑着马,在左右护卫下,来到了北件城之前。 狄咏已经率着北件的土官、将佐出迎。 “末将恭迎经略相公!”狄咏恭身而拜。 土官们蜂拥向前,纷纷拱手:“下官等,恭迎经略相公!” 目前来说,随着宋军在战场上节节胜利,整个交趾北方,都已经倒向了大宋。 就连富良江以南,尚未被战火波及的江南平原地区,也有豪族遣人来与大宋交通。 这很现实,也很寻常。 大部分豪族、土官,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 谁赢,他们就帮谁! 现在,大宋在战场上稳站上风。 自然,土官、豪族们就会用脚投票。 何况,大宋对他们是真的好。 承认他们的地位,授予他们正式官职,赐给官印、告身。 还不要他们纳税,甚至,肯拿钱买他们的粮食。 侗丁们上阵杀敌,若有首级,也是当场兑现赏赐。 黄橙橙的铜钱,一把一把的撒下去。 侗丁们眉开眼笑,只恨不得为大宋官军冲锋陷阵。 土官们就更开心了。 大宋太皇太后的亲叔叔,不仅仅承认他们了他们的忠臣身份,还认可了他们的族谱。 一个个摇身一变,成为了历代名臣之后。 某些胆子大的,甚至直接攀附三姓九望。 所以,如今的狄咏大军,压根不是在外线作战,而是在内线作战。 粮草、药材,甚至箭矢什么的,有大约一半,都可以在本地直接获得。 尤其是粮食,大部分都可以在本地获取。 这让广西方面的后勤压力,直接降低了一个数量级。 基本上,只要将军需物资、药材、铜钱、盐巴、茶叶运到前线就可以满足大军。 没了粮食的损耗,苗时中的压力大大降低。 这些,章惇在来的路上,就陆陆续续的通过了各种军报、脚递、文书知悉了。 所以,他看到出迎的土官们,立刻微笑着下马,一一扶起他们:“诸位皆朝廷忠臣,社稷栋梁,此番王师南征,多赖诸位襄助,本官必上表朝廷,为公等请功!” 南征,顺利的不像话。 以至于章惇到现在都还有些恍惚。 此番进军,宋军在跨过边境时,兵力只在四万上下(狄咏五千人、田仕儒两千思州兵入广源,苏子元将兵三千入思琅州,钦州、廉州合兵三千入苏茂州,侬家合莫家等广西土司兵万五千上下,合围广源)。 但在跨过边境的时候,宋军兵力就膨胀到了六七万!(广源侬氏旧部,起兵五千来助,思琅州刘引将兵三千,襄助苏子元,苏茂州张衍出兵两千,为钦州、廉州前导,门州王静遣其三子,各自将兵一千五为宋军保护侧翼,其他各地土司,纷纷起兵或为宋军转运粮草,或协助宋军行动。) 而现在…… 保守估计,宋军兵马在十万上下。 其中六万以上,都是交趾北方的土官、豪族兵马。 虽然大部分都是没有什么阵仗经验的侗丁,属于乌合之众,指挥更是乱七八糟,互不统属。 彼此之间,甚至频繁的出现火并、斗殴。 但就是这样一支七拼八凑的军队,已将交趾北方大部分地区,都拿了下来(虽然大部分地方,根本没有发生战斗,就是当地土官,把交趾派来的官员一杀,当地的读书人一清洗,然后就宣布归义大宋,奉表称臣)。 而且,还将交趾北方主力,都给围住了。 就在昨天,苏子元派人快马来报:王师已克七源城,交贼伪七源州知州、刺史等皆死,斩俘贼兵万余。 只能说,交趾兵马确实暗弱! 他们过去能阻挡王师,靠的全是地理、气候。 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拥有地利、人和优势的变成了大宋。 交趾败亡,自然是可以想象的。 土官们听了章惇的夸赞,纷纷再拜:“能为官家效死,乃是下官等的福气!” 更有戏精泪流满面,哭着说道:“列祖列宗啊!不孝子孙,终于等到了王师南下,再见天子大臣矣!” 章惇只能是微笑着,一一扶起这些家伙。 更走到那戏精面前,将之扶起来,温言相劝:“公能知大义,归附朝廷,当可无愧祖宗!” 然后他问道:“未知公之先是?” 那人擦了擦眼泪,昂首傲然说道:“下官之先,乃故大唐工部尚书韩公讳愈老大人!” 章惇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韩工部? 那可是大宋所有文人士大夫的偶像! 大宋文坛的古文复兴运动,就是打着韩工部的旗帜开始的。 你确定吗? 你有证据吗? 这人也是脸皮厚,面不改色的道:“当年,先祖贬嫡岭南,于潮州教化百姓,乃生吾之祖讳德公,德公迁广南,居于钦州,后避战乱入交州……” 好吧! 果然是攀附。 但……章惇是个现实主义的人,所以他根本不计较,直接道:“原是韩工部之后,失敬失敬!” 所有土官,顿时眉开眼笑。 我们现在既有大宋太皇太后的亲叔认可,也得经略相公承认。 那,我们就确实是中原名族,世家大姓之后! 门阀世家,在大宋早已经销声匿迹,所谓三姓九望更是已无影无踪。 但在交趾,依然是深入人心,令人仰慕的豪门。 这就好比是现代的那些欧洲大牌。 虽然,老欧洲早就破败了,无论技术、经济、工业,都已经掉队。 可全世界依然有无数人,肯溢价买他们的牌子。 这就是逼格的影响力。 而门阀世家,曾主宰中原千年。 他们虽然在中原,被五代的战火,碾成了粉末。 但整个世界,依旧有无数人,肯为之买单。 明州的商贾,经常出海去日本、高丽。 船上的水手抵达目的地后,经常会被当地妇女引诱,从而和对方发生关系。 而这些人的丈夫,甚至就是在门外听着的。 甚至传说中,还有日本妇女,漂洋过海到明州、福建等地,与当地士人度种的故事流传。 这就是汉唐余威,留给大宋的遗泽。 章惇作为福建人,他自是听说过不少故事传说。 所以,他只是稍微惊讶,就适应了下来。 然后就在狄咏等人的簇拥下,进了北件城。 当日,章惇在北件设宴,与诸土司饮酒。 席间,自是温言软语,平易近人,充分展现了章惇做事用人的特点。 他这个人,对自己人,从来都是温柔、体贴的。 不然他也不会有那么多朋友。 可对敌人,他从不留情,冷酷残忍。 哪怕冒天下之大不讳,也要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 李常杰穿着甲胄,远望着那些在远方的丘陵之中巡弋的宋军骑兵。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那密布血丝的眼中,满是绝望。 “太原城,还是没有援军来吗?”他低声问着在他身边的亲弟弟李常宪,也是跟着他南征北战的心腹。 李常宪摇摇头:“自从五日前,最后一位从太原城来的使者,抵达我军营垒后,太原城就已经和我们失去联系。” “就连太原城是否还在大越手中,也不知晓!” 李常杰沉默的看着那些宋军骑兵,在他的视线中,巡弋着的身影。 老实说,宋军骑兵并不多。 估计不超过一千五百骑,但他们就像一条条黏人的毒蛇,时时刻刻巡弋着、游击着、逼迫着李常杰,让他浑身难受,偏偏又找不到办法。 因为去的人少了,骑兵稍微一引诱,就可以将这些吃掉。 若去的人多了,阵仗太大,还没出营,宋军那边就已经知道了。 等李常杰准备好了,宋军也准备好了。 近万的宋军,带着几万地方土司武装,严正以待。 于是李常杰和他的军队,陷在战不能战,退不能退的尴尬境地。 数万大军,人吃马嚼,带来的粮草,已经不多了。 更要命的是——饮水也开始缺乏。 他们用尽办法,凿井、挖泉眼,也无法在自己营垒控制范围内,提供足够数万人以及牲畜的饮水。 尤其是那二十头战象,每天都要喝掉近千人份的饮水。 于是,李常杰不得不组织人手,冒险前出营垒,前往附近的一条小河取水。 而这常常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宋军骑兵,忽然出现,一个冲锋,派去取水的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除了水,人畜粪便在山上和营垒堆积,也让李常杰和他的军队,陷入了可怕的境地。 无法及时清理掉的人畜粪便,吸引来无数苍蝇、蚊虫。 士卒生病的越来越多。 再这样下去,宋军不来攻,他们自己就会完蛋! 必须突围了。 李常杰知道的,他必须率部突围。 从太原出发时,他麾下有三万大军,加上四万左右的青壮。 如今,经过七八日的围困和鏖战后,士卒与青壮,损失已超过一万五千。 主要损失,来自那一夜的夜袭。 宋军骑兵踏营,让近万人互相践踏而死,伤者不计其数,这些伤者里又有三千余青壮,在随后的日子伤重不治(其实根本没有得到过治疗,在这个时代,大多数士卒负伤后,是几乎不可能得到什么有效治疗的)。 虽然这些死者,绝大多数都是民夫青壮。 真正死于那一夜混乱的士卒,不到三千。 可对李常杰和他的军队的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自那以后,直到现在,他的军队都没有胆量正面直面宋军。 平时,稍有风吹草动,军中就躁动不安。 特别是每到晚上,只要宋军骑兵的马蹄声,在某个地方响起来。 很多人都会吓得不敢入睡。 尤其是青壮们,日夜惶恐,生怕宋军再次踏营。 可是,别说是突围了。 自古以来,敌前撤退,就是一件难到了无数将帅的大事。 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何况是陷入敌人重围的军队? 所以,李常杰回头看向李常宪,道:“阿弟啊,为今之计,恐怕只能丢卒保车了。” 李常宪点点头,这是现在军中将校的共识。 事实上早在数日前,宋军踏营后的那一天,就已经有人提出,舍弃青壮、辎重,全军立刻脱离接触,南撤到太原。 但,这样做的后果必然是损失惨重,全军得以南返者,十不存一是必然的结局。 所以,被李常杰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因为他当时还有希望。 他还在期待来自太原或者升龙府的援军。 他还想带着自己的主力,回到太原。 他舍不得将自己的部队,丢在这里。 因为李常杰知道,他一旦这样做了,对整个大越的士气的打击,都是毁灭性的! 很可能,从此将再也没有人敢正面挑战宋军。 望风而逃甚至不战而降,将成为无数人的选择。 李常杰是骄傲的。 他自然是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现在,他没有选择了。 因为,太原的联系已经被彻底切断了。 营中病卒日多,粮食、饮水都已经短缺。 再犹豫下去,整支军队都会不战而溃。 对面的宋军,或许就等着他们自我崩溃! 所以,必须突围,必须将有生力量带回太原城,然后撤回富良江,依靠富良江天险与宋人对峙。 等待雨季,等待暴雨,让瘴疠和疾病,教训那些狂妄的宋人! “阿弟,营中食物、饮水还有多少?” “食物倒是还有不少。”李常宪答道:“虽然粮食已经只有不到千余石,但我军军中尚有牲畜一万上下,足可再撑一些时间。” 此番出征,李常杰带走了太原及附近数州的几乎所有可抽调的牲畜用来转运辎重。 出发时,牛、驴、骡马加起来足有两万。 甚至还有数百匹无比宝贵的战马。 然而,从太原出来后,十余日时间就只剩下万余了。 其他的不是死了,就是因为那一夜的混乱而走失掉了。 “但饮水,已经不多了,山上泉眼和山下挖掘出来的水井日渐干涸,若再不下雨,全军都要陷入干渴。” “山下的水井,姑且不管,但山上的泉眼,从现在开始,阿弟率老夫亲信心腹,专门把守!” “从现在开始,山泉之水,只能供老夫从麻令带回来的那四千精锐以及战象营饮用!” “诺!”李常宪拱手应命,但脸上多少有些沮丧。 他们兄弟从麻令带回来的那四千精锐,已经是大越国如今最敢战,战斗经验最丰富的军队了。 若丧在这里,那么,大越国其他军队,恐怕都将没有再面对宋军的勇气。 可,要突围就必须要有一把尖刀。 这把尖刀,只能让精锐来做。 让麻令军和战象营决死冲锋,击溃围困的土司兵,打开一条通向太原的生路。 李常杰看着李常宪的神色,自然清楚自己的弟弟在想什么? 他对李常宪道:“阿弟,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认真的看向李常宪:“突围之日,老夫将亲率战象营以及其他各部,向太原方向突围。” “吸引宋军注意力,阿弟则率麻令之兵,一路向南,不要回头,冲向富良江,只要到了江边,寻到崇贤候的巡弋船队,阿弟就安全了。” “阿弟到了升龙府,请待我向天子请罪!” “我李常杰,狂妄自大,轻敌冒进,致使大军被困,丧师辱国,罪大恶极……” “但大越国,必将存续下去!” “务必告诉天子,谨守富良江,不可让宋军在富良江建立船坞!” “只要坚定守住富良江,大越就一定还有希望。” 只要天降暴雨,一切都会好起来。 到时候,北兵成片病倒,大越再和上次一样说些好话,服下软,北兵自然撤退。 “阿兄!”李常宪几乎失声。 他知道的,这是李常杰在用自己做饵,换他和他的麻令军一条生路。 李常杰连忙摇头,示意他不要惊动外人。 “老夫深受皇恩,受先帝托付,天子信任,却不能报答,反而连累君上,有辱国格!”李常杰望向那遥远的富良江。 他想起了十余年前的往事。 十余年前,宋军也和现在一样摧枯拉朽,百战百胜。 但那又怎样? 天降暴雨,北兵多死。 “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如何逆虏来侵犯,汝等行看取败虚!”李常杰再次念起这首当年他在危难之际,所做的诗文。 眼中渐渐露出坚毅的神色。 是的! 大越国有天佑! 这一次,宋军还将上次一般,他们可以在战场上,百战百胜,但一定会败在瘴疠疾病面前。 念着诗文,李常杰就对李常宪道:“阿弟,召集麻令军各部将佐,交代下去,做好准备,后日凌晨,老夫将兵吸引宋军之后,一路向南,直奔富良江,不要回头!” 之所以选择后天凌晨这个时间点,是因为再拖下去,大军就会因为干渴而陷入崩溃。 至于为何不是明天? 因为,大军需要时间,做好准备。 特别是战象营,需要象兵们调整战象们的状态。 只有这样,才能在发挥出战象的作用。 望着远方,那些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宋军骑兵,以及那些山峦之下的营垒。 李常杰相信,只要战象们发挥出色,集中一个方向,突入宋军之中那些脆弱的土司营垒。 然后他再率其他人,趁势突击。 必然给宋军造成大乱,甚至可能出现奇迹——象兵得到神佛庇佑,一举踏碎营垒,击溃土司们的兵马的话,说不定还有希望击退宋军,他还有可能率兵在战胜后,缓缓撤退,与宋军脱离接触。 但,这个希望和可能性太渺茫了。 李常杰对此并不抱有期待。 他能够率军死战,拖住宋军,给李常宪突围争取时间和空间就已经不错了。 而他? 只希望在死之前,能尽可能的拖更多宋军同赴地狱! …… 升龙府。 李乾德站在这座城市的城头上,远望那滚滚富良江,汹涌的奔向大海的方向。 “江北,还是没有太尉的消息吗?”他再一次问着他身边的人。 所有人都摇摇头。 “陛下……”负责富良江防御的崇贤候李太德,低声说道:“臣弟派去江北的探子报告说,江北各地皆反。” “诸州刺史、都监、知州,皆杀朝廷官员,举兵响应北军。” 这是一个对交趾人来说,前所未有的事情。 过去,北朝也不是没有打过交趾。 但,北方的土官、豪族,却从未出现过像现在这样,群起响应,纷纷举兵的事情。 江北的交趾统治几乎是在短短的半个月中,就在宋军兵锋面前土崩瓦解。 那些过去在升龙府面前,毕恭毕敬,发誓效忠的土官、豪族,纷纷对着升龙府的监军、官员挥起屠刀。 根据一些从江北侥幸逃回来的人说:各州知州、刺史,捕杀士人,屠戮官吏,日盛一日,竟有农户因家中藏有朝廷法令、书册而为其屠戮者。 而升龙府已经不需要这些人来告诉他们,江北在发生什么样的惨剧了? 因为,有很多靠近富良江的土官,将斩首的士人、官员首级、尸首丢入富良江。 李太德的船队,有时候一天就能捞出几十上百具尸体。 这彻底吓坏了升龙府的大臣士人。 他们害怕极了! 生怕北兵打过富良江,杀进升龙府,如法炮制将他们也全部处死。 于是,朝中说什么的都有。 清流们,群情激愤,纷纷叫嚣要和‘北寇决一死战’。 但老臣、豪族、宗室,却战战兢兢。 现在,已经很多人都在言和了。 就连李乾德身边的妃嫔,也在劝他求和。 理由很简单。 “太尉音讯全无,太原城下甚至有北兵出没。 人言汴京天子,已令明州、杭州、广州等地北朝水师南下,一旦其水陆并进,社稷休矣! 请陛下为天下苍生计,暂忍一时之辱,遣使求和。” “再遣人重金厚币,入汴京,面见北朝官家、太皇太后、皇太后,以求宽恕。” 意思很明显了——北兵打进来,死的可就是我们啊! 北朝强盛,不如暂避锋芒。 想到这里,李乾德就叹息了一声,然后对李太德问道:“崇贤候,太尉真的已经深陷北兵重围之中,甚至已经战死了吗?” 李太德拱手拜道:“臣弟不敢揣测。” “然而,北兵都已经出现在太原附近,如今我朝除太原外,在江北已无立足之地。” “恐怕太尉也已经凶多吉少。” “唉!”李乾德叹道:“连太尉都战败了。” “崇贤候啊……”他问着这个如今执掌升龙府最后的希望的水师舰队的弟弟,问道:“依汝之见,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李太德恭敬的拜道:“军国大事,臣弟不敢多言。” 他是宗室,还是李乾德的弟弟。 在李乾德连女儿都生不出来的现在,假若李乾德去世,就是他即位。 自然,李太德非常谨慎,轻易不敢表态。 李乾德也是实在没有人商量了。 老臣、重臣、贵族、宗室都在怯战,都在请求求和。 清流们却叫嚣着决一死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除了李太德外,李乾德放眼整个升龙府,已经找不到多少能和他立场、态度一致的人了。 而李太德,作为他的弟弟,虽然对皇位有着严重威胁。 可在这国家倾覆,社稷动摇之时,却是他唯一可以依仗的人。 原因很简单——李太德有希望和可能继位,即使他不能,只要李乾德生不出儿子,那么李太德的儿子就一定会即位。 这是宗法,也是现实! “朕赦汝无罪!”李乾德温言道:“崇贤候直言便是。” 李太德低着头,说出了他内心的声音:“若臣弟愚见,还是请和吧。” 仗打到现在,江北除太原外全丢,李常杰的大军音信全无。 大越国已经不可能再继续战争了。 再继续,那就是押上李家的一切,和北朝赌了。 赌输了,李乾德可能还会被送到汴京,封个什么逆命候一类的头衔圈养起来。 但李家的其他人,肯定会被赶尽杀绝! 李乾德听着,叹息一声,他也知道是这个结果。 其实他也已经松动了。 毕竟他是皇帝,锦衣玉食的皇帝。 没必要在已经注定失败的战争中,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一把命运。 上次战争,天降暴雨,才让北朝退兵。 这一次,万一雨季推迟呢? 李乾德知道历史的。 那些被送到汴京的亡国之君是个什么下场?他很明白。 于是,他叹息一声,问道:“崇贤候以为,该遣何人过江,与北朝议和?” “又该拿出什么样的条件,和北朝请和?” 战前北朝开出的条件,现在肯定是不可能算数了。 甚至很可能,北朝的将帅,在胜利的刺激下,已经有了灭亡大越的想法。 如此一来,他们怎么可能答应大越求和? 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即使他们答应了大越请和,可是,大越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这个大越与北朝的澶渊之盟,大越得拿出多少东西才能换取北朝退兵? 若没有这些顾忌和考虑,李乾德早就同意了请和了。 李太德答道:“陛下,宋使李丰,如今在太原,陛下遣使以礼将之送还北朝,自然可以和北朝取得联系。” “至于条件?”李太德道:“既已战败,今为保全社稷,只能是尽可能的多加稻米岁贡,换取北朝退兵了。” 李太德就没有太多顾虑了。 毕竟他又不是皇帝。 这个锅,李乾德背着就行了。 只要保全社稷国家,澶渊之盟签就签呗。 李乾德叹息着,思虑良久,依旧犹豫不决。 因为他很清楚,交趾现在是战败,战败之国,哪里有希望签澶渊之盟? 战败者想要和平,就只能拿土地、财富、粮食换。 一旦被迫签下条件苛刻的和约,那么,他这个皇帝,恐怕也当到头了。 只能禅位让贤,让李太德即位,他去当个皇太兄。 李太德顾念兄弟之情,他还可能在宫中享福。 不然就是一杯毒酒,一丈白绫的事情。 想到这里,李乾德就看向李太德,道:“崇贤候公忠体国,且将今日所言,著为文字,上于朕前,朕必亲览之!” 这正是李乾德特意要和李太德在此交心的缘故。 锅,别想让朕一个人背! 臣弟也来分担吧! 臣弟若是忠臣,就该将全部责任替朕背起来! 李太德听着,背脊冷汗直冒。 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落入了李乾德的算计之中。 可没有办法! 他眼角的余光,看向左右,那一个个披着甲胄,手持利刃的禁军虎视眈眈的看着他。 李太德知道,他只能答应。 不然,他这个崇贤候就可能暴毙在此。 甚至…… 李乾德就等着他拒绝! 好将他斩杀在此!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八章 决战之前 元祐元年春三月甲申(27)。 章惇在狄咏、田士儒等人的簇拥下,开始巡视宋军营垒。 章惇视察的第一站是伤兵营。 在西平州的时候,章惇就视察过好几次位于永平寨的伤兵营。 哪里是照顾宋军重伤员的地方。 广源、七源、决里隘、北件等地的宋军重伤员,在前线经过包扎和止血后,最终都送到了永平寨。 在永平寨,他们有军医照顾,女医护帮忙换药、喂饭、喂水、换洗衣物。 寨中还雇了许多当地农民,打扫卫生、清理污垢,熬煮汤药、茶水。 宋军的重伤员,都得到了妥善照顾,而都恢复的不错。 永平寨根本不像是过去宋军之中,那种纯粹将伤兵丢到一个地方等死,免得他们在营中日夜哀嚎,影响士气的地狱。 在这前线,宋军则将伤病营,设置在军营附近。 燕辰作为伤兵营的负责人,带着章惇行走在冒着蒸汽的灶台之中。 石炭在灶台下燃烧着,锅中冒起白色的蒸汽。 “经略,这里是为伤员蒸煮包扎伤口所用之布条之地。”燕辰解释着。 章惇点点头,在永平寨,他也看到过类似的地方。 “燕公事,这样蒸煮、烘干布条,吾闻永平寨诸军医言,乃为杀毒,这些布条何来毒?”章惇问道。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在大宋举凡大儒,都会涉猎一些医术。 其中好多人的医术水平,甚至堪比当代名医。 章惇虽算不得什么名医,可他到底也是读过医书,知晓一些医理的。 燕辰笑道:“经略有所不知,天下万物,皆有阴阳,既有阴阳,自分正邪。” “万物阴阳相生,正邪相依,故而万物皆有毒!” “只是平日里,大部分人正气充足,无惧外邪,然而,受伤之后,伤口裸露于外,直接与万物接触,这便给了邪气可趁之机。” “所以,伤口清创、包扎、养护,便乃治伤第一要务!” “而火乃至阳至刚之物,天生克一切阴邪,故以大火蒸煮包扎所用之物,可灭邪、消毒,让那邪气无机可乘!” 章惇听着,感觉这些理论有些耳熟。 似乎是缝合了好几家儒学的理论,用医理阐述而出的东西。 于是,他看向燕辰,道:“公事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燕辰昂起头,回想着官家当初对他解释说过的话,于是,正色道:“此乃圣人之教也!” “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 章惇一听就明白了。 这是那位官家的理论! 强调万物皆可格,万物皆有道,万物皆有理。 所以,这治伤之事,就是格出来的道理? 章惇心绪一转,立刻赞道:“善!” “公事以圣人之教,推诸伤病,活人无数,可谓行在道中矣!” 虽然,章惇不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是燕辰和那些军医们,为了拍当今官家马屁而特意将这些东西和格物之道牵扯上的,还是这些本来就是那些少年官家旨意下,格出来的东西。 但,作为大臣,章惇知道,在这种事情上跟随官家是没错的。 自古皆如此。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当今官家喜欢格物,自然未来会有无数人投身于此,以求赏识、幸进。 他章子厚也该投身于此。 于是,章惇道:“格物之道,无愧圣人大道!即使只求其分毫,也可活人无算。” “吾当景从之!” 左右只当章惇是喜欢格物致知的调子,纷纷逢迎、吹捧起来。 但章惇却已经知道,回头是该让章援、王棣两人来伤兵营,和燕辰等人请教伤兵营里的条例、法度,然后写成奏疏,送去京城。 而且全文应该紧扣格物致知这四个字。 托古改制,以孔孟之名,行当代之政。 王莽之后,士大夫都已经学会了。 章惇继续巡视。 于是他发现,前线的伤兵营和永平寨的伤兵营,是两个概念。 永平寨在后方,是重伤员的养伤之地。 所以注重照顾、养护。 像是高级军官以及土司,甚至有专人贴身照顾。 而前线这里的伤兵营,主要是做包扎、清创、救命的事情。 一般轻伤员,在这里处理一下伤口,就可以回到军队。 而其他伤员则根据伤势轻重不同,由军医们分类。 一般或不太严重的伤兵,就地养伤。 再重一些,需要养护的,则送北件。 只有最严重的伤兵或者有军官、土司受伤,才会转送永平寨。 于是,在这个伤兵营里,一切都是忙碌的。 所有人都在紧张的工作。 但这里干净、整洁,所有污秽和医疗废物,都有专人随时转运。 营中甚至还雇了许多侗丁,驱赶、捕杀苍蝇。 军医们从附近,收购了大量艾草、树皮以及其他可以燃烧驱蚊的东西。 每个营垒之间,都有着熏炉。 将伤兵营视察完毕,章惇就感慨道:“有燕公事和诸位军医官在,我军无后顾之忧矣!” 章惇带过兵,所以他很清楚,只要伤兵营继续这样运转下去。 所有将士就都会知道,自己受伤或者得病,会得到治疗。 宋军士气,必然高涨。 这恐怕就是宋军现在可以压着交趾打,甚至可以将之围困的原因吧? 视察完伤兵营,章惇便去军营之中。 果然,无论是土司们的军营,还是思州兵的营垒或者御龙第一将的营寨。 章惇所见,将士们的士气都很高。 军营之中,从士兵到将官,都洋溢着喜色。 他们的脸上,也没有看到什么忧虑。 特别是御龙第一将这支远离故土,在南方炎热之地作战的军队,士气非常高昂。 这让章惇很高兴。 因为他现在已经知道,交趾太尉李常杰所率领的数万军队,如今已经被宋军围困在几个山头之间,约莫方圆七八里的狭小地区。 而且,他们的后路,已经被截断。 田士儒的思州兵,在当地土司配合下,绕过了李常杰的大营,从山路钻出,切断了太原和李常杰之间的联系。 除非现在交趾并起举国之兵来救,不然,李常杰和他的大军,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可是,交趾现在有要救的意思吗? 交趾人现在已经沿着富良江,开始坚壁清野了。 一些土司报告,他们的人,就算在富良江边对着交趾水师挑衅,交趾人也不敢登陆。 所以,李常杰注定没有援军。 也不可能有人来救他。 李常杰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了。 现在,对章惇来说,问题就只有一个了。 歼灭李常杰的军队后,宋军下一步行动目标是哪里? 太原吗? 还是渡江? 若是渡江,汴京官家会不会有意见? 章惇想着这些问题,带着人骑着马,绕着被围困的交趾营垒,远远的看了一遍。 交趾人的营垒,密密麻麻,矗立在那群山之间。 也在山上建立了相对完善的防御。 但是…… 哪怕隔着很远的距离,章惇也发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那就是交趾人的营垒中,那些出现在他视线内的士兵、青壮,似乎都在忙着宰杀牲畜。 这太不寻常了。 这个现象不仅仅让章惇疑惑,也让狄咏皱起眉头。 “交趾人,这是要突围吗?”章惇问着。 狄咏点点头:“大概吧!” 这是能想到的事情。 也是李常杰现在唯一的选择。 突围! 可是,他凭什么敢的啊? 章惇和狄咏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可思议。 突围这种事情,对大宋来说,教训深刻。 自从元昊反叛后,从好水川到三川口,宋军一次次被包围,也一次次开始突围。 最后的结果都证明了一个事实——一支被围困的军队,假若没有援军接应,强行突围的话,十死无生! 永乐城之战,再次证明了这个结果。 即使是一支百战精锐,在没有援军接应的情况下,突围必然全军覆没! 原因? 很简单——在下令突围的那一刻,所有组织都已经失效。 大部分人都将只想着逃跑。 于是,哪怕有少数敢战、敢死之人,奋勇杀敌,最终的下场也只能是——力战而亡。 永乐城之战后的第二年,西贼就很好的证明了这个例子。 大宋在静边寨设下十面埋伏。 西贼元帅、统兵官、都监仁多零丁,被团团包围、切割。 尽管仁多零丁麾下的骑兵,不可谓不精锐,他本部的亲兵不可谓不勇敢。 但战斗的结果却是——仁多零丁这个指挥西贼打赢了灵州之战,水淹刘昌祚,又带兵攻陷了永乐城的西贼名将,被宋军大将彭孙阵斩于静边寨下。 此战,西贼入寇之兵,除了数百人侥幸逃回去外,其他人尽被宋军在静边寨下斩杀。 无论是宋军,还是西贼,都证明了一旦被包围,突围就是找死。 交趾人凭什么觉得,他们可以突围? 李常杰怎么想的? “难道说……”狄咏想了起来:“交贼,妄图用战象为先锋突围?” 在旁边的燕辰听了就笑起来:“若交贼果如此,末将必令其战象败亡!” 在汴京的时候,官家就已经面授机宜。 燕辰和他的御龙直,只做两件事情。 或者,爆破坚城。 或者,迎击敌军的战象! “哦!”章惇看向燕辰:“公事有对战象的妙策?” 燕辰笑起来:“官家神圣,早授机宜于末将!” “贼象兵不来则已,来则必败!” 对此燕辰有着足够的信心。 因为他带来的一百余御龙直,或许冲锋陷阵,近身肉搏,远不如御龙第一将的精兵悍将。 但,御龙直有一个特点,是其他所有大宋军队,甚至整个天下的所有军队都望尘莫及的——身高、臂展! 御龙直的士兵,父子相替,子孙相袭。 为了确保子子孙孙都能吃上赵官家的饭。 所以,御龙诸班直,从太祖那一代人开始,他们娶妻的标准就和所有人都不同。 以身材健硕、体格高大者为妻。 这样一代代优生优育下来的结果是——御龙诸班直在身高、臂展方面,冠绝天下。 大宋禁军上四军的士卒,身高五尺六寸(约合175cm)就算精兵,可以吃每个月三贯的月俸。 但御龙诸班直,身高六尺(约190cm)是普遍现象。 六尺以上比比皆是。 燕辰带来的这百余御龙直,更是官家从御龙诸直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魁梧巨人! 他们身高,普遍在六尺一寸以上。 臂展更是达到了惊人的六尺有余! 因为是御龙直,所以待遇、伙食是最好的,体能自也不必说。 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投掷出远比正常人远的多的铁罐、陶罐。 早在汴京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金明池内训练着投掷三斤或者五斤左右的实心铁罐。 要求做到掷十五步以上,依然可以准确命中目标。 这一点,同样难不倒御龙诸班直——因为他们吃这碗饭的要求之一,就是射术精湛。 先帝在时,就经常会校阅御龙诸班直的射术。 有时候还会召集大臣,一起观摩。 在靶场上,御龙诸班直表现出色,经常能做到十中八九,博得满堂喝彩。 所以,只要交趾人的战象敢出现。 御龙直,就会用他们手中投掷出去的铁罐,将那些战象全部炸死! 而这,确实是最适合御龙诸直做的事情。 不必亲自上阵,与敌人白刃搏杀。 更不必和敌人在烂泥地里摔跤。 他们只需要戴好凤翅盔,穿上山文甲,列队于阵中。 待敌人靠近,将手中的铁罐奋力掷出。 剩下的事情,就是其他人的事情了。 高贵的御龙直,不需要参与。 他们也不合适参与。 战象这样体型庞大,目标明确的敌人,就更是御龙直门的最爱了。 章惇和狄咏,看着燕援淡然的神色。 两人对视一眼。 狄咏想起了,北件城城下的那一声宛如雷霆的巨响,连大地都因此震动的奇观。 章惇则是想起了他不止一次见过御龙直们训练时投掷陶罐、铁罐的场景。 两人都是若有所思。 章惇更是在心中喃喃自语:“难不成,燕辰手中,真有对付贼人战象的利器?” “若是如此,此战就又轻松了许多!”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九章 决战(1) 广源城,夕阳如血。 城头上的战斗,已经结束。 数百具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城头上,大多数人的尸体,是残破的,他们是被投石机投掷的石子所砸到的倒霉蛋。 杨氏的残破旗帜,被人一把拽下,丢下城头。 城下的兵马,顿时欢呼起来。 望楼上的士卒,尖叫着踩上梯子,爬了过去。 广源城,大势已去! 守城的士卒,四散而逃。 “败了!败了!” 他们尖叫着,连滚带爬的逃下城头。 更多的人,跪地请降。 侬克详挥舞着长刀,看着那些跪在他面前的杨家士卒。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父亲,儿子回来了!”他在心中低声说着。 作为侬智高唯一存活的儿子。 侬克详无时无刻,不想回到广源。 现在他终于杀回来了。 用着自己的刀子,杀回来了! 城外,侬智会、侬盛德看着城头上的抵抗,渐渐消散,他们也都对视一眼,眼眶发红。 回来了! 他们终于回来了! 现在,是复仇时间! 要将杨家赶尽杀绝! 当然,在那之前,还有一个事情要做——马上派人将这个喜讯,告知在北件的章经略。 …… 今夜,夜色深沉,月色黯淡,只有星光洒在大地,一切都是朦朦胧胧。 在天亮之前,交趾大营内,开始出现了喧哗声。 然后,一个又一个篝火堆被点燃。 一口口铁锅,一个个陶罐都被架到了火上。 白天宰杀的牛、驴、骡等牲畜的肉,被丢到锅中。 士兵们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就连青壮民夫们,也能分到一碗热腾腾的肉汤。 比较健壮的,更能吃到一根骨头或者一些下水。 所有人都忙着吃喝。 李常杰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站在山上,看向夜色中的远方,那些宋军的营垒。 他知道的,自己这边一动。 宋军那边必然知晓。 但是,宋军从发现到知晓,是需要时间的。 然后,命令下达到各营,还是需要时间。 他和他的兵马,被宋军挤压在方圆六七里的狭小之地。 宋军为了围困他,采用了四面合围,控制关隘的办法。 所以,宋军统帅的命令,要在急切之间,传到四面营地。 即使快马传递,也需要半个时辰,甚至更多。。 宋军在急切间,组织部队,穿戴甲胄,列好阵型,还是需要时间。 这些时间,就是他的机会。 而现在,又是天亮之前,人最困顿,也最疲惫、乏力的时候。 以有备打无备。 再怎么样,也可以打宋军一个措手不及。 “阿弟,等到老夫率军突围,与北军鏖战之时,汝当抓住机会,立刻向南!”李常杰最后一次叮嘱着李常宪。 李常宪流着眼泪,说道:“诺!末将谨遵太尉将令!” 他很清楚,此生恐怕无法再见到自己的兄长了。 “回到升龙府,告诉天子,守住富良江,北军自退!”李常杰沉声道。 “恩!” “去吧!”李常杰抚摸着他手中拿着的长剑。 这柄剑,追随了他三十余年。 他曾持着此剑,在战场上俘虏过占城王。 也曾带着它,杀入占城王都。 更曾拿着它,攻入北朝的邕州。 数十百万人,曾在他和他手的剑面前瑟瑟发抖。 而现在,他将拿着此剑,走上最后一战的战场。 马革裹尸! 这是武臣的荣耀! …… 章惇今夜一直没睡。 他隐隐约约,总觉得今夜肯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所以,他一宿都在中军帅帐之中,看着陛辞时,官家赐给他的册子。 看着册子上,战后的善后条例。 这些条例总结起来就是:宰割江北,笔画江山,互相制衡,大小相制! 典型,却又不太一样的赵官家思维。 似乎,吕嘉问也有着使命。 一种经济上的使命。 好像还和高遵惠有关。 “甘蔗吗?”章惇想着。 他还没见过甘蔗呢! 但他知道,在东南的常州、明州、苏州等地,人们会种植甘蔗,然后用甘蔗制作成红糖。 红糖运到汴京,成为了汴京夏日各种饮子以及冬日各色点心的必需品。 此外,还有人用糖为调味,烧肉、炖肉。 苏子瞻就是用糖烧东坡肉,如今,这一道菜已经天下知名,甚至多次出现在《汴京新报》的报道中。 章惇记得去年十二月,汴京新报还专门刊载过东坡肉、红烧肉等多种猪肉烹调方法。 他南下后,还在恩相王安石那里吃过王安石亲手做的登州鱼烧肉。 那一道菜,就是苏轼的最新发明。 因此,苏子瞻在士林之中名声,渐渐的向着一个厨子靠拢。 本来,这应该是恶名。 天下士大夫,会避之唯恐不及。 就像旧年,曾有御史提议,在宫中用罗江犬来守夜,然后就被人称作‘狗御史’,从此名声大坏! 但偏偏,宫中有传说,官家在听说了此事后,据说非常开心,与左右言:朕闻赵韩王(赵普)曾曰:治大国如烹小鲜!今苏轼以道入厨,假以时日,必为名臣! 官家都出来背书了。 谁还敢在这个事情上挑刺? 至于什么君子远庖厨这样的士人禁忌,很快就在舆论上,被人洗白了。 而且是汴京新报和汴京义报一起出手洗白的。 汴京义报帮苏轼好理解。 毕竟,张方平和苏轼兄弟的关系,天下皆知。 那汴京新报也出手,就实在是耐人寻味了。 特别是汴京新报上的解释——知登州苏公好厨,人以为君子远庖厨,孟子之教!苏公或有失士人之风也。 然,孟子所以远庖厨,乃‘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生不忍食其肉’。 苏公可曾杀鱼?苏公可曾宰猪? 既不曾宰杀,自然不违圣人之教。 这篇报道,章惇是记得很清楚的。 所以,当时他还注意了一下苏轼在登州的所作所为。 于是,知晓了苏轼烧肉、煮鱼都爱放糖的细节。 如今,想着蔗糖,他就难免想起了这些往事。 同时自然想起了,汴京城中渐渐风行的各种烧肉方法。 糖和海鱼干以及各种烧肉仿佛,正在快速成为汴京城各色酒楼、吃食店里的新宠。 一切都被他串联在一起。 “官家打算将来在交趾主种甘蔗吗?”他想着。 交趾之地,炎热多山。 偏又降雨频繁,暴雨常有。 所以产出少,素来被视为不毛之地。 不止是交趾,其实广南东路、广南西路在内的整个岭南地区,自古都不怎么受重视。 广南东路,也就最近二三十年,才因为广州市舶司开港以及韶州岑水场的缘故,慢慢被重视起来。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章惇正看着册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帐外传来了脚步声。 “经略相公!”是狄咏的声音:“交贼营中有异动,贼人可能要突围了!” 章惇回过神来,立刻起身,走出帐外。 此事,整个军帐中的宋军,都已经起身。 章惇看到,在御龙直的营帐中,一个个陶罐都已经被人搬出来,放到了板车上。 御龙直招募的土人侗丁,则在忙着给这些魁梧的巨人,穿戴甲胄。 鲜艳的凤翅盔,戴到头上,盔顶的凤翅哪怕在黑暗中也格外显眼。 而被朱漆涂满了每一片甲片的山文甲,更是仿佛夜明珠一样。 当这些御龙直穿戴整齐,他们的魁梧高大的身材,加上那为特制的华丽战甲。 在战场上,仅仅是出现,就足以让所有敌人都知道——这里有大鱼,像他们冲准没错! 历史上,敢这样在阵前炫耀自己,而无惧被敌人围攻的军队,有且只有一支——大唐天策上将李世民所统帅的玄甲军! 章惇看着这些御龙直,在燕援的率领下,列队整齐,整戈待发。 然后他就看向其他地方。 此时此刻,整个宋军营垒,人声鼎沸。 御龙第一将的诸指挥们,都已经整队完毕。 在更远方,延绵的营垒,也变得火光耀天。 黑暗中,似乎有着无数骑兵,在来回穿梭,传递着信息和情报。 而在宋军营垒的对面,即使相隔至少十余里。 交趾人营中的火光,也已经肉眼可见。 显然,他们确实要准备突围了。 “经略相公!”狄咏在章惇身旁,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指令,忍不住请示:“请相公下将令!” 章惇看向狄咏,沉声道:“本官文臣也,统兵作战,乃总管之责!” “本官不会干涉总管一切指挥!” 他抬起头,望向交趾人的营垒:“本官只要贼首李常杰!” “无论生死!” 李常杰,是他此番南下的最大目标。 无论是斩杀,还是俘虏。 都要得到他! 用他的首级,祭奠苏缄以及当年死在交趾人屠刀下的钦州、廉州、邕州军民。 也用他的首级,震慑四方。 更用的首级,筑成他章子厚宰相之路的台阶。 狄咏诧异的看向章惇。 大宋文武,彼此都有着深厚的刻板印象。 文臣总认为武臣,都是厮杀汉,粗鄙不堪,是屠夫、刽子手。 必须得用士大夫驾驭,才能让他们不至于为祸天下。 而在武臣眼中,文官士大夫,差不多就是眼高手低,怯懦无能,自以为是的丑角。 这些人除了坏事外,一无是处! 最麻烦的是:地位越高,这些人的脾气就越大! 像章惇这样,从来不插手指挥,哪怕到了现在这样的关口,也公开表示将指挥权全权授予一个武臣的文臣。 狄咏从军二三十年,还是第一次碰到。 这就是狄咏不懂章惇了,也没有去仔细打听过这位执政过去的故事。 章惇开南江,开梅山。 从来都是很善于团结人的,也很善于给人分润功劳。 像是开南江,时任知益阳兼南江安抚使张颉猛烈弹劾他杀戮过多。 章惇回头给朝廷上书,大大称赞张颉的功劳,还把首倡拓土的功劳安给了张颉:颉昔令益阳,首建梅山之议,今日成功,权舆于颉! 于是,张颉因此三级跳,一跃成为江淮制置发运副使。 张颉大喜,从此对章惇的工作无比配合。 为章惇开拓梅山,当起了后勤大总管。 在开梅山的过程中,章惇也一直是放权下面的人的。 对章惇来说,他想的很清楚。 功劳是拿不完的。 所以,没必要和下面的人抢攻。 重点是赢! 只要赢了,那么就算他什么事情也不干,依旧可以平步青云。 甚至还可以学谢玄,在得到胜利的消息后,轻轻一笑:小儿辈破贼矣! “去吧!”章惇摆手,对狄咏道:“吾在此,为总管温酒,以待凯旋!” 狄咏深深一拜:“末将谨遵经略相公将令!” 便带着他的亲兵,转身向前走去。 燕辰率领的御龙直们,紧紧跟在他身后。 一百多名平均身高六尺一寸,穿着朱漆山文甲,戴着凤翅盔的御龙直,就像一堵坚实的墙壁,左右扈从举着的火把,照亮着前路。 此时,晨曦从天边出现,但整个世界依旧一片漆黑。 只能听到马嘶声,脚步声,人声。 章惇感受着这一切,他扭头对跟在他身边的随从吩咐:“且与吾在此,等候王师破贼!” 说着,他就让搬来一条椅子,自己坐在帐外,看着营垒之外。 …… 晚春的交趾,五更左右,天色就已经渐明了。 当晨曦的曙光,落在旷野上时,交趾兵马,已经集体出了营垒。 数万人,列阵向前。 拿着木杆、竹枪的青壮们瑟瑟发抖的走在最前面。 他们身后,是拿着刀剑,驱赶着他们的交趾官兵。 这些青壮是炮灰,也是消耗宋军第一波弓矢的盾牌。 而在阵中,二十头披挂着皮甲的战象,在象兵们的驾驭下,踏着步子,以不可阻挡之势,阔步向前。 二十头战象,就像二十座小山。 它们庞大的身形,每前进一步,都会让地面发出微微的战颤。 李常杰骑在一匹宝贵的战马上,穿着一件铁甲,跟在战象们的后面。 在他身后,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一千死士。 这些人将在战象之后,冲入已经被踏碎的宋军阵列。 而在他对面,宋军也已经完成了列阵。 无数旌旗飘舞着,骑着马的信使,穿梭在阵列之中,不断传递着命令。 李常杰很轻易的就能看到,在战象们直面的宋军阵列中。 有着一群格外高大、魁梧的宋军士兵。 他们太好辨认,也太显眼了。 鲜艳的凤翅盔上的长翅,随风而动,朱红色的鲜艳宝甲,更是在阳光下,烨烨生辉。 那根本不是一支军队! 哪里有军队,会将自己打扮的如此鲜艳,如此显目? 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对手——打我、射我,将你们的一切火力都投向我吗? 李常杰见着,顿时信心大增。 “天助我也!”他兴奋的勒紧缰绳。 宋军犯了大错! 他的经验告诉他,宋军之中的那一支军队,肯定护卫着一位大人物。 只要冲过去,擒杀那位大人物。 就必定重挫宋军。 就像是百年前的澶州城下,北兵和辽人对垒。 靠着八牛弩,成功射杀辽人元帅。 于是,李常杰当即对左右道:“传我将令:全军冲击北兵中央,擒杀北兵统帅者,老夫必表天子,封万户侯,赏黄金一千两!” 左右闻言,纷纷前去传令。 他们骑着马,甚至是徒步奔跑着,将李常杰的将令传下去。 此时李常杰的军阵,分作了左右两军和中军三大坨。 左右两翼是青壮民夫和督战的两三千士卒。 在中军是李常杰的主力,以大约一万五千人左右的士兵,簇拥着二十头战象,滚滚而前。 两翼不需要去传令。 他们就是吸引注意力和浪费宋军箭矢的炮灰。 中军才是真正作战的主力。 所以,这些传令兵,只花了差不多一刻钟,就将李常杰的命令传了下去。 于是,交趾中军的士气,被提振了起来。 很多士卒眼中都出现了光彩。 万户侯?黄金千两? 是可以赌一波啊!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章 决战(2) 呜呜呜…… 伴随着交趾人呜咽的号角声。 二十头战象,整齐的列队向前,气势无比磅礴。 跟在战象身后的交趾步兵,也都举起了盾牌。 他们的阵型,变成了偃月阵。 这是一种很古老的步兵阵型,也始终是步兵进攻破阵的利器。 古往今来,在一次次战场上,它被无数名将反复使用。 李常杰摆出的偃月阵,属于大唐五代时期,藩镇军队常用的一种偃月阵。 若此刻有飞机在战场上空盘旋,就可以清晰的看到,交趾中军是以战象为箭头,分成七个不同的进攻阵型。 而每一个进攻的步兵集群,又在战场上呈现出八字型的大雁阵列。 典型的唐代用兵之法。 只是,交趾人用的很生疏。 按照唐代的规矩,偃月阵进攻时,应该以五十人为一个基本的组织结构。 交趾人却是乱哄哄的。 走在前面的步兵和最后的步兵之间,有明显的空隙。 这意味着,假若他们在前进的过程中,遭到一支强大的骑兵突袭的话。 那么,他们就要面临被骑兵从偃月阵最脆弱的凹凸处凿开一个大口子,从而导致全局崩盘。 同时,交趾人的阵列中,还缺乏足够的弓弩手。 依唐制,偃月阵在进攻时,弩手应该在接近敌阵百步左右时,开始对敌阵进行射击,弓手在近到五十步左右时,开始射击。 而充当箭头的步兵,则应该在这个时候,为弓弩手提供良好的保护、掩护工作。 而,交趾人缺乏强弓硬弩。 特别是前者,这使得交趾人的弓箭,在五十步的距离时,几乎无法破甲。 他们需要靠近到宋军阵列前三十步左右,才有机会威胁到宋军。 而在唐代,这个距离的弓弩手,应该丢掉自己手里的弓弩,拿起短刀,跟着前锋冲入敌阵开始白刃肉搏。 最要命的是,交趾人的弓弩手数量,严重不足。 以至于,在两翼展开的两个八字雁行阵,在接近到宋军阵列百步距离时,在侧翼遭受了宋军阵型之中,御龙第一将的数百张神臂弓的远距离攒射! 神臂弓,作为在宋夏战争中大发异彩的蹶张弩。 有着射程远、破甲能力强、精度高等诸多优点。 噗噗噗! 宋军装备的,专门用来对付党项人的铁鹞子的弩箭,将那些举着盾牌的士兵,直接掀翻在地。 精铁打制的箭头,甚至直接洞穿了交趾人使用的那些蒙着皮的盾牌。 战场上到处都是到底哀嚎着惨叫的声音。 在一百步到五十步距离时,交趾人两翼的两个阵型,倒下了数百名士兵。 几乎都是最勇敢,最敢战的士兵。 两翼的两个阵型,几乎被打散。 八字型的阵型,彻底溃散,变成稀稀拉拉的一字。 还未接阵,交趾人的两翼,就已经在事实上丧失了进攻能力。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十余年前,宋军还未广泛装备神臂弓的时候。 交趾人就已经被宋军弓弩射成了马蜂窝。 像决里隘一战,燕达指挥的部队,在正面依靠强弓劲弩,将数万交趾兵马,包括冲锋的战象一起击溃。 十余年后的今天,宋军的装备已经更新了一代。 战术、战法,也已经更迭了一次。 在沿边和党项人的拉锯战中,宋军早就习惯了,以强弓硬弩接战。 李常杰指挥着他的中军,看着两翼已经近乎崩溃的两个雁行阵。 虽然他早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但再次看到,宋军像拍苍蝇一样,将他的两翼拍碎,他依旧忍不住怒目圆睁。 但他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训斥。 他甚至只能装作不知道的模样,大声鼓励着中军向前前进。 只要距离拉到三十步之内,战象就可以发起冲锋。 …… 狄咏在战场上的一处制高点,设立了自己的中军将台。 这让他得以,纵览全局。 此刻在他眼前,交趾兵已经在南北长达十余里的正面战场完全展开。 不过,除了中军之外的两翼,完全没有章法。 看上去,只是乱哄哄的乌合之众。 他们战战兢兢,畏畏缩缩。 在战场上的行动,好似龟爬。 几乎就是后方的人催促一下,就走几步,催促一下就走几步。 在狄咏身边,许克难看着交趾阵列,不住的咽着口水。 “总管,请让俺出击吧!”许克难直接请战:“俺保证,只要三五百骑,就足以让贼军全军崩溃!” 许克难是打老了仗的。 自然一眼就看出了交趾人的大问题。 两翼都是乌合之众,别说掩护中军了,他们就连吸引火力做不到。 完全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可能连大宋腹地州郡的厢兵都不如! 而厢兵是大宋公认的弱军。 打个暴动的农民,都可能被农民拿着锄头、木棍给打的满地找牙。 这样的敌人是所有骑兵的最爱。 只要撵着他们跑就行了。 狄咏抬起手,紧紧盯着战场上,正在前进的交趾中军。 此刻,他们的前锋战象集群,已经进入了宋军阵前五十步内。 “骑兵不能动!”狄咏没有看许克难,直接说道:“交贼如此行事,极为莽撞,或有诡计!” 宝贵的骑兵部队,是他手中唯一一支可以快速响应的生力军。 必须得到保存。 以防万一! 既防止,贼军战象突入阵列,甚至动摇阵列。 也要防止贼军可能留有后手。 何况贼军主帅是李常杰! 一个先帝和当今官家,都念兹在兹的大将。 他绝不可能如此莽撞的,押上自己的一切。 他肯定留着后手! 所以,狄咏很清楚,自己也必须留下后手。 …… “三十步了!”李常杰,抬起头,看向自己前方。 披挂着战甲的战象,已经迎着宋军的箭雨,前进到敌阵三十步了。 战象上骑乘着的象兵,恐怕都能看到宋军阵列第一排的士兵的模样。 “是时候了!” “该冲锋了!”李常杰握紧拳头在心中呐喊着。 战象们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在象兵们的鼓励下,这些被交趾人从小养大的战象们,集体昂起象鼻,发出震耳欲聋的象鸣。 它们的速度陡然加快! 以势不可挡之势,冲向了宋军阵列。 第一排的宋军士兵,手中的盾牌高高举起。 螳臂当车! 李常杰冷笑一声。 他见过战象的突击! 在短距离内,这些庞然大物,足以踏碎栅栏,撞烂土墙。 宋军在阵前高举的那些巨盾,或许可以防御箭矢。 但绝不可能对抗战象的冲撞! 战象们疾驰着,践踏向前。 敌阵已经近在眼前! 可能几个呼吸之后,战象就要突入敌阵! “杀!”李常杰呐喊出来。 他身边的将官,看到这个场景,也都呐喊出来。 “杀!”在战象营身边的所有交趾士兵,都振奋起来。 他们已经看到了宋军被战象驱赶的满地乱跑。 于是,宋军的弓弩手,射出来的密集箭雨,也不再让人害怕。 只要冲进去,在战象营的冲击下,他们一定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也就在此刻,在交趾人兴奋莫名之时。 宋军第一排,高举的巨盾的士兵们,如同潮水般,向两翼散开。 他们露出了一直被他们保护在阵中的宋军。 昂贵的朱漆山文甲,在阳光下烨烨生辉,他们头上戴着的凤翅盔上的长翅,迎风而动。 他们高大魁梧的身躯,矗立在交趾人眼前。 他们手中都拿着一个黑乎乎的罐子。 “那是什么?”距离最近的象兵们,产生了疑惑了。 但他们也来不及多想,驱策着战象,奋勇向前。 管他是什么? 在巨大的战象面前,只能是肉泥! …… 燕辰站在御龙直们中间,高声的呐喊着。 “贼军距离三十步,准备迎战!” 前排的刀盾手,已经在命令下,迅速向两翼散开。 御龙直的投掷视野,无比清晰。 所有人都抬起头! 在汴京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开始练习投掷手中的铁罐了。 而且他们还投掷过实弹,且不止一次。 投掷的演练场,在汴京城外三十里,一处已经荒废的天武军营垒。 所以,他们很清楚,自己手中的铁罐的威力有多大?他们更明白,自己投掷出去的铁罐,会造成怎样的破坏力? 北件城的爆破,更加深了他们对火器的认知。 于是,这些御龙直们,在面对交趾战象汹涌而来时,非但没有害怕。 反而兴奋起来! “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时候到了!”他们握紧手中的铁罐,长期训练下的肌肉记忆开始起作用了。 “点火!”燕辰的声音,在他们耳畔响起。 所有人齐声呐喊:“点火!” 手中铁罐中,特制的长长的引信,被他们点燃。 引信快速燃烧。 “投掷!”伴随着狄咏的暴喝。 一百名御龙直,列成三个横队,向着他们身前的冲锋而来的战象们,掷出了他们手中的铁罐。 此刻,战象距离宋军阵列,约莫十二三步。 对大象来说,可能也就是两三个呼吸就可以冲过来的距离。 然而,就这么短短的一点距离,却成为了天堑! 在战象们背上的象兵们,只来得及看到了宋军阵列之中,那排成三个密集横队的那些穿着宝甲、身材高大魁梧,无比显目的士兵们,高高举起了他们手中的东西,然后奋力掷出。 一个又一个好似圆锥一样的黑色物体,被他们全力掷出。 这些东西的尾巴,似乎有个火星子。 “什么东西?”象兵们下意识的想着。 有人条件反射般的低下头去。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引信燃烧进入铁罐内部。 这种御龙直使用的铁罐,是在汴京城,经过数十次反复试验,最终确定下来的,目前技术和条件下最合适的形制。 同时,在铁罐内部,还别有洞天。 在铁罐中,用着宝贵的吉贝布,缝制的严严实实的药包,塞满了铁罐内部。 同时,铁罐两侧,还装着数十块被打磨过的铁片。 引信快速燃烧,点燃了铁罐内部的药包。 化学反应立刻开始了! 火药中的硝酸钾,开始燃烧,释放出无数氧气,氧气点燃了木炭和硫磺。 巨量的二氧化碳在不到零点一秒的瞬间被释放出来。 体积在瞬间膨胀数千倍! 于是,爆炸发生了!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整个战场响起来。 比春雷更猛烈,比山崩还恐怖! 数不清的破片四散飞舞,以恐怖的速度,横扫爆炸附近的一切人畜。 当头的那几头披挂着重甲的战象,更是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几乎每一头战象,都被数个铁罐同时集中。 猛烈的爆炸,将披挂的甲片炸飞。 破片钻入战象的血肉。 象牙和象鼻,都被炸碎。 甚至有一头倒霉的战象的头颅,被直接炸开。 数不清的烟雾,顿时笼罩战场。 在爆炸之后的一秒钟。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些在爆炸中被波及,但还幸存着的战象。 被吓到的战象,立刻产生了应激反应。 它们尖叫着,掉头就跑。 …… 轰! 比雷霆更猛烈的爆炸声,在身前响起。 李常杰的眼睛,只看到了,原本还在冲锋,好似马上就要冲入宋军阵地的战象,发了疯的向后逃跑。 十余头战象,尖叫着,像是遇到了无比恐怖的索命无常一般。 直接返身,不顾一切的向着它们身后的交趾兵马踩踏而去。 数十名士兵,当场就被发疯的战象,踩成了肉泥! “神佛发怒了!” 反应过来的交趾兵,惊慌失措的大喊大叫。 尤其是那些跟着战象,冲在最前面的人,不顾一切的返身就跑。 李常杰的大脑,在此刻才反应过来。 他看向前方。 烟雾弥漫,根本看不清战场发生了什么? 而恐慌在此时,已经全面蔓延。 整个大军的阵型,彻底混乱! 发疯的战象、惊恐的人群,如同海峡一般,向后席卷而来。 “太尉,逃吧!”一个在李常杰身边的将官,看到李常杰还在傻傻的看着前方,立刻上前,一鞭子抽在李常杰骑着的马屁股上:“快逃吧!” 所有人都已经失去战意。 包括李常杰! 因为,刚刚发生的一切,超出他的认知,也超出了他的想象。 以至于,李常杰的大脑无法处理这样的信息。 交趾兵们就更是如此了。 逃跑! 整个战场上的所有人都在逃跑。 因为他们无法理解他们见到的事情。 只能用朴素的想法,将之归于神佛的伟力! 既然对面是神佛。 那自己是什么? 忤逆神佛的罪人! 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受无数刑罚的! 仅仅是想到这个,交趾人就已经失去了一切抵抗意志。 勇敢一点的还能逃跑。 那些杂兵和意志不坚定的人,直接就跪了下来。 …… 轰隆! 剧烈的爆炸声,在阵前响起。 所有宋军,都不可思议的看向了爆炸发生的地方。 硝烟弥漫,战象哀鸣,战场上的一切,都被横扫。 和交趾人一样,宋军阵列之中的人,都瞪大眼睛,经历了短暂的失神。 不可思议! 无法理解! 然后,所有人都振臂高呼。 “上苍庇佑!佛祖庇佑!” 这是从未见过的景象,也是只有在神话中才会发生的事情。 神仙们轻轻一指,山崩地裂,人畜倒毙。 而御龙直们,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他们只是将手中的东西掷出。 然后就发生了恐怖的爆炸! 爆炸声,如雷鸣,似龙吟! 犹如神佛的怒吼,好似天上的仙神发出的神罚。 土司们尤其激动! 他们立刻哇哇叫着,所有人士气拉满。 不需要命令,他们已经疯狂的冲向了战场。 “佛祖庇佑,菩萨赐福!杀贼了!”土司们尖叫着,带着他们已经疯癫的侗丁,在跪下来拜了几拜后,就无比疯魔杀向了战场。 对这些笃信佛教或者巫祝的侗人来说。 这只能是神佛或者上苍降下的神罚。 神佛站在我们这边! 那我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护法,在执行神佛的旨意。 这是无比神圣,无比光荣的事业。 只要立下功劳,神佛就会庇佑我们的子子孙孙! 而我们的敌人是什么? 神佛之敌啊! …… 章惇在御龙直们掷出他们手中的铁罐时,他其实远离着战场。 但,剧烈的爆炸声和忽然闪现的火光,依旧让他和他身边的人,被吓了大跳。 然后,他就看到了整个战场的交趾人都在逃跑。 而宋军这边,土司们和侗丁已经杀入战场。 “那是什么?”章惇心有余悸的看向那依然弥漫着硝烟的地方:“火器?” 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观战的,门州刺史王静等人,瑟瑟发抖的跪下来。 “佛祖庇佑,菩萨保佑啊!”他们面朝着战场,磕着头。 章惇回过神,看向这些人。 他想起狄咏和他说过,御龙直们曾经将一种当今天子御赐的火药,塞到了棺材中,炸开了北件城的事情,当时就已经让章惇惊讶无比。 “除了开城,火药,竟还有如此用处?” 章惇深深吸了一口气。 火药威力之大,超出章惇对火器的认知范畴。 “此乃军国之重器也!”章惇看着战场,在心中想着。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战争形势——必是以火器为主角。 火器甚至可能取代弓弩,成为战场上绝对的王者。 而且,从方才的爆炸声、火光来看。 恐怕,火器还是对抗骑兵的最好武器。 即使北虏,在措不及防之下,恐怕也会在大宋的火器面前吃大亏! …… 战斗,在御龙直们掷出了第一轮的铁罐后,就已经在事实上进入了垃圾时间。 土司们带着侗丁,狂热的冲锋、追杀着奔逃的交趾兵马。 而交趾人更是大片大片的就地跪降。 宋军很快也加入了追逐之中。 在交趾兵马总崩溃的现在,狄咏也不再约束骑兵,而是将骑兵投入战场。 于是,许克难率领他的骑兵,从战场一侧,快速切入。 但很快,他就遇到了问题——远方,数不清的交趾人,在疯狂逃跑。 但,在他的骑兵前进路上,无数的交趾人,跪在地上,匍匐着请降。 许克难那里有功夫管他们? 恨不得一刀一个将拦路的绊脚石统统宰了! 可是,经略使章惇就在营中。 许克难只是听过章惇的名字,见过几次而已。 他不太确定这位执政,会不会和其他文臣一样,对杀俘极其敏感。 万一,这位经略使看到了自己杀俘,一纸弹劾送到汴京…… 没办法! 许克难只能带着自己的骑兵,绕开这些讨厌的家伙。 一边前进,他还不得不一边和他的亲兵们一起对着那些跪地请降的交趾兵大喊:“让开道路!让开道路!我们没有时间俘虏尔等!” 本以为,这些交趾人是听不懂他的话的。 但出乎意料,在他这样做了之后,大批大批的交趾人,居然真的主动让开了道路。 …… 李常杰骑着他的马,一路狂奔。 在这个时间内,他的大脑完全处于空白状态。 直到他的马,在一处交趾人自己挖掘的壕沟前停了下来。 他才回过神来。 他回首看向身后,数十名溃兵,正在慌乱的向他跑来。 这些溃兵看着李常杰身上穿着的甲胄,也看着他胯下的马。 他们互相看了看,慢慢的靠拢了过来。 李常杰看着他们,立刻喝道:“尔等是谁的部下?” 溃兵们没有回答。 “吾乃大越太尉、辅国上将军!”李常杰以为这些人不认识自己,于是主动坦露身份,想要以此来获得这些溃兵的认可。 可他忘记了,现在是交趾大败的时候。 他更忘记了,现在的交趾兵马都已经被吓破了胆。 溃兵们沉默不语,缓缓靠近。 在接近到李常杰身前大约三步左右的时候,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忽然屈身下拜:“末将拜见太尉。” 李常杰露出笑容来,以为对方已经确认了自己的身份,正要下令。 却没有料到,已经有人趁着这个功夫,绕到他的身边。 然后奋力一拽! 直接将没有任何防备的李常杰拽下马来,然后所有人一哄而上,将他压在地上。 李常杰拼命挣扎。 “吾乃大越太尉、辅国上将军,尔等要做什么?谋反吗?” 但他的怒吼,让这些人更加兴奋。 那军官更是兴奋的对他说道:“谢太尉赠我等富贵!” …… 许克难率着他的骑兵,向前直冲。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视线尽头。 有着数十名交趾兵架着一个穿着甲胄,看着像是将领模样的人向他们走来。 这些人看到疾驰而来的宋军骑兵,立刻跪下来。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更是用着正韵说道:“王师爷爷在上,俺们擒了交趾伪太尉、贼首李常杰!” 许克难的神色凝固了。 他看向那些交趾人,也看向被他们牢牢的架着,将手脚都捆在了木架上,嘴里塞进了破布的男人。 “真是贼首李常杰?”他不敢相信的问道。 “好叫王师爷爷知晓,确实是此贼!”那军官无比谄媚的说道。 经过连续多日调理和按摩,作者君的疼痛大大缓解了。 明天开始恢复每天八千字保底!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一章 战后(1) 章惇注视着那个被人抬到了他面前的老人。 花白的须发下,是一张枯瘦的老脸,一双眼睛无神的看着周围的一切,身上穿着的甲胄,已经证明了此人在交趾军中的身份。 “这就是伪太尉李常杰?”章惇问道。 狄咏答道:“奏知相公,末将已经带了多名交贼将官看过了,确认无误,此贼便是交趾伪太尉,贼首李常杰!” 章惇慢慢的握紧拳头,让自己强行冷静下来。 李常杰! 先帝曾深恨的名字。 也是当今官家,点名要的人。 现在,他落到了自己手中! 这是大功! 能超越这个功劳的,恐怕就只有攻下升龙府,灭亡交趾了。 “押下去,好生看管,不可让其死了!” 这个人不能就这么杀了。 得带回去,带到邕州城,千刀万剐,用他的血肉祭奠十年前死难的邕州军民! 不止如此,他的首级,还要被送去钦州、廉州、思琅州、广源州、门州等地巡回展示。 最后,送去汴京,送到太庙之中,陈列于先帝神灵之前,以此告慰先帝。 这是官家给他的册子里,对李常杰的处置办法。 无论死活,都要这样走一遭。 最好是活的。 现在,李常杰活着落入了他的手中。 官家交代的任务,得以圆满! “诺!”狄咏躬身再拜。 便有着左右扈从,将李常杰带了下去。 待狄咏也退下,章惇深深吁出一口气来。 现在,他在这广西就剩下最后一个任务了——逼降交趾,签订和约。 …… 李常宪气喘吁吁的靠在山峡的一侧岩石上,此时,他的身边已经只剩下不到三百多的残兵败将。 其他人,或许死在逃跑的路上,也或许早早的掉队了。 没办法! 主力败的太快了。 以至于,他这边刚刚行动不久,中军就已经完全溃散。 宋军骑兵迅速投入战场,开始追击。 但也正是因此,才给了他机会。 混乱的战场,让他抓住了机会。 三千麻令兵,组成了一个拳头,打开了一个破口。 然后迅速的钻了过去。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付出了一些代价,但还在接受范围。 但很快的,李常宪和他的部队就发现,突围只是一个开始。 由于害怕被宋军骑兵撵上,李常宪的部队,在突围后立刻就脱掉了自己的一切甲胄。 好多人连手中的武器也一并丢了。 两千多人,毫无秩序的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南狂奔。 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错的很离谱。 首先,崎岖的山路、复杂的地形、陌生的环境,让他们很快就找不到方向。 而山路两侧的山林里,时不时的会冒出一些三五十人一队的弓手,这些弓手总是埋伏在山路两侧,居高临下对着李常宪的部队射冷箭。 李常宪没有办法。 为了逃命,只能不顾一切的向前冲。 于是,两三个时辰的时间。 李常宪的部队,就剩下了身边这么一点人。 此时,太阳开始西垂,很快就要到傍晚了。 李常宪和他的部队,又渴又饿,早上吃的那点肉已经完全消化了。 随身携带的干粮,早就在一路逃奔的路上不知道掉在了什么地方。 所有人都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体力更是几乎被耗尽,所有人的腿肚子都在抽筋。 于是,当他们沿着山路,跑到这个山峡时,就已经没有人想再跑了。 直到此刻,李常宪才明白,为何自古以来,突围始终是军队的大忌。 因为危险不仅仅来源于突围的过程,也在突围之后的路上。 敌军只需要稍微追击,哪怕只有几十个人,也可以让一支大军,在逃跑的过程中彻底崩溃。 而人的体力是有限的。 像他们这样,已经耗尽了体力的人,即使有数百人,但追兵只要有个三五十,也足以将他们全数斩杀! 这样想着,李常宪就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勉力支撑起身体。 “我们已经跑了数十里!”李常宪说道:“再有数十里,就能看到富良江了。” “大家加把劲,明天天亮之前,走到富良江,我们就安全了。” 但没有人响应他。 所有人都和一滩烂泥一样,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们已经跑到虚脱了。 现在,身体开始发冷,肚子在饥饿,双腿都在打摆子。 没有人愿意再动。 至于追兵? 追到就追到吧。 累了,毁灭吧! 这是所有士兵内心的想法。 他们甚至开始认为,在一开始就不该跑。 老老实实的原地投降不好吗? 李常宪看着这些已经完全失去了斗志和意志的士兵,他也是叹息一声。 于是,不再理会这些人,他拄着自己手里的刀剑,拖着已经疲惫的身体,踉踉跄跄的向着南方走去。 他还有使命! 兄长用命给他争取了一个回到升龙府,警告朝野的任务。 为了大越国的存续,他必须完成这个使命。 看着李常宪的模样,十来个已经跟随了李常宪数年的亲兵,也支撑起身体,默默的跟了上去。 其他人在原地躺着,一动不动的注视着这些人。 他们的眼中毫无波动。 李常宪慢慢的走出狭长的山路。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山路的另一边,一条溪流之旁,数百名戴着范阳笠的宋军士兵,正在坐在溪流前的草地上,静静的等着他们。 李常宪叹了口气。 他看向那些宋军士兵。 他清楚,这些人恐怕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了。 甚至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很久了。 他身边的士兵,看到这个场景,一个接一个的丢下了手中的武器。 李常宪苦笑一声,面朝南方,那富良江的方向。 他跪下来,郑重的拜了三拜。 “陛下,罪臣有负陛下重托!” 于是,拔起自己手中的剑,对准脖子用力一割,鲜血喷涌而出。 …… 田仕儒静静的站在溪流旁,看着那个交趾大将,面南自刎。 他没有干预,只是静静的看着。 武臣战败自刎,在田仕儒眼中,这是一个武臣应有的体面。 应该允许他体面的结束自己的生命。 直到对方的身体栽倒在地,田仕儒才轻轻挥手,他的思州兵旋即倘过了这条浅浅的溪流。 他们脚上绑着绑腿,被清冷的溪水打湿。 田仕儒静静的看着,心中却是感慨万千。 思州兵,本就是善于攀山越岭的山地兵。 如今,有了绑腿的加持后,思州兵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于是,仅仅是数百人追击,就抢在前面,截断了交趾人的生路。 这一路上,他已经至少射杀、俘虏交趾兵上千人。 而自身的损失微乎其微。 而且大部分都是非战斗损失——这些交趾人在突围后,就只想前跑。 他们根本就没有组织过任何抵抗。 就是向南跑而已。 …… 黄昏之后,战场开始平静。 宋军骑兵,巡弋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 到处都是尸骸。 大部分都是在溃逃过程中,因为种种意外而死的死者。 这些尸体的首级,都已经被砍了下来。 宋军正在美滋滋的开始统计各部斩首数量。 这些可都是钱! 而在远方,曾经的交趾营垒。 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现成的战俘营。 交趾俘虏们,现在无比乖巧的坐在这些营垒中。 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他们是幸运的! 若是在过去,这些人,几乎都逃不了宋军一刀的下场。 因为只有死人脑袋才能换钱。 但在现在,这些人价值甚至比他们变成了脑袋还要高。 都是青壮,都是强有力的成年人。 土司们喜得眉开眼笑。 据说,已经有不少土司,准备好了黄金、白银,就等着买下这些俘虏。 …… 章惇在战斗结束后的当天下午,就在燕辰的御龙直护卫下,押着李常杰开始北返。 其他事情,他全权委托给了狄咏。 章惇之所以走的这么急,是因为高遵惠、吕嘉问,已经公开的不避人的,将那些俘虏的交趾战俘叫卖了。 年龄三十岁以下、没有残疾的健壮男子,每一个叫价都在五贯以上! 而三十岁以上,或者有残疾的则打包出售。 高遵惠是外戚,外戚本来就贪财、不要脸。 吕嘉问虽然是文臣士大夫,但他的名声早就在市易法推行的过程中臭掉了。 他的那个所谓的右江安抚使的差遣,也就是名字好听,实际相当于流放。 想当年,滕子京只是去岳州当知州,就已经算贬谪。 现在,吕嘉问一口气从汴京放到了广南西路,主管右江诸羁縻州。 这在官场上,已经属于贬篡岭南了。 所以,吕嘉问也可以不要脸。 但他章惇章子厚,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背上‘坐视以人为畜’的名声的。 所以,只能赶紧跑路,假装不知道这个事情。 只要看不到,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也就没有人能追究他的责任了。 什么? 他们在买卖人口? 我不知道啊。 肯定是他们瞒着我搞的鬼! 至于你问我谴不谴责?我是谴责的。 但,右江乃羁縻之地,本蛮荒之所,土官不识仁义,不知圣人之教,自古如此。 阁下真要管?不如亲自去当地为官! 完美解决了一切问题,更规避了所有道德责任。 章惇行至傍晚,他就接到了广源州为侬家所克,交趾伪广源州知州、刺史杨景通等自焚而死,生得杨景通之妻,交趾伪公主李欣太以下百余人,而七源州也为苏子元率部在两日前攻克的消息。 于是,章惇头也不回的,连夜穿过广源州,回到了永平寨。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二章 战后(2) 元祐元年春三月丁亥(30)。 交趾,太原城(今越南太原省、太原市)。 城头上的交趾旗帜被人丢下来。 守城的交趾将官黎可兴率部袭杀了交趾太原知州李奉,旋即宣布率部归明大宋。 没办法! 太原城的守军,只有三千多,还都是老弱病残。 根本就不具备守城的能力。 江南的升龙府,已经全面收缩,根本不可能派援军。 而北件那边,零零散散的有着溃兵,逃回太原。 这些人将惨败的消息带了回来。 同时也带回了大军遭遇神罚,宋军有神佛庇佑的传说。 城中军民顿时陷入人心惶惶的局面。 而同时,北方又不断传来消息。 大批大批的地方土官、豪族,都已经归明反正。 并得到了大宋的承认。 外部的压力,加上内部的暗流涌动之下。 黎可兴当机立断,果断抛弃了升龙府,率部袭杀了交趾太原知州以下的数十名文官。 同时,他立刻派出使者,前往北件,表明了献城归明的态度,并请求大宋承认他归明人的身份。 至此,交趾失去了它在整个富良江以北的所有据点。 …… 元祐元年四月戊子(初一)。 升龙府的交趾小朝廷,终于从零零散散逃回来的溃兵口中知道了,发生在三天的北件会战的结果。 三万大军全军覆没,太尉、辅国上将军李常杰及其弟李常宪等不知所踪。 战斗的过程和结果,也被那些仓皇逃归的溃兵,带回了升龙府。 在这些人的嘴里,宋军的表现,被无限夸大了。 明明好多人根本没有见过,御龙直投掷的火器爆炸的场景。 但他们却口口声声的表示自己亲眼看到了宋军之中,走出了数百名金甲巨人。 这些人言之凿凿的表示‘北兵有仙术,六丁六甲护体,箭矢不能伤,刀斧不能加,其一掷之下,神雷将之,糜烂数百步!’ 伴随着这些传说,整个升龙府,顿时陷入恐慌。 等到李乾德发觉不对劲,想要管控溃兵的时候。 传说已经在整个升龙府及其周围的农村蔓延。 无数人听信了传说,纷纷举家南逃。 升龙府的守军,更是一日三惊。 常常有人仅仅是看到远方出现了烟尘,就弃寨而逃。 巡弋富良江的水师,也同样瑟瑟发抖。 尤其是当许克难的骑兵,在狄咏授意下,出现在富良江江畔的时候。 交趾人的应激反应,达到最大。 这个时候,黎可兴夺取太原的消息,也伴随着大量逃亡的人口,传到了升龙府。 升龙府的小朝廷猛然惊醒——整个江北,都已经落入北朝手中! 更要命的是——南方的麻令州等地来报,占城、真腊两国,都已经知晓了北朝再次南征的消息。 正在大举增兵边境。 尤其是占城国,其国王似乎也已经从王都出来,亲率着占城大军,气势汹汹的南下。 占城和交趾是世仇、死敌! 现在的交趾麻令州、布政、地哩等地,就是交趾人在十余年前,通过两次战争从占城手中夺来的。 对占城来说,这是失地之耻。 但对占城王来说,比起失地,更恐怖的还是交趾人对占城那贪婪的野心。 十余年前的战争中,交趾人击败了当时的占城王吕拔陀罗跋摩三世。 现任占城王,就是在战争中,篡夺了吕拔陀罗跋摩三世的王位。 然后,吕拔陀罗跋摩三世逃奔交趾,引交趾兵马南征,意图借交趾之手复位。 这就是第二次交、占战争。 在战争中,占城人节节败退,眼看就要再次战败。 这个时候,熙宁宋、交战争爆发。 交趾人不得不退兵讲和。 现在,新的战争爆发。 占城王自然兴奋莫名,迫不及待的率部而来,誓要夺回被交趾人侵占的土地,更发誓要打入升龙府。 占城人一动,真腊人自然不甘寂寞。 对升龙府来说,形势一下子就到了无比危险的地步。 三国夹击! 稍有不慎就要亡国! 更让升龙府恐惧的是——随着越来越多江北士族、溃兵,逃回升龙府。 他们也终于知道了,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对手了? 北朝,放弃了他们从开国起就延续百年对交趾土官政策。 在过去,北朝是坚决不承认任何交趾北方土官、豪族的地位的。 侬智高和他的父亲侬全福,当年为了求北朝册封,可谓卑躬屈膝。 然而,北朝的君臣却看也不看。 而现在,北朝全面承认北方土官、豪族的地位。 册封、授官,赐予官印、官服。 一张张告身洒下去,加上大军开路,刀斧说理。 整个北方的所有土官、豪族,全部反叛。 现在,他们已经得到了北朝的册封。 有了北朝承认、册封,他们自然不再需要升龙府的承认、册封。 而,这些土官现在正在他们境内,挥舞着屠刀,砍杀着一切和升龙府有关的人。 参与过升龙府科举的?杀! 曾在升龙府为官的?杀! 地方上一切和升龙府有关的石刻、石碑乃至于图书文字,全部凿毁、焚灭! 据说,仅仅是在苏茂州,一天就有数百名读书人,被苏茂州知州张衍屠杀。 门州知州王静,更派兵捣毁了其境内的一切和交趾有关的石刻,包括了吴权等人在门州留下的石刻。 毋庸置疑,这些都是他们的投名状。 于是,升龙府如梦初醒。 北兵这是来了就不想走了。 而且他们也不需要走! 曾经升龙府幻想着,暴雨和疾病,将成为大越天兵,惩戒北兵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再发生。 因为,北兵已经不需要守卫江北。 江北的侗溪土官和豪族,会为他们自己的地盘,替北兵守土。 土官们即使败了,也可以退入北朝广西修养,同时等待北朝派兵来援。 而升龙府却输不起。 只要输一次,输掉富良江,北兵就可以渡江而来,兵临升龙府! 在惊慌中,交趾国王李乾德只能听从自己的弟弟李太德的劝说,派遣大臣黎文盛为遣北朝朝觐使,渡江乞和。 黎文盛是交趾朝中出了名的知北大臣。 曾在熙宁战争后,参与了和北朝的多轮谈判,并主导了元丰时代的宋归交趾五州以及后续的多轮边境谈判。 此人,深谙诗书礼乐,善于从经义之中,找到问题。 就像去年,就是他靠三寸不烂之舌,说的宋使成卓主动将勿阳、勿恶等侗之外的其他六县之地,割与交趾。 如今,成卓已经被贬南平军。 而黎文盛则成为了交趾人全村的希望。 在临行前,李乾德在宫中单独召见了黎文盛。 “陛下,老臣此去,当如何应对?”黎文盛问着李太德。 李乾德,叹息了一声,道:“如今北兵临国,占城、真腊相继兴兵,至此国破之际,也顾不得许多了。” “可允北朝先前所命一切条件。” 意思就是,全盘接受了北使李丰带来北朝皇帝诏书上的一切条件。 交出李常杰(不需要了),交出写诗诽谤北朝先帝的诗人(这个人已经被抓起来,并在狱中‘主动自杀’了。交出尸首就可以了。) 同时,每年贡稻米五十万石。 黎文盛听着,眼皮子跳了跳:“那江北诸州呢?” 李乾德仰头望天,道:“还请黎卿尽力争取!” “若是能说服北朝归还诸州之地,朕可以增加贡米。” 大越国别的可能缺,但富饶的富良江平原,一岁三熟,可产籼稻、粳米数百万石。 占城、真腊等地,也是盛产稻米之地。 实在不行,到时候率兵南征,北边损失南边补。 黎文盛低下头去,问道:“若不能呢?” 李乾德叹息着:“也就只能承认了。” 江北之地,本就不如江南富饶,还都是土官、豪族,交趾的统治根基本来就不稳。 如今,既然战败了,那就只能放弃,承认现状。 不然,还能怎么办? 万一北朝真的派了水师渡海而来,兵临升龙府,那李家数代人的基业就要就此葬送了。 黎文盛抬起头,继续问道:“倘若北朝欲要增加条款?” 李乾德心里面也明白,战败了,对方肯定会坐地起价。 想要北朝息兵,只能付出更大代价。 但他看了看,那位看似忠心耿耿的率兵在殿外护卫的弟弟崇贤候李太德的身影。 李乾德很清楚的。 现在,在实际上,无论是大臣还是宗室,都已经认定了李太德就是下任皇帝。 至于他? 就是个背锅的,就是个承担战败责任的傀儡。 也就是李太德不肯承担战败的责任,更不愿意成为了那个向北朝卑躬屈膝的罪人,加之顾忌北朝干涉。 所以才没有对他发难。 一旦议和成功,等待他的下场,恐怕不会很好。 可,李乾德同样明白,他若不肯承担责任。 那么,那个被抓起来,然后‘主动自杀谢罪’的诗人,就是他这个皇帝的下场。 李乾德只能认命般的点头:“可!” “答应他们!” 他只能做好自己的角色。 免得他的弟弟,‘帮助’他做出选择。 黎文盛叹息一声,对着李乾德再拜稽首。 他也不知道,当他回来时,升龙府中坐着的还会不会是这位天子了。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三章 渐渐好战的两宫 元祐元年四月辛卯(初四)。 朝议大夫孔宗瀚为鸿胪卿,左司郎中兼著作佐郎林希为中书舍人兼任神宗实录检讨官。 马步军都虞候、雄州团练使、权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刘昌祚兼知延州,并令入京述职。 四方馆使、英州刺史、知雄州刘舜卿,充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迁知定州。 户部侍郎杨汲为宝文阁待制,出知庐州,原知庐州吴居厚,迁福建路转运副使。 厉不厉害? 神不神奇? 去年这个时候,还是过街老鼠一样,被千夫所指的倍克吏,贬到庐州反省的吴居厚,一年后,就拍拍屁股,走马履新福建了。 这是应,福建观察使、知泉州、提举泉州市舶司蔡确的提名而做的人事安排。 两宫对蔡确的印象很好。 在她们眼中,蔡确这个前宰相,虽然名声不大好。 可是他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知进退、懂分寸。 无论是营造先帝陵寝,还是辅佐两宫,平稳过渡先帝驾崩、少主登基的上下不安。 他都是有功的。 所以,蔡确的请求,被立刻批准。 这是宰相该有的体面! 和蔡确的奏疏,一起入京的还有一个小事。 刚刚到成都履新的严守懃发回报告,他说,他在成都听人说故宰相、金紫光禄大夫王珪之子王仲修,在华阳老家守孝时,被人发觉,其在守孝期间饮酒作乐,与妓女往来。 赵煦得报,无比震(高)惊(兴)。 当即就批示严守懃:果有此事乎? 然后就命人以急脚马递,送去成都。 言下之意,自然是:真的吗?朕不相信,除非你拿出证据!只要你拿出证据来,朕就相信你! 严守懃能不能悟到呢? 赵煦觉得他肯定可以的。 这个乐子,让赵煦在批复后,保持了一整天的开心。 要知道,王仲修后来的女婿,可是大名鼎鼎的秦桧! 赵煦的开心,是这样的明显,以至于当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在晚上来福宁殿看他时,他还在傻笑。 “官家,何事如此高兴?”向太后忍不住问道。 赵煦收敛笑容,上前给太皇太后以及向太后行了礼,这才答道:“告知母后,儿是为了九郎高兴。” “恩?” “儿今日去看了九郎,九郎已经能认出儿的声音,还学会了给儿问安呢!”赵煦眨着眼睛,将责任推给了今年才四岁多一点的大宁郡王赵佖。 这些日子来,宫中人都知道,赵煦怜爱大宁郡王。 常常会去后宫看他,有时候甚至会教这个弟弟读书,还曾多次赐给赵佖许多庆宁宫的旧物。 在外人眼中,赵煦对赵佖甚至比对他的同胞弟弟赵似还要好。 论宠爱只在皇太妃所出的皇五女之下。 向太后听着,也不疑有他。 赵煦却是问道:“太母、母后,缘何夜来福宁殿?可是有什么事情?”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一起上前,两人分别拉着赵煦的一只手,坐下来,向太后就笑着道:“正是要来告知六哥,通见司刚刚送了边报入宫,言是广南西路章执政已经率军攻入交趾境内,交趾各州纷纷响应,集体归明。” 说着,向太后就将刚刚从广西千里迢迢送入京城的章惇奏疏,放到了赵煦手中。 “六哥且看看吧。” “章执政此番出兵,可谓是深得圣人之教也。” “先以仁义,招揽交趾各州土官,然后再起兵南征,半日之中,兵围交趾广源、九源,夺取决里隘!”向太后说着,脸色都有些微微红润起来,显然这个捷报让她很开心:“半日!只是半日,王师就已经夺下决里隘,兵围广源、九源,直趋北件!” 赵煦看着向太后如数家珍一样的说出那些交趾的地名。 而在赵煦的另一边,太皇太后,同样无比高兴。 她难掩内心的兴奋,对赵煦道:“官家若依章执政奏疏所言,如今,我朝已尽得交趾门州刺史王静、苏茂州知州张衍、思琅州知州刘引、桄榔州刺史黎素等人归附。” “王师兵力,进入交趾之中,已逾十万!” 太皇太后说着,连声带都已经亢奋了。 没办法,广西方面的进展,顺利的不像话。 在章惇奏疏入京后,向太后和太皇太后都被震惊了。 尤其是章惇报告的交趾北方诸州的反应。 让两宫都大觉有脸! 因为章惇在奏疏中,将这些人的归附说成了主动归附,还将原因推给了她们。 只说是这些交趾北方官员,早就听说了大宋两宫慈圣,保佑拥护官家,泽被天下。 如今,听说他章惇奉旨南下,讨伐交州叛匪。 于是纷纷响应,自告奋勇,愿为王师前驱。 还提供粮草、向导,为王师指引道路。 两宫虽然心里面明白,章惇这是在说好话,哄她们开心。 可她们喜欢啊! 哪里有女人,不喜欢别人的吹捧呢? 再说了,在两宫眼中,其上章惇的奏疏上所言之事,也并非没有道理的。 不然,为何这些交趾地方官员,会在王师一到就主动靠拢、归附呢? 章惇南下才几个月? 他到广西才几天? 满打满算,章惇抵达广西也就一个月。 一个月的时间,根本不足以让他同时完成对这么多人的说服。 所以,还真有可能是老身(本宫)的魅力感召?! 在这样的情绪下,两宫看到章惇的奏疏后,就再难按捺内心的激动,连夜就来找赵煦分享这个好消息了。 这可是她们听政之后大宋对外最大规模的一场战争。 如今从章惇奏疏来看,王师进军神速,几乎是摧枯拉朽一般。 转瞬间就已经完成了上次熙宁南征,郭逵大军用大半年才得到的战果。 不仅如此,交趾地方州郡,纷纷箪食壶浆迎接王师。 战争的胜利,已在眼前,说不定很快就会传来交趾乞和,大宋全胜的捷报。 这如何让她们不高兴?不开心? 赵煦只是微笑的看着两宫。 他早就清楚了! 在上上辈子就已经清楚。 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向太后,还是那些在朝堂上,如今嘴里总是念叨着‘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大臣们。 她们之所以反战。 只有一个原因:打不赢!而且越打越亏! 但在骨子里,这些人其实都挺好战的,也都很喜欢夸耀武功! 证据就是,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元祐二年,大宋在熙河路击败西贼、吐蕃联军,俘青宜结鬼章以下百余吐蕃、党项将官。 元祐朝野一片欢腾。 所有人一致歌颂太皇太后英明神武。 对元祐二年的熙河战役的吹捧和歌颂,贯彻了整个元祐时代。 哪怕到绍圣,也依然是旧党嘴中的‘大捷’,是元祐更化之政的政绩。 而素来反战的太皇太后,欣然接受了所有人的吹捧,还将那场战争视作她生平最得意的事情之一。 所以,赵煦才要千方百计,处心积虑的谋划甚至推动这场南征。 为此,他甚至动用了,宝贵的颗粒火药。 为的就是给两宫打气,让她们自信一些。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四章 司马光在行动(1) 隔日,四月壬辰(初五)。 越来越多的奏疏,开始从广西入京。 高遵惠、狄咏、苗时中、关杞、岑自亭、田仕儒…… 几乎所有有资格向朝廷上书的官员,都报告了三月癸酉(十六),王师三路并入交趾,交趾诸州归义的事情。 这就是大宋王朝的特点。 大小相制,无处不在,没有人可以一手遮天。 自然的,宋军大胜的消息,也在汴京城里传开了。 汴京新报,首先跟进,开始大肆渲染。 头版头条的标题,更是夸张到离谱的‘王师一时辰又六刻下决里隘’,搞得汴京人都有些不适应了。 禁军这么强了吗? 大宋武力,其实开国那会,还是不错的。 太祖、太宗时代的精兵强将,曾暴打了天下。 真庙之后就开始走下坡路,到了仁庙时就在京禁军就已经不堪战了。 直到先帝即位后,才慢慢有了起色,渐渐变强。 但,这是什么情况? 一时辰又六刻速通决里隘? 汴京人都有些不适应了。 然后,这些人买到报纸,打开一看。 知道内情的人就傻眼了。 因为,汴京新报虽然在一些细节上,做了夸大、虚构,但基本内容却都几乎是全文中译中,用市井百姓能听懂、看懂的文字,复述了章惇发回的战报。 不止如此! 也不知,汴京新报走了谁的关系,还详细介绍了宋军行动,以及敌我双方战前、开战后的力量对比。 此外,更是在第二版上,附上了宋军进军路线图,有图有真相,由不得人不信。 一时间,整个汴京纸贵! 无数人争相抢购、传阅今天的汴京新报。 没办法! 这一战,可是汴京的子弟兵,自己打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御龙第一将的底子,就是当今官家用先帝派去沿边各路轮戍的在京禁军十指挥整编而出的。 而上一次,在京禁军作为主力打胜仗还是什么时候? 怕是得追溯到真庙时代了吧。 而胜的如此迅速,又赢的如此漂亮是什么时候? 太宗还是太祖? 于是,汴京人的情绪,被彻底挑逗起来。 尤其是其他在京禁军! 他们现在,走起路来,腰杆也直了,胸脯也挺了。 进了那脚店、酒楼,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日里大了。 这些人通常都会在手中拿一张《汴京新报》,进那脚店,便将汴京新报往柜台上一拍,就喊道:“店家,来一角‘玉液酒’,再切半斤牛肉,三斤羊肉!” 还会特意的将自己的褡裢,往那柜台上一拍,让那一个个铜钱,从其中蹦出来。 新铸的元丰通宝,叮叮当当,所有人都侧目以对。 然后,这些人就会看到这些军汉们穿着的皂衣。 等到其他人的视线都看过来,这些军汉,就会扯着嗓子,拿着那汴京新报,就地开始宣讲起来。 没办法! 在京禁军,丢人都丢了几十年了。 连汴京人也瞧不起他们。 这谁受得了? 平日也就罢了! 如今,得了机会,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可不得抓紧机会,宣扬出去。 让这汴京城的父老都知晓——俺们,其实也是很厉害的! 瞧瞧! 御龙第一将! 那过去也是在京禁军啊! 御龙第一将打的好=在京禁军牛逼! …… 不止民间,被胜利的捷报,搅动起无数风浪。 整个朝野,也都被这快速且酣畅的胜利,所震惊。 司马光宅邸之中,司马光坐在后宅的院子里,倚靠着椅子,听着司马康队他念着今日的汴京新报。 “壬申(十五),静海军节度使、交趾郡王乾德,未报答复,惇遣人查探,皆曰:乾德囚宋使于交州太原,日夜拷打,据传,乾德曾妄言:吾乃南国天子,乞惧北国胁迫?于是,于国中搜捕……” “惇乃依天子诏书,于三月癸酉(十六),命广南西路兵马都监狄咏将兵合归化州知州侬智会、顺安州知州侬智会、南丹州知州莫世忍等自归化州出广源……” “邕州知州苏子元,合岑自亭等,将兵出门州、桄榔州……” “钦州、廉州,各遣将官,出苏茂州……” “于是,交趾伪门州刺史王静、伪桄榔州知州黎素、伪苏茂州知州张衍、伪思琅州知州刘引等,素知大义,心向中国,以乾德无道、不义,毅然率众归明,将兵来投。” “咏等将兵穿广源而过,广源父老见之,皆面北而拜,泣曰:王师再来矣,吾父老妻子得保矣!乃出粮草为军粮,遣青壮以为向导……” 司马光闭着眼睛,听着司马康,念着的汴京新报上的内容。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这让司马康连念报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但老父亲没有说停,司马康也就只能继续念下去。 “于是,御龙第一将第二指挥供备库副使许克难,将轻骑五百,奇袭决里隘,克之,斩俘千余……” 司马光睁开眼睛。 司马康立刻低下头去。 “章子厚打的不错!”司马光出乎意料的评价了一句。 这让司马康,更加惶恐。 司马光看了看自己的这个儿子,摇摇头,道:“在汝心中,老夫就是那种,不分是非的人吗?” 只要不触发‘王安石’这个关键词,他还是能客观的看待很多事情的。 “不敢!”司马康低着头回答。 司马光仰头,靠着座椅的靠垫。 他是执政,自然已经看过了,那些被送入京城的有关各方的奏疏报告。 或许,司马光在实务上缺乏能力。 但他很擅长在文字细节中,发现问题。 毕竟,他是《资治通鉴》的主笔,整部资治通鉴,虽然有上百人协助他,其中汉、唐部分,更是由刘攽、范祖禹全权负责的。 可其他部分,却是他率人写成的。 看了那么多史料,司马光自然早掌握在文字细节里找到真相的能力。 “章子厚这一章,在未出兵之前,就已经赢了!”司马光喃喃自语。 “这是庙算的胜利啊!” 虽然,大部分奏疏里,都没有明言,章惇到底是怎么做的? 可是细节上,已经暴露了啊! 比如高遵惠上奏说:乾德无道,威迫凌辱右江诸州,经略施以仁义,诸州归心,王师所过,地方士民皆箪食壶浆,以至掷果盈车! 司马光不傻。 自然不会相信,大宋可以靠所谓仁义道德的价值观,赢得什么交趾各州拥戴。 至于什么箪食壶浆?掷果盈车? 大唐太宗皇帝的大军,或许还能勉强做到这一点。 大宋官军? 司马光又不是没见过那些厮杀汉的吃相! 所以,章惇肯定用了手段。 什么手段呢? 在后方转运粮草辎重的苗时中,在其奏疏中不小心露出了尾巴:癸酉,经略使惇以三路伐交趾……乃以衍为苏茂州知州、静为门州知州、引为思琅州知州……并授告身、官印……交州义人率众来附者,皆给武骑尉、飞骑尉…… 所以,这是封官许愿,收买贿赂下的成功。 这也就解释了,宋军进展神速的缘故。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所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章子厚,在战前就将地利、人和都拿到手里了。 这一战,只要他不昏头,赢是肯定的! 说不定现在,章惇大军都已经兵临富良江,剑指升龙府。 搞不好,连升龙府都围了。 若真如此,这就是灭国之功! 大宋自太宗之后,就再没有人可以立下这样的大功了。 得胜之后,其回朝,必拜宰相。 想到这里,司马光就站起身来,对司马康道:“康儿,与老夫去一趟文宽夫府邸。” 司马康咽了咽口水,想要劝阻,司马光就已经瞪着他:“还不快去准备?!” …… 文彦博靠着坐褥,两个妙龄婢女,轻轻捶打着年界八十的老太师,大宋的平章军国重事。 近来,文彦博的心情是无比美丽。 主要是,宫中有消息说,今年他的八十大寿,官家要亲自莅临道贺。 不止如此,十三娘也会跟着官家一起回府。 此事,十三娘一直瞒着不和他说。 就连家里派人入宫探望、询问,也将嘴巴捂得紧紧的。 但,宫里面的人,是最好收买的。 从太祖时代,就已经是这样。 如今,也不能免俗,何况文彦博四朝老臣,有的是宫中消息来源。 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从梁从政、刘惟简等人那边,探知了消息。 这就让文彦博很开心了。 既为了十三娘,果然得了官家信任高兴,更为十三娘聪明伶俐高兴。 都知道瞒人了,也知道保密了。 不错!很不错! 于是,文彦博就乐得清静,朝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两宫或者官家想要他发声,他就发声,不要他说话,他就在家里面参禅修道,养生享福。 在这一点上,文彦博比起已故的富弼、韩琦都要聪明。 他也一直觉得,富弼、韩琦之所以没有活过他,就是操心的太多。 文彦博早就想清楚了。 几十岁的人了,致仕也致仕了。 朝廷里的事情,看不顺眼,嘴上说几句,做做样子,表明一下态度就行了。 没必要真的在那里喋喋不休,徒惹人厌。 文彦博正优哉游哉的享受着,门却被人推开。 他的儿子文及甫,蹑手蹑脚的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低声道:“大人,执政司马公递贴求见。” 文彦博没有睁眼,问道:“司马十二,可是为了章七的事情来的?” 文及甫点点头。 文彦博叹息一声,就想让文及甫闭门谢客。 可想了想,这样做的话,传出去别人会说他文宽夫变了,不关心天下,也不关心国家了。 这不好! 须知,如今就已经有些人在私下里说他文彦博,自从当了平章军国重事,送了孙女入宫,就不关心国家社稷,也不再和君子正人往来了。 于是,对文及甫道:“且随老夫出去迎一迎吧。” “免得外人又嚼舌头!” 名声还是很重要的。 无论如何,文家在转型成功前,都得维持在天下士林之中的声望。 于是,文彦博在左右婢女服侍下,换好衣服,然后在文及甫的搀扶下,假模假样的拄着那件当今官家在前些时日赐给他的一条防汉代几杖,微微颤颤的出了门。 到了门口,文彦博就看到了,已经有很久都没有见过的司马光。 “君实啊!”文彦博一看到司马光,就‘激动’起来,就要甩开文及甫的搀扶,上前去说话。 文及甫差点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文彦博推了他一下,他才立刻跟上去:“大人……大人……小心啊。” 文彦博却‘不顾’文及甫的劝阻,来到司马光面前,深情的说道:“君实清减了许多啊!” “老夫近来也卧病良久……” 他感慨的说道:“竟是抽不出时间,到君实府上看一看。” 司马光看着模样确实比去年要老了好多的文彦博,也有些感慨,握住文彦博的手,说道:“太师,要保重身体啊!” “社稷、天下还有官家,都还离不开太师的指点。” 文彦博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 我是演的啊! 这要传到官家耳中,我文宽夫成什么人了? 装病的司马仲达?! 于是,他立刻道:“君实言重了,言重了,老朽不过是一介朽木,哪里还能对社稷有什么助益?” “不过是官家怜爱,以为老朽曾有微功,故而才留京荣养。” 文彦博想起了上次入宫,官家亲自送他还有张方平、孙固出紫宸殿,在殿外御花园里说的那些话。 于是,他态度更加谦卑了。 “当今天子天授神圣,圣明神武,老夫这样的老臣,能有幸见圣君临朝,四海升平,国势日盛,就已心满意足,便是立刻死去,也能含笑而去,到了地下,见了范文正公、富韩公、韩魏公等,亦可无憾!朝拜仁庙、英庙、先帝时,更可坦然而拜,报社稷太平,天下升平!” 文及甫和司马康在旁边,听着各自的老父亲叙着旧,两人都面带微笑,无比真诚的互相拜了拜。 文彦博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这个细节,他在心中摇摇头。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 更已经认命了。 倒是司马君实的这个嗣子,与自家的傻儿子,相得益彰,可谓是一时瑜亮,难怪他们能成为好朋友! 无所谓了! 文彦博在心中想着,脸上却笑意盈盈的亲自命人,迎着司马光父子入府。 今天医生那边,排队比较多,所以回家晚了些,等下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五章 司马光在行动(2) 文彦博拄着几杖,微微颤颤的领着司马光、司马康,进了府邸后宅,到了一个偏房之中。 宾主落座,文彦博又命人奉来茶水点心。 这才假作糊涂的问道:“君实今日特意登门,所为何事?” “太师不知?”司马光沉吟着问道。 “出了何事?”文彦博问道:“老夫近来一直在家休养,已不问外事久矣。” 司马光当即道:“好叫太师知晓,广西已传回捷报,云王师一日下决里隘,尽取交趾苏茂、门、桄榔、思琅等州,兵围广源、九源,先锋直趋北件。” “想必如今,王师该已下北件。” 文彦博惊讶不已,看向文及甫,训斥道:“汝这逆子,如此大事,缘何不与老夫说?” 文及甫立刻跪下来。 他不太明白,明明他早上就已经和老父亲报告了此事。 中午的时候,都堂那边还送来了许多广西奏疏的副本。 但,给文彦博当了几十年儿子,文及甫早就学乖了。 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 当即就诚恳的磕头:“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儿只是不愿大人为外事分心。” 司马光也帮着求情:“周瀚是一片孝心,还望太师不要动怒。” 可脸上的神色,却已经冷了许多。 他看出来了,文彦博根本不想掺和此事。 无论好和坏,他都愿意参与! 根本不像那个在洛阳的文彦博! 但司马光那里知道,洛阳是洛阳,汴京是汴京。 在洛阳,文彦博可以无代价的说任何他想说的话。 汴京城的官家,就算听到了,也会一笑置之。 可在汴京,若是随意参与军国大事,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忌讳。 官家脾气再好,怕也是要迁怒的。 或许,官家不会治罪于他。 可他要死了呢? 文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富贵、权势,那就是要一朝尽丧! 当今那位可是公认的记仇和好记性! 看看前不久张耆的子孙的下场吧。 不过是欠了市易务的钱没还,就编管地方,收回赏赐的宅邸。 张家,从此除名! 那个在他年轻的时候,在这汴京城里跺跺脚都能让半个汴京城颤抖的顶级勋贵家族,就这么简单的完蛋了。 再说,文家现在形势大好! 眼看着,十三娘在宫中地位与日俱增,他又怎么会给自己的孙女拖后腿? 只要出一个皇后,起码可保三代富贵! 文彦博看着文及甫,道:“看在司马公的颜面上,老夫这次便饶了汝,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文及甫只能再拜,说道:“诺。” 然后乖乖的带着人,退了出去。 他可不敢再留在这里了。 司马光看着文及甫退出去,就对文彦博道:“太师,章子厚速下决里隘,一日并得交趾数州之地,已是稀世之功,若其再灭交趾而归,恐怕这都堂上,就要多一位有灭国大功的宰相了……” 文彦博看着司马光,问道:“这有何不可呢?” “出将入相,士人典范!” 在大宋,为什么有那么多文官,明明自己屁都不懂,非要对军事指手画脚? 原因很简单——每一个士大夫,都觉得自己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同时他们也都无比向往唐代士人出将入相的传统。 于是,虽然出了无数洋相。 但,只要有人成功,就会有无数模仿者。 熙宁时,王韶开边成功,短短数年间,就以一机宜文字而拜枢密使。 蔡挺改革将兵法,置将训练,而为枢密副使。 赵卨、卢秉、林广、熊本都是文臣带兵的代表人物。 至于现在的吕惠卿、章惇,就更是有机会,以边功入朝拜相的潜力人物。 在这些人的鼓舞下,每年都有人投身于边事。 司马光知道,文彦博这是在和他打太极,他只能道:“然国朝未有得灭国之功之宰相。” 大宋上次灭国,还是太宗时代灭亡北汉。 若现在章惇灭交趾而归,他势必成为有史以来威权最大的宰相! 文彦博听着,却笑了起来,他道:“交趾不过南方小丑而已。” “灭之,有何可夸耀之处?” 他指了指自己,傲然道:“老夫当年平贝州王则之乱,可比章子厚功更高!” “且夫,祖宗早定条贯,国朝绝无功高不可赏之事!” 这是事实! 无论文臣,还是武将,在大宋都不存在功劳太高,赏无可赏的问题。 勋、爵、寄禄官,一层一层套娃。 绝对没有所谓不可封赏之事。 此外,追封父祖,褒扬妻子,推恩族人,也是很有效的安抚、激励手段。 至于功高震主? 那就太简单了。 回朝当一两年宰相,再出去休息休息,养养身体,等国家需要的时候再启用就好了。 就以他文彦博来说吧,致仕前,已经是身兼两镇节度使,官拜金紫光禄大夫,勋转上柱国,爵封潞国公。 但,他依然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而他已经八十岁了。 用尽了一生,四入朝堂,两次宣麻拜相,七换节钺依旧不过如此。 章惇才哪到哪? 等他也集齐了这些成就,再谈他可能功高震主,会尾大不掉的问题吧。 司马光听着,叹道:“太师高风亮节,忠心社稷,可那章子厚,却不同太师。” “其为人奸诈轻薄,廉髃不修,行事纵肆猖狂,所言者多俚语俗言,不语清议,不持君子正言,其在都堂时,常以都堂为市井,以侵侮同列为乐……”司马光缓缓说道:“如此大臣,如何可堪宰相?” 章惇这个人,让司马光,感受到了危险! 因为他在交趾的用兵、谋略以及手段,表明了这个人,一旦回朝当政,必然无所不用其极,必然打破常规,必然突破制度约束。 现在两宫听政,本来耳根子就软。 章惇若再在都堂胡作非为,甚至和江宁的王介甫相互呼应。 这天下事,还能继续吗? 文彦博听着,轻轻的弹了弹手指。 他知道,司马光虽然对章惇的评价刻薄了一些,用词也是毫不留情。 但,其中的一些事情是事实。 章惇章子厚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文彦博也早就听说过了章惇的很多丰功伟绩。 比如说,他在都堂,下面的小吏,都敢喊他‘章七相公’。 换别的人,一巴掌就呼脸上去了,脾气暴躁一点的,这个小吏得去岭南报到了。 可章惇却嘻嘻哈哈,反而乐在其中。 也比如章惇很喜欢取笑别人,尤其是在语言上。 很多人都是他的这个恶趣味的受害者。 确实是不太符合大宋传统对宰相的要求。 当宰相要威严,要有气势,更要有法度。 怎么能和别人嘻嘻哈哈? 怎么能随便开别人开玩笑? 而且,章惇凶名在外,曾经多次被人指责、弹劾杀戮过多、滥杀无辜。 在严格意义上,他不符合宰相的要求。 可是…… 架不住官家喜欢啊! 不然,为何官家要点章惇的将? 不会吧? 大宋就一个章惇能南下了? 看看这次南征的名单吧。 燕辰,官家潜邸旧臣,即位后一直就是御龙左直第三直指挥兼皇帝殿閤门使者。 他南下后,接过这个职位的是他的弟弟,同样的潜邸旧臣燕援。 兵马都监狄咏,官家亲自以圣旨召回来的大将之后,一回来就任命为至关重要的閤门通事舍人,掌管被人称作天子耳目的通见司。 高遵惠,太皇太后的叔叔。 这些人不是天子心腹,就是潜邸旧臣、皇亲国戚。 在这个亲友团里,忽然塞进去一个和官家看似没有什么关系的执政章惇为主帅,全权负责南征之事,为了确保权威,官家甚至破格的让章惇以执政的身份,获得了只有宰相出知才能得到的差遣:管内劝农使兼管内观察处置等使。 请问:这个亲友团里的团长,是不是亲友? 注:司马光对章惇的评价,是我抄的王觌、王岩叟、朱光庭等人对章惇的攻击文字。 这些人,和司马光关系密切,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代表了司马光的态度。 毕竟,朝堂骂娘的人,通常骂的都不是自己的本意,而是背后大佬的意思。 ps:章惇在北宋政坛上属于一个异类。 他太不像政客了,所以被骂很正常。 ps的ps,绍圣时,章惇连哲宗的玩笑都敢开,哲宗也开了一个回去,逗了一把章惇,这对君臣性格上真的很搭。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六章 司马光在行动(3) 文彦博在心里面轻轻叹息一声,很多事情,他是不能说破的。 而且,看司马光的样子,他像是能被说服的吗? 文彦博知道的,答案很明确——不能!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文彦博眼睛微微一咪,就笑了起来:“君实所言,或许不差……” 司马光眉头一扬,什么叫或许不差?意思老夫还可能说错了不成? “只是,国朝用人,祖宗以来不拘一格用人才!” “仁庙时,石文定在朝,以诙谐轻狂闻名,仁庙不以为意,拜为执政!” 石文定,就是石中立,仁庙景佑年间的参知政事。 其在朝堂为执政,也就两年。 但那两年内,给大宋贡献了无数的趣事,也让沉闷的朝堂,得以注入一股清新空气。 石中立去世后,获谥:文定。 文彦博不提石中立还好,一提此人,司马光立刻反驳:“正因其轻狂无度,所以仁庙才要罢其执政!” 文彦博笑眯眯的看着司马光,道:“是吗?君实也觉得是石文定是因为轻狂被罢?” 司马光顿时哑然。 因为,他清楚,当年石中立被罢的推手,就有着眼前这位文彦博文太师。 同时参与其中的,还有已故的韩琦、富弼。 而且,当年被罢的不止是一个石中立。 还有时任宰相王随以及另外两位参知政事:陈尧佐、韩亿。 一天之内,整个朝堂就被清洗了一次。 包括宰相在内的四位宰执,卷起铺盖出知州郡。 这只能是一场蓄谋已久,针对性极强的政治斗争。 也只能是一场两个完全对立的政治团体之间的血腥厮杀。 那么,王随等人有个什么特点? 答:他们都是当时被罢免的宰相吕夷简留在朝堂的桩脚,也是当时守旧派的代表人物。 每一个人被罢的时候,平均年龄七十二岁以上! 新的,渴求变革的君子人物,对他们恨之入骨! 韩琦、富弼、文彦博等日夜在仁庙面前,诉说这些人的无能、荒诞。 国事上,他们也拿不出任何解决办法。 于是,只能让他们走人。 换能干的人上台! 于是张士逊、章得象、李若谷、陈执中等走马上任。 等这些人也依旧无法解决问题的时候,庆历新政就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文彦博轻笑着,道:“再说了,君实不也用过刘贡夫(刘攽)这样天下知名的诙谐文学之士吗?” 司马光铁青着脸,道:“刘贡夫为人正直、清廉!” 文彦博笑了:“章子厚为人就不正直?不清廉了?” 司马光答道:“元丰中其父章俞,其弟章凯侵占民田,非法拘押他人,有司弹劾,章惇乃罢执政。” 文彦博听着,笑的更灿烂了。 这个案子的内情,别人不知道,他文宽夫还能不清楚? 完全就是构陷! 出手的人,正是当时在朝中的旧党。 当然,文彦博也不能点破这个。 点破了就真的要撕破脸了。 没这个必要。 他已经老了,不想再和人斗天斗地了。 只想着守住已有的成果,也只想着延续家族的富贵。 文彦博只是继续微笑,然后用一句话结束了司马光继续攻击的行为:“老朽记得,章子厚元丰四年被罢执政,数月后先帝便再次拜授章子厚为执政,还升任执政之首,为尚书左丞!” 司马光沉默了。 他算是明白了,文彦博是不可能被他说服的了。 司马光有些不明白。 明明去年这个时候,天下君子正人,还团结如一人,摩拳擦掌,势要尽罢王安石邪法为要。 怎短短一年,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文彦博、张方平、冯京、韩维,都已经偃旗息鼓。 现在,就连孙固也不大提尽罢邪法了。 反而开始对韩绛那个裱糊匠称赞有加。 想到这里,司马光不仅有些沮丧。 他看向文彦博,微微颤颤的起身,拜道:“确是叨唠太师了。” 文彦博拄着几杖,起身道:“老夫送送君实。” “不必了!”司马光摇头道:“太师且好生将息自身吧。” …… 文彦博拄着几杖,目送着司马光的背影,消失在文宅的庭院阁楼之中。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这个司马十二!” “真是顽固、执拗啊!” 对司马光的固执和坚持,他是钦佩的。 因为他就做不到。 “可惜……”文彦博望向皇城大内的方向。 “此事,若只需说服两宫就够了,那老夫早就去做了。” 两宫听政已经一年有余。 文彦博早就看出来了,两宫不是章献明肃,甚至不是慈圣光献。 她们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也没有太强的意志。 只要身边的人,日夜对她们说某人的坏话,那这个人肯定会被她们厌弃。 可问题是,现在的朝政,特别是重要人事任命,那是两宫在做决定吗? 表面上看是这样。 听政以来,几乎所有待制以上大臣除授,皆出两宫之手。 可实际呢? 蔡确出判泉州,章惇出镇广西。 真正的主意谁拿的? “当今官家,可不是大宋成王!”文彦博喃喃自语着。 成王年幼,需要周公辅政七年。 当今官家,哪来的元老顾命大臣辅政? 他根本不需要! 以文彦博所知,他的那个平章军国重事,就是当今官家发明创造出来的。 此外,冯京、张方平的节度使头衔,韩维知河南府,冯京知大名府,皆其手笔! 成王在十岁的时候,能做到这些吗? 不能! “也不是我朝的汉章帝、汉明帝!”文彦博继续呢喃着。 章帝、明帝即位的时候,都已经成年了。 和当今官家,没有可比性。 当今官家的性子,和这两位明君,只能算是形似而已。 那么真正和这位官家年纪相仿、手腕相当的人是谁? 文彦博搜遍史书,只找到了一个相似的例子。 “当今官家,与和帝颇类!”他压低了声音,低低的沉吟着。 汉和帝,即位之初,年纪和当今相仿。 其同样为朝野公认,乃聪慧、明断之君,即位不久便尽得朝野人心归附。 于是,隐忍数载,瞅准时机,便发动了忽然的政变,一日尽诛窦氏权臣,将上下大权收归己有,旋即开始亲政。 其在位执政虽不过十余年,却将汉室推向巅峰。 史称:永元之隆! 他文彦博,怎么敢和这样一位天子唱反调? 不敢的,绝对不敢的。 …… 司马光步出文府。 司马康在旁边,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的老父亲的神色。 “大人……”他低声宽慰着:“太师老迈,不愿多事,是人之常情。” 司马光冷笑一声:“什么人之常情?” “他文宽夫,从来如此!” 早在仁庙时代,文彦博文宽夫,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不敢和权贵对抗,甚至会对权贵摇尾乞怜。 当年温成张皇后得宠,文彦博就眼巴巴的凑了过去,巴结张家。 靠着张温成的枕边风,才当上了宰相。 如今,文宽夫不过是旧疾复发。 在司马光看来,文彦博这是害怕影响到他孙女在宫里的地位。 可耻! 不配为君子! “那现在如何是好?”司马康问道。 司马光看向张方平府邸的方向,也看向吕公著在榆林巷的府邸。 沉吟片刻,道:“回家!” 文彦博不肯站出来,张方平那个老狐狸会吗? 呵呵! 不要看,现在张方平的名声好得不得了。 可若将时间向前推到庆历、皇佑、嘉佑时代。 那个时候的张方平,可是天下皆骂! 为什么? 他在当三司使的时候,对两淮、两浙,敲骨吸髓。 熙宁时,王安石的均输法,就有几分是从张方平旧年任三司使时的故智里的来的。 至于吕公著? 他或许会反对章惇回朝拜相。 但他绝不可能站出来。 司马光现在算是看清楚了这些昔年的同党。 一个两个三个,都只为个人门户私计,只计较一时得失,没有人将天下成败,社稷兴衰放在心上。 靠他们是不行的了。 “那……”司马康问道:“如何是好?” 司马光抬起头,目光坚定的道:“天子圣明,定可知吾!” “啊?”司马康被吓到了。 “吾要上书求对!” 司马光决心已定! 什么传统,什么宰执同列非议,什么惯例,他都管不了。 必须将章惇拦在都堂之外! 司马康却被吓坏了。 执政在没有得到其他宰执同意,甚至没有通知其他宰执,就上书求对? 这…… 他却不知,司马光已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对司马光来说,这一年来,他已经憋闷的足够久了。 再也无法忍受了。 若再这样下去,这执政,他不当也罢。 …… 赵煦此时,正在琼林苑的后苑。 如今正值初夏,琼林苑中百花齐放,蝴蝶飞舞,蜜蜂萦绕。 但,赵煦却并没有时间,欣赏这琼林苑最美好的时节。 此时,他正端坐在这后苑的一处偏殿中。 看着那一件件,专一制造军器局近来新制的器物,在沈括带来的官吏指挥下,一一陈列。 这些东西都是赵煦近来,断断续续的通过口谕、手诏的方式,吩咐沈括、童贯等人营造的一些简单器物。 “官家,这是臣奉圣旨供应皇城司而造的刨子……” 沈括拿起一件木制的方形器物,对着赵煦介绍起来。 “此物,自造之后,臣等体量详查,确是简练适用!” 赵煦接过来,将那刨子放在手中细细把玩,然后点点头:“善!” 刨子不要看简单。 但却是一个划时代的发明创造。 赵煦能知道刨子,而且还能知道其构造。 自然是因为他在现代留学的缘故了——很多文物都需要鉴定,而鉴定文物,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技术特征。 明清家具,为何会出现大量硬木家具? 黄花梨、金丝楠木等家具,为何是明清时代出现? 就是因为刨子在明中晚期才开始成熟,并大量应用。 而在那之前,中国家具以漆器为多。 也没有什么人用硬木制作家具。 而有了刨子,就会出现大量的木匠。 同时,刨子也会让现在还无人问津的黄花梨,成为珍贵的木料。 有利于海南和交趾的开发。 将刨子放下,赵煦正欲去看其他器物。 冯景却忽然来到了赵煦身边,他蹲下身子,附耳到赵煦耳畔,耳语了几句。 赵煦顿时笑了起来,他对沈括道:“沈卿且在此稍候。” 沈括躬身:“诺!” 赵煦领着冯景,走到旁边的一个偏阁,让燕援在十步之外,带人组成了一个警戒圈。 然后他才问道:“司马公去了文太师府?” “是。” “什么时辰?” “就在两个多时辰之前。” “据说,司马公在太师府邸,停留了约有三刻钟,出来时人言:司马执政面色或有不虞,恐与太师有分歧!” 赵煦点点头,搓了搓手,叹道:“看来,司马公还是耿耿于怀啊。” 冯景低下头去,不敢接话。 赵煦踱了踱脚步,他其实对此早有预料。 章惇这一仗打赢,肯定会让很多人不舒服,各种阴阳怪气、诋毁、攻讦也肯定会随之而来。 而章惇这个人做事,素来都是不讲究什么舆论观瞻的。 只要他觉得有道理,能做的事情,他就会去做。 所以,章惇的名声,一直不大好。 他的罪名,都不用别人去帮忙找,都是现成的。 从身世到年轻时的做事风格,到这些年来在朝堂内外得罪的人。 章惇有无数可供他打击、攻击的地方。 旁的不说,就一个身世问题,就让章惇每次升迁、除授,都被别人拿出来攻击一番。 而司马光,是肯定不会让章惇这么顺利回朝的。 他必然想办法! 倒是从冯景报告的来看,文彦博似乎拒绝了掺和这事,让赵煦有些意外。 “冯景!”赵煦看向冯景。 “臣在。” “去告诉探事司,盯着些御史台,也盯着些坊间舆论,有什么动向,随时报告与朕!” 赵煦对大宋文官们的惯用伎俩无比熟悉。 要搞臭一个人,起手肯定是在坊间造谣。 然后逼着对方,剖开自己的肚子,证明自己只吃了一碗粉。 章惇在四年前,就被人摆了这么一道! “诺!”冯景领命再拜。 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感觉,修修改改,只能暂时这样。 且待作者君,仔细想想。 ps:明天应该可以3更。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七章 司马光:陛下定与我一般,心忧天下万民 打发走冯景,赵煦若无其事的回到偏殿之中,继续看起沈括带来的那些器物。 都是些小东西,和刨子一样,技术难度不高,但很实用。 就像赵煦现在拿在手里的一卷卷尺。 这个东西构造很简单,就是将布裁减成适当的布条,然后在其上面,标注出精确的丈、步、尺、寸、分。 最后把布条缠绕到一个铁制的圆环上就可以了。 需要使用的时候,将布条拉出来即可。 当然,没有现代卷尺那么好用。 使用寿命,估计也不太长。 但够用就行了! 有了卷尺,以后官吏丈量土地也好,作坊里量器也罢,就都有了合用的工具。 赵煦把玩着卷尺,问道:“沈提举,如今已经做出了多少套卷尺了?” “奏知陛下,如今已有十余套。”沈括低着头回答。 “都送去给宋用臣。”赵煦吩咐:“正好,靖安坊需要此物。” 靖安坊的民居征收工作,现在已经全面开始。 初步定下的征收价格是市价的基础上上浮一成。 这个价格很良心,甚至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公道的价格。 毕竟,在过去,虽然赵官家们也会补偿被拆毁的民居。 给的钱,名义上是市价。但实际上谁都知道,平头百姓想从官府手里拿到钱,不给好处是不行的。 而这次靖安坊的民居征收,却是赵煦让宋用臣、章縡负责,由开封府的‘提举汴京内外厢道路、厢坊公事’这个机构监督。 在这个机构里,赵煦塞进去的,可都是以清廉、爱民闻名的大臣。 像范纯仁、吕大防、程颐等人,都是那种眼睛里进不得沙子的清流。 想在这些人眼皮子底下,飘没掉老百姓的补偿款,那是想也别想。 当然了,这些拿了补偿款的老百姓,除非他们拿着钱,出汴京去地方当农民。 不然,他们就逃不出赵煦的手掌心。 只要他们还留在汴京,他们手里的钱,就迟早会通过各种渠道,回到赵煦手里。 他们是拿着钱去租房也好,做买卖也罢。 都只是在赵煦手里头打转。 因为汴京城最大的地产商,就是赵煦! 赵煦放下卷尺,便又拿起了其他物件看起来。 这些东西,和卷尺、刨子一样,都是给当下的大宋经济和现成技术打补丁的工具。 将诸般器物都看了一遍后,赵煦让冯景将这些东西都收到这琼林苑的这间偏殿。 “此殿换个名字吧。”在走出这偏殿的时候,赵煦忽然停下脚步,看向那屋檐下悬挂着的牌匾。 其名:左仪殿。 看名字就知道,这个偏殿没有被历代先帝赐过名。 因为赵官家们都是文青,不会起这么没有文化的名字。 负责琼林苑的内臣立刻躬身:“请官家御赐殿名。” “此殿以后,都将用来陈列,专一制造军器局所发明之物。”赵煦微笑着看向沈括,轻声道:“既如此,就以沈卿表字为名吧。” “存中殿!” 沈括立刻拜道:“陛下鸿恩,臣不敢受。” 存中殿? 用一个大臣的表字来命名一座皇家殿堂。 哪怕这殿堂只是皇室园林琼林苑的后苑偏殿。 但,这对大臣来说,已经是至高荣誉了! 为什么? 自汉宣帝立麒麟阁,以画功臣像,并述其功绩后。 历代臣子,皆以入功臣阁为荣。 于是,光武有云台二十八将,唐太宗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如今,官家却要用他的表字来命名一处皇室偏殿。 这注定名留青史,成为后世传奇故事。 赵煦看着沈括,真诚的道:“爱卿不必推辞。” “专一制造军器局诸事,尚有劳爱卿把持。” 沈括可是赵煦现在用的最用手的大臣之一。 最开始上任的时候,几乎是天天九九六,有时候甚至零零七给赵煦爆肝工作。 以至于赵煦不得不给他的妻子下诏,要求其妻严格管制沈括的工作时间。 即使如此,根据赵煦了解的情况来看,沈括在专一制造军器局内,依旧以工作狂著称。 几乎每天都是最早到衙,也是最晚下衙的官员。 连童贯都被他卷的直呼钦佩! 沈括却是被赵煦感动的眼眶发红,连连拜道:“陛下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唯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煦一听就笑了,道:“卿之忠,朕知矣,皇考亦知也!” “皇考在日,就曾多次与朕言:大臣沈括,忠贞可用,独不惜自身,诚为其弊。” 沈括听着,眼眶里的泪珠都已经在打转了。 虽然他不知道,先帝到底是什么时候与当今官家提起他的?他也不明白,为何先帝明明那么看重他,却要将他流放随州数年? 但他知道,先帝确实是和当今官家交代过一些他的事情的。 而且,先帝对他无比看重,视作少主之臣。 此事如今就连坊间,都在议论。 很多人都说,其实当初当今官家被册为延安郡王时,先帝就已经将他沈括沈存中,当成了少主之臣培养了。 证据就是——他沈括在当今官家被册为延安郡王的当年,就被先帝除为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兼知延州。 两代天子的殷殷期盼,先帝的知遇之恩,惜材之心,当今的重用和信任。 让沈括再难自持,转瞬间就已经流下眼泪,哽咽着再拜。 “沈卿当好生将息自身!”赵煦见此情景,便真诚的说道:“朕将来尚需卿辅佐。” 说着,赵煦就对左右吩咐:“尔等记下来以后每旬,从御药院中取上等养生之药,并御厨诸般珍馐,以送沈提举宅。” 沈括更加感动,哽咽着匍匐而拜:“天恩难报,臣唯尽死以忠陛下王事!” 对沈括来说,赵煦这个少主,几乎是完美的梦中君王。 不仅仅是在嘴上重视他、关心他。 在行动上,细节上,更是做到了近乎满分。 不仅仅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连他个人的生活和私人事务,也都被安排的无比仔细、体贴。 比如说他那几个入京投奔他的侄子,现在就全都被圣旨安排进了开封府府学读书。 以后,他们就不必回老家去卷那几个发解试的名额了。 直接可以在开封府参加发解试。 开封府的发解试难度,天下倒数第一。 那几个家伙,若连开封府都考不出去,就只能说明——他们不是读书的料,趁早死了求取功名的心吧。 也比如说,他家雇的婢女、佣人,天子特旨,出内帑以供,等于在事实上将他的地位提高到待制大臣,而且还是带学士衔的待制大臣。 其他什么父母追赠、妻子恩荫,更是络绎不绝。 托他的福,现在他的父亲沈周,已经被追赠户部侍郎,他的母亲也被追赠上郡太夫人。 如今,连生活细节也开始关注了。 如此恩遇,让沈括感激不尽。 …… 回到福宁殿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赵煦回宫后,在女官们的服侍下,先沐浴了一番,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 他刚刚休息了一会,冯景就来到他面前,拜道:“大家,臣听说,司马公似乎在家写劄子,准备求对。” 赵煦的神色,顿时变得精彩起来。 “求对?”他疑惑着:“司马公有没有和其他宰执商议?” 冯景摇摇头。 赵煦默然的摩挲了一下双手。 司马光这样做,是打算豁出去了啊。 此事一做,朝野内外的攻讦,必然紧随而来。 其他宰执,现在恐怕也很不安了吧。 要知道,司马光可是负天下之望啊。 哪怕现在他的人望已经不如去年,但旧党赤帜的光环,依然在他身上。 现在,司马光孤注一掷,不和宰执商议,也不通知宰执,就要上书求对。 这个事情一旦传开,天下人怎么看? 会不会有人觉得,当朝宰执在故意打压、排挤他司马光? 会不会有人认为,某某某、某某某,背叛了司马光?! 这可不行! 赵煦思虑一会,就对冯景道:“冯景,汝即刻以我使者身份,去司马公府邸传旨,请司马公明日至崇政殿候见。” 赵煦能怎么办? 只能是先出手,将影响降到最低。 至少,不能让司马光掀桌子! 须知一旦司马光打破规矩,在没有和其他宰执商议,也没有通气的情况下上书求对。 等于他对其他所有宰执投出了不信任票。 自然,在这种情况下,司马光只有一个下场:罢免。 而其他宰执,有一个算一个,也必然被卷进来。 朝野内外的舆论都要炸锅。 那些以司马光为偶像、楷模的人,肯定会问一个问题:到底是谁将司马公这样身负天下之望的贤臣,逼到这个地步的? 最要命的是——赵煦知道,司马光寿元不久。 一旦司马光在被罢后去世。 如今的所有宰执,都将陷入道德困境。 像是吕公著、李常等人,更是可能被千夫所指。 所以,赵煦简单的想了想,就对冯景继续吩咐:“到了司马公府邸,记得要好生劝慰,就说,朕即位已一年有余,思及皇考嘱托,念及天下之事,朕惶恐,故请司马公入宫,以问天下情弊。” “此外……”赵煦想了想,补充道:“冯景,在去司马公府邸前,且先依次去康国公、申国公以及文太师、张节度、孙学士府邸……” “将朕的这个意思,也一并告知诸位元老、宰相。” 赵煦的演技一向不错,特别是在细节上,他一向非常重视。 这次也不例外。 若只单独召见司马光,那傻子都知道,赵煦在派人暗中监视,至少也在暗中观察大臣动向。 这不好! 也太打脸了。 要知道,赵煦可是一直在表达着‘愿与天下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态度。 所以,赵煦只能选择将事情扩大化。 干脆将所有老臣一起卷进来。 把这个事情,办成‘即位一周年天下政务检讨会’。 如此一来,就可以将赵煦摘干净了。 至少,在表面上摘干净了。 政治就是这样的。 很多事情,大家你知我知,互相都能有个体面。 可一旦捅破,公开化了,那就没有人能体面了。 所有人都将颜面无存。 “诺!”冯景认真的记了一遍,就要领命而去。 但他刚刚走到福宁殿门口,赵煦又叫住了他,对他吩咐道:“冯景!传旨前,去一趟通见司,与郭忠孝商议一下,把时间安排好。” 群臣入对,都是有规矩的。 也是要由通见司安排、引见的。 要是通见司那边不知情,没有排好班次,群臣奉诏入宫时,可能会让通见司手忙脚乱。 同时,也可能暴露出赵煦是在现在做的决定。 这不好! 冯景稍微楞了几秒钟,然后就反应了过来,当即躬身:“诺,臣明白了。” …… 今夜,星光灿烂。 司马光的府邸内,灯火通明。 司马光正在伏案奋笔疾书。 “大人……”门口,传来了司马康的声音。 “何事?”司马光抬起头问道。 “天子身边的内臣冯景,在门外求见。” 司马光皱起眉头,他站起身来,打开门,看着站在门前的司马康,沉着脸问道:“老夫欲上书求对一事,汝泄露了出去?” 知道他要上书求对的人,除了自己的这个儿子外,没有第二人。 现在,天子身边的亲信内臣,星夜来访。 司马光自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逆子做的好事! 司马康魂都被吓掉了,立刻跪下来,磕头说道:“大人,儿哪敢忤逆大人?” “那天子身边的内臣,缘何星夜登门?”司马光看着司马康那个模样,根本不信这个逆子的说辞。 不是他? 还能是谁? 司马康战战兢兢,拜道:“大人明鉴,儿闻天使言,其乃是先到了文太师、张节度、孙学士府邸,然后又去了韩相公、吕相公之邸。” “最后才到了此地……” 其实,一开始司马康在听说门外来了天使的时候,也被吓了一大跳,脸色煞白。 因为他确实将自己父亲要上书求对的事情和人说过。 是他回来后,在汴京义报编辑部里和晏几道喝酒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醉。 而晏几道在下午之后,就已经不见人影了。 可能是去了瓦子里买醉,也可能是去了老情人家幽会。 好在,很快司马康就得知,天使是先后去了诸位元老、宰相府邸,最后才来的他家。 这才让他放下心中大石。 司马光听着,也仔细看着司马康。 沉吟片刻后,司马光走出书房门,对他道:“且与老夫去见天使。” 若真是这个逆子泄露了他要上书求对的事情。 他必打断这逆子的腿! …… 一刻钟后,司马光在自家客厅之中,听完了天使来传的官家口谕内容。 他回头看了一眼司马康,神色终于和缓下来。 若真是司马康出卖了他。 那他家也出了家贼! 这是他现在不可承受之痛。 好在…… 这个儿子,总算没有背叛他。 于是,他起身,对那位年轻的内臣,拱手道:“请转告陛下,老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心中,司马光的斗志,开始熊熊燃烧。 他现在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 为什么? 天子果然是圣明的,知道要及时询问大臣、元老,对于天下之事的看法,也明白要广泛征询大臣意见,及时知道天下疾苦。 真乃明君! 待天子亲政,必会尽扫沉珂,尽除旧弊,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对此,司马光有足够的信心! 因为那位天子,节俭、爱民、仁孝,人所共知! 他一日三餐,从来都不过三四道菜。 他也不爱珍奇之物,四季所服,皆太后、皇太妃亲手缝制,有司所献的衣服他是一件也不穿。 据说每次换下太后给其缝制的衣服,都会流泪与左右说:吾不舍换此母后之爱也。 如今更是主动传召大臣,询问天下情弊。 如此天子,完全契合了司马光所幻想出来的明君。 自然,在司马光看来,这位陛下肯定会他一样,心忧天下万民!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八章 血手人屠章子厚 “六哥,要召见元老、宰执?” 第二天早上,赵煦起来后,循例到保慈宫问安的时候,向太后就微笑着问起来。 “是。”赵煦轻声答道:“儿听说,宰执之中,有些闲言碎语,不太适合,就想着召集元老宰臣们,问一问,顺便也听听元老宰臣们对这一年来天下政事的意见。” 对向太后,赵煦现在很多事情,已经不再隐瞒了。 若这种事情都要瞒着向太后,也太不尊重她了。 也不要再去吹什么‘母子一心’了。 基于同样的道理,庆寿宫那边也是一样。 赵煦在绝大多数事情上,都不会瞒着她们。 探事司的报告,不仅仅送他这里。 庆寿宫、保慈宫也是一样送。 正是因此,两宫对赵煦的信任度才会这么高。 在两宫眼中,赵煦是以心换心,真诚无比的孝顺孩子。 却不知,真正高端的猎人,往往都是以猎物的身份出现在别人眼前的。 向太后拉着赵煦的手,坐了下来,叹道:“就是辛苦六哥了。” 是的! 在两宫眼中,在这个事情里,司马光的形象,已经和市井里那些倚老卖老,顽固不讲理的老人挂钩、对等了。 因为,探事司的报告,送到她们面前时。 有些时候,会改变一下叙事的角度,或者隐瞒下一些细节、事实。 这是赵煦在现代留学时学到的技能——他到底是做过主播的,再怎么样也是涉猎过传媒,知道怎么做新闻的。 小作文更是看过不知道多少篇! 论带节奏的水平,现在大宋的那些御史言官,全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这次也是一样。 石得一的报告,在送到两宫的时候。 就已经隐去了司马光是因为忌讳王安石,所以才反对章惇拜相的事实。 同时还将一些和此事毫无干系的东西,加入了进去。 比如说,司马光一直在都堂上拒绝参与韩绛、吕公著主持的很多工作。 譬如役法调整、青苗法修改等等。 这些事情加在一起,很容易就可以误导两宫。 像是向太后,如今就不免在心中嘀咕:“司马光,怎是这样一个妒贤嫉能的人?” 再想着,她的儿子,为了社稷朝堂稳定,还得耐着性子,屈尊降贵的亲自来处理这个事情。 甚至为了照顾司马光的颜面,还得拐着弯的假模假样的组局,对外称是什么‘检讨政务’。 这可真的让向太后心疼坏了。 拉着赵煦的手,怜爱不已,看着赵煦的眼神更是充满了慈爱。 赵煦迎着向太后的目光,低头道:“儿不辛苦,辛苦的是母后、太母。” 向太后更加怜爱了。 她忍不住问道:“六哥啊,司马公年迈、多病,继续强留着他在朝堂上,是不是不大好?” 赵煦抬起头,道:“母后的意思是?” “是不是可以派人暗示一下?”向太后迟疑着说道。 “这不大好吧?”赵煦摇头:“司马公乃皇考钦点的辅政大臣,道德天下无双,儿还有许多事情,尚需向司马公学习、请益呢!” 司马光怎么可以致仕? 他必须留下来,为大宋社稷发光发热到最后一刻。 就连他去世后的遗产,赵煦都得充分榨干了。 司马光可是旧党赤帜! 在熙宁、元丰时代,他多次拒绝赵煦的父皇的征辟。 在整个旧党集团中,他都有着巨大的声望。 所以,只要司马光给赵煦背书了,那赵煦将来要做的事情,就要减少无数阻力。 当然,欲承王冠,必戴其重。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赵煦就必须好好扮演他的角色。 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不同的皇帝,满足着不同人心中的理想。 向太后看着赵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就是要辛苦六哥了。” 赵煦笑起来:“儿怎么会辛苦?” 这话是他发自肺腑的真话。 他确实不辛苦,反而有些乐在其中的感觉。 他的演技本就不错,又在现代磨砺过,如今又有着孩子的身份当伪装。 一个孩子,一个十岁多一点的孩子。 哪怕他已经被人们公认聪慧、果断。 可大多数人,还是会下意识的忽略掉这些东西。 总会不由自主的将他往好的方面想。 …… 跟着向太后,到了庆寿宫后,太皇太后也跟赵煦谈起了司马光的事情。 比起向太后的委婉,太皇太后就直白多了。 “这个司马光,老身曾经还觉得他是忠贞老臣,正直君子呢……” “却不想,他是朝中最会坏事的!”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依然忍不住有些脸色铁青。 本来她是很开心的。 前线王师高歌猛进,章惇以五千禁军,加上两三万的广西厢军,在短短一天之内,得交趾五州之地,得到了十年前郭逵大军一个多月才获得的战果。 这可太给她长脸了。 一旦此战,王师大获全胜,甚至灭亡交趾。 那她这个太母就实在太风光了。 这可是太宗灭北汉后,四代天子都没有得到的殊荣。 仅仅是这个,就足以让她名垂青史,超越姨母慈圣光献和真庙皇后章献明肃。 日后到了永厚陵,见了英庙神灵,也可无愧。 结果,她都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几天。 司马光就要给她添堵。 为了阻止章惇拜相,居然不顾仁庙天圣以来形成的成法和条贯。 妄图以执政的身份,直接上书求对! 看似是在打宰执们的脸,但在这位太皇太后看来,又何尝不是在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呢? 这就让这位太皇太后的脸实在有些挂不住了。 赵煦伸手,拉着这位太母的手,轻声道:“太母不必生气了。” “孙臣相信,司马公也只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才会如此。” “哼!”太皇太后冷哼一声。 对司马光,她现在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好印象。 耐心也早就被消磨掉了——去年开始,高家、向家、王家、刘家、杨家的命妇们,每次入宫都会在她面前,有意无意的提起司马光的一些事情。 大多数,都不是什么好事。 若只是一家、两家,一个两个在她面前说司马光的坏话,她可能还会怀疑。 可所有人都对司马光没有什么好印象。 那太皇太后就觉得,该反省的是司马光了! 不然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你的坏话? “太母息怒。”赵煦劝慰着:“此事,交给孙臣处置就可以了。” 她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道:“看在官家的面子上,老身就不计较这些了。” “可若再有下次,老身绝不留情!” 一个大臣,还蹬鼻子上脸了。 关键,再有三个月,就是她这个太皇太后的坤成节了。 坤成节前,王师全胜甚至灭国凯旋。 她刚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去太庙主持献俘和告慰历代先帝的典礼。 甚至还可以好好的操办一番。 朝中都已经有识趣的臣子,在上书说:太皇太后、皇太后保佑拥护官家,神圣明断,王师擒丑,臣等惶恐,乞上尊号,以崇太皇太后、皇太后之德,以彰天子仁孝太皇太后、皇太后之行。 这司马光不上书庆贺也就罢了,还给她添堵! 也就是官家求情! 不然,依她脾气…… 带着这样的想法,太皇太后便问道:“官家打算何时召见元老宰执?” 赵煦答道:“却还需通见司排班。” 太皇太后想了想,就将梁从政叫到了她面前,吩咐道:“且以老身的旨意,告知通见司,元老大臣入对,以元老为先,宰相为后,执政次之,依次引见!” “命通见司排好班次,再来知会老身、太后、官家。” “诺!”梁从政躬身而退。 赵煦在旁边看着,没有干涉太皇太后的安排。 但他心里知道,太皇太后插手排班后,对司马光而言,这已经算得上某种形式的羞辱了。 因为,别人元老、宰相都是成双成对,独独司马光却是单独一人。 这摆明了就是指着司马光的鼻子说:汝,不容于朝廷! …… 差不多相同时间。 广西、邕州,经略使行辕驻地。 从升龙府而来,代表着交趾朝廷的使者黎文盛被御龙直押着,走入了行辕。 黎文盛是在四月戊子(初一),打着使者旗号渡江进入宋军控制区,然后,他就立刻被当地豪族发现、控制。 整个过程,无比迅速。 几乎是他刚刚渡江,江北的豪族就已经领着家丁赶到了。 那些人也根本不和他废话,直接将他以及随行的文武官员,全部逮捕,械送到了北件。 在北件城,他们被分别关押,严格审讯。 最后,再三确认了他们确实是来求和、谈判,而且有着升龙府方面授权后,他才被允许带上礼物、国书,由一直骑兵押送着,来到这西平州。 一路上,黎文盛触目所及,让他心惊肉跳。 整个江北地区,都已经落入了北朝之手。 所过之处,所见的土官、豪族,都在忙着凿毁当地的交趾石刻、文字,销毁图书。 广源州、七源州的道路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首级。 都是反抗北军,而被阵斩的地方土官或者交趾任命的文官。 很显然,北朝这一次是动了真火了。 不惜破坏其历代先帝对交趾土官、豪族的既定政策,大肆册封他们,承认他们的地位。 以此换来这些家族对汴京城的效忠。 这让黎文盛,压力深重。 他只能深吸一口气,然后持着国书,昂首挺胸,尽量保持镇定,步入那行辕的官署之内。 然后看着那位端坐在官署正衙上首,身着朱紫的北朝大臣,恭恭敬敬的一礼,拜道:“臣,交趾郡王、静海军节度使帐下朝觐使,恭问上国章经略无恙。” 升龙府自然已经知晓了,这次率军南下的北朝执政名讳:福建人章惇章子厚。 因为章惇在交趾北方,下令大肆屠戮北方士人、官员,销毁图书、石刻的举动。 故而,在升龙府中,已经有人给这位北朝执政起了一个绰号:血手人屠! 实在是他杀人杀的太多了,也实在是他太狠毒了! 江北文脉,一月之间,近乎尽毁! 升龙府百年来的文治努力,一朝尽丧! 据说,现在的江北各地,只要有人曾参与过升龙府组织的科举的。 就必死无疑! 罪名更是无比残酷的——背弃圣人之教,怀春秋大义。 江北的屠戮,吓得江南的交趾士人,瑟瑟发抖。 黎文盛自然也受到了影响。 章惇却是看着站在官署中的那个说着流利的正韵的官员,轻笑一声,就拿起惊堂木一拍:啪! 清脆的声音,让那个交趾使者的身体,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 章惇顿时笑了起来。 “交趾郡王可知罪了?”他问道。 黎文盛立刻拜道:“回禀上国经略,我主已知罪矣!” “愿从上国天子诏书,遣使谢罪,械送上国要犯,岁贡稻米五十万石……” “哈哈哈哈……”章惇就像是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大笑起来。 笑了好一会,他才止住笑声:“吾今麾下胜兵数十万,挥鞭渡江,升龙府指日可破也!” “贵使说说看,吾为何要止步富良江?” 黎文盛听着,只能深深低头,再拜:“乞章经略听臣一言!” “富良江天险,自古难越,且今已入夏,不日便将进入雨季,暴雨倾盆之下,贵军即使有水师,也难于渡江!”他昂起头:“此事,上国十年前,便已知矣!” 章惇笑了。 他看向黎文盛,无情的戳破了他的幻想。 “吾为何要冒险渡江?” “吾大可命占城、真腊南下升龙府,命其等与我朝共分交趾!” 黎文盛听着,顿时咽了咽口水。 这种威胁对交趾来说是致命的。 而占城、真腊会不会听北朝的呢? 答案是肯定的。 因为十年前的战争中,北朝就曾遣使联络占城、真腊,夹击交趾。 但,黎文盛也从章惇的话中听出了问题。 北朝可以命占城、真腊与其夹击交趾。 为什么没有呢? 原因是什么? 只要找出这个问题,那么,黎文盛相信他就找到了为升龙府续命的关键。 这个时候,他的脑中一道灵光闪过。 作为交趾的经义大师,黎文盛熟读五经,论水平或许不能在汴京城考个三甲进士,但拿个进士出身还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他当即拜道:“回禀上国经略,我主素习经义,以圣人之道,教化百姓,用中国之制,治理交趾地方,于是百姓依附,四民安定。” “占城、真腊则不然。” “彼等不习圣人之教,不用中国之制,乃蛮夷也。” “若其入交趾之土,必坏百姓衣冠,毁圣人之祠……” “望乞经略明察之!” 虽然说,在升龙府的士人群体中已经足够治小儿夜啼的血手人屠章子厚面前谈什么圣人之教、衣冠之制,怎么看都有些可笑。 但偏偏这确是现在升龙府唯一的生机了。 在李常杰的大军全军覆没,升龙府陷入危机之下的现在。 交趾一边需要重兵防守升龙府,一边还得派兵抵御占城、真腊的攻伐。 委实是太吃力了些。 只有先和一边讲和,然后集中力量去对付另外一边,才有生机。 很显然,傻子都知道,应该和北边讲和。 道理很简单。 北朝现在已经占领了整个富良江以北。 可占城、真腊,却还在国门之外徘徊。 想让他们退兵,割地求和,恐怕也未必行。 反倒是北朝,土地占了,赢也赢了。 而且,北朝皇帝从来都好面子,只要说些好话,大概率可以求和成功。 章惇凝视着跪在堂中的那个交趾人。 他舔了舔嘴唇。 老实说,若非天子有命,要求他留下升龙府的小朝廷不灭。 现在他已经命令,各部打造水师,甚至给广南东路下令征发水师船只渡海来援。 争取毕其功于一役了。 可他已经有了天子的命令,而且,天子还和他解释清楚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他自然会服从的。 话虽如此,该要的好处,章惇自然不会放过。 (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九章 文官:我上我也行 “门下:先王之制,在于安民……朕以眇眇之身,茕茕在疚。永惟置器之重,惕若临渊之深……” “光嗣成美,深惟六圣之制,必躬三岁之祠……下武式文王之典,大孝严父,孔子谓周公其人……尝讲兹礼,包举儒术,咨诹搢绅……” 都堂令厅之中,宰执们集体匍匐,恭听着从宫中降下的旨意。 “盖布德行惠者,非贤罔乂。任大守重者,惟后克艰……尚赖文武荩臣,股肱硕辅……” “太师、守司徒、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前行宣徽南院使、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端明殿学士孙固,器大而厚德,必有能教朕者!” “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康国公韩绛;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申国公吕公著,受先帝之托,得万民之望,臻于时政,知我情弊,定有安邦之策……” “正议大夫、门下侍郎、上柱国、河内郡开国公司马光,受材高明,履道醇固,必有进言之书……” 群臣听完诏书,再拜而起。 左相韩绛上前,接过了从宫中降下的麻书,然后交给专门掌管、收藏宫中旨意的官员。 接着,他率着宰执,面朝皇城再拜:“臣等恭遵旨意!” 送走使者,韩绛就和其他宰执拱了拱手,拜别一声,自顾自的进了属于他的左相令厅。 右相吕公著,和其他同僚拱了拱手。 然后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司马光,一些话在喉咙转了一圈,最终生生的咽了下去。 没办法! 吕家和皇室的关系,数十年来一直是非常良好的。 所以,吕公著很清楚,现在两宫对司马光的意见不是一般大。 尤其是那位太皇太后! 想想也是,坤成节眼看着就在眼前了。 识趣的大臣,都已经在忙着上书恭贺,乞上尊号。 让太皇太后好好的过一个圣节。 叫天下皆知,大宋出了女中尧舜,听政以来,四海升平,万民安乐。 交趾跳梁小丑,犯我疆界,太皇太后秉乎戎机,运筹帷幄,以执政出镇广西,遣五千王师南下,交趾旬日而定。 足可告太庙,夸功于列祖列宗之前。 司马光却傻乎乎的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和她老人家为难,非得要将好好的坤成节大典给搅合了。 太皇太后能不生气吗? 吕公著听到的消息,据说前天晚上,太皇太后在庆寿宫里发了好大脾气。 所以,吕公著真的不好,在这都堂里,公开和司马光有什么亲密接触,更不好劝说。 本来,若是别人,他还可以让吕希哲出马,去和司马康叮嘱一番。 但…… 让吕希哲去劝司马康说服司马光低头? 确定吕希哲不会去火上浇油? 反正,吕公著是真不放心那个逆子。 他只能叹息一声,在心中道:“明日御前,或许可以向天子进言,为之回转一二。” 再怎么样,司马光也是身负天下之望的文学名士,更是他的多年老友,必须帮帮他。 吕公著在心中叹息着,就看到了新任执政李常,悄悄的走到了司马光身边,拱拱手,看样子是打算私下和司马光谈谈了。 这让吕公著深感欣慰。 “李公择果然不负老夫之望。” 李常是他的学生,所以他需要格外避嫌。 除了公事,一切接触都不能做。 不然就会被人抓到把柄,拿来攻讦他。 所以,上个月廷推的时候,吕公著为了避嫌,连票都没有给李常投。 …… 李常请着司马光,到了自己新装修好的令厅中。 “司马公请上座。”他恭敬的请着司马光这个前辈,坐到了坐席上。 自先帝驾崩后,司马光、吕公著入京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司马光在私底下相见、独处。 所以,李常的内心,有些忐忑。 因为他已经听过范纯仁、吕大防等人,多次苦劝司马光不果的事情。 老实说,李常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劝的动。 但总归要劝的! 司马光坐到坐榻上,看着李常的模样,就笑起来:“公择是来劝老夫的?” 李常摇头:“晚辈岂敢?”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诗稿:“乃是晚辈的外甥,写了几篇劣作,想要请司马公斧正!” 司马光是很喜欢提携后进的,一听这个他立刻笑眯眯的接了过来,然后放在手中,端详起来。 何况,司马光早就听说了,李常的外甥黄庭坚的文章诗词,乃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其文章之出色,甚至让孙觉那个老家伙,当年只是看了他的文章,就想将女儿嫁给他。 当即就兴致勃勃的接了过来,然后认真的看了起来。 这一看,司马光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不错!不错!” “久闻公择之甥,文章诗赋有汉唐之风,今日一见,确实名不虚传!” 李常闻言,顿时叹道:“司马公缪赞了!” “这孩子自幼聪慧,就是太过执拗了。”他假意叹息着:“去岁,蒙文太师荐举才得以改官,授给秘书省著作郎一职……奈何此子却心系文学,一直说着想要去登州为官。” “登州?”司马光问道:“令甥可是慕苏子瞻之名?” 李常点点头:“正是如此!” 苏轼的名头和魅力,是无穷大的。 天下文学之士,都想追随于他,也都以能和苏轼唱和而有幸。 自从苏轼出知登州以来,登州那边就成了天下文人趋之若虞之所。 每天都有人络绎不绝的前去登州,想要参与到苏轼的酒会、诗会之中。 而偏偏,近来苏轼的文章、诗赋,再次进入了一个创作的井喷阶段。 短短一年,就写出了七八篇传颂天下的诗词。 于是,文人们的心,都是痒痒的。 别说旁人了,以司马光所知,他的儿子司马康,还是司马康的好朋友晏几道,都想过丢下汴京的事情不管,去登州和苏轼饮酒作乐,写诗做赋。 所以,司马光也不疑有他,问道:“既是如此,公择何不成全?” 他笑着道:“以令甥的文才,到了登州,与苏子瞻切磋,来日必可为大家!” 李常叹道:“奈何登州之阙难补,且晚辈那外甥,寄禄官已是通直郎,外放的话,非州判、推官不可!” 苏轼知登州,若是以往,可能还没什么。 毕竟,天下州郡道路难通,交通不便。 大多数人根本不会知道,苏轼在登州。 但现在可不一样! 汴京新报隔三差五就刊载一篇来自登州的苏轼诗词。 登州海鱼干之名,天下远扬。 文人墨客纷至沓来! 甚至有那富豪,腰缠万贯,前往登州,打算效唐代汪伦之故智。 于是,登州之阙,也变得艰难起来。 司马光想了想,就笑道:“登州之阙是难,但令甥可谋莱州、密州之阙啊!” “以令甥的寄禄官官阶,加上秘书省著作郎的差遣,外放的话,谋求权知莱州或者密州,应是无碍的!” 李常叹道:“奈何其为人固执,只愿求登州之阙!” 他看着司马光:“晚辈因此烦恼。” 司马光笑了:“公择当好生相劝才是,自古君子权变,不碍大节……” 说到这里,司马光愣住了。 他看着李常,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是拐着弯,劝他也要权变,要活在当下。 司马光脸色骤然就变了:“公择也以为老夫不懂权变,固执己见?” “若老夫真是如此!” “早已辞官归乡矣!” 别以为,只有王安石王介甫,才会视功名如浮云,一朝志向不得伸张,便连夜辞官而走,连给别人挽留的机会也不给。 他司马君实也是一样的。 能在洛阳十五年写书,就已经证明他的性子。 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士大夫,如是而已! “老夫在朝近年,错非念天子之期望,思先帝托付,早已弃官!” 真的! 在司马光心中,现在是满朝乌烟瘴气,上下都只在争权夺利。 尤其是那些昔日志同道合的人,一个个渐行渐远,让他心灰意冷。 只有天子,唯有天子。 让他无法割舍! 每次他想辞官的时候,都会想起那双对他殷殷期盼,充满真诚的眼睛。 也都会想起,他第一次入京,面见天子时,天子御笔钦题的那‘股肱宋室,师保万民’八字。 天子以国士待他,他自当以国士报之。 于是,在这样的信念下,在见着其他人纷纷的走上了韩绛的调和之路。 司马光的思想,越发的走向了歧途。 在司马光看来,这并非是他不愿权变。 而是他不能权变! 他若变了,这满朝上下,就尽是汲汲于功名者。 天子年少,若见满朝上下皆是如此大臣。 等他长大了,他肯定会觉得天下皆无正人。 于是,他就可能误入歧途。 所以,在司马光看来,他的坚持是值得的,也是必要的。 他需要让年少的天子知道,这天下大臣,并非尽是追逐名利,不顾正道的人。 还有像他这样的正直大臣! 还有如他这般不惧权贵,不畏两宫,依然直言敢谏,依旧可以逆风而行的大臣。 这很关键! 仁庙当年正是因为身边有着晏元献公(晏殊)这样的忠直臣子辅佐,才会成为那个对文臣士大夫,充满信任和倚重的天子。 李常看着司马光的神色和态度,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劝说,和范纯仁、吕大防等人一样,再次做了无用功。 范纯仁说得对! 司马公与王介甫,完全就是两个互相矛盾,但却互为表里的人。 都是执拗之人! 难怪,如今坊间有人给这位执政老臣,取了个‘司马牛’的外号。 没办法,李常只能做最后的努力了。 他只能道:“晚辈岂敢非议公之事?” 他只是一个晚辈而已。 在旧党的圈子里,甚至都算不上一号人物。 就连现在这把清凉伞,也大半是捡来的。 真要竞争起来,李常很清楚,有的是人比他更有资格得到这把清凉伞。 旁的不说,那位受名声连累的蒲宗孟,若是先帝还在,这次的执政肯定有他的一份。 此外,河东吕惠卿,鄜延路的刘昌祚,都有资格竞争——刘昌祚虽是武臣,但大宋又不是没有武臣为西府执政的先例。 开国且不说,仁庙时,黑王相公王德用、狄武襄公就都先后以武臣拜任枢密使为执政。 尤其是黑王相公王德用,在西府虽无所建树,但却备受朝野尊崇。 而刘昌祚在正常情况下,以其战功是有资格入西府的。 所以李常很清楚,他能拜执政,完全是因为当前特殊的朝局缘故,加上廷推这个新的制度,两两结合才让他机缘巧合下,拜任执政。 所以,李常对自己的角色认知很清楚——在大事上,能随大流就随大流,给其他人打好下手就够了。 混个一两年,就主动请郡。 如此,这辈子也就不算白活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问道:“只是,明日公陛见于天子,未知会与天子谈论何事?” 两宫旨意已经排好了。 明日天子将在集英殿,依次诏对文彦博、张方平、孙固,然后是韩绛、吕公著,最后才是司马光。 司马光晒然道:“自是言该言之事!” 他没什么好避讳的。 他这个人,素来光明正大,不怕人言。 李常低下头去,在心中再次叹息一声。 “公就不能为天下大局着想一二吗?” 宫中消息,对这位旧党元老可是很不利啊。 尤其是太皇太后那边,对他现在意见很大呢! 万一惹怒了两宫…… 李常已经不敢再想了。 毕竟,上次大宋女主垂帘听政的时候,可是开过岭南之路的。 司马光正色的看着李常,他也知道李常的意思。 “老夫自有主张!”司马光轻声说道。 他自然知道,李常是为了他好,才来劝他,才会和他说这些事情。 李常摇摇头,彻底的没了办法。 司马光看着他的神色,也有些于心不忍,便安慰道:“公择放心便是了。” “当今天子圣明,必知老夫用心良苦。” 李常低下头去。 他忍不住在心中说道:“当今天子确实圣明!” 就是,恐怕他面前这位元老,在那位陛下心中的份量,远远不及那位在广西的章惇章子厚。 李常虽然没有什么宫中人脉,拜任执政也不久,也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这都堂和宫中的风向。 但,坊间这些日子来的议论,他是听说过的。 好多人都在说:章子厚南征,乃是简在帝心之故。 为什么? 因为,好多文臣都觉得,章子厚胜的这么快,这么迅速,证明了一个问题——交趾小国,孱弱无能,王师一击可定! 换而言之:我上我也行。 所以,为什么这个美差偏偏落到章惇脑袋上? 只能是有黑幕! 宫中早就内定了。 于是,无数酸言酸语,这些日子都在官衙之中悄悄的蔓延。 李常虽然觉得这些人在胡说八道。 但这些人的话,也不算无的放矢。 毕竟,事实已经证明,交趾人确实弱的厉害! 章惇才带了五千人南下,一天就得五州之地,还打下了决里隘这样的天险。 章惇胜的如此轻松。 那换自己上,也应该大差不差。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章 条约与尊号 隔日,四月癸巳。 文彦博早早的就到了内东门下,等候觐见。 他到了不久,张方平也在其家人的陪伴下到了。 两位老朋(冤)友(家),互相拱手见了礼。 “允中怎还没来?”文彦博问道。 “大约还在家吧。”张方平悠悠说道。 孙固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就要请御医登门调理,所以慢一点很正常。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到辰时左右,孙固才乘着天子钦赐的肩舆,到了内东门下。 “允中……”文彦博、张方平都站起身来迎接孙固。 “太师、节度!”孙固被他的两个儿子,从肩舆上搀扶着走下来,拱手还了一礼:“老夫朽迈,劳二位久候了。” “允中言重了!”文彦博眯着眼睛回答:“老夫也才刚到。” 张方平不说话,只是含笑点头。 三位元老各自落座。 孙固就道:“太师、节度可听说了?” “嗯?” 孙固笑道:“都堂方才得报,言王师已下北件,交趾江北诸州,除其伪太原之外,尽皆献土内附。” 文彦博闻言,喜道:“如此一来,交趾六州三十六侗,尽为中国之有了?” 随着沙盘频繁的出现在大臣面前,并一次又一次的成为了朝堂议政的重要参考依据。 大臣们纷纷在各自官署之中,也请了沙盘司的人打造了一套天下州郡沙盘。 像文彦博这样的元老重臣,也在家中内宅,让沙盘司帮忙打造了一套沙盘。 他甚至用了玉石、琉璃、玛瑙专门打造出了一套贝州沙盘。 有事没事就在家里,向小辈科普贝州的山川地理。 这股风潮,正在向外扩散。 在洛阳的韩维,在大名府的冯京,在苏州的韩缜,在河东的吕惠卿,也都通过大内御赐的方式,得到了他们所在辖区的沙盘。 总之,现在大宋的宰执重臣们,几乎不会再和过去一样,因为地理知识匮乏,而闹出笑话了。 所以这三位元老虽然人在汴京,但依然可以通过沙盘知晓数千里外的山川,知道章惇进军的方向,以及决里隘、北件等地在战略上的重要性。 “却不知王师是什么时候拿下的北件?”张方平在旁问道。 孙固答道:“据都堂文书,乃是三月丁丑(二十日)。” 文彦博和张方平听了,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决里隘在广源州之南,乃是控扼广源,通向富良江的要隘。北件城却在交趾伪太原和广源之间的要道上。 两者距离,在百五十里之上。 而根据章惇上次奏报,王师是在三月癸酉(十六)才从邕州右江道的西平州、归化州、顺安州等地誓师出征,旋即得交趾五州归附,围困两州,下决里隘。 换而言之,章惇的大军,在癸酉日打下决里隘打通前往富良江的通道后,就马不停蹄转战北件,并在三天后拿下这座坚城。 章惇怎么做到的? 交趾人就真的弱成了这个样子? 文彦博、张方平都有些难以置信。 王师进军之速,让人诧异。 三人感慨着,就已经有着内臣来到他们面前:“太师、节度、学士,请随我来。” 三位元老连忙起身,跟着这内臣,向着大内而去。 …… 邕州。 章惇看着坐在他下首的那位交趾使者。 他冷冽的问着:“贵使想清楚了吗?” 黎文盛低着头,看着他面前的北朝和约条款,他感觉身体在颤抖。 条款不多,一共四条。 第一:交趾永为大宋藩属,从和约签订即日起,交趾去帝号、改升龙府为从龙府,并在大宋广西经略使司官署监督下,将历代帝陵、神庙做降格处置。 帝陵去号,神庙去谥。 这一条若是落到实处,大越国就将不复存在。 这是在挖大越的根! 偏偏,这一条黎文盛无法拒绝。 因为,大越早在百年前就已经臣服北朝,大越天子在北朝的封爵是:交趾郡王、静海军节度使。 每年正月及北朝天子圣节上表称贺时,都要自称:臣某某云云。 若不答应这一条,其他条件也就不用提了。 当然,日后是可以想办法绕过这一条的。 关起门来自称天子,从汉代卫满朝鲜以来,就是天下割据政权不用学习,自然就会的技能。 第二条:两国以富良江为界,江南为交趾,江北为大宋之土。 这就是赤裸裸的表明了北朝,要并吞江北的野心。 但,这是事实。 江北如今已经没有一个忠于升龙府的人了。 在地方豪族和土官们的屠刀下,所有对升龙府可能有忠诚的人都被屠戮干净了。 而豪族和土官们,做了这样的事情后,他们已不可能再对升龙府有什么向心力可言。 升龙府也没有力量,再派兵渡江和北朝争夺了。 而在得到土官和豪族们的效忠后,北朝也不会和上次一样,被气候、疾病打败。 土官和地方豪族,会替北朝守住这些土地。 除非将来北朝发生聚变。 比如改朝换代,天下打乱,或者辽国南下,国家覆灭。 不然,升龙府已经没有可能,夺回江北之地。 第三条:交趾岁贡稻米百万石与大宋,另每岁还需以市价,对大宋出售稻米一百万石。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就是要价有些高。 第四条:自和约签订即日起,大宋、交趾两国船只,海上往来,可各自停靠彼此港口,有关官府当尽一切可能,为彼此商船停靠提供最大便利,若有船只在彼此海域发生海难或者遇到其他危险,两国相关官府,皆有义务,为其提供基本救助,并妥善安置有关人员,另外两国应对彼此商贾往来、贸易提供一切可能之便利。 这一条,让黎文盛有些摸不着头脑,更让他忐忑。 可偏偏,这一条是所有条款中,最为平等的一条。 概因这一条,不仅仅是对交趾的要求,也包含对北朝的要求。 若所有条款,皆如这一条,那大宋就无愧于天朝上邦,仁义君子之国! 奈何,其他三条过于苛刻了。 黎文盛抬起头,咽了咽口水,小声的问道:“章经略,可否容外臣说几句话?” 他想尽可能的,将一些条款的内容做修改。 章惇看着他,摇头道:“此四条,不可易一字!” 笑话! 这些条件是官家在给他的小册子里列出来的和约条款内容。 别说修改了,就是调整一下顺序,他也得向汴京请示。 章惇严肃的看着对方:“贵国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顿了顿,章惇才道:“此乃姑念汝等,尚知圣人之教,尚能明中国法度,特别优遇之条款也。” 言下之意,自然是要不是念在交趾这百年来,没有背弃衣冠礼法,他章子厚就要提刀打过富良江了。 黎文盛还想再说点什么,章惇就已经起身了。 “贵使还是尽快将相关条款,送贵主之前罢,是战是和,限贵国半月内答复。” “不然……”章惇轻声道:“勿谓言之不预也!” 不答应,就继续打下去! 反正,他章子厚有大把时间,可以和交趾耗。 大不了,先在江北造船嘛。 甚至可以在广西境内兴建船厂,大造船舶。 等到今年冬天,富良江水浅之时,再挥师渡江。 黎文盛无奈,只能恭身。 章惇看着他,轻笑着说道:“再过十日,吾便会在这邕州,祭奠十年前邕州死难英灵。” “贵使还请记得届时到场观摩。” 黎文盛还不明白章惇的意思,正在心中揣测时,便只听章惇说道:“届时,邕州军民,将共分李贼血肉,以祭当年死难父兄!” 自汉以来,父兄之仇,必以仇人之血肉报之。 这个传统,历经千年,依然不变其色。 李常杰作为当年屠城的元凶,邕州人恨不得食其肉、抽其筋。 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个复仇的时机。 当然,要好好准备一下。 这些日子来,广西经略使司和广西转运使司,都在各州张贴布告,宣布了将于四月癸卯(十六),对李常杰千刀万剐的刑期。 所有当年邕州、廉州、钦州被害军民的后代、亲属,都可以亲临刑场,目睹此贼下场。 还有机会分到刽子手丢出来的肉片。 这可是最好的告慰父兄妻子的祭品! 黎文盛惊讶的抬起头,看到了章惇的脸。 他原以为,太尉李常杰,早已经被北朝械送汴京。 他甚至可能会有一个善终。 北朝那些好面子的君臣,是做得出这样的事情的。 哪里想得到,李常杰会在邕州,会在无数人目睹下,被千刀万剐,分其血肉、筋骨以祭父兄妻子呢? 他忍不住说道:“如此,恐怕有失上国仁义之教吧?” 章惇昂首傲然,看着黎文盛,他身上的儒雅之气,在这一刻消失的干干净净:“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今邕州复十年之仇,理所应当!” 然后,章惇转过身去,只留下了一句话。 “且夫,孔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方是仁义君子之教!” 黎文盛被章惇的话,震得脑瓜子嗡嗡嗡的作响。 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北朝文臣,不是都很好说话,不是都很要面子的吗? 这是什么情况。 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想起了,这两天都快被他遗忘掉的那个北朝经略使,如今在升龙府的赫赫威名。 血手人屠章子厚! 果然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外号! 这就是煞星!就是个屠夫! …… 集英殿上。 赵煦微笑的看着坐在殿中的三位元老,依次起身,再拜趋前:“老臣等告退。” 然后,亦步亦趋,持芴而退。 赵煦站着目送着三位元老远去的背影,嘴角始终带着微笑。 而帷幕后的两宫的笑容,更是在一开始就没有停过。 因为,这三位元老,在御前进言,什么情弊、问题也没有提。 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只有赞歌。 只说两宫慈圣,天子圣明,只说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在他们嘴里,现在的大宋天下局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所以,三位元老在诏对过程中,不止一次不耐其烦的表示:太皇太后、皇太后,保佑圣躬,治理天下,北和北虏,西抚吐蕃、党项,南伐交州,黎庶安乐,功莫大焉,宜当上尊号,以崇太皇太后、皇太后之德。 总之,在他们嘴里,假若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要是不受尊号。 那么天下人恐怕就要失望了。 两宫能不开心吗? 目送着三位元老远去,赵煦才坐下来,回头对着帷幕内的两宫说道:“太母、母后,臣也以为,太母、母后功高天下,福佑万民,宜当上尊号,以示天下万民……” 两宫听着,嘴上虽然推辞,不断说着谦卑的话。 尤其是太皇太后,虽然一直在说:“老身无功天下,无功社稷,安敢受尊号?” 但听听这个语气就知道了,她已经欢喜不得了了。 这很正常。 女人嘛,就是喜欢那些好看的、好听的、够逼格的东西。 而对富有天下的两宫,尤其是太皇太后来说,物质上的东西,她们已经不缺。 能让她心动的也就是尊号了。 想想看,一个太皇太后的头衔,哪里比得上章献明肃当年得到的那个‘应元崇德仁寿慈圣皇太后’更加威风? 这也是她少数可以在礼制范畴内,完成超越其姨母慈圣光献地位的地方了。 她若不心动?那是不可能的。 至少赵煦就记得很仔细,在他的上上辈子,这位太皇太后面对群臣上的尊号,那是非常愉快的接受了。 这次也是一般。 所以,赵煦当即微笑着道:“太母、母后之功,盖冠天下,何况,如今王师南征大捷,数日而定江北,拓土千余里……” “孙臣听经筵大臣言,此乃昔年章献明肃也未曾有之大功。” “若连太母、母后,都不肯受尊号,何人还敢受?” 太皇太后听着,在帷幕中笑的嘴都合不拢了。 连官家都说老身值得一个尊号? 看来老身确实是可以得到一个尊号了。 但,嘴上她还是在推辞着:“官家所言差矣!老身岂敢与章献明肃相比?” 说着,她就看了看向太后。 向太后立刻道:“娘娘,新妇以为六哥所言甚是,娘娘宜当受尊号。” “至于新妇?”向太后低着头道:“姑在堂,不敢僭越!” 这是实话。 婆婆还在呢,儿媳是不可能与之并驾齐驱的。 礼法上不允许。 她也不想要。 向太后很清楚的,尊号这种东西,哪里比得上她与六哥的母子之情? 再说了,她根本不急。 六哥亲政后,待太皇太后百年,该是她的东西,总归会是她的。 于是,太皇太后笑的更加灿烂了。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一章 韩绛被人恨死了 韩绛和吕公著,并坐在内东门下的小殿,等待着陛见。 这两人都有着厚厚的黑眼圈,显然昨夜一夜未睡。 因为,这次陛见对他们两人都很重要。 对韩绛而言,他已经知道,章惇回朝之日,大抵就是他致仕之时。 所以,这次天子诏对,大概率是他最后一次,可以系统的、全面的,向天子和两宫阐述他这两年执政,尤其是元丰八年主政的成绩以及计划的机会了。 役法检讨,还在继续。 青苗法条例,还在完善、修改之中。 特别是役法! 这寄托他韩绛一生的追求。 做好了,足可青史留名,更可泽被后世子孙。 从而让他实现士大夫三不朽之一的:立功。 死后配享先帝神庙,追封郡王甚至国王,都是有可能的。 对吕公著而言,这也是很关键的一次诏对。 因为,在章惇回朝,韩绛致仕后,他这个右相肯定就要递补左相。 这样一来,右相的位置,就成了章惇。 而章惇这个人,谁都知道,他和吕惠卿一样是坚定的变法派。 只不过,吕惠卿性子太急,做事简单粗暴,喜欢追求短期效益。 而章惇要稳重一些。 同时,章惇也比吕惠卿在变法的态度上更温和。 他算是新党里的调和派。 和韩绛一样,是主张调和新旧得失的。 譬如去年,先帝驾崩后,章惇是第一个公开提出:保马法一日不罢,则有一日之害的执政。 其后,罢保马法,调整役法、青苗法,罢市易法、均输法,都得到了章惇的支持。 但问题是,章惇再怎么温和,他也是新党。 而且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就连南下,都特意绕了一大圈,专门跑去江宁,见了一次王安石。 章惇若为右相,拥有都堂实权。 吕公著真的有些担心,章惇上台后,与其他新党执政,互相呼应,利用右相的权力,将新党大臣,都安插到关键位置上。 一旦如此,那么,新党就完全有可能在未来,再次开始变法。 终于,内东门的宫门被打开。 文彦博、张方平、孙固从中走出来。 韩绛、吕公著也就站起身来,向着三位元老迎上去拱手问礼。 三位元老一一回礼。 两人站在宫门下,目送着三位元老,各自乘上肩舆,在家人的簇拥下,向着宫外而去。 韩绛在这个时候,终于打破沉默,他低声对吕公著问道:“晦叔可知昨日公择劝司马十二的结果?” 吕公著沉默的低下头。 韩绛一见就知道了。 他呵呵的笑了笑:“司马十二和王介甫,这二十年还真是一点没变!” 一个是拗相公,一个是司马牛。 简直绝了! 吕公著依旧沉默。 韩绛见着,摇摇头,叹道:“犹记得当年嘉佑四友,天下称颂,如今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矣!” 这就是在嘲讽他吕公著了。 毕竟,嘉佑四友,有他吕公著。 吕公著的脸色终于抽动了一下,他看着韩绛,道:“子华相公,缘何不去劝劝?” 韩绛叹道:“晦叔怎知老夫没有劝过?” 韩绛对司马光,现在是彻底服气了。 拗相公王安石都已经对现实低头了,知道要调和了,也默许了他韩子华对着新法下刀子。 司马牛却还是一意孤行! 简直难掰! 吕公著回想起过去这几个月,韩绛几乎每个月在都堂上,都要请司马光到他的役法检讨所和青苗条例检讨所商议、指正。 但司马光每次都是婉拒。 这使得韩绛推行的役法条例和青苗法条例,始终在朝野北非议。 尤其是役法方面,在韩绛免除了三等户及其以下户等的免役钱,并将这部分负担,无脑摊到了女户、单丁、僧道的头上。 坊间毁誉参半。 特别是汴京城里的大和尚,都快诅咒他韩子华断子绝孙了。 原因很简单,汴京城作为一个商业城市。 女户、单户的比例不算太高。 在朝廷的法令下,这些人为了减轻负担,该嫁人的嫁人,该成亲的成亲。 剩下的,肯定都是不在乎那三瓜两枣的人。 可大和尚们就惨了! 根据韩绛的法令,他们承担了超过八成以上的免役钱摊派。 若是在地方,这些大和尚或许还敢煽动信众闹事,让地方官投鼠忌器。 可在这汴京城里,谁敢? 而且,开封府的蔡京,特别精明,为了推行新的免役法条例,他直接派人盯上了各大寺庙的质库。 这就让大和尚们没有办法,只能乖乖交钱。 而更名为‘便民低息贷款’的青苗法,在开封府的推行情况,却陷入了一个尴尬境地。 因为,韩绛的新法令,规定将青苗钱的发放和回收,从地方官手里收到常平仓。 打着仓法的名义,来发放所谓的‘便民低息贷款’。 同时,免除了有关官员在‘便民低息贷款’上的考核要求。 更严令地方常平官,不得摊派、强贷。 在这么多措施实施后,在开封府境内,‘便民低息贷款’的发放数量,就变得非常感人了。 据说在一些县,一个月也发不下去一万钱。 但在汴京城,‘便民低息贷款’的发放,却远超过去。 常常一个月就能发下去十几万贯。 于是,朝野也都有议论。 不少人都说,韩绛的这个‘便民低息贷款’,根本不是给农夫准备的。 而是给汴京城里的商贾和作坊主准备的。 很多商贾和作坊主,都会和开封府借贷,用着两成的低息贷款,用来扩大生产或者租赁商铺。 这就再次得罪了那些大和尚——人家质库买卖,都是四成息以上,而且还是九出十三归,利滚利的那种。 韩绛搞得这个便民低息贷款,抢了他们好多生意!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大和尚们暴跳如雷,他们背后的勋贵大臣们,同样嫉恨无比。 于是,这些人雇了好多不第士人,在士林之中,不断掀起舆论。 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来打击、攻讦韩绛。 甚至还有人收买太学生,让他们在国子监里造势,说他韩绛韩子华,舍本逐末,用商贾之策。 证据就是——便民低息贷款,在开封府试行数月以来,八成以上贷款,都发给了商贾、工匠之流。 这些人在发现了司马光,一直在拒绝和韩绛合作后,如获至宝。 现在,好多人都在外面打着司马光的旗号,用着司马光的名头,攻击着韩绛的政策。 已经隐隐有人,要将韩绛打成王安石第二的趋势。 想着这些,吕公著也是叹息一声,给司马光道:“君实不擅实务,子华也是知道的。” 韩绛呵呵的笑了笑。 就算司马光真的不擅长实务,可老夫一请再请三请四请。 他司马君实就算是出于礼貌,也该来看一看,说几句话吧? 哪怕批评呢! 可他就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借口推脱。 韩绛对此当然是有意见的。 老夫做事,你不帮忙也就算了。 故意这么搞,给别人提供攻击的口实算什么? 所以,这一次司马光闹出事来,其实韩绛内心是窃喜的。 毕竟,他韩绛韩子华,可不是什么温良谦恭让的善人君子。 这要换他年轻的时候的脾气,早就怼过去了。 也就是他现在年纪大了,要为身后名着想,才不得不捏着鼻子忍着司马光。 两位宰相正说着话。 太皇太后身边的内臣梁从政,就来到了内东门下,对两人道:“两位相公,请随我来。” 两人这才匆匆结束了谈话,整理好衣冠,拿着朝笏,跟上梁从政向着大内深处走去。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二章 新的问题 “尚书左仆射臣绛……” “尚书右仆射臣公著……” “恭问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韩绛和吕公著,来到集英殿上,持芴而拜。 “朕万福。”赵煦轻声说着。 帷幕内的两宫也答道:“老身(本宫)万福。” “冯景,给两位相公赐座、赐茶。”赵煦流利的安排着。 于是,冯景便领着内臣,搬来椅子,奉上茶水、点心。 两位宰相再拜谢恩,坐了下来。 赵煦端坐在御座上,细细打量着这两位近来已经很少见到的宰相。 韩绛又老了一分,已是白发苍苍,但他的精神头不错。 吕公著则看上去似乎有些憔悴,在精神方面可能还没有韩绛好。 看着这两位宰相,赵煦就轻声道:“皇考不幸奄弃天下,朕以幼冲奉祖宗宗庙,幸得两宫慈圣保佑拥护,方安坐于汴京……” “朕虽年幼,却也已受圣人之教,获两宫慈圣教诲,知天下之要,首在安民,安民之要,在于得人,得人之要,在于纳谏!” 赵煦说着,就起身对着两位宰相一礼:“今朕设对于集英殿,愿请两位相公,直言国家情弊!” 韩绛和吕公著见状,立刻持芴起身拜道:“陛下垂问下情,臣等敢不尽言?” 对赵煦这个少主,无论韩绛还是吕公著都是满意的。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现在的赵煦,是所有士大夫梦寐以求的君主。 因为他年少,只能委托两宫听政。 而两宫因为缺乏实际的执政能力,只能将无数琐碎的事务,下放给宰执处置。 一般在这样的情况下,其实宰执是很难认真做事的。 因为,朝野都会用有色眼镜,打量宰执——会不会有不要脸的人,攀附两宫,甚至鼓动两宫,去行武则天之事? 同时,两宫也可能会猜忌宰执——天子幼冲,宰执之中会不会有人趁机独揽大权?效仿历代权臣? 更麻烦的是,一般在这样的情况下,少年天子将来长大后亲政的话。 听政时期的旧臣,还得想方设法的证明自己的清白。 所以女主听政时代的宰执,是最难做的。 但在现在,所有宰执都没有以上这些担心。 因为,赵煦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除了年纪外,已经完全具备了作为一个君王应有的手段和能力。 同时,他还大量的参与了听政期间的重要决策、人事任免。 于是,所有疑虑一扫而光,一切掣肘不复存在。 宰执们既能享受到女主听政期间,相权扩张、膨胀带来的好处,又不必承担因此带来的恶果。 因为他们做的事情,是得到了少主的支持,至少是默许的。 对韩绛、吕公著这样的老臣而言,现在的情况,让他们感觉自己在做梦。 韩绛看着自己今天早上在朝笏上写好的提纲概要,就躬身拜道:“奏知两宫慈圣、皇帝陛下,臣自受任以来,蒙两宫慈圣、皇帝陛下幸爱,委臣以军国之任,赖祖宗之福,社稷之佑,近年以来,天下太平,社稷安稳……” 这是必须要说的。 坤成节将近,傻子都看出来,太皇太后有意要借着王师南征大胜的契机,好好的操办一番。 作为宰相,怎么能扫兴呢? 所以,天下局势必须大好! 不好也得好! 何况,现在看着还不错。 至少没有比去年差。 韩绛说着,就话锋一转,再拜道:“然则,老臣朽迈,精力日衰,尸位都堂常有纰漏之处,或有不密之事,乞两宫慈圣、皇帝陛下治罪!” 说着,他就持芴深深一拜,做出一副请罪的姿态来。 帷幕内的太皇太后见状,当即就说道:“相公何罪之有?” “老身与太后,妇孺之辈,听政以来,赖相公辅佐,方得社稷太平,相公之功老身和太后还有官家,都是有数的。” 对韩绛,这位太皇太后现在是很有好感的。 主要是韩绛这个人很低调,又肯做事。 脏活、累活也愿意干。 加上韩家在宫中的关系、人脉,并不比吕家少。 所以,大家都乐得给韩绛说好话。 韩绛持芴拜道:“老臣治家不严,先前不孝逆孙韩阶败坏法度,祸乱一方,蒙两宫慈圣恩典、官家仁圣,特旨以阶乃臣之孙,曲赦其罪……” 赵煦听着,不禁认真的看了看这位已经白发苍苍的老臣,眼中有些惊讶。 韩阶案早已经结束,大理寺那边都已经审结了。 若换了旁人,只会当没有这个事情,哪里还会主动提及? 但韩绛现在却主动提起了此事。 这是什么? 这是在主动背锅! 同时还是在向两宫和赵煦暗示——其他事情,老臣也略可分担一二。 瞧瞧人家这觉悟! 便听着韩绛继续说道:“此外,臣还所用非人。” “江西提举刑狱公事曾孝廉,前时凌迫抚州知州石禹勤,竟造诬陷,以刑律拷打,致禹勤至家,一日而卒!” “老臣身为左相,失察地方,所用非人……” 这是在三月末,甚嚣尘上的一个大案。 一路提刑官,为了打击政敌,竟诬陷、构陷对方贪污。 在没有抓到证据的情况下,将堂堂京官知州下狱。 听说还上了手段,以便屈打成招。 那石禹勤的骨头却硬的很,硬是咬死不认。 在狱中被折磨了一个月,眼看着石禹勤要死,曾孝廉慌张的将之送回家,归家一日就死了。 此事,引发轩然大波。 朝野士人震怖! 好家伙! 士大夫体面呢?文臣颜面呢? 都被曾孝廉丢去喂了狗。 于是,在群情汹汹之下,左相韩绛、右相吕公著联名奏请两宫,遣御史往江西穷治此案。 必须给天下士大夫一个交代! 曾孝廉的同年、师长,也都在舆论裹胁下,公开和之划清界限,割袍断义。 曾孝廉,因此成为了元祐元年第一个被开除出士大夫籍贯的文官。 赵煦在这个案子爆发后,本来还想着派人去接触一下那个曾孝廉,看看能不能将之培养成大宋来俊臣。 可转念一想,这种脑袋被驴踢了的傻逼,有什么好接触的? 索性也就没管这个事情。 如今,韩绛提起此案,还将责任往他身上背。 于是,哪怕帷幕中的两宫,再怎么后知后觉也回过神来了。 这位宰相是在主动替我们背锅呢! 于是,太皇太后当即就道:“韩阶一案,不过是地方官员,为了攀附宰相,曲意阿结……” “此与相公何干?” “至于那江西曾孝廉一案,差除曾孝廉的,又非是相公……” 这位太皇太后对自己人,从来都是无话可说的。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因司马光深得其信任。 所以,司马光去世后,泰半的宰执,都是从和司马光关系亲密的人里选拔。 连苏辙都因此沾光,混了一个宰相。 如今,她自也不会亏待韩绛这样的‘忠贞老臣’。 韩绛持芴谢恩:“太皇太后信重老臣,老臣感激涕零。” “只是,老臣不止是治家不严,用人不当,就连所行法令,也多有疏漏……” 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事情。 也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 过去这一年来,役法检讨持续进行,可是在检讨和实践过程中,却冒出来太多太多问题。 青苗法也是同理。 越实践,发现的问题也就越多。 若韩绛能年轻十岁,那他肯定死也不会将这些问题捅出来。 说不定还会千方百计的粉饰、掩盖问题。 可他马上就要致仕了。 一旦他致仕,那些被他掩盖的问题,立刻就会爆发出来。 指望继任者给他收拾烂摊子? 想什么呢! 韩绛当了几十年的官,他可太清楚他的同僚们是个什么样子的? 指望他们给自己擦屁股、收拾烂摊子? 想都别想。 能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当然,还有一个影响韩绛做出这个决定的因素。 那就是探事司和汴京新报的存在。 汴京新报连汴京城里的物价,都能追踪统计出来。 他们会不知道,那些发生在厢坊、闾里的事情? 帷幕中的两宫,却是忍不住的坐直了身体。 “相公,役法检讨和青苗法修改,不是一直都说妥帖吗?”太皇太后问道。 韩绛持芴而拜:“此乃臣之罪也。” “役法自检讨以来,奉旨以三等户以下,减免所纳免役/免行钱,三等户减半,一等、二等如常。” “诸般条令,自在开封府各县、镇实施以来,三等户以下,皆曰:慈圣恩德,天子圣明……” “便是三等户,也都受优遇,常有感恩之心。” “然而,情弊却也在不断出现。” 说着,韩绛就向赵煦还有两宫,介绍起新的役法条例在实行过程中面临的问题。 首先是雇人服役上,汴京物价高,人工也高。 好多衙前转运的工作,都得花大价钱雇人。 过去,因为有保甲法,所以地方官可以靠着白嫖保甲户的劳动力来节约支出。 像是修缮水利啊、修路啊等等。 过去就都是地方征发保甲户,打着训练、校阅的旗号,让保甲户们自带干粮的帮着干活。 譬如先帝修汴京城,就有着大量保甲户参与其中。 而现在,保甲法罢废,地方官一下子也没有了免费的白嫖劳动力,只能自己拿免役钱来雇人。 可汴京城的工价过高——在汴京城,一个青壮一天工钱至少一百钱。 开封府内,工钱起码也要七八十钱一天。 这就让官府能雇的人开始减少,很多事情都开始缺钱去做。 若只是如此,那也罢了。 关键还在担保方面。 官府雇人做事,都是要有人担保的。 谁呢? 形势户! 因为只有这些人,才能提供足够的抵押物和担保。 这就使得,在很多地方,地方势力开始膨胀。 因为他们通过提供抵押、担保,将那些给官府服役的人,纳入了他们自己的手下。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长此以往,这些形势户未尝不会向着魏晋南北朝的门阀世家演变。 总之,麻烦多多。 青苗法那边,情况也差不多。 像是新的便民低息贷款,在废黜了过去青苗法的考核业绩需求后。 常平官们都已经躺平了。 百姓借贷,爱借不借,反正又不干考绩。 过去的常平仓法是怎么败坏的,现在的便民低息贷款,也在向着常平仓法的方向狂奔。 更要命的是,因为免役法的新条例,给了地方形势户们很大的机会。 这些家伙,趁机利用自己掌握和构建的网络,开始当起了耗子。 常平仓里的便民低息贷款本金,被这些人借走。 他们回头,就把这些钱,放给外面的百姓。 利息三成、四成,九出十三归。 就这,还是在开封府! 有无数眼睛盯着的地方,若到了地方上,根本无法想象,便民低息贷款会被官僚们玩成什么样? 当然了,这些新条例,也不全是问题。 至少,新的役法,降低了三等户和三等户以下的百姓负担。 仅仅是在开封府,就惠及了百万以上的人口。 而便民低息贷款,在汴京城里,更是所向睥睨。 如今已经超越了各大质库,成为了有口皆碑,童叟无欺的一桩买卖! 是的! 这确实是一桩买卖! 年息两分的商业经营贷款,哪怕放在现代,都有无数人打破头想要。 何况是在如今这个时代呢? 要不是赵煦插手过一番,规定了新的便民低息贷款,最高每户只能贷一百贯,且还需要抵押物。 恐怕,现在的开封府的常平仓里的羊毛都要被人薅光了。 靠着这个便民低息贷款,汴京城内的小手工业、小作坊以及小商贾群体,蓬勃发展。 但,只要出了汴京城。 就是另外一个景象。 便民低息贷款,要嘛趴在府库里等着腐烂,要么流入了地方形势户手里。 这些中间商拿着两分年息的官府贷款,转手放给农民,赚取超过一倍以上的利润。 没办法! 这就是现在的大宋现状。 出了汴京城,哪怕是开封府境内的广大农村,也是人均胎教肄业。 百姓被困在土地上,大多数人终其一生连汴京城都没有来过。 感冒还没有好利索,头晕乎乎的,喉咙也疼。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三章 太皇太后终于死心了 韩绛将役法、青苗法检讨、实践过程内暴露出来的问题,简单的介绍一遍,就已经花了差不多一刻钟时间。 两宫听完,互相对视一眼,脑子都感觉有些嗡嗡嗡的。 显然,韩绛所说的那些事情,她们还没有完全理解清楚。 这也不能怪她们。 她们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疾苦。 就以太皇太后来说吧,她这一生过的最苦的时候,应该是刚刚嫁给英庙,在濮王邸的那个小院子里当十三团练夫人的时候。 而英庙当团练使时,生活条件怎么样呢? 赵煦上上辈子,被身边的经筵官们要求去读《三朝宝训》的时候。 就从三朝宝训中,看到过一个故事。 英庙在藩时,某次上朝,曾因殿中侍者粗心大意,弄丢了一条价值三十万钱的犀带。 侍者谢罪,英庙却并没有怪罪他,反而安慰、劝勉。 这个故事,本意是要教导赵煦做一个宽厚仁爱之君。 却也不小心,将仁庙在藩邸时的生活水平暴露了出来。 一条犀带,就价值三十万钱。 那,他全身上下的服饰加起来,至少价值千贯以上才对。 所以,指望两宫这样从小锦衣玉食,常年居住在深宫之中的女人,去理解和感受,老百姓的生活艰涩和困苦,那是做梦。 这一点,赵煦是有发言权的。 因为他的上上辈子,本质上也差不多。 好在,他在现代留学十年,替他彻底补足了这个短板。 在现代的那十年时光,虽然他大部分时间,其实都是在舒适的象牙塔内。 可终究,他的身份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柴米油盐酱醋茶,开始围绕他,逼着他去接触和面对。 于是,趁着两宫还在迷糊,赵煦开始掌握主动权。 他感慨一声,叹道:“难怪皇考在时常常教导朕,五代之弊,根深蒂固,晚唐之祸,延续至今!” “朕过去还不懂,如今,听了相公之言,方知皇考圣训,鞭辟入里!” “陛下圣明。”韩绛和吕公著对视一眼,旋即深深俯首。 帷幕中的两宫,却是脑瓜子更加糊涂了。 役法、青苗法,怎么就变成晚唐五代之弊了? 什么情况? 于是,太皇太后问道:“官家,这役法、青苗法,怎就和晚唐五代有了干系?” 明明是王安石发明出来,祸国殃民的东西。 怎就和八竿子打不着的晚唐、五代有了联系? 向太后却是坐着,若有所思,想起了在闺中时父兄与她说过的那些国朝典故。 赵煦回身低头,答道:“奏知太母,此事说来话长……” “以孙臣从经筵上所知,以及平日里,自己在东阁看书所得而言……” “大抵脉络,却得从唐德宗任用杨炎,改租庸调为两税法开始说起。” 说着赵煦便用着简短的语言,对这位太皇太后科普了一下历史。 自然是略过这过程里的血雨腥风,同时也省略了无数人的努力过程。 只是简单的将两税法后,历代为了搞钱,不断对百姓层层加码,敲骨吸髓的经历介绍了一遍。 于是,最后的结果就是:万税、万税、万万税。 包括现在的免役法,其实也是某种程度的加税。 于是,中唐以后的百姓负担,就在这一拉一扯间,凭空增加了好几倍。 赵煦介绍完,就对两宫道:“故此,皇考在日,曾多次教诲于我,我朝自立国以来,晚唐、五代之弊实多,天下皆苦于此也。” 这正是大宋,之所以给很多人一个拧巴感觉的原因。 因为,大宋他压根就不是汉唐那样,通过砸碎旧王朝而建立起来的新王朝。 大宋是在晚唐、五代的残躯上,重新长出来的。 看着立国也就百三十年,对一个王朝来说,似乎很年轻。 但实则,大宋王朝这个实体的很多脏器,都已经有两三百年的历史。 它们就像是赵煦去景灵宫祭祖乘坐的那辆玉辂一样,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其实内里早就已经朽坏、腐蚀了。 稍微走快一点,就会嘎吱嘎吱的响起来。 搞不好哪天就可能当场散架。 两宫听完,面面相觑。 哪怕向太后,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论调。 在殿上的两位宰相,已经持芴再拜:“先帝明见万里,遗陛下以智,臣等为天下贺。” 在心中,这两位宰相的震撼,是难以形容的。 虽然,他们早就习惯了也接受了,当今的少年老成与智慧。 也差不多接受了‘先帝曾私下多次教诲、叮嘱当今’的设定。 因为,很多事情,假若不接受这些设定,就无法解释了。 但此刻,他们还是被震惊了。 先帝过去在宫中,会连这样的事情,也掰碎讲给当今听? 他有这么多时间吗? 两位宰相对视一眼,然后都收回目光。 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答案——假如先帝在时,当今就已经和现在这般老成、聪慧了。 那么先帝绝对会将大部分精力,都用来教导这位长子。 尤其是在元丰七年后,先帝感觉到自己身体不适,开始安排后事的时候。 他绝对会将多数时间抽出来,用来培养自己的继承人。 仔细想想也是! 先帝驾崩前,当今就已经搬进庆宁宫,住了差不多半年多。 在庆宁宫外围,先帝所用皆其心腹爪牙。 庆宁宫内,更是精挑细选。 足可见先帝对当今的重视! 所以啊,这位恐怕早就在心中,矢志于振兴父辈的事业了吧? 吕公著想到这里,心中就多少有了些苦涩了。 他开始对韩绛之后,章惇上台的未来,感到忧虑。 “司马君实的忧虑,倒也不无道理。”他在心中感慨着。 …… 帷幕内的两宫,脑瓜子到现在都还是嗡嗡嗡的。 她们费了不少功夫,才终于消化掉了今天涉猎到的新知识点。 从晚唐到五代再到大宋,从两税法到杂役、力役、色役。 这些东西是身边的人不会和她们说,大臣们就算说了,也是一笔带过的内容。 如今骤知之下,自然难免心烦,有些不太想碰这摊烂摊子了。 于是,太皇太后试探着问道:“官家,这役法改来改去,总归是不爽利,何不恢复仁庙嘉佑旧制?” 赵煦还没有回答呢。 韩绛和吕公著就已经持芴而前:“娘娘不可啊!” “为何?”太皇太后不太高兴了:“恢复嘉佑旧制,最多也就是让一等户、二等户吃些亏罢了。” “哪像现在,天下州郡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仁庙嘉佑之制,在她心中的地位本来就极高。 两位宰相再拜,韩绛进言道:“奏知太皇太后,嘉佑役法,实则在嘉佑之时,就已难以维系!” “朝野有识之士,如已故的范文正公、富韩公、韩魏公,以及如今在朝的文太师、张节度等元老,都曾纷纷奔走、呼喊……以为天下第一大弊也。” 太皇太后就不乐意了。 她问道:“那缘何老身常听人言,役法之弊,不便于百姓?” 吕公著叹息一声,只能出来拜道:“奏知娘娘,此乃小人怨怼,诽谤朝政之言,不足为信。” 赵煦见着,嘴角就溢出些笑容来。 这就是吕公著。 别看他平日里,对王安石的免役法、青苗法总是满脸不屑。 但实则,真要罢废的时候,他就又会往回找补了。 就像上上辈子,司马光执意要尽罢新法。 吕公著就一直扭扭捏捏,不肯配合。 最后还是司马光死前,握着他的手,逼着吕公著答应罢废的免役法。 原因? 吕公著可太清楚,免役法和差役法的区别了。 免役法,要的只是钱。 差役法要的却是别人的命,甚至是大宋的命! 太皇太后见着此景,不由得看向赵煦:“官家觉得呢?” 赵煦笑了笑,答道:“奏知太母,皇考在日曾教过朕,皇考言:嘉佑役法,实是利归于下,而怨归于上!” “皇考原话是:嘉佑役法,常使一小吏可破一家,令一大户灭门,而朝廷不得其利,反受其害。” “长此以往,甚至可能酿成不忍言之事……” 韩绛、吕公著顿时持芴匍匐:“先帝神圣,洞见万里,臣等感佩!” 这正是嘉佑役法,必须改,也不得不改的原因。 须知,如今的大宋社会,处在一个极为敏感的时期。 汉唐的门阀世家体系,已经被彻底摧毁、消灭。 而明清时代的地方宗族体系,现在还只有一个萌芽。 如今大宋社会,依旧沿袭着汉唐以来,诸子析产的传统。 也就是父母在,居一家,父母亡,诸子各分家产,各为一家。 所以现在的民间,并没有一个强大到足可对抗官府的势力。 像明清时代,那种皇权不下乡,宗族族长关起门来,可以用宗法处置、决断大部分乡民矛盾的事情,在大宋是没有土壤的。 因为,构成明清宗族社会底色的物质基础是祖田、祭田等等族产。 在掌握了这些财富后,族长就可以决定,谁家吃饱,谁家饿肚子,也可以决定谁家的孩子可以读书,谁家的孩子只能去放牛。 而现在,所谓祖田、祭田什么的,才刚刚萌芽而已。 这还是范仲淹带起来的风潮。 范仲淹在家乡,设置义庄、义学、义田,以养范家子孙。 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这个办法的妙处。 因为,义庄、义学、义田,属于宗族所有。 可以免于诸子析产,可以被子孙世代传续下去。 等于给家族托底,让子孙再不济也能靠着族产生活。 聪明人很快就会打起范仲淹的旗号,开始在家乡修桥补路,捐田助学。 类似的操作,在现代也有。 以慈善之名,用信托之术,规避遗产税。 扯远了。 回到现在的大宋社会,这是一个没有世家门阀,也没有宗族的社会。 这就意味着,普通百姓和官府之间没有什么议价能力。 官府手中掌握着普通人的生杀大权。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在熙宁变法前的普通人若是忽然暴富了。 猜猜看,他会遭遇到什么? 答案是:衙前役。 所谓衙前,在过去分为两种,一曰:长名,二曰:乡户。 前者就是所谓的胥吏,父死子继的肥差。 后者则是让人闻风丧胆,让天下州郡富户瑟瑟发抖的恐怖所在。 因为这玩意,可以很轻松的搞死一个在地方上富裕大户,让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为什么? 因为乡户衙前,一般干的都是转运物资或者输送赋税的差事。 一个衙前,带着他的任务踏上道路的那一刻开始,就将沦为各方贪官污吏敲诈、盘剥的对象。 在熙宁变法前,汴京城就来过一个两浙的衙前。 这位衙前,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将他要送的东西,送到了指定的地方。 猜猜看,他这一路上,花了多少钱? 答案是一千贯。 再猜猜看,他要运送的东西价值多少? 两匹绢,几串铜钱,总价值不超过五贯。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宋天下州郡的富户们,纷纷想方设法的降低之的户等,以避免自己达标。 躺平者有之,自残者有之,自杀者更是比比皆是。 当然,也有那强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扯旗造反! 这就是欧阳修在给仁庙的奏疏中感慨:今盗贼一伙多过一伙,一伙强过一伙的源头。 所以,差役法早就不得不改,也不改不行了。 帷幕中的太皇太后,沉默了许久,她也琢磨出些味道来了。 特别是赵煦点破了‘使怨归于上,而利归于下’后,她立刻想明白了,差役法最大的弊端在哪里? 在朝廷承担了一切风险和责任。 但好处,却全都落在了下面的胥吏、官员手中。 等于朝廷给这些发了一张空头交子,任由他们在上面填数字。 这个时候,向太后趁机悄悄的对她道:“娘娘,新妇以为官家所述先帝之言甚有道理!” “想那乡中富户,皆是地方头面人物,奢遮人家,素来在乡中有威望。” “彼若落难,因此怨怼朝廷……” “恐黄巢之辈,从中出啊……” 太皇太后一听,彻底的对差役法死心了。 因为这正中她的死穴。 黄巢当年是个什么人?不过是私盐贩子而已。 但他就一脚将大唐给踹倒了。 现在的大宋,比之当年的大唐,可危险的多。 大唐时,至少四夷还没有什么威胁。 现在呢? 大宋若是出了问题,恐怕北虏、西贼,都要起兵来寇了。 于是,她点点头,道:“老身知道了。”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四章 开门!市场经济! 既然嘉佑祖制回不去。 现在的役法,又是问题重重。 太皇太后也没辙了,只能叹息一声,道:“旧法既不可恢复,役法检讨又问题重重……” “官家,该当如何?”她下意识的开始向赵煦征求意见。 就像这些时间,她在宫中遇到难题,就征询赵煦的意见一般。 只不过,那些时候大都是在庆寿宫。 只有宫里面的人知道,而如今却是公开在两位宰相面前,寻求赵煦的意见了。 韩绛、吕公著都是咽了咽口水。 他们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子,已经可以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年了。 不是生理上,而是在政治上‘成年’。 这意味着,他在政治上脱离了‘孩子’的范畴,成为了一个成年人。 于是,纷纷低下头去。 赵煦对上太皇太后的眼睛,沉思了一会后,答道:“回禀太母,天下之事,纷繁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这役法条例,牵扯天下万民,须得细细察之,徐徐图之。” 太皇太后叹息了一声。 韩绛和吕公著,则悄悄对视了一眼。 眼神中既有着少许失望,却也有着理所应当的神色。 确实! 役法一事,牵扯上上下下,无数人的饭碗。 当年,王安石变法,改差役法为免役法。 一下子上上下下的官员,都是大发牢骚,一时天下州郡可谓是官不聊生! 为什么? 因为差役法一变,百姓只要交钱就可以免役。 好多当官的,一下子就没了免费的佃农给他们种职田了,还得自己掏钱去雇下人、养歌姬。 好多人都不适应! 而现在免役法已经实行了十几年,贸然大变,就又要打断这条已经稳固下来的利益链条。 上上下下该有多少人得夜不能寐了? 但是,下一秒,他们就听到了那位少年天子道:“然而,却可从其他方面,想想办法,将现有的制度条贯利用起来。” 太皇太后闻言,当即问道:“官家的意思是?” 若是不变制度、法度,就可以弥补缺陷。 这位太皇太后,当然是愿意做的。 赵煦轻笑一声,对韩绛问道:“韩相公,元丰八年天下免役钱有多少?” 韩绛躬身答道:“奏知陛下,元丰八年,户部上奏天下州郡,共征免役钱计有一千八百七十二万贯,其中耗用者九百余万贯,余者解递汴京封桩库。” 这就是免役法的威力所在。 一年几近两千万贯的收入,扣掉开支,还能结余数百万贯。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大宋王朝的财政,在罢废了市易法后,几乎就是靠着免役法收上来的免役钱在维持。 就是…… 收的有点狠了! 赵煦继续问道:“相公可还记得,今天下州郡厢兵员额?” 韩绛想了想,才答道:“奏知陛下,老臣年迈,对此记不大清了,只隐约记得,应是二十余万。” 赵煦点点头,就回头对帷幕内的太皇太后道:“太母,孙臣却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嗯?” 赵煦道:“孙臣曾问过范、吕两位学士,既在地方,可曾差见过官府雇用之役人,两位学士皆言:皆曾亲见役人,朕又问两位学士:这官府雇佣之人,皆是何人?两位学士皆言,皆乃是地方名望之家作保,熟悉官府及道路之人。” “今日,又听了韩相公所言的役法弊病。” “孙臣就想着……” 赵煦眨着眼睛,满脸真诚的问着帷幕内的太皇太后:“有时候,是不是朝廷管的有些多了?” “朝廷是不是,可以对民间,对百姓,对天下人更信任一些?” “还有这免役钱,是不是应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两宫听着,顿时有些糊涂了。 她们根本跟不上赵煦跳脱的思路。 一下子就从免役钱,跳到厢军问题上,又瞬间从厢军跳到了自我反思,检讨,感觉大宋朝廷对天下管的有些多,甚至开始检讨起,朝廷收的免役钱是不是没有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偏偏在这个时候,韩琦、吕公著已经集体持芴拜道:“陛下圣明!” 别管赵煦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他的这个表态,却是有宋以来,最亲民的表态了。 站在士大夫地主的立场来说,这朝廷确实是管的有点多! 本朝榷茶、榷酒、榷铁、榷盐…… 只要是可以官营的,官府都恨不得插上一手。 就算是深山里的矿藏,百姓自己去开采了,官府都会伸手问百姓要钱。 和大宋相比,周厉王就是个轻徭薄赋的明君。 士大夫们当然希望,朝廷可以对一些民间领域放松监管和垄断。 福建人不想榷茶,成都人不想榷盐,汴京人不想榷酒。 但有用吗? 没有用。 赵官家们那是吃不得一点亏! 准确的说,没有占到便宜就算吃亏了。 在这种心理驱使下,一个茶法从立国开始就折腾到现在,来来回回折腾了十几次。 所以,士大夫们,早就在盼着,能出一个无为而治的明君了。 对很多人来说,皇帝不折腾,就已经足够了。 而现在这位少主,不仅仅完美满足了他们的幻想,甚至还主动说出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样的至圣之语! 这不是圣明天子,谁能担得起圣明二字? 他们就只听着少年天子对着帷幕内的两宫说道:“太母,孙臣是这样想的。” “是不是可以在汴京附近,找一个地方做个试点。” 一个新名词出现了。 试点! 很形象的称呼! 也适合熙宁变法以来的大宋朝政格局——其实,熙宁变法开始的时候,所有法令都会先在汴京城试行,然后推广到开封府,最后才普及全国的。 就像保马法,一开始在开封府内试行的时候,对养马户的财产要求是做出了很强的限制的。 所以,富户们乐意养马。 于是一开始其实反响不错。 后来……后来地方官不顾现实,强行追求政绩。 再后来,王安石罢相,保马法从一个养马的政策,彻底沦为了敛财的工具。 养马,已经是次要的。 怎么从老百姓手里搞钱,成为了保马法的第一要素。 就像吴居厚在京东都路玩的那些伎俩,纯粹就是冲着搞钱而非养马去的! “就在京东都路,寻一个地方罢。”少年天子自顾自的说着。 “命当地的厢军与地方富户,或以斗纽,或用带泄之法,约为营生,承接来自官府的差役。” “不拘是修桥补路,还是兴修水利,仰或者转运钱粮,皆委彼等为之,地方能负担,则地方负担,地方不能,则上中枢都堂,由都堂审核,出封桩库钱供给之。” “如此,厢军可得安置,官府不必扰民,百姓也能得利!” 开门! 市场经济,自由竞争! 这是赵煦早就想做的事情了,也是他认为,目前来说,在大宋王朝这艘破船上,能打的补丁之一。 韩绛和吕公著听着,互相看了看彼此,然后咽了咽口水。 他们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在扑通扑通的跳动。 作为积年老吏,他们久在地方。 尤其是韩琦,自从熙宁八年罢相后,他就一直在北方州郡来来回回为官。 同时,他还真是免役法的首倡者——嘉佑年间,韩绛就已经在鼓吹雇人服役,来取代旧有的差役法了。 熙宁变法,韩绛是王安石最重要的支持者。 甚至,就连攻略横山,也是韩绛主动请缨,代替王安石前去的——此事,本该是王安石挂帅,可这样一来,王安石就会离开中枢,失去对变法的主导权,韩绛这才果断接过了差遣。 所以,无论是过去的差役法还是现在的免役法,韩绛对其优劣利弊,都有足够的了解和认知。 他可太清楚,大宋体制下,差役法和免役法的玩法有什么不同了。 为何差役法下,大宋天下州郡的富户,会沦为小吏手中宰割的鱼肉? 这是因为差役法下,决定谁服役的权力,在下面的小吏手中。 地方上真正的主官,不会,也没有这么多精力来处理这些琐事。 而地方上的富户,在地方上再有钱,再有名望,只要离开本土本乡,就一文不值了。 各地的豺狼虎豹都会围猎过来,将之分食殆尽。 可免役法下,游戏规则变了。 官府开始出钱雇人做事。 权力从小吏手中,到了地方主官手里。 这就变成了一个赚钱的买卖了。 既然是赚钱的买卖,那么官员就会任用自己人了。 通常是身边的亲戚、故旧、下人。 让这些人出去组织、协调本地富户,大家联手将官府的钱吃下去。 而这些人本身又有着官面身份,还对大宋体制、系统非常熟悉。 他们办事,自然效率大增,也基本不会再有延误、亏损了。 就算有,他们也有一万种摆平。 而天子提出的这个办法,却是更进一步。 他打算跳过地方官,用地方厢军和地方富户,用斗纽、带泄之法合营?甚至还愿意出封桩库的钱补贴地方财政?! 韩绛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冷静的想了想,持芴拜道:“陛下之法,虽是甚妙,但老臣愚以为,其中或有隐患。” “相公请说。”赵煦温柔的问着。 “这地方厢军与富户,若是勾连在一起……”韩绛拜道:“长此以往,难免尾大不掉。” 赵煦颔首道:“相公所虑,确有道理。” “不过朕之意却是,这厢军与富户之间,以斗纽、带泄之法合营时,却需言明,朝廷只会继续供给厢军一年之费,一年之后,厢军兵额就地裁撤,转为民户,与彼富户签契书,约为工人!” 韩绛和吕公著一听这个,立刻就不困了。 因为,大宋历代以来,最难做的事情就是裁军。 在王安石之前,裁军任务做的最好的正是当朝太师文彦博——文彦博为相时,曾裁撤天下兵额八万。 而大宋天下的厢军是个什么样子? 其实宰执们心里面都清清楚楚。 厢军根本就不是一支军队,大宋也从来没有将厢军视作军队。 纯粹是一些拿钱养着的青壮,只要他们不闹事就可以了。 而且,在大宋,但凡有办法的人,都不会去当厢军。 因为厢军的待遇之差,是出了名的。 此事若是能做成。 韩绛还无所谓,吕公著的心脏就已经扑通扑通的跳起来了。 此事只要做成,便是足可名留青史的大功! 他这个右相,现在缺的不就是这样一个功勋吗? 吕公著想清楚这一点后,立刻就持芴问道:“臣斗胆,敢请陛下明示其中条贯。” 赵煦看着吕公著,他轻笑着道:“朕想的不多。” “但有几条,却是朕以为,必不可缺的条件。” “其一:一县之中,不可只有一个斗纽、带泄,须得有多个,最好有强有弱,此乃祖宗之法也。” 地方上绝对不能只有一个强势的势力。 要想方设法的在里面掺沙子,扶持异己。 这就是异论相搅,大小相制在经济领域的化用。 “其二,若是可以,是否可用都曲院中的扑买之法,让彼等扑买官府差事?” “其三,可能需设有司监察彼等……” “至于其他?”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朕暂时还未想到,尚需髃臣们集思广益,订立条贯,约为律令。” 赵煦的话说完。 吕公著已经持芴长拜:“陛下圣明!” 对吕公著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最妙的是,这个馅饼看上去,没有任何毒害作用。 因为它几乎不会引发什么舆论反对、攻讦,看上去似乎也不会伤害到什么人的利益——嗯,地方州郡的官员,现在已经被吕公著开除出士大夫的行列了。 假若有人以此来诘问他,现在吕公著可以昂起胸膛,效仿当年的范文正公,大义凛然的回答一句: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损失的只是你们家的短期利益。 可获利的却是天下人啊! 为什么? 这个事情一旦铺开来,就是一个每年几百万贯,甚至上千万贯的大买卖。 而且还是年年有。 哪怕放到州郡,也是每年几千贯,上万贯的稳定营生。 这可是所有人都在追求的东西。 一个旱涝保收的营生,一个可以让财富持续增加,而不是减少的事业。 于是,他也顾不得在御前失礼了,直接拜道:“陛下,为何要选京东?何不就在汴京,以京城为试点?” “先帝以来,诸法度,皆首先在京师行之,此乃惯例!” 去了京东,这功劳就会跑到别人碗里。 只有在汴京城,他这个右相,才能始终将节奏和事态,控制在自己手中。 “哦?”赵煦看着他,道:“这样吗?” 他回头看向帷幕。 两宫在这个时候,也都赞同了吕公著的意见:“若是试行,还是京城最好。” 这是她们下意识的反应。 京东路太远了,出了什么事情,朝廷也很难及时反应。 还是汴京好! 就在眼皮子低下,出了差池,第一时间就可以知道。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这样的好事,怎么能放到外地去? 汴京,才是根本! 赵煦微笑的看着殿中的两位宰相,他假作沉吟,就图穷匕见,道:“若是如此的话,其中许多事情,却得细细思量才是。” “六哥说的是!”向太后当即表态。 “官家所言甚是,确是得细细思量一番!”太皇太后对此也没有异议,她看向殿中的两位宰相:“不如明日朝会上,请髃臣都来议一议?” 韩绛、吕公著两人持芴再拜:“唯!”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五章 司马光:只要陛下是知老夫的就够了。 看着恭恭敬敬的持芴而拜的两位宰相。 赵煦心中松下了一口气。 其实要是有的选,赵煦根本不会行此下策。 原因?很简单。 地方上的富户,一旦掌握了足够的人力资源。 那么就一定可以挑战官府的权威。 甚至可以在政治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魏晋南北朝的门阀政治,就是这么来的。 地方豪强,有人有钱有地盘,根深蒂固,尾大不掉,世代把持本土本乡。 所以,在正常情况下,赵煦这属于开历史倒车。 可是…… 他也没有办法啊! 赵煦需要有一个强大的,支持他的利益集团。 最好,这个利益集团还不是传统的士大夫。 因为只有那些考不上进士的人,才会支持赵煦在未来另辟蹊径,别开门路。 毕竟,现行的科举,三年一次,一次不过数百人得中。 而能确定在未来改官成功的,也就是那么几十个。 剩下的都得在选海里扑腾,能不能上岸,没有人可以保证。 而大宋天下州郡,那一个个草莽之地,蛰伏着的豪杰们,就成为了赵煦的希望和帮手了。 毕竟,这些人考不上进士,他们的子孙大概率也考不上,即使考上了,也会被卷成炮灰。 赵煦需要这些人的帮助。 只有他们,才能帮赵煦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 司马光端坐在内东门下的待诏小殿,他看着手中的朝笏上写的那些文字。 初夏的阳光落在殿前的台阶上,矗立在殿前的禁军魁梧的身体,倒映在石阶上。 司马光在入宫后,就已经发现了,这些禁军,和他过去所见的禁军,在精神层面上,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 他们开始昂首挺胸,开始充满自信。 这是章惇南征大捷传回汴京后,带来的变化。 禁军们终于打赢了一场战争。 哪怕,他们打的是交趾这样的撮尔小国。 可赢了就是赢了。 自仁庙景佑年间,元昊叛乱后,大宋的在京禁军就已经没有胜过任何一阵了。 在京禁军的精气神,都已经在三川口、好水川被打烂了。 然后,他们就一路摆烂迄今。 但现在,一场南征的胜利,似乎又让他们开始挺起了腰杆。 就连那些禁军将佐,司马光知道,这几天他们也开始谈论起兵法了。 而不是和过去一般,只钻研着如何赚钱。 想到这里,司马光的意志就又坚定了一分。 在京禁军能打仗吗? 不能! 从上到下,都已经烂透了! 偏生这些人又身居高位,一旦外放出去,一个上四军的指挥,就可以担任一路兵马钤辖。 所以,在京禁军开始好战。 让司马光的警惕心,立刻拔高。 “此皆章惇之罪也!”他轻声说着。 要不是章惇打赢了,而且赢得很迅速,很干净。 一日得五州之地,拓土数百。 数日之间又克北件,直趋富良江,昨日甚至又传回了,狄咏所部已将交趾太尉李常杰所部围困的消息。 十年前,郭逵南征,靡费千万,兴师动众,也还需要数月才能做到这一步。 章惇南征,却在数日之间,完成了郭逵数月才能得到的战果。 更夸张的是——章惇奏报:王师阵亡者之少,为历年以来之最。 目前,枢密院总共只接到了御龙第一将,不到两百人的战损。 五千人,只战损两百。 章惇的胜利,在整个汴京都掀起了风暴。 在京禁军,又觉得自己行了。 在司马光眼中,这是大祸! 在京禁军的那些将官,若被刺激到不知道轻重,又升起马上得战功的念头。 司马光知道的,这必然带来灾难。 更要命的,还在于沿边各路。 章惇打的这么好,沿边文臣武臣,会不会也起心思,擅自挑起边畔呢? 肯定会有的。 赵卨、刘昌祚、吕惠卿能忍得住? 一旦他们擅自行动,好不容易才和平下来的西北边境,兵戈再起,黎庶何辜? 正想着这些事情,内东门的宫门被人开启了。 韩绛和吕公著,抱着朝笏,从中走出来。 司马光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下官见过左揆、右揆!”他拱手行礼 “君实。”韩绛拱手答礼,笑眯眯的道:“近来身体如何?” 司马光答道:“承蒙左揆关怀,下官身体还算康健。” “这就好!”韩绛微笑着点头:“君实有空,可来役法检讨所,某随时恭候君实大驾。” 韩绛现在是彻底放松了。 因为,在刚刚的陛见对奏中,天子除了和他交流了役法的情况,提出了一个构思外。 两宫和天子,还对他过去这一年的功劳,进行高度评价。 尤其是天子,言语之中,若有若无的做出了一些暗示。 这让韩绛信心大增。 因为天子的暗示,让他相信,即使他致仕后,役法检讨和青苗法修订也会继续下去,不会有人走茶凉的可能。 这可比什么都强! 所以,现在的韩绛,对司马光不肯背书的怨念,也降到了最低。 他不太在乎司马光的支持了。 所以,他的语气甚至多少有些调侃的意味。 司马光并没有听出来,他的心思全在宫中,只是拱拱手,没有说话。 韩绛也不理他,还了一礼后,看了看吕公著,拱手道:“某先回都堂,等候右揆以及省佐。” 连司马光的表字他也懒得称呼了。 随便他吧! 爱咋的咋的。 他韩子华也不想委曲求全了。 对司马光,韩绛现在的意见非常大! 吕公著点点头。 韩绛便直接抱着朝笏向外走去。 看着韩绛的背影,司马光也终于品味出了一些味道。 “右揆,御前对奏时,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司马光拱手问道。 吕公著嗯了一声。 “何事?”司马光凝神问道。 吕公著摇摇头,只对他道:“君实回来便知。” “两宫慈圣已命起居郎,将今日元老宰执对奏之事,交中书舍人润色后,誊抄宰执、元老,并付六部尚书、侍郎以闻。” “哦!”司马光点点头。 “君实!”吕公著忽然对他道。 “嗯?” “两宫慈圣,已经回宫。”吕公著轻声道。 司马光抬起头来。 两宫慈圣,居然不等他入奏,就已经起驾回宫。 这对他到底是多大意见啊!? 这是连表面上的文章也不肯做了吗? 不过,不要紧! 司马光握紧了拳头:“只要陛下是知老夫的就够了!”他在心中告诉自己。 感冒一直纠缠,估计没个几天是好不利索的。 明天干脆去医院吊水得了。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六章 下次一定 高坐于御座坐褥上,赵煦看着司马光持着朝笏,一步步走入殿中,躬身再拜:“臣,门下侍郎光,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说着,他又对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帷幕之中再拜:“恭祝太皇太后、皇太后圣躬万福。” “朕万福!”赵煦轻声说着,然后假意不忍、愧疚的安慰司马光:“太母、母后因宫中苗太妃乞请,故而回宫去处置了。” 嗯。 两宫确实是打着‘苗太妃有事相请’的借口提前离开的。 但,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借口。 拙劣的不能再拙劣的借口。 对司马光本人的羞辱,更是无以复加。 这就是女主执政的弊端之一。 她们太感性了,意气用事是常事。 所以,儒家士大夫们不喜女主当政、后宫干政是有些道理的。 司马光面色不改,只是淡淡的说道:“无妨!” 他本就对两宫没有什么期望。 既然没有期望,自然不会有失望。 说着,他就狂热的看向,那个端坐在坐褥的孩子。 他心中的圣主。 大宋社稷的未来和希望。 “陛下比之去年,龙体越发康健、高大,此社稷之幸也!”司马光真诚的说道。 赵煦听着笑起来,问道:“是吗?” “朕也觉得朕确实是长高了不少,也胖了许多。”他甚至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脸。 在庆宁宫醒来的时候,他因为体弱、多思、多虑,加上不注重营养摄入和科学锻炼。 所以身高不高,身子也瘦。 经过一年多的修养、调理和锻炼。 如今他的身高已经接近了四尺五寸(约合142cm左右),体重刚刚称过,有差不多七十斤了(宋斤,合今大约42kg)。 呼吸也很流畅,就算上个月感冒的时候,也没有咳的很厉害,吃了药后就好了下来。 他的这个数据,在现代来说,也就是平均水平。 但在这个时代,却已经属于优秀了。 这让赵煦很受振奋,越发的注意自己的身体情况。 毕竟,老赵家除了体弱外,还有一个三高的遗传问题。 赵煦可不会忘记,他的父皇、祖父都是中风驾崩的。 所以他这番作态,倒也不是作伪,是真的开心。 司马光却是看着在他面前,好似卸下了防备,流露出属于孩子天性模样的天子,他大受感动,再拜道:“陛下龙体康健,真天下社稷万民之福。” 赵煦又笑了笑,就吩咐着冯景:“冯景,给司马公赐座、赐茶。” “朕今日却是要好好和司马公请教请教学业上的问题。” “诺!”冯景领命而下。 司马光再次深受感动! 当初,王安石在庆历二年中进士一甲第四名。 坊间传说,当年的状元本该是王安石的。 但是,王安石在殿试的文章之中,写了四个字:孺子其朋。 这四个字让仁庙不喜,便将名次向后挪到了第四名。 因为,孺子其朋,典出《洛诰》。 乃是周公对十二岁的成王嘱托之语,意思是:你这个孩子啊,以后要和大臣诸侯像朋友一样相处。 而现在,当今天子恰是成王的年纪。 他和成王一样,礼敬着元老大臣。 甚至如成王对周公一般,期待我这样的老臣! 司马光顿觉内心暖暖的,便谢恩后坐了下来。 等到冯景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些御笔笔记和文字,送到他面前时。 司马光完全沉浸在自我的幻想之中。 他看着御笔笔记,也看着御笔文字。 那一个个端正的字迹,表达着天子的态度。 此乃‘师保之望’! 就像他在先帝驾崩后,第一次入京,天子遣使赐他御笔文字勉励一般。 股肱宋室,师保万民! 果然! 司马光无比感动:陛下从未放弃过对老臣我的期望和期待啊。 于是,他看着这些文字,忍不住眼眶发红。 为天下而激动,为社稷而激动,也为他自己的命运而激动。 “陛下厚爱老臣,老臣无以为报,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司马光起身持芴,长身而拜。 作为一个传统士大夫,司马光的身上有着一切传统士大夫的特点。 道不行,则乘桴浮于海! 反过来,君以国士待之,必以国士报之! 在司马光眼中,现在的一切,都表明了一个事实——天子在暗示他。 朕待公如周公。 卿不负朕,朕不负卿! 赵煦站起身来,道:“司马公请起。” 他真诚无比的看着这个老臣,他上上辈子最痛恨的人。 一个在他眼中,毁掉了他父皇十九年努力和辛苦的老臣。 一个应该被鞭尸,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老臣。 一个曾在他少年时,带给他无数梦魇,让他无数次午夜惊醒,浑身湿透的老臣。 现在,司马光却在他面前,无比忠诚。 司马光甚至都不知道,他之所以被孤立,被排挤,被打压,都是赵煦的手笔。 等他去世,他会被赵煦风光大葬,高度评价。 然后再榨干、用干他的剩余价值。 所以,赵煦的真诚是认真的。 “司马公觉得,朕的学业如何?”赵煦问道。 “陛下聪俊,自古无有!”司马光想了想,做出了认真的评价。 赵煦‘谦虚’的笑了笑,道:“愿请公斧正,不吝批评!” 司马光还要推辞——他不太想在这种事情上纠缠。 时间不多了。 他需要抓紧机会,向天子进言。 但赵煦却真诚的看着他,再次说道:“愿请公斧正!” “朕身边的人,都不大愿指出朕在学业上的疏漏和弊病。” “朕能理解他们……”赵煦说着,就用着真诚的眼神,看向司马光。 他才不想跟司马光谈国事呢! 就算要谈,也会控制时间。 赵煦很清楚的——司马光这个人,其实不坏,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好人,一个在个人道德上,几乎没有瑕疵的人,一个正直的人。 这是他在现代,看了无数资料后得出来的结论。 但政治吊诡的地方就在这里了。 这样的好人,在政治上,通常都会坏事。 让这样的人,执政更是只会带来灾祸。 因为这样的人,太理想化了,也太容易走极端了。 而偏生,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是调和矛盾的手段。 司马光面对赵煦的真诚,迅速溃败。 他低下头去,拜道:“臣谨遵圣旨。” 然后,他再次坐下来,拿着那些笔记和文字,仔细的看起来。 而赵煦选的,自然都是切中他胃口的定制笔记。 当然,赵煦也在这些笔记里,掺杂了一下无关痛痒,但肯定会让司马光感觉不舒服的文字。 这就是司马光不得不咬钩了。 于是,他一边看,一边认真的和赵煦讲解着,他文字里的问题和弊端。 赵煦则一副认真听讲的好好学生模样。 他甚至命人,当场记录司马光的指正,同时还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研究。 时间就在这样的对答中,一点一滴过去。 很快,便临近中午时分,太皇太后身边的大貂铛梁从政卡着点出现在了殿中。 “大家,太皇太后、皇太后,请您到庆寿宫用膳。” 赵煦听了,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竟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从早上卯时开始排班,卯时四刻正式传召大臣。 元老们虽然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可韩绛、吕公著却在这集英殿中谈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 留给司马光的时间,自然就剩下不到一个时辰了。 “恍然若觉啊。”他起身看向司马光,道:“太母、母后相召,朕改日再和司马公请教学问。” 司马光愣住了。 他还没得及谈论国事,特别是指出章惇不可拜相的重要性呢。 可看着天子的神色,他又不好说什么。 毕竟,已经午时三刻了。 是该用膳了! 好在,司马光如今深受鼓舞,他相信,天子很快就会继续传召他的。 毕竟,今日天子与他相谈甚欢。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七章 圣天子啊! 元祐元年四月甲午。 昨日宰执入对的文字,从秘书监下发到都堂宰执、六部尚书、侍郎手中。 司马光在上衙的时候,便拿到了属于他的那一份。 将木匣打开,里面躺着一叠叠的纸张。 司马光拿起来,放在手上细细看了起来。 “文宽夫这老匹夫,还是只知道阿谀奉承。” “张安道这老狐狸!” “孙允中……怎也变得如此圆滑了。” 司马光看着元老们对奏的内容,顿时就有些高血压了。 因为,三位元老,都在对两宫大唱赞歌。 什么露骨的话都敢说,什么肉麻的话,也都愿意说。 更将章惇南征之功,尽归两宫! 实在可恨! 将章惇南征,粉饰成仁义之师,有道伐无道也就罢了。 居然连当今天子的功劳,也没有过多提及。 司马光喝了一口茶,才让自己的心绪镇定下来。 再看韩绛和吕公著的对奏内容,他这才稍稍宽心。 尤其是当他看到,韩绛在御前,直言役法、青苗法条例在实行过程中遇到的问题。 他便点点头:“这韩子华,倒还算个君子,没有讳疾忌医。” 他对王安石最大的不满,就是来自于王安石根本听不进其他人的意见(司马光视角,在王安石视角是另外一回事)。 继续看下去,他的眉头又皱起来。 特别是当他看到太皇太后有意回到差役法,却被韩绛、吕公著联手拦下来后。 司马光的血压再次升高。 差役法是个什么情况?司马光心里面清清楚楚。 在嘉佑时代,他也是大声疾呼,要求改革差役法的大臣。 可问题在于,过去的差役法,吃亏的只有一等户、二等户而已。 并不会波及其他人,更不会像现在这样,人人都得交钱免役。 城郭户、单户、女户、僧户、官户,都要按照免役法的要求,按照户等、财产交税。 在司马光眼里,这等于是唐代两税法的变种。 杨任当年搞两税法,言之凿凿——尽兼租庸调于两税之中。 以后,就只收两税了,什么徭役,什么杂税,统统算到了两税里哦! 但结果呢? 老百姓的钱交了,但该交的苛捐杂税,该服的徭役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开始增加。 所以,司马光反对免役法,就是根据这个教训来的。 虽然,自熙宁变法以来,大宋地方州郡拿了免役钱,都是雇人服役,很少出现强迫百姓服役的事情。 可,两税法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司马光一直坚持认为,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 所以,必须堵住这个口子。 至于那些受苦受罪的一等户、二等户? 司马光认为,他们本来是富户,承受能力强于普通人。 所以,该倒霉就认了吧。 至少比现在所有人都得出钱强。 也比将来,若出了昏君,不够钱花了,就将免役钱拿去花天酒地,然后变个花样让老百姓继续服役强。 而且,韩绛说了嘛。 去年免役钱一年一千八百七十二万贯,而熙宁九年的时候,天下州郡免役钱也就一千两百万贯左右。 短短八九年间,增长了六百余万贯。 这就是官府敲骨吸髓的铁证! 尤其是,每年免役钱结余数百万贯,都送到了汴京的封桩库。 这是什么行为? 在司马光看来,完全就是官府将原本属于百姓的钱,揣到了自己的兜里。 天下的钱,本来是有定数的。 现在官府每年多了几百万贯,那百姓自然就会少几百万贯。 百姓本来就无钱,民间再少了这几百万贯,生活自然更加拮据。 这样想着,司马光继续看下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天子与韩绛、两宫之间的对答。 司马光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以厢军、富户为斗纽,用祖宗扑买之法,扑买官府差役?” “妙!妙!妙!” 他当即称赞不已。 厢军,本就是大宋不得已下的产物,是花钱消灾的典型政策。 所以,厢军完全就是个纯消耗,吃财政的大户。 不止如此,厢军还是上上下下很多人吃空饷、喝兵血的好地方。 以司马光所知,天下州郡的厢军。 绝大部分都只是圈在军营里,勉强不饿死的军士。 而且,还要被地方官层层盘剥。 在地方上,驱使厢军营作、种地、服役都是很常见的。 所以,在大宋但凡有可能,不会有任何人想当厢军。 被招刺进厢军的,都是些受了灾,实在没办法,活不下去的人。 而大宋其实也一直在想方设法的裁撤厢军。 奈何上上下下的阻力都非常大! 地方官,舍不得免费的好用劳动力。 武臣们舍不得这么一个可以舒舒服服吃空饷的好差遣。 所以,每次裁撤厢军,都很困难。 如今,天子出了这么一个妙策。 可谓是一石多鸟,既可以裁撤厢军兵额,减少支出,又能让被裁撤的士兵有生计可以维持。 尤其是天子那一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让司马光兴奋不已。 “这才是圣天子该做的事情!”司马光呢喃着,感觉浑身充满干劲。 自从年初大病后,一直消沉的意志,重新开始焕发。 …… 这天晚上,官家诏对宰执的详细经过,就已经差不多在汴京城里传开了。 汴京城中的勋贵们,在通过各种渠道,打探到了内容后,一个个也都兴奋起来。 “这才是圣天子啊!” 无数人心悦诚服,无比满足。 就是……官家为何想要将试点放到京东路去? 就凭京东路那些家伙也配优先享受这样的好政策? 呸!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 不过一群乡下的卫子而已(宋代俚语‘驴’的代称)! 所以…… “绝不能让试点落到京东都路去!” 大宋勋贵们,可能不会打仗,但他们懂赚钱啊。 任何能赚钱的买卖,只要被他们发现了,那就绝不会放过。 而官家提出的那个想法,对他们来说,几乎和送钱给他们花差不多。 都不需要出什么力气,费什么功夫。 只要成立了那个所谓的斗纽,然后靠着自家的关系和对汴京的熟悉。 随随便便一年搞个几千贯零花轻轻松松。 关键,这买卖长久、稳定,可以传诸子孙! 这样算的话,这买卖就堪比买地了。 甚至,可能比买地还要划算。 毕竟,买了地,还得雇佃农耕作,还得看老天爷脸色。 尤其是在黄河沿岸的土地,指不定那天就被大水淹了,被泥沙埋了。 但这买卖却是旱涝保收。 只要家里还能在汴京城立足,还是勋贵的一员。 就不愁没有收益。 这些人在反应过来后,立刻开始行动起来。 一边不断鼓动、怂恿家里的命妇入宫,到两宫面前去卖乖。 另一边,则不断在坊间造势。 几天下来,连汴京城的孩子,都知道了,朝廷正在酝酿一个利国利民的好法令。 就等着都堂那边商定了,那汴京人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八章 交趾认输 弹指一挥,又是数日。 元祐元年四月丙申(初九)。 赵煦正在大内后苑之中,带着自己的弟弟赵佖玩耍。 赵佖因为在襁褓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让视力受到了严重损害。 所以,他的眼睛近乎看不到任何东西。 根据林贤妃的说法,大宁郡王只能看到一些东西的大概轮廓。 赵煦不是医生,所以不确定赵佖到底是视网膜受损还是晶体受损。 不过,这个孩子很乐观,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赵煦也发现了,他似乎对音乐有着不错的天赋。 才四岁多一点,而且视力严重受损。 却已经在赵煦手把手的教导下,学会了吹笛、击罄。 他的音感很好,对声音和节奏都非常敏感。 无论是吹笛还是击罄,他都学的很快,现在已经能吹奏一些简单的旋律了。 “九郎可真聪明!”赵煦微笑的摸着赵佖的小脸蛋。 他的这个弟弟,在他的上上辈子,一直很低调。 低调到赵煦有些时候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弟弟。 然而,赵佖的低调,有些时候也是错的。 因为,作为他是赵煦年纪最大的弟弟。 按照宗法传承的顺序,在赵煦无子的情况下,他是第一顺位的继位者。 要不是他的眼睛有问题,那个位置还真有可能落到他头上。 也正是因此,他成为了赵佶那个混小子的眼中钉。 根据在赵煦看到的资料,这个九郎在崇宁五年便因病去世。 嘿嘿! 好一个因病去世! 真是好巧啊! 赵煦的亲弟弟赵似也是崇宁五年因病去世的。 而恰好这两人,都曾威胁过赵佶的皇位。 这样想着,赵煦就轻轻的抱了一下赵佖,在心中已经下了决定。 一报还一报。 将来想个办法,也让那赵佶惊惧而亡就可以了。 正这样想着,一直在后苑花园边上,远远的侍奉着的冯景,却忽然来到了赵煦面前。 “大家……” 赵煦松开赵佖,将这个孩子交给他的乳母,让其带到一边去玩耍。 然后,赵煦就转头,看向冯景:“什么事?” “启奏大家,通见司言,章执政已生擒交趾伪太原李常杰!” “赢了?” “幸赖陛下洪福,社稷庇佑!”冯景躬身再拜。 赵煦笑起来:“走,去庆寿宫给太母、母后上贺!” 生得交趾伪太尉李常杰。 这可是十年前,熙宁南征没有做到的事情。 有了这个胜利,今年的坤成节必然很热闹。 “父皇啊……”赵煦抬头,在心中默默的说道:“儿臣会将您想要的东西,一个个送到您的面前的。” 李常杰,只会是一个开始。 他的父皇生前念兹在兹,想要擒杀的人,赵煦会在未来一个个的送到他的神主之前,祭奠于太庙之中。 …… 在去庆寿宫的路上,赵煦坐在步撵上,看完了章惇送入京城的战报。 一战而擒李常杰,前后斩首万余,俘五万有余。 这确实是一场大捷。 确实是足够两宫好好高兴一番了。 也确实是足够让太皇太后得到一个不错的尊号了。 到了庆寿宫后,赵煦就发现,果然两宫都很开心。 特别是太皇太后,笑的嘴都要合不拢了。 赵煦一看,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便挑着这位太母喜欢的话说,将其高高捧起来。 向太后也在旁边打辅助,不时的称赞几句,直将这位太皇太后捧成了大宋有史以来功劳最高的太皇太后。 很快,得到消息的命妇们也纷纷入宫求见。 于是庆寿宫变成了一个欢乐的海洋。 …… 交趾,升龙府。 李乾德看着再次被人送到他面前的那些北朝条款。 他的眉头紧紧的皱起来。 他很清楚,这个条约只要他签了,那他的人望就要彻底丧尽。 朝臣也好,宗室也好,贵族也好。 都不会再对他效忠的。 所以,他坚决不同意。 甚至多次对大臣们公开表示:此等条款,耻辱至今,朕若签下,将来又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卿等为何一再逼迫朕做此不孝之举?”李乾德冷冷的问着。 废历代先帝庙号,降帝陵为王陵。 这在礼法上根本说不通。 “陛下……”一位老臣拜道:“还请陛下为社稷计,尽早应允北朝条款。” “是啊!是啊!”其他大臣纷纷说道。 这些文官,现在都已经被北兵吓傻了。 江北诸州,发生的针对文官士大夫的屠戮,让他们瑟瑟发抖。 他们知道的,只要北兵过江。 那他们这些人,恐怕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被无情屠戮。 而且全家都跑不掉! 在死亡的威胁下,文官士大夫们再次发挥了无数前辈的光荣传统——世修降表。 已经有很多人,在家里悄悄写下了对北朝帝、后的歌颂之诗。 甚至还有人悄悄的派人渡江过去表忠心了。 没办法! 不可力敌啊! 李乾德冷冷的扫着这些人,他紧紧的咬着之的嘴唇。 “卿等为何一再逼迫于朕?”他压抑着声音,质问着:“难道真要朕变成那个不孝子孙?” “孟子曰:社稷为重,君为轻!”大臣们纷纷匍匐。 “还望陛下,效越王之故智,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越王勾践,在整个交趾,都有着莫大的影响。 他的故事更是无人不知。 “哼!”李乾德却是怎么都不肯同意的。 同意了,就等于将自己送到死路。 到那个时候,一杯毒酒,一条白绫,就可以让他上路。 不会有任何人同情他,更不会有人支持他。 到那时,朝野内外,都会让他速死的。 所以,他顽强的抗拒着。 本着只要朕不同意,你们就奈何不得的想法。 李乾德苦苦支撑着。 然而,大臣们既然集体入宫了,自然已经找到了让他屈服的办法。 “陛下……” 一个穿着戎服的武臣,慌慌张张的跑入殿中:“麻令告急——占城、真腊两国大军寇边!” 然后,又是一个武臣,急急忙忙的来到了殿中,跪下来拜道:“陛下,大事不好了,北朝在富良江北岸开始伐木兴建船舶。” 李乾德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他冷冷的看着那两个武臣。 他认得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弟弟崇贤候李太德的部将。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李太德这是在给他下套。 “陛下……”大臣们却被这两个消息,吓到惊慌失措:“还请陛下为天下江山社稷考虑,应允北朝条款!” 真腊、占城已经组成了联军,正在南下。 若叫他们突破了麻令等州,北兵再打造水师,渡江而来,三面夹击之下,这大越必然吃枣药丸。 所以,文臣们再顾不得体面了。 他们看似恭敬,但行动和语气,却已经表明了他们的不耐烦。 你要作死,别带上我们! 李乾德看着那些已经扑到陛前的文武大臣。 也看着在殿外,那一排排全副武装的禁军。 又看着那一个个在殿上一言不发,任由大臣们逼宫的卫士、内臣。 他苦笑一声,李乾德知道的,今天这个事情,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还得答应。 不然,这些人绝不会放过他。 莫名的,李乾德想起了中原传来的一句诗。 花蕊夫人的诗:三十万人齐卸甲,竟无一人是男儿! “太尉若还在,朕焉能被这些宵小挟持?”李乾德此刻无比后悔,当初派太尉李常杰渡江抵御北兵。 早知道,他就该彻底放弃江北,让太尉率兵拱卫升龙府。 甚至效仿旧年故智,让李太德和当年的皇叔李洪真一样,率兵出战。 如此一来,不仅仅可以借机除掉对他威胁最大的弟弟。 也可以避免今日之祸。 可惜! 太尉战败,大军覆灭,他手中再无可用之人,可用之兵。 “卿等既皆如此……”李乾德望着群臣,无力的低下头颅:“朕应允就是了!” 他没有儿子,甚至连女儿都生不出来。 成年以来,后宫诸妃,一个有孕的都没有。 这让他的地位不稳,也让朝中大臣对他没有丝毫忌惮。 群臣欢喜不已,纷纷拜道:“陛下圣明!” 李乾德苦笑一声:“哪里还有什么陛下?” “哪里还有什么大越天子?” “孤,怎敢当啊?” 左右都已经落到了这个田地了。 李乾德自然自暴自弃,开始摆烂。 反正朕没有儿子,反正朕已经是弃子了。 那就恶心恶心别人吧。 这样想着,李乾德脑海中,忽然闪现了一道灵光。 这让内心狂笑起来。 于是,他看向群臣,说道:“只是,既允北朝之款,自当遣使去汴京谢罪。” “孤不能行,当以王弟代之!” 李太德想他死是吧? 那就让他去汴京谢罪! 到了汴京城,他还能回来吗? 至于李太德答不答应? 重要吗? 只要这个事情,一个字泄露到北朝那边。 北朝拿着把柄,强令李太德入京,李太德又该如何抉择呢? 他敢拒绝吗? 他拒绝,那他就必须主战。 他同意的话,那就更好了! 他这辈子都可能回不来! 即使能回来,朝臣们、宗室们、武臣们,谁敢立他? 如此一来,能即位的也就是李太德的儿子了。 这样说不定,他的命还能保住。 哪怕被迫禅位,也可以用太上皇的名义,在背后操纵朝政。 总比像现在这般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认命强! 这样想着,李乾德就看着群臣,然后死死的盯着那位跪在人群中的李太德。 “朕的弟弟,朕的崇贤候,汝将如何应对?” 李太德抬起头,看着那个坐在御座上的皇帝。 他的眼中满是厌弃和嫌恶。 此刻,他恨不得如当年高澄一般大骂。 然后再让一个武臣学崔季舒给这个哥哥三拳,打碎他的门牙。 可惜,他不能,也不敢。 不仅仅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掌握升龙府。 这宫中还有着支持李乾德的势力。 还因为,在这国破家亡之际,他若贸然弑君,影响太坏了。 更会授人以柄。 届时北朝肯定会拿这个事情做文章。 这可是上好的开战借口。 他冒不起这个险。 “陛下!”李太德在群臣的注视下,再拜说道:“臣弟谨遵旨意!” 去北朝朝觐而已。 汴京又不是龙潭虎穴! 只要乖顺一些,多说些好话,讨得汴京欢心,说不定可以修改条款,减免一些贡赋。 此外,李太德还从北朝人开出的条款里,闻到了一点味道。 北朝除了要求交趾岁贡稻米百万石之外,还要求交趾每年向北朝以市价出售稻米一百万石。 这个条款,让李太德看到了希望。 市价? 什么地方的市价? 广西的还是汴京的? 若是汴京的市价…… 李太德舔了舔嘴唇,他可是知道的,汴京斗米常年都是六七十钱。 一石就是六七百! 一百万石就是六七百万,相当于百万贯。 一岁百万贯铜钱,那是多少财富? 只要谈好了,待他回国,说不定就可以借此功劳,直接逼迫李乾德退位,并得到全国上下拥戴。 这可是百万贯的泼天财富! 交趾缺铜,自然也缺钱。 有了这百万贯的财富,他和他的子孙,自然可以忍辱负重,励精图治,以待将来! 至于会不会被扣押在汴京? 李太德感觉,汴京的北朝君臣,应该还不至于如此。 再怎么样,他也是北朝自吴越之后,第一个主动入朝的属国王族成员。 即使是出于千金买马骨的需求,也会对他礼遇的。 …… 李乾德看着李太德的模样。 他的脸色一阵铁青,他怎么都想不到,李太德的胆子居然这么大? 群臣在李太德表态后,当即纷纷拜道:“还请陛下与崇贤候名分,以使北朝!” “名分?” 李乾德玩味的冷笑起来:“遣中国谢罪使如何?” 群臣却是置若罔闻,集体拜道:“还请陛下立崇贤候为皇太弟,以为社稷之储,如此方显我国诚意!” 皇太弟?! 李乾德的脸色,顿时一片雪白。 他知道的,大臣们,已经彻底抛弃他了。 对大臣们来说,这却是很简单就可以理解的事情。 当今已是望之不似人君。 竟连自己唯一的弟弟都要算计。 偏偏他还生不出孩子。 如今更是丧师辱国,让国家陷入灭亡的危机。 关键还认不清形势,看不清方向。 这样的昏君,已不值得忠诚。 反倒是李太德,肯为社稷,冒着风险前往北朝谢罪。 最重要的是——他有儿子,而且不止一个! 如何抉择,还用想吗?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九章 王大枪的奇妙之旅 王大枪走在广源城中,他的背上,挂着一把硬弓。 看制式就知道,肯定是军器监产的军用弓。 自熙宁变法后,大宋可能在别的方面,还比较拉胯。 但军械的质量,却是有了显著提高。 因为,熙宁变法时的配套措施之一,就是设立军器监,全权负责军械打造、管理。 而且,知军器监这个位子,一直是由新党骨干精英担任。 吕惠卿、章惇、沈括等人,都曾历任军器监。 而且,在熙宁时代,知军器监一职,一般都是待制向四入头转迁的标志。 当然,王大枪是不知道这些东西的。 他也不可能接触到这些东西。 此刻,王大枪满脑子都在想着一个事情。 高国舅给他发的赏钱,他该拿来做什么? 要不,今天晚上去北件城外的勾栏里赌一把? 他正踌躇着、犹豫着。 “大枪!”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王大枪回头看过去,便看到了粗壮魁梧的大汉,笑眯眯的向他走来。 “潘官人找俺有事?”王大枪迎上前去问道 来人姓潘名随,乃是高国舅身边的贴己人。 据说还曾在开封府的府学读过书,可惜没有考过发解试,拿到举人的名额。 没得办法,就只能给高国舅当随从了。 这也是很多不第士子的出路。 不过,此人并没有其他穷措大的酸腐味道,不会看不起像王大枪这样的人。 反而能和他们一起赌钱、逛勾栏。 所以,他很快就和王大枪等人混熟了。 潘随笑了笑,对王大枪问道:“大枪啊,俺听说右江安抚司已经准备给你们分地了?” 王大枪摇摇头,道:“不是分地,是圈地!” “过几日,右江安抚司的吕官人,就会召集俺们,让俺们去抓阄。” 说到这里,王大枪就兴奋起来:“俺已经和禁军的人,学会了打绑腿,到时候俺一定可以多走几里地的!” 虽然说,王大枪现在已经知道,在这交趾右江之地,允许让他们去圈的地,都是山林、沼泽。 没个几代人的不断投入,这些地大抵是很难耕作的。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来淘金发财的,又不是来种地的。 王大枪从小就不喜欢种地! 甚至可以说讨厌种地! 种地太辛苦了。 要翻土、除草、施肥、浇水…… 过去光是照顾家里那两亩菜地,他就要忙碌整整一天,累到腰酸背痛。 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正是因为吃不了种地的苦,他才选择到汴京城里厮混。 比起种地,在汴京城里抗包虽然辛苦,但一个月做半个月工就够他自己吃喝开销了。 有时候还能攒钱去逛勾栏,甚至去赌场里赌一把。 虽然赢的少,输得多。 但王大枪一直认为,这样的日子才是日子。 而现在,王大枪有了更大的追求——找到黄金,发财,然后回汴京取县主! 让母亲高兴高兴,也叫大兄不必再为他发愁。 所以,王大枪想的很简单。 圈尽可能大的地,找到尽可能多的金子! 潘随呵呵笑了笑:“那俺就提前恭喜大枪兄弟了。” “同喜,同喜!”王大枪咧着嘴笑了起来。 “对了……”潘随忽然凑到王大枪面前,低声问道:“大枪兄弟,你要婆娘不喽?” “婆娘?”王大枪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起来。 成家……一直就是他的执念。 可是他哪里成的起家? 也没有正经人家的姑娘肯嫁给他这样的浪荡汉。 所以他才只能去勾栏里买欢。 可勾栏里的婆娘,只要他的铜钱,不会给他生儿子。 正是因此,他才有那个娶县主的执念。 潘随点点头,道:“大枪兄弟,要是想要个婆娘,就准备好铜钱吧!” 王大枪的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 婆娘耶! 一个俺自己的婆娘! 不是勾栏里卖笑,千人骑万人尝的妓女,而是他的妻子! 就听着潘随道:“不瞒大枪兄弟,高公事一直惦记着像大枪兄弟这样的汴京乡党,听说乡党们千里迢迢来这交趾,连个暖床的贴己人都没有,所以很着急。” “这不,王师打下了广源、七源、北件、太原等地,尽获交贼妻女奴婢数千。” “所以,高公事想着,与其将这些女子发卖给那些本地的土官,不如发卖给汴京乡党、中国好汉!” 王大枪咽了咽口水,然后大着胆子问道:“俺得准备多少钱?” 作为禁军世家,王大枪对潘随的话,没有丝毫怀疑。 因为这就是大宋禁军干得出来的事情。 从立国开始就是这样。 百多年了,从未改变过。 这种事情,朝廷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办法!丘八们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给朝廷卖命,无非就是为了赏钱和劫掠而来的。 至于军饷? 就算是上四军的禁军,一个月也才两三贯的军饷。 这点钱,连养自己都养不活,就要不说妻儿了。 这就是在京禁军崩坏的源头。 一个月两三贯,还可能被上方克扣、漂没,玩什么命啊? 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去汴京城里找个活计。 哪怕扛大包,一个月也有三五贯! 若有一门手艺,能给人修宅子、建园林。 那轻轻松松月入十贯,哪怕上官分走一些,落到自己手里也有六七贯,加上军饷就差不多可以养家糊口了。 潘随看着王大枪的神色,就笑了笑,道:“五十贯!” 王大枪听着,低下头去。 五十贯!? 他去哪里找五十贯? 更不要说,他还欠着官府将近百贯的债呢。 那些可都是他按了手印,签了契书的。 他也不敢不还。 因为,他将要圈的地,可都是官家的。 不还官家的钱,那些地还能是他的吗? 王大枪虽然穷,但不笨。 潘随嘿嘿的笑了笑,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契书,递给王大枪:“大枪兄弟要是没钱,只要签下这契书,高公事就愿借给大枪兄弟五十贯来娶一个婆娘!” 王大枪接过契书,看了一会。 上面用的字都是简单的文字,他能看懂。 大概内容是——他王大枪,只要和高公事签定契书,那么高公事就愿意无息出借五十贯与他一个交趾妇人。 但条件是,他必须在日后,每隔一段时间和其他人一起去巡视一下当地的甘蔗地。 等到甘蔗收割后,他们还需要去榨糖的作坊里当护卫。 如此,只要他履约三年,无有过错。 高公事出借与他的那五十贯,则作为酬劳与他。 王大枪看着契书上的内容,咬了咬嘴唇,总感觉有些不太真切。 可想着婆娘的滋味,他又犹豫起来。 这个时候,潘随悄悄的对他道:“大枪兄弟可知道,这一批要发卖的妇人,都是什么人?” “皆是这杨家、李家以及交趾各地的交贼文官、贵人、士人的家眷、婢女。” 王大枪咽了咽口水,然后他就看向潘随,道:“官人,这契书俺签了!” 他已经欠了朝廷很多钱了。 不在乎再欠五十贯! 况且,这债只是说借,其实只要他给高家做满三年就可以一笔勾销。 用三年辛苦换一个娇滴滴的官人家里的罪妇、婢子很值啊! 作者君感冒变成了支原体感染,每天晚上咳嗦不停,根本睡不着啊!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章 重商主义的萌芽之地 高遵惠拿着一个锦囊,舔了舔舌头。 “果然还是得跟着官家才能赚钱!”他认真的说道。 他现在是越来越崇慕在汴京的官家了。 论赚钱,官家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圣人的味道了。 文官们总喜欢说什么:天不生孔子,文道万古如长夜。 但,在高遵惠看来。 天不生官家,万古商道如长夜! 看看官家给他的这些锦囊吧! 到广西拆开一个,出发,前往归化州、顺安州,借助侬家的人力物力,帮他种甘蔗。 于是,他高某人就花了不到两千贯的成本,在归化州、顺安州的荒地,种下了两千亩以上的甘蔗! 一亩地的种植成本,还不到一贯钱,就这还包含了甘蔗苗的运输成本在里面! 并且,这些地,侬家人表示——怎么是我们的呢?明明就是国舅您的啊!您看,这地契上写的是国舅您的名字呢! 高遵惠还在恍惚中,就被塞过来好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虽然这侗溪人家的小娘子,不会唱小曲,不会弹琴,更不会和李师师一样,在他耳畔不断喊:官人我要。 可她们会跳舞啊还会唱山歌啊! 最要命的是,她们的腰臀真的有力气! 这是完全不同于汴京瓦子的船新体验,在归化州的日子,高遵惠几乎是夜夜笙歌,连魂魄都差点留在了那些小娘子的肚皮下。 而在高遵惠沉迷温柔乡的时候,侬家人拿着他剩下的甘蔗苗,又哐哐哐的种了两三千亩。 也是到现在,高遵惠才明白原因——对侬家这样的土官来说,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力了。 在理论上,土司治下的侗民,土司本人都可以无偿征发,因为他们的一切都属于土司。 让干嘛就干嘛的那种。 而他高遵惠开出的价码,实在是太让人动心了。 种上甘蔗后,到收获一亩地就有一两贯呢! 对这些侬家来说,这是泼天的富贵啊! 至于会不会砸在手里面? 谁担心这种事情呢? 这可是大宋太皇太后的亲叔叔的买卖! 对侬家人来说,即使只是为拍马屁,做做样子,也得种上这两千亩甘蔗田。 想到这里,高遵惠嘴角溢出些笑容来。 那又是什么时候打开的第二个锦囊呢? 高遵惠记得清清楚楚,他是认认真真的按照着旨意,在完成了归化州、顺安州的甘蔗大业后,才打开的第二个锦囊。 这是他作为外戚的自我修养——在我大宋,要当好外戚、勋贵,吃好这碗饭,不仅仅需要高度的自我定位,还需要有着一切行动听官家指挥的觉悟。 那些自以为是,认不清自己定位的外戚、勋贵家族都已经被淘汰干净了。 比如温成张皇后的外家,现在汴京城里还有谁鸟他们? 再比如,前些时日,被编管地方的那几个家伙。 要不是宫里面的太妃去两宫面前求情、说好话,搞不好连驸马郭献卿,据说差点就要去地方上冷静冷静了。 这就是大宋对勋贵、外戚的手段。 以磨勘为主,抽打为辅。 拔掉刺头,去掉乖张,剩下的就是都是皇权的舔狗。 作为高家人,高遵惠从小深受勋贵、外戚的自我修养教导。 他可以贪,可以蠢,可以好色。 但绝不会连吃饭的本事都忘掉。 若是这样,高家必亡! 所以,高遵惠的每一个步骤,都依着旨意来做,绝不逾越旨意。 官家说了,什么时候才能拆锦囊,他就一定会等到那个时候再拆。 想着那第二个锦囊。 高遵惠嘴角的笑容,就更加压抑不住了。 因为,这第二个锦囊上,依然很简单——配合章惇,雇佣南下青壮,渗透交趾北方各州,并以甘蔗为利,诱降彼辈! 一开始,高遵惠是不信的。 因为,甘蔗能榨糖,这在大宋是只有东南明州、苏州等地的蔗农才知道的事情。 空口白牙的,谁会信? 还诱降? 高遵惠当时感觉,他雇佣的那些青壮,大抵会要死在交趾了。 然而…… 高遵惠怎么都想不到,章惇至于使出了封官许愿加册封授爵,世袭罔替的绝招。 一招就打在交趾各州土官和豪族的命门上。 于是他雇佣的青壮,迅速渗透进去。 各地土官、豪族,一听是大宋太皇太后亲叔叔的使者来谈合作的。 一个个原地化身哈巴狗,只知道汪汪汪汪汪。 再一听是来谈甘蔗种植的。 土官、豪族们虽然不知道甘蔗是什么? 但他们知道铜钱是什么? 一听说种一亩甘蔗就可以卖一两贯钱。 一个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但,大宋的太皇太后的亲叔叔都来求合作了。 不答应,也不像话啊! 土官、豪族们,纷纷应允,不过傻子都知道,他们未必会真的在自己的地盘,大规模种植甘蔗。 随随便便种个两三百亩,意思意识就得了。 然后……然后…… 随着章惇一个个落实他的承诺。 一张张空名劄子,送出去。 一个个土官,摇身一变,成为大宋天子册封的世袭飞骑尉、云骑尉、羽林校尉。 土官、豪族们发现,大宋的许诺是真的。 说给册封就册封,说授官就授官。 于是,这些家伙一边敲锣打鼓,将章惇授给的授官状、封爵书以及官印,送到自家祠堂。 一边开始真的组织起人手,在各自辖区,大量种植甘蔗。 少则千来亩,多的五千余亩。 从明州、苏州等地,源源不断运来的甘蔗扦苗,就这样被种到了交趾各州。 为什么呢? 这既是因为,他高遵惠被吕嘉问怂恿着亲自去了一趟北件。 并在哪里,见了很多土官。 大宋太皇太后的亲叔叔这个头衔,对那些连汴京城都没有去过的地方土官来说,杀伤力委实有些大。 同时,也是因为章惇的许诺,落到了实处! 真的授官了、册封了! 真的承认了他们了! 基于这个原因,土官们对大宋的信任度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大家都愿意试一试。 反正,就算最后种出来的甘蔗没有人要,他们也亏不了太多。 无非是一点荒地,也无非是一些反正就在闲着的侗丁不值钱的劳动。 可要是大宋太皇太后的亲叔叔,最后真的拿着铜钱来买甘蔗了。 那他们就赚大了。 一亩一两贯铜钱? 一千亩岂不是一两千贯了? 而在这个时候,从后方源源不断运到前线的铜钱,点燃了这些土官们心中的火焰。 当他们亲眼看到,从邕州源源不断运到前线的,那一车车的铜钱,也亲眼看到大宋的官员,拿着这些铜钱给禁军、土官们发赏。 所有人都震惊! 他们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一箱箱铜钱,被人打开,箱子里满满都是孔方兄。 叮叮当当的铜钱,敲动的不仅仅是禁军将士们的心。 也是土官们的心。 于是,就这样,土官们再无犹豫,纷纷和他签了契书,约定好了甘蔗收购价格。 当时,高遵惠整个人都傻了。 还能这样操作? 我一个钱也没有花,只是许诺收购,签订好契书。 土官们就愿意不要钱给我种甘蔗? 成本都是他们的,种出来的甘蔗却是自己的。 最让高遵惠难以把持的是——吕嘉问告诉他,官家打算将来让整个江北诸州,都不种稻米了。 反正,他们的土地种稻米也种不出太多。 不如统统种甘蔗算了。 种甘蔗多划算啊! 赚的可比种稻米多多了。 “那,他们吃什么?” 高遵惠至今依然记得,自己得知这个计划时的反应。 然后,他就看到了吕嘉问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当然是吃米饭啊!” “不种稻米,哪来的米饭?” “交趾郡王会给的。” “啊?” 于是,没几天高遵惠就得知了章惇给交趾人开出的和议条款。 岁贡稻米百万石,另以市价出售一百万石。 这个消息就像冲击波一样,让高遵惠整个人都风中凌乱了。 然后他就又从吕嘉问那边知道了,官家对交趾人岁贡的稻米的用途。 经过吕嘉问的调查——江北各州,稻米价格,每季都不同,但基本维持在大约三十钱一斗左右的水平。 这是因为交趾本来就缺钱,铜钱的价格比大宋还要高。 同样因为缺钱,所以大部分交易都是以物易物的方式进行。 比如说一头水牛换多少米,一块布换多少盐巴这样。 所以,吕嘉问将在交趾人的稻米送来后,在右江经略安抚使司所辖的羁縻州之中,公布官家的推恩宣抚之策。 以诸土官明知大义,忠君爱国为理由,将所贡稻米,以市价的七成到一半,直接就地销售。 一方面回收他们手里的铜钱。 另外一方面,让他们失去种稻米的动力。 按照吕嘉问介绍的官家部署来看。 一旦,土官们种的甘蔗,卖上钱了,他们就会发现,种甘蔗的利润是稻米的两倍以上。 这样一来,他们只需要种甘蔗,就可以获得超过种植水稻两倍以上的收益。 而甘蔗比水稻好伺候多了。 可以用更少的人,种更多的地,赚更多的钱。 如此,三五年后,诸州将不再种植水稻。 他们只要种好甘蔗,就可以直接拿钱,在右江经略安抚使司衙门的官仓买到便宜的稻米。 如此,一套组合拳打下来。 土官们的命脉,就完全系于大宋之手。 他们羁縻也好,圈地自萌也罢。 都将完全成为大宋的形状。 而且,他们赚了钱,肯定得买大宋的商品。 富裕起来的土官,肯定得学学汴京的享受方式。 园林要不要来一套? 蜀锦是不是得买一点? 附庸风雅的文房器具,是不是得来一些? 官家更有大恩典在等着他们——每岁自诸州,选忠臣之子,守土良臣之后五十人入汴京武学、太学就读。 而汴京那地方,什么消费水平? 就算是他高遵惠,在汴京城也不敢说,自己的钱就够花了。 光顾一次李师师,就是好几百贯! 哪怕只是随便浅看一回女相扑,也得三五贯! 更不要说,汴京那突破天际的房价了。 反正,高遵惠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后,整个人都傻了。 对那位官家的钦佩之情,更是源源不断,从心中涌现而出。 这些措施,若全部落实下去。 高遵惠感觉,不仅仅从此江北诸州,再也离不开大宋。 他和他的蔗糖大业,也将稳如泰山。 所有土官,都会乖乖给他种甘蔗。 日进斗金,不在话下。 他高遵惠搞不好,还将成为大宋有史以来最富裕的外戚。 可新的问题,随之出现了。 他去那里找人给他盯着榨糖作坊?又怎么把蔗糖从这交趾江北之地,运去扬州、杭州、汴京等地售卖呢? 于是,高遵惠就依照旨意拆开了第三个锦囊。 在这个锦囊中,他找到了解决第一个问题的办法。 以所获交趾罪官、罪将之罪妇、罪婢,典与南下青壮。 与之签契书,以三年为约。 三年之后,若无过错,则罪妇、罪婢,归青壮所有。 高遵惠记得,自己看完锦囊内的内容时,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办法。 那些罪妇、罪婢,本来就有些发愁怎么发卖。 毕竟,江北之地,本就贫瘠。 买的起的人很少。 大宋将官们倒是买的起——可他们并看不上那些人——长得好看的,自然不可能落到发卖的境地,早就被人瓜分掉了。 剩下的,都是姿色寻常之辈。 这等人,将官们哪里会要? 而禁军又等着发卖了这些人,拿去发赏。 此时,官家的锦囊,就起到了奇妙的作用。 统统作价五十贯,典与南下之青壮。 便是愿典两个、三个的都可以答应,只要他们肯签契书,给他高遵惠卖命。 而钱则记在他高遵惠的账上,由官家出邵州岑水场的铜钱发放,待到明年,蔗糖产出后,以蔗糖抵充。 禁军们开开心心,觉得赚大了! 他高遵惠也开开心心,认为自己真是深受皇恩眷顾,简在帝心。 官家竟连他本钱少,也没有多少可用之人都替他想到了! 早早的就做好了安排! 南下的青壮们更开心。 只要签个契书,每个月抽出几天时间,帮忙看护榨糖所,运输蔗糖到指点地点,就可以白得一个浑家。 同时,他们也将在本地扎根,开枝散叶,一两代人就会形成一个个家族。 因为他们是南下的中原青壮,他们必然心向朝廷。 从而对当地土官,形成制约、牵制。 那么,谁输了呢? 高遵惠一度想不清楚这个问题。 所有人都在赢赢赢,怎就没有输家? 他找了好久才终于找到了输家。 那些被灭门、被连根拔起的交趾文官、士人、贵族。 这本是常理。 自古战败者的妻女、奴婢、部曲、财产,皆为胜利者所有。 但是,能像当今官家这般,将这种事情,变成了所有人都开心的事情的本领,还真没有人。 与官家比,陶朱公都只能算是个商道新手。 于是,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怎么运回去? 高遵惠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将手里的锦囊拆开。 里面是一张元书纸,纸上官家的御笔笔迹,若隐若现。 他轻轻拿出来,放在手上,像个看到了孔子亲笔笔迹的文人一样,虔诚而狂热的看着上面的文字。 上面的内容很简短。 可于江北沿海之地,择一深水之弯,以为良港。 高遵惠咽了咽口水。 他想了起来。 蔡确,在今年正月出判福建,为福建路观察使、判泉州、兼提举泉州市舶司。 陈睦出知明州,兼提举明州市舶司。 “原来,官家早就落子在此了!” “庙算之精,鬼神莫测啊!”高遵惠真的是被惊到了。 作为全程参与了这次战事的走马承受公事。 高遵惠知道宋军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摧枯拉朽的赢下战争的。 除了御龙第一将的战力强大之外,就是庙算占了先机。 章惇一招封官许愿,顷刻间让交趾五州倒戈,围困两州。 而十年前,郭逵南征仅仅是为了打通前往富良江的道路,就花费了数月。 这让南征大军,在一路横推之后,遭遇了暴雨,无数将士染上疫病。 郭逵不得不在胜利中与交趾议和。 而这一次,大宋南征,什么疫病、瘴疠不是没有。 但感染的人很少。 不过百来人,而且都得到了及时救治,病死者才七八个。 剩下的兵士,都是活蹦乱跳,没有半点水土不服的迹象。 那两百多名随军军医,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现在,就是本地的土官们,也开始学着这些军医的法子,用生石灰给自己家的宅子消毒,烧开水放凉后再喝。 军医们的凉茶茶汤方子,更是广受好评。 土官们都开始在家里煮了起来,消暑、防疫效果,人人都爱。 就连他高遵惠也会饮用。 想着这些,高遵惠吐出一口气。 “公事、公事……”门外传来了吕嘉问的声音。 高遵惠连忙将手里的锦囊和元书纸收起来。 然后这才走过去,将房门打开。 “安抚何事?”高遵惠拱手问道。 吕嘉问拱手说道:“正要请公事来签押……”他说着就笑眯眯的将一叠文书递到了高遵惠手里,高遵惠接过来一看。 都是江北土官们签下的契书。 契书内容,则是这些土官们情愿向大宋广西右江经略安抚使司借贷钱款的契书。 这些人借贷的钱款数额从几千贯到几万贯不等。 而利息则是简简单单的四成年息。 高遵惠看着这些契书,咽了咽口水。 他抬起头,看向吕嘉问,眼中浮现出恐惧:“安抚,你怎么敢……” 此刻,高遵惠回忆起了吕嘉问在汴京的名声。 除了家贼之外,吕嘉问脑门上最大的标签是倍克! 他首倡的市易法和均输法,对整个天下商贾,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吸血。 在王安石罢相后,市易务就已经成为了一个纯粹的敛财官署。 强买强卖,都是对市易务的夸奖。 市易务做过最夸张的事情是——强贷! 是的,天下市易务,都大范围的对商贾进行强制放贷。 不借都不行! 不借,就别想做买卖! 因此,吕嘉问饱受天下批判。 现在,这吕嘉问在这交趾之地,也要故技重施了吗? 再次强贷? 四成年息,赶得上汴京城的一些质库的利息了。 就是不知道,吕嘉问会不会九出十三归、利滚利? 吕嘉问看着高遵惠怀疑的神色,他笑了笑:“公事怎这样看吾吗?” 吕嘉问其实很烦,别人将市易法败坏的锅甩给他。 他主持市易务的时候,哪里有那么多烂事? 那些市易务的黑料,都是他离任后才大量出现的! 奈何,他是首倡者,一切功过都是他的。 不然,难道还是英明神武,洞见万里的大宋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的? 他但凡敢在这个事情上面给他自己叫一声委屈,官家就会拔了他的皮! 所以,吕嘉问从不辩解,默默的将所有责任背起来。 对对对! 我吕嘉问道德败坏,不知廉耻,倍克害民。 市易法的那些问题都是我的无知和愚蠢导致的! 所以官家放臣岭南,臣心甘情愿,臣百死难赎啊! 但,现在这个事情,真跟他没有关系。 “某,不过一介卑微之社稷公器,用以盛放圣天子的智慧而已!”吕嘉问轻声说道。 他扬了扬手中的那些契书:“且夫,这些契书也非是真金白银的出借铜钱。” 高遵惠仿佛想到了什么:“安抚的意思是?” 吕嘉问扬了扬手里的那些契书,然后从怀中掏出另外一叠文书。 “右江经略安抚司出借的不是铜钱!” “他们要还的也非是铜钱。” “而是蔗糖!”吕嘉问的声音,犹如魔音,在高遵惠耳畔嗡嗡作响。 “安抚何意?”高遵惠咽了咽口水,问道。 吕嘉问微笑着将前因后果,告知了高遵惠。 很简单。 王师不是在广源、七源、决里隘、北件、太原等地前后俘虏了接近十万左右的交趾战俘吗? 前些时候,发卖的时候,各地土官遇到了一些小小的金融的难题。 他们没钱了! 这个时候,吕嘉问作为官家钦命的广西右江经略安抚使,就作为天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并为他们温馨的提供了一个一揽子解决方案。 诸位没钱?不要紧! 官家借给诸位! 只要少少的四成年息,就可以借下一大笔钱哦! 只要借到了钱,就可以买便宜的青壮了。 什么?诸位担心没钱还?还不起? 没关系哦! 官府也接受蔗糖偿还——甚至,若愿以蔗糖偿还的话,利息可以减免到两成哦! 只要签下契书,明年有了蔗糖再还就好了。 明年还不起还有后年!大后年! 总之,右江经略安抚司,为诸位大宋忠臣提供竭诚服务。 就这样,大宋忠臣们纷纷向右江经略安抚司衙门借钱。 但吕嘉问其实并没有借出去哪怕一个铜板。 他只需要派人跟着土官们,统计他们买下的战俘数量,最后算个总账就可以了。 至于你说钱怎么办? 广西大军回到邕州、桂州,当场兑现。 御龙第一将则可以在回京后兑现。 士兵们一听,还有这种好事? 纷纷答应! 毕竟,钱还是很重的,背着几十斤几百斤的钱回家也是很困难的。 所以,这些日子,将士们都在各地疯狂消费。 他们狂买各种地方特产。 黄金、白银、皮革、粗布、盐。 一切可以方便携带的东西,他们都在狂买。 大把的钱散了出去。 然后,落到了土官们手中,土官们拿着它们再去买战俘,买铁器,甚至是兵刃! 是的! 作为给土官们的福利,广西经略安抚司已经解除了对江北诸州的铁器贸易和兵器贸易限制——此乃章惇,在江北各州土官归明之后,发布的法令。 大量铁器正在疯狂涌入江北诸州。 和铁器一起涌入的,还有来自广西的绢布、茶叶、农具。 广西的商贾们,赚钱赚到合不拢嘴。 因为根据章惇的法令,对广西商贾到江北的货物,对过税减半征收,住税则完全减免。 而从江北回来的货物,则完全减免一切税收! 也就是说——商贾贩货到江北,沿途的过税减半,而在江北出售的商税则完全减免。 在法令中,章惇说的很清楚:此乃官家德政! 所以,现在广西各地的商贾都疯了。 正在不断的将各种铁器、丝绢、茶叶、盐,运来江北。 他们在卖完自己的货物后,会选择在当地,购入水牛带回去。 这交趾的水牛是真的多。 除了那些已经驯化成为耕牛的外,还有大量的野水牛。 这可是好东西,买回去,可以宰杀卖肉! 当然也可以将之驯化成耕牛。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广西和江北的贸易就已经红红火火。 那些钻钱眼里的商贾,甚至早在北件还在打的火热的时候,就已经带着大批商品,赶来了江北各州。 贸易,进一步加剧了江北的钱荒。 因为,在贸易过程中,大宋的顺差,大到可怕! 毕竟,现在土官们能卖的东西很少,但他们想要的东西却很多。 据吕嘉问所知,现在,就是侬家都把压箱底的金子都取出来用来采购那些亟需的物资了。 这样一来,他们就越发的需要大宋为他们提供金融润滑。 而吕嘉问秉持官家旨意,以天使的模样出现在他们面前。 听完吕嘉问的介绍,再看了看那些契书、文书。 最后,高遵惠看到了吕嘉问手中的一张元书纸。 纸上,官家的御笔笔迹是做不得假的。 于是,高遵惠点点头问道:“老夫该在那里画押?”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一章 要顾全大局啊 元祐元年四月庚子(十三)。 赵煦用完早膳后,便到了庆寿宫中。 最近,他到庆寿宫的次数越来越多,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当然,这是逐渐增加的。 两宫也适应了这个节奏,感觉是赵煦开始黏她们了。 这正常! 官家(六哥)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孩子。 孩子黏母亲、太母,很合理。 见他来了,向太后当即招手:“六哥来,母后给六哥看个东西。” 赵煦乖乖的坐到两宫身边,眨着一双可爱天真的眼睛:“母后要给儿臣看什么?” 活像了他在现代泡吧的时候,那些凑到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哥哥怎么一个人喝酒啊?” 向太后看着赵煦的样子,嘴角的笑容,止不住的蔓延,太皇太后在旁边,更是露出了姨母笑。 对赵煦和向太后之间的亲密母子之情,有些时候,真是让她感怀不已。 她也想有一个这样的皇帝儿子。 可惜,先帝并不亲她,反而更亲没有血缘关系的慈圣光献。 这让她一直耿耿于怀。 如今,却在儿媳和孙子身上,看到了她当年求而不得的东西。 于是,这位太皇太后老怀大慰。 每每看着这对母子的亲密互动,她自己也有一种满足感。 向太后将一纸奏疏递给了赵煦:“六哥看看吧。” 赵煦接过来,放在手中看了看,便道:“是范学士的弟弟写的奏疏啊!” 奏疏的抬头,有着写奏疏的大臣差遣、头衔及名字:龙图阁直学士、陕西转运使臣纯粹。 毋庸置疑,这位就是范仲淹的小儿子,那位苏大胡子最亲密的友人范纯粹了。 向太后嗯了一声,道:“确实如此。” 赵煦低着头,认真的看了一遍,眼睛渐渐的亮了起来。 “真乃大才也!”赵煦看完,抚掌大赞。 向太后也笑起来:“六哥也觉得好?那母后和太母,就要用印,准其奏议,先在鄜延路、环庆路以及泾原路试行其策。” 赵煦嗯了一声,眼中却闪过一丝异色。 “看来,不止是章楶发现了党项人的战术漏洞和弱点了。” “范纯粹也在实践中,隐隐约约,察觉到了!” 范纯粹的奏疏,是一篇对过去数十年,宋夏战争进行分析、总结的奏疏。 经过范纯粹的分析、总结。 他最终抓到了一个关键——大宋沿边各路,在遇敌时,严重缺乏配合。 诸路兵马,各自为战。 前方寨堡,经常性的孤立无援,被敌切割、包围。 所以,范纯粹建议,朝廷下旨,在沿边各路,在一线寨堡之后的腹地,拣选精锐,组建以骑兵和精锐步兵为核心的机动兵团,配属在二线,以便随时支援前线,而在一线寨堡,则只放防御为主的驻泊部队,依托坚城要塞,固守不出。 同时,他还建议,简化各路兵马战守救援的流程。 本路兵马在得知邻路遇敌时,既可不经朝廷旨意,而由本路经略使临机决断,出兵救援。 “范纯粹之议,已触碰到了章楶后来的弹性防御的门槛了!”赵煦在心中喃喃自语着。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他感慨一声。 只能说,在经过了数十年宋夏战争的拉锯和鏖战后。 大宋这边的有识之士,都已经开始正视敌我优劣,并寻找问题所在。 所以,章楶后来的弹性防御战略,不是他一人之智。 而是,从庆历年间以来,无数名臣大将,在战争中的失败与教训,成功和经验的基础上,总结而出。 这样想着,赵煦就微笑着看向两宫,道:“太母、母后,刘昌祚既已回京述职,鄜延路经略使出缺,不如就命这位范大臣为鄜延路经略使,命其在鄜延路,试点其所议论之策。” 向太后当即看向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颔首微笑:“官家之议甚好。” 这位太皇太后近来心情非常舒爽。 主要是,章惇南征太给她长脸了。 王师摧枯拉朽,不过一月,大军直取富良江,令交趾震怖、俯首。 如今,交趾已遣使求和。 同时,大理国、真腊、占城等国,也都被此战震慑,纷纷遣使来朝。 大宋威名,远播四方。 这让太皇太后每每想起,嘴角都会轻微上扬。 老身临朝听政,一年有余,便南服交趾,拓土千里,不止尽得交趾江北之地,还让交趾人乖乖遣使求和。 大理、真腊、占城等国震怖,遣使来朝。 先帝在位时,有过这样的事情吗? 好像没有吧。 熙宁南征,功亏一篑,五路伐夏,最终徒耗军费,永乐城之战更是一败涂地。 而老身只遣五千人南下,便得到了这样的成果。 老身真是大宋第一太母! 未来青史之上,必与古来贤后同在。 于是,这位太皇太后便道:“就依官家的意思好了。” “待刘昌祚入朝后,便以范纯粹为鄜延路经略安抚使!” 说完朝政,太皇太后就看向赵煦,道:“官家可听说了,近来御史们在弹劾的事情?” 赵煦眨着一双可爱天真的眼睛,小脸红彤彤的:“孙臣近来,一直在用心功课,并无太多闲暇关注朝政,还请太母明言之。” 做戏做全套。 赵煦在章惇生擒李常杰后,便开始进入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节奏。 除了在集英殿里读书,就是来庆寿宫陪两宫。 哪怕到了庆寿宫,他也是捧着书在看,仔细的记着笔记。 主打的就是一个——朕什么都不知道。 太皇太后不疑有他。 这个孙子认真读书的事情,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 便道:“广西地方,有些奏疏入京,说是广西经略使章惇,生擒交趾伪太尉李常杰后,并未奏请朝廷,便决定在邕州将之凌迟……” “此有违祖宗法度也。” 赵煦听着,托着腮帮子想了想,便起身对太皇太后谢罪道:“孙臣却是要向太母、母后请罪了。” “嗯?” “不敢瞒太母,当初章相公南下,陛辞之时,孙臣曾与之交代过一句话……” “若得李常杰,必将之凌迟,以祭当年邕州死难军民。” “六哥怎会有这个想法?”向太后奇了。 赵煦睁着自己拿双黑白分明的真诚双眼,说道:“回禀母后,父皇在时,曾和儿臣说过,交趾当年屠邕州,乃生平之憾!“ “父皇还曾说过,若能得李贼,必在邕州刑戮,以谢当年殉国之臣民!” 两宫对视一眼,然后就都笑了起来。 “既是先帝嘱托,这李贼确实该在邕州受刑!”太皇太后说道。 向太后也赞同道:“确该如此!” 如今没有民族主义,也没有什么国族认同。 只有朴素的华夷之辨。 而在家天下的框架下,赵官家和耶律家的皇帝之间的互相认同,远超赵官家和底层百姓之间的认同。 李常杰若是没有在邕州被凌迟,械送汴京的话,他甚至可能善终! 最起码,也能有一个体面的下场。 别怀疑,这是两宫和朝臣们做得出来的事情。 所以,在章惇南下的时候,赵煦特意交代了。 若擒得李常杰,必须将之在邕州千刀万剐。 这不仅仅是为了念头通达,也是为了凝聚广西人心。 自古以来,同仇敌忾,总是凝聚人心的最好手段。 “官家……”太皇太后对赵煦道:“御史们,除了弹劾章相公擅自决断外,还弹劾他在交趾江北,屠戮士人……” “据奏,章相公曾给指挥以上将佐以及土官们下过军令,言江北之地士大夫,皆可杀!” “于是,江北诸州,血流成河,竟使衣冠遭戮,死者充盈,不计其数!” 赵煦当然早就知道了这些事情。 他连细节都很清楚。 老实说刚刚知晓的时候,赵煦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赵煦曾私底下感慨:“真不愧是章子厚啊!” 对这个在上上辈子曾辅佐他的宰相,赵煦太熟悉了。 章惇在朝中,大部分时候,都是个笑眯眯的儒雅老头。 可谁若踩到了他的痛点,或者碰到了他的底线。 那么,他的那句口头禅就会脱口而出:“翌日安能奉陪吃剑?” 在朝堂上都会杀气腾腾,气势凌人,光明正大的用吃剑这种话来威胁同僚。 到了地方,手握大权后,章惇杀起人来,是眼睛都不会眨的。 只要他认为该杀的人,他绝不会手软。 而且,他会干净利落迅速的将事情办完,让朝廷哪怕想救来不及。 这就是章惇。 一个性格特点极为明显的人。 一个到了七十岁,心态还和年轻的时候一样,没有丝毫改变的人。 所以,赵煦虽然还没有收到章惇的自辩书,不太清楚,他为何要这么做? 但这一点也不妨碍赵煦会给章惇打掩护。 他轻笑着,伸手抓着两宫的手,道:“太母、母后,章相公是儒臣吧?” “?” 章惇的文章诗词水平,是有目共睹的。 这是早年间,连苏轼都佩服过的。 也就是他一直在仕途上高歌猛进,没有专注文章诗赋。 若他和苏轼一样,颠沛流离,搞不好,章惇也会留下无数名扬天下的诗篇、文章。 “既是儒臣,又怎会对儒臣下此毒手?”赵煦说道:“太母、母后,不妨等等看,等章相公的奏疏入京,便可知其中详情!” 两宫听着,点了点头。 也是哈。 章惇自己都是士大夫,怎么会对士大夫痛下杀手呢? 所以,要么是他杀的人都该死,要么是奏报的细节出了缪误。 章惇可能没有杀多少人。 但被人以讹传讹,甚至故意夸大了事实。 这样的例子,过去有很多的。 说不定,就是下面的人,听风就是雨,甚至有人在胡乱攀咬! “再者,太母圣节在即……”赵煦真诚的看向太皇太后,一副孝顺乖孙,完全为了祖母考虑的神色:“又怎能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情,而使太母圣节喜庆受损?” 太皇太后没有表态,但她的神色,却已经出卖了她。 她若有所思的想着些什么。 赵煦一看就知道了,她其实也不想让事情搞大。 道理是很简单的。 这位太皇太后今年已经五十四岁了。 慈圣光献寿六十有一,章献明肃寿不及六十。 参考这两位临朝听政的女主寿元。 她还能活几年? 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好好庆贺一番,也可以让她在天下臣民面面出出风头。 又怎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让她的坤成节圣典出现瑕疵? 不能够啊! 再说了…… 交趾江北的士大夫们,跟她又没有关系。 这些人更不曾给过她半分好处。 凭什么叫她给这些人做主? 向太后一看,便在旁边,轻声道:“姑后,新妇以为官家所言甚是啊。” “姑后圣节在即,岂可因区区小事,而使姑后圣节有瑕?” “御史们应当顾全大局才是!也该为天下社稷着想才对!” 大局是什么? 太皇太后想好好的过一个愉快的坤成节,想让天下臣民,四方之国,都知道大宋在太皇太后的英明主政下,国势大涨! 在这个时候,谁给太皇太后的圣节添堵,谁就是不顾大局! 向太后虽然有些同情那些被杀的士人。 可,章惇杀都杀了。 还能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 总不能为了几个死人,去追究一位率兵打了大胜仗的宰执吧? 不能够啊! 太皇太后听着向太后的话,当即就笑起来:“太后、官家,你们啊,就会哄老身开心!” 却是不再提什么章惇的事情了。 既懒得去追究章惇滥杀,也不想追究那些人是不是在诬告章惇。 只当此事不存在,没有发生。 坤成节就两个多月了。 对这位太皇太后而言,再没有比好好的过一个舒坦的生日更重要的事情了。 一直站在太皇太后身后的梁从政,见到这个情况,他心领神会,悄悄的趋步先后退去。 待出了庆寿宫,梁从政就唤来一个小黄门,对其吩咐道:“去,给御史台说一声。” “御史台应当顾全大局,为天下社稷考虑。” 两宫、官家,都不想追究,也不愿追究了。 谁再揪着不放,那就是不听招呼,非要给宫里面添堵。 对这种人,就只能让他们去地方上好好反省反省了。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二章 章惇的相位危机 回到福宁殿,赵煦就背着手,走入内寝。 冯景立刻跟了上来。 左右则都很听话的退的远远的。 他们都已经习惯了,也都能看懂那些赵煦的身体语言。 进了内寝,冯景放下帷幕。 原本在内寝的女官们,恭顺的退出去。 赵煦坐到御榻上,拿起放在塌上的探事司报告。 “汴京新报,要加大对御龙第一将骑兵的宣传力度!”赵煦低头看着探事司的报告说着。 “诺!” “记住!”赵煦强调着:“将交趾兵马的羸弱,要写清楚!” “诺。” “御龙直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要提。” “明白。” “下去做事吧!”赵煦摆摆手。 冯景恭敬的退下去,赵煦则背靠着坐垫,咪起眼睛来。 “这个章老七……”他摇了摇头:“几十岁的人了,还是一点点都没有变过啊!” 但谁叫,这个章老七是他的宰相呢! 而且还是独相! 大宋不是没有独相,但能够长期担任宰相,连屁股都不挪的,却只有一个章惇。 即使赵煦的父皇,对王安石以师待之。 但王安石也曾罢相过。 唯独章惇,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从绍圣一直到元符,都是宰相。 期间更是有长达五年的独相经历。 君臣之间的信任和关系,大抵只次于周公之于成王、昭烈帝之于诸葛武侯。 所以啊,别说章惇只是杀了些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文人。 就算他在交趾学白起,赵煦也会保他。 “也好!”赵煦说着:“本也是要大力宣传御龙第一将的战力的。” 御龙第一将,是赵煦将手伸向野战军队的第一步。 也是未来新军的孵化池。 更可以借着对御龙第一将的吹捧、神话,从而将御龙直的火器隐藏起来。 如今,还能肩负一个给转移注意力的作用。 可谓是一鱼多吃! …… 隔日,汴京新报上头版头条,详细刊载了来自枢密院的御龙第一将战报细节。 尤其是许克难所部的踏营,更是在被润色后,写成了大宋爽文。 在这个方面,汴京新报有独特优势。 因为汴京新报一直在连载着《三国演义》、《隋唐英雄》等汴京百姓喜闻乐见的章回体小说。 为了写好故事,卖更多的报纸,从而吸引到更多商贾到汴京新报打广告——是的,汴京新报早就接广告了。 在其开始刊载汴京美食探店后,就陆陆续续的有商贾,察觉到了汴京新报的宣传力量,开始砸钱宣传。 如今,汴京新报的广告收入,已经占到了总收入的三成。 自然,童贯养了一大批文人写手。 这些人基本都是屡试不第的文人。 他们虽然经义学不好,但写起这种章回体小说却格外顺手应心。 加上人多,大家经常一起头脑风暴。 写出来的故事剧情,在经历过现代轰炸的赵煦眼中,只能算是文笔不错,但剧情稀烂、狗血。 但架不住汴京人就好这一口啊。 于是,当天晚上,汴京的所有瓦子里的说书人,都开始讲起了许克难和他的骑兵踏营的传奇故事。 …… “却说这御龙第一将总管狄咏,得了经略相公军令,率兵征讨那交趾叛匪……” 耶律琚坐在阁楼里,喝着小酒,抱着美人,听着那院中说书人抑扬顿挫,手舞足蹈的说书。 他目光摇曳着,对着坐在他对面,同样怀抱着一个美人儿的刑恕,道:“刑学士,贵国这一次打的还真不错呢!” “千骑夜袭踏营,可谓是侵略如火,大有前人千骑卷平岗之势!” 耶律琚在评论的时候,是保持着一个客观、公正的态度的。 在他眼中,宋军这一仗,确实打的不错。 充分利用了骑兵的优势,也充分掌握了敌人的弱点。 他有这个心态! 所有契丹贵族,都有这个心态。 因为,如今天下三分。 辽、宋、夏三国之中,宋军的骑兵是最弱的。 而且这种弱是全方位的弱。 马匹、骑具、骑术、骑弓…… 宋军骑兵,在每一个领域都被吊打。 所以,不仅仅是辽国人轻视,哪怕党项人也看不起宋军骑兵。 而从说书人讲的宋军战术来看,抛开那些花里胡哨,明显就是胡编乱造的夸大之词。 剩下的东西,其实是辽国人玩烂的战术,可谓毫无新意,也毫无特点。 在耶律琚看来,宋军南征,属于我上我也行。 真正让他惊讶的是——交趾人怎么就这么弱? 本来,耶律琚还以为,宋军会在南方陷入泥潭。 结果,就这? 让他好生失望! “不谈国事,不谈国事……”刑恕笑眯眯的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对了,刘兄……”刑恕说道:“再过几日,在下那位朋友的茶叶,就该运到京城了,到时候还得请刘兄和各位朋友一起去清点清点……” 说到茶叶,耶律琚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那可是钱啊! 无论在什么地方,有钱才吃得开。 若是无钱,那可真是寸步难行! 于是,他当即迫不及待的说道:“请学士放心,届时我一定到!” 正好上京城那边也在催他回去述职了。 他可得抓紧这个机会,把这次交易做妥当了,更要将宫中都打点好了! 耶律琚很清楚的,此时此刻,天子身边应该有无数小人,都在想方设法的觊觎他的位置。 就是现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也有人红着眼睛,盯着他的位置。 这可是一个肥差! 而且还是有史以来最肥厚的差事。 随随便便,一年下来就是二三十万贯的回扣。 还有香车美人,醇酒豪宅相赠。 给个宰相都不换! 聊完茶叶的事情,耶律琚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事情,他压低声音,问道:“学士,贵国那位章子厚,真的在交趾对士人大开杀戒了?” 这个事情,耶律琚是很关心的。 因为实在太震撼了! 耶律琚很清楚的,若有朝一日,大辽铁骑南下,也会对这南朝的士人以礼相待,甚至曲意优待。 可在这素来被他视做软弱的南朝,却有一个人,敢向士人挥起屠刀。 太恐怖了! 简直不是人! 刑恕摇头笑道:“刘兄不是说好了,不谈国事的吗?” “哦!”耶律琚低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刑恕看着,也是叹息一声,在心中感慨:“章七啊章七……你怎如此不智?” 杀人,是可以的。 大宋重臣为帅,经略一路的时候,经常都会杀的人头滚滚。 余婧平侬智高、文彦博平贝州,都是这样。 没有人指责他们,反而对他们大唱赞歌。 因为这些人杀的都是叛军、乱民和异族。 可章惇却把屠刀挥向了士人。 这就真的是有些触碰雷区了。 倒不是士人就不能杀,可问题的关键是,从广西那边传回来的消息,章惇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对整个交趾北方诸州的士人,下达了近乎灭绝式的无情屠戮命令。 屠刀之下,衣冠之家,阖府灭门,斯文扫地,衣冠受辱。 甚至一些报告里,还提及了大量冤假错案。 比如某人,根本不是士人,也从未参加过交趾科举。 但就因为此人得罪过当地豪族,就被指为士人,一刀砍了。 不止如此,一些土官也趁机清理异己。 江北各州人头滚滚。 这些消息一传到汴京,立刻就让整个京城沸腾。 从太学生到在野的士大夫、朝中大臣。 人人唾骂、抨击。 御史台更是闻风而动,立刻开始弹劾。 也就是宫中太皇太后圣节在即,御史台的乌鸦们不敢给宫里面添堵才消停了下去。 可御史不弹劾,大臣不说。 却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汴京义报今日更是直接对章惇指桑骂槐。 于是,章惇的相位,从万无一失,变成了风雨飘摇。 刑恕感觉,这一次章惇恐怕要因为这个事情,与宰相之位失之交臂。 很可能和蒲宗孟一样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拜相了。 甚至他可能比蒲宗孟还要倒霉! 至少,蒲宗孟的名声只是坏在贪财、好色上。 而章惇呢? 一个屠戮士人,凌辱衣冠的名头,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宫里面恐怕也会对其有意见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经请示,私自做主。 一个跋扈的评价,肯定跑不掉。 这样想着,刑恕就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他想不通。 章惇看上去很聪明啊,怎会如此不智? …… “这个章子厚啊……” “还是没有一点点改变啊!” “依旧是那个当年在仙游潭,吓得苏子瞻再不敢与之并游的章子厚!” 李清臣感叹一声,无比惋惜:“如今看来,章子厚恐怕是难以回朝,更不要说拜相了!” 虽说,宫里面有消息,已经不让御史再弹劾了。 这个事情看似是过去了。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平静的朝堂之下,士林物议,已是沸腾。 杀人可以! 但杀士人,万万不行。 何况是这样无差别的大规模屠戮? 这样的人若当了宰相,天下士大夫都会自危。 因为,章惇既然今天可以对交趾的士人大开杀戒,明天也可以对大宋的士人下刀子。 “章子厚既已靠不住,将来新法,恐怕就只能依靠吕吉甫和曾子宣来撑场面了!” 章惇本是新党最大的希望。 现在这个希望破灭了。 这让李清臣真的很无语,很失望。 “只能写封信,去请教一下介甫相公了。”李清臣呢喃着。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三章 大宋中兴离不开好汉! 汴京城内,为了章惇的事情,物议纷纷之时。 一封来自淮南的奏报,让赵煦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多事之秋啊!” 他捏着来自淮南东路走马承受公事甘先立的奏疏。 淮南东路数州出现了大旱! 虽还不至于赤地千里,却也是河水流量大减,大量庄稼开始枯死,今年淮南歉收已成定局。 这可不妙啊! 去年,河北水旱交替,就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 今年旱灾再来,国库恐怕又得掏钱赈灾了。 搞不好,还不得不招刺流民为厢军。 更麻烦的是,受灾的地区,刚好卡在大运河这条汴京生命线的大动脉上。 运河流量减少,直接影响漕运的粮食数量。 想到这里,赵煦的眉头就皱的更紧了。 汴京城每年有八百万石漕粮的缺口。 其中,东南的漕粮至少占了八成。 毫不夸张的说,现在的汴京,全赖东南供养。 两淮地区不仅仅是漕粮最大的集散地,也是漕粮的主要供给地。 “这样下去可不行……”赵煦说着,就走到了内寝,让冯景带人揭开了那副挂在内寝的墙壁上的,由沈括绘制的大宋天下州郡寰宇图上盖着的红布。 他站在这副木制的地图前,凝视着上面的州郡。 “冯景……”赵煦招招手。 冯景立刻来到他面前:“大家有何吩咐?” “我问问你啊……”赵煦看着他:“你说这狡兔尚且三窟,缘何国朝命脉,却全系于这条大运河上?” 冯景那里懂这些?即使是懂,他也不敢说,只能弱弱的道:“大家,臣不懂水利之事,您应该问宋都知。” 赵煦点点头:“也是哈。” “传宋用臣来见朕吧!” “诺。” …… 一个时辰后,宋用臣被召唤入宫。 自从宋用臣卸任了都大东流道清淤大使以及河北、京东等路道路修葺大使的差遣后。 赵煦就让其和沈括一起主持专一制造军器局的事情。 如今,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制度,差不多理顺了。 财政审批、预算,由户部负责,目前负责人是章衡。 人事、管理则是沈括主持,内部监督,则是宋用臣为首的内臣。 “臣恭问大家圣体无恙。”到了赵煦跟前,宋用臣一如往昔般的恭敬、谨慎。 “宋都知来了……来我面前说话吧!”赵煦微笑着将宋用臣唤到他身边。 宋用臣当即弯着腰,尽可能的让他的身高低于赵煦如今的身高。 这就难为他了。 宋用臣身高五尺六寸,他得把头低到胸口,才能让他显得比赵煦矮。 赵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指着墙上的木制舆图,对宋用臣道:“都知啊,淮南东路,又出现了旱情……” “已有一个月没有下雨了。” 宋用臣静静的听着,没有请缨的举动。 因为他很清楚,假如官家是要派他去主持救灾的话,一道旨意就行了,不会专门将他唤到禁中,专门嘱托。 赵煦轻声道:“今年恐怕,天下各路,又会开始频繁受灾。” 小冰期影响下的气候,就是这么无常。 一会大旱,一会暴雨洪涝。 甚至和去年一样,两者一起来,先洪后旱。 这个影响是全球性的。 所以,西夏、辽国、交趾、高丽……都会受到影响,没有人可以摆脱。 换而言之,西夏今年肯定还会继续大旱! 所以…… 赵煦知道了,上上辈子党项人为何要撕毁和议了。 他更知道,为什么连吐蕃人也会跟着闹了。 天灾啊! 不抢大宋,他们活不下去。 想着这些,赵煦就对宋用臣道:“古人云:未雨绸缪,我恐将来水旱之灾,难以消弭。” 光是一条黄河,就够赵煦头疼的了。 虽然去年对东流道进行了疏浚,同时开始增加了黄河中段的植树造林。 可问题在于,黄河上游以及河套地区,都不在大宋治下。 所以,赵煦就算是在大宋境内种满了树。 只要党项人还在孜孜不倦的砍树,那么,黄河该决口还是会决口。 无非不过早几年,晚几年的问题。 “所以啊,朕想着是该多准备几个后手了。” “汴京城不能再完全依赖汴河了!” 宋用臣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不依靠汴河? 还能依靠谁? 蔡河?五丈河?金水河? 这些河流加在一起,也没有汴河三成的运力。 而且它们比汴河更容易受到降水影响。 但他依然保持着沉默,安静的听着自己的主君的话。 “我欲在京东开港!”赵煦将手指向舆图的一角,那现代被称为山东,如今是为京东路的地方。 “所以,想派都知去京东路实地查看一番。” “若是可以,便在密州或者淮南东路的海州,择一善地,以为良港。” 密州和莱州之间,有一个天然的海湾,就是现代的胶西弯,在现代大名鼎鼎的青岛就在那里。 在现代青岛的经济,冠绝山东,压的省城喘不过气。 而淮南东路的海州,在现代属于江苏省连云港。 自然这里也是一个良港。 著名的淮海战役第一阶段,就是围绕海州进行的。 宋用臣躬身说道:“臣明白了。” 京东路他很熟。 去年冬天,在那边修了两三个月的路。 对当地那些质朴、善良、急公好义的好汉们,宋用臣也有很好的印象。 都是好人啊! 不仅肯干活,更舍得花钱! 托这些好人的福,宋用臣在京东、河北,修了几百里的官道,还对东流道进行了一次清淤,疏通了上百里的河道淤泥。 这使得他宋用臣回朝后,受到了嘉奖,不仅仅升官了——自入内内侍省押班,升任入内内侍省都知。 更是将武臣阶,自宣政使,转迁为蔡州防御使。 “大家……”宋用臣想着去年的事情,就问道:“若建港设镇,恐怕就要大兴土木了……臣斗胆……这人力从何而来?” 赵煦眯起眼睛,看向登莱:“自是如去年一般。” “去年一般?” “嗯!”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兴奋的小脸都红彤彤的了。 京东路如今有着全天下最丰富的富余人力资源。 那些怀揣着淘金梦的人,从大宋天下州郡,不断涌入登莱。 去年赵煦用他们,对东流道清淤,还修葺了京东、河北的官道。 为今年的辽宋贸易,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最后一算账,支出虽然超过了一百五十万贯。 但却回收了一百余万贯! 虽然其中,有大约三十万贯,是欠账。 大抵是收不回来的。 但赵煦依然感觉很赚! 所以,过完年以后,赵煦继续指示童贯和石得一加大力度,宣传登莱的黄金热。 还派了好多探事司的探子去登莱搜集新闻,打造典型。 于是,汴京新报隔三差五就会刊载一个通过淘金暴富的典型。 比如汴京城的宋大郎,本只是一个在汴京城中人厌狗嫌的浪荡子,但,他在莱州找到了好几块重达十余两的狗头金,加上其他零散黄金。 你猜怎么着,他现在在汴京城居然租了铺子,开起了脚店,还娶一个娇滴滴的县主! 又比如京西路的燕七郎,带着兄弟们在登州淘金,半岁得金五百余两,于是回乡置地,好不风光! 总之,所有的典型,都是有图有真相。 刺激的汴京城里的浪荡子和无赖们嗷嗷直叫,在床上夜不能寐,一个个纷纷借钱去登莱淘金。 赵煦又特意的让人,将汴京新报带去京西、河南府、颍昌府甚至是两淮、两浙这样的人口稠密地区。 于是,今年以来,前往登莱淘金的人群,比去年还要多,已经达到了二十余万! 为了维持登莱秩序,赵煦特意下令,从河北路的吕惠卿那边调了一个将的禁军前往登莱驻泊。 一方面,盯着那些精力旺盛的淘金客。 他们在山里面怎么样,官府不管。 可要下了山,还要搞事,就统统抓起来,然后直接发配去熙河路种棉花。 另外一方面,当然是为了收税! 赵官家们,素来雁过拔毛,赵煦也不例外。 像淘金这种暴富项目,赵煦自然要狠狠收足租税! 除了收税,赵煦还很贴心的,派出了教坊司的人,围绕着禁军驻地和淘金客们的集散地,建起了符合大宋宝宝体质的勾栏和瓦子。 什么女相扑、傀儡戏、唱曲的小娘子…… 斗鸡、斗狗、博戏…… 统统都安排上! 争取让淘金客们虽然远在登莱,也可以享受到近似汴京的娱乐。 主打的就是一个——登莱发财登莱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所有人都很满意。 开封府很满意——今年又走了好几千刺头,汴京治安,大大好转! 朝廷也很满意——天下刺头,都去了登莱发财。 各地治安压力大减。 听说,就是永兴军那边落草的盗匪,都跑了一大堆去登莱发财了。 地方官流泪满面——今年的考绩,总算可以拿到一个不错的评价了,不必再被罚铜、加磨勘了。 淘金客们就更满意了。 崇尚自由的英雄豪杰们,在登莱当地,就实现了足不出户,醉卧美人膝的理想。 实在是太赞了! 登莱当地也很满意。 二十多万青壮涌入,他们日夜淘金,对当地消费起到了明显的带动作用。 至于治安? 英雄好汉们,除了淘金之外,很少下山,一旦下山就泡在沿着金矿地带建立起来的勾栏瓦子里,很少去外面。 那些一时找不到金子的淘金客,在禁军弹压下,也不敢作乱,只能乖乖的去给地方上的大户当长工赚钱。 大户们自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对这些人狠狠压价,进行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 登莱两州的很多工程项目,现在全部是由这些英雄好汉在做。 地方宽剩钱结余越来越多。 赵煦更满意了。 二十余万淘金客,基本上都等于在帮他淘金。 他们辛辛苦苦挖出来的金子,通过种种手段,最后大半都落到了赵煦手里。 从去年到现在,封桩库里多了一万两黄金! 如今,可爱的英雄好汉们,再次有了发挥自身价值的机会。 宋用臣咽了咽口水:“大家,如今还是四月啊……” 四月份是淘金最好的时节。 那些好汉们,恐怕是舍不得离开蕴藏了无数黄金的宝地的。 赵煦嘿嘿一笑,眼睛一瞪,道:“登莱之金矿,本国家备灾之储也!” “朕新即位,开其山林,与民同乐,如今已近一岁,官府关闭登莱山林矿脉,自属应当!” 赵官家的金子,哪里有这么好淘? 真当赵煦是在做慈善? 想多了! 老赵家那可是连每年几十万贯的茶税收益,都要斤斤计较,生怕自己吃亏。 何况是那么大的一个金矿? 宋用臣低下头去。 赵煦嘿嘿的继续说道:“当然了,若臣民们愿为朕分忧,朕自也不会让臣民失望。” 宋用臣的头低的更低了。 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君上的意思。 想淘金?可以! 乖乖听话,给官府做工。 不然,官府就要关闭金矿了。 大宋对于矿山的管理是很严格的。 表面上看着,似乎是允许民间开矿,实则设立了层层障碍和束缚。 主打的就是一个——朕的矿山朕做主。 “官家真不愧是先帝嫡长子!”宋用臣在心中想着。 这对父子,都是钻进了钱眼的那种,也都是恨不得把钱从别人口袋里统统抠出来。 不过,先帝理财的手段,远没有当今这么隐蔽、温柔。 先帝理财,那是光明正大的加税、盘剥。 而当今,却是打着‘与民休息’、‘轻徭薄赋’、‘仁爱宽厚’的旗号。 想方设法,绞尽脑汁的从别人口袋里掏钱。 一个登莱的金矿,就已经被他玩出了无数花样。 最让宋用臣目瞪口呆的是——貌似登莱的淘金客,找到的金子,七拐八拐之后,大半都落到了当今的封桩库里。 偏生那些人还感恩戴德,都说是官家仁圣。 赵煦没有关心宋用臣的内心想法。 他哼哼唧唧的开始给宋用臣指点起来。 一个个伟光正的词汇,从他嘴里不断蹦出来。 宋用臣越听越心惊。 因为他发现,虽然官家口口声声都在交代他——要爱惜民力,不可强征,更不可暴敛。 还要求他按照汴京城的劳动力价格的七成,去雇佣民夫。 但,勾栏瓦子、美酒纯酿、相扑说书等配套措施却是一个不少。 宋用臣听着,想起了去年工地上的好汉们。 尤其是那些把工钱都输光光,还签下了一屁股债,最后被送去了熙河或者广西的好汉们。 “不知道今年,又将有多少人南下北上……” “对了!”赵煦却兴致勃勃,越讲越开心。 “宋都知啊,记得带上太医局和御药院里的实习医官们。” 今年闰二月,赵煦又下令,命太医局继续扩招。 汴京的医生资源榨干了,就去河南府、永兴军、京西、京东找。 总之,就要招募大量医生,组建起超大的医疗队伍,以满足未来需要。 “还有啊,此事了了之后,可在登莱金矿一带,以熟药局的名义,设立医馆,命医官坐馆听诊……我过几日找陈意简商量一下,将熟药局医官坐馆的磨勘制度好好梳理一下!” 在这个时代,一个好医生应该怎么培养?赵煦不大懂。 但赵煦在现代看过和听过的事情告诉他——只要有足够多的病例喂,有足够的手术养。 那么,医生的技能和经验就会嗷嗷增长。 比如在现代,湖南医生最擅长治疗口腔癌,东莞最擅长做接肢手术…… 说着,赵煦就不禁在心中感谢起了好汉们。 都是好人啊! 大宋中兴,离不开他们!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四章 宽厚仁圣 和宋用臣交代完,赵煦就领着他到了庆寿宫,与两宫说了要派宋用臣去京东路、淮南东路巡视的事情。 这种事情两宫自是不会阻拦,欣然应允。 宋用臣领了旨意,退了下去。 赵煦却被两宫留了下来。 “官家啊,有个事情,太母得和你说一下。”太皇太后将赵煦叫道面前,打量着赵煦的神色,轻声说道。 但神色却有些兴奋,隐隐约约,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味道。 “太母何事?”赵煦微笑着,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唉!”向太后拉着赵煦的手,道:“官家听了莫要生气。” 赵煦眨着眼睛。 “严守懃上奏说,故宰相、金紫光禄大夫、郇国公王珪之子王仲修在华阳老家守孝期间,与妓女往来……”向太后在一旁忧愁的说道。 王珪,再怎么样也是故宰相。 现在闹出这种事情,对向太后来说,太丢人了。 赵煦啊了一声:“怎会如此?!” 然后他就问道:“可有实证?” 向太后叹息一声:“知成都府蒋之奇言,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自然,这只能是严守懃的功劳。 不然,蒋之奇吃饱了撑着,怎会去盯着王家?又怎会这么积极的去抓王仲修的把柄? 要知道,王珪虽然死的很离奇。 死后更是连个谥号都没有捞到,但是他终究是宰相! 一般情况下,没有人愿意对一个宰相家的子孙,穷追猛打,赶尽杀绝。 只能是代表着宫里的内臣使了力气。 太皇太后观察着赵煦的神色,说道:“官家,那王珪本就获罪于天!” 当初,要不是官家和太后拦着,依她的脾气,王珪早就剥麻了。 对王珪,这位太皇太后是恨之入骨的。 而且,这种恨还夹杂着对爱子赵颢的担忧。 自然,太皇太后只要逮着机会,就会对王珪及其家族猛烈出击。 “如今其子更是做出如此不孝之事,官家不可再姑息了!”太皇太后表面平静的说道。 对士大夫而言,孝是最基本的道德要求。 王仲修现在闹出这种事情,社死是肯定的。 但太皇太后却不肯满足。 王家不死绝,她心中实在难安! 毕竟,官家眼看着是越来越大。 在官家成年前,不把王家搞死,搞绝种了,万一王家人将来在官家面前胡说八道怎么办? 只是想到这里,太皇太后脸上的寒霜就更加冷冽了。 赵煦微微吁出一口气,迎着太皇太后的眼神,道:“太母,郇国公终究是宰相,应该有些体面!” 王家,赵煦怎么会放过? 就算不提他和王珪的仇。 单单就是王珪死后,王仲修等人,从汴京城带回老家的那些财富,就让赵煦惦记至今。 那可是起码一两百万贯的泼天财富! 顶的上好几年的茶税了! 若是可以将这些财富都拿到封桩库里,那么今年淮南赈灾甚至是开港的本钱就都有了。 不当家,怎知柴米贵? 赵煦很清楚的,国家到处都需要钱。 打仗要钱,赈灾要钱,搞建设就更要钱了。 冗官、冗员、冗兵,还是得拿钱养着。 所以,赵煦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怎么搞钱。 他每每只要想起王家还有那么多钱,心里面就跟猫抓了一样难受。 朕的钱!都是朕的钱! 自然,他不能让王仲修就这么完了。 须知,王仲修若就这么完了,那么王家的其他人就有可能和王仲修切割,断尾求生。 甚至从此夹起尾巴做人。 若是如此,这让赵煦怎么办? 还是留着他,宽宥他比较好。 太皇太后看着赵煦乖巧的模样,也看着他那双充满着祈求的眼睛。 心就不由得一软。 “官家啊!”太皇太后叹道:“你就是太仁圣了!” 这个孙子,对先帝留下的那些大臣,总是曲意优待。 蔡确出知福建,章惇出镇广西。 都是如此。 就连那王珪,也因此沾光。 不然,以王珪之罪,早该被剥麻甚至追毁出生以来文字了。 这是好事! 说明这个孙子非常重感情! 他现在既然连先帝大臣的后代犯错,也愿意宽宥。 那么将来,也必定可以善待、优待两位皇叔和高家。 这样想着,太皇太后就握着这个孙子的小手,语重心长的道:“官家啊,古来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身为天子,仁圣是好的,却也要注意方式、方法。” “春秋有郑伯克段于鄢……官家应当引以为戒!” “这有时候啊,爱护大臣,就应该敲打!让其知道分寸,不该做的事情不能做,不该说的话不能说!” 说着太皇太后就想起了那个她以前疼爱不已的小儿子徐王赵颢。 赵颢迄今还被圈禁在亲贤宅的东宅反省。 根据被派去服侍徐王的内臣回来报告说,徐王在东宅常常发脾气,动辄打骂身边的人。 甚至还曾有过‘怨望之语’。 哪像官家。 仁圣、孝顺、聪俊、宽厚…… 赵煦低下头去,很认真的说道:“太母,孙儿知道的。” “谁对孙臣好,谁是孙臣的亲人,孙臣心里面都明白的。” 太皇太后顿时就笑起来:“这孩子啊!” 确实,这个孩子除了对那些先帝的元辅大臣,有着感情,会刻意照顾外,也就是对高家、向家有着亲情了。 其他人? 他是真的能下得了手,也是真的会下死手的。 旁的不说,要不是两位太妃出面求情,驸马都尉郭献卿就差点被他当了典型了。 即使如此,郭献卿至今依然在太学之中读书。 于是,太皇太后放下心来:“官家心里面明白就好。” 向太后在旁边看着,一直保持着微笑。 等到这祖孙说完话,她才问道:“姑后,这王仲修如何处置?” 赵煦立刻抬头,眨着可爱的眼睛,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不由得心中一软,便道:“念在郇国公乃是先帝宰相的份上,这一次就姑且从轻发落吧!” “王仲修守孝行为不端,夺一官,勒停!” 这就是给与降一级,并停职检查的处分了。 相对王仲修犯下的罪行来说,这样的处分简直就是温柔至极。 因为按照传统,不孝之人,肯定会被追夺出生以来文字。 现在王仲修,却仅仅只是夺一官并勒停。 只能说天恩浩荡,无论谁来评论,都得对赵煦大唱赞歌。 不会有人知道,赵煦这个对王家宽宏大量,多次出手相救的官家。 其实想的是让王家灭门,并将王珪贪污所得的那一两百万贯,统统揣进自己兜里。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五章 转移视线 又过了两天,来自广西的消息越来越全面。 章惇真的在交趾,对士人挥起了屠刀。 虽然动手的人,是当地土官、豪族,与章惇无关。 可下令的人,却是章惇本人啊! 一时间,士林内骂声如云。 国子监里的太学生们,更是闲的没事干,有事没事就要骂骂章惇。 搞得好像章惇做了什么祸国殃民的事情一般。 而探事司,也将章惇与王棣、章援的对话内容,送到了赵煦案头。 “思想上的天南铜柱吗?”赵煦看着被送到他面前的文字,抿了抿嘴唇,眼中浮现着异彩。 这确实是章惇的性子。 章惇本来就胆大包天!认准的事情,就不会犹豫。 就是…… “还是得朕来给这个章老七擦屁股!”赵煦撇撇嘴,开始做起准备来。 …… 童贯坐在窗前,拿着手中的笔,眼睛不断向外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笃笃笃……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谁?” “总编是俺,汴京新报算学学堂的柳正卿。”一个谄媚的声音在门口说道。 “哦!柳三郎啊……”童贯放下手里的笔,温柔的说道:“进来吧。” 于是,门被推开,一个三十来岁,穿着皂衣长袍,戴着幞头的男子,来到了童贯面前,他将几张纸递给童贯,道:“胡总编,这是下个月算学学堂的开支申请,请总编过目、签押。” 童贯嗯了一声,接过了那几张纸。 这纸些明显是按照一定标准裁减下来的。 不止如此,上面还有印刷的痕迹。 其上的表格纹路以及事由文字,都是提前印刷好的。 很明显这些纸张都是统一裁减、统一印刷的。 童贯拿在手上,扫了一眼,便道:“算学学堂怎要这许多钱了?” 柳正卿低着头,说道:“总编有所不知,下个月算学学堂,要购置一批算筹、算盘,此外还得给学童们发衣裳、鞋子了……” 汴京新报如今有着两千七百多个报童,这些报童大部分都是开封府送来的。 他们在汴京新报,卖上三五个月报纸后,就会根据他们的特长、性格,分配去不同的学堂,开始半工半读。 目前,汴京新报有着算学、木工、医学、铁工等五六个大小不一的学堂。 授课老师,基本都是开封府、内侍省找来的落第士子、小吏、木匠、医官以及铁匠。 基本上现在汴京新报赚到的钱,除了上缴给探事司作为经费的部分外,大部分都砸在了这些学堂身上。 童贯也很关心这些学堂。 几乎三五天就要去巡视一番。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个事情干好了,前途无量! 因为官家很重视这些孤儿。 在仔细看了看,手上的申请书上罗列的费用明细。 在发现没有太大问题后,童贯便拿着笔,在这文书的右下角,签下了他的画押——一个飞盘状的盘子。 这是他给他自己设计好的——官家赐他胡飞盘之名,他自也认识到了,自己就该当个飞盘。 官家叫他飞哪里,他就飞哪里。 童贯签押完成,将其中一张留在自己手中,才把剩下两张递还给柳正卿。 这是规矩! 任何财务支出,都是一式三份。 申请人一份、账房一份、负责人一份。 三份都要存留一年,以便对账。 任何一方,一旦遗失或者损坏文书,都要被追责。 若出了亏空,那就要自己掏腰包填。 探事司盯这个事情,可是盯的很死的,每个月都有专人来查账! 出了问题,甚至会直接由石都知亲自调查! “拿去给账房吧!”童贯说着:“下月初,钱就会拨下去!” “多谢总编,多谢总编!”柳正卿感激不尽的说着。 童贯呵呵的笑了笑:“下去忙吧!算学学堂的孩子,柳学官要多费心。” “俺晓得!”柳正卿点头哈腰的说道:“俺一定会管好学堂的!” 他本是天文局的一个小吏,没有任何出头机会的那种。 本以为这辈子都将碌碌无为,只能在天文局里拿着算筹和算盘,演算着天体到死。 不料,人生在他以为将一成不变的时候,峰回路转。 他从天文局,被调来了这里。 这个叫汴京新报的,奇奇怪怪的机构。 然后,他就成为了汴京新报下面的算学学堂的教授。 老实说,柳正卿有些看不懂这个汴京新报。 但没关系! 有官当就行! 按照这汴京新报的磨勘制度,他这个算学教授,只要做满五年,没有出错,那就可以正式转官,按照天文局的伎术官转迁磨勘体制来磨勘了。 别看天文局的伎术官地位低下。 但它也是官啊! 所以,柳正卿自到了算学学堂,是任劳任怨,极为负责,因此被童贯瞧中,直接担任了算学学堂的学官,掌管整个算学学堂。 磨勘改官的年限,也从五年降到了三年。 这让柳正卿充满了干劲! 三年辛苦,换一个官身,很划算! 童贯打发走柳正卿,便靠着椅子,嘴巴慢慢翘起来。 嘴唇上沾着的假胡子,慢慢的抖动着。 心中的念头,随着他的身体的摇晃,慢慢的摇曳起来。 “章相公的事情,也不知官家是个什么主意?”童贯想着。 这些天,汴京城内物议纷纷。 士林舆论,更是对章惇口诛笔伐。 以童贯所知,有好多人都在背后推波助澜。 甚至包括好几个新党的重臣! 但汴京新报,却保持着沉默,在这个事情上一言不发。 这就让汴京义报大出风头了。 这几日来,汴京义报对章惇,天天口诛笔伐。 就差将之打成当代的少正卯,必须要诛一诛,才能谢天下了。 这就让童贯很难受了。 热点蹭不到,浑身都痒痒。 他低下头,将自己案上,那几篇写好的评论文章,拿在手上看起来。 这些以胡飞盘为名的文章,从不同角度,不同立场,探讨了章惇在交趾的行为。 有和汴京义报一样,对章惇穷追猛打,将之斥为刽子手、屠夫的。 也有站在章惇立场,大肆洗白,将那些被杀的交趾士人,统统打成乱臣贼子,好像不杀这些人,大宋天下就要祸患无穷了。 自然也有站在中立立场,假装拉偏架,实则悄咪咪塞私货的。 可这些文章,每一篇他都不敢发。 童贯很清楚的。 他就是官家的喉舌。 一般的事情上,他或许还能自行其是。 哪怕写错了,惹了宫中发火,第二天换个角度,换个立场,再洗一次就行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是内臣,内臣不需要脸皮。 但在这种事情,官家不表态,他是绝不能表态的。 否则,有死无生! “胡总编……”童贯正想着,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窄袖紫袍公服的内臣。 童贯抬头一看,立刻跳起来,来到来人面前,低头拜道:“童贯见过冯邸候!” 来人正是官家身边的贴己人。 皇帝殿邸候兼管勾福宁殿公事、提点御厨公事冯景。 冯景笑眯眯的走到童贯身边,轻声道:“胡总编,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在这汴京新报内,汝就是汴京新报总编胡飞盘!” 童贯听着,当即应了一声诺,谢了罪。 心中也迅速的再次回忆了一次,官家给他发的那个胡飞盘的生平、性格以及生平理念。 胡飞盘,汴京人,早年父母双亡,沦为孤儿,为他人收养,欲读书进学,却因为收养者也没有钱财而作罢,只能无奈经商,托朝廷之福,侥幸在外地赚了些钱,便回到汴京,打算置业立户。 回到汴京后,他在街道上发现了那些流浪的孩子,因为自己曾经淋过雨,所以便想给其他同样想读书却读不起的孩子撑伞。 怀揣着这样的美好愿景,创建了汴京新报,收养着汴京城内外的孤儿们。 让他们自食其力,也给他们一个温暖、安定的环境进学。 将这个人设在心中走了一圈,童贯便低着头,问道:“邸候今日来次,可有吩咐?” 冯景轻声问道:“胡总编,可听说了一件事情?” 童贯眨了眨眼睛:“还请邸候明示。” 冯景清了清嗓子,对童贯道:“郇国公长子王仲修,守孝期间不守孝道,与妓女往来,饮酒作乐……” “两宫震怒,已诏夺王仲修一官,勒停冲替,并令有司申斥。” 童贯低头道:“竟有此事?明日的汴京新报,得加刊了!” 他心里面清楚,这是宫里面的意思,让他把这个事情搞大。 “此外,那王仲修旧年在淮南为判官时,曾贪墨公使钱,为有司冲替、斥责,王仲修因此被罢。” “但不知道怎么的,如今都堂堂薄和吏部的官告院中,并无王仲修曾被冲替、斥责的文字。” 童贯舔了舔嘴唇。 这就有些够劲了。 宰相以权谋私,替自己儿子开脱,修改堂薄和官告院的文牍,这样的事情在大宋其实不稀奇。 但问题的关键,却是不能被人放到台面上来。 一旦被台面上,那就说不清了。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私下里的潜规则,一旦公开化,当事人就要承受朝野口诛笔伐。 只是,童贯不大清楚,宫里面为何要这么做? 不过不重要,官家要他发声,那他就发声。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六章 唯恐天下不乱的赵煦 第二天,汴京新报在头版刊载了一条重量级报道。 直接将王家的丑事给捅了出来! 顿时,朝野一片哗然。 御史台立刻开始弹劾! 守孝期间都敢乱来? 这个不孝子必须被开除出士大夫的行列! 而王仲修当年被责罚的记录,居然被人从堂薄、官告院里抹掉了? 乌鸦们在看到这个消息后,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这可是送上门的kpi! 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已经死了的王珪,也被拖出来鞭尸! 反正,宫中就不喜欢这个故宰相! 去年王珪暴卒后,两宫连个谥号都没有给安排,至于什么神道碑、天子临奠这样的宰相去世的常规操作,更是连影子都没有看到过。 这说明宫里面对王珪也很不爽! 这种没风险的弹劾,是乌鸦们的最爱。 于是乌鸦们尖叫着,请求追毁王仲修出身以来文字,甚至还有人要将之发配沙门岛,去和鲨鱼作伴! 同时,他们也要求,追回给王珪的郇国公爵位,夺其金紫光禄大夫,收回赐给王珪的宅邸。 当然了,御史们也没有忘记把章惇拉出来踩上一脚。 特别是旧党的那几个御史。 王觌、吕陶、朱光庭等人,借着这个事情的由头,直接将王珪和章惇捆绑起来。 明里暗里,都在指摘着王珪、章惇是一丘之貉。 顺便悄悄的,将新党也捆绑在一起拉踩起来。 从道德、人品、言行等方面,对新党开地图炮。 这就让新党的御史们立刻警觉起来。 安惇、张汝贤等人,马上就不参与这个事情,将嘴巴牢牢闭起来。 而宫里面,对这些弹劾,只有一个态度——全部留中。 …… “陛下厚爱,贫僧感激不尽,回国之后,必为陛下日夜诵经祈福,以求佛祖保佑陛下!” 穿着紫色袈裟的大和尚,在殿中稽首而礼。 这是三月份入朝的高丽国僧统官释义天在陛辞。 他将要踏上回国的道路了。 而赵煦对这位高丽的大和尚是很给面子的。 不仅仅再次赐给释义天佛经、佛宝等。 更赐其紫袍袈裟,这对和尚来说,可是重宝。 属于全世界的大和尚们都在追求的东西。 高丽、日本这样的国家来大宋求法的僧人们,更是做梦都想要一件。 尤其是日本僧人们! 要知道,这个时候,日本正值所谓的平安时代的尾声。 其国内的大和尚们,可是很厉害的。 动不动就发兵,威逼朝廷。 在这个时候,日本僧人们的必修课之一就是兵法! 而且,这个传统延续数百年,赵煦要是没记错的话,后来的一向一揆就是从平安时代流传下去的。 不过,俗话说的好,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无论是高丽也好,日本也罢。 一个被大宋承认,并赐予最高等级的紫袍的僧人。 只要活着回去,那就足以成为宗教领袖。 这也是日本僧人们,一次又一次来大宋求法的原因之一。 得到大宋紫袍,回去后就可以硬刚平安京的那些贵人了! 谁不服,穿上紫袍,带上信众,抬起佛宝上洛! 而选择赐释义天紫袍,这是赵煦考虑了很久的事情。 首先,自然是因为这个大和尚在高丽国内,有着深厚影响,而且他一向亲大宋。 其次,则是为了贸易。 从登州到高丽,海上距离很近。 只要开通一条稳定的航路,每年至少可以赚取数十万贯的税收。 甚至还可以为未来忽悠高丽人使用交子打下基础。 交子这种东西。 赵煦虽然金融知识储备不多,但也明白,若只是在大宋流通就太蠢了! 应该让交子走出去。 让全天下人都享受到大宋高价值货币的福报。 “卿此番回国,务必将朕愿与贵国加深贸易往来的好意,转告贵国上下。”赵煦说道:“并待朕向高丽王问好。” “陛下美意,贫僧一定转达给我国国王。” “嗯!”赵煦颔首,对释义天道:“朕听说贵主喜欢诗词,故而命人准备了几篇我国词臣的诗篇,赠与贵主,以便赏析!” 说着赵煦就拍拍手。 冯景托着一个玉盘来到了释义天面前。 玉盘中装着的都是大宋知名诗词大家的亲笔真迹! 其中,就有着苏轼近来新写的一篇词。 释义天见着,那些诗词真迹上的署名,咽了咽口水,立刻拜谢:“陛下厚爱我主,贫僧代我主再拜谢恩!” 如今的高丽国王,正是释义天的胞兄。 释义天当然知道,自己的哥哥的软肋在哪个地方? 诗词! 是的,他的哥哥,自幼酷爱诗词,仰慕大宋文人的风采。 可惜,因为辽国阻隔,大海隔绝,一直不能欣赏到大宋诗人和词人们的文章风采。 所以,释义天知道,他的胞兄只要看到这些诗词,定然欣喜若狂。 尤其是那篇署名:东坡的词。 在他胞兄那里,价值连城! 赵煦摆摆手,道:“卿不必如此大礼。” “朕及朕皇考,对贵国可是寄予厚望……” 释义天躬身不语。 高丽和大宋的接近,两国都清楚,其实只有一个原因——两国有着一个共同的敌人:辽国。 相对来说,高丽比大宋,有着更切身的危机意识。 在过去,辽国人多次大举入侵高丽,让高丽夜不能寐,时刻担心亡国。 到现在都还占着高丽的保州(今朝鲜义州)。 高丽人一直在为了这个事情和辽国人打嘴炮官司。 所以,尽管如今的高丽王已经即位两三年了,但却还是没有派人去通知辽国册封,也没有按照惯例遣使朝拜。 这就是大宋和高丽关系迅速接近的背景。 这些事情,赵煦心里面清清楚楚。 所以,在释义天第一次入朝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刻意拉进和释义天的关系了。 如今,更是进一步释放善意,不仅仅赐给其紫袍袈裟,还针对性的搜集了十多篇诗词,作为敲门砖。 释义天听着赵煦的话,他低下头去。 “陛下的意思,贫僧会原原本本转达给我国国主。”他沉吟了许久后,才选择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 对高丽来说,他自然是希望,通过和大宋之间的关系,来倒逼辽国在边境问题上让步。 这叫挟寇自重,也是争取统战价值。 但高丽人绝不想激怒辽人,引发辽国大规模入寇。 哪怕他们其实没有恐辽症——高丽人曾经击败过辽国。 赵煦眯着眼睛笑了笑。 无所谓的! 明天他就会在接见辽使耶律琚的时候,不小心说漏嘴的。 就是煽风点火,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最好挑起辽人和高丽的战争。 这样他就可以卖军火了!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七章 请君入瓮 耶律琚看着那位端坐在御座上,好似成年人一样,对他慰勉的少年君王。 心中总是忍不住想起了,在上京城的皇太孙。 太孙和这个南朝小皇帝,年纪相仿。 但,耶律琚无论怎么看,都感觉自家的太孙,连人家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偏生,上京城里的天子,还在一直以为,大辽太孙就是南朝新君。 而且,这个南朝小皇帝,一直在有意配合。 各种笔录、笔记,隔三差五就要送一些过去。 而上京城,也不断的遣使,将一些太孙的‘笔记’送来南朝。 搞得好像,大宋天子和大辽皇太孙,俨然成为了同学。 一个遣使过去,以皇兄自居,送去御笔笔记,口口声声说什么‘愿与皇弟共勉’。 另外一个则规规矩矩,以皇弟自许,经常遣使来谢,同时也送来笔记,请教大宋皇兄。 不知道的人,搞不好还会以为,这两个年纪相仿的皇帝和皇太孙,要拜把子成为结义兄弟了。 但,耶律琚心里面明白,其实皇太孙的那些笔记、文字,都是上京城里的文官教着写的。 倒是这个南朝少主,还真有可能是将自己的笔记送去了上京城。 脑子胡乱的想着,耳畔南朝皇帝的话,就像是刮过去的风一样,耶律琚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只是虚应故事的低着头,一副恭敬的样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关键词,在耶律琚耳畔炸响。 “昨日,朕也是在此,送走了来朝的高丽僧义天。” “朕当时就说了,大宋愿与天下列国,和平相处……” 耶律琚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高丽? 南朝小皇帝刚刚说了高丽? 高丽人又跑来南朝勾勾搭搭了?! 耶律琚神色不变,但心中却已经泛起了波澜。 小算盘在心里面敲得比谁都快! “有此功劳,回国之后,天子之前,吾便可自证其功了!”耶律琚的眼珠子不断的转着。 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功劳。 有了这个打探到‘南朝与高丽勾结’的功勋,回国后再活动一下,这个南朝使十之八九,就还该是他的。 那些回扣、好处,也会是他的。 至于会不会上当或者中计? 和他有关系吗? …… 出了崇政殿,耶律琚就遇到了在等着他的刑恕。 作为馆伴使,刑恕是有着合理合法的身份和条件,与辽使相处、交谈的。 所以,两人就光明正大的直接接头了。 “耶律兄,在下的朋友们的茶叶已经到了。”刑恕说道:“兄长要去验验货吗?” 耶律琚哈哈大笑:“舍人的朋友的货,某怎会怀疑?” 左右都是要运回国去,给那些农民、商贾吃的茶。 与他耶律琚没有一毛钱关系。 质量好也罢,不好也罢,只要回扣和好处真的落到手里,谁管这许多? 刑恕嘿嘿的笑了笑,道:“话虽如此,但该验货还是得验货的。” “再说,在下的朋友们,也想见见耶律兄。” “另外还有几个新朋友,也想结识一下耶律兄。” “新朋友?”耶律琚心说,这是有人要送钱给他? 太好了! 眼珠子一转,便与刑恕道:“这样啊,那某去见一见?” 刑恕拱手:“请!” 于是,一个多时辰后,耶律琚便在汴京城的一处堆垛场,见到了那些堆满码头的茶叶。 这些茶叶,统一用木箱装着。 远远的就能闻到浓烈的茶香味——并没有想象中的发霉的味道。 这就让耶律琚好奇起来了。 连霉味都没有的茶叶? 这是好茶了吧! 他却不知,在大宋的茶场,茶叶一旦发霉,就会被销毁。 甚至在没有发霉前,就会被销毁。 因为茶叶放到发霉,就只能说明——它根本卖不出去,或者说商贾们觉得,利润太低,风险太大了。 这是大宋现行的榷茶制度的结果。 因为,如今的榷茶制度,早就已经放弃了将茶叶作为入中籴本的政策。 而是改行自嘉佑以来的通商法。 通商法的主调是:园户之种茶者,官收租钱;商贾之贩茶者,官收征算。 这就使得逐利的商贾,只会从园户手中,购买利润最高、最好卖的茶叶。 那些次一级的、利润不高的或者销售速度不够快的茶叶,自然就会滞销,从而成为园户和官府的麻烦。 因为通商法下,官府不能再和过去一样,将次茶、陈茶,强制配售给商贾。 换而言之,这其实是市场经济那只看不见的大手在发挥作用。 但,官府和园户却都很头疼。 这些积欠的次茶、陈茶,卖不掉的话,园户会亏本,官府也会损失茶税。 耶律琚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看着那一箱箱堆满了码头的茶叶,他眼珠子都直了。 等到刑恕带着他,随机抽查了几箱茶叶后。 耶律琚的神色,就变得极为精彩了。 他抓着手中的一个茶饼,放在鼻前闻了闻,茶叶的香味在鼻腔里弥漫开来。 他抬起头,看着木箱上标明的次茶字样。 然后他回头看向刑恕:“这是次茶?” 刑恕微笑着点头。 大宋喝茶的消费对象,主要是城郭户和农村的一等户、二等户。 穷人是喝不起,也舍不得喝茶的。 这就导致了一个结果——大部分人喝茶,都会有一点追求。 对茶叶的质量,对茶叶的香味,对茶叶煮出来的茶汤…… 他们都有要求。 像那些粗茶制成的茶饼,除了少部分人外,根本没有人买。 就算有人买,市场也小的可怜。 嘉佑之前,官府还会强制配售次茶、陈茶给商贾们。 逼迫这些茶商,想办法卖掉次茶和陈茶。 通商法实施后,茶商后解放了,自由了。 大部分次茶,就这样自动被市场淘汰出局。 特别是成都那边的次茶,因为要面临东南和福建的茶叶竞争。 人家质量更好,也更靠近茶叶的主要消费区,自然成本也更低。 于是,成都次茶、陈茶的销路更加惨淡。 每年积累个几十万斤次茶、陈茶卖不掉是常事。 耶律琚却像是掉进了米仓里的老鼠一样。 拿着手里的茶饼,两眼放光,兴奋无比! 他敢打赌,这些茶叶运回国中后,至少可以卖八九十钱一饼。 若是卖给阻卜人、女直人的话,价格可能更高! 而且会被人抢购! 他本以为,南朝给他的茶叶,质量会很差。 他甚至都做好了,南朝人的茶叶充斥着发霉、腐烂的劣质茶叶的准备。 哪成想,他居然用着二三十钱一饼的价格,买到了质量八九十钱一饼的茶叶。 这是暴利! 也是大功! 耶律琚狂热的看着刑恕,道:“学士的朋友们,真是义商啊!” 刑恕笑而不语。 他其实私下在觐见时,问过官家,为何要亏本卖茶叶给北虏? 但官家却问了他一个问题。 “爱卿,这个世界上最贵的东西是什么?” 刑恕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仁义!” 但官家却笑了,然后给出了他的答案:“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老实说,刑恕到现在都还没有搞清楚,官家那句话的意思。 但刑恕明白,官家胸中肯定藏着乾坤。 这桩买卖背后,恐怕藏着一个针对性极强的谋划。 虽然说,十岁的官家,就开始设计北虏,这听上去有些夸张。 但这些时日来,通过和官家的接触。 刑恕知道,那位官家绝不可用常理推断。 因为他即位以来,还没有在国政上出过错! 只要他开始接触并处置国政,他就表现的像一个成熟的君王一样。 大宋制度、条贯、祖宗成法。 他皆了然于胸。 上上下下,也很少有什么人什么事情,可以瞒过他那一双眼睛。 耶律琚不知道这些。 他现在完全沉浸在喜悦中。 他甚至已经能想象得到,他带着这些茶叶回国后,朝野上下对他的夸赞。 有了这个功绩,这南朝使的位置,他就算站稳了。 …… 当天晚上,桑家瓦子,里瓦之中的一处酒肆,被刑恕包了下来。 耶律琚被请到了主位,坐了下来。 然后,一个个大腹便便的商贾,被刑恕引荐给了耶律琚。 “刘兄,这位是在下的好友,这汴京城七十二正店之一的孙家正店的孙东主。” 孙赐笑眯眯的来到耶律琚面前:“赐,见过贵客。” 这几个月来,孙赐攀上了高枝,生意做的极为红火。 如今,孙家正店下面的脚店,都已经开到了白马县那边去了。 可谓是日进斗金。 当然,有得到,自然就要有付出。 现在孙赐的脚店里,有好多酒博士,都是探事司的人。 这些人借着孙家的脚店掩护,润物细无声,潜入了汴京内外。 不止如此,孙赐还接到过宫里面的命令。 宫中命他,投资了许多产业,其中大部分都和他的买卖密切相关。 譬如宫中曾命他在汴京城外,建立了一个生产作坊,专门生产一种叫‘花露水’的东西。 孙赐一咬牙,投入了数千贯,按照着宫中提供的技术,在城外建立起了一个作坊。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赚大了! 花露水一经生产出来,迅速成为汴京人追捧之物。 因其有着花香,就连闺阁的官小姐们,也很喜欢。 又因为其能驱蚊,所以,现在市面上一小瓶也要卖两贯。 就这还供不应求! 也比如宫中命他和其他几家,一起以斗纽的方式共同出资数万贯,在汴京城外的一个叫清凉寺的地方,建立起了一个窑场,专门生产装酒的瓷瓶。 所用的技术,乃是宫中发下来的汝瓷技术。 于是,现在每个月,那个窑厂都能生产数百件精致的汝瓷酒瓶。 而用这些酒瓶包装的酒,也就成为了大宋最贵的美酒。 一瓶一角的汝瓷酒,就要百贯! 依旧是热卖! 因为,好多人都开始特意购买这种昂贵的名酒,当礼物送人。 当然了,宫中也不白白让他赚钱的。 都是有要求的。 譬如花露水,实行的是和榷酒一样的制度。 制造花露水的关键原料——各种花油,有且只能从专一制造军器局采购。 窑场所用的窑工、耐火砖以及烧制汝瓷的瓷土,都必须从指定地方购买、雇佣。 但这点限制,比起庞大的利润,比起现在自由自在的做买卖,而不必担心被官府盘剥、压榨,根本算不得什么! 现在,孙赐每天早晚,都要面朝皇城大内方向,三拜九叩,感恩官家的恩情! 不止他自己这样做。 他还带着自己的妻妾子女,一起叩谢官家恩情。 这既是他的真心,也是演给别人看的。 孙赐之后,刑恕继续引荐着其他商贾给耶律琚。 都是如今和官家走得近,也极为听话的,被筛选出来的商贾。 不过这些人,背后还站着外戚就是。 等到引荐到最后一人,刑恕就特地带着此人,到耶律琚面前,说道:“刘兄,这位就是在下欲要引荐给刘兄的朋友了!” 那人有着一张胖胖的脸,厚实的下巴上,留着浅浅的胡须。 他笑眯眯的来到耶律琚面前,拱手道:“汴京票行黄良见过刘官人。” “汴京票行?”耶律琚不太明白这是个什么玩意,他看向刑恕。 刑恕眯着眼睛,说道:“这位黄朋友啊,目前在做交子的营生?” “嗯?” 刑恕微笑着解释:“就是帮助一些经商的朋友,周转资金,转运钱财一类。” “目前,黄朋友的票行,已经可以让洛阳、颍昌的商贾们,将钱存在当地,然后拿着交子来汴京取钱……” 耶律琚懂了。 飞钱嘛! 大唐的时候就有了。 “就是,目前还缺些交子……”黄良低着头,笑眯眯的说道:“听说刘官人处有不少交子……” “在下就厚着颜面,请了刑兄来引荐,希望和刘兄谈一谈这个买卖。” 耶律琚看着这个胖乎乎的商贾,想起了自己手里头那些回扣的交子的。 心中顿时一动。 他确实还没有找到办法,让手里头的交子变现——虽然,他可以拿着这些交子在南朝采购商品,然后运回国中去变现。 可他的交子太多了。 若是采购的话,数量会极为庞大,很容易就被人抓住把柄。 可这交子若是不花出去,三年之后,新旧交子更还,一旦他到时候不在汴京,这些交子就可能作废。 这让他真的是伤透了脑筋。 不意,他正发愁呢,就有人上赶着上门来帮他解决问题了。 耶律琚看着对方,问道:“朋友的意思是,可以帮在下,将交子在瓦桥关兑换成铜钱或者金银?” 若是这样的话,那他宁肯给些好处,也要将这个事情做成。 黄良却是微笑着,心中想着官家给他的指令,轻声道:“在下一介商贾,哪里有这么大本事?” “不过,在下有个办法,可以叫官人的交子无忧,而且还能有些赚头!” 耶律琚狐疑的看着对方,问道:“什么办法?” “自然是赚钱营生之法。”黄良走近一步,道:“刘官人若是愿意,可否与某到这阁楼上细谈?” 老实说,在初知官家给他的指令时,黄良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这是纯骗傻子吧? 但仔细看完官家给出来的指令,细细思虑之后,黄良知道这个事情不仅仅能做,而且对方十之八九会答应的。 因为,这个契丹人手里面的交子,没有太多变现的渠道。 他只有一个选择。 就是官家给他的选项! 不然他手里的交子,就随时可能因为,新旧交子兑换而变成一张废纸! 他肯冒那个风险吗?绝对不肯的。 耶律琚看着这个站在他面前,明知道他身份,还口口声声想和他做买卖的南朝商贾。 他又看了看刑恕。 刑恕当即道:“刘兄,黄朋友的长辈,也是在下的朋友,在下愿意给黄朋友作保,这个买卖绝不会让刘兄受损!” 耶律琚狐疑的点点头:“既是这样,那黄朋友前头带路吧。” 他倒要看看,这个南朝商贾想和他谈什么? 感冒依旧在,作者君昨天嗓子就已经哑了,勉强支撑着码字,今天更是有点发烧! 请大家见谅!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八章 视察 元祐元年四月丁未(20)。 赵煦在蔡京的陪同下,乘坐着舆车,视察了已经被完全征收的靖安坊。 靖安坊内的居民,此时都已经搬走了。 当然,他们的补偿款也拿到了。 大抵来说,平均每户拿到了一千贯左右的拆迁补偿。 这笔钱看似很多。 在这个汴京城里,实则什么都不算! 因为,汴京城的邸店里随便一个单间,一个月房租都在五贯以上。 像这些百姓居住的院子,基本都是两进的小院。 这样的院子,出租的话,一个月三十贯是稳稳的。 而现在官府却只用了三四年的房租,就将这些人祖祖辈辈居住的房子给征收了。 但,也没有人有怨言,更不可能有什么人敢当钉子户。 所有人都在拿到补偿后,立刻搬离。 赵煦对此很满意。 “朕的臣民,果然是忠厚纯良之人啊!”他美滋滋的走在靖安坊的街巷里。 蔡京在旁边弯着腰,陪着笑:“百姓们都言:官家仁圣,不损民财,实在是千古罕见呐!” 赵煦呵呵的笑了笑。 在御龙直门的簇拥下,走到了这靖安坊的尽头。 他回过头,看向整个坊区。 整个靖安坊,占地面积全部加起来,大约有个两三百亩。 若是按照大宋旧有的建筑办法,全部拆了,哪怕面积使用率达到最高,撑死也就建三五百套小院子。 算上公共基础设施的建设,利润空间已经极为狭小了。 所以……这不行啊! 赵煦扭头,看向跟在他身边的沈括,问道:“沈卿,各个窑场建设的如何了?” 沈括低着头,汇报道:“奏知官家,臣奉圣旨与专一制造军器局有司,会同内侍省、将作监等有司,以历代以来窑造之法,总结归纳、改良……” “然后,以诸法扑买于商贾,今已在汴京之外,建窑场十一处,有雇工两千余……” 说着,沈括就用着一种崇敬的眼神,看着那个身高还没有到他胸膛的小官家。 对这位官家,沈括现在比谁都服气。 因为他真的懂技术! 而且他真的愿意尊重技术人才! 专一制造军器局这十来个月里,就已经有二十多个工匠、小吏,因为在协助发明创造或者组织管理上有功,而被圣旨转官。 虽然都是些伎术官,磨勘走的也是东班诸司正副使的路子。 但对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士气提振是显而易见的。 赵煦点点头,对沈括问道:“诸窑场都已经投产了吧?” 沈括答道:“奏知陛下,十一处窑场,皆已投产,臣昨日才去看过……” “那水泥、石灰以及砖窑,建设的如何了?”赵煦又问道。 沈括恭敬的答道:“奏知陛下,砖窑的进度最快,如今孙家、吕家等窑场之中的砖窑,都已经开始出砖……如今,已备砖数万块,臣已经检验过了,皆是上好的红砖!” 烧砖并不是什么太难的技术。 而专一制造军器局,在官家指示下,研发出了石炭烧砖的砖窑。 一次就可以出砖上万块,质量还不比过去差,价格更是只有过去的砖的价格三分之一。 于是,专一制造军器局,按照过去砖价的一半,直接给相关砖窑下了大订单。 “石灰窑,则有三个已经投产,可月产十万斤石灰……”沈括继续汇报着:“水泥窑,则还在建设,因为耐火砖需要专门烧制,可能这个月月底就能出成果。” 赵煦嗯了一声:“这就好!” 石灰窑和水泥窑,都是现成的技术。 用的是哥窑和汝窑的高温瓷器烧制技术,再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改进,并适用了目前专一制造军器局正在研发的高炉炼钢技术所需要的烟道和反射炉技术,并配备专用的耐火砖。 这使得窑内温度,可以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从而将需要的东西,煅烧出来。 石灰很简单,用石灰岩煅烧就可以了,除了污染大一些外,没有什么缺点。 倒是水泥,费了不少功夫,花了许多时间,最后才慢慢的找到了法子和正确的配方——当然是现代所谓的土法水泥! 如今,这些技术,在赵煦的指示下都已经通过类似都曲院扑买酒曲的办法,授权给了有关商贾。 通过这种办法,赵煦一边掌握着节奏,一边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萌芽的嫩叶,让这些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怪物,得以在安全的环境下发育、成长。 沈括在旁边看着,小心翼翼的问道:“官家,相关需求,真的要向商贾采买吗?” 赵煦嗯了一声:“这是自然!” 他看着沈括,也看向在他身边的这些大臣。 蔡京、苏颂、范纯仁、程颐、吕大防…… 然后,他就轻声道:“朕一直觉得,天下事官府管的太多了!” 所有人都低着头,心中想法不一。 但对赵煦的这个表态,他们都是欢喜的。 官府插手的事情太多! 这是大宋立国以来,天下人公认,人尽皆知,却没有几个人敢说的事情。 没办法! 赵官家们,素来是不占便宜就等于吃亏。 而当今官家仁圣,心忧万民,惦记苍生,即位以来已经多次表态,要放松监管,要放开限制,要重视民生,轻徭薄赋,减轻百姓负担。 这让士大夫们欢喜鼓舞,直呼圣天子! “所以,朕一直在想着,对将作监、内侍省的一些不必要的有司,进行剥离!” “如东西窑场,过去雇工两千余,有十三监,太多了!” “朕今年以来,已经将之裁撤了一千余,监官减少到了七人,却并未影响宫中用度,也并未影响国家运作,反而增加了效率!” 所有人齐齐躬身:“陛下圣明!” 这是赵煦的政绩! 也是他现在能得到广泛支持的原因所在。 亲身经历了这些事情的沈括,更是拜道:“臣奉旨意,督办相关事务,深为陛下之圣智而拜服!” 今年以来,对专一制造军器局而言,是一个魔幻之年。 正月之后,一道旨意,就从宫中降到了他沈括这里。 按照旨意,沈括领导下,专一制造军器局牵头,会同将作监、内侍省。 把那些宫里面,放在架子上吃灰的技术,拾掇拾掇,整理整理,选出其中可用、堪用的后,就放到专一制造军器局来了。 这些技术,千奇百怪,涉及各个方面。 有纺织的、有染色的,也有瓷器、窑场相关的…… 反正都是宫里面或者专一制造军器局研发的。 好多都是中看不中用——要么太贵,成本太高,要么太复杂,流程太多。 这个时候,专一制造军器局就得想办法,将之民用化,简化、降低成本,搞出一个丐版的替代品。 然后…… 闰二月后,让沈括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 汴京城的商贾们,居然在宫中的使者的带领下,带着钱找上门来了。 然后,在宫中指挥下,沈括就和这些商贾,签订了契书。 采取类似都曲院里扑买酒曲一样的法子。 由商贾们通过竞标的方式,来出钱参与到一些技术的研发、应用之中。 等到这些技术研发完成,这些商贾就可以优先获得相关技术。 同时他们还获得了这个技术相关的市场准入门槛。 于是,专一制造军器局,没用国家一个铜板,就养了上千名工匠、官吏,来专门做相关研究。 这还不算什么! 真正神奇的是随后的那些操作。 在宫中的指挥下,将作监、内侍省的很多有司,一个个被裁撤或者减员。 特别是东西窑务,几乎就被对半砍——只有负责御用精瓷的窑工才会被留任。 偏生,这样的事情,没有引起任何动荡。 一切都是在有条不紊之中渡过。 被裁撤的工匠,甚至是高兴的——他们去商贾那边做工,工钱比给赵官家打工高了好多,还不用被上官克扣工钱。 也就只有那些,没了油水的官吏,会埋怨几句。 但,谁会管这些败犬的哀嚎呢? 在这些眼花缭乱的操作之后,沈括就惊讶的发现了。 裁撤了一半以上雇工和官吏的东西窑务,依旧可以满足宫中和有司用度。 而剩下来的经费,则被用来向相关商贾采购宫中和有司需要的各种瓷器。 最后将作监一算账——支出比过去,减少了两三成! 赢麻了! 更夸张的是,经过这些操作后,现在,专一制造军器局的经费,有大约两成左右,是商贾们缴纳的各种费用。 同时,这些商贾们兴建的作坊、场务,则成为了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延伸。 好多琐事、零件,现在都可以交给这些商贾去办。 专一制造军器局,只需要负责最核心的那些工序就可以了。 这相当于给专一制造军器局插上了一对翅膀。 各种军械的产量,不断增加。 像是铁甲、克敌弓、蹄铁一类大批量需求的军需物资,今年已经实现了三连涨。 比如这个月克敌弓的产量,就已经达到了三百余。 铁甲的产量,更是达到了两百余副。 已经完全赶上了军器监的产量了。 而专一制造军器局的规模和雇工人数,却并未扩大。 这在沈括眼中,简直就是魔术! 裁减工匠、削减机构,这是大宋历代官家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现在,这个事情被官家办成了。 并且丝毫没有影响到正常的秩序,宫中也好,朝廷也罢,该有的东西依旧有,该做的事情也依旧有人做。 还赚一大波民心! 实在是了不起! 赵煦轻笑两声,道:“朕接下来,要对将作监的东西八作进行裁撤……” “东西八作,雇工数千,什么都干,偏生人浮于事!”他摇摇头,道:“这样不好!” 说着,赵煦就看向了吕大防,道:“吕爱卿,朕打算让卿来兼任将作监,主持对东西八作的裁撤事宜,卿意下如何?” 吕大防当即拜道:“臣谨奉旨意!” 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了。 也是他擅长的事情。 在成都的时候,吕大防就主持了对成都都作院以及成都绫锦院的改革。 裁撤了大量不必要的部门,减少了大量不必要的岗位,同时还让成都都作院和绫锦院的效率大大提高。 赵煦点点头,道:“东西八作,以后只管宫阙修葺、园林维护便好了。” “至于剩下的事情,向民间采购就好了!” 东西八作,是将作监下最大的机构。 同时也是维护皇室宫殿、园林并主持皇室宫阙营建的机构。 东西八作里,能工巧匠无数,他们营造的宫阙、园林,完全符合赵官家们审美。 唯一的是——太臃肿了,管的也太多了。 这个庞大的机构,和其他皇室机构一样,就是一条衔尾蛇。 它不仅仅负责修葺、营造。 还负责着整个生态链上的每一个环节的生产、制造。 比如说漆料、泥料,明明可以对外采购。 可它偏不! 偏生要自己制造,自己使用。 这样一来,虽然质量得到了保证,却凭空增加了一笔巨大的开支。 在现代留学过后的赵煦,可不会再惯着这种行为。 所以,在对东西窑务牛刀小试,积累了经验后,就要对这个机构下刀子了。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就够了。 剩下的其他事情,交给市场。 事实已经证明,并不是所有东西都需要皇室自己来生产。 比如说东西窑务裁撤了一半后,虽然东西窑务都失去了大批量生产一般性商品瓷的能力。 宫中的女官、内臣以及三省六部、在京诸司官吏所用的瓷器,从此都是市场采购。 可是,最后算账算下来。 市场采购远比自己生产要划算的多。 至于质量? 老实说,这种商品瓷,一直是大量损耗的。 质量差一点,好一点,无关紧要。 说着,赵煦就看向沈括:“卿可与吕卿多多走动。” “将东西窑务裁撤后,专一制造军器局主持的瓷器采购买扑相关条贯,与吕卿好好介绍介绍。” “诺!”沈括恭身领命。 吕大防也上前拜道:“臣领旨!”便对沈括拱了拱手:“还请沈提举多多指教。” 老实说,其实吕大防不大喜欢沈括。 因为他一直觉得沈括这个人人品有问题。 但是,如今沈括是官家身边亲信。 也是给官家主持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大臣,这就是皇家近臣了。 坊间一直有传说,将来的四入头,可能就要加一个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了。 沈括还了一礼:“不敢!” (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九章 白嫖就是香!(感谢十二月的星夜萌主) 赵煦带着大臣们,在御龙直簇拥下,徒步穿过了靖安坊,到了旧封丘门大街上。 此时,这条昔日车水马龙的街道,已经完全被禁军清场。 偌大的街道,冷冷清清,只有骑着马在巡弋的骑兵。 赵煦看着这条宽敞到足以并行两辆太平车的大街。 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靖安坊。 然后他对蔡京招了招手。 蔡京当即弯着腰,跑到了他跟前:“陛下,有何吩咐?” “抓紧时间,将靖安坊围起来吧!”赵煦说道。 大宋的城市制度在整个中国古代王朝之中都是一个特例。 没有宵禁,没有严格的市坊制度。 官员和百姓、商贾混居。 老百姓可以随意出入,除了官署外的一切场所。 商品经济发达,市民文化也无比兴盛。 甚至连外卖都有! 三省六部的中高级官员,若是没有带家人入京,三餐都是在外面吃,中午更是常常差人点外卖。 现代传世的《清明上河图》,就绘有大宋外卖员拿着外卖送餐的景象。 靖安坊,自也不例外。 这里,既有着寻常百姓之家,也有着达官贵人养的外室,还有着地痞无赖们混居的小巷。 其他什么半掩门、赌场、脚店,也遍布其中。 外戚勋贵,也有好几家在其中——譬如那几家被赵煦抄没的勋贵。 这样混乱的市井,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 坏处自然就是,总有些装逼犯不得劲。 所以,像这种混居的坊市,房价都要比那些纯士大夫贵族居住的坊市便宜好多倍。 如今,赵煦要拆迁,进行开发,自然得把逼格抬起来。 封闭式小区,自然就是卖点了。 正好,全天下的士大夫,现在都很怀念汉唐那种森严的市坊制度。 赵煦做这个事情,不仅仅没有阻力,反而只会迎来无数赞誉。 当然,等他们发现真相的时候,是否还会和保持一致,那就不知道了。 但赵煦可不管这些! 他只要赚钱! 把钱从别人口袋抠出来! 蔡京低着头,道:“臣这就去通知有司……” 赵煦却抬了一下手,对他道:“蔡卿记住,这围墙要好看!” “要有园林和艺术氛围!” “尤其是靖安坊出入各门,要尽可能做的漂亮一些,大气一些……大门两边,最好各放一个石雕貔貅,招财进宝……” 要不是,担心士林物议,赵煦甚至都想在大门边,来一个横门列戟了。 蔡京听着,抬起头来:“官家这样做,会不会太奢侈了呀?” 赵煦嘿嘿的笑了笑:“奢侈怕什么?自有人出钱!” 在现代,赵煦看过好几个以卖大门为噱头的开发商开发的房子。 那一个个大门,建的是气势磅礴,美轮美奂。 唬的买房的人,脚都挪不开了。 这样的营销方式,挪到现在的话,赵煦相信一定也可以唬住那些有钱的商贾和形势户。 叫他们乖乖掏钱,为大宋中兴买单。 蔡京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听命:“诺,臣这就去办。” “此事,卿要亲自盯着!”赵煦叮嘱着:“用料、设计、建设,都要优中选优。” “不要怕花钱!”赵煦补充一句。 “诺!” “另外啊……”赵煦指着自己面前,那几个临街的院子说道:“这几个房子,尽快拆了!” “朕会命天武军的人,尽快入场,先建一个展示区出来!” “争取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把这些事情做完,然后就可以卖房子了。”赵煦摩挲着手说道,他的眼睛更是开始泛起光,仿佛他眼前的不是破旧的靖安坊,而是一座座金山银山。 数不清的财富都在蹦蹦跳跳,主动的跳到他的封桩库里。 只是幻想着那个景象,赵煦就笑的嘴都歪了。 蔡京咽了咽口水。 展示区是什么?他不大了解。 但猜测应该就像是汴京那些吃食店,摆在店外招揽客人的东西。 但一个月的时间,真的够吗? 会不会太赶了? 蔡京正想着,赵煦却已经,对着陪同他来视察,负责着外围警戒和净街任务的苗授招了招手。 这位大将,旋即来到了赵煦面前,躬身拜道:“臣授,恭听官家德音。” 赵煦咧嘴笑了笑,问道:“步帅啊,如今天武、捧日两军的手艺,操练的如何了?” 自从去年开封府大旱,赵煦命苗授以天武军在京诸指挥,开始承包开封府的凿井业务后。 天武、捧日两军的在京诸指挥的性质,就被赵煦改变了。 不对,应该说是正名了! 天武、捧日、龙卫、神卫……这些在京禁军,哪里还能打? 打灰还差不多! 于是,他们变成了工程部队。 职能从作战,彻底变成了营造。 苗授不太好意思,低着头,久久都没有说话。 毕竟,好好的禁军,拱卫京城,宿卫天子的百战之师,如今连训练都变成了如何建房子,怎么砌墙,怎么凿井,怎么修桥……说出去要笑死人了。 他这个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也是颜面尽扫。 但问题在于,这个事情,如今宫里面喜欢——自从天武、捧日在京诸指挥,明确了打灰军的职责后,过去闹事的禁军再也没有了,两宫表示很高兴,朝臣们也表示很开心。 在稳定压倒一切的大宋。 禁军只要不闹事一切都好说! 禁军们就更高兴了! 大家都在忙着凿井、修桥、铺路还有营造宅邸,这些活赚的钱可比军饷要多多了! 而且,现在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去做这些事情。 而不需要偷偷摸摸。 诸指挥,也纷纷摇身一变,成为了包工头。 天天奔走在官府和市井,拉各种各样的工程。 一个个算盘打的啪啪响,都在算计着自己能拿多少提成(苗授奉赵煦的旨意,将天武军、捧日军诸指挥进行了改革,把过去台面下的潜规则,变成了现在公开合法的规则,诸指挥现在都可以合理合法的,从工程里提成了——一般是工程款的一成到三成左右)。 而不愿就此沉沦,和这些人同流合污的军官,也早就申请调走了。 但苗授有些不太高兴。 因为,如今这位殿帅,在汴京城里有了诨号——修院子太尉、凿井子节度。 搞得他都有些不太敢出门了。 不过,每每当苗授看到官家的时候,总会重新燃起斗志。 就像此刻,当苗授看着官家,亲密的拍着他的肩膀,笑眯眯的和他说话的时候。 那些尴尬、羞耻,瞬间无影无踪。 此刻,苗授想起了邓绾当年的话。 “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 是啊! 别人笑也好,调侃也好,有什么关系? 能妨碍到他在官家面前的地位吗? 不能!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当年,老前辈王超在仁庙朝被拜枢密使,成为西府执政。 但他老人家,每天都只是在西府喝茶、睡觉。 因此,王超被朝野戏谑、调侃。 可有妨碍到他的地位吗? 没有! 人家照样风风光光,还跟宰执联姻,与皇室保持着密切关系。 所以,武臣只要听官家的话就好了。 听话的武臣,前途光明,不可估量。 反之,若是像种鄂那样的刺头,再能打,名声再好也没有用。 想清楚这些,苗授内心的尴尬、羞耻就一扫而空。 浓浓的自豪,涌上心头。 是! 我是修院子太尉,凿井子节度! 可那又怎样? 老夫现在已经从步军副都指挥使,升任了殿前司副都指挥使。 正任官,也自武泰军节度使,升为保康军节度使! 还加了持节房州诸军事、房州刺史,兼房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的头衔。 爵位也升到了济南郡开国公,食邑加到五百户,食实封加了一百户。 可谓是圣眷深厚,天下武臣地位,只在殿帅燕达之下! 如此想着,苗授便抬起头,大声答道:“奏知陛下,臣奉圣旨,以督天武、捧日四厢诸指挥以来,恭奉旨意,明守法度,今诸指挥皆已熟稔于技艺,名动于京师!” “善!”赵煦点点头,便对苗授嘱咐道:“过两日,朕命石得一将相关图纸与卿,卿在天武军中拣选精锐,来负责做这个事情吧。” 天武军的军头和禁军士兵们,平日里,吃着赵官家的,穿着赵官家的,也花着赵官家的军饷奉钱。 现在是到了他们为赵官家奉献的时候了。 赵煦说完,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感觉空气都是香甜的。 “果然啊,白嫖就是爽!”他在心中说道。 可能是因为良心不安,也可能是为了以后更好的白嫖做准备吧。 赵煦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卿可以和将士们说清楚,凡来此的,皆可以得到内侍省和将作监的大匠指导、培训,更有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名匠教授相关技术!” “将来,这些技术都是很吃香的!” 现在大宋营造,还是传统的技术。 而赵煦,将会在这个靖安坊项目之中,使用大量的新技术、新材料。 天武军的军头们来这里为官家尽忠,当然也可以顺便学到相关技能。 这样以后出去包工程,也就有了底气。 苗授没有想太多,直接拜道:“将士们能为官家效命,这是他们的福气!” 这是事实! 在大宋现在的这个体制下,上上下下,都在白嫖禁军的劳动力。 老实说,赵煦让苗授在天武军和捧日军里做的改革,对大部分底层士兵来说,不啻于是一次人身解放。 至少,在明确了天武军、捧日军,可以合法的外出接活后,现在除了赵煦,再也没有人可以白嫖他们了。 哪怕是顶头上司,也得给钱干活了。 所以,只要赵煦把握好白嫖的节奏,别把那些士兵当牛马使唤,给他们一定的自由打工时间。 他们只会感恩戴德。 这就是时代的红利! 在这个封建社会,赵煦这样的白嫖怪,都显得是这么的良心! “咦!”赵煦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 “朕其实不算白嫖!” “因为朕给他们开军俸了啊!” 虽然,每个月加起来,也就两三贯。 虽然,其中有不少被上上下下的人克扣了。 但他确实开了俸钱啊! 给钱,就不算白嫖了! 这么一想,赵煦感觉自己似乎亏了。 “早知道,该和天武军的那些人,收一笔职业培训费了……”赵煦摇摇头。 奈何他是天子,言出法随,实在拉不下那个脸去和苗授改口说要收培训费。 但赵煦不是个会吃亏的人。 在这个方面吃了亏,就得在别的地方赚回来才行! 眼珠子转了一圈后,赵煦舔了舔舌头,有了主意。 “那就把职业培训费用,摊到房价上好了!” “每平尺再涨一贯……不对,五贯钱好了!” 这么一想,他终于平衡了。 解释一下,主角做的这些操作,都只是把过去的潜规则,变成了明规则,并重新制定了分配方式。 比如上一章,有些读者章评说,对东西窑务的改革,可能会影响下面的人,造成不稳。 其实并不会,在宋代的皇室机构工作的工匠,都是很苦的。 除了那些有地位的大匠外,大部分人都是被盘剥、剥削的命。 就和这一章的禁军士兵一样。 上面的人吃干抹净,就剩下点汤汤水水给他们分。 而经过调整、改革后,像这一章的禁军,上下分配方式重新厘定。 士兵们虽然依旧受剥削,但有了明确的分配方式。 不再是和过去一样,看长官心情。 至于可能引起的阻碍、物议或者舆论干扰。 这也不必担心。 因为,大家想想主角合作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工匠,分流去的是外戚、勋贵们投资的作坊。 订单给的也是这些地方。 而北宋,外戚勋贵又和朝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些人看似是两个群体,但实际上是一伙的。 王安石变法就足以证明这个结论! 同样的道理,这一章天武军、捧日军的改革,看似损害了军头的利益,可实际却保护了他们。 而且,这是皇权下场了! 对军头们来说,哪怕利益受损也会捏着鼻子的。 ps:主角的这些操作,是学习了法国的波拿巴主义。 只是文中不会说,因为那样太啰嗦,也缺乏趣味性,大家心里面明白就好了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章 显贵的燕家 回到禁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官家回来了……”文熏娘早早就在福宁殿候着了。 “妾奉两位娘娘旨意,来给官家送些今日熬煮出来的饮子。” 随着汴京天气开始炎热,各种解暑的饮子再次上市。 赵煦喜欢喝的紫苏饮、麦冬饮、桂圆饮,再次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今日文熏娘带来的是桂圆饮。 这种饮子,用的是来自岭南桂圆干,加蜂蜜等佐料熬煮而出,味道香甜可口。 赵煦接过文熏娘递来的饮子,尝了一口就笑起来:“熏娘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官家喜欢就好。”文熏娘弱弱的说道。 可能是和赵煦熟悉起来了,了解他的性格了,所以这个小姑娘没有那么怕生了。 有些时候,甚至会主动和赵煦说说话。 “太母和母后,今日忙不忙?”赵煦问道。 文熏娘软糯的答道:“奏知官家,今日两位娘娘并无甚政务,故而去了后苑,与几位太妃说话、闲聊。” 赵煦哦了一声,便开始专心致志的喝着自己的饮子。 文熏娘则安安静静的走到他身后,伸出一双柔嫩香滑的小手,轻轻的给赵煦按摩起来。 小姑娘跟着钱乙,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 赵煦就闭着眼睛,靠着软塌,享受着文熏娘的服务。 不知不觉,手中的饮子,就被他一口一口的喝完了。 文熏娘见状,软糯的问道:“官家可要添些饮子?” 赵煦放下手里的小盅,摇头说道:“不必了!” “朕是天子,天子要自律!” 他想起了他的上上辈子,亲政后在这个大内之中,放浪形骸的日子。 特别是元符以后,随着他身体越来越差,好不容易生的女儿和儿子都夭折了。 他越来越急躁,也越来越疯狂。 夜夜笙歌,每天都在为造人而努力。 甚至在早春,就和妃嫔在御花园里幕天席地,成就好事。 结果……嘎了! 他自己嘎了不要紧,国家社稷所托非人,以至社稷倾覆,列祖列宗的陵寝都被金兵所发掘,尸骨暴露,天下百姓死者,以千万为计。 每每想到这些事情,赵煦就总是能控制自己的懈怠和懒惰。 自从在庆宁宫醒来之后,他的生活,充满了规律。 读书、学习、休息、锻炼、饮食,都被他安排的井井有条。 文熏娘也已经熟悉了赵煦的这些生活习惯。 她默默的替赵煦收拾起来。 这个时候,冯景来到了赵煦身边,拜道:“大家,翰林学士刑恕,在内东门下递了劄子乞见。” “嗯!”赵煦点点头:“传他入殿相见。” 福宁殿,现在被赵煦经营的和铁桶一样。 所以,他召见亲信的地方,也从崇政殿,挪到了这福宁殿。 这也是历代赵官家们,与近臣、心腹密议的地方。 大臣们,也以能入福宁殿,与官家密议为荣。 文熏娘听到赵煦的吩咐,连忙将东西都收拾到一个匣子里,然后盈盈一礼:“妾先告退。” “熏娘就留在这里吧!”赵煦对她道:“等会朕还想请熏娘给朕再按按。” 通过这么久的试探和测试,赵煦已经对这个小姑娘有了些信任了。 知道她的嘴巴很紧,不会和人说在福宁殿里的见闻,也知道她很聪明,分得清轻重。 所以,赵煦时不时的会留一下这个小姑娘,让她和自己有些接触。 这是奖励,也是胡萝卜,更是给文彦博吃的定心丸。 “诺!”文熏娘非常高兴,立刻就欢快的应承了下来。 她是有危机感的。 坤成节也就两个月多一点了。 坤成节后,就会有新的小姑娘入宫。 到时候官家身边,都将是莺莺燕燕。 这些人的家世地位,不会比她低。 肯定会有比她聪明的,也肯定会有比她听话的。 所以,她必须抓紧时间,尽可能的利用这段时间,尽可能的多出现在官家身边。 …… 赵煦踱着步子,到了东阁。 此地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赵煦的私人书房兼召见亲信大臣之地。 所以,在东阁的深处,冯景带着人,新辟了一个静室,用来作为赵煦读书休息之地以及召见大臣之所。 当然了,为了防止出现类似北齐高澄和人密议,却被个厨子刺杀的事情。 这里的安保也很强大。 赵煦每次来这里时,燕援都会带着他拣选出来的五个御龙直的禁军,守护在这个静室中。 燕援本人更是会亲自带甲,站在赵煦身边。 除此之外,这个静室之中,每天都会有四班御龙直轮流守备。 赵煦走进静室,燕援就已经带着人,紧随而来。 五名带甲的御龙直,矗立在静室四角。 他们腰间佩戴的是最适合在这样的狭窄空间搏杀的短刀。 燕援则矗立到赵煦身前,同时放下了一重帷幕。 以让进入这个静室的人或者大臣,无法轻易观察到端坐在帷幕中的赵煦的具体方位。 而在赵煦身后的宫墙,其实是打开的。 真遇到紧急情况,他是可以在燕援护卫下,迅速的借助这被打开的宫墙,进入福宁殿后的御花园。 在那里,御龙左直的第二指挥,日夜都有一支部队候命。 不要怪赵煦太谨慎,胆子太小。 实在是,他很清楚,像这样的静室密议,其实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身边没有足够的安保。 万一真出一个什么疯子,藏了兵刃入宫,刺王杀驾的话,一旦运气不好就会和高澄一样嘎了。 所以,还是谨慎一些为妙。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 刑恕在内臣的引领下,缓缓步入福宁殿的东阁。 穿过那些天子御用的书架,也穿过重重宫闱。 他来到了那个熟悉的静室前,便持芴拜道:“臣,恕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静室之中,传来官家熟悉的声音。 “学士进来说话。” “臣谢陛下隆恩。”刑恕再拜,然后高高兴兴的进了静室。 小小的静室并不大。 五个御龙直,站在四方,几乎就将这个地方塞满了。 而官家的身影,则隐没在帷幕之后,只能隐约看到烛光照耀中,穿着山文甲的魁梧身影。 刑恕当然知道,那个可以带甲在御前守备的人是谁? 殿帅燕达的次子,如今的御龙左直第三指挥、皇帝殿邸候舍人、东上阁门舍人燕援。 其接替的正是奉诏南下的兄长燕辰的位子。 燕达三子,长子、次子皆次第为当今官家身边最亲信也最受信任的近侍武臣。 就连幼子燕恕,现在也是御龙右直第一指挥的指挥使兼军头引见司的御前军佐 专门负责在内东门下,安排引见武臣。 而这个差遣,恰好是燕援之前的差遣。 所以,现在汴京城里有人说:天下武臣,燕家最贵! 贵的不是燕达的爵位、地位。 而是他三个儿子,皆为天子亲信心腹。 而且看上去,天子只信任这三兄弟。 也只有这三兄弟,才可以光明正大的带甲持刃,在这大内禁中,御前侍卫。 有宋以来,燕家父子是最受赵官家信任的武臣。 这信任度高到让御史台的乌鸦们都在发酸。 于是就有人上书说什么,殿帅位高权重,三子皆在禁中,可能于国有碍。 话里话外,都是想让燕达致仕。 这些事情传出去后,燕达就已经主动的在殿前司养老了。 据说这位殿帅现在完全不管殿前司的事情了。 每天上班都是喝茶、点卯,然后等着下班,时不时的还会请个十天半个月的假。 同时他还上表请郡,按照他本人的说法是——臣久在京城,贪慕山水田园之乐云云。 燕达这么识趣,两宫自然开心。 所以,一切有关燕达的弹章,全部留中。 还派了使者去慰勉,鼓励他继续在京城为大宋社稷发光发热。 心中想着这些,刑恕便再拜说道:“臣此番入宫,乃是来奏知官家,那辽人已然入瓮。”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一章 李师师的手段 听着刑恕的话,赵煦顿时就笑了起来:“这么说,黄良和辽人之间的买卖做成了?” “回禀官家,正是如此。”刑恕拜道:“耶律琚已将其所持有的交子,部分存入了汴京票号!” “其他辽人,也有所意动……” 赵煦听着摩挲了一下双手。 收买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利益共同体。 现在这些辽人,把自己的钱,存到一个大宋票号的时候。 那耶律琚这些人将来会变成什么人?已经不用怀疑了。 “耶律琚愿存多少交子?”赵煦问道。 “禀官家,耶律琚存了三万贯交子……”刑恕答道。 “这么多吗?”赵煦惊讶了一声。 那耶律琚前后通过吃回扣,拿好处,在宋辽贸易中大赚特赚,累计有差不多十万贯上下。 他现在居然拿出了三万贯存到汴京票号,那黄良的嘴皮子真是厉害呀! 要知道,这些辽人虽然赚钱多,可花钱也快。 近两个月,桑家瓦子里的名妓的夜宿价钱涨了许多。 好多汴京官中低级官员,现在连勾栏听曲都快消费不起了,一时怨声载道。 而罪魁祸首,就是这些忽然暴富的辽人。 他们在瓦子勾栏里,大手大脚。 赵煦在宫里面都听说了,有个富商,为了讨当代的李师师欢心,在汴京新城的夷门坊豪掷万贯,购下了一个宅邸,以为聘礼。 而那位神秘的富商,自然就是辽国的耶律琚。 只能说,当代的这位李师师,确实很厉害。 嘴巴子动动,撒撒娇,就让耶律琚掏出了一万贯给她买了房子。 耶律琚带头,其他辽人,有样学样。 在汴京城中,挥金如土,根本不把钱当钱看。 这也难怪! 他们赚钱太容易了。 自然不会珍惜手里头的钱。 加上,他们手头的都是交子,一旦上头就很难把持的。 这一点,现代那些在女主播直播间打赏的大哥们,应该是深有体会的。 想到这里,赵煦就深深的看了一眼刑恕。 因为根据赵煦了解的情况来看,刑恕带辽人去的,一直都是桑家瓦子。 可问题在于汴京城就一个桑家瓦子吗? 据赵煦所知,汴京城的大型瓦子就起码还有五六个。 光是在汴京旧城之中,就还有两个。 朱雀门外的新门瓦子、保康门外的保康门瓦子。 这两个地方,也是出名妓的地方啊。 当年柳永,就长期缠绵在保康门瓦子,如今保康门的那些勾栏,对外宣传的口径,就还有着‘我家曾是柳三变填词之地’、‘我家墙上有柳三变诗词真迹’这样的话术。 如今天下知名的风流才子,同时也是现在汴京城姑娘们的心头好晏几道则在回京后,常常醉卧在新门瓦子里。 近来,在汴京城里传唱的那句: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传说就是晏几道与几个朋友在新门瓦子听小曲的时候所作。 所以啊…… 这个刑和叔,搁这吃完被告吃原告呢! 搞不好,桑家瓦子的那些勾栏的主人,给他塞了好多好处。 不过无所谓了。 当皇帝啊,很多时候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臣们的事情,少干涉。 只要他们还在认真做事,那就不要去管。 当然,自己心里头也该明白,这些大臣背着自己到底在干些什么事情? 别给他们忽悠了就行。 心头念头百转,赵煦就好奇起来,问道:“黄良是怎么说服耶律琚的?” 最初,赵煦可是估算,耶律琚能存个三五千贯就不错了。 谁料,这家伙居然肯存这么多? 刑恕道:“官家,以臣所知,黄良似乎是给了耶律琚等人一个承诺。” “嗯?”赵煦问道:“什么承诺?” “旦有所需,差人知会,一月之内便可在瓦桥关提款!”刑恕禀报着。 赵煦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 这确实是一个像耶律琚这样的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毕竟,他们手里的交子,虽然携带方便,可现在只有汴京的交子务这么一个地方可以兑换成铜钱、黄金、白银、香料、绢布等贵重金属或者等价物。 所以,他们想把交子换成铜钱或者其他东西,只能在汴京进行。 这样一来就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问题——运输。 要将钱从汴京运到瓦桥关,可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成本也很高。 然后,从瓦桥关运到辽国上京、南京等地,还得付出一笔巨额成本。 而黄良承诺,只要耶律琚提前知会,就可以在一个月后在瓦桥关提款。 这样的服务,可谓是完全戳中了耶律琚这样的人的需求。 只是…… 赵煦问道:“黄良怎么让耶律琚相信的?” 这确实是问题关键。 空口白牙,就想让人信服?还将这么大一笔巨款交到一个初次见面的商贾手中…… 耶律琚又不是孩子! 不可能这么幼稚的。 刑恕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坦白:“奏知官家,黄良道出了他乃黄履族人的身份,还请了臣以及荥阳郡王之子曹欢作保。” “哦?”赵煦还是不大信,狐疑着道:“这样简单吗?” 黄履的族人加上刑恕、曹欢作保。 在汴京城里,或许有信用。 可在辽人那里,恐怕就没有信用了。 刑恕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拜道:“另外,就是李师师在其中使了力气。” 赵煦嘿嘿的笑了一声:“李师师?” 一个勾栏里的妓女,居然套住了一个辽国的大贵族?! 先是让其豪掷万贯,为自己在汴京买了房子。 现在居然还能影响耶律琚的决断? 难不成,那耶律琚还是个痴情种子? 老实说,赵煦不大信。 刑恕不敢隐瞒,只好说道:“官家有所不知,辽使耶律琚上个月豪掷万贯,为李师师在汴京新城的夷门坊买回其祖宅,还将李师师的母亲、兄弟都接了回去。” 赵煦顿时咦了一声。 这却是他不知道的情节了。 “仔细说说看……”他好奇起来。 刑恕便向赵煦介绍一下,那个当代李师师的身世。 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这位当代李师师,原生家庭其实不错。 其祖上还曾是禁军的将官,在仁庙时代,甚至当过虎翼军的指挥。 奈何其父是个赌鬼,把好好的家产,都给输光光了。 然后只能典妻卖女。 而黄良通过了曹家的关系,打探到了这位李师师的母亲和兄弟姐妹的下落。 便通过曹家,将这些人找了回来,让她们母女团聚。 得了黄良这么大的恩情,那位李师师自然会有所回报。 事情就这么办成了。 总之,这个事情听起来很魔幻,却又很现实。 赵煦听完,抿了抿嘴唇,也就不再在意了。 他只在乎结果,不太在乎过程和其中的细节。 只要耶律琚他们的钱,存在汴京票号,只要这些人的利益和大宋不断深度绑定,这就足够了。 …… 夷门坊。 一栋十余进的宅子中。 耶律琚躺在床榻上,看着端着热水进来的‘李师师’。 “夫人,这些事情叫下人去办就好了。”耶律琚坐起身来,有些心疼的说道。 ‘李师师’巧笑嫣然的端着热水,来到他面前,一双纤纤玉手,细细的拧干了毛巾,然后温柔的服侍着这个年纪都快能当她爹的北虏。 那一汪犹如秋水般的眸子,满满的都是温柔,也全是这个男人的影子。 “官人是奴的官人……”她低着头,说道:“今当远别,奴自当好好侍奉一回。” 耶律琚听着,环抱住这个女人,心中无比心疼。 初见这个女人,纯粹是被其颜色和身段、唱腔吸引。 可随着相处日久,他却不可避免的沉沦了下来。 不是他没有见过美人。 事实上,在上京城里,耶律琚的妻妾也不乏绝色。 只是,像‘李师师’这样知书达理,温柔贤惠,既有少女的青涩,又有妇人的妩媚的女子,在上京城根本找不到,也不可能找到。 没办法,这‘李师师’可是桑家瓦子传承百年以上的招牌。 一代代李师师,言传身教,不断总结、归纳下来。 如此成就出来的李师师,别说震慑一个在上京城那样‘淳朴’的环境中长大的辽国贵族了。 再过三十几年,那一代的李师师,风华绝貌。 直接就拿捏住了赵佶,让一个拥有四海的皇帝,半夜偷偷溜出皇宫去偷情。 赵佶什么人? 道君皇帝,出了名的文青。 单以艺术素养和艺术鉴赏水平,千古以降可堪一战的,大抵也就一个李煜。 那时候的李师师连赵佶都能迷得神魂颠倒。 如今的李师师,即使相貌、身段不如那一代李师师。 可对付男人的手段和伺候男人的技术,就算不如那位,也相差不远。 ‘李师师’伸手在耶律琚的胸膛抚摸了一下,然后深情的说道:“官人旦请放心。” “官人回去后,奴会在这里静静等候归来。” “官人不归,奴就一直等候。” 听着‘李师师’温柔软糯的动人情怀,耶律琚满是怜惜,他抱着怀中的佳人,许下承诺:“夫人放心,某一定早日归来。” 原本,那些将李师师送给他的‘汴京商贾’们承诺,会在瓦桥关,给李师师购置一个宅邸安置。 可临到头了,耶律琚心疼了。 舍不得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去受那车马之苦。 在得知了对方身世后,直接豪掷万贯,买回这个对方的祖宅。 耶律琚迄今还记得,当他领着李师师回到这里后。 对方眼中迸出的泪花。 当时他就觉得,这一万贯花得值! 难怪,当年唐明皇会为了杨玉环连江山都不顾! ‘李师师’环抱着耶律琚的身子,在他耳畔低声道:“其实,官人不必因为奴的缘故,而应允别人的条件的……” “奴一点都不想官人因奴而被人要挟。” 耶律琚听着,紧紧的抱着对方的香软的身子,说道:“夫人有所不知!” “为夫之所以应允那些人,既是为了替夫人报恩。也是因为为夫得留一条退路才行!” 耶律琚说着,就看向了北方。 他可不会忘记,他是太师提拔的。 而太师逼杀了萧皇后,毒死了昭怀太子。 但并没有斩草除根,还留了一个祸患在。 如今的皇太孙! 太孙现在还小,可他会长大的。 万一将来太孙即位,想给自己的祖母和父亲报仇。 在太师和张相公都已经死了的现在。 太孙会清算谁? 自然是像他这样,被太师提拔起来的太师旧人。 所以啊,不得不防!不得不防! 必须留一个后手,必须留一条退路。 免得和太师当年一般,事起仓促,想逃都没地方逃。 再说,即使不为将来打算。 也得为现在谋划啊! 宋辽贸易,油水这么大,难免会惹人眼红。 使团中就已经有人在私底下嚼舌头根,说他太贪了。 这个事情是绝对瞒不住的。 肯定会有人想方设法的觊觎南朝使的位子。 甚至找借口扳倒他。 所以,那个南朝的商贾的票号存款业务,对他这样的人其实是刚需。 哪怕没有‘李师师’的原因,他也会答应的。 没有把所有的交子,都存到那个票号,他已经算是谨慎,留了一手了。 耶律琚的话,让‘李师师’的眼睛都变得水汪汪的了。 她轻轻用力,将耶律琚压下去,然后伏在耶律琚胸口,轻轻啃着耶律琚的胸膛。 “刘郎……”她温柔的呼唤着:“奴再伺候郎一回……” …… 福宁殿中。 赵煦望着刑恕亦步亦趋的退下去的身影,等刑恕退出这东阁,他也起身,燕援跟在他身后。 绕过一个屏风,一道门户出现眼前,轻轻一推,夏日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阳光灿烂,蝴蝶飞舞,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冯景啊!”赵煦对着在御花园中等候的冯景吩咐道:“去将甘泉县君唤来御花园吧。” 文熏娘入宫后,最开始被太皇太后养在膝下。 然后经过两宫商议,最终由向太后收为养女,于是册为甘泉县君。 这虽然是荣誉头衔。 但甘泉县在延州治下,而延州是赵煦在潜邸时的封地——他是延安郡王、延州刺史、持节延州诸军事。 此乃起家之地,潜邸之国。 所以,不出意料的话,今年的升龙节,延州就要升格了。 从延州升为延州府。 所以,文熏娘的甘泉县君封号,本身就带着一些暗示、隐喻在其中。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三章 辽国、高丽交恶之始 四月下旬的辽南京。 风景越发的秀美,辽主耶律洪基,率着文武百官,走在南京城外的天王寺中。 宰相梁颖,跟在耶律洪基身边,低着头汇报着近来的国事。 “陛下,高丽已遣使入境,乞为其新王策命。” 耶律洪基听着,哼唧一声:“朕听说,那高丽新主,已即位两年了,两年都未遣使来朝,更未请求策命,如今怎想起来求朕策命了?” 对高丽,耶律洪基其实是有敌意的。 而且,敌意还很深! 谁叫现在的辽国和高丽有着严重的边境冲突呢? 两国在边境问题上,已经闹了几十年了。 老实说,若非国中不稳,耶律洪基早就想要发兵征讨,给高丽人一个教训,顺便也敲打一下渤海和女直。 叫这些人乖乖听话! 想到这里,耶律洪基就戏谑的调侃道:“是不是因为,四夷皆来朝我大辽,高丽小丑因此惊惧?” 他这话一出,左右大臣,不分汉人士大夫还是契丹贵族,都是哈哈大笑。 现在的辽国,自然是有理由骄傲,也有资格在高丽人面前摆架子的。 自去年以来,随着宋辽关系迅速接近。 两国往来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密切姿态。 整个世界的形势,随之一变。 虽然在开始,辽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按照着耶律洪基本人的喜好,做出要和南朝联盟的姿态。 但很快的,辽国人丰富的国际关系判断能力,就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作用。 辽人很轻易的就发现了,当辽宋关系日益密切之后。 党项人,就像惊弓之蛇一般,坐立不安了。 特别是随着党项人的兀卒和太后,在去年接连去世,新即位的小皇帝和掌权的太后,因为恐惧辽宋联合、夹击党项,共分灵夏河湟的可怕未来。 于是,不断的遣使来朝。 姿态一次比一次低,态度一次比一次软。 到得今年,党项人为了争取得到大辽的谅解,并得到入京朝拜大辽天子的许可,在边境问题上做出了前所未有的让步。 于是庄严承诺,黑山威福监军司,将会限制和草原上的阻卜人的贸易往来,并强化对铁器、铜器出口的管理。 还在国书上,第一次用上了‘定难军节度使、夏国王臣某’的抬头。 这对辽人而言,意义重大。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定难军,是大唐节度藩镇。 现在,党项人在大辽面前,将定难军节度使的头衔放在前面,就等于党项人第一次承认了大辽乃是大唐继任的正统王朝。 换而言之,可以理解为,党项委婉的承认了,大辽是其宗主国,同时也委婉的宣告了世界——辽才是正统。 耶律洪基非常开心。 而且,因为南朝也接受了党项人的朝觐,还达成了和议。 耶律洪基感觉,自己已经完成了‘皇伯祖’对于‘皇侄孙’的照顾任务,也没有了道义上的烦恼。 于是,就在不久前,正式同意了党项人的朝觐请求。 辽、夏关系开始正常化。 自然,在耶律洪基和辽国的上层眼中,高丽人这是因为看到了大辽国势日盛,大辽天子威加四海,所以惊惧来朝。 梁颖却没有和其他人一样自满。 他低着头,说道:“陛下,高丽此番遣其尚书右丞韩莹为使,除了入朝朝觐,请求策命外,还想与我国商议保州榷场一事。” “保州榷场?”耶律洪基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他挥手说道:“若高丽为榷场而来,就让他们不必入朝了!” 大辽现在国势鼎盛,四夷咸服。 小小高丽,居然胆敢干涉大辽内政? 哼! 梁颖还想再劝,耶律洪基却已经坚决的说道:“朕今君临天下,四夷皆朝,连党项尚且要卑躬屈膝,仰赖于朕。” “区区高丽,跳梁小丑,竟敢妄议大辽内政?” “到底谁是属国?谁是宗主?” “传出去,朕有何颜面,统领天下列国?” 若是过去,这个事情还有得商量。 毕竟,辽国面临外部问题也很多。 可现在嘛…… 南朝的宋国,与大辽日益亲密。 西北的党项,俯首帖耳,一副逆来顺受的小媳妇作态。 北方草原上的阻卜人,也兴高采烈的,排队入朝。 东北的女直、渤海的贵族,也都因为拿到了好处,而心满意足。 大辽的外交环境,前所未有的好。 在南朝、党项、阻卜、渤海、女直都已经安定的情况下。 耶律洪基现在确实抽的出手,也抽得出兵力,用兵高丽了。 也就是高丽人沿着鸭绿江,建起了千里长城,将之变成一个刺猬,让他有些无从下嘴。 加上辽国之前三次征讨高丽,最后都落得灰头土脸,让耶律洪基心有余悸,不然他早就点起兵马去给高丽人一个好看了。 梁颖看着耶律洪基的态度,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再劝也是没用的。 因为,这位天子,再次陷入他自己的幻想之中,不可自拔了。 可问题是…… 梁颖知道的,高丽人一直为了保州榷场的事情和大辽闹。 他们是绝不会坐视大辽在保州的榷场正式开放的。 一旦如此,他们必然挑起事端。 如此一来,两国交兵,在所难免。 到时候,为了面子,天子恐怕可能御驾亲征。 如此一来,无论胜败,对大辽来说,都是得不偿失。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 梁颖只能弱弱的退下去。 而辽国大臣,则立刻按照耶律洪基的意思,拟了旨意,送去辽东。 要求高丽的使者,不可再提保州榷场一事。 并严正告知高丽——保州榷场,势在必行! 而在得知辽人态度后,高丽使臣崔莹,拂袖而去。 高丽人绝不会接受,辽国在保州的榷场开放。 因为那等于承认,保州乃是辽国之土! 而当耶律洪基再得知崔莹连入朝都不肯,直接离境的消息后。 耶律洪基暴怒不已,当即下诏,以其亲信心腹,上京留守耶律迪烈为辽阳府留守,摆出一副磨刀霍霍的架势。 于是,一场风波就此惊起。 历史走向了一条完全不同的岔路。 原本的历史上,辽国和高丽,将在今年和解,辽册高丽宣宗王运为高丽国王,并承诺不在保州榷市。 高丽与辽国关系,因此全面转好。 但现在,两国却都因为保州榷市问题而憋足了劲。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四章 文彦博要被文及甫蠢哭了 元祐元年四月庚戌(23)。 章惇、狄咏、苗时中、高遵惠、岑自亭、田仕儒等广西方面大员,联名上奏,报告了与交趾和议的条款,并请求朝廷允准。 这些条款一被公开。 顿时,朝野沸腾! 整个汴京城,更是和过年一样热闹! 这是自王韶开边以来,大宋所获得的最大胜利。 而且,与王韶开边,靡费数千万,旷日持久不同。 此番,章惇南征,前后用时一个多月。 哪怕算上在京城的庙算和路上的时间,也就五个月。 军费开支加起来,也被控制在户部侍郎章衡制定的预算内——军赏不过百万贯。 可谓是又快又便宜,挠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特别是士大夫们,当他们看完了和议的条款,然后从户部知晓,在大军南下的那一刻,户部就已经给御龙第一将做好了预算。 军费、各种各样,让人眼花缭乱的以赏赐为名目的开销,加起来户部也就列了一百万贯。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了。 “交趾人真的这么弱吗?”他们互相疑问着。 不少人,都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 章子厚,才花百万贯,用了一个多月,就立下这样的大功。 那换我呢? 我可比章子厚厉害! 一时间很多人,踌躇满志,看向南方的眼神都变了。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雨过了,天晴了,又觉得自己行了。 对文人而言,无论是新党也好,旧党也罢。 即使那些嘴上天天嚷嚷什么:‘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人。 但,若是自己有机会立下边功。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 况且,在很多人眼中,章惇在南方的行为,实在太粗暴了。 一点也不士大夫。 居然对交趾士人、官员,大开杀戒。 若换了我,我必怀柔于此,以恩义拉拢之,用大义感化之。 令彼等感恩戴德。 然后再使彼等,于交趾各州之中,与土官、豪族为敌。 能改土归流的,就尽量改土归流。 即使不能,也要在这些地方,埋下钉子,留下后手。 哪可以像这个章子厚,一边挥刀,砍了可能帮助自己的胳膊。 另一边还对那些地方土官、豪强优容宽厚。 据说,只要来投的,都授给官职。 像是世代盘踞一州的豪族,更是直接承认其地位,奏请朝廷,封其刺史、知州等职,授给官印,命其家族世袭罔替,为大宋羁縻当地。 这在很多士大夫眼中,这个章子厚,完全是舍本逐末。 也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而葬送国家社稷大局。 哼哼! 若是换了我…… 必不如此! …… 文彦博府邸。 文及甫正在宴客。 客人是刚刚回京的权知滑州吴安持。 这是他的好朋友、好兄弟。 铁的不能再铁的那种! 因为他们两个,一起蹲过御史台,受过那些乌鸦们的审讯。 两人很久没见,如今相会,自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说着说着,难免就聊起了今天轰动汴京的那个消息。 自然,文及甫和吴安持,哪看得起章惇? 章惇的身世、地位、阵营,都能让他们挑出刺来。 加上几杯马尿下肚,两人就开始指点江山起来了。 “这章七,乃是其父与其祖小妾偷奸而生的……”文及甫红着脸,说道:“其行事放肆,素来胆大妄为……迟早有他苦头吃!” 吴安持也是阴沉着脸,道:“章七素和蔡持正交好,这两人在元丰年间,狼狈为奸,坑害了不知多少忠良!” “如今,章七侥幸立功,若果真回朝拜为宰相,恐怕蔡持正回朝,也是指日可待了。” “哼!”文及甫一听蔡确的名字,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这章七怎能为相?” “士林物议,第一个就不会同意!” 最近这些时日,汴京新报、汴京义报,长篇累牍的报道着华阳王家的那些破事。 在这两份汴京城影响最大的垄断性小报的渲染下。 王珪生前干的那些破事,都被翻了出来,放在太阳下让人随意评论。 王珪的名声,彻底烂了大街。 要不是他人都死了,恐怕会被人开除出士大夫的行列。 而与侧重于报道和深挖王珪家族之前的烂事的汴京新报不同。 司马康主持的汴京义报,悄咪咪的开始捆绑王珪、章惇、蔡确等人。 好多黑料,都被人放了出来。 “是极!是极!”吴安持涨红着脸。 虽然,他现在的这个权知滑州的官,还是靠的蔡确在辞相离京前上的劄子表奏保举而来。 但这却让吴安持,深感羞辱。 在吴安持眼中,蔡确那样做,是施舍与他。 而士大夫不是嗟来之食! 于是,借着酒劲,吴安持道:“蔡持正、章子厚皆一丘之貉。” “这章子厚在交趾,大肆杀戮士人,凌辱衣冠,怎可为相?” 文及甫狠狠地点头,对吴安持的话无比认同,也借着酒劲,大声道:“兄所言甚是!” “坊间所谓,章子厚立有边功云云……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其所谓功劳,你我二人,随便是谁,去了广西也照样能立。” 两人越说越激动,却浑然没有注意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这个厢房的歌舞音乐已经停了。 那些招来陪酒的歌姬,一个个瑟瑟发抖,跪在了地上。 拄着当今官家御赐的几杖的文彦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厢房里。 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文及甫和吴安持,高声谈论、议论着国家大臣。 直到,文及甫大言不惭的说出那句:‘其所谓功劳,你我二人,随便是谁,去了广西也照样能立!’的蠢话。 文彦博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蠢货!逆子!” 要不是,宫中今日传来消息。 甘泉县君昨日相伴官家游园,言谈有声,而且还有人称亲眼看到甘泉县君在御花园中服侍官家,亲密无间。 文彦博感觉,自己恐怕会被这个蠢儿子无知的话给气死。 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在这里和人非议大臣。 文彦博阴沉着脸,拄着拐杖,没有让其他人去提醒文及甫。 他缓步向前,走到了已经喝的醉醺醺的文及甫身后。 文及甫和吴安持两人,这个时候也多少察觉到了一点异常。 “怎不奏乐了?”文及甫眯着眼睛问道。 然后他一回头,就看到他的老父亲,拄着拐杖在他身后。 顿时魂飞魄散。 “大人……”文及甫当场就跪下来。 吴安持也被吓了一大跳,立刻起身,以晚辈礼节拜道:“下官见过太师。” 文彦博没有搭理吴安持。 便是吴安持他爹吴充还活着,他也懒得搭理。 在文彦博眼中,吴安持就是那种‘坏孩子’。 他甚至怀疑,文及甫之所以那么蠢,大抵根子就在和吴安持来往太亲密。 所以,文彦博直接无视了吴安持,只礼貌性的嗯了一声,然后就对文及甫道:“怎么不继续说了啊?” “文六!” “不是很厉害吗?” “要不要老夫,上奏天子,将汝调去广西,做一任知州?”文彦博冷笑着问道。 文及甫顿时冷汗淋漓。 吴安持则尴尬无比,只能再拜:“太师既有家事,下官告辞。” 他知道的,文彦博一直看不起他。 在他父亲吴充还在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只是没有那么赤裸裸,但言语、神色、态度上疏远和冰冷,却还是能让吴安持清楚的感受到的。 所以,吴安持一直避免来文家。 就是不想碰到文彦博,就是不愿面对文彦博的那张充满了鄙夷甚至可以称得上唾弃的老脸。 文彦博点了点头。 吴安持顿时如蒙大赦一般的夹起尾巴,逃离了这个厢房。 在离开厢房的刹那,吴安持在心中发誓——日后,文六再怎么请他,他也不来了。 太可怕了! 他想着文彦博那张看他好似看一堆路上的臭狗翔一样的脸,心里面就感觉发毛。 …… 看着吴安持,跌跌撞撞,慌不择路的逃离。 文彦博冷哼了一声,他看都懒得看文及甫,只是问道:“文六,老夫与汝说过多少次了?” “不要和外面那些闲杂人等往来!” “汝是听不懂老夫的话?还是觉得老夫管不了汝了?” “若是这样,明天便搬出去,自己住吧!” “老夫会命人将家产清点好,属于汝的那一份,不会少一个铜板!” 自汉唐以来,天下的家庭财产分配,一直都是诸子析产之制。 哪怕最顶级的士大夫家族也是如此。 换而言之,文彦博这是在对文及甫发出最严重的警告——逐出家门! 文及甫听得毛骨悚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但依然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大人,吴二不是什么闲杂人等……” “呵呵!”文彦博都要气笑了。 吴安持是什么人? 文彦博还不知道? 见过一手好牌,自己打个稀巴烂的人吗? 过去是晏几道,现在则是吴安持。 而且吴安持还不同于晏几道,晏几道起码文章写得好,再怎么落魄,也有人肯接盘,也有人肯欣赏。 他哪怕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穷困潦倒到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汴京城的那些勾栏里的名妓,也肯好吃好喝的养着他。 甚至有的是宁愿自己过的苦,也要接济他的名妓。 吴安持呢? 他若倒霉起来,怕是连死都找不到葬身之地。 “一个连自己的泰山都不肯亲近,都不愿去侍奉的人……”文彦博冷冰冰的说道:“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吴安持在文彦博眼中,是一个比晏几道还糟糕的混账败家玩意。 最起码,晏几道只是性格上有问题,但他不傻不蠢,也分得清轻重。 文及甫听着,小声的说道:“大人,吴安持的泰山岳丈可是王安石!” “怎么?”文彦博冷哼一声:“汝还敢瞧不起王介甫的家世?!” 这个蠢货,也不睁大眼睛看一看。 江宁王安石的地位! 现在朝堂上的那些新党执政、待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王安石提拔起来的。 不要看新党,现在是各自为政,互相彼此不和。 蔡确、章惇、吕惠卿、曾布……甚至互相不和。 但王安石依然是新党的最大公约数。 荆公新学和本朝百年无事劄子,依旧是新党的核心、根本。 宫里面现在更是畏王安石如虎。 两宫生怕当今官家,听到任何一个和王安石有关的事情。 连崇文院里的奏疏副本,听说都被清点过一次。 而当今官家对王安石是什么态度呢? 反正,文彦博感觉应该是相当的高! 这一点,就连宫里面两宫,其实心里面也是有数的。 毕竟,先帝连专一制造军器局都给官家安排的妥妥当当。 先帝又怎么可能不对官家交代新法以及新法的核心根本——王安石做些安排? 所以,其实两宫是在宫中装鸵鸟。 只要王安石自己不主动跳出来,她们就会装作没有这个人。 但,在平素无论是听政也好,还是其他的事情也罢。 一旦涉及江宁这个关键词,两宫都明显很紧张。 同时呢,去年王安石生日。 太皇太后、皇太后都分遣身边最信任的大貂铛,循着先帝时的惯例,送去了加恩诏书,还送去了生辰礼物。 而官家聪明就聪明在这里了。 他明明知道一切,却假装自己不知道。 两宫现在其实也知道,官家知道,但因为官家的态度很好,所以也就继续假装官家不知道。 这些事情,文彦博都看在眼中。 所以,他才会对吴安持越发的看不起! 那么粗的金大腿就在哪里躺着,吴安持只要伸伸手就能抱到。 王安石现在就两个女儿了。 吴安持娶的还是他最喜欢也最宠爱的大女儿。 吴安持但凡有一点聪明,就该好好的对待自己的妻子。 把妻子哄好了,然后再去江宁拜见老泰山。 夫妻两人哪怕演戏呢! 只要把王安石哄开心了,这金大腿不就抱上了吗? 可吴安持怎么做的? 他偏不! 他偏要继续和他的妻子闹,搞得人家天天以泪洗面,好好的一个才女,现在变得神经兮兮。 吴、王两家的联姻,早就从当年的美谈,变成了如今天下皆知的反面教材。 吴安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简直是蠢货中的蠢货! 等官家亲政,有他好受的! 文及甫却是人都傻了。 “大人……”他弱弱的问道:“王介甫,不是得罪天下吗?” 文彦博看着这个傻儿子,整个人都快抑郁了。 别人说什么,他还真信! 那怎么老夫说让他聪明一点,他却还是这么蠢呢? 文彦博感觉有些心累了。 好在,好在…… 宫里面,还有十三娘在。 十三娘,比他所有的儿子、孙子加起来都要聪明! 看看人家!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五章 吴安持:我必令汝家破人亡 吴安持出了文府,他就叹了一口气。 “文太师为何总是不喜于我……” 他想起富弼在的时候,富韩公每次见他,眼神之中,似乎也带着些轻蔑。 只不过,富韩公一般不会表现出来而已。 但富韩公诸子,却都不约而同的在富韩公驾鹤后,疏远了和他的关系。 吴安持有些烦躁。 文彦博、富弼,都是国朝成了精的老狐狸。 这两个人一直都对他看不顺眼。 这让吴安持内心总是有些不安。 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样? 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吴安持认真的想着,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他到底做错什么? “卖报……卖报……” 远远的,吴安持听到了孩童稚嫩的叫卖声。 “今天刚刚刊行的汴京新报……” “交趾降服,岁贡稻米百万石,遣其王弟入朝谢罪!” 吴安持听着,顿时就有些烦躁了。 正好,那两个报童,捧着一撂厚厚的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小报,来到了他身前,见着他穿着官员的绿袍,又是个生面孔,顿时就上来推销。 “官人,要买一份汴京新报吗?” “只要五钱,就可以买到最新的朝野新闻,还能知晓汴京各坊物价,知道汴京好吃好喝好玩的场子。” 汴京新报,现在的发展极为磅礴。 每次刊行的印刷数量,如今已经达到了两万份。 巅峰时超过了五万。 这么大的发行量,自然是因为这份小报很接地气。 除了新闻,大部分版面,都放在了生活上。 这上面不止有国事八卦,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更有吃喝玩乐的小贴士。 如今,汴京新报不仅仅广受汴京人欢迎。 还随着各地官员、商贾,将影响力扩散到天下州郡。 汴京新报,已经成为了外地人了解汴京情况的窗口。 不过这两个报童找错了人,吴安持的心情本来就很不好。 他再看着那两个穿着打着补丁的粗衣的报童,他们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小脸红彤彤的,眼睛乌黑乌黑,既健康又自信,眼神炯炯有神,好似在发光。 这刺痛了吴安持。 让他想起了文彦博看他的眼神…… 嫌弃、厌恶、拒之千里。 也让他想起了富弼在世时,那对他若有若无的疏远。 现在,居然连两个报童都敢直视他了。 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他是知道,这些汴京新报雇的报童的出身的。 都是孤儿! 属于这个汴京城里,最底层最没有希望也最容易被欺负的群体。 过去,汴京城每年都要冻死、饿死几百个。 见到他这样的衙内,从来都只有磕头讨好或者远远避开的份。 哪里敢直视他?哪里敢和他说话? 吴安持顿时,生出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他本就是个很敏感的人。 不然也不会自己的结发之妻,闹到天下皆知不和的地步。 于是,他的理智崩溃了。 “尔等和谁说话呢?”吴安持愤怒的伸手,挥向那两个胆大妄为的直视他的报童。 “吾可是宰相家的衙内!” 是啊,他是宰相家的衙内! 生来就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 生来就高人一等! 可怜两个报童,不过十一二岁,吃饱肚子也就三五个月,身体都还没有养好,就被吴安持这样一个身高五尺五寸以上的成年人的大手,不留任何余地的伸手一巴掌呼在了脸上。 啪啪! 顿时,两个可怜的孩子的脸颊就高高肿起来。 然后,他们哇哇大哭。 事情发生的太快,吴安持的随从都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了自己的主人,咆哮着将两个报童的脸都给打肿了。 他们立刻聚拢过来,看向那两个报童,厉声威胁、呵斥起来:“滚!快滚!” “也不看看我家官人身上穿着的袍服!” 国朝文臣服色,以青绿绯紫为排序。 选人服青,京朝官服绿,待制服绯,宰执服紫。 一袭绿袍公服,就意味着是京朝官。 全天下加起来才两千八百人。 一般只有一州知州、通判以上文官才有资格穿上绿袍。 他家官人,还是故宰相家的衙内! 地位更不同寻常! 区区两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孩子,居然还敢碰瓷碰到自家官人身边?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这要是在滑州,直接可以抓起来,关进大牢,好好料理一番了。 可惜,吴安持也好,还是他的随从也好。 他们却都忘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这些报童,在汴京城里走街串巷,到处叫卖,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出过任何问题? 甚至可以在所有街巷,出入无人。 是汴京城里的地痞无赖提不动刀了? 还是汴京城里的贪官污吏们下不动嘴了? 这两个报童,在短暂的惊慌失措后,想起了学堂和汴京新报受过的教育。 胡总编的话在他们耳畔响动着。 “你们吃的是官家的饭,穿的是官家的衣,睡的是官家的床,读的是官家的书!” “你们是官家的人,在外面不要惹事,但也不要怕事!” “遇到事情,就吹响这个哨子。” 汴京新报的规矩是严的。 连被子,都要求叠成豆腐块,叠的稍微不合的,一天都别想吃饭,还要罚站。 做错了事情,更是会被重罚,严重的会被开除。 开除? 这两个报童,回忆起了曾经流浪的日子。 对忍饥挨饿以及流离失所,无依无靠的恐惧,胜过了一切。 于是,他们哇哇哭着,然后将挂在脖子上的一个特制的瓷哨用力的吹响。 滴……滴滴……滴滴滴…… 尖锐的哨声,划破了巷子口的寂静。 “居然还敢吹哨?”吴安持的随从们暴怒不已:“是想叫人是吧?” 吴安持更是笑了起来。 他听说过,汴京新报的那个胡飞盘的名声。 知道此人神通广大,在汴京城里都能混的风生水起,汴京新报甚至能和司马康主持的汴京义报打擂台。 自然肯定有势力和靠山。 但这又怎样? 他是宰相,是衙内之子。 如今都堂上的宰执中,有两三个都曾在他父亲门下听事,是故旧门生。 所以,便是那胡飞盘,他打了也是白打! 一个小小商贾,便是打伤了,也得乖乖的来给他摆酒陪不是。 何况是那小商贾下面的报童! “我倒要看看,谁敢与你等做主?”吴安持桀骜的说道。 衙内的作风,此刻在他身上尽显无疑。 …… 又是一个无聊的午后。 许安百无聊赖的坐在兵铺的厢房里,将范阳笠罩在头上。 作为汴京左军右厢都巡检下面的一个都头。 他的职责就是维护本坊治安,并主持防火、维护汴京城的行道树和渠内栽种的荷花。 随着汴京的好汉们,都跑去登莱那边淘金后,平日连汴京城连盗窃都少了许多。 每个月只能领上三五贯的俸禄,偶尔鱼肉一下那些小商小贩,敲些好处过活。 生活越发的枯燥无聊。 忽地。 滴……滴滴……滴滴滴…… 许安听到了一阵哨声。 他竖起耳朵,再次听到了相同节奏的哨声。 滴……滴滴……滴滴滴…… “这是?”许安一屁股跳起来,浑身都来了精神:“来活了!” 他记得很清楚的。 开封府早就下过严令了。 汴京新报的报童,属于开封府重点保护对象。 谁要敢把爪子伸向那些报童,那就是道德败坏,丧尽天良,无耻至极的人渣! 对这样的人渣,开封府左右军巡检司必须出重拳! 更让许安这样的低级吏员兴奋的是,上面定下过kpi。 各地军巡铺、兵铺、潜火铺的官兵,但凡能保护一次报童,就算积功一次,积满十次就可以减一年磨勘。 去年汴京新报刚刚刊行那段时间,汴京城左右巡检司的人,都乐疯了。 好多人几天就攒够了功劳,纷纷减了磨勘。 那段时间,汴京城里的英雄好汉,都块成为了左右军巡检司上上下下眼里行走的功劳。 有些运气好的,甚至一下子就攒够了功劳,直接升官,去了巡检司里的肥差部门上班了。 而许安运气不大好,别说升官了,就连减磨勘的标准他都还少一个功劳。 如今听到了哨声,这是标准的报童求助。 许安那里还坐得住? 马上就拿起了兵刃,把兵铺那几个正在打瞌睡的腌臜货都给提醒。 “别睡了,别睡了!” “功劳送上门来了!” 睡的迷迷糊糊的兵士们睁开眼睛,看向许安:“都头,啥事?” “听!”许安对他们说道。 兵士们竖起耳朵。 他们听到了哨声。 一个个都来精神! 纷纷起身,拿起兵刃:“那个不开眼的贼厮鸟,居然敢惹到汴京新报头上了!?他们不怕死的吗?” 汴京新报的水,可是深得很。 开封府、探事司,都和它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当然,这些事情离这些铺兵都太远。 老实说,只要不是火烧到眉头,这些家伙只会拖拖拉拉。 但问题是,人家财大气粗啊! 帮了汴京新报,回头汴京新报的人,肯定会有表示。 不仅仅会有人带着受害的报童,登门道谢,送上谢仪。 虽然不多,每个人可能也就几百文。 但,汴京新报的报童,会送感谢信给他们,还会送横幅,挂到兵铺的门口! 这就顶不住一点了! 铺兵们都是些大老粗,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人家带着孩子,在自己面前鞠躬道谢,一个个脆生生的喊着:“多谢叔父仗义出手,给孩儿们撑腰,区区薄礼,还请叔父笑纳。” 然后,红包封着的谢仪,就被这些孩子送到手中,再次鞠躬感谢,并奉上亲笔所写的感谢信。 这些感谢信上内容真挚,写的都是这些孩子过去的经历,被人欺负,无依无靠,没有人关心。 然后话锋一转——幸得叔父援手,令孩儿们始知人间温情云云。 最后,就有人敲锣打鼓,将一块横幅,挂到兵铺的大堂或者门口。 什么‘仗义英雄’、‘护民好汉’、‘街坊义士’。 真的顶不住,完全顶不住。 更不要说,左右军巡检司,都出过有军士因为帮了报童,结果人家感恩,找上门去认作了叔父、义父,逢年过节都登门拜谢,比亲侄子、亲儿子还懂事、孝顺的事情。 于是,许安带上他的铺兵,风风火火的出发。 比平日里的效率,快了十倍不止。 很快,他们就抵达了事发地,看到了一个穿着青袍的中年文官,带着一群随从,围着两个可怜的报童,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的样子。 许安眉头一跳,心说:“合该是俺升官发财的时候了。” 绿袍,是文臣京朝官的公服。 放在外地,那自然是威风八面,了不得的人物。 可在这汴京城…… 就算朱紫高官,腰缠鱼袋,配金银鱼袋的重臣,也不在少数。 而汴京新报那边,背景深不可测,靠山硬的超乎想象。 连御史台的乌鸦,都不敢管汴京新报的事情。 于是,许安毫无畏惧的带着自己的兵,迎上前去,大声呵斥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哪来的宵小,竟敢当街行凶,威逼报童,欺凌小儿?” “来啊,都给俺抓起来,带回军巡检司!” 八九品的文臣京朝官罢了。 汴京左右军巡检司的主官,都是从七品或者正七品的高级武臣。 再向上,主管的是开封府司录参军事,这个差遣是从汉唐的督邮官演变而来。 素来以从七品甚至是正七品文官朝臣充任。 再向上就是从四品或者正六品的权知开封府。 所以,许安根本不怕把事情闹大。 闹大了最好! 惊动了上面的人,搞出大案子来,他就可以浑水摸鱼,升官发财。 至于大人物斗法的aoe,会不会不小心将他拍碎了。 许安根本不怕! 人生在世,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 吴安持看着那个开封府的都头带着兵士,对他大声呵斥。 他笑了起来,心说:“吾不在汴京才三年多,不意汴京人却已忘了吾!” 想当年,他爹吴充为宰相时,他可谓是威风八面,跺跺脚汴京城都要抖一抖。 要不是被蔡确陷害,编管到了地方,他吴安持说不定已经有了馆阁贴职。 于是,他好整以暇的看向来人,笑眯眯的眯起了眼睛。 “汝确定要抓吾?”吴安持微笑着。 “抓吾容易,送吾出来,那可就难了。” 他是宰相之子。 还有一州知州,哪怕是个权的。 可也是官啊! 区区都头,擅自逮捕一州知州,还是宰相之子。 这篓子可不是一般大。 许安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男人,他当然清楚,若是一般的事情,他确实不敢动一个文官。 最多稳住局面,然后派人去通知上面的人。 可是,这可是涉及汴京新报。 汴京新报的背后是开封府、探事司。 而开封府内,现在蹲着的可不仅仅是明府。 当今官家,隔个十天半个月,就会去一趟开封府视政。 官家身边的经筵官们,更是有事没事就要去开封府办公的。 所以,许安毫不畏惧。 他盯着对方:“俺乃是开封府左军右厢都头,受皇命维持一地治安!” “干犯国法者,无论是谁,俺都能管!” “这位官人,与俺回衙门走一趟吧。” “哼!”吴安持冷笑一声:“不知死活!” 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是老百姓自己的幻想。 现实是——在大宋,不同等级的人,在法律上有不同等级的待遇。 无官身者拼钱,有官身者拼官。 官员内部,还划分出文臣、武臣、内臣、伎术官。 他是文臣,本身就清贵,又是宰相之子,贵上加贵。 吴安持在心中发誓,到时候,就算这个不开眼的小吏,跪在地上求他,他也绝不会放过对方! 必要让他家破人亡! 对吴安持这样的衙内来说,弄死一个小小的都堂全家,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五章 打算告黑状的蔡京和封赏 开封府,蔡京正在忙着靖安坊的围墙修建事宜。 冷不丁的,他接过了下面的报告。 “什么?”蔡京先是吃了一惊:“吴安持当街殴打报童,被开封府军巡检司抓了?” 旋即,他内心陷入了狂喜。 以至于,他那本已喜怒不形于色的脸,都有些变形了。 吴安持是谁? 故宰相吴充的次子,王安石的女婿。 尤其是后者这个身份,让蔡京狂喜。 众所周知,荆国公王安石只有两子两女。 长子王雱早逝,次子王旁精神有疾,形同废人。 于是,王安石就剩下两个掌上明珠。 长女嫁给了吴安持,而次女则刚好嫁给了蔡京的弟弟蔡卞。 夫妻感情,可谓是琴瑟和睦,乃是大宋朝野公认的恩爱典范。 所以,蔡京一直在想办法,想要除掉吴安持。 这样将来,荆国公百年之后,除了嗣孙王棣,够资格在荆国公葬礼上披麻戴孝的,也就是他的胞弟和弟媳以及夫妻两人所出的孩子了。 如此,荆国公的人脉、人望,就可以部分为蔡家所用。 再加上,蔡京、蔡卞兄弟还是另一位前宰相蔡确的族侄。 蔡确百年后,他们兄弟也可以借蔡确的余荫。 如此一来,新党之中,他们兄弟就有资格和吕惠卿、章惇、曾布这样的新党元老骨干分庭抗礼。 在当今天子面前的地位,也不会弱于他人。 蔡京花了好大力气,才压抑住内心的狂喜。 “究竟是怎么回事?”蔡京平静的问着来报告的开封府司录参军事王敏。 王敏低着头,道:“奏知明府,根据左军右厢都巡检报告,乃是今日都头许安等巡街时,见有官员率众殴打报童,乃上前干涉,经报童举证,乃带回衙署审查,方知率人殴打报童者,乃是权知滑州吴公……” 蔡京舔了舔舌头,确认了一遍:“吴安持可承认了其殴打报童?” 王敏拜道:“其确已承认,其言,乃是报童骚扰在先,他不过是惩戒……” 蔡京根本没有听王敏后面的话。 “承认了?这就好!” “口供拿来!”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蔡京还能不清楚? 汴京新报养的那些报童,名曰报童,实乃当今天子的羽林卫、期门军。 人家吃的穿的住的,都是当今天子的。 人家读的学堂里的老师、教谕,都是从内侍省、天文局、太医局、御药院那边抽调过去的。 换而言之,这个吴安持,打的那里是两个报童? 分明就是打当今官家的脸! 想到这里,蔡京的眼中就露出凶光来。 他看向正要去取口供的王敏,问道:“纲掾(开封府司录参军事的别称——以一府之政,纪纲之掾),权知滑州吴安持,可曾提及报童的身世,言语之中,可曾有过污蔑?” 这就是巴不得吴安持不死了。 因为当今官家,有一个逆鳞——欺负孤儿寡母。 受到官家影响,两宫在这个方面也非常敏感。 尤其是向太后! 最是痛恨欺凌孤寡之人,听政以来,但凡有类似的案子,落到她手里,都是从严从快从重的处置,从不含糊。 李定就是犯了这一条,直接流放英州,编管居住。 曾有望宰执的重臣,就这么轻松的被一撸到底。 听说,他没有被剥麻,是多亏了祖宗以来的传统。 不然的话,肯定是剥麻,甚至追毁出身以来文字。 但吴安持,可没有李定的底蕴。 只要碰到这一条,哼哼! 王敏自是听懂了蔡京的暗示,他鸡贼的很,低着头,道:“似乎是骂过几句‘无父无母之杂种’这样的话……” 蔡京闻言,叹道:“权知滑州,怎如此口不遮拦?” “吴正宪公(吴充谥正宪)家门不幸矣!” 说着他就起身,道:“此事事涉故宰相之子,本府还是当上禀官家为好。” 王敏咽了咽口水,他算是看出来了。 这位明府啊,是要掀桌子了,直接对吴安持出了杀招。 但这个事情,在那个都头将吴安持带回衙门后,他其实已经被绑架了。 毕竟,带人回官衙的是他下面的人。 这个事情,要是被吴安持翻了,他这个开封府司录参军事也不好受。 搞不好还可能在履历上留下污点,甚至被吏部记下一个过。 若是因此被罚铜、加磨勘就亏大了。 所以,死道友不死贫道。 最好还是让吴安持去死一死吧。 前宰相之子?衙内? 这个身份,或许可以在州郡威风八面,可在这汴京城,却只会是很多大臣的兴奋剂。 扳倒一个前宰相的儿子,胜过辛辛苦苦三五年。 前些时候,韩阶案为什么闹得那么大? 一半的原因,在韩阶的宰相之孙的身份上。 韩阶的那个宰相之孙的身份,在御史台的乌鸦们眼里,就和桑家瓦子去年,把当代的徐婆昔、王京奴推出去打相扑比赛一样。 汴京城的君子们,哪里顶得住? 嗷嗷叫着,都去买票看比赛了。 王敏一样顶不住一点! …… 庆寿宫。 太皇太后拿着章惇等人联名的奏疏,从早上开心到现在。 她自己开心不要紧,还拉着别人一起分享。 先是,找了几位太妃。 听太妃们,吹了一早上的彩虹屁。 连走路,都是飘飘然的。 至于章惇杀士人这点小事情,至少在今天,已经被她忘记了。 杀就杀了呗! 一群离京城几千里的交趾人,还真以为,这位太皇太后会和他们共情? 省省吧! 一个封建王朝掌权的太皇太后,能是什么圣母? 在后苑装完的太皇太后,自然也不会放过向太后和赵煦。 回了庆寿宫,就将向太后和赵煦请了过来。 然后又听向太后和赵煦,吹了好一阵。 直到她老人家,听得舒舒服服,心旷神怡,这才作罢,开始商讨起正事来。 “这交趾郡王的亲弟弟李太德要来入朝谢罪了……” “远来是客,得好好招待才是。”太皇太后对着向太后说道:“不能让天下列国,看轻了我朝,免得外人以为,大宋是那种恃强凌弱,不讲道义之国。” 向太后在边上,笑着说道:“娘娘说的是,该命鸿胪卿好生准备准备……” 赵煦低着头,他一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还好朕早早的让章惇处置了李常杰……不然这个李常杰肯定可以得一个美爵,在汴京城里花天酒地……甚至还会被礼送回国!” 这是大宋朝廷做得出来的事情。 为了面子,是可以打肿脸充胖子的。 “对了,有功大臣该如何封赏?”太皇太后坐直了身体,问着向太后:“太后有主意了吗?” 向太后道:“新妇全凭娘娘拿主意。” 在这个事情上,向太后确实是无欲无求。 “官家呢?”太皇太后看向赵煦。 赵煦抬起头,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太母拿主意就好了。” 真正该给的、关键的赏赐,赵煦都已经批了。 有功的士兵,该赏的钱帛和官职,赵煦早就授给了章惇全权,由其便宜行事。 而中低级军官的赏格、升迁,则是枢密院和吏部负责,该怎么赏就怎么赏。 一切都有制度、条贯和故事可循。 赵煦做的,就是催一催吏部和枢密院,让他们干活快一点,多加点班。 效果很显著。 在赵煦的直接干预下,吏部、枢密院的效率,前所未有的高。 报上来的有功者,在核对了一下报功人和军法官的说法后,就直接秒批。 唯一需要赵煦决断的,也就是燕辰和他率领的御龙直的赏格。 此事赵煦也早早的赏赐完毕。 燕辰落管勾广西伤兵公事、茶马公事,迁广西兵马钤辖,武臣阶从小使臣,直接跳入大使臣的内殿承制,为从七品武臣。 而燕辰今年才二十八岁。 一个二十八岁的从七品武臣,前途不可限量! 御龙直将士,则各以功劳转迁,几乎人人得官,虽然大部分都是不入流品的公据、甲头、守阙军将。 可这也是官呢! 而且财帛赏赐,非常丰厚,人均拿到了百贯以上。 随军南下的军医们,则由燕辰按照赵煦早早的让制定下来的kpi考核制度,进行定级。 总的来说,就是按照治疗伤兵的数量、伤势、治愈率进行考核。 然后以东班诸司正副使,给这些人厘定官阶,然后纳入磨勘序列。 当然,能被定级的人是很少的。 大部分,都是拿些赏钱,然后录为太医局或御药院的吏员。 不过这也相当于,拿到了一个事业编。 对那些在一年前,还只是一个白丁,属于被统治阶级的实习军医们来说,这也算是一种阶级的跨越了。 不说人人都开心吧,最起码大多数人都是满意的。 所以,其实现在两宫能做的,也就是对那些高级文武大臣的赏格升迁进行厘定。 两宫没有在意赵煦的这些小动作。 不过是些琐事、小事罢了。 就算给她们来拿决断,她们也懒得管,都是交给吏部、枢密院去做的。 却不知,这些看似琐碎、细小的事情,才是真正的关键所在。 如此一来,赵煦就把手完全伸进了御龙第一将。 中低级军官、士兵的赏赐、升迁、转官,全部都是他这个皇帝亲自批示、干预的结果。 拔擢之恩,知遇之恩,自古素来最重。 换而言之这支部队,以后脑门上就贴了赵煦的名字了。 两宫或许知道,但她们一个不想管,一个巴不得赵煦早早掌权,最好快快长大,给她生上十七八个皇子、公主好让她早早的当太母。 所以,赵煦做这些事情非但没有阻力,反而无比顺畅。 太皇太后看着向太后和赵煦,都无意和她争夺封赏有功大臣、大将的权力,非常满意。 于是便开始了自己的决断。 “广西转运使苗时中,转运粮草,组织青壮,输送钱帛,从无怠慢,可迁一官。” “太母英明……” “娘娘英明……” “右江都巡检岑自亭与邕州知州苏子元,皆有军功,可命枢密院,按军功特旨转迁,该升任遥郡的,可以升任遥郡……” “娘娘所言甚是。” “太母所断甚好。” “思州田仕儒,奉王命转战千里,为大军斥候,清扫战场,有功,可授遥郡。” 这倒是没有异议的。 田仕儒给大宋自带干粮这么多年,确实可以给一个遥郡激励激励。 “广西兵马都总管、御龙第一将指挥使、东上閤门副使狄咏,率军南征,拓土千里,并得交趾数州,阵斩交贼太尉、统兵官等数十人,斩俘十余万,乃官家即位以来,军功最显赫之大将,自当美迁其官,以为褒扬!” 大宋对官二代、将二代,素来优待。 只要能打出来、做出来的,都是走火箭式升官的通道。 原因很简单——这些人都经过了考验,宫里面也熟悉,用起来也顺手。 而狄咏毋庸置疑,是通过了赵官家们的考核的。 乃父狄青,能在仁庙朝的环境下,做到枢密使,就是明证。 太皇太后对狄家素来有好感,所以没有多想就说道:“当命西府两位执政,好生商议一下,看看依条贯,狄咏当迁几官?是否够封爵的条件了?又该给多少食邑?” 这是自然。 “至于章惇……”太皇太后踌躇片刻,好像还在犹豫。 赵煦却抬起头,问道:“太母怎忘了广西走马承受公事高爱卿?” 赵煦道:“高爱卿在广西,可谓是勤勉于王事,奔走于四方,广西各方都言:走马承受高公事,身为皇亲国戚,却不吝千金之体,屈尊降贵,广招交趾土官、豪族,怀柔于彼,宣朝廷之恩义,另彼等诚心来附,可谓是劳苦功高,理当恩赏!” 太皇太后笑的嘴都要歪了。 高遵惠在广西,确实是给她长脸了。 至少下面的人,都说高遵惠这次是立了功劳的。 而且不止是下面的大臣说,那些交趾土官们也在谢恩表上,着重赞美了大宋国舅的高风亮节与宽厚胸怀。 让太皇太后高兴坏了。 今天早上,在后苑和太妃们说话的时候,就起码提及了七八次高遵惠。 没办法! 高家出个人才不容易啊。 过去,高遵裕看着还行,结果利令智昏,丢尽了高家的颜面。 好在高遵惠这个伯父,没有给她丢脸。 不过,太皇太后是要脸的。 她当即摇摇头:“高遵惠,是皇亲国戚,还是老身的伯父。” “赏些金银财帛就够了,国家名爵就免了吧。” “不然,又有人得嚼舌头根了。” 她可没有忘记,去年向宗回、高公纪去熙河的时候,那些文官的嘴脸。 特别是司马光! 搞得好像,她这个太皇太后的亲人,就只会败坏国家,就只会祸国殃民。 正说着话,冯景却悄悄的走到赵煦身旁,跪下来拜道:“大家,权知开封府蔡京,在内东门下递了劄子乞见……” 赵煦嗯了一声,对冯景道:“让他先等着,且等我与太母说完高公事的封赏后再去见他。” 太皇太后一听,心里面就像吃了蜜糖一样甜滋滋的,直说:“还是官家会心疼老身的亲人。” 哪里像先帝。 对高家人抠抠搜搜,高遵裕立了那么多功劳,却连个正任节度使都舍不得。 错非如此,高遵裕又怎会后来利令智昏,做出那样的蠢事? 于是,便对赵煦道:“官家,国事为重,还是先去见见开封府吧。” “万一开封府有大事呢?” “至于其他事情,是可以慢慢商量的。” 封赏这么大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宫里面一言而决,还要和都堂、六部大臣仔细商议。 宫中能做的,也就是拿出一个方向,定下一个范围。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六章 朕爱大臣! “官家,事情大抵便是如此……” 蔡京持芴而拜,将事情的经过,大略的介绍了一遍。 赵煦听完,眯起了眼睛,轻声呢喃了一句:“是吗?” “不应该吧!” “再怎么说,权知滑州,也是故宰相之子呢!” “而且朕记得,权知滑州还是去年蔡相公在出判泉州前,蔡相公亲自向朕保举的。” “相公言:故宰相、充司空赠侍中,吴公讳正宪子安持,才学甚佳,为人谦和,可为一州之用。” “朕还想着,是不是可以大用呢!” “怎就做出这等不智之事了?” 蔡京持芴而拜:“有个事情,官家或有所不知……” “润国公当初保举吴安持,出任权知滑州,乃是为了了结一桩旧年的恩怨……” “嗯哼?” 蔡京小心的道:“此事涉及文太师之子文及甫,以及权知滑州吴安持。” “?”赵煦自然知道那个事情,但他不会说。 蔡京只好硬着头皮,与赵煦科普了一番,当年那一场闹得朝野沸沸扬扬的大戏。 那是一场典型的裙带关系加金钱酿成的窝案。 乃是发生在元丰三年的事情。 当时,相州观察判官陈安民,捅出了一个篓子。 他在审案时,将两个本不该被处死的犯人处死了。 而且没有按照正常程序,上报审刑院、大理寺复核,就在相州处死了。 这其中的猫腻和问题,只能说懂的都懂。 类似这样的事情,在大宋也不稀奇,每年都会发生几十起。 只要上面不出问题,这个事情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可偏生,当时的审刑院,在新党控制中。 而这个陈安民,早就被新党盯上了。 因为,此人虽然只是一个观察判官,却和旧党的两个大佬关系密切。 他是文及甫的亲舅舅,而文及甫又是吴充的女婿。 打了他一个,就可以同时抽文彦博、吴充这两个人的大嘴巴子。 所以,就在陈安民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时候,审刑院从天而降,直接指出了他判案、处死犯人的问题,于是案子被发到开封府重申。 慌不择路的陈安民,先找了自己的外甥吴安持,吴安持又去求了自己的妹夫文及甫。 当时,吴安持是太常博士,而文及甫就不得了,乃是时任大理寺评事。 更要命的是,吴安持还把事情告诉了自己的父亲吴充,吴充写了条子给了下面。 也就是他的亲信心腹,时任中书中书刑房检正公事刘奉世。 刘奉世于是按照吴充的意思,对案子进行了干涉,开始下场拉偏架,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事情到了这个事情,已经完全失控。 因为这个案子,已经从最初的冤假错案,变成了现在确凿无比的结党营私。 涉及的人,上至宰相,下到地方州郡官吏。 还把吴充、文彦博甚至韩琦之子韩忠彦也给卷了进去——当时的相州知州,正是现在的礼部尚书韩忠彦。 而韩忠彦在这个事情里面也不干净,他害怕被牵扯,所以也在这个事情里面使了力气。 但,在旧党的人,抱团的时候,他们忘了一个要命的东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审刑院的人,既然敢对陈安民动手,自然早就有了周密布置,而且得到了上面的支持。 时任右相王珪,以及时任侍御史知杂事蔡确,早就在旁虎视眈眈。 见着吴充如此不智,旧党居然开始抱团。 王珪、蔡确,欣喜若狂。 他们瞅准时机,对旧党发出致命一击。 直接把案子,上报到了御前。 接下来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赵煦父皇,在知晓旧党抱团,结党营私后,勃然大怒,直接将案子从开封府、大理寺,转给了新党控制的御史台。 并拜蔡确为御史中丞,全面负责调查审理。 而蔡确也不负所托,拿到了确凿的人证物证与口供。 将这桩从冤假错案开始,后面通过裙带关系、人脉网络、行贿编制起来的案子,彻底审查清楚。 于是,陈安民勒停、除名、编管。 文及甫、吴安持,皆编管地方居住。 刘奉世,贬为蔡州粮科院。 就连韩忠彦,也吃了瓜落,被罚铜、加了磨勘,没过多久,调回了京城。 吴充受此案连累,只能上表辞相,旋即以观文殿大学士,充西太一宫使,不久病逝。 此案,新党大获全胜,旧党一败涂地。 蔡确正是在此案中靠着踩包括吴充在内的无数旧党大臣,平步青云。 当然了,蔡京是个聪明人。 他可不会把案子的实情,完完全全仔仔细细的和赵煦介绍。 只是简单的梳理一下案情,然后将关键信息告诉赵煦——这个吴安持啊,不老实,过去就结党营私,脾气大的很。 润国公之所以保举他,完全是出于人情世故。 赵煦听完蔡京的描述,心里面就笑了起来。 这些大臣呢!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精。 抓住机会,就想误导他的判断。 “幸好,朕在现代留过学,这些案子里的弯弯绕,朕比谁都明白!” “嘿嘿……” “正好,朕也想给吴安持这个混账,一个教训!” “若是可以借这个机会,拆了吴安持和王安石女儿之间的婚姻就再好不过了。” 王安石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这个时候已经病逝在江宁了。 但如今,他依然活蹦乱跳。 从赵煦掌握的情报来看,王安石现在在江宁,甚至很有闲情雅致,还写了好几首新的诗词。 其中两首,送去了登州,是他和苏轼的唱和之作。 如今这个状态下的王安石,只要心态放平,再健康的活个三五年不成问题。 但赵煦知道,想要王安石继续健康的活下去。 那么,就还得给他拆一个雷才行。 王安石除了政治上的困扰外,他这一生最大的几个心结,都来自于对子女的愧疚。 长子王雱英年早逝,对他打击极大。 而长女王氏的不幸婚姻,则是王安石晚年最大的遗憾。 毕竟,当初就是他一力做主,将自己的长女嫁给的吴安持。 荒烟凉雨助人悲,泪染衣襟不自知。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看汝过江时! 这首王安石送别爱女的诗,就足以证明他内心对爱女的愧疚以及对爱女不幸婚姻深深的悔恨。 若是可以逼迫吴安持和王氏和离。 让王氏回到王安石夫妇身边,赵煦感觉,王安石的晚年,应当无憾矣! 于是,他看向蔡京的眼神变了。 这个事情,还真只有蔡京才办的成! 心中念头一转,赵煦就对蔡京道:“这样啊……” “若是如此的话,这位权知滑州,还真是有些跋扈呢!” “可怜那报童何辜,竟招致此祸!” “对了……”赵煦忽然问道:“蔡卿可知,那权知滑州缘何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报童行凶?” 蔡京低着头,小声的说道:“臣不知,只是听开封府司录参军事王敏言,似乎有证人听到,权知滑州,痛骂报童出生卑贱,乃是‘无父无母之杂种’,或是因报童向其推销小报,触怒所致!” 蔡京自然不会错过这么好的给吴安持上眼药的机会。 当然,他很聪明,不会自己冲锋陷阵,而是把王敏架起来。 赵煦听着,嘴角抽搐了一下。 “无父无母?” “无父无母就可以被人随意折辱了?” “圣人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权知滑州,可曾读过这圣人教诲?”赵煦问道。 蔡京低下头去。 “替朕问一下这位权知滑州!” “看看他的圣贤书,究竟是怎么读的?” 赵煦当然也不会直接干涉具体案情。 这只是一个小案子。 再怎么上纲上线,也只是治安案件。 哪怕从严从快从重处理,撑死也不过责罚几句的事情。 事后,吴安持依然可以拍拍屁股回去做他的权知滑州。 可赵煦不会这么放过他的。 是! 正常的条贯、制度和法令,都无法处置吴安持。 朝野上下,也决不会让赵煦,开这么一个先例的。 区区两个报童被打而已。 多大的事情! 可赵煦是天子,是皇帝! 只要换个思路,这个事情就好办了。 朕是宽仁天子,是仁圣之君。 朕对所有大臣,都充满了爱护。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所以,赵煦才会让蔡京去好好问问吴安持——你的圣贤书谁教的?怎么读的?怎连圣人教诲也敢抛之脑后?卿还是士大夫吗? 蔡京听着,莫名的想起了,那位如今还在太学之中,被勒令单独居住,在指点的时间和地点,接受官家委任的指点的大儒教诲的那位驸马都尉郭献卿。 蔡京可听说了,自从郭献卿进了太学。 就是单独居住,平日里除了官家委任的太学教谕、大儒的讲经外,就只能见到魏国大长公主。 连大长公主身边的婢女,都不允许随公主入见。 在这样的环境下,公主和驸马感情,日益恩爱。 据说,魏国大长公主,如今已有了身孕。 真真是笑煞了汴京众人。 宫中太妃和魏国大长公主,都因此对官家感恩不已。 如今,蔡京听着官家的话,心中的弦被莫名拨动。 于是,他躬身再拜:“臣谨奉诏。” 赵煦颔首:“问清楚了,卿便回复朕。” “朕倒是想知道,是什么,让一位国朝宰执之子,诗书礼乐满腹的士大夫,连圣人教诲也不放在心上了!”他沉痛的说道。 “诺!”蔡京再拜。 …… 送走蔡京,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 然后就将冯景叫到身边,对其吩咐道:“冯景啊,汝以我的名义,去一趟文太师府邸,将蔡京方才所上禀的事情,告知太师一下……” 文彦博的面子,还是得给的。 再怎么说,这个事情都发生在文府门口,而且吴安持还是文彦博的亲戚,再怎么样都得和文彦博通个气。 “诺!”冯景躬身再拜。 “另外……”赵煦叫住了冯景,对他嘱托道:“汝替我问问太师……” “当年,吴正宪公可教过权知滑州圣人仁恕之道?” “若是有,缘何权知滑州,竟连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理都不懂?” “朕很痛心啊!”赵煦叹道:“大宋宰相之子,一州之亲民官,竟连两个柔弱、孤苦的报童都不能体谅!” “其又该如何体谅那一州百姓?” “圣人仁恕、宽仁、爱民、亲民之道,于大宋可谓任重道远也!” 别的先不说,先把吴安持架到火上烤起来,也不追究他的罪责,问责他的行为。 就抓住圣人之道,就盯上仁恕宽厚之教这个政治正确的高地。 赵煦相信,以文彦博的智商,是会懂他的潜台词的。 文彦博也应该会配合他的。 冯景认真的将赵煦的话,在心中牢牢记下来,然后才拜道:“臣明白了,臣会将大家的德音,原原本本,告知太师。” …… 文彦博,静静的听完了,那位官家身边的大貂铛,转述而来的官家德音。 然后,他就面朝着福宁殿方向拱手,老泪纵横的说道:“官家仁圣,深谙圣人之教,明仁恕之道,实乃天下之幸,社稷之福也!” 这个态,他必须表。 天子仁圣,崇慕圣人之教,以仁恕为本,宽厚为政。 这是所有士大夫做梦都想要的天子。 只不过,文彦博总感觉,当今官家的那些话,怎么越听越像是史书上,汉文帝的那些套路? 丞相,朕之所重,其为天下先…… 匡扶汉室,诛杀诸吕,权倾朝野的丞相陈平、周勃,就这样被解除了权力,被赶回了封国。 淮南王,朕之弟也,吾不忍致法于王,其与两千石议之…… 吾不忍治罪于王,其赦死罪…… 好好的淮南王,就这样绝食而死。 以及,那个史书上的名场面——派一堆大臣,天天去国舅薄昭家门哭丧、报死,生生逼死了自己的亲舅舅。 而当今的手段,文彦博感觉,可能比汉文帝还要委婉。 他居然派人来问老夫——吴安持的圣人之书、仁恕之道是谁教的? 这不明摆着,就是吴充教的? 所以…… 官家什么意思? 让老夫出面,来批评一下吴充教子之道? 也不是不行。 但得先谈谈口风,看看官家态度,是否和自己所想一样。 于是,文彦博对冯景道:“冯邸候请稍后片刻,老夫当写一封奏疏,呈与官家御览。” 他是平章军国重事,还是太师。 品评天下臣子失德、失态、失礼之事,本就是他的本职工作。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七章 蔡京的循循善诱 赵煦回到庆寿宫的时候,太皇太后问道:“官家,开封府有事吗?” 赵煦笑了笑,答道:“回禀太母,却是一位入京述职的大臣在汴京城中犯了事,开封府不敢隐瞒,故而入宫禀报……” “哦?”太皇太后点点头,问道:“那位大臣姓甚名谁?” 汴京城的事情,能闹到君前的,只能是重臣、元老家里的事情。 这一点,太皇太后心里面是有数的。 “却是故宰相吴公之子权知滑州吴安持。”赵煦轻描淡写的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权知滑州当街打了两个报童,为开封府巡检所获,带回了官衙,开封府不敢怠慢,故而上禀到孙臣这里来了……” “报童?”两宫若有所思。 “嗯!”赵煦坦然一笑,坐到两宫中间:“就是汴京新报的报童。” “哦!”两宫点点头。 汴京新报,她们自然早就关注了。 偶尔无聊的时候,甚至还会看一看。 实在是这份小报上的东西,太有趣了。 且不说,那个今天赞成,明天反对,后天又开始理中客的评论员胡飞盘的乐子。 单单就是,这小报上报道的汴京各处美食、各个瓦子里知名的游乐之处,就让两位一直深居深宫的太皇太后、皇太后大开眼界。 她们还是第一次知晓,这汴京城,原来还有这许多玩乐之地。 两宫对视一眼,向太后就在太皇太后的鼓励下,握住赵煦的手,问道:“那六哥是怎么处置的?” 赵煦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 “只是小事而已!”赵煦说道:“儿已经命开封府,去将权知滑州训斥一番……命其好生反省。” “哦!”向太后微笑起来。 不过,在心里面,她对那个从未谋面的吴安持,已经没了什么好印象。 汴京新报是个什么情况? 向太后多少是知道的。 汴京新报的那些报童,又是什么身世?向太后心里面也清清楚楚。 都是孤儿! 是六哥怜悯,发了慈悲,才叫人收养起来,让他们在汴京城里买报为生。 此乃六哥的德政。 也是这个孩子的仁心。 那个吴安持,却欺负到了这些人头上。 向太后心里面自然是不舒服的。 心里面对吴安持多少生出了些厌弃之情。 …… 吴安持大马金刀的坐在开封府司录参军事的官署大厅中。 他好整以暇的抱着手,极有派头的静静等候着。 等着开封府来人。 他一点也不慌,底气十足。 甚至已经打定了主意,想要让他离开这个地方。 非得是司录参军事来他面前道歉。 然后,再将那个胆敢带他回衙的都头,交给他处置。 嗯,就将之调滑州去守帚堤吧! 他得意的幻想着,对方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磕头如捣蒜一般的请求饶命的景象。 吴安持就感觉很爽! 他正爽着的时候,官署之外,传来了吹鼓排乐之声。 然后,便听到门外的吏员高呼:“天府尹驾到!” 吴安持顿时眉头一跳。 天府尹,就是权知开封府在大宋的俗称。 取自‘牧民天府’之意,乃是象征着权知开封府,代替天子,牧狩京城的意思。 而如今的权知开封府,可是他连襟蔡卞的长兄蔡京蔡元长。 一个让吴安持很不舒服的人。 “蔡元长怎来了?”吴安持有些感觉不太妙。 照道理来说,这种事情,送到开封府就已经是极限。 开封府但凡亲自下场处置一下,都属于屈尊降贵。 但现在,蔡京却亲自带人出现了。 这不得不让吴安持提高警惕。 于是,他连忙起身,恭恭敬敬的站起来。 蔡京,现在不仅仅是权知开封府,在今年正月后,因为当今官家出宫视政开封府,所以馆阁从龙图阁直学士,升到了龙图阁学士,寄禄官也自从六品的朝请大夫,升为正六品的朝议大夫。 朝野都有传说,蔡京蔡元长,未来十年,必入三省,拜为执政。 这样一位大人物,亲自来处理他的这个小案子。 吴安持就算再迟钝,也明白了一些味道。 可是…… “凭什么?”吴安持忍不住在心中想着。 正想着、揣测着。 吴安持便看到了,穿着一身朱红色的绯袍公服,腰间系着银鱼袋的大臣,在左右官吏簇拥下,威风凛凛的步入官署。 正是蔡京! 吴安持只能硬着头皮,拱手迎接:“下官,权知滑州吴安持,见过明府。” 蔡京没有回礼,冷着脸,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然后端坐到上首的案台后。 “权知滑州吴安持何在?”蔡京坐下来后,便一拍惊堂木。 吴安持被吓了一跳,连忙拱手拜道:“下官吴安持,再拜明府。” 蔡京眯起眼睛,不苟言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站起身来,侧向一面,用着抑扬顿挫的腔调,对吴安持大声正色道:“权知滑州吴安持,官家有德音降下!” 吴安持一听,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无比精彩起来。 怎么回事? 这种小事,蔡元长你都报到了御前? 吴安持的内心,就好似被十万匹草泥马狂奔而过一般。 然而,宫中德音下降,身为臣子,吴安持只有一个选择——跪下来。 他急忙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面朝皇城方向,规规矩矩的跪下来,叩首再拜:“朝请郎、权知滑州臣安持,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恭闻陛下德音!” 蔡京挺起胸膛,斜视着吴安持,继续用着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权知滑州,朕闻圣人有教: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卿为故宰相之子,国家进士,社稷大臣,本该躬以圣人之教为准则……” “缘何却在光天化日之下,仗势凌人,欺侮孤儿?” “卿的圣贤书,怎么读的?” 吴安持听着,瑟瑟发抖。 那一句:卿的圣贤书,怎么读的? 让他浑身战栗,来自宫中的重压,犹如泰山压顶一般,降临在他头顶。 这可是当今天子的质问! 你的圣贤书,怎么读的? 吴安持虽然不算太聪明,可也听得懂这句质问背后隐含的潜台词和那些没有问出来的问题。 圣人教诲,被卿当成什么了? 空气吗? 一旦,他回答不好,立刻就是名声尽丧! 吴安持立刻顿首再拜:“回禀官家,臣知罪!” 他还算机灵,知道这个事情,必须认错。 而且,认错态度得诚恳才行。 否则,一旦在宫里面那边,被留下了一个‘不遵圣人之教’的印象。 那他就完蛋了! 什么前途、未来、官声,都不要有什么指望。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柳永柳三变。 柳永蹉跎一世,就是因为恶了宫中! 宫中很讨厌他的诗词文章。 蔡京看着趴在地上,认认真真的谢罪的吴安持,他想起了在宫中面圣时,他观察到的那些官家的神色变化与细节。 “若是如此的话,这位权知滑州,还真是有些跋扈呢!” “可怜那报童何辜,竟招致此祸!” 官家的声音在他耳畔回荡着。 跋扈! 何辜? 蔡京玩味着这两个评语。 看向吴安持的眼神,就像看死人一般。 陪伴君前,也有些时候了,蔡京虽然经常无法跟上那位少年官家天马行空的想法和捉摸不定的心思。 但有一点,蔡京是知道的——当今官家,爱憎分明! 而且,特别特别护犊子! 于是,蔡京展颜一笑,亲自离开坐席,走到吴安持面前,温柔的扶起了这位故宰相之子,这个他弟弟的连襟。 “吴公请起……”蔡京温言细语的说道。 吴安持狐疑的看着蔡京。 这个福建来的福建子,是官场上出了名的变色龙。 所以,他有些拿不准,蔡京到底是什么态度? 蔡京却是安慰起他来:“吴公也不必忧虑。” 他对着皇城方向拱手:“官家呢,其实对吴公还是很爱护的。” “吾面圣时,官家就说过:吴公乃是故宰相、吴正宪公之子,而吴正宪公又是先帝元辅大臣,早欲见公矣……” 吴安持听着蔡京的鬼话,虽然明知不可信,却还是只能陪着笑,对着皇城方向拱手:“先臣微末之功,竟令官家惦记,臣感恩戴德,必为官家效死尽忠。” 蔡京却叹了口气,对吴安持痛心疾首的说道:“吴公何其不智?!” 吴安持眨着一双清澈的双眼,看着蔡京。 蔡京摇摇头,道:“吴公可知,当朝官家,天授神圣,体恤万民,自即位以来,尝以生民为要,于是以节俭而上!” “每饭不过三菜而已,每日不过三餐罢了!” “官家所衣,太后率宫女,于宫中养蚕、抽丝、编织而成。” “官家所服,四季也不过是太后、太皇太后、皇太妃所制。” “其爱民如此,节俭如此,朝野共知,天下共闻。” 这是事实! 而且是从即位开始,坚持至今的表现。 看的朝野大臣是目瞪口呆。 堂堂天子,天下之主。 所食每日三餐,每餐最多三菜两汤而已。 只有在陪同太后、太皇太后用膳时,才会多加几道菜。 其身上穿的常服,四季都是太后、皇太妃亲手所织。 只有上朝时,才穿内侍省所献的公服。 而他今年官方的说法,也才十一岁罢了。 十一岁的少年官家,以身作则,节俭好学,仁圣宽厚。 对朝中大臣的人心激励和振奋效果自不用说。 这也是,无论新党还是旧党,现在都肯在朝中和衷共济,捏着鼻子一起办事的原因所在。 错非这位官家,以身作则,以圣人之道,要求自身,同时向朝野大臣表现出了他的能力和手腕。 新党、旧党,早在朝中打起来了。 旁的不说,单单是司马光,恐怕早就撂挑子跑回洛阳了。 那里会像现在这样,留在朝中,委屈求取的和新党那些大臣同朝为臣? 司马牛,可不是那么好劝服的。 能让司马牛都留在朝中。 司马光都能留下来,其他旧党大臣,哪里还敢跑?谁还敢撂挑子? 吴安持听着,低着头,他有些搞不清楚,蔡京到底想和他说什么? 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蔡京说的那些话。 开玩笑! 堂堂天子,天下之主,还是少年即位,幼冲在朝的君王。 会一日三餐,每餐三菜? 会所服节俭,所用俭朴? 骗谁呢? 大宋是个什么情况?吴安持心里面明明白白。 士大夫们虽然满口仁义道德,表面上个个心怀天下,实则一个个私下男盗女娼,几乎人人以权谋私。 亲戚朋友故旧门生,不问政绩,皆从堂除。 家家户户的子弟们,那个不是穷奢极欲,挥金如土? 衙门里的公使钱,就和他们家里的零花钱一样,被衙内拿着到处开销。 现在,蔡京跑来告诉他,深宫长大的小皇帝,不过十来岁,就躬以节俭,用以俭朴? 对此,吴安持只有一个评价:呵呵! 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吴安持开始拍马。 “真是圣天子临朝,古所未有啊!” “下官在滑州,也略知一二,今蒙明府开教,深为天下幸之!” 蔡京眯着眼睛,微笑着看着吴安持,然后低声问道:“所以啊,本府才要说,吴公何其不智?” “当今官家,躬行孝道,行则俭,用则朴,学则圣人之道,以天下苍生福祉为念。” “吴公却当街行凶,暴虐于孤儿报童……” “不瞒吴公,官家闻之,非常失望呢!” “所以,官家才要命本府来对吴公降下德音……” “吴公,您的圣贤书,到底是怎么读的?” 吴安持顿时冷汗淋漓。 蔡京的话,让他心惊肉跳。 “明府……明府……”吴安持只能抓着蔡京的衣袖子,说道:“还望明府看在拙妻与明府之弟媳乃是姊妹的情分上,指点一二……” “下官该当如何挽回?” “吴公当认错!”蔡京眯着眼睛,对吴安持循循善诱起来。 “当写一封言辞恳切的谢罪书!” “如此,官家定会宽宥!” 吴安持听着,目光闪烁了一下,立刻就道:“写!下官这就去写!” 蔡京微笑着点头。 只要他写了认罪书就够了。 吴安持只要认罪,就等于坐实了官家给他的评价。 跋扈! 暴虐! 不行圣人之道! 不读圣人之书! ………… 翌日早上,赵煦醒来的时候。 冯景就已经在榻前等候了。 “大家,文太师今日早间,上了劄子入宫……” “哦!”赵煦点点头,文彦博的速度不慢啊,居然这么快!难道他昨天晚上加班了? 赵煦本还以为,得等到今天下午左右,文彦博才会跟进呢! “两宫慈圣怎么说的?”赵煦问道。 “两宫慈圣已命人誊抄了太师的劄子,并送三省有司及中司。” “哦!”赵煦点点头。 “另外……”冯景低着头,接着汇报:“臣还听说,似乎待罪开封府的权知滑州,也上书请罪了。” 赵煦眼睛笑了起来。 他就知道,蔡京肯定会帮他将这个手续办好的。 现在,吴家人不用争了。 吴安持自己认罪了! 这可太好了! 赵煦从御榻上起来,立刻有女官上前,伺候着他穿衣、洗漱。 然后,今天的早膳,就被端了进来。 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一碗豆腐脑,两块小奶酪,加上两个煮熟的鸡蛋就算是一餐。 …… 庆寿宫。 太皇太后看着被送到她面前的那一封吴安持的谢罪书。 “吴充当年在朝的时候,老身看着还行啊。” “怎就教出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太皇太后感慨着,将手里的谢罪书,放到了一边。 堂堂宰相之子,朝廷大臣,却当街殴打两个孤儿出身的报童。 事情不大,但对这位太皇太后来说,太丢人了! 关键,这事情现在好像还闹大了。 今天一早,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都特别上了劄子,提及了这个事情。 文彦博的劄子上写的那些东西,有好多太皇太后都感觉是写到了自己心坎里去的。 比如说,文彦博说,现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保佑拥护官家,用仁恕宽厚之教,躬俭持廉,所以有远方之国来朝。 但吴安持身为朝廷大臣,一州知州,却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对两个报童公然行凶。 这实在是有违‘太皇太后、皇太后之教’。 而且,文彦博还很担心,这种风气若是放纵不管的话。 万一以后,别的人纷纷效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这大宋天下,恐怕吃枣药丸。 此外,文彦博还说,现在太皇太后的坤成节在即,天下列国朝觐使团,也都在陆陆续续入京。 万一列国中人,知晓了这个事情,会不会有人揣测‘大宋不修吏治’甚至是‘放纵大臣,鱼肉百姓’。 天下列国怎么看呢? 友邦惊诧了,如何是好? 太皇太后看完,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写到了自己心坎里。 她老人家,辛辛苦苦这么久,就想过一个舒舒服服的生日,怎就这么难? 总有人想给她添堵! 如今,再看吴安持的谢罪书,太皇太后心里面自然是不满的。 因为在她看来,吴安持的谢罪,可谓毫无诚意。 他只是单纯的认错罢了。 而且态度在太皇太后看来,非常敷衍。 甚至,让太皇太后有种这个吴安持是因为昨天官家训斥了他,所以才上的这封认罪书的感觉。 完全就是在虚应故事。 完全没有将她这个太皇太后放在心上,更没有将坤成节放在心上! 自然,太皇太后的不满,可以想象。 “娘娘不必着恼!”向太后在旁边火上浇油,道:“新妇以为,这个吴安持其实还算好的了!” “不过是小恶而已。” 确实,只是小恶罢了。 连罚铜的标准都够不上,甚至连训斥都可能显得朝廷多此一举。 太皇太后听着,哼哼了两声,道:“小恶?” “非要等到他纵妻杀母才去管吗?” 当初,陈执中的儿子陈世儒纵妻杀母一案,给大宋朝野都留下了深厚的心理阴影。 堂堂执政之子,大宋顶尖的二代。 却纵容妻子和婢女,用钉子锤杀了生母。 而其妻杀母的原因却简单到让朝野失声——仅仅只是想让陈世儒回京。 事后,整个朝野都是颜面扫地。 连北虏和西贼,都拿这个事情嘲笑过大宋。 向太后叹了口气,继续添油加醋道:“娘娘息怒,吴安持总归是宰相之子和宰相之婿,多少该有些体面。” 向太后不提这个事情还好,一提,太皇太后就火冒三丈了。 吴安持的妻子,是王安石的长女的事情,太皇太后自然知道。 在这位太皇太后看来,吴充当年在朝中,乃是君子一党。 这个吴安持既然是其子,家教也应该不错。 如今却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肯定是因为夫妻关系的缘故。 但别人家的家事,她也不好干预,只能冷笑一声,道:“恐怕正是因为其家不净,才出了这样的事情。” 向太后听着,便不再言语。 她也很不喜欢王安石。 …… 赵煦到庆寿宫的时候,太皇太后还在生气中。 “太母,今天怎不开心?”赵煦揣着明白当糊涂,坐到这位太母身边问道。 太皇太后见了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太母没有不开心,只是心情不大好。” “为何?”赵煦问道:“可是有大臣得罪了太母?” 赵煦当即就扭头看向站在一边的梁从政,问道:“梁从政,今天早上都有谁上书了?” “仔细与朕道来!” 梁从政立刻躬身答道:“奏知大家,今天早上,太师文彦博上了劄子,言及昨日权知滑州当街行凶一事……” “此外就是权知滑州上了谢罪书……” 赵煦立刻瞪大了眼睛,道:“如此说来,定是那权知滑州,言语之中不敬太母了。” “取其谢罪书来!” 说着他就直接伸手,向左右索取。 太皇太后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中的气,顿时就消了大半,当即笑着道:“官家,不过是小事而已,就不必着恼了。” “太母也已经不生气了。” 一件小事罢了。 哪里比得上,这个孙子维护太母的孝心? 赵煦却是板着脸,与左右道:“快去取来!” 一副谁敢得罪朕太母,朕就和谁没完的架势。 左右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将已经放到一边归档的吴安持谢罪书取来,呈到赵煦手中。 而太皇太后也只是嘴上说着‘不生气’而已。 实则,不仅仅没有阻止赵煦,反而将眼睛紧张的看着他。 似乎想要知道,自己这个太母在这个孙子心里到底有多重要? 是嘴上说说?还是真的将太母奉为至亲? 向太后则保持着微笑,坐在一旁,温柔的看着赵煦的表现。 对她来说,此事无关紧要。 赵煦接过了左右递来的吴安持谢罪书,只是粗略的看了一遍,小脸当场就拉了下来。 “这个吴安持太不像话了!”赵煦将吴安持的谢罪书,直接丢到一边。 “他只是忘了圣人仁恕之教吗?” “我看他,是连做大臣的本份都忘记了吧!” 这话一出,太皇太后就笑了起来,问道:“官家此话怎说?” 赵煦握住太皇太后的手,道:“如今已近五月了……” “天下列国,都在遣使入朝之中。” “真腊、占城、大理、交趾、吐蕃、党项、北虏甚至西域、高丽、日本……” “列国皆来入朝,朝贺太母圣节。” “这个吴安持,明知如此,却依旧不顾圣人之教,当街行凶,谢罪却一字也不提对太母的愧疚。” “这是做大臣的人?” “他眼中到底还有没有太母?” 在来之前,赵煦自然已经看过了文彦博的劄子副本。 只能说,写的真好! 不愧是从仁庙朝开始就屹立不倒,总是能准确的站到最正确的地方的元老。 措辞完全就是瞅准了宫中太皇太后的软肋。 赵煦当然不会错过,文彦博开创出来的大好局面。 太皇太后一听赵煦的话,脸上的神情就微微一凝,忍不住握着赵煦的手。 赵煦一看,立刻趁热打铁,道:“对这等,枉顾圣人教诲,不知太母的大臣,却是不可再姑息了!” 向太后在这个时候,终于开口,问道:“六哥打算如何处置呢?” 赵煦轻声道:“须得好生教化!” 他抬起头,看向太皇太后,说道:“太母,孙臣以为,这权知滑州,大抵心中已无圣人之教,恐怕连忠孝之义,也不大记得了。” “孙臣以为,还是得在太学之中,辟一新舍,遣大儒名士,对权知滑州好生教化才是!” “须得让其在太学之中,熟读圣人经义,再学忠孝仁恕之道!” 两宫听着,眼前一亮。 特别是太皇太后,对赵煦的这个想法非常喜欢。 就是…… “官家,朝野上下,恐怕会有非议吧?”太皇太后担心的说道。 将一个朝官,就这么送进太学再学习? 这确实会有争议! 赵煦笑了笑,道:“太母勿忧!” “孙臣听说,国朝无论是进士还是恩荫官,在授官注阙之前,都要在吏部经过考核,须得身言书判之后,方能授官注阙!” 这是从唐代传下来的规矩。 无论是进士授官,还是恩荫授官,在正式任命之前,吏部都要进行考核。 也就是所谓的身言书判。 看长相、看言谈,再考其政务、刑名、钱谷。 若是专业性比较强的职位,还要考专业的问题。 当然了,这些现在都已经形同虚设,只是走一个过场了。 特别是对二代们,这身言书判就和不存在一样。 只要去考的,就没有不合格,不优秀的。 “既然,做官需考核,这做士大夫,也当如此。” “这个权知滑州,以孙臣所知,并非进士出身……” “想来,当年他的功课,也不是太好。” “叫他去太学,再学圣人经义,重新认识、学习圣人之道,孙臣以为,这对他和朝廷都是好的。” 两宫听着,对视了一眼,都点了点头。 是啊! 祖宗法度,当官要考核才能授官注阙。 现在,这个吴安持,连圣人仁恕宽厚之道都不放在心上,甚至不顾太皇太后坤成节圣典,做出这样的事情,可见他确实是心中没有圣人之教,也忘了大臣的本份。 命其去太学之中反省、再学习,这是对他的爱护,谁都挑不出错来。 就是…… 朝臣们会答应吗? 两宫的这个忧虑很快就不存在了。 因为御史中丞傅尧俞的奏疏,被送到了两宫面前。 在奏疏中,傅尧俞言辞极为激烈的弹劾了吴安持当街行凶的行为。 认为这个人‘实不堪为大臣’。 所以,他直接建议两宫:罢其官爵,永不叙用。 对傅尧俞来说,这是他的本职工作,也是他的身份地位应该说的话。 身为御史中丞,若是连这种事情,他都不敢发声,那他傅尧俞就该回家去种地了。 而随着傅尧俞的奏疏入宫,其他御史的弹章,也接连而至。 不分新党、旧党,都开始对吴安持落井下石。 没办法! 这个事情,是太师文彦博起的头。 文彦博和吴安持是亲戚,尚且都大义灭亲了。 他们这些御史台的乌鸦们,若是在这个事情上装聋作哑了,公信力何在? 再说了,傅尧俞都带头冲锋了。 御史们哪怕只是为了表面态度,也要跟进。 随着御史们弹章不断入宫,两宫于是开始召集宰执,对这个事情进行讨论。 顺便,就将赵煦的意见,拿出来与大臣们商量。 然后…… 自然就没有然后了。 所有宰执大臣,包括和吴家关系非常密切的吏部尚书韩忠彦、礼部尚书曾孝宽,都对赵煦的处理意见,非常拥护。 纷纷直言:诚乃至仁至圣之言。 门下侍郎司马光,甚至上书说:诗云:与其惩,而毙后患,此先王所以治天下,今天子用先王之教,而施仁恕于大臣…… 没办法! 赵煦的提议,完全符合儒家的传统价值观。 不用刑罚,而用道德感化来教化世人——特别是士大夫! 而吴安持做的事情,实在上不得台面。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吴安持他爹死了! 而他的老泰山王安石虽然活着,但显然,王安石不会管他的死活。 既然如此,那大家对吴安持落井下石,也就合情合理了。 至于你要问,那些昔年的吴家故旧、门生,怎就不帮忙说句话? 请参考一下晏几道。 晏几道之父晏殊在世时,提拔的门生故旧多不多? 这些人有伸手拉过晏几道一把吗? 没有!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现实。 所谓门生故旧,那是得伱家大人还活着,还有影响力的时候,他们才会认。 你家大人都没了。 谁还认你? 哪来的回哪里去吧! 要是认不清自己的话,就撒泡尿照照镜子。 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八章 太学士大夫再教育中心成立了 元祐元年四月壬子(25)。 “敕:士大夫,天下之楷模,乃以道德望进。故风俗厚而朝廷尊,经术用而名器重!具官吴安持,故宰相之子,自弃圣人仁恕之教,历事四方,不恤百姓疾苦!朕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孔孟之教,在其中矣,奈何不修?可,吴安持勒停,着太学收教,以叙圣人之教。” 吴安持听着那个在他面前,抑扬顿挫的念着敕书的内臣的声音,整个人都傻了。 怎么回事? 我爹的门生故旧呢? 你们给我说句话啊! 拉小侄一把啊! 文太师、司马侍郎、孙学士、张节度…… 救救孩子! 然而,无论吴安持内心如何咆哮,那个读完敕书的内臣,都只是冷冷的盯着他:“具官吴安持,还不谢恩?” 吴安持没有办法,只能乖乖的磕头:“臣,安持拜谢天恩!” 吴安持这边领了旨意,那边就有着禁军上前,对他说道:“吴知州,请吧。” 太学那边,在今天早上就已经得了旨意。 管勾国子监公事许将,已经将学舍打扫出来了,就等着这位大宋第一位,进入太学接受圣人经义再教育的宰相之子入读。 殿前司也循了郭献卿故事,拣选了精干人马过去。 吴安持低垂着脑袋,拿着敕书,被禁军们押着向外走去。 …… 国子监。 官署在汴京敦教坊中,元丰改制之后,其下掌国子、太学、武学、律学、算学之事,并权摄天下州郡州学、县学,算是大宋最高等级的教育机构。 属于原始的教育部雏形。 其不仅仅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的雕版印刷部门和发行部门。 还拥有一个庞大无比的图书馆——国子监书库。 其中藏书数量,仅次于皇城的崇文院。 据说,在国子监书库,曾有人找到过,已经被认为失传了数百年的孤本、古籍。 当今天子即位后,诏以国子监,天下储才之地,于是赐宫中典藏之珍宝,以为天下学者临摹。 于是,出王羲之等人真迹、拓本于国子监书库,供国子监、太学诸生学习、临摹。 今年更出兰亭集序的定武本和无缺本两个宫中典藏的拓本。 于是,国子监书库,也就成为了天下文人打卡的热门地点。 每有文人入京,总要想方设法的进一次国子监书库。 但很少有人知道,在国子监书库的深处。 这墨香书库之间,有着一个僻静、清幽,人迹罕至的地方。 这里就是郭献卿的读书之地。 一个为了他量身打造的地方。 此刻,郭献卿正拿着一本厚厚的《礼记》,持着毛笔,一个字一个字的抄录着、学习着。 没办法! 他马上就要迎来一次月考了。 按照制度,他这个驸马都尉,在国子监一月一考。 考核成绩,直接纳入磨勘。 一次不合格,就加磨勘一个月。 换而言之,也就意味着,他的‘学习期’要延长一个月。 所以,他只能拼命学习,每天都沉浸在圣人经义的海洋中不可自拔。 久而久之,这位驸马都尉,居然养出了几分儒雅气质,就连说话都变得文绉绉的了。 这就不得不说,真是个奇迹! 郭献卿正读着书,门外却罕见的出现了喧哗声。 他抬起头,竖起耳朵。 就听着在他旁边的一个小院子的门,似乎被人打开了。 然后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吴知州,且在此待着吧。” 郭献卿放下手中的书,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终于……”他低声呢喃:“有伴了!” 那个坐在他上首,不苟言笑的国子监讲书,在这个时候瞪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驸马,读书要紧!” 郭献卿顿时缩了缩脖子,赶紧低下头去,看他的书。 他可不敢得罪这位老讲书——人家在国子监里的资历,老的可怕,听说早在仁庙嘉佑年间,就已在国子监里讲学了。 最要命的是——他乃是官家钦点的驸马都尉教谕。 乃是他郭献卿的老师。 这是有圣旨认可的。 所以,老讲学拥有一切处置他郭献卿的权力。 包括但不限于罚他抄笔记、打扫卫生以及……肉罚。 刚入此地的时候,郭献卿就没少被罚。 甚至还被打过好几次屁股。 搞到现在,郭献卿在这位老讲学的棍棒教育下,甚至学会了打扫卫生,洗衣服…… 每天他的书房和寝室,都是干干净净。 只能说,人呐,真的要靠环境来好好锻炼。 …… 吴安持带着自己的那几件衣服,被人送进了这间简陋到让他浑身不舒服的小院子里。 院子小的可怜,也就是几间竹木搭起来的房子。 其中一间里,放着一张简单的木床,床上随便铺着一条被褥。 此外,就是在书房里,还放着一张桌子,一条椅子,一块屏风。 舍此之外,就没什么家具了。 至于下人? 吴安持抬起头,看向那个带他来到这里的管勾国子监公事许将。 他知道许将。 他的泰山王安石的门生! 许将冷冷的看着吴安持,眼中满是玩味的神色。 作为王安石学生,许将可能在一些地方和王安石存在一些学术和政见上的冲突。 但在思想上,在传承上,他们师徒一体。 许将对王安石的爱戴和崇慕之情,更是鲜有人能及的。 自然,许将很讨厌吴安持。 甚至可以说对吴安持恨之入骨! 原因? 恩师王安石的爱女,那个昔日新学门人眼中的白月光,自嫁给了吴安持,整日以泪洗脸。 “西风不入小窗纱,秋意应怜我亿家……” “极目江山千万撼,依然和泪看黄花!” 许将在心中念着,那首恩师之女,含泪所写的《寄父》,眼神之中的杀意就又多了几分。 于是,他冷冷的看向吴安持,道:“吴知州,奉旨意,从今日起,知州便在这国子监书库之中,潜读圣人经义。” “太学每月一考,凡需二十四考皆优,方可得叙复之用。” 这是和隔壁郭献卿一样的待遇了。 在这里,必须读也必须学圣人经义。 逐月考核,一次不合格,就顺延一月。 二十四个月下来,五经必须通读合格,同时还必须写出一篇符合标准要求的文章,才能算毕业。 吴安持听着,咽了咽口水,问道:“管勾,下官能否见家人?” “能否让家人送些东西来?” 许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看着吴安持的脸:“知州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此乃圣人经义之地!” “此乃天恩浩荡,允知州恩典之地!” 还想见家人? 还想要家里面送东西? 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要不要再送几个歌姬进来,陪你花天酒地? 吴安持被许将怼的支支吾吾,只能低下头去。 “管勾……”他张了张嘴:“那下官日后生活起居,如何是好?” 许将咧嘴一笑:“每日三餐,太学自有配送。” “标准宫中早定。” 嗯,一日三餐,有荤有素,是不会饿着人的。 当然,想要有什么美食?那就是想多了。 “至于卫生洒扫?”许将微笑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知州在此读书期间,这院落之中,须得干净整洁,每日都会有人抽查,但有不净,自有惩处。” “知州的家人,每隔五日,可入此探视一次,每次可停留一个时辰。”许将补充说道。 吴安持听着,整个人都傻了。 许将却继续道:“舍此之外,知州在此一切起居,皆当以读书为上。” “圣人经义,渊厚无穷,知州当潜心于此,好生领会。” “这可是官家恩典,更是朝廷对知州的爱护!” 还真是如此! 这个事情,自从传扬开来,舆论就是一片叫好。 哪怕是旧党的士大夫们,也是纷纷点赞。 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所谓的‘入太学再受圣人经义教化’,是一种变相的软禁、编管居住。 但,这个名头比编管居住好听得多了。 保留了士大夫的个人体面和尊严,同时也维护了士大夫这个群体的颜面。 整个过程,更是温情脉脉。 配套措施,则是充满了人文关怀。 同时,对士大夫们,特别是那些古板守旧的士大夫而言。 一个犯错的,违背了圣人教化的大臣,天子居然没有放弃他,反而将之送到太学,接受太学再教育。 这是什么? 这是爱啊! 天子对大臣的爱护,充盈其中。 真真是可以感动上苍! 在这些人眼中,吴安持应该感恩戴德,并且在这里头悬梁,锥刺股,日夜苦读圣人经义,一日反省三次自我。 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报答一点天子的恩情。 他但凡有一点懈怠,有丝毫迟疑,都是对天子恩情的亵渎! 不当人子,应该被开除出人籍! 总之,吴安持在太学接受至少两年的再教育,现在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接下来,他是做当代的周处,来一个浪子回头。 还是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成为一个屡教不改,狼心狗肺,枉顾天子恩义的混账,就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吴安持耷拉着脑袋,看着他眼前的一切,心中无比绝望。 他是宰相之子,从小锦衣玉食。 那里自己一个人住过? 更不要说,还得让他自己打扫卫生,自己照顾自己了。 只是想想,他都有些绝望。 “娘啊……” “想想办法,救救孩子吧。”吴安持在心中祈祷着。 他现在只能指望,他的母亲李氏,能够入宫去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面前给他求情,让他可以早点回家了。 …… 两日后,内东门下。 李氏穿戴着整套的命妇服饰,焦急的等待着。 很快,太皇太后身边的尚宫王氏就出现在她面前。 “夫人……”王氏对她歉意一礼:“两位娘娘请夫人回府……” 李氏愣住了。 她看着王氏,连忙问道:“太皇太后和太后,今日很忙吗?” 王氏摇摇头。 “夫人应该知晓的。”王氏道:“贵府郎君,是获罪于天下。” 这个事情,现在已经有了盖棺定论。 而且是经过了三省用印,有太师文彦博背书的定论。 连敕书都已经下发,布告了天下。 吴安持,不学圣人仁恕之教,天子以其宰相之子,故爱之,乃送太学受圣人经义熏陶。 待其改过自新,仍为国家大臣。 任谁也跳不出刺来。 更不要说,这个决定本就是两宫采纳了官家建议后做出来的。 老实说,两宫肯派人来解释一下,已经算是很给李氏这个故宰相遗孀面子了。 李氏顿时便流起了眼泪。 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知道? 她今天早上才去太学看过的。 她的宝贝好大儿,吴安持现在一个人,被关在太学那孤冷清寂的小院子里。 见了她是鼻涕眼泪,纷纷流下来,不断哀求着她,求她救救。 还告诉了她,昨天晚上太学送去的饮食,又冷又硬,根本吃不下去。 李氏听的,心都碎了。 “夫人……”李氏没有办法,只能从袖子里,掏出一迭厚厚的交子,就要递给对面的人,哀求着:“还请夫人在两宫慈圣面前,替老妇人美言几句。” 王氏看着那一迭交子。 她确实很喜欢交子。 可她不敢拿! 宫里面的态度很坚决的。 吴安持必须在太学,接受完整的圣人经义再教育、再熏陶。 他必须变成一个对大宋天下社稷有益的人。 一个中庸、笃学、仁恕的君子。 就像郭献卿! 看看人家,现在多懂事! 听说上个月太学考核,郭献卿拿到了中上的评语。 在大宋这样的社会,中上的评语,其实就是上上——因为中庸,不可能给人上上的评语。 宫中太妃听说了,非常高兴,亲自到了两宫面前谢恩,魏国大长公主还代替驸马给官家上了谢表,直说是‘君恩如海,难以报偿’,‘君父再造,赐臣新生’。 多长脸啊! 现在,你们吴家才哪到哪? 好生反省,好生反思吧。 李氏看着王氏的神色,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在这京城之中到处碰壁的遭遇。 文家、张家、孙家、韩家、吕家,都不肯见她,就算见了,也是顾左右而言他。 “看来……” “只能指望王家人了……” 她想起了远在江宁的亲家。 现在,能够上书替她的好大儿求情的,也就只有在江宁的亲家王安石了。 可王安石会替她儿子求情吗? 李氏不知道,但她只能这样做。 实在不行,就强令王氏回江宁,跪到半山禅院去。 王安石再是铁石心肠,也不得不动容吧? 好像昨天那一章,编辑帮我改了? 我在后台看是这样。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九章 耶律延禧:孤必报今日之仇 临至五月,辽国南京的风景,变得越发的秀美。 漫山的杜鹃,开满了山岗。 契丹人的骑士们,游猎于燕山的山林之中。 来自北院各部的权贵们,架鹰而猎,一个个志得意满。 来自辽东女直所献的海东青,每一只都威武雄壮,满足着这些大人物们对猛禽的一切幻想。 “耶律节度!”一个年轻人,策马在山岗上,看着那翱翔在林间的海东青,提起马鞭,回头看向跟着他的那个刚刚从南朝出使归来的奉国军节度使耶律琚,他神色轻松的问道:“南朝山河,也有如吾大辽这般的壮丽风光吗?” 耶律琚立刻策马来到这个年轻人身边,奉承的说道:“南朝山河自是远不如我大辽风光秀美、壮丽。” 年轻人轻轻嗯了一句,脸上的神色,古井不波。 “听说,节度在南朝发了大财呀!”年轻人轻声说着。 “越国今天早上都跟我说了,说是节度昨日光是胭脂水粉就送了五百盒入宫,蜀锦更是多达百匹!” “不错!不错!” 耶律琚立刻从马上下来,用手抚胸,以契丹人的礼仪说道:“这都是下官,对两位娘娘的一点孝心!” “孝心?!”年轻人笑了,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耶律琚,点头道:“有孝心是好事!” “但也要为国尽忠,报效君父。” 耶律琚当即道:“国舅教诲,下官晓得了,下官一定谨记在心。” “嗯!”年轻人颔首,也从马上下来,牵着缰绳,对耶律琚道:“节度在南朝,能够探知到高丽人和南朝人的异动,这个事情陛下是很满意的。” “另外国舅还能为国家着想,为朝廷买回南朝茶叶,这也是有功的。” “梁相公(梁颖)、王相公(王观)等,都说节度公忠体国,可堪大用呢!” 耶律琚瑟瑟发抖,立刻低头道:“下官只愿给国舅,给两位娘娘办事,其他皆不在下官考量,还请国舅明察!” 耶律琚非常清楚的,可以决定他命运的人,从来不在宫中,而是就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当今大辽最显贵的权贵——驸马都尉、兰陵郡王萧酬斡。 萧酬斡这一支,在辽已兴盛了数代人。 乃祖萧阿刺、高祖萧孝穆,都是位极人臣的外戚。 尤其是萧阿刺,因是被当今大辽天子所冤杀的。 故而,天下同情,至今有人怀念。 于是,懋封无数,陪葬乾陵,配享先帝神庙。 其后,萧酬斡家族在辽国就风生水起了。 乃兄萧德让,就尚了当今天子的长女魏国大长公主耶律撒葛只。 萧德让虽然后来因为卷入了废皇后萧观音一案而死。 但他在死前,却给他的家族铺垫了起飞的道路。 在皇后萧观音被赐死,太子耶律浚被害后。 萧德让抓住时间窗口,努力的运作其妹妹萧坦思入宫,先封惠妃,后封皇后,这便是当朝的正宫了。 而萧家的另一个女儿,萧斡特懒,在耶律乙辛死后,也被当今天子收入宫中,封为贵妃,受宠至今。 这两姊妹,如今独宠宫中,哄得老皇帝整日笑呵呵。 两个姐姐一个皇后,一个宠妃。 萧酬斡自然是年纪轻轻,便晋升为辽国最显贵的外戚。 不止十八岁就尚了当今天子的幼女越国公主耶律特里为妻,更被封为兰陵郡王,位极人臣! 不仅如此,因为萧酬斡家族,当年还是耶律乙辛、张孝杰的盟友。 在耶律乙辛、张孝杰已死的今天,于是,萧酬斡家族就成为了很多人眼中的风向标。 当今或者未来的太孙,若是要复仇、翻案。 第一个要下手的,肯定就是萧酬斡家族。 包括宫里面的皇后、贵妃。 所以,对其他人来说,看看朝中的皇后、贵妃、兰陵郡王过的怎么样?大抵就可以猜出他们自己的前途?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萧酬斡成为了五院部、六院部很多人刻意靠拢和接近的人。 也就是他太年轻。 不然,这就又是一个耶律乙辛般的权臣! 萧酬斡却是拿着手中马鞭,领着耶律琚沿着山岗继续向前。 一边走,他一边说道:“节度可知道,就在节度归国前,宁州观察使曾来找过吾?” 耶律琚眉头一跳。 宁州观察使萧杰,是他现在最大的对手。 去年,南朝老皇帝驾崩,少主登位。 他耶律琚以奉国军节度使,为南朝登位庆贺使,萧杰则是祭奠使。 两人肩负着相同的使命,地位也差不多。 但一年多后的今天,两人的命运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他耶律琚,靠着几次出使,不止赢得了宫中欢喜,也赚的盘满钵满。 萧杰能受得了? 受不了的! 于是,耶律琚立刻低头赔笑:“萧观察和国舅怎么说的?” “萧杰言……”萧特斡回头笑了一声:“节度在南朝,春风得意啦!” “还说节度甚至在南朝金屋藏娇了!” “啧啧啧……”萧特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耶律琚:“现在看来,萧杰所言可能不虚呀。” “节度如今,还真有几分颇得美人恩重的味道……” 耶律琚赶忙低头,说道:“都是靠着国舅庇护,宫中娘娘爱护,下官才有机会。” 他知道的,他在南朝干的那些事情,是瞒不过人的。 使团那么多人,总会有大嘴巴子。 所以,一回国他就立刻开始送礼。 宫里面、宫外面…… 能打点到的地方,都打点了一遍。 连皇太孙身边,都送了礼物。 价值数万贯的南朝财货砸下去,总算是堵住了别人的嘴巴。 但耶律琚知道,那不是长久之计。 须得抱住眼前之人的大腿! 萧特斡笑了笑,道:“既知是吾和两位娘娘的爱护,才有节度的今日,节度自当有所表示才行。” “宫中皇后娘娘,近来礼佛,开销日多……” “越国公主,也常与我言,家中日用耗费颇多……” 耶律琚听着,感觉有些头皮发麻。 他知道的,这是萧特斡在明目张胆的要他分润好处。 而且,萧特斡要的不是小数字。 “未知宫中皇后娘娘礼佛,所需多少?” “越国公主又需多少开销?”耶律琚咽了咽口水后问道。 萧特斡哈哈大笑一声:“节度果然是个知恩图报的!也不枉吾在两位娘娘面前,多次给节度说话了。” “这样罢!”萧特斡伸出一根手指:“往后每年,节度在瓦桥关那边,都给吾准备好十万贯交子吧。” 耶律琚整个人都麻了。 十万贯?! 他在南朝这么久,辛辛苦苦,连腰子和肝都献了出来,也才捞了多少? 现在,萧特斡在这里,嘴巴一张就要十万贯交子? 当他是什么? “怎么?”萧特斡看着耶律琚:“有难度吗?” “若是有难度,节度也不必忧烦。” “宁州观察使说,若是他的话,每年十五万贯也不在话下。” 十万贯罢了。 在萧特斡眼中,只是一笔小钱而已。 也就每年宋辽交子总额的三十分之一,九牛一毛罢了! 而且,在未来,宋辽贸易规模是必然扩大的。 按照现在的趋势,每年五百万贯都打不住。 所以,萧特斡自认为,自己的开价是很合理的。 也给耶律琚留足了空间。 耶律琚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可他没有办法。 想着南朝的豪宅,也想着还在等着他回汴京的那个娇滴滴的南朝美人李师师。 耶律琚一咬牙,拍着胸膛道:“怎么会?下官能孝敬两位娘娘和公主殿下,这是下官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能怎么着呢? 只能继续在南朝人身上想办法了。 价格提高一点,回扣多要一点,重量少算一点。 将这个窟窿想办法补回来了! 萧特斡看着耶律琚乖巧的样子,点点头,道:“吾便知道,节度是个有办法的人!” 耶律琚耷拉着脑袋:“全凭国舅抬举。” 萧特斡扶起耶律琚,对他道:“节度做好准备吧。” “再过时日,朝廷就会再遣节度出使南朝,为南朝太皇太后圣节庆贺使。” 宋辽自澶渊之盟以来,两国君主不仅仅会互相遣使庆贺新年、节日、登基、驾崩。 彼此皇后、太后,也会互相遣使庆贺。 如今宋辽关系,已达到了澶渊之盟以来,最亲密的顶点。 两国在经济贸易文化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 自然,今年的南朝太皇太后和小皇帝圣节,辽国这边是非常重视的。 以萧特斡所知,朝中已经有声音说,要在南朝小皇帝的兴龙节时,专门以皇太孙的名义,派出使团去恭贺南朝皇兄圣节,同时感谢南朝皇兄这一年来在功课、学业上对大辽皇太孙的指教。 这是皇太孙身边的那些汉人士大夫出的主意。 打的就是继续捆绑宋辽两国少主的主意。 南朝小皇帝聪俊仁圣=大辽皇太孙聪俊仁圣。 如今,天子对此非常意动。 十之八九,最终将按照那些汉人的想法来操作。 因为天子已经从这个事情上面,尝到了足够的甜头。 捆绑南朝,借助南朝士人的嘴巴,来吹捧自己的孙子。 这可比天子自己苦哈哈的,绞尽脑汁的渲染皇太孙如何如何纯孝、聪俊要轻松的多! 辽国上下,也更吃这一套。 毕竟——无论在哪里,都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耶律琚不知道这些事情,可他听到萧特斡的承诺,心中顿时一热,当场拜道:“国舅抬举之恩,下官永世难忘!” 汴京城…… 李师师…… 他耶律琚,又要回来了! …… 南京城,皇宫之中。 耶律洪基站在自己孙子身后,看着耶律延禧,伏案抄写着翰林学士王师儒给他准备好的笔记。 大辽皇帝的眉头,渐渐紧锁着。 因为他刚刚看完了,南朝小皇帝送来的笔记。 和上次所送的笔记相比,这一次南朝小皇帝的字更漂亮了。 隐隐约约,还有着几分大家风范在其中。 反观他的宝贝孙子呢? 都快一年了,字还是去年一般,没有什么长进。 学问更是比不得。 人家做的那些笔记,连朝中翰林学士们看了,都说极好。 虽然不知道,那些笔记到底是对方亲笔所写?还是和耶律延禧一样,在身边士大夫们手把手教导下写出来的。 可,根据各方面的汇报和种种情况来看。 南朝的小皇帝,现在确实是在茁壮成长中。 而且威权日重! 听说,现在都开始视政开封府,处置庶务。 而且,他确确实实出现在开封府,也确确实实在独立处置一些事情。 这就有些吓人了。 想到这里,耶律洪基就不禁叹息了一声。 耶律延禧听到自己祖父的叹息,就将头低了下去。 十岁多一点的大辽皇太孙,其实已经懂事了的。 所以他心里面清楚,自己的祖父,恐怕又在拿他和那个连见都没有见过面的所谓‘皇兄’对比了。 最近一年,那个南朝皇兄,已经在这位年幼的大辽皇太孙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主要是,对方似乎真的把他当成了弟弟。 隔三差五,就差人千里迢迢,送来笔记。 遇到节庆,使者就准时出现在了他面前,张口就是:大宋皇帝陛下,致大辽皇太孙殿下安,愿皇弟安康。 这让耶律延禧不知所措。 对那个莫名其妙,忽然跑来,在他面前以兄长自居的南朝皇帝。 说老实说,耶律延禧很不喜欢! 凭什么吗? 你谁啊? 为什么对孤指手画脚? 但让耶律延禧难受的是——所有人,包括他的祖父,以及他身边那些忠心耿耿的大臣,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甚至还有人认为,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搞得好像,他堂堂大辽太孙,就该是别人的弟弟,就该被一个不知所谓的家伙,指指点点。 特别是他的祖父,总喜欢拿着他和对方比。 动不动就是:延禧啊,看看人家。 延禧啊……汝若能有南朝皇帝一半聪俊,朕就算死也瞑目了。 不独如此,他还得在祖父和大臣们的督促和监督下,去学习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的笔记。 甚至还得假惺惺的,抄那些大臣们写好的文章,在文章里真的以弟弟自居,用请教的口吻,交流功课。 耶律延禧烦都烦死了。 此刻,当他再次感受到,来自祖父的叹息。 耶律延禧忍不住在心中发誓:“南朝皇帝……汝且等着,孤必报今日之仇!” 注:耶律琚不可能只吃宋朝这边的回扣。 当时宋辽优秀的匹配机制下,宋朝这边该有的陈规陋习,辽国那边一个不少。 官僚们出色的捞钱天赋,是不会分政体和民族的。 ps:上一章和上上章,都修改好了,假若没有看到新内容的读者,可以刷新一下再看。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章 卧龙凤雏 (为了道歉而加更) 元祐元年四月甲寅(27)。 诏: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国家元老,社稷宰臣,宜当礼遇,以示国家倚重老臣之意。 诏自今起,文彦博赴阙,以独班对奏,起居及常仪减半,并君前减一拜,可于阁门单独取旨。 每入朝,自兴国寺戒坛院赐御宴。 太师入朝,以宰执起肩舆,至下马处,令子弟一人扶腋,出入仪同在任宰执。 命内客省凡太师入朝,常仪用十人从之,以程仪官二十人附之,并赐从人二十,散从十一人,并权令殿前司差亲事官三十人,为太师左右扈从。 主打的就是一个仪式感。 从方方面面,在细节上做到完美! 文彦博因此荣膺,大宋开国以来,所享仪礼最高的大臣。 这是打了个样板给其他宰执看。 加油!努力! 等你熬到文彦博的资历,你也可以有哦。 同时,也是给天下士大夫看的。 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决心,依然将坚持一百年不动摇! 请大家放心哈! 实际效果如何,暂时不知道。 但从表面上看,至少这鸡血打的还可以。 最起码,朝中大臣的主人翁意识是进一步增强了。 御史台的乌鸦们,嗷嗷叫着,就开始寻找起目标来。 于是,很快就有大批倒霉蛋,不幸成为了乌鸦们的祭品。 或者也可以说,乌鸦们为了蹭热度,把自己藏起来准备过冬的东西取出来提前享用了。 于是…… 前枢密院都承旨、处州观察使、知潞州张诚一,成为乌鸦们的第一个祭品。 侍御史安惇,对其发起了一系列连续不断的弹劾。 这个家伙也是倒霉,好死不死,撞在了枪口上,而且还被安惇不知道怎么的拿到了确凿的证据。 更重要的是——他做的事情,真的荒唐! 就是那种在里都不可能看到的情节。 这货,把他爹的坟扒了…… 挖别人家祖坟的见过,把自家祖坟挖了的谁见过? 张诚一就做了。 不过,有个细节,忘了说了。 这个张诚一,就是那个被赵煦编管地方的张耆孙子张迁的叔叔。 张诚一算是昔日显赫一时的徐国公张耆家族最后的荣光了。 虽然,张诚一早就和张迁家分家了(中古之制,父母死则兄弟别户,宋制则进一步演变成诸子均分父母之产。)。 可难保有小人私底下怀疑,安惇做这个事情,是为了拍宫里面马屁,甚至可能是得了宫中授意做的。 这是在对张家赶尽杀绝! 在这里,赵煦做出严正辟谣——不是朕,朕没有,干朕屁事! 朕连张诚一都没有见过,怎么会害他? 再说了,是朕让他挖了自己老爹的坟的? 可怜张耆,一代显贵,最终落得这么个下场。 嫡孙编管,指定是没有前程了,下一代就是庶民。 唯一在世的儿子,还将他的坟给刨了…… 这事情一出,肯定是活不成的。 就看,能不能念在张耆的面子上,给他留条血脉了。 张诚一的案子,还沸沸扬扬的时候。 李定这个倒霉蛋,又被乌鸦们拖出来开始鞭尸。 原因? 张诚一自盗父坟,可李定也不守母孝啊! 这两是一丘之貉! 新党干将们,干的热火朝天。 旧党的贤良君子们,当然也没有看戏。 梓州路转运副使李综成为了旧党御史们弹劾的第一个牺牲品。 这个家伙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和他比,吴居厚在京东路堪称爱民如子,王子京在福建路可堪百姓父母,至于蹇周辅当年在江西刮地皮刮的锅都冒烟了的事情,更是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因为李综在梓州路玩的是一种对大宋来说很新颖的玩意。 看完他的卷宗,哪怕赵煦都惊呆了。 这么牛逼的人物,居然出现在大宋? 川西百姓,居然没有揭竿而起,反他娘的。 赵煦感觉,真的是川西父老给他这个小皇帝脸呢! 不然,随便换一个朝代,都必然是陈胜吴广,起于闾里。 因为这货在梓州路搞出来的东西叫做:圆零就整。 在两税法里的有一个漏洞——两税法,把租税和土地税、徭役,从实物税变成了钱。 这就让每家的税钱,都可能不一样,存在零头。 而在川西那种地方,因为缺钱,导致大部分百姓都只能用绢、丝交税。 这进一步放大了两税法的这个弊端。 一块地有大有小,有肥有瘦。 要收的税,当然有零有整了。 过去,按照一般传统惯例,像这种税钱,一般有点良心的地方官,都会让百姓三五户或者七八户的零头一起凑。 大家凑够整数,就差不多了。 这就是‘圆零和旁’。 哪怕遇到那种黑心的官吏,撑死也就是拿着这个事情敲诈一下百姓。 了不起,也就是每家多收一点。 而李综却在这个现状里,找到了商机。 你们不是圆零和旁,大家一起凑,最后由一户人家出吗? 好的! 这个大聪明,在梓州路强令,每户人家都必须出其他人家的零税。 打个比方,比如说有八户人家,过去每家要交零税几十文,加起来刚好要交一尺绸。 现在在李综李大老爷的英明领导下,每户都得交这一尺绸了。 不交不行! 于是,原本一尺绸,变成了八尺。 李大老爷收上来的税,蹭蹭蹭的涨。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因为人心是贪得无厌的。 很快,李综觉得,哪怕这样收税钱还是太少,川西那鬼地方又太穷了。 照这个速度收税收下去,他猴年马月才能升官发财? 于是,他开始了骚操作。 他开始在梓州路各地,疯狂的操作。 他让人在不可耕之地开垦,让商贾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开店,让工匠在根本没有盐卤的地方凿井,让园户在不适合种茶的地方种茶。 只为了收税,也只为了上报的政绩更好看。 于是,强行摊派各种指标,限期完成。 梓州路那边,被他在短短两年多时间内就搞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哪怕赵煦这样见多识广的人,看完卷宗,也是彻底服气了。 “大哥……”赵煦无奈的叹道:“朕何德何能,竟至得爱卿这样的凤雏之才。” 对这样的大才,赵煦根本不敢再留。 两宫也被吓坏了。 因为这是史书上标准的横征暴敛! 而史书上,所有这样干的王朝最后是个什么下场,也是清清楚楚的。 必须立刻制止,也必须立刻肃清影响,收回民心。 不然的话,川西那边的人,一旦暴动起来,再来个李顺暴动,那汴京城就等着哭吧。 于是,几乎就是在赵煦看完了卷宗没多久,太皇太后身边的梁从政,就奉旨来请他了。 “可是因为梓州路的事情?”赵煦问道。 梁从政颔首:“大家圣明。” “太母和母后,没被气着吧?”赵煦问道。 梁从政叹息了一声。 赵煦就明白了,很生气! 生气就对了! 因为赵煦同样很生气,甚至可以用愤怒来形容。 但他生气的点,不在李综横征暴敛。 而是这个家伙蠢! 刮地皮都不知道找个地方刮! 梓州路那种穷山恶水,就算把地球挖穿了,能搞到多少钱? 从御史台的乌鸦们的统计数字来看,梓州路从元丰六年迄今,各县摊派、强征和新增的苛捐杂税加起来,大约就三十多万贯(匹、两)。 哪怕加上正税和其他收入,梓州路从元丰六年迄今,大抵是一百五十万贯(匹、两)。 换而言之,这个家伙,为了区区三十多万贯的加税。 就将一路数州,霍霍的就差暴动了。 真要出了问题,搞出了民变。 单单是为了镇压下去,得花多少钱? 一千万贯也打不住! 赵煦只能在心中,将那个混账痛骂一顿。 然后揉了揉太阳穴。 “今年严守懃在四川路,大概是白干了。”他想着。 “四川路那边那点新增的茶钱收入,恐怕都拿出来去填梓州路都不够,还得从四川那边调大量资源过去灭火!” 赵煦作为皇帝,心里面是有逼数的。 老百姓,是绝不能逼得太死。 这韭菜根要是被割断了,再也长不出来,甚至化身成为韭菜狂魔,反过来追着皇帝咬。 那就是吃枣药丸。 所以,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大概的处置方案。 先灭火,先肃清错误影响再说。 这就需要找一个能干的、清廉的,而且熟悉梓州路那边情况的大臣过去灭火才行。 谁呢? 在去庆寿宫的路上,赵煦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一个个人选,在他心中浮现,又被他否决。 不是不适合,就是太老了。 川西那种地方,环境太艰苦了。 没几个肯去的,肯去的人里面大多数是老臣。 赵煦也实在不忍心,叫那几个给老赵家卖了一辈子命的老臣,依然奔波颠沛在世上。 在到庆寿宫前,赵煦忽然停下脚步,问着跟在他身边的梁从政:“梁都知,朕记得,皇考在时,西府曾有名臣蔡挺,执掌西府,辅佐皇考,梳理天下禁军。” “回禀大家,确有此人。”梁从政低头答道:“只是,斯人已逝……” “蔡枢密已于元丰二年不幸去世,先帝哀之,赠工部尚书,谥敏肃,为蔡敏肃公也。” 赵煦颔首,问道:“敏肃公可有子在朝?” 梁从政想了想,道:“敏肃公子蔡朦,今为成都府路转运判官。” 赵煦笑起来。 他想要派去梓州路的就是这个人。 蔡朦! 他知兵,也懂民政。 他是新党,还是章惇的好朋友。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年轻,且熟悉川西地理环境。 rt,这一章,算是为了作者君自己的错误而道歉的加更。 注:张诚一做的事情,绝对超出你想象,是里不可能出现的情节——这货,挖了他爹的坟也就算了。居然把他爹尸体上陪葬的玉带、宝物,给戴在自己身上,招摇过市。 然后被识货的人发现了。 这……这不就是当年真宗赐给你爹的吗?不是陪葬了吗? 得! gg! 这要写在里,肯定被喷弱智无脑。 但现实不需要逻辑,根本没有人知道,张诚一为什么要那么做。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一章 王家是病虎 赵煦到了庆寿宫的时候立刻就发现了,太皇太后的脸色,明显的很不好。 只是看到他来了,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官家来了……” “太母安康。”赵煦上前行了礼:“母后安康。” “官家可算是来了……”太皇太后见到赵煦,就忍不住说道:“这朝廷啊,又出事情了!” 对太皇太后来说,这个四月,让她印象深刻。 先是章惇南征大胜,交趾臣服,两国议和条款,完全满足了这位太皇太后的面子。 就在她以为,可以舒舒服服过一个生日的时候。 让她怄气的事情,就接二连三的出来了。 先是王珪的儿子王仲修,在守孝的时候和妓女私通,闹得沸沸扬扬。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又来一个前宰相之子吴安持当街行凶,闹到朝中,引得御史台的乌鸦叽叽喳喳了好几天。 这边还没有平息呢,那边又冒出来一个张诚一自盗父墓案。 让太皇太后感觉,这些人,都是冲着她来的。 就是不想让她过个舒服的生日! 现在,又碰到了梓州路的李综案。 太皇太后只觉得心累。 老身,只是想高高兴兴过个生日,就这么难? 可这些事情不处理又不行。 特别是李综案,中司和朝野都盯着这个事情呢! “都是王安石的错!”太皇太后忍不住在心中埋怨。 在她老人家看来,要不是王安石怂恿、蛊惑先帝变乱祖宗法度,怎会有这许多不顺心的事情? 天下早就太平了。 赵煦点点头:“回禀太母,孙臣来前看过卷宗了。” “官家怎么想的?”太皇太后问道。 “回禀太母,孙臣记得,唐太宗曾经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御史台既言,梓州路诸多弊端,皆自转运副使李综而起,这样的话,无论如何,李综都不可再留在梓州路了。” 两宫听着,都点点头。 这是很合理的选择。 毕竟,现在李综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被弹劾。 他的罪证和罪行,也都只是御史台的乌鸦们在说。 朝廷理论上是既不知道,也不掌握相关案情的。 所以,需要进行调查。 在这个过程中,调离李综,进行异地审查是很正常的流程。 毕竟,人家是士大夫! 要有体面! 在大宋,文臣做到一路转运使司级别的高官。 他们就已经在政治上,享有着无数优待。 不客气的说,他们就算蹲监狱,也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像是苏轼被编管那么多年,过的最苦的时候,他也没少过吃喝,甚至可以和朋友饮酒作乐。 他的苦,只是相对于在编管前的他而言。 这就是大宋。 一个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封建王朝! “娘娘,前些时候,都堂不是说吉州出缺吗?便将这李综调任吉州知州,命其入阙待命?”向太后想了想就对太皇太后说道。 “也好!”太皇太后点头:“就这样办吧。” “只是,梓州路的事情,怎么办呢?”太皇太后问道。 赵煦答道:“为今之计,只能是遣一能臣廉吏去梓州,一面调查,一面优抚百姓了。” 想了想,赵煦接着道:“若是朝廷可以的话,最好再免梓州赋税……” 在现代的留学经历,告诉赵煦一个真理——封建社会的小农经济无比脆弱。 一岁受灾,三岁挨饿是常有的事情。 而且,小农经济恢复起来还格外的慢。 像是李综在梓州路那样的搞法,肯定是极大的浪费了民力。 所以,必须给梓州农民一个喘息的机会。 这不是赵煦改性子了。 而是他知道,这细水长流的重要性。 两宫听着,都皱起眉头来。 免税她们自然知道,可问题是钱呢? 国家岁入就那么多,军费就吃掉了六七成。 这还是因为去年以来,和党项议和,让沿边军费从高位掉了下来,省下了七八百万贯的缘故。 可这些省下来的钱,眨眼就被其他地方,吞的干干净净。 尤其是去年河北的洪灾和遍及北方的旱灾。 不仅仅吃光了军费结余,还连累了今年的税收——河北、河东、河南还有永兴军,可都是优免了赋税的。 所以,当家的两宫,现在是有些知道,为何当初先帝要变法了。 不变法,这国家社稷的财政就维持不下去啊。 钱,钱,钱! 到处都要钱。 要不是交子,关系到北虏,两宫都可能会接受一些朝臣的建议,多印点交子来解决眼前的财政危局了。 没有办法,向太后只能握着赵煦的手,道:“官家有所不知,如今户部已经没有多少钱了。” 户部本来是有些钱的。 可这些钱转眼,就已经被淮南路预定了。 那里可是必须要花钱的地方。 淮南的灾情必须被遏制! 不然,大运河的漕运一旦受到影响,汴京城的百万军民,就可能饿肚子。 于是,现在户部的钱,一个子也不能动。 它们都必须留给淮南路,以备万一。 “实在不行,就只能动先帝的封桩库了……”太皇太后叹道。 “不可!”赵煦和向太后,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道。 向太后,自是觉得,这些钱都是她丈夫留给六哥的。 在六哥没有亲政前,她这个母亲必须看住了。 不能让她丈夫辛辛苦苦攒下的这么点家业被人败光了。 赵煦就更简单了。 这个口子不能开。 因为只要开了这个口子,封桩库的钱,就不再属于他。 朝臣们会和蚂蚁搬家一样,用几年时间,将封桩库掏空的。 就是,母子同时出声,多少有些尴尬。 太皇太后也楞了一下,然后反应了过来。 心说:“还真是母子!” 然后她看了看赵煦:“不愧是我赵家的种!” 这护财如命的性子,确实是她丈夫的孙子。 只要活着,就会死死捂住自己的钱包。 一个铜板,也不会随意向外掏。 赵煦‘羞赫’的笑了笑,轻声道:“太母,不是孙臣吝啬……” “实在是这钱,是皇考留下来的,孙臣舍不得随便花掉……”说着他就红起眼睛,自我催眠,代入汉宣帝故剑情深的剧情。 “而且,钱帛从汴京运到梓州,太远了,耗费太大,不值得。” “不如这样……”赵煦想了想,道:“太母、母后,且下诏,以宫中封桩库出钱,注入户部,代梓州百姓缴纳今年和明年应交的免役钱、免行钱。” 这就等于是有中央出钱,对梓州路进行财政补贴。 同时也算是一种注资了。 因为按照制度,梓州路的免役钱、免行钱,在扣除了地方的开支后,最后都是要送到汴京的。 现在这部分钱,梓州路可以留下来。 如此一来,梓州当地的市场就可以得到这部分资金的润滑。 两宫听着,对视了一眼,然后都点点头。 梓州路的事情,暂时也只能是这个样子来处置了。 毕竟,其实现在朝廷对梓州路的具体情况,是两眼一抹黑的。 现在,朝廷知道的也就只有御史台的御史们所弹劾的情况。 但在当地,这些情况是不是普遍存在?当地百姓生活详情如何? 远在汴京的太皇太后、皇太后,是完全不知情的。 这样一想,太皇太后就看向向太后,问道:“太后,老身记得过去太后身边的邸候严守懃,如今是在成都?” 向太后颔首:“回禀娘娘,确实如此。” “不如就让严守懃去一趟梓州路,以走马承受公事的身份去看看?” “也好。”向太后点头。 严守懃去了成都府,但依旧保持着三天一小报,十日一大报的频率,向着汴京报告他在成都的所作所为。 走访园户、召集茶商,询问商路…… 同时,传授园户们种茶的技术,教导园户制茶。 总的来说,他做的还不错,至少向太后感觉是没有丢她的人的。 “只是,内臣的多少会有朝臣议论。” “还得选派一位文臣去梓州路才好。” 梓州路原来的转运使,在去年就已经致仕。 这也是李综今年越发的疯魔的变本加厉的原因——他想接班,想要顺利的成为一路转运使。 这样,他就有机会成为待制级别的重臣。 太皇太后想了想,就道:“不如就遣弹劾李综的左司谏吕陶去?” 向太后嗯了一声:“娘娘安排甚为妥帖。” “不过,吕陶资序还是浅了些。” “左司郎中满中行,曾为侍御史知杂事,熟悉国朝法度,素来刚正,不如遣其与吕陶同去?” 太皇太后想了想,想起了满中行是谁? 先帝时的侍御史知杂事,是当时御史中丞黄履的左膀右臂。 先帝驾崩后,被任命为国信使,前往北虏通报大宋国丧。 这个人是新党的人,而且和新党的执政邓润甫关系不错。 而邓润甫一直就是向太后的人——这一点,朝野皆知! 太皇太后念头一闪而过,就对向太后道:“太后所言甚是。” 太后想培植自己的势力,这很正常。 她这个太皇太后,不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吗? 朝臣们也会有意无意的,像她们靠拢,以求支持、提拔。 “便以满中行、吕陶为御史,前往梓州路,清查李综弊案,以严守懃为走马承受公事配合两位御史。”太皇太后招来梁从政,与他道:“就按照这个意思去告诉学士院,命学士院草制,然后降与有司施行吧。” “诺!” …… 成都。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这座古老的城市的青石板路上。 远方的酒旗,在夏日的小雨中,迎风招展。 严守懃眯着眼睛,坐在酒楼的一个雅座中,品茗着来自华阳的美酒。 “王仲修最近怎么样?”他微笑着问着一个恭敬的站在他面前的男人。 “回禀公事,王家人最近都闭门不出。”那人点头哈腰的回答。 “闭门不出?”严守懃玩味着,冷笑着:“倒还算机灵!” “可惜啊……光机灵是没有用的。” 经过了王仲修守孝私通妓女一事,现在整个成都府都已经知道了,故宰相郇国公王珪的儿子王仲修不孝。 这对王家在士林中的名声,造成了毁灭性打击。 已经有士大夫不齿与王家往来。 但,这只是第一步! 在严守懃面前的男人,咽了咽口水,凑到他面前,低声问道:“公事的意思是?” 严守懃抬起头,看了这个家伙一眼:“咱家可什么都没有说。” 那人陪着笑:“是是是……公事什么都没有说。” 但心里面,已经和镜子一样明白了。 来自汴京城的皇太后身边的大貂铛的亲口证明——华阳的那个庞然大物,那个让他们这些人家平日里连仰望都只觉得心惊胆战的宰相之家。 原来真的恶了宫中! 他们获罪于天! 于是,心思在悄然间就已经完全变了。 那个曾经仰望的宰相之家,那个昔日连多看一眼都生怕怠慢了的簪缨之家。 如今变成了一头,膘肥体壮,让他口水直流的大肥猪。 虽然过去,他们是听说过一些传说。 可终究,没有人敢验证。 那可是宰相之家! 而且,传说,汴京的新官家,对先帝老臣格外优容。 前宰相润国公就是最好的例子! 风光回乡,出判福建,而且一回乡就是主持泉州市舶司的建设。 而且,每个月都有从京城出发的使者,前往福建,送去来自宫中的礼物。 听说连润国公的一个妾室,都因为侍奉润国公有功,而被当今官家赐了一个县君的诰命。 所以,在华阳人眼里,王家依然是一头猛虎! 没有人敢碰。 直到,前些时候的王仲修私通妓女案爆发,华阳本地的人才如梦初醒——那只是一头牙齿掉光了,再也不能吃人的病虎。 于是,就有人拼命的削尖了脑袋,往严守懃身边凑了。 就是想要得到来自宫里面的确认——王家,不会有人保。 而现在,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答案。 王家何止是病虎? 干脆就是一头肥羊! 从严守懃的态度和语气中,他们明显的能感觉到严守懃的鼓励。 “听说,当初王仲修兄弟扶棺回乡,带回的财货,几近百万贯……” “据说光是黄金、白银就装了十几辆车……” 只是这么一想,这个人就按捺不住了。 百万贯的横财啊! 他只要咬一口,这辈子都够花了!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二章 蔡京:我就只值三千贯吗? 太皇太后想要清净,可已经打起了鸡血的乌鸦们,却根本不给她老人家清净的时间。 整个四月底到五月初,端午节之前的那几天,朝堂上都是乌泱泱的,乱成一团。 新党、旧党的御史,都在忙着刷kpi。 顺便,互相干掉对方几个早就看不顺眼的家伙。 李综之后,新党的乌鸦们,果断出手,监察御史张汝贤、右正言刘次庄等人,联名弹劾龙图阁直学士张铣昏聩、老迈,本该致仕,却不念国家恩情,反而暗通宰执,竟欲图谋知苏州! 于是,五月丁巳(初一)张铣被强令以提举洞霄宫致仕。 这是看在张铣和吕公著的交情下,格外优待的结果。 因为,自去年以来,大宋朝堂上,出现了一种新的风气。 新党、旧党,开始合力对那些占着茅坑不挪位置的老家伙下手。 这个事情始于熊本在京东路弹劾时任知淄州赵子几昏聩、老迈。 直接强迫赵子几致仕。 于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因为新党、旧党的大臣们,现在都是以四十多、五十多岁的熙、丰大臣为主了。 这些人虽然立场不同,政见迥异、对立。 但在让庆历、皇佑、嘉佑、治平老臣们赶快滚蛋,给他们挪位子上,却出奇的一致,甚至有着相当高的默契。 从去年开始,新党、旧党的少壮派们,就已经默契的通过了互相弹劾对方的老臣等方式,做掉了二三十个还想赖着不走的官员。 而这一次,他们甚至开始对准一位待制级别的重臣。 张铣的罢任,则宣告了少壮派们的成功。 可以想象,未来两三年,大宋地方州郡甚至朝堂都会迎来一次大换血。 七十岁以上甚至是六十五岁以上的老臣,将越来越少。 直到这朝堂,落入熙、丰大臣的掌控。 赵煦当然乐见其成。 老家伙们既不爆金币,还赖着不走,吃他的俸禄又不办事。 这对一直想要降本增效,优化大宋的赵煦来说,多少有些难崩。 现在乌鸦们主动帮他办事,赵煦高兴都来不及。 就是,这新旧两党,在其他地方,看上去有要打出真火的趋势。 比如说,旧党的人,在李综案后,开始转火蔡京这个新党在赵煦身边最重要的亲近大臣了。 “蔡京怎么回事?”赵煦将通见司送到宫里面的弹章看完,就问着侍立在他面前的石得一:”石得一,汝去问问蔡京……” “开封府他还能不能管了?” “不能管,趁早上表请郡,免得丢朕的人!” 石得一低着头,额头上有些汗渍。 因为他知道,这位官家,看似是在训斥蔡京,实则连他也一起骂了进来。 不过…… 石得一知道的,能被官家骂,这说明在这位官家眼里他和蔡京还有救。 不然的话,以这位官家平日里的性子,他是懒得骂的。 官家会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然后冷眼旁观着,看着群狼蜂拥而上,将他石得一和蔡京撕成碎片。 整个过程,官家只会背着手,淡淡说一句:活该!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王诜。 王诜到死,官家都是冷眼旁观的。 而王诜之死,就是在这位官家冷眼旁观下,慢慢发生的。 枢密院、吏部在那段时间,天天拿着王家人开涮。 而宫中对此没有任何态度。 于是,王家人只能让王诜‘暴毙’。 再不暴毙,他们就会暴毙了。 此外,不久前,张诚一盗挖自己父亲的坟墓,取其陪葬珍宝的事情怎么爆发的? 安惇难道长了个狗鼻子? 人家在潞州招摇过市,安惇在汴京鼻子一闻就知道了? 真以为有那么多‘汴京热心百姓’? 所以,虽然被官家训斥,但石得一心里面却和吃了蜜糖一样的甜。 “大家,此事,臣也有罪!”石得一低着头,赶紧认错:“探事司监察不力,未能及时探知开封府的情况。此乃探事司失职,臣请大家责罚!” 说着他就深深的将头匍匐在自己的少主面前。 赵煦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好了!好了!” “我又没有怪都知。” 石得一趴的更紧了,他连连顿首:“无论如何,都是臣的失职。” “臣是大家的耳目,连汴京城的事情,都未能掌握,实在有愧!” “臣自请外郡……” 赵煦于是起身,将这位老臣扶起来:“都知言重了,言重了……” “日后小心就是了。” 敲打归敲打,不能寒了自己身边贴己的忠臣的心。 赵煦可不会忘记,那些因为对身边的人不好而翻车的家伙的悲剧故事。 所以,扶起石得一,赵煦就道:“再说了,探事司不可能面面俱到,这一点都知知道,我也知道。” “都知就不必再说了!”他抬手,止住了石得一,还要继续请罪的举动。 “都知是皇考的忠臣,也是我的忠臣。”赵煦动情的看向石得一:“皇考曾对我托付过都知,说要让都知有个好下场。” “我一直记在心中!”赵煦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也一直将都知视作家人。” 赵煦的演技,自然是不错的。 而且,他的表现,也一直很好。 对身边的人,从来都是犹如春风一样温润、和煦。 就是身边的小黄门、女官们,若服侍了他,他也会微微颔首,致以笑容。 有些时候甚至会说一个谢字。 懂礼貌的孩子,总是被优待的。 而一个礼下于人,甚至屈尊降贵,对身边的人温柔以待的君王,无疑会将人心吃尽。 这既是赵煦上上辈子的经验之谈,也是老赵家的祖传手艺——自仁庙以降,历代赵官家对身边的人的态度,有目共睹。 而赵煦在现代进修过后,更是青出于蓝。 因为他很清楚,像微微一笑,或者一句轻描淡写的‘多谢’这种不要钱的东西,被他用出来,价值堪比千金。 石得一,更是完全顶不住赵煦的温柔。 他的眼眶马上就红了。 “臣……臣……”他低着头,热泪盈眶:“愿为大家牛马走!以报先帝之恩,以报大家之德。” 赵煦看着他,用力点头:“我知道,都知于我,于皇考,就像是家人一般的,所以,探事司以后还要劳烦都知,替我继续盯着才行。” “除了都知……”赵煦落寞的抬头:“能让我信得过的人,就没几个了。” 石得一顿时泪崩。 恨不得马上回皇城司,把探事司的那些都头、指挥都叫过来痛骂一顿。 官家对尔等,厚禄、优遇,不吝赏赐,甚至曾御笔亲题:国之爪牙,社稷鹰犬,以赐尔等,尔等就是这样报答官家的吗? 开封府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尔等竟充耳不闻? 尔等的饭怎么吃的? “大家……大家……”他躬着身子,老泪纵横:“请大家放心,以后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了。” “若汴京城再出这样的事情,不必大家责罚,老臣自会去永裕陵谢罪。” 赵煦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臣这就回皇城司,去召集探事司上下的都头、指挥,将此事的手尾细节,都查个清清楚楚。” “去吧!”赵煦颔首。 看着石得一亦步亦趋的退出这福宁殿的内寝,赵煦也是叹了一口气。 “蔡元长!”他摇摇头:“能不能给朕省点心?” 开封府,现在出了一个大篓子。 要是蔡京,果然像御史台的乌鸦们报告的那样,深度的卷入其中的话。 那么,赵煦也保不住他的。 “想做点事情,怎就这么难?”赵煦有些烦躁的拍了一下自己身旁的案几。 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这不是游戏,所有npc锁定忠诚度,只要下达指令,人人都会照指令而行。 没有贪污,没有腐败,也没有以权谋私,更没有人情世故。 而现实,这些东西全有,而且,相互依存在一起。 艹! 赵煦忍不住,又在心里骂了一声。 现在,他只能指望,蔡京这个混账,多少有点底线,没有深度卷入其中了。 不然,他就得去找一个蔡京的备胎了。 可现实却是——大宋天下,比蔡京聪明的,没有他身段灵活,比他灵活的,道德上就可能多少有点追求。 即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和蔡京一样聪明、灵活,又是个道德真空的大臣。 但,还是很难替代蔡京。 因为能力可能成为一个新的短板。 没办法,像蔡京这样,赵煦只要给暗示,就会主动去做脏活累活,还会笑嘻嘻的把所有黑锅全部自己扛起来,同时还真的能做事的文臣士大夫,太少太少了! …… 蔡京阴沉着脸,端坐在他家的书房中。 “胡及!”他咬着牙齿,面目无比狰狞。 此刻,蔡京恨不得将他的副手,那个开封府推官给打死。 “大人……”蔡京的儿子蔡攸,战战兢兢的在门外说道:“石都知来了。” 蔡京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忙说道:“快请!” 片刻后,阴沉着脸的石得一,被请进了蔡京的府邸。 然后,被带到了蔡京的书房中。 “都知。”蔡京在门口相迎。 石得一看了这个家伙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摆手。 蔡京立刻横了一眼他的家人:“都下去,都下去!” 蔡京的家人看着情况不对,连忙告罪退下。 蔡京则拱手一礼:“都知请入内说话。” 石得一阴沉着脸,点点头,但眼神之中,却带着些凶狠的神色。 这让蔡京看的,心惊肉跳。 他知道的,这次开封府把事情办砸了。 官家的脸,都要被他丢光了。 天子视政之地,少主听政之所,出了这样的丑闻。 别说宫里面了,就是他蔡京蔡元长,也恨不得自己给自己几个巴掌。 所以,蔡京内心的愤恨,是可以想见的。 要是靠骂可以杀人,蔡京心里面,胡及已经死了一万次了。 石得一从蔡京身边掠过,进了书房。 “开封府。”他走到书房的一块屏风前,然后回头,沉声道:“官家命我来问问……” 蔡京立刻匍匐下来,对着福宁殿方向顿首:“臣,权知开封府京,恭听德音。” “开封府!”石得一闭着眼睛,冷冷的问道:“汝到底还能不能管了?” “不能管,趁早上表请郡,免得丢朕的人!” 蔡京瑟瑟发抖,对着福宁殿方向,再拜顿首:“臣死罪!死罪!” “愿陛下予臣数日,端午节后,臣必有报答!” “不然,乞斩臣宣德门外!” 这个事情,太丢人了。 不仅仅是因为发生在开封府,还因为这个事情居然一直被人瞒着,更因为他蔡京在今天之前,连风声都没有听到过。 结果,却被御史台的左谏议大夫孙永给捅了出来! 这说明什么? 孙永对开封府的情况,比他蔡京蔡元长还清楚! 这是耻辱啊! 奇耻大辱! 更是罪过,天大的罪过! 这事情,他蔡京要是不能给宫里面一个交代,那真的赶紧找根绳子自己上吊,免得让宫里面蒙羞了。 没办法! 太丢人了。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在当今官家的眼皮底下。 有人神通广大的买通了上上下下的官吏,打通了从开封府到大理寺的一切门路。 背着他这个权知开封府,也背着都堂和刑部,就把案子定了。 他们定了就定了吧。 但结案书怎么回事? 写的漏洞百出,哪怕是个没有功名的穷措大,只要有正常的逻辑思维能力,都会知道,这是乱判! 现在好了! 被御史台的乌鸦,抓到了漏洞,找到了问题。 然后,人家直接把案子捅破天,捅到了宫里面。 磨刀霍霍,就是冲着他蔡元长来的。 就是要将他蔡元长从开封府赶走! 老实说,蔡京其实不恨孙永。 因为,他知道的,若他抓到了孙永这么大的一个把柄,他只会比孙永更狠! 蔡京只恨胡及! 只恨那些,为了三千贯就将他蔡元长卖了的混账! 你们贪污,哪怕多长点脑子,哪怕多用点心思,哪怕稍微把细节处理好一点,也不至于让他面临这样的尴尬处境。 而且,区区三千贯。 这些混蛋就把他蔡京给卖了。 他蔡京居然只值三千贯!? 这个事实,让蔡京完全崩不住。 我就这么廉价吗? 哪怕卖三万贯,我心里面也多少好受一点啊!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三章 这是陷阱! 当天晚上,赵煦就拿到了探事司,紧急调查出来的一些事实细节。 看完之后,赵煦有些绷不住了。 “就这么简单?”他看向身前的石得一。 石得一低着头:“暂时来说,事情就是这样的。” “去岁十一月末,济州人(今山东菏泽巨野)李雍入京告御状,将状纸投入登闻鼓院,其状告济州知州段继隆,招人承卖空名状……” 赵煦默默的听着石得一的汇报。 案情最开始是很简单的。 就是那个济州知州段继隆,脑子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想通过卖官鬻爵,来赚些钱花花。 正好他手里面有几张空名劄子,只要写上去就可以给人授官,就对外放出消息,自己的空名状可以卖! 于是,这个李雍听说了事情后,就准备好了段继隆要求的钱财——大约一千贯。 谁知道,等李雍带着钱上门要交易了,那个段继隆却出尔反尔,坐地起价,要价三千贯。 不止如此,段继隆可能还搞了类似仙人跳或者黑吃黑这样的套路。 总之是把李雍套牢了。 最要命的是,不久后,段继隆就把他手里的空名状,卖给了其他人。 李雍这个‘老实人’再也无法忍耐,就索性头一铁,跑来汴京城要告御状! 正好,当时开封府爆发了僧录司受俅一案。 朝廷为了显示公正,便允许百姓向登闻鼓院投递状纸。 这个李雍就花钱请了汴京的几个讼棍,给他写好了状纸,送进了登闻鼓院。 然后,登闻鼓院看到状告的内容,不敢怠慢,转送了都堂。 都堂那边一看这个案子。 呦! 卖官啊! 这事情本来应该是归都堂下面的刑房公事或者吏房公事管的。 但偏偏,当时轮值的执政是章惇。 章惇多留了个心眼,就随便让人查了一下段继隆这个人告身和在都堂的堂薄记录。 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了。 段继隆的儿子,段处约,就是都堂下面的检正吏部公事。 所以,把案子交给都堂来审理,不就是等于让儿子去审老子吗? 章惇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于是,一签押,直接用执政的权力,将案子从都堂、刑部、吏部、大理寺手里夺走,丢去开封府。 这个时候,出现了第一个问题——当时蔡京被僧录司的案子,搞得焦头烂额,压根没有空处理其他事情。 就把案子交给了自己的副手,开封府推官胡及审查。 并要求胡及向章惇负责、汇报案情。 而胡及和段处约是同年的进士。 段处约于是找上了胡及,许给三千贯的好处,请求胡及把案子拖下去。 胡及答应了,拿着段处约给的钱,打点了上下。 真的将案子用程序拖住了。 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 本来,他们的计划,很可能是将案子无限期拖下去,拖到李雍受不了,不了了之。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李雍这个人头铁的很,居然就在汴京城和他们耗了起来。 这一耗就是数月。 等到今年正月,章惇拍拍屁股南下去打交趾了。 这个案子,就从都堂执政监管下脱离了出来。 这就给了胡及他们极大的操作空间。 因为在当时,出现了一个权力真空。 章惇南下了,只要胡及他们不向都堂报告,就等于没有了监管。 蔡京又忙于迎接赵煦出宫的事情,不可能也没有什么精力去关注一个几个月前的案子。 胡及他们就开始和这个李雍耗。 一直耗到春三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是耐心被消耗完了。 所以,在三月份,胡及做出判决。 这是初审判决。 在初审判决中,胡及判决李雍诬告段继隆。 可问题在于,胡及的初审判决不仅仅不合法度,也不合程序、条贯。 首先,既是诬告,那么就必须证明李雍诬告。 而李雍的状纸上,写明了段继隆卖官给谁?卖了几个? 所以按照正常程序,开封府理应传唤、勾来相关人等。 但胡及没有,完全是依靠自由心证,其判词大有一种:按照常理推断……所以我觉得你在诬告,于是你诬告了的自信。 其次,也是一个要命的地方——李雍当庭申诉了,段继隆之子段处约是都堂吏房检正公事。 那么按照制度,开封府理当申省勾追——也就是上报都堂,并请求都堂勾追段处约到衙。 但胡及也没有! 这两个致命的漏洞,在初审之后,暴露无疑。 于是,李雍旋即上诉到大理寺。 这就拉开了这个游戏的第二轮。 既大理寺和开封府之间的暗箱操作。 赵煦慢慢闭上眼睛。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虽然,他早就知道,是这个样子。 可是,这些官僚的无耻和下作,还是让赵煦叹为观止。 这都不是把人当猴耍了。 完全就是骑在大宋刑统和制度上耀武扬威,也是完全没有将法律、条贯放在眼中。 判词一塌糊涂,不合逻辑,甚至连敷衍一下都懒得敷衍。 但…… 赵煦慢慢睁开眼睛,打断了要继续报告的石得一。 “石得一啊。” “臣在。” 赵煦看着石得一的眼睛,问道:“以都知所掌握的情况来看,这李雍可熟悉刑统?” 石得一摇摇头。 他今天是发了狠了。 探事司的逻卒全部出动,配合蔡京派出去的人,将那个叫李雍的人的背景信息查了个底朝天。 至少在目前来看,这个人就是一个相对成功的商贾。 因为赚了钱,就想当官,所以才起了念头买官。 别说刑统了,他恐怕连论语都背不熟。 “那他可有可能熟悉朝廷法度?”赵煦又问。 石得一继续摇头。 大宋三冗的弊病之下,堆积出的一个副产品就是各个系统之间,架屋叠床,条贯法度交织纵横。 别说一般人了,就是一般的大臣,也未必搞得懂各个系统之间的制度、条贯、成法。 所以…… 赵煦心里面已经有数了。 这个李雍啊,也是个棋子。 而且,恐怕在一开始他背后就有人。 而且,恐怕在很早以前,他就已经被人包装好了。 这是一颗毒饵。 可能是用来对付章惇的! 赵煦想起了石得一汇报里,李雍第一次上告的状纸送到都堂,刚好当天是章惇轮值的细节——怎么这么巧? 还好,章惇没有咬钩。 不然,但凡章惇当时没有去仔细察看堂薄、告身。 一旦他接了下来,却没有让都堂回避。 那么章惇就会惹上一个麻烦。 “是了……”赵煦呢喃着,想了起来:“段处约乃是段继隆之子这个事情,那李雍没有写在状纸之中……” 显然,在一开始,他们就是冲着章惇去的。 然后,才变成了开封府。 这样一想,赵煦眼前豁然开朗,一切疑问都有了解释。 李雍为什么能从去年十一月开始就一直在汴京城死磕? 一个普通的商贾有这个胆子吗? 怕是汴京城里的大商贾,也没有这个胆子,敢和已经显露出偏袒苗头的开封府死磕。 照道理,这样的事情,一般人都会知难而退。 可那个李雍却浑然不惧,而且一次又一次的到衙。 他好像根本不害怕。 这是个死士! 他是抱着火药包来的。 而且,他能在汴京城和开封府一直耗,甚至耗到上诉大理寺,等大理寺那边也判了他诬告后。 人家一纸诉状,直接越级告到了御史台。 而且,御史台还收了他的诉状。 不止如此,而且还是左谏议大夫孙永这样的高官出来接受。 随后,直接捅破天,通过通见司,将事情闹到了君前。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赵煦看向石得一,对他吩咐道:“石得一,明日汴京新报和汴京义报,都送一份入宫来。” 这明显是一整套组合拳。 章惇也好,蔡京也罢,都是他们的目标。 搞不好…… 赵煦甚至怀疑,这个案子本身就有问题。 可能并不像他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上上辈子,元祐年间,蜀党、洛党、朔党大乱斗的记忆,在赵煦心中浮现出来。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四章 机会 想着那些上上辈子,元祐时代旧党之间大乱斗,搞出来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赵煦就只觉得恶心! 虽然政治,一向是黑的。 尽管政治斗争,素来不择手段。 可是元祐时代,旧党内部的大乱斗,彼此互相捅对方刀子的技术,依旧让赵煦叹为观止。 让赵煦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程颐被弹劾的案子。 那是元祐二年或者三年的事情了。 程颐在弥英阁上,发现了赵煦生病的事情后,中断了经筵,上书太皇太后,终于请来了御医。 然后…… 弹劾蜂拥而至。 就像准备好的一样。 似乎是早就有人在等着了。 就等着程颐上书! 那赵煦是个什么感觉呢? 等他长大了,亲政了以后,洛党、蜀党可能还能宽宥一二,给些体面。 但朔党却必须赶尽杀绝,不留余地,全部流放岭南。 为什么? 你们争斗,把朕当成了筹码和棋子! 你们将朕的生命和健康,当成了你们斗争的工具! 还想让朕给体面? 呵呵! 老实说,没有暗中下黑手,指使地方官故意羞辱被流放的那些大臣,逼迫他们自杀,赵煦已经很仁慈了。 所以,赵煦从来不怀疑,大宋这些文臣士大夫的胆子。 他们中有些人,是政治斗争入脑了。 为了赢,他们什么事情都敢干。 欺君算什么? 胁迫皇帝又算什么?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那些混蛋,可是敢拿他的性命来赌。 而且不止旧党的激进派,会做这样的事情。 新党里那些不安分的家伙,只要有机会,同样会做。 他们的胆大包天,不是第一天才有的事情。 “朕原本以为,朕贬篡了李定、刘挚,流放了王岩叟……他们也该收敛了……”赵煦喃喃自语着。 旁边的石得一听得瑟瑟发抖。 李定、刘挚、王岩叟…… 果然都是官家有意为自的结果! 他深深低下头去,将刚刚听到的东西,从脑子里完全删除。 李定,煽动舆论,意图离间天家父子,败坏先帝大业,这已是朝野公认的事实,更被写进了国史之中。 刘挚、王岩叟,擅议先帝德政,诋毁先帝制度,更结党营私,狼狈为奸,所以一个被贬秀州,更不得签署本州公事,得磨勘五年,才叙复起用,另一个干脆直接丢去了南平军,这辈子估计都得在南平军的穷山恶水里待着了。 而这三个人的下场,警示着朝野内外——天子有逆鳞,诽谤先帝者,获罪于天。 一条红线就此被划出来。 这才有了最近这些时日来,朝堂相对安定的时光。 无论新党的少壮派,还是旧党里的激进派,在没有摸清楚老虎虚实的时候,都无人敢轻易去捋虎须,就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李定、刘挚、王岩叟。 “石得一……”赵煦对着石得一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石得一连忙低着头,来到赵煦身边:“臣在。” “蔡京可和都知说了,以后该如何预防类似的事情再次出现?” 石得一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蔡京怎么可能和他这个内臣,讨论这种事情,不要命了吗? 赵煦轻笑一声,对石得一道:“都知明日问问他吧。” “看看开封府,有没有什么补救措施,以防止日后再出现类似的事情。” 这个事情,对赵煦来说,是让他很没有面子的事情。 朕坐拥四海,掌控探事司,拥有汴京新报。 休说是汴京城了,就是开封府下的县、镇,有点风吹草动,朕也当一览无余。 可这个事情,却像当头一棒,将赵煦从自己天下无敌的幻想中打醒了。 醒来之后,赵煦的第一反应是愤怒,然后羞怒。 到得现在,这些情绪都已经散去了。 他冷静了下来。 作为一个在现代留学的高材生,赵煦冷静下来,很自然的就开始用现代思维来考虑这个事情了。 事情都已经这样了。 再暴跳如雷,也已经没有了意义。 再说了,这也是一个对赵煦而言,非常好的机会! 在这之前,赵煦为了立牌坊,也为了避免刺激文臣士大夫们。 他一直严格约束着探事司的活动范围和权力。 探事司的逻卒,只能打探公开消息。 而且,他们也没有执法权,更不可能像明代的锦衣卫一样直接闯入别人家里,拿着驾贴就抓人。 赵煦手里的探事司,只是相对于熙、丰时代,进行了一定扩张。 逻卒数量从五百人增加到了八百左右。 而且,大部分增加的都是文职人员。 就是那些拿着本子,每天在汴京城里到处跑,打探汴京各坊物价,统计物价波动的胥吏。 了不起,也就是今年以后,因为赵煦收服了孙赐等商贾。 将一部分逻卒,分流到了遍布汴京的脚店或者商铺中去。 让他们可以干一份活,拿两份钱。 但也就仅此而已。 官府一直是探事司的禁地。 在赵煦的严令约束下,逻卒们若非必要,连官衙都不会靠得太近。 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赵煦知道机会来了! 因为,蔡京这个人,是大宋的道德真空。 别人不敢做的事情,蔡京一定敢做,而且胆子很大! 堂堂六贼之首,又岂是浪得虚名? 而且…… 赵煦舔了舔舌头。 大理寺也牵扯在这里。 好! 很好! 上次僧录司,也是大理寺那边出的问题。 最后,要不是赵煦点了太皇太后最信任的英庙孤臣傅尧俞去调查。 而傅尧俞这个人,虽然是旧党,但他是君子。 而且是成语‘毫无城府’的原型。 在傅尧俞的调查下,一切案情水落石出。 不然,光是去年僧录司的事情,蔡京恐怕就已经在权知开封府的位置上呆不下去了。 现在,他们又来。 那就不要怪赵煦不给他们面子了。 “大理寺、刑部……”赵煦在心中盘算着:“这可是很重要的部门。” 御史台、大理寺、刑部,是大宋现行体制下,最重要的三个部门。 其中御史台号为中司,是一个超级缝合怪,什么事情都管一手,所以是新旧两党激烈斗争的地方。 但大理寺、刑部的影响力也不弱。 大理寺号为法寺,又称天狱,在士大夫群体里更有一个威名赫赫的别称:棘寺。 这个部门,是从秦汉的九卿廷尉演变而来,自古就非常重要。 相当于古代的最高法院,拥有着终审权。 而刑部,则是另一个画风。 在大宋,刑部由都堂直接管辖,属于尚书省下的六部之一,掌握着对司法条文的解释权,同时拥有对全国州郡地方包括中央各级部门审判的复核权。 所以,刑部在大宋又被称为:秋司,刑部尚书或者掌权的刑部侍郎,人称秋官。 是以,尽管人们普遍已经意识到了,大理寺和刑部在日常政治之中的重要性。 可,终究,御史台的控制权,远超大理寺和刑部的吸引力。 加之,朝廷复杂,无论新党还是旧党,都不可能将精力完全放到司法系统上。 一般拿下御史台,就可以宣告胜利,是该集中精力去争夺其他更重要的机构的控制权了。 比如说,完全并吞了过去三司权力的户部,以及掌管天下州郡人事升迁任免和铨选大权的吏部,还有那个富得流油,让人眼红,几乎并吞了过去群牧司职权的太仆寺。 于是,赵煦知道,这是一个漏洞。 大理寺和刑部,现在处于新旧两党的视野盲区。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李雍一案,才能被瞒到现在,才能因为御史台的上报才被捅出来。 这样想着,赵煦就开始兴奋起来。 现代有伟人,以农村包围城市,最终夺取天下,再造乾坤。 对赵煦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借鉴和参考对象。 他年纪太小,将来要做的事情,却太过惊世骇俗。 想要平稳过渡,想要维持稳定。 就得先在边角地落子,就像下围棋,要吃大龙,先占四角。 而大理寺、刑部,就属于这样具有战略意义的边缘地区。 刑部,赵煦暂时不好动。 但大理寺…… 他抬起头,看着石得一,摆手道:“都知明日问好了开封府,再来告知朕结果。” “诺。” “对了!”赵煦忽然想起来了:“两宫慈圣,对李雍一案怎么看?” 他这两天,有意的没有在庆寿宫长留。 也没有参与讨论朝政。 这自然是要将他自己摘出来,清清白白才好动手。 石得一低着头,答道:“奏知大家,两宫慈圣震怒!” “太后娘娘,更是已经勒令都堂限十日拿出结果。” 赵煦点点头,向太后当然有理由震怒了。 毕竟,如今,赵煦和向太后是母子一体。 母子两人的关系,在赵煦的刻意维持和刻意的经营下,比真母子还要亲昵。 尤其是赵煦,将他在现代学来的招数,用在了向太后身上。 什么只穿向太后所织的衣服。 而且,因为赵煦最近长身体长的快,所以今年二三月的衣服,现在就已经不能穿了。 但赵煦每每发现的时候,就会亲自郑重其事的将这些不能穿的衣服,宝爱的收藏到福宁殿内寝,还专门在其中辟了一个静室,号为慈母阁。 就专门收藏,那些向太后为他织的衣服。 连皇太妃朱氏给他织的那些衣服,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更多次对左右表示:母后虽未生我,可养育保佑之恩,千古未见,我今未壮,壮必孝顺母后,奉养天年,以报母后养育保佑之恩。 这些话,这些事情,这些细节,总会通过种种渠道,传到向太后耳中。 母子感情能不好才怪! 如此亲密的母子感情,自然会让向太后在类似问题上格外敏感。 而李雍这个案子的性质,基本就相当于民间的下人,偷盗了主人家的宝物,拿出去卖钱,偏偏这家主人还年少,只有寡母在守家业。 向太后的怒火,自然是可以想象的。 “那太母呢?”赵煦看着石得一,问道:“太母有何反应?” 石得一低着头,回答:“太皇太后言,太后之议,颇为妥帖。” “哦!”赵煦点点头。 他心里面一直明白的。 无论怎样,不管他对那位太皇太后如何的好,不管他怎么示好。 终究,在太皇太后面前,他这个皇帝孙子,只是她诸多子孙中的一个。 了不得,就是能讨她欢心些,能让她高兴,也能让她面子好看的孙子。 哪里像是向太后。 向太后只有他这么一个指望! 这就是有的选和没得选的区别。 也是人性! 不过,这种事情,自己心里面明白就好。 赵煦就对石得一道:“都知先下去歇息吧。” “诺。”石得一躬身再拜,缓缓退下去。 注:李雍案是史实。 历史上,旧党借助此案和僧录司受俅案,将蔡京彻底打倒、批臭。 而这个案子是明显的人造案子。 所以大家能知道,为什么蔡京比章惇、曾布还恨元祐旧党了吧? 根子在这里呢! 大家代入一下蔡京的视角和感受就知道了。 在僧录司案和李雍案前,蔡京已经积极靠拢旧党,还给司马光输诚了。 结果,两个巴掌从天而降,将舔狗蔡京打的两眼冒星星。 最后蔡京上台,直接搞出元祐党人碑,在蔡京立场合情合理,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大宋版爽文复仇。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五章 蔡京的决心 第二天,开封府官署,梅花厅。 “官家真是这样说的?”蔡京听完石得一带来的口信,眼神闪烁了一下。 石得一点点头:“大家确实是这样说的。” 然后,他就紧紧的闭上了嘴巴。 官家只让他传话,所以他就只传话。 这是一位在宫中沉浮了二十年,依然屹立不倒的大貂铛的职场经验。 “这样啊……”蔡京忍不住向前踱了一步,心中思绪,就像是大海上的浪涛一样,此起彼伏。 官家派石得一来问他这个权知开封府,怎么补救?如何防止类似的事情再次出现? 蔡京的第一反应是——宫中的小官家,话里有话啊。 而蔡京入仕以来,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揣摩上意了。 所以,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联想到了去年十一月僧录司的案子。 当时,官家的处理结果是什么来着? 借着僧录司一案,彻底清洗了整个僧录司的胥吏。 然后,用公开招录的方式,补充官吏。 从此以后,僧录司就成为了开封府最听话的官署。 开封府下达的命令,僧录司从来都是百分百配合。 再没有过去的种种掣肘。 所以,公开招录胥吏,也就渐渐的成为了现在开封府补充吏员的途径。 只是,想要短时间就对开封府换血是很难的事情。 好多官署有司里面,都是盘根错节的姻亲占据。 蔡京不敢逼得太急,只能缓缓图之,一点点的通过种种手段,完成人员补充。 却不料,他高抬贵手了。 那些人却根本不领他的情! 终于是酿成了现在的事情! 但凡在这个过程里,有一个人和他提醒了一句,哪怕暗示一下这个案子。 他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两宫震怒,已令都堂限十日查清原委、情弊。 若是按照现在这个情况继续下去,最后结案,哪怕他蔡京勉强能过关。 可一个用人不明、渎职的评价是跑不掉——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权知开封府说自己不知道? 呵呵! 两宫会信吗? 而且,这个事情最可怕的结果,还是两宫信了他确实不知情。 如此一来,两宫眼中,他这个权知开封府的形象,就从干吏能臣,变成庸碌之辈。 庸碌之辈,岂可为权知开封府?如何辅佐天子?如何为社稷之臣? 万万不行! 所以,他蔡京现在已经站在悬崖边上,稍不注意就必然罢任外郡。 而且,很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回京为官,更不要说染指那柄在梦里面多次出现的清凉伞。 蔡京想到这里,就深吸了一口气。 “吾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本来前途一片大好的。 若就这样就此折戟,他怎甘心? 他蔡元长,二十三岁的时候,从福建老家入京赶考开始,花了整整一十六年,终于从布衣,而为大宋四入头之一。 如今更是已能时常在官家面前露脸,多次得到单独对奏、汇报、取旨的机会。 这一路走来,只有蔡京知道,他为了得到这些机会,为了爬到这个位置,到底付出了多少东西? 深深吸了一口气,蔡京就对石得一道:“都知请回禀官家,臣不会让官家失望的。” “臣一定会拿出一个让官家满意的办法,解决当前的问题。” “还是那句话——若臣不能,乞斩臣宣德门外!” 他决定,赌上自己的一切,押上他的所有。 于是,不惜在君前立军令状! 官家想要的东西,他一定奉上! 哪怕他现在一时还没有想到,但蔡京知道,他一定会找到那个答案的。 他必须找到那个答案。 那个官家想要的答案。 因为只有这样,他蔡京才能继续留在汴京,继续当他的权知开封府,继续有在君前露脸、效命的机会。 石得一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然后,他就问道:“大理寺那边……” 蔡京眯起眼睛来,阴阳怪气的说道:“大理寺卿乃是能臣干吏……” 大理寺已经坑了他两次了。 第一次,僧录司的事情,就让他灰头土脸,差点被贬出京。 如今这是第二次。 这一次,比上次更狠。 上次僧录司的案子,就算穷追到底,他蔡京也不过是待罪请郡,可能过几年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和可能。 但这一次,他们却是直接冲着,让他蔡京仕途尽毁而来。 蔡京脾气再好,胸怀再宽,也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何况,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度君子。 自然是找着机会,就给大理寺穿小鞋。 石得一笑了笑,只说道:“王孝先,今日已经入宫请罪了,两宫慈圣,已着其在家待罪反省。” “如今,傅中司奉太皇太后旨意,暂署大理寺。” 这是今天早上,在庆寿宫发生的事情。 大理寺卿王孝先,跪伏于两宫之前请罪。 最后,两宫商议之后,暂时给了王孝先这个处理意见。 令其在家待罪、反省,等待中司审查、都堂调查结论。 但基本上,明眼人都知道,王孝先这次肯定是过关了。 了不起,最多罢任大理寺卿,外任地方州郡。 除此之外,不会有任何责罚。 连罚铜恐怕都不会有! 蔡京听完,眼神一黯,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了一句:“王孝先这个家伙,名字取得太好了!” 孝先、孝先……光听这个名字,宫里面的两宫就很欢喜。 不仅仅因为孝先的寓意很好。 无论太皇太后还是向太后,都愿意留着他,哪怕只是讨个好彩头。 还因为,大宋历史上,还有个叫王孝先的宰相。 不过,那一位是表字孝先——既真庙时的托孤顾命宰相,大宋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神童,协助章献明肃,驱逐包括丁谓在内的奸臣的大功臣——沂国公王曾。 而现在又是一个少主在朝的时期。 于是,王孝先仅仅是靠着他的名字里的彩头,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他就可以舒舒服服的当他的官。 无论是上次僧录司的案子,还是这一次大理寺又捅出来篓子。 他都是不损分毫。 蔡京心里面,羡慕得不行,却也没有办法。 谁叫人家爹取的名字取的好? 而且,刚好碰上了现在这个特殊时期。 宫里面想要一个吉祥物,想讨个好彩头。 他刚好符合要求。 心里面的这些念头转动了一下,蔡京忽然警醒。 “石得一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事情?” 蔡京是个聪明人。 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不是石得一会和他说的话。 只能是宫中的官家,在借这个大貂铛的嘴巴,将这个信息告诉他。 那么…… “官家缘何要让石得一将此事告诉我?” 这个事情,讲道理,石得一不说,等到下午左右他也会知道。 所以,官家在暗示什么? 蔡京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大理寺卿王孝先待罪在家…… 他肯定不能再署理大理寺的日常事务了。 之后也一定会调离大理寺。 而如今奉圣旨,对大理寺进行审查的是太皇太后最信任的大臣——英庙时代孤臣,御史中丞傅尧俞。 但傅尧俞还要管御史台。 他根本没有这么多精力,额外关注大理寺的事务。 偏生,傅尧俞这个人,一旦开始调查就必然深挖到底。 所以,大理寺卷入案情里的官吏,除了王孝先可能平安落地,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会获罪。 尤其是那些具体经办了相关事务的官员、胥吏。 没有一个逃得了傅尧俞的铁面无私! 流放、刺配,就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所以…… 蔡京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他是个聪明人。 而且是个纯粹的政治生物。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大理寺将在未来一个月到两个月之间,出现巨大的权力真空和人员缺口。 就像是…… 开封府! “对!”蔡京握紧拳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开封府、大理寺,都将被李雍案搅个天翻地覆!” 御史台的乌鸦,这次出手,可是拿到了无比确凿,不可辩驳的铁证! 包括胡及的判词和大理寺那边的判词。 这两份判词,一份比一份荒唐。 尤其是大理寺的判词,简直是让人看了都会羞愧:大理寺那些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写的判词,就像是精神分裂了一样。 一边认可开封府的判决——李雍诬告了。 可一边却又在判词之中,不写一个‘堪’字——依制度,既是诬告,那么判词必须写一个‘堪’字,然后送都堂,由都堂下刑部进行复核。 同时,大理寺还在判词中,犯下了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致命错误——他们认可了李雍举证的段处约乃段继隆之子,理当申省勾追段处约到衙的请求。 但同时,却又在判词中不写一个‘申’字。 准确的说,他们写了。 但,却不知道被谁给抹掉了! 偏生,没有抹干净,外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个‘申’字。 然后这份判词,不知为何,落到了御史台手里。 所以,御史台的乌鸦们,才会那么亢奋——那么大一个没有抹干净的申字,除非是瞎子,不然肯定看得见。 左司谏苏辙的弹章里直接就说了——臣见大理寺堪得李雍经开封府论段处约将父知济州段继隆进奉空名状,招人承买一案…… 若堪得实情,则段继隆罪行不轻,李雍则不坐诬告之罪,此乃官司行遣之常。 今既以段继隆无罪,又却判放李雍,自相违背,犹如儿戏,则其受情反复,不待堪劾自明…… 今大理寺公然用情,枉乱分析,更不堪出情弊。 臣实以为,此开封府、大理寺,自相勾连,败坏法度,乞陛下严加详查,治其等欺君罔上、败坏国家之罪。 苏辙说的,自然是非常有道理。 蔡京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因为无论是谁,只要看过了从开封府到大理寺的判词上那些连串致命的问题。 都会知道,这些人,根本就是拿着大宋刑统在那里过家家呢! 特别是大理寺的判词,简直是侮辱他人智商,把所有人都当猴耍——大理寺,既在判词中认可开封府的判决,认定李雍诬告段继隆,同时却又将诬告人李雍放了,不追究他的诬告罪。 蔡京看完那些判词后,他第一感觉,就是大理寺的人,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沙门岛旅游了。 他们怎么敢的啊! 自然,蔡京也闻到了一些,很不对劲的味道。 因为这个事情太奇怪了。 有无数疑问,无法被解释。 显然,这里面的内情,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搞不好,就是胡及和大理寺,都被人耍了也不一定。 但现在,蔡京可没有功夫,去帮胡及等人脱罪、想办法。 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他得抓住宫里面递出来的这根救命稻草,死死保住官家的大腿才行。 只有官家,可以救他。 这一点,蔡京心里面和镜子一样清楚。 所以,他脑子里的这些想法一闪而过。 旋即他就看向了石得一,问道:“敢问都知,官家德音,是否确为都知所问的那几句话?是否无有遗漏?” 石得一点点头,道:“大家德音,吾别说遗漏了,就是说错一个字的韵,都是死罪!” 蔡京闭上眼睛。 他想起了去年在开封府僧录司开启的胥吏公开招录。 想起了现在开封府和大理寺,注定要被清洗一边的现状。 想起了官家让石得一给他带的话。 “官家言:蔡京可和都知说了,以后该如何预防类似的事情再次出现?” “某答否,官家于是命吾来问开封府:开封府,有没有什么补救措施,以防止日后再出现类似的事情?” 然后,石得一莫名其妙的和他谈起本不该提及的大理寺卿王孝先的处置措施,以及宫里面对大理寺的安排。 他更想起,官家特意两次都安排石得一这个执掌探事司的大貂铛来和他谈话的细节。 所有一切串成一条线。 蔡京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他感觉自己懂了。 可是…… 这种事情,他要是做了,以后万一被别人知道了。 天下士大夫,都会对他口诛笔伐。 他将成为当代的少正卯。 二三子可击鼓而攻之! 青史之上,他蔡京蔡元长,大抵就会和那些蛊惑君父,祸乱国家的奸臣并列了。 荣夷公的地位都可能被他蔡京取代。 因为,这是在背叛所有士大夫,这是在引狼入室,而且是主动配合皇权,对士大夫进行钳制。 但是……但是…… 蔡京咬了咬嘴唇。 他有的选吗? 没有! 他若不做这个事情,官家肯定不会保他了。 而且,他从此都将被官家认定为异类,被打上不忠的标签。 而他若做了…… 那他蔡京蔡元长,从此就是天子心腹,国家鹰犬,社稷爪牙。 在官家心里面的地位,更将不一般——大忠臣啊! 敢拿起刀子,捅士大夫文臣,还面不改色。 必须大忠臣! 未来,必将简在帝心,从此平步青云。 什么青罗伞? 他蔡京要做就应该做上佐君王,下安百姓,礼绝百僚的宰相。 就应该生封国公,死为郡王甚至是大国之王。 好男儿,就当如此! 即使不能名留青史,也当遗臭万年! 此时此刻,一个个前辈的豪言壮语,在蔡京心头回荡。 吾日暮途远,故倒行逆施——伍子胥。 吾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主父偃。 …… 蔡京的心绪开始激昂起来。 他看着石得一,张了张嘴,几乎是用着发颤的声音说道:“请都知,回禀官家……” “臣,京,自有所报,愿请官家拭目以待。” 蔡京知道的。 他现在就像是那些民间想要加入盗匪团伙的人。 他需要向宫里面交出一份投名状,一份带血的投名状。 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保住他自己。 也只有如此,才能向官家证明他蔡京的忠诚,已超越了身为士大夫的界限。 石得一看着蔡京,点点头。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六章 好人就会被人拿枪指着 石得一回到宫里面的时候,刚好看到了御史中丞傅尧俞,从左昭庆门下走出来。 石得一立刻微微欠身,对傅尧俞行礼。 这是他个人对这位大宋御史中丞的私人品德的敬重。 当今天下,能让石得一敬重的大臣太少了。 傅尧俞就是其中之一。 傅尧俞也看到了石得一的身影,他微微颔首,回了一礼。 两人在左昭庆门下交错而过,没有说任何话。 直到石得一走入宫门,来到贯穿整个大内的东华大街,他才回头深深的看了一眼,傅尧俞的背影,眼中若有所思。 进了大内,穿过重重宫阙,到内东门下的通见司里,交还了出宫的符印,登记完奉旨出宫的信息,等他到福宁殿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进了福宁殿,冯景就已经迎上来,对石得一行了礼。 石得一还了一礼,问道:“冯邸候,方才中司入觐了?” 冯景嗯了一声,答道:“中司是奉两宫旨意来向大家请旨的。” 如今开封府乃是天子亲领。 自然,一切和开封府有关的事情,都得来福宁殿和天子通气。 石得一捏了捏自己袖子里藏着的那一张他买到的汴京义报,问道:“大家是单独召见的中司?” 冯景摇头:“起居郎范百禄在屏风后记录。” “哦!”石得一明白了,是公开召见。 而公开召见,就意味着官家肯定给中司画饼了。 石得一是很钦佩他所侍奉的这位少主的。 聪明得不像个未成年的孩子也就罢了。 关键这对大臣的招数,那是一套一套的。 朝中上下,只要和他对奏过的大臣,就没有不称赞的。 连司马光那样固执、古板的大臣,都被其折服。 而作为,日夜侍奉这位官家的近臣。 石得一早已经熟悉了这位官家的那些套路。 无论是见什么样的人,他都会拿出一个让对方舒服的态度和姿态与之交流。 总能挠到别人的痒痒处。 特别是,在这样有着起居郎记录的公开召见场景。 大道理是一套接一套。 总能站在儒家道德的制高点,对相关问题,做出一些指示。 也总能通过这种办法,给大臣打鸡血。 让他们总能产生一种错觉——官家是支持我的。 石得一有些时候静下心来思考这些细节,总会以头皮发麻结束。 石得一回想着,他方才在宫外和傅尧俞打的那个照面。 这位中司神态虽然平和,但他的身体却出卖了——连走路,都有些飘飘然。 一看就知道,被当今官家灌了一堆的迷魂汤。 而根据过去的情况来看,一般名声越好,越正直、单纯的大臣,在面圣后,受到的鼓舞的持续时间就越久。 典型的例子就是执政司马光。 据说,上次面圣后,司马光已连续在都堂工作了大半个月。 谁劝都不听。 最后,还是官家遣了使者,强令其子司马康,必须严格按照作息时间,接送司马光上下班。 同时,必须休沐。 不然,若司马光出了问题——唯汝是问! 这才让司马光那边消停了下来。 想着这些事情,石得一就问道:“大家如今御驾在何处?” 冯景答道:“大家方才带着甘泉县君,去了殿后的御花园中赏花了。” “御花园里,大家在今年开春,种下的那些作物,如今都已经陆续开花。” “大家很高兴,这几日每日都会去看看。” “哦!”石得一点头。 今年开春的时候,官家将辽国送来的许多种子,又在宫中指定了不少作物种子。 然后,就命人在福宁殿后面的御花园中,开垦出了几块土地,种下了那些种子。 隔三差五的,官家会去看一看。 天子在宫中亲耕土地的事情,让朝臣们异常兴奋。 没办法,上一个在宫里面这么做的人,叫汉文帝。 于是,石得一便从福宁殿的回廊,来到了殿后的御花园。 果不其然,他一到御花园里,远远就听到了官家的声音。 “小心些,别伤了花蕊……” “再慢些……再慢些……” 石得一慢慢走过去,看到了在御花园的一角,一块约莫半亩的土地上,官家正领着文太师的孙女甘泉县君,蹲在地里。 官家的手,似乎握着甘泉县君的小手,好似在指导着什么? 甘泉县君看上去,也在很认真的学着。 所有人,都背对着官家和甘泉县君。 石得一一个机灵,也赶忙转过身去,眼观鼻,鼻观心。 但嘴角,却忍不住溢出笑容来。 虽然,官家实岁才十岁不到。 虽然,甘泉县君也就十二岁多一些。 但,石得一还是很开心。 当初,英庙和太皇太后,也是这样的年纪,在宫中相遇。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 赵煦握着文熏娘的小手,慢慢的教着她,用棉签给开花的西瓜花进行人工授粉。 这些辽国作为国礼送来的西瓜种子,赵煦是很上心。 每次来到这御花园,看着西瓜苗日益茁壮成长。 他就总会想起,遥远的熙河,想到那苍茫大地上,连绵的棉花田,还有在棉花田里劳作的人们。 当这些西瓜苗,开始开出淡黄色的小花蕾,他就更加开心。 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棉花开花的景象。 没办法! 这是现代留学带给他的后遗症:西瓜配棉花。 正好,今天文熏娘来了,赵煦就带她来这里,体验一下人工授粉。 算是给文彦博的奖励。 老太师应该很快就会知道这个消息。 这样想着,赵煦就在心中感慨:“朕实在太伟大了!” “为了天下社稷福祉,连自身也可以牺牲!” 不过,话又说回来。 赵煦侧头,看了看蹲在他身边的文熏娘,文熏娘身上的香味,溢入鼻腔。 那是淡淡的芬芳味道,略有着些青涩的苹果香味。 这小姑娘,现在也开始发育了,慢慢的开始有了些娇媚的感觉。 薄薄的樱唇,红润小巧,雪白的琼鼻,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好似雪梨一般可爱。 红彤彤的小脸,粉嫩娇俏,皮肤雪白。 假以时日,肯定会是个美人儿! 所以啊不亏! 而且,因为她比赵煦要大两岁,肯定可以避免发生仁庙和郭皇后一样的悲剧——想当年,仁庙郭皇后因为年纪太小,没有长开,被仁庙嫌弃。 加之郭皇后脾气大,气势凌人,让仁庙很不开心。 所以,在章献明肃去世后,仁庙就迫不及待的和吕夷简联手以皇后无子、悖逆、犯上的理由废后,令郭皇后出宫,别居瑶华宫,为玉京冲妙仙师。 结果,没两年,郭皇后在瑶华宫长开了,风姿绰约,妩媚动人。 lsp仁庙一见,眼睛都挪不开了。 居然想吃回头草! 郭皇后坚决不从,要求想要她回宫,仁庙必须以皇后之礼相迎。 传说,郭皇后正是因此,而被慈圣光献联手其他宫中妃嫔暗害,香消玉殒。 这个事情的细节和真相,赵煦心里面清清楚楚。 只能说,慈圣光献,从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而在慈圣光献膝下和教育下长大的太皇太后,自然也不简单。 她的权力欲是很强很强的。 赵煦心里面明白的,庆寿宫对他看似亲近,实则一直防着他呢。 所以,赵煦和文熏娘拉近关系。 也是麻痹庆寿宫的手段——人老了,就会怀念过去。 尤其是其少年的岁月。 还有什么比这宫里面再出一个英庙-太皇太后一般的佳话,更能让那位太皇太后安心的事情呢? 当然,赵煦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是见色起意。 因为发现文熏娘,长得漂亮,馋她身子,才会做这些事情的。 手把手的教着文熏娘,学会了人工授粉。 赵煦就起身,命左右将一个个制作好的纸筒取来,套在那些已经授粉完毕的西瓜花上。 这个时候,文熏娘才跟着站起来,然后她就发现了,左右侍从都背对着她和官家。 顿时,小脸就羞红了起来。 赵煦却和他在现代的时候一样,对此假作不知,对她道:“今日就到这里吧,熏娘应该也累了。” 文熏娘低着头,弱弱的说道:“奴不累。” 赵煦笑了笑:“可朕累了啊。” “奴有罪。” 赵煦不逗她了,拍拍手,对她温柔的道:“乖,朕要做事了,熏娘要是愿意,以后就多帮朕来这里看看这些作物吧。” 在这御花园,赵煦可不仅仅只种了西瓜苗。 他还种了白菘(大白菜的前身)、莱菔(萝卜的前身)等作物。 现在的白菘,可不是现代大白菜。 如今的莱菔,更非现代那种白搭的蔬菜。 白菘现在小而散,一般都是被当野菜对待的。 莱菔根茎也很小,只有手指大,农民种它一般只吃叶子。 但现在,貌似已经出现了一种较大根茎的萝卜品种。 不过汴京没有,得去广南东路那边找。 暂时,赵煦就只能在这宫里面种这种小根茎的莱菔了。 不过没有关系。 这些作物,都是一个科的植物。 这就意味着,它们可以进行大杂交。 反正,现代的萝卜也好,白菜也罢,还是油菜,都是杂交出来的。 那赵煦就可以在宫里面,对这些植物进行不断杂交,一代代的选种培育。 用孟德尔的办法,选出想要的性相,然后继续杂交,继续选育,直到出现基因突变的奇迹,培育出想要的品种。 当然,这是一个漫长的事业。 没有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时间,估计是看不到什么成效的。 但赵煦感觉,至少有生之年,吃到黄芽菜,应该问题不大。 而培育出稍大一点的萝卜,拿来炖羊肉,应该也很香。 “左右,宫里面的这些人,闲着也是闲着……” “种种地,刷刷声望也不错。” 文熏娘却不知这些,她听着赵煦的话,马上就挺起了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胸脯,乖巧的嗯了一声:“奴以后会常常来替官家,打理这些庄稼的……” 入宫后,太皇太后赐给她《女诫》、《女德》、《女则》等书。 向太后则亲自教她宫中礼仪,也教她侍奉君上的规矩。 这个小姑娘,在两宫的教导下,早就已经自我攻略。 只能说,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就是这个样子。 男人根本不需要讨好女人。 因为女人已经自我攻略了。 那些现代人不敢想象的事情,在这个封建社会,是理所当然的。 就像吴安持和王安石的女儿之间的婚姻,明明已经完全破裂。 但,即使是王安石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也不敢去干涉自己女儿的婚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爱女婚姻不幸,整日以泪洗脸。 想着吴安持,赵煦就轻轻的弹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然后他对着石得一招了招手,道:“石得一,和朕来吧。” 石得一立刻跟上去。 而在两人身后,文熏娘的眼睛,在那些被套上纸筒的西瓜花上,看来看去。 小姑娘轻轻握紧了拳头。 官家的那一句:乖,让她雀跃不已。 她已经十二岁多了。 在家里面,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了。 所以,她已经懂一些事情了。 “官家……奴一定会好好的将这些庄稼照料好的。” 那些书上的古代贤后的事迹,在她心中浮现着。 而她则用着那些贤后的事迹和故事,自我激励着。 亲桑蚕,是自古以来,贤后的标配。 官家亲口托付她这样的事情,对她而言,相当于某种承诺。 …… 赵煦带着石得一,经过那道连通御花园和东阁之间的宫门,回到了福宁殿东阁内的静室。 宫门旋即被忠心耿耿的御龙直关闭。 “都知,蔡京怎么回答的?”赵煦坐下来后,就直接问道。 石得一低头答道:“回禀大家,开封府言:臣,京,自有所报,愿请官家拭目以待。” 赵煦立刻就笑起来:“朕果然没有看错人!” 六贼之首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 千古以降,能和蔡京掰掰手腕的人,就那么几个。 每一个都是如雷贯耳。 “石得一!” “臣在。” “立刻从探事司、皇城司之中,拣选精干之士,忠贞可靠之人……” “先选五十人吧……” 赵煦看着石得一,说道:“我会命刘惟简,从宫里面,选精通刑统、法度、条贯的老内臣,对这些人进行特训……” “特训?”石得一不太明白。 “就是特别培训的意思,争取用一个月时间,让这五十人都背熟刑统的一些关键条文,以及知悉开封府、大理寺的一些法度、条贯……” 这个简单。 让刘惟简带人去编一个突击教材出来就行了。 要求不高,只要让那五十人都背熟了。背透了就可以了。 其他的事情,就不需要担心了。 石得一却有些不太理解,问道:“大家的意思是?” 赵煦笑起来,看着石得一,道:“都知以为,开封府想要避免李雍一案再次发生,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不待石得一回答,赵煦就已经给出了答案:“当然是向我输诚!” “让探事司的人,进入开封府,进入大理寺。” 公开招录胥吏,是现在大宋京城各衙之间都在逐渐推广的制度。 开封府是走在最前面的。 石得一听着,瞳孔猛然放大。 探事司进开封府、大理寺? 这……这……怎么可能?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开封府会同意?怎么可能! 蔡京可是进士啊! 大宋自立国以来,何曾出过这样的文臣? 蔡京怎么敢的啊? 一旦被人发现,蔡京立刻就会社死! 赵煦看着被这个事实吓到已经呆滞的石得一,他笑了起来。 别人,自然不会。 可蔡京是谁? 六贼之首! 赵佶那个混账,就是靠着蔡京的配合,才能一次次突破祖制和法度的限制,将整个国家都变成他一个人的东西。 强拆民居不给赔偿、拜内臣为正任节度使,花石纲…… 乃至于半夜出宫,和一个歌姬私通…… 任用一个踢蹴鞠的泼皮来掌管军权…… 这些在如今,连想都没有人敢想的事情。 都是蔡京配合着搞出来的。 所以啊,别人不敢干,不会干的事情。 在蔡京那里,是一定会干的。 因为这个人,就是纯粹的政治生物。 没有任何道德的真空。 于是,赵煦就对石得一道:“都知且去办就是了!” 对蔡京,赵煦有足够的信心。 “记住,拣选的人,必须有父母妻儿,而且,平素忠厚老实,无有赌博、嫖妓、酗酒等恶习,最好是孝子!” 有父母妻儿,就意味着有软肋。 忠厚老实,等于软弱可欺。 不赌不嫖不酗酒,则意味着他不会大嘴巴。 孝子,则等于软肋加倍。 这样的人,只要再辅以稳定的收入,加上一个未来可期的上升通道,再辅以荣誉、归属感一类的制度建设,自然会管住自己的嘴巴,成为赵煦监视和监控开封府以及大理寺的耳目。 他们平素也不需要事事上报。 就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工作就可以了。 一旦遇到关键时刻,发现了关键信息,立刻通过相关渠道上报。 这样,开封府、大理寺,就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住赵煦。 石得一恭身领命,但他还是有些不解。 “大家,臣拣选的人,就一定可以考上吗?” 开封府现在公开招录吏员,都是通过考试的。 而他选的那些人,哪怕在宫里面,突击培训,短时间里,哪里竞争得过那些世代都吃这碗饭的人? 至于舞弊? 一旦发现,那可是丑闻,也必然惊动朝野。 赵煦笑起来:“放心好了。” “都知去做就是了,剩下的事情,自有人来办!” 裁判、运动员,还有监督的人,都是他的人。 怎么输? 赵煦根本不需要舞弊。 只要将刘惟简带人编出来的那本教材,派人送给蔡京。 蔡京自然会想到合理合法的办法,用公开公正的方式,将赵煦想要塞进去的人塞到开封府、大理寺的一些要害部门。 接下来,赵煦要做的只有一个事情——让蔡京去接替傅尧俞,暂署大理寺。 而这个事情,他在今天早上,召见傅尧俞的时候就已经办好了。 很简单。 赵煦给傅尧俞,灌了一堆鸡汤。 在赵煦的鼓励下,在他的殷殷期盼下。 傅尧俞必然对大理寺,重拳出击。 一查到底! 作为包孝肃之后,大宋政坛上的又一个以铁面无私和不徇私情著称的清流。 傅尧俞在道德上无懈可击,在人品上毫无瑕疵。 加上赵煦灌的鸡汤和表演。 傅尧俞必然会在大理寺和开封府掀起巨浪来。 到时候…… 慌的就是那些想要借这个机会,搅混水的那些人了。 赵煦才不在乎那些人是谁? 他只要那些人慌起来。 然后,他们就会自然而然的,按照赵煦的剧本来办事。 就是,傅尧俞有些可惜了。 没办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好人,就会被人拿枪指着! 好人就会被人道德绑架! 上上辈子的范纯仁是这样的角色。 现在的傅尧俞也是这样的角色。 所以,做人,千万不要做老好人。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七章 赵佶想改生辰? 眨眼,就是端午节(五月辛酉)。 端午,在大宋,又称:天中节,或者重五节。 在如今来说,端午节是一个辟邪、驱邪的节日。 这是因为,五月在中古被人认为是恶月。 五月初五这个日子,更是恶中之恶,很不吉利。 乃是一岁之中,瘴气和疫病最容易流行的时节。 所以,在端午节这一天,有很多需要避讳的事情。 可以这么说,在中古,端午节其实就是一个全民卫生节。 当赵煦在端午节的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了向太后坐在他榻前。 今天,向太后戴上了一支用艾草编成的头饰。 这是大宋,从皇室到民间的妇女,都会在端午节这一天,普遍佩戴的头饰,用以驱邪、避灾。 同时,赵煦的鼻子,闻到了淡淡的艾草燃烧的香味。 这也是中古的传统——端午,室内、室外,皆灸艾以驱蛇、杀虫。 同时,这也多少属于一种简单朴素的消毒手段。 效果如何,赵煦不大清楚。 但总比不做强。 “母后,端午安康。”赵煦看到向太后,顿时甜甜的祝福了一句。 “六哥也安康。”向太后笑着,将一条她这两天在宫里面编的百索,温柔的系在了赵煦的左臂胳膊上,然后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听着似乎是在念诵药师王佛经的经文。 念完后,向太后就伸手摸了摸赵煦的小脸:“药师王菩萨保佑,我儿定安康太平。” 赵煦伸手,摸了摸胳膊上的百索。 这是一种用五彩的绳子编成的。 中古时代的人们认为,在端午节这一天,给孩子系上这百索,就可以让这个孩子在接下来一年时光,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赵煦抚摸着自己胳膊上的那条五彩绳,眼眶忍不住一红。 上上辈子,在他的父皇去世后,赵煦就再也没有戴过这象征着父母对儿女爱意的百索了。 “多谢母后!”赵煦郑重的抚摸着自己胳膊上的百索绳。 虽然,这百索只是普通的五色绳。 但在赵煦眼中,却堪比至宝。 向太后笑了起来:“六哥和母后说什么谢?” “快些起来,准备沐浴吧。” “母后已经给六哥,备好了香兰草的汤水,快去好好的沐浴一番,讨个吉利”向太后微笑着,牵着赵煦的手,走到那内寝的浴室。 在那里,已经有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 女官们环绕其中。 香兰草的味道,弥漫在浴室内。 …… 向太后坐在浴室前,看着那个孩子,在女官们服侍下,进入浴桶沐浴。 她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下来过。 这个时候,一直在内寝外候命的司宫张氏,来到向太后身边,盈盈一礼,然后低声报告着:“娘娘,邢妃刚刚遣人来请旨,乞娘娘、官家,推恩遂宁郡王,改郡王生辰!” 向太后哦了一声,然后反应过来,遂宁郡王就是先帝的十一郎,如今被封为遂宁郡王的赵佶。 那孩子的生母,去年因痴情先帝,竟绝食相随,其留下的十一郎,后来因皇太妃朱氏求情,于是被指给了丧子的刑妃收继在膝下。 当时刑妃还来她这里谢过恩,所以向太后是有点印象的,便问道:“邢妃为何欲改十一郎生辰?” 这事情有些怪。 张氏低声禀报着:“奏知娘娘,遂宁郡王生辰正是今日。” 向太后的神色,顿时变得玩味起来。 五月初五端午节出生的孩子,素来被认为有克父母的可能。 故老相传,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就是五月初五生人,因此被视为不祥。 其父因此欲将之溺杀,因其母相救,才活了下来。 此外,东晋大将王镇恶,也是五月初五生人,也差点因此被溺杀。 “十一郎竟是端午生人吗?” “是……” 向太后思虑起来。 “邢妃倒是可怜……”她叹息着,也想着十一郎生母殉情的事情,多少有些怜悯、心软。 她知道的,若是十一郎带着端午节的生辰长大的话。 将来肯定会被人议论、指点、攻击。 一个五月初五出生的皇子。 父母皆死的皇子。 完全就是佐证他克父克母的证据。 不孝的罪名,首当其冲。 十一郎和他的子孙,都会被影响。 朝廷的言官、大臣,肯定会拿着十一郎的出生说事。 民间更将议论纷纷,对十一郎的名声的影响,自然是不可估量的。 所以,邢妃恳请给十一郎改生辰,实乃出于母爱。 只是…… 向太后看着在浴室内沐浴着的六哥。 想起了,六哥对十一郎的态度,似乎有些玩味。 虽然表面上,六哥也没有亏待过十一郎,该有的待遇,也都有。 可实际呢? 六哥最喜欢的弟弟是九郎赵佖,然后才是胞弟十三郎赵似,就连先帝的遗腹子十四郎赵腮也能分到许多关爱。 只有那个十一郎,六哥对其近乎是不闻不问的。 就连今年的先帝忌日和上个月的先帝生辰。 向太后也记得,当时在景福宫里,六哥和诸皇子、公主都说过话。 就是在面对十一郎的时候,只是点了点头。 脸上明显的疏远之情,不少人都是能感受出一些的。 所以,官家不喜十一郎的事情,其实在宫里面都不算秘密了。 向太后本来还一直有些糊涂,现在却是找到了答案。 “原来如此。”她呢喃着。 “六哥这是厌弃十一郎呢。” 或许在六哥眼中,正是十一郎克死了先帝也说不定。 仔细算算,先帝龙体不豫,似乎正好是十一郎出生后。 于是,在向太后心中,这属于破案了。 六哥那么聪明,又那么孝顺。 他肯定是将先帝龙体不豫,都怪罪在了那个十一郎身上了。 所以,才会对十一郎如此不喜。 想必邢妃也是考虑到这个,才会祈求给十一郎改一个生辰吧? 如此想着,向太后就踌躇起来。 给十一郎改生辰,对向太后而言,举手之劳罢了。 下个太后旨意去宗正寺,让大宗正改一下玉牒就可以了。 可问题在于,六哥恐怕不会开心。 可不答应邢妃的话,多少又显得她这个太后不近人情。 搞不好还可能闹出事端来。 司宫张氏,是向太后的贴己人,在向太后还在闺阁的时候,就已经在她身边侍奉了。 一看向太后的神色,就知道,自家的主人不想答应邢妃的请求了。 于是,张氏低声道:“娘娘,臣妾似乎曾听安仁保佑夫人提起过,好像十一郎降生的时候,宫中有传说,彼时先帝恰在天章阁鉴赏祖宗留下的一副违命侯的书画……“ “故此宫中当时就有人说,十一郎恐怕是违命侯转世……” “违命侯?”向太后先是一楞一下,然后反应了过来:“李煜吗?” 张氏点点头。 向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有些邪门了。 加上今天是端午节,这种邪门的感受就越发的深刻。 而众所周知,两宫都是深度迷信的人。 她们不仅仅信佛、礼佛。 对道家的那些禁忌和避讳,也很上心。 听政以来,两宫光是给开宝寺、兴国寺、大相国寺的香油供奉,就多达数万贯。 对建隆观、五岳观、集禧观等皇室道观的供奉,也是连续不断,从无怠慢。 就连在汴京城里,舶来的大食教、景教、袄教等宗教场所,也有供奉、赏赐。 主打的就是一个皇恩普照,雨露均沾。 也符合自古以来,天家的宗教态度。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是个神就拜一拜,总归没有错。 在这样的心态下,向太后从张氏嘴里知道那些和十一郎有关的传说。 心里面要是不发毛,才不正常。 正好,这个时候,赵煦也沐浴完毕,在女官们服侍下,擦干了身子,穿上了崭新的丝织青罗直裾常服,戴上了一顶用艾草熏过的幞头。 然后,他就走出浴室,来到向太后身边。 “母后在想什么呢?”赵煦问道。 向太后回过神来,看着沐浴后清清爽爽,看着越发的俊俏可人的孩子。 向太后笑起来,拉着赵煦的手,道:“也没什么事情,就是邢妃那边,乞改遂宁郡王生辰。” 赵煦听着,小脸就抽搐了一下。 没办法! 赵佶那个混小子,在赵煦心中,完全就是个类人猿。 虽然,他现在恶行未彰,可赵煦不会给他任何机会的。 赵煦道:“十一郎缘何要改生辰?” “他想做什么?” “陈姐姐生下了他,他就这么想忘掉自己的出生?” “这可是不孝之行!” 向太后还是第一次,看到赵煦这么直接、浅白的对一个人,表露出如此不加掩饰的态度。 便轻轻拉住了赵煦的手,温言道:“六哥既不喜,那便不改了,不改了……” “还是别了吧。”赵煦阴阳怪气的说道:“该改还是改吧。” “免得有人在宫中嚼舌头根,说我这个长兄,不照顾弟弟……” “冯景!”赵煦对着帷幕外待命的冯景:“传朕旨意,给大宗正。” “就说,十一郎不喜欢自己的生辰,让大宗正酌情考虑,给他换一个。” “他想忘本,就忘本吧!” 大宗正赵宗晟,是赵煦的九叔祖,也是英庙的同父弟。 属于赵煦这一脉的长者。 他和嗣濮王赵宗晖,同知大宗正赵宗景,一起并为现在宗室的掌权人、监督者。 在赵煦还没有成年前,代替赵煦这个族长,对所有赵氏皇族进行磨勘、考核。 而赵宗晟,以赵煦上上辈子的了解来看,这是一个温煦的长者,勤勤恳恳,谨守本分,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古籍藏书以及各种金石铭文。 是大宋皇室之中,出了名的考古学家。 赵煦对这个叔祖还是很照顾的,即位后,赏赐不断。 宫中典藏的很多宝物,都赐给了他。 比如,五损版的兰亭序石刻,在送入宫里面后,赵煦在鉴赏了一番后,就命人拓了数份拓本,分赐皇室宗亲。 第一个赐的就是他的四叔荆王赵覠,第二个则是这位大宗正高密郡王。 大宗正对此,自然很开心。 于是,在很多和宗室相关的事情上,也很配合赵煦的动作。 所以,赵煦的这道旨意,只要送到赵宗晟面前。 以这位大宗正,对皇室心思的揣摩功力。 他肯定做得出来,给赵佶在宗室玉牒上,写两个生日的做法。 甚至,他会将原委,按照赵煦的意思,写到玉牒上。 让赵佶的名声,在宗室彻底社死,贴上不孝的标签。 向太后自然知道这一点,连忙拉住赵煦的手,温言安慰:“六哥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这太酷烈了。 不合皇室的规矩。 也很容易让外人嚼舌头根,对六哥的名声影响不好。 “母后这就下旨,让邢妃今后不可再提及此事了。” 说着,向太后就轻轻抱住了赵煦,小心的安抚、安慰起来。 在向太后看来,赵煦在她面前耍这个小性子,让她很开心。 因为这说明,这孩子在她这个母亲面前不设防。 至于十一郎遂宁郡王以后怎么办? 那和她有关系吗? 甚至,因为赵煦在她面前直白的表露了对十一郎的不喜。 所以,向太后也不喜欢那个十一郎了。 母子两人抱着,说了一会贴己话,赵煦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老实说,他也知道,他不该这样的。 他是皇帝,也是长兄。 哪怕是做做样子,也该表演一番宽宏大量,扮演一下爱护弟弟的长兄。 可他就是忍不住。 平静下来,赵煦趴在向太后怀中,轻声道:“母后,今天儿失态了吧?” 向太后笑起来,眼中满满的都是母爱:“好孩子,在母后眼中,六哥永远都是一个好孩子。” 在向太后这里,别说赵煦只是不喜欢那个皇弟,说了他几句。 便是赵煦公开砸死了那个十一郎,向太后也会帮着掩饰——遂宁郡王是意外坠落而死。 再说了,那个十一郎,确实很邪门啊。 不是吗? 端午节出生,克父克母。 出生的时候,好死不死,先帝正好在看违命侯李煜的书画,宫中传言其乃违命侯转世的传说,向太后现在感觉很可能是事实。 赵煦听着向太后的话,顿时笑起来,抱住向太后亲昵的蹭了蹭:“母后真好!” 向太后听着,心里面和吃了蜜糖一样甜。 母子两人亲昵的享受了一会母子之情,直到石得一来报,太皇太后已在庆寿宫设宴,请向太后和赵煦去赴宴,母子两人这才分开来。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八章 朕爱叔叔 向太后带着赵煦到庆寿宫的时候。 整个庆寿宫内外,都已经挂满了五彩的绳索。 这些绳子和百索一样,只是多挂了个香囊。 香囊中,装着像雄黄、艾草一类的香薰料。 庆寿宫的香炉,也全燃了起来。 艾草、檀香、菖蒲…… 整个庆寿宫,都弥漫在香味中。 宗室、外戚、勋臣、宰执家里的命妇们,都穿戴着整齐的诰命服饰,在宫门口迎接着。 “臣妾等恭迎,太后娘娘、皇帝陛下,恭祝娘娘、陛下,端午安康。” “本宫安康。” “朕安康。”赵煦轻声说着,微微颔首。 命妇们则都像看宝物一样,用着热忱的眼神看着他。 十一岁的天子,渐渐开始长大。 也已经开始变得英武起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权力! 这位陛下,已经开始掌权了! 权力就像魔药,让人的魂魄沉沦其中,且不得挣脱。 赵煦无视了这些命妇火热的眼神。 他早就习惯了。 上上辈子是这样,在现代还是这样。 作为一个政治生物,赵煦是那种连自己的私人生活,也会拿来当筹码的人。 这是现代留学生活,给他留下的后遗症。 作为创业者,每一分资源,都必须利用到极致! 不赚就是亏。 不赢就是输。 不然,创业就会失败。 而失败的后果是——国破家亡! 所以,赵煦知道他必须成功! 所以,赵煦只是看了看命妇们,就跟着向太后进了庆寿宫的殿堂。 他的弟弟妹妹们,则已经在先帝妃嫔们的率领下,在殿中等候他。 “娘娘、官家,端午安康。” 先帝的妃嫔们,纷纷行礼。 “母后、陛下,端午安康。”赵煦的姐妹和弟弟们,乖乖的在妃嫔们指导下跪下来顿首,行君臣之礼,表达臣服的姿态。 这是皇室内部的程序。 在公开场合,所有皇子,都必须向皇帝叩首。 以示臣服,也表达自己绝对没有觊觎皇位的心思。 这在皇室内部是很重要的程序。 所以,哪怕还在襁褓中的十四郎赵腮也被其母林贤妃抱着,在这里对赵煦行礼。 在这些人之后,则是其他宗室成员。 徐王赵颢、荆王赵覠,也都带着家小,来到赵煦面前问安。 “臣等恭祝皇帝陛下端午安康。” 赵颢的精气神,看上去有些萎靡。 看来,在被软禁的日子里,这位皇叔过的不太如意。 想想也是。 先帝在的时候,尽管咸宜坊的亲贤宅,早在熙宁八年就已经建成了。 但这位亲爱的二叔,却想尽了各种手段,一直赖在宫里面。 哪怕,赵煦出生,哪怕赵煦一天天长大。 他也赖在宫中。 直到先帝驾崩,他才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在各方监视下搬离禁中。 “朕的这位二叔,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好在,张茂则已死,听说陈衍那个家伙,也被杖毙了。” “他在宫中,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这样想着,赵煦就微笑着上前,扶起了两位皇叔。 然后,亲密的和他们说起话来。 “二叔、四叔,有些时日未见了……”赵煦拉着两位亲王的手,亲热的说道:“朕实在是想念两位叔父啊。” 赵颢听着,脸上露出笑容,正要开口,和这个看着就很天真的侄子求情,好让他得到理由,可以随时入宫。 在他旁边,荆王赵覠就好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立刻就低下头去:“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 “然而,祖宗法度,臣乃宗室,入宫拜见,自有条贯在,臣岂敢逾越?!” 赵煦微笑着,对赵覠道:“四叔言重了,法理不外乎人情嘛。” 说着,赵煦就看向赵覠身后的那个王子,也是赵煦的堂弟,荆王嫡长子赵孝奕。 赵孝奕是元丰二年生人,年齿比赵煦要小两岁。 当赵覠发现赵煦在看他的儿子的时候,立刻和赵煦介绍起来:“陛下,这是犬子孝奕,蒙陛下爱护,用为庆州刺史。” 赵孝奕也赶忙拜道:“庆州刺史臣孝奕,恭祝陛下端午安康。” “庆州刺史?”赵煦问道。 赵覠立刻说道:“乃幸蒙陛下不弃,去岁六月加恩而拜。” 赵煦点点头,道:“吾弟当为正任!” 赵覠顿时欣喜若狂,带着赵孝奕,当场谢恩顿首:“陛下隆恩,臣当百死以报。” 虽然说,宗室第二代升官一般都很快。 但一下子就从遥郡跳到正任,委实还是有点快的。 这种闪电式升官,也只有天子推恩才能做到。 而对宗室来说,除了第一代的亲王,可以躺平外。 从他们的儿子开始,就得踏上太祖、太宗给他们特别打造的磨勘升官体系了。 这套磨勘体系,从德智体各方面综合评价一个宗室。 主打的就是一个复杂! 一般来说,三代、四代宗室,在这套磨勘体系里,穷尽一生,也只能升到遥郡。 大多数人甚至到死,都只能混一个环卫官。 故而,赵煦这随口的一句话,对赵覠而言,不啻是天恩。 足可让他的长子将来少奋斗二十年。 甚至足以让他的长孙那一代,少奋斗十年。 所以,赵覠的欣喜,自然是溢于言表的。 但旁边的赵颢,就沉下了脸去。 赵煦当然能看到。 他就喜欢看自己的二叔,这张阴郁、狂躁,却又绝望、悲情的脸。 每每看到,他总是很开心。 再没有比,踩着赵颢的脸,更能让赵煦念头通达的事情了。 上上辈子如此,现在亦然。 所以,赵煦还真舍不得,这位二叔死呢! 于是,他微笑着,对赵颢道:“二叔,孝骞吾兄呢?怎么没有入宫?” 赵孝骞是赵颢的嫡长子,同时也是那位现在被送到了瑶华宫修行的前执政之女所生的儿子。 他比赵煦大几岁,在上上辈子,这位堂兄可是赵煦的好帮手。 每次赵煦想整赵颢的时候,赵孝骞都会帮忙。 父慈子孝,实在让人开心。 而这对父子之间的矛盾,是早已有之的。 开玩笑——自己爹和自己亲妈,闹出了问题。 而且,亲眼目睹生父多次凌辱生母。 更因恨屋及乌,从小受到虐待。 赵孝骞对赵颢,是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所以,赵煦一提起赵孝骞,赵颢的脸就抽搐起来,他只能低着头,答道:“奏知陛下,犬子今日有恙在身,不能入宫向陛下问安,死罪!死罪!” “这样啊!”赵煦点点头,对着在他身后的冯景招招手,与其吩咐:“冯景,传朕的旨意到御药院,让梁从政,选些御药送去亲贤宅,更令太医局遣人到亲贤宅,诊治孝骞哥哥!!” “诺!” 吩咐完,赵煦就柔声对赵颢道:“皇叔放心,孝奕吾弟有的东西,孝骞吾兄也会有的。” 知悉二哥家里情况的赵覠,在旁边已经快要憋不住了。 亲贤宅里,谁不知道,徐王最喜欢的从来不是长子赵孝骞,而是幼子赵孝惕。 只不过后者生母出身低微,据说只是一个婢女侍妾。 所以,哪怕现在徐王妃被强令迁居瑶华宫出家,徐王也无法扶正那个妾室。 自然,赵孝惕几乎不可能越过赵孝骞。 他这一生的官爵都得低于赵孝骞。 这就又是徐王心里的一根刺。 赵颢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抬起头,看了看已经端坐在帷幕之中的太皇太后的身影。 他的母亲,自从赵仲针的儿子即位后,就已经不再爱他了。 将他软禁在亲贤宅中,无旨不得出入。 禁军里的剩军,日夜盯着他。 而他身边的亲信,更是几乎被全部杖毙。 宫里面原先能帮他说话的张茂则父子,更是不知所踪。 这让他倍感凄凉。 唯一让他好受一些的是——他那个妻子,那个让他恶心的贱人,总算是被送进了瑶华宫。 然而,长子赵孝骞,却依然如鲠在喉。 让他浑身难受。 特别是听到小皇帝,亲密无比的喊着‘孝骞吾兄’、‘孝骞哥哥’,还承诺要给赵孝骞一个正任官。 赵颢的情绪,就有些绷不住了。 赵孝骞那个孽障,凭什么可以当正任? 要当也该是他的小儿子赵孝惕啊! 然而,赵颢不敢发作。 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在庆寿宫里,大宗正和嗣濮王现在都在。 也是因为,他看到他的皇嫂。 向太后浅笑吟吟的站在了小皇帝身边。 那个贱人! 要不是她……吾去年恐怕能成功。 就是她!就是她! 赵颢在心中咆哮。 张茂则失踪、陈衍被杖毙…… 这一切的一切,在赵颢心中,只能是他那个皇嫂的手段。 加上去年赵仲针病重期间,那个皇嫂一道教旨,将石得一召回宫中,进而让张茂则失去了对皇城司以及探事司的控制,使得他的计划,最终落空。 这使得赵颢对向太后,愤恨无比,同时也无比恐惧。 那是他心里面的梦魇。 赵颢甚至觉得,他现在被软禁,也是向太后的手段。 于是,哪怕赵颢内心再怎么悲苦,他也只能乖乖的表示自己的顺服:“陛下厚爱臣子,臣代孝骞拜谢。” 说着,他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向太后的神色。 发现他的嫂子,依然保持微笑。 这让他越发惶恐。 “二叔客气了,都是一家人!”赵煦微笑着,就像是一个亲爱叔叔的侄子一样。 但在心中,他已经在回味着,上上辈子,一次又一次的在赵孝骞配合,羞辱、打击赵颢的时光。 真是令人怀念啊! 剩下的一章,明天补吧。 (本章完) 第四百八十九章 端午众生(二合一) 端午节的江宁城,和汴京城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同样的,满城熏起了艾草,一样的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清扫室内、室外的卫生。 顺便,给劳累了一年的自己,好好泡一个香兰草澡。 王安石也不例外。 这位大宋荆国公,一大早就和妻子一起,在家里的门窗上,都挂上了五彩绳吊着的香囊。 同时也将家里的香炉都点燃。 宫里面送来的檀香木,在香炉中缓慢燃烧,让人心神宁静。 夫妻两又指挥着下人,把王宅内外,连带着山上的保宁禅院和花园,都仔细的清扫一遍。 还用着生石灰,在里里外外的沟渠都洒了一遍。 这是从汴京传来的手段。 只知道,皇室在用,官署也都在用。 所以,高级士大夫家庭,也都开始跟风。 即使这个法子,没有任何用处。 但至少,这可以向上面表明自身的态度——我是忠臣! 待到一切工作都做完,王安石夫妻,就和往年一样,坐在保宁禅院的门槛上,看着山下的江宁城。 “獾郎……”王安石的妻子吴夫人轻轻的依偎着自己丈夫的肩膀,他们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也是灵魂伴侣。 所以,王安石只是听着妻子的声音,就已经知道妻子想要说什么了? 无非不过是,让他上书朝廷,让他拿自己这张老脸,去和当政的两宫求情。 让女婿吴安持,可以从太学出来。 这个事情,只要他出手,就一定能成。 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故宰相,是先帝的元辅。 也因为两宫都恨他王安石。 所以,只要他王安石卑躬屈膝,向两宫求情。 两宫都会开心,甚至洋洋得意。 但…… 王安石握着妻子的手,轻声道:“盈儿这些年,在吴家受尽了冷眼,甚至被姑舅、丈夫排挤……那时候,他们想过老夫没有?” “现在,他吴家人落了难,就想起来,要找老夫了?” “还逼着盈儿回家,来老夫面前跪求?!” 王安石抬起头:“凭什么?” 他现在是真恨! 恨自己当年有眼无珠,也恨自己对女儿的婚姻无能为力。 “可是……”吴夫人叹息一声。 “没什么可是的!”王安石罕见的打断了爱妻的话,道:“除非,他吴家答允老夫的要求,不然老夫绝不上书。” 吴夫人低下头去,低声道:“獾郎,真要逼着他们夫妻和离?” 王安石点头,坚决的说道:“不和离,难道要让盈儿一辈子以泪洗脸?” 数年前,长女回家省亲时,写下的那首诗,让他痛心至今! 如今,既有了机会,自当果断的结束这桩婚姻。 吴充活着的时候,就经常性的纵容吴安持,冷落甚至是欺辱自己的女儿。 要不是他王安石爱女甚笃,在长女出嫁时,几乎掏空了他仕宦以来的积蓄,给长女凑足了嫁妆。 不然,女儿这些年怕是要被吴家人虐待而死! “这样一来……我临川王氏的名声……”吴夫人握着自己丈夫的手,轻声道:“怕是又要坏几分了。” 临川王家这些年,本就因为自己丈夫变法之故,而在天下毁誉参半。 王家的名声,因此受累。 尤其是,王安石当年亲自主持自己儿子王旁和其妻子和离,然后风风光光的将那个儿媳当成女儿一样嫁了出去。 此事在整个士林之中,迄今都被人非议。 王安石自己不在乎。 可吴夫人,却不得不为王家的未来考虑。 为她的孙子、外孙女们考虑。 王安石轻轻的握住妻子的手,夫妻相濡以沫数十年,彼此之间已经熟悉的如同一人的地步,他自知自己的妻子,是在为了后人担心。 害怕王棣将来议亲困难,也害怕外孙、外孙女们被连累。 只是…… 为了孙子、外孙女,就牺牲女儿? 他王安石做不到! 以前,他是没有办法。 现在有办法了,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他都要将女儿从火海中拯救出来。 况且,他荆国公王安石的孙子、孙女、外孙女们会愁嫁娶? 开玩笑! 王安石用力握着自己妻子的手,说道:“夫人就不必担心了。” “让盈儿就留在家中吧。” “他吴家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将盈儿的嫁妆还有吴安持的和离书送来,老夫就什么时候上书两宫和朝堂,给他吴安持求情。” 这就是逼迫吴家和离。 而且是极为霸道强硬的方式——你们是和离也得和离,不和离还是得和离。 甚至,隐含着威胁在其中。 吴夫人看着自己的丈夫,她悠悠叹息:“如此一来,天下人恐怕会议论纷纷了。” 仗势凌人,强迫和离。 经此一事,王家的霸道,将传遍天下。以后那些想和王家联姻的人,都得掂量掂量了。 王安石笑了:“老夫何惧天下议论?” 从上书先帝,以《本朝百年无事劄子》,吹响变法的号角以来。 他王安石王介甫,哪里畏惧过人言?又何曾怕过他人的议论? 不惜与天下为敌。 这才是他王安石王介甫的本性。 元丰之后的那个在保宁禅院,参禅悟道的王安石王半山,反而不是真正的他。 那个在保宁禅院的王半山,只是一个心灰意冷,对前途感到悲观的失意老人。 可现在,当年的王介甫,已经重新活过来了。 在新君即位,虽然罢废保马法、市易法、均输法,但同时开始改革、调整青苗法、免役法,不止留用新党大臣,更拜韩绛为相的那一天,那个因为爱子早逝,二次罢相而死去的王介甫,就已经悄然复活了。 吴夫人看着自己的丈夫。 看着这个虽然两鬓衰白,但精神意志却再次振奋起来的男人。 她笑了。 于是,紧紧握住这个从孩童时代,就已经在一起的丈夫的手。 “獾郎既已经决心了,那就去做吧。”吴夫人柔声说道。 就和当年,她丈夫执意变法,去挑战所有人的时候那样。 那个时候,现在的荆国夫人吴氏,也是这般握着丈夫的手,对他温柔的鼓励:去做吧。 王安石笑起来。 他这一生,最大的自豪和骄傲,从来不是文章、功业。 而是他身边的这个妻子。 这个陪着他从小长大,知他懂他也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他的妻子。 “善!”王安石紧紧握着妻子的手。 他这辈子,只需要有妻子的支持和帮助就够了。 外人议论?何曾惧!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这三句话,虽然是别人歪曲了他的原话,并广为流传的谣言。 可王安石从不否认。 因为他心中,真的觉得这三句话说的好!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 广西的端午节习俗,和中原也没有太大区别。 一大早的,邕州城就已经满城都是艾草的味道。 城外的邕江中,更是举行一次,规模空前的龙舟竞赛。 来自广西各地的土官们,还有交州江北的土司们。 都从各自的地方,选拔出了一支龙舟队伍,来到邕州参赛。 章惇端坐在早早搭起来的台子上,看着邕江内的龙舟,竞相向前,浪花奔涌中,数以万计的观赛者,呐喊、助威之声,不绝于耳。 这让章惇看着,有些怀念起汴京来了。 “往年这个时候,金明池内,大宋禁军也会举行龙舟竞赛。” “天子甚至会亲临金明池,与民同乐。” “往往这个时候,金明池内观者数以十万……”章惇感慨着,不由得唏嘘起来。 如今官家还在守孝期间。 金明池的龙舟竞赛,肯定是没戏。 今年的中元节、中秋节庆典,也不会举办的,元宵灯会更是想也不用想。 这些堪称是天下第一的盛会,还得等两年。 等天子孝期结束,才能真正的操办起来。 章惇正感慨着,高遵惠已经拿着一杯菖蒲酒,醉醺醺的来到了章惇面前。 这位太皇太后的叔叔,如今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从汴京来的消息,这位国亲注定要高升。 高遵惠本是正八品的文臣朝官,寄禄官在南下前,为奉议郎。 南下时,以特旨换武资,国朝之制,以文资换武资,可升一级任用。 于是,高遵惠摇身一变,成为从七品的武臣,特旨授为左藏库使,以左藏库使而为广西走马承受公事。 对外戚来说,这属于是过渡。 这次南下,即使他寸功未立,回朝后也可以安然直升皇城使。 而他现在,立功了! 江北各州土司、广西经略使司上下,都上报朝廷——广西走马承受公事高遵惠,用义怀远,谋略远方,优抚百姓。 功劳自然不是一点。 于是,朝堂欣然接受。 所以,根据汴京的消息,高遵惠回京后论功,遥郡肯定是跑不了,就看武臣阶定在横行官的哪一阶了。 搞不好,过几年,这位国亲就将拜正任。 这就是外戚。 只要稍微立一点功,勉强可以堵住别人的嘴,升官就和喝水一样轻松,外人自是羡慕不来的。 更让人眼红的,还是这位国亲,在交趾做了好大买卖。 到现在,都一直还有从明州那边来的商贾甚至是官兵押送着明州的甘蔗苗千里迢迢而来。 听说,是官家出了内帑,给明州、苏州那边拨了钱,购买甘蔗苗。 而明州知州陈睦那个家伙,从来都是以跪舔天子出名的大臣。 别说官家肯给钱了。 就算是一毛不拔,陈睦那个家伙,也会拿着衙门公使钱,从民间大肆购买甘蔗苗,送来这边。 于是,交州北方各州的甘蔗田种植面积,一直在扩大。 章惇听说,现在都快十几万亩了。 委实有点夸张! 要是真被这个国亲在交州把甘蔗给种成功了。 将来,这高家的富贵,不可想象! 但真正让章惇诧异的,还是这位国亲会做人。 以章惇所知,就这些日子来,高遵惠身边聚集了大量的人。 有地方土官,有地方豪族,还有从汴京来的人。 曹家、刘家、向家、王家,好像都派了些下人过来帮忙。 听说是,高遵惠和他们在按照斗纽的办法,大家一起种甘蔗,一起开蔗糖作坊,等出了糖,大家再一起打通销往汴京、扬州、杭州、苏州、江宁、河阳、洛阳等地的通道,有钱一起赚! 不止如此。 这位国亲,还把斗纽的干股,送到了广西地方的有司手中。 苗时中、岑自亭、吕嘉问、关杞,人人见者有份。 就连他章惇这边,也送了大约百五的干股。 只是被章惇婉拒了。 但高遵惠回头就和没事人一样,也不恼怒,依旧和他说说笑笑。 只能说,这大宋外戚,天生就是这样。 高家更是无愧百年勋臣家族的底蕴。 高遵惠摇摇晃晃的举着酒杯,对着章惇微微躬身:“愿请经略相公,满饮此杯。” 章惇微笑着也举着菖蒲酒,回了一礼,然后一饮而尽。 趁着这个时候,高遵惠就凑到了章惇面前,低声道:“经略相公,嗝儿……官家……官家托我给您带句话。” 章惇眉头一扬,咽了咽口水。 他当然知道,这位国亲有着一条可以和汴京城直接联系,直达御前的特别联系方式。 就像是在熙河的高公纪、向宗回一般。 “官家言……” “请相公在这广西,暂且忍耐半年……” “嗝儿……官家言,必不负卿!” 章惇听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压低声音,对高遵惠道:“请国亲回禀官家……” “臣惇一切谨从官家指挥!” 在心中,章惇则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虽然他其实一直有猜测。 但这是第一次被证实——官家,其实一直有暗中关注他,甚至对他寄以厚望! 章惇知道,这只能是先帝给官家的嘱托。 同时,章惇也终于明白了,高遵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 原来,在背后支持他的,根本不是大部分人猜测的太皇太后。 而是官家! 在一开始,就是如此! 真不知道,小官家是怎么办到的? 难不成真是鬼神之力? 若赵煦在这里,肯定会告诉章惇——不,那是钞能力。 大宋外戚,只要有钱捞,就一切好说。 这是他们的天性。 …… 汴京,皇城大内,庆寿宫。 端午宫宴,渐渐进入尾声。 入宫的命妇们,已经相继拜辞而去。 关系一般的宗室,更是早早的识趣拜辞。 剩下的,就都是赵煦这一支关系密切的人了。 嗣濮王赵宗晖,作为英庙在世的长兄,自然是被安排着,坐在最靠近赵煦的地方。 然后是大宗正赵宗晟,同知大宗正赵宗景。 接着是仁庙在世的两位公主——周国大长公主及其丈夫钱景臻,以及魏国大长公主及其丈夫郭献卿。 在这两位公主的对面,则坐着英庙依然在世两位胞妹。 延安郡主及其丈夫供备库使曹诵,以及建宁郡主与其丈夫左藏库使刘承绪。 这两位郡主中,以延安郡主身份最为特殊。 因为她是英庙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在这两位郡主身边的,则是先帝的胞妹,赵煦的亲姑姑,冀国大长公主和其丈夫驸马都尉、密州观察使张敦礼。 已故的燕国大长公主的丈夫王守约,则坐在张敦礼的身边。 徐王赵颢、荆王赵覠,则带着入宫的家小,坐在了这两位公主的对面。 看到了吧! 皇室关系,就是这么的错综复杂。 这也是赵煦,一直要优容曹家、刘家、杨家这些过气外戚的原因。 他们是过气了。 可底蕴还在呢! 这些家伙,成事是肯定不行的。 但坏事的本领,却一直大的很。 熙宁以来,他们在朝堂内外,搅风搅雨,在宫里面上跳下蹿。 不把这些人喂饱了,根本别想做事。 当然,也不能一味优容,该敲打还是要敲打。 不然他们就会得意忘形,肆无忌惮,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看看现在,那几位驸马都尉,一个比一个乖巧。 特别是在太学经过深造和熏陶后的郭献卿,坐在魏国大长公主身边,夫妻如胶似漆,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待到宴席将尽,魏国大长公主,领着郭献卿来到帷幕前谢恩。 “太皇太后、皇太后慈圣,皇帝陛下加隆恩于臣妾……妾恭谢隆恩!” 郭献卿立刻跟着叩首,就像一条小狼狗一样,乖乖的贴在了自己女主人身后。 帷幕内的两宫和赵煦,看到这一幕都笑了起来。 “看来,太学儒学教化熏陶果然有效!”太皇太后打趣道:“老身看到公主和驸马都尉和和乐乐,就很开心,来日再见周太妃时,也终于能有交代了。” “这都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慈圣关爱,官家关怀之故。”魏国大长公主小心翼翼的摸着自己的肚子。 她已经怀孕了,脸上的母性光辉流露而出,要多幸福就有多幸福。 赵煦听着,也笑了起来,对郭献卿道:“驸马在太学,学习刻苦,于圣人经义多有认知,朕很欣慰,望驸马戒骄戒躁,潜心刻苦,用心于圣人之学,若如此,朕必不吝赏赐!” 所有人顿时都笑起来。 特别是那几位公主、郡主,都笑的很开心。 对赵煦,她们是最满意的。 因为,赵煦是真的肯给她们做主,也真的愿给她们撑腰的。 王诜的下场,震慑着其他人,极大的提高了这些公主、郡主在家里的地位。 而赵煦对王守约这个模范驸马都尉的亲近、提拔和重用,则激励着她们的丈夫,进一步提高了她们在家里的地位和话语权。 对郭献卿的处置办法,则告诉着所有人——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宫里面还是愿意对亲戚们,抬一手的。 而这些公主、郡主,则反过来,也利用着她们在两宫面前的影响力,给赵煦说着好话。 可谓是互取所需,各得其需。 郭献卿在太学这几个月,在棍棒教育下,已经服服帖帖了。 他当即乖巧的拜道:“陛下厚爱,臣当百死报之!’ 他是聪明人。 自然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一个怎样的选择? 进,就是浪子回头,又一个周处。 有机会上国史,青史留名,成为佳话。 他要是不听话。 呵呵! 那就是冥顽不灵,无可救药。 连君父的爱和圣人的经义都救不了的人,只会被千夫所指,整个家族都会被他连累。 大概率最终只能和王诜一样,落得一个惨死异乡,连祖坟都不敢葬的下场。 孰轻孰重,郭献卿自然分得清楚。 所以,他的乖巧,其实泰半是装的。 但他自己明白,他必须装下去,装一辈子。 这叫‘潜虽伏矣,亦孔之昭’。 乃是诗经所说,也是中庸的名言。 看着魏国大长公主和郭献卿再拜而退,赵煦就看向两宫,说道:“太母、母后,今日是端午节庆,朕见到诸位宗室亲长,都和和乐乐,心里面也很开心。” “所以,想和太母、母后,讨个吉利,给诸位宗亲都推恩一等。” 两宫自然不会拂赵煦的这个美意——本来,宗室遇节庆推恩升官,就是题中应有之义。 区别只在于,关系近一年一迁,甚至一年多迁,关系远的则只能靠着新君登位、立后、立储这样的大典礼才能混上一次推恩。 于是,两宫欣然应允,下诏推恩在场宗室、驸马,皆迁一级或减磨勘三年。 赵煦趁机又说道:“两位皇叔,是朕的亲叔叔,也是皇考的胞弟,还是太母的亲子,朕今日见了荆王长子庆州刺史孝奕,也听说徐王长子,如今只是永州刺史……” “朕想着,两位皇叔,都是朕的亲叔叔,两位王子更是朕至亲的手足骨肉,理当推恩。” “所以就许诺了,两位王子,皆为正任的承诺,还请太母、母后成全。” 两宫一听,都笑起来。 太皇太后更是笑的合不拢嘴。 只觉得赵煦这个孙子,果然是孝顺友爱亲近宗室的好孙子,连徐王、荆王的子代也考虑到了,还承诺给他们正任官。 于是,太皇太后笑着道:“官家金口玉言,自当如此。” “只是,朝廷名爵不可滥觞。” “这样吧……” “且让两位王子,依制磨勘,却可逐年推恩,越次拔擢,直至正任,无须再以特旨转官。” 这就是要直接打开两位王子磨勘的天花板了——在大宋,一切升迁任免,都有天花板在。 比如说武臣升到大使臣的顶端东头供奉官,文官做到选人第七阶,都会遇到碍止法。 碍止法下,有着规定,需要满足特定条件,才可以转官。 然后,武臣诸司正副使,文臣京朝官,也都有天花板在,也同样需要走一遍流程,满足条件才可以继续转官,升任横行遥郡或者待制。 宗室也是一样的。 现在,太皇太后亲口下旨,撤除两位王子的天花板限制,这就意味着在正任之前,两位王子无须满足其他条件,可以直接转迁。 而按照一般的规律,每年圣节、元旦或者国家大典,他们都可以升一级。 升到正任,五六年左右就差不多够了。 徐王赵颢、荆王赵覠自是立刻出来谢恩。 不过,赵颢是满脸苦瓜,只能强颜欢笑。 赵覠则是欢天喜地,无比雀跃。 这就让帷幕里的两宫见了,心中难免有些想法。 特别是向太后,看着赵颢那一脸不情愿的神色,这让向太后以为,赵颢是不服气,心里面还有非分之想! 于是,她立刻想起了六哥立储前,这个二大王在宫里宫外搞出来的那些事情。 向太后难免握紧了拳头,指甲掐在了肉里。 她可不会忘记,当初荆王赵覠、安仁保佑夫人还有蔡确的生母明氏等在她面前说过的话,报告过的事情。 …… 庆寿宫的宴席,持续到了宫门落锁之前。 宗亲公主郡主们,才拜辞而去。 赵煦则留在庆寿宫,陪着两宫说话,顺便,也和陆陆续续来庆寿宫里谢恩的仁庙太妃、先帝妃嫔、皇子、公主们聊了聊天。 等到了戌时三刻(大约晚上八点半),赵煦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便和太皇太后、向太后拜辞。 然后就在燕援的护卫下,回到福宁殿。 冯景自是早已经在福宁殿里准备好了洗脚水。 赵煦的作息,是非常非常规律的。 无论怎样,晚上亥时(九点)之前,一定会上床睡觉。 趁着赵煦在泡脚的空隙,冯景悄悄的低声报告:“大家,中司在今日傍晚带人,进了大理寺官署,将大理寺的架构文牍,全部封存,还有多位御史带人,传唤了大量大理寺和开封府的官吏……” 赵煦听着,睁开眼睛。 傅尧俞今天就动手了吗? 还是趁着傍晚时分? 看来,傅尧俞是查到了些什么了! 不然,他不可能冒这个风险的。 于是,赵煦问道:“中司将人都带去了御史台?” “嗯!”冯景点头:“听说,侍御史安惇,今夜亲自坐镇在御史台,要连夜突审。” 赵煦听着,就笑了起来。 安惇这个人,聪明的很呢! 只是…… 这事情不是旧党搞出来的吗? 这审讯,怎落到了新党的安惇手里? 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低声道:“看来傅尧俞也察觉到了不对啊!” 若非如此,傅尧俞怎会让安惇来负责审讯? “还是,御史中丞是傅尧俞……”赵煦呢喃着。 要是换一个人,搞不好这案子还真的难办了。 但傅尧俞的话。 这个公认包拯第二,铁面无私的大臣,在意识形态上虽然是旧党,但他不会徇私,是什么就是什么。 所以啊,很快就有好戏看喽! 赵煦抬起头,看着顶梁。 他感觉,这个端午节,真的很有意思。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章 安惇:我太想进步了 安惇坐在御史台的台署大衙上,喝了一口,刚刚煮好的茶汤,驱散了一下疲惫的精神。 昨夜他审了整整一夜的大理寺吏员,却没有得到太多有用的东西 “还是没有人招认吗?”他问着在他身边的监察御史张汝贤——张汝贤被他调来,负责着开封府那边的审讯。 张汝贤点头:“这么大的案子,想要让人开口,急切之间怕是有些为难。” 抓的都是官吏。 其中甚至有文臣京朝官。 这个案子影响又特别大,宫里面、都堂上都在盯着。 自然,不可能用刑,就连程序上,也必须做到没有漏洞。 不然就可能被人翻案! 御史台是吃过这方面的亏的。 安惇捋着自己的胡须,轻笑起来:“他们会开口的。” 对这一点,他是有足够的自信的。 “对了……”安惇问道:“放出消息了没有?” 张汝贤低着头,答道:“台端(侍御史的官方称呼——汉唐传下来的称呼)放心,下官已布置妥当。” “善!”安惇眯起眼睛来。 御史台,虽然不可能在这个案子的审理上用刑。 可一点也不妨碍,御史台对外放出刑讯拷打相关人犯的传闻。 这个办法是蔡确在审理张安民一案的时候发明的。 通过对外散布御史台刑讯拷打的假消息,从而让政敌自己跳出来,不打自招。 自那以后,御史台办案,就开始常用这一招。 效果是很好的。 很多时候,外面的人虽然明知道御史台这是在打窝、钓鱼,却依旧有人会忍不住咬钩。 “相关人犯,如今都已经关押到了台案的大牢之中……”张汝贤继续汇报着:“已依台端嘱托,将他们分别监押于色役、刑狱、百司等监牢……” 安惇点点头。 元丰改制后,御史台内外十四案经过瘦身,变成了十一案。 以内弹六案,外弹五案,组成了威名赫赫的台案。 上弹宰执待制,下弹地方州郡,甚至胥吏、衙署不法。 御史台十一案,各有各的监牢。 其中,最恐怖的就是色役、刑狱、百司。 看名字就知道,这三个地方关押的都是犯了重罪,被御史抓回来审讯的犯官。 而且地位一定很低,绝大部分都是胥吏、选人。 犯的罪,也都很重。 不是要刺配沙门岛,就是流配三千里的那种。 自然,这些地方的条件,艰苦了一些。 脏乱差是肯定的。 饮食供给,也一定是卡着最低标准来——饿不死人就行。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这些地方关押的都是绝望、等死,没有翻盘可能的犯人。 现在,一群娇滴滴的大理寺、开封府官吏,被关到了这些地方。 恐惧、压抑的气氛下,他们会自己吓自己的。 这同样是蔡确当年的发明——张安民一案,对御史台来说,是开创性的。 从那以后,整个御史台上下,都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窗口。 好多人第一次知道——原来还可以这样整人啊! 学会了,学会了! “对了!”安惇想了起来,问道:“胡及如今羁押在何处?” 张汝贤道:“及乃开封府推官,自不能寻常对待,故而暂押于待制案中,已着推司看护。” 安惇摩挲了一下双手,站起身来,与张汝贤道:“吾去看看胡及。” 他实在有些好奇。 胡及看上去也不蠢啊。 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难道这里面有隐情? 不然的话,安惇感觉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 好好的,前途远大的开封府推官。 会为了区区三千贯,就把自己的前途、名声都押在里面? 更何况,以安惇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胡及到手的三千贯,他几乎都花出去了,都分给了上上下下的官吏。 这简直是在做慈善。 可问题在于,能爬到胡及这个位置的文官,哪里可能是什么傻白甜? 除非,胡及自己有把柄在对方手里。 …… 安惇在张汝贤的带领下,来到了御史台东的待制案官署内。 推开门,是一个清静典雅的院落。 负责在此看守的推司吏,看到安惇到来,连忙来迎。 “胡推官如今何在?”安惇问道。 那推司答道:“奏知台端,胡推官如今正在写诗。” “哦!”安惇点点头:“带路吧。” 便在这吏员的带领下,穿过看守严密的阁楼院落,来到一间素雅的石屋之前。 远远的,安惇就看到了胡及,正坐在石屋之中,拿着笔站在一张案几前,案几上铺着宣纸。 他似乎正在沉吟着,思考着什么事情。 而胡及身上,则依然穿着正七品的文臣公服,头上戴着展脚幞头。 除了脸上神色惨淡外,他完全不像是个已身陷囹圄的官员。 这是自然。 胡及这个开封府推官,在案发前,寄禄官已升到了正七品的朝请郎,还有着直集贤院的馆阁贴职。 本身就已经是高官! 若是外放,以其资序,足可充任一路提刑官或者常平官。 甚至可以权发遣一路转运副使。 只要完成这个过渡,回朝后就可以升从六品的朝奉大夫,加龙图阁直学士或者宝文阁、天章阁直学士,这就可以摸到待制重臣的门槛了。 何况,如今是天子亲领开封府。 胡及这个开封府推官,即使远没有蔡京、苏颂两人在御前得宠受用。 可他也是天子近臣啊。 按照传统,天子近臣是可以视作高一级的大臣来看待的。 事实也是这样。 胡及今年闰二月的时候,就特旨加了食邑六百户,勋官转武骑尉,封了开国男的爵位。 而一般食邑、爵位,都是待制大臣才能享有的待遇。 所以,看着胡及,安惇实在想不清楚了。 你说他蠢吧。 从去年新君即位到现在,他守住了开封府推官的位置,没有被其他人像赶范浚一样赶走。 你说他聪明吧。 他又被一个同年的进士送来的区区三千贯,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三千贯? 对平民,或许是巨款。 可在待制级别的重臣面前,也就那样吧。 至少,安惇就不可能看上那区区三千贯。 “胡推官。”安惇走到胡及面前,看着这个让他想不清楚的大臣,叹息一声,道:“推官怎就如此不智?” 胡及抬起头,看到戴着獬豸帽的安惇,他微微吁出一口气,拱手道:“罪官胡及,见过台端。” 他没有回答安惇的问题。 安惇也不急,他知道,胡及还存着万一的希望。 在希望没有被磨灭前,想要撬开他的嘴巴,让他说出其中详情是很难的。 不过,无所谓。 安惇知道,胡及会开口的。 进了御史台的官员,都会开口的。 这里可是吓得苏轼从此不敢再议论国政的地方——乌台诗案后,苏轼苏子瞻,从此只能怀古。 这里可是连宰相的儿子的嘴巴都撬开过的地方。 所以,安惇好整以暇的对着身后的张汝贤摆摆手。 后者立刻识趣的带着人,退出了这间简单的石屋。 于是,石屋之中,就只剩下了安惇和胡及。 安惇慢慢走到胡及身边,看了看他身前的宣纸。 宣纸上是一个又一个模糊的墨团。 安惇笑了。 “推官文采素来横溢,怎今日连诗文都写不出来了?” 胡及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宣纸,道:“待罪囹圄之人,哪里还有什么写诗的心情?” “那推官又缘何要写诗?”安惇微笑着问道。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胡及:“难道说,推官认为自己含冤了?” 李雍这个案子,怎么看,都有问题,疑点太多了。 以安惇所知,最初中司是打算将这个案子,交给揭发他的人——左谏议大夫孙永来办的。 但,中司入宫之后,就改了主意。 没有人知道,中司在宫中遇到了什么? 人们只知道,中司回来后,就在其令厅里,挂上了一副书法。 其上书曰:拱默取容,以徇一身之利者,亦当罢而去之! 这是包孝肃的名言! 这意味着,中司已经下定决心,要学包孝肃,在这个案子上他绝不会徇私。 同时,这也是他的誓言——若徇私,自罢而去。 于是,旋即,中司排除了孙永等人,转而任用他安惇、张汝贤这样的新党御史来协助办案。 怎么看,都像是在宫里面立了类似军令状这样的东西。 也进一步让这个案子,越发的扑朔迷离。 胡及却只是看着安惇,保持着沉默。 安惇继续笑着,也继续用言语攻击、挑逗着胡及的软肋。 “推官何其不智?” “我听说,推官的妻子、儿女,这两日在家里日夜哭泣……” “我还听说,推官的女儿,本已定了亲……如今却是麻烦了……” “这案子……推官若是继续这样,恐怕会连累妻儿啊!” 胡及瞪大着眼睛,看着安惇,低沉的嘶吼着:“台端在威胁本官?” “怎么敢呢?”安惇轻笑着。 “只不过,朝廷自有法度在!” 他安惇安处厚,今年已经四十四岁了。 比他还小五岁的蔡京,已经是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当今官家身边除了那几位经筵官外,最信任也最得用的大臣。 而只比他大七岁的章惇章子厚就更不得了了。 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章惇已经拿到了那柄清凉伞。 如今,更是南征得胜,成为大宋开国之后,武功仅次于王韶的文臣代表。 哪怕他在广西做的很过分,引得朝野物议汹汹。 可宫里面无论两宫,还是官家,对他都是信爱有加。 只等广西的物议平息,风头过去,就可以回朝。 回朝之后,极有可能拜任宰相。 而他安惇安处厚呢? 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御史而已,连知杂事的头衔都没有,寄禄官更只是一个小小的朝奉郎。 这让他如何不急? 做梦都在想着,如何与宫里面搭上线,在梦里面都在琢磨着怎么揣测官家的心意,如何贴合官家的心思。 在这样的情绪下,安惇当然是很想进步的。 胡及在安惇眼中,就是一个很好的垫脚石。 前辈蔡确,当年是靠着张安民案,平步青云的。 他当然也想抄作业。 想要将这个案子搞大,最后,深挖背后的内幕,将一个或者几个执政拉下马。 所以,安惇无视了胡及那想要吃人的眼神,他只是语重心长的说道:“推官仔细想想吧!” “若是推官继续对抗朝堂,对抗官家,对抗两宫慈圣。” “一旦大理寺那边的人招认了……” “推官就是罪上加罪!” “祖宗法度,只是不罪宰执,不杀待制而已。” 待制之下,还是能杀的。 而且,历来都杀过。 即使最后,念在胡及是天子近臣的份上,死罪可免,但贬篡偏远军州,编管居住,甚至是追毁出身以来文字,都是选项。 一旦如此,胡及的妻儿老小,不可能不受连累。 他的子孙,以后都别想科举。 这是事实,安惇相信,胡及是知道,也能拎得清其中的轻重。 胡及看着安惇。 他自然听说过,这个御史台里的笑面虎。 这可是当年跟着蔡确,一起办过张安民一案的酷吏。 同时也是新党少壮派里,野心勃勃的人物。 做事不择手段,急功近利。 但,胡及却只是张了张嘴,并没有说话。 安惇看着,就知道,其实胡及已经被打动了,他犹豫了,动摇了。 但他心里面或许还有着什么愚蠢的想法。 “他在指望谁?” 安惇想着。 安惇知道,胡及是谁都指望不上的。 中司态度坚决无比! 谁说话都不好使,已经给他和张汝贤下了死命令——穷查到底,无论涉及谁,都要查清楚。 要拿到确凿的证据。 而中司傅尧俞,廉直清正之名,天下昭著。 同时,他还是英庙时代的孤臣! 一心一意,只忠诚于英庙的代表! 所以,宫里面的太皇太后,对这位中司的信任,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于是,只要傅尧俞态度不变。 那么,这个案子就必然被查个底朝天! 所以,安惇根本不急,他看着胡及,说道:“推官好好想想吧。” 这个案子,安惇一开始,就已经有了预设立场。 他太熟悉这个味道了。 因为当年,新党就是这么搞旧党的。 胡及继续沉默。 安惇笑着,对他道:“推官想清楚了,随时可以让人通知本官。” 说完,他就负手而去。 打算去给大理寺和开封府的那些涉案官员,一个小小的御史台震撼。 依然是他当年给蔡确打下手的时候,学来的本领。 御史台,不会刑讯逼供。 但可以把那些家伙,在白天的时候,拉出来,让他们在御史台的后山晒太阳,等到晚上再拉回阴暗潮湿的监狱。 不过…… 安惇也没有打算照抄。 他已经有了创新的想法了。 “润国公当年所作所为,还是多少有些不够体面。” 把犯官们在白天拉去晒太阳,晚上拉回阴暗潮湿的监狱。 虽然合乎法度,也不属于刑讯逼供。 但还是很容易引起非议,也不太符合如今圣天子在朝,以宽厚仁爱治天下,用圣人经义感化士人的圣朝法度。 还是得温柔一点。 还是须得和官家学习,向官家靠拢。 所以,安惇走出待制案,就对张汝贤道:“祖禹(张汝贤表字),命人准备好笔墨纸砚……” 他抬起头看了看今天的太阳。 今天是一个艳阳天,气温很高,是一个合适的日子。 “然后,将犯官们分别提出来,让他们到太阳下,好好抄写圣人经义,自我反省。” “也让太阳晒晒他们的心肝肠肺,好好拾掇拾掇!” 当今官家,对犯错的外戚、宗室、大臣,尽量怀柔,以圣人经义熏陶,用大儒教化。 他安惇自然要紧跟步伐。 如此一来,此事便是传出去,也没有人能指摘他什么。 抄写圣人经义,这是贯彻落实官家的德音。 也是士大夫们的功课! 难道还有人能说,他安惇是在用圣人经义惩罚别人?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一章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集英殿。 端午节后的第一次经筵顺利结束。 邓润甫领着经筵官们,来到赵煦面前,微微躬身。 赵煦也站起身来,向着这些经筵官行礼。 在讲礼貌这方面,赵煦素来做的很好。 这既是人设,也是他在现代习惯了。 所以,和他接触过的人,才总会说‘如沐春风’什么的。 其实就是他很尊重人。 就像煤老板尊重专业人才一样。 送走邓润甫等经筵官,赵煦就带着伴读们,到了集英殿后的御花园,一起跟着种建中兄弟锻炼身体。 一套简简单单的太祖长拳打下来,赵煦就已经开始出汗。 早就在旁边准备好的女官们,立刻就围了上来,用着准备好的热毛巾,给他擦拭身体,然后换上熏过香的常服。 其他伴读,则都识趣的在这个过程里,躬身拜辞。 他们得回家了。 同样打算拜辞的,还有种建中、种师中昆仲。 但赵煦却叫住了他们。 “两位爱卿留步。” 种建中兄弟连忙躬身:“官家有何吩咐?” 赵煦这个时候,也穿戴好了。 他走到这两个臣子面前,道:“两位爱卿,在朕身边,服侍朕也有些时候了。” “朕想问问,两位爱卿,可愿去沿边锻炼一二?” 种建中兄弟对视一眼,种建中便立刻道:“臣一切唯陛下之命是从。” 赵煦笑起来,道:“这样啊,那两位爱卿准备一下吧,朕会给枢密院下旨,在熙河给两位爱卿,选个差遣。” 种建中两兄弟,当时候就跪下来,拜道:“陛下拔擢之恩,臣等百死难报。” 赵煦笑了笑,对他们道:“两位爱卿是朕身边的人,到了沿边,代表的是朕的脸面。” “还请两位爱卿,切勿让朕失望。” 种家兄弟,顿时再拜:“若使官家蒙羞,不劳朝廷,臣等自当以死谢罪!” 赵煦看着他们,微微颔首:“朕信!” 这兄弟两,可是受过历史考验的名将。 而且还是在被赵佶父子,坑得死去活来,却依旧可以在夹缝里,做出些成绩的人物。 赵煦当然相信他们。 然而,赵煦一句‘朕信’,却直接把种建中兄弟的大脑给干宕机了。 好久,他们才回过神来,再拜顿首。 什么话都不必说了。 官家一句:朕信,足矣!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何况,官家还是折节施恩,礼贤下士。 他们兄弟,若还不能做出点成绩。 那就是该死了。 …… 目送着种家兄弟远去的背影,赵煦舔了舔舌头。 很快,熙河就会开战了。 在战前,将种家兄弟送去刷经验,是个不错的选择。 一战下来,种建中、种师中兄弟就可以拔擢为大使臣了。 大使臣的话,就可以回京出任禁军的指挥使。 这也算是为未来做打算吧。 熙、丰大将,都有老迈的时候。 年轻一代,是得有人顶上去才行。 种家兄弟是最好的选择。 “大家……”冯景出现在赵煦身边,低声唤了一句。 赵煦回头:“有事?” 冯景嗯了一声,赵煦就带着他,走向花园深处。 其他人自识趣的远远的离着。 冯景弯着腰,尽量让自己的身体比赵煦的身高要低。 “大家,今天的汴京新报,刊载了御史台似有刑讯逼供的新闻……” “哦?”赵煦笑了,伸手道:“拿来看看!” 于是,冯景就将一张带到宫里面来的汴京新报,交到了赵煦手中。 现在的汴京新报,和赵煦最初所见的汴京新报,已经有了质的不同。 首先是纸张和油墨,都换了。 不止用上了褚皮纸,连油墨都换了一种更清晰的。 这是沈括的功劳。 这个现代人眼里的大科学家,虽然对造纸、印刷技术不算很懂。 可他懂技术,更懂管理。 在他的安排下,也在赵煦的资金和人力物力支持下,专一制造军器局的造纸工艺不断迭代。 不止对旧有的褚纸等技术进行了改进,以降低成本,增加产量和质量。 还开始研究各种不同材料的造纸差别,并进行总结归纳。 赵煦更交给了沈括,研究以棉花为原料造纸的项目。 这就是为了将来的交子发行做准备了。 而汴京新报,自然可以最优先享受到相关技术成果。 除了纸张、油墨不同。 汴京新报还大了不少。 从最初折叠起来,也就四个手掌大小的豆腐块小报,变成了如今有着八版的大纸。 赵煦打开来一看,顿时笑了起来:“这个童贯……还真是厉害!” 冯景听着笑起来:“都是大家教的好。” 赵煦摇摇头,道:“别!” “朕可没这个本事!” 能在一份整个汴京人每天都会看的小报上,完全丢掉脸皮,放开矜持,毫无顾忌的表演今天支持,明天反对,后天理中客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个强大的人。 只能说,童贯不愧是六贼之一。 有这份心理素质,就活该他升官发财! 就像今天的汴京新报的头版头条——浪子回头金不换! 报道的就是驸马都尉郭献卿在太学教育下的成长故事。 在报道里,童贯这厮,极尽肉麻之词,将太学形容成了一个足以洗净一切污秽的圣地。 更将郭献卿描述成了一个品行正直,只是被人蒙蔽了的君子。 浑然忘了,就在当初郭献卿的事情爆发的时候,汴京新报连开三天头版头条,狂喷不已的事情。 赵煦翻着小报,很快就在第八版的一个角落,找到了一条简短的报道——衙报:御史台中,隐有刑讯拷打之声。 赵煦看完,笑了起来。 这不就和他在现代看到的那些所谓的‘据匿名人士透露’、‘消息人士报道’一样吗? 这是赤裸裸的放风! 但这可不像傅尧俞的手段啊。 傅尧俞是不可能做这种事情的。 所以…… “御史台如今谁在主持审理李雍一案?”赵煦问道。 “回禀大家,臣听说,中司以令侍御史安惇为首了,审理李雍案。” 赵煦的嘴角顿时翘起来。 “安惇?” 那可是绍圣时代,新党大臣之中,对旧党态度最坚决,同时也是下手最狠辣的人。 比亲爹被旧党整死的邓徇武下手还狠辣。 旧党大臣,只要落到他手里,就只能自求多福。 所以,赵煦一直对他颇有期待。 甚至还让人,假装‘热心市民’,给安惇送了几件微不足道的功劳。 可傅尧俞怎会用他? 就算是不用孙永、苏辙、王觌这样的新党御史。 他也该任用相对温和、中立的那几个御史啊。 这安惇又是怎么和傅尧俞搭上关系的? 朕怎么不知道? 赵煦想着,皱起了眉头。 旋即,他就摇了摇头。 傅尧俞要是想要拉帮结派,他早就做了,轮不到现在。 要知道,当初熙宁初年,王安石可是只要傅尧俞点头,就愿意举荐他出任御史中丞。 但傅尧俞断然拒绝了。 同时,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元祐时代,旧党的人,都是只要傅尧俞点头,那么执政之位就必有他的位置。 然而,傅尧俞依然拒绝。 他生来骄傲! 赵煦于是想起了,前几天他在福宁殿召见傅尧俞时的场景。 他微微吐出一口气。 “朕会不会太用力了?”他想着。 仔细想想,还真有这个可能。 傅尧俞和司马光一样,都是那种充满了理想气息的人。 这种人,最容易被自己的理想所打动。 不然,傅尧俞也不会在地方上,安心当一个小官,甘守清贫十余年,无怨无悔。 他从未向汴京上书。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他肯上书,甚至都不需要低头。 赵煦的父皇,也一定会将他请回来。 因为他是英庙亲口承认过的孤臣。 而且还是唯一的一个。 所以啊…… “下次再遇到这种人,要不要收着点?” “才怪!” 你以为你工作勤恳,任劳任怨,做事认真,老板就一定会给你升职加薪? 做梦! 老板只会秉持好用就往死里用的原则。 同样,作为皇帝,赵煦对大臣,特别是傅尧俞这样单纯、正直、勤勉的大臣,也是如此。 这么好用的大臣。 当然是得继续用了。 朕又不是没开俸禄! 当然了,作为皇帝,赵煦和资本家还是不同的。 资本家逐利,以利润为先。 而皇帝,则追求统治稳定,以邀买人心为上。 所以,赵煦回头对冯景道:“朕听说,中司入京后,一直租住在新城的一个民居?” 冯景点头:“大家,以臣所知,中司如今租住在新城的武成坊中,一家老小,皆在其中……” “哦!”赵煦点点头,对冯景道:“去户部说一声,让人在张耆旧宅之中,辟出盈槛十五的院落一个,租与中司一家,租金嘛……” 赵煦想了想,说道:“象征性的,每年收个一百贯吧!” 像傅尧俞这种人,是不会占朝廷的便宜的。 他连合法的,可以让他自己个人随意支配的正赐公使钱都不会花。 “此外,让户部顺便也依中司的待遇,一样安排相同规格的租房给苏学士……”赵煦想起了他在现代知道的一些事情,对冯景嘱托着。 苏颂和傅尧俞,脾气都一样。 都是那种,哪怕朝廷把饭都喂到嘴巴面前也不肯多吃一口的人。 他们只拿自己应得的俸禄、职钱、料钱。 其他的,属于国家的东西,碰都不碰! 所以,在赵煦的上上辈子的时候,苏颂拜相时,宫里面派去拜相的使者,到了他家都被吓了一跳——堂堂宰相,居然居住在这样的陋巷,左邻右舍,皆是平民,太不可思议了! 这就是儒家思想和儒家信仰的力量。 在这个封建社会,只有儒家的思想和信仰,才能让人如此。 当然了,傅尧俞、苏颂毕竟只是少数。 整个大宋天下,现在不知道有没有一百个类似他们这样的人。 赵煦也不会拿着他们当标准去要求其他人——做不到的。 这世界,大多数都是凡人。 都有七情六欲,也都是自私的。 但,作为皇帝,赵煦知道,他必须让类似这样的人,不受清贫之苦。 这是态度问题! 何况,那是张家的老宅。 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赵煦素来很会。 …… 傅尧俞放下自己手里的文牍。 他揉了揉太阳穴。 他年纪有些大了,精力和身体都不如年轻的时候。 然而,他不允许自己懈怠,更不允许自己休息。 因为,每每当他想要休息一下的时候,都会想起数日前,在福宁殿中,所见到的小官家那双殷殷期盼的眼睛。 他怎舍得辜负? 他又怎敢让官家失望? 官家聪俊、仁圣,是大宋圣主。 而他不过朽木一块,行将就死。 “此案必须查清!”傅尧俞在心中说着。 于是,他低下头去,继续看着手上的文牍。 这些文牍,都是他从大理寺、开封府找到的。 问题很大啊! 傅尧俞想着,就又想起了那日在福宁殿上,小官家含泪看着他的神色。 “傅卿……太母说卿是英祖直臣,包孝肃一般的人物……” “傅卿……” “朕可以相信卿吗?” 小官家说着,小脸满是期待。 只是想着官家那张真诚、信任的小脸。 傅尧俞就感觉,自己已经充满斗志。 他发誓,绝不能辜负官家! 所以,这些天来,他除了上下班外,已经闭门谢客。 这个案子不查清楚,不给官家一个交代,他决不罢休。 …… “傅钦之那边,还是没有回应吗?” 崇文院的烛光映照下,戴着幞头的男人,低声的问着。 在他对面,那一排排的书架案牍下的官员,摇了摇头。 “他这是铁了心,要不顾大局?” “能不能想办法,让人去和他陈说厉害?” 那官员继续摇头:“傅钦之别说伱我了,就算是当年的王介甫,现在的吕晦叔……” “又何曾给过他们面子?” “可是……可是……” “吾等是为了天下社稷啊!” “蔡元长不除,天子身边就有小人!” “小人在侧,难免蛊惑圣君,惑动天下。” “吾等是为天下除害!” 戴着幞头的男人,低沉的说着。 他觉得自己是做得对的。 蔡京蔡元长,就是官家身边的佞臣! 阿谀奉承,极尽小人姿态,有他在官家身边,天下就不得安宁,必须驱逐他! “然而,他是傅钦之!” 胸无城府的傅尧俞! 一个几乎没有软肋的人! “该死!” 御史台这么查下去,若只是查这一个事情倒也罢了。 大不了,让那个李雍、段继隆等人去死。 可问题是,万一查出了其他事情了怎么办?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二章 文彦博:我确实是老了! 元祐元年五月癸亥(初七)。 赵煦亲出宫中,在宰执大臣簇拥,以及御龙诸直护卫下,亲幸于咸宜坊亲贤宅,慰问看望两位皇叔及其诸子。 自然,也见到了如今才十四岁的赵孝骞,勉励之,赐玉带。 然后,自是侄亲叔睦。 归宫,上报两宫,宰执皆言:臣等拥陛下,亲幸亲贤宅,二王并侍甚恭,诸王子拥戴皇帝,亲亲之情,发乎于言表,陛下待之以礼,优容备至,实国朝之幸! 两宫闻之,下诏命学士院制词曰:先皇帝笃兄弟之好,以恩胜义,不许二叔迁于外,盖武王以待周、召也。太皇太后、皇太后,严朝廷之法,以义制恩,始从二王之请,出就外宅,得孔子远其子之义也!今皇帝陛下,亲幸二王之邸,以亲亲之道,恩赐二王及诸子,此盖成王之奉二叔之道!列圣不同,同归于道,可以为万世法。 太皇太后看了制词,特别开心,得知写制词的,乃是翰林学士承旨范纯仁,当即大喜,感慨道:“果然不愧是范文正公子也,深谙圣人之道。” 这词,写到她心坎里去了。 天家确实是和和睦睦一家人,相亲相爱,无有挂碍。 那一句可以为万世法,更是让太皇太后欢喜不已。 于是诏赐范纯仁玉带,加食邑四百户。 这也是内制词臣的好处之一。 一道制词写得好,就可以获得天家欢心,从简在帝心,视为心腹。 亦是翰林学士,被视作四入头的原因。 于是,在派人和向太后、赵煦沟通后,更令有司,加徐王灏、荆王郡,每年正赐公使钱各五千贯,以懋国家宗亲之亲,并特旨为实给,也就是没有省陌,一贯就是实打实的一千文。 可太皇太后不会知道,在她高兴的时候,汴京城内,已是暗流涌动。 随着,汴京新报连续两天,追踪御史台内‘可能’的‘刑讯逼供’。 一些人开始坐不住了。 监察御史里行吕陶,忽然开始对都堂欲以考工郎中王子韶,为吏部侍郎的任命,开始弹劾。 理由很简单。 王子韶这个人—猥陋不谨。 意思是人品不行,道德败坏,可谓除了能力之外一无是处。 而王子韶,标准的新党干将。 熙宁变法之初,被旧党士大夫们,编排位列‘十钻’之一的‘衙内钻’。 意思是这个人,专会走衙内关系,玩攀附幸进,跑部要官。 赵煦一看到通见司送来的弹章,就笑了起来:“果然,有人坐不住了。” 若他没有在现代留过学,可能也就被这一篇看似和李雍案毫无关系的弹章给蒙混过去了。 会以为,此事和李雍案,毫无关系。 可惜,他在现代留过学。 而且还是在国内顶尖的宋史研究专家门下求学。 各地博物馆、图书馆,没有少跑。 很多细节,也都听老师讲过。 自然,只是一看被弹劾的人的名字,再看弹劾的人的名字。 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些人的意图。 “这是要在往党争方向引呢!” “真是好大胆子!” 赵煦别的事情,可能还能容忍。 可,若有人要在朝堂里搞风搞雨,掀起党争,那他就不会客气了。 赵煦放下弹章,对着冯景勾勾手。 冯景立刻来到他面前:“大家有何吩咐?” “母后如今何在?”赵煦问道。 “回禀大家,臣听说,今日太后娘娘在保慈宫里,与诸位先帝妃嫔闲聊。” “皇太后、林贤妃、刑贵妃、武德妃等皆在。” “哦……”赵煦点点头,对他吩咐:“汝且去保慈宫传话,便说今日天气不错,我欲请母后来福宁殿赏花。” “诺!” 目送着冯景远去的身影,赵煦咧起嘴来。 “吕陶吕元均啊……” “倒也不奇怪!” 这一位,是三苏的同乡、好友,乃是皇佑四年的进士。 在旧党之中,是出了名的头铁,也是一位标准的清流。 这个人的才华是不错的。 熙宁年间,中过制科呢! 须知,在大宋,进士之上,还有一个更高的成就。 这就是制科,制科的难度,不用多说,能考上的都是学术、才干上上之选,大宋立国以来,迄今制科中者不过三十人。 其中一人,就在如今的都堂上——左相、申国公吕公著。 诸如苏轼、李觏这样的大文豪、大学者,也都是制科进士。 这位吕陶,自不一般。 而赵煦知道一个细节,昔年,举荐吕陶参加制科的人,名叫:祖无择。 这一位是嘉佑元老,资历几乎都快赶上文彦博了。 当年的古文复兴运动,祖无择积极投身其中,倡导学校,大兴教育。 于是名动天下,享誉四方。 若无意外,他早已进入三省两府,甚至足可成为像司马光、吕公著的元老。 那么,为什么祖无择没有成为司马光、吕公著呢? 答案是——他被王安石抓住了鸡脚。 贪污!腐败!结党! 一击三连,祖无择名声尽毁,贬为忠正军节度副使——在大宋,一个待制重臣,被贬某某节度副使,基本就是宣告天下:这个人罪证确凿,而且皇帝很生气,只是看在士大夫的体面上,才没有重罚。 而跟着祖无择一起消失在朝堂上的还有自大宋开国以来的两个陋习。 一个是,翰林学士给人写拜除制词的润笔陋规——旧制,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写内外制词,都有润笔。 一般,翰林学士是一道制词两百贯,中书舍人一百贯。 祖无择被贬后,学士院里的翰林学士和都堂的中书舍人再也不收润笔了。 另一个跟着消失的则是,开国以来的科举,新科进士们给皇帝献的谢恩银。 是的,你没有看错! 在熙宁之前,新科进士们,在释褐的那一天是要给皇帝献谢恩银的。 也不多,一个人一百两,童叟无欺。 于是三年一次科举,每次录取两三百的进士,皇帝可以借此拿到两三万两白银,可谓美滋滋。 而外戚们就更美了。 每到这个时候,就是他们发财的机会。 献给皇帝的谢恩银,自然不能成色太差——这位新科进士,您也不想,您的银子因为成色太差,而被官家惦记吧?来,我这里有成色十足的官银,都打着左藏库的戳呢! 按下这个手印,您就可以拿去献给官家了。 要的利息也不多,一年三五成。 你要问,要是借不起,还不清怎么办? 傍富婆呗! 汴京城里有的是富商,愿意花个大价钱,给自己的女儿,选个进士夫婿。 放榜那天,只要有人喊一声:中了。 保准一下子围过来,七八十号人,架起人就跑。 哪怕五六十岁了,也可以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顺带拿到几千贯不等的丰厚嫁妆。 若是年轻一些,比如二十来岁、三十岁的未婚进士,那就贵了。 若名次高一点,甚至排进了前五十。 那整个汴京城的未婚小姑娘,任君挑选,外戚、宰执都会抢着要的。 可惜,这么好的政策,因为祖无择的缘故,而被取消了。 这让赵煦,真的是有些遗憾呢! 而当年,主持审理祖无择案的就是王子韶。 表面上看,吕陶作为祖无择的门生,他选择替自己的恩主出头,为难王子韶,甚至攻击、打击王子韶合情合理。 可实际呢? 赵煦很清楚,这就是冲着党争来的。 因为祖无择这个案子,牵扯到很多很多人。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叫:王安石! 当年,就是王安石授意王子韶,穷治祖无择一案的。 源头就在熙宁初年,王安石在翰林学士院担任翰林学士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当时,祖无择是翰林学士承旨,在学士院的排序在王安石之上。 在当时依照惯例,翰林学士写制词,收一笔润笔费,合情合理合法。 所以,祖无择,拿的心安理得。 但王安石,却一个子也不要。 这深深激怒了祖无择——哦,你清高,伱了不起,你不要润笔费是吧? 我的脸往哪里搁? 于是,祖无择成为了王安石的第一个政敌。 在旧党还没有出现前,他就成为了反王安石的急先锋。 从此逢王必反! 但他屁股不干净,被王安石抓到鸡脚,一脚踹出了汴京城,成为第一个被王安石打垮的对手。 也是如此,在随后的时光中,祖无择这个贪污的官员,被镀上了金身——第一个反王安石的重臣! 首先看出王安石奸邪的能吏! 谦谦君子! 贪污? 君子怎么可能贪? 只是被小人陷害了罢了。 所以,赵煦一眼就能看出,吕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王安石。 道理是很简单的。 否定王子韶,就可以给祖无择翻案,给祖无择翻案就等于否定王安石。 否定王安石,就可以搞臭王安石。 王安石一臭,新法自然跟着臭。 新党能忍吗?必然忍不了! 都骑到头上拉翔了! 肯定干! 党争就会这样被掀起,然后……自然没有人去关注别的事情了。 “石得一!”赵煦对着一直在旁边的石得一说道。 石得一立刻上前:“臣在。” “动手吧!” “把那个消息放出去。” 石得一抬起头,看着赵煦。 赵煦轻声道:“就是……吕陶等上个月议论,却被朕留中的那一件事情。” “诺!”石得一躬身领命,心中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原来,官家在这里等着呢!” 只是…… 那都是上个月的事情了,官家怎会知道,这个月能用得上? 难道,官家还会未卜先知?所以,早早的在这里等着别人。 赵煦看着石得一古怪的神色,笑了一声,道:“我又不是神仙。” “哪里知道这么多?” “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 连御史台的乌鸦,都知道得准备一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作为皇帝,他自然也要做好准备,以便手里头,随时能有牌打。 尤其是,赵煦知道,旧党的激进派们,是不可能清静的。 就算无事,他们也会挑事。 哪怕打倒了新党,他们也会窝里斗,自我分裂出蜀党、洛党、朔党。 所以,赵煦不得不防。 于是,就得在平时留心,搜集一点黑材料或者给人挖几个坑。 石得一躬身退下去。 于是,在这天下午的时候,一个劲爆的消息,在汴京城传开了。 监察御史里行吕陶、监察御史朱光庭、左正言刘奉世等,曾上书议论,以太师、守司空、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年老、多病,乞尊礼为帝师,勿以朝政、国家事烦忧。 消息一出,文彦博当即闭门谢客。 摆出一副:对对对,你们说得对,老夫确实是老了,而且也确实多病,实在是没有精力顾看国家、朝政了。 两宫慈圣、陛下还有列位宰执,以后就不要请我这个糟老头子上朝了啊喂! 是啊,你们这些年轻人,都说我文彦博老了,还多病了。 我确实是这样的,老夫错了!不该挡你们的路。 反正,你们看我这个糟老头子也烦了。 我呢,也很识趣的。 大家都体面一点吧! 虽然文彦博本人没有这样说过,他的家人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话。 但文府下人们,却在这一天,频繁的打着出门买菜或者购物的名义,不断的和其他在京元老或者宰执家里的下人碰面。 一见面,就长吁短叹,吸引别人注意,然后顺便说出类似的话。 诸位元老、宰执的下人们,哪里敢怠慢,立刻汇报上去。 然后,宰执、元老们就知道了。 得! 捅马蜂窝了。 谁不知道,文彦博这个老匹夫,素来矫情,喜欢拿捏他人,更爱倚老卖老。 平日里,便是没有事情,他都要装腔作势,在别人面前,摆足了四朝元老,天子帝师、平章军国重事的架子。 韩绛请他到都堂看详役法,他都要摆足了排场,非得韩绛三请四请才肯过去。 现在,几个愣头青,拎不清轻重,居然上书说这样的事情。 这哪里是给他难堪? 分明是给这个老匹夫装逼的机会! 现在完了! 人家耍脾气了,恐怕得两宫甚至天子去哄才能哄回来了! 宰执们垂头丧气,只能是将这个事情报上去,请示两宫,如何处置。 张方平和孙固,则是在家里偷笑不已,同时也都眼珠子转起来。 “怎就只说文宽夫?” “老夫呢!?” 两位元老大恨不已。 将吕陶、朱光庭、刘奉世三人的名字,牢牢记下来,写在了自己的日记里,评论相当狠辣。 只说文彦博年老,多病,不要再拿朝政去烦忧。 几个意思? 意思我张安道(孙和父)不配呗? 呵!年轻人! 于是两位元老当即派人去文彦博府上递了拜帖,只说要看望太师。 狠狠的出来,刷了一波存在感,惹得汴京八卦群众,就像瓜田里的猹一样,跳来跳去。 注:历史上,文彦博因为这个事情,发足了脾气,摆足了架子,逼得高滔滔下场,哄了大半个月才施施然的表示:啊啊啊啊,老夫虽然是老了,但还是愿意给国家出力的。 相关人等,灰头土脸。 只能说,旧党就这个德行,喜欢窝里斗,但挑错了对象,被文彦博骑脸输出。 注2:祖无择,史书上说他‘没有贪污’,但我不信。 因为祖无择被贬的是节度副使。 一个待制级别的重臣,一个离三省两府一步之遥的重臣,被贬到节度副使,几乎就和朝官被编管一样,是必须有实锤证据,而且必须是情节特别严重的事情,才有的责罚。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三章 两宫的裂痕 福宁殿后御花园。 赵煦陪着向太后漫步其中,欣赏着五月份御花园中,姹紫嫣红的美景。 蝴蝶飞舞,蜜蜂环绕。 母子两人,并肩而走,说着些宫里面的事情。 左右不过是些妃嫔们,想给自己家里谋些好处,又或者是哪家的外戚,近来准备嫁娶了,想要宫里面赐点什么。 都是琐事,赵煦听着,也只是附和一二。 这些事情他兴趣不大,也懒得去关注。 说着说着,向太后就谈起了国事——这些日子,赵煦刻意的避免了自己参与国事朝政,一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 向太后便时常来福宁殿,陪赵煦说话,也陪赵煦读书,顺便将一些国事,和赵煦通气。 “六哥,吐蕃的阿里骨,遣使来上书,乞令熙河种朴等人,勿过境招蕃人……” “朝堂之中,议论不休,有不少大臣以为,当诏诫种朴等人,更当严令守臣赵卨,约束种朴等,勿起边畔……” “六哥以为呢?”说着,向太后就看着赵煦。 赵煦听着,轻声笑了笑,道:“母后,此事儿臣听向国舅密报过……” “言是那河州、湟州的吐蕃大首领青宜结鬼章,凌虐治下百姓,迫其等无有生计,知我德政,于是纷纷来投……” “此乃圣人仁义之教的胜利!” “那青宜结鬼章,不用仁义,不施礼法,不能安民,百姓自然来投我朝。他们还有脸面,来汴京告状?” 向太后愕然:“向宗回一直有与六哥报熙河之事?” 赵煦嗯了一声:“国舅自去熙河,时常以急脚马递入京,或与儿臣问安,或和儿臣言熙河风土人情,只说是:臣在边关,见百姓疾苦,士民多艰,略具一二,愿陛下详查……” “儿臣因此知晓了不少远方之事……” 熙河路那边的底细,其实赵煦大概能知道一些。 向宗回、高公纪,隔三差五就会通过马递或者急脚马递的方式,向他上书汇报有关棉田、熙河地方情况以及买马场买马的事情。 除此之外,李宪留在熙河的那几个内臣,也会定期和他汇报。 赵卨等熙河方面的文武大臣,也会按照制度定期上报朝堂一些事情。 虽然这些人,未必会和赵煦、朝堂说出当地真正的实情——欺上瞒下,这是官僚的传统作风,报喜不报忧,更是官场的常规操作。 可你一嘴,我一语,多少还是可以勾勒出了一些东西。 加上赵煦身边,现在有着李宪、甘昭吉这样的老边臣辅佐,担任顾问、参谋,协助赵煦理解熙河、鄜延、泾原等地的情况。 于是,让赵煦得以虽然身在汴京,还是能知晓数千里外的事情。 以赵煦现在所知道的情况,熙河那边,现在应该是劳动力开始紧缺了。 主要是棉花田的开垦、种植面积在不断扩大。 好多人,尽管赶不上今年的棉田了。 可他们看到向宗回他们的棉田,听说了可能的预期收益后,也都开始了垦荒工作。 熙河那边,别的不多。 就是无主的荒地多! 于是,随着熙河的文武大臣和地方上的蕃汉豪强,都开始投入垦荒建设。 熙河的人力紧缺的问题开始凸显了。 特别是廉价劳动力,开始稀缺。 但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 熙河那边的文武大臣,乃至于地方上的蕃汉豪强,开始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虽然不知道,他们具体做了那些操作? 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他们疯狂的开始向外引进劳动力。 根据李宪的那几个旧部报告的情况来看,他们最初似乎是通过朝圣的吐蕃、党项以及汉人队伍,招徕劳动力。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这样的招工速度太慢了,不得劲。 所以,他们开始主动起来。 这些人主动起来的后果,就是熙河周边的党项、羌人、吐蕃人,都被大量吸引,前往熙河路。 熙河宋军,可能开展过几次武装护送的行动——甚至可能还和温溪心、温巴心这样不服阿里骨的吐蕃大首领,联手做过一些可能不方便让朝堂知道的行动,从青宜结鬼章那边,‘带走’了不少人。 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即使有差别,大概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么,吐蕃人和党项人,会坐视熙河方面这么吸血吗? 不可能的! 现在,吐蕃人跑来汴京告状,很可能就是他们内部的主和派在做最后的尝试。 一旦,汴京这边答复不合他们的心意。 赵煦感觉,战争很可能就要提前了。 因为,今年的旱灾,还在继续,甚至有扩大的可能。 旱情正在从淮南路,向北方蔓延,京西那边也出现了旱情。 在全球性的小冰期气候影响下,位于降水线内的中原都在干旱。 青唐河湟灵夏河西呢? 恐怕灾情只会更严重。 而旱灾之下,活不下的人,会越来越多。 为了活命,逃亡大宋的吐蕃人、党项人、羌人也肯定会越来越多。 这些人逃亡大宋境内,是很方便的。 熙河那边没有长城,那边也没有什么边境概念。 尤其是游牧民族,随着季节变化,逐水草而居。 特别是那些小部落,真的是随意往来。 党项那边可能还好点,管的严一些。 青唐吐蕃那个松散的政权,就别想管住下面的那些小部落了。 人家活不下去,润到大宋这边逃难,不费吹灰之力。 过去的话,熙河可能会嫌弃这些人。 河湟的穷鬼,跑大宋要饭来了! 滚! 现在嘛…… 恐怕是欢迎都来不及。 这来的哪里是什么要饭的? 分明是财神爷的童子。 所以啊,战争已经迫在眉睫。 而且,这还是一场双向奔赴的战争。 赵煦从向宗回、高公纪的密报,以及赵卨、王文郁、李浩等人的奏报文字里,能看到这些家伙潜藏的跃跃欲试。 他们是故意的。 他们在挑衅! 他们巴不得打起来! 这是赵煦上上辈子的经验——大臣们是敢打还是不敢打,是可以从文字里看出来的。 而吐蕃人、党项人,就算是没有这些事情。 在旱灾的胁迫下,也会做出同样出兵南下的选择的。 上上辈子,大宋这边退让了那么多,司马光甚至割地来祈求和平,可最后战争还是爆发了。 何况如今,大宋这边强硬的很,熙河方面甚至还在主动的挑衅、激化矛盾。 双向奔赴之下,赵煦知道,战争一定会提前爆发。 所以前些天他才起意安排种建中、种师中兄弟去熙河,先占个坑,刷一波经验。 向太后那里知道这些弯弯绕? 她一听赵煦的话,心里面就美滋滋的。 对向宗回的恭谨、小心、为国着想、深明大义等表现非常满意。 在她看来,向家只有这样,才能长久富贵,才是福泽子孙,懋衍家族的正确选择。 于是笑着道:“向宗回虽不太成器,可终究还是知道公忠体国,知道要和六哥说地方情弊的……这才是外戚该有的样子!” 赵煦听着就开心的笑起来:“母后,国舅是儿的亲舅!自然会帮着儿臣的!” 向太后微笑着点头:“这是自然!” “向家人,自会向着六哥!” 母子两正说着话,冯景就来报:“太后娘娘、大家,庆寿宫的老宗元来了,说是庆寿宫有请娘娘、大家前去商议。” “哦?”向太后听完,皱起眉头:“可知出了甚事?” 冯景拜道:“奏知娘娘,老宗元言,是文太师似乎发了脾气……庆寿宫震怒,请娘娘、大家前去商议……” 向太后顿时就深深的吁出一口气。 文太师?! 文彦博! 他怎发脾气了?谁敢得罪他? 那可是四朝元老,有定策拥立之功的宰相。 更是当朝的平章军国重事——位在宰相之上,可以君前减一拜的重臣。 便连忙带着赵煦,前往庆寿宫。 …… 向太后带着赵煦,到了庆寿宫,给太皇太后问了安。 太皇太后,便和向太后道:“太后啊,这朝中的御史们,也不知怎的,竟有人在上月弹劾太师。” “此事,连老身也不知晓。” “今日,却忽然在京中传开了。” “现在文太师已经闭门谢客了……” 说着,她的脸色就越发的铁青起来。 这个事情,最让她恼火的,不是有人弹劾文彦博,也不是文彦博又开始倚老卖老了。 而是——有人弹劾文彦博,她却不知道。 直到事情传开来,她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事情。 这让这位权力欲和控制欲,素来强盛的太皇太后,实在不能忍。 同时,也让她难免在心里面嘀咕——能瞒着她,把御史的弹章,私下里扣下来的人。 除了她的孙子皇帝,就是保慈宫的向太后了。 向太后听完,便起身谢罪:“娘娘息怒,此事却是新妇的不是……” 她看了一眼赵煦。 在来庆寿宫的路上,赵煦已经和她解释过了。 留下御史们弹劾文太师的奏疏,乃是为了保护那几位御史,更是为了给太师体面。 很合情合理的解释。 也符合六哥的性子。 就是…… 向太后对太皇太后这个姑后的性子是了解的。 先帝在的时候,姑后的掌控欲就非常强。 二王十九年,都不能搬出禁中,就是明证——须知,四大王,在那十九年里,可是上表数十次,乞迁居宫外。 外廷的宰执,累表乞二王迁居,不知道多少次。 先帝更是答允了不下十来次。 咸宜坊里的亲贤宅,都建好了六七年了。 可二王,依然留居禁中。 原因就出在这位姑后身上。 先帝笃孝,只能顺从生母。 于是,在先帝去年正月以后病重的时候,竟横生枝节,宫中宫外,都出现了异动。 向太后作为亲历者,自是记忆犹新。 她可不会忘记,那些时日里,她在坤宁殿里,日夜向神佛祷告的日子。 更不会忘记,四大王、安仁保佑夫人以及蔡确等宰臣,多次向她发出的预警。 也是幸亏菩萨保佑,祖宗有灵,才让六哥有惊无险,顺利即位。 不然…… 如今的汴京,究竟是谁坐朝堂,谁为太后,谁又被软禁,还真的说不清楚。 这些事情,向太后虽知道,她必须永远埋在心里面,永远不能和别人说。 以免伤及天家和睦,影响国家社稷安稳。 但这些事情,还是像一根根刺,扎在她心里面。 让她总是会下意识的留几手,做些预防,也做些准备。 所以…… 向太后自不会将真正的实情,和她的姑后说。 她轻声道:“娘娘,御史们弹劾太师的奏疏,是新妇让六哥留中的。” “却是忘了与娘娘分说,此新妇的罪过,乞娘娘恕罪。” 赵煦见着,也跟着拜道:“孙臣乞太母恕罪。” 太皇太后,看着这母子,在自己面前,规规矩矩的请罪。 心中念头泛起无数,但终究却只能露出笑容来,亲自起身扶起向太后,也扶起赵煦,道:“太后、官家,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她心里面,很清楚的。 只要向太后母子,保持一个步调,她这个太母是完全可以被架空的。 她也明白,好多事情,其实向太后是清清楚楚的。 不然,当初向太后也不会派严守懃去大相国寺用官家的名义,给先帝祈祷了。 还好,这个媳妇做事是有分寸的。 不然的话,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波折了。 便拉着向太后和赵煦坐下来,和煦的说道:“老身知道,太后是为了朝堂安稳着想。”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她看着赵煦乖巧的模样,温柔的伸手,摸了摸赵煦头,继续道:“老身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往后类似的事情,太后还是派人来与老身说一声吧。” “新妇明白!”向太后点点头。 太皇太后点点头,一副理解的模样。可她心里面到底在想什么?却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娘娘……”向太后问道:“此事,新妇和六哥,都没有对外说过……” 在来的路上,她已经问过了。 六哥没有对外透露过,可这个事情还是被外面的人知道了。 这再次证明了,大内的保密,就是一个笑话! 太皇太后听着,轻轻点头,这个她是相信的。 “此事却是须得严查!”太皇太后严肃的道:“大内机密,屡屡为外人所知,长此以往,天家还有什么威严?” “嗯!”向太后颔首。 尽管,两宫其实都知道,这个事情是无解的。 可还是得去做。 哪怕做做样子,抓几个倒霉蛋杀鸡骇猴也好。 总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任由下面的人,到处乱嚼舌头! “那太师那边?”太皇太后忧心忡忡的道:“该如何处置?” 文彦博现在已经闭门谢客了。 若不能赶快把这个四朝元老安抚好,他要是继续耍脾气,万一传到辽国,友邦惊诧,以为大宋不尊重老臣,如何是好? 辽人再在自己的史书记上一笔,这大宋朝野就都要颜面尽失了。 赵煦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开口,道:“太母、母后,不然臣去太师府邸,登门慰勉如何?” “正好,臣本也打算今岁太师大寿,亲临太师府邸道贺。” 两宫对视一眼,然后都笑起来。 “官家这个主意不错。”太皇太后首先说道。 现在能把文彦博哄回来的,估计也就只有天子亲临慰勉了。 而文彦博也确实够资格,让天子亲临慰勉了。 “只是这样一来的话……”向太后道:“那几个御史,却是得处置了才行。” 太皇太后听着,微微颔首,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国朝之制,虽然允许御史风闻奏事。 可若惹出了篓子,御史就得自己兜着。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四章 熙河(1) 当庆寿宫里的两宫说话的时候。 遥远的熙河路,情况却早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 王大斧,骑着马,领着手底下的人马,巡弋在木棉田里。 五月的熙河,阳光直射着大地。 潺潺溪水,从山间流下,汇入洮水之中。 今年刚刚修好的河渠前,已经立好了水车。 高、向两位国亲,今年开春,就利用关系,打着修建资圣禅院的旗号,从永兴军、洛阳甚至是汴京借调来了大量都作院的工匠。 这些匠人的到来,将大量来自中原的先进技术,也带到了熙河。 其中之一,就是这水车。 早在真庙时代,就已在中原开始广泛出现的水车,第一次出现在熙河这样的偏远地区。 丈余高的水车,不断的从洮水中,汲取着河水,灌溉着木棉地。 王大斧很喜欢看这样的景象。 因为这些木棉地,也有他的一份。 虽然不多! 但却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 “王提辖……”远远的,王大斧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到了一个穿着青衣的庄头,从木棉田里,一路小跑的朝着他而来。 “郭贵啊!”王大斧笑起来:“有甚事?” 郭贵谄媚的笑着,问道:“提辖,今天怎有空来棉田看了?” 王大斧在去年,靠着迎仁多保忠等党项贵族入境,立下了军功。 而且,因为他是向家人的部下。 所以,他的功劳实打实的报了上去,于是从枢密院那边拿到了官身。 如今,他已是正经的武臣了。 虽然只是一个小使臣,而且还是小使臣中级别最低的从九品三班借职。 但在大宋,这是阶级的跃迁! 多少无品武臣,光靠磨勘的话,得花一辈子的时间,才有可能在年老的时候,蒙朝廷恩典,得一个三班借职的名头。 差遣就不要想了。 王大斧却不一样! 他如今不仅仅是正经的武臣,而且还在他的恩主向宗吉的运作下,从熙河路经略安抚制置司处,得了一个正经的差遣——权发遣熙州狄道巡检使,这是他的恩主向宗吉过去的差遣。 所以,别人喊他一句提辖,他也当得起。 “俺今天,奉向都监的军令,来巡视狄道,顺便来看看棉田……”王大斧骑在马上,对着郭贵说道,接着他就问道:“上个月,吐蕃大首领溪巴温送来的那些吐蕃雇工,在棉田中表现如何?” 这个事情,现在不仅仅王大斧在关注。 上面好多大人物也都在盯着。 据说,就连经略相公这样的文曲星,也似乎很重视这个事情。 王大斧不太懂那些大人物的想法。 他的想法很朴素——吐蕃雇工们很便宜,比过去的羌人、党项人还便宜。 若是他们得用的话,那么过些时日,王大斧也打算去向都监那里走走关系,要上几十个吐蕃雇工,给他的棉田也安排上。 郭贵笑着报告:“回禀提辖,那些吐蕃人,笨是笨了点,一开始连除草都是用手,不晓得用铁器……” “但都还算老实、勤恳……” “如今,也慢慢适应了!” 说着,他就指着棉田里的那些正在忙碌的身影:“提辖请看,如今,这些吐蕃雇工,甚至比羌人和党项人还能干了。” 王大斧放眼看去,便见那广阔的棉田里,无数身影忙碌于其中。 带着鞭子和木棍的庄头们,则行走在田埂上,监督着那些人。 确实是都很勤劳,王大斧观察了很久,也没有发现有人偷懒。 这就真的让他有些惊讶了。 “怎这般好用?”王大斧心动了。 郭贵笑着道:“提辖是不知,这些吐蕃人过去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俺听他们说过……” “他们都是过去在那洮州、岷州给那吐蕃贵人种青稞的……” “他们在那边,别说吃饱了,三天饿五顿是常有的事情!” “近些年,因为天旱,好多人都饿死了……” 王大斧听着沉默了。 自来熙河,他的三观被一次又一次的刷新。 他本以为,汴京城里那些黑心的作坊主,已经是这个世界最黑的人了——这些人经常性的欠雇工的钱,他从小到大,听的最多就是某某某又欠别人工钱不给了,某某某又带着一家老小去xx家堵门要工钱了。 可终究,汴京人到底是给开工钱的。 而且,开的价格不低。 一天百钱甚至百二十钱! 但在这熙河路,铜钱变成了铁钱也就算了。 一个月工钱,才三五百文! 换成铜钱,也就几十个! 就这,羌人和党项人,都还愿意。 因为,大宋的棉田庄园,包吃包住! 虽然吃的是糠麸、大豆混杂着其他粗粮煮的饭配着腌菜,一个月也未必能分到一碗带油花的骨汤。 住是那种夯土建起来的茅草屋,常常七八个人挤一个屋,穿的也都是打满了补丁的旧衣服。 但那些人,却都很满足。 就是做事的时候,喜欢偷懒,喜欢耍诈——王大斧的棉田,现在雇的那二三十来个羌人,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 让他很头疼! 甚至,有些人还会借机和他讲条件。 想吃顿好的,或者想多要几块泥炭取暖。 王大斧心肠不错,一般情况下,只要闹得不过分,就会答应那些人。 毕竟,人家确实挺辛苦的。 可现在,看到这一片棉田里的吐蕃人的模样,王大斧感觉自己家雇的那些羌人不香了。 没办法! 羌人分两种,一种是熟羌,一种是生羌。 熟羌就是已经习惯了和汉人相处,也会说汉话的人,生羌就是那些躲在山沟沟里牧羊的人。 但现在,生羌已经没多少了。 再找就得去横山里找了。 而熟羌,已经很习惯和汉人打交道。 他们甚至被那些汉人佃农、雇工带坏了。 都知道和雇主讨价还价,也学会了偷懒、装病等中原技巧。 王大斧的雇工,就都是熟羌,一个个精明的很! 王大斧也没当回事。 反正,他们要价不高。 一个月,包吃包住,再给三五百文铁钱就够了。 和汴京的工钱相比,等于他只要花相当于汴京工价的三十分之一,甚至更少就可以雇到一个肯给他做一个月的雇工。 王大斧本来知足了! 可现在…… 听着郭贵的话,他的内心动摇了。 他想起了在汴京城的母亲,也想起了妻子,更想起了那几个孩子。 王大斧咽了咽口水。 他看着那些吐蕃人勤勉的劳动的样子,心里想着:“俺若雇这样的吐蕃人,得省多少钱?” “一年下来,恐怕够给大郎交束脩了。” 他家的长子,很快就要到上学的年纪了。 王大斧虽然读书不行,但他希望自己的子孙,不必和他这样,靠刀头舔血,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拼命。 所以,他一直想让自己的孩子读书。 此外,他还有两个女儿。 他得给她们准备好嫁妆! 在大宋,女子出嫁,必须带足嫁妆,而且按照传统和习俗。 一般来说,女子出嫁的嫁妆,必须和儿子将来分家时所得到的产业相当。 只有这样嫁过去以后,才不会被夫家欺负。 也只有这样,女子才能在夫家有底气说话——嫁妆,是出嫁女的个人财产,无论是舅姑还是丈夫,都无权干预。 所以,很多地方才会有溺杀女婴的习俗。 实在是养不起!也不敢养! 但汴京人不会。 汴京人会竭尽一切的给儿女,准备好家产和嫁妆。 于是,他看着郭贵,问道:“这些吐蕃人一直这般勤快?” 郭贵答道:“回禀提辖,他们确实一直如此!” 王大斧有些不懂了。 他想起了他的弟弟大枪。 过去,王大枪在汴京城抗包的时候,会想尽办法的偷懒,找到机会就休息。 熙河的羌人、党项人还有那些本地的吐蕃人,都很勤劳,比他弟弟勤快多了。 可也一样会偷懒耍奸要好处。 一些人甚至想涨工钱。 但眼前这些吐蕃人,却完全超出了想象。 不偷懒、不耍奸,做事勤快…… 他们怎么想的? 王大斧想不清楚了。 他也懒得继续想了,便和郭贵道:“汝去忙吧!” “诺!”郭贵立刻低着头:“提辖慢走!” 这个官人,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攀附上的大腿。 郭贵目送着王大斧骑着马,带着人离去。 他微微吁出一口气。 “大枪兄弟啊!” “多谢了!” 他开始回忆起去年在京东遇到的那个和他一起淘金的同乡。 他们曾一起畅想过暴富后的日常,也曾一起在登莱的山林里,寻觅黄金的踪影,更曾一起在河北的工地上清淤,也一起在勾栏里听曲,在瓦子里赌博。 也一起输光光,还欠下一屁股债。 最后,两个人连夜逃跑,却被那些天杀的丘八带着恶犬,骑着马给抓了回去。 然后,郭贵选择了来熙河。 而王大枪,似乎选择了去广南西路。 当郭贵被押送到熙河这里,送到棉田。 他才知道,王大枪的选择是对的。 这里很冷很荒凉。 除了羌人、党项人外,就只有像他这样因为欠了官家钱,不得不来这里做工还债的可怜人。 好在,他运气不错,很快就遇到了王大斧。 然后,通过刻意接近,他知道了王大斧是王大枪的亲大哥。 借着这层关系,他才终于混出头。 从在田里面劳作的佃农,变成了庄头。 “也不知,大枪兄弟在广南西路,有没有找到金子……”郭贵想着。 他开始害怕起来。 万一将来,王大枪真的发了财,回到汴京,娶了一个县主。 而他则孑然一身,光溜溜的回京,两人在路上相遇,该有多尴尬! “不行!” “俺也得发财!” “俺也要娶县主!” 可这熙河,哪里是发财的地方? 靠着种木棉吗? 木棉能发财吗? …… 王大斧骑着马,回到了在狄道附近的一个城寨。 此地叫南关堡,是王韶开边的时候,从吐蕃人手里夺下的。 随后十余年,大宋不断加固这个寨堡,使之成为了熙州控扼狄道的关键支点。 回到寨堡里,王大斧让人把他的马牵去喂养,他则迫不及待的来到了寨堡中的知堡官衙。 “向都监!”王大斧进了官署,到了他的恩主,也是顶头上司,现在已经升任熙州兵马副都监、知南关堡事的向宗吉的后宅,一进门他便看到了向宗吉正在拿着一柄铁鞭在那里挥的虎虎生风,当即便躬身行了礼:“俺回来了。” 向宗吉看到王大斧这个爱将,立刻放下铁鞭,问道:“大斧巡视完了?” “嗯!”王大斧低着头道:“俺来给都监回报,今日狄道,平安无事,俺还去了棉田,看了看那些上月新来的吐蕃人……” “哦?”向宗吉问道:“怎样?那些吐蕃人可还勤快?” “俺觉得,他们比羌人、党项人还勤快,俺看了很久,也没有发现有人偷懒。” 向宗吉哈哈大笑起来:“那可不!” 他骄傲的说道:“这一批吐蕃人可是俺求了国舅好久,才求到的!” 说着,他就给王大斧画起饼来:“大斧准备好吧!很快就要打仗了!若立了功,俺就去向国舅那里,给大斧说好话,明年给大斧安排几十个吐蕃人!” “多谢都监抬举!”王大斧立刻感谢起来,对向宗吉他是真的感恩。 若没有这位向太后家的族人抬举,他那里有今天? 只是…… 要打仗了吗? 王大斧抬起头,看着向宗吉。 向宗吉也不瞒他,道:“经略相公那边,上个月就已经下了军令,说要俺们严加戒备,随时防备吐蕃人的入寇!” “河州的种知州,还有俺们熙州的游知州,前两天碰了面,也都说,吐蕃的大酋长青宜结鬼章蠢蠢欲动,似乎不服气!” “两位知州,都已经下了将令,让俺们仔细些,别给青宜结鬼章可趁之机!” 说着,向宗吉就骂道:“青宜结鬼章这烂羊头,上个月是没把他打疼!” “他竟敢不服气!” 上个月,河州知州种朴、权发遣熙州知州游师雄等,奉了两位国亲的军令,出兵三千,换上吐蕃人的衣服,配合从溪哥城出来的溪巴温的兵马,在洮州、岷州、湟州和青宜结鬼章打了几仗。 狠狠的教训了一番,顺便解救回来数千名可怜的吐蕃农奴。 同时也打通了熙州、洮州、河州之间的多条关键道路,方便那些可怜的吐蕃农奴,来到大宋境内寻求庇护。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五章 熙河(2) 王大斧听着向宗吉的话,吓了一跳:“上月打过吐蕃?” 向宗吉嘿嘿的笑起来。 这个事情现在没有必要瞒人了。 而且,他也正好想要倾诉——熙河这鬼地方,又冷又荒凉,没有多少娱乐,他身边也没几个能说贴己话(装逼)的人。 要不是看在这边有钱捞,有功劳捞的份上,他才不肯来呢! 有这功夫,在汴京城的勾栏里听小曲不好吗? 便对王大斧道:“还不是棉田闹的!” “今年开春后,各地都开始垦田了……” “那几家……都开始捂紧了手里的丁壮……要不就是坐地起价……” 这很正常。 那些地方豪族不蠢。 那大家伙也不介意,请溪巴温出手,让这个人消失在湟州、河州的漫漫原野上。 熙河这边缺人,溪巴温、温溪心这两个大首领则缺钱。 就连解救的农奴,也要过溪巴温一手——高国舅代表熙河路与溪巴温签了契书。 大家伙只能把主意打到更便宜的吐蕃人头上。 双方一拍即和。 正好,溪哥城的溪巴温、邈川城的温溪心也有这个意思。 不过,在熙河这里,向宗吉觉得不可能有人不开眼非要较真。 “被俺们打了,自然不服气,听说现在都派人去汴京城里告状了!” 一口气送过来好几千! 向宗吉说完,就嘿嘿的道:“那青宜结鬼章,本就不老实!” 熙河路这边,边防财用司蹲着向、高两位国亲! 这样一来,那些农奴就等于是大宋这边和溪巴温之间的交易了。 横山里的生羌和党项人,也在坐地起价了。 因为害怕被朝廷问责——主要是都堂上那些宰执们。 朝廷就算派人来查,也能糊弄过去——当然前提是没人较真! 王大斧听着向宗吉絮絮叨叨的说着。 他们也都很想赚钱。 他们从去年开始就和向国舅、高国舅走的近,往来也很密切,特别是与熙州比较近的溪巴温,都快和两位国舅拜把子了。 兰州那边,听说也差不多。 那几个走马承受公事,都是李太尉留下来的。 没有办法。 宫里面、朝堂上,大家都有人。 所以,在上个月的时候,熙河宋军与溪巴温这个吐蕃首领配合,打了一仗。 所以,在开春后,温溪心、溪巴温都开始向熙河这边输送青壮。 大破青宜结鬼章,夺下了两个寨堡,顺便解救了数千可怜的农奴,也帮助溪巴温,重新回到了他父亲留给他的溪哥城。 真有这样的傻子。 虽然向宗吉没有和他说全,但也差不多把事情说了出来。 同时,因为有契书在,给了钱。 赵思忠、赵醇忠兄弟;包约、包顺兄弟………这些熙河地方上盘根错节的豪族,都是人精。 不是太皇太后,就是皇太后的心尖尖。 经略相公,当今官家钦点的文臣大帅! “可他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这御状是这么好告的吗?” 一下子就将熙河要涨的工价给打下来。 像去年那样,随随便便花几百個铁钱就可以雇到人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他们也知道熙河这边在种木棉的事情,也知道了大宋这边肯出钱雇人的事情。 想告状? 呵呵! 尝到甜头后,熙河这边对吐蕃青壮的需求大增。 所以,将手里头宝贵的丁壮一个个都捂的死死的。 熙州这里,一个丁壮一个月的工钱,在开春那会都快涨到一贯铁钱了。 所以,就不算以人为奴,而是雇工。 所以,熙河这边的宋军穿的都是吐蕃人的衣服,打的也都是溪巴温的旗号。 “所以,大斧啊,做好准备吧!”向宗吉说道:“这仗啊,快打起来了!” 现在这架势,就算青宜结鬼章不打,熙河这边也忍不了。 从上到下,都忍不了的! 肯定会制造点事端出来,把大战挑起来的。 向宗吉看着王大斧,这个他很喜欢的亲信心腹,拍拍王大斧厚实的肩膀,说道:“那青宜结鬼章,暴虐无义,凌辱士民,听说还在其治下,大肆诋毁我朝慈圣及皇帝陛下……” “其治下百姓,二三十万万之众,可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我辈大丈夫,安能坐视此辈,窃据河州、湟州千里之地?” “必当扫灭之,还千里河湟百姓太平!” 这是熙河武将们,暂时给青宜结鬼章准备好的罪名。 王师出征,自当名正言顺。 既向朝廷交代,也堵汴京城太学生们的嘴巴。 当然,若非必要,熙河路文武是不愿意选这条路的。 因为风险有些大! 大家还是希望,让青宜结鬼章射出第一箭。 这样,大家就不算主动挑起边衅了。 上上下下也都能说得过去。 可也不得不防,那青宜结鬼章万一忍下了这口气怎么办? 王大斧低着头,听着向宗吉的话,胸膛里也沸腾起来。 他不太懂什么大道理。 孔孟两位圣人的文章,他也看不大懂。 可他懂,吐蕃人做事勤快,也懂他的妻子、母亲都等着他拿钱回去。 于是,王大斧抬起头,对向宗吉拜道:“都监放心,俺誓死追随都监!” 孔孟两位圣人,都说应该做的事情,不会有错的。 “嗯!”向宗吉很满意王大斧。 除了他汴京人的身份外,最喜欢的就是他的老实忠厚听指挥和肯打肯冲。 便对王大斧道:“大斧啊,过些时日,有商队要回京了。” “俺给你托了关系,可以带封家书回家。” “另外俺也和国舅说了,让人给汝家送去了一百贯,免得汝妻儿在汴京城里日子难熬!” 王大斧一听,眼眶就红了,当即说道:“都监再造之恩,俺没齿难忘,定当报效!” 向宗吉点点头。 熙州那么多,想巴结他的人,他都不大看得上,反而一直喜欢王大斧。 就在这里了。 这个人知根知底,父祖三代清清白白,为人也忠厚老实,晓得要知恩图报。 何况这还是个福将! 去年在河北,他发现了管涌,让自己也沾了光,得了枢密院的表彰,到了熙河,又立下了首迎仁多保忠的军功,让他再次升官。 希望这次,这个福将继续立功。 向宗吉想的明白,他是向家人,不可能一直掌军的。 熙河这里,功劳捞的差不多,就得回京去殿前司或者马步军喝酒吃茶了。 可熙河这边,须得有个贴己人帮着盯着。 王大斧是最好的选择。 …… 熙州城里。 向宗回、高公纪正在宴客。 客人,自是非富即贵。 赵醇忠、赵思忠兄弟、包约、包顺兄弟…… 以及,再次入境,前来朝圣的吐蕃大首领温溪心、溪巴温。 总结:都是跟着两位大宋国亲发财的人。 “俺敬两位国舅……”温溪心,已是喝的微醺,脸色涨红。 他的巴结,是溢于言表的。 没办法! 自来大宋朝圣,勾搭上这两位汉家阿舅的国舅爷后,他温溪心就发了! 去年的时候,他还只是卖卖马,赚些零花,顺便和大宋这边攀上关系,抱上大腿,以免被阿里骨吞并。 可今年,直接升级成卖人了。 不对…… 应该叫牙行! 他温溪心——大宋册封的青唐邈川大首领,在邈川城建立了一个得到大宋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盖章认可的牙行。 然后,通过牙行,与大宋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签订契书。 将他治下的那些丁壮,送来这熙河种木棉。 作为牙行,他温溪心,自是可以全额拿到相关工钱。 一个人一个月就是三百铁钱! 而且,还是那种没有掺杂杂质,可以重铸成铁器的真铁钱! 这可是硬通货! 拿着铁钱,可以直接卖给党项人甚至西域的黑汗人,去换丝绸、绢布、金银。 而且,这还是长期饭票。 根据契书,他派来熙州种木棉的那两千多农奴,是可以持续五年给他提供收入——五年后,农奴若是劳作确实勤恳,经官府确认确实无有犯罪,则可以编户齐民,成为宋人,给汉家阿舅纳税纳粮。 看着似乎他很吃亏。 可实际上,高原上的吐蕃人、羌人,哪里能活多少年? 一个青壮农奴,活到三十岁都算是佛祖保佑了。 一般二十五岁以后,就已经不堪用了。 所以,这个事情对温溪心来说,等于是血赚。 既解决了内部包袱——这两年,邈川也一直天灾不断。 很多农奴都不老实了。 居然有人敢暴动,反抗了! 现在好了,把多余的农奴,往熙河这边一送,万事大吉。 同时,他还能大赚一笔。 这让温溪心一度洋洋得意,经常在喝醉了以后和他的继承人,也是他的侄子温那支郢吹牛逼,说自己有眼光,可以给侄子留下一个大好基业(温溪心的儿子,不是被唃厮啰父子杀了,就是夭折了、战死了,只能选他弟弟的儿子当继承人,叔侄共治邈川城)。 可很快,温溪心就发现了,有人比他还爽! 这个人就是溪巴温! 去年这个时候,溪巴温还被阿里骨像撵兔子一样,撵出了溪哥城,夹着尾巴逃到了大山,靠着山里面的部族拥戴,才勉强立足。 可现在,人家不仅仅杀回了溪哥城,拿回了其父亲扎实庸龙留给他的基业。 甚至和他一样,开起了牙行。 不止如此! 温溪心还听说了,上个月,溪巴温甚至和宋军一起,打了一顿青宜结鬼章,抓了好多青宜结鬼章的农奴。 然后,通过在溪哥城的牙行,卖给了熙河。 相当于空手套白狼! 更夸张的是——溪巴温甚至得到了两位国舅的许可,听说也打算明年开春种木棉,熙河这边也愿意收他的木棉! 比起卖人,这才是真正的泼天富贵! 温溪心听说后,就根本坐不住了,立刻就出发,来到熙河。 他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俺也可以忠君,俺也可以爱大宋! 请两位国舅,给俺一个机会吧! 抓农奴而已! 搞得谁不会似的! 他爹温逋奇早年就是干这个起家的。 当年,青唐吐蕃六部联盟的兵马,可是既能去西域抓农奴,也能去灵夏的党项人那里打秋风,最鼎盛的时候,一度占领凉州城,党项的李继迁就是死在他们手里。 可惜,六部联盟在事业最高峰的时候飘了……然后被李德明暴打…… 不然,也不会有迎立唃厮啰的事情(唃厮啰是李立遵、温逋奇从西域迎回来当傀儡的)。 如今重操旧业,虽然可能手艺会生疏一些。 但也不会差太多啊! 现在,温溪心就缺一个机会了。 一个得到大宋认可、支持并愿意让他也有种木棉,薅汴京羊毛的机会。 所以,温溪心很上心。 向宗回和高公纪起身,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向宗回就对温溪心道:“温礼宾(温溪心如今在大宋的正式官爵是礼宾副使、邈川大首领),客气了,以后啊,可以经常来熙河路走动走动……” 温溪心的邈川部养的青唐马还是不错的。 耐粗饲,也耐寒,也很好养活,体格方面也不差。 就是合格的战马太少! 大多数都是挽马,让人有些遗憾。 邈川那边的雇工,和青唐马一样,也是熙河现在很紧缺的资源! 可温溪心却不止想要这个。 他想要更多! 他想和溪巴温一样。 不止卖马,也不止是当牙行。 温溪心顿时向前一步,直接在向宗回、高公纪这两个年龄都快能当他儿子、孙子的年轻人面前,五体投地,拜道:“两位国舅在上,俺温溪心,愿誓死效忠汉家阿舅,还请两位国舅给俺一个机会!” “俺可以帮汉家阿舅做很多事情!” 向宗回、高公纪对视了一眼,然后两人就集体上前,扶起这个胡子都花白了的吐蕃大首领。 “温礼宾言重了……言重了……” “只要肯给官家效忠,只要愿给大宋当忠臣,吾等自不会拒之门外!”向宗回更是温言说着。 汴京的小官家,可给他下过密诏。 让他着意笼络邈川的温溪心。 甚至命资圣禅院的智缘禅师,也配合着一起笼络。 原因? 向宗回能猜到一些。 邈川的温溪心控制着一条通向西域的商道。 也是如今,西域的于阗使者们,唯一一条可以不受西贼影响,安全往来大宋、西域的道路。 这从汴京送来的沙盘上就可以看出来——温溪心控制的邈川城,位于唐代的湟州境内,卡在阿里骨的宗哥城、青唐城与宋境的关键位置上,同时毗邻着西贼的卓罗和南监军司,是兰州的侧翼掩护。 对大宋有着重要的价值。 这个价值远远高于溪巴温现在控制的溪哥城——溪哥城在河州以西,并不与西贼接壤。 但也正是因此,赵卨、向宗回、高公纪等熙河高层,才不约而同的首先选择扶帮溪巴温。 这就好比做买卖。 若一开始就表现的太过热忱,反而不美,会让人骄纵,最后反而很难做成生意,就算做出了,后面也会出问题。 同时,也是因为,当时的溪巴温,是丧家之犬,他只能依靠大宋。 拉拢他、扶持他,更好控制,也更有利于大宋渗透。 现在,看来,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看! 温溪心不就主动登门相求了吗? 攻守之势转换,现在变成,大宋向温溪心提条件了。 这买卖就好做的多了! 向宗回、高公纪都是笑眯眯的拉着温溪心的手坐下来。 “温礼宾啊,我朝只要是忠臣,就都会不吝赏赐的。” “礼宾可听说过,我朝在广南西路讨伐交贼的事情?” “那交州北方,忠于我朝之人,人人获册,世袭罔替,为我朝大臣,永镇天南呐!” 广西的事情,如今也已经渐渐在这西北沿边传开了。 大宋一改以往,不肯册封土官的做派,在交州北方大肆册封土官,承认豪族的做法。 不仅仅在交州赢得了人心。 也让这吐蕃诸部的首领们心动不已。 仔细想想,跟着阿里骨有什么好的? 他甚至都没有伟大神圣的赞普血脉! 反观汉家阿舅呢? 不仅仅一切照旧。 还肯给大家钱赚!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六章 出幸文府(1) 元祐元年五月已丑(初九)。 著作郎、集英殿讲书范祖禹、通直郎充集英殿说书程颐、奉议郎郭知章等,令中书省记姓名,充都堂堂薄。 这是应执政邓润甫、李常等所请。 权陕西路转运使范纯粹上奏,乞严禁陕西边上汉蕃人户,禁绝侵渔结隙之弊,从之。 这是要严打边境走私,也是为了杜绝环庆路一向兴盛的‘捉虏’活动。 过去,陕西诸路很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一边偷偷走私铁器、铜器、茶叶、丝绸,一边偷偷的趁机砍脑袋。 赚钱、军功两不误。 范纯粹到任后,对陕西诸路的这个积弊深恶痛绝。 在这一刻,那孩子的身影,与她那个早夭的孩子重叠在一起。 又何曾能和现在这样健康? 上上辈子的那些梦魇般的记忆在他心底一闪而过。 “范纯粹啊……果然纯粹!”赵煦看完向太后送来的奏疏,就放了下来,在心中摇头:“就是……这注定失败!” 身高、体重都在蹭蹭的涨。 今天,是礼部选的赵煦出宫到文彦博府邸慰勉的吉日。 自然,他长的比上上辈子还俊俏。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就一直存在。 她的眼眶,顿时湿润起来。 “这就是我的孩子啊!” 正是这个孩子的出现,填补了她丧子的哀伤,也正是这个孩子,让她不再没有依靠。 赵煦知道的,其实他从未走出上上辈子的童年阴影。 饭量也多了起来,如今一顿饭都能吃两碗米饭了。 脸色红润,身体健康,自己看着皎镜里的自己,有些时候都有点小陶醉。 “六哥越发俊俏了。”她笑着道:“再过几年,怕是能把这汴京城里的小娘子们都迷倒!” 因为这很可能挑起战争,也很容易破坏范纯粹定下的坚壁清野、防守反击的战略。 可现在他营养充足,旧病也养的好好的。 他理了理衣襟,对向太后道:“都是母后爱护保佑的功劳!” “是啊!” 向太后听着,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六哥且去吧!” 然后,她在这福宁殿里,看着那个孩子,她的儿子,在御龙直的护卫下,慢慢走向殿外。 她看着在女官们服侍下,穿戴整齐的赵煦,满脸都是慈爱。 向太后不大关注这些事情。 反正,赵煦上上辈子的记忆里,范纯粹就没有成功。 哪怕赵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远方,她依旧站在福宁殿的正殿上看着。 若无向太后,他哪里有现在的好日子? 赵煦点点头,对着向太后拜道:“母后,儿臣去了!” 这倒是实话! 因为,在绍圣、元符时代,这样的事情,依然层出不穷,每年都会有几个倒霉蛋因为做的太过,而被拉出来点名责罚。 “哦!”向太后点了点头,道:“是啊,吾的儿子走了。” 于是,她长久的看着。 赵煦上上辈子,就生的很不错,就是身体太瘦,多少有些减分。 这是实话! “好孩子,去吧!”向太后慈祥的鼓励着。 沿边诸路的将校们,一边偷偷走私赚钱,找到机会就黑吃黑,把对面的人,连钱带脑袋一起抢了,拿回来充军功的事情。 这个毛病,根深蒂固。 这世界如此破烂,总归要几個有理想的人去尝试修补。 不过,范纯粹想努力,赵煦也不会拒绝。 她慢慢的伸手,让张氏搀扶着,坐到福宁殿的坐褥上。 哪里是一个范纯粹改的了的? 直到,她身边的司宫张氏轻声说道:“娘娘,官家已经走了。” 最迟可能在晚唐时代,就已经存在了。 她要在这里等着,等着她的儿子回来。 就像过去一样。 每次,那个孩子出宫,她都会在这里等着。 直到看到他平安回来,她才会放下心来。 …… 文府。 文彦博今天早早就起来了。 起来后,这位四朝元老就发了好大的火! 老太师认真的检查着文府内外的每一个角落。 就连台阶上,多一点灰尘,都会被他发现,然后将儿子们臭骂一顿。 骂的文府上下都抬不起头来。 而被骂的最狠的,首推文宗道。 此时此刻,文宗道就又挨骂了。 “汝的脑子怎么想的?”文彦博看着,那个还穿着青色褙子的妇人,对着文宗道,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陈氏可是十三娘的生母啊!” “今日,官家驾临,十三娘也会跟着回来!” “汝让十三娘看到她生母,还穿着这样的衣服?嗯?” 国朝服章之制——紫绯绿青,青色是士大夫家庭里最低级的服色。 现在连选人都已经不穿青衣了。 青色的衣服,已经平民化。 文宗道低着头,满腹委屈,只能弱弱的小声说道:“大人……陈氏只是儿的婢妾……” “混账东西!”文彦博顿时火冒三丈,举起几杖,就想把这个蠢货儿子打死:“母以子贵,子以母贵!” “十三娘现在是两宫册封的甘泉县君!” “甘泉县在哪里?” “用用你的脑子!” 甘泉县可是在延州治下啊! 在暴怒的老父亲面前,文宗道只能乖乖跪下来磕头谢罪。 连带着他的妻妾也一起瑟瑟发抖,只能跪下来磕头求情。 其中,自也包括了那个穿着青色褙子的侍妾。 文彦博摇摇头,走到那个妇人面前,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陈氏起来吧。” 他看了一眼,跪在旁边的那个文宗道的正妻,心里面摇摇头,骂了一句蠢货。 他自然晓得,这个事情肯定是文宗道的妻子搞出来的。 他也知道,那个媳妇的理由是正大光明的。 侍妾、婢妾…… 都不是妻,而是工具,生育工具而已。 理论上来说,所有妾生的孩子,都是正妻的孩子。 所以,在大宋的士大夫们,互相赠送侍妾、婢妾,甚至是风雅之事。 可问题在于—— 这个妇人,在文熏娘入宫后,就已经不只是侍妾了。 她的女儿,是两宫的养女,是官家身边的女官。 现在更被封了甘泉县君。 而且,宫里面的消息——官家与甘泉县君,几如青梅竹马。 上一个在宫里面与当朝官家青梅竹马的是谁? 当朝太皇太后啊! 你们居然还敢玩这样的小心眼? 玩给谁看? 官家吗? 还是十三娘? 都不要命了吗? 文彦博简直都要被自己家这些蠢儿子和蠢媳妇做的这个蠢事气坏了。 他勉强平抑住怒火,没有直接对文宗道的正妻发作。 “陈氏啊,委屈你了!”他看着那个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妇人,让左右扶起对方,然后吩咐着:“快去给陈氏准备好最好的衣服!” “不可让十三娘失望!” 他若死了,文家可就全指着宫里面的十三娘了! 而十三娘的生母,自然就是最重要的亲情纽带。 陈氏低着头,弱弱的再拜谢恩。 她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歌姬而已,这辈子都已经习惯了被人轻视、忽略。 直到她女儿入宫,她的生活才慢慢好起来。 可她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 只要女儿好,她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陈氏弱弱的对着这个文家至高无上的主人说道:“大人,别生气了……” “官人和夫人……其实对妾身挺好的。” 确实! 她现在已经不需要再做事情了。 也没有人来欺负她了。 对她来说,这已经很好了。 文彦博看着这个卑微的妇人,微微点头,笑着道:“汝很好!” 文彦博现在无比希望,文宗道那个蠢媳妇赶快死掉。 然后他就可以趁机主持文宗道的续弦了。 将陈氏扶正! 可惜啊…… 文彦博摇了摇头,对陈氏道:“汝先去换衣服吧,仔细打扮一番,切不可君前失仪了。” 虽然官家不可能,真的接见这么一个文府的侍妾。 但他会看到的。 十三娘更是肯定会来拜见陈氏。 看着下人们带着诚惶诚恐的陈氏下去梳妆打扮更衣。 文彦博回头看着依然跪着的文宗道。 他吁出一口气,对这个蠢儿子说道:“滚过来,跟在老夫身边!” “今天,没有老夫的话,汝敢多说一个字,老夫就杖死汝!” “诺!”文宗道如蒙大赦。 文彦博却闭上了眼睛。 他本以为,文及甫、文贻庆已经很蠢了。 可和文宗道一比,他顿时就觉得,文及甫、文贻庆其实傻傻的也很可爱。 至少,那两个蠢货,只是不懂做官。 而文宗道…… 他连躺平都不会! 还能指望他做什么? 文彦博还想说点什么,门外就传来了老司阍的声音:“主公,朝廷遣使来报,天子御驾已出宣德门!” 文彦博顿时抬起头来,满面红光,道:“快!” “与老夫出迎!” 天子驾临大臣之邸,这是大臣的无上荣光。 历来,除了宰执病重将死,天子会驾临慰问外。 就只有那些最受天子信任、尊重,而且与宫中关系极为密切的臣子才能享有这样的待遇。 大宋开国以来,仅有杨亿、晏殊等少数大臣,可以让天子亲临府邸,看望慰勉。 这说明什么? 他文彦博文宽夫的地位,已经赶上了杨亿、晏殊这样的国朝名相。 这让文彦博飘飘欲仙,爽的头皮发麻。 他这辈子,能追求的东西,也就是这些荣耀性质的了。 …… 赵煦端坐于御撵上,身子坐的笔直。 在他身边,文熏娘恭敬的侍奉着,小脸红彤彤的,看上去很亢奋的样子,但她努力的压抑着。 赵煦见了轻笑了一声,对她低声道:“县君是朕身边的人,该高兴就高兴,不必计较外人看法!” 文熏娘低着头,弱弱的答道:“正因妾是官家身边的人,才不敢依仗威灵……” 赵煦听着笑了起来。 文熏娘自入宫以来,一直如此。 赵煦试探了她好多回了。 每次,她都是这样的。 从来谨守着宫里面的法度,也一直守着两宫和其他人教给她的制度, 看来,这是天性!结合赵煦所知的,她童年的经历来看,赵煦估计这可能是这个小姑娘从小养成的自保方式。 赵煦虽然存着利用她的想法,可终究还是有些心软。 于是,对她道:“县君还是得活泼些。” “像个木头一样的话,会很无趣的!” “明白吗?”赵煦看着她。 对皇帝来说,天下绝色,应有尽有。 美貌在皇帝面前,不值一提。 因为总会有更漂亮的人出现。 这就像现代人玩手游,虽然某某确实很好用,但新出的角色,似乎更强力,而且也更好用。 玩家很容易就会移情别恋。 昔日的铁三角,瞬间打入冷宫。 所以,想要在宫里面好好的待下去,并且一直待下去。 还得有其他方面的东西来支撑。 文熏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赵煦嗯了一声,对她鼓励道:“县君该笑的时候,就要笑……” “该高兴的时候,也该高兴!” 文彦博…… 还是很有用的。 赵煦现在已经有切身体会了。 朝堂上的宰执,致仕的士大夫、元老…… 不管是谁,都会忌惮这个四朝元老几分,也都会给他几分薄面。 这就是旧党里的王安石。 旗帜!核心! 不夸张的说,搞定一个文彦博,等于搞定了三成以上的旧党。 而文家,也是一个很好的平台。 赵煦闭着眼睛,想起了他的上上辈子亲政以后的事情。 同文馆案爆发。 文及甫出首,给了旧党致命一击! 刘挚被直接出卖! 朔党瞬间土崩瓦解。 上上辈子的赵煦,起初还没有品出来,加上同文馆案和他本人直接相关——有人密谋废帝!而且证据确凿! 现在回头再看,同文馆案,恐怕就是文彦博看风向不对,定点爆破的。 好一招壁虎断尾! 丢掉整个朔党,换文家平安落地。 “真的老辣啊!”赵煦想着,那个时候的文彦博可已经九十岁了,行将就木了。 但他依然可以敏锐的做出判断,果断做出取舍。 谁见了不喊一声牛逼?! 如今再来,赵煦自然知道,文彦博的价值所在。 所以啊,其实赵煦这些话,是说给文彦博听的。 他相信,文彦博能听懂他的潜台词的。 心里面想着,前方的前导大臣礼部尚书韩忠彦就已经来报:“官家,太师府邸马上就要到了。”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七章 出幸文府(2) 文彦博的府邸,很快就到了。 文彦博的府邸,在汴京城里最贵,同时也最繁华的宣平坊中。 赵煦的御撵,在小巷前停下来。 顿时礼乐大作! 这是骑在马上的,钧容直第一、第二班的禁军们,用着各种乐器,吹奏着天子出幸专用的曲目——钧容直是大宋天子出幸、出巡、出征时的御用军乐队。 在肃穆的气氛中,文彦博已经领着全家老少,乌泱泱的上前来。 然后,在距离御撵大约三步左右的地方,集体持芴而拜:“老臣彦博,恭迎皇帝陛下驾幸!” “吾皇万寿无疆!” 文府所有人集体伏地:“吾皇万寿无疆。” 官家愿意,御史台也不干的。 赵煦的御撵被人打开。 文熏娘战战兢兢的上前,小心翼翼的来到文彦博右手边,扶住她的祖父,这个过去她连看也不敢看的人。 维护纲常伦理,这是御史台最基本的职责之一。 “臣供备库副使及甫……” 文彦博的一张老脸都开笑成花了,当即说道:“不敢!不敢!” 说着,他的目光微微的看了一眼,那些今日来到文府的亲戚们。 文熏娘听着,小脸红彤彤的,那如秋水般的明眸中,闪现着异样的神采,心里面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就像住了个小人般。 文彦博见着,一张脸笑得更加灿烂。 …… 自然,今天到场的女婿、孙婿以及亲家们也是有点多。 组织上看望的时候,不也是和文彦博一样吗? 文熏娘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前面,只能紧紧跟着前面官家的脚步。 于是,只片刻他就躬身对着赵煦道:“官家,外间风大,还请入老臣陋舍……” 国史上应该也会记吧? 赵煦搀扶着文彦博,轻声道:“太师不必多礼。” 真让官家一直扶着,那就是目无君上! 文彦博就决定,今天晚上在自己的日记里,好好的将刚刚的事情重点描述一番。 就只听到官家走了两步,就笑着上前,扶起了那个在过去,让她连话都不敢说的祖父大人。 所以,赵煦知道,这老货是在告诉他——官家啊,看看老臣!铁骨铮铮的社稷忠臣啊! 于是,赵煦懂了,笑的更开心了。 官家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温柔。 这样将来《文潞公集》刊行的时候,天下人就都会知道今天的事情。 “太师快快请起!” 一定会穿中山装,一定会把一切能佩戴的奖章、勋章都戴上。 “老臣幸陛下亲临家邸,实在是感激涕零啊!感激涕零啊!” 然后是穿着一身崭新的窄袖直领对襟短衫,朱红色的抹胸,紧紧的裹着,刚刚发育的小胸脯,下身系着长裙,头上戴着些珠饰,已经有了些贵气在身的文熏娘。 整個人飘飘欲仙,根本不似在人间! 他的两个儿子,文及甫和文贻庆当即上前,接替了赵煦和文熏娘,同时也在赵煦面前露了个脸。 “诺!” “也不枉老夫,这苦心经营啊!” 文彦博今天穿着朱紫色的公服,戴着长长的展脚幞头,腰间的绶带,明显是御赐的玉带,就是不知是仁庙、英庙还是先帝所赐——总之,这老货显摆的很! 在礼乐中,在御龙直的护卫下,赵煦缓缓走下御撵。 当然了,他也不敢真的让赵煦扶太久——官家扶一下,这是礼遇老臣。 当他看到所有人都在用着艳羡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 文彦博子女众多,姻亲无数。 他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文熏娘,就吩咐道:“县君来和朕一起扶着太师些。” 赵煦见着,也是眉头轻扬。 不过,仔细想想自己在现代见过的那些退休老人,也是如此。 “臣供备库使、閤门通事舍人贻庆……” 说着他就轻轻的松开了赵煦的手。 “善!”他温柔的笑着,感受着孙女和官家,一左一右的搀扶的感觉。 他亲手搀扶着文彦博,用手摸着对方已经枯槁如同老树皮一样的手,感慨道:“太师为国奉献,一生忠直,诚我家元辅,天下楷模也!” 赵煦看了看这两个人。 文家人赵煦当然清清楚楚了。 文贻庆,是文彦博的次子,在其长子文恭祖病死后,就是文家事实上的继承人。 他的妻子是郭逵的长女,所以这个家伙是赵煦身边的郭忠孝的姐夫。 不过,赵煦记得他的政治智商好像很低。 在文彦博死后,被章惇等人整的欲仙欲死。 至于文及甫? 就是老熟人了。 同文馆案、粉昆案…… 绍圣四大案,文及甫掺和了两个,厉不厉害? 然而,这个人的政治智商似乎也很差。 他在文彦博死后,竟没有利用好自己是同文馆案和粉昆案的关键证人身份,没有积极靠拢新党,然后……泯然于众人。 曾经鼎盛的文家,就此衰落。 心里想着,赵煦就和煦的和这两人笑了笑,微微颔首:“两位爱卿当好好侍奉太师。” “太师不仅仅是两位爱卿的大人。” “更是我家的元辅,我朝的长城啊!” 文彦博听着,更加开心了。 文贻庆、文及甫自是恭恭敬敬,在礼数上无可挑剔。 …… “文宽夫这老匹夫,这脾气耍的好啊!” 张方平听完自己家的下人回来汇报的文府情况后,就感叹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孙固也点点头:“节度所言甚是!” “这老匹夫,素来油滑,贯会见风使舵!” 当年富韩公将死,却没有派人去请文彦博,反而是司马光充当其遗言见证,并由范祖禹代替富韩公记录遗表。 这说明什么? 富韩公信不过他文彦博,没有将他当自己人! 韩魏公也是如此。 自居相州,不入洛阳,至死都不掺和洛阳的事情。 什么耆英会?什么同年会、率真会?一概不参加,不参与,不知道。 所以,韩魏公和富韩公、文潞公,其实也尿不到一起了。 同样,还有他们两个。 孙固这些年,一直在河阳府养病,偶尔写写诗文,和朋友游山玩水。 张方平自居应天府,整日吟诗唱和,美得不行。 这就是旧党,看似同气连枝,实则各自为政,互相不服。 所以,其实张方平和孙固,现在都很酸。 酸文彦博! 看看人家的地位吧。 守太师、平章军国重事,位在宰相之上,特旨君前减一拜,特旨太师入宫,命宰执起肩舆。 满满的都是逼格啊。 他们两个,就远远不如了。 能不酸吗? 此时,两个满腹柠檬的元老坐在一起,自然没有什么好话。 “文宽夫做梦都想要让他家的孙女,将来当皇后。” “呵呵!”张方平冷笑连连。 孙固嘿嘿的笑着:“狄咏家的女儿,今年好像与当今年齿相仿?”他看着张方平:“狄武襄公之孙女,狄咏之女!” “这个身份,怎么着都够入宫了吧?” 国朝祖宗之制,天家与勋贵武臣联姻。 历代以来只有先帝元后当朝的向太后以及真庙的章献明肃才是例外。 而狄青的孙女,狄咏的女儿,一旦入宫,将来起步也是妃嫔,皇后大位自然也有机会! 张方平听着,眼前一亮。 他现在只想给文彦博添堵。 不想让那个老匹夫太嚣张了。 而孙固提议的这个人选,何止合适,简直是非常合适。 “当朝太后,出自士大夫之家,武臣们想来也多少有些疑惑了……” “岂可连续两代皇后,皆出自士大夫?” “况且,狄武襄公,还是仁庙的枢密使,也属宰执,论地位不差他文宽夫!” 狄青家族,在当年虽然受到士大夫的排挤、打击和歧视。 可当年是当年。 当年的狄青,是以行伍而为将帅,然后进入的三省两府。 他脸上还有着刺青! 这在士大夫们看来,自是大逆不道。 区区丘八,也配和吾等士大夫同朝为宰执? 但现在不一样了。 狄青家族已是国朝的勋贵,传到第二代了。 这就不是布衣了,而是正经的勋贵! 加上狄咏,如今南征得胜,回朝起码是三衙管军。 这个时候,让其女儿入宫,符合大宋祖制。 如此一来,等过几年,天子大婚,狄咏就退居二线。 荣誉性的担任一些三衙职务。 而狄家则顺理成章的可以成为大宋天子继续延续与武臣勋贵家族共富贵的象征。 于国于天下,都是有利。 就是不利于文彦博! 这很好!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张方平看向孙固,问道:“孙学士可知,这位狄小娘子,身世如何?” 孙固摇摇头:“某也只是听说了,狄咏有这么一个适龄的女儿……” “但其是否嫡出?为人如何?却还不知。” “且待老夫去仔细打探一番。” “嗯!” …… 盯上了皇后位置的,自然不止是张方平、孙固这样纯粹看文彦博不爽,只想给文彦博添堵的人。 也有着那些,在宫中盘根错节,有着深厚关系的勋贵们。 “文太师想让其孙女为后?” “将吾等放在哪里了?” “一个皇后是士大夫出身也就罢了,两代皇后,都是士大夫出身?” “我辈武臣,还如何立足?” 三衙的武将们叽叽喳喳的议论着。 曹佾听着,这些平素只知道喝酒吃肉的家伙们在他面前呜呜渣渣。 心里面多少有些烦。 可他们说的确实有道理。 文彦博现在都是明牌了。 就想将自己的孙女拱到皇后的位子上。 他是爽了! 可大家伙怎么办? 宫中连续两代皇后,都是士大夫家里的。 大家伙的关系可能会断档的。 一旦宫里面没有帮着说话的人,大家伙的富贵怎么办? 现在的向太后,就是明证! 虽然这位太后,对大家伙都不错。 赏赐、安排,也都不差。 可她终究是士大夫家里出来的,天然向着士大夫们,偏袒士大夫们。 哪像太皇太后,是自己人,总会向着大家伙。 虽然两位慈圣待大家大差不差,可细微的差别,曹佾能体会出来。 还是武臣家的女儿靠谱啊! 曹佾当然想,最好是自己家里的孙女、曾孙女。 可惜的是,曹佾这些日子来一直在家里选,选来选去,也没有选到一个合用的。 要不是容貌差了,就是为人性格差了。 于是,曹佾挥了挥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诸位可有合用的人选?”他问着。 于是,捅开了马蜂窝,人人都开始毛遂自荐。 曹佾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 但,还是让下人,将这些人报出来的名字、生辰八字都记下来。 过两天,送宫里面去,给两位慈圣挑选。 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 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呢? 曹佾不会知道,在这些人推荐的人选,有一个名字。 已故马步军都虞候、眉州防御使孟元的孙女,其父孟在为,如今官居閤门邸候。 这是一个清贵但闲散的官职。 他能混到这个职位,纯粹是因为,他娶了个好媳妇。 其妻华元郡君王氏,乃是已故的赠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王广渊的嫡长孙女,深受王广渊的喜爱。 而王广渊,是英庙在潜邸时的好友。 两人互为知己,关系好到英庙即位后,不顾朝野非议,多次对王广渊越次拔擢。 不夸张的说,治平时代,天下士大夫的眼中钉就是王广渊。 司马光、文彦博、韩琦都弹劾过王广渊,对其无比警惕,但却动摇不了王广渊在英庙面前的地位。 因为这个缘故,王家的命妇到现在,都还能时常入宫,在太皇太后面前很有地位。 王家的几个儿子,都在当今官家即位后,特旨录入都堂堂薄。 那位华元郡君,更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 几乎如同孙女一样宝爱、喜欢。 孟在元,也是多亏了华元郡君,才能继续在汴京富贵。 …… 几乎是在同时。 遥远的辽上京城里。 耶律琚正在陛辞,他虽然回来不久,可辽国的贵族们,却已经等不及了。 他们想要更多的东西,想要自己家里有更多的锦缎,想在家里就过上汴京人的生活。 不止贵族们这么想,皇室也这么想,所以,耶律琚是在朝野催促下,再次出发的。 这次,他的名义是——贺大宋太皇太后圣节生辰使。 “耶律卿!” 耶律琚正要拜辞,就听到了耶律洪基的声音,他停下来。 “听说南朝皇帝还未婚配?” “卿到了南朝,替朕问一下……大辽天子之女,嫁与大宋天子,两国从此联姻如何?” 大辽从大宋仁宗时,就孜孜以求,削尖了脑袋想要将一个女儿嫁到南朝。 虽然每次,南朝都是十动然拒。 但辽国从未放弃! 这是他们的梦想! 仿佛只要真的嫁一个女儿到南朝,哪怕是当妃嫔。 对耶律家来说,也等于拿到了某种认证。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态。 但耶律家就是乐此不疲,或许是藏在他们内心深处最深刻的自卑以及遗憾在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耶律家其实曾经入主过中原。 然后,就被地方藩镇和地方民兵,打的满头大包,抱头鼠窜。 辽太宗耶律德光,甚至就死在了中原。 这对耶律家来说,是刻骨难忘的记忆。 也是求而不得的遗憾,更是深深的自卑。 就像舔狗,假若不曾舔到,还则罢了。 但若曾经只差一步,就能舔到。 事后回想起来,岂能不捶胸顿足,呜呼哀哉,进而舔的更加彻底,更没有底线。 如今,耶律洪基觉得,自己还是能尝试一下的。 万一成功了呢? 对吧! 反正又不吃亏! 这又没有成本! 可万一成功了,那他就完成了自圣宗以来的夙愿。 嫁一个女儿给南朝皇帝! 大辽天子变成大宋天子的泰山、岳丈。 只是想想,耶律洪基都觉得美滋滋。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八章 朕根本不喜欢钱!别拿钱考验朕! 文府中,赵煦在文彦博的陪同下,看了一遍整个文府。 不愧是国朝宰相之家,更不愧是御赐的宅邸。 文府内外,盈槛数百,皆雕镂图画,被以锦绣文章。 所用装饰,古朴庄严,用料讲究。 园林造景,充满诗情画意,浸染着宰执家庭的审美与艺术气息。 无愧现代那些富起来的人的对宋代建筑的追捧、效仿、学习。 “太师家宅,果真风雅!”赵煦抚掌大赞:“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匠心独具,却又俭朴厚重,深得圣人之教也!” 这话是事实! 文宅内外装饰,都不用金银,也不费那铅粉朱砂。 只以木料为之,石料为辅。 所用器皿,也无金银。 然后,汴京忽然就将一个在偏远军州的地方官给调到了京西甚至京城当官。 那些看似简单的装饰,实则绝不简单。 这只能是巧合对吧? 那些文房器具、漆器,随便一件,更都足以有着成为现代省级甚至国家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的潜质。 而且,得比那些什么奢侈风砸多几倍甚至十几倍的钱,才能装出效果,装出感觉。 他这个宅邸,虽是仁庙所赐。 文府也是如此。 可能也就汴京十分之一的样子。 内外布景互相结合,盈槛、厢房、花园、景观互相耦合。 宾客若是没有下人带路,在里面转几圈,就可能分不清东南西北,迷失在园林之中了。 可也架不住这些人这么造啊。 这个问题真的值得深思! “洛阳的牡丹炒作泡沫,恐怕都是这些元老们自己炒起来的。”赵煦在心中想着。 人人皆是广置豪宅,大起园林。 但其中装饰、景观,却都是他一手主导的。 所以,问题来了——钱,从那里来的? 元老们都喜欢,都大加赞誉的牡丹品种,还能简单? 一株卖个三五千贯甚至上万贯,是不是很划算? 肯定会有富商,不惜重金购买,以附庸风雅。 比如说啊…… 同时也是一种隐晦的建筑社交方式——连老夫的家都看不懂的人,水平肯定不行。 都是陶瓷器物,看着就很‘俭朴’。 皆是名留青史的豪宅,像司马光的独乐园,在这些真正的豪宅面前,只能算是個弟弟,确实寒酸的很。 看似简单,实则深藏风韵。 赵煦呵呵笑着,想起了这些元老们在洛阳的那些豪宅。 但内心的骄傲,却是掩盖不住的。 那都是要砸钱的。 富弼的富郑公园…… 还有眼前这位太师的东庄…… 某某某花了重金买了某位元老点评过的好几株牡丹奇花。 主打的就是一个‘高山流水觅知音’。 哪怕洛阳地价,远低于汴京。 但在现代装修过的人都知道,想要在简单中装出韵味,想要把一个奢侈的东西,装的平平无奇,却又别有风味。 可是都亲自品鉴、出席过一年一度的牡丹品鉴会。 恰好这个地方官和买牡丹的商贾是同乡甚至兄弟。 尤其是景观,皆他亲自设计。 而洛阳元老,岂止富弼、文彦博、司马光、邵雍? 还有一堆跟着这些元老,唱和的待制老臣。 甚至,赵煦不排除,这里面还有别的见不得人的私下勾当。 譬如说,赵煦在现代看过传世的富郑公园的图纸,整个人都惊呆了。 元老们在洛阳的时候。 文彦博呵呵的抚须笑着:“陛下缪赞,老臣岂敢……岂敢……” 榫卯工艺,精湛且精确的将所有门窗结合在一起。 那其中园林和屋舍,连延不绝,简直就是一个现代公园规模! 而文彦博的东庄,史载占地数百亩。 已故大儒邵雍的安乐园……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赵煦就已经微笑着转身,看着文彦博,道:“太师,是我家的元老,也是天下社稷离不开的重臣。” “缘何朕听说,这两日太师闭门谢客了?” “是朝中宰执,做得不对?” “还是朕在国政上施政有缪?” 却是一个字也没提御史们的事情。 不需要提的。 今天之后,自有人收拾他们。 御史言官,本是给皇帝当辅助的,而不是给皇帝添堵的。 他们可以头铁,但必须立场坚定,必须占据道德制高点。 不然,皇帝、宰执收拾起他们,简单轻松加愉快。 而这个事情,都不需要赵煦出手。 你们旧党自己内耗,那就自己解决吧。 而文彦博什么人? 他会吃这个亏? 呵呵! 看吧! 这老货,心里面藏着不知道多少阴招,保准弄得那几个御史,欲仙欲死。 在整人这方面,谁也别小瞧了这位太师、潞国公! 所以,若那些御史足够聪明,现在就该赶紧写请郡的奏疏。 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们的官位。 不然…… 不识好歹的孩子,可是会被大人打屁股的! 而这正是赵煦需要的。 恐慌,会让人失去理智,进而做出一些原本不会做的事情。 再配合着汴京新报的放风,加上安惇等人的聪明智慧。 赵煦知道的,他会拿到他想要的东西的。 至于李雍案的真相? 谁在乎? 反正赵煦不在乎! 他是成年人,只想要利益的成年人。 文彦博听着赵煦的话,自是躬身道:“启奏陛下,朝中宰执施政,乃秉两宫慈圣旨意,陛下圣心而为,老臣怎会有非议?” 赵煦微笑着。 陛下圣心这四个字,真是深得他心! 要不怎么说,文彦博能历四朝而始终受赵官家们的喜欢呢? 这政治觉悟,简直了! “至于陛下施政,老臣观之,深得先王之教,深孚圣人之道……” “老臣恭维、庆贺都来不及……” 看看人家! 赵煦现在真想把司马光喊来——司马公,学学吧!这才是大臣! “老臣这两日,只是想要修养修养……” “不知为何,外界竟有那许多流言蜚语,竟劳动官家,圣驾亲临……实在有罪啊!” 说着,文彦博就要下拜。 嗯,虽然他文彦博让人放了风。 可现在,整个汴京城都知道,文太师发脾气了,这可绝不是他做的。 他文彦博文宽夫也没这么大能耐。 谁做的?自己心里有数。 文彦博小心的抬起头,看着在他面前的这个年少的小官家。 不过十岁,就已翻身为云,覆手为雨。 他文彦博才翘了一下屁股,没来得及做其他事情,眨眨眼整个汴京城就沸沸扬扬了。 不知道的人,恐怕会在心里面嘀咕——他文彦博该不会和宫里面早就通过气了吧? 你们君臣搁这唱三国?(北宋瓦子,已有三国说书的段子,三国演义的很多故事桥段原形最早发源于北宋) 赵煦自是立刻伸手,轻轻托住了这个根本没有诚意的老货——他都没有用力,文彦博就被托住了。 “太师……就算没有此事,其实朕也打算在太师今岁大寿的时候,来太师府邸给太师道贺的……” “顺便也带甘泉县君,回来探亲……” “今日只是提前来看看,也没有别的意思……” “待太师大寿日,朕再与甘泉县君专门到府,给太师贺寿!” 赵煦说着,视线就在那些恭恭敬敬,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文家人、文家亲戚身上扫了一眼。 “不瞒太师,甘泉县君自入宫以来,服侍朕左右,不仅深得两宫慈圣欢欣,也让朕很喜欢呢!” 在边角里,文熏娘的眼睛,已经水汪汪的了。 而她的生母,则轻轻伸手,抓着她的小手,微微用力对自己的女儿鼓励着。 文宗道,低着头,涨红着脸,心里面只有老父亲骂他的话。 “母以子贵,子以母贵!” “十三娘现在是两宫册封的甘泉县君!” “甘泉县在哪里?” “用用你的脑子!” 老父亲早上暴怒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着,他的脖子一阵阵的发凉。 他咽了咽口水,终于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蠢了! 他那都不是蠢! 是在自毁长城,甚至是自杀! 敢给天家脸色看?羞辱天家身边的人? 小官家再小,他身边也是有人的。 宫里面的太皇太后、皇太后,只要知道了,甚至哪怕只是听说了类似的传闻。 那板子打下来,即使只是轻轻几句质疑,落在文家身上,也是一座大山! 是不可承受之重! 而朝廷里那些御史,谏院的那些谏官,更不可能放过他的。 甚至可能会连累到十三娘——谏官们吃的就是这碗饭。 专门干涉天家的家事! 文宗道只是想着这些,脊背就不断发凉。 而文宗道的妻子,此时,战栗如糠。 她知道的,她在舅公面前失大分了,再不夹着尾巴做人,就有被和离的风险! 虽说,礼法有三不出的条款。 但也有七出的规定啊! 七出之中,就有着恶疾以及妒这两个可以自由发挥,自由解释的规定! 于是,这个妇人再没有了丝毫往日嚣张跋扈的模样。 因为她很清楚,舅公真的做的出来强令和离的事情! 她哪里肯? …… 赵煦哪里知道文宗道夫妻的那些小心思。 他纯粹只是装的。 装给文彦博看,表现出一副要给文熏娘主持公道的样子。 果然,文彦博一看,一张老脸顿时灿烂起来。 “老臣何德何能啊?”文彦博假作感动不已的样子。 然后就和赵煦说了起来。 “实话与陛下说……” “老臣这两天啦,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命下人仔细清点了一下家产……” “承蒙仁祖皇帝、英祖皇帝(对已故的先帝称祖,这是只有特定级别的大臣才能说的)、先帝以及两宫慈圣、陛下的关爱……” “历代赏赐不绝……” “老臣家里下仆等,还颇善经营……” 赵煦听着,眉毛一扬。 这老货,都光明正大的告诉他——老臣下仆在做生意,而且赚了很多钱。 “所以,老臣粗略估算了一下,臣家中訾产,不算宅、田,约莫有百万贯上下!” 赵煦咽了咽口水。 什么意思? 意思是将来文熏娘若封为皇后,嫁妆至少百万贯起步? 你就拿这个来考验干部? 一百万贯? 赵煦眼前,仿佛出现了无数的铜钱。 他的小心脏忍不住跳了一下,有点顶不住啊。 文彦博却加大了诱惑力度。 “若老臣将家中宅、田全部变卖,再去各家借一些,大概能凑出三五百万贯……” 赵煦的喉咙咕咚了一下。 他感觉,这文家不能待了! 三五百万贯? 文太师,您可太行了! 赵煦知道的,文彦博是很认真的在跟他谈条件。 而且,他那都不是暗示了,是明示! 国朝有类似典故的。 当初仁庙废郭皇后的消息,一传到真定,已故的慈圣光献皇后的父亲,荥阳郡王曹佾的父亲曹玘,就倾尽了所有,开始活动起来。 最终,曹玘将慈圣光献成功的送入宫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补位。 而曹玘所用的,只是简简单单,却朴实无华的钞能力! 曹玘卖掉了自己老家和汴京的所有能卖的宅邸、田地。 掏空家里两代人的十几个钱包。 然后还在外面,借了一大堆的高利贷。 所有的钱,加起来,起码百万贯! 那可是仁庙时代的百万贯! 直接将那位赵煦礼法上的曾祖,砸的晕头转向,傻乎乎的就决定册立慈圣光献为后。 而那一百万贯的回报率,高的吓死人! 不仅仅买到了一个皇后、太后、太皇太后! 还买到了一个笃孝太母的好皇孙——赵煦的父皇。 更买到了一个荥阳郡王的爵位以及曹家继续富贵百年的资格还有他本人死后的哀荣——追封吴王! 就问你划不划算? 如今,文彦博这是故技重施。 赵煦顶得住吗? 他看了看文熏娘,也看了看文彦博,感觉自己完全顶不住。 三五百万贯! 那可是大宋天下,一岁岁入的十二三分之一。 而且这是现金! 只要娶了文熏娘,立刻到账! 吴居厚在京东那边敲骨吸髓,得罪无数人,也就多捞了差不多这个数送到了封桩库。 现在,他只要娶了文熏娘就可以得到。 这买卖,换谁不迷糊? 赵煦勉强按捺住自己的心神,打了个哈哈:“太师果然是持家有道啊!” “朕得和太师多学习学习!” 朕年少! 朕不懂什么男女之情! 朕还是个脸盲,完全不知道文熏娘是个美人胚子,将来长大了只要不长歪,肯定很漂亮很养眼。 而且朕根本不喜欢钱! 最讨厌的就是钱了! 朕最怀念的,还是刚刚来到现代,兜里面就那么几百块钱,请室友吃一顿饭,就能收获三个义子的美好时光啊! (本章完) 第四百九十九章 断尾求生 直到回宫,赵煦脑子里,还全部都是孔方兄的身影。 三五百万贯呢! “父皇辛辛苦苦,攒了十九年的封桩库……也就六千多万,不到七千万贯!” 赵煦回忆着,他和向太后,在宫中见到的那些封桩库。 熙宁三十二库,元丰二十库。 那些装满了丝绢、铜钱、黄金、白银、香料的封桩库。 真正的现金,硬通货,估计也就一半。 剩下的都是实物,是丝绢、香料、象牙…… 除了象牙等少数东西,剩下的其实都会腐朽、变质,然后贬值。 像是去年,封桩库就变卖了一批储存时间太久的丝绢绵物。 这就是大宋! 一个皇帝、文臣士大夫、勋贵武臣、外戚都趴在老百姓身上吸血的王朝。 新党也未必全部是改革派,其中混了不知多少投机客。 每匹不过三百文。 喜欢钱好啊! 大家一起赚钱才好! 赵煦摩挲着双手,整个人都变得振奋起来。 所以,大宋不立田制,不抑兼并! 所以,大宋尊重私人财产,在赵佶那個混小子乱搞之前,哪怕强拆,也是要给合理补偿的。 一个官僚垄断经济型社会。 去年,王珪暴毙后,其子孙扶棺回乡,运金银铜钱丝绢的船就多达十余艘。 无论是利用追缴市易务欠款的机会,还是宋辽贸易。 所以,封桩库里的丝绢绵绸绫罗,是得定期出清的。 “这些元老,又岂会连王珪都不如?” “相反,朕很开心呢!” 都是在想方设法的出清,封桩库里的这些商品。 于是,小民的私产意识非常丰富。 比如说那些外戚勋贵们还有地方上的形势户们。 阻力更是会少不知道多少! 他最不怕的,就是士大夫、武臣、勋贵们爱钱。 其中混了大量,纯粹是为了保护自己财产,而和新党斗争的有产者。 但,官家开心,就是好事! 这也是赵煦这些日子以来,一贯的操作。 于是,民间争产官司,数不胜数。 这两家又该有多少? 所以啊…… 赵煦叹息一声! 在他身边一直站着的文熏娘,听到赵煦的叹息,忍不住问道:“大家,在忧心什么?” 这就是! 一个文彦博如此,富弼呢?韩琦呢? 这是大宋在立国之前,就已经决定了的事情。 祸根甚至在安史之乱前就已经埋下。 所以,所谓新党和旧党的斗争,本质上,就是围绕着社会财产和资源的再分配斗争。 什么叫富可敌国? 他可比后来的明朝皇帝要面临的局势要好得多。 一百万贯,怎么都有的。 梭哈一把,也应该可以凑到三五百万贯。 “也是……”赵煦低声说着:“王珪仕宦,都搞了差不多一百万贯……” 怕只和文彦博相差无几。 这意味着什么?在现代留过学的赵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文熏娘在旁边看着,虽然她不清楚官家为何忽然变得如此开心。 而正常的市场价,绢布一匹一贯三百文,纱布一匹一贯六百文以上。 于是,整个社会一切向钱看。 旧党未必就全部是保守派。 所以,赵煦其实是高兴的。 事物都有两面性! 大宋王朝在拼命压榨百姓的同时,也是一个和士大夫、武臣捆绑最深的王朝。 赵煦摇摇头:“朕没有忧心!” 而现在文彦博一家,就至少能拿出三百万贯的铜钱、金银。 御撵很快就到了福宁殿,在文熏娘的服侍下,赵煦走下撵车。 然后他就看到了,向太后带着尚宫张氏等人,迎了出来。 “母后!”赵煦上前行礼:“儿臣回来了。” “好!”向太后轻笑着,扶起赵煦,牵着他的手:“我儿回来了,母后就安心了。” …… “天子亲幸太师府邸……太师明日就会重新会客……” 御史台中,窃窃私语,在蔓延开来。 吕陶有些坐立不安的坐在自己的官署中,汗水打湿了他的发丝。 “为今之计,吾等恐怕只能上表请知了!”在他对面,监察御史朱光庭,叹了一声:“棋差一着啊!” 他们在上个月上书,谈论太师文彦博,乞尊礼帝师,其实就是想要碰瓷。 碰瓷是一门艺术。 碰的好,碰到宰执、宫里面心里去了。 板子高高举起,最后轻轻落下。 了不起出去一两年,就可以风风光光回来。 文彦博这么些年,就没有对头了吗? 不可能! 所以,只要做得好,说不定就可以抱上一条大腿,从此平步青云。 哪怕没有成功,其实也不亏。 可以树立一个铁骨铮铮,为国无惧权贵的形象。 毕竟,他们是言官,吃的就是这碗饭。 可哪里晓得,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最初的奏疏,进了宫里,就石沉大海。 就在他们以为,这奏疏再也没有回应的时候。 却被人捅了出来。 然后,短短一天内,就闹得满城风雨。 整个汴京都知道了——有御史上书,请求让四朝元老,定策功臣文彦博退位让贤。 尤其是那个汴京新报的胡飞盘,在这个事情上,上跳下蹿,唯恐天下不乱。 终于是把这个事情,从单纯的朝政,变成了民间广泛议论的八卦。 于是,天子亲幸文府,慰勉元老。 事情再也不受控制了。 毕竟,天子都亲幸文府了。 这说明什么? 天子认为,国家大事离不开这位平章军国重事、太师的辅佐、匡正。 天子是英明的,不可能错的。 那么,就只能是他们错了。 做错了事情,被打屁股很正常。 所以,聪明的人,现在就该赶紧跑路,去外面避避风头,等风头过了,没有人记得这个事情再说。 吕陶点点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好在,不算全亏。” 文彦博又不是制钱,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欢。 总会有人讨厌他。 所以,这个事情他们也不算全输。 文彦博今年已经八十一岁了。 他还能活几年? 等他死了,大家就可以风风光光回来。 说不定还能借着这个事情,被某些大人物看上。 他们还年轻,等得起。 但刘奉世,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吕陶和朱光庭见了,非常奇怪。 “仲冯,怎忧心忡忡?”朱光庭问道。 他和刘奉世不仅仅是好友,还是知己。 朱光庭师从国朝大儒胡瑗,和殿帅苗授、翰林学士范纯仁算是同门——不过,苗授学的行伍、军事,范纯仁学的是经世致用,而他学的是儒家经义。 这也是安定先生治学的特点。 因材施教,按照学生的兴趣爱好来教授。 而刘奉世的父亲是大儒刘敞,其与安定先生友善,安定先生在时,经常带着朱光庭他们游学四方,拜谒各方大儒,其中就有刘敞。 故而,朱光庭和刘奉世有着三十多年的交情。 刘奉世皱着眉头,说道:“公琰听说了吗?” “嗯?” “都堂已经通过了王子韶任为吏部侍郎的熟状,已令中书舍人草拟,并呈两宫……” “若无意外,这衙内钻,就可能要升待制!” 从考工员外郎,到吏部侍郎。 这是质的飞跃。 祖宗之制,碍止法下,这种升迁是磨勘所不能升的。 因为,跨过去这一步,就摸到待制级别的门槛了。 制度,六部尚书、侍郎,皆会加馆阁学士衔。 最低也是龙图阁直学士。 吕陶和朱光庭听着,面面相觑。 “王子韶的熟状,已经拟好了?” “中书舍人、给事中……” “就没有异议?” 吕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随着刑恕顺利升任翰林学士,他空下来的中书舍人一职,由起居郎范百禄兼任了。 而在不久前,随着天子下诏,命都堂记苏辙姓名,列于堂薄。 这也宣示着,苏辙不久将升中书舍人或谏院的左、右司谏。 这样一来的话,未来中书省中书舍人,都将是旧党士大夫。 范百禄、彭汝砺、苏辙。 而门下省的给事中,则早在去年,就已经被旧党包圆了。 哪怕后来彭汝砺因为张吉一案,驳回了诏书,因此得罪两宫,被改为中书舍人。 但接任彭汝砺的,却还是旧党的林旦。 刘奉世悠悠一叹,道:“给王子韶写草制诏书的是范百禄……” “范子功?”朱光庭和吕陶惊呼出声:“怎么可能?” 范百禄可是根正苗红的旧党! 乃祖伯,就是国朝名臣——范镇。 他的堂弟,是深得司马光、富弼还有文彦博都喜欢的唐鉴公范祖禹。 这样一个人,会给王子韶这样臭名昭著的新党干将写外制诏书? 太荒唐了吧? 刘奉世惨然一笑:“怎么不可能?” “可不要忘了,范百禄……可是先帝的心腹!” 旧党里,当然不乏,视先帝为尧舜,只是误入歧途,需要引导的大臣。 范百禄就是其中之一。 他也素来被人视作帝党。 当年,李士居、赵世居一案,就是范百禄不顾阻拦,穷治到底,冒着巨大的风险,将之办成的铁案。 也正是因为这个案子,范百禄简在帝心,为先帝信赖。 当今官家即位后,更是优容备至。 先以范百禄——皇考近臣,朕之亲爱大臣的理由,任用为起居郎。 从此,日夜在君前候命。 刑恕升任翰林学士后,范百禄特旨拜中书舍人,但依旧兼任起居郎,随时候诏。 刘奉世,在元丰时代,在朝中多年,他当然知道,范百禄的立场。 这就是个忠君思想已经入脑,无可救药的人。 当今官家更是和先帝一般,对其信爱无比。 多次曾在殿中,以表字称呼,还曾和宰执们说:“起居郎百禄,乃皇考所遗朕之忠贞大臣也!” 我爹给我留下的忠臣啊,你们要多照顾! 甚至爱屋及乌,在去年特别下诏,赠范百禄亡父范锴兵部侍郎,追封其生母王氏为华阳郡君。 在官家如此厚遇下,范百禄什么事情都肯干! 朱光庭、吕陶顿时沉默了。 良久,朱光庭才道:“仲冯的意思是?” 刘奉世点点头。 官家要用的人,他们却想要阻拦。 所以,这是官家给他们的一点小小教训? 三人,顿时心有余悸的缩了缩脖子。 吕陶和朱光庭更是不敢问门下省给事中为何不封驳了? 因为,门下省如今在任给事中,虽然都是旧党,但有一个和新党关系密切的人——林旦。 林旦的亲大哥,就是已经南下的执政章惇的密友林希。 林希此人,铁杆的新党了。 和章惇、吕惠卿等人关系都很好。 兄弟两人虽然政见不合,但……这种兄弟表面政见不合,私下穿一条裤衩的事情,在大宋还少吗? 刘奉世,却比吕陶、朱光庭想的还要远。 “那个案子,不能再拖了……” “更不能让傅中司查下去了!” 傅尧俞,软硬不吃,铁面无私。 他继续查下去的话,搞不好会酿成大案。 刘奉世对此是有经验的。 当年的陈安民一案,就是这样,以点带面,以小带大。 他的恩主吴充,就此罢相,旋即郁郁而终。 他更是在地方流连了数年,才终于等到机会回朝。 如今,李雍案也是这样。 再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 搞不好,可能会牵扯到都堂。 这元祐初年,众正盈朝的局面,可能会因为这个案子而受到影响。 甚至可能会成为新党反攻倒算的借口——你们在干什么? 你们上台才几个月?就做出这样的事情! 再让你们把持朝政下去,天下事还得了? 又菜又爱玩! 滚开,让真正的大臣来辅佐天子! 想着这些,刘奉世就对吕陶和朱光庭道:“元均兄、公琰兄……” “吾等离京之前,还是先把李雍案定下来吧!” 汴京新报,天天说,御史台的安惇刑讯逼供,张汝贤更是日夜在有司拷打相关人犯,小道消息已经闹出人命了。 虽然此事,十之八九又是安惇等人在放假消息——关押人犯的地方,现在都有着禁军把控,针扎不进,水泼不透。 外人根本不知道,安惇和张汝贤在里面搞什么? 只知道他们日夜审讯,穷追不舍。 中司傅尧俞则扑在卷宗上,一个个的清查。 再让他们这么查下去。 太危险了! 吕陶、朱光庭听着,都是微微点头。 确实,李雍是该适可而止了。 再查下去,大家伙就都得被责罚、降授甚至编管了。 这个事情,还真的只有他们这些被迫要离京的人才能做。 破罐子破摔嘛。 大不了,肉身抗雷! (本章完) 第五百章 赵煦对孟皇后的回忆 元祐元年五月丙寅(初十)。 诏:录故翰林侍读学士孙黯亲孙一人为选人第七阶判司薄尉官,着吏部右选,与注阙除授,以黯曾修《英宗实录》未及推恩亡故,而故推恩。 御史上官均上书,乞自今以后,吏部考课入优等者,许取旨推恩,越次简拔,从之。 起居郎兼中书舍人范百禄、集英殿说书、监察御史苏辙等联名上书:邢房送来词头,奉圣旨:李定备位待制,终不言母为谁氏,强颜匿志,冒荣自欺……张诚一,邪险害政,有亏孝行,不当人子…… 今李定已编管新州,诚一却未责罚……臣等惶恐,乞严办诚一。 诏:命京西提刑司严查张诚一,具奏以闻,并令诚一就地待罪。 …… 赵煦翻着这些通见司送来的今天两宫批示。 随手就将这些帖子放了下来。 两罪相加,张诚一必须公开处死,以儆效尤! 所以问题来了。 赵煦眉头一跳。 赵煦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何?” 他们这么搞,恐怕最后只会便宜了宫里面那些秃鹫。 让生母停灵数年,而不能入土为安。 赵煦感觉,应该是前者。 “所以,他是隐瞒了母丧吗?” 这事情还能狡辩吗? 得,此事一旦被外廷的大臣们知道,张诚一连体面的可能都没有了。 现在就看,最后是赐死呢?还是处死? 还曾入宫拜谒过赵煦呢! 毕竟,总要讲点体面。 证据确凿,几乎没有狡辩的空间。 像蓝家这样的,一半人在宫里面当差,服侍帝后,一半人在外面,和勋贵外戚们联姻、交好的家族有好几个。 这是肯定的。 “嗯!” 现在该赶快躺平,老实一点,兴许还能保住点什么。 石得一低着头,答道:“彼时,张诚一正为枢密院都承旨……” “张诚一大概是死定了!”他轻声说着。 石得一在赵煦身边,低头说道:“大家,臣听说,近来罪臣诚一的家人,在找关系请托,想要给罪臣诚一开脱。” 石得一低着头答道:“奏知陛下,以臣所知,如今自请于永昭陵中服侍慈圣光献皇后神灵的张茂则,素与张诚一友善。” 没有狡辩的空间了! 赵煦开始思考起来。 这是礼法。 但你把你爹随葬的宝物,自己挂身上,什么意思? 真当朝廷是傻的? 只能说,张家人呢,在张耆之后,真的是智商退化了。 大宋勋贵和内廷的内臣,交好、勾连甚至联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赵煦笑了。 最后落一个人财两空! 石得一却是不嫌事大,继续报告:“另外,臣听人说,罪臣张诚一的亡母去世之后,一直停灵在寺庙,未曾下葬……迄今,已数年之久……” 这是合法的。 好吧! 这是在挑战整个儒家的道德观。 这张诚一在他上上辈子,到底是怎么脱罪的? 反正,赵煦记得的是,绍圣时代,这个张诚一还在汴京城,活蹦乱跳的活着。 徐国公张耆唯一在世的儿子! 赵煦是多少有一点印象的。 因为内臣收养养子,依照制度,最多一个。 鼎鼎大名的内臣家族蓝家,就有子弟娶勋贵之女——高级内臣,收养的养子,不一定要入宫当内臣,是可以在外面传宗接代,过正常人的生活的。 而且,就算张诚一的诡辩成立,确实被人盗墓了。 赵煦笑了:“还有呢?” 你在讲什么聊斋? 徐国公张耆葬的地方是张家的祖坟,日夜都有人看守的。 “说什么‘徐国公张耆之坟,乃为盗墓贼所盗,罪官诚一发觉后,请人重订亡父棺椁,因觉随葬犀带等物,为贼所毁,故取出欲令人重新装订。云云……” 这是什么大孝子啊! 士大夫三月而葬,诸侯五月,天子七月。 于是,赵煦扭头,看向石得一,问道:“这个罪官张诚一,是不是有個神通广大的朋友?” 超出这个限制,就要有特旨。 这就是天恩浩荡! 张茂则想不想走蓝家的路子? 肯定是想的。 如今张茂则已经倒台,可张诚一的家人还有底气继续活动,想要给张诚一脱罪。 这就意味着,张诚一在宫里面还有关系。 石得一恭恭敬敬的回答:“臣听说,閤门邸候孟在为,曾与罪官诚一亲善。” 赵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孟在为?”他认真的看向石得一,确认的问道:“已故的眉州防御使,赠太尉孟元之子?” “陛下圣明!” “呵呵……”赵煦笑了一声。 孟在为吗? 他的脑海中闪现了他的元后孟氏,跪在坤宁殿中,瑟瑟发抖的样子。 赵煦身边的大貂铛梁从政,则捧着诏书,抑扬顿挫的宣读着旨意。 “皇后孟氏,旁惑邪言,阴挟媚道……朕夙夜恻怛,寝食靡宁!难以私恩而屈大义,躬禀两宫慈训,奉被玉音,失德若斯,将何以母仪万邦,上承宗庙?可上皇后册宝,废居瑶华宫,赐号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赐紫,法名冲真!……称朕所以始终待遇之意!” 外人只知道,孟氏是蒙冤被废。 可谁又知道,赵煦内心的愤懑呢?! 那不是一天两天累积下来的东西。 更非是一日两日,所沉淀下来的恨意。 所以,赵煦其实是知道,孟氏是被诬陷的——开玩笑,连后宫里那点事情,他都不知道,还要被蒙在鼓里的话,那他是如何驾驭群臣,将包括章惇、曾布在内的人精,驱策如指使的呢? 但,赵煦坐视了孟氏被诬陷,被冤枉,甚至在孟氏被废的过程中,悄悄的用了力。 这从废后诏书内容就能看出来! 完全否定孟氏作为皇后的合法性。 也完全否定了孟氏的个人道德以及贤惠。 就差指着鼻子骂——汝乃祸国殃民之人,不足以母仪天下! 原因? 很简单。 孟氏是太皇太后选的,而且是违逆了赵煦本人的意思选的。 孟氏这个皇后被册立,就是太皇太后为了测试赵煦的服从性而做出的政治选择。 有宋以来,历代天子大婚,从未有像赵煦上上辈子迎娶孟氏的典礼那么寒酸、屈辱甚至充满羞辱性的! 赵煦永远不会忘记的! 上上辈子,他的大婚日期,被选在了元祐七年的五月十六日。 那时候,他已经成年了。 而且,接受了完全正统的帝王教育。 所以,他如何不知道,五月十六日是个什么日子? 五月十六,是道家天地交泰和日。 所以,自古夫妻会在这一天分房而睡! 满朝宰执,能不知道? 但太皇太后力排众议,就选了这个日子! 就是要选在这一天,举办大婚! 就是要践踏赵煦这个天子的威严和颜面! 就是要测试赵煦的服从性! 若说,日子选错了,可能还是太皇太后因为笃信佛教不懂道家忌讳。 但婚礼当天的诡异现象,就不可以这么解释了。 赵煦记得清清楚楚的。 大婚当日,宰执们摆出了自古天子大婚的应有排场。 宰相吕大防亲自担任逢迎使,司徒韩忠彦为副使,太尉苏颂为发册使,王岩叟担任副使,右相苏辙为告期使,皇叔祖、大宗正赵景宗为副使。 苏轼为卤薄使,亲自为赵煦御驾前导,引领赵煦到太庙祭祖。 排场够大了吧? 但,就在赵煦出宫时,圣驾队伍被一支十多辆车的队伍,直接从中间分开。 为首的是褚红色的伞盖犊车,紧随其后的则是一辆青盖犊车——标准的皇后车队! 这是在做什么? 赵煦永远不会忘记,他那时候的感受。 他紧紧攥着拳头,咬着嘴唇,脸色铁青的看着皇后车队,将他的队伍分开。 下马威啊! 真的好厉害啊! 赵煦忍了! 但,随后发生的事情,让他怒不可遏! 皇后被迎奉入宫的时候,本该有全套的礼仪吹鼓——就算是民间一般百姓嫁人,迎亲队伍也要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对不对? 然而,那天的宣德门,什么都没有。 冷冷清清的。 好吧! 太皇太后喜欢俭朴,可以理解。 但,皇后车驾到了内东门下,却忽然杀出一队乐手,吹吹打打的将皇后送到福宁殿。 什么情况? 这都不是羞辱了。 而是踩着赵煦这个已经成年的天子的脸了! 为什么? 因为,自汉以来,只有二婚、三婚的女子,在入门的时候,才会不用大礼相迎,只有等到被送入夫家时,吹吹打打,热闹一番。 所以…… 现在知道赵煦为何坚持废后了吧? 孟氏自己无错。 这个赵煦都承认的。 孟氏为人贤淑,性格温柔,赵煦也认。 可她是太皇太后选的,而且,从大婚开始,孟氏就是一个太皇太后用来羞辱他、测试他的工具。 这就是赵煦在绍圣时代,几乎要废太皇太后,要将其神位踢出永厚陵的原因。 也是赵煦一定要废后的原因。 哪怕他明知道,孟氏其实不错,即使他清楚,孟氏是被冤枉的。 但这个皇后,也非废不可,不废不行! 当时,年轻气盛的赵煦,能一直忍着,忍到绍圣三年才借着刘氏的手,废掉孟氏,他的涵养真的很不错了。 将脑中的回忆,甩出去,赵煦微笑的看向石得一:“朕知道了!” “原来如此!难怪了!” 上上辈子,张诚一能活的原因找到了。 张茂则、孟在为,这是走通了太皇太后的路子。 (本章完) 第五百零一章 招供 挥手让石得一退下去,赵煦的眼神,开始变得深邃起来。 “孟氏?” 赵煦回忆着那个已经都快忘了模样的温婉女子。 手指头轻轻动了一下。 那是个可怜的女子,也是个很单纯的女人。 赵煦记得,她被刘氏诬陷的时候,还曾哭哭啼啼的找过自己,拼尽一切想要自证清白。 却根本不知,真正想要废后的人,其实就是那个她眼中认为保护她的人。 “若有可能,孟氏还是不要入宫的好……”赵煦轻声呢喃着。 孟氏的性子,就不适合这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宫廷。 在现代,女大学生的寝室里,四个人尚且可以玩出几十个群的操作。 在如今的宫廷里,表面姐姐妹妹,私低下互相使绊子,下刀子,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数之不尽。 “容貌绝佳,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可谓良人!”孙固轻声说着。 这天下午,孙固神秘兮兮的来到了张方平府邸。 而勋贵之家,女子八岁就要开始避父兄了。 是她真的不想出来吗? 仁庙时代,郭皇后和那几个美人、妃嫔之间的斗争。 张方平也不意外,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 旁的不提,向太后在熙宁之后,一直深居坤宁殿不出。 “某听说,狄咏也有意,将此女过继与其嫂……” 他的女儿,相貌自不用多言。 都是血淋淋的教训啊! “怎样?”张方平问道:“狄小娘子如何?” 孙固颔首。 所以,这些麻烦就留待以后再说吧。 赵煦摇摇头,这个事情,不是他可以做主的。 慈圣光献和温成张皇后之间的刀光剑影…… 这可是他费了不少功夫才打探到的东西。 “狄咏之妻,又素来慎妒……好在,狄咏之兄狄谘妻李氏膝下无女,甚喜这位小娘子,便将之带在膝下教导,小娘子乃以阿母呼其伯母……” 可她的外祖却是王广渊,生母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在太皇太后眼中,这是亲孙女一样的人。 而且孟氏地位低微,为人单纯,就是一个标准的现代傻白甜。 其实那个小姑娘,坚强的很呢! 想着这些事情,赵煦就感觉有些头疼,赶紧停下来。 这样的人,是最好控制、操纵的。 也不是孟氏自己可以决定的。 选择权在两宫,在孟家人身上。 可是,这有用吗? 孟氏出身虽然不高——父祖官爵不显。 张方平看着孙固的神色,问道:“可是身世有问题?” 两位元老碰了面,张方平就屏退下人,然后问道:“学士探查出来了?” 这狄小娘子的身世也太复杂了吧! 生母、嫡母还有养母! 这要让宫里面知道了…… 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位狄小娘子就有三个母亲了。 反正,还有的是时间。 张方平听着,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还小,需要好好养身体,不可伤神。 狄咏的容貌,在整个大宋都是独一档的——人样子狄咏狄子佳,岂是浪得虚名? “其母乃是狄咏在梓州路时所纳的泸州蛮女子……” 孙固点点头:“小娘子并非嫡出!” 赵煦能做的,大抵也就只有尽可能疏远对方。 可惜…… 就像现在的文熏娘,只不过,文熏娘是装出来的软弱。 …… 毕竟,那位狄小娘子,如今虚岁也有十岁了。 皇后之位的争夺竞赛,这个小娘子会第一个出局。 于是,张方平连忙问道:“如今狄小娘子可已过继?” 孙固长吁一口气,道:“还未。” “这就好,这就好……”张方平放下心来,只要没有完成过继程序,就还来得及,还有操纵空间。 “待狄咏回京,学士暗中遣人暗示一二吧!” “绝不可过继其女与嫂!” “嗯!”孙固认真的点点头。 这事情确实很棘手。 可再棘手也得做,不然的话,真让文宽夫得逞了。 他们两个,就会被文宽夫那老匹夫压一辈子。 未来青史之上的地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你什么元老? 文彦博又是什么元老? 也配? 只是想想那个可怕的场景,两位元老都是不寒而栗。 “学士可以再寻觅寻觅……” “殿帅燕达,三子皆官家亲信心腹,掌左右禁卫,不可再充后宫……” “但副帅苗授、管军刘昌祚家里面,都可以寻觅寻觅……” “嗯!”孙固点点头。 广撒网,多捕鱼嘛。 反正,他们两个现在,除了编修《元祐字典》,剩下的精力根本无处发泄。 正好,用来给文彦博添堵。 恶心恶心那个老匹夫! …… 御史台,色役案大牢。 安惇高坐于上,看着那些在炎日烈日下,被晒的口干舌燥,浑身汗流浃背,却还需要提笔抄写圣人经义的官吏们。 他的嘴角,露出笑容来。 “来呀!” “将今日订的饮子送来,与诸位同僚分享!”安惇微笑着,发出了指令。 于是,早就准备好的,在汴京州桥下的王二饮子店订好的各式饮子,被官兵提着进来。 一桶又一桶,用着井水冰镇好的清凉饮子,被送到了这院子中,分与那些官吏食用。 安惇更是端着一碗,加了冰块的饮子,信步于那些犯官罪吏之间。 他拿着勺子,吃着散发着寒气的饮子,嘴巴里还不时砸吧出声:“善!果然不愧是王二家最好的冰镇紫苏饮呢” “味道清爽,尤其是这加了冰块的饮子!一口下去,恍如冬日,令人神魂俱爽,妙哉!妙哉!” 犯官罪吏们,已经是连续数日,被人拖到太阳底下,勒令抄写圣人经义,洗涤自身魂魄了。 现在,更是面临了极刑! 他们都抬着头,看着安惇手里,端着的那碗放了冰块,冒着寒气的紫苏饮,也听得到周围官吏,狼吞虎咽的声音。 反观他们自己呢? 这数日来,安惇也不审他们更不让他们交代。 只是每日固定,将他们拖出来,在太阳底下抄写经义。 而且,安惇还特别有人性。 不会大中午就拖出去,一般是中午前和午后。 还会给他们喝水,免得他们中暑。 不过,每个人都只能得到两碗水。 这那里够? 每天光是流汗,也不止流出两碗水啊! 所以,现在他们人人都是口干舌燥,再看着安惇慢悠悠的吃着冰镇饮子,听着周围官吏狼吞虎咽的声音。 很多人的眼睛都开始红了。 他们努力的吞咽着口水。 安惇则适时的端着手中的饮子,靠近一个一看就知道已经无法坚持的犯官面前。 “想不想吃一口?”他舀出一勺紫苏饮,小小的冰块在勺子里漂浮着,紫苏的香味飘逸开来。 那是个很年轻的官吏,晒了好几天了,皮肤都被晒红了。他看着近在眼前的那一勺紫苏饮,满脑子都是想吃! 于是点了点头:“台端,罪官想吃。” “善!”安惇拍拍手,立刻就有人,将一碗同样放着冰块的紫苏饮,端了过来。 “想吃饮子?”安惇盯着对方。 “嗯!” “那就把汝知道的东西说出来!” “只要汝愿意,这碗饮子,就是汝的!” 对方紧咬着嘴唇,看着被端到面前的紫苏饮,看着碗里的冰块。 回忆起过去,他在开封府当差的时日。 那时候,在这样的炎炎夏日,他每天都可以吃到这样的饮子。 那味道,冰爽透心啊! “罪官说了,就可以吃?”他迟疑着问道。 “当然!”安惇将那碗紫苏饮,推到他面前:“汝现在就可以吃,吃完再说也不迟。” 安惇很有自信。 他看向其他人,那些都在盯着他的人。 “尔等也是一般!” “只要愿意招认!” “只消点头,州桥下王二家冰镇饮子立刻送上!” 王二家是州桥饮子名店,曾登上过汴京新报的美食专栏,被胡飞盘点评为——汴京饮子,首推王二家。 自是生意鼎盛,价钱也水涨船高。 如今,一碗这样的加了冰的紫苏饮,如今要价五十钱一碗呢! 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吃的起,只有官吏才能日常享用。 但只要让人开口。 那么五十钱一碗,很划算! 当安惇说话的时候,那个年轻官吏,已经端起了被送到他案上的饮子,狼吞虎咽起来。 冰爽的紫苏饮,含在嘴里,冰凉的感觉,直冲天灵盖,年轻的官吏流下眼泪,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饮子! 甘甜,清爽、冰凉! 当这个人做出选择,其他人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 “台端……” “吾等愿招!” 不过是拿了别人一点钱财而已。 数额也不算大! 招了就招了吧! 安惇微笑着,看着这些人。 就像是看到了光明的前程! 前辈润国公蔡确,当年可就是通过一桩这样的大案,从而为先帝赏识、拔擢、任用,不过数年就从区区监察御史里行,平步青云,先拜御史中丞,后拜执政,然后主持元丰改制,进而拜任右相,如今更是衣锦还乡,据说在福建那边,已被父老交口称赞。 莆田蔡氏,都快被塑上金身了! 现在入京的福建士子、商贾,提起蔡确,就没有不骄傲的。 没办法! 这位宰相,自履任福建以来,就一心一意,只为父老谋福利。 又是亲自主持督办市舶司条例,又是上书朝廷,拨款修建水利,维护已有的木兰坡等工程。 有这尊大神坐镇福建,朝廷政策,国家优待,源源不断。 福建人现在走路都有些票。 福建周围各路,眼睛都红了。 都在想着,自己这一路,什么时候也出一个蔡公。 蔡确在福建所享受的待遇,在整个朝堂都引起了轰动。 酸的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更有。 但几乎所有人,都想和蔡确一样。 入朝则为宰衡,辅佐天子,治平天下。 出则为父母官,造福家乡,受父老拥戴。 如此,才不枉来这人间走一遭。 如此,才可比肩那古代名臣。 安惇当然也想! 他老家是广安军的,广安军可不比福建,穷的很! 他若有朝一日,能若蔡确一般,以宰执身份,得特旨回乡,出判广安军。 父老们夹道欢迎。 乡亲们簇拥于道。 家乡孩童,以他为榜样,父老子弟,视他为偶像。 只是想想,安惇的天灵盖都是颤栗不已。 于是,安惇拍拍手,招呼起这些人来。 “不要急!” “饮子人人都有的!” 他拍拍手,一桶冰镇饮子,就被人提进来。 “愿招认的,皆左立于庭院!” 哗啦啦,几乎所有人都站到了左边。 剩下那么几个人,犹豫一下,也站了过去。 安惇大笑不已。 旋即他想起了,前两日,宫里面的内臣给他带来的天子口谕。 安惇便将自己的心腹,招到面前,与他低声说道:“快,将色役案在押罪官、罪吏皆已招供的事情,告知汴京新报……” “再告知汴京新报……” “其他罪官,也都愿招认!” 作为一个矢志于升官的大臣,安惇和蔡京一样,属于彻底的道德真空。 所以,他才不会和腐儒一样,会因为逢迎官家,有什么心理障碍。 对安惇来说——他只会恨自己,得到的机会太少! 前辈邓绾说的好——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 至理名言啊! 邓绾可惜就可惜在,他居然把这种话公开说出去了! 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在心里面默默记住的吗? (本章完) 第五百零二章 入瓮 当天晚上,赵煦在保慈宫,陪着向太后吃完晚膳,回到福宁殿的时候。 冯景便凑到他面前,低声报告:“大家,童高品乞陛见。” “童贯?”赵煦楞了一下。 “嗯!” “叫他来吧。”赵煦点点头。 童贯如今,已经升官了,脱离了贴邸候内品这个小黄门阶的最底层,升到了邸候高品。 再升,就升到小黄门的天花板——邸候殿头了。 邸候殿头之后的内臣,就有两套并轨的磨勘体系。 在宫中,有内臣磨勘转迁。 在外则和武臣共用一套磨勘资序体系。 没多久,童贯就被带到了福宁殿上。 更妙的是,还是拿着司马光的个人声誉、人脉,给赵煦孵化一个专门面向士大夫阶级的报纸。 却一直秉承着相对客观、中立的立场。 蔡京也很识趣,对司马康的汴京义报大开绿灯。 说着,他就举起了一张白纸。 司马康现在主持的汴京义报,在汴京城里的待遇和汴京新报是相差无几的。 而是隔着帷幕相见。 “诺……”冯景低着头退下去。 “臣贯,恭问陛下圣躬万福。”童贯还是第一次被带到福宁殿这个神圣的殿堂上,而且是在晚上,被单独召见。 “不错!” 这汴京义报,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落入赵煦掌控。 看着复杂,其实很简单。 在汴京城里,如今公认最受小民欢迎的事汴京新报,而最受官员士大夫喜欢的则是汴京义报。 打个比方,李宪的景福宫使,这是从五品的内臣官阶,所以,他可以出任入内内侍省的都知,而武信军节度留后,则是正四品的武臣阶,这让他有资格可以担任一路经略使。 “奏知陛下……”童贯俯首而拜:“臣今日接到来自御史台色役案的衙探,不敢怠慢,特来上禀陛下。” 这让他无比激动,脸都有些涨红。 突破过去,就不是小黄门。 “对了!”赵煦想了想,叮嘱一声:“给汴京义报,也送一份去。” 赵煦隔着帷幕,看着这個未来的童太尉,轻声问道:“卿星夜入宫乞见,可是有事?” 还是果然心里面有些小九九? 看看司马光父子,到底是真的大公无私呢? 他再升一级,就可以达到职业生涯的一个顶点。 就是双轨制,在宫里面用内臣阶定上下,在宫外则以武臣阶定差遣。 说着,他就将手里的纸透过帷幕递还给了冯景:“童卿,一字不改,全文刊载就是。” 尤其是在太学里,汴京义报广受好评,是太学生们必看的小报。 赵煦对冯景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下去,将那白纸取来,送到帷幕内的赵煦手中。 赵煦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态? 但,到目前为止,尽管汴京义报在报道方面,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 换而言之,这是在借鸡生蛋。 可谁又知道,司马光就几个月的生命了呢? 这大概类似于,从基层员工,变成管理层。 赵煦接过来,扫了一眼,就笑了一声:“安惇看来很有进取心嘛!” 当然,赵煦没有直接见他。 “这么快就撬开了开封府那些人嘴巴。” “看看汴京义报,会不会刊载?” 看上去,赵煦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而是有官品的内臣了。 所以,童贯的积极性是很高的。 当然,干劲十足了。 这使得那份格调高雅,广受士大夫欢迎的小报的发行量,一直很不错。 等司马光一死,司马康就得守孝。 当然,这并不妨碍,赵煦时不时的试探一下汴京义报那边的立场。 哪怕是旧党的人做错了事情,也是该骂的骂,最多不过是调门降一点,措辞温柔一些。 所以,只能说司马光父子屁股有问题。 但人家的道德操守,却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 第二天,随着新一期的汴京新报和汴京义报的发行。 整个汴京城,瞬间轰动。 实在是,李雍案已经经过了数日的铺垫、发酵和引导。 就连开封府下面的那些县、镇的百姓、士人,也知道了这个案子。 甚至就连大名府、洛阳都有人在关注这个案子。 无论是民间,还是士人,都在盯着这个案子。 没办法,这个案子太具传奇性了。 集卖官鬻爵、私相授受、官官相护、告御状等诸多爆点于一身。 还牵扯了开封府、大理寺。 现在,这个案子居然有了新的突破? 御史台里传出消息,可能别有内情? 八卦群众们,立刻就不困了。 可,这个事情,对涉及一些人来说,就不是那么好了。 当通见司将一封御史联名的奏疏,送到宫里面的时候。 赵煦看完,就在心中笑了起来。 “总算咬钩了!” “也不枉朕一番苦心!” 上书者的名字,在贴黄上写的清清楚楚。 刘奉世、吕陶、朱光庭。 其中,刘奉世是左正言,吕陶是监察御史里行,朱光庭则是监察御史。 谏院的谏官和御史台的御史一起上书,通见司自不敢怠慢。 所以,奏疏誊抄好后,就分别送到赵煦和两宫以及都堂宰执手中。 而他们的上书,议论的就是——御史台刑讯逼供,有碍法度。 话,当然说的是冠冕堂皇。 就是事情,太下作了! 赵煦拿着奏疏,看向在殿中坐着的御史中丞傅尧俞,轻声说道:“却是要让傅卿看笑话了。” 他说着,就让冯景将这奏疏送去傅尧俞手中。 “朕也不知,是否是朕年幼,故而德薄,竟让朝中大臣,如此轻看于朕!”赵煦说着,眼眶就发红了。 傅尧俞听着殿上小官家的声音,再看着小官家那发红的眼眶。 他内心的柔软顿时就被触动。 还有什么比年少、聪俊、孺慕圣人大道的天子,一心憧憬着,圣人之教,仁恕忠义之道,却被大臣们的无耻所伤害,更能让一个传统的儒家士大夫动容的事情呢? 没有了! 而傅尧俞,恰好就是一个最传统,也最正宗的儒家士大夫。 致君尧舜上,是他的理想。 当即,他就起身,郑重的拜道:“陛下即位以来,躬先帝之教,承六圣之治,上孝太皇太后、皇太后,推恩大臣!施恩布德,泽被四海,虽幼冲之年,却已身孚天下之望!” 这是事实! 这位官家即位之后,给朝野甚至是整个天下州郡,都注入了一股全新的风气。 不止是奉父命,推恩于天下,罢废市易务、均输法等诸多弊政。 还扑买堤岸司,让利于民。 更出内帑以赈河北百姓,与民更始,修葺道路。 自己更是以身作则,在宫中亲耕于田,种四季菜圃。 个人生活和享受,更是节俭无比。 每日三餐,不过三菜两汤而已,所食简单朴素。 而且,他还很关心,御厨的厨子的生计问题。 于是,推恩厨子,效仿先帝的惠民熟药局的之制,命人在汴京城的州桥,给御厨们开了好几家吃食店。 让那些无事的御厨,能得到一份生计,甚至可以过上优厚的生活! 礼贤下士、仁爱百姓、胸怀天下、仁厚爱人、节俭自用、体恤民生…… 就问一个集齐以上所有光环的天子,出现在现实中时。 士大夫们该怎么办? 反正,对傅尧俞这样的儒家思想钢印入脑的人来说。 他只有一个念头——臣,只会心疼陛下! 尤其是,当他看到,小天子在他面前红着眼睛,一副被伤害的模样后。 他就已经怒不可遏了。 于是,傅尧俞俯首而拜:“若有大臣,不顾君臣之义,有害于陛下,臣身为中司,自当严加弹劾!” 说着,他就翻起了那封天子命人交到他手里的奏疏。 只是看了一眼,傅尧俞就怒火中烧! “竖子尔敢!”傅尧俞在内心咆哮。 居然弹劾御史台,刑讯逼供! 这是污蔑! 因为这些天,他傅尧俞每天都会入宫,向天子汇报进展。 他也一直盯着安惇、张汝贤。 哪里刑讯逼供了? 让犯官罪吏们在太阳下抄写圣人经义就算刑讯逼供? 傅尧俞放下奏疏,抬起头,看向那位依然红着眼睛的官家。 他当然知道,这位小官家,只是年纪小。 可心智、手段,却成熟的可怕! 这些日子来,他入宫上奏的诸多事情,官家总是可以迅速理解,甚至举一反三,引用国朝的典故、故事理解相关事情。 所以,傅尧俞知道,小官家虽有一片赤子之心,憧憬圣人之道,却绝不是那种刻板的理解圣人经义的天子。 恰恰相反,小官家对人心有着某种超出想象的理解和洞察。 最让傅尧俞感动的,还是明明小官家,什么都知道,却依然憧憬、向往圣人之道。 事事以仁恕为出发点,心心念念都是天下苍生福祉。 每次见他,总会问起地方百姓民生,听到地方上的百姓,吃不饱饭的时候,总会红着眼睛,默默落泪、自责不已。 当淮南方面,上报旱情导致今年可能要歉收的时候,小官家当即下诏,从今以后,直到旱情消减,福宁殿一切用度减半。 这些都是傅尧俞亲眼所见的事情。 与那几位,恨不得把每一个制钱,都搜刮到自己手里的先帝,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才是最珍贵的赤子之心! 所以,傅尧俞知道,小官家伤心的原因。 那几个大臣,自以为聪明,以为可以瞒得过天子。 却不知,他们的那点小心思,被天子一眼看穿了。 因为,今天他傅尧俞入宫,就是来汇报,御史台如今对李雍案的调查进展的。 不仅仅有着安惇、张汝贤等人审出来的开封府、大理寺相关涉案官吏的供词。 还有着他傅尧俞,从开封府、大理寺的无数卷宗里,找出来的关键物证! 所以,这封奏疏在官家眼中,就是完全在将官家当稚童看待。 这是孩视天子! 也是目无君上! 更是欺君罔上! 难怪,官家这般伤心。 傅尧俞自己换位思考了一下,感觉自己若是官家,怕只会更加伤心! 傅尧俞想着这些,当即说道:“臣,备位中司,不能以身作则,严肃法度,竟让御史台出现此等大臣!” “臣有罪!” “臣自请出外,降授于偏远军州,以严朝廷法度,国家制度!” 对傅尧俞这样的人来说,不仅仅严于律人,他还严于律己。 个人的人格魅力,是毋庸置疑的。 熙宁变法时,哪怕王安石被他顶的受不了,还是很尊重他。 回朝以后,即使很多大臣,觉得他这个人不可理喻。 但依然敬佩他的为人。 所以,他说那些话,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 主辱臣死! 君上被人轻视,轻视的人,还是他的下属。 这就是他的责任! 赵煦当即起身,命人扶起傅尧俞,道:“不关爱卿的事情。” “朕,虽然年幼,可还是分得清忠奸,辨的了真伪的。” “卿是朕的包孝肃……” “朕于卿,从无怀疑!” 这话,赵煦说的真诚,也说的坦荡。 因为他除了利用了这个正直的君子的个人道德操守外,他确实从不怀疑,也从不担心傅尧俞会做对他和国家不利的事情。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说的就是傅尧俞这样的人。 这可是经受了历史考验。 也经受了数十年的沉浮磨砺后,却依旧不改本心的大臣! 现代成语‘胸无城府’的原型人物! 傅尧俞却被赵煦的真诚,感动的也跟着眼眶发红。 当即便拜道:“陛下知臣至此,臣此生足矣!” 那些青史之上的君臣佳话,在他脑海中回荡着。 傅尧俞已经老了。 在这宦海沉浮数十年!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 就像孔子说的那样: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却不想,在这人生暮年,他竟幸运的遇到了这样一位对他信任、礼遇,而且懂他的君主! 所以,傅尧俞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恰在这个时候,殿外的郭忠孝,进来禀报:“官家,两宫慈圣,差人来请官家至庆寿宫。” 赵煦问道:“可是为了御史弹劾御史台刑讯逼供?” 郭忠孝点头。 傅尧俞听着,当即说道:“陛下,臣请随驾同行!” 赵煦点点头。 他这些日子来,总是抽时间听取傅尧俞汇报就是为了这一刻。 (本章完) 第五百零三章 两宫的不同 当赵煦带着傅尧俞,到了庆寿宫的时候。 太皇太后被惊动了! 傅尧俞,可是英庙唯一承认的孤臣! 其个人道德修养水平,独步天下。 哪怕是王安石那样的奸臣,都对其敬畏有加。 太皇太后对其,自然是充满了信任。 所以,当她看到傅尧俞跟着自己的孙子,一起走进来的时候,立刻起身:“中司怎来了?” “来人,快给傅中司赐座、奉茶!”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爱憎分明的很! 尤其是章惇,南征大胜,虽有所瑕疵——比如说放纵大军,杀掠士人。 直到公主去世后数年,才终于被官家惩治。 “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不喜欢的人,厌弃至极!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这位太皇太后在傅尧俞去世后,可是伤心的流泪说:“傅尧俞金玉人也,惜不能拜为宰相!” 昔年灭蜀,王文斌放纵军士劫掠,生生的逼反了本已经安定的蜀地,更酿成后来的王小波、李顺之乱,打的蜀地几乎成了白地,费了数十年才恢复。 赵煦则走到帷幕中,坐到两宫面前,勉强笑了笑,问道:“臣听说,太母、母后因为御史弹劾御史台刑讯逼供,恰好傅卿就在福宁殿,和臣汇报御史台近来查知的相关情况……” 灭南唐的时候,要不是统兵大将是曹彬和潘美这两位善于约束军纪,比较注意爱护百姓和民生的大将,说不定也会出现类似的乱子。 比如王安石,比如吕惠卿、吕嘉问、邓绾、李定(过去还有章惇、曾布、邓润甫、李清臣在名单上。) 不过近来,这些人都被两宫从黑名单里移除了。 早已经脱离了黑名单,变成了——吾家能臣。 赵煦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想法设法的将傅尧俞卷入这个案子来。 没有! 以这位太皇太后的为人,她既说了这样的话,肯定就对傅尧俞有着宰相的期望。 这章惇,还真是有手段的。 非但没有,他的子孙王诜甚至还能尚公主。 作为高家人,太皇太后还是知道一些,大宋兵马的恶习的。 先帝,让她最不喜欢的一点就是,疏远嘉佑、治平的老臣,亲近那些奸臣小人。 意思是,他再活几年,肯定要拜宰相。 “御史台,绝无刑讯逼供之事!” 原因嘛? 当然是这些人,把她们哄开心了。 可问题是——大宋自祖宗以来,那次征讨敌国得胜后不是这个做派? 所以讲道理,章惇只是放纵士兵,杀掠士民,抢一抢那些士大夫家里的妻子财帛。 喜欢的,喜欢到底。 傅尧俞躬身谢恩,然后坐了下来。 因为她们都听出来了,傅尧俞心里面憋着火呢! 这可不像是傅尧俞的为人。 帷幕中的两宫,听着傅尧俞的话,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都很惊讶。 “所以就自作主张,将傅卿带了过来。” 利用的不仅仅是傅尧俞的名声——他就不可能徇私舞弊! 尚了公主后,还敢凌辱公主,迫害公主! 他本人,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 没办法,章惇太能干了。 也太给她长脸了! “中司……”向太后隔着帷幕,看着临襟正坐的傅尧俞,问道:“卿既随官家而来,想必,卿对左正言等人的弹劾,别有见地?” 也利用傅尧俞在这位太皇太后面前的信任度。 傅尧俞连忙起身,持芴而拜:“奏知太皇太后、皇太后,臣不敢苟同,左正言等人的议论。” 可王文斌有受过什么惩罚吗? “还请太母、母后,莫要怪罪。” 官家不发赏,那就挥刀向百姓——这可比五代进步多了,五代那会,官家不发赏,那就换官家! 所以,世人蔑称禁军为贼配军、丘八……不是没有道理的。 甚至可能已经准备好了拜相的程序,只是时机不成熟。 而没有让大军,在整個交州北方大肆劫掠,把北方各州逼反了。 自然章惇在这位太皇太后心目中的地位,蹭蹭蹭的上涨。 太皇太后轻轻摸了摸赵煦的头,微笑着道:“官家能亲近老臣,老身和太后欢喜都来不及!” 所以…… 太皇太后沉吟片刻,问道:“此案可是有着内情?” 傅尧俞持芴拜道:“娘娘圣明!” 说着,他就俯首在地,将一份份本是要上禀的卷宗,从袖子里一一取出来。 然后一份一份的拿起来,向两宫汇报起来。 随着傅尧俞的回报,帷幕内的两宫的神色,也慢慢严肃起来。 …… 傅尧俞的汇报,足足用了半个时辰之久。 其中,两宫自是不断询问相关细节。 同时,也不断的派人去取来傅尧俞带来的卷宗、口供。 两宫仔细查看,互相商议。 等到傅尧俞将案情汇报完毕,两宫的神色,也都开始愠怒起来。 太皇太后愠怒,是因为,居然有人敢在她眼皮底子下,搞这样的小动作! 这完全就是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是在将她当小孩子! 向太后则完全是因为,那些大臣,在将六哥,视作了一个孩子,不然他们为何敢做这样的事情? 之前的疑点,重新在她们心底浮现。 和现有的口供、证据互相呼应。 那个李雍为什么能告御状? 他为什么可以在汴京和开封府,打那么久官司? 开封府胡来也就算了。 大理寺为何也这般胡来? 国家法度,朝廷律令,被他们当过家家一样的戏弄。 原本,两宫以为他们是蠢。 现在看来,这些人可不蠢啊! 相反,他们聪明的很! 人家想的就是,用一个李雍来换权知开封府! 但这个念头,在两宫心里出现,她们的反应就变得很有趣了。 向太后攥紧了拳头。 她望着帷幕外,伏地的傅尧俞,用着颤抖的声音确认:“中司……诸般卷宗,确实无误?” 傅尧俞拜道:“臣已百般确认,无一字有错!” “若有,乞斩臣宣德门外!” 向太后深吸了一口气。 “好贼子!” 六哥亲领开封府,这些人就把主意打到了开封府。 竟欲构陷天子身边的辅佐大臣。 这是什么? 在向太后理解里,这相当于把刀子架在了她儿子的脖子上! 于是,她再不犹豫,直接冷声对身边的粱惟简吩咐:“梁御药,去都堂传本宫的旨意,请宰执们来庆寿宫议事!”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贼臣了。 必须要重拳出击! 但,太皇太后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赞同。 而是等了一会后,忽然叫住了要去传旨的粱惟简。 “梁御医,且先不忙去传宰执。” 她看向向太后:“太后,兹事体大,该镇之以静才是!” 赵煦玩味的看向这个太皇太后,脸上却保持着笑容,就像个好奇宝宝在渴求答案一般。 太皇太后也看向赵煦,她轻轻摸着赵煦的头,道:“官家啊……” “就且看太母,为官家演示一番,如何驾驭大臣吧!” 赵煦笑着点头,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诺!” “孙臣一定认真学习!” 太皇太后笑起来。 她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一个在这个孙子面前,展示她这个太母智慧、权谋,从而让孙子仰慕她,也更亲近她。 现在,这个机会被她等到了! 她已迫不及待,想要表演。 向太后却在这个时候皱着眉头,她有些想不通。 姑后为何阻止她传召宰执? 要知道,这个案子的性质可不一般! 上纲上线一点,直接可以定性谋逆! 哪怕从轻发落,至少也可以定性为:窥伺圣驾、阴坏叵测。 就该召集宰执,宣布案情,然后彻查到底! 姑后到底在想什么? 向太后不明白,可她也不好忤逆姑后。 毕竟,她只是儿媳,于是只能勉强露出笑容,让粱惟简回来。 而这,就是向太后和太皇太后的不同。 一个单纯的只是从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护出发。 而另一个,则想着,要利用这个事情来攫取一些东西。 (本章完) 第五百零四章 宰相的交易 赵煦对李雍案,根本不急。 他连这个案子的真相都不关心! 他只关心一个事情——怎么利用这个机会,把探事司的人,塞进开封府、大理寺。 进而,完成对开封府、大理寺的控制、掌握。 只要做成了这个事情,其他都是细枝末节。 这些天,石得一已经在探事司里选拔出了合适的人选,而且也已经开始培训了。 就等着蔡京兼掌大理寺的机会,利用李雍案对开封府、大理寺的清洗,塞人进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雍这個案子还挺有意思的。 赵煦想着傅尧俞目前查出来的那些卷宗以及根据安惇审出来的口供。 他嘴角微微翘起,在心中说道:“确实很有趣,不是吗?” 那味就窜到了他鼻子里了。 这种事情,一般多见于地方军州的争产案。 第二,则是那个李雍到底是在入京前,就已经被人看上了,他是特意入京来当这个过河卒的?还是他是在汴京城,被人发掘出来,选中的? 这个问题很重要。 每个人走的时候,都能美滋滋的带上一大笔钱。 这个人,断不可留! 所以啊,他一看卷宗,再看口供。 都堂上的宰执,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这样,他们也就不配当宰执了。 这李雍既拿得出三千贯这样的巨资给自己买官,还敢进京告御状。 几乎是在傅尧俞出庆寿宫的时候。 那就说明他的财产,远多于三千贯。 关系着,这朝堂上有没有野心家! 若是前者…… 你今天都敢布局长远,算计起宰执、待制了。 他怎会为了几千贯不一定到手的钱财,自毁名声? 这里面,必然藏着东西。 要不是被告是官员,而且被告的儿子还在都堂当官。 “此案的细节,若是被完整的记录下来,并流传到后世,那么,单就第一阶段的案子来说,简直就是一部形象的大宋时代官府压榨富商行径的教科书!” 下面的人会为了几千贯而动心可以理解。 太熟悉了! 可胡及却是朝官,而且前途远大。 地方官们一会判原告赢,一会又判被告赢。 目的就是要榨干李雍的财产。 开封府的那些家伙,只是单纯的不想让李雍放弃。 有关庆寿宫里的粗略细节,就已经有人送到了两位宰相案头。 而原告被告的财产,在这个过程中就被慢慢掏干。 …… 所以,开封府的那些离奇的操作和让人震惊的判词,还有那个叫李雍的富商,能在汴京一直死磕,就有了解释了。 特别是韩绛、吕公著,这种在宫里面,有着无数消息来源的老臣。 第一:胡及怎么会这么蠢? 打来打去,知州、通判,换了一个又一个。 赵煦脾气再好,再宽宏大度,也绝容不得这样的人。 地方上的胥吏和官员们,最喜欢的就是争产的案子了。 他们在pua李雍。 穷措大的眼睛,素来只有钱眼大。 赵煦在现代,跟着自己的老师,做过类似课题。 搞不好,那个李雍在开封府打官司的时候,可能还得到过很多‘有良心’的官吏的帮助、指点和同情。 赵煦还没有搞清楚两个问题。 就是…… 自然,他被盯上很合理。 明天是不是就敢以朕为棋子,算计朕了? 目无君父! 最终什么也剩不下。 那这几乎就是一个标准的大宋官府利用司法,压榨、盘剥富商的标准流程。 他们是故意在拉长官司,故意在拖着这个案子。 再迟上半个时辰左右,其他在都堂的执政们,也都拿到了各自渠道的消息来源。 在大宋,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要看文官们天天骂内臣,动辄就重拳出击,拿几个倒霉的内臣开刀,以宣示自己的地位。 可实际上,只要屁股坐到了待制甚至宰执的位置上。 大家就都会有那么一两个交好的内臣。 特别是现在这种少主在朝,两宫听政的特殊局面下。 内廷和外廷的往来,正在日渐亲密。 宫里面如今也不会干涉内廷和外廷之间的这种往来。 因为这是在取信于外廷。 表明宫中没有隐私! 不然,外廷的宰执,就会疑神疑鬼了。 这也是现在特殊情况下的特殊格局所导致的。 帝党势大! 偏生,官家年少,不能御殿听政,大权落在两宫手里。 这个时候,倘若外廷的宰执们,连宫里面的事情都不能及时掌握的话。 难保有人疑神疑鬼,进而脑补出什么东西来。 那就不好了。 所以,现在对大宋的文臣们来说,是最幸福的时光。 一方面,天子年少,两宫听政,而两宫对庶务并不熟悉。 大量过去属于天子的权柄,现在落到了宰执手里,东西两府权柄大涨! 两位宰相,更是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那些想做的事情。 另一方面,天子虽然年少,可在心智和能力上,却不是个少年人。 所以,他可以兜底! 像是涉及变动法令、政策这样的大事,禀到他面前,他没有反对,大家就可以放心去做。 出了差子,这位官家甚至不会甩锅宰执。 相反,他会重新部署、调整。 这就太棒了。 这也是帝党日益壮大的原因,甚至现在朝中,已经有声音在悄悄的说什么:今天子聪俊、仁圣,年虽幼冲,却已颇具祖宗法度,人君威严,堪比成王矣云云。 话里话外的潜台词,都是——天子应该赶快亲政! 也就是那位官家,从未表露过想要亲政的意思。 就连暗示性的动作也没有。 不然,可能现在汴京城里,就有一大堆人在日思夜想着,怎么让两宫撤帘,回到大内安享晚年了。 这种事情,大家伙又不是没做过! 当年韩忠献,都已经打好了样本在那里,大家照抄就行了。 故而,两位宰相一拿到内廷送来的消息,眼珠子就转了起来。 “开封府这些蠹虫!”韩绛,只扫一眼,就看出了开封府的问题所在——他甚至早就有类似猜测。 没办法,这种事情,他在地方见多了。 他甚至纠正过好多类似的案件,因此得到了不少苦主的拥戴。 万民伞这种东西,韩绛都拿了好几把了! “就是这大理寺,怎也这般蠢笨?” “不对啊!” “还有胡及……” “也不像蠢人呐!” 韩绛搓了搓手,感觉这个事情,很有问题。 特别是当看到宫中消息,明确提到了——太后怒,欲招宰执,却被太皇太后所阻的时候。 韩绛就眯起了眼睛。 这老狐狸的杀手本能被唤醒。 “这事情背后,要没有内幕,老夫不信!” 这个时候,一个老吏,悄悄的来到韩绛身边,低声禀报:“左揆,右相令厅送来帖子,请您移步右仆射厅……” 韩绛笑起来:“吕晦叔,想找老夫勾兑?” 便慢悠悠的起身,道:“去告诉吕晦叔,老夫稍候便至。” 他则慢悠悠的踱向了在这令厅后面的一个架构。 在这里有着十几个吏员,正在清点、整理相关文牍。 韩绛咳嗦了一声,这些人立刻停下动作,恭恭敬敬的拱手而拜:“下吏等拜见相公。” 都堂吏员,虽只是吏。 但也被视作官。 而且,只要做得好,是可以被外放地方军州为官的。 虽然走的是杂流的磨勘途径,很难越次升迁。 但大宋也不是没有从杂流杀进待制级别的先例。 至于自杂流,而为京官、朝官的例子就更多了。 就算是在现在的都堂上,也有着杂流出身的高级官员。 尤其是那些专业性质很强的职位,历代都是选用杂流出身的敏锐精明之士出任。 所以,韩绛每次出现在这些吏员面前,他们都会拼命表现,以争取机会。 宰相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们的前程! 韩绛轻声吩咐:“且将济州知州段继隆、检正中书吏房公事段处约、开封府推官胡及、大理寺卿王孝先、左谏议大夫孙升的告身、堂薄、脚色取来。“ “诺!” 立刻就有人开始动手,迅速在这里查找。 很快,韩绛点名要的告身、堂薄、脚色就都被取来,并恭敬的上呈到韩绛手中。 韩绛点点头,接过来,转身就走。 所有吏员躬身相送。 拿着这些东西,韩绛也不看,直接走向左相吕公著的令厅。 韩绛知道,吕晦叔应该是知道些内幕的。 所以啊。 他手上的这些东西,就是一种威慑。 告诉吕公著——老夫也知道一点。 你啊,别瞒着了,该说的说。 官至宰相已经没有什么忌讳的了。 当韩绛踱到吕公著的令厅时,吕公著已经煮好了茶汤,同时屏退了左右,在等着他了。 吕公著一眼就见到了韩绛手里拿着的那些文书。 没办法,太显眼了! 大宋制度,官员告身、脚色,都是用绫纸书写的。 而且,不同级别的官员告身、脚色,所用的纸张颜色、规格、数量都不相同。 韩绛手里,那么厚的绫纸。 想让吕公著不注意都难! 吕公著眼睛顿时咪起来,他笑呵呵的上前,行了一礼然后明知故问:“左揆手中怎拿着这许多告身?” 韩绛还礼,也眯着眼睛,笑着道:“不过是些小儿辈的告身、脚色以及堂薄!” “老夫正想看看……” 他扬了扬自己手里,那加起来快有一两寸厚的文书:“彼辈是否存在着些不为人知的联系。” 吕公著微笑着看向那些文书,道:“左揆想知道些什么?” 韩绛咧嘴一笑:“他们是否结党?” 吕公著的笑容凝固了下来。 这正是他担心的地方。 结党啊! 这是官员碰都不能碰的红线,也是广泛存在的事情。 在大宋这种体制下,官员不结党,就没办法做事。 可要是结党了,就等于留下了一个把柄。 上面随时都可以拿着这个把柄,拿捏大臣,甚至问罪大臣。 同时,一旦结党的事情,被人摆到台面上。 狂风骤雨立刻袭来。 吕公著仕宦数十年,早就成精了。 自然,他不会留下把柄给人抓。 可问题在于,他身边的人,就没有他这么厉害了。 所以,他看着韩绛,微微一笑:“左相,言重了……” “如今朝中众正盈朝,哪里有朋党?” 你可别乱说! 现在大宋朝堂,正人君子,济济一堂。 就算有那等小人,也只是一小撮! “哦!”韩绛也不在乎这些。 他只是拿着自己手里的文书,毫不客气的坐到了客席。 然后静静等着吕晦叔,替他亲手舀好一碗茶汤,端到他面前。 热气腾腾的茶汤,散发着茶香,只是闻了一下,韩绛的精神就振奋了起来。 他将手里的那些文书放到一边,端起茶汤,轻轻抿了一口,就赞道:“右相的茶,一如既往的好喝。” “粗茶……粗茶……”吕公著笑起来,可心中却已经忍不住肉疼起来了。 因为他很清楚,韩绛这个老货,肯定是来宰他的。 要平息这个事情,他不知道得付出多少代价?做出多大的让步? 但没有办法! 谁叫,他是现在的旧党核心,带头大哥呢? 小弟捅出来的篓子,没有擦干净的屁股。 他不出来收拾,他不去擦干净,谁去? 司马光吗? 还是别了吧! 司马光今天,已经再次告病了。 听说是脚疼,都走不动路了。 就他这个身体,吕公著也不忍让他为了这样的事情出来操劳了。 而且,司马光的性格太刚强了。 在这种事情上,他是转不了弯的。 吕公著感觉,真要司马光来处置,搞不好他会学诸葛武侯,挥泪斩马谡! 可问题是——这马谡斩不得啊! 斩了,就要出大问题! 福建的蔡确、广西的章惇、河东的吕惠卿、扬州的曾布、苏州的韩缜、亳州的蒲宗孟…… 都会出来搞风搞雨的。 甚至联起手来,一起斗都堂的宰执。 你们行不行? 不行就换人,让真正的国家贤能、社稷大臣来辅佐君父! 特别是蔡确,指不定会说些什么样的阴阳怪气的话。 吕公著相信,韩绛肯定也不希望,看到那些家伙,踩着大家回来的。 至少现在不行! 韩绛捧着茶盏,轻轻的品了一口,然后看向吕公著:“说吧,右相,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 他指了指放在他面前的那些文书。 “宫里面的太后娘娘,可是震怒不已!” “他们做的这些事情,真要被拎出来,放到太阳底下晒晒,可就了不得了!” 再小的事情,一旦公开了,放到阳光下,都可能酿成灾难。 庆历新政,不就是因为一桩小小的,甚至都不能称为弊案的宰相家衙内倒卖废纸,然后拿着钱去吃花酒的案子被王拱辰捅出来,最终以点破面,全面崩盘的吗? 吴充罢相,不也是因为一个和他干系不大的陈安民案而导致? 王珪暴毙的原因,也只是说错了话,被人抓住把柄,穷追猛打,不断扩大化,而心火攻心?! 吕公著听着,叹了口气,然后亲自走到自己的令厅门口,将大门关起来,门窗紧锁。 同时让心腹,看紧了閤门、回廊,确保没有人能窥探这个令厅里的动静。 他这才回过头,坐到上首,和韩绛交底。 当然了,只是他所知道的事情。 同时,也免不得用上些春秋笔法,隐瞒一些危险的东西,或者将情节往轻里说。 韩绛听完,嘴角一咧,忍不住摇了摇头。 心里面忍不住吐槽起来:“现在的年轻人,胆子可真大!” 不过,他年轻的时候,为了升官,胆子也不小。 在大宋这种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官场。 所有人都得随时准备应付别人的攻击,也都在随时准备给别人挖坑。 因为只有干掉政敌,自己才能上位。 所以,韩绛能够理解,年轻人内心的急躁。 但理解归理解,想要他出手帮忙,把这个事情尽可能的平息下去。 好处,他不能少要。 所以,韩绛抬起头,看向吕公著,开始开出自己的条件。 “左谏议大夫孙升、左正言刘奉世等,必须罢官!” 吕公著颔首。 这个是肯定的,不拿几个闯祸的家伙出来祭旗,这事情也收不了场。 “京东路转运使熊本,当加龙图阁学士或天章阁待制!” 这就是在给他的心腹骨干要好处了。 熊本加龙图阁学士或天章阁待制后,等到下半年就可以回朝了,他的资序和级别也都够格了。 到时候,操作操作,四入头是没有问题的。 甚至直接进两府也有机会。 吕公著迟疑片刻后,还是选择了点头。 但韩绛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他既抓住了机会,自然要给自己致仕退休后,做好安排。 不能人去茶凉,人走政息。 所以,韩绛开出了他最大的条件。 “户部尚书一职,老夫将来想举荐苏颂接任。” 吕公著的脸色,顿时剧变。 户部,自元丰改制后,就并吞了整个三司的官署和职权,成为六部之中,最紧要的部门。 不夸张的说,谁控制了户部,谁就握住了大宋的钱袋子。 尤其在现在,官家严格控制内库封桩钱的使用,一万贯以上支用,就需要都堂宰执签押,两宫用印,最后官家下旨才能取用的情况下。 户部在谁手里,谁就等于掐住了都堂的脖子。 吕公著本来是想让范纯仁或者吕大防去做这个户部尚书的。 这样一来,他们就都可以积累资序,未来拜任执政的可能性就大增。 也有利于他致仕后,朝政政策的延续性。 可现在,韩绛一张嘴,就要把这个最肥的位置拿走。 “苏颂?”吕公著深吸一口气,想了想,最终只能低头:“可!” 苏颂,勉强可以接受吧。 但问题是——苏颂什么时候,靠拢了韩绛? 他不是当今官家信重的老臣之一吗? 为了他可以担任提举开封府府界诸县镇公事,官家甚至开了先例——特旨拜之,典、仪比同拜端明(其实就是比视执政,就差没给清凉伞了)。 同时下诏,有关开封府府界的事情、天文局的事情,苏颂可以御前取旨! 这是天大的荣誉!更是一种特权! 一般来说,只有宰执(严格来说,是宰相)才有这样的特权。 因为,御前取旨,等于苏颂可以绕开都堂,直接汇报,并得到天子许可后,便宜行事。 也就是苏颂从来不用这个特权。 无论大小事务,都知会都堂,并通过都堂程序上报。 不然,光这一点,苏颂就要招惹不知道多少敌视和嫉妒。 吕公著哪里知道? 韩绛在他的孙子韩阶一案后,就已经放弃了给子孙铺路的努力。 他现在,只想着,保住他的政绩和身后名。 这样,就算子孙不成器,余荫也足以庇其富贵一朝——都躺着吃福利就好了。 至于他本人,当然想进太庙到先帝身边待着! 而苏颂就是这种情况下,韩绛最好的人选。 老人、循吏、稳重,同时也喜欢和稀泥。 苏颂在朝中,至少可以确保他致仕后,大体政策不变。 (本章完) 第五百零五章 朕受伤了,需要哄才能起来 元祐元年五月丙辰(十二)。 诏以执政,门下侍郎司马光,患足疮有妨拜跪,以司马光先帝老臣,天子帝师故,特旨免司马光入朝拜跪,直至康复。 又诏:淮南大旱,令本路提刑并常平有司详查体谅,并免淮南本路州郡今年两税加征。 起居舍人林希为起居郎,左司郎中兼著作佐郎曾肇为起居舍人。 曾肇,故皇子阁笺注、中书舍人曾巩子。 左谏议大夫孙升,罢知泰州,左正言刘奉世,罢知随州。 很显然,这是这两天,宰执们不断入宫,特别是韩绛、吕公著在两宫面前活动的结果。 而赵煦看似没怎么关注这个事情,实则每天晚上,粱惟简、梁从政都会悄悄的在御厨那边将相关事情,通报给冯景,然后再由冯景告诉赵煦。 所以,赵煦知道,这些天来,韩绛、吕公著在庆寿宫那边,游说了很久,两宫的态度终于软化了。 这才有了这些处置。 “姚卿,卿父身体如何?”赵煦在姚雄汇报完毕,就开始了拉家常。 不过,赵煦相信,肯定可以征服那些地方上的土豪! 姚雄是第一次见到赵煦,显得有些激动。 在那几个还没有建好的大门前,甚至已经出现了两個一人高的巨大石头。 光这些大石头的运费,恐怕每个都在一两千贯了。 赵煦在这一天上午,来到靖安坊中,视察蔡京刚刚建起来的墙垣。 经常用的话,就不值钱了。 无论对文臣,还是武将,皇考牌一出,就会迅速拉近彼此关系。 但赵煦对姚雄很有好感。 所以,他一直收着,只有在真正想要拉拢的人面前使用。 也不知道蔡京是从哪里搞来的? 肯定不是汴京,至少都是在开封府境内。 前随州知州王以道,因贪赃枉法,除名勒停,下大理寺。 “善!”赵煦点头:“皇考在时,与朕说起过卿父。” 赵煦摆摆手,他现在发现,自己打皇考牌是很有效果的。 姚雄楞了一下,连忙回答:“禀官家,臣父身体一向康健,至今还能开神臂弓。” 这个倒霉的家伙,是因为得罪了沈括,而被打击报复了——沈括这个人,可是搞政治的一把好手,打击报复别人,绝对是行家里手。 只差将建筑废料运出城外后,他大加赞赏,督促姚雄戒骄戒躁,争取在坤成节前将展示区建好。 地位就和今天的燕达、苗授、刘昌祚一般。 姚雄的祖父是姚宝,在定川寨中壮烈殉国,其父亲是西军名将姚兕,其叔是姚麟,其弟姚古,都是大宋名将。 “惜去岁卿父入京,朕未能相见,甚为遗憾!” 然后他把在这里负责监督施工的神卫军都虞候姚雄叫了过来,询问了一下,靖安坊内的拆迁工作进度。 “皇考言,环庆有大将姚兕,忠勇可嘉,在其甲胄、兵刃上,刻字:仇雠未报,日夜激励……” 赵煦乘着御撵,看了一圈,兴致勃勃。 姚兕如今被赵卨带去熙河,以东上閤门使、忠州团练使的身份,出任熙河路兵马副总管。 在得知,靖安坊的民宅,基本已经拆除。 如今来看,效果依然拔群。 好在,自有人买单。 参与平定了庆州兵变,也跟着燕达南下,打过交趾,还在王光祖手下,平定过泸州蛮,驱逐过乞弟。 而且,姚兕的这个横行官,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他从熙宁以来,打满了大宋内外的主要战争。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姚雄、姚古兄弟,都是他麾下开拓灵夏的大将。 在沿边各路,也转战十余地,是那种冲锋在前的猛将。 所以,说话的时候,难免磕磕绊绊——当然也可能是演的。 姚雄顿时激动起来,流下眼泪,拜道:“臣父得先帝厚遇至此,必当感激涕零,以死相报!” 当然了,这么好打的牌,只能偶尔用。 青砖绿瓦,墙垣之上,还有着绘画、图像,而且用的色彩鲜艳,和当代主流的文臣士大夫审美背道而驰——很张扬,也很浮夸。 这就是标准的横行官。 这证明他的做法是正确的。 而这两人的叔叔姚麟,更是绍圣时代,赵煦最信得过的武臣——拜武康军节度使、进殿前司副都指挥使。 这样才好卖房子。 搞不好,还是从洛阳或者京西那边弄来的。 所以,老姚家和老种家一样,都是给老赵家,献完青春献子孙的将门世家了。 “朕听说,卿父矢志复仇,在甲胄、兵器上皆刻:仇雠未报,日夜激励?”赵煦接着问道。 “上禀陛下,臣父自幼丧父,乃臣祖母养大,臣祖母自小便教臣父及臣叔,忠孝之道,故臣家上下,皆以报效君父、矢志复仇为念!” 赵煦听着,认真点头:“善!” “若天下武臣,皆如卿家,何愁西贼不灭,北虏不亡?” 姚雄听着,激动不已,被赵煦的鸡汤灌的几乎忘了自己姓什么? …… 赵煦结束对靖安坊的巡视后,顺手带上了蔡京。 让蔡京骑着马,跟在御撵左右。 同时,让燕援带人,隔出了一个君臣密议的空间。 “蔡卿,可知道了,今日早上都堂对孙升、刘奉世的处置?” “臣略有耳闻。”蔡京低着头回答:“此二臣,胆大妄为,目无法度,合该贬官。” 这也是诏书上,给孙升、刘安世两人定的罪。 一个很模糊,甚至都没有定性的罪名。 “大理寺卿王孝先,也快出知了。”赵煦轻声说着:“卿,准备好了暂署大理寺吗?” 蔡京赶紧表态:“臣夙兴夜寐,只待陛下诏命!” “嗯!”赵煦点点头。 “准备好罢!” “诺!”蔡京当然知道,赵煦的意思是什么? 但他没有任何心理压力。 这世道就是这样的。 既决定了出来当官,当大官,那就不能既想升官,还想要名声,更想简在帝心。 这不可能。 而三十九岁的蔡京,早就把自己的良心和道德卖了。 他现在只想进步! 和族叔蔡确一样进步! …… 赵煦回到大内后,刚刚洗漱了一番。 便接到了通见司送来的帖子。 御史中丞傅尧俞求见。 赵煦看了一遍,边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将自己代入一个弱小、无助、可怜的小皇帝。 这才对郭忠孝道:“请傅中司到福宁殿东阁来。” 郭忠孝领命而去。 赵煦在换好衣服后,便在燕援护卫下,进了福宁殿东阁的那个静室,坐到了帷幕中,静候着傅尧俞。 他现在已经喜欢上了在这个静室召见大臣。 这里不仅仅安全感十足,私密性也很好。 迄今为止,在这个静室里,还没有消息走漏过。 这可太棒了! 在这个筛子一样的大内,没有比这个静室更好的议事地。 一刻钟后,傅尧俞被带到了这个静室。 君臣隔着帷幕相见,赵煦就哽咽了一声:“中司来了?” 傅尧俞一听小官家的声音,心里面就咯噔了一下,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帷幕内的小官家的身影。 心里面的怜爱和愧疚感,顿时油然而生。 于是,持芴而拜:“老臣……老臣……有愧陛下托付……” 李雍案,现在遇到了空前的阻力。 都堂、两宫,都不想让他继续查下去了。 在同时,这个案子的原告李雍在昨天撤诉了。 是的,这个之前还在死磕的商贾,忽然就撤诉了。 他甚至扬言,自己是‘诬告’段继隆。 他言下之意就是他宁肯被刺配,也不愿继续告状。 黑! 太黑了! 这让傅尧俞心里面,堵得慌。 再看到帷幕里,那个小官家的声音,听着官家略带哽咽的委屈声音。 傅尧俞就堵的更厉害了。 他有种亵渎了某个神圣的东西的感觉。 于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成年人的世界,是如此的残酷! 而偏生,他今天入宫来,是带着使命的。 都堂宰执们,还有两宫,都给了他使命。 所有人都希望,他傅尧俞在君前,把这个案子圆回来。 让天子相信,现在大家一起编的那个谎言。 这就让傅尧俞更难受了。 他这个人,本来就刚正不阿,这辈子都没有做过这种事情。 可偏生,形势逼着他,不得不来做这个事情。 原因很简单——天子聪俊、仁厚、笃圣人之教,仁恕之道,赤子之心,发乎于天性。 若是因为这个案子,而让圣心蒙尘、黑化。 那大家就都别过了。 所以,傅尧俞今天入宫,其实是被人道德绑架,绑着来的。 在来之前,他其实已经洗脑了很久了。 可到了君前,听到官家哽咽的那一声。 傅尧俞顿时破防了。 他匍匐在地,深感自己罪孽深重! 原先想好的说辞,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便只听着帷幕里的官家,轻轻的抽了一下鼻子:“中司,不必多言。” “朕知道的!” “国事为重,社稷安定为上。” “中司也不必安慰朕……道理,朕是懂的……” 赵煦一边说,一边哽咽着,扮演着一个虽然伤心,但愿意为了天下社稷,而委屈求全的少年天子形象。 这是赵煦这两天思虑良久后,做出来的选择。 装天真,本来是他的选项。 可问题在于‘圣质淳朴’这个人设一旦立起来,就可能有诸多后遗症。 而且,也不符合赵煦一直以来,给他自己定下的人设。 一个聪明、仁厚、孝顺,可以举一反三,同时对国政有着超人学习能力的少年皇帝。 在现代的留学经历告诉赵煦。 这个世界,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好人,肯定会被人拿着枪指着。 一个好皇帝,更是肯定会被大臣当傻子耍。 现在辽国的那个老皇帝就是典型案例。 耶律洪基这辈子,被多少人坑过? 连儿子和皇后,也被人害死了! 可有人同情过他吗? 没有! 相反,大多数人,想的是——皇帝这么好骗,不骗就亏了! 这才是辽国现在的问题根源! 所以,赵煦选择了直接摊牌——你们做的事情,朕其实明明白白。 但朕愿意为了天下社稷,委屈自己! 傅尧俞听着赵煦的话,内心的愧疚,更加浓厚,趴在地上,再拜顿首:“老臣死罪!死罪!” “不干爱卿的事……”赵煦再次吸了一下鼻子,真诚的说道:“朕知道的,卿尽力了!” “至少查明了真相!” “开封府推官胡及,断不可留!”赵煦冷冽的说道。 傅尧俞咽了咽口水,抬起头来:“陛下!” 赵煦吁出一口气,对傅尧俞道:“中司,朕知道的……” “胡及在这个案子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此人阴坏叵测,构陷大臣,胁迫同僚……” 李雍一案,胡及扮演的角色,是很清楚的。 他不要钱——段继隆给他的钱,他大半都拿去打点大理寺和开封府的官员了。 他看上去好像也不追求名——假若不是案子被捅到了赵煦手里,而赵煦又特别关心开封府。 那么等到这个案子彻底发酵后,蔡京成为朝野攻讦的对象,胡及必然跟着蔡京一起被赶出汴京,打成罪官。 于是,问题来了。 一个官员,既不要钱也不要名,甚至可能还会被贬。 那他图什么? 他总不会是个受虐狂吧?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在交投名状! 他在拿着蔡京给他想要投效的人表忠。 他在为未来筹谋! 这赵煦能饶得了他? 旁的不说,就一个事情——朕亲领开封府,汝却还在想着,投靠别人? 难道朕不值得汝效忠? 还是说,在汝心中,朕这个天子,乃早夭之人,非长久之君? 所以,汝才会舍近求远,去抱其他人的大腿? 这可踩到了赵煦的雷点上! 你可以眼瞎,也可以无能。 但你不能既眼瞎又无能,分不清大小王! 傅尧俞心中大惊,拜道:“陛下都知道了?” 赵煦叹道:“朕,虽然年幼,但也看过史书,更受皇考日夜熏陶、教导……” “朕不是不懂,那些鬼蜮伎俩,那些见不得人的阴邪勾当!” “朕只是……相信圣人之教而已!” “孔子教朕以仁恕亲亲之道,孟子教朕以爱民、亲民之事……” “明道先生,临终遗表,赠朕《识仁》一书,授朕以诚、敬存仁之道……” “朕又读横渠之书,观盱江之文章……” 赵煦说着,就掉下眼泪来。 朕受伤了,在地上起不来了。 你们须得想办法,哄哄朕才行! 赵煦说着,视线就开始飘向了在这个静室另一端,屏风后面坐着的起居郎范百禄。 (本章完) 第五百零六章 圣质深邃 吕公著眯着眼睛,看着刚刚从崇文院那边誊抄出来的副本。 这是起居郎范百禄记录的,今天的天子召见中司的文字。 这已经是吕公著看的第三遍了。 但依旧让他心惊胆战! “官家……” “圣心如炬啊!” 这上面的内容,让他看的头皮发麻。 “大人……”他的儿子吕希哲在沉默了很久后问道:“怎么了?” 吕公著抬起头,看着吕希哲,眼中竟有了些温柔。 这让吕希哲大感意外。 要知道,自从入京之后,他父亲就再没有给过他什么好脸色了。 良久,吕希哲就听到自己父亲叹道:“汝是对的。” “嗯?”吕希哲不懂了。 “往后,汝和王介甫的事情,老夫不管了!”吕公著说道。 “啊!”吕希哲更加想不通了。 老父亲不是一直对他和介甫相公书信往来有意见吗? 就算是上次,老父亲要他写信和介甫相公谈谈吕惠卿,老父亲的语气都有些不耐烦。 怎现在忽然直接告诉他——以后你和王安石的事情,老夫不管了! 爱咋咋的吧! 这不就是在鼓励他和介甫相公多多往来? 吕希哲一时都有些傻了。 老父亲今天该不是吃错药了吧? 吕希哲记得很清楚的,自从介甫相公变法之后,老父亲对其的态度就日益恶劣。 最终,在司马光被罢的事情上彻底决裂,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去年父亲奉旨回京,路过润州,都没有特意去江宁看介甫相公,还是他半路上悄悄跑去江宁拜见了介甫相公。 吕公著却没有停下来,他看向在吕希哲身后的吕好问,问道:“舜徒啊……本中今年两岁了吧?” 吕好问立刻拜道:“回禀大人,本中下个月就满两岁了。” 吕好问是在元丰五年成的亲,那一年他十七岁。 隔年,就有长子吕本中,也是吕公著的嫡长孙。 “老夫打算给本中说门亲事!” 吕好问规规矩矩的拜道:“一切唯大人之命是从!” 自古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何况是祖父? “老夫觉得,蔡元度的小女儿很不错。” “年齿也正好和本中相当。” 这下子,吕希哲也好,吕好问也罢,都瞪大了眼睛。 蔡元度就是蔡卞,王安石的女婿! 而蔡卞和妻子的感情,可谓是如胶似漆,据说成婚十几年,连脸都没有红过。 吕公著既然开口,想要和蔡卞结亲。 那么,很显然,他想要的玄孙媳妇,只能是蔡卞的嫡女。 也就是王安石的外孙女了! “怎么?”吕公著哼哼两声:“尔父子有意见?” 吕希哲、吕好问顿时把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 吕希哲甚至咽了咽口水。 忍不住幻想了起来。 “介甫相公……嘿嘿……介甫相公……嘿嘿……” 孙子和介甫相公的外孙女结亲。 那他是什么? 介甫相公的亲家啊! 吕公著看着那个逆子一脸得瑟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当即就对吕希哲呵斥起来:“既是如此,还不快去蔡元长府邸,请蔡元长来保这个媒?” “动作不快点……” “万一人家定下了亲如何是好?” 吕希哲幡然醒悟。 是啊! 介甫相公的外孙女婿…… 这个身份,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呢! 他确实得马上去做。 于是,立刻磕头:“诺!” 说完就带着吕好问,火急火燎的去忙了。 吕公著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孙子,那迫不及待的样子。 就忍不住扶额而叹。 “王介甫啊!” “终究是汝笑到了最后!” 吕公著忍不住回忆起,他当年和王安石在扬州为官时的岁月。 眼前便浮现起了,那個年轻但邋遢、不修边幅的年轻人的样子。 当时,朝中有传言,要招他回京。 王安石听说后,特别高兴,和左右说:“晦叔将来若为相,吾辈可以直言矣!” 那时候多么美好! 嘉佑四友,互相相知,互相扶持,也互相唱和着诗词。 大家都畅想着未来,也抨击着时政的黑暗。 然而…… 最后的最后,四人反目成仇。 而每个人,似乎到最后,都成为了当年他们最厌弃的人。 那些在皇佑、嘉佑时代,钳制舆论,打击异己,容不得不同意见的宰执。 想到这里,吕公著就叹息了一声,轻声道:“原明、舜徒啊……” “愿尔等,不必如老夫等人……” 最后的最后,活成了自己年轻时最讨厌的样子。 变成那个昔年抨击的当政者的模样。 吕公著看着手里的文字,想起了他这些天的所作所为。 心中无比惭愧也无比愧疚。 现在的他,不就是当年他天天抨击的贾昌期、韩琦、文彦博、富弼吗? 他的所作所为,与嘉佑时代,笼罩在天下人头顶上的那些当政者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 …… 文彦博,躺在椅子上,看着头顶的灿烂星空。 耳畔,文及甫磕磕碰碰的念着,宫里面送来的今天天子起居录文字。 等到文及甫念完,文彦博就感慨了一声:“了不得啊!今日之后,所有宰执都欠官家的了!” 文及甫眨眨眼睛,忍不住请教起来:“大人……儿愚钝,还请大人指教……” 文彦博现在已经习惯了,甚至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儿孙都是庸才。 特别是在那天,见过了文宗道的愚蠢后。 他对文贻庆、文及甫的态度大大改变。 这两个儿子,虽然在政治上蠢了些,天真了一点点。 可到底,为人不错,做事还算谨慎。 只要不混官场,应该不至于出问题。 所以,他的耐心也多了很多。 于是,文彦博道:“汝没有看到吗?” “官家都说的很清楚了!” “社稷为重,天下为重!” “这是委曲求全呢!” “休说官家才十岁,便是二十岁、三十岁的官家,愿意为了国事而委屈求全,大臣们就不惭愧?” 是的,这才是问题关键! 自古以来,一般都只有皇帝任性,大臣去哄。 何曾见过,大臣们自己搞砸了事情,皇帝为了天下社稷大局,委曲求全的? 翻遍史书,找得出十个案例吗? 反正文彦博找不出来。 所以啊,这个事情就成为了所有宰执,对天子的亏欠。 欠皇帝的东西,该拿什么还? 文彦博只是想想,都有些头皮发麻了。 他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有遇到这么一个会打牌、造牌的官家。 太恐怖了! 转瞬之间,所有人都欠他的了! 而且,人家也不点名,只是委屈巴巴的,讲了一大堆大道理。 又是孔子,又是孟子。 还把程颢、张载、李觏都拉了出来。 因为这些文字都是起居郎记录的,所以肯定会在将来写在国史上。 所以啊…… 所有宰执,都欠了一笔还不清的债。 一个不小心,今天的这笔债,在将来就会变成罪名——昔者,朕念及天下,委曲求全,朕为天子,尚且如此,卿为大臣,何故不能为天下苍生计? 朕实在是太失望了! 这味太重了! 标准的汉文帝做派。 打了你,你还得谢恩! 该不会,当年先帝就是拿着汉书、史记里的汉文帝故事,一个个掰碎了教的官家吧? 文彦博眯起了眼睛,他感觉事实真相还真可能是这个! “好在,这不是老夫的烦恼!” 他都八十一了! 早退休了! 现在只是被官家请回来,在朝中当吉祥物罢了。 所以,没有任何压力! 该配合表演的时候,配合一下就好了。 倒霉的只有那些宰执。 现在,那些宰执有一个算一个,都该汗流浃背了吧? 文及甫听着,咽了咽口水,道:“大人,官家才十岁啊……” “圣心怎会如此……如此……深邃?” 文彦博神色严肃的看向文及甫。 他很清楚,这也正是当今官家,最让他人迷惑的一点。 他的年纪和他的心智完全不符。 不过幼冲之年,就熟练的和一个临朝数十年的成熟君王一样。 用起手段来,更是出神入化。 所以,那些没有亲自领教过这些的人,很容易就会产生错误的判断。 先入为主的认为——一个孩子而已,再怎么聪明,又怎么能和我这样的英才相比? 然后,就掉进坑里,爬不出来了。 文彦博轻声一笑,对文及甫问道:“汝可记得,当初冯当世入京的时候的嘴脸?” 文及甫点点头。 当初先帝驾崩冯京和他家是前后脚进的京城。 当时,冯京事事都以四朝元老自居,架子摆的很大。 “那他后来怎么就乖乖的回去了?”文彦博问道。 冯京什么人? 金毛鼠! 只要有利可图,他就不会放过机会。 文及甫道:“不是因为官家拜他为保宁军节度使,以使相知河南府吗?” 文及甫是记得清楚的。 那个时候,冯京持节出知河南府,是和他爹的平章军国重事以及张方平的彰德军节度使头衔前后脚宣布的。 “使相?”文彦博笑了:“区区一个节钺,就可以收买那头金毛鼠,先帝早就做了!” 使相、节钺,这样的荣誉,对一般人来说,自然是做梦都想要的东西。 可对他们这样的老臣而言,不过唾手可得之物。 只要想要,何必等到现在? 旁的不提,先帝在的时候,张方平就多次拒绝了先帝授予的节钺,以至于他的宣徽南院使都成了绝版的官爵。 你可以看不起冯京这样的人的道德操守,但绝不能看不起他的政治智慧和嗅觉。 “那头金毛鼠,分明是在入宫面圣后,就已经看出了什么……” “所以,才会慌不择路的,赶紧拿了好处就跑!” “不然,以他的性子,死乞白赖的留在汴京,怎么都能有个司徒、司空、太尉的头衔。便是与老夫争一争太师的名号,都有资格!” 富弼的女婿、四朝元老、国朝三元及第的进士。 这是活着的祥瑞啊! 想到这里,文彦博就得意起来:“嘿嘿,那金毛鼠,确是胆小如鼠!” “活该他这辈子,都不能拜相,更不可能在青史上有什么地位!” 见势不妙就跑。 虽然没了风险,但也失去了博弈的资格。 看看张方平、孙固,选择就很灵性了。 张方平留了下来,转眼就捞到了《元祐字典》编修使的好处。 如今,更是隐隐在朝中,有了不小的影响力。 那些想进元祐字典编修局的老臣们,现在都在托关系、靠拢张方平。 让这个老家伙的政治生命,居然枯木逢春了。 未来青史之上,张方平必将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搞不好,死后有机会进太庙,配享先帝或者英庙、仁庙。 具体哪位?就看其造化了。 孙固也很机灵。 他本来怎么都不够元老重臣的。 但架不住他脸皮厚,会打牌啊! 回京之后,就各种病。 官家御药、御医、慰问不断送上门。 得! 就这样被他碰瓷成功,成为了官家认定的‘元老重臣’了。 区区观文殿学士而已! 想着那两个老家伙,文彦博就哼哧哼哧起来。 文及甫听着,缩了缩脖子。 他感觉,这朝政好复杂啊! 怎么水这么深? 文彦博却是看着这个傻儿子,呆滞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 在心中安慰自己:“傻人有傻福!” “或许,将来这个蠢儿子,能有自己的际遇。” …… 福宁殿中,烛光摇曳着。 向太后坐在御床前,看着那个已经安然入睡的孩子的模样,轻轻的握着这个孩子的手。 “好孩子……是母后让你受委屈了!”向太后现在无比心疼这个孩子。 他太懂事,也太孝顺了。 “母后,以后都不会让六哥再受这样的委屈的。” 向太后想起了,那日在庆寿宫中,她本欲召集宰执,却被姑后阻止的事情。 若是当时,她坚决召集宰执,六哥就不必受委屈了。 那些乱臣贼子,也必将被清算! 于是,内心更加愧疚。 感觉欠了这个孩子很多很多。 这样想着,向太后就看向了那个一直在她身边侍奉着的尚宫张氏。 “娘娘……”张氏伏低了身子。 “本宫今天就在福宁殿中,陪着官家了……” 她只能,尽量的多陪陪,多安慰安慰了。 但…… 这样的事情,以后绝不能再发生了。 她的儿子,不可以再受这样的委屈! 这是一个母亲的承诺! (本章完) 第五百零七章 只有胡及受伤的世界 早上,赵煦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坐在榻前,一夜未眠的向太后。 “母后……”赵煦轻声唤了一句:“您怎还在?” 向太后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直在向太后身边侍奉的尚宫张氏,在旁边轻声道:“官家有所不知,娘娘昨夜,忧心官家睡的不好,故而在福宁殿里守了官家一夜呢!” 赵煦当即就道:“难怪昨夜我睡的安心,原是母后在旁!” 说着他就从塌上起来,踩着木屐,来到向太后面前,握住向太后的手道:“辛苦母后了。” “却是叫母后担心了。” 向太后轻轻摸了摸赵煦的手,道:“六哥睡的好,母后就心满意足了。” 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孩子做噩梦。 好在,昨夜她陪了一夜,这个孩子一直睡的香甜。 这才让她安心下来。 不过…… 向太后想起了庆寿宫的姑后之前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会严惩,还说什么‘要给官家演示如何驾驭群臣’。 结果呢? 韩绛、吕公著一入宫,拿着姑后圣节在即,北朝、西贼、交趾等国使者,都将入朝。 此时若出现大案,恐伤娘娘圣德云云的理由一说。 那位姑后就动摇了。 然后,几家命妇们入宫,逐次劝说。 姑后的态度,再次软化。 终于,等韩、吕二人三度入宫的时候,姑后的立场就完全偏转了。 开始想要维护大局了。 向太后这里,虽然说客也多。 就连她的生母,老太夫人也派了人入宫带话。 话里话外,都拿着当年的赵世居一案说事。 但,向太后一直坚守着立场。 因为她很清楚,这个事情,对六哥的影响。 天子亲临开封府,却出现了这样的事情。 这是下面的人,没有把她的孩子放在心上,更没有真正尊重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可是天子! 却有人想构陷天子身边的近臣! 这是窥伺神器,窃弄权柄。 向太后从小读书,自也读过史书。 她很清楚,上次出现这样的事情是在什么时候? 晚唐! 晚唐的北衙宦官们,凭借神策军,动辄废立天子,甚至羞辱天子。 但文臣就是什么好东西了吗? 不! 他们也有很多是混蛋! 晚唐的文官们,把皇帝当成了筹码,天天在那里怂恿皇帝,在明知道不可能的情况下去和宦官做对的,不知道有多少! 这都是血的教训! 所以,向太后在庆寿宫里,甚至当面和姑后,为了这个事情争执过。 只是争不过姑后,才不得不为了先帝留下的基业,退了几步,服了软。 但,要是向太后心里面没有气,这是不可能的。 然而,在赵煦面前,她不愿意说这些事情。 她也不愿意,将庆寿宫里婆媳相争的事情说给别人听。 这是她的性子。 就像是先帝病重期间,她做的那些事情,她和姑后之间明里暗里的争执。 她都牢牢的闭住了嘴,不和人说,也不告诉外人。 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 “至少姑后,也是爱六哥的。”向太后在心中默默说道。 但向太后不会知道。 庆寿宫里发生的事情,早就被太皇太后身边的大貂铛梁从政通过刘惟简的嘴巴,告诉了冯景,然后由冯景在赵煦如厕时,利用这個自古帝王和家臣最佳的密谋机会,一一汇报给了赵煦。 而向太后的选择,赵煦其实也早就能猜到了。 因为,这位嫡母在他上上辈子的绍圣时代,就是这样的。 她是个很在乎体面的人。 即使是向家在整个元祐时代,都被打压。 哪怕她和是那位太皇太后在赵煦即位前后,闹出了很大的矛盾。 然而,在赵煦想废太皇太后的时候,向太后却站了出来,坚决捍卫了太皇太后的身后名。 这才是赵煦没有在绍圣时代废掉那位已经谥号宣仁烈圣皇后的高氏的决定性因素。 在上上辈子的赵煦记忆里的太后,体面,是一个贯彻了她一生的词汇。 做皇后的时候,她很体面。 所以,宁愿躲在坤宁殿不出来。 只在赵煦父皇病重、驾崩期间,出于自保,联络宰执、大将,一起把赵煦扶到了帝位上外,她一直规规矩矩。 当太后的时候,也很体面。 元祐、绍圣、元符十几年的时间里,除了出来干涉了赵煦要废太皇太后外,一直安静的在保慈宫中吃斋念佛。 等赵煦暴毙后,她还是很体面。 除了因为害怕朱氏的地位提升,影响了她自身的切身利益,而出手干预了帝位,选择了赵佶那个混小子外。 史书记载,在其摄政听政期间,她尽可能的和了稀泥,给许多旧党平反,同时没有伤及主政的新党宰执面子。 自然,赵煦在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向太后会为了他而去和太皇太后翻脸。 不可能的。 除非太皇太后要废他,或者做一些对他和国家严重不利的事情。 比如说割地比如说给西贼岁币。 向太后才有可能激烈反对。 赵煦蹲下来,将头伏在向太后膝盖上,轻声道:“母后肯定也很累了。” “不如在儿这里睡一会……” 向太后微笑着摇头:“不了,母后还是回保慈宫吧。” “那儿陪母后回去。” “昨夜母后守了儿一夜,今天儿侍奉母后一天。” 向太后顿时笑起来,眼中满是欣慰。 她虽然也很想和赵煦多相处。 但,想了想,她还是摇头:“六哥还是当以读书为重。” 君王的成年标准,除了年齿外,一个最直观的衡量标准,就是读书。 传统的儒家教育,加上祖宗的宝训读完。 基本上,就可以读史了。 这里的史书,可不止是历代以来编修的官史。 还有国朝的故事。 自太祖以来,列祖列宗,所做的决策。 为什么要做这些决策? 原因是什么?结果又是什么? 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东西。 因为史书,记的是祖宗的事情! 只要读懂了史书,也就等于可以借助祖宗的威灵,来行驶天子的权柄。 汉武故事、唐太宗典故…… 太祖如何?太宗如何? 这些明文记载的东西,就是纲纪,也是法度。 而天子,口含天宪。 从天子嘴里吐出来的祖宗故事,就是天条。 经过了这次的事情后,向太后无比希望,自己的这个孩子,尽快长大! 长大到足够可以行使权柄。 这样,就再也不需要担心,发生类似的事情了。 她也可以在后宫中颐养天年。 想必,姑后也会很欣慰。 …… 送走向太后。 赵煦在冯景带来的女官们服侍下,洗漱完毕。 石得一就已经来到了赵煦帘外。 赵煦没有直接让他进来,而是让冯景奉来今天的早膳。 简简单单的一碗豆腐脑,配上两块小奶酪,两个鸡蛋就是一餐。 赵煦坐在御案前,慢条斯理的吃着。 冯景则已经识趣的带着其他人退下去,只留着隔着帷幕待命的石得一,静静的看着赵煦吃饭。 等赵煦吃的很仔细,所有食物都会被吃干净。 这是他从庆宁宫醒来后,坚持给自己立的人设之一——不浪费粮食。 这在封建时代,是一张不显眼,但很加分的牌。 等他吃完,自己拿起手绢,擦了擦嘴巴,就对着石得一道:“都知进来说话吧。” 石得一恭恭敬敬的走入帘中,对赵煦拜了三拜,然后才道:“大家,都堂方才下了劄子,奉圣旨,以大理寺卿王孝先渎职,罚铜三十斤,出知澶州……” “嗯!”赵煦点点头,心中一喜。 大理寺的位置总算空出来了。 石得一继续汇报着:“另外,开封府推官胡及,阴怀叵测,用奸邪之心,背先帝之恩遇,坏国家之法度,罪在不赦!” “除名!特免真决!追毁出身以来文字!” 赵煦眉头一扬:“便宜这贼子了!” 照赵煦本心来看,胡及这种人是必须杀鸡儆猴的。 就算不安排九族消消乐,也该安排腰斩弃市。 然而,这在大宋不可能。 胡及是朝官,全天下只有两千八百个京朝官,其中朝官占比,最多三分之一的文臣朝官。 而且,他还是进士出身,典型的清流。 除非谋逆,不然很难在正常程序里,将其肉体毁灭。 这不是大宋的体制,能做的事情。 但,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在大宋的社会,对一个文臣来说,可能比杀了他还要可怕! 因为,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就等于抹掉一个士大夫在仕途和文章上的一切成就。 是对一个大臣最严厉的惩罚。 删除他的科举记录,抹掉他的磨勘档案,毁掉他的告身,追夺朝廷对其父祖、兄弟的一切恩赏待遇(假如有的话),其所有任职过的地方的一切痕迹统统抹消。 他写过的诗文、签过的文书全部作废。 而且,影响子孙! 其子孙三代,不得科举、不可从军,也从此失去被人举荐的权力。 石得一听着,低下头去,说道:“大家,如今朝野议论纷纷。” “汴京新报,是不是可以?” 赵煦想了想,对石得一道:“发是可以发,但要注意,别牵连太多,暗示一下,告诉别人就可以了。” 李雍案到现在,真想知道的,其实也都知道了真相。 因为傅尧俞和安惇其实已经查的差不多了。 除了胡及、孙升等人背后的大佬的名字没有被拔出来外。 其他细节都已经清清楚楚。 根据傅尧俞的奏报和安惇审出来的口供。 这个案子在一开始,其实是个典型的葫芦案。 胡及在一开始其实也没有想拿来扳倒蔡京。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纯粹是卖个面子给那位同年段处约。 只是,一则当时章惇在盯着这个案子,胡及不好明目张胆的弄权——案子审完,是要报给都堂复核的。 二则,下面的胥吏虽然拿了钱,但他们也发现了李雍很有钱,所以就想搞点钱花花。 所以,案子就拖了下来。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案子拖延下去,迁延日久,变数越来越多。 首先是胡及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随着章惇南下,李雍案脱离了都堂的监管。 胡及忽然发现,他似乎可以利用这个案子做点什么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胡及和蔡京,发生了一次严重冲突。 因为汴京侵街案爆发了。 蔡京在上书朝廷的时候,将侵街问题屡禁不止,甩锅给了开封府判官李士良和开封府推官胡及这两个左右手。 认为是李士亮和胡及未能严肃法度,纵容侵街。 偏偏李士亮后来在张吉一案里立下了功劳,宫里面传出了声音,说什么赵煦把李士亮的名字记在了御前的屏风上,日后要大用! 这让胡及产生了危机意识。 加上盯着开封府里面的萝卜坑的人越来越多。 胡及害怕自己被赶出开封府。 这个时候,胡及发现了,这个同年好友段处约请他照顾的案子,好像有搞头。 于是,他就开始了他的操作。 一开始,他也不是为了扳倒蔡京,纯粹只是想给蔡京添堵。 所以,才写了那个‘我要我认为’的判词。 然而,这个时候,原本看似老实巴交的李雍,却忽然一纸诉状,上诉到了大理寺,大理寺还接受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胡及才发现了,还有另外一批人也盯上了这个案子。 双方正式合流。 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小插曲。 开封府、大理寺的胥吏们,为了搞钱,在其中进行了许多骚操作。 包括,那些被抹掉的文字,都是这些人的杰作。 但胡及他们发现后,却非但不害怕,反而很高兴。 因为,这个案子越荒诞,一旦捅开,舆论影响也就越大。 更有利他们对付蔡京。 想着这些事情,赵煦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国事艰难呢!”他在心中悠悠叹着。 这就是大宋! 文官们点满了内斗的天赋。 无论新党、旧党,找到机会就想斗一斗。 而且,一个个胆子都大的很! 主观能动性也非常的强! 当然,这个锅,赵官家们也份! 自真庙以来,历代官家,将大小相制,异论相搅的神功练到了极致。 在大臣们中间,挑拨离间,制造矛盾,纵容攻击。 所以,文臣们实际上是被鼓励这么做的。 这是孙升、刘奉世的处理力度这么轻的原因——处罚的重了,以后可能就没有人愿意咬人了。 同时也是胡及能活命的另一个原因——你选的嘛!偶像! 至于这个案子,孙升、刘奉世他们扳倒蔡京是想给谁铺路? 赵煦其实心中有答案的。 因为他虽然不知道,在他上上辈子,是否也发生过李雍案,但他知道,在元祐元年接任蔡京的权知开封府是谁? 吕大防! 倒不是说赵煦怀疑吕大防参与了这个事情。 这种事情,打死赵煦都不相信吕大防会参与其中。 吕大防这个人,只有被人道德绑架的份,哪里有做这种事情的水平? 他要有这个本事,也不至于被刘挚绑架了。 可问题是…… 这是在大宋啊! 一个文官在政斗上主观能动性爆表的朝代。 自庆历之后,随着朝野撕裂,大批的激进派文臣,为了干掉一个他们眼中‘窃据要职、祸乱国家’的奸臣,并将一个‘可堪天下之臣,救时之宰相’拱上去,而自发的开始做事的,一批接一批,从来不绝。 王安石就是被这些人拱上去的。 同样,在赵煦的上上辈子的司马光,也是这些人拱上来的。 什么? 相公不同意? 没关系! 我们又不是为了相公,我们是为了天下社稷! 兄弟们,冲就是了,欧力给! (本章完) 第五百零八章 城管祖师爷(1) 元祐元年五月已亥(十九)。 胡及穿着囚衣,坐在潮湿的监牢中。 他此时的状态极为狼狈。 不仅仅头发全部白了,眼窝深陷,精神意志更是接近崩溃。 蔡京穿着紫袍,在腰间系着,刚刚获赐的紫金鱼袋,风风光光的在开封府的官吏簇拥下,步入这个监牢。 然后他挥了挥手,其他官吏就退了下去,留下蔡京和胡及在这个狭窄潮湿,散发着臭味的监牢中。 胡及抬起头,看到意气风发,走到他面前的蔡京,惨然笑了一声:“蔡伊正,来看小人笑话的吗?” 蔡京微笑着摇头:“不!” “看汝笑话的人够多了。” “本官是来谢汝的!” 蔡京得意的把玩了一下自己腰间系着的那个紫金鱼袋。 鱼袋是一种古老的大臣装饰,属于章服体系的重要组成。 据说,在三王五帝时代,就已经存在了。 魏晋演变成龟袋,至唐变成鱼袋,唐制五品以上文臣才能配鱼袋。 不过,那时候的鱼袋是有实用功能的——唐代的鱼符,被剖为左右两半,左半部分,在阁门官员手中,右半部分则被大臣们装在鱼袋中,每次出入禁中,都需要取出来查验。 但大宋不然,鱼符不再装在袋子里,而是系在袋外。 同时也不再剖开,分为左右,而是成为鱼袋的装饰品。 因为出入宫禁的信物,已经换成了铜符。 而这鱼袋因此就变成了纯粹的装饰性物品。 一种在官场上用来区别地位上下尊卑的标准物。 有无鱼袋,用什么样的鱼袋,是需要在上书的时候,写在奏疏、帖子抬头上的,和其寄禄官、差遣、勋爵并列的东西。 比如蔡京,现在若是上书,就必须写:朝议大夫、龙图阁待制、上护军、莱阳郡开国候、权知开封府、御赐紫金鱼袋臣京。 是的,蔡京现在升官了。 寄禄官自从六品朝奉大夫升为正六品的朝议大夫。 也有了爵位——莱阳郡开国候。 从现在开始,他可以有食邑,并且享受国家重臣待遇。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个御赐紫金鱼袋。 这是宰执的配置! 历代以来,所拜宰执,皆在拜任之前,必得赐紫金鱼袋。 蔡京能这么快就集齐这些待遇,还真得感谢胡及。 若不是胡及,他起码还要一两年,才有可能得到天子赐紫金鱼袋,封开国侯。 若不是胡及,他蔡京又怎会这般迅速窜起? 一個被奸臣陷害的人,还能是什么人? 必然是贤臣干将! 不然,怎会被小人嫉恨? 所以,蔡京的这些待遇,落实的非常快。 天子诏书一下,在三省没有遇到任何阻拦,直接就通过了。 胡及看着蔡京腰间那个紫金色的鱼袋,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但,胡及知道,自己绝不能破防。 那只会让蔡元长兴奋! “尹正!”胡及冷冰冰的说道:“某会等着的,等着尹正,身败名裂!” “届时,或许道左相逢,还能和尹正,煮酒相谈!” 蔡京哈哈大笑,道:“这就不劳足下担心了。” “本官来此,也是来通知足下的。” “依律令,本官已经签了文书,足下将编管梓州路苍溪县!” “本官心善,特地给足下在当地批了三十亩地,可供足下及其家人劳作,以得温饱!” 胡及的脸色,骤然大变! 他猛的站起来,盯着蔡京,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蔡京狞笑着,看着他:“足下还不知道?” “也对!” “囹圄之人,岂知外界!” “某,今已奉圣旨,暂署大理寺!” “汝之编管文书,便是某在大理寺签发的第一道命令!” 蔡京什么人? 肯定不是好人! 得罪了他,还想跑? 怎么可能! 胡及浑身战栗,梓州路苍溪县? 那是哪里?胡及不知道,但他知道,既是蔡京选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而且拨三十亩地?让他家妻小都得温饱? 什么意思?全家流放吗?! “蔡元长!”胡及攥紧了拳头,怒视着蔡京,他是真的破防了。 全家老小,跟着他一起流放梓州路? 这路上,颠沛流利,囚车械送,想想都知道肯定不会轻松。 全家都死在路上,都是常见的。 因为他和他的家人,现在已经被开除出士大夫的行列,被追毁了一切功名。 自然,也就不可能享受到那些文臣被贬的待遇。 想要优待,门都没有! 即使,他们侥幸可以活着抵达当地。 但苛捐杂税、加征摊派,必然接踵而来。 总之,不是在路上被整死,就是会在当地被虐死。 这也是追毁出身以来文字这个惩罚,对文臣们来说,属于极刑的原因。 因为它是慢性死刑。 对士大夫们甚至是一种比凌迟还要可怕的刑罚。 几个养尊处优的士大夫,能受得了日夜劳作,却依然喂不饱肚子的生活? 而且,他们还得眼睁睁的看着家人妻小,跟着他一起沉沦。 这也就难怪胡及回破防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呢喃着。 让开封府暂署大理寺? 国朝没有这样的先例! 而且……而且……孙升他们答应过自己的啊。 就算他被贬,也会照顾好的妻儿,安排好的家人生计的。 “孙君孚!”他癫狂的喊着。 孙升是国朝名臣孙观之子,父子的名声都很好。 正是因此,胡及才相信对方的承诺。 蔡京见着,微笑着戳破了他的希望:“足下谈起孙君孚?” “却是要告知足下,孙君孚已贬泰州,昨日圣旨,追究其在朝,枉法、渎职等罪,降授宣德郎,落直集贤院,再贬为荆湖北路,知施州。” 孙升,自身都已经难保。 降授寄禄官,在大宋是很严重的惩罚。 因为寄禄官的升迁,不是磨勘得来的,就是政绩优异或者深得圣心,特旨越次拔擢而来。 所以降授寄禄官,在大宋对一个文臣来说,几乎就等于宣告其政治生命终结。 而孙升被降授为宣德郎——正好是京官顶点。 根据碍止法,京官改朝官,必须有天子特旨。 所以,孙升这辈子就被限制在了宣德郎上。 甚至可能还会被秋后算账——当今官家,好记性,爱记仇的特点,朝野皆知。 旁的不说,蔡京就知道,张吉案后,张诚一盗父墓、不葬亡母的案子,就有着那位官家在背后的努力。 这是不整死张家不罢手啊! 那孙升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蔡京感觉,孙升识趣一点的话,就该在施州赶紧死掉。 不然就可能连累其父兄家族了。 同样的道理,还有刘奉世。 他也得抓紧死掉,别给君父添堵,免得自己将来不得体面。 被贬的李定就很识趣——新州已传回消息:元祐元年四月,故正议大夫、龙图阁待制、编管新州居住李定卒。 胡及听着蔡京的话,全身冰冷。 孙升居然已经被贬出京,而且被降授了。 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于是,胡及惨然一笑,瘫坐下来。 “尹正!” “嗯?”蔡京微笑着,看着胡及,他很享受现在的感觉。 叫你害我! 现在叫汝尝尝厉害。 “某会在地狱等着尹正的!”胡及眼露疯狂的说道。 “尹正迟早会下来陪某的!” 和蔡京共事,已经有两年多了。 胡及知道,蔡京的行事风格——没有原则,一切唯上。 过去,蔡确叫他做什么,蔡京就做什么。 而现在则是天子欲做什么,蔡京就去做什么。 这样的人,必败! 历史上已经有了无数先例了。 蔡京怎会将败犬的诅咒放在心上? 他摇摇头,道:“我蔡元长便是到了地府,阎罗王也会重用我!” 他有能力,执行力强,道德灵活,没有原则。 便是下了地府,也会卷死那些判官。 …… 福宁殿。 赵煦陪着向太后,漫步在御花园中。 “陕西的范纯粹上奏说,西贼国信使,已在庆州递了国书,乞入觐以贺太皇太后圣节。” “瓦桥关那边,也上奏言,北朝国信使耶律琚等,也在边境递国书,乞请入境。” “此外,广西那边也言,静海军节度使、交趾国王李乾德,遣其弟崇贤候李太德为国信使,已入邕州。” “章相公说,御龙诸直及御龙第一将,已奉圣旨,将择日班师回朝。” “此外,明州的陈睦言,见到占城、真腊等国使者,孚海而来,乞入汴京,贺太皇太后圣节。” 向太后说着这些近来,从各方汇总到汴京的事情。 赵煦在旁边默默听着,没有发言。 他知道,庆寿宫那边,肯定是高兴的合不拢嘴了。 随着圣节将至,四方列国入朝的使团,会越来越多的。 日本、高丽、吐蕃、于阗、大理,也可能会紧随而来。 这是什么? 万国来朝啊! 到时候,狄咏率领的御龙第一将,再挟大胜交趾之威,在圣节前回答汴京,献俘太庙。 庆寿宫面子、里子全都有了。 还能不美滋滋? 但赵煦却不在乎这些事情。 他现在的精力,都放在了开封府的事情上。 蔡京暂署大理寺后,正在开封府和大理寺中进行大清洗。 一大批官吏都被借着李雍案的由头,而被清理出去。 当然,赵煦也很注意力度。 只让蔡京,处理了那些牵扯过深,或者风评太差的人。 其他人…… 作为仁厚天子,赵煦当然得怀柔了。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可不能把人都逼到对立面去。 抓典型,治刺头,剩下的还是要给机会的。 没办法! 大宋官场上,近亲繁殖,不是第一天了。 尤其是开封府、大理寺中,好多人都是七拐八绕的亲戚。 很多事情,真的离不开这些人。 至少现在离不开! 所以,只能先忍着,假意宽宏,日后清算。 向太后却是说着说着,就忽然提起了一个事情。 “六哥昨日给通见司下了旨意,让通见司,越次将驾部员外郎贾种民给排到了明日的陛见名单里?” “嗯!”赵煦点点头。 “六哥怎忽然想起,要越次召见这个贾种民了?”向太后很好奇。 在大宋,一切都是有制度的。 便是成年皇帝,召见大臣,也都是由通见司安排排班。 每天见的人的班次,也是有限制的。 一般都是三班。 只要特殊情况,才会加班。 自然,很多大臣,哪怕升到了朝官,但在汴京为官时,也没有和皇帝有过说话的机会。 何况,赵煦如今年纪小,所以,大臣们正常陛见,都是去庆寿宫里向两宫汇报。 想见赵煦? 必须是他亲自下诏到通见司,由通见司来安排。 于是,赵煦即位这么久,好多在京的待制重臣,都还没有见过他呢。 赵煦唯一一个见全的群体是——在京遥郡以上武臣。 如今,赵煦忽然通知通见司,将一个朝官给放到了陛见名单里。 而且,这个人的优先顺序,还排在了那些已经排队排了几个月的待制大臣之上。 直接插队,明天就可以陛见了。 这自然很显眼。 赵煦笑了笑,道:“儿臣是为了表彰这个官儿的功劳,才要越次召见于其” “嗯?”向太后不太明白了。 “母后有所不知,儿臣今年不是在开封府,成立了‘提举汴京内外厢道路公事’嘛?” “吾听说了一些。”向太后点点头。 今年汴京城里出了好多事情,但,六哥亲自清理汴京外环和内环侵街的事情,向太后依然印象深刻。 好多外戚命妇入宫,也说过这个事情。 都说是——官家仁厚,施德不仁,妾等家里的官人都佩服的紧! 向太后听了很开心,还赏了几个说话说得特别好听的命妇。 赵煦道:“这汴京侵街一事,由来已久,儿臣曾与诸位经筵官一起商议,却都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但是……” “自开封府判官李士良,向儿臣举荐了驾部员外郎贾种民为巡街使者后,儿臣听说,汴京内外拥堵的情况,已经大为好转,许多街道也无侵街的情弊了。” “所以,儿臣想要表彰一下这个官儿,就许了他这个恩典。” 向太后听完,点点头,道:“这个驾部员外郎,倒是有些本事。” 赵煦笑了起来。 贾种民要是没有本事,谁有本事? 实际上,当初赵煦只所以要成立那个‘提举汴京内外厢道路公事’的机构,就是给贾种民准备的。 在他心里面,贾种民是最适合做这个事情的人。 为什么? 他是城管祖师爷! 绍圣时代,主管汴京内外翻修的大臣。 也是开了待制重臣,亲自拿着棍子,在汴京城里督工先例的人。 所以,所谓的‘提举汴京内外厢公事’就是一个因人而设的机构。 只是贾种民,官职太低,资序太浅,赵煦也不好越次拔擢,免得招蜂引蝶,才没有直接将其招入开封府。 但谁知道,这个贾种民和李士良交情特别好。 他居然通过了自己的努力,走通了李士良的关系,让李士良上书借调了他。 赵煦大喜,自是欣然应允。 然后…… 汴京人提前了数百年,开始享受到了城管的服务。 当然,贾种民办事还是粗糙一点,暴力了一点,动辄棍棒相加,打的人满地滚。 这是要批评的。 另外,他现在干的那些事情,不赚钱啊! 这怎么能行? 赵煦必须召见他,面授机宜。 “姓贾?”向太后想了想,问道:“可是故宰相贾文元公(贾昌朝谥文元)之后?” 赵煦嗯了一声:“好像是吧?” “哦!”向太后颔首,心中却不免有了些隐忧。 主要是,贾昌朝这个人当年的名声就很坏! 嘉佑时代,公认的奸相。 其在位时,打压异己,钳制舆论,为天下抨击。 以至于嘉佑三年,文彦博罢相后,坊间舆论一传出贾昌朝可能接任的时候,整个朝野都炸锅了。 御史台拼命反对,不断上奏,攻击其结交内臣,任用私人,横行不法的事情。 贾昌朝被迫请郡以镇安军节度使、右仆射、检校太师、侍中兼充景灵宫使,出判许州。 那是他最后一次在朝了。 此后直至病逝,都再未回到朝堂。 向太后年少时,没少听父祖说过贾昌朝的那些事情。 心里面难免有些疑问。 赵煦见着向太后的神色,就笑道:“母后若是不放心,明日和儿一起见见这个官儿?” 向太后顿时摇头:“吾就免了吧!” 六哥单独召见大臣,是很好的事情。 特别是在见过了姑后,为了自己的名位,不顾六哥后。 向太后就已经决定,要让这个孩子,承担更多职责,在朝臣们面前,展现更多的能力,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与拥戴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毕竟,亲贤宅里的徐王灏,可不像已经死心的样子。 而那位二大王,在先帝驾崩前后做的那些事情,可谓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也就是现在这个孩子,还太小,还在长身体。 但凡他能有个十四岁。 向太后早就已经带着庆寿宫,一起回内廷颐养天年了——庆寿宫不想答应都不行! 因为,三衙之中,想当从龙的人,一抓一大把。 便是这皇城司里,也已经有很多人,明里暗里的暗示过了——娘娘,俺们只效忠官家和娘娘! (本章完) 第五百零九章 城管祖师爷(2) 隔日,丙子(20)。 福建闽清县县令徐寿改宣义郎,以寿在闽清,善抚百姓,能安商贾故。 这是从选人,直接跳进了京官。 而且跳了三级,直接就是从八品的宣义郎。 自然,这只能是蔡确保举的结果。 龙图阁直学士、通议大夫、知应天府王益柔卒。 殿前司马步军都承旨上书言:奉圣旨,拍试陕西、河东等路集教保甲并营田弓箭手都教头等马步射事艺,今已拣选得马步射等俱佳者一十八人,乞依故事,许入京并至君前呈试。 诏:从之。 这是向太后争取来的。 也是赵煦插手基层军事人事的开端。 在大宋,皇帝之所以能在士大夫话语权空前高涨的现在,依旧可以圣心独断。 靠的就是,皇帝本人完全垄断和把持了文武官员的上升通道。 碍止法下,一切文武官员的磨勘,都有天花板。 文臣选人改京官,京官转朝官,朝官升待制,待制拜宰执。 都需要皇帝特旨! 武臣也是一样。 小使臣改大使臣,大使臣拜遥郡,遥郡转横行,横行拜正任。 都是皇帝亲除,人臣不能干涉。 而且,相较于文臣,在武臣方面,大宋皇帝的遴选更加细致。 很多不入品,但已经展现出一定特长,有着名将胚子的武将,都可能在其改小使臣之前,就有机会,被引荐到御前,得到皇帝的亲自接见。 这就是呈试。 天下州郡的优秀武臣,甚至是保甲户、弓箭手这样的预备役军队里的教头、指挥。 都有机会,通过战争、校阅等途径,被有司选中,从而来到汴京,到御前展示技艺。 一旦表现的好,入了皇帝之眼,那就从此可以火箭式提拔了。 而且,因为武艺这种事情,特别是骑射。 会就是会,行就是行,骗不得人。 所以,呈试中发现人才的概率很大。 历代以来,都有名将,从中被简拔出来。 自然,历代以来,都很重视呈试。 每有呈试,无论皇帝多么忙,都必然亲临,亲试。 以选中人才,从基层开始培养。 现在的殿帅燕达,就是从呈试中被发掘出来的代表。 本来,赵煦是不可能这么快就可以亲临呈试的。 庆寿宫那边,一直找着各种借口,拖延着这个事情。 但现在,向太后不想拖下去。 于是,借着殿前司的上书,这个事情被敲定了下来。 日子也选好了。 六月丁酉(十一)。 届时,河东、陕西等路,选拔出来的十八名步射骑术都精湛的低级武臣,将在赵煦面前,表演步战、射术、骑术。 老实说,赵煦觉得,这个呈试的表演性质远大于实战。 在他的记忆里,就是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好多东西,都是实战里不可能使用的。 但现在,就连武举比的也是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也就汴京武学里,能有些系统性的军事理论教育。 就这,还是多亏了已故的宰相曾公亮——这位宰相,曾在仁庙时期主持编修了《武经总要》,并在其担任宰相时,将其作为武学的必读书目。 所以,勉勉强强,捏着鼻子也只能认了。 等到明年,找机会扩大武学规模,将之改成近现代的军校模式,才能真正的批量教育、培养和选拔军官。 至于现在?凑合着吧,先把爪子伸进军队,在陕西、河东拥有第一批亲信再说。 赵煦正想着,殿外传来了郭忠孝的声音。 “官家,驾部员外郎臣种民,已至内东门下,乞陛见。” 赵煦点点头,随口道:“带他至紫宸殿,朕随后便来。” “诺。” …… 巳时刚到,贾种民就在通见司的官员的引荐下,到了内东门下的小殿候见。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父祖嘴里的神圣之地。 这里是大臣入宫候命之地。 同时,也是天子宣麻拜相之所。 但,小殿看着却很简单。 不过是一個简单的小院子罢了,院子里种着几颗柏树,郁郁葱葱。 此时,正值盛夏,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 贾种民坐在一条小木墩上,想起了先帝时的一个典故。 熙宁时的殿帅宋守约,值守禁中的时候,每到夏天,便会组织禁军,在宫中到处抓知了。 但凡有人负责的地方的知了,没有抓干净,让这位殿帅听到了知了的叫声。 那么这个人肯定会被重责——通常是皮肤开花。 先帝听说了之后,就特意找宋守约问——卿,何故如此苛责将士? 宋守约回答:军中以号令为先,臣承平总兵殿壁,无所信其号令,故寓以捕蝉尔,蝉鸣固难禁,而臣能使其必去,若陛下误令守一障,臣庶几或可使人。 先帝大喜赞赏不绝。 想着这个故事,贾种民就眯起了眼睛。 都说当今官家,孝笃先帝。 那他肯定也喜欢类似宋守约这样的人。 所以,是可以在御前,学一学宋守约? 他正想着,殿前一个穿着紫袍的武臣,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通见!”贾种民立刻起身行礼。 来人,正是执掌通见司的閤门通事舍人兼知通见司公事郭忠孝。 同时也是贾种民家的世交了。 郭忠孝颔首,对贾种民道:“官家有旨意,命驾部员外郎贾种民至紫宸殿候见。” 贾种民立刻长身拜道:“臣领旨!” 便跟上郭忠孝,亦步亦趋的通过那道神圣的内东门,进入禁中。 第一次步入禁中,贾种民有些激动。 他小心翼翼的跟在郭忠孝身边,低声问着:“立之兄……” “嗯?” “官家因何命我陛见?” 郭忠孝笑了,这种事情他怎么知道? 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的。 贾种民也醒悟过来,连忙谢罪:“一时糊涂,还请立之兄见谅……” “哼哼!”郭忠孝哼哧一声:“贤弟仔细走路,宫中不可失了礼数!” “诺。” 也就是这个家伙是官家今年第一次主动下诏召见的朝官。 否则,就凭他刚刚莽撞的那句话,郭忠孝现在就可以中止他的入觐流程,回去上禀官家——驾部员外郎,宫中失仪,乞罚! 贾种民立刻低下头去,仔细看着地上的石板路。 同时在心里面自己想了起来。 但想来想去,他也没有想到原因。 因为他的名声,从来就不好。 陈仕儒案有他,乌台诗案也有他,陈安民还有他。 此外,他和吕嘉问是好朋友。 在吕嘉问被‘流放岭南’、‘责贬邕州右江安抚使’后。 朝堂上的御史们就没少敲打过他。 让他一直战战兢兢,感觉随时可能被贬。 甚至可能和吕嘉问一样被明升暗降,丢去岭南吃荔枝,甚至去崖州钓鱼。 虽然说,吕嘉问去了广西后,曾写信回来告诉他——贤弟啊,哥哥这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要不,贤弟也来广西溜达溜达? 但贾种民不信! 广西那穷乡僻壤,连荔枝恐怕都没有几串。 除了瘴疠就是山路了。 贾种民根本不信! 而且,一般去了广西,想回汴京就几乎不可能了。 但贾种民也开始给找后路了。 一边抱着李士良的大腿,通过借调,到了开封府,帮着李士良做了不少脏事。 另一边则积极主动的寻求外任。 他打算去外地避避风头。 但谁知道,朝中的御史不肯放过他。 上个月,临江军出缺,他就想要运作运作,争取外任临江军。 临江军是好地方啊。 旁边就是抚州,有空可以去介甫相公的故居看看。 当地气候,温暖湿润,很适合养生。 在临江军躲个几年,说不定就可以风风光光回朝。 谁成想,他刚刚开始运作,就听到消息——监察御史吕陶、右司谏苏辙,都打算在他请求外任临江军的时候,弹劾他。 尤其是苏辙,很反感他在开封府干的那些事情。 所以已经给他列好了十条罪状! 这吓得贾种民立刻停止了运作。 惹不起,就躲起来。 于是,这些日子,他连上街都很少了。 却不料,峰回路转,官家忽然召见他。 这让贾种民激动的一宿没睡,也担心了一宿。 主要是他不知道,官家为何召见他? 是青眼看中了我的能力?知道我贾种民忠心耿耿? 还是听信了小(苏)人(辙)谗言? 忐忑中,贾种民就跟着郭忠孝,走到了紫宸殿前。 “员外郎!”郭忠孝忽然道。 贾种民抬起头。 “官家轻易不召见待制以下大臣。”郭忠孝轻声说道:“一旦召见,必有大用。” 贾种民咽了咽口水。 确实! 当今官家即位以来,召见过的待制以下臣子,十个指头数的清楚。 每一个被召见后,都被大用了。 最典型的就是沈括了。 沈括入京前,不过是个起复的臣子。 可短短一年多,沈括就已经成为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如今寄禄官,已经从朝请大夫,升为中散大夫,距离他被贬前的中大夫只差一级了。 寄禄官一年两迁,这样的升官速度,在大宋是很罕见的情况。 勋位也转迁为上护军,距离顶点的上柱国也只差三级。 爵位更进拜为渭州开国伯,食邑七百户(北宋封爵皆有食邑,但这是虚的,荣誉性质,只有食实封才能拿到钱。) 乃妻张氏,诰命一年四迁,从县君直接跳到了现在的太原郡夫人。 他的儿子沈冲,十八岁都没有,就已经被恩荫为试衔知录事参军事。 这是选人七阶的第六阶,从八品的寄禄官。 只要他愿意的话,去吏部考一下出官试,考核合格就可以当官了。 当然,大宋的出官试考核相对严格。 特别是针对恩荫出身的人,非常严格。 要考刑名、钱谷、断案,考核不合格吏部是不会注阙的。 但不管怎么说,这对沈家而言,都是天恩浩荡了! 因为,沈冲现在已经开始磨勘计算资序了。 未来他若能考个进士,再通过出官试,那么他的起点就比别人要高好多。 可能同年还在选海折腾的时候,他就在考虑怎么凑齐五张举状,去改京官了。 羡慕的朝中无数大臣,满地打滚,却也不得不服气。 因为沈括身上还带着一个先帝特别给少主磨砺后使用的大臣的标签。 人家父子的事情,外人就别掺和了。 贾种民想起沈括的例子,心绪就滂湃起来。 他不敢比沈括。 但,既得圣眷,和沈括的妻儿比一比,应该没问题吧? 带着这样的心绪,贾种民被带进了紫宸殿的便殿。 他刚刚入殿,便见到了那上首的御座上,已经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端坐其上了。 贾种民立刻纳头就拜:“驾部员外郎、试开封府巡街大使臣种民,恭祝圣躬万福。” 只听那御座上的官家道:“朕万福。”声音稚嫩,但很有温度,和传说中一样,这位少年官家对大臣很有温度,在这方面颇类仁庙——前提是不能得罪他。 否则,就会让人发现他的另一面——记死仇! 徐国公张耆的后人,现在已经被这位官家,在官场上赶尽杀绝了。 驸马都尉王诜的家人,现在都不敢在祠堂里,摆王诜的牌位了。 只有公主的继子才敢在家里祭祀自己的嗣父,但也不敢明确的写王诜的名字,只能写个:先父、皇宋故驸马都尉。 而且,还得把这个牌位放在公主神主牌下面。 由此可见,王家是被整怕了!都整出心理阴影来了! 于是,恩威并施,以贾种民所知,如今在勋贵外戚圈子里,已经没有人敢轻视他了。 像高家、向家、杨家、刘家这些顶尖的权贵家族,则已经尽数成了这位少主的拥泵,日夜都在传颂他的贤名——这些人家,都跟着官家发了财。 也就是文臣群体里,还有些人,看不清形势,还以为传说是吹出来的。 或者单纯的头铁,喜欢用自己的官职,去试一试官家的耐心。 这很正常——大宋文官们,就这个德行。 但贾种民,就没有这个胆子了。 所以他趴在地板上,表现的无比顺从。 便只听着官家悠悠说道:“朕想见贾卿很久了。” “嗯?”贾种民咽了咽口水。 “去岁堤岸司扑买一事,卿做得很好!” “为封桩库,创收百万贯!” “两宫慈圣,都和朕夸过爱卿呢!” 去年,堤岸司扑买,就是贾种民主持。 贾种民靠着吕嘉问的顾问,将堤岸司值钱的那些堆垛场,都进行了提价。 果然,每一个都卖了出去。 于是,得到了超过一百万贯的钱帛。 比起之前预计的收入,多了二三十万贯! 赵煦当时就特意在两宫面前表扬过了贾种民,还下诏褒扬过,给贾种民减了两年磨勘。 贾种民听着,却是感激不已,拜道:“臣微末之功,陛下竟记得?” “为天下社稷建功之人,朕都记得,不会忘记!”赵煦笑着道。 “就比如爱卿,如今在开封府,协助开封府,清理侵街,疏导交通,朕也一直在关注!” 这就让贾种民激动了起来。 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没办法! 高高在上的皇权素来傲慢的很。 你爆肝你努力工作,皇帝就会记住你,甚至奖赏你? 做梦吧! 在大宋真相是——绝大部分大臣,无论是努力爆肝,还是躺平摸鱼。 赵官家都不在乎! 像赵煦这样,会用心记住那些努力工作的人,会把这些人的名字记到自己御前的屏风上,会在接见的时候提一嘴他们的政绩的皇帝。 实在是太少了。 不止在大宋很少见。 便是历朝历代都很少见! 只能说,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给赵煦创造了一片从未被人开发过的韭菜田。 嘴巴子动动,说几句好话,兑现正常的奖赏。 就足够让大批大批的人,哭着喊着,给他卖命,为他冲锋了。 现代的那些资本家,若在赵煦的位置上,怕是会笑的泪流满面。 肯定会使劲pua,疯狂压榨。 (本章完) 新年给读者的一封信 迷迷糊糊之间,赵煦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帷幕落下,珠帘串串,鼻子能闻到一股股淡淡的香味,典雅、芬芳、自然。 身上盖着的被子,温暖舒适,图案鲜明,色彩雅丽。 赵煦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东染院和绫锦院的手艺! 无论是织工、色彩、图样,都只有东染院和绫锦院才能做出来。 现代虽然可以仿,但,没有那个味道。 就如赵佶的瘦金体,中学生都能临摹。 可没有人能写出那个味道来。 “又做梦了吗?”赵煦笑了起来。 可这个梦也太真实了一点。 他过去也做过类似的梦,但没有哪個梦,能像现在这般真实! 赵煦伸手,轻轻揉捏了一下被子上绣着的纹路。 针脚严密,做工精巧,摸着很舒服。 猛然间,赵煦看到了自己的手。 那分明是一只孩子的手! 白皙、娇嫩、瘦弱…… 紧接着,赵煦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痒,于是,他开始咳嗦。 咳咳! 然后,一个陌生却感觉很熟悉的妇人声音,从帘外传来。 “殿下!” 真是个很久都没有听过的称呼了呀! 赵煦循声看去,看到了一个看着似乎很眼熟,却忘了什么时候见过的人。 那是一个,身材微胖,穿着褙子的妇人,约莫四十来岁,脸型稍圆,脸上有着少许岁月留下的黄斑,施着少许粉黛,一双眼睛明亮且温柔。 她微微欠身,从帷幕的一侧,探过头来,微笑着、慈爱的看向赵煦。 赵煦看着这个妇人,咽了咽口水,瞳孔在此刻猛然紧缩,呼吸变得急促,死去的记忆,从心底重新浮现,让赵煦只觉一阵眩晕,有种时空错乱,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国婆婆……”他低声唤着对方的名字。 一个早已经从他生活和生命中逝去的人。 现在,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眼前。 赵煦看着自己的手,那白嫩、瘦小的手。 完完全全,就是一只孩子的手! 不可思议! 无法解释! 赵煦有些失神了。 国婆婆那张曾被他遗忘的圆脸露出笑容,过去与现在在此刻交织着,无比虚幻,却也无比真实! 只听国婆婆柔声问着:“殿下旧疾复发了?” “可要唤钱太医入宫?” 赵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肺部和气管的呼吸,然后摇了摇头:“不必了,国婆婆,我没什么大事……” “就是做了一个梦罢了!” “噩梦吗?”国婆婆蹲在帘外,温柔的问着。 赵煦吐出气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呢喃自语:“我似乎做了一个漫长的长梦!” 他仰头靠着玉枕,眼中迷茫,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过去种种,在心头涌动,那一个个鲜活的人和事,在心间滚动,种种遗憾与不舍,留杂心间,苦涩也甘甜。 眼前种种,不可思议,如梦似幻,叫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难道佛家的轮回转世,真的存在? 不然,自己缘何能活一世又一世?如今甚至逆转时光! 花有重开日,人回少年时! “上苍何其爱我!”赵煦低低的呢喃着,但说出口的语言,却非是宋代的正韵,而是九百多年之后的普通话。 一种和正韵类似,却已经去掉了很多入声的语言。 “我又何其有幸!” 他看着面前的妇人,他的乳母,这个他的父皇千挑万选出来照顾他的忠心之人。 “国婆婆!”赵煦认真的看着她。 “哎!”国婆婆温柔的回应着赵煦的呼唤:“臣妇在呢!”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人欺负你!”赵煦坚定的说道。 国婆婆微微一楞,不太明白这位殿下的意思,但还是微笑着说道:“殿下说笑了,谁会欺负臣妇?” 赵煦跟着笑了一声。 确实,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闲得无聊,欺负一个在宫里面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皇帝乳母。 但问题是,这个乳母虽然老实本分,可她却是自己的父皇选的。 在很多人眼中,和赵煦的父皇搭边的人和事,它都有罪! 必须赶尽杀绝,必须彻底清理! 所以,在赵煦十二岁那年,这东京城里,出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传闻。 有人传说,当朝官家派人准备在东京城里打着挑选乳母的名义,给自己选美。 一下子文官们就群情激奋,纷纷上书,谈论此事。 事情的结果就是,赵煦在某天从祢英阁回到福宁殿的时候。 他发现自己身边,那些他的父皇亲自挑选出来,服侍他、照顾他的宫女、宦官,全都不见了。 国婆婆也不例外! 十二岁的赵煦,顿觉手脚冰冷,身体颤抖,眼皮抽搐,他迄今还能记得当时的感受。 恐惧、震惊、疑虑、愤怒,交织在胸膛。 彼时的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 笼子外面,已经挤满了豺狼虎豹。 它们正凶神恶煞的围观着自己。 只等着自己犯错,然后一拥而上,将他从笼子里拖出去撕碎! 有些时候,午夜梦回,赵煦甚至会被吓得从床上坐起来。 他害怕,自己是下一个高贵乡公! 不! 他连做高贵乡公的资格都没有。 至少,高贵乡公身边还有着忠臣,还有愿意追随高贵乡公发起一场注定必死的冲锋的死士。 但他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身边的人,全是他人的耳目! 连在花园里数个蚂蚁,都能传到程颐的耳朵里。 一边回想着往事,赵煦一边看着寝殿中的陈设,屏风林立,隐约可以从珠帘的缝隙里看到,那些围拢的屏风内,火盆里的炭火燃烧的光影,所以,现在不是冬天,就该是早春。 赵煦又想着国婆婆对自己的称呼。 殿下? 自己如今还未即位? 也就是说,父皇还在世? 元丰七年还是元丰八年呢? 他想了想,便试探着问道:“国婆婆,父皇的病怎么样了?” 国婆婆叹息了一声,低声说道:“臣妇只是一个小人,哪里敢打探这种军国大事?!” “不过,臣妇听说,各地监司和地方州县寻访来的名医们,已经陆续进京了……” 赵煦听着,差不多确定了时间。 元丰八年,二月前后。 因为元丰七年的时候,父皇虽然已经感疾,但还能处理朝政,召见大臣。 甚至,在元丰八年的正月正旦,父皇还接受了辽国的使者朝贺。 正是在那之后,父皇的身体才每况愈下。 二月开始,就已经卧床不起,甚至失去了语言能力。 所以,才会出现各地监司与州县,疯了般的在地方征召名医入京的事情。 这是中枢已经绝望,开始死马当活马医的表现。 为了进一步确定时间,赵煦又试探着询问:“资善堂的两位直讲先生近来怎样了?” 资善堂,是宋代未出阁的皇子读书之地。 其中官员有翊善、赞读、直讲等。 若赵煦没有记错,如今的资善堂内只有两位权直讲,翊善与赞读都空缺着。 “这个臣妇不知,只是昨日曾听冯景说,礼部公试,秘书监抽调了许多人去礼部贡院协助阅卷,两位直讲先生也被抽调了过去……” 赵煦点点头。 大概确定了。 元丰八年,二月十七之前。 为什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二月十七,礼部贡院大火,烧死了三十多个人,也将大半考卷焚毁。 其中就有着那两个从资善堂被抽调去礼部配合阅卷的直讲。 这个事情,赵煦记得无比清楚。 因为此事是他最初的梦魇! 资善堂的直讲,是他的父皇,千挑万选出来的启蒙老师。 也是陪伴了赵煦整个童年的亲近之人。 但他们却在赵煦将要被确定为储君之前,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焦炭! 然后,赵煦的身边,就被陆续塞来了一堆旧法大臣。 苏轼、苏澈、苏颂、安焘、刘安世、程颐、王岩叟、范祖禹、范百禄…… 在这些人的上面,领头的则是两个老家伙。 司马光、吕公著! 一个新法大臣也没有! 半个倾向新法的臣子也找不到! 别人怎么看不知道。 反正,在当时年少却已经开始懂事的赵煦心中,对此只有一个评价:欺天啦! 贡院的大火,即使是意外,在赵煦看来也必然是蓄谋已久的阴谋。 深深的恐惧与不安,随之如影随形,变成噩梦,成为梦魇。 在随后的九年中,这些事情被不断强化,不断叠加。 “殿下……殿下……”赵煦正失神着,耳畔传来了国婆婆的轻声呼唤。 赵煦回过神来,看向国婆婆,道:“我没什么事情,国婆婆,且下去休息吧!” “是……臣妇告退!”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的从帘外缓缓退着,到了屏风之外。 赵煦看着国婆婆退去的身影,想起了这个乳母,在他上上辈子的结局。 自从十二岁那年,国婆婆等人被从赵煦身边驱逐出去。 等赵煦再次得到这些人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他成年亲政的时候,而那个时候,国婆婆早已经病死在了东京城中。 赵煦得知这个消息后,大发雷霆之怒。 直接下令将相关官员统统贬黜! 相关宦官,干脆全部流放! 这还不解气,又过了两年,赵煦又迁怒于此,将当年跳的最高的那几个文官流放! 不过,这些事情,对现在的赵煦来说,也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有九百多年那么久。 谁也想不到,只活了二十四岁的他,却在九百多年之后,又活了一世。 他在新世纪的一个大学宿舍中醒来,成为了一个和他同名同姓的历史系大学新生。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赵煦很快就适应了下来。 他适应的办法很简单。 多观察、多学习,少说话。 这对赵煦来说,不是难事。 在十七岁亲政之前,赵煦就是这样活着的。 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保持沉默。 不管那些侍读也好,还是太皇太后亲自询问也罢。 他都沉默不语。 政事不问,国事不管。 即使是那些人,将他身边的宦官、宫女全部换掉,将从小照顾他长大的乳母赶出大内,赵煦也沉默不言,假作不知。 只在心中,将一个个人的名字,记录下来。 待到笼罩在他头上的太皇太后上仙。 待到他将自己父皇信赖和倚重的大臣们,从五湖四海一个个找回来的时候。 赵煦雷霆一击,邵圣邵述! 满朝宵小束手,天下奸邪远窜! 然后,便是承先帝之志,挥师西向。 河湟一战,青唐臣服! 继而平夏城下,伏尸百里,斩首十万,收取横山,占据天都,西贼丧胆,辽国侧目! 一扫仁庙以来,兵事孱弱,丧权辱国的颓势! 奈何天不假年,壮志未酬,而英年早逝! 没错! 赵煦就是大宋的第七位官家。 后世所谓的‘大宋哲宗宪元继道显德定功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 但以上两个头衔,都不如他的第三个头衔有名。 宋徽宗的哥哥! 嗯,就是那位五国城留学生。 在九百多年之后,与那位大明战神,瓦剌留学生、叫门天子齐名的宋徽宗赵佶。 有着一个这么有名的弟弟。 赵煦的名气,自然微乎其微。 假如不是专门学历史的,甚至都没听过他这个人。 当赵煦从新世纪的陌生环境中睁开眼睛后。 他找回了自己亲政以前的生存技能。 在沉默寡言的掩护下,他观察并学习着一切。 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几如天书、神话一样的事物。 虽然开始有些难,也闹出过不少笑话。 但,他很聪明,也很勤奋。 勤能补拙,即使跨越了几近千年时光,文字语言、习俗、社会、环境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在他勤奋的学习和超强的适应能力下,慢慢的他就融入了现代社会。 半年时间,他就学会了使用手机,使用微信、qq、微博,也学会了打游戏,看电视。 他也熟悉了身边的圈子,和同学、老师们也熟络起来。 一年之后,除了说话、举止稍有差别,他已经是一个正常的新世纪大学生。 而作为皇帝,尤其是北宋的皇帝。 赵煦在新世纪的优势很大! 他也很快的就发现了自己的优势。 艺术! 在新世纪,二十来岁的大学生能写一笔艺术气息十足,而且士大夫韵味满分的书法,本身就很牛逼了。 若是这个大学生还能写出一笔特别漂亮,古风味道拉满的飞白书。 那就是人才中的人才了! 而恰逢其会,彼时正是移动互联网开始迅速爆发的时代。 而赵煦乘着这股时代的东风,成为了那头站在风口上的猪,靠着书法、绘画和不错的长相,迅速在短视频的浪潮中爆火,粉丝积累数百万。 甚至,因此被帝都大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青眼看重,收为关门弟子,并获得了帝都大学的硕博直读资格。 在读书期间,赵煦协助了自己的老师,修复了多部宋代失传的经典。 同时,也因为赵煦表现出了在宋代艺术品鉴赏方面的特长。 他经常被考古研究所借去帮忙进行考古保护和文物甄别。 不出意料的话,赵煦的未来,应该和他的老师一样,成为帝都大学的教授。 然后,会被吹捧成当代艺术大师、书法家什么的,会有一大堆头衔。 在书法绘画领域,说不定可以比肩张大千。 但一切,却在赵煦博士毕业后,戛然而止。 发生了什么? 赵煦努力回忆着自己的记忆。 残存的片段,在脑海闪回。 工地、古墓…… 赵煦想起来了。 那是2023年的夏天,北方某地在挖隧道的时候,挖到了一个古墓。 挖开后,人们发现这是一个金代早期的大型王族墓葬,而且保存完整,几乎没有被盗墓贼光顾过的痕迹! 在墓葬中,人们发现了许多宋代宫廷器物。 其中甚至有着宋代帝陵的陪葬物。 作为宋代专家,赵煦被紧急的召唤过去,参与现场发掘和文物保护。 赵煦到的时候,主墓室已经被发现。 于是,赵煦跟着考古工作者,一起参与了现场发掘。 他主要负责现场文物鉴定和分类。 随着发掘的继续,赵煦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墓室里出土的东西,越来越熟悉。 都是他上辈子生前喜爱的御用之物! 最终,在主墓的棺椁里,赵煦看到了一方让他失神的玉玺! 那是传国玉玺! 赵煦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玉玺上刻着的文字和玉玺的做工。 就是蔡京当年,从长安一个农民手里找到的所谓‘传国玉玺’。 虽然明眼人一眼就知道是假的。 奈何,当时的辽国国主也宣称,自己手中有着传国玉玺。 所以,辽国才是正统! 至于宋国? 不过是顽抗天朝的南方小朝! 迟早将为大辽天兵扫灭! 这谁受得了? 所以,大宋也必须要有自己的‘传国玉玺’。 不管是骗、是抢、是蒙。 反正要有!没有不行。 蔡京的嗅觉很灵敏,马上反应过来,献上了传国玉玺。 赵煦当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宣布,这就是传国玉玺。 秦始皇来了,都得说是真品。 不过,东西的真伪,骗得了自己,骗不了别人。 所以,那‘传国玉玺’赵煦一直放在身边,不给外人看。 本以为,九百年时光,足以湮灭一切。 不料,九百年之后,却再次相逢。 而赵煦早在进入考古发掘现场的时候,情绪就已经变得非常激动了。 因为,他所见所睹的一切,都和他在历史书上所见的记录吻合了。 史载,金兵攻破汴京,灭亡北宋后,曾劫掠帝陵。 所过之后,发掘棺椁,将陵中宝物全数掠走,剩下的尸骨,抛弃在原地。 这其中,就包括了赵煦的永泰陵。 根据记载,赵煦本人的尸骨,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一直暴露荒野,任由野狗撕啃。 直到一个奉命出使金国的南宋官员,路过帝陵,见到了赵煦的尸骨惨状,嚎啕大哭,脱下自己的衣服将尸骨重新收敛。 这才让赵煦重新入土为安。 考古现场,冷冰冰的文字记录和现实重叠。 让赵煦的精神和心理,受到了极大冲击! 那些本该陪葬的御用宝物,证明了,历史记录的正确性。 他死后,死后无葬身之地! 曝尸荒野,为野狗撕咬! 而且,不独他一人如此。 列祖列宗,皆是如此! 等到,那方传国玉玺,被从主墓室中取出,送到他面前鉴定。 赵煦的情绪彻底崩溃。 他戴着手套,握着那还未清理干净的玉玺,看着玉玺上雕刻的文字,号啕痛哭,当场昏厥。 再之后的事情,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到重新恢复意识,睁开眼睛,就已经回到了九百多年之前的现在,少年之时。 是梦耶? 赵煦看着身周一切。 身上盖着的被子,睡着的床榻,帘外的屏风,寝殿之中陈设。 这一切鲜活真实,不存丝毫虚假。 他摩挲着自己的双手,白皙、娇嫩、小巧。 他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微微轻喘。 确实是真的! 也确实是他少年时的样子。 “看来,我是真的再回少年了!” “英年早逝之后,魂魄于九百多年之后归来,再回少年时……” “父皇尚在,却已油尽灯枯!” “天下之变,已箭在弦上!” “党争,迫在眉睫!” “整个大宋都将被这次前所未有的党争撕裂!” “我又能做些什么?” “我又能有何作为?” 赵煦喃喃自语着,然后苦笑起来。 名义上十岁,实则八岁零几个月的他,在如今的政局下,什么都做不了。 小皇帝,从来就没权力。 也不可能掌握权力! 况且他还不是皇帝,甚至还未被册立为储君。 现在的他,只是延安郡王、检校太尉、太平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公——全部是虚衔! 连名字都不是赵煦,而是赵佣! 在理论上来说,那个皇位,到底是不是他的,还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事实上,也是如此。 赵煦上上辈子,亲政之后,屡次掀起大案。 除了报复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真的曾经有人打算另立! 而且,他们付诸了实际行动! 想着这些,赵煦渐渐犯困。 现在的他,心理上虽然已经成年。 但生理上,依旧是个孩子。 而且还是一个身体不算很健康的孩子。 自然很容易疲惫,于是沉沉睡去。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时间一眨眼,就又是一年了。 不知不觉,就已经在起点写了差不多十年了。 写书这么多年吧。 一直很感谢读者老爷们的陪伴,也一直很感谢大家的包容。 记得最开始,准备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其实很忐忑的。 毕竟,我更擅长的更熟悉的是汉代。 宋朝虽然喜欢,看过的史书并不多。 所以,为了做好准备,我用了三个月,粗略的啃了一遍《续资治通鉴长篇》、《宋大诏令集》、《宋会要》等书。 同时,还看了龚延明老师的《宋代官制词典》、魏天明老师的《宋代官营经济史》、陈民生老师的《宋代物价研究》等书。 最后,我在仁宗嘉佑时代、英宗时代和神宗时代,选了哲宗时代,作为切入点。 起初,是想写一个投机者,照着蔡京、曾布的模版,左右逢源,反复横跳的故事。 也想过,走外戚路子,在混乱的局势中,浑水摸鱼进步的故事。 但后来,都被我自己否了。 因为,北宋这个王朝啊,越了解,就越恐怖。 士大夫?武臣?外戚? 都只是皇帝的翅膀! 需要的时候是小甜甜,不要的时候就是牛夫人。 随用随弃。 唯一好的就是很体面。 哪怕是内臣,只要到了一定级别,都有体面。 所以,正常来说,无论文臣武臣还是外戚,想在北宋活的潇洒很容易,但想活的念头通达,很难! 王安石,都做不到,只能隐居江宁。 而我不太想写一个当狗的主角。 所以,才有了这个故事。 选哲宗,也是因为,这個皇帝是北宋历代皇帝中最让人遗憾的,同时也最可惜的。 然后,开始动笔后,我才知道,哲宗是很难写的。 少主即位,隐忍、冷静、不盲动。 同时,他本人根据史书记载,其实很活泼,很喜欢和大臣开玩笑。 我觉得我自己写不出这样的心性。 这才让哲宗到现代留学十年,方便塑造。 写到现在,快两百万字了。 承蒙读者老爷们关照,这本书是我成绩最好的一本书——现在已经突破两万均订了。 实在感谢大家! 尤其是本章说的评论! 我一直有在看,读者们的评论,有时候也是我构思情节的重要参考。 所以,还是请大家多多发章评! 嗯,马上就要过年了。 要离在这里,就祝大家新年快乐,阖家幸福安康,身体健康,龙年发大财! 也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包容。 新的一年,我会继续努力的。 等到开春后,天气暖和了,我应该就可以恢复去年八九十十一月的更新速度。 争取会将欠债还掉! 第五百一十章 贾种民:汴京城能自己长金子了!(新春快乐) “臣只是尽忠职守而已,不敢当陛下夸赞!”贾种民,牢牢记着当年宋守约的故事,将自己向着宋守约的形象塑造。 赵煦轻笑了一声,便道:“卿忠于王事,朕自不吝官爵赏赐。” “侵街一事,卿当再接再励,不负朕及两宫慈圣之望,使汴京士民,再无出行拥堵之烦忧!” 贾种民自从三月开始,就在李士良的支持以及蔡京的默许下,从开封府里选了几十个肯干事不怕事的官吏。 然后就拿着棍棒上街了。 谁侵街,就拆谁,敢反抗,就逮起来送开封府治罪。 就连道路上行驶的车马,他也管了起来。 谁敢拥堵,就揍谁。 两个多月下来,汴京交通焕然一新。 贾种民感动的再拜稽首:“臣自当百死,以谢陛下!” “嗯!”赵煦颔首,道:“朕有意,将街道司正式从都水监之中独立出来,隶属开封府,为提举汴京内外厢道路公事直辖!” “卿准备一下,出任第一任提举街道司公事,并在提举汴京内外厢道路公事之中,担任录事街道一职!” 街道司,是太宗时代就已经设立的机构。 最初管的是皇帝、妃嫔出行的道路安全以及洒扫工作。 至真庙时,扩大职责,成为主管汴京交通、道路修葺,并负责皇帝、妃嫔、宰执重臣出行时道路安全、卫生及秩序维护的机构。 仁庙时,职权进一步扩大,成为了一个类似现代的城管局、交通局、环卫局一样的机构。 既管市容市貌,也管城市卫生、交通。 然而…… 这个机构,从仁庙宝元年以后,就基本没发挥过什么作用了。 所以,一度被罢。 但很快,朝野就发现,还真缺不了这個街道司。 因为它虽然没卵用,也不管事。 但皇帝、妃嫔、重臣出行,还真少不了街道司的工作。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一个洒水工作,不是街道司做,就得再成立一个洒水司来办。 还不如继续让街道司干呢。 至少街道司,还能偶尔管管市容市貌,修一修道路,免得坑坑洼洼。 于是,嘉佑之后重置街道司,依旧让其执掌汴京道路修治,并负责乘舆出入的洒水、疏导和排水工作。 因此,街道司素以武臣提举。 一般都是以武臣大使臣或者三班小使臣充任。 常设勾当官两人,各领禁军五百人。 若遇大事,还可以向上级主管的都水监部门申请调动都水监所辖的军队。 自治平以来,街道司基本沦为了勋臣戚里们躺平喝茶的地方。 每年也就帝后郊祭或者去大相国寺、兴国寺等皇家寺庙上香的时候忙一下。 李士良曾担任过知都水监,所以在赵煦成立‘提举汴京内外厢道路公事’后,就提议让其兼掌街道司职权。 贾种民以驾部员外郎,借调开封府时,就是用巡街大使的名义,行驶街道司的权力。 现在,赵煦是打算直接正名了。 将街道司从都水监剥离出来,让其直接像现代的城管局、交通局、环卫局一样,成为隶属开封府的机构。 至于录事街道? 自是效仿开封府已有的录事兵曹、录事刑曹一类的职事官。 这也是大宋体制的灵活性所在。 别说是皇帝了,就是地方上的知州、通判都可以因事设官。 只不过,设立容易,裁撤难,这就成为了冗员的源头。 贾种民听着,心中无比雀跃。 立刻就叩首拜道:“臣谢陛下隆恩,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拔擢之恩!” 作为贾昌朝的族人,贾种民在官宦之家长大,从小耳闻目濡就是官场的情弊。 自然,他很清楚,此事的意义所在。 街道司,素是武臣提举。 而且,是勋贵戚里的自留地! 现在,他,贾种民成为国朝开国以来,第一位以文臣提举街道司的人。 仅仅是这一点,他贾种民在士林之中的名声就要好几分。 因为这是为后人谋福利的事情。 从此以后,文臣们的萝卜坑就要多一个了,这在冗官严重的大宋,实属万家生佛的事情。 而且,这个事情对他本人来说,也意义重大。 提举汴京内外厢公事这个衙门,本来就是朝野公认的顶流衙门。 天子亲预,开封府亲领,里面的人,不是天子近臣,经筵官就是天子身边的伴读。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国朝未来的宰执之选。 他现在挤进去有了一个名分。 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所谓‘录事街道’。 但这是正式编制! 而且是天子近臣的编制。 地位,可以等同于先帝潜邸时的记室参军。 先帝为颖王的时候的记室参军都是什么人? 现在混的最差的那个人,都已官拜礼部侍郎——孙觉。 至于混的比较好的? 当朝左相韩绛! 贾种民只是想想这些例子,都是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自伯祖父贾昌朝后贾家就已经没落了。 贾种民记得很清楚的。 去年,晏几道奉诏回朝,被天子特旨授选人。 就这么一个破落户。 可当他好心上去,想要结识的时候。 晏几道却满脸狐疑的看着他,一副:尊驾是谁?我认识吗?的神色。 最后才勉强认了他这个所谓的‘世交’,和他喝了几杯,就匆匆拜别。(第九十九章,晏几道回京的情节)。 叫他热脸贴了冷屁股,好不尴尬。 这让贾种民深感耻辱。 他当时就发誓,绝不会让那样的事情重演。 他要发达,要当官,当大官! 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来仰视他! 于是,再拜而起,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赵煦却在这个时候,将一本小册子,交给了冯景,吩咐:“以此册赐贾卿。” “诺!” 冯景接过那本小册子,送到了贾种民面前。 贾种民接过小册子,先是狐疑了一下,然后就想了起来。 好朋友吕嘉问南下广西后,似乎在给他的信里面炫耀过——我曾蒙官家御赐手册指挥,以经略广西。 当时,贾种民觉得,吕嘉问是在吹牛逼,在挽尊。 你丫的是被流放好吧! 诏书说的清清楚楚——具官吕嘉问,汝以粗劣无术之学,使畏威怀赏之吏,均于无辜之民,民以告病,闻之惕然……朕唯更赦,不汝深究,迁于广西,以治化外之民,交州故地,汉唐所有,使民安汝,朕则汝安,可!邕州右江安抚使! 意思很浅白。 你丫不学无术,祸国殃民,朕已经查的清清楚楚了。 念在先帝和你家先人的面子上,放你一马,让你去广西戴罪立功。 那一句:使民安汝,朕则汝安,更是威胁拉满——你再不改正,再害民残民,朕绝不姑息! 结果,吕嘉问回头告诉他——官家御赐手册指挥,让他依册行事。 这不是挽尊是什么? 然而…… 贾种民看着被送到手里的手册,脑瓜子嗡嗡的。 吕嘉问没骗他?! 真有御赐手册指挥? 怎么可能!? 但仔细想想,非常可能! 因为,赵官家们就喜欢微操。 历代先帝,都爱这一口。 只不过,先帝们是喜欢在军事上微操。 当今开始微操庶务了? 贾种民回忆了一下,吕嘉问给他的信里的内容,没有提及御册指挥的细节。 但吕嘉问话里话外,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似乎是找到了人生第二春了? 当时,贾种民以为吕嘉问纯粹在吹牛逼、挽尊,也没放在心上。 现在…… “假若吕望之(吕嘉问表字)没有骗我……” 贾种民看着手里那本用着大内的元书纸装订起来的册子。 “这册子里的东西,恐怕就藏着了不得的东西!” 他认真的想了想。 然后猛然想起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好像,自从四月份以后,朝堂上抨击吕嘉问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七成。 甚至,据说宫里面有些人在说吕嘉问的好话了。 比如高家人…… 原本,贾种民没放在心上,只以为吕嘉问是运气好,攀上了高遵惠的高枝。 现在来看,搞不好,根本不是吕嘉问攀上了高遵惠。 而是高遵惠、吕嘉问甚至章惇,都已经在官家的指挥下,变成一伙的了。 广西那穷乡僻壤,难道真有什么宝藏? 真的和汴京新报上说的那样——遍地黄金,只要去捡拾就可以发财? 怎么可能! 真要是这样,汉唐的交州,怎么没有暴富? 除非…… 当今官家…… 这位十岁临朝,就已经‘法度皆具,朝野称颂、天下归心,可堪圣朝圣主’的少主,能够点石成金。 让那穷山僻壤,自己长出金子。 带着这样的疑问,贾种民紧紧怀揣着那本御赐的册子,懵懵懂懂的回到了家。 一路上,他是恍恍惚惚,神游物外。 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些事情,也不断的回忆着他能知道的那些消息、传说。 直到回到家里,他整个人还是懵逼的。 他的妻儿出来迎接他,他都是心不在焉,一副魂魄在外的模样。 这就让他的家人都着急了。 赶忙把他迎入内宅,然后其妻子李氏就急切的问道:“官人,今日面圣,究竟如何?” “官家可曾降下德音?” 这是贾家的生态——全家族都是官迷。 贾昌朝、贾昌衡兄弟传下来的毛病。 整个家族,都很想进步! 奈何,祖先留下的坑太大,名声太差。 所以,尽管贾家分别押注新旧两党,但在新旧两党里都不受待见。 两边每次打起来,总有一个贾家人受伤,沦为炮灰。 十多年下来,曾经鼎盛的贾家,现在在汴京官场上就剩下贾种民这一根独苗了。 就这,还是因为贾种民运气好,加上跟对了人——贾种民,一直是和章惇混的。 而章惇很讲义气,多次出手,保住了他。 可现在,章惇已经南下,短时间大概无法回朝。 贾种民这根贾家的独苗,眼看着就可能被人围攻,随时可能被贬出京。 自然全家都很关心这次面圣的结果。 所以,在贾种民的院子里,现在不仅仅是他的妻儿都来了。 就连其他在京的族人都来关心了。 不关心不行——贾种民再被贬,那么,这些人也在汴京留不了,都得回老家读书,去卷同乡了。 老家真定的科举,虽然不如江西、福建那么卷。 但也不是好考的。 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不像开封府,直接给人架了一座可以通行马车的石桥! 贾种民抬起头,猛然看到自己面前围起来的那些人。 他这才终于找回自己的魂魄,皱起眉头:“都围在这里作甚?” “还不快回去读书!” 被他这么一说,那些族人后辈,才悻悻的拱手告罪。 打发走这些闲散人等,贾种民看着自己妻儿关切的神色,这才正色道:“当今官家重英才,知人善用……” “吾蒙官家亲拔,用为驱策之臣,使为前驱之吏,已是感恩戴德!” 妻儿大喜! 这是升官了啊! 贾种民紧紧捂着自己胸口的小册子,长长的吁出一口气,骄傲的道:“吾蒙官家信重,已用为提举汴京内外厢道路公事录事街道,兼任提举街道司!” 妻子顿时欢天喜地,儿女们也都欢呼起来。 “且住!”贾种民赶紧提醒他们:“自当低调,低调,不可生事!” “诏书还未下来呢!!” 还有都堂宰执、中书舍人、给事中这三关要过! 虽然,都堂宰执、中书舍人、给事中,都不太可能在现在这样的局势下,驳回天子亲自做的人事安排——何况,还是天子亲领的开封府事务。 但万一呢? 贾家的名声本来就很差,他贾种民更是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就庆贺,万一被人盯上怎么办? 还是得低调! “诺!”妻儿们立刻收敛起来,他们也晓得轻重。 当天晚上,贾种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仔细的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品味着那本御赐册子上的内容。 他越看越兴奋,也越看越敢动。 他甚至生出了一种:吾遇官家,有如诸葛武侯之遇昭烈! 为什么? 这上面的东西,都写到他心坎里去了。 而且,好多东西,就如同太阳一样,照耀着他的内心,让他顿生出一种:这也可以的念头。 偏生,贾种民知道,这是可行的。 而且,因为指挥他办事的是天子。 所以…… 都可以做也都可以办! 不需要怕阻力,也无须担心有人使坏! 吾奉皇命,百无禁忌! 即使有宵小阻拦,也可以践踏之!碾压之! 何况,册子上给他暗示了。 汴京外戚、勋臣,都会配合他的工作。 高家、向家、杨家、刘家、王家、郭家以及殿帅、管军们家里都会大开方便之门。 这些外戚贵族顶级武臣,都支持了。 剩下的人,就只是阿猫阿狗。 谁阻拦,谁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都是政绩啊!”贾种民,只恨不得明天就走马上任,让汴京人看看他的厉害! “官家真能点石成金?”贾种民看完自己的小册子,将之收起来,贴身藏到胸口,打算以后日夜不让其离身了。 这可是进步的神书! 只要依着指挥行事,政绩不是问题! 所以…… “广西难道还能自己长金子?” 仔细想想,贾种民感觉很有可能。 因为官家给他的那些指挥,就很有几分,能让汴京城自己长金子,然后别人还得谢谢朝廷的样子。 所以,现在贾种民很好奇。 广西那穷山僻壤,山路十八弯的地方,到底是怎么自己长金子的? “章相公回朝,吾得去问问才是……” 真要是广西能长出金子来,那他就得安排安排,准备准备,运作几个族人过去趁着天下人还没有发觉,提前抢占萝卜坑。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一章 战胜恐惧最好的办法是……(新年快乐) 贾种民的任命流程,走的很快。 不过三天,正式的任命敕书,就走完了东西两府的全部流程,并送到了入内内侍省。 旋即,入内内侍省当值的押班刘有方,便指派了一个小黄毛,前去宣读诏书。 贾种民,得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马上任。 整个过程无比丝毫,御史台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啪的一声,贾种民这个‘奸邪小人’,就已经混进了天子亲预的‘提举汴京内外厢道路公事’,成为了‘录事街道’。 程颐、苏辙、孙觉这样的清流,在反应过来后,都有些恶心,却也无可奈何。 因为这符合祖制。 大小相制,异论相搅! 而经筵官群体里,那些政治嗅觉比较灵敏的人,甚至开始做准备了。 准备着未来,经筵官群体里,被塞一两个新党大臣。 原因很简单。 现在,集英殿里主讲、次讲和辅讲的经筵官们,在邓润甫被拜执政后,就已经没有了可堪主讲的新党大臣了——执政,自当忙于国事。 集英殿讲经,一個月能去一次就不错了。 于是,集英殿上,旧党大臣完成了清一色。 这根本不符合大宋祖制。 没有任何势力,可以在皇帝身边做到清一色。 所以,掺沙子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也是朝野都默认的事情。 不这么做的话,反而不正常,还得小心将来被拉清单——赵官家们的心脏,从来敏感且多疑。 一件小事情,都可能被他们无限放大。 典型的例子,就是真庙签完澶渊之盟,得意洋洋,对寇莱公(寇准)也一度非常信任。 然而,奸相王钦若,却在这个时候瞅准时机说了一句话:官家,您听说过‘孤注一掷’吗? 寇莱公在澶州做下的功业,就被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完全抵消! 甚至,从此备受猜忌! 这就是赵官家! 而且,不是一代人如此,应该是代代如此! 哪怕是那位以‘仁厚’闻名的仁庙,也是如此。 不信,可以去翻翻国史。 看看赵官家们,是不是都是如此? 当今会例外吗? 或许吧! 但有人敢赌吗? 敢拿着自己的全部身家和子孙后代的前程来赌这位官家会‘异于祖宗’吗? 赌输了,可是有可能去岭南吃荔枝,甚至和寇莱公一样去崖州钓鱼。 嘴上说几句官家圣明、天子仁厚,颂扬一下德政,自然没有问题。 可真的轮到自己身上,轮到自己来押宝的时候。 几个人能有信心? 我家里可是真的有一头牛! 在这样的朝堂气氛下,时光匆匆而逝。 元祐元年五月很快就走到尽头,季夏六月,眨眼而至。 六月丁亥(初一)。 陕西送来了西夏国书。 国书入京后,第一时间,就誊抄了三份,其中一份送到了赵煦手中。 赵煦在这封国书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春约讹啰聿。 春约,是西夏官名,也可以被称作:创佑。 都是音译过来的称呼。 是西夏第二任国主那个被大宋大顺城守将一箭射中,因为箭伤感染而死的西夏英主李谅祚,也就是所谓的夏毅宗改制时,所推出来的蕃官官名。 属于西夏重臣,地位大抵和大宋的六部侍郎相当。 而这位出现在国书上的春约讹啰聿,在赵煦上上辈子的少年时光中,曾经是为数不多,让他没有忍住,当殿震怒、呵斥的人。 要知道! 上上辈子的赵煦在这个时候,已经完全的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脾气。 蔡确被贬,他默不作声。 章惇被责,他只是静静的看着。 即使吕惠卿被苏轼羞辱,他也装作不知道。 而,这个讹啰聿入朝的那一天,他没有忍住,当着朝野大臣和那位太皇太后的面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怒目而视。 所以,尽管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 但赵煦却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刻骨铭心的事情。 如今,再次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 赵煦的心神,恍惚了一下,忍不住回忆起了上上辈子那个噩梦。 他的心神,仿佛回到了那个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而他只能看着大臣屁股,端坐在御座上,像个木偶一样的时代。 他那时候,比现在瘦很多,身体也不太好。 他记得,那天上朝前,他还咳喘了好久。 但,这个冷冰冰的宫廷之中,没有人关心他。 所以,他只能自己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被老宗元裹胁着出现在了崇政殿上。 当时的很多细节,如今都已经模糊了。 他只记得,他端坐在坐褥上。 西夏使臣们鱼贯而入,在崇政殿上,大谈特谈着什么大宋毁约、失约的种种,将党项人打扮成了白莲花,清清白白。 这些,赵煦听着,都没有反应。 因为他心不在朝堂上,他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直到赵煦听到了一句话。 那个在站在朝堂上,洋洋洒洒的长篇大幅的指责着大宋的党项人说出了一句话。 “大宋神宗自知错矣!” 一个党项人,站在大宋的朝堂上,对着大宋天子和大宋太皇太后,侃侃而谈着什么西夏白莲花,西夏无过错,错全在大宋。 满朝朱紫,无一人反驳。 于是,党项人得寸进尺,骑到了大宋的脑袋上。 竟口出狂言——大宋神宗自知错矣! 要知道——西夏,只是大宋藩国啊。 至少名义上如此,谁给他的胆子——直呼上国先帝庙号,至少也得加上尊号吧?! 他敢在上京城里,对着辽主说:大辽兴宗如何如何吗? 其次,谁给他的胆子,让他在殿上宣称——大宋神宗自知错矣? 赵煦记得很清楚的。 当时,他气的发抖,立刻就站起身来,勃然大怒。 他指着那个党项人。 那个叫讹啰聿的春约官,他面色涨红,怒发冲冠。 但殿上的文臣,却都只是跪下来。 自古,主辱臣死。 党项人当殿侮辱、诽谤他们的君父。 他们只是跪下来。 帷幕之中的太皇太后不发一言。 满殿的武臣,也都没有人站出来,声援赵煦。 最后,在寂静中,在死寂中。 太皇太后身边的张茂则走到了赵煦面前。 赵煦记得很清楚,当时张茂则表面上很温和的对他说道:“官家息怒!” 然后努了努嘴,与在赵煦身边的内侍省押班陈衍说道:“且与押班理会!” 陈衍便带着人,将赵煦强行带离了崇政殿。 也是因为这个事情,后来,赵煦病的那么重,陈衍、张茂则都无动于衷,眼睁睁的看着。 直到程颐发现,在经筵上捅破了这个篓子,捅到了朝堂上。 用他自己的政治前途,给赵煦换来了医药。 也是这些事情,让赵煦明白了。 只要太皇太后活着,他就永无出头之日。 自那以后,他变得越发内敛,越发安静,也越发的不说话。 其后,无论是蔡确被贬死,还是邓绾被贬死,他都沉默。 就连太皇太后给他选的皇后,在大婚上做的那些事情,他也不发一言,不置可否。 直到,那位太皇太后上仙! 直到,吕大防、范纯仁屈从他的压力,召回了邓润甫、李清臣。 直到,梁从政、粱惟简在宫廷里反水,刘惟简、宋用臣回到他身边。 他终于拥有了足够的力量! 于是,首先在刘惟简、宋用臣的帮助下,也在梁从政、粱惟简的协助下,完成了对内廷的大清洗! 那一夜,皇城司那些属于太皇太后的内臣,一个个被全副武装的亲事官、御龙直逮捕。 那一夜,大内无数官署,狼哭鬼嚎。 当黎明的曙光出现在天际时,禁中已经完成了洗牌。 一日之间,六位入内内侍省的都知、押班级别的高品内臣,锒铛入狱。 也是在一日之间,六位熙、丰时代的大貂铛,重掌皇城司。 回忆着这些往事,赵煦微笑着,看向了面前的国书。 他现在有着足够的底气和自信,来面对这个曾是他上上辈子的梦魇了。 因为,现在,张茂则连灰都在梁从政的监视下被张士良给扬了! 至于陈衍? 这个赵煦最‘亲爱的’皇叔身边出来的内臣,听说早就被人杖毙在了亲贤宅里,死的时候整个屁股都是烂的。 而在这个曾经让赵煦感到冰冷的宫廷里。 现在到处都是温暖,皇城司上下都是好人。 大内亲事官、御龙诸直,也全都向赵煦通过种种方式效忠了。 赵煦也能叫得出,御龙左右直每一个指挥的名字。 他还认得,皇城司的每一个亲事官、亲从官指挥。 三衙殿帅燕达本就是他的人。 副帅苗授,现在也已经是他的人。 管军刘昌祚,先帝大忠臣,肯定也会跟着他走。 不客气的说,只要赵煦想。 明天早上,大内就会传出消息——太皇太后感疾,不能御殿视政,皇太后暂摄全权。 然后,没几天,大宋就又要迎来国丧了。 但赵煦不会做这种事情。 对现在的赵煦来说,两宫制衡,是最优解。 赵煦可不想,破坏了他现在,来之不易的母子亲情,更不愿意在史书上,留下什么坏名声。 在现代的留学生涯,让他深知——永远别考验人性。 因为人性,千奇百怪,变化莫测。 何况…… 高氏,还有利用价值! 有些事情,赵煦是不好做的。 高家人去做就不错。 最好做到天怒人怨,做到海内沸腾,而朕清清白白。 …… 随手翻阅着党项人的国书。 赵煦再次感慨起来:“这世界果然还是好人多啊!” 看看! 连党项人都学会了圣人仁恕宽厚的大义。 在国书上,开始大谈特谈起,大宋、西夏两国的友谊来了——虽然这东西,从来也没有。 但一点都不妨碍,党项人厚着脸皮,吹着自己对大宋的忠心耿耿,说着过去的一切——都是误会,都是有人(北虏)在挑拨离间。 其实啊——俺们对官家,对大宋,忠心日月可表。 当然了,俺们的忠心,也是需要钱的。 所以,乞请大宋,赐一点小钱钱花花。 同时,乞请大宋,多开几个榷场,让俺们有机会赚亿点点小钱钱。 臭叫花子,又来汴京乞讨了! 赵煦很清楚,庆寿宫和保慈宫,此时恐怕都在这么想。 而以庆寿宫和保慈宫的性子,赵煦知道,她们大概率也同意党项人的这个请求。 不就是一点钱帛吗? 而以赵煦对党项人的秉性的了解来看。 通常,党项人的姿态这么低的时候。 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他们遇到了辽国方面的空前压力,所以想要缓和与大宋的关系。 但这不可能! 因为,假若辽国要对党项人采取什么重大战略。 那么,以辽国人的性格,肯定会试探大宋这边的反应。 何况,如今宋辽关系日益密切。 辽人真要动手,肯定会协调大宋这边的关系,甚至相约两国共分西夏。 但辽人没有这么做。 反而,一直只是买买买。 那就只剩下第二个可能了——他们打算做一锤子买卖! 这是开战前的前奏! 属于是能骗就骗,能哄就哄。 骗到就是赚到! 再想着熙河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和情报。 赵煦舔了舔舌头:“这党项人不讲武德啊!” “居然对朕这样的十岁孩子,也来骗来偷袭!” “看来,朕得好好练练闪电五连鞭!” 说着他就站起身来,将一直在外面候着的石得一叫了进来。 “石得一,辽使现在到哪里了?” 石得一恭身道:“奏知大家,臣昨日从枢密院知晓,辽使耶律琚等人,已至大名府,正在等待朝廷许可……” “馆伴使、翰林学士刑恕,已奉诏至白马县等候。” 赵煦点点头。 刑恕,现在已经是事实上的大宋专用的馆伴使了。 主要是他人缘太好了! 汴京内外的勋贵戚里甚至是很多宰执的家里人,一致认定了——只有刑学士,才能应付得了如狼似虎的北虏。 所以尽管刑恕一再表示——臣已累为馆伴使,坚决推辞。 但朝野都说了——还是请学士再辛苦辛苦。 没有刑恕牵线搭桥,大家伙的买卖,可就没有这么好做了啊! 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就对石得一吩咐道:“都知替朕去给刑恕带一句话。” 石得一立刻低下头去。 赵煦凑到他耳畔轻声的说了一句话。 石得一先是一惊然后躬身拜道:“诺!臣谨奉诏!” 送走石得一,赵煦的神色就变得冷冽起来。 上上辈子的梦魇,在他心中徘徊。 在现代留学时,他听过一句话——战胜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恐惧! 但,赵煦知道,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那就是把自己曾经的恐惧,变成那些制造者的梦魇。 就像现在,自从张茂则、陈衍等人都死干净后,赵煦每天睡得香,吃得好,再也没有做过噩梦了。 再把讹啰聿弄死。 赵煦相信,他的睡眠质量肯定会更好。 那,怎么弄死他? 在汴京杀了他? 不不不! 让党项人杀了他,这才能真正的把噩梦转移出去! 就像,他让张茂则死在张士良、老宗元手上。 也像,他让陈衍死在那位‘亲爱的’皇叔的宅子里。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二章 王大枪的奇妙之旅 太阳刚刚升起,山涧的晨雾还没有散去。 朦朦胧胧中,一个在山脚下的夯土小院,于晨雾之中显露出来。 王大枪蹲在院子里,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保养着他的环首刀和弓箭。 这个时候,院门被推开。 一个健壮的身影,背着一箩筐的泥炭走了进来。 看到王大枪,对方弱弱的用着还不太熟练的官话喊了一声:“郎君。” 王大枪点点头,看向对方。 那是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身材健壮,皮肤略黑,是王大枪在两個月前,在广源城里花了十贯钱买下来的。 因其本是逆贼杨景通家里的婢子,所以姓杨,名叫‘小盈’。 小盈将自己背上的背篓放下来,然后,将那些背回来的泥炭,堆磊在院子一角。 接着,她就准备去做饭。 王大枪却在这个时候,叫住了她,说道:“小盈过来,俺有话要和你说。” 杨小盈乖乖的来到王大枪面前,低着头:“郎君想说什么?” 王大枪说道:“俺要出门一趟了。” 杨小盈抬起头,便见着王大枪在自己的褡裢里,抓了一把钱,塞到了自己手中。 “这次出门,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 “你在家里,照顾好自己。” “若是有事,便去镇上找潘官人的家人……俺和官人说过了的。” 潘官人,就是潘随,那个带着王大枪在广源城买下了小盈的高国舅身边人。 因南征大胜,故而鸡犬升天。 现在,潘随这个连贡士都考不上的落第士子。 已因为跟随高遵惠,联络各方有功,而被授官。 虽然,只是一个选人最低阶的邕州司户参军。 而且,还须得回汴京,去吏部考完出官试,拿到告身,并上呈家族三代脚色,才算真正的履任。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官。 所以,潘随旋即就被右江安抚司征辟了,用为勾当右江广源等州钱谷。 表面上看着,这似乎是一个很清闲的差事。 无非就是管管辖区内的土官们,按照制度向汴京进贡的贡品。 但实则,因为甘蔗田和像王大枪这样南下的‘客户’的缘故。 这个所谓的勾当右江广源等州钱谷的差遣,权责极大。 不仅仅是连接各地土司的传声筒,同时也是控制南下的‘客户’们的关键钥匙。 王大枪就听人说过,那个所谓的‘右江安抚司’,颇有些大唐的折冲府的味道。 他也不大懂这些,完全听不明白。 但有一点是很直观的——他圈的地上,盖着的章是右江安抚司的官印。 他欠的那些钱,偿还的地方,也是右江安抚司官署。 而且,他还得随时响应安抚司的命令,自带兵器、干粮,参与安抚司的军事行动。 “啊!”杨小盈吓了一大跳:“官人,又要打仗了吗?” “不是说,升龙府都已经遣使求和了吗?” 经过兵荒马乱之后的女人,是最直观的感受战争的恐怖的群体。 如狼似虎的兵士们,撕碎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女主人们华丽的衣裙。 狞笑着的大将,搂住了往日清丽的闺阁小姐。 血在流淌。 偌大的府邸,无处藏身。 最终,所有人都被绳子串起来,拉到了市场上。 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无缘无故失踪。 正是因此,她无比的享受着现在的和平。 害怕这样安静祥和的日子,被再次打破。 王大枪却是哈哈大笑一声:“交趾的烂羊头,哪里还敢打?” 上次就已经把他们打疼了。 斩下的首级,堆磊成京观,现在都还立在北件城下,让交趾来往的使臣,见而色变。 “那……” “俺是去护粮的!”王大枪说道:“交趾按约,从本月开始交割第一批稻米。” “这次据说有二十万石呢!” 王大枪唏嘘着说道:“二十万石稻米,堆起来怕是能堆满俺家的这几个山谷。” 杨小盈也捂住嘴,惊呼着:“二十万石稻米……” “嗯!”王大枪说道:“安抚司的公文,已经发下来了,所有‘客户’五户抽一,俺运气好被抽中了,这次去护粮,每天能有一百钱的赏钱!” “运气好的话,等做完这次差事,还能得一块绢布。到时候俺给小盈做身衣裳!” 杨小盈听着,却是目瞪口呆:“竟还有钱拿?” 王大枪听着,不可思议的问道:“不给钱,怎么可能有人愿意卖命?” 在汴京城里,不给钱的话,便是赵官家也指挥不动禁军。 在王大枪的记忆里,他见过好几次,禁军叔伯们闹赏的盛况。 所以,在王大枪心里面,给钱办事,天经地义。 “再说了,现在官府也不差钱。”王大枪砸吧了一下舌头:“这些日子来,各地找到的金子,少说也有三五千两了,都被官府融了,做成了金挺送回汴京……” 王大枪是在四月末,圈下的地。 当时他打着绑腿带着干粮,在规定的时间里,咬着牙走了足足一天,终于为他和的子孙圈下了这偌大的产业——包括三座荒山在内的足足数千亩山地。 其中还有两条溪流和是一段流经山谷的河道。 他也一直在认真努力的找着金子。 一个多月下来,靠着淘金盘,他带着杨小盈在溪流和河道里淘洗泥沙,还真被他找到了一些金子。 但他欠的债太多了! 光是汴京官家那里,就少说也有两百贯。 淘到的金子,只能立刻变卖,按照市价卖给安抚司。 大部分都得拿来偿还官家的利息。 年息两成呢! 剩下的钱,他还得买米买油买盐。 老实说,现在王大枪感觉自己似乎上了当了。 “早知道,俺就该和郭贵一样去熙河……” 他想起那个曾经一起在工地上赌博、喝花酒的工友,就叹了口气。 “若是那样,俺也就不至于欠这么多钱。” 当初在河北工地上,他也就欠了二十来贯赌债而已。 但,南下路上,各种开销、支出、训练、武器购置等开支加起来,却让他的债务越滚越多。 加上利息,几乎是一个让他绝望的数字。 好在,他现在有产业了。 好几千亩的山地呢! 山林里的野兽、飞鸟、树木,都是他的。 地下的金子、石炭、铁矿、铜矿也是他的(假若有的话)。 王大枪就听说了,在苏茂州那边,有个幸运儿,圈下的地方,发现了铁矿,现在那人已经发了。 据说连地方土司都想嫁女儿给其为妻。 “俺怎就没有这样的好运。” 这样想着,王大枪就对杨小盈说道:“小盈啊,俺想了很久,打算再攒几个月的钱,就去安抚司那里,把你的兄弟都赎出来……” 杨小盈是杨景通的家生子,她的父兄姐妹自然也都是。 当杨家倒下,被连根拔起。 属于杨家的一切,自然也就成为众人瓜分的对象。 女子发卖,男子则直接充甘蔗地。 每天都要顶着烈日去劳作,生活极为辛苦。 王大枪在买下了杨小盈后,自也托了潘随的关系,打探了一下杨小盈的父兄被充的地方——顺安州侬家的甘蔗园。 王大枪还去看过——条件非常艰苦。 杨小盈听着王大枪的话,顿时就掉下眼泪来:“郎君……郎君……俺真不知,该如何感谢郎君。” 王大枪嘿嘿的笑了笑:“多给俺生几个大胖小子吧。” 其实,赎回杨小盈兄弟的主意,是潘随给王大枪出的。 这交趾地方,南迁的客户,终究人丁单薄了些。 还是要有人! 人多起来,就算是淘金,也会比别人多掏几两金子! 至于养人的问题? 现在已经不是问题了。 因为交趾每年都要纳稻米百万石,再市价卖与大宋百万石。 这些廉价粮食的涌入,会将北方各州的粮食价格打落谷点。 王大枪听完,感觉非常有道理。 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 他在这交州,举目无亲,眼下就只有杨小盈这么一个枕边人可以信得过。 不去赎回她的家人,一起努力淘金,他还能指望谁? …… 吕嘉问近来的心情特别好。 尤其是当他看到,库房里那些堆磊起来的金铤越来越多的时候,心情就格外灿烂。 五十两一个的金铤,很快就能凑足一百个。 一百个金铤啊! 吕嘉问捋着胡须,满面春风。 在他身边,高遵惠也是笑的合不拢嘴。 “安抚果然是大才!”高遵惠点赞:“有安抚坐镇于此,右江无虞也。” 若是从前,高遵惠看到这些金子,恐怕连脚都走不动了。 他怎么着都想办法,吞下其中一部分。 但现在嘛…… 他已看不上这点好处了。 因为,交趾各地种下的甘蔗,长势日益喜人。 从明州、苏州请来的蔗农都说,今年年底肯定能丰收。 高遵惠还去尝过,那些清清脆脆的嫩甘蔗的味道。 味道非常清甜,等成熟后,榨出来的蔗糖,肯定不会少! 这可是能传诸子孙的产业。 所以,高遵惠充满了干劲。 他对交州事业的关心,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不止他如此。 其他在交州有着利益的人,也都是这样。 交州的土官、南下的禁军大将、广西经略安抚司里的文臣……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着,今年年底的结果。 也都在跃跃欲试着。 野心就像是膨胀的面团一般,在悄然生长! 每个人都很清楚,糖的珍贵和宝贵。 而一个稳定的,可以大量供应蔗糖的产区。 意味着广西将成为天下糖都。 于是,在这个事情,没有了勾心斗角,也没有了争权夺利。 每个人都在极可能的为着未来的美好而努力。 无论他们是为名、为利,还是为财。 吕嘉问听着高遵惠的赞誉,笑了笑,道:“公事当前,下官岂敢言贤?” “真正的贤臣,当是公事啊。” “无论是出交趾各地官婢、妻女典与南下客户……” “还是主持、监督‘客户’圈地。” “亦或者,亲厚交州土官,以孔孟仁恕之道,与之往来……” “公事在交州诸州,所做的每一桩事情,都必是青史留名的贤事。” 是的,王大枪以为,他买下杨小盈是意外。 但其实是有意为之。 当天,潘随找了数十人,都是和王大枪一样,孔武有力,没有家业的青壮。 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婢女们,则全部都有着父兄姐妹。 娶一个,就可能娶一大家子。 等于变相加快了南下青壮在本地的发展速度。 高遵惠笑着摇头:“老夫所为,只是为国分忧而已,谈不上什么贤能。” 他做那些事情,纯粹是为了他自己。 甘蔗种好只是一个开始。 榨糖、出糖、制糖,也都是流程。 真正麻烦的,还在于怎么安全有效的将这些糖,运去中原。 而不是半道上被人劫了。 这个时候,南迁的青壮,就进入了他的视线。 捆绑住这些人,就等于获得了一支强大的保镖力量。 至少在交州北方诸州之中,有这样一支保有武装的移民团队,足可保障每年运糖队伍的安全。 所以,壮大这些人,就等于给自己的钱买保险。 高遵惠贪是贪了一点。 但他脑子还是很清楚的。 这笔账他算的清清楚楚——更何况,又不需要他掏钱,行个方便就可以了。 再说了,他是奉旨办事。 “对了……”吕嘉问忽然说道:“公事,交趾的崇贤候,您见过了吧?” 高遵惠点点头。 “您觉得怎么样?” 高遵惠咧嘴一笑:“那是个聪明人!” 那位交趾国王的胞弟,崇贤候李太德是在上个月入境的。 如今,人已在燕援的护卫下,与御龙直和第一批回京的御龙第一将的兵马,踏上了去汴京的道路,算算时间,现在应该进了荆湖南路的辖区。 李太德在广西期间,和各路人马都碰过面了。 表现的很恭顺,表露的态度也很谦卑。 “那您觉得,这位崇贤候在御前,能被宽恕吗?” 高遵惠沉声一笑,道:“老夫那里知道这许多?” “一切都有两宫慈圣和官家做主。” “不过……” 高遵惠舔了舔舌头道:“老夫觉得,他的诉求,两宫慈圣与官家应该会同意的。” 交趾现在面临的压力很大很大。 北方,大宋陈兵富良江,虽然已经议和,但江北诸州土官们,生怕升龙府打回来,破坏他们安定祥和的生活。 所以,这些土官都在秣兵历马,保不齐还有想着‘打下升龙府,一劳永逸’的人。 在其南方,占城、真腊不断袭扰,听说已经连败交趾大军。 交趾现在的局面,继续维持,随时可能亡国。 这也是交趾人之所以这么快就主动交割第一批稻米的原因——他是真的,有点撑不住了。 希望大宋出来调停其和占城、真腊的战争。 若是过去,大宋在这样的事情上,其实是没有发言权的。 真腊、占城,看都不会看大宋一眼。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因为大宋和交趾,隔富良江对峙,牵制了交趾的主力。 所以,实际上大宋是可以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一旦大宋这边放开压力。让交趾人可以抽调其主力南征。 占城、真腊未必打得过。 吕嘉问点点头。 “其实啊……”吕嘉问悠悠说道:“让这三国彼此征伐,或许更好一些。” “这才几个月各地的甘蔗园就已经累死了几百人了……” “搞不好,最后还得靠交趾人,给甘蔗园抓工人。” 交州北方诸州,现在卡了一个bug。 这里都是羁縻州。 羁縻州是不用大宋律法的。 在这些地方,一切都是土官们自说自话。 换而言之,在这些地方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和大宋无关,与孔孟二圣无关。 而同时,他们也在大宋版图里。 所以,这里产出的土特产,是可以直接售卖进大宋各地的市场。 高遵惠听着,目光闪烁。 他也有这个感觉。 交州这地方,人太少了。 而种甘蔗,需要很多人。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三章 使者 李太德牵着马,跟着宋军,走在崎岖的山路中。 六月炽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 所以,大军的行军速度很慢,一天只能走三十里。 但,听说走完这一段山路,就可以走水路了。 到时候会轻松很多。 “这北朝疆域,果是极大啊!”李太德在心中感叹着。 过去,他也只是听人说过,北朝广大,人口繁多,富裕但不强。 但现在…… 李太德只想质问一下,那些说北朝不强的人。 这也叫不强? 北兵从汴京出发,转战数千里,依然将交趾吊起来打。 而且,据说这次南下的北兵,不过万人。 剩下的都是广西兵马和土司出的兵马。 换而言之,一万不到的北兵,带着一帮土司叛军,彻底击溃并围歼了大越数万百战之师,征斩、俘虏大将数十员。 连太尉李常杰这样的军神也被生擒! 北兵太可怕了! 战力强的夸张! 更夸张的是,很多溃兵跑回去后,都说什么‘北兵军中有雷公电母,能发雷霆,口粲闪电’云云。 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说什么‘见北兵阵中菩萨显圣,一击而象兵皆为齑粉’。 李太德根本不信。 都是夸大之词,以讹传讹的谎言。 相信他们,还不如信汉光武帝能召唤陨石呢! 十之八九,只是溃兵们在大败后,自我意识出现的幻觉。 这种事情,战场上多了去了。 但,交趾国中还是被这些传言所震慑。 士气已经崩掉了。 根本没有人敢对抗‘有菩萨显圣’的北兵。 交趾守军,现在还能守御富良江,只有一个原因——北兵没有打过富良江。 真要北兵,在江北组建起水师,并打过富良江。 交趾兵马的溃兵速度,怕是会超出想象。 这也是,如今交趾人这么爽快的愿意交割第一批贡米的缘故。 花钱买平安! 所有封建王朝统治者的第一选择。 至于什么后患? 谁管得了? 今天死和明天死,是不同的概念。 正想着这些的时候,李太德就感觉到自己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崇贤候请留步。”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穿着紫袍公服的宋国大将燕辰的身影。 此人是宋国殿帅燕达,也就是十余年前郭逵南征时的先锋大将之子。 也是统帅这次南征的北兵御龙直的指挥使。 同时,此人的名声,现在整个交趾都是威名赫赫。 因为…… 他和统帅的军医队,在战场上,救活了无数人。 其中包括了大量交趾贵族。 议和后,这些贵族经过审理后,被认为没有参与到当年李常杰屠城的事情里的,就被允许让他们的家人赎回。 随着这些人被赎回,他们被宋军军医救治的事情,也在升龙府中传开。 对能救人性命的人,人们总是会尊重的。 不然为什么,现在大部分和尚、道士,都得会医术很多高僧名士,甚至本身就是名医? “燕将军。”李太德立刻躬身行礼,在这个他心里面清楚,只是大使臣阶的北朝武将面前毕恭毕敬:“未知将军有何吩咐?” “崇贤候客气了!”燕辰笑了笑还了一礼,问道:“某来是想问一问崇贤候:入我朝以来,崇贤候有何感觉?” “不愧上国天朝地大物博!” “嗯?”燕辰瞪大了眼睛。 他刚刚得到了来自汴京的官家密旨。 “崇贤候可想清楚了?”燕辰悄悄的将手放到了自己腰间的佩剑剑鞘上。 虽然那只是一柄礼仪性的佩剑,实战价值几乎没有。 但也是可以杀人的。 李太德一個激灵,当即改口:“不……不……” “中国风光,壮阔秀美,臣此生能见,死无憾矣!”说着他就强行挤出了一滴眼泪。 服个软而已,不是多难的事情。 自古以来,周遭小国,在遇到中原强权的时候伏低做小,恭顺臣服,回头自己关起门,称帝、僭越的事情还少吗? 上一个割据交趾的赵佗,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中国?”燕辰杀气腾腾的用着凌冽的语气质问:“崇贤候想仔细了?” “是……是……”李太德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是圣朝!” “不瞒将军,某见圣朝山水秀美至此,感佩至极,愿老死圣朝……” 他可太怕了。 就怕这个宋国大将,真的给他一剑,回头对上面报一个:失足跌落而死。 草草的给他卷一条席子,就地埋了。 他敢发誓,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那么他那位亲爱的哥哥李乾德绝对不会纠缠于此。 甚至会兴高采烈的上表谢罪。 顺手,将他的儿子,收继到其膝下。 然后就会当做没有他这个人。 他李太德,就等于不存在。 燕辰紧紧的盯着自己面前的这个交趾王的弟弟。 看着他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 等了好久,燕辰才展露出笑容来,伸手扶住已经被吓得就要跪下来的这个交趾王弟。 “崇贤候能有如此认知,实乃是天下之幸!也是崇贤候之幸!更是交趾之幸!” 李太德咽了咽口水,感受着这个宋国大将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大手,他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样,只能说道:“将军所言甚是!”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除了低头服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的! 他连狠话也不敢放,更不敢表现出丝毫的不服气。 因为,宋人在这方面的气量是很狭隘的。 除了吴越钱氏,素来恭顺,被宋赵立为典型,优容宽厚之外。 其他几个亡国之君,在汴京可没过什么好日子。 燕辰笑眯眯的看着这个交趾王弟,对他道:“崇贤候只要不忘今日,必得始终!” “是……是……是……将军说得对。”李太德连连点头。 “这不是我说的。”燕辰忽然神色严肃起来,面朝汴京方向,拱手道:“此乃当今天子德音!” 李太德顿时汗流浃背,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连忙跪下来,向着汴京方向磕头:“官家圣德,臣,李太德誓死感激,永世难忘!” 燕辰微笑着上前,将他扶起来:“设使交趾皆如足下,何至于此?” “只要恭顺我朝,自可保境安民,得享太平啊。”他语重心长,又意有所指。 但对李太德的话,燕辰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因为这家伙的演技,糟糕的很! 比起燕辰在朝时,遇到的那些大臣来说,太差劲了! 旁的不说,当初,韩缜陛辞,燕辰奉诏送行的时候,韩缜在汴京城门口那可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不时的对着永裕陵磕头,又面向着皇城方向流泪,这才依依不舍的出京。 搞得好像他韩玉汝对先帝和当今,有多么深的感情似的。 但,人家一出汴京,到了下个驿站就开始招妓饮酒了…… 不过无所谓,今天这次,只是他奉诏做的一次服从性测试而已。 只是看看这个人的秉性如何而已。 现在,他可以回去回禀官家了。 此人…… 怯而无谋,懦而无勇,至多守户之犬。 这既是方才问话后的判断,也是这些时日以来的观察。 …… 白马渡。 载着辽使的船舶,缓缓靠岸。 刑恕带着的人马,立刻迎了上去。 在礼乐鼓吹中,辽国使团成员,从船舶上鱼贯而下。 当先之人,正是刑恕的老朋友——辽奉国军节度使耶律琚。 不对…… 他现在升官了! 在回国后,就被进拜为大同军节度使。 这可是五都级别的节度,哪怕是遥摄、虚领,也轻易不授人臣! 在辽国历史上,每个得拜大同军节度使的大臣,皆是天子宗亲或者天子外戚。 他耶律琚,不过是五院部出身的宗室。 而耶律琚知道,他这个大同军节度使,是拿什么换来的? 每年十万贯给驸马都尉、国舅爷萧特斡的孝敬换来的! 萧特斡的胃口太大了。 大到耶律琚都在颤抖。 但他有办法吗? 在他答应拿南朝的钱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底! 稍有差池,就是阖族尽死! 可不要以为,只有南朝才有‘通辽’的死罪。 辽国,照样有‘通宋’的大罪! 这样想着,耶律琚就想起了,他养在南朝的那个‘李师师’。 心中顿时一暖。 若李师师能给他在这南朝生下一儿半女。 即使在辽国事发了,那他也不算绝后。 带着这样的想法,耶律琚到了刑恕面前,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然后道“奉大辽皇帝陛下旨意,外臣前来贵国,为贺贵国太皇太后圣节礼仪使!” “同时,外臣也为大辽皇太孙谢大宋皇帝陛下赠书使!来贵国拜谢贵国皇帝陛下赠书大辽皇太孙,并带来大辽皇太孙致大宋皇帝陛下书信!” 刑恕微笑着颔首,礼拜之后,说道:“吾代吾朝太皇太后陛下及皇帝陛下,谢大辽皇帝陛下及皇太孙殿下……” 说话的时候,刑恕眼睛特意向着一个方向不断瞥。 耶律琚秒懂,顺着刑恕眼角的方向看过去,他看到了一辆马车,车帘纱影朦胧,隐隐约约有着少女的身影。 耶律琚顿时露出会心的笑容来。 南朝的朋友们,果然很讲义气啊! 也是! 每年三百万贯的宋辽交子贸易,得有多少人靠着这个买卖谋生? 他耶律琚和辽国使团在这上面讨生活。 南朝的文臣武将,就清清白白? 笑话! 咱大哥别笑二弟,大宋、大辽,彼此彼此。 但耶律琚不会知道。 大宋这边是很贪。 但,现在大宋的权贵们,贪的方向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当然,这也和大宋的城市商品经济高度发达。 加上,赵煦引导的比较好,一直借着刑恕的手,牢牢控制着订单的方向,定点给单。 再加上,本身来说,宋辽贸易才刚刚开始,还处于一个发展期,辽人的订单又给的足。 以至于让聪明人都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思考,自己该如何从中获取利益。 换而言之,没有形成一个固定的渔利集团。 等于说,现在赵煦让权贵赚钱,属于是恩赐。 而不是一种限制、剥夺。 所以,上上下下都没有意见。 这些条件缺一不可。 不然,情况就会完全不同。 信不信,赵煦在其中随便做一点调整,都可能引来一堆怨言。 看着耶律琚那会心的笑容,刑恕趁机拉近了他和耶律琚的距离,低声说出了他和耶律琚私下py交易时的暗号:“刘兄……” 耶律琚一听到这个称呼,立刻竖起耳朵,知道买卖上门了。 他也正好想赚钱! 毕竟,他每年光是孝敬国舅爷那边就得掏十万贯出去! 这笔钱,是一个铜板都不能少的! “在下想请刘兄帮个忙。” “放心,这个忙不白帮……” 耶律琚立刻把脑袋凑了过去。 就听到了刑恕的窃窃私语。 耶律琚眼珠子转起来。 这个忙……帮倒是可以……几句话罢了。 但是这个责任? 然后,他看到了刑恕对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若刘兄肯帮这个忙,在下的朋友们,愿意为刘夫人在汴京即将开售的‘汴京学府’之中,预备一套房子。” “此房房主,将允许子女入读明年秋后开学的汴京蒙学及汴京小学……” “且汴京蒙学可直升汴京小学,而汴京小学学子,将得到开封府府学的直接考试资格……只要考试合格就可以入读开封府府学!” “不瞒刘兄,这房子没有点实力的人,是买不到的!” “在下的朋友也是花不少力气,才内定了一套!” 这是事实! 现在,随着前日,汴京新报上,忽然刊载了一个名曰‘汴京学府’的住宅销售报道后,那个官家亲自主持改造的靖安坊的房子的热度,就已经引爆了整个汴京。 而且,正在向整个开封府以及京西、京东方向扩散。 无数地方形势户、大商贾、奢遮人家,都已经被惊动了。 他们正带着数不清的金银,涌入汴京。 没办法! 一个可以通过考试考入开封府府学的机会! 就问你眼不眼红? 想不想要? 别说大宋的形势户、富商和奢遮人家了。 现在,就连耶律琚在听说了这个消息后,也是忍不住的心脏跳动了一下,问道:“当真?” “绝无欺瞒!” “刘兄不信,可以自信查证!” “在下也可以带刘兄亲自去看一看那‘汴京学府’外贴着的公文。” “若一字虚言,在下情愿赔刘兄一万贯!” 耶律琚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哪怕他是辽人,是契丹人。 也是知道,在这南朝什么最贵? 自是进士最贵! 南朝的真宗皇帝,有过名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当然,这里面隐藏的潜台词就是——得考我家的进士。 而他也知道,在南朝什么地方考进士最容易? 开封府府学! 自南朝立国,开始以科举取士以来,开封府的进士录取名额就冠绝天下。 自庆历兴学后,开封府府学出的进士数量,同样冠绝天下。 而且,开封府的贡士录取数量,同样冠绝天下。 号称是南朝进士的终南捷径。 而他,很可能会在南朝有子嗣。 那他想不想,自己的子嗣,在这南朝也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答案是肯定的。 所以,只是略加思索后,耶律琚就毫不犹豫的点头:“大家都是朋友,就该互相帮忙!” “何况,贱内得刑兄,以及各位朋友多次相助……区区小事,某应下了!” 现在我帮了大家,以后,我的儿女在这南朝,大家也得帮忙照顾啊! 至于上京城那边? 反正,也不会知道。 就算知道了,他也有借口可以推脱。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四章 朕就是想给太母、母后修个园子,朕有什么错? 元祐元年六月庚寅(初四)。 赵煦在福宁殿的东閤之中,拿着毛笔,临摹着书贴。 很久没有来福宁殿的刘惟简,立在他身边,伺候着他写字。 老内臣服侍人是没得说的。 赵煦想要做什么?他都早早的准备好了。 一副字帖临摹完毕,赵煦吹了吹墨迹,就对刘惟简道:“老钤辖将这副字帖收起来吧。” “诺……”刘惟简恭恭敬敬的就将书贴收起来,放到东閤的阁楼里去。 赵煦却在这个时候,忽然问道:“老钤辖知道我方才在临摹的书贴吗?” 刘惟简停下手里的事情,低头答道:“回老家,老奴知道,是前朝颜真卿的《祭侄文稿》。” 赵煦点点头,道:“是啊,国难思忠臣!” “我每念及此,总会想起,那些历朝历代,扶保少主、匡扶社稷的贤臣、大将。” 刘惟简咽了咽口水。 他当然听得出,这位少主的言外之意——朕的忠臣在哪里? 而这和朝堂上的政务,密切相关。 上个月,李雍一案,匆匆结案,虎头蛇尾,当时就有执政说:此必为将来之祸! 所以坚决反对两位宰相和稀泥,要求彻查。 因为傻子都知道,这位少主记性好,爱记仇。 你吕家、韩家,累为宰执,和皇室关系密切,自然不怕日后被拉清单——大不了,板子高高举起,最后轻轻落下。 但我们怕啊! 奈何,最终拗不过两位宰相和宫中太皇太后。 而在这个事情上,其他人可以沉默。 作为自英庙以来,服侍三代赵官家,而且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家臣。 刘惟简却不能沉默。 因为他是奴婢! 皇帝的家传奴婢! 整个内廷,为数不多,可以在御前和两宫面前自称‘奴婢’的内臣。 在这個欲做奴婢而不可得的大宋王朝。 能在皇帝面前,自称‘奴婢’本身就是一种特权和地位。 而权力和义务是对等的。 既称了‘奴婢’,很多事情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没办法,刘惟简只能小心翼翼的说道:“大家,朝中忠臣良将,还是有很多的。” “比如说,康国公和申国公,就是忠臣。” 赵煦笑了。 “忠臣?” “有这样的忠臣吗?” “今日,都堂拟定官告,朝请郎、知济州段继隆勒停!” “反倒是权知开封府蔡京,被罚铜三十斤!” “段继隆的惩处,还在蔡京之下!” “呵呵……”赵煦冷笑着。 东閤内的温度骤然下降,在场的女官、内臣,如堕冰窟。 赵煦说的这些话,是有道理的。 所谓勒停,就是停职检查的意思。 一般来说,风头过了就可以继续出来当官。 但罚铜就不一样了! 这是真的罚! 依照大宋律令,便是百姓犯罪,鞭笞刑罚,乃至于被判服刑,都可以纳铜抵罪。 二十斤铜差不多就可以抵掉一年徒刑了。 换而言之,蔡京罚铜三十斤,就等于告诉天下人——这个官,做了要坐牢一年半的事情。 当然了,这是民间的看法。 实际在官场上,官员做错了事情罚铜很常见。 待制以上大臣,就没有不被罚铜的。 包括司马光、王安石在内,都被罚过。 赵煦的父皇在元丰时代,甚至发明了让宰相交罚铜来测试其服从性的创举。 所以,罚铜在官场上,基本等于——自罚三杯,下不为例。 但,赵煦要借题发挥的话,他是占理的。 始作俑者,才只勒停。 朕身边的人,什么事都没有做,就要罚铜。 他发脾气才是正常的。 不发脾气别人可能还会在心里发毛。 而刘惟简今天来福宁殿,其实就是负着来安抚他的任务的。 所以,这位老内臣立刻说道:“大家,您有所不知,段继隆名曰勒停,实则是永不叙用。” 没有人再敢启用这个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的官。 就连他儿子段处约,很快也会被流放,这辈子都不可能回京。 老实说,要不是害怕引发朝争。 进而影响到现在的政局吕公著也好,韩绛也罢,才懒得管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呢! 但没有办法啊! 这个事情太危险了。 这朝堂上几个人经得起查? 扩大化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大家谁脸上都不好过。 更可能让一些大家不希望看的人,借机兴风作浪。 比如说,蒲宗孟、吕惠卿甚至是王安石、王安礼兄弟。 这些人若是抓到机会,回到朝堂。 大家伙就都别玩了。 等着撕逼吧! 这才是,吕公著和韩绛能够说服庆寿宫的原因。 王安石牌,比什么都好使。 “至于权知开封府,老奴在庆寿宫,听两宫慈圣说,今年大家升龙节自当推恩……加其馆阁为天章阁待制……” 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红枣。 而且,借着天子圣节的机会,没有人能说什么闲话——大宋祖制,圣节、大典,都是普降甘霖,推恩天下的时机。 自然,率民更始,为民楷模的士大夫,理当最优先享受到这甘霖雨露。 而皇帝亲信心腹们,自然比其他人更平等,更应当优先享受。 赵煦呵呵的笑了笑,只道:“老钤辖,莫以为我不知道……” “皇太妃那边,也得了好处!” 想让刘惟简出来说好话安抚赵煦。 皇太妃朱氏,自然要优先安抚。 于是,就在今天早上,内降旨意。 追赠皇太妃亡兄,故三班殿直任遇为供备库使。 又加封皇太妃朱氏唯一一个在世,也是和她关系最好的兄弟,东头供奉官、守寄班邸候任瑜充差‘在京新城外北面都巡检’。 给了一个肥差给他! 这些事情,赵煦自然早早就通过了冯景知晓了。 而消息来源,就是现在在赵煦面前的刘惟简。 他第一时间,通过御厨那边的渠道,告知了在御厨给赵煦做早餐的冯景。 然后,赵煦在吃早膳的时候,就知道了一切。 刘惟简此时,当即就拜道:“大家,朝堂推恩太妃外戚,是为太妃颜面着想。” 朱氏是很容易收买的。 看吧! 一个追赠供备库使,一个给一个肥差,就打发掉了。 典型的被人卖了,还在给人数钱。 所以,赵煦一直以来都不干涉皇太妃閤,同时刻意的疏远朱氏,更亲近向太后,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是在保护朱氏! 不然,没有人知道,朱氏和她那一大家子活宝,能闹出什么笑话。 又该被多少人拿去当枪使。 哪怕是现在,无论是在熙河路的棉花地,还是在广西的甘蔗园。 以赵煦所知,都有着任家、朱家的人。 这些家伙,哪怕天天花天酒地,夜夜笙歌,也没有人管。 典型的就是养着,万一暴雷就丢出去挡灾。 赵煦也没有管。 反正——任家也好,朱家也罢,其实和赵煦没有血缘联系。 皇太妃朱氏本姓崔! 朱家是继父,任家是养父。 而偏生,因为朱氏自幼被养在任家,所以她其实更亲任家人,然后才是其母改嫁后的朱家,至于本家崔家? 没有抚养之恩,更无亲情纽带,不过路人,碍于礼法才勉强认下这门亲戚。 但从未放在心上。 而这些都是朱氏的关系,和赵煦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一些就算是上上辈子,见都没有见过几次,而且每次听到这些人的名字,总是和麻烦挂钩的所谓亲戚。 赵煦能有什么好感呢? 当然了,表面上的面子工程还是要做的。 所以,赵煦只是哼哼两声,就没有再在这个事情上面说什么。 反正,任家人捅出了篓子,别指着他去收拾。 谁的屁股谁去擦。 擦不了就兜着走。 就像他上上辈子一样。 任家人、朱家人做差了事情,可以保命,但也就仅限于此。 赵煦轻笑一声,就阴阳怪气的说道:“朝堂的相公们,漂亮话自然都说得好。”一副还在耿耿于怀的样子。 “但怎么,我才想做一点事情,给两宫慈圣,攒些财帛,修个园子,给太母、母后将来游乐、赏玩……” “这外面的人,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靖安坊的‘汴京学府’项目,在三天前在汴京新报上正式官宣了,最惹人眼的政策——将建立九年一贯制官立蒙学和小学。 且小学毕业可以通过考试,成绩优异者,可以入读开封府府学。 这个事情一公开。 朝野就炸锅了。 因为,他们真的有一头牛在开封府府学! 自大宋立国以来,开封府府学,就是一条科举的终南捷径。 因为这里的发解试难度,天下倒数第一。 同时,这里的贡士名额数量天下第一。 王安石变法,都无法动摇,甚至还加强了开封府府学的地位——府学学生,经考试合格,可以直接升入太学。 而在太学的太学生,经过深造,升入上舍后,在上舍中经过考试,是可以比照进士一样授给官职的。 而且其出身视同进士。 太学的第一名,甚至可以比进士及第。 而,开封府府学的生源,自来泰半都是在京朝官以上的直系后代以及待制、宰执们的亲朋好友。 现在,在赵煦的指示下,蔡京要卖靖安坊的房子,居然把这些人视若珍宝的开封府府学名额拿出来当噱头。 这些人能不气吗? 赵煦知道,一定有很多士大夫,会因为这个事情恶心的睡不着觉。 因为赵煦指使蔡京办的这个事情,在这些人眼中,大抵就相当于,在现代的年轻人,忽然发现他花了无数精力,才终于约到的妹子,出现在了国产区…… 脏了啊! 自然,非议随之而来。 御史台那边肯定要炸锅的。 无论新党、旧党,都可能在这个事情上同仇敌忾。 但赵煦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李雍案,就是他的抓手! 于是,赵煦开始了絮絮叨叨。 “我既没有加征赋税……也没有加征商税……” “靖安坊民居每间房子我都是命开封府,以市价从百姓手中购来,也就是那几个罪官的祖宅,是按律抄没而来的……” “就连禁军拆、建,也都是按照市价,给了赏钱。” “靖安坊中,一砖一瓦,我都是命人以市价,和商贾采买。” “我就是想着,让开封府,卖些房子,筹集给太母、母后将来游乐、颐养天年的园子的钱帛……“ “我有什么错?” “现在,外面的人,居然都在说,我是在与民争利……” “更有甚者,竟说什么我身边有小人、奸臣……” “我若要与民争利,为何要罢废市易法?为何要扑买堤岸司?又为何要废除汴京的入城税?” “还我身边有小人?奸臣?” “我想给太母、母后修个园子,就是有小人、奸臣在蛊惑了……” …… 赵煦在东閤,当着很多人和刘惟简说的这些话,自然从来没有想过保密。 在一些聪明人眼里——这其实是赵煦在鼓励泄密。 所以很快,福宁殿东閤里发生的事情,就传到了庆寿宫中。 两宫听完,就都陷入了沉默。 尤其是太皇太后,她本来心里面就有愧——当初,她在孙子面前说的有多好听,后来的事情就有多打脸。 可她也没有办法! 韩绛、吕公著都来求情了。 不止如此,很多和高家关系密切的人家,也都托关系入宫和她说情。 而且,随着两个宰相相继打出王安石牌,她心中确实害怕,害怕王安石趁机回朝。 加上她也不想在圣节前,闹出什么大丑闻。 那个案子,才不得不虎头蛇尾的匆匆结案。 当然,这都是表面上的。 私底下,两个宰相都保证过,所有涉案人员,一个都跑不掉! 一定会严惩! 他们只请求不要公开处理。 所以,孙升是先外放,再贬官的。 刘奉世也是如此。 段继隆父子亦然。 那个叫李雍的商贾,也自然会在随后被按一个罪名,然后抄没家产,刺配沙门岛。 但,她心中一直担心。 担心孙子与她有了生分。 如今,听完福宁殿的事情,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孙子,心里面还是有她这个太母的。 看看! 还记得当初承诺要给她修一个漂亮的园子,让她将来游玩。 一片孝心,赤诚无比啊! 这外面的大臣,怎么想的? 连官家给太母、母后的孝心工程也要干预? 于是,在沉默了片刻后,太皇太后打破沉默:“太后,这个事情该当如何?” “不如请宰执们都入宫议一议?”向太后提议。 “可!”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五章 火热的房产(1) 孙赐一早起来,他雇的管事就送来了今天的汴京新报和汴京义报。 他首先拿起汴京义报,细细的看起来。 他文化水平不算高,所以看的很吃力。 但不要紧,他养着好几个落第士子。 遇到不懂的,就直接拿着去问意思,总能弄明白。 所以,费了不少功夫,他才算看完了汴京义报的内容。 放下小报,孙赐摇了摇头:“近来,汴京义报上的诗赋数量有所下降了啊。” “自然是会下降的。”一个坐在他对面的士子答道:“司马相公上月足疮发作后,一直在家养病,听说如今连走路都很艰难了。” “老相公病重,人情就轻了。” “好多人都不再给汴京义报写诗赋了。” 汴京义报初创的时候,声势浩大。 包括太师文彦博在内的元老、宰执纷纷用着各自的自号为名,在其上刊载诗文。 于是,洛阳纸贵。 但慢慢的,上面的诗文质量开始下降。 如今就更是如此。 也就是司马康重金聘请的晏几道,偶尔能出佳作。 孙赐点点头,在汴京城,这样的事情历代层出不穷。 旁的不说,去年王拱辰死后,曾门庭若市的王家,一下子就冷冷清清。 如今,王拱辰的子孙甚至在打争产官司。 闹得很不体面! 于是,他拿起汴京新报,只看了一眼,孙赐就对着一直站在身边的管事问道:“张管事,前几日,我命店里将近来结余的钱,都送回家中,现在家中有多少钱了?” 张管事答道:“回禀主公,如今家中约有三千多贯的交子,另外还有价值一万多贯的绢布、铜钱、金银。” 孙赐听着,皱起眉头:“怎这么少?” “某不是说了吗?近期至少要准备好五万贯以上的钱帛!” 张管事答道:“主公,若是抽的狠了,店中恐周转不开啊!” 孙家正店的摊子,现在铺的很大。 最远的一家脚店都开到了白马县去了。 这么大的摊子,每天需要周转的现金,自然是天文数字。 孙赐却直接道:“此事汝就不要担心了!” “有多少钱,抽多少钱!” 张管事犹豫起来:“此事,若被那几家知道……恐有麻烦……” 汴京七十二家正店,每一家都是明面上由商贾开办,实则背后藏着勋贵外戚甚至待制文臣。 这些家族,以斗纽或者带泄的形式,控制着这些正店。 经营正店的商贾能赚钱,他们就继续躺着数钱。 若不能赚钱,就一脚踢开,换个能赚钱的。 当然了,商贾们也不傻。 背后的大人物们,能罩的住他们,他们就继续给这些人当狗。 不能,也会给自己换个能罩得住的。 百年来,一贯如此。 孙赐自然也不能免俗。 他闻言,呵呵一笑:“那几家有意见,可以来找某!” “某可以给他们退股!” 如今,他找到了真正的靠山。 于是,攻守之势转换。 他早就想踹开了! 只是,他不敢而已——得势就踹开扶持他的勋贵。 落到宫里面这是什么? 不忠! 所以,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分钱给对方。 可他们若不懂事。 那孙赐可不会犹豫! 被孙赐这么一说,张管事立刻道:“主公,我这就去办。” “尽快!”孙赐皱着眉头说着。 将张管事打发走,孙赐就摇摇头,叹息起来:“这些人哪,鼠目寸光!” “就知道钱钱钱!” “哪天和张家一样,被钱害死了才好!” 那個张管事,就是一个勋贵家硬塞过来,监视他的。 别看这些勋贵,在汴京城里动辄富贵了两三代人。 但却一个比一个吝啬、小气。 也就是他孙赐出身太低,早年为了起家,不得不投效人家。 不然,这种鼠目寸光的勋贵,他还真不屑投效。 几个士子都笑起来。 其中一人,道:“孙公所言甚是!” “当今天下,最不值钱的就是钱了!” “没有朝廷允许,有钱也别想赚到!” 孙赐听着,深以为然。 他的孙家正店,就是如此。 如今汴京城里唯五可以酿造、售卖被人俗称‘玉液酒’‘宫廷酒’的白酒的正店。 其他人倒不是不会! 白酒蒸馏技术,又不是很难。 酿酒的酒曲,用官曲院里的酒曲稍加改良一下就可以了。 但问题是——谁敢卖? 皇权特许,限定经营! 自家偷偷酿些自家喝可能还没有问题。 只要有人敢公开卖。 开封府的官差立刻就会上门。 然后,五家皇权特许的正店,就能让这个人知道,什么叫铁拳。 正是因此,大家才心甘情愿的,配合着宫里面的官家,让干啥干啥。 而且主动性特别高! “哼!”孙赐摇头道:“守户之犬,也就这样了。” 今年之内,他就会想办法合情合理的踹开那几家。 然后专心致志,抱宫里面大腿。 送钱给他们,怎比得上送钱到宫中? “且不谈他们了!”孙赐看向他面前的这几个士子,拱手道:“这两日还需辛苦诸位了。” “靖安坊那边,得牢牢盯住!” “若是开售,某要第一时间,第一个出现在靖安坊!” “五万贯,全部砸出去!” 这个场子,他必须捧! 这个态度,他也必须表! 因为,他想向所有人证明——他孙赐,深受皇恩,知恩图报。 何况,这个事情有利可图! 一个让他的孩子有资格,可以和文臣士大夫的孩子们,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竞赛的可能。 仅仅是这个可能性,就价值连城! 何况,汴京的房子,从来价值昂贵! 早在太宗时代,汴京的房价就已经高出了天际。 宰相向敏中,就曾以五千缗钱的天价,买下了前宰相薛居正的故宅——这就是现在的当朝皇太后家的祖宅。 而在真庙时,朝廷回购太宗赐给吴越王钱椒的礼贤宅,一次性就赐钱五万缗,并另赐钱椒之子钱惟演一套豪宅。 这些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汴京的豪宅,那些顶级的公侯宅邸,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现在低于万贯的宅子,在这汴京城,根本算不上号。 只能是中小商贾所居。 因为现在的汴京城,哪怕是贫民住的那些棚户瓦房也不便宜! 就在三年前的元丰六年,先帝重修皇城内环,拆毁靠近内环的民居,诏有司以市价偿之。 一共有一百三十户人家的房子被拆毁,开封府前后出钱两万两千六百余缗。 平均每户得到大约两三百贯的赔偿。 而这些在城墙根脚下,挨着城墙建房子的人,自然不可能是什么有钱人。 大多都是汴京城里的穷人! 是实在没办法,只能把房子建到城墙根下面去的。 真正的正常民居价格,那就这个贵多了。 前两年,汴京城就出了个案子,一个叫崔白的无赖,看上了邻居梁文尉家的房子,想要强买。 便指使无赖日夜袭扰梁家,梁家不堪其扰,只能答允卖房。 双方立约,作价两百三十万钱,契约订立后,崔白耍无赖,只给了一百三十万钱。 梁文景一怒之下,告到开封府,开封候审理后判决崔白要么还房子,要么补足两百三十万钱。 两百三十万钱,就是将近三千贯! 所以,孙赐感觉,他筹的这五万贯,大抵只能买靖安坊的一个院子。 了不起就是里外盈槛十余的样子。 …… 夜半时分。 耶律琚在刑恕的陪同下,也在几个化妆的辽国武士保护下,出了都亭驿。 现在,这个曾经对辽人严防死守的都亭驿,如今对耶律琚来说就和自家的后院一样。 当然了,他出入还是需要有刑恕的陪同。 一出都亭驿,耶律琚就跃跃欲试的看向那夜色中,那些灯火通明的地方。 潘楼、桑家瓦子、土市子、马行街…… 他眼中闪烁着兴奋。 只有来过汴京,并且享受过汴京夜晚美好的人才会知道。 这里,到底是多么的完美! 也才会明白,为何这座城市会吸引着四方无数之民,纷至沓来,流连忘返。 “刘兄,今日先去靖安坊的‘汴京学府’看看?”刑恕在旁边说着。 耶律琚摆手道:“不忙!” “先去瓦子里看看!” 他舔舔舌头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过女相扑表演了。 瘾有些大啊! 再说了,现在天这么黑,看得到什么? 明天早上,再去靖安坊一观也不迟! 刑恕自无不可,便微笑着道:“刘兄请。” 他正好,也需要和耶律琚打探一下,这辽国人心里面在想什么? 现在才六月啊! 你们这么快就要把今年的三百万贯交子额度花光? 下半年怎么办? 你们有没有个章程? 刑恕很急,非常急! 因为他已经发现了,当初官家和他说的事情,似乎正在变成现实。 辽人,贪得无厌,挥霍无度,骄奢好乐,远在大宋之上! 而宋辽交子贸易,放大了辽人的这些的潜质。 换而言之,只要继续刺激辽人,继续让辽人在这条路上狂奔。 那么,纵横家的时代,就再次降临了。 苏秦、张仪曾经的伟业,就可能再次出现。 于是,刑恕便带着耶律琚,先逛了潘楼,然后进了桑家瓦子,叫来了当代的徐婆昔、王京奴等头牌陪酒。 在两位花魁的刻意逢迎下,也在刑恕的花言巧语中,耶律琚瞬间迷失在了这汴京城的晚风中。 整个人飘飘然,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 在酒精刺激下,耶律琚就打开了话匣子,和刑恕吐了一肚子酸水。 包括上京城里的黄脸婆,天天只知道要钱。 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兔崽子,整天不务正业,只知道游手好闲。 刑恕刻意引导着,很快就说到了辽国朝堂上的那些事情。 包括辽国如今朝堂上的势力格局。 听得刑恕是大开眼界。 “刘兄是真的难呐!”刑恕给耶律琚再倒满一杯酒。 然后使了个眼色,坐在耶律琚身边的徐婆昔立刻娇滴滴的笑起来:“官人请满饮此杯。” 耶律琚拿着酒杯,他其实心里面也明白,这个南朝人可能在套话。 但…… 有些事情,他不吐不快啊! “何止是难啊!”耶律琚摇头道:“不瞒刑兄,某在那边啊,就是个媳妇……” “上面有公婆……天天刁难要这要那……” 他想起了宫里面的妃嫔,朝中的贵族、宰执们。 每个人都在希望他在这南朝买他们喜欢的东西。 却从不考虑,他的难处。 而且,一个个张嘴就是几千贯、几万贯的采购量。 真当他手里有用不完的交子! “下面还有姑嫂,整天不管事,也不管家里的处境,只知道要钱……” “特别是萧特斡!”他咬着牙齿。 每年要孝敬他十万贯呢! 耶律琚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去那里给他找这十万贯。 “萧特斡?”刑恕的纵横家dna动了。 他自然知道,那是辽国如今皇后之弟。 “他怎么了?” “贪得无厌啊!”耶律琚苦着脸,凑到刑恕耳畔,将萧特斡的狮子大开口和刑恕说了。 刑恕听完,也是目瞪口呆。 “贵国外戚,如此彪悍?”刑恕不可思议的问道。 在大宋,向家、高家谁敢这样? 耶律琚冷笑一声。 这算什么? 大辽外戚们,跋扈也不是第一天了。 耶律重元、耶律乙辛那会才叫真牛逼! “所以啊,在下这媳妇难当啊!”耶律琚拿着酒杯,灌了自己一大口。 这些话说出来,心里面总算好受些了。 然后他看着刑恕,在其耳畔低声道:“所以,在下很羡慕贵国啊!” 这是实话! 南朝虽然文弱,但制度健全。 大臣都有人格尊严,不会被人像奴婢一样使唤来使唤去。 最重要的是——两国未来的主人,完全不同。 对南朝来说,少主是未来的希望。 可对耶律琚这样的五院部出身,和耶律乙辛关系密切的贵族。 那位皇太孙,始终是个定时炸弹。 谁也不知道,他长大后会怎么样? 他也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想法,更没有和南朝的小皇帝一样,公开的和大臣们谈过自己的志向,说过自己的方略。 这才是,耶律琚之所以想在南朝留个家,留条退路的原因。 不得不防啊! 毕竟,辽国政治,如今虽然稳定。 可在早期,清算起敌人来,那可是毫不留情的。 皇位世袭,都已经转移了三次了! 在这些过程里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粗粗算来,辽国皇位传承稳定也就最近这几十年的事情。 准确的说,是承天太后以后的事情。 刑恕听着,点点头,对耶律琚道:“刘姓,这些烦心事就不提了……来来来,饮酒,饮酒!” 但他心里面已经明白,耶律琚是可以争取的,而且一定能争取过来的! 只要加大力度!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六章 辽国想嫁公主? 第二天早上,刑恕带着耶律琚,赶到了靖安坊外。 此时,天刚蒙蒙亮,汴京城里还有着厚厚的晨雾。 原以为这个时候这里应该是冷冷清清。 却不料,靖安坊外,已被无数车马,堵得严严实实。 两人虽是骑马来的,但出于安全考虑,刑恕还是决定带着耶律琚绕道惠和坊,走打瓦寺(今开封市白衣阁遗址,俗称‘古观音寺’)。 可结果,到了打瓦寺,里面还是堵着。 而且,刑恕还发现了不少穿着公服的官员身影。 仔细一看,都是在京各衙的官员、吏长。 刑恕吃了一惊,旋即就想明白了。 这开封府府学自来大家都想上。 可过去,这个名额是属于在京的朝官以上的官员的。 其他人倒也不是上不了。 前提是——才学天下无双,下笔就能惊动鬼神。 比如说苏轼、苏辙兄弟,当年能进开封府府学读书,就是因为文章写的太好了。 可这天下,能有几个苏轼、苏辙? 而且,二苏也未必全是靠才学当的敲门砖。 于是,问题来了。 这汴京城里,到底有多少,虽然有钱,但没有资格把自己孩子送进开封府府学的人? 现在,限制被解除了。 只要在靖安坊买个房子,就有可能培养一個能读开封府府学的孩子出来。 这些人会怎么办? 答案显而易见——砸锅卖铁,也得在靖安坊中买一个房子! 刑恕看着那些摩肩接踵的人群,忍不住的吁出一口气。 就连耶律琚,也被这个阵仗吓到了。 “这么多人都去看吗?”他感慨着。 他心中顿时放下心来。 这么多人都追捧的东西,价钱肯定便宜不了。 …… 等刑恕带着耶律琚,在随从们护卫下,终于挤到了靖安坊的时候。 靖安坊周围的道路,早已经是人山人海。 就连原本可以并行两辆太平车的御街,如今也是挤满了人。 开封府的吏员还有左右军巡司的禁军,到处奔走着,维持秩序。 靠着随从们的帮助,刑恕费了不少力气,才挤到了人群之前。 也终于看到了现在的靖安坊的样子。 昔日,脏乱的沿街店铺,如今都已经被拆除。 一堵大约一丈高的高大墙垣,矗立在人们面前。 青砖绿瓦之下的墙面,雕琢着一副副色彩鲜艳的图案。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靖安坊的入口处的那一扇几乎堪比宰执人家的大门。 刑恕在看到的第一瞬间,脑瓜子就嗡嗡嗡的响了起来。 因为,这门它……它太张扬了! 那是一扇无比厚重的大门,那门扉看上去都快比得上一般州城的城门了。 不止如此,那大门的表面太光滑了。 完全不像是工匠能打磨出来的。 朱红色的漆料,涂满大门全身,尽显着奢侈! 门前的石阶是用着昂贵的青石板,每一块青石板之间的缝隙,似乎都用什么东西填充了起来,使得其紧密的相连,看不到缝隙。 在门前,还有着两个无比吸睛的巨大镇宅石狮,石狮差不多有六尺高,让人看着望而生畏。 刑恕咽了咽口水。 “这……这……”他感觉自己无法评价自己看的这些东西。 想要称赞吧? 这些东西根本不符合士大夫的审美。 毫无文化内涵,也没有半点意境。 就连乡下的土财主,只要稍微有一点审美,就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是…… 刑恕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看到的这些东西,真的很特别! 让他甚至有那么一刹那,被吸引住了。 而在刑恕身边的耶律琚,已经完全挪不开眼睛了。 只是看着那扇大门的模样,他便已经失神。 这种张扬、奢华、铺张的外观,完完全全的击中了他的审美! 他现在甚至恨不得马上叫个画师来,将眼前的一切画下来,然后立刻送回南京城。 耶律琚知道,他的君王耶律洪基,肯定会喜欢的! 按照这个方式,再放大一两倍,就是大辽未来宫阙各门的标准! 于是,耶律琚扭头,凑到刑恕耳畔,斩钉截铁的说道:“请学士转告学士的那几位朋友……” “他们的忙,某帮定了!” 朋友们这么给面子,他耶律琚自然也不会让朋友们失望的。 他早知道,耶律琚会答应的。 毕竟,他要耶律琚做的事情,对耶律琚来说,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不过……”耶律琚轻声道:“学士该帮某一个忙……” “嗯?” “不瞒学士,我朝皇帝陛下,此番令我出使贵国,除了朝贺贵国太皇太后圣节之外……” “还有着一个使命!” 刑恕静静的听着。 “我国皇帝陛下,膝下有爱女,名曰:南仙……” “公主乃是我国大康八年生人……” “若是可以的话,我国皇帝陛下,愿将公主嫁与贵国天子以结宋辽秦晋之好……” 刑恕闻言,抬起头,像看傻瓜一样看着耶律琚。 “刘兄应该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刑恕直接回绝。 “当年,庆历之时,我国宁愿增币,也没有答应的事情,如今更不可能答允!” 庆历增币时,富弼在辽国谈判。 辽国提出的条件里就有着‘大宋天子纳大辽天子之女为妃’的条款。 彼时辽人甚至允诺——若大宋应允,那么增币可以商量,甚至可以豁免。 然而,大宋方面坚决拒绝。 宁肯多给钱,也绝不答应辽人的这个条件。 耶律琚点头:“某自然知道。” 宋辽两国这么多年的交往下来,彼此都摸清楚了彼此的底线。 他自然知道,南朝朝野是不可能答应大辽的这个请求的。 这不仅仅是有着历史的教训——西魏的元宝炬曾迎娶过柔然公主。 结果是,公主跋扈,依仗柔然势力,逼迫西魏文帝元宝炬赐死元后。 万一,嫁过来的辽国公主,有样学样,如何是好? 更有着深层的现实政治考虑——契丹人虽然嘴上口口声声说什么公主嫁过来,甘愿为妃为嫔,只为结两国之好。 但谁知道呢? 而且,大宋天子从来子嗣艰难! 真庙只有仁庙这么一个继承人,英庙倒是有四子,可全是在宫外出生、养大的。 当今官家之前有五个哥哥,却尽数夭折了。 一旦,契丹公主生下皇子,偏偏健康长大。 这对大宋来说,是一个比当年的濮议还可怕的麻烦。 耶律琚自也明白。 他轻笑着道:“某当然知晓……所以,某也不求贵国同意,只求,我国皇帝陛下的这个请求,学士或者学士的朋友们,私下里与贵国皇帝陛下说一声便好!“ 他的任务,也只是如此。 成与不成,全靠天意! 这一点,他的君主也知道——耶律洪基,早已经没有了生育能力。 所以,那个所谓的公主,其实是耶律洪基从宗室里选的。 刚好,六院部的宗室里,有一个小女孩,当时跟着父母在南京城里。 耶律洪基见到小女孩,生的粉雕玉琢,甚是可爱,便特意召见了她,发现这个小女孩虽然也就三岁多,但口齿伶俐,非常乖巧,便收为义女。 南朝这边答应了。 就录入玉牒,当成亲女儿一样养着。 南朝不同意也没关系。 将来可以送去党项或者阻卜和亲。 刑恕听完,迟疑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若是如此,吾可以试试……” 私底下传个话而已。 不过,刑恕感觉辽人是痴心妄想! 哪怕当今官家答应了。 两宫也不会答应。 两宫答应了,大宋朝野也不会答应。 即使朝野勉强同意了,勋贵武臣们也不会答应!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七章 汴京学府的商业逻辑 今天早上的天气很好。 气温不高,还有着微风吹拂。 赵煦也难得的带着自己的弟弟们,来到了大内的后苑。 也就是后来,赵佶大兴土木,所扩建的延福宫游玩。 如今的延福宫,其实规模也很大了。 太祖、太宗时,便已经开凿了一条人工运河,因金水河、五丈河的河水,进入后苑,灌入这后苑的人工湖——内池沼。 历代赵官家,都曾在内池沼,与妃嫔们泛舟游玩。 此地的花园也很有名——灭蜀以后,曾在这里大量引进栽种了来自成都的芙蓉、牡丹等花卉。 传说这些花,还都是花蕊夫人亲自指挥着人种下的。 所以,邵伯温那个谣棍据此造谣说——太祖曾在这花苑中,以佩刀砍断了一个美人的手腕。 原因是——太祖几曾为其美貌所惑,于是亲折牡丹以佩其鬓。 然后就忽然醒悟了——我艰勤得天下,乃欲以一妇人败之? 忽然就变脸,拔刀截断了那个美人的手腕。 在这个故事里,太祖就像個神经病。 前一刻还折花以取悦美人,后一刻就觉醒了,一刀砍断了美人手腕。 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北宋版的《夏令营的较量》。 赵煦走在花园的苗圃中,忽然就想起来这个事情。 他微微抿起嘴唇来:“这邵伯温是得派人去整治一番!” “可不能让他乱造谣了!” 原本赵煦曾选了晏几道,打算让晏几道去洛阳和邵伯温打对台戏。 奈何那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 于是,只能暂时作罢。 如今看到这后苑的牡丹,他就想起了这个初心。 确实是得好好选个官员,去洛阳治一治邵伯温。 也是在这个时候,冯景匆匆来到他面前,禀报道:“大家,翰林学士刑恕递了帖子乞见。” 赵煦哦了一声,吩咐道:“让刑学士来后苑吧。” 这后苑也是赵官家们召见近臣的常用之地。 太宗时代,玉津园没有建成的时候,这里还曾养过很多猛兽。 太宗经常带大臣来后苑,观看猛兽。 “诺!”冯景领命而去。 赵煦则对着一直在带着人,照看着诸位年幼的皇弟的国婆婆说道:“婆婆且带着皇弟们去玉华殿玩耍吧,我有事要与翰林学士商议。” “妾知道了!”国婆婆微笑着颔首,便抱着赵似,牵着赵佖,领着几个公主,去向在花园一侧的玉华殿。 那是赵煦的父皇所营造的宫室,在内池沼一旁,主要用于帝后们泛舟后休息所用。 殿中有假山、凉亭、宫室。 目送着国婆婆,带着弟弟妹妹们远去的背影。 赵煦便在燕援护卫下,在这花苑里找了个凉亭坐下来,静静等候着刑恕。 赵煦大概能猜到,刑恕应该是为了靖安坊的事情而来。 他也很有兴致,想要听听刑恕的汇报。 毕竟,这靖安坊项目,是赵煦野心勃勃的产物。 …… 大约两刻钟后,刑恕被带到了赵煦面前。 “臣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赐座。” 例行的君臣之礼过后,刑恕小心翼翼的坐到了凉亭外的一张准备好的石凳上。 “卿看过靖安坊了?”赵煦问道。 刑恕点头:“臣方从靖安坊来。” “怎么样?”赵煦微笑着问道。 刑恕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极为有趣。 他犹豫了很久,才憋出了一句话:“陛下圣智渊深,岂是臣粗鄙之见,所能比拟……” 他自是已经了解过整个靖安坊的‘汴京学府’。 了解之后,刑恕当时都懵逼了。 因为,那是他前所未见的全新圈钱办法! 靖安坊的那个所谓的‘汴京学府’,如今,除了院墙和大门外。 就只有一个所谓的‘展示区’建好了。 就是那个所谓的‘展示区’,现在也还没有完全完工。 据说,要十天以后才会开放,允许士民参观。 然而…… 开封府的官员,却已经在靖安坊内,成立了一个叫‘汴京学府认筹司’得地方。 开始接受百姓‘认筹’了。 而且,根据开封府的说法,这个所谓的‘认筹’,也并不能保证交了钱的人,就一定能在靖安坊买到房子。 但不交‘认筹’的人,是肯定买不到! 此外,那所谓的‘认筹金’还不少。 一套房子就要交一千贯! 根据开封府的官员的介绍,交了认筹金的人,就可以登记,成为‘汴京学府’的预购人。 所有预购人,在十天后,可以参与‘汴京学府’的‘摇号’程序。 就像抓阄。 抓到了的人,就可以去交剩余的房款。 没有抓到的,开封府则会安排退款。 当然,预购人也可以选择不退款,等待‘汴京学府’的再次摇号——假如有的话。 刑恕看完人都懵逼了。 和他一样懵逼的,还有在现场的很多人。 但是…… 随后,大批的人,就挥舞着交子和金银,冲进了那在靖安坊里的那几个用木板临时搭起来的所谓‘汴京学府认筹司’。 刑恕自然看的仔细。 其中虽然有着这位官家的贴己人,譬如曹、刘、王、杨等家的人。 但也有一大堆面生的,有着外地口音的人。 就是很神奇!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 一大堆商贾,拿着真金白银,认购一个连房子都没有开始动工,连模样都没有见过的‘宅邸’。 而且,是闭着眼睛认购! 这大宋商贾的钱,什么时候这么好圈了? 真的不懂! 赵煦听着,笑了起来,对刑恕赵煦还是抱有很大期望的。 因为刑恕和蔡京,其实是一类人。 他们都是道德真空,心里面就不存在什么所谓的‘儒家道义’的负担。 在他们眼中,所谓新党、旧党,其实都一样。 只要有需要,是可以毫无心理压力的切换立场。 但刑恕又和蔡京不同。 蔡京是纯粹的政治生物,一切为了升官。 而刑恕这个人,他当官很可能纯粹是来找刺激的。 不然,就很难解释,他在新党、旧党里反复横跳的动机。 也很难解释,他在赵煦的上上辈子的元祐时代做的那些操作。 车盖亭案,蔡确被旧党围攻,没有任何人敢给蔡确说话。 但刑恕跳出来,给蔡确喊冤。 他还费劲心思的,将文及甫、司马康这样的旧党二代衙内说动了。 差点就被他救下了蔡确! 而当时刑恕已经平安落地了。 若他不出这个头,靠着他和旧党元老以及衙内们的关系,其实是可以舒舒服服的在朝中当官的。 但刑恕却选择跳出来。 为此他付出惨痛的代价——被从知河阳府,直接贬为监永州酒税! 几乎是直接从路级重臣,被一撸到底。 只差没有剥麻了。 所以,赵煦对刑恕也寄予厚望。 一个爱找刺激同时还没有什么道德压力的大臣,在大宋可是很难找的。 赵煦眯着眼睛,站起身来,走到刑恕面前的台阶,就要席地而坐。 冯景赶紧取来一张柔软的蒲团,放到赵煦屁股下。 赵煦坐下来,就平视着刑恕,然后对他招招手:“卿到朕面前来说话。” 刑恕顿时激动起来,他立刻起身,对着赵煦拜了三拜,然后才战战兢兢的来到赵煦跟前,小心翼翼的将盘膝坐下来。 只听着小官家问道:“卿心中有疑问?” 刑恕点点头:“臣愚钝,于圣智实难领悟。” “因为认筹?”赵煦又问。 刑恕点点头。 赵煦笑起来。 现代的期房预售之法,可是商品经济的一大发明。 本来,以大宋的社会经济水平,是不足以支持这样超前的产业的。 但奈何…… “靖安坊在汴京城!”赵煦淡淡的说道:“而且是在汴京旧城的东华门外!” “汴京房价,过去百年,就一直在涨!” 这是事实。 太祖、太宗的时候,一栋宅子,三五千贯就已经是豪宅。 如今,三五千贯,连店宅务的一个小院子都买不到。 赵煦记得的,在他的上上辈子,苏辙被贬后,为了筹钱,卖掉了他在汴京的房子,得钱——九千数百缗。 苏辙可是出了名的清官。 他在汴京的房子,只是一个简单的三进小院子,就卖了一万多贯(缗是一千钱,贯是七百七十文。) 而在绍圣时代,赵煦记得有司曾经上奏:人臣赐第,一第无虑数十万缗,稍增雄丽非百万不可。 一套宰执级别的豪宅,盈槛百余,就要数十万缗了。 而在四十多年前,仁庙的富康公主下嫁驸马都尉李玮,仁庙为公主营宅邸,费钱也就二十万贯。 四十年后的绍圣时代,就已经到了‘稍增雄丽,非百万不可’的地步。 房价涨了五倍不止! 哪怕现在,一套宰执宅邸,起码也是数十万贯。 所以,汴京城具备了现代房产地的商业逻辑。 房价一直在涨! 傻子都知道,投资房子,一本万利! 苏辙这样的清官,都靠着投资房产,赚到了被贬后足够养老的钱。 何况,现在在靖安坊的房子,还带着学区房的附加价值! 刑恕听着,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立刻想了起来。 是啊! 汴京房价,百年来一直在涨。 尤其是旧城的房子,哪怕是老破小,也一直在涨! 而汴京一直缺乏,一个大量提供新房的渠道。 所有人都在捂着自己的房子。 不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没有人愿意变卖自己的房子。 特别是旧城的房子,一直就是有价无市的。 于是,刑恕在想明白了这一点后,顿时对赵煦佩服的五体投地:“官家圣智如天!” 赵煦呵呵的笑了笑,对这个马屁欣然接受。 “不瞒爱卿,靖安坊只会是一个开始……” “朕会逐渐的,将汴京旧城,一一开发、改造……” “以十年之功,令汴京焕然一新。” “同时,也让国家得钱以千万贯计!” 一次汴京旧城棚户改造,赚到的钱,少于一千万贯,就可以算失败了。 没办法! 大宋天下州郡,人口已经有一万万了。 在这一万万的人口里,哪怕只取万分之一,也有一万人有足够的财力在汴京置业。 每个人身上赚一千贯,这一千万贯就出来了。 但赵煦只会赚一千万贯吗? 笑话! 房子赚一次,房子转卖赚一次,物业费再赚一次。 这才是正常操作。 所以,简简单单,赚个三五千万贯,对赵煦来说不是问题。 刑恕听着目瞪口呆。 千万贯计? 大宋全天下岁入也就六千多万贯! 他不得不在心中感叹:“当今与先帝果是父子!” 先帝爱钱,当今也爱钱。 只不过,当今赚钱,似乎比先帝温柔。 就是,赚这么多钱,当今官家想做什么? 学历代皇帝,挥霍无度? 还是用在军事上? 刑恕的心,砰砰的跳动起来。 赵煦看着刑恕的神色,说道:“卿放心,朕不是那种,赚钱只是为了自己享受的……”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诸般收入,除了供应两宫外,余者,朕都会用于兴学!” “太学扩大、算学、刑名、武学,也都会从中得到经费……” 兴学是大宋现在绝对的政治正确。 “这也是宰执元老们,愿意帮朕压制舆论的缘故。” 靖安坊的事情出来后,舆论压力很大。 朝中宰执、待制大臣们反对就不提了。 太学里,也是议论纷纷,太学生们集体暴走。 但在赵煦借着李雍案的抓手,由两宫出面压服了宰执。 同时,他也召见宰执、元老,打出了‘兴学牌’后。 元老们就开始出面,强势弹压了朝中议论。 文彦博、张方平、孙固,都给他们的门生故旧们传话。 太学中的官员,也分别面见了那些在太学生中有着极大影响力的太学生,压制住了太学里的议论。 这才是,现在靖安坊项目能够顺利推进的原因。 不然的话,朝中士大夫和太学里的太学生们就可能联手造反了。 大宋的文臣士大夫和太学生们,虽然还不敢和明末的文官士大夫、学生一样,举着孔孟的牌匾‘为民请命’,甚至去哭庙。 但他们是可以学习范仲淹的榜样,集体到宫门口扣阙,甚至跪满福宁殿的东閤门口的。 一旦如此,赵煦要面临的政治压力就很大了。 他固然可以一意孤行。 但,这样做的代价是士大夫群体和皇帝离心离德。 反应在现实政治,就是会有大批官员,开始堂而皇之的摸鱼。 这也是士大夫们,对抗皇权的王牌——非暴力不合作。 情况继续恶化的话,这些人就可能在地方串联,甚至鼓动造反。 刑恕听完,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两天朝中议论和太学生们,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原来是天子对他们做出了这样的承诺啊! 兴学! 这可是大宋数代人的理想。 同时也是新旧两党的最大公约数。 连武臣主政边郡,都爱建学校。 难怪了! “陛下圣德,臣为天下庆!”刑恕心悦诚服的拜道。 赵官家们爱赚钱,天下皆知。 但,当今,愿意将自己赚来的钱,用在教育上。 这就实在是太让刑恕意外了。 也让刑恕非常激动! 因为官家肯和他说——这就代表了一个态度。 这位陛下,是愿意励精图治,也愿意带着大家伙一起将大宋中兴起来的。 这是盛世的迹象。 自古以来但凡君主表现出愿意励精图治的迹象。 通常,国事都能振作。 哪怕是中唐以后,天下四分五裂的情况下。 唐宣宗振作起来以后,也一度中兴了大唐! 如今,国势可比中唐要好得多。 大宋中兴是有希望的。 于是,刑恕充满了干劲。 这也是赵煦,之所以要一个个的找人谈这个事情,和他们交底的原因。 在现代,老板们尚且得不时的给员工打鸡血,鼓舞士气。 何况是在这个封建社会呢?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八章 和离 说完靖安坊的事情,赵煦就问道:“卿来见朕,可是北虏那边已经有了回应?” 刑恕立刻坐直了身子,低头答道:“圣明无过陛下。” “辽使已经应允,将在西贼使者入朝后,如陛下之意行事。” “此外,辽使也接受了臣代陛下赐其之宅邸!” 耶律琚在看到,无数人蜂拥着挥舞真金白银认筹后。 他嘴都笑歪了。 他根本无法拒绝,一栋价值一万贯以上的宅邸。 赵煦轻笑了一声。 那个辽国大臣耶律琚,正在慢慢变成大宋的形状。 这很好! 刑恕却低着头,继续说道:“就是,北虏有一个狂妄的请求……” “嗯?” “辽使言,北虏国主,想嫁女与陛下……” 赵煦的眼睛立刻眯起来。 辽国人从来自诩大唐正统,事事都喜欢按照大唐的风格行事。 尤其在对外关系上,辽国几乎是照抄了大唐的政策。 而唐代最出名的对外政策是什么? 和亲! 从唐太宗嫁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开始,大唐在其整个王朝生命周期里,嫁出去了不知道多少‘公主’。 连契丹人都娶过大唐‘公主’。 这是一个很有效的羁縻、控制和渗透他国政治、经济、军事的手段。 所以,即使到了今天。 各国人民和他们的君王,依然对中原天子,以‘汉家阿舅’呼之。 而辽国完全继承并发扬了大唐的这一传统。 所谓‘公主’嫁的满世界都是。 无论是草原上的阻卜,还是西北的党项、吐蕃,乃至于西域的黑汗甚至更远的中亚地区的汗国,都可能有辽国公主的身影。 辽国人也借着这些公主,满世界的搞风搞雨。 若赵煦没有记错的话,在他的上上辈子,西夏如今的那位小梁太后,就是被辽使在西夏皇宫,当着小皇帝乾顺和文武百官的面,灌下毒酒而死。 真是好威风啊! 自然,赵煦难免会怀疑,辽国人想在他身上,也玩这么一手。 刑恕看着赵煦的神色,赶紧起身,俯首谢罪:“臣死罪……” “臣这就去回了辽人……” 但赵煦却叫住了他:“且慢!” 刑恕楞了一下,抬起头来,有些不可思议的说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官家要是真的动心了,这個事情一旦传出去,他刑恕刑和叔就要被天下人口诛笔伐了。 勋贵武臣们更是将恨他入骨! 赵煦摇头,笑道:“卿莫急……” “且先不要回绝了北虏。” “不要给他们切实的回答,保持模糊……保持接触……” “就说,朕年少,当以读书、习政为重,多谢大辽皇帝的厚爱……” 这就要学习绿茶养鱼的战术了。 你很好,但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 就是想吊着辽人了,想拿着这个事情造一张牌。 刑恕听着,咽了咽口水,低下头去:“陛下……” “如此一来,恐伤圣德啊。” 两国邦交本就是很严肃的事情。 何况涉及到这种联姻的事情,一旦玩脱了,就是对辽人的羞辱。 辽人届时恼羞成怒定然与大宋翻脸! 三国的时候,关羽拒绝孙权的联姻请求,最终就导致了吴、蜀反目。 赵煦呵呵的笑了一声。 圣德? 他虽然爱惜羽毛,却不会在乎什么道德。 再说了…… 他也没说不娶啊! 只是想要让辽国努力而已! 所以,赵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朕记得辽主早已老迈,怎还有适龄的公主?” 辽国如今的老皇帝,一辈子就只有一个儿子,三个或者四个女儿活到了成年。 不然皇位那里轮得到耶律延禧? 刑恕楞了楞,答道:“臣不知,臣只知,公主闺名似是曰:南仙……” “耶律南仙?”赵煦下意识的舔了舔舌头。 这有意思啊! 以至于他感觉有些兴奋。 李乾顺的元后啊! 也是他在现代看过的很多武侠里,所谓的辽国第一美女。 赵煦顿时不困了。 “是……”刑恕俯首道:“臣是听辽使所言。” “嗯!”赵煦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刑恕抬起头,看着赵煦的神色,他已经知道,官家的态度不可更改了。 再劝的话,那他多少就有些不识趣了。 而且…… 这个事情,其实刑恕感觉很刺激——不然他也不会来赵煦面前禀报了。 换一个人,直接就当没有这个事情,回头和辽人说一句:吾主不允。 辽人难道还能来查证? 所以,刑恕只犹豫了一下,就再拜道:“臣明白了。” 他的心脏在这个时候,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刑恕很清楚,他在做什么? 玩火! 而且,是拿他的身家性命在玩火。 这事情真的搞大了,按照过去历代赵官家们的性子。 百分之九十,肯定会甩锅给他——此皆刑恕一人妄为。 但他就是很亢奋! 理智告诉他,这个事情很危险,最好不要沾,回去后也不要再提。 但,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仿佛要是不亲眼见证着这个事情的发展,那他这辈子就算白活了一样。 …… 送走刑恕,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 “耶律南仙……” “好名字!” 不过,在这个事情上,他个人的恶趣味,只是其次。 作为一个纯粹的政治生物,赵煦看重的只是对方的辽国公主身份。 当然,并非是这个公主身份在未来能对辽国国内局势发挥什么作用——别说是一个假公主了。 就算耶律南仙是耶律洪基的真女儿。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指望契丹人因此而认可赵煦的子孙,有继承契丹的可能性,那是做梦。 哈布斯堡的后宫开疆,大棒拓土之策,只适合欧陆。 在东亚这片土地是行不通的。 五胡时,刘渊天天喊自己是——大汉外甥,连国号都以汉以名。 有用吗? 谁认了? 自古以来,也就只有周世宗柴荣这一个外甥继承舅舅基业的先例。 就这,还是因为郭威诸子皆死,没有继承人,所有过继了柴荣为嗣子,才有的法理。 所以,人家柴荣生前死后的名字都是郭荣! 改回本姓,那是因为大宋太祖皇帝心念故主,害怕故主宗族香火无人继承、供奉。 所以才好心好意的帮故主正名! 纯粹是做好事。 所以,哪怕辽国耶律家的嫡系死绝种了。 辽国的法统,也轮不到赵煦将来的子孙继承。 除非,赵煦肯让自己的孩子姓耶律。 但这是不可能的。 孩子跟母姓,那赵家成什么了? 耶律家的赘婿吗? 赵煦自己肯答应,天下人都不会答应的。 赵煦真正的目的只是想要在国际上造出‘宋辽同盟’的热点。 宋辽一旦出现同盟的迹象,至少在吐蕃方向,胜过十万雄兵。 同时,在西域方面,大宋也有了抓手。 两者相加,至少可以节省一千万贯以上的军费。 至于娶? 当然是可以的。 但要讲方法、方式。 假若是辽国嫁公主,那大宋朝野,肯定反对。 但若反过来,是辽国有求于大宋,所以送公主入朝,充大宋天子宫室。 士大夫们就不会太大反对意见。 甚至有些人还会高兴。 …… 江宁城,保宁禅院。 季夏的阳光,很是炽热。 王安石站在禅房门口,听着房中的琴声。 一席素衣的他,轻轻吁出一口气。 他从琴声中,听到了哀切,也听到了孤寂。 良久之后,琴声终于停了下来。 王安石在这个时候,也终于推开了禅房的门。 他看到了,他的女儿,穿着白色的褙子,背对着他,坐在禅房内,望着窗外。 王安石走上前去,看到了自己女儿脸上,已是满脸泪痕。 这个昔年惊才绝艳的才女,如今,已被她的婚姻折磨的不成人样,再也看不到当年在闺阁时的浪漫与开朗,只剩下了悲切与伤心。 “鹊娘……”王安石唤着女儿的小名。 “父亲大人。”王舒儿起身,盈盈一礼。 她是王安石在舒州为官时所生,所以就取名:舒。 小名则是因为出生那天,门外有着喜鹊出现。 皇佑三年出生的她,其实今年也就三十五岁。 但人却憔悴的,好像四十多一样。 王安石看着爱女的样子,心中也是很心疼。 “鹊娘以后都可以舒心了……”王安石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 “这是汝姑亲笔所写,吴安持签押的和离书。” “只消汝在此书上签字,从此汝不再是吴氏妇,重新变成为父的女儿了。” 王舒儿看着被送到她面前的那张薄薄的纸。 她的手颤抖起来。 嫁给吴安持十几年,她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哪怕是新婚时期,也是如此。 丈夫对她总是冷着脸,舅姑和妯娌们更是对她百般刁难,哪怕她怀孕、生子,也是如此。 在吴家,她度日如年,整日以泪洗脸。 但现在,当她看到那张写着:和离书的纸时,却迟疑了起来。 “父亲……”她看向自己的老父亲,清减、消瘦的身体。 “您付出了什么?” 她已经不再年轻也不再天真。 当然知道,吴家人素来是有便宜要占,没有便宜就要想办法创造便宜占。 去年,先帝驾崩,吴家人就立刻上书朝廷,竟让姑(婆婆)上书两宫,以家贫无钱,不能偿还的名义,请求朝廷免除舅公(吴充)在世时积欠国家的绝产钱。 这就是纯粹的不要脸了。 而吴家人得逞了,没几天,太皇太后就下诏免除了吴家挪用和挤占的那些钱。 现在,吴家既拿捏着她的婚姻,又岂能不趁机卖个好价钱? 这是她所不愿意看到的。 老父亲已经老了。 而且现在当政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本就看老父亲不顺眼。 这个时候老父亲若上书请求点什么,两宫恐怕都会趁机要挟、拿捏甚至故意羞辱他。 怎么能让父亲为了自己,而去受那些气,吃宫里面的羞辱? 王安石笑了一声,道:“鹊娘,为父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让吴家人知道,若不和离,那么,吴家人的仕途全部都会受影响。” “这不,前些时日,吴安时改官的时候,被吏部侍郎王子韶,以‘资序未足,磨勘未够’为理由驳回……” 这是上个月月底的事情。 也是王子韶走马上任礼部侍郎后做的第一个事情——直接在合法程序上,卡主了吴家人的上升通道。 “另外,陆佃在上个月,在太学之中,将几个吴家族人从上斋之中予以除名。” 陆佃现在主持太学。 而太学的上斋,都是准进士。 一下子被陆佃,从上斋除名,等于那几个吴家族人,数年甚至十几年的努力,一朝尽丧。 王舒儿听着,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老父亲。 “大人……这是您……” 王安石摇摇头:“老夫早已致仕,哪里还有这么大的面子?” 王子韶也好,陆佃也罢。 平日里,尊敬他几句,喊他一声‘王公’、‘介甫相公’,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官场上素来如此。 人去茶凉,人走政息。 真以为别人是他提拔的,就会听他的? 再说了,如今已是新君在朝,两宫听政。 哪里还有人肯给他这个老头子面子? 王舒儿问道:“那这是……何缘故?” 王安石道:“只能是少主看在老夫在先朝还有几分功劳的面子上,授意的别人……” “啊!”王舒儿惊了。 “官家连这种事情也管?” 她根本不敢相信。 王安石道:“老夫起初也不信。” 是啊,一开始他也不敢相信! 从吴安持被送进了太学,到爱女被吴家人逼着回江宁,来他面前求情,想让他出面上书朝廷捞人。 王安石都没有想到,皇室会下场干涉大臣子女的婚姻。 所以王安石也只能将女儿留下来,希望借此逼着吴家人来江宁和他谈判。 即使如此,王安石也不能确定吴家人会服软。 但…… 王安石怎么都没有想到,在汴京城里,一股由新党大臣组成的势力,开始了对吴家人的全方位围剿。 从吏部到太学。 管着大宋天下官员、太学生前程的这两个关键性部门,开始了对吴家人的打压。 而且是光明正大的打压。 吴家根本招架不住。 而偏生,无论是王子韶还是陆佃的差遣,都是当今亲除的。 所以,除了那位少主,还有谁能指挥的动王子韶和陆佃? “签了吧!”王安石对着爱女说道:“从今以后,就在为父身边……” “你的嫁妆,吴家人也准备好了,会逐次派人送回来。”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九章 说客(1) 元祐元年六月丙申(初十)。 一大早,大宋的勋贵外戚武臣们家里的命妇,就开始络绎不绝的入宫。 这些命妇们都带着一个或者两个,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两宫看的,眼睛都挑花了。 于是,都笑了起来。 “太后,这许多的小娘子,可都是冲着官家来的呀……”太皇太后隔着帷幕,见着这盛况,非常高兴,对向太后问道:“太后可有中意的?” 向太后摇摇头,道:“奏知娘娘,新妇素在宫中,鲜与外廷往来,与诸勋贵外臣家的女儿,并不了解……”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她的权力欲很强,控制欲自也差不到哪里去。 自然,很想主导着这个宫里面的事情。 至少,想要在未来的后宫里,拥有足够的发言权。 文彦博的孙女,延安郡君文熏娘,虽然乖巧懂事,甚得她喜欢。 可是…… 文熏娘终究是士大夫家里教出来的女儿。 自然与向太后更亲密。 很多细节上,都能表现出来。 比如说,文熏娘去保慈宫的次数更多。 也比如说文熏娘在日常会喜欢读书、写字。 这就多少有些不美了。 太皇太后轻笑着,道:“不瞒太后,老身在今日入宫的这许多小娘子中,还是有几个比较了解的。” “比如说,故眉州防御使孟元的孙女孟氏,就是老身看着长大的。” 提起孟氏女,太皇太后的脸上就洋溢起了止不住的笑容。 那個小娘子,她是真喜欢! 性格温柔,为人恬静,年纪虽小,却非常懂事。 最重要的是——她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 其出生后,就被送到宫里面,给她瞧过。 连小名都是太皇太后金口所取。 简直就和亲孙女一样! 没办法,孟氏之母,华元郡君王氏是这位太皇太后的干女儿。 这是当年,还在濮王邸的时候,就认下来的。 刚好,孟氏女年纪也只比官家大三岁。 女大三,抱金砖。 太皇太后觉得很合适。 正好,荥阳郡王曹佾也上表推荐了孟氏女。 这让太皇太后很开心。 曹佾,是勋贵外戚的代表。 他推荐了孟氏女,自是意味着勋贵们不会有意见。 所以,孟氏入宫就剩下最后的障碍了——向太后。 毕竟,自古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而向太后是官家嫡母,母子感情又极为亲密。 向太后却是皱起眉头。 “娘娘……”她轻声笑了笑,勉强维系着一个媳妇在姑前该有的体面:“孟家的门第,是不是有些?” 孟家和这位太皇太后的关系,向太后当然知道。 王广渊的外孙女太皇太后的干女儿所生嘛。 不然,王氏的华元郡君诰命怎么来的? 难道还是靠她那个在汴京城里混吃等死的丈夫? 只能是太皇太后的恩典! 可问题是——孟家已经衰微了! 孟父孟在为,现在只是一个閤门邸候而已。 而大宋历代皇后,都是什么人家? 真庙的元后章怀皇后,出自大名府潘氏,乃父就是国朝名将潘美。 仁庙的元后郭氏是平卢节度使郭崇之女。 便是英庙,当年还只是团练使的时候,就蒙了仁庙恩典,指婚了如今的太皇太后。 而太皇太后,出身亳州高氏。 乃祖就是国朝名将高琼! 至于她这个太后,更是出生于国朝宰相之后。 怎么,到了六哥这里,皇后备选居然出身一个小小的防御使? 孟家的地位,太低了! 根本拿不出手! 太皇太后微笑着,握住向太后的手,道:“太后,章献明肃出身也低,但不也照样母仪天下,扶保仁庙?” 向太后不说话了。 章献明肃,那是真庙自己选的。 人家乐意!喜欢! 现在算什么? 而且,哪怕是章献明肃那么强势的人,当年给仁庙选后,也是千挑万选。 虽然没有如仁庙愿,选他喜欢的。 可至少,选上来的郭皇后,无论身世还是门第、教养、模样都是上上之选。 即使如此,仁庙亲政后,郭皇后还是逃不了被废的结局。 太皇太后看着向太后不说话,知道这个媳妇在心里面计较孟家的门第。 于是,笑了笑道:“这也不是说,孟氏女入宫就要立后。” “皇后还是要看官家喜欢的……” 向太后这才露出笑容来:“新妇一切都依娘娘的……”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 她所求的也只是将孟氏女带入宫中。 至于之后? 那就要看孟氏的造化了! 毕竟,现在的官家,年纪虽然小,但却不是个可以被人随意糊弄和操纵的。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得到了朝野的拥戴和支持。 无论是宰执,还是士大夫,甚至太学生们。 都已经归心于他。 三衙禁军,更是早早的就已经效忠于他。 燕达、苗授、刘昌祚。 这三位禁军大将,如今更是干脆一副‘天子爪牙、官家鹰犬’的做派。 特别是苗授——他连凿井子太尉的诨号,都欣然接受。 所以,哪怕是太皇太后,也知道,其实皇后的选择权,在那个孙子自己手里。 哪怕是她这个太母和向太后联起手来,他若不喜欢,也不可能硬塞一个皇后给他。 何况,向太后这个样子,像是会跟她这个姑后联手的吗? 恰在此时,帷幕外传来了粱惟简的声音。 “太皇太后、皇太后……” “彰德军节度使张公之妻随国夫人入觐乞见。” “随国夫人怎么入宫了?”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都很诧异。 张方平的妻子随国夫人马氏,可不是简单人物。 马氏是马條的女儿。 马條此人在国朝名声不彰,很少有人知道。 但,他有个好爹——马诰。 没听说过?不要紧,马诰有几个名声不算太大的好朋友。 他们的名字是:寇准、向敏中、王旦、李沆、张咏…… 这些人加上马诰,共同组成了太平兴国五年的进士天团。 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 因为这些人都是姻亲! 比如说,马條的大女婿是王绎——王旦的次子。 他的小女婿就是张方平了。 现在知道,张方平的入仕早期的靠山是谁了吧? 而张方平和马氏所生的女儿,后来又嫁给了王巩。 王巩他爹叫王素,祖父是王旦…… 而王巩和苏轼又是好朋友,关系铁到亲兄弟一般。 所以乌台诗案,王巩是被牵连最深的人,跟着苏轼一起倒霉,被贬去了广南西路的宾州,监酒税去了。 去年才被圣旨起复,和苏轼一起回朝了,出任了宗正丞。 所以,张方平为什么这么喜欢苏轼,原因就在这里了——自家女婿的铁哥们啊! 所以马氏在宫里面的关系网也不简单。 最起码,她在向太后这里是说得上话的——她是向太后的生母,向老太夫人的干女儿。 就和华阳郡君王氏在太皇太后面前的地位一般。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章 命运的纠缠 “臣妾,再拜太皇太后、皇太后殿下,恭祝两位圣人圣躬万福。” “老身(本宫)万福。” “粱惟简,给随国夫人赐座。”太皇太后微笑着嘱咐起来。 大宋的皇后、太后的本职工作,就是代替皇帝,维护大臣、勋贵们与皇室的关系。 自然,重臣、元老家的命妇,需要很熟悉。 所以马氏在两宫面前也算是熟面孔了。 马氏微笑着起身,坐到粱惟简搬来的凳子上。 太皇太后瞧着这位元老的发妻,问道:“张节度近来身体如何?” 马氏答道:“承蒙娘娘慈爱、太后推恩,妾家的官人,身体一向硬朗……” “就是……”她轻笑一声,道:“有些时候会挂念一些事情……” “嗯?”太皇太后坐直了身体:“节度何事挂念在心?” 张方平是四朝元老。 其本身,也是一个政治派系的领袖。 这样的重臣的想法,宫里面自然需要关注。 马氏低着头,轻声道:“奏知娘娘,臣妾家的官人,如今心中只挂念,当今官家的婚事……” “祖宗以来,历代官家子嗣艰难……” “所以,官人平日在家心心念念,都是官家宜当早日成婚,广纳贤妃,以广后嗣……” 自古天家无家事。 天家家事就是国事。 特别是在子嗣方面,属于国家大事。 张方平作为四朝元老,当然有资格也有理由过问。 天子有子,大臣才能安心,国家才能稳定。 不然,就可能引来朝野震荡,国家不安。 甚至埋下内乱的种子——英庙当年即位后,帝后反目,几乎导致动乱就是明证。 两宫听着,顿时笑了起来。 向太后更是知道,这位随国夫人怕是代表张方平来推荐人的。 于是,向太后问道:“本宫素在宫中,与外廷往来不多,未知如今朝中大臣,谁家女儿可堪贤淑?” 太皇太后也微笑着,看着马氏。 马氏起身一福,拜道:“奏知娘娘,臣妾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 “但臣妾听说,故枢密使狄武襄公之子狄咏有一女,年齿与官家相当,模样也周正……或可堪良人……” 两宫听完,对视了一眼。 感觉很奇怪! 马氏怎没有推荐某位士大夫家的女儿,反倒是推荐狄家女? 这很微妙啊! 但…… 两宫仔细一想,也都觉得,马氏推荐的这个人选还不错。 尤其向太后,对马氏推荐的狄家女很有兴趣。 道理很简单。 首先,狄青是仁庙时代的大将,还以武臣担任过枢密院,这就是执政了——狄青以后,国家还未有武臣能进入西府,拜为执政。 狄青之前,上一个拜枢密使的武臣,还是人称黑脸相公的王德用。 所以,狄家女的出身和门第是完全够了。 最起码,比太皇太后心心念念的所谓‘孟氏女’要好。 再者,狄咏还是官家的近臣。 手中握着御龙第一将这一支即将回朝的精锐之师。 选用其女,既可以酬其功劳,也能拉拢狄家,更是祖宗之制。 于是,向太后几乎是迫不及待的问道:“狄氏女今日可入宫了?” 马氏立刻拜道:“奏知娘娘,臣妾方在庆寿宫西閤,见到了跟着其母入宫来的狄氏女……” 向太后点点头,然后看向太皇太后:“娘娘,不如遣人去将狄氏女唤到近前看看?” 想了想,她补偿道:“孟氏女也一并唤来,新妇与娘娘一起看看……” “再派人去请官家也来看看……如何?”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可!” 这面子她不能不给。 于是,便下了旨意,命人去传召来狄家、孟家今日入宫的命妇来到内寝相见。 旨意下去,很快的,便有着两个命妇,各带着一個小女孩,进了内寝。 同时,太皇太后身边的大貂铛梁从政,也奉了旨意,前往福宁殿。 …… 梁从政到福宁殿的时候。 赵煦正在听取入宫前来汇报街道司事务的贾种民的汇报。 根据贾种民的报告,如今街道司的整顿,正在进入深水期。 在其主持下,已经裁汰了大半的吏员、官兵。 随之,从开封府、皇城司借调了一大批的吏员、官兵。 于是,现在的街道司,已经‘焕然一新’,只要‘稍加教训’,便可以出现在汴京人民面前,让汴京士民都感受一番‘大宋新时代的街道司’的作风面貌。 赵煦听完,非常高兴。 诏赐贾种民‘借银鱼袋’——银鱼袋,是六品以上文臣才能佩戴的章服。 借银鱼袋,就是给没到六品的文臣准备的优待。 和借绯、借紫一样,都是一种政治优待。 大体就相当于现代的享受某某级别待遇。 贾种民自是千恩万谢,然后小心翼翼的接过了冯景代表赵煦赐给他的银鱼袋,将之郑重的佩戴在腰间。 银鱼袋可是重臣才能享受的待遇。 而他现在有了这个鱼袋,就相当于宣告天下人——他,迟早有一天,也可以成为大宋的六品重臣。 心情非常美丽。 赵煦则对他勉励着:“卿当戒骄戒躁,继续努力,不负朕望!” “诺!”贾种民激动的再拜。 他这次是压了重注的。 奉旨意,主持街道司,裁汰上下,得罪了无数人。 特别是那些盘踞在街道司里的胥吏和那几家世代在街道司里渔利的勋贵。 都是对他恨之入骨。 但贾种民,义无反顾的做了。 街道司胥吏,不合格的全部裁汰、分流。 那几个勋贵家的官员,统统打发去了枢密院喝茶。 然后,他就在蔡京的暗示下,从开封府、皇城司调来了大量人手。 特别是皇城司的那些人,仔细研究的话,其中有许多可能和探事司有着密切联系。 而探事司,先帝时就已臭名昭著。 探事司的五百逻卒,更是文臣士大夫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无论新党、旧党都想除之而后快。 先帝驾崩前后,朝中的新党、旧党重臣,就曾想要借机除掉探事司。 奈何后来风声变了,石得一在宫中重新得用。 两宫也需要倚重探事司,这才没有如愿。 但,朝中大臣对探事司,一直很忌惮。 也就是探事司的人,素来规矩,没有被人抓到过把柄。 不然早闹翻天了。 而他贾种民,将探事司的人,引入街道司。 等于引狼入室,若是被人知道了。 他肯定要被天下士人指责,一个阉党的帽子肯定少不了。 所以,贾种民其实是很担心的。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押对宝了。 他看着腰间的那个鱼袋,感觉怎么看都好看。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身穿紫袍,佩戴紫金鱼袋,戴着展脚幞头,持着白圭,走向都堂,左右官吏集体退避,对他躬身而拜,口称:相公的那一刻。 贾种民只是这么一想,整个人就已经飘飘然了。 于是再拜谢恩,并在御前表态:“臣定当以陛下德音为政,夙兴夜寐,不敢或忘!” 官家当初赐给他的指挥。 他一定会日夜背诵,将之当成天条一般奉行。 给汴京百姓,带来一个全新的街道司。 赵煦满意的点点头。 正在这个时候,殿外传来了郭忠孝的声音:“陛下,庆寿宫娘娘遣梁都知来请您去庆寿宫……” “哦!”赵煦嗯了一声,对在殿中的贾种民道:“卿且回去忙吧。” “朕去庆寿宫里看一看。” “诺!”贾种民恭恭敬敬的再拜而退。 …… “官家驾临。” 随着一声警言,整个庆寿宫顿时安静。 无数命妇,带着她们的孩子,匍匐在道路两侧,恭恭敬敬的看向那个在数十名御龙直、带御器械的内臣护卫下走入殿中的少年。 “臣妾等拜见官家,恭问官家圣躬万福。” 所过之处,无数人都俯首而拜,口称万福。 赵煦一边走,一边颔首。 庆寿宫中命妇,不下数十。 真是热闹! 而这些命妇带入宫中的小姑娘,则都是小心翼翼的抬头,看着他。 直到赵煦的身影,消失在宫闱的帷幕中。 命妇们才带着自己家的孩子起身。 “官家可真是俊俏啊……”很多人都这样说着。 “威严法度,也颇为深厚呢!”有些命妇开始眼冒星星了,她们看着她们身边带着的小娘子:“若汝等有幸被官家青眼选中就好了。” 小娘子们都是羞涩的低下头。 有些胆子大的,更是认真的点头。 没办法! 如今的大宋,入宫就是这些勋贵、武臣家里的小娘子们最好的出路。 倒不是入宫了就一定会过上好日子。 而是,入宫是她们所有选择中最好的。 最起码,入宫后的富贵可以保证,还能福泽家族。 与之相比,嫁人的话,风险系数就很高了。 一旦遇人不淑,这辈子都是完了。 这些小娘子,年纪虽然小,最大也就十二岁。 但心思却不小。 勋贵武臣家里长大的女儿,哪个会简单? …… 赵煦步入帷幕,在梁从政引领下,穿过回廊,进了内寝。 然后,他的眼睛,就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孟氏……” 他嘴唇动了动。 上上辈子的元后,他自然不会认错。 孟氏如今虽然也就十二三岁,但已经有了几分未来的模样。 而另一个,看上去柔弱的小姑娘的身影,也是记忆深刻。 “狄蔷啊……”他在心中开始感慨命运的神奇。 记忆也在这刹那,开始了游离。 如今还青涩、稚嫩的小娘子,与元祐八年,赵煦在宫中隔着帷幕所见到的那个佳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最初……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宰执们给赵煦选的皇后人选,正是这个小娘子。 赵煦也很喜欢这个完全长在他审美上的少女。 虽然,现在的赵煦已经差不多忘了,当年在宫中所见的狄蔷的模样。 可现在,再次见到佳人年幼时的模样。 他的记忆,一下子就被唤醒了。 已经模糊的记忆,再次变得鲜明起来。 那年在福宁殿中,隔着帷幕所见的情形,重新鲜活。 就像是一副已经模糊、褪色的老照片,被现代技术修复过后一般。 于是,赵煦完全想起来了。 那年的福宁殿上,帷幕之外,少女盈盈一拜。 那天她穿着白色的素纱褙子,头上的珠饰摇动着,欺霜胜雪的肌肤,如同白雪一样。 声音软糯好听,浅浅的樱唇,就像冬夜的腊梅。 赵煦只一眼就喜欢上了。 然而…… 太皇太后不喜欢! 于是,以其有三个母亲,不足以母仪天下的缘故,直接否决! 然后,她就给赵煦选了孟氏。 这几乎就是当年章献明肃给仁庙选郭皇后的翻版——仁庙起初,喜欢和想选的皇后是张美的曾孙女张氏——张氏漂亮、身材好,性格也好,仁庙一眼就喜欢上了。 但章献明肃,却执意替仁庙做主,选了郭皇后。 同时将张氏送回家中,勒令嫁人,张氏不久病逝,让仁庙遗憾终身。 这直接埋下了郭皇后被废的第一根导火索。 很多年后,仁庙在宫中,见到了一个长得和当年张氏一模一样的女子,再一打探,得知对方也姓张。 于是大喜,立刻纳为妃嫔,宠爱有加。 这就是在仁庙中后期权倾朝野,足以和慈圣光献相庭抗礼,甚至横压一头的温成张皇后。 而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太皇太后给他选的孟皇后,也与郭皇后一样被废。 但,赵煦却再没有遇到过一个长的和当年的狄蔷一样的女子。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所以,赵煦才会特意的召回狄咏,并重用之。 当然,那只是原因之一。 而且,赵煦其实对狄蔷也没有太过念念不忘。 无论是上上辈子,还是在现代。 他身边都不缺绝色。 狄嫱只能算是他少年时的一个绮梦。 就像是现代人在上学时,喜欢上的一个同学。 年少时,或许曾心心念念,但长大后,见过了世界,回首再遇当年所喜欢的人。 就会知道,当年的喜欢,只是青春荷尔蒙的冲动。 纯粹是见色起意罢了——甚至连这个都算不上,只是一种生物本能。 只是,赵煦从没有想过,他有朝一日,会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见到他上上辈子元后的两个人选。 “这是命运的纠缠吗?”赵煦问着自己。 三世为人,即使他是无神论者,也会不可避免的迷信一些东西。 何况,他从来不是无神论者。 自然,对冥冥中的一些东西,有着敬畏。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一章 文彦博:叫汝多管闲事 短暂的错愕之后,赵煦就微笑着,坐到了两宫中间。 “太母、母后,特意叫臣来庆寿宫,可是有事?”赵煦问道。 在现代的留学经历,让他早已经习惯了,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 没办法! 现代社会太卷了。 哪怕是在象牙塔里,也卷的飞起。 尤其是,当一个人还想继续向上爬的时候。 就必须利用一切机会,抓住每一个可能。 太皇太后握住赵煦的小手道:“官家,却是今天老身和太后,见了两个小娘子,很是喜欢,所以便请官家也来看看。” “哦!”赵煦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太皇太后笑着吩咐在帘外的粱惟简:“粱惟简,将孟氏、狄氏两家的娘子带进来,让官家瞧瞧。” 两女小心翼翼的坐下来,然后就低下头去,不敢再抬头。 这是個好孩子,可惜福薄。 大脑却忍不住会闪着上上辈子的一些记忆片段。 “臣妾孟氏拜见官家,恭祝官家圣躬万福。”十二三岁的孟氏,诺诺的说着。 于是,他坐直了身体,对着两女道:“朕万福,两位小娘子坐下来说话吧。” 可是,看着对方那乖巧懂事的模样,观察着她紧张、局促的神色。 “诺。”粱惟简躬身领命。 于是,太皇太后便对赵煦问道:“官家觉得,这两人小娘子怎样?” 这个时候,狄蔷也上前,盈盈一福,略带紧张的拜道:“臣女见过官家,恭祝官家圣躬万福。”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见了,都在心中点了点头,对这两个小姑娘都比较满意。 但老实说,不算突出。 特别是那张小脸,是真的生的好看。粉雕玉琢,完完全全就是老天爷的杰作。 作为其女儿,狄蔷的模样,自是极好。 赵煦微笑着,看向这个他上上辈子的遗憾。 赵煦微笑着道:“太母,以臣观之,两位小娘子贤淑有教,确是大家闺秀。” 想着这些,赵煦便抿了抿嘴唇。 是大宋朝野公认的美男子,可与潘安比美的那种。 太皇太后点点头,扭头对向太后问道:“太后觉得呢?” 评价对象,自然就是孟氏。 她的样貌,算不上太出众,但声音清脆婉转,让人听着很舒服。 生的还算周正、俊俏。 同时,她瞧着那个孟家的小娘子的模样。 狄咏人称‘人样子’。 可见当时的这位太皇太后,既没有将赵煦这个孙子放在眼里,也没有为故人家的孩子考虑。 赵煦看着她,微微颔首。 没多久,他就带着两个小娘子,到了赵煦面前。 向太后又想起了她自己。 小姑娘生的好看,让她心里很喜欢。 虽然现在还小,但已经显露出了许多美人的潜质。 向太后却是一直在看着狄蔷。 她心里面想起了文熏娘……总觉得有些愧疚。 “难怪朕上上辈子一见就喜欢……”赵煦在心里给自己的审美点了赞。 想起了当初慈圣光献命她入宫的时候。 这是上上辈子,太皇太后在主持了赵煦大婚后,对身边的人说的话。 但她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了。 “斯人贤淑,惜福薄耳!” 所以,其实太皇太后在一开始就知道,她亲手安排的婚姻,最终一定走向破灭的结局。 至少,比不上狄家的那个小娘子,也比不上文熏娘。 那时先帝也和现在的六哥一样,坐在帷幕里,她则紧张、局促的坐在帘外,等待着先帝的审判。 而且是在她生命最后的一年,力排众议,不顾宰执劝谏,强行做出的决定。 就是…… 向太后不会忘记,她当时的心情的。 紧张、害怕、恐怕。 焦虑于自身的容貌,害怕先帝不喜欢。 所以,向太后记得很清楚,当帘中的先帝对慈圣光献说道:“一切皆依太母的。” 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在眼前亮了起来。 于是,慈圣光献当场拍板。 二十岁的她,被封为安国夫人,与当时还是颖王的十八岁的先帝火速成婚——抢在英庙驾崩前,完成了大婚。 向家的命运,因此完全改变。 如今的孟家小娘子,岂不就是当年的她? 于是,向太后难免又对其生出些怜悯来。 心态顿时就变得极为复杂了。 也是这个时候,她骤然听到姑后问话,向太后楞了一下才答道:“六哥喜欢的,新妇自也喜欢。” 太皇太后含笑点头:“既是这样,那老身就做主了。” “孟氏女封延长县君,跟在老身身边……” 延长县,也在延州治下。 境内有着濯筋水,濯筋水的上游,就是延州治所所在肤施。 向太后听政以来,天天看沙盘,自是立刻想起了这些沙盘上的地理。 所以,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孟氏女的这个延长县君暗含的寓意——这个诰命,在整个延州境内,只比文熏娘的甘泉县君差。 甘泉县,在肤施东,洛水流经其中,乃是延州东出的交通枢纽和后方。 所以,姑后的用意,已是昭然若揭了。 “至于狄氏女……” “便封临真县君,太后带在身边教导吧。” 赵煦听着,眉头一扬。 临真县,虽然也在延州境内,但属于延州治下的边角地。 所以啊…… “太皇太后这是想说什么?”赵煦在心中想着。 “想告诉朕,只有她选的人,才是重要的?” “其他的,便是朕的心腹爱将之女,也只是尔尔?” “控制欲还是和上上辈子一样强啊。” 不过无所谓。 这一世赵煦早已经决心——我命由我不由他人。 自己的婚姻,当然要自己做主。 况且…… 赵煦想起了文彦博的承诺。 那可是足足三五百万贯的嫁妆呢! 别说是他了,赵煦相信,便是朝中宰执们知道了,也难以拒绝的。 国事艰难,天下艰辛。 娶个皇后,就能拿到几百万贯的浮财,谁能拒绝? 不过,这也不一定。 狄咏要是再接再厉,再建新功。 比如说灭个国什么的。 那皇后之位,谁能和他女儿争? 太祖皇帝当年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可摆在那里。 在大宋,皇帝用富贵和大将交换忠诚,这是游戏规则,也是祖宗制度。 而没有什么比皇亲国戚,更坚挺的富贵保证了。 想着这些,赵煦笑而不语,装作完全不知道两宫的意思的模样。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其实知道。 但只要他装作不知道,谁能质疑? 在这个事情上装糊涂,自是帝王心术。 给人希望,又不给明确的承诺。 像个渣男绿茶一样,不断pua着臣下。 让他们给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而皇帝这个职业,再渣再绿茶,臣子们也只会甘之如饴。 哪怕最终皇帝毁约了,他们也会自我安慰——是我的错,我不够努力。 当然了,在现代磨砺过后,赵煦多少有了些敬畏心和同理心,所以不会做的太过。 …… 文府。 文彦博听完来自宫中的消息。 一张老脸,顿时拉了下来。 “张安道,汝这老匹夫!”老太师气的,眉毛都皱在了一起,手中握着的当今官家御赐的几杖,更是狠狠地锤着地面。 “当年和老夫还没有斗够?” 嘉佑时代,他、富弼、韩琦、贾昌朝等人在朝中大乱斗。 张方平作为富弼支持的三司使,和他在朝中斗的不亦乐乎。 本以为,时过境迁,那老匹夫也已经致仕,早该放下了旧日的嫌隙。 哪成想,这老匹夫根本没有忘记当年的仇怨。 老太师越想越气,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直到,宫中的人,告诉他,两宫封孟氏之女为延长县君,封狄氏女为临真县君。 文彦博才舒服了一些。 因为他的孙女文熏娘的诰命,依然是最好的。 甘泉县是延州的大后方,同时也是洛水流经之地,更是延州东出的要道。 哼哧两声后,文彦博当即命人,取来厚礼,送给了来报信的人。 然后,他就拄着拐杖,气呼呼的回到了书房。 他的儿子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知道老父亲很生气,于是一个个乖乖的都来到了书房门口等候。 就是怕老父亲气坏了身体——这可文家的擎天柱和富贵保障。 但文彦博进了书房后,却没有继续生气。 “张安道这老匹夫想看老夫出丑!” “老夫才不上他的当!” 仕宦数十年,文彦博早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脾气,哪怕被人当面攻讦、数落,他也会面不改色。 所以,其实他方才的一切都是装出来。 装给宫里面的人看的——张安道,汝这次真的是气到老夫了。 文彦博很清楚,宫里面那些人,素来是两头卖好。 搞不好,那个来报信的人,回头就去了张方平家里,把他卖了。 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所以,文彦博其实放的是烟雾弹。 不过,张安平既摆了他文彦博一道,那他文彦博若不回敬一二,那他也就不是文彦博了。 “张安道,汝想坏老夫的好事……” “老夫也不会让汝安生!” 文彦博坐到案几前,亲自铺开一张元书纸。 然后提起笔,沾了沾墨,便在纸上开始写起来。 很快,一个奏疏的抬头便落在了纸上:乞命保宁军节度使、知大名府冯京回朝疏。 看着这个抬头,文彦博咧着嘴笑了起来。 冯京去年出知河南府,继而又改任大名府。 但其实,他在去了河南后就已经后悔了。 特别是,当他知道连孙固都捞到了一个编修《元祐字典》的差遣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这头金毛鼠,这些时日来,一直在大名府那边上跳下蹿,不断的刷着存在感。 同时和朝中宰执,书信往来密切。 他为了回朝,甚至成为了旧党元老中第一个打破与新党重臣‘老死不相往来’的传统的人。 文彦博就听说了,冯京在今年的三月份,趁着其女婿蔡懋到大名府拜见他的时候,让蔡懋给其父蔡确带去了一封书信。 然后蔡确在今年五月上书两宫时,在报告了他在福建的所作所为后,就话锋一转,提及国朝应该重视元老。 不应该让元老们在外漂泊了。 应该召回朝中,依靠元老们的经验、智慧辅佐天子、两宫,以期天子亲政。 他特别点名了冯京、韩维。 说这两位元老,辅佐三朝先帝,功在社稷,为政清明,实在是辅佐少主的不二人选。 若是可以将之召回朝堂,委以侍读、侍讲之官,教导天子、辅佐两宫,实在是国家之幸。 同时,这两位元老也可以协助在朝的元老,更好的完成《元祐字典》这一不朽巨著的编纂。 两宫得之,宫里面的消息说,保慈宫很是欢喜以为大善,诚为谋国持重之语。 这事情一度让朝堂宰执很紧张。 但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宫里面并没有将蔡确的劄子发下去讨论。 这事情才算偃旗息鼓。 但,文彦博很清楚。 韩维、冯京一旦回朝,那么,最受影响和最恶心的人就是张方平了。 因为这两位元老,是可以威胁到他的《元祐字典》编修使的人。 同时,冯京也好,韩维也罢,都和张方平不对付,算是政敌。 尤其是冯京——他和张方平是仁庙时代的对头。 即使,张方平在嘉佑时代是富弼一派的头号干将,而冯京是富弼的女婿。 可正因如此,这两个人才是对头。 彼此关系,可以参考王安石的儿子王雱和他最爱的心腹干将吕惠卿之间的关系。 不能说是水火不容,只能说是相看两厌。 去年先帝驾崩,元老回朝的时候。 冯京回京,在路上遇到了张方平,据说两位元老只是简单的拱手,就分道扬镳而去。 冯京一旦回朝,文彦博很清楚,他一定会千方百计的针对张方平。 必然搅的那老匹夫不得安生。 搞不好,可能夺走张方平最重视的《元祐字典》编修大权! “说起来……老夫和冯当世,似乎也是亲戚……” 文彦博眯着眼睛说道。 他的嫡长孙文康世,娶了蔡确的弟弟蔡硕之女。 而冯京则将女儿嫁给了蔡确之子蔡懋。 所以,两人算是亲戚。 “希望这金毛鼠,能够感念老夫的援手之恩,替老夫好好的教训一下张安道这老匹夫!” “叫他多管闲事!”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二章 文彦博:还是得继续攒嫁妆 当天,两宫自不止留下了孟、狄二女。 还顺势收下了十来个来自不同外戚、勋贵家里的女儿。 当然,这些人就不如孟、狄二女的待遇了。 她们不仅仅不能立刻入宫。 而是需要等到太皇太后圣节那一日,才能特旨入宫。 而且身份也不是两宫的养女。 只能算女官,初授的身份,更不是诰命,只能以宫人身份入宫。 所谓宫人,是所有无品女官的统称。 初授以紫霞披为号,开始磨勘,自紫霞披转红霞披,然后分为多条转迁磨勘路线。 但所有的路线,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目标:接近皇帝,与皇帝亲密,进而得到皇帝的宠幸。 穿着用度,也不比在家里差。 随着孟、狄二女受封,文熏娘也得到了升迁。 这就是封建社会! 人和人之间,是有壁的。 于是,赵煦说道:“从今以后,司正每日可来福宁殿中,为朕整理东閤劄子,并和冯景一起负责一些御厨的事务吧。” 所以,价值比同重量的银锭高。 文及甫吓了一大跳。 让他更有动力和干劲。 所以,文熏娘需要写谢恩表,来感谢天恩浩荡。 这是因为,中书舍人就是专门写这些人的敕命文书的词臣。 “善!”赵煦颔首,他知道的,得给文彦博一点甜头。 闻讯后,老太师高兴的不得了。 就算有,旧例中书舍人润笔也就一百贯啊。 哪怕最终不能成为皇帝的妃嫔,却也可以通过服务帝后,得到诰命,甚至权倾内廷,成为堪比那些大貂铛一样的高品女官。 赵煦看着被文熏娘恭敬的呈上来的谢恩表,微微颔首,道:“林菩萨的文字,果然出彩,无愧中书舍人万家生佛之誉也!” 因为是御赐钱,制作精美,铸造数量也很稀少。 且不说,如今早已经没有了润笔的陋规。 送走宫里面的人,文彦博立刻就将自己的儿子文及甫叫到面前,吩咐道:“汝立刻带上五百贯交子,去中书舍人林旦家中,将这五百贯交子,送与舍人,就算是感谢舍人今日为十三娘润笔了。” 中书舍人,在大宋官场上,有个俗称:一佛出世,所以被很多低级官员们私下以‘菩萨’相称。 当即命人给了来报信的人一大把宝钱——都是先帝所赐的银钱,差不多有十几两的样子。 林旦对这项任务欣然接受,美滋滋的立刻动笔。 文熏娘再拜:“臣妾再谢官家天恩,必当夙兴夜寐,服侍官家,不敢有误。” 当天下午,文熏娘就带着这三封写好的谢恩表,分别到了庆寿宫、保慈宫和福宁殿谢恩。 不必去做那些粗使的事情。 文熏娘低着头,盈盈一福:“臣妾谨遵德音。” 第二天,太皇太后亲自下旨,正式授给了文熏娘一个品级——为从九品司正,这是隋朝始设的女官官职,依《天圣内命妇品职令》,掌诸女官之格式、推鞠、责罚等。 于是,赵煦指派了中书舍人林旦代为撰写。 这不是菩萨是什么? 放下谢恩表,赵煦看向俯首跪在殿中的文熏娘,道:“文司正请起!” 看着很卑微? 不! 事实上,这是属于外戚勋贵士大夫大臣家的女儿的特权。 而根据传统,除非是有皇帝的直接授意,不然一般情况下,中书舍人都会在官员敕命文书上,极可能的美誉对方的政绩。 当然,这只是名义上的虚职。 当她来到福宁殿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这给五百贯,是不是太多了? 宫中的消息,自然很快就传到了文彦博耳中。 而这些紫霞披入宫后,就会分配到庆寿宫、保慈宫甚至赵煦身边服务。 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哪怕被选到宫里面,也只能当宫女,做那些宫里面最繁重、辛苦的工作,几乎不可能接近帝、后。 阶级无处不在!上下尊卑,被制度礼法分的清清楚楚。 考虑到她现在年纪小,无法自己写谢恩表。 …… 但文熏娘也因此,得到了可以正式接近赵煦,并服侍他的特权。 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 “五百贯?!” 而且就算他敢送,林旦敢收吗? 这可是五百贯! 但文及甫还没得及说出他的意见,文彦博就已经恶狠狠的看着他:“叫汝去就去!” 年轻人,就是脑子简单。 这是润笔吗? 他堂堂太师,需要送钱给一個小辈来感谢? 但是,林旦是官家亲口指派给十三娘写谢表的中书舍人啊。 官家会随便胡乱指派一个不相干的人吗? 不会的。 至少,以文彦博的观察,那位小官家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所以,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想法。 故而,文彦博这哪里是送钱给林旦? 这是在帮着官家敲边鼓呢! 同时,五百贯也不是随便送的。 毕竟,他文彦博仕宦几十年,虽然积攒了不少家产,可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五百贯是在传话给宫里面——请官家放心,五百万贯,老臣砸锅卖铁也一定凑齐。 大不了,舍了这张老脸去借。 冯京、韩维、韩绛、韩缜…… 老朋友们凑一凑,实在不行再找富绍庭、韩忠彦这样的小辈打打秋风。 五百万贯,文彦博感觉是凑得出来的。 他也是没办法了。 宫中竞争越发激烈,再不下血本,就可能颗粒无收。 只能是舍了老脸,把能借的全借一遍。 “可能五百万贯都未必保险!”老太师在心中想着。 “为了儿孙,老夫恐怕得好好想想,如何赚钱了。” 本来,他都已经收手了。 家里的很多买卖都已经收摊了。 可现在没有办法啊! 孟家女、狄家女来势汹汹。 未来,还不知道有什么妖艳贱货,会在官家面前出现。 只能是尽可能的凑钱,凑到一个让官家无法拒绝的水平。 “老夫似乎听说……高遵惠在广西那边,有个营生,听着挺赚钱的。” “此外,高公纪和向宗回,在熙河路那边,似乎也在大兴产业,听说也是个赚钱的行当。” “老夫得想想办法,在这其中也掺和掺和。” 老太师在心中寻思着。 他也是没办法! 文及甫、文贻庆这两个蠢儿子,不是当官的料。 文宗道甚至连躺平都不会,脑子里都是泥巴。 他不趁着自己还活着,还有影响力,给子孙们铺好路。 等他两腿一蹬,文家恐怕就要烈火烹油了。 …… 夜色下,林旦看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文及甫。 “周瀚兄,您这是?”林旦有些懵逼。 文及甫虽然被文彦博天天嫌弃,但老实说,他待人接物很不错,文家现在都是由他对接来客,评价很好,所以他说话的水平其实很好,他对着林旦就拱手而拜:“凤阁(中书舍人的正式别称),在下是奉了家严之命,来谢凤阁今日为侄女亲撰谢表……” 林旦连忙拱手,避退一侧,受宠若惊:“下官岂敢当太师之谢?” 文彦博什么人? 人家是天圣五年的进士,庆历新政跟着范文正公、韩忠献公、富文忠公一起冲锋陷阵的君子。 单单是资历上就已经甩他这个嘉佑二年的进士十条街了。 何况,文彦博如今还是太师、平章军国重事,位在宰相之上的帝师。 他哪里敢受文彦博的谢? 文及甫却是微笑着,悄悄的凑到林旦身前,将手里面拿着的五张交子塞到了林旦手里:“区区薄礼,还望凤阁笑纳……” 林旦的眉头皱起来,交子他当然有,一摸了摸出来了。 他刚想推辞文及甫就已经躬身而拜:“还请子明勿要推辞。” 他在林旦的表字上,特别用力的强调了一声。 林旦立刻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因为,文及甫做的这些事情很不寻常! 而且,他还口口声声,自称是奉‘家严之命’。 而文彦博……可不是会做无用之事的人。 林旦虽然在政治上,未必有着敏锐的嗅觉。 但不要紧,他有个政治嗅觉非常敏锐的哥哥——如今官拜秘书少监的林希。 前些时日,在他替王子韶写了敕命后,林希就派人来提醒过他了,让他留意宫里面的安排。 当今天,官家忽然指派了他给宫里面的甘泉县君写谢表后,林希就立刻派了身边的人来恭喜了他一番。 林旦就算再蠢,在哥哥手把手的提醒下,也回过味来了——原来,我已经交了投名状了啊,原来,官家已经给了我赏赐了啊。 是的! 天子指派他给宫中的内命妇写谢表,就是天子对他前些时日听话的赏赐。 为什么? 那是普通的内命妇吗? 甘泉县君,太师文彦博之孙女! 承载着让大宋出第二个士大夫皇后的梦想的女人。 现在,天子指派他给甘泉县君写谢表。 那他是什么人? 当年,当今天子还在潜邸时,先帝封其为延安郡王,命中书舍人曾巩代当今撰写谢表。 于是,曾巩虽不幸病逝,但这份香火情却遗泽到了他儿子身上。 今年二月,故中书舍人、皇子阁笺注曾巩子肇,以右司郎中为著作佐郎,兼《神宗实录》检讨官。 和他哥哥林希一起,担任了这个至关重要的职位。 在上个月再次推恩,曾肇拜起居舍人,前途一片光明! 至少,待制大臣是稳了。 那么问题来了,曾肇很厉害吗? 不! 因为他有个爹,是当今官家潜邸大臣。 所以,将来若那位甘泉县君册为皇后,在未来的皇后眼中,他林旦是什么人? 自己人! 如今,文彦博更派了其子亲自登门,送来交子。 文彦博会不知道,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会犯忌讳? 但他还是派了文及甫来了。 所以…… 太师是给他送润笔吗? 林旦一个激灵,立刻醒悟过来。 这不是润笔! 这是太师在代表宫里面的文司正赏他呢! 林旦立刻将那几张交子收起来。 然后他笑眯眯的看向文及甫,无比亲密的道:“既是太师所赐,下官自不敢辞。” 长者赐不可辞。 这是规矩。 “周瀚兄,请入寒舍,某当与兄长秉烛而谈!” 文及甫现在已经改了武资,但并没有担任任何具体的差遣。 所以和他相会,不犯任何忌讳,也没有人会说什么闲话。 …… 隔日,已亥(十三)。 赵煦一早起来,就收到了一封来自中书舍人林旦的实封状。 实封装是宋代的密折,有着相对严格的格式和保密措施。 通常,大臣会将之折角重封,然后两头用印,分别在其上签上自己独有的花押。 如此一来,一旦有皇帝之外的人拆封了。 皇帝会第一时间发现有破坏的痕迹。 依制度,该用实封状而不用实封状,或者不该用实封状却用了实封状的,都会重责——一般是一百杖。 通常,哪怕是铁打的汉子,一百下屁股也受不了。 所以,这等于是死罪。 赵煦一看是实封状,便拿着走到了东閤的静室。 等燕援将帷幕放下,他才坐下来,拆开实封状的封皮,检查了一下里面折角重封过的痕迹以及两侧盖着的官印、花押,确认没有损坏痕迹后,他才拆开来。 里面是林旦的上书文字。 其中只汇报了一个事情——昨天晚上,太师文彦博之子文及甫到了他家,送了他五百贯交子作为润笔,林旦说他很惶恐,所以特将此事奏报于上,并将文及甫送去的五百贯交子,也一并上交。 赵煦笑了笑。 “林旦,可没有这么机灵。” “这只能是林希的手笔。” 福建林家,一门四进士,兄弟皆高官。 这是大宋文坛的佳话。 但林家昆仲中,在赵煦眼里,算得上人物的,大抵只有林希了——当然这是因为有章惇滤镜:林希是章惇的得力干将。 赵煦站起身来,拿着实封状,走到静室的烛台前,将之点燃,然后放到一个炭盘里,看着它烧成灰烬。 然后,赵煦就拿着那五百贯的交子,走出静室,将石得一唤到面前,嘱托道:“石得一,传我的旨意去吏部,中书舍人林旦,忠诚可用,特减磨勘一年!” 现在的赵煦,已经在向太后的帮助下,完全获得了对人事的任免权力。 尽管他很少使用这个权力。 但他下达给都堂、吏部的命令,每一次都落到了实处。 无论是除授差遣,还是升迁官职。 都堂、吏部、枢密院都忠诚的执行了圣旨。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三章 被嫁妆压迫的狄咏 元祐元年六月庚子(十四)。 狄咏统帅的御龙第一将的主力,已经进入了荆湖南路的衡州。 大军在此,暂时修整,以积蓄接下来徒步穿越崎岖山路的力气。 而这个时候,一个来自汴京的信使,星夜兼程,赶到了衡州城,并将一封来自汴京的信送到了狄咏手中。 信是狄咏的兄长狄谘上个月写来的。 狄咏拆开信件,看完之后,就深深的吁出了一口气。 “蔷儿居然可能被选入宫中……”狄咏摩挲了一下双手,手心微微出汗,心脏更是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当今官家是个什么人? 狄咏作为他的近臣,心里面清清楚楚。 这位官家,虽然年纪小,但心思可不少。 一个个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旨意同时下给了顺安州知州侬盛德。 早在那之前,他就已经遣使广西,以圣旨起复了之前的广西经略使熊本为了缓和与交趾广西而软禁在桂州的侬智会。 于是,以执政章惇出镇广西,又亲自点了他的将,拜为广西兵马都监。 毕竟,自古以来,军事上打赢了,但政治上输的一塌糊涂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 然而,在这位官家的微操和遥控下。 命其整军备战,积极应对交趾威胁。 提前半年,官家就已经在积极准备着对交趾用兵。 只是,大多数的事情,他懒得管而已。 等到章惇以执政的身份,向他们做出了承诺和保证,并发给告身。 终于是说服了两宫也说服了原本主和的朝臣,促成了这次南征。 南丹州刺史莫世忍、邕州右江巡检使岑自亭、邕州知州苏子元,都已经得到了官家旨意,要求他们整训士卒,积蓄粮草,等候旨意。 更让狄咏惊叹的还是战后的善后。 不止如此,官家还特旨,拜侬智会为右武卫大将军。 而等狄咏到了广西以后,他才知道。 高遵惠、吕嘉问,联合侬智会、侬盛德。 狄咏记得很清楚的——最初的起因,只是交趾的北方藩镇,广源州刺史杨景通率兵打了大宋的羁縻州:归化州知州侬智会的地盘,杀了几百的侬家的青壮,然后掠走了大约两千人。 交趾北方各地的豪族、土官们,被他们这么一宣传,再到归化州、顺安州看了已经种好的甘蔗地,又尝了高遵惠给他们的白霜糖。 在战前,大宋方面,已经提前了半年准备。 无论是宫里面还是宫外,很少有什么事情可以逃得出他的法眼。 若是过去,朝廷知道了,也最多是训斥几句,了不起让杨景通送回被掳的人口就算了。 而当时,还只是元丰八年六月。 那些交趾豪族、土官们,早早的就已经和侬家搭上话,并得到了某种承诺。 以狄咏在广西所知,当时官家的使者,不止传了旨意给侬智会、侬盛德。 但这位官家却借此,大做文章,鼓噪舆论。 本来,这只是小事。 因为,早在杨景通入寇以前,他就已经在为战争准备了。 拿着甘蔗,到处招人。 这些人就立刻反水,纷纷箪食壶浆,迎接王师。 典型的就是这次南征。 旨意命令田仕儒拣选思州精锐,等候命令。 侬智会、侬盛德,早早的就给大宋做好了前期情报工作。 交趾北方各州土官、豪族,千百年来,谁也不服。 而且,最迟在七月底,官家的使者,就已经将旨意送到了当时正在泸州王光祖麾下的思州刺史、总管泸南公事田仕儒手里。 这才是后来章惇招降,无比顺利的基础。 然而,他一旦插手某事,就意味着他要有大动作了。 侬家人的探子,早早的进了交趾,联络上了那些豪族。 所以,交趾败得不冤! 所以,战事一起,思州兵才能立刻从南平军出发,直接广西参战。 他所知的官家,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距离杨景通入寇,还有整整六個月! 纷纷哭着喊着,要跟着大宋国舅一起种甘蔗。 但,现在他们被一根甘蔗征服了。 这是绝杀! 当甘蔗地,在交趾北方各州满地开花的时候。 即使是再不晓事的人,也该知道,富良江以北从此将成为大宋的疆域——哪怕这些地方,是以羁縻为名,属于土官、豪族自说自话的化外之地。 证据就是——上个月吕嘉问的右江安抚司一声令下。 交趾北方各州的豪族、土官,纷纷点起自家的丁壮,前往富良江,为大宋运输交趾赔付交割的二十万石稻米。 数万丁壮,从四面八方而来,自带干粮,为大宋天子转运稻米。 那盛况,惊呆了所有人,也震撼了所有目睹了这一切的广西官员。 因为别说是广西了。 便是在大宋腹地的河南、河东、京西等地。 官府想要动员数万人,参与工程建设,也需要费很大一番功夫。 所以…… 狄咏看完自己兄长的信件后,久久不能平复自己的心态。 倒不是他担心自己的女儿入宫后,会有什么问题。 因为狄咏清楚,当今官家,尽管心思多的根本不像个孩子。 但他‘圣质纯良’、‘仁厚谦和’、‘宽厚多爱’却是所有他身边服侍过的臣子的共识。 对臣下,是找不到任何问题的。 甚至可以这么说——自古以来君王,待臣下宽厚者,无出其右。 他连自己身边的女官,服侍他后,都会特意的用眼神或者颔首的方式鼓励、嘉奖。 身边的人,哪怕做错了事情,只要是无心之过,他也会大度的赦免。 至于像他这样的心腹——不仅仅本人过生日,会专门派人登门赏赐。 便是妻子、父母生辰,也会遣使致贺、赏赐。 虽然一般都是御赐文字,以圣人经义嘉勉,或者赐给衣服、宝剑。 但是,身边近臣,全部都是感激涕零,只恨不得为他去死! 所以,狄咏知道的,他的女儿入宫后,肯定会被善待。 于是,狄咏真正忧心的,只有一个事情。 “万一蔷儿被选中、得宠……” “甚至于被册为皇后……” “我该去那里,为蔷儿准备好嫁妆?” 天子恩遇大臣,选臣女为皇后。 出嫁之日,整个汴京都会盯着这个大臣家。 所有人都会拿着当初慈圣光献出嫁仁庙时的嫁妆来暗自比较的。 当初慈圣光献嫁与仁庙,嫁妆几近百万贯之巨,震动了整个天下。 若到时候,他女儿出嫁,在嫁妆上不如慈圣光献的嫁妆丰厚。 那整个狄家都会蒙羞,为天下所指斥——你们家怎么回事? 看不起当今? 不想当皇后可以直接说! 我们的嫁妆,是准备的足足的。 可问题在于,狄咏知道的,哪怕他掏空全家的六个钱包——他的、他哥哥的、他老丈人家的、小舅子的还有妹夫家的、姐夫家的。 再把所有能借的人,全部借一遍。 也凑不齐一百万贯。 绝对凑不齐的。 狄家人就没有经商的天赋,也做不来生意。 好在…… “物质上的嫁妆,我是给不起……” “但可以用命来给蔷儿,准备嫁妆。” 狄咏握紧了拳头。 他是武臣——本职就是拿着手里的刀子,给子女挣一个富贵前程和恩荫。 既凑不齐百万贯之巨的嫁妆。 那就只能是,用着军功,拿着敌国的土地来当嫁妆了。 自然,不能是交趾——交趾小国,而且已经被打服了。 最起码,也得是西贼的土地。 而且不能少。 至少也得是灵州、盐州这样的西贼重镇。 起码也得是千里以上的土地! 若是能灭国的话,当然是最好了——执其酋首,献俘于太庙。 这样的嫁妆,怎么着也值千万贯了吧?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四章 拿捏 元祐元年六月甲辰(十八)。 因太皇太后圣节将近,宰执奉诏依故事,推荐天下有为才俊,可堪馆阁之人入京赴阙,参与馆阁考试。 于是,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韩绛举荐奉议郎张舜民、通直郎孙准、河南府右军巡判官刘安世等。 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吕公著上书举朝奉郎孔平仲、奉议郎毕仲游、孙朴。 中书侍郎张璪举承议郎赵挺之、梅灏,宣义郎陆长愈。 知枢密院事李清臣举承议郎盛次仲、太学博士王柄。 门下侍郎李常举宣德郎陈察、太学正晁朴之等。 同知枢密院事安焘举宣德郎杨国宝、承议郎毕仲游、黄陂县县令李吁等。 …… 宰执们一口气,向朝廷推荐了二十多位天下才俊。 赵煦点点头,接过茶盏,拿着勺子吃起来。 好在,推荐上来的,也并非全是二代。 这里面还是有几個有真才实学的。 完美的诠释了那句话——嘴上都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 赵煦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抿了抿嘴唇,将冯景叫到近前,问道:“可知道文太师近来在忙些什么?” 比如说韩绛举荐的三个人里,就有两个是二代。 他忽然想和高家、向家联姻,要做什么? 赵煦的皇帝本能,开始发动。 所有人都是如此。 “听说是,太师家有两个孙子,好像是到了改定亲的年纪……所以,想和两位国亲结亲……” 比如张舜民,这位是大诗人、大画家,在现代都很有名的那种。 宰执推荐的二十多个依制推恩入京参加馆阁考试的‘才俊’。 孙准——孙爽的孙子,刘安世——刘航的儿子。 所以…… 不得不说,文熏娘的手艺越来越好,也越来越合赵煦的胃口了。 “我想写点东西。” “官家,吃些饮子,凉快一些……”文熏娘奉上煮好的紫苏饮,柔声道。 疑神疑鬼的自我脑补起来。 名单送到赵煦手里,赵煦于是让冯景带人去吏部的官告院里,查一下这些人的告身、脚色,对这些人做一下背调。 无论是新党宰执,还是旧党宰执。 虽然文彦博这个人素来是很灵活的。 很快,结果就报到了赵煦面前。 “应该是……” 也就是他心宽,看得开,知道大宋就是这个德行。 现在的文彦博,已经功成名就了。 赵煦眉毛一扬:“是吗?” 超过七成,都是官二代、官三代。 好在,这个时候,冯景在旁边说道:“大家,臣听说,太师除了议亲,似乎还在高、向两家,谈一些买卖……” 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这就有些不寻常了。 还有孔仲平,三孔之一,在当代与二苏齐名。 他也不怕被人指指点点——当年,他为了拜相,连温成张皇后家的臭脚也肯捧。 一盏冰爽的紫苏饮吃完,赵煦放下茶盏,看向在一旁低着头的文熏娘道:“熏娘替我磨墨吧。” 他也不需要再去捧外戚的臭脚了。 赵煦看完,就陷入了深深的精神内耗中。 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冯景低着头,答道:“奏知大家,臣在御厨听人说,太师这两日,请了高公绘、向宗良两位国亲过府。” 其他人也大抵如此。 “这不就是你贤我笑吗?”赵煦嘀咕着,靠在坐褥上。 也就是在现代,不算有名。 “诺。”文熏娘乖巧的领命去准备了。 为什么? 因为,根据冯景从吏部官告院那边的调查结果。 这要换朱元璋,赵煦感觉,如今都堂上的宰执都得去玩九族消消乐了。 “嗯哼?”赵煦看向冯景:“什么买卖?” “还不知晓,但应该有这么个事情。” 赵煦哦了一声,对冯景嘱托:“打探一下,看看太师要做的是什么买卖?” “诺。” 赵煦吩咐完就站起身来,走向东閤。 在东閤的书房中,文熏娘已经磨好了墨,还贴心的铺好了元书纸,并用镇纸压好了。 赵煦走上前去,站到那张为了他的身高而特制的案几前。 他想了想,就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一首诗。 杜甫的千古名篇《同诸公登慈恩塔》。 文熏娘在旁边看着赵煦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下那首诗。 等赵煦写完,她就适时的出来捧场了。 “官家的字,写的可真好,几有大家之风……” “是吗?”赵煦微笑着,看向文熏娘问道:“熏娘以为,朕的这副字好在哪里?” 文熏娘低着头,大着胆子回答:“臣妾愚钝不懂书法,但妾观陛下之字,迅捷灵动,非是凡字,提按顿挫,落笔硬朗……” 赵煦听着,收起了笑容,认真的对文熏娘道:“熏娘是个懂书法的。” 他其实一直收着自己的书法,很少真正的炫技。 所以,他一直都是在用馆阁正楷在写字。 但实际上,赵煦的书法技术很高。 行书、草书、楷书、隶书的各种类型都略懂。 只是他很少显露,偶尔写一写,随即就会销毁,没有留下痕迹。 所以外人一直都以为,他只会馆阁楷书。 但真正懂书法的,却知道他的字,已经有自成一体的格局。 灵动迅捷,运转提顿,皆有痕迹可循,特征非常明显。 这是在现代直播时,留下的毛病。 总是不自觉的会用上瘦金体的技法——没办法,直播要红,就只能炫技。 “臣妾不敢当官家之赞。”文熏娘低着头说道:“只是跟着官家,不自觉的就会学到一些。” 赵煦笑了笑,他自知道,文熏娘入宫后,就一直跟着庆寿宫、保慈宫里的那些高品女官学习各种知识。 如今看来,她学的不错。 在艺术这方面算是入门了。 “这幅字,朕就赐给熏娘吧。”赵煦放下笔,柔声道。 “这……” “熏娘收下吧!”赵煦用着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说话间,他看了看在这书房里侍立的那些女官、内臣。 “当然,朕也不是白赐……” “熏娘给朕念一念这杜工部的诗吧。” “朕想听着熏娘的念诵,小恬片刻……” 说着,他就坐到了书房的坐褥上,靠着清凉的椅背,看向文熏娘。 文熏娘入宫后,发育的很快。 特别是身高,如今已有差不多四尺五寸多(接近145cm左右)。 和身高在不断发育的赵煦相比,也高出了几厘米。 考虑到女孩在身高上,本就不如男孩。 这个时代,很多女子成年了可能也就四尺七寸多不到五尺。 十二岁多不到十三岁的文熏娘在她的这个年纪,能有这个身高,已是很不错了。 而她的容貌,也渐渐长开了。 一张小脸,艳若牡丹,琼鼻晶莹可爱,樱唇丰润动人。 只要不长残了,三五年后,足可颠倒众生。 赵煦靠着坐褥,文熏娘对着他盈盈一礼,开始了轻声朗诵。 声音婉转好听。 “高标夸苍穹,烈风无时休……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赵煦听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可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他在心中想着:“所有人都有着自己家的稻梁要谋……” “大宋这个摊子啊……烂透了!” “哪怕韩绛,也只能勉强裱糊着,勉强粉饰着……”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客观现实就是如此。 大宋虽然开国才百余年,但在立国之初,却带了一身的毛病。 其中很多毛病,直接就是从中晚唐就已经存在的痼疾。 所以,如今的大宋,其实已经走到了王朝末年。 想要从内部,在现有制度上动手。 结果只能是王安石变法的老路。 得罪天下,得罪整个统治集团。 但放任不管的话,老态龙钟的王朝,会在腐朽的恶臭中溃烂、死亡。 正常情况下,这样的大宋是没救的了。 赵煦唯一能做的就是捂住耳朵,假装天下太平,让利士大夫、武臣,再苦一苦百姓。 这样或许可以让王朝延寿个几十年。 好在,他在现代留过学。 所以,有个模版可以学习——大缺大德的带英。 想着带英的大缺大德,赵煦产生了见贤思齐的思想。 那确实是救大宋的道路! 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解法——只要把大宋的问题,丢给别人。 让别人来承担大宋国内矛盾。 自然天下太平,国家兴盛。 同时,也能有足够的利益,收买和拉拢国内的不同阶级。 让士大夫满意,让武臣勋贵舒服,甚至能让平民也分到一些汤汤水水。 所以啊…… 赵煦在进入梦乡前,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朕的宰执们,应该都是聪明人!” “他们应该能懂朕的意思!” 最起码,韩绛和吕公著,应该能懂。 …… 午后的都堂,很是清闲。 两府今日轮值的两位执政李常和安焘,都在各自的令厅里煮起了青梅酒,惬意的品尝了起来。 但,很快的,他们就听到了风声。 “今天早上,皇帝殿邸候冯景,带人去吏部官告院查了一些东西……” “然后,甘泉县君在福宁殿东閤,为官家吟诵了杜工部的《同诸公登慈恩塔》?” 两位执政听完宫里面的消息。 一切惬意,所有快活,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后背立刻凉梭梭的。 为什么? 因为杜工部的这首《同诸公登慈恩塔》,最有名的一句是: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结合今天官家身边的人,跑去官告院查了一些东西这个事实。 两位执政,如何不知道,这是官家在指桑骂槐! 怎么办? 安焘也好,李常也罢,都紧张了起来。 因为,谁都知道,当今官家记性好,喜欢记仇。 得罪了他的文臣武臣勋贵,迄今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的。 很多人甚至已经被那位玩到了家破人亡——比如说张之谏,也比如说张吉。 所以,上次的李雍案,好几个执政在都堂和两位宰相发生了冲突。 尽管他们是在演戏——但这也证明了,大家是真的怕,怕那位日后拉清单,把仇记在了他们子孙头上。 若是那样,大家伙有一个算一个,就等着百年后连香火都没得吃吧。 李常也好,安焘也罢,一想到这个,就坐立不安。 于是,两人打破了都堂东西两府执政非宰相召集不得私自会面的规矩。 他们不约而同走出各自的令厅,到了都堂外。 两人在都堂外,隔着壁照,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忧虑。 “吾去拜见左揆。”安焘抢先说道。 他在韩绛面前,有些香火情。 “吾去拜见右揆!”李常会意的点头。 两人说完,就出了都堂,各自骑上马,从宣德门出去,直奔两位宰相府邸。 …… 韩绛闭着眼睛,靠着书房的坐褥,听完了安焘的报告。 然后他睁开眼睛,看向满脸焦急的安焘。 “厚卿啊……”韩绛轻声道:“别着急,喝茶……喝茶……” 安焘哪里喝得下茶? 宫中的官家,在指桑骂槐呢。 不把他的脾气给安抚下去,万一他记下了这个仇,甚至在宫中暗暗磨刀发誓——吾未壮,壮则有变。 那他家里几十口人怎么办? 看着安焘的神色,韩绛笑起来:“厚卿放心好了。” “官家的脾气,不是冲着厚卿来的。” “也不是冲着今日都堂上报名单来的。” 若是那样的话,以韩绛对那位少主的了解来看。 他根本不会做声。 甚至连冯景都不会派去官告院——让石得一手下探事司的人,悄悄的去查就可以了。 何必这么兴师动众? 少主搞李定的时候,做掉张之谏的时候,他惊动过人吗? 没有! “那……”安焘还是不安。 “厚卿回去吧……”韩绛摆手说道:“此事是老夫和吕晦叔的事情。” “与厚卿等无关。” “老夫明日会与吕晦叔一起入宫,面见官家的……” “放心!”韩绛安慰着惊魂未定的安焘。 “官家既不会因此降罪厚卿等,日后也不会追究此事。” 得了韩绛保证,安焘这才稍稍的安心下来,拜道:“多谢左揆。” “厚卿啊……”韩绛悠悠的说道:“今日之事,切记不可外传,更不可到处宣扬……不然……”他对着安焘,露出‘你懂得’的神色。 打发走安焘后,韩绛站起身来,走到院子里,看着这偌大的韩府。 老宰相叹了口气。 “这个家,不好当啊!” 他如何不知道,宫里面的官家,又在和上次一样,拿着这个事情在拿捏他和吕公著呢! 恐怕,又有什么事情,官家想要让他和吕公著出面去弹压了。 “唉!”韩绛摇摇头。 不过…… “老夫再有几个月也该致仕了!” “到时候,就可以和文宽夫一样看戏喽。” “吕晦叔啊吕晦叔……届时,看汝怎么办?!” 遇上这么一个官家。 老实说,韩绛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总之,他是没办法了。 只能是乖乖的照着对方的意思做事。 谁叫,这位陛下拿着他的软肋呢? 他韩绛韩子华,想要青史留名,还想要恩泽子孙,更想着将来去太庙,陪在先帝身边。 于是,只能被他拿捏,被其敲诈。 还得乖乖的听话,不能有意见。 同样,吕晦叔也是一般。 而且,吕晦叔比他韩子华还惨! 人家的儿子、孙子,都被那位官家拿在手里。 想不听话都不行!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五章 蚕盐 第二天,韩绛和吕公著在内东门下碰了面。 韩绛很明显的发现了,吕公著盯着一个黑眼圈。 显然,他昨夜睡眠不太好。 “晦叔没有睡好?”韩绛故意问道。 吕公著哼哼两声,没有回答,觉得这个老货在嘲讽他。 韩绛呵呵的笑了笑,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内东门上的浮雕,道:“听说官家前两日下诏,特旨命子进贤侄回朝,真是天恩浩荡啊!” 吕公著听着,嘴角抽搐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向碧蓝的苍穹:“是啊,真是天恩浩荡,老臣感激涕零呢!” 实则,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因为,那位官家太狠了! 招招都冲着他的软肋来! 老吕家本就人丁单薄。 什么申生在内,重耳在外? 想都别想! 以后,泉州市舶司论功,就有吕希绩的一份。 在仕途上也走的四平八稳,一步一个台阶。 四月份,又因蔡确所请,兼任同管勾泉州市舶司。 他吕公著辛辛苦苦养大的三个儿子,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就被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自然,出了问题,板子打下去,十之八九挨打的也是吕希绩——蔡确是前宰相,不可能被问责。 但吕希绩、吕希纯却早早的考了功名,在地方州郡为官。 说到这里,韩绛明显用上了些羡慕的语气。 他辛辛苦苦给儿子们做好的规划,现在全完了。 而吕公著剩下的那两个儿子。 也让吕家和泉州市舶司捆绑在了一起。 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更关键的是——坊间传言,吕希哲、吕好问,都和江宁王安石关系匪浅。 父亲吕夷简,只生了四子——长兄公绰、从兄公弼、他排老三,下面还有个弟弟吕公孺。 想想都是一把泪啊。 哪像他韩绛的儿孙…… 吕希绩在今年闰二月,被天子圣旨从淮南路调到了福建路,出任泉州推官。 前几天,吕公著更是亲自请了权知开封府蔡京保媒,给吕好问的儿子吕本中向蔡京的弟弟蔡卞的小女儿提亲。 吕希哲这一支的前途,从此无比光明! 年纪轻轻,就都已经是朝官、京官,最重要的是所到之处,官声都很好。 爹是旧党宰相,孙子则将成为王安石的外孙女婿。 不仅仅年少成名,早早的考了功名。 三个儿子,都教出来了。 “三子皆受国家重用,吕氏门第当可兴盛百年。” 以吕公著的猜度,吕希纯在太常寺可能也就是走個过场,要不了几天就可能被调去其他部门,然后成为那位官家的近臣什么的,被派去做一些事情。 吕公著的家庭教育,确实很厉害! 吕希绩却还自我感觉很良好,写信回来跟他说什么:蔡相公甚重儿……市舶司诸事,皆与儿商议,然后定夺…… 则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就连吕希哲之子吕好问,也是天子伴读,跟着天子读书。 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吕公著能怎么办? 只能在都堂,竭尽全力的帮着儿子,协调政策,调配资源。 即使是无心功名的长子吕希哲,现在也被天子钦赐了‘同进士出身’。 成为了事实上的泉州市舶司筹建人。 “不像老夫……膝下诸子、孙,皆不堪重用!” 到他这代,生的儿子就更少。 如今,又是一道旨意,把仅剩的幼子吕希纯也给召回来了,送进了太常寺。 吕希哲一直在他身边服侍他,也没有去考进士功名。 他一共就三个儿子——长子吕希哲,次子吕希绩,幼子吕希纯。 很快,两家就可能定下亲事。 而且,还是天子身边的经筵官。 无论朝局怎么变,吕希哲都屹立不倒。 韩绛看着吕公著的模样,笑了起来,道:“右揆是有福气的人。” 再算上早就是王安石形状的吕希哲。 吕公著听着韩绛的话,也很受用。 这是他最骄傲的地方了——哪怕是被他天天嫌弃的吕希哲,其实,吕公著也一直为他骄傲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可越是这样,吕公著就越是郁闷。 三个儿子……辛辛苦苦养大的三个儿子…… 眼看着,就要被官家,都变成了推进其政策的先锋了。 他吕公著,也被迫跟着一起帮忙。 没办法——自己的儿子啊,不帮都不行! 这也正是吕公著头疼的地方。 他现在甚至有些后悔回京了。 在扬州多好啊! 什么事都不用管,也不需要操这么多心。 现在好了。 好多事情都得操心,都得管一管。 还不能撒手——就像福建的泉州市舶司,要是没有吕希绩,他吕公著完全可以不闻不问。 任由蔡确发挥——做得好,是他蔡持正的本分,做差了,那就是蔡持正辜负君父,愧对父老,可以狠狠踩上一万脚。 现在好了! 只要是市舶司的事情,他吕公著就必须过问,帮着把把关,想方设法的给方便,给政策。 根本不需要宫里面说话,好多事情他吕公著就帮着做完了。 想着这些事情,吕公著就感觉自己麻了。 “左揆啊……”吕公著看向韩绛,道:“你我应该是开国以来,最忙碌的宰相了吧……” 韩绛会心的一笑:“为国尽忠为民请命,自当鞠躬尽瘁。” “是啊!”吕公著黯然的道:“只能鞠躬尽瘁了!” 在他之前的历代宰相,除了王安石外,那个不是舒舒服服? 就他碰到了这位不讲武德的少主。 直接拿着他儿孙的前途来威(诱)胁(惑)他。 就像是看穿了他,不可能不管自己儿孙的前程一样。 就这么的让他给赵家的社稷劳心劳力,熬夜爆肝。 宫中的官家,却在优哉游哉的读书、睡觉,偶尔才出来管一管事情,日子过的不要太好了。 偏又对他无可奈何——想劝他勤政都不行——人家才十岁! 两位宰相说话间,内东门下,就走出来一个内臣。 正是当今身边的近臣冯景。 冯景来到两位宰相面前,行了一礼,然后道:“大家请两位相公到紫宸殿相会。” …… 紫宸殿。 赵煦端坐在坐褥上,看着那两位走进来的宰相。 殿上一角的屏风后,坐着起居舍人兼给事中范百禄。 这位现在是赵煦的御用实录记录者了。 每次赵煦想要装逼的时候,都会带上他记录。 范百禄也很识趣——总是会把实录文字写的漂漂亮亮,春秋笔法用的又好又妙。 “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臣绛……” “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臣公著……” “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两位宰相已到了殿上,持芴而拜。 赵煦微微坐直了身子,微笑着道:“两位宰相免礼……” “石得一,给两位宰相赐座、赐茶。” “诺!”石得一带着内臣上前,搬来两条椅子,奉上茶水。 然后才退回御陛之上,侍立在殿陛前。 韩绛和吕公著谢了恩,坐了下来。 赵煦就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问道:“两位相公,今日特地入宫见朕,未知可是有要事?” 韩绛动了动嘴唇,好像是腹诽了一句,然后才持芴道:“臣今日与右相入宫,乃是因久未见陛下,故此特地入宫,聆听陛下德音指挥……” 吕公著当即做起了捧哏:“然也!” “陛下虽年不过幼冲,然而聪俊仁厚,朝野共知……今虽有两宫慈圣,保佑拥护,然臣等皆以为,陛下宜当多预国事,多降指挥,以安天下!” 这确实是朝野的呼声。 早就有人公开呼吁过了,特别是太学生和那些在野的士大夫们。 他们可不在乎得罪两宫。 直接就说了——天子既然已经具备了可以独立听政、断事、除授官员的能力,你们这些宰执,为什么不天天入宫去御前请旨? 是没有嘴,还是没有长脚? 这是儒家的政治正确。 两宫听政,只是权宜之计,是天子年幼,不能理政时的‘权变’。 现在,既然天子已经能够处理国事,除授官员了。 你们这些宰执,不赶紧去御前表忠,归政于天子。 你们想做什么? 他们才懒得管什么天子年幼,不可操劳,免伤御体这种事情。 反正,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赵煦听完,笑了笑,他自是知道,这是两位宰相在暗示他——官家,您想要做什么就直说吧! 别玩我们了! 赵煦假意沉吟片刻后,就开始道:“国家大事自有两宫慈圣处断……朕恭依之便可……” “不过,两位相公既入了宫,朕倒还真有些小事,想和两位相公商议一下……” 韩绛和吕公著顿时吁出一口气,齐齐道:“臣等恭听德音。” 但,他们同时在心中祈祷着:“但愿只是小事。” 上次,为弹压御史台和太学的太学生们。 他们可是舍了老脸出去,将自己几十年来积累起来的名望都赌了上去。 这才好不容易,让乌鸦们闭嘴,也让太学里的那些老学究们半信半疑的相信了他们,选择出面去说服那些焦躁的太学生,告诉他们——这是一盘大棋,利国利民,诸生可稍等数月,以观其效。 同时,还用上了强硬手段——若有妄议国事,败坏大局者,革除太学学籍,发回原籍。 这才勉强压了下去。 但,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 至少在上次的承诺兑现前,御史台的乌鸦们还有太学里的那些老学究们,很难再相信他们了。 赵煦微笑着看着两位惴惴不安的宰相。 “是这样的……” “朕前些时日,接到了通见司送来的有司奏疏……” “户部上奏,乞罢‘蚕盐’……” 两位宰相一听这个事情,顿时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因为,这个蚕盐,可是大问题! “朕看了奏疏不太懂什么是蚕盐,就命人去户部、都堂还有崇文院,找来了历代有关蚕盐的议论和故事……” “这才稍稍明白了一些。” 说着,赵煦就站起身来。 “祖宗德政,今日怎败坏成这个样子了?”他自言自语的说着。 韩绛也好,吕公著也罢,听完了都是立刻起身,将头上的幞头摘下来,放到椅子上,伏地谢罪:“臣等死罪!” “乞陛下降罪!” 赵煦听着,摆摆手道:“朕没有追究的意思……” “两位相公在此事也没有责任,就不必请罪了……” “朕知道的,蚕盐乃是积弊,非是一朝一夕……” 蚕盐,最早可以追溯到后唐时期,是后唐朝廷推出的一项针对非产盐区的贫困百姓的福利政策。 在五代时期曾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因为这个政策,解决了那些不在产盐区的农民吃盐的问题。 其大体运行方式是——每年春二月,非产盐区的农户,可以向官府申请购买廉价食盐,等到夏季再用蚕丝织成的绢布,抵充盐钱。 这就是蚕盐名称的来历。 它通过官府向贫困农户,进行食盐定点配额销售的方法,让那些吃不起盐的农民,也能吃到食盐。 同时,蚕盐的价格很亲民——制度,一斤蚕盐,只需要缴纳价值百钱的绢布就可以了,这甚至比私盐的价钱还低! 最重要的是——蚕盐还可以给农民提供一种紧急金融救助。 盐,我们都知道,是可以卖钱的硬通货。 而官府配属的廉价蚕盐,农民申请到以后,是不需要马上给钱的,可以等到六月份蚕丝织成了绢布后,用绢布抵充。 这样,农民就可以变卖其中一部分食盐,换来资金,渡过青黄不接的岁月。 在争霸天下的时候,为了争取民心。 蚕盐制度,一直被有力的推行着。 大宋立国后也同样继承了这个福利政策,用来安定民心。 然而…… 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随着,地方官府财政破产。 蚕盐就不可避免的被人盯上了。 先是改变了蚕盐的支付方式——从原来价值百钱的绢布,改成了输粮。 这下子,就彻底改变了蚕盐的济贫性质。 彻底的将之变成了一个掠夺剥削的工具。 为什么? 因为绢布和铜钱一样,价值相对稳定。 但粮食不同,粮食因其价格,存在波动,所以具备了金融操纵的空间。 各地官府首先将绢布折成粮食,然后再把粮食折成粮价(肯定是历史最高粮价),要求农户根据折算后的价格支付——在经过他们的操作后,原本廉价的蚕盐价格暴涨了数倍,达到了每斤蚕盐三百钱甚至四百钱的超高价! 这直接导致了蚕盐制度的彻底崩溃——贫困的农民,只是不识字,但不是傻! 蚕盐支付方式改变后,蚕盐的价格,比官盐还高了差不多一倍! 更不用说和私盐相比了。 所以,百姓纷纷用脚投票——我不要你的福利总可以了吧? 官府表示:呵呵!朝廷的恩典是你不要就不要的? 你不要了,我们的kpi怎么办? 是的! 大宋官府,都有着蚕盐的指标。 这是五代传下来的,本意是督促地方官,注重民生。 但,当蚕盐制度崩溃的时候,这个kpi,成为了要人命的枷锁。 地方官为了完成上级的指标,集体用脚投票——你们可以不请蚕盐,但我们的指标,伱们也必须完成。 于是,蚕盐超进化! 所有相关地区的农户,从此在每年缴纳夏税的时候,多了一个小小的负担——蚕盐钱。 官场上,美其名曰:虚纳蚕盐钱。 什么叫虚纳? 我可以不给你们盐,但你们必须给我钱! 这就是虚纳! 至此,蚕盐被完全玩坏,从一个福利政策,蜕变成了一个盘剥工具。 这个时候,可能就会有人问了——皇帝不知道吗? 开玩笑! 当然知道! 以赵煦上上辈子亲政后学习的知识来说,他那位礼法上的曾祖父知道——蚕盐正是在仁庙时代彻底被玩坏,演变成了虚纳蚕盐钱的。 他祖父也知道——有司上报了无数次。 他父亲也知道——熙、丰时代,讨论过七八次蚕盐改革,每次都是无疾而终。 赵煦同样知道——绍圣时代,章惇曾想过一劳永逸的废除蚕盐钱。 然而,善财难舍! 加上地方反对强烈,章惇的改革无疾而终。 赵煦在现代,甚至知道,蚕盐钱,最终陪着大宋王朝走向了灭亡,他还水过几篇相关的论文呢! 用他老师的话来说就是——蚕盐制的蜕变历史,充分证明了封建统治者的无耻与贪婪! 也印证了电视剧的名言: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民!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六章 难道他是天生的帝王? 韩绛也好,吕公著也罢,都是老于庶政的老臣。 对蚕盐的蜕变史和其在地方上的具体情形,只会比赵煦更清楚。 所以,两位宰相在对视了一眼,持芴而拜:“陛下,蚕盐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伏乞陛下明察……” 赵煦微笑着,看着两位宰相。 他在殿上居高临下,看的仔细。 两位宰相在说话的时候,眼睛都不由自主的瞥了瞥坐在了殿中一角,那屏风后的范百禄身影。 显然,他们是在忌惮在场的起居舍人。 这可不行! 赵煦于是决定给他们加点料。 “朕查过崇文苑里的文牍……”赵煦轻声道:“对蚕盐钱的败坏由来,稍微了解了一下。” 赵煦微笑着,看着韩绛和吕公著两人,嘴角微微翘起来:“朕若没有记错的话……” 他开始威胁起来:“蚕盐法败坏,约是在仁庙景佑年间……” 景佑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先是黄河在景佑元年决口,开启了大宋的天灾纪元。 其后,黄河不断决口、改道,并延绵至今。 然后就是在景佑四年,元昊叛宋自立,拉开了延绵至今的宋夏战争。 叠加着天灾和战争,大宋财政陷入崩溃。 为了挽救财政危局,当时的朝廷,开始大量征税! 景佑之后,大宋岁入,开始飙增。 一度超过了一万万贯! 日益走高的财政收入背后,是天下无数百姓的哀嚎。 因为官府只差没有将他们孩子嘴里最后一口粮食都给抢走了。 蚕盐的败坏,就是在这样的局势下发生的。 而在这些历史大事的背后,藏着一些魔鬼的细节。 比如说,从天圣到景佑,吕夷简长期担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先后拜集贤殿大学士、昭文馆大学士。 是当时事实上秉政的宰相。 同时,韩亿在景佑四年,拜参知政事,进入东府,与吕夷简搭班子。 换而言之…… 这蚕盐钱败坏,就是发生在吕夷简、韩亿两人在朝的时候。 而吕夷简,吕公著的爹。 韩亿,韩绛的爹! 所以,赵煦的话一出,韩绛也好,吕公著也罢,都是脸色一变!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赵煦瞧着,适时的将话锋一转,道:“自景佑迄今,已有数十年……” “朕以为,此弊已不可不除……” “以免遗祸子孙,为后人笑……” 这就是在威胁,同时也是在敲打。 两位相公,难道希望这个事情留给后人处理吗? 后人恐怕不会为尊者讳。 甚至可能把这个事情的责任,全部推给两位相公的父辈。 两位相公,难道忍心看着自己父亲的名誉受污?甚至被人钉在历史耻辱柱上? 韩绛和吕公著自然听得懂赵煦话里话外的意思。 顿时,两位宰相的内衣都湿了。 他们可不会知道,蚕盐钱会跟着大宋王朝一起灭亡。 他们现在只知道一个事实——小官家想解决蚕盐钱的积弊。 他们现在就算拦下来了。 等官家长大了,也肯定会着手解决的。 但到那个时候,在朝廷里主政的,就肯定不是他们了。 搞不好都可能是他们的政敌甚至是仇人的后人。 这些人,恐怕会很开心,借着清除积弊的理由,放心大胆的给他们的爹的头上泼脏水,将历代以来的问题,全部推给他们的爹。 两位宰相只是想到这個可能,就浑身颤抖。 然后,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那位依然在微笑着的少主。 两位宰相顿时就低下头去。 事关自己爹的身后名和历史评价。 由不得他们不慎重。 孝道,可是士大夫最核心的价值观。 良久,韩绛颤抖着声音,说道:“圣明无过陛下……” 吕公著也在深深吁出一口气后,持芴俯首:“圣明无过陛下……” 压服了两位宰相后,赵煦就欣慰的点点头,动情的说道:“得两位相公之助,这蚕盐积弊,朕以为定可荡清!” 两位宰相动了动嘴唇,心说:“陛下,您嘴巴子一动,罢废蚕盐,倒是轻松了……” “可天下州郡官府怎么办呢?” 作为积年老吏,他们太清楚,蚕盐钱一旦罢废,后果是什么? 后果就是,地方官府将因为缺钱,而无法做事。 因为蚕盐钱和商税的过税以及王安石变法增加的宽剩钱,就是如今大宋天下州郡为数不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收入,也是他们维持自身运转的主要经费。 朝廷固然可以嘴巴一张,取消掉蚕盐钱。 可地方上很多事情,从此就没有办法做了。 于是,地方为了做事,就只能临时征税。 而大多数临时征税,在最后都会随着时间演变,成为苛捐杂税的源头。 这反而会加重百姓负担! 这才是蚕盐钱无法取消的真相。 在大宋强本弱末的国策下,一切税收归中央。 地方上能支配的资金本来就少。 砍掉蚕盐钱,等于砍掉地方财政的一条胳膊。 心中虽然吐槽,但嘴上,他们也只能服从:“陛下发仁圣之心,推恩天下,泽及万民,臣等为天下贺。” 行吧,行吧! 这天下社稷是您的。 我们胳膊拗不过大腿! 他们也理解。 毕竟,官家年少,圣质仁厚,孺慕圣人之道,想为民做主,想给百姓减轻负担。 这是好的。 只是,这世界太复杂了。 并不是非黑即白。 有时候,上位者眼中的好政策,落到下面却会害死无数人。 甚至,一些在北方反应良好的政策,一旦挪到南方,就可能导致很多人家破人亡。 官家年少,不知道这些,没有吃过教训,会有些天真的想法,都很正常。 等他吃了亏,等他长大了,自然会知道轻重的。 就是……这中间的时间,天下恐怕要添不少无辜亡魂了。 但…… 没有办法! 他们只能牺牲掉了。 两位宰相都在心里悠悠一叹。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小官家那稚嫩的声音。 “既如此,朕就和两位相公,说说朕的一些想法……” “若有不足之处,请两位相公及时的匡正、指正,勿因朕之言而有所顾忌!” 说着,赵煦也看了看屏风后的范百禄。 他自然也很在乎自己的形象。 可惜! 他没办法亲自去看,自己实录里的文字。 只能通过石得一、刘惟简、冯景等人,悄悄的隔三差五去看一趟。 韩绛和吕公著却在听到这个话后,都抬起头来。 什么意思? 官家不是要罢废蚕盐? 是要改革?! 便见着殿上的小官家,对着身边的内臣冯景伸了伸手:“冯景,且去将福建观察使、判泉州事蔡公的实封状取来。” “另外,将知登州事苏轼、知明州事陈睦本月的实封状都给朕取来。” “诺!” 冯景领命而去。 两位宰相听着,面面相觑。 实封状? 蔡确、苏轼、陈睦给官家进了实封状? 而且,在里面都谈及了蚕盐钱? 他们提了什么意见? 两位宰相开始好奇起来。 心态也在这个时候放宽下来。 因为他们发现了,小官家似乎并不想一纸诏书,就直接罢废掉蚕盐钱。 他似乎是想改革蚕盐钱! 这…… 两位宰相顿时精神一振。 若是能找到一个办法,改革蚕盐钱的弊端,恢复其济贫的功能,又不影响地方官府的税收。 那就真的是善莫大焉了! 可问题是——这可能吗? 自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这样想着,那位官家身边的大貂铛就带着三封劄子,来到了殿上。 “将蔡公等的实封状,与两位宰相看看!”小官家吩咐着。 于是,那三封实封状,被送到了两位宰相面前。 韩绛和吕公著伸手接过来,开始传阅。 然后,他们两个就发现,这三人的实封状,根本没有讲蚕盐的事情。 只是在和天子汇报,他们在各自辖区做的事情,同时也报告着他们按照天子旨意,所做的那些事情的进度。 而他们在实封状里,提及了同一个事情——大奥。 比如说,蔡确报告说:自蒙官家德音,予臣指挥,并赐大奥图纸以来,臣奉旨意,于泉州建大奥,以广船舶,今已建船百余云云。 然后就是这些船的尺寸、大小和价钱。 以及蔡确对这些船只的处置办法——奉旨意,假与愿贷之民,一年免息,二年利息减半。 于是泉州百姓三呼万岁,皆以为‘圣天子功德无量’云云。 然后就是陈睦的报告。 陈睦也言,奉旨意,蒙德音,得赐大奥图纸,于是遵旨意于明州选精于船舶之船坊主,各赐大奥之术,假贷官钱xx贯与之,又奉诏赐给明州官船营造诸司历年所存技术、图纸。 于是明州船厂大兴,明州船舶日盛云云。 而在登州的苏轼则报告说——自奉德音,以大奥为船,登州船舶日多,出海者日众,今已有渔船三千,雇工数万,日夜为鱼干云云,只是有些鱼干不太好卖,恐渔民亏本云云。 三位大臣,报告了一个所谓‘大奥’在三个地方的使用经验,以及三地不同的政策。 在泉州,蔡确主持了大奥在官造船舶作坊的应用。 并普及了从广州、明州等地造船业的很多技术。 什么水密舱,什么龙骨铺设,船帆等等,不一而足。 然后,蔡确主持了,将建造的船舶,以秦汉官府假牛的方式的,租给愿意出海的商贾、百姓的程序。 还给了优惠政策。 第一年免息,第二年利息减半,到第三年才收取全额利息。 明州那边,陈睦主持下,则开始扶持民营、私营造船厂。 并将大量官府技术,传授给这些造船厂的场主。 同时,在陈睦的主持下明州官府好像还挑选了几家在地方上造船有名的场主,由官府提供优质廉价低息贷款,让他们去扩大经营,扩大造船规模。 甚至官家还给过旨意,允许陈睦所选的船厂,享受免税的待遇,以让这些人扩大经营,提高造船厂的产量。 而在登州,则是另外一个画风。 登州的大奥,似乎主要是以中小型的渔船为主。 生产出来的船舶,也基本都是假贷给那些无地的百姓,让他们出海打鱼来还债。 同时苏轼似乎在当地,扶持了几个士绅家族,建立了大型鱼干晾晒地,雇佣大量的无地青壮,晾晒鱼干。 于是登州百姓纷纷出海捕鱼。 两位宰相看完,都皱起眉头来。 他们不太知道,这和蚕盐有什么关系? 于是,韩绛放下手里的实封状,抬头看向那殿上已经重新坐在坐褥上的小官家。 “陛下……” “老臣愚钝,不知陛下之意……望乞陛下明言!” 吕公著也道:“臣附议,望乞陛下明言。” 这位小官家,自即位以来,似乎就一直以思路清奇,想法跳脱而闻名。 两位宰相感觉,自己是真的跟不上,这位陛下! “两位相公……可还记得,朕之前说过,朕调阅过了历代蚕盐议论的劄子、文牍?” 两位宰相点点头。 “朕自然也就知道,这蚕盐积弊,关乎着什么?” 央地矛盾、税收博弈嘛。 历朝历代的兴衰,都是围绕着这两个主旋律进行的。 哪怕是在现代。 这样的事情,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都广泛存在。 尤其是丑国那边,联邦和州之间,没少为了税款分配打架。 而大宋自立国之初,税收就有些矫枉过正。 给地方留的太少,中央要的又太多。 偏生,哪怕赵煦想要调整,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好的切入点和机会。 因为影响太大了。 涉及的利益方,数之不尽,这里面埋着的雷更是不知道多少。 可能随便碰一下,就会引发大问题。 赵煦也没有办法! 只能索性干脆不管,等着将来,财税结构发生了变化后,再慢慢来处理。 韩绛和吕公著,却是在听完赵煦的话,都是老脸一红。 “原来官家早就知道,蚕盐钱对地方官府的重要性……” 这就实在是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便是先帝,在即位之初,也未必知道地方官府的财政构成和艰难。 而这位少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却能通过阅读历代奏议和查阅崇文馆的文牍,自己推导出藏在那些奏议文字背后的地方财政收入拮据而导致蚕盐钱无法废除的真相! 这也太夸张了! 难不成,他真的是天生的帝王? (本章完) . 第五百二十七章 点下重商主义的第一个点数 赵煦自不知道两位宰相的内心活动,他继续说道:“正好,这些日子,朕收到了蔡公以及登州、明州方面的实封状……” 自蔡确出判福建,赵煦除非是在朝堂坐衙的时候,不然无论公开还是私下,都以‘蔡公’的尊称称呼。 这既是酬谢蔡确上上辈子的拥戴、从龙之功。 也是为了保证,蔡确在福建做的事情,不会收到掣肘。 事实证明,赵煦这样做的效果很好。 从上到下,都没人敢给蔡确设绊子。 这使得蔡确在福建,可以放手施为,并排除掉那些官场积弊,全力推动泉州港开港和福建造船业的发展。 “三位大臣,都提及了,沿海渔船所获的一些鱼虾,卖不上价,也很难卖出去的困难……” “也都和朕说了,沿海晒盐的一些事情……” 自汉开始,人民就已经开始煮海为盐了。 譬如说在西汉初年,吴王刘濞之所以能发动七国之乱。 根本原因就在于,其不止控制了一座巨大的铜山,还发动了大量百姓,煮海为盐,掌握着海盐业。 所以吴国经济发达,国库充盈。 不过,汉唐的海盐,都是用柴火煎出来的。 这就是‘煮海’。 而从大宋开始,晒盐法开始出现了。 当然,如今的晒盐法技术还很原始、初级,并没有近现代的晒盐法那么复杂,只是纯粹的将海水引入盐田,然后通过自然蒸发,得到卤水后,结晶而成的海盐。 这样晒出来的盐,杂质很多,味道苦涩。 一直要到清代中晚期,晒盐法才真正成熟起来。 而赵煦给这个历史进程按下了快捷键。 无论是蔡确出判福建,还是陈睦出知明州,都得了他旨意,要求在当地大力推进晒盐法,并改进晒盐技术。 随后,随着苏轼在登州那边做的风生水起。 赵煦也将同样的命令,下达到了登州。 在这个时代,登州外海,有很多岛屿,都是很好的晒盐场。 这样,就使得登州、泉州、明州的海盐产量大增。 以至于本地市场已经无法消化了。 而外销的话…… 大宋的盐、茶、铁、酒,都有着非常严重的地方保护。 成都府路的盐,尚且很难打入隔壁的梓州路。 去年,宋夏议和,党项人极力争取的条款里,就有着要求大宋允许党项的青盐进入陕西路的市场。 从这些例子里,就可以知道,这些地方的盐,想要卖去其他地方,有多么困难了! 泉州还好。 因为蔡确是以福建观察使的身份,出判的泉州。 所以,泉州盐现在可以在整个福建路销售。 但登州的盐,别说打开京东路的市场了。 隔壁的莱州,都不允许登州盐卖进去! 同样,明州的盐,也打不进苏州、杭州、扬州的市场。 这三个地方,现在唯一可以无视地方保护主义,四处行销的商品只有一個:鱼干。 因为,鱼干别的地方没有。 即使如此,大宋的商税体系,也让鱼干生意,很难做到全国。 登州的鱼干,撑死了只能在京东、京西和开封府销售。 再远就会因为税收问题,而导致价格高涨,没有几个人买得起了。 这是因为大宋的商税,分为过税和住税两种。 过税,就是你的商品,经过我的地盘交的税。 住税则是你的商品,在我的辖区销售要交的税。 两者税率都是恒定的百分之五。 看着少? 但,商品每经过一个地方,就得交一次过税。 而且,要人命的是——通常因为地方财政困难,所以穷疯了的地方官,会对商贾进行竭泽而渔。 县不认州,州不认路。 各级官府到处设卡,拼命征税。 于是,大宋虽是一个中央集权的王朝,但是在商品经济领域,却和普鲁士统一前的德国一样。 整个国家,被层层税卡,割裂成一个个独立的市场。 这在现代留学过的赵煦眼里,怎么看怎么别扭。 早就想要改变了! 但,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机会和合适的切入点。 直到,他看到了那封户部的乞罢蚕盐的奏疏。 赵煦知道,机会来了! 他一直在等着的切入点来了! 蚕盐! 它是祖宗制度! 也曾具备济贫、赈济的职能。 于是,赵煦知道,蚕盐就是最好的敲门砖。 “恰好,此时户部上书,请求罢废蚕盐……” “朕就查了一下这个蚕盐的事情……” “朕便有了些想法……想着,是不是可以将蚕盐与海盐以及鱼干结合起来呢?” 赵煦说着他的计划,坐在坐褥,兴奋的摩挲着自己的手。 他自然有理由兴奋。 只要蚕盐这块砖,撬开了大宋尘封的商品经济门户。 让鱼干和海盐,得以畅通无阻的进入全国市场。 那么,这道裂缝就会逐渐扩大。 最终,彻底崩塌! 重商主义的国策,也就可以随之确立下来。 因为,到时候赵煦会有很多帮手。 两位宰相听着,却是互相看了看。 他们的内心,都开始翻滚。 韩绛和吕公著,都是聪明人。 自然听得懂,赵煦话里面的意思。 借助蚕盐的旧制度,来卖海盐和鱼干这瓶新酒? “陛下……”韩绛心头一动,就出列问道:“请恕老臣愚钝,陛下圣意是?” 赵煦看着韩绛,点了点头。 对韩绛的捧哏行为非常满意。 这朝堂上,要是多几个韩绛,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赵煦答道:“相公,朕初步的想法是,由中枢直接出本钱,向登州、明州、泉州等地,大量采购海盐以及当地卖不上价的鱼虾……” “然后循祖宗漕粮入京之制,用蚕盐之法,配与天下贫苦百姓……” “同时,可鼓励地方,多售海盐及鱼干……所得利润,一半归中枢,一半留与地方州郡,为其经费!” 韩绛和吕公著听完,都是心头摇动。 他们自然听得懂,赵煦的意思。 在大宋并不是所有商品,都会征税。 皇帝要的贡品,就没有任何税收。 甚至地方还得自己掏钱,自带干粮帮皇帝送到京城。 同样的,汴京的漕粮,也不需要交税。 从东南起运的漕粮,在大运河上一路绿灯,直抵汴京,中途没有任何官府刁难、吃拿卡要。 正是因此,汴京的粮价才会长期维持在低位——基本和产粮地持平(北宋皇帝长期对汴京粮价进行补贴,人为压低了汴京粮价) 所以,都大江淮等六路发运使司衙门以及白波三门发运使衙门的差遣,从来都是肥差——因为可以在漕船上夹带商品,一年下来,哪怕是个小官也可以轻轻松松赚到几百贯甚至上千贯的利润。 所以,用漕船之制,就是要宣布中枢定点采购的海盐、鱼干,在天下州郡免税通行。 用蚕盐之法,配与百姓,则是要将这些东西,强行卖给百姓。 鼓励地方多售海盐及鱼干,所得利润地方和中枢对半开,就是给地方官府分配好处了。 这算是打一棒子,又给颗甜枣了。 这样一来,似乎是三赢了。 百姓交的钱,现在可以拿到实物了,不再是和过去一样,给了钱却看不到盐。 如今,至少可以拿到一些实物了。 登州等地的海盐、鱼干,现在也能卖出去了。 朝廷和地方,大抵也能赚到一些钱。 就是…… 两位宰相,总感觉有些不太现实。 可能吗? 大家都赢的话,谁在输?谁在付出代价? 可他们也不敢问,更不会问。 原因很简单。 这个事情,是官家亲自提出来的。 而且,为了推进这个事情,官家可是发了脾气,做了文章的。 这就意味着——他无论如何也要做这个事情。 甚至可能有了不换思想就换人的决心! 同时,蚕盐法的败坏,和他们的父亲都已经捆绑在一起了——官家已经暗示了。 所以,现在改革蚕盐法,使之重新恢复一定济贫属性。 等于给他们的父辈解套。 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在这个事情上做文章了。 于是,韩绛也好,吕公著也罢,都只能唱赞歌。 “圣明无过陛下。” “唯我陛下,仁圣睿智,泽被苍生……” 两位宰相在短暂的迟疑之后,就立刻开始唱赞歌了。 不管怎么说。 至少在现在看来,两位宰相都觉得,官家的改革方法,是没有问题的。 就算有问题,那也是后来人的问题。 尤其是韩绛,他马上就要致仕退休养老了。 才懒得为未来操心呢。 他现在只想着风风光光的致仕。 也就是吕公著,多留了一个心眼,在拜贺之后,持芴问道:“陛下,老臣斗胆,想请教一下,这海盐和所谓的鱼干,大约是在什么价位?” 无论是太贵,还是太便宜,都会有问题! 赵煦听着,轻笑一声,对着身旁的石得一吩咐:“石得一,将登州月前的海盐盐价,以及那些滞销的鱼虾价格,与两位宰相通报一下吧!” “诺!”石得一领命,然后上前,对着两位宰相拱手一礼后,道:“两位相公探事司月前在登州市井,所见海盐,分为三等……” “最上等,每斤海盐约四十钱,次之二十余钱,最末等每斤十余钱……” “至于滞销之鱼干、虾干,皆小鱼小虾,品相好者一斤不过十余钱,若是劣者不过,数钱而已……” “若是中枢直接采购,价格只会低!” 这是自然! 大量批发,本来就会便宜,朝廷直接采购,官府黑心一点的话,直接可以打个地板价。 吕公著听着,深深吁出一口气:“竟这般便宜?” 他有些不可思议了。 景佑以前,朝廷规定,蚕盐一斤百钱,价格比私盐略低,所以被很多百姓视为德政。 现在,登州的海盐价格,居然这么低? 而且,还是市价! 换而言之,它的成本价,会低到超乎想象! 所以…… 一旦这样的海盐,大量涌入市场。 官盐怎么办? 吕公著一下子就出了一身冷汗。 要知道,大宋官盐收入,虽然一直受到私盐的冲击。 但在国家收入比重中,一直不低。 旁的不说,陕西各路实行的钞盐法,每年发行盐钞三百万贯。 这笔盐钞收入是陕西各路边军的军费保证! 同时,大宋官盐其实一直只占市场的一小部分份额。 真正占据大头的是私盐! 私盐贩子的势力可是极为强大的。 一旦,大量廉价海盐,冲进了这些人的地盘。 这些人会做什么?那就没有人可以预知了。 反正,他们不可能坐以待毙! 只是这么一想,吕公著就浑身冒汗了。 可他刚刚才唱过赞歌,没办法立刻改口。 只能是弱弱的上前,持芴而拜,问道:“未知陛下,打算让地方军州,将这海盐和鱼干,作价几何卖与百姓?” 赵煦笑了笑,答道:“朕命户部侍郎章卿计算过了……” “登州海盐,若朝廷采购,约可做到每斤十余钱……” “虽说可以更低,但也要考虑盐民的利润……” “如此算上运费,加上官府恰当的利润……” “每斤最终配与百姓时,应在四十钱到五十钱左右。” 吕公著闭上眼睛,脸颊不断抽搐。 四五十钱一斤的官盐? 在产盐地,都属于廉价了! 何况是在那些不产盐的地方? 他都能想到,那些私盐贩子的怒火了。 要知道,私盐贩子,从来都是大宋社会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仅仅是元丰二年一年,天下州郡就逮捕了贩卖私盐之人两万人! 其他年份,每年各地官府抓住的私盐贩子,少则七八千,多则万余。 由此可以想象,盘踞在这条生态链上的,到底有多少人? 此外这么廉价的食盐,一旦大量涌入市场…… 那些官营的盐户和灶户怎么办? 他们若大量破产…… 吕公著只觉手脚冰凉。 赵煦见着,轻笑一声,他自然早有准备。 于是,拍了怕手。 “石得一,且将登州海盐与鱼干,呈与两位相公一观。” “诺!” 石得一恭身领命,很快便带着人将海盐和鱼干,送到了两位宰相面前。 吕公著看着被送到他面前的海盐。 大颗粒、颜色杂驳,明显有着大量杂质。 至于所谓的鱼干、虾干。 不仅仅很小,而且闻着有一股很怪异的味道,明显就是晒制的时候,没有处理好。 特别是虾干——几乎就是些虾皮,根本没有肉! “这些海盐,多有杂质,百姓拿到手中,需要加水熬煮去杂,方可食用……”赵煦解释着。 (本章完) . 第五百二十八章 招安潮下的海贼们(1) 送走两位宰相,赵煦忽然有种罪孽深重的感觉。 “也不知,朕今日所做所为,会毁灭多少道美食……”他喃喃自语着。 现代的带英,已经衰落了。 所以,它留给世人的东西,也就剩下了那些大缺大德的传说,以及作为美食荒漠的名声了。 带英标志性的美食,就是两个很简单的东西。 炸鱼与薯条。 不要小看了这两个东西。 这可是带英往昔日不落帝国的象征。 作为一个资源匮乏的岛国,带英能让它的人民,在十八世纪、十九世纪就能做到炸鱼管够,薯条管饱。 同时,炸鱼与薯条,也是带英往昔工业实力的象征。 这两种食物,完全就是为了工业而生的。 简单、易制作,标准化,能吃饱。 而赵煦很清楚,他正在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一旦他的计划,顺利推进,并在全国铺开。 廉价的鱼干,席卷市场。 无数未来的美食的土壤,将就此断绝。 因为,当蛋白质唾手可得,当调味品不再稀缺的时候。 人们就不会再费脑筋去思考如何让一日三餐更加有滋味了。 那些聪明才智,也就失去了诞生的土壤。 但没有办法。 赵煦只能做这个选择。 农耕民族,想要走向海洋,就需要比岛国更多的驱动力。 回到福宁殿,赵煦径直走入东閤。 文熏娘正带着刚刚入宫,还在适应的狄蔷与王氏,在东閤的便殿,教导着她们制作赵煦爱喝的饮子 见到赵煦回来,三女连忙盈盈一礼。 文熏娘主动上前,来到赵煦身边,低声问道:“官家下朝了?” “可需妾为官家按摩?”她大着胆子,第一次主动问道。 赵煦笑了一声,看着已经羞红了脸的文熏娘,道:“我先看会奏疏……” “等会我会叫熏娘进书房的。” “诺。”文熏娘低着头,耳垂滚烫滚烫的。 赵煦含笑点头,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另外两女。 发现她们都低着头,但都拿着眼角的余光观察着他。 这宫中就是这样的。 卷,卷到极致的那种。 妃嫔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 赵煦不会干涉,更不会阻止。 因为这明显对他有利! 直接走到御书房,在这里,燕援挑选的御龙直,十二时辰轮班守卫,没有赵煦的命令,连只蚊子也不会放进去。 掀开帷幕,赵煦走到书房中,然后就将那些放在案几上的实封状,拿了起来。 这是陈睦到任后,给他写来的一系列实封状——刚刚在紫宸殿,给韩绛、吕公著看的,只是其中之一。 看着这些密报赵煦眯起眼睛来。 这些密报上,报告的事情,大抵围绕着三個事情。 一,扶持造船业。 二,开始大力推进晒盐技术。 而这第三件事情,则是关键中的关键,重点中的重点——人才。 准确的说,是大量海洋航海人才的发掘和招揽。 而这件事情,陈睦推进的无比顺利。 最新一封实封状报告说,已经奉旨意,招募了两千多‘外越人’,他已经将这些人编成了一支军队,请求赵煦赐给军名、军额,并降下圣旨,派去将领统帅。 外越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 他们第一次出现在史书上,是在《越绝书》中——娄门外力士者,阖庐所造以备外越。 意思就是,吴王阖庐,曾为了防备海上来的越国侵袭,于是在娄江上建立江防。 这个时候的外越,可能指的还是真正的越国人。 但到秦始皇一统天下后,这个情况就变了——所谓外越,不再是越人或者百越民族。 而成为了那些不服从中央王朝,逃遁到海外岛屿之上的六国余孽。 这些人一度给秦王朝造成了巨大的麻烦。 以至于在秦始皇三十七年时,秦始皇不得不下诏:徙天下有罪谪吏民置海南故大越处,以备东海外越。 海盗猖獗,秦王朝只能大量迁徙人口过去,防备海盗。 到了汉代,外越人依然存在。 著名的齐王田横,就是这股势力的代表。 不止如此。 根据赵煦在现代所知道的考古发现和研究,秦汉之交的‘外越人’,在中原战败后,有一部分人曾杨帆太平洋,将来自中原的先进技术,带到了无数太平洋岛国。 自汉之后历朝历代,外越人从来不绝。 而且,成分越来越复杂。 基本都是中原无地的流亡农民、破产地主和商贾以及逃亡的军人组成。 他们在王朝兴盛,天下太平时上岸生活。 在时局混乱,朝廷横征暴敛时,下海求生。 他们什么事情都敢做。 既可以当海盗,也可以当海商。 根据赵煦在现代所知,这个群体将在未来的历史上,扮演重大角色! 他们在南宋末年,强盛一时,然后投降了元朝。 并负责了元朝的海运工作。 那些在史书上,每年将数百万石粮食,通过海运运到北方的人,就是这些人的后代。 因为元朝,给他们开了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帮我运粮,我不止给你们官当,还让你们自己管自己,除此之外,我还按照你们运粮的石数给你们发钱! 傻子才不干! 但,等到元末,随着朝局败坏。 这些人再次举起了反旗,而且,他们是第一个举旗造反的。 方国珍就是这些人的首领! 而这个群体的活动范围,自古一直就在浙江沿海。 以明州、越州、台州及其外海无数岛屿为活动中心。 因为这里具备着得天独厚的条件。 境内多山,又靠近大海,同时沿海地区有着数不清的岛屿可供藏匿。 基本上,这些人是无法剿灭的。 同时,他们也不需要剿灭——海上生活艰辛且危险。 只要有可能,大部分人是愿意过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 所以,只要时局稳定,国家太平,同时朝廷的剥削不算严重。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就会乖乖回来,到岸上定居,当一个遵纪守法的顺民。 这就是明州造船业和航海技术发达的真相。 因为这里,聚集了整个天下,两千年来最好的航海人才和最勇敢的水手! 哪怕是在现在,这些人技术也已经足够好了。 证据就是那两艘曾横渡大海,载着宋使出使高丽的巨舰,就是在明州建造的。 同时,载着宋使顺利前往高丽,并完成了使命的水手,也都是在明州招募到的水手。 这些人是什么人?还用想吗? 航海,可是一个高度专业化的事情。 特别是海上风浪变化无穷,洋流涌动,没有经验的人,是不可能顺利驾驶、操纵船只安全往返的。 所以,陈睦在明州的任务,就是安抚、招揽这些人。 将这些游离在大宋王朝统治之外的人收编。 靠着他们来建立大宋的海军以及运输船队。 将手中的实封状,一一放下来。 赵煦的眼中,闪烁着精光。 “陈睦报告说,如今在外海的‘外越人’起码有数万之众……” “如今只招募到了两千多人……” “不够啊!” “朕得想个法子,将这些人全部吸收进大宋的体制。” 赵煦能理解,在外海岛屿活跃的那些‘外越人’的心思。 无非是陈睦的官职太小,他们担心说话不算数。 同时,也是政策风险太大——万一朝廷朝令夕改,怎么办? 当然,同时也存在着,不少自由惯了/身负命案的海盗头目,害怕上岸后被追究责任。 “等蔡确福建任满,可以让其将他的天赋带去明州……” “以浙江路观察使,出判明州,兼提举明州市舶司、都大海运大使……” 蔡确是宰相。 宰相说话的份量,应该足够了。 这样,大部分‘外越人’都会乖乖上岸,为赵煦的大业发光发热。 至于剩下的人? 自也不能浪费! 他们也该有为了‘大宋再次伟大’而奉献自身聪明才智和血肉的觉悟。 “无非招安!” 在其他王朝,造反、暴动这种事情,别说沾上了。 碰一下都可能被官军杀全家。 但在大宋不会! 杀人放火受招安,一直是大宋绿林好汉的出路。 《水浒传》的宋江和大多数好汉,为什么心心念念,就是要跪舔赵官家? 原因就在于,之前历代赵官家们信誉良好。 对于肯受招安的人,从来都是怀柔安抚。 不止给出路,给高官厚禄。 还给他们为大宋建功立业的机会。 比如说,现在在泾原路的老将,同时也是阵斩了党项太尉、监军仁多零丁的彭孙,就是在福建受招安的山贼头子。 如今,这个昔年的山贼头子,已官拜泾原路兵马都监,武臣阶升到了四方馆使,并以四方馆使,遥领忠州刺史。 等到他致仕,绝对可以拜正任防御使。 他若在朝中有人,操作一下,拜正任节度也是有机会的。 毕竟,他战功很高——静边寨一战,阵斩仁多零丁,打破西贼主力。 所以,赵煦相信,只要他这边愿意招安,给那些海盗头子赦免,并授给官职。 那么,这些只想着赚钱的海盗,肯定会归附大宋,并给他的航海大业,鞠躬尽瘁的。 就像这些人的后辈——那些在元代,给蒙古人海运,甚至组织舰队,跟着蒙古人一起远征日本的海盗们一样。 赵煦甚至想留下一批海盗,学带英给这些人发私掠证,让他们去抢别人。 只要这些人肯纳税! 甚至,赵煦还可以给他们一个政策——抢够了以后,允许他们拿钱买一个爵位。 国公不可能。 但开国男、开国伯、开国侯还是可以商量一下的。 至于这些人会不会给赵煦面子? 答案是肯定的! 外越人,自古就没有争霸天下的野心,更没有割据一方的想法。 这就是方国珍,能在朱元璋手下善终的原因。 同时也是明末的郑芝龙会投降鞑清的原因。 中国的海盗不同于西方的海盗。 中国的海盗,只是一群活不下去去海上冒险求生的可怜人。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最终都想落叶归根,更想衣锦还乡。 他们不会也不敢对抗官府。 只要官府释放出一点善意,他们就会和舔狗一样,立刻回头。 …… 赵煦在福宁殿东閤,看着陈睦的实封状时。 遥远的明州外海,被称为昌国县的群岛上。 一艘艘渔船,陆陆续续的入港。 港口码头上,许多穿着青衣的百姓,翘首看向那些归来的渔船。 “郎君们平安回来了!” 妇女们高兴不已的带着孩子们,在码头欢呼起来。 而带着铜钱的商贾,则已经招呼着伙计们,为接下来的鲜鱼收购做好准备了。 渔船一艘艘靠岸。 满仓满仓的鲜鱼,被船上的渔民,一匡匡的送到岸上。 旋即就被在码头上的商贾,当场收购,立刻送去在岛上开辟出来的晾晒场晒制。 宋武站在码头一角,静静的看着这个场景。 在他身边,一个裹着青巾的文人模样的男子,轻声说道:“大头领看到了吧?” “如今官家圣明,知我等海民艰辛,故命陈明府来我明州,推行德政,授给士绅诸般官船之术,并借官钱与民……” “除此之外,官家还命陈明府,广招大头领这样的海上豪杰……” “只要愿意归附的,一切从前罪行,全部赦免,不再追究!” “同时,还授给官职!” “上个月,岱山那边的曹头领,就带着两百人至明州受招安……” “陈明府大喜,当场授给曹头领昌国县巡检副使一职……” “听说,陈明府还已经上书官家,请求在昌国等地,设置水师,编成禁军……” “此事若成,曹头领就可能成为真正的官军了。” “未来便是做个提辖,乃至于当一路兵马都监,都是有机会的。” “光宗耀祖,指日可待啊。” “宋头领麾下有大小船舶百余,乃是这明州外海响当当的人物……若归顺官府,接受招安……” “依我之见,别说是小小的巡检副使了,陈明府大喜之下,授给县尉,乃至于本州提辖的官职也不是不可能!” “等朝廷旨意下来了真的编练一支禁军水师,宋头领当个指挥使,还不是轻轻松松?” 宋武听着,明显意动了。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九章 招安潮下的海贼们(2) 宋武虽然已经被说动。 但作为一个纵横外海十几年的大海贼。 他自不是一个人。 手底下有着千来号,跟着他讨生活的兄弟。 所以,他还是很犹豫的。 担心官府朝令夕改,更担心朝廷哄骗他们上岸后,再给他们一刀。 这样的事情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所以,他还需要更多的东西来说服自己。 恰在这个时候,码头上的鱼获交易开始了。 官府派来的官差们,只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并没有什么其他动作。 这就很反常了。 “官府派人来,为何不征税?”宋武奇了,于是对他身边的文士问道。 大宋官府,素来是无利不起早。 而且,各种摊派、加征,无处不在,无所不包。 文士眯起眼睛,道:“宋头领还不知道吧?” “如今淮南路那边遭灾了,听说从三月开始就没怎么下雨,运河水位一直在降,漕船入京艰难!” “这又怎样?”宋武皱起眉头。 大宋天灾频发,又不是今年才有的。 自景佑以来,隔三差五就有天灾发生。 中间还夹杂着人祸——两次回河,淹没了无数州郡。 而朝廷对这些灾祸,能做的不多。 充其量,也就是赈灾,同时招刺流民。 其他的事情,也就只能躺平了。 文士笑了笑,拱手对汴京方向:“当今官家仁厚,见不得百姓受苦……” “所以不止遣宋昭宣,将兵南下救灾,在淮南等地,疏浚河道,开凿水井,架设水车……” “又特旨募京东采金之民南下协助救灾,只要愿意南下救灾之人,不止自出内帑,与其工钱,还特旨免其等将来三年采金税……” “更下了旨意,免了我明州贩入淮南路各州的鱼干等物的商税!” “此外,我明州渔民的鱼获,也一体免税!” “这可是当今官家的仁政,不止要活淮南百姓无数,更令我明州士绅百姓,皆受恩泽!” 说到这里的时候,文士忍不住的骄傲起来。 大宋地方上,各路、各州甚至各县,都筑起了高高的税卡。 往日里,浙江路的商品,在本路都是举步维艰。 所谓: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如是而已。 但,当今官家推恩,让明州的鱼干,得以免税直入淮南。 这对明州人来说,等于打开了一个巨大的市场! 而且淮南控扼运河,辐射四方。 明州鱼干,打着赈灾的幌子,渗透了进去后。 明州的海盐也跟着杀了进去——鱼干身上裹上一层海盐,是不是很合理? 就这一两個月,明州就已经有很多人发家致富了。 沿海的渔民,更是欢喜鼓舞。 现在,出海打的鱼获,再也不担心卖不到了。 只要到岸,就会被商贾立刻买走。 商贾买回去后,直接腌制、晒干,裹上海盐,装上船舶、车马,直接打着赈灾的幌子,卖去淮南——好多人还没有走到淮南,就已经卖掉了鱼干。 浙江路本地的市场,就能消化这些东西。 同时,各地的私盐贩子,现在也参与了进来。 那些消息灵通的大盐商们,现在都跑来明州,薅起朝廷的羊毛来了。 最初,他们只是单纯的来买鱼干,用赈灾鱼干的名义,挂羊头卖狗肉去卖私盐。 可到了明州后,他们发现明州的海盐价格,非常便宜。 于是纷纷大手笔的采买。 所以,如今的明州,不止是鱼干行销各地。 明州海盐,也趁机渗透到了浙江、淮南各州。 甚至打入了扬州、江宁等地的市场。 明州会馆,据说都已经在扬州开起来了。 这是明州商贾的黄金时光。 自古以来,明州商贾还未有像今天这般风光的。 当然,这也难免会引起别的地方的嫉恨。 道路上难免有冲突。 但这些都是小节。 作为明州人,文士对现在的局面,非常满意,对汴京的官家更是无比孺慕——什么是圣天子?这就是啊! 宋武听着,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赵官家这么大方了? 居然肯为了受灾的百姓,而减免税收? 等等…… 鱼干赈灾? 鱼干赈哪门子的灾? 赈灾不应该运粮吗? 难道,汴京的官家,在‘何不食肉糜’? 但宋武那里知道,现在在淮南当地救灾的主力,不是汴京的那帮禁军大爷,就是从登莱等地南下的‘英雄好汉’们。 无论是禁军的大爷,还是‘好汉们’。 都不是那种会委屈了自己的人。 每天吃食,都要吃好喝好。 现在,淮南各地的救灾现场,哪天不是炊烟袅袅,各种海鱼干蒸肉、煮汤? 这些人加上宋用臣在淮南本地,招募的青壮民夫和征调的当地禁军、厢军,加起来十几万人。 这些人每天人吃马嚼的,消耗掉的都是天文数字的鱼干、海货。 于是,尽管宋用臣实实在在的把工钱和赏赐都兑现了。 但,在这些人大手大脚的开销下,他回头一算账,发现朝廷批给他的赈灾款,两个月下来,居然还剩下了三十多万贯! 因为,在那些禁军大爷还有英雄好汉们的带动下。 淮南本地的青壮民夫还有禁军、厢军,很快也沾染上了大爷和好汉们的习惯。 每天做完工,非得吃好喝好。 完了,晚上还得去附近的瓦子勾栏里潇洒一番。 听听小曲,看看相扑,小赌一把,甚至找个小娘子,温柔乡里走一遭…… 这些人很快就发现,他们的工钱不够用了。 于是,英雄好汉们把自己淘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给填了进去。 禁军大爷们,则将他们过去在汴京城了给人修院子、凿井子赚到的钱,也都差不多填在了工地上。 某位神卫军的指挥,甚至在某州的工地瓦子上,一口气消费数千贯,硬生生的靠着钞能力,捧起了一位才女名妓! 在这样的气氛下,淮南当地的青壮民夫与禁军、厢军很快就学坏了。 除了少数意志坚定的人外,大部分人,都是在卯吃寅粮。 甚至已经出现了欠了一屁股债的人。 新的循环,已经开始了。 所以,鱼干、海货,现在在淮南,还真是赈灾的必需品。 因为,救灾的主力,需要这些廉价的吃食,来维持体力,来保证士气。 所以,朝廷派去调查的御史,回头就报告了都堂——鱼干免税,诚乃善政。 因为鱼干一石,抵得上数石稻麦。 而其价格,也只堪堪比数石稻麦稍贵——淮南承平时,斗米百钱,如今遇灾,米麦价格飙涨,民间斗米已数百钱。 而从明州、登州运过去的鱼干、海货。 重盐且营养高,数量多,价格便宜。 一斤标准的上好鱼干,在免税后,也就七十钱而已。 虽然宋用臣过一手,要赚上一笔——提举都大淮南修河官署出售的鱼干要百钱一斤。 可依旧是供不应求。 宋武不知道这些,自是难免疑虑。 不过,很快的,宋武就发现了,那些靠岸的渔船上,抬出来的鱼获有些多。 不! 应该是夸张的多! 而且,几乎所有渔船的船舱里,都在抬出一框框的鱼获。 而且,他也很快发现了,这些渔民捕获的,似乎都是同一种鱼。 作为一个在海上讨生活的海贼。 宋武自是认得那种鱼。 那是石首鱼! 在明州外海的一种极为常见的鱼类。 他的寨子里,也常常会捕获这种鱼。 但问题是…… 统一且大量大规模的捕获这么多石首鱼…… 怎么做到的? 于是,他忍不住问道:“先生,怎昌国这里捕的都是石首鱼?” 文士笑了笑,答道:“不瞒头领,此乃陈明府奉旨意,授予我明州百姓的一门皇家秘法。” “头领应该知道,这石首鱼,也叫王鱼、黄鱼……所以,它们也是受王气驱使的……” “而陈明府奉旨意,授我明州渔民秘法,乃在海上密布渔船,结成大阵,将那鱼群驱赶到一起……” “然后,渔民以竹竿放入水中,敲击竹竿,只消片刻,所有石首鱼便尽皆昏厥,落入网中……常常一网就是数千条,甚至近万条……” “真乃神乎其技,天家之威也!”文士激动的说道:“明州渔民,皆因此感恩戴德,酬谢天恩呢!” 事实上,现在明州的渔民,在将鱼群驱赶到一起后,将竹竿放入海中,会一边敲击,一边面朝汴京方向,口呼万岁。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海面上一群又一群银色的大鱼,接二连三的漂浮起来。 于是,他们跪在船上,又哭又笑,对着汴京方向,又拜又叫。 捕鱼,从未像他们现在这么简单。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登州近海。 石首鱼鱼群,每年春夏的洄游,让渔民们喜极而泣。 这才是现在鱼干廉价的原因。 石首鱼,在现代叫大黄鱼。 在如今这个时代,在山东、江浙近海的数量,以百万吨计算。 明州和登州,刚刚萌芽的原始近海捕捞,对这种以百万吨为规模的鱼群,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 甚至连防御都没有破。 但,在宋武眼中,当他看到,渔民们从上百艘渔船里,搬出了数千筐的鱼获。 这些硕大肥美的鱼获,密密麻麻堆磊在码头上。 商贾们带着伙计,用着大称,一筐筐的收购着。 虽然收购价很低——品相好,个头大的一斤不过十来钱而已。 而其他鱼获,不过七八钱一斤。 可是一艘渔船,常常能有数百斤甚至上千斤的鱼获。 所以,这些渔民常常能拿到十几贯甚至数十贯的铜钱。 这让宋武看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舔着舌头,呼吸着。 招安! 我也要招安! 哪怕招安后,官家不给他官当。 他带着兄弟们,一起打渔也可以发家致富! 于是,宋武不再迟疑,直接和这文士道:“当今官家圣德至斯!某若再冥顽不灵,那就真的是良知尽丧,愧为人子了!” “请先生回禀明府……” “某,宋武,感佩朝廷恩典,愿受招安,从此为大宋臣民,食官家俸禄,至死不悔!” 文士握住宋武的手:“头领能知大义,率众归明,吾必上禀明府,言说头领忠义之事……” “旬日之间,官府招安使者必入头领水寨!” “届时,头领受了招安,直去明州城中,接受官身便可。” …… 宋武在这天下午,乘上一艘快船,沿着昌国复杂的海岸线,向前航行,穿过岱山岛,进入了一座在岱山以东的海岛。 这里是他的老巢。 上百艘的大小船只,密密麻麻的停泊在岛屿深处的一个海湾。 而他的水寨,也就设在了这个海湾尽头。 当宋武回到水寨,当即召集了他手下的大小头目——海上的海贼头目,基本都是操船的船长。 这很好理解——船行大海,船长的经验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关键的。 因为大海上,任何一个错误,都可能导致船毁人亡。 宋武将这些船长召集到一起,说了他应邀在昌国的见闻,也讲了现在官府的政策。 船长们听完,顿时都按捺不住了。 “宋哥哥,官府真的肯赦免我等?” “哥哥,朝廷真的肯给俺们差遣?” “俺们真的可以上岸,不受官府追缉?” 船长们乱糟糟的问着。 宋武见着,在心中叹了一声,虽然他已经决心接受招安,但多少还是有些心凉,但这就是外越人。 自古以来,外越人都是‘海外孤忠’——只要朝廷(不管哪个朝廷),肯接纳他们,肯给他们一条出路,基本都会感恩戴德的欣然上岸。 海上讨生活的艰辛,是外人无法想象的。 荒岛上,缺衣缺食,无医无药。 海上潮湿,各种疾病丛生。 好多人三十来岁,就已一身的病,连刀子都拿不起了。 孩子们更是很难长大。 宋武的妻妾给他生了八个孩子,却只活下来一个,其他都夭折了。 于是,他微微点头:“某已经决心,接受招安,等官府招安使者到,就带兄弟们一起去明州,拜了明府,受了官家的官职,与兄弟们登岸!” 于是,整个水寨一片欢腾,好似过年了一般。 宋武瞧着水寨中的景象,也是叹了口气。 然后悄悄的找到了他的弟弟宋文,同时也这寨中的二把交椅。 兄弟两人彻夜长谈。 最终做出了决定——大哥宋武带上所有愿意上岸的,去明州受招安。 弟弟宋文,则带着剩下的人,继续留守这座水寨。 这是为了以防万一,留下一条后路。 若招安后,一切顺利,扎下根后,再来接宋文。 而类似这样的事情,在过去几个月已经发生了好几次。 在未来,还将不断发生。 …………………… 明州治所在如今乃是觐县(今宁波市觐州区)。 此时此刻,执掌着明州大权,并兼任着提举明州市舶司的朝散大夫、直龙图阁陈睦,正恭恭敬敬的将带来的贡品,放到一个小小的坟茔前。 小小的坟丘前,有着数不清的祭拜痕迹。 都是过去数十年,历任的明州知州以及觐县县令还有当地士绅们祭扫留下的痕迹。 坟丘上无碑,这说明死者年纪很小。 然而,坟茔前明显的祭扫痕迹,又说明了死者的身份极为显赫、特殊。 以至于,最近十几年中,不止官府不断祭扫。 地方士绅甚至百姓也都来祭拜过。 显然死者的父祖,不仅仅位高权重,而且还在觐县甚至明州有着极高的威望。 而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只有一个人——故宰相、守司空、荆国公王安石。 于是,这座坟茔的主人,也就呼之欲出了。 王安石早夭的长女,也是他最喜欢的女儿——王觐。 这个,在他在觐县为官时出生,同时也不幸早夭于此的小女孩。 恐怕永远不想到,在其死后将近三十年的今天。 依然有着无数陌生人,纷至沓来,前来祭扫。 而今天是王觐的忌日。 所以,不止陈睦这个待制级别的明州知州亲自祭扫。 明州士绅们,更是排着队来上香。 这可不仅仅是因为,王觐是王安石爱女。 也是因为,明州素来就是新学的根据地和发源地。 明州士人,基本都是新学门生。 不客气的说,这里就是新学的大本营之一! 陈睦静静的看着自己面前的小小坟包。 他没有回头,只是默默的说道:“小娘子,您的妹妹,如今与吴氏和离了,恩相的愿望终于达成了!” 恩相的女儿,嫁给了吴充的儿子。 这是很多新党大臣,所无法接受,却又无可奈何的现实。 因为吴充是死硬的旧党顽固。 不止在王安石在朝时,与新党为难,其在王安石罢相后,几乎毁掉了新法。 所以吴家是新党大臣眼中的眼中钉! 绝大多数新党成员,宁愿和司马光和解,也绝不会给吴家好脸色。 现在吴、王两家的婚姻,终于以和离结束。 新党大臣们无不弹冠相庆。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事情过程中,宫中的官家表现出了耐人寻味的态度。 吴安持——他亲手关进太学的。 吴家和王家和离的事情,他看似没有参与。 但实际上呢? 明眼人都知道,在吴安持被送入太学后,吏部的王子韶还有太学的陆佃,为什么敢明目张胆的针对吴家,背后要没有宫里面的支持,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的。 而吴家在这个过程里的表现,更是证明了这一点——素来依仗着家世,喜欢告状的吴家人,这次安静如鸡,连惯用的撒泼打滚都没有用,不过半个月,就乖乖的将王家人昔年的嫁妆,原封不动的送回了江宁。 吴、王两家的婚约,在没有惊动任何人,同时也在无数人的注视下,悄然结束。 这意味着什么? 聪明的新党大臣们,已经在弹冠相庆了——先帝果然交代过官家啊! 只等官家亲政……我等就将再次高举介甫相公的新法旗帜,再次开始变法。 但旧党元老和大臣们,也保持着沉默。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毕竟,那些元老,个个都是老狐狸,都成精了。 他们保持沉默,恐怕也得了宫里面的某些承诺,至少是看到了宫中态度。 看着面前的小小坟包,陈睦再次低头拱手一拜,然后,他转身看向他身后的官吏与士绅。 明州,作为介甫相公新法的悟道之地,同时也是新学的发源地——介甫相公就是在觐县县令任上开始讲学的。 自然,上上下下都是新党成员。 陈睦就任明州后,奉旨意在明州大兴船厂,鼓励捕鱼,减免船舶和捕鱼的税收。 最近更是开始大量的进行免税。 在来自朝廷的政策支持和陈睦主持下,明州的商业氛围越加浓厚,受益人群不断增加。 新法的支持率,自是一路走高。 如今的明州,已是真正的新法根据地了。 “有劳诸公今日来此祭扫,在下谨代表恩相王公,拜谢各位明公……” 虽然陈睦从未在王安石门下求学,他也不是王安石提拔的。 但,没有王安石变法的话,依他的资历和背景,哪里可能四十来岁就身居高位? 他又去那里,得到当今官家赏识? 所以,陈睦很识趣。 自到任明州,就事事以‘介甫相公门生’自居。 将自己打扮成了铁杆的荆国公拥趸。 这既是为了方便施政,也是在向汴京表态。 明州上下的官吏、士绅们,纷纷拱手:“谨从明府之命。” 便在陈睦的率领下,浩浩荡荡的回到明州的罗城中。 一入城,便是一派繁荣的景象。 明州,本就是一个商业城市——太宗淳化年间,明州便已开港,设置市舶司,广迎海外商贾。 于是,万里之外的异域商贾,纷至沓来。 明州商业风气开始兴盛。 如今,明州罗城的商业气息,更是浓厚无比。 到处都是仓储。 沿江的码头上,更是堆满了各种商品。 大量船舶,日夜往来不息。 在这里便是异域之人,也不算罕见——常常能看到真腊、占城乃至天竺、大食之人。 如今,又因为陈睦奉旨鼓励私营造船业。 这罗城内外,一个个大奥,开始涌现。 都是明州士绅、商贾,从明州官府借了低息贷款,又受了官府的技术分享建立起来的。 这些在陆地上,就可以建造船舶的大奥,规模大小不一。 在最大的那三个大奥中,现在已经在建造,结合天竺、大食商贾的船舶特点,又运用大宋船舶技术的新式海船。 这种海船,吸收了天竺、大食人乘坐的船舶所用的船帆——开始使用三角帆来驱动,力求让未来的大宋海船,也可以和那些大食商船一样,纵然逆风也可以航行。 为此,陈睦还聘请了好几位来自大食的善于制造船帆的大匠。 同时,船体则采用了大宋的技术。 大量使用水密舱,采用三副舵设计,并运用了来自吉州、温州等地的多种成熟设计和技术。 最后建成的船舶,将重两千料,长三十丈(大约九百到一千吨排水量),可运数千石到一万吨的粮食或者商品。 不止如此,三个大奥中,如今在建造的巨舰,所用技术虽然大体一致。 但其船体和舰船外观,却都不相同。 换而言之,那是三种不同风格的舰船。 自然,私营船厂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这只能是明州官府的意志——准确的说,应该是陈睦传递的汴京官家的意志。 这也是,那三家士绅,接受官府贷款的条件——为汴京官家,设计建造一款,能够在近海、远海之中,安全航行,同时运输大量货物、粮食的运输船。 不考虑海上作战要求,纯粹只追求运输、安全和航行稳定。 陈睦带着众人入城后,在去往州衙的路上,刚好路过那三个正在建设的大奥。 他骑在马上,看着大奥中,那些正在挥汗如雨的船匠。 嘴角露出笑容来。 只待这些巨舰下水、适航成功。 他就可以向汴京表功了。 …… 元祐元年六月癸巳(20)。 大宗正赵宗晟上书:右武卫大将军、康州团练使赵叔盎,四次唐突,已累放罪,显无忌惮,乞治罪! 从之,以叔盎犯律,特展磨勘四年。 都堂奏:乞罢承议郎、都大提举成都府永兴军等路榷茶、买马、监牧公事陆师闵,并降授奉议郎、主管东岳庙。 这是被韩绛的孙子,韩宗道牵连的倒霉蛋。 不止被降授,还被一脚踢到了东岳庙,去管东岳庙里的神仙香火去了。 这在现代,基本对等于被流放宗教局、工会。 理论上,他这辈子都没办法翻身了。 不过,赵煦对此人显然有着自己的打算。 所以,在都堂熟状到了赵煦手里的时候。 他抹掉了陆师闵流放的去处。 这么优秀的理(刮)财(地皮)小能手,怎么能把人生大好岁月,用在东岳庙的神仙们身上? 应该为大宋天下中兴,奉献自己的才智才对! 所以,赵煦大笔一挥,改成了:责授邕州右江安抚副使。 让这位元丰时代,以朝官身份,在成都府和永兴军,就差没把当地商贾们的钱包掏空的能吏去广西和吕嘉问搭班子了。 赵煦的文字到了都堂,都堂宰执,自然没有异议——本身除授官职,就是天子权柄。 何况,赵煦对陆师闵的发落,明显更重——邕州右江安抚司,那可是在交州北方,化外蛮荒之地。 比岭南更南方! 自古就是瘴疠险恶之所。 搞不好连荔枝都没得吃! 这在大宋朝野士大夫眼里,妥妥的贬嫡,而且是重贬! 陆师闵本已待罪回京,得了旨意,立刻就被官差押送着,踏上了前往邕州的漫漫征途。 他出京数日后,在京西就遇到了,燕辰统帅的御龙直和军医队们的凯旋队伍。 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本该在交趾瘴疠湿热之地病死的御龙直和军医们,大包小包的满载着各色布帛、金银,同时还带着大量交趾妇女的队伍。 特别是御龙直的士兵们——他们身边跟着的,基本都是身高体壮的健妇。 每一个身高都在五尺六寸(大约180左右)上下。 看的陆师闵怀疑人生——什么情况? 他们在交趾做了什么? 难不成,这些家伙把整个交趾所有身高及格的妇人都充了自家口袋? 而陆师闵的想法,极为正确。 在战争中和战后,燕辰统帅的御龙直士兵们,对金银、绢布什么的,几乎没有什么争抢的积极性。 反正,也没有人敢亏待或者短了这些天子身边的禁卫——何况他们手里,还有着官家御赐的火器,动若雷霆,掷则糜烂数十步。 所以,他们将精力完全放在了另外一个方面——搜罗符合御龙直审美的妇女。 而众所周知,大宋的御龙直们的审美,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 他们不追求漂亮,也不在乎性格。 他们对自己的妻妾,只有一个要求——身材高大、健壮。 越高大,越健壮的妇人,越符合他们的要求和审美。 百年来,御龙直们娶妻纳妾都是如此。 奈何,大宋天下,特别是开封府附近,符合他们要求的妇女太少了,僧多粥少,竞争激励,好多人二十好几了,都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妻子,可急坏了! 这次南征,燕辰带去御龙直将士,就像是掉进了米仓里的老鼠——交州北方州郡所有健壮高大的适龄妇女,都被他们欢天喜地的娶走了。 好多人一下子就解决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美滋滋! 甚至有幸运儿,一口气连娶带纳,带回了三四个身材高大健壮的交趾妇。 喜得是连走路都飘飘然了。 陆师闵在道左,见着这些耀武扬威的招摇过市的御龙直们。 原本灰暗的内心,似乎燃起了希望。 “或许,这邕州右江安抚副使,并不像吾想象的那么可怕……” “兴许,吾还能有回朝的那一天?!” 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 在六月癸巳日这天,赵煦在改了陆师闵的命运后,就在燕援率领的御龙直护卫下,乘上御撵,出了皇城,到了开封府。 今天,是靖安坊的‘汴京学府’开售的日子。 也是‘汴京学府’的展示区,正式对外公开展览,接受未来的‘业主’们考察的时候。 赵煦虽不能亲临现场亲自看一看。 但,他还是想要坐镇在开封府,以便第一时间就收到来自靖安坊方面的消息。 …… 赵煦的车驾,进入开封府的府衙,蔡京率领着开封府上下官吏出迎的时候。 在开封府府衙东方,东华门外,马行街以北的靖安坊外,已是人山人海。 孙赐带着下人,挤在人群中,紧张的看向那大门紧闭的‘汴京学府’。 他有些紧张,生怕自己抢不到靖安坊的房子——这样一来,他如何向世人证明,他是当今官家的走狗呢? 你连官家的房子都没有买到,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官家的走狗? 笑死人了! 和孙赐同样紧张的还有黄良。 黄良甚至比孙赐还紧张——因为他做的买卖,完全就是靠着皇权庇护,才能展开的营生。 一旦,他不能证明自己的忠诚,甚至哪怕是忠诚被怀疑——黄良都知道,自己是有死无生的。 有的是人,愿意将他这个忠诚度不够的商贾踩死,然后取而代之。 所以,黄良为了确保自己今天可以第一个冲进去,并在‘摇号’中抢到房子——越多越好。 他不仅仅提前,交了整整十套房子的认筹。 今天他还特地雇佣了数十名汴京城里有名的‘有活力人士’。 个个都是精壮孔武的汉子。 以确保自己在靖安坊开门的瞬间,顺利冲进去,并第一个开始摇号!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章 仁义在口,刀剑在手(1) 巳时刚到,靖安坊前,那扇无比厚重、奢侈的大门,伴随着一声锣响,便被官差推开。 “吉时已到!”院墙内,传来了一个官员的声音,有熟悉这个声音的人,立刻就分辨出来了。 那是提举街道司贾种民的声音。 “汴京学府开售!” 随着贾种民的宣布,无数人都做好了准备。 自然,不止一个孙赐、黄良带了人来。 汴京城中,有钱有势的奢遮人家们,开始出手了。 当大门被开启的那一刻,孙赐、黄良刚要在各自雇来的‘好汉’保护下,冲向大门,争取第一个进入,第一個摇号,第一个买到靖安坊的房子。 他们就发现,自己雇来的人,好像不大行? 因为,从他们身后,杀出了一群真正的杀胚! 是的! 当那些精壮粗矮的汉子,出现的那一刻,孙赐和黄良都感觉自己脖子似乎凉梭梭的。 即使那些人手里,没有拿任何兵刃。 但那眼神,却叫人忍不住的冒寒气。 而孙赐也好,黄良也罢,雇来的那些‘好汉’。 在见到这些的时候,就有些腿发软,根本不敢和他们争了。 等到这些人,簇拥着一个个身穿绸缎,戴着折角幞头的富商,涌现那扇大门时。 孙赐立刻就怒目看向了,那几个他重金雇来的‘好汉’。 “尔等怎么回事?” 好汉们,缩了缩脖子,看着孙赐。 “孙东主有所不知……方才那些人……” “不是从永兴军那边过来的杀才,便是河北过来的私盐贩子!” 孙赐听着,咽了咽口水。 永兴军的杀胚?河北的私盐贩子? 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摸了摸后颈,确认了自己脑袋还在脖子上,才长长吁出一口气。 因为这两个群体,在大宋有着可止小儿夜啼的能力! 自太宗以来,永兴军那边就一直是军士暴动的重灾区。 历代发生过不可计数的的军士暴动、起义。 规模比较大的,起码都有十几次。 其中,震动天下,甚至引得大宋朝堂不得不调集边军的围剿的军士起义,都已经有三四次了。 最著名的,莫过于仁庙时代的张海-郭邈山暴动。 这支暴动的军士和无地农民混合的队伍,一度横行陕西各地,甚至袭扰河南,通过河南,进入荆湖北路、淮南路等地。 所过之处,攻城拔寨,连斩多位地方将领,打败了十几支进剿的官军。 最后,还是范文正公、欧阳文忠公等重臣,上书朝廷,认为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盗匪,而是有着和秦末的陈胜吴广、隋末的瓦岗军、唐末的黄巢一样潜力的逆贼。 必须出重拳! 在范文正公的亲自部署下,大宋调动了八路兵马,以陕西的西军精锐为主力,八路进剿,这才消灭了这股悍匪。 但,此后数十年,永兴军那边作乱的军士和盗匪,依然层出不穷。 去年,就又出现一股穿州过县的悍匪——王冲贼伙。 这伙巨盗,最后还是奉旨出知熙河的向宗回、高公纪两位国亲率领的熙河兵马剿灭的。 但,大股的盗匪,可以被剿灭。 可盘踞在商、洛群山之中的山贼,却是剿之不绝。 历代以来,在商州、洛州的山里面盘踞着的绿林好汉,没有一百股,也该有八十股。 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杀胚。 至于河北路的私盐贩子? 看看河北在什么地方就知道了! 毗邻北虏的河北私盐贩子,成分复杂无比。 既有各地的亡命徒,也有北虏那边逃亡的汉、契丹、奚人百姓、军士,甚至包括了从党项人那边逃过来的溃兵。 这些人和河北本土的那些形势户们眉来眼去,彼此勾搭。 有宋以来,就是朝廷无比头疼的对象。 也是大宋天下,仅次于永兴军的盗匪的强人。 “他们怎么敢进京的?”孙赐用着颤抖着声音问道。 “招安!” ‘好汉们’用一个最朴实无华的答案,回答了孙赐的疑惑。 从去年,当今官家开放登、莱的金矿矿脉开始。 商、洛那边落草的‘豪杰’们,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到得今年商、洛群山里的‘豪杰’在不知道从那里搞到的‘汴京新报’的鼓动下,纷纷下山,涌向了登、莱去追寻黄金了。 打家劫舍,那里有淘金来的好? 而当地官府,对这些下山的‘豪杰’,无比体贴。 不仅仅给他们开具本地官府盖章的‘凭由’,证明了这些都是‘从无作奸犯科,。父祖三代清白之乡民’。 甚至有些地方官,还从本衙门拿出了一笔公使钱,送给了这些‘豪杰’当盘缠。 当地士绅,更是敲锣打鼓的欢送他们去追寻黄金暴富梦。 于是,商州、洛州的山里面的‘豪杰’日益稀少。 剩下的山贼头子,在眼看着自己身边的兄弟越来越少,寨里面已经撑不下去后,就只能识趣的下山,受了招安。 至于河北的私盐贩子们? 那就更简单了。 现在天下,私盐最多的地方在哪里? 以北方来说,首推的就是登州! 所以,河北的好汉们,就纷纷南下去了登州创业。 有继续干老本行的,也有看到登莱黄金热,忍不住带着弟兄们下场淘金的。 总之就是很复杂! 当然了,这些事情,只有他们这些底层人知道。 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哪里知道,这一年不到的时间,大宋天下的绿林好汉格局,就已经完全不同了呢? “招安?”孙赐皱起眉头,想了起来,他似乎听说过一些商州、洛州那边道路开始安靖的传说。 可是…… “招安的人不是该被编入禁军、厢军吗?”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孙赐新的疑问随之产生。 ‘好汉们’苦笑一声,对着这个出了钱的金主解释起来。 “东家,您还不知道?” “招安招安,从来安的都是首领!” “下面的人,官府一般都是编入厢军……” “可有几个‘豪杰’甘愿去厢军的?” 厢军,素来都是灾民和流民的收容所。 只要有可能,没有什么人肯去厢军,被那些官员当牛马牲畜一样使唤的。 还不止如此,在大宋,厢军军士的社会地位,只比赘婿高一丢丢。 厢军出身的人,基本自动失去择偶权。 甚至会影响其子孙的婚姻! “那些上山无望,下山后又没有地方可去的人……” “他们就只有最后一个选择了……” “进京!” “而河北的那些人,则基本是走散了,或者出了意外——与人火并输了后,无处可去的人……” “他们也只能进京……” 这是大宋天下的常规操作了。 汴京城,在最后总会成为,那些天下各方被招安的巨盗、强匪团伙的成员最后归宿。 因为这里够富裕,也因为这里有着足够的机会! 于是这几个月,汴京城的地下格局,已经发生了剧变。 一堆猛龙过江,到了汴京讨生活。 和这些猛人相比,汴京城里的‘英雄好汉’就好似是鸡蛋一般,一碰就碎。 被人家按在地上摩擦、蹂躏。 这些人靠着狠辣,很快就在汴京城里站稳了脚跟。 然后就被这汴京城里,那些真正奢遮的人家瞧上了。 一套请客、吃饭,收下当狗的流程走完。 这些过江的猛龙,成功的挤掉了原本在汴京城里的‘好汉们’的生态位。 这也正是孙赐能雇到现在的这些‘好汉’的缘故。 换而言之,现在在孙赐身边的‘好汉’,都是被这些猛龙们狠狠摩擦过、蹂躏过的人。 所以,他们才能对那些人底细这么清楚。 孙赐听完,闭上眼睛。 这可真是他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难怪了……”他看着自己雇来的那些看着精壮孔武的‘好汉’。 他原本以为,自己运气好。 却不料,自己依旧还是那个旧年的酒博士。 只能捡别人不要的残渣。 不过…… 孙赐抬起头,他看向那靖安坊前的大门。 那些在‘豪杰们’簇拥下的富商们。 有几个他是认得的。 确实是奢遮人家! 都是这汴京城里的行会会首或者一方巨擘。 比如说桑家瓦子背后的那几个主人、樊楼十三家的东家、潘楼的东主。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都是富贵了几代人,在这汴京城中和外戚、勋贵甚至宗室关系密切的人。 家里面每年祭祖,跪一地县马的就是这些人家。 这些人中,甚至还有人娶的就是宗室近支的郡主! 他们的女儿,嫁的不是曹家、刘家,就是杨家、王家,甚至是向家、高家的子弟。 所以,这些人已经不再是外戚勋贵们豢养的走狗。 而是和那些外戚勋贵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 “吾必可取而代之!” 孙赐眼中露出精芒。 他虽然只是酒博士,出身卑微,但他现在已经抱上了当朝官家的大腿,有希望成为官家的走狗。 只要牢牢抱住官家的大腿,跟着官家的意志做事。 那么,孙赐相信他的子孙也必然可以成为这些人的一员。 一咬牙,孙赐就对他身边的好汉们道:“走!” “与吾一起入场!” 抢不过那些奢遮人家,但他一定得抢过其他人。 于是,就在好汉们簇拥下,挤开其他人,大步冲向了那扇大门。 到了门口,孙赐才发现,原来这入门并不是谁先冲过去,谁就可以先进的。 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 在大门前,上百名全副武装的禁军,列成了人墙。 提举街道司贾种民,身穿着绿色公服,戴着幞头,站在人群前。 “一个个来,按照认筹的号牌,依次进入……” “无有认筹号牌者,不得入内!” “甲字第一号是谁?” 贾种民翻开了他手中册子。 “俺!俺!” 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商贾,在听到了贾种民的声音后,立刻从人群后面,挥舞着手里的铁牌! “俺是甲字一号,也是甲字二号,三号也是俺!” 正是黄良! 如今的汴京钱引铺的东家。 黄良气喘吁吁的挤上前去,迎着无数吃人的目光,将自己手里的号牌递了过去。 这些号牌,可是他托了族兄黄履的关系,才从街道司那边拿到的——黄履和贾种民有交情。 他原以为,这些号牌也就是走走过场,做个样子,却不想居然可以决定入场先后! 孙赐立刻掏出自己兜里的铁牌。 看了看上面的字符——甲字三十二号。 还不算太靠后。 他这才吁出一口气。 但,挤向前方的黄良,却已经被人围住了。 “黄东家,您甲字二号和三号的号牌,能否割爱?” “若愿,某必承情!” …… 开封府。 赵煦端坐在梅花厅中,一边等待着来自靖安坊的消息,一边看着开封府送来的案牍。 “这两个月,开封府的治安怎么样了?”赵煦问道。 蔡京低着头,答道:“奏知陛下,开封府近两月治安,稳中向好,并无大案……” “是吗?”赵煦笑起来。 他可不止文臣武臣这两个消息渠道。 还有着探事司和汴京新报的报童,这两只眼睛在帮他盯着汴京城。 蔡京缩了缩脖子,他自然知晓,这位陛下的能耐,于是乖乖的答道:“回禀陛下,汴京治安,确实无有大变……” “只是多了些凶杀案……” “但死者皆是汴京城中无赖、地痞……” “哦!”赵煦点点头,对蔡京的回答还算满意。 便站起身来,对着蔡京招了招手。 蔡京连忙凑到他面前,尽可能的弯下腰去,一副温顺的聆听的样子。 赵煦居高临下,看着在他面前的蔡京。 他很清楚的,蔡京这种人,用得好,自然是一把好刀。 可一旦对其稍有松懈,让他以为有空子可钻了。 那么,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所以,需要不时敲打敲打。 让他知道方寸,也让他明白——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朕最近在宫中,闲暇的时候,看了看《商君书》……” “也读了一下《申子》、《韩非子》……” “蔡卿啊,卿说,朕要不要学习一下?” “恩?!” 说着,赵煦就饶有兴趣的看着蔡京,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上上辈子执掌朝政的威势,在这刹那放开来。 蔡京顿时浑身发凉,身体发抖。 虽然,他泰半是装出来的。 可是,眼前小官家的敲打和威胁之意,他是听明白了的。 作为一个在文学上造诣很深的士大夫。 蔡京如何不懂,赵煦话里的意思? 自汉武以来,历朝历代的帝王,但凡想要有所作为,就都是外儒内法。 这也是汉宣帝所谓的‘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的意思。 换而言之,蔡京很清楚,官家问他的是——爱卿想让朕用对待儒臣的态度来与卿相处,还是用法家的手段来与卿相处? 这可真的是要人命了! 因为当代不似过去,因为王安石变法的缘故。 战国时代的法家思想,重新进入了士大夫眼界。 对法家的研究,已是显学。 而法家,分为法、术、势三派。 只要稍微翻一下《韩非子》,就会知道,假如一个皇帝,将法家法、术、势三派思想了,糅杂在一起,并融会贯通,然后拿来用在大臣身上。 这些大臣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同时,蔡京也听得明白,眼前官家嘴里带着的威胁潜台词——朕现在还在用对儒臣的态度对待爱卿,将卿看做心腹、爪牙。 希望卿不要不识好歹,逼着朕拿法家的法术势来对待卿! 这真的有些恐怖! 以至于,蔡京在恍惚中,以为自己面前站着的小官家,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 他不再是幼冲少年。 而是一个已经在位十几年甚至数十年,老辣无比的君王! 道理是很简单的——法家的那些手段,是需要十年以上的运用、使用技术,才能融会贯通,信手捏来的。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一章 仁义在口,刀剑在手(2) “臣是陛下的臣子……”蔡京想了很久,才终于低声答道:“陛下希望臣做儒臣,那臣就是儒臣……” 赵煦眯着眼睛笑起来,对他的这个回答,还算满意,道:“朕希望,卿能记住今日之事……谨守儒臣的本分!” 儒臣的本分是什么? 对皇帝来说,简而意之,就是一个‘忠’字罢了。 “陛下德音,臣必铭记。”蔡京立刻再拜。 赵煦点点头。 但,赵煦知道的,蔡京以后肯定还会再犯。 不止如此。 这朝堂内外的大臣,只要有机会,就会偷偷的背着他,做些欺上瞒下的事情。 他敲打一次,这些人大概能老实一点。 但想要让这些人,真的对他全身心的忠诚。 那就是做梦了。 历朝历代,都没有皇帝,能让大臣做到这一点。 毕竟,现实不是打游戏,会有恒定数值的npc。 所以,历朝历代的君王,才会或主动,或被动的开始学习、使用法家的手段,来驾驭大臣,以达到唯我独尊,乾坤独断的专制地位。 上上辈子的赵煦,就是这些君王群体中的一员。 但,因为太年轻,所以功夫还不到家。 法家法、术、势三派的手段,并未炉火纯青。 不然…… 哪里轮得到赵佶那个混小子捡便宜? 赵煦怕是早早的,在自己身体开始恶化的时候,就已经布置好了一切。 因为,将法家的法、术、势三派手段,都学到手,并能用到出神入化的帝王。 在西方,被人形容成‘马基雅维利式君主’。 一种只在理论存在现实中找不到的传说。 但在东方,这样的帝王,自古都有。 其中,广为人知的有两位:万寿帝君、十全老人! 这两位的手段,无需赘言。 只是,这样做皇帝太累了,而且也太危险了。 一个不小心,就会演砸,并酿成大祸。 上一個演砸的人,叫:唐玄宗。 安史之乱,就是这个自以为技术炉火纯青的帝王,自己把自己的国家给导向内战的结果。 所以,这条路赵煦不想走。 至少在现在,他不想走。 他不想让自己活的太累。 于是,赵煦对蔡京笑了笑,就走到他面前,拉着这位大臣的手,道:“卿愿为儒臣,朕自当以儒臣待之。” 这就是在许诺了。 也是在向蔡京传达一种交易的潜台词——卿报朕以忠,朕则以国士待之。 蔡京诧异的抬头看了一眼赵煦,发现小官家的神色无比认真。 于是,他立刻低头:“臣当百死以报陛下恩典。” 至少在这一刻,他是感动的。 因为自古以来,很少有君主,会和大臣做这样的许诺。 臣子和皇帝的关系,一直很复杂。 尤其是在大宋赵官家和大臣之间的关系,在异论相搅,大小相制的祖制下,变得错综复杂,无比混乱。 皇帝随时随地,都在提防、猜忌、怀疑着臣子。 大臣们,也随时随地都在想着,怎么给自己留后路,防一手,以避免自己被皇帝利用完了就扔掉。 赵煦嗯了一声,对蔡京道:“皇考在时,曾教过朕为君之道……” 蔡京咽了咽口水,腰弯的更低了。 “皇考言:为君者,上保宗庙,下安万民,肩担四海,背负天下……” “故为君者,当仁义在口,刀剑在手。” “用仁义安民,以刀剑保宗庙……” 说着,赵煦就深深的看了一眼蔡京。 蔡京立刻匍匐在赵煦面前,深深俯首:“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圣明可彪万古!” 赵煦颔首:“皇考教诲,朕无一日敢忘。” “故自登位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恐因朕之年少德薄,行差踏错,以羞皇考圣德!” “于是,乃托大政于宰执,垂拱而治,任法自为……” 蔡京再拜俯首:“陛下圣明。” 小官家的这个表态,一旦传出去,所有士大夫都会弹冠相庆的。 天子垂拱而治,百官各安其职。 这是儒家的最高理想。 就是那句‘任法自为’有些刺眼。 因为这是法家术派的主张。 这从侧面证实了,小官家真的看过法家的书籍,而且已经有过研究了。 赵煦看着蔡京,淡淡的说道:“书云: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卿等忠于王事,便无须担心……” 这就是在向蔡京许诺了。 你帮朕办事,绝对放心,朕绝不会让你背锅的。 蔡京自然听懂了。 虽然他心里面明白,小官家的这些话,听听就得了。 因为皇帝这种生物,在和臣子关系好的时候,什么好话都说得出。 可自古以来,真正能和臣子,善始善终,成为佳话的,又能有几个? 皇帝对大臣,在多数时候,都是用完就扔。 即使是那些青史上,以贤明圣德著称的皇帝也不例外。 譬如说迄今依然是君臣佳话的唐太宗与魏征。 魏征死后,太宗就翻脸了,还毁了魏征的墓! 说好的——朕以魏征为镜呢? 但是,小官家能对他说这样的话,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自古以来,有几个皇帝,愿意给大臣做这样的承诺呢? 蔡京此时此刻,是真的感动! 当今就涕泣流泪,拜道:“陛下爱幸如斯,臣当鞠躬尽瘁,以报陛下厚恩!” 赵煦听着,抿了抿嘴唇。 深感还是封建社会好啊! 看看,随便画个饼,都可以激励士气,让蔡京这样人都老泪纵横了起来。 这要换现代,老板在上面画饼,恐怕下面的员工心里面早就mmp了——老b登,光画饼,又不兑现! 于是,赵煦扶起蔡京,道:“卿不负朕,则朕不负卿!” 他倒是真没对蔡京画大饼。 他是真心的。 现代留学十年,他学的不止是知识,也不仅仅开阔了眼界。 也将他从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帝,改造成了芸芸众生的一员。 如今,哪怕重新回到少年时,但心态却已经完全变了。 他虽然是皇帝,但对大臣们已经没有了那些天真、幼稚的要求。 反倒是,开始正视并且反思其历代赵官家对臣子们的那些苛求了。 有了功劳,就是自己的,出了事就是臣子自作主张,与朕无关。 这样子搞下去,哪里还有臣子肯跟老赵家交心? 所以,在现在的赵煦心中,其实他和大臣的关系,有些类似现代的企业董事长和员工的关系。 虽然他未必会一直这么想。 但最起码,已经有了这样的一个概念。 这才是韩绛、吕公著这样的老狐狸,肯和他合作的原因。 更是文彦博、张方平、孙固这样的元老,愿意配合他的缘故。 可能赵煦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但他这个皇帝,确实不同于历代赵官家。 甚至不同于历代皇帝。 他很亲民,甚至肯屈尊降贵,配合元老、大臣,在国史上刷名声、地位。 他对大臣的态度很平等(在大臣们眼中),不止愿意听大臣们的不同意见,还肯和大臣商量、解释。 实在不行,甚至愿意自己主动退让! 更重要的是,他肯考虑大臣们的利益。 就拿上次韩绛的孙子韩阶韩宗道在成都府搞出来的事情来说。 换一个皇帝,可能韩绛就会因为这个事情,而不得不辞相,很难风光的离场了。 但赵煦没有。 他站出来,用皇帝的威权,亲自下诏赦免——以韩阶,宰相之孙,元老之后,特赦之,依旧为宣德郎。 连寄禄官都没有贬,只是罢去差遣,命其回家,交由韩绛管教。 同时,还亲自出手,派了皇太后身边的心腹内臣严守懃去给韩阶擦屁股——又是传授园户,皇家茶园种茶和制茶技术,又是亲自选派相关技术官员去指导。 甚至还为了安抚当地园户,以天子之尊和北虏谈判,利用宋辽贸易,消化掉了当地的滞销的陈茶、次茶,给园户挽回了损失! 几个月下来,成都府那边,韩阶案的影响基本消除了。 韩绛的名声和声誉,因此保全。 这样的事情,大臣们眼睛不瞎,自然看在眼中。 这才是赵煦能够得到文臣士大夫们拥戴、支持的缘故。 也是新党、旧党愿意捏着鼻子,在朝堂上合作的原因。 不然,真以为随便说几句好话,做做姿态,出让一些利益,就能让这些老狐狸乖乖听话、合作了?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听其言,观其行。 春秋时代的孔子,就已经知道的事情。 这些人会不懂? 蔡京被赵煦扶起来后,流着泪说道:“陛下之恩,如天之高,臣……臣……何德何能,能蒙陛下如此厚遇?当结草衔环,生生世世,为陛下牛马走……” 赵煦拍拍他的手,无比真诚的说道:“朕信爱卿!” 蔡京再次泪崩。 没办法,有些时候,真诚就是必杀技。 当然了,赵煦明白的,鸡血只能管一时,很难长久的。 但,他话已经和蔡京说明白了——朕交代卿去做的事情,就算捅破天了,朕也会保卿! 可,卿若自作主张,或者欺上瞒下,把事情搞砸了。 那朕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而是会用法家的那些手段来对待爱卿了。 赵煦相信,只要蔡京脑子不傻。 他以后每次想要背着自己搞小动作的时候,就得掂量掂量,值不值得了——此事,是否值得冒被开除出天子心腹的风险? 虽然作用可能不大,但至少算是个保险。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二章 公摊与房贷 靖安坊中,原本的梁垂旧邸(梁垂是真宗时的大臣,根据考古,其旧邸就在靖安坊,有明确墓志铭记载),如今已经被完全推倒了。 这个昔日靖安坊最大的宅邸,现在已经成为了‘汴京学府’的展示区。 走在其中,王旋感觉,自己好像是乡下的土财主,第一次进京一样。 目不暇接,手足无措,甚至有些惶恐。 因为这里太漂亮了! 雪白色的墙壁,被粉刷的极为平整,触感也很舒服,轻轻敲击墙壁,能明显听到砖石的声音。 平整的地板上,铺着一块块干净、整洁的木板。 没有毛刺,也没有凸起,哪怕光着脚走在地板上,也不用担心脚会受伤。 而这个房间里,陈列的那些家具,更是让他眼界大开,非常喜欢。 所有陈列的椅子、柜子、床铺、案几的外表都呈现着朱红色的外表。 轻轻抚摸,光滑而冰凉。 鼻腔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天然的辛香味道。 闻着就很舒服! 更让他惊讶的,还是这些家具表面的纹理——褐色或者黑色的木质纹理,优雅清新,典雅美观。 和这些家具一比,他家里花费重金打造的那些漆器就不值一提了。 作为汴京人,而且是老汴京——王旋的祖父,曾在仁庙时,跟着孙祥出仕陕西,参与了当年的钞盐法改革! 钞盐法,可是仁庙时代,最大的风口——短短数年,就造就了十几个家产数十万贯的大盐商。 作为孙祥身边的人,王旋的祖父,自也参与了那场盛宴,给子孙留下了一笔庞大的财产。 靠着祖父留下的财产和人脉,王旋的父辈,在这汴京城里,真正的扎下根来。 传到王旋这一代,光是王旋从他父亲那里继承到的家产,就包括了州桥下的三个王二家饮子店,马行街的两家‘久住王员外邸店’、土市子的三個胭脂铺。 虽然有钱,也有些父祖的余荫、人脉可以庇护他。 但,王旋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直到,他看到了汴京新报上刊载的新闻。 王旋才知道,他少了什么? 家里少了读书人! 没有读书人,再多的财富,恐怕也保不住。 所以,王旋几乎是在看到汴京新报的报道后,立刻就将家里的流动资金全部集中起来,在汴京学府的认筹司,认下了四套宅子的号牌。 他已决定不惜代价,也要培养出一个进士儿子。 在王旋身边来自‘汴京学府’认筹司的官吏,带着微笑,与他介绍着:“王员外这‘汴京学府’的宅子,大抵都如员外所见的样式……” “只是住宅面积,各有不同而已。” “目前‘汴京学府’的宅子,统一皆为一千平尺(约合现在三百平)的户型……” “一千平尺?”作为一个商贾,王旋当即就发现了不太对,顿时疑问起来:“有这么大吗?” 一平尺多大,大宋商贾们是有概念,甚至可以通过目测来量出来——没办法,如今绢布也属于一种流通货币,而绢布的价格,与其大小息息相关。 一匹布多宽、多长? 商贾们用眼睛目测基本就能确定——连这个本领都没有,就没必要出来经商了。 所以,王旋用着眼睛一瞧,就发现他所在的这个展示区里见过的所有房子加起来,绝不可能有一千平尺。 至少缩水了三成! 那吏员微笑着解释:“所谓一千平尺,自是包含了配套与园林以及蒙学、小学的面积……” “所以,这套宅子的实际得房,应该在六百平尺左右……剩下四百平尺,都在外面……” “是员外日后在此居住时,所享受的园林、景观以及水榭阁楼……” “也是员外的孩子们,将来读书之地……” “此乃‘公摊’也!” “额……”王旋作为一个商贾,对数字是很敏感的。 所以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某为何要为那些公摊付钱?” 这是典型的强买强卖! 什么园林、景观、水榭、阁楼。 我可以不要吗? 还有,学校不是汴京学府的配套吗? 我也要出钱?! 那官吏却似乎早有准备,他礼貌的说道:“员外可以不买啊!” 他伸手指向外面:“员外,现在就可以离开,拿着认筹的铜牌,去到认筹司退钱!” “只要缴纳一成的费用就可以拿回员外全部的认筹款。” 汴京学府,是一个公平公开公正的销售机构。 绝不强买强卖,而是本着来去自由的原则,面向所有人销售。 无论他是什么人——只要掏的起钱,就可以来这里买房子。 甚至,不需要凭由! 完全就是一个面向整个大宋天下,所有想送孩子读书,想给子孙谋求一条出路的富人而敞开的地方。 这里,只认钱。 这官吏想着,他这些日子受到的培训,也看着那些正在不断涌来的人群。 内心的底气,无比充足。 须知,为了卖房子。 汴京新报,早早的就开始了造势。 甚至有人拿着汴京新报,送去洛阳、大名府、太原、应天府、颍昌府等大宋富人聚集之地——要不是时间太少,甚至会送去南方的扬州、杭州、真州、润州、江宁。 以便将大宋天下的富人,都吸引到汴京来。 顺便,也让这些人带着他们世代积累的财富入京。 据说,这是官家面授的机宜。 也是当今官家的一个大战略,名曰:强京师。 如今看来,效果显著。 因为,街道司近期在汴京城,发现了很多操着外地口音入京的富商。 但这些人入京后,到今天才发现,需要认筹才能买这汴京学府的房子。 所以,现在在靖安坊外面,有着一大堆正在交钱排队的人呢! 王旋听着,却是楞了一下,旋即讪笑起来:“买!某当然要买!” 不惜代价,也一定要培养出一个进士儿子来! 而且…… 王璇瞧着那些,在他身边进进出出的人群。 同时也听着,在外面的认筹司,那边正在摇号的地方传来的喧哗声。 他的态度就无比坚定了。 买! 必须买! 砸锅卖铁也得买! 因为,谁也不知道靖安坊的汴京学府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好事? 于是,王旋问道:“此地的房子,作价几何?” 官吏微笑起来:“员外,这汴京学府乃是在东华门外,位于汴京旧城,毗邻皇城,附近既有打瓦寺,也有潘楼街,出了门就可以到东向御街,可谓是全汴京最好的位置!” 王璇点点头,对此表示很赞同。 虽然说,过去靖安坊,是整个汴京旧城,最混乱复杂的地方,所以,房价一直涨不起来。 但过去是过去。 如今,靖安坊已经被全部推到,那些过去的陋巷、棚户全部拆毁。 昔日恶臭的沟渠和下水道,也统统被清理干净,然后填埋了起来。 住在这里的混混地痞无赖们,也统统被赶走了。 高高的院墙被建立起来,奢侈的大门,如今十二时辰,都有着官府雇佣的门卫把守,据说以后出入都要有信物、铜牌。 这样就可以保证,在靖安坊内居住之人,非富即贵。 让自己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远离那些地痞无赖,免得被带坏了! 同时,还能结识到那些过去花钱也未必能结识到的人脉! 所以,王旋已经做好了此地房价将是全汴京最高的打算。 甚至他已经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但,当他听到对方的报价时,却忍不住的张大了嘴巴。 因为,报价太良心了! “所以,经开封府核算,工部与户部权衡,这‘汴京学府’宅邸价格暂定为每平尺三十贯!” 一平尺三十贯,就意味着一套宅子,也就是三万贯。 相比汴京新城,确实是高价。 但在这汴京旧城,却是很良心。 因为,汴京旧城里的宅邸,那种破破烂烂的房子,可能还没有一千平尺,价格就要一万贯了。 何况汴京学府这种官府开发建设的全新房子? “这么便宜?”王旋都不敢相信了。 官府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员外不知道吗?”那官吏笑着道:“此汴京学府,可是当今天子,为了给两宫慈圣,筹措万寿圣宫之费,而发圣智所为……” “当今天子圣德,已下诏命——汴京学府所得钱款,除用于奉两宫慈圣圣宫之外,余者尽皆拨与太学并开封府府学……” “用于补贴贫寒士子,奖励师生,若还有剩余,就用来并兴建一所皇室书舍,以藏天下图书,只要是开封府府学、太学学生及在京官员,皆可免费借读!” “这可是千古德政、仁政、善政!” “自是须得让利于民,如此天子圣德方才圆满!” 这些说辞,贾种民早就教过了他们无数次。 自然是说的无比流利。 王旋听得一楞一楞。 理智告诉他,这不大可能,因为官府的嘴,骗人的鬼。 可现实却似乎说明,眼前之人,大概率没有说谎。 “员外还有问题吗?”那官吏问道。 王璇赶紧摇头。 “没有问题的话,就请员外拿着号牌,随某去认筹司那边……” “员外的号牌是丙字四十、四十一、四十二对吧?” “恩?” “那稍等片刻,就可以摇号了……” “甲字是五成的中签率……乙字是四成……丙字则是三成……” “员外还是得做好,不能中签的准备。” “明白!”王璇握着手里的铜牌点头。 他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了。 所以才会一口气认筹三套。 就是多留一手,以防万一。 …… 认筹司临时搭起来的棚子中。 孙赐被人领着,走入其中。 “孙店主!”贾种民抬眼看了看此人:“店主此番,一共中签了四套宅子……” “可要全部认购?”他微笑着问道。 四套宅子,可是要一次性支出超过十二万贯的巨额现金。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笔天文数字。 孙赐咽了咽口水。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也听着如今还在靖安坊外,排着队打算入场认购的人群。 他的心开始颤抖。 他自然没有这么多现金——虽然他的訾产有数十万贯。 但现金却不可能有这么多。 不过…… 孙赐在之前,已经听说过了。 ‘汴京学府’接受所谓的‘首付’。 只要交一半的钱,剩下的一半,官府帮你垫着——只要以后慢慢还本偿息就可以了。 当然,你需要将自己的房子抵押给官府。 一旦不能按时还本偿息,就要罚息,超过半年未能偿还,官府就会抄没你的房子,卖掉后,官府拿回他的钱,剩下的钱才是你的。 最让孙赐心动的,还是这个利息。 据说,天子推恩,给与天下百姓一个大福利——年息一分! 真真是天恩浩荡! 要知道,如今大宋民间借贷利率,通常在三四成以上,而且还是利滚利,九出十三归的那种。 现在,天子推恩,给了所有买房子的一个大福利。 一分年息,史无前例的低息——青苗法当年,两分年息,都被人认为是让利于民。 所以,孙赐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问道:“贾公事,某是否可以首付?” “首付?”贾种民眉头一扬,立刻起身:“店主这边来……” 、“您是想用多少年偿还本息?” “开封府目前有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同的偿还契书……” “您可以了解一下……” 说着,贾种民就开始招呼起了一个在棚户里的差吏。 “高敦厚,来与孙店主,详细解释一下不同房贷契书每月需要偿还的本息金额……” 虽然官家没有定下过贷款的kpi。 可是,贾种民是很想进步的。 而按照过去的传统,这种能给宫里面赚钱的事情,臣子们做得越好,就越会得到宫里面的欢心! 他贾种民能入当今法眼,不就是因为在扑买汴京堤岸司的堆垛场时,帮着宫里面比原本预计的多卖了三十万贯吗? 所以,贾种民对每一个愿意贷款买房的人,都很热情。 因为这些人在眼中,都属于是送政绩来的人! 在棚户里的那个差吏,听到招呼,立刻上前,对着孙赐拱手一礼:“孙店主,请与在下来……” “在下好好的与店主解释一下……” 高敦厚,可不仅仅是街道司的差吏。 他还有着另外一个身份——皇城司探事司逻卒。 自然,他早早的就在宫里面培训过了。 培训他的人,不仅仅有那几位大貂铛,还有户部请来的老吏。 所以,相关政策和算法,他都已了然于胸。 当然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高敦厚有三个儿子。 最小的那个,名叫高俅,今年大约六岁左右。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三章 暴利 开封府,梅花厅,捷报频传。 “官家……‘汴京学府’已售出第一套宅子……” “官家……‘汴京学府’已售出十套宅子……” “官家……五十套了!” “一百套了!” 不过一个时辰,汴京学府销售量破百。 这意味着,按照一套三万贯来算,一个时辰内销售额三百万贯! 顶的上宋辽贸易全年的额度! 看的整个开封府上下,都是目瞪口呆。 赵煦身边的经筵官们,更是惊愕莫名。 虽然说,如今的世人,早已经知道,这汴京城的房价高,而且从来不愁卖! 可是,从未有人这样大批量、大规模的向市场提供过房产。 所以,当‘汴京学府’这个项目开始销售。 自然,几乎所有人都被这個可怕而恐怖的销售数字震惊。 太夸张、恐怖、太不可思议了! 范纯仁甚至都被吓坏了。 “陛下……这会不会是官吏们在强买强卖?”他难免担心起来。 因为,这大宋的官员们,在人们的印象中,就是专门干这种强买强卖的事情的。 赵煦笑着对范纯仁道:“一套宅子,三万贯起……” “谁敢对买得起这种宅子的人强买强卖?” 范纯仁听着一楞,旋即反应过来。 是啊! 掏得起三万贯的人,非富即贵。 哪里是区区的一个贾种民拿捏得了的? 便是蔡京也拿捏不了。 何况,现在是整整一百套房子售出。 这意味着,起码有几十个掏得出三万贯的人。 这些人组成的力量,就是都堂的宰执,也未必撼动得了。 因为没有人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混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臣失言了……”范纯仁低下头去。 “只是……”他旋即又开始忧虑另外一个事情:“如此多富贵之家,聚集在一起……万一他们……” 范纯仁紧张的看向赵煦。 赵煦自然知道范纯仁在担心什么? 历代以来,赵官家们最担心的就是下面的人抱团。 无论文官、武臣一旦抱团起来,就可能威胁到皇权了。 所以,才要拼命的使用权术,让文臣也好、武臣也罢,都不能团结。 让他们彼此充满矛盾,互相敌视。 所以,大宋政坛上,才会有那么多翁婿反目的例子。 未来,甚至还有父子反目成仇的情况。 这些例子里,有不少最初都是臣子演戏给皇帝看的。 但演着演着,最后基本都变成真的了。 因为这就是人性! 但,赵煦并不担心靖安坊会成为一个未来密谋谋反的基地。 这既是因为,大宋享国已有百十年,政权早已经稳定。 文臣、武臣,都已经成为赵官家的翅膀。 在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与武臣共富贵的国策下。 整个统治集团的利益,其实是高度一致的。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反赵煦其实就是在反士大夫、反武臣。 在这个角度来说,赵宋王朝,其实是一个超级利维坦。 统治集团的内部,已牢不可破。 只有外力,才能击破它。 所以,赵煦可以一定程度放松管制和限制了。 同时,士大夫、武臣中那些掏得起三万贯的人,根本不会去靖安坊购置房产。 为什么? 因为靖安坊的房子,对他们没有任何吸引力。 一个拿得出三万贯的官员,至少也得是待制以上的文臣或者遥郡以上的武臣。 这样的人,会掏出三万贯去买靖安坊的房子? 笑话! 人家的直系子孙,开封府是直接录取的。 有些人的孩子甚至还在襁褓里,就已经预定了大宋王朝的编制。 荫补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 人家连开封府都不需要去,就等着长大了去当官,顺便考一个比开封府府学更简单、轻松的‘锁厅试’。 轻轻松松就可以拿到贡士的名额。 考个进士,也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只要别太废柴,过了礼部试那一关,到了殿试上,名次就都不会差。 而那些掏不出三万贯的人…… 都是些中低级的官员、武臣,连汴京的房子都租不起,只能跑去新城外面租房住,每天通勤都得花一两个时辰。 所以,靖安坊的客户,在一开始其实就已经限定了群体——有钱的商贾、地方的形势户还有大宋各地的非法团伙首领。 比如说私盐贩子,比如说绿林好汉。 赵煦于是微笑着对范纯仁道:“卿岂不闻,汉初诸帝的陵邑之制?” 范纯仁呆了一下,立刻反应了过来。 汉初,曾有一个国策,名曰:陵邑之制。 自汉高祖至汉元帝,历代汉帝,持之以恒的在即位之初就开始给自己修陵。 同时借着修陵,将天下豪强、富户强制迁徙到陵邑。 以此强本弱末,同时扫清地方势力,避免地方豪强坐大。 在这个政策下,汉初的天下郡国无豪强可以左右地方,更没有那种可以阡陌连野的大地主! 因为,这种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会被强制迁到关中帝陵。 赵煦却继续说道:“而朕今之制,采其长而去其短。” “以义诱之,用教化招徕,以德感召……” “且无强制,一切自愿……” “可谓无汉之弊,却得汉之利!” “如此,长此以往,天下太平可期!” 赵煦这就是在忽悠范纯仁,以及现在在他面前的这些经筵官了。 道理很简单——如今距西汉,已过千年。 时移世易,社会制度、生产方式和生产力都已经完全不同。 生搬硬套西汉的政策,等于缘木求鱼,也是刻舟求剑。 真要那么去做,最后搞不好,落得一地鸡毛。 所以,赵煦只是在找借口来掩饰他真正要做的事情。 但,经筵官们听完后,却都高兴起来,纷纷称贺。 特别是程颐、苏辙这样复古思想入脑的士大夫们,脸上的喜色,溢于言表。 而,随着时间推移。 靖安坊方面的捷报,继续传来。 到中午时分,贾种民就亲自回来报捷:“陛下,臣幸不辱命‘汴京学府’一期全部两百二十五套宅子,皆已售空……相关契书,也都签押完毕……有关款项,当在未来一月,陆续送入封桩库!” 赵煦听着,含笑点头。 左右官员、大臣,则都是咽了咽口水。 两百二十五套宅子,全部卖光了? 一套三万贯,这就是六百七十五万贯的巨额收入! 都快赶上大宋去年的盐课收入了。 虽然,盐课年年有,而靖安坊的汴京学府似乎是一锤子买卖。 但也还是太震撼人心了。 对经济比较敏感的吕大防,在震惊过后,就开始担忧起来:“陛下……一下子这许多的铜钱、金银、绢布,从百姓之手,进入封桩库……” “臣担心,天下钱荒加剧,导致物价飞涨!” “望陛下明察!” 他真正的担心的,其实是汴京的富户们,将市面上的流动资金抽干,导致汴京钱价飞涨! 毕竟,汴京城虽然富甲天下。 这个城市里,每日流通的铜钱数量,更是以万万为计。 可一下子抽干将近七百万贯的流动资金。 对市场而言,实在太恐怖了。 赵煦点点头,对吕大防道:“卿勿忧也!” “取之用民,必当用之于民。” “朕已经和两宫商议好了……” “汴京学府所得之钱,除用于汴京学府建设和维护外,余者,将拿出大约三百万贯,用于在宫中修建‘万寿宫’,以奉两宫慈圣。” “为此,此番修建万寿宫,工部和入内内侍省,将以市价雇佣百姓……” 其实,就是花钱,雇佣禁军的包工头们修建宫阙。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在京禁军是烂完了,没救了的。 但贸然裁撤,又可能影响社会稳定,甚至导致兵变。 只能慢慢来先给他们找到出路,逐步的裁撤掉。 给皇室修园子,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可以趁机,让一大批禁军,完成从官军到民户的转变。 至于如何操作? 自然很简单——禁军修园子,没有钱拿,但转变成民户,就可以拿到工钱。 以利诱之,很快就能让禁军里那些根本不想当兵的人,主动退出禁军——了不起,再给点钱买断他们的军龄。 这样,总比一直养着这些人,让他们吃空财政要好。 “剩下的钱,朕也和宰执们说好了,拨给国子监、太学、武学……” “用来兴建新的学舍、斋舍,同时也将用来建设书馆,并设立一个奖学金,以奖励那些刻苦读书,品学兼优的优秀学生或者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的名师,初步预定奖金从五百贯到一百贯不等……” 兴学就是大宋的政治正确,不会有任何人反对——从庆历以来,大宋天下的地方官,只要有机会,就会兴建学校。 而且,还会想方设法的给学校增加学田,以供养师生。 赵煦提出的这个设想,在提出开始,就得到了朝野内外的一致支持。 同时,这也是两位宰相,拿着自己的名声担保的政策。 赵煦当然不会辜负韩绛和吕公著了。 不过呢…… 兴学归兴学。 重点放在哪里?赵煦是有自己的主见的。 虽然在一开始,肯定得将大部分资金用在国子监、太学。 但这里面也存在着,浑水摸鱼的空间和挂羊头卖狗肉的可能性。 “这笔钱,朕估算,应该起码有三百万贯!” “足可在太学、武学、算学兴建数十个学舍,建立上千个斋舍,给数以百计的师生,提供奖学金支持!” “此外,应该还能剩余不少资金……” “朕打算,将之用于在太学、国子监里,支持一些游学一类的课外项目……” “让太学生们,也能如当年的安定先生、濂溪先生、横渠先生门下的学生一般,游历天下,与天下名士、大儒交流、切磋!” 赵煦说着,就摩挲着双手,一脸真诚与向往。 左右官员,特别是经筵官们听着,纷纷俯首而拜:“陛下圣明!” 赵煦微笑着,享受着群臣的恭贺。 然后,他就看向吕大防,道:“吕卿!” “臣在!” “朕听说,卿弟吕大临,曾在横渠先生、明道先生以及程讲书门下求学?” “确如陛下所知……”吕大防抬起头来,不太懂赵煦的意思。 “朕想将令弟招入京师,至太学之中,担任博士,不知爱卿以为可行否?”赵煦微笑着问道。 “陛下厚爱,乃臣弟之幸也。”吕大防躬身再拜。 虽然不知道,官家为什么想要将他那个天天沉迷于金石学的弟弟招入京城,还要除为太学博士。 但,吕大防知道,这是他弟弟为数不多的机会——吕大临,当年因为横渠先生的行状一事,而备受横渠门下指斥,从此就郁郁了。 开始沉迷于金石学这种在外人眼中玩物丧志的东西,整个人也变得颓废起来。 在他看来,若吕大临入京,进了太学,多少能改变一点他的生活状态。 最起码可以让他积极一些。 却不知,赵煦就是看准了吕大临在金石学上的造诣和研究,才要将其招入京城,送到太学的。 让吕大临去太学,并不是让他去教导太学生们文章经义的。 而是让他去做一条鲶鱼。 把太学的水搅浑一点——别整天抱着一千多年前的那些经义研究了,咱们来研究一点更古老的东西吧。 比如说,商周青铜器上的铭文! 一旦太学生们开始研究青铜器的铭文,他们的兴趣爱好,也就随之扩展开来了。 太学之中,顺势建立各种兴趣爱好的社团也就顺理成章了。 而太学生们,一旦有了各种各样的兴趣爱好。 那他们中,出现郦道元、徐霞客、沈括的概率也就多了。 同时,混乱的太学,也将给赵煦提供一个介入的机会——到时候,他也差不多该亲政了。 亲政后,自然要完全掌握太学、武学、算学这些培养人才的中央学府。 一直在旁边观察着的吕希哲却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一个事情,忍不住问道:“陛下,所得钱款,三百万贯供两宫,三百万贯用于兴学……靖安坊所剩之钱,不过七十五万贯了……” “会不会不够?” 赵煦笑起来。 “怎么会不够?别说建一期这两百二十五套宅子,便是二期三百套宅子的资金,都是绰绰有余了!” 哪怕,汴京的工钱高——基本上,一个青壮每天工钱都是百钱起跳,有技术的泥瓦匠、木匠两百钱都不止。 可,房子这种东西,在任何时候,建设成本都是最低的。 户部的章衡,早就给赵煦算过账了。 七十五万贯的资金,足够完成靖安坊的一期工程,以及全部的园林、绿化和学校的建设需要了。 “还有二期?”所有人都是吃了一惊。 “二期有三百套?” “既有了二期,那会不会有三期、四期?”很多人都在心中想着。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四章 吐蕃使者 当赵煦回到宫里面的时候,两宫已经亲自带着人,在内东门下来接他了。 不止如此。 高家、向家的命妇们,也都盛装打扮,跟在两宫身后来迎接他。 “臣妾等恭迎官家凯旋!” 命妇们齐齐施礼。 文熏娘带着狄蔷和王氏,也混在人群里,满是崇拜的躬身行礼。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则是笑意盈盈的看着赵煦。 等到赵煦到了近前,行了礼,问了安。 太皇太后就微笑着扶起赵煦:“老身就知道,官家必可中兴国家!” 向太后则是来到了赵煦身边,轻轻握住了赵煦的小手,眼中全是欢喜和欣慰。 “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啊!” “今年冬天,兴龙节过后,六哥就十一了!” “到时候,是该让宰执们,有事则去福宁殿请旨了。” 带着这种想法,向太后看了看身前的姑后。 她没有把握,姑后会不会答应。 不过,在六哥圣节前,她是该多带姑后,一起去看看六哥给她们准备的‘万寿宫’。 等万寿宫建好了,她就拉着姑后,一起搬进去住。 按照计划,万寿宫将会在如今的后苑里择址兴建。 而后苑在禁中深处,等她和姑后搬了进去,宰执们也就有了好借口,可以直接去福宁殿请旨。 正想着这些事情,向太后便听到了她的孩子问道。 “太母、母后,怎如此兴师动众?” 向太后笑意盈盈的看向姑后,只听太皇太后道:“官家凯旋得胜,老身自当与太后率宫中内命妇及外命妇来迎!” “不止如此,老身还已经遣了大宗正去太庙,给先帝以及列祖列宗们禀报……” “告知祖宗,我赵家后继有人,社稷兴盛有期!” 六哥听着,似乎是错愕了一下,旋即就道:“孙臣何德何能,岂敢劳太母、母后如此兴师动众?” 向太后在这个时候,终于找到了机会,她温柔的摸着这个孩子头上戴着的幞头,柔声道:“六哥今日成功,乃是社稷之福,也是天下之幸!” “母后和太皇太后都很为六哥高兴呢!” “自然要告祭太庙,上禀祖宗神灵,还当遣执政去永裕陵、永厚陵,上禀先帝及英宗皇帝神灵!” 今天这么大的排场,其实是向太后主导的。 借此机会,给她的孩子树立威信与权威。 同时也昭告天下——少主虽少,却是有德之君,也是成功之君! 看看! 一个靖安坊,便卖了六百七十五万贯! 都快赶上国家的盐课收入了! 而且,没有加征赋税,更没有摊派。 真正做到了民不加赋,而国库充盈! 千古以来,历代帝王,可有能及者? 更重要的是——六哥得了这泼天的财富,却并不用来享受,也不用到战争中。 而是将之用来奉养两宫以及兴学兴教。 奉养两宫,乃是孝! 兴学兴教,则是治与仁。 少主仁厚、爱士、孝顺。 天下人都当归附! 所以,向太后早早的就为了今天准备了。 早早的就在庆寿宫敲好了边鼓。 只是,她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靖安坊,不过两百多套宅子居然一個上午就能卖光,而且能卖到六百七十五万贯的高价! 这太让她震惊了。 原本,她以为能卖个两百万贯就很不错了,三百万贯都是超水平发挥。 却不意,卖了六百七十五万贯! 而且是一个上午就卖掉了! 这说明什么? 向太后自然清楚! 这说明,朝野都已经归心了六哥了——向太后对天下的认知,还停留在她入宫前的治平三年。 那时候的三万贯,已经是很多汴京奢遮人家家产的大半了。 所以,她很容易就会认为,买靖安坊的房子的人,都是朝中勋贵、遥郡以上武臣、宰执人家。 却根本不知,这二十余年来,整个大宋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法。 不仅仅是王安石变法,深刻改变了大宋。 同时,大宋各地钱监,每年新铸铸钱数以百万贯计,加上陕西、四川等地,根本无法统计的新铸铁钱规模。 这一切,都让现在大宋天下的财富规模,远远超越了向太后入宫前的大宋。 至于为什么,财富增加了这么多。 大宋依然在闹钱荒呢? 这个问题就有些复杂了,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 但有一个事实很清楚——缺钱的一直只是布衣百姓。 大宋地方上的形势户、城里面的大商贾和士大夫、武臣、勋贵们,可从来没有缺过钱。 所以,赵煦卖房子,然后把钱再拿来修建宫室、兴学兴教,其实是一种财富再分配的方法。 只是连他自己如今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甚至都没有想过,利用这个事情宣传自身。 他的本心,只是单纯的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捞钱同时搞搞产业链。 房地产在现代是可以有效推进各条产业链发展的。 赵煦虽然没有吃过猪肉但他见过猪跑啊。 自然,知道如何利用这个机会,来加速推进并孵化各条产业链。 用别人的钱,做自己的事情。 这是赵煦在现代早就已经看麻木了的事情。 …… 当天,宫中的热闹,自是无须赘言。 在两宫,特别是向太后的意志主导下。 各家命妇在随后纷纷入宫称贺。 同时,宫中上下人等,也都得了赏赐。 第二天,宰执们更是集体上表称贺,一边称颂赵煦,一边恭维两宫慈圣。 太学那边,在知晓了,宫中旨意已定,会拿出靖安坊收入的一半,用于兴建新学舍、新斋舍,还会拿出钱来奖励太学的优秀士绅,并补贴部分贫寒士子后,也都是欢天喜地,完全忘记了,他们当初说过的那些话。 在这样的氛围中,元祐元年六月二十四(辛酉)。 西夏正使春约官讹啰律,副使吕泽官田怀荣,率领的使团,终于获准入京。 和讹啰律同时入京的,还有来自吐蕃的使团。 阿里骨派来的正使,是他的心腹,同时也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节占城城主苏南党征来朝。 节占城,又称约昌城。 是青唐吐蕃最西的要塞(大体位置在现代新疆且末县一带),乃是先赞普唃厮啰时代向西扩张的成果。 没办法! 先赞普的运气太好了。 他在位中后期,同时也是青唐吐蕃最强的时期,刚好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扩张时机。 彼时宋夏战争、辽夏战争,接连冲击西夏,让本来最有动力向西扩张的党项人,从此之后,就无力向西了。 同时,西域原来的霸主,回鹘人建立的黑汗王朝已经分裂并衰弱了下去(黑汗王朝大约是在北宋庆历年间分裂,彼时宋夏战争刚刚结束,但辽夏战争随之开始,随后元昊身死,西夏内乱,主少国疑……若其分裂早十年,一切都会改变,李元昊绝对会趁机大举西征!)。 用中原话说就是——神器无主,当归于有德! 先赞普抓住了这个战略机遇,成功的向西扩张,并让吐蕃势力在西域有了这么一个前进基地。 按照先赞普的设想,接下来,吐蕃当是全力西征,击败回鹘,在西域重建佛国。 但,先赞普万万想不到。 在他死后,吐蕃向西扩张之路就戛然而止。 因为宋军来了! 王韶开河湟,拓土千里,建立熙河路。 然后,宋军势力迅速向前,如今已经据有兰州、熙州等六州之地。 不止是把刀子捅到了党项人软弱的侧翼,同时也把刀子,架在了党项人的脖子上。 这就很难受了! 去年以来,熙河路那边一系列的事情,更是让在青唐城里的阿里骨寝食难安。 因为,熙河路的宋军,小动作越来越多。 最开始,还只是和溪巴温、温溪心这样的二五仔眉来眼去,用着佛牙舍利,吸引吐蕃贵族去朝圣,同时卖些铁器、丝绸和茶叶到吐蕃各部,并买吐蕃各部的马匹。 这些事情,阿里骨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但很快,事情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因为,那些天杀的宋人,居然开始大量招徕吐蕃各部的农奴! 他们甚至派出骑兵,接应来自各部逃奴! 在温溪心、溪巴温这两个二五仔充当内应和带路的情况下。 宋军专门挑着那些忠于阿里骨的吐蕃部族下手。 温溪心和溪巴温手底下的僧侣们,也专门往阿里骨手底下的部族跑。 打着传法的旗号,讲着些妖言惑众的话。 什么‘汉家阿舅,乃是释迦牟尼佛在人间的化身,熙河路的‘资圣寺’,更供奉有佛祖舍利’,所以‘熙河已是人间乐土,佛光普照之地’。 只要过去了,就可以得到佛祖保佑,来世有希望投胎善人家云云。 同时,还到处传播着熙河路种棉花的好处。 不止给农奴们讲,在熙河路的佃农们的福利——不仅仅有工钱,有地方住,甚至有机会吃到青稞饭——最重要的是,有机会去资圣寺朝圣,资圣寺的高僧,也会定期去各地棉田给信众讲经、摩顶赐福。 这些人还和那些部族头人也讲。 讲在熙河路种棉花的收益是怎么怎么丰富,还可以方便去资圣寺朝圣,供奉佛牙舍利,不断劝说他们,带着族人迁往熙河。 本来就极为敌视宋人的青宜结鬼章,暴跳如雷——因为他的地盘与宋接壤,而且边境混乱——约等于无,吐蕃人里的游牧部族,经常在秋冬时前往河州等地放牧,春夏时节则回到高原牧场。 现在好了,这些人一去不复返。 青宜结鬼章的势力,在短短半年里,损失了数以万计的人口。 于是,四月过后,青宜结鬼章就按捺不住了。 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被宋人钝刀子割肉的折磨。 于是,派出数千骑兵,准备给宋军迎头一击,将那些进入其地盘的宋军游骑截杀,顺便也狠狠的惩罚一下温溪心、溪巴温。 然后…… 和其他所有吐蕃与宋的战争一样,青宜结鬼章还在准备兵马,消息就已经走漏。 宋河州知州种谊,带着他麾下的兵马,换上温溪心、溪巴温所部的衣服,打着这两位吐蕃大首领的旗帜,在河州、洮州之间的河谷,打了一仗。 损失极为惨重! 根据苏南党征所知,至少战死、被俘两千以上。 反正,就是被打的很惨。 战败后的青宜结鬼章,无力对抗越发‘骁勇’的宋军(熙河宋军,现在的作战积极性和主观能动性,是过去的数倍,而且是从上到下,都很积极——没办法,大家不是已经有了棉花田,就是正在开垦棉花田,但熙河人口太少了,人工也日益昂贵,这就没办法了!只能用仁义去拯救,水深火热的吐蕃、羌、党项等族的农奴,让他们沐浴在皇宋的善政光辉下,做一个自由的佃农。在这样的情况下,宋军能不骁勇吗?)。 青宜结鬼章,就只能找青唐城的阿里骨,不断的要求阿里骨和党项人结盟,两国齐心协力,发动一场对‘南蛮’的战争。 将‘南蛮’的爪子打回去,最好放火烧掉那些该死的棉花田以及那个更该死的资圣寺,把佛牙舍利抢回去! 阿里骨却还在犹豫。 这既是因为吐蕃人在宋军面前,胜多败少。 他多少有些恐宋症。 同时也是因为,阿里骨发现,如今熙河的宋军,好像有点太能打了。 就不说窝在兰州的那个阿修罗转世一般的大煞星王文郁了——阿里骨是不敢去碰的。 就是河州的种谊,也实在有点猛。 洮州一战后,青宜结鬼章尽管天天喊着要出兵惩戒南蛮。 但他却开始带着部众,向西北退去,退守到了高原上。 这是被打疼了、打怕了的结果。 所以,思来想去之后,阿里骨决定派苏南党征来汴京城告御状,同时也探探口风——宋国,真欲灭我? 若果然如此,那阿里骨自然不会犹豫。 生死存亡的关口,也不能犹豫! 只能是点起全国能战之兵,联合西夏,与宋人在河州、洮州、岷州做殊死一搏。 胜则与西夏夹击兰州,夺取熙州,驱逐宋人。 败则退守高原,坚壁清野,以待将来。 总之,不能坐以待毙。 而作为吐蕃阿里骨政权中的主和派,苏南党征从来不希望吐蕃与宋交恶,更不要说全面开战了——倒不是他苏南党征有多么亲宋。 纯粹是屁股决定脑袋——他的老巢在节占城,一旦全面开战,那阿里骨就会抽调他的部曲、兵马参战,甚至把节占城给抽空。 阿里骨固然是他的哥哥,节占城也固然是阿里骨分给他的地盘。 但问题是——凭什么,要拿我的兵马、部曲,去给青唐城打仗? 死了青唐城会报销吗?会补偿吗? 苏南党征又不傻。 宋人再怎么招诱农奴,也伤害不到远在西域的他。 反倒是一旦开战他的部曲、兵马就得响应青唐城的号召,去熙河血拼宋军。 万一这个时候,那个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的黑汗国,忽然发兵来攻节占城,把他赶回青唐城,怎么办?他岂不就要无家可归了? 此外,苏南党征主和还有经济上的考虑——节占城,是一个丝绸之路上的贸易城市。 他苏南党征的主要收入,与东西方贸易息息相关。 尤其是他接掌节占城后,宋夏鏖战,导致党项人无法参与丝绸之路的贸易。 他的节占城,成为了丝绸贸易上的最大节点。 这几年下来,他赚钱赚到手都麻了。 哪里肯打仗? 这一打仗,商旅就不会来了。 没有商旅,他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养妻妾子女和兵马?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五章 坐而论道 “外臣讹啰律(田怀荣),恭问大宋皇帝陛下圣躬无恙!” 赵煦端坐在崇政殿的御座上,看着在他面前,穿着党项贵族服饰的那两个使者。 老实说,他早已经忘记了,这两个在他上上辈子的时候,激怒了他的西夏使者。 如今再见,也是没有任何印象。 所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讹啰律与田怀荣,看上去年纪应该都差不多——大约三十来岁。 他们的打扮,和赵煦在现代的莫高窟等地发现的西夏壁画上的供养人几乎一模一样。 都是穿着赤红色的圆领窄袖长袍,戴着一顶高高的毡帽,衣襟右祍。 两人的最大区别,是在相貌上。 讹啰律,有着明显的胡人特征。 鼻梁略高,眼窝很深,脸庞轮廓特征很明显。 显然,这是因为党项人长期在西北与各民族通婚形成后的特点。 田怀荣则是很明显的汉人长相。 赵煦放下手中国书,对着殿中问道:“夏国王可安?” 讹啰律立刻躬身拜道:“蒙大宋大皇帝陛下关爱,我主一向安好。” “这就好!”赵煦轻笑一声。 讹啰律眼皮子顿时跳动了一下。 他扫了一下在这殿上,侍立着的那些南蛮衣紫的文武重臣。 发现这些人,在那端坐在殿上的小皇帝面前,都是恭恭敬敬。 小皇帝身边和身后也没有任何人在指点或者悄悄的教他说话。 讹啰律咽了咽口水。 “看来,传说是真的了!” “南蛮的小皇帝,几如景宗皇帝少年!” “若是这样,就不能将之看做孩子了。” 党项人是一个很现实的民族。 不现实,他们就活不下去。 所以,讹啰律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 甚至开始自己催眠自己。 他直接将那个端坐在坐褥上的小皇帝,代入为景宗皇帝(对党项人,特别是嵬名家的人来说,李元昊的地位,大抵相当于秦皇汉武,是开天辟地级别的大英雄)。 御座上的小皇帝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 “朕已经看过了夏国王的国书了。” “夏国王决心摒弃旧恶,回归正道,与大宋重修旧好,维护两国边境,加强两国贸易……”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朕很赞赏夏国王的这些态度,自当满足夏国王的请求。” 讹啰律听着,脸色顿时无比阴沉。 因为这個南蛮小皇帝的爹味太厚了! 完全就是用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用老子在训儿子一样的口吻,在与他交谈。 逆子! 你以前做了错事,但现在既然知错了,懂得来求饶了。 爹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还是愿意给你个机会的。 但你要珍惜啊! 偏生,讹啰律无法发作。 因为那个小皇帝的话,说得冠冕堂皇。 至少在表面上挑不出错。 大宋乃是大白高国理论上的宗主国。 宗主国在藩属国面前,本就是爹味十足。 讹啰律只能低着头,装出一副温顺的模样。 嘴巴上吃点亏就吃点亏吧。 在来前,讹啰律已经从国相那里,完全领会了这次出使的使命——就是来要好处的。 大白高国,希望南蛮开放更多的边境榷市。 更希望南蛮,能允许大白高国的青盐,进入更多的地方售卖。 同时,还希望可以在汴京再开一个店铺,专门售卖来自河西、灵夏、西域的特产。 比如说玉石,也比如说皮毛。 若是可能,争取南蛮同意出售粮食是最好不过的了。 去年和今年的干旱,让国中很多中小部族,尤其是横山各部都已经陷入了饥荒,很多小部族甚至举族逃亡去了南蛮的熙河。 这就说明,南蛮的熙河有着大量粮食。 所以,讹啰律强忍着内心的不舒服,用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躬身说道:“大皇帝陛下德音教诲,外臣必转告我国国王……” 那御座上的小皇帝,却只是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反而轻轻敲击着御座前的案几。 “夏国王果真欲与大宋修好?”他问着,稚嫩的声音中,却充满着一种不大信任的味道。 “下国自是真心实意,愿与大宋重修旧好!”讹啰律低着头,用着尽可能温顺的语气回答:“故此,下国王太后及国相,特意命外臣,向大宋大皇帝陛下,敬献良民五百匹,以助大宋养马……” “除此之外,还敬献珠玉、皮裘等物,以为大宋太皇太后陛下圣节增光……” “好吧!”御座上的小皇帝笑了一声:“就这样吧!” “贵使且先下去,朕自会将夏国王的好意,上禀两宫慈圣。” “这……”讹啰律咽了咽口水,躬身道:“外臣乞亲见大宋太皇太后陛下,叩首、问安!并将我国王太后亲笔贺表,敬呈大宋太皇太后陛下!” 这是他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亲自拜谒大宋太皇太后,并转达来自兴庆府的太后的亲笔贺表。 此乃国相梁乙逋,亲自对他交代的事情。 就是要竭尽一切可能,从南蛮这里捞好处。 越多越好! 同时也麻痹南蛮方面,为今年秋天后的进军做好准备。 是的! 兴庆府方面,已经下定决心了。 要用手里的弓箭和马刀,来向南蛮讨钱。 这是来自国相梁乙逋的直接决断。 也是包括嵬名家在内的,西夏各个大部族的共同决断。 道理很简单——南蛮为什么愿意每年给三百万贯交子予北虏? 因为,北虏的骑兵很强,南蛮恐惧北虏骑兵南下,所以选择花钱买平安。 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南蛮连区区百万贯交子,也不肯给大白高国? 甚至连景宗议和的时候答应给的岁赐也不肯给了! 这个问题在党项各部脑子里一转,顿时无数人血压上升。 大家都已经决心,今年秋天,给南蛮好好的来一下。 让弓箭和马刀,让南蛮见识见识——我大白高国的骑兵,就未尝比北虏差! 所以啊,乖乖的给钱吧。 给钱,我们就不来打你们了。 然而,那个御座上的小皇帝,却没有同意他的请求。 “这就不必了。” “夏国王太后的贺表,贵使送到礼部,礼部会将之转呈太母的。” “若无他事,贵使便先回都亭驿,等候消息吧。” “这……”讹啰律还想再说什么。 殿上的南蛮禁卫,就已经上前,礼貌的说道:“贵使,请!” 讹啰律没有办法,只能恭恭敬敬的再拜而辞。 …… 看着讹啰律和田怀荣远去的背影。 赵煦看向殿上的宰执、武臣们,然后就道:“退朝后,左相、右相、知枢密院事以及殿帅、副帅都留下来,随朕到崇政殿后的小殿议事。” “诺!”群臣闻言后楞一下,这才纷纷领旨。 小殿,素来就是大宋君臣们真正议事的地方——大殿上的议事,一般都是走走过场。 所以,群臣一得旨意就知道,还有大事要与他们商量。 于是,在出了崇政殿后,被赵煦点名的文武大臣,立刻就前往小殿。 等他们到的时候,赵煦已经让人煮好了茶,等群臣入殿、行礼完毕,各自落座后,赵煦就吩咐:“卿等且先喝喝茶……” “这是今年新制的团茶,都尝尝看……” 这小殿自不同于大殿,空间很小,赵煦几乎就是坐着,与群臣们面对面交流。 这叫坐而论道,乃是自秦汉以来的君臣议事传统。 群臣拜谢了恩典,各自端起茶盏,品茗了一番,然后都纷纷赞美了一番这种团茶的味道。 赵煦听着,笑了笑,就与冯景吩咐:“冯景啊,给诸位爱卿都准备几饼茶,让他们带回去尝尝鲜。” 说完这话,他就开始切入了正题。 “卿等以为,西贼此番入朝,意欲何为?” 还在端着茶盏,品茗着茶汤味道的左相韩绛,当即放下茶盏,奏道:“启奏陛下,臣以为,夷狄从来无信,故此绝不可信!” 韩绛年轻的时候,可是彻彻底底的主战派。 当初,攻略罗芜城,就是他主动请缨去做的。 奈何,各方掣肘,武将跋扈,推诿争功,致使功亏一篑。 韩绛从此不再言兵。 但,他对西夏的敌视却是骨子里的。 同时,他的好战,也是骨子里的! 右相吕公著眼皮子一跳,赶忙放下茶盏,说道:“陛下,夷狄固然无信,但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他可太害怕,再起战事了。 因为,战事一起,烽火连绵,国库的钱流水一样的花出去。 好不容易才废黜的那些苛政,就可能因为战争而卷土重来。 韩绛冷笑一声,斜眼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吕公著反驳道:“右相未免太胆怯了些……” “且夫,老臣只是在说,夷狄不可信而已。” 吕公著道:“夷狄固不可信……但兵戈却决不可再起!” “若再起兵戈,天下苍生何辜?” 今年已经打了交趾了。 虽然,章惇南征,明面上朝廷的花费不高。 户部的章衡,只按照最初的计划,从汴京拨了一百万贯的铜钱、绢布作为大军开销。 但,吕公著知道还有大把大把的隐形开销,根本没有计算在其中。 比如说,土司们出兵的费用,绝大部分就是土司们自己买单。 但大宋真的没有付出吗? 交州北方州郡的那些土地,可是实打实的赏了出来。 让这些人世袭罔替,坐镇一方。 一个不好,这其中将来要是出个类似侬智高这样的枭雄。 现在省下的钱,将来就得成倍成倍的掏出去。 此外,广西的兵马还有青壮民夫的赏赐、抚恤。 走的也不是中枢的帐。 章惇直接截留了广西转运司本该转运回京的税款、财物。 同时,潭州的永兴场、韶州的岑水场,去年和今年新铸的制钱,也几乎全部流向了广西。 这些钱加起来,起码是三四百万贯。 加上户部拨下的钱,就是四五百万贯的开支了。 虽然,这些钱未必全部是用在战事上。 章惇就报告了,战后在广西地方已经开始主持修建、修葺和维护数个水利工程——这是他的职责,他兼着广西管内劝农使的差遣。 同时,吕嘉问那个‘家贼’和高遵惠,利用关系,偷偷的薅朝廷羊毛,打着朝堂的招牌,在交趾北方州郡,建立建设的一些工程、项目的钱,也都是从这里面出的。 但不管怎么样,今年的这场战争的开支,早就超过了最初户部预算限制是事实。 打一个交趾,而且是速战速决的战争,尚且开支了这么多。 真要在陕西重燃战火,国家好不容易减下去的赋税,恐怕就又要换个名目,回到百姓身上了。 这是吕公著绝不能接受的。 因为,他马上就要接替韩绛,成为左相了。 而韩绛为相这一年多来,政绩可谓斐然。 罢废保马法,检讨、改革免役法、免行法、青苗法。 同时主持了市易务的清算和相关欠款的回收。 于是,竟奇迹般的做到了国家收入相对元丰七年没有减少,但百姓负担却大大降低的神迹! 是的! 神迹! 一边减税,一边改革,一边还保证了国家收入。 以至于,户部预计,若维持现在的局面不变,元祐元年可能实现财政盈余数百万贯的成绩! 要知道,今年淮南大旱叠加交趾战争。 同时,随着市易法、保马法被罢免,青苗法和免役法、免行法的修改。 国家财政收入,本该下降的。 户部本来预计,今年应该亏空数百万贯的。 可韩绛他命好啊! 胆铜法的普及与推广以及随后天子推恩,减免官府抽成,让天下各地的矿坑的生产积极性和产量都大大增加。 随着铜产量的增加,铸钱随之增长。 今年的铸钱数量,较之元丰七年,可能要翻倍! 仅仅是这一项,就是两三百万贯的收入。 但,韩绛的运气不仅仅体现在这里。 还体现在市易务的欠款回收上。 也体现在靖安坊的‘汴京学府’项目上。 更体现在淮南赈灾上。 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加在一起,本来预计可能亏空的财政,居然要盈余了! 完全就是变魔术! 韩绛若是带着这样的政绩致仕,他的历史地位,绝对会不亚于韩琦、富弼。 甚至可能超过这两位名相。 临危受命扶保少主,主持改革,轻徭薄赋,让利于民,南惩交趾,内安百姓…… 百年后,韩绛的谥号,不是文正就是文忠、文献。 配享太庙,也是板上钉钉。 追封郡王甚至是大国国王,也不是不可能。 他呢? 他吕公著呢? 哪一点比韩子华这个老匹夫差了? 一旦战事一起,几千万贯甚至更多的军费支出,去那里找? 最后还不是得走回摊派、加征的老路? 这样一来,在韩绛的对比下,他吕公著成什么了? 奸臣啊! 所以,吕公著直接瞪大了眼睛,看向韩绛,他是绝不会退让的。 赵煦看着两个宰相剑拔弩张的模样。 他适时的起身,开始和稀泥。 “两位相公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了。” “夷狄不可信,尤其西贼,素来无信无义,出尔反尔!” 在大宋眼中,北方的辽国,虽然是北虏。 但其实,辽国很拟人。 说话是真的算话! 澶渊之盟后迄今,两国边境长期稳定、和平。 辽国人虽然经常威胁、恫吓大宋。 但辽国很有契约精神,拿了钱就真的安分守己了。 党项人就实在有些太不拟人了。 完全没有契约精神可言! 宋夏和约,签了那么多次,党项人就没有遵守过哪怕一次! 所以,无论新党还是旧党,对党项人都是不信任的。 “然,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朕自当如此。” “可诏陕西各路,严守边境,不得擅起边衅!” “但也当防备西贼偷袭、侵扰,可令各路兵马,严加防备。” “用范纯粹、章楶等边臣之议,定战守条例。” 听完赵煦的话,韩绛和吕公著这才齐齐起身,躬身说道:“陛下圣明!” 却根本不知道,其实赵煦的这些命令,就是在吹响战争的号角。 特别是那个‘用范纯粹、章楶等边臣之议,定战守条例。’ 完全就是个战争诏书。 为什么? 因为范纯粹、章楶等人上书的条例,就是一套为了防守反击而生的战略。 看似很被动,但只要西夏人主动入侵。 根据范纯粹等人的计划,所有沿边各路的军队,都应该积极行动起来,策应、支援其他各路。 甚至主动进入西夏人的控制区,寻求战机,以吸引西夏军队,从而支援被入侵的地区。 而目前,在沿边各路坐镇的边臣,就是一个豪华天团。 里面集齐了那些现在过去和未来,专克西夏人的顶级帅臣。 在熙河有赵卨、王文郁,在陕西有范纯粹、章楶这样的防守大师,在河东更是坐着吕惠卿! 就连永兴军那边,赵煦也早早的通过人事任命,把邓绾调了过去——这是去年的事情了,元丰八年六月甲子,龙图阁待制、知青州邓绾,改知永兴军。 而邓绾这个人,虽然名声很差,但能力很强啊! 在搞后勤方面绝对是一把好手。 正是因为邓绾在永兴军熙河路才没有缺过粮食。 那么问题来了。 西夏人会不会主动入寇?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元祐二年,西夏联合吐蕃,主动入寇熙河,这是被历史证明过的事情。 那么,现在这个趋势会改变吗? 赵煦综合各方面情报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绝对不会。 甚至,西夏人的这次入寇的规模会更大,时间也会更提前。 道理是很简单的。 首先,西夏人毁约入寇的情况没有改变——连续两年的大旱,让西夏国内的农业遭受沉重打击。 其次,秉常和大梁太后在同一天去世,导致的西夏内乱,使得那位小梁太后和国相梁乙逋,面临更大的内部压力。 而战争,自古以来就是转移矛盾的最佳选择。 尤其是像西夏这样的政权。 将内部矛盾,转移去外部,从元昊以来就是他们的惯用策略。 换而言之…… 西夏人对此已经产生了路径依赖。 路径依赖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甚至无法改变! 所以,赵煦知道,西夏人的入寇一定会发生。 现在,他们做的一切都是在放烟雾弹,障眼法。 所以,赵煦才会不让西夏使者去见太皇太后——他可太清楚,自己那位太母的脾气了。 西夏人若见到她,多说几句软话、好话,她就可能心软,她一心软就可能答应西夏人的一些条件,从而给宋军备战带来困难。 当然了,赵煦特意将两位宰相还有东府的执政以及殿帅、副帅都叫到一起,可不仅仅是来表态、做样子的。 表态是为了团结。 而团结是为了在战争来临时,朝野一致,同心协力。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给这些大臣一点底气,让他们知道,大宋现在已经不是过去的大宋了。 于是,赵煦扭头看向了一直在一边默默坐着,喝着茶的殿帅燕达。 “殿帅。” “臣在!”燕达立刻放下茶盏,起身躬身。 “燕卿率领的御龙直和军医队,如今在何处?”赵煦问道。 “启奏陛下,管勾广南西路伤兵公事辰,今奉诏在城外旧神卫军军营候旨。” 赵煦点点头,道:“朕意欲亲临、犒赏大军。” “卿等可与朕同行,见一见,南征凯旋的御龙直们……” “这……”两位宰相犹豫起来。 赵煦知道他们的顾忌。 在大宋,以文驭武是国策。 自狄青后,再也没有武臣得拜枢密使就是这个国策的证明。 现在,赵煦要带着两个宰相和一个枢密院的执政以及殿帅、副帅这样豪华班子,亲自出城犒赏大军。 这对文臣们来说,不太能接受。 何况,得到如此殊荣的,仅仅是一支百余人的御龙直。 这太夸张了。 “事关军国、社稷机密!”赵煦平静的说道:“愿卿等放下芥蒂,与朕同行!” “朕保证,卿等去后,会不虚此行!” 火器的秘密,是该让更多人知道了。 因为,火器的发展,需要得到更多资源和更多政策扶持。 两位宰相互相看了看,良久才道:“臣等遵旨。” 赵煦笑起来,端起茶盏:“喝茶,喝茶……”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六章 御前演武 元祐元年六月癸丑(27)。 汴京城外十余里的一处军营中,旌旗招展,里里外外,都被禁军围的水泄不通。 赵煦穿着褚黄色的常服,戴着一顶小小的折角幞头,在文熏娘的侍奉下,端坐在特意为他建起来的高台上。 韩绛、吕公著、李清臣坐在御座之下,面朝着校场。 三位宰执都是穿着紫色公服,戴着展脚幞头,手持朝笏。 除了这三位宰执,户部侍郎、提举开封府府界县镇公事兼提举浑运局苏颂,也被特旨得以在宰执们旁边有一个座位。 而沈括、蔡京、章衡等‘年轻’大臣,则只能坐在四位重臣身后。 一个个战战兢兢,紧张忐忑。 因为,今天的场面,非常严肃。 天子亲临军营,犒赏大军——哪怕只是一支一百多人的御龙直。 然而——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自古以来,举凡天子亲临、犒赏大军,都不是小事。 只看那高台下的景象,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殿帅燕达与副帅苗授,身服甲胄,手持兵刃,各自率着殿前司的禁卫,拱卫着以御座为核心的高台。 校场四面,被皇城司的亲事官、亲从官们围的水泄不通。 整个皇城司的兵额也就三千,今天在这里至少出现了一千! 校场已经被清理过一次了。 所有箭靶、兵器,都被移除。 随着一声鼓响,吉时已到! 哒哒哒! 穿着鲜艳的朱漆山文甲,头戴着凤翅盔的御龙直们,列着整齐的队列入场了。 但,他们手中拿着的却不是惯常的刀剑、弓弩或者骨朵子。 而是一個个陶罐,这些陶罐看上去也都不大,可能也就两三斤的模样。 三位宰执看着,都是若有所思。 “这就是官家口中,事关社稷的军国机密了吧?” 苏颂、蔡京、章衡则互相看了看彼此。 只有沈括,舔了舔嘴唇,开始兴奋起来。 他是知道,那些陶罐投掷后的威力的。 不夸张的说——真乃借天之威! 一罐掷出足可糜烂十余步! …… 燕辰率领着他的部下,昂首挺胸,阔步来到校场。 然后,他就抬头看向那高台上,御座中端坐着的官家。 南征以来的种种,在心头浮现。 燕辰胸膛中,豪情万丈! 于是,他向前一步,单膝跪地,以甲胄武臣之礼拜道:“内殿承制、管勾广南西路伤病公事、广西茶马公事臣辰,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跟在他身后的御龙直将士们,齐声高呼:“官家圣躬万福!” 听着台下的御龙直们洪亮整齐的声音,赵煦微笑着颔首。 御龙直,是赵官家们最信得过的军队。 就算整个世界都背叛了赵官家,御龙直们也不会。 因为他们的家族、子孙,都要依赖赵官家。 就是…… 战力太差这个短板,一直困扰着历代赵官家。 现在,这个短板终于被补齐了。 不需要他们去冲锋陷阵,也不需要他们去刀头舔血。 只要他们发挥他们的身体特长,好好练好投掷。 那么人人都是以一当百的特种兵。 而且,在可见的未来,掷弹兵都会是精锐的代名词。 至少,在燧发枪时代之前。 那些在战场上,可以将榴弹精准的投掷到敌人阵列中的掷弹兵,将会一直占据主力的位置。 “朕躬安!”赵煦轻声说道。 一直在他身边侍奉着的冯景立刻将他的话,转达给了那位专门选出来,用于给皇帝传声的内臣。 这内臣上前,站在高台的边缘,对着校场内的御龙直们大声说道:“陛下言:朕躬安。” “万岁!” 校场中的御龙直们,当即欢呼起来。 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很快就能拿到这次南征的全部赏赐了。 作为天子亲卫,御龙直们的待遇本来冠绝天下。 尤其是在赏赐方面! 此番南征,他们虽然已经赚的盘满钵满。 但谁会嫌弃自己的赏钱太多呢? 汴京城,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旁的不说,单单是衣食住行,就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便只听那高台上的内臣,再次转达官家旨意:“官家有旨:诸将士且在此演武,朕将亲览焉!” “诺!”在燕辰的率领下,御龙直的将士们集体再拜。 然后,他们就开始熟练的准备起来。 在大宋,御龙诸直平日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表演——不止是御前演武,也承担着向来朝的北虏、西贼、交趾、高丽、日本、占城、真腊等国使者演武,以此展示肌肉! 该说不说,御龙直们在表演的时候,还是很厉害的。 能拉强弓,也可骑烈马。 百步穿杨不敢说,但十中七八却是很正常的事情。 此外,他们的各项基本能力,都很棒。 常常能看的各国使者目瞪口呆,以为大宋天子身边有着一支超人军队。 直到,他们上了战场——虎皮终于被戳破。 事实证明,训练再好,装备再精良的军队,若没有战斗勇气,那么这支军队也就约等于废物。 所以,在校场上,燕辰率领的御龙直们,几乎是完全按照着日常训练,一丝不苟的完成着他们的工作。 列队、排序、装药…… 然后,他们转身面朝校场。 早已经得到命令的皇城司的亲事官们,将十几个木制假人,放到了校场上,距离御龙直们大约二十多步的地方。 “准备!”在燕辰的命令声中,第一排的士兵们熟练的引信点燃。 “投掷!” 随着燕辰的大声命令。 站在第一排的三十名御龙直,集体向着前方的假人,掷出了他们手中的陶罐。 引信在陶罐中燃烧高速的掷向目标。 高台上,赵煦已经站起身来。 看到赵煦起身,群臣没有人敢坐,也都纷纷起身看向校场。 此刻,燃烧的印信,点燃了陶罐内被严严实实的包好的颗粒火药。 剧烈的化学反应,立刻开始。 在不到零点一秒的时间内,陶罐内的硝酸钾与硫磺联合释放出了数千倍等体积的气体。 砰! 爆炸在陶罐们落地前的一刹那发生。 三十个陶罐的爆炸声,远远超过了春雷的轰鸣之声。 所有人都只看到了一阵火光在眼前闪耀,然后耳朵就被震耳欲聋,如同雷霆一样的爆炸声震得嗡嗡作响。 硝烟弥漫开来,整个校场内外,都是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等到硝烟散去,校场上,原本放置着假人,已经被炸的七零八落。 无数的碎片,满地都是。 还有很多木头,被炸飞到了校场边缘。 在陶罐们爆炸的现场,甚至留下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坑。 良久之后,韩绛颤抖着声音,看着赵煦,深深俯首:“陛下……” “这是?” 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一切。 甚至,若不是亲眼见到是御龙直投掷出的陶罐所为,他还以为自己所见到的——乃是雷部的天兵天将或者龙虎山的天师道人施展的五雷法。 其他大臣,在这个时候,也都集体看向了赵煦,向他寻求答案。 这太不可思议了! 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事实上,大宋的文臣士大夫们,不信神佛的很少很少。 无论是太师文彦博还是江宁的司空王安石,都是信佛的。 真正对神佛,毫无兴趣,完全不信的,反倒是司马光这头犟驴。 赵煦微微昂头,迎着群臣的目光,骄傲的说道:“此乃皇考所遗朕之产也!” “沈括!”赵煦微笑着,对着已经变得‘矜持’起来的沈括道:“且与诸位爱卿解释一下……” 沈括低着头,来到近前,躬身拜道:“臣领旨!” 于是便将去年入京后,受命研制一种威力大的火器的过程,简单的与在场宰执、大臣们介绍了一番。 当然了,详细技术攻关和细节是不需要讲的。 只要强调他沈括,受天子之命,在先帝的诸多成果基础上,推陈出新,终于研制出这样的军国利器的事情,简略的说一遍就可以了。 反正——也没什么人会关注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 众人听完沈括的介绍,一个个纷纷面朝永裕陵方向,叩首再拜:“伏唯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神灵庇佑,国朝中兴可期也!” 韩绛、吕公著两位宰相,更是心潮澎湃。 有此利器在手,社稷可安也! 无论北虏,还是西贼,都不再可能危及大宋社稷。 也就是吕公著心中,多少有些隐忧。 “今日之后,神宗皇帝,恐怕将成为大宋祖宗以来,第三位至高无上的先帝,受万世祭祀了!” 宗庙之制,亲尽则祧。 历代,一般只有太祖、太宗能享万世不祧。 可如今,先帝的丰功伟绩,眼看着是越来越多了。 加上当今天子对先帝的推崇和孺慕。 吕公著可以想象的到,将来一定会有大臣开始上书,以先帝功高天下,福泽社稷,神灵有圣等理由,请求将先帝庙列入大宋万世不祧之庙。 当今天子,肯定会从善如流。 一旦如此…… 那些先帝的种种政策,就将神圣不可侵犯。 至少大臣是不敢动的了——万世不祧之主,自当有万世不移之功。 如此一来,王安石的地位,也就没有人敢动了——没有人能绕过王安石,单独评价先帝。 先帝和王安石就是捆绑在一起的。 这是不因任何人的意志而转移的客观现实。 当然,例外是有的。 那就是当今天子! 作为先帝亲自教诲,敦敦教导,托付宗庙社稷,也托付遗志、基业的少主。 当今天子只要愿意,他随时可以说:皇考当年如何如何,朕秉皇考之训,如何如何…… 谁还能去质疑人家父子之间私下交托、教育的事情? 所以…… 吕公著抿了抿嘴唇。 “与其将这功劳让与奸臣……” “不如老夫自得之!” 吕公著当即决定——今天回家以后,就写奏疏。 当然,事情得一步步来。 所以,他几乎是立刻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劄子的贴黄内容——乞为神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加尊号。 上了尊号,明年先帝忌日,再主动接受一个前去永裕陵祭祀的任务。 回来就上禀种种祥瑞的迹象。 再渲染先帝的种种功劳、功绩,如此他这个宰相带头请求将先帝宗庙列入万世不祧的尊贵行列。 他吕公著凭借这个功劳,就可以简在帝心了。 而其他大臣,基本上也都在这刹那,有了和吕公著差不多的想法。 毕竟,都不傻,政治敏锐性也足够。 也就是苏颂,还在呆呆的看着那爆炸过后的校场,眼神闪烁着,心脏砰砰砰的跳动着。 “火器?!” 苏颂呢喃着。 他自知道火器——曾宣靖公(曾公亮)昔年主持编修的《武经总要》之中就记载了多种火器武器。 比如说火蒺藜,比如说毒火球。 他还按图索骥,自己制造过几个玩玩。 但……效果一般。 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战场上的辅助武器。 却没有想到,这火器居然还能产生这么大的威力,制造出如此恐怖的效果! “这就是沈存中格物致知格出来的道理?”他想着。 沈括的新书《格物论》,在今年已经刊行了。 苏颂也买回来看过,老实说看完以后,苏颂有些不喜欢。 因为沈括的那本书就是个裁缝。 把张载、周敦颐、胡媛、程颢等大儒的思想,这里裁一点,那里抄一点,然后自己缝合一下,加入到格物致知的解释中就算完事了。 很稚嫩,逻辑上也有些问题。 所以,苏颂只看了一遍就丢进火盆烧了。 如今看来,这格物致知,或许真的藏着大道理,只是自己还未参悟。 回头得再买一本,认真的仔细研读一番! 有空的话,再找沈存中探讨一番。 或许就可以得到其中的要诀,参悟其中的道理了。 这样想着苏颂就下定了决心。 今天晚上就去沈括府上,与之秉烛夜谈,请教有关格物致知的道理。 苏颂隐隐约约有种感觉——他若能参透其中的道理,那么,未来青史留名,甚至有可能将这些道理用来造福天下!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七章 格物风潮(1) 当吕公著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他的小儿子吕希纯带着人在门口,将他迎了进去。 吕希纯今年还未满三十岁,却早早的改了京官,如今寄禄官已是从八品宣义郎。 和长兄吕希哲相比,吕希纯看上去就显得有些消瘦,一双眼睛更加精明。 吕希纯扶着老父亲,进了门,就低声问道:“大人,今日服侍官家,犒赏大军,可有什么见闻?” 吕公著回忆了一下,在校场所见,便道:“李资深死的不冤!” 吕希纯抬起头,不明白老父亲怎么忽然提起那个已经死在了英州的李定。 “汝日后会知道,老夫今日所言的。”吕公著没有直接回答吕希纯的疑问。 他是宰相,自然要管好嘴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君。 “吕希哲呢?”吕公著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吕希哲,就连吕好问也没有看到。 “兄长应大司成之请,去了太学……”吕希纯答道。 吕公著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这逆子怎又去太学鬼混了?” 所谓大司成,就是国子监祭酒的别称,这是唐代传下来的称呼。 而如今的国子监祭酒,正是如今在汴京城自诩为荆国公衣钵传人的前给事中陆佃。 在陆佃的主持下,现在的太学学风十分之活跃。 太学生们,更是积极参与政治,主观能动性堪称历代之最! 前些时日,因靖安坊的事情,太学里一度是沸沸扬扬。 最后还是他吕公著和韩绛亲自出手,赌上了宰相的名誉才压了下去。 吕希纯听着,缩了缩脖子,连忙替哥哥打圆场:“大人有所不知,兄长去太学,也是为了探讨学问。” “哼!”吕公著眉头一扬:“探讨王介甫的新学吗?” 吕希纯只好低下头去,回答道:“回禀大人,还真不是。” “兄长与大司成等人,在太学之中,探讨的乃是格物致知之道……” “嗯?!”吕公著看向吕希纯:“汝怎么知道的?” “儿子回京后,曾随兄长去过两次,旁听过太学诸贤的高论。” 太学现在流行研究格物致知,甚至俨然有成为显学的迹象。 这很正常。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嘛。 现在的官家,无论是在经筵上,还是平日私下,都若无若无的暗示甚至明示过自己对于‘格物致知’这一圣人大道的赞誉与推崇。 天下乙方,自是闻风而动。 尤其是太学上舍生和那些准备备考两年后的龙飞榜的士子们。 一个个都钻进了故纸堆,开始翻找历代对‘格物致知’的见解和解释。 在这股风潮的影响下,横渠、安定、濂溪等多个学派,居然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因为这些大儒,都曾针对格物致知有过探讨、解释。 听到吕希纯的话,吕公著正色起来,问道:“太学诸贤,是怎么评论沈存中的那一篇《格物论》的?” 今天在校场上所见,实在震撼人心——格物致知,竟恐怖如斯! 现实冲击着吕公著的心神。 甚至让他产生了想要在自己的著述之中,加入大量格物致知讨论的冲动——大宋宰执自然都有着三不朽的追求。 所以人人都会著书立传。 像是吕公著的父兄,就都留有個人文集,刊行于世。 吕公著当然也不例外,也想百年后,自己的文集可以刊行天下,甚至和程颢、李觏等人的文集一样,成为未来天子、储君的读书书目,这就是真正的不朽了! 而沈括主持专一制造军器局,用格物致知之道,可是做出了无数成绩的。 旁的不说,一个胆水浸铜法,利国利民,便足可名留青史,流芳百世。 千年之后,都可能还会有记得沈括沈存中。 甚至立庙祭祀,香火不衰。 如今,又制造出了大威力的火器。 足可改变战场局势! 春江水暖鸭先知! 吕公著敏锐的意识到了‘格物致知’,可能成为未来儒学的新风口。 就像是皇佑之后,改革、变法成为了大宋风口。 最终,催生出庆历新政以及王安石变法。 在这个风口下,李觏、张载、胡媛、周敦颐等大儒纷纷乘风而起,扶摇直上。 更有王安石借此将自家的学说,送进了太学,成为了官学。 而格物致知呢? 恐怕也能造就一个新的时代,孕育出新的大儒与学说。 吕公著当然想蹭这个热点。 吕希纯听着,答道:“回禀大人,太学诸贤皆以为沈制造所言,一窍不通,不值一驳……” “哦!”吕公著点点头。 沈括的那本《格物论》,吕公著也看过的。 虽然确实写的不怎么样。 但也不至于被人如此贬低。 不过,可以理解的。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 何况,沈括自己屁股下一堆黑料,个人道德在士林之中几乎已经破产。 太学的道学家们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等等…… 吕公著反应过来了。 “太学诸贤果然都是这么说的吗?”吕公著问道。 “唯!”吕希纯老老实实的回答:“诸贤确都如此说过!” 吕公著倒吸一口凉气。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太学里的道学家在研究‘格物致知’,而且是拿着沈括的‘格物论’在研究。 不然,他们怎么会‘皆以为沈括之言,一窍不通,不值一驳呢?’。 作为士大夫,吕公著可太了解在野士大夫这个群体了。 既骄傲又矜持,既傲慢又卑微,既清高又无耻。 简单的来说,就是矫情、傲娇、虚伪。 特别是太学里的那些老学究们尤其如此。 所以啊,吕公著一听吕希纯的话,几乎就是立刻在脑子有了这么一个画面。 太学之中,那一个个高冠博带的大儒们,摇着羽扇,口斥着沈括《格物论》之中的种种缺点。 但一个个眼睛,却都盯紧了专一制造军器局。 就等着沈括忍不住出来反驳,与他们辩经了。 这是太学那些人的老手段了。 就是碰瓷! 就是想要把朝廷的高官,拉入他们擅长的赛道之中,然后用丰富的经验击败这些高官。 借此刷名声,也借此来树立自己的威望。 所以,朝臣们基本不理会太学的杂音。 比如王安石在朝的时候就根本不管太学里的人怎么议论、评价他的新学。 根本不上这个当。 但太学里的老学究们也不在乎——你不反驳?那就是怕了,不敢与吾等辩论! 所以,我们的才是真正的圣人微言大义啊。 总之,太学横竖都是赢。 所以啊! “连太学里的那帮腐儒都知道了未来的风向……”吕公著在心里想着:“老夫怎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这可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这意味着他的政治嗅觉,在入京后大大退化了。 若是过去的话,他是不可能这么迟钝。 那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 吕公著想了想,然后找到了原因——当今官家! 因为,当今官家自即位以后,就一直没有对他和其他人用过那些先帝以及历代官家们常用的权术手段。 是真的肯放权,也是真的愿意将事情委任给他们。 也没有设绊子,更没有在他们下面安插异己。 让他们这些宰执做的舒舒服服——至少在办差的时候,他们是不需要担心有人捣乱、掣肘。 这位官家,只在乎结果! 以至于,吕公著曾经必须时刻提着的心,现在可以放下来了。 于是,曾经需要时刻警惕其他人的他不知不觉就松懈了下来。 这可不行! 万一有人陷害老夫呢? 所以,必须得打起精神来。 就从现在开始! 吕公著转身,走向书房。 他得去写奏疏,同时还得好好想想,怎么将格物致知融入自己的学说之中。 于是,在书房门口,他回头对吕希纯吩咐:“子进啊,替老夫去买一本《格物论》回来。” 上次那本,他看完之后,就随手丢在都堂令厅,现在已经不知道去那里了。 吕希纯楞了一下,旋即拜道:“诺!” …… 太学。 陆佃拿着勺子,将煮好的茶汤,一碗碗舀好,然后一一分与在坐诸生。 今天,在这个学斋之中的都是大儒。 既有太学名士,也有宫里面的经筵官——集英殿说书吕希哲、苏辙,集英殿讲书程颐。 真真是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 而圣人之义,乃是微言大义,隐含于文字之中。 自范文正公后,天下学者,纷纷摒弃汉唐旧儒的注疏经义,直接复古,直接去向圣人文字寻求大道。 于是,人人都可以解释圣人经义,人人都能重构圣人大道。 所以,大家坐在一起,难免针锋相对,也难免辩论不休。 不过,大家都是体面人,会点到即止。 当然了——这只限于在场的人。 那些不在场的……就怪不得大家嘴上不留情了。 现在,正是讨论后的休息时间。 大儒们喝着茶水,谈论着汴京的琐事。 渐渐的,就有人开始谈论起那个在靖安坊的‘汴京学府’了。 “当今天子重文学,以靖安坊之利,而用于兴学助教,可谓圣主也。”有人称赞着。 自然就有人不同意了:“当今天子,圣则圣矣,奈何,锱铢必争!” 这指的是去年的堤岸司扑买以及后来的市易务欠款催收了。 在太学不少人眼中看来,天子富有四海,所以不可与民争利! 堤岸司罢废很好。 但为什么要扑买呢? 应该将它们送与百姓! 市易务的欠款就更是如此了! 天下本已困顿,天子何必催收的这么紧? 缓一缓,给百姓喘息空间。 甚至一道旨意,免除天下积欠,让利于民,那才是真正的圣主明君所为。 此人的话一出口,当即赢得不少人的共鸣。 于是,便有一位太学的老学正,叹道:“老夫听闻,靖安坊的‘汴京学府’,将设有蒙学、小学,只让汴京学府房主直系子弟入读?” 他看向了在坐在吕希哲、程颐、苏辙,拱手问道:“敢问三位先生,可有此事?” 程颐、苏辙、吕希哲三人微微颔首。 这是事实。 “有辱斯文!”这老学正顿时摇头:“如此一来,那蒙学、小学岂非成了不问学问、品德,只问财帛之处?” “圣人经义,将要为铜臭所污!” 说着,他就痛心疾首起来。 其他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圣人之义,怎能为铜臭束缚?” “三位先生当在御前好好进言才是。” 程颐、苏辙两人听着,都是有些面红耳赤。 但,吕希哲这几个月来,一直在御前奔走,甚至有时候会被喊到福宁殿东阁,陪同天子读书、写字。 他难免在这个过程中,被天子的一些私下脾气、性格、习惯感染。 听到这些人非议天子圣政,吕希哲顿时笑了一声。 于是,其他人纷纷看向他。 “原明有异议?” 一双双眼睛,盯了过来。 吕希哲放下手里的茶盏,微笑一声,道:“诸位贤达,恐怕还不知道吧?” “当今官家圣明,为了兴学助教,不令学者困顿,已决心在汴京学府的蒙学、小学之中,高薪厚禄,以养士人!” “蒙学教授,已初定月俸二十贯,另有四季常衣、免费租赁官舍以及每日三餐免费供应……” “小学教授,更是厚薪,据说入为教授,起俸每月三十贯,亦可免费租住官舍,更可按照州学学官磨勘……若能教出一位能考入开封府府学者,则减磨勘一年……” “更有其他诸般政策,正在考量之中……” “将来不排除,从中选拔贤才,予以重用,甚至比照安定先生等故事,赐进士出身,授官一方的可能!” 太学中的老学究们,都是咽了咽口水。 从吕希哲口中说出来的事情,让他们震惊! 虽然说,大家都是甘贫乐道之士,而且,大家年纪也大了,实在拉不下脸去靖安坊的蒙学、小学里当教授。 但是……但是…… 假如自己那些科举不力的儿孙能在靖安坊里,谋一个教授的位子。 这不就能一边教书育人,一边准备备考,同时还能享有一个清静、安逸、体面的生活吗? 此外靖安坊的居民,非富即贵。 自家儿孙,若是能在蒙学、小学里教了十几、二十年的书。 这人脉不就有了吗? 好多人都动心了。 吾等虽然甘贫乐道,但岂能让子孙也困于五斗米? 于是,在短暂的沉默后。 众人都是微笑起来。 “真乃圣天子也!” “古来少主,圣明无过当今!” 或许是为了缓解尴尬,也或许是为了转移话题。 这些人旋即就调转了枪口,继续开始批判沈括。 吕希哲在旁边,静静的看着。 老实说,要不是天子让他有空就来太学多转转,他是真不想来! 这地方的酸臭味太重了! 太学里的这些老学究们,可不止批判沈括。 他们什么人都敢批判。 司马光、韩绛甚至是介甫相公的学问,他们也常常评头论足。 以为不过尔尔,话里话外都是——要是老夫能彼辈运道,这天下传颂的就该是老夫的学问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这些人说累了。 今天的学术探讨也就结束了。 吕希哲等人起身,与陆佃及太学诸人一一拱手道别。 作为东道主,陆佃自是率领与会的太学学正们,将程颐、苏辙、吕希哲送了出去。 等到他们回去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几个太学生。 这些人似乎没有发现陆佃等人,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听说了吗?” “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好像制造出了什么了不得军国重器呢!” “据说,今天汴京城城外,出现的雷霆巨响,就是专一制造军器局根据‘格物致知’之道格出来的重器!” “圣人大道,真是渊博至深,吾等当上下求索!” 陆佃听着这些太学生的议论,嘴角浮现出笑容来。 他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那一个个在太学中德高望重的老学正们。 发现这些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精彩。 陆佃的心中,顿时变得极为快意——叫尔等经常非议吾师介甫相公的新学。 现在,来报应了吧! 同时,陆佃心中也生出危机感。 格物致知已发展到如此地步了? 竟格出了军国重器! 必须严正以待了! 也必须写信告知介甫相公,请介甫相公正视此事! 新学必须将‘格物致知’囊括其中! 不然,就有为他人做嫁衣的可能!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八章 格物风潮(2) 今天早上,汴京城的晨雾很厚,伸手不见五指。 苏颂在朝堂分配给他的两个元随的护卫下,骑着马,走在回家的路上。 尽管一宿未睡,但他的精神却依然矍铄。 甚至有些兴奋的过头了! “格物致知,竟还有这许多道理!”苏颂感慨着:“这却是吾过去所不知之事……” 他回忆着昨夜与沈括的交流,心里面无数思绪纷飞。 如今他已知道,这圣人格物致知,需要严格记录、仔细分辨、并分组实验。 只有可重复验证的现象、道理,才能算是被格出来的‘道理’。 才可以放之四海皆准! 不然,这其中就可能存在着误差、错缪乃至于致命缺陷。 轻则误人子弟,重则祸国殃民。 苏颂听完,是深以为然。 何止格物? 为人处事,为官任政不也是如此吗? 所以,苏颂与沈括,可谓相见恨晚! 两个有着共同爱好、兴趣之人,现在连学术观点都已经开始接近。 怎能不成为朋友? 于是尽管,苏颂比沈括大了一轮——苏颂是真宗天禧二年生人(西元1020),而沈括则是仁宗天圣九年生人(西元1031年)。 两人之前,也没什么来往:苏颂是旧党里的守序派,沈括则是新党的激进派,而且属于名声很差的那种。 经过昨夜的交流后,两人都有些上头了。 聊到最后,直接序起了年齿,还交换了名帖。 苏颂甚至还打算亲自出面,等苏子瞻回京后,选个日子,摆上一桌,将苏子瞻和沈存中叫到一起,看看能不能消弭这两人的矛盾。 尽管这事情有点难度。 但总要试试,对吧? 不知不觉,苏颂骑着马,就回到了他如今住的地方——位于兴国坊内的徐国公旧邸。 此地,是整个汴京城最奢遮也最黄金的地方。 元丰改制之前的尚书省,就在兴国坊中——乃太祖以后梁太祖朱温旧宅改造而成。 元丰后,尚书省搬迁至皇城,先帝命宋用臣‘于大内西废殿前三班,以其地为尚书新省’。 于是,原来的尚书省就被人们称为尚书旧省。 尚书旧省,自也没有废弃,尚书旧省本就紧挨着皇城西楼的角楼,并通过一条防卫森严的回廊,与皇城内的旧政事堂相通。 所以,先帝在大内西废三班院所建的尚书新省,与在宫外的尚书旧省,其实是紧挨着宫墙,并有着一条回廊相连的。 很多庶务,依然是在尚书旧省处置。 大量官吏,也都是在旧省上班。 无数文牍、档案,也依旧存在旧省的库房之中。 在兴国坊的东边,就是光化坊,此地是秘书省所在,秘书省与都亭驿隔汴河相望,西向御街,贯穿其中,现在汴京城人流量最多,同时也重要的金融中心——在京交子务,就在秘书省和河对面的都亭驿中间。 同时,从兴国坊沿着西向御街继续向前,就会看到一個巨大的广场——天街。 天街尽头就是宣德门,天子出御之地,也是宰执大臣入朝之门。 所以兴国坊就是汴京城距离皇城最近的一个坊市。 自来就不是普通人能住的。 徐国公张耆当年能得赐此宅,坊间一直谣传,除了张耆乃是真庙潜邸元随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张耆要在这里给真庙养美人。 大量各地美人,都被真庙用着各种理由和借口,养在张耆家里。 其中最出名的,自然就是那位从四川来的姓刘的太后了。 然而,如今昔日显赫的徐国公家族,已是旧时王谢。 连徐国公自己的坟茔,都被其子张诚一盗掘。 而这当年真庙御赐的宰执级别的豪宅,则被当今天子收回后,作为福利,低价租给在京的京朝官。 于是,曾经门前列戟的徐国公宅邸大门,如今成为了数百名官员及其家眷日夜出入之地。 马厩之中,更是养着上百匹各色马匹。 苏颂刚刚在大门前下马,立刻就有着一个裹着青巾的男子上前来,躬身问道:“苏公的马,可要喂草料?” 苏颂点点头,将缰绳递给这个人,柔声道:“有劳了!” “不敢!”这人诚惶诚恐的说道:“愿为苏公效命。” 说着就牵着苏颂的马,向着马厩走去。 那里,已经有着人,将准备好的草料,倒入了马槽中。 透过浓雾,还能看到马厩里,有着正在拿着铲子、铁锹一类的工具,正在清理粪便的健妇。 这些人都是开封府街道司雇来的所谓‘保洁’、‘卫工’、‘保安’。 街道司将之统称为‘物业’。 苏颂听说,现在街道司新设了‘物业局’。 物业局在汴京内外,大量募工、培训。 虽然不知道,贾种民到底要做什么? 但,自从街道司设立‘物业局’一来,最起码苏颂发现自己租住的这个徐国公旧邸内外的卫生和牲畜管理,都不再没有人管了。 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的场景再也不见了。 这可真是让人舒心。 所以,贾种民的名声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苏颂没有精力去细思这里面的事情。 他只知道,有了物业局后,自己住的这个地方的环境变好了,各种设施也有人维护了。 这就够了。 进入大门,通过徐国公府内的壁照,顺着回廊,向东走去。 苏颂很快就回到了他现在的家——一个被开封府格出来的,足足有着十多个厢房的院子。 他一进家门,他的妻子辛氏,便已经带着家人在门口迎接了。 “官人回来了!” 辛氏是他的继室,本是他的同年辛有则的女儿,比他小了快三十岁。 老夫少妻,本该不谐,但辛氏与他成婚十余年,却是志同道合,举案齐眉,琴瑟和谐,羡煞了无数人。 当今官家即位后,特旨推恩,以辛氏贤德,封为韩国夫人。 “嗯!”见着爱妻,苏颂微笑着道:“吾昨夜与沈存中秉烛夜谈,一时忘了归期,还请夫人恕罪。” 辛氏上前,替他换下衣服,柔声道:“昨夜颍川郡夫人,已遣了人来通告了……” “颍川郡夫人?”苏颂楞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那是沈括的续弦:“沈括妻吗?” “嗯!” 那可是个厉害人物! 哪怕苏颂这些时日,一直忙于开封府、浑运局的事情,根本无暇关注朝中大臣八卦。 却也知道了,朝散大夫、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沈括惧内。 这事情据说还是当今官家捅破——去年沈括一度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中废寝忘食的工作。 然后,官家一道旨意,下给了其妻张氏。 从此以后,据说每天下班的时候,沈括比任何人都走的早,再也不敢在专一制造军器局加班了——因为只要他敢,他妻子就会带着人进入官署,然后当着其他人的面,揪着他耳朵拖回去。 如此悍妇,让汴京人目瞪口呆。 更让人目瞪口呆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元祐元年闰二月,天子特旨以沈括妻张氏,贤惠有德,推恩封为颍川郡夫人。 并特旨赐给命妇服。 沈括旋即上表谢恩,言辞恳切,比官家升他官还高兴。 所以,张氏名声大噪,据说连宫中太皇太后、皇太后都听说了这个事情,还召见过张氏。 因此之故,沈括之子沈冲,俨然已经成为了汴京城里好多人家眼里的优质女婿。 家世好,父母也好。 女儿嫁过去,绝对不会被欺负。 这样的好女婿,对那些汴京城里女儿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一念及此,苏颂就对辛氏道:“夫人往后若是有空,可与沈夫人多多来往。” 辛氏抬起头来。 “三娘也快到议亲的年龄了……”苏颂轻声道:“夫人该早做准备了。” 辛氏嫁给他后,夫妻只有一个女儿,夫妻两人宝爱的很,自然是想给女儿选一个好女婿。 辛氏听着,目光摇曳了一下,然后就笑起来:“官人放心,妾身晓得的。” 仔细想想,沈括的儿子,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首先,沈括的前途不可限量——他可是先帝特意雕琢、磨砺了棱角以后,留给少主的社稷之臣。 有其恩荫,其子就算不成器也可以富贵一生——何况,沈括只有一个独子。 这就意味着,沈括未来的一切都是他的。 同时,考虑到沈括惧内的这个特点。 子肖父的话,女儿嫁过去就不会受委屈了。 就是…… “官人怎忽然动了此念?”辛氏疑惑着问道。 沈括的名声可不好啊。 苏颂微笑着道:“夫人有所不知,为夫昨夜与沈存中秉烛夜谈,可谓是相见恨晚,颇有伯牙子期之慨!” 知己难得! 兴趣爱好和追求,几乎都一致的知己就更难得了。 此外,根据苏颂昨夜在沈家的见闻。 他发现,沈括的那个儿子沈冲,似乎与乃父一样,对技术、机械有着特殊兴趣,苏颂试探着问过他几个问题,他也能对答如流。 这就太棒了。 …… 迷迷糊糊中,赵煦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现代。 他向前看去,发现自己似乎身处他在帝都的家的客厅沙发上。 身前的电视机,似乎在放着新闻。 但荧幕上出现的人,却并不是他熟悉的那些西装革履的精英。 而是穿着宽袍长袖,高冠博带的类似士大夫一样的人。 无数闪光灯不停的按下快门。 荧幕上的那些人手里,似乎都拿着一本经典,在为首之人的带领下,面朝着一尊孔夫子的铜像集体鞠躬。 然后,他们似乎开始了某种仪式。 电视机里传出了播音员的解说画外音:“本台报道,今日我市新一界知州班子,在新当选的知州张文道率领下,来到孔庙,向圣人宣誓就任我市新一界领导班子!” 电视机旋即传出了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吾将恪守职责,忠于道义,以仁为政,以爱行事,圣人在上,先贤共鉴,若违此誓,人神共诛!” 赵煦笑了一声。 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大概在做梦了。 而这个怪诞的梦还在继续。 电视上,开始播出电视剧。 主人公好像是个法官? 穿着长袍,戴着獬豸冠,他正色的看向证人席,严肃的问道:“证人,请在本提刑的监督下,对圣人宣誓,所做证词,绝无虚假陈述及刻意隐瞒……” 赵煦至此,完全确定了这是梦。 大抵是他看过的那些律政剧和政治剧,糅杂着他的一些心底渴望和念头一起诞生的梦。 一念及此,他就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他睡在福宁殿的内寝。 文熏娘蹲在御榻前,似乎在打量着他,见到他醒来,立刻羞红了小脸,连耳垂都红了起来。 “官家,妾身服侍您洗漱!”她赶忙说道。 赵煦哦了一声,坐了起来,依然沉浸在方才的梦境之中。 “知州……提刑……”赵煦呢喃两声:“想不到,朕还有着想让大宋千秋万代的狂想!” 但历史已经证明没有什么人可以千秋万代。 个人不行,制度不行,王朝更不行了。 不过…… “那个梦真的好啊!” “若真能实现……朕无憾矣!” 是啊,知州、提刑的官名,能流传到一个有着电视机的时代。 那就足以说明他的成功! 至于这个梦,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当然有! 但需要他努力,也需要无数人一起努力。 …… 一个时辰后。 赵煦坐在御花园的凉亭中,微微喘息着。 文熏娘拿着毛巾,轻轻擦拭他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 “我方才跑了多久?”赵煦问道。 “官家今日晨跑,已超过一刻钟。”文熏娘轻声回答着。 “善!”赵煦微微握了握拳头,内心有些振奋。 花了一年多时间锻炼、调理。 他的身体,终于是走向了健康。 今天更是持续超过奔跑一刻钟才喘息。 可喜可贺! 须知去年这个时候他哪怕只是在御花园里,稍微的小跑一会,肺部就会喘息。 有时候,甚至是多走一会,都会喘息。 这是从小带出来的病根。 如今,经过自己的锻炼、钱乙的调理,身体素质已是截然不同。 赵煦感觉,只要他能保持好良好的作息,远离有毒环境,注重营养和锻炼。 那么,他身体里的旧疾,有希望在成年前完全痊愈——小孩子的身体恢复速度和潜力,是远超成年人的。 文熏娘看着赵煦开心的样子,也跟着高兴起来:“官家御体越发康健,两宫知晓了,也定会开心。” “嗯!”赵煦颔首,然后赵煦就看到了在御花园的回廊入口处的石得一的身影。 于是,赵煦对着一直侍奉在凉亭外的冯景招了招手,吩咐起来:“冯景,去看看,石都知可是有事?” 近来赵煦和文熏娘相处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敢打扰。 都是文熏娘离开,那些人才会次第入见。 这是来自保慈宫的意志。 “诺!”冯景奉诏而去,文熏娘也很知趣的放下手帕,柔声道:“妾身告退。” “嗯。”赵煦点点头,将文熏娘留下的手帕抓起来,擦了擦自己的脖子。 还别说,手帕上有着淡淡的芬香。 石得一很快就被到了赵煦近前,躬身拜了三拜,问了安后,他就禀报:“大家,探事司报告说,昨夜汴京城的瓦肆里,多出了许多流言蜚语……” “好多人,都在那瓦肆中乱嚼舌头……” 石得一一边说,一边端详着赵煦的神色。 赵煦笑了一声:“都在说些什么?” 石得一答道:“众人皆云,乃是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沈括,用‘格物致知’之道,格出来的一件军国重器在试用。” 赵煦对此毫不意外。 因为,在大宋连这大内都守不住秘密。 就更不要指望外面的人能保守什么秘密了。 事实上,在公开向宰执们演示掷弹兵后,火器威力的事实就不可能再保密了——其实之前,坊间就一直有流言在说,专一制造军器局在生产一种威力极大的火器,只要投掷出去,就可以糜烂数十步。 只是没什么人当真,以为是那些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工人在吹牛逼。 昨天公开展示,众目睽睽下,那么多人看多了、听到了。 大宋拥有能如雷霆一样巨响的火器的事情,自然不可能瞒下去。 赵煦也不打算掩饰。 当然,他也没有打算公开承认,更不要说公布专一制造军器局的颗粒火药制备技术了。 石得一瞧着赵煦的神色,就差不多明白了,但他还是低着头问道:“大家,此事探事司要不要?” “不必了!”赵煦轻笑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一向是主张要让天下人说话的!” 这个事情,应该大张旗鼓,鼓动舆论,加入讨论。 至于会不会因此让辽国、西夏甚至是日本、交趾等国,点开了火药的科技树? 赵煦并不太关心。 因为首先,契丹人也好,党项人也罢,在没有亲眼见到掷弹兵的厉害前,十之八九不会重视这个事情。 别奇怪! 无论是个人还是国家,都很容易沉浸在过去的经验中,对新武器、新战术毫不重视。 比如现代历史上记载的一战、二战以及随后爆发的多场战争,就是典型例子。 近现代的那些有着成熟体制的国家尚且如此。 何况是如今的这些国家? 这些国家的统治集团,哪怕得到了下面的人报告——宋国研究出了一种超级火器,威力巨大,一定要提防啊! 但肉食者们十之八九,会嗤之以鼻——什么火器?就是那种会冒烟,会到处跑的东西? 这种垃圾,威力再大十倍、百倍也是垃圾! 我大辽皮室军(大白高国铁鹞子)天下无敌! 你们这些家伙,没有情报,可以不报,别打扰大爷! 只有在战场上,吃了亏,被打疼了以后,才会重视起来。 这是被历史证明过的事情。 古往今来,无数人都一次次栽在这种惯性思维和刻板印象上。 其次,宋夏战争,已经近在咫尺。 掷弹兵肯定会出现在战场上! 所以,瞒不瞒也不重要了。 就算赵煦现在拿着大喇叭,满世界吆喝——朕已经制造出了实用火器。 契丹也好,党项也罢,或者其他什么人,想要制备出合用的黑火药,也需要时间。 至于颗粒火药的制备技术以及大规模生产技术,更是遥遥无期——假如赵煦没有在现代留过学,清楚的知道了这条技术路线。 大宋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走到这一步。 何况,大宋也不会永远止步于投掷火器。 沈括在专一制造军器局,已经组织了一批能工巧匠,手搓出了类似元末明初的火铳! 虽然,良品率感人,虽然价格昂贵,费工费时。 但是,这些火铳已经可以发射药子了。 这意味着,只要技术和材料,继续发展,要不了多久,赵煦就可以着手建设大宋的神机营了。 所以,赵煦根本不担心。 只要大宋自身的技术进步稳步向前。 所有人都只能跟在屁股后面吃灰! 恐怕,等辽人和党项人,终于搞明白什么是黑火药的科学配比的时候。 宋军已经推着虎蹲炮、佛郎机炮,拿着火绳枪,在掷弹兵的带领下,开始了平推。 “这……”石得一却是有些犹豫:“两宫那边……” 昨天回宫后,赵煦自是去了庆寿宫和保慈宫,汇报了校场之事,还和两宫绘声绘色的描述了御龙直们投掷的榴弹爆炸的景象。 两宫知道后,非常开心。 向太后甚至喜的派了大宗正去景灵宫给列祖列宗,特别是先帝汇报了——火器已具,大宋社稷可安矣。 站在两宫的立场上,当然是想着,将这个秘密捂住,牢牢控制在皇室手中。 “两宫慈圣那边,我自会去说的。”赵煦摆手:“都知不必担心。” “再说了……都到现在了,消息早已满天飞,没人能控制得了了!” 这是事实。 真要管控,赵煦就不该带那么多人。 甚至不该去城外。 应该去开宝寺后面的那个荒山的山谷里,把人都隔开。 所以,赵煦是故意的。 故意将专一制造军器局的重要性凸显出来,也是故意要搅动舆论,制造热点,让所有人都来正式‘格物致知’,并让聪明人参与其中。 石得一恭敬的低头:“诺。” “都知……”赵煦忽然叫住他。 “告诉童贯,汴京新报可以看准时机,刊载一篇与格物致知有关的普及报道……” “朕会让沈括帮忙润色的……” 石得一躬身领命:“臣谨遵德音。” 赵煦摆摆手,道:“那就辛苦都知了。” “不敢!” 目送着石得一远去的背影,赵煦也是叹了口气。 “朕真是难呢!” “还得想方设法的帮着士大夫们转型……” 至于士大夫们会不会乖乖的跟他走? 这还不简单? 筛呗! 天下文官那么多,总会出现一批,愿意跟着赵煦的指挥棒做事的大臣。 王安石变法,都能找出一大群支持者。 他这个皇帝喜欢的东西,还能有人不喜欢? 呵呵! 再说了,儒家从董仲舒开始,其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给天下人,特别是统治者解释社会现象,并提供一套解决社会问题的道德伦理秩序。 而历史已经证明,一旦儒生们无法向社会、向统治阶级解释社会现象,解决社会问题。 那么等待儒家的一定是崩塌! 魏晋清谈玄学和唐末五代的武夫当政,就是证据。 所以,赵煦只要把儒家逼到他们必须解释社会现象的地步。 那么,他们就会自己转型。 用现代的话说就是——我成功后,自有大儒为我背书、辩经。 带着这样的想法,赵煦站起身来,对着文熏娘挥手:“走吧!” “去庆寿宫,给太母、母后问安。” “哦……”文熏娘立刻乖巧的跟了上来。 到了庆寿宫后,赵煦没费什么力气,就让两宫放弃了干涉舆论——因为赵煦说服了她们,现在干预晚了。 消息早已经传的满天飞! 当然了赵煦保证,一定会严令专一制造军器局,恪守颗粒火药的配方。 同时还会调遣禁军,加强对火药司的监督、保护。 两宫听完,这才放下心来。 赵煦则在安抚完两宫后对太皇太后道:“不瞒太母,其实沈括还利用火药,制造出一种,专用庆典和节日之物……孙臣看过,确是喜庆、吉祥之物……” “孙臣已命沈括,备好数件,送入宫中,待太母圣节,于后苑燃放、庆贺……” 太皇太后顿了一下,然后犹豫起来:“这不大好吧……” “官家如今还在守孝,老身又怎忍心在宫中庆贺自身生辰?” 但她的神色,已经出卖了她。 老太太年纪大了,就想热热闹闹,舒舒服服的过个生日。 特别是随着她的生辰接近,她想要热闹、庆祝的心思就越重。 这一点,宫中上下,甚至朝中大臣都看出来了。 只是没有人敢冒着得罪赵煦和向太后的风险,去捧她的臭脚而已。 向太后在旁边,一看太皇太后的神色,立刻就道:“娘娘,只是家人在宫中,自己开心一番,热闹一下,应是无碍的。” 赵煦也说道:“是啊,太母,无碍的,何况还是在后苑之中呢……” “这样啊……”太皇太后假意的推脱了两句,就道:“那就让沈括送到宫中来吧。” “诺!”赵煦微笑着,嘴角翘起来。 这可是活广告啊! 太皇太后过生辰,都放了烟火热闹热闹。 民间的形势户、奢遮人家们,能忍得住不赶这个风潮吗? 而烟花爆竹是暴利。 更是增产扩能的最佳选择。 这也是赵煦,不怎么在意对火药存在保密的原因——因为有烟花爆竹这个篮海! 当然了,火药不保密。 但制备技术和提纯方法,就必须保密了。 现在,专一制造军器局里,都是分工合作。 不到一定级别的官吏,压根不知道,自己负责的工序,具体是颗粒火药技术的哪一步?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九章 狡兔三窟 元祐元年七月丙辰朔(初一)。 都亭驿内,耶律琚拿着手上的《汴京新报》,眯着眼睛。 “看来,南朝这次南征是真的打赢了呀!” 他有些意外。 “呵呵……”坐在耶律琚对面是这次和耶律琚一起搭班子出使的副使——辽太中大夫、守崇禄卿、充乾文阁待制吕嗣立,吕嗣立听着,就讥笑了一声:“交趾不过撮尔小国罢了,南朝胜之,本就正常!” 这倒是事实! 南朝再怎么样也是一个大国。 赢是正常的,没赢才是反常! 上京城那边,也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学士……”耶律琚将手里的小报递给吕嗣立,说道:“南朝这次似乎逼迫着交趾人,签了一个了不得的和约!” “交趾每年要贡米百万石,还需以市价卖米百万石!” “啧啧啧……”吕嗣立接过小报,扫了一遍,发现其上报道的是,交趾国王李乾德遣其胞弟崇贤候李太德将要入朝、谢罪的新闻以及,南朝与交趾签订的和议条款,顿时吕嗣立就惊讶起来:“这一下子,就是价值百万贯以上的岁米呢!” “交趾人有这么多米吗?” 耶律琚答道:“应该是有的……我记得当年,澶渊之盟后,南朝的真宗,从那占城得到了占城稻,于岭南等地栽种,可一岁两熟!” “交趾更在南方,据说其稻米甚至可一岁三熟!” 吕嗣立听完,瞪大了眼睛。 这些年,频繁的天灾,也在影响幽燕的农业。 尤其是干旱,导致了大面积的歉收。 却不想,在那南方瘴疠之地的稻米,居然能做到一岁两熟,甚至三熟。 厉害!太厉害了! 可惜,瘴疠暑热之地,又隔着万里之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朝发这个财了。 看着吕嗣立羡慕的神色,耶律琚不动声色的问道:“学士,在下听说天子有意今年秋后用兵高丽……” “或许也可迫高丽,签下类似和议。” 吕嗣立闻言,摇摇头,道:“高丽国小地狭,寒苦贫瘠,哪有这许多的米?” 南京城里,这几个月来,其实一直在围绕对和战进行争辩。 以幽燕汉地的士大夫,以及部分北院老臣为主的主和派,是坚决反对用兵高丽的。 因为在他们眼中看来,高丽小国而已,派個使者去训斥一顿,让他们知道错误就可以了。 没必要兴师动众,大动刀兵! 而且,哪怕打赢了,也没有油水可捞。 更关键的是——历史证明,即使攻破其都城,高丽人的反抗,也会迫使辽人退兵。 故而,南京城内的议论,一直僵持着。 当今天子,也顾忌和担心,一旦用兵,万一遇挫,就可能动摇天下安定,所以也举棋不定。 “可是……”耶律琚叹道:“若是这样的话天子岂非脸上无光了?” “这……”吕嗣立顿时踌躇起来。 不要以为,只有南朝的宋庭才在乎国际观瞻,害怕友邦惊诧。 辽国一样! 甚至,症状可能更厉害。 没办法! 耶律家的皇帝,就是这样的。 事事都想压南朝一头,特别是在国际上,要做足了、摆足了真大唐继承人的架子。 偏偏,如今在西域之西的人眼中,现在的中国,俨然是分成了三个。 一个是在西域的黑汗王朝,一个是契丹中国(辽),是一个桃花石中国(宋)——别笑,在对外中,以上三者都自封中国(在阿拉伯、东罗马和西欧眼里,大概是自动代入了自家的情况,以为是分家了)。 现在,南朝大胜,还逼着交趾人签下了一个如此优渥的和约。 消息若传到当今天子耳中,吕嗣立知道,天子肯定难以把持的。 他是绝对不可能忍受,在他治下的大辽,在武功方面要矮南朝一头的。 北院的贵族们,也会找到用兵的借口的——假使高丽跋扈如此,而不得其惩,臣等恐南朝以为我朝无人。 “再说了……”耶律琚轻声道:“学士可不要忘了!” “如今,我朝与南朝的贸易严重失衡!” “三百万贯交子,半年不到就要花光了。” “可国家赚钱的手段,却少之又少……” “长此以往,恐怕不是办法。” 这半年来,辽国自也积极的向宋销售着自己的特产。 可是,在战马不能卖,只靠着卖皮毛的情况下。 即使是在过去,宋辽贸易也是严重失衡的。 通常,在过去辽国的岁币拿到手里,转头就又全部在边境上买了南朝的商品。 甚至还要搭进去大笔的丝绸贸易利润。 “难道要让天子将国家库存金银,都拿出来给南朝?” “自是当去别处取为妙!‘ “放眼四海,还有比高丽更好的取财之地吗?” “身为臣子,当为君分忧啊!”耶律琚的话,就像魔音一样,在吕嗣立的耳畔回荡着。 “若学士进言此事,天子得胜之后,论功行赏,以学士在天子面前的信爱,拜任宰执,自是顺其自然。” 这是绝杀! “节度说的是……”吕嗣立目光闪烁起来。 他已经有资格拜任宰执。 但,竞争对手太多了。 尤其是这些人里,还有好几个都是皇太孙身边的人。 所以,想要真正拜任宰执,几乎不可能。 但,若能立下功劳…… 只是…… 吕嗣立看向耶律琚,问道:“节度为何不自己进言呢?” 耶律琚微笑起来:“北院大臣主战的太多了,多某一个不多……” “只有学士这样的文学之士主战,天子才能下定决心。” 这倒是事实。 可是…… “节度缘何要帮下官?”吕嗣立盯着耶律琚。 他自不会天真到以为他和耶律琚在这南朝喝过几次花酒,一起分过钱就是自己人了。 耶律琚轻笑着,道:“学士应该是知道的,某在南朝有不少朋友。” “其中,有几个朋友,还是做那风月生意的。” 吕嗣立点点头。 他自跟着耶律琚去过桑家瓦子,知道耶律琚在南朝神通广大,认识的人三教九流都有! 老实说,最开始,吕嗣立都惊呆了——耶律琚竟在这南朝,如入无人之地,出入风月场所,南朝的官兵,全当没看见一般。 这太夸张了。 但很快,吕嗣立就明白了——这不是耶律琚厉害,纯粹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每年三百万贯的指定贸易额度下,南朝的商贾就和蜜蜂嗅到了蜜糖一样嗡嗡嗡的围了上来。 在交子开路之下,自是畅通无阻! “某那几个朋友,想要得到一条稳定的新罗婢供应渠道……” “学士应该明白吧?!” 吕嗣立听着,点了点头。 大唐时新罗婢的美名,传遍天下,至今不衰。 汴京人的瓦肆,若能有新罗婢出现,生意肯定会更好。 “不瞒学士,那几位朋友答允了某,只要事情能成,愿给这个数的干股!”耶律琚伸出三根手指来。 “若学士可以促成此事,某愿分一半与学士!” “此外,学士家的子弟,日后若来南朝经商,某的那几位朋友是愿意行方便的!” “而且……学士啊……人言狡兔三窟……学士就没想法?”耶律琚目光灼灼的看向吕嗣立。 吕嗣立自然是秒懂。 他沉吟起来,犹豫起来:“这样不好吧……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嘿!”耶律琚笑起来。 若是旁人说这句话,他耶律琚还会信。 可吕嗣立说这样的话,他是不信的。 因为,吕嗣立的底细,耶律琚是最清楚的。 和他一样,吕嗣立是当年魏王(耶律乙辛)提拔起来的。 魏王败亡后,他就转身,想要挤进皇太孙身边。 但没有挤进去,最后没有办法,就死乞白赖的抱上了兰陵郡王的大腿。 标准的墙头草风吹两边倒。 什么气节、骨气,统统没有! 但是贪婪、好色的程度,连他耶律琚也要甘拜下风! 吕嗣立咽了咽口水,看向耶律琚,问出了他最后的疑虑:“贩人为婢,南朝能允?” 南朝的士大夫们,可是最唾弃以人为畜的事情了。 一个两个,私底下悄悄的买卖,可能还无所谓。 但若是成百上千…… 南朝的士大夫们恐怕就要暴走了。 耶律琚笑起来:“如何不行?!” “只要想个法子,给南朝一个台阶下就行了。” “譬如说以牙行为名目来做!” 他现在在汴京的外室李师师,当年就是通过牙人与桑家瓦子的人签了契书,拜了买主当养父。 养父教育女儿,是不是天经地义? 哪怕打骂虐待,也是为了她好! 而女儿怜惜养父孤苦无依,情愿自愿为娼,与瓦子签下契书,在瓦子里卖笑赚钱,是不是很合理? 中间加一层皮而已,多大的事情! 吕嗣立愣住了:“这样也行?” “权变嘛!”耶律琚笑起来。 吕嗣立颔首:“也是……士大夫当会权变。” 这个事情确实做的! 特别是对他个人来说,可谓是公私两便。 既能作为首倡对高丽用兵的文臣,得到天子欢心,也可以在南朝捞到好处。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耶律琚那一句‘狡兔三窟’打动了他。 他虽然是文臣士大夫,但终究额头贴着魏王的标签。 他也怕未来的皇太孙清算他。 狡兔三窟,想办法在南朝这边,留条后路,确实不错! 于是,吕嗣立当即道:“那下官这就去写奏疏,然后命人快马送回南京!” “善!” …… 两个时辰后。 耶律琚在都亭驿内的一处密室,见到了刑恕。 两人见礼之后,耶律琚就将一封信,塞给了刑恕,道“烦请刑学士,将此信转交给桑家瓦子的杨员外。” 刑恕楞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过来。 杨员外? 他自知道,那是刘家的家仆。 而刘家是章献明肃的外家。 现在,一个刘家的世仆和契丹使者勾连上了? 还有书信来往? 若是过去,这是捅破天的大事,一旦发现就是族诛。 但现在嘛…… 刑恕不动声色的收下来,也不问缘故。 因为刑恕很清楚,刘家、曹家等外戚现在是当今天子的忠犬。 不仅仅极力配合着天子的许多动作。 还出钱出人出力,在专一制造军器局那边搞出了好大的动作。 当然,他们也不吃亏! 以刑恕所知,天子不止给与了这些人超高的回报与许多特权。 还特意在宋辽交子贸易里,将很多订单指定给了这几个已经纳了投名状的外戚家族名下的作坊。 所以,刘家人肯定是在替官家做事。 耶律琚却根本没有想太多,他是个聪明人。 既已决定了狡兔三窟,就不会再犹豫。 何况,这次回到汴京,他还得到了一个喜讯——他那养在汴京的外室李师师,有了身孕。 这让他非常欢喜。 自己要有子嗣在南朝了! 他的孩子,未来会在南朝繁衍生息,开枝散叶。 这样,就算将来他在辽国出了意外,他也不会断子绝孙。 故而,这次再来汴京,他的合作度和积极性都提高了许多。 就像这次的事情,他甚至都没有多问什么。 只要好处到位,只要能结下人脉,他就愿意冒些风险去做。 “对了!”耶律琚将信交给刑恕后,忽然问道:“学士,我听说贵国朝野如今都在谈论着‘格物致知’的圣人大道!” “我还听人说,将来贵国科举取士,可能会侧重格物致知?” “不知是否有此事?” 刑恕微笑着道:“格物致知,确是圣人之道,我国朝野也确实在热议此事……” “但将来科举的话……只能说,全凭官家圣意决断了!” “不过,如今我朝‘格物致知’的大家,首推的就是当今官家的近臣心腹沈括了。” “某听说,将来官家可能会在汴京学府里,也专开一课,教授‘格物致知’!” “嗯!”耶律琚听着点点头:“如此便好。” “不知道,将来犬子有没有希望,拜在那位沈先生门下?”他盯着刑恕的眼睛。 刑恕自然听得懂。 当即微笑起来:“令公子才俊无双,某相信沈提举是很乐意,收下这么一位爱徒的。” “善!”耶律琚点头。 有了刑恕的这句承诺,他就放心了。 他的孩子,将来在南朝,也一定可以做人上人。 至于那所谓‘格物致知’? 老实说,耶律琚根本不放在心上。 在耶律琚眼中,这不过是南朝人在自吹自擂罢了。 昨天汴京新报上的那一篇‘格物致知’可‘格尽天下万物之道’,看着就不真实。 哄哄小孩子可以,想要骗大人?做梦! 不过,南朝既然如此重视此事,那么,未来科举恐怕就会侧重于此。 既然如此,那他耶律琚当然得给自己的子孙铺路了。 (本章完) 友情章推一些新人新书 免责声明:本着扩展读者范围,帮助新人作者推广的原则,进行了一次互相章推,感谢读者们的支持和鼓励。以下书籍排名不分先后: 《爱发微博的我,成了职业通天代》作者血流三千尺,三江+强推+大封推+精品。 lol/金手指/勤奋/热血 “看的太多的摆烂和不珍惜,一开始,秦浩只想对得起自己的付出。” 《庙祝能有什么坏心思?》作者涤烦君,三江+精品+畅销+大封推。 玄幻/无敌流/智斗 “许多年后,神佛们发现,这三界诸事繁多,却总跟那该死的红衣庙祝扯上关系!” 《什么叫红温型上单啊》作者微波炉热可乐,三江+强推+主页左封推。 lol/系统流/轻松/搞笑/无敌流 “说实话,我还是喜欢他们作为黑子时跳脚的模样。” 《诡异世界,我能敕封神明》作者第九天命。三江+强推+精品+主编力荐+畅销。 仙侠/神话修真 “遭到诡异之力入侵,夺取诡异能力为神通。” 《祂们都叫我大师》作者:颓废龙,强推+精品+主编力荐+畅销精选。 游戏异界/原创异界美食/冒险/反转 “我以誓言为剑,荣耀为盾,登神十阶,一步一阶,位临至高……什么?你信了?哈哈哈,你还真信了!感谢你的信任,因为,相信即真实!” 《这个封神不正常》作者:逆子多多,三江+精品+畅销精选+玄幻大封推。 传统玄幻/封神同人/无洪荒/主角养成/原创反转 “套用封神演义的世界,糅合山海经、华夏原始神话,一路逆袭,血染八荒,开拓人族为主的新世界!” 《盛唐挽歌》作者携剑远行,三江+精品+后期猛发力。 考据/真实/脑洞大/盛唐文/剧情严谨 “写尽盛唐千古事,一曲挽歌送英魂。” 《我本边军一小卒》作者四月花黄,三江+精品+一字千金。 种田/穿越/系统/庙堂江湖/腹黑 “夫天子者,宁有种乎?兵强马壮为之尔!” 《我本红尘浪浪仙》作者:废纸桥,三江。 仙侠/轻松向 “本是浪荡子,就是爱红尘。偶误入仙道,只做世上人。” 《无限诡异游戏》作者笑讽嘲,悬疑分类遗孤,百万打赏作品。 悬疑/无限/无女主/原创副本/变格推理 “司契此世不是神明,可诡异游戏早已为他备好神位,并用死亡的飨宴迎他归来。” 《九泉之上人劫地灵》作者敖青明,女频大女主,笔下白茶荣耀二星。 女强/npc/面甜嘴毒/赛博灵异 “震惊,我妈竟是恐怖游戏的副本boss。” 《灵植:我有词条面板》作者彼时天青,萌新作者,天青菜菜大佬带带。 灵植/养成/种田/非打斗 “吾名宋河,希望用灵植改变世界,吾在万界种下无数种子,收获的是希望。” 《民国诡事》作者宝蛋不是蛋,人送外号宝天一,真实的民俗传承人()。 民俗悬疑/无金手指/群像/道士 “堂前擂鼓召灵官,我请老仙出大关。 太玄入烟乘云升,道炁长存敕庭坛。” 《推理已死》作者蜘手彻,女装大佬,善用案件逻辑线将书籍完成闭环。 日系/群像/纯悬疑/无女主/黑暗/设定系社会派/无超自然 “食材腐化的热汤在炙焰上滚动着,自诩神明的恶魔却将其称之为美味 第五百四十章 司马光的病情 “司马相公的足疮,怎还未痊愈?” 赵煦端坐在福宁殿东閤的书房坐褥上,看着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司马康,用着略带责备,却又忍不住关切的口吻说着:“朕前时下诏,命卿好生侍奉相公,不可令相公操劳!” “怎相公足疮,至今不愈?” 司马康只能再拜俯首,道:“臣死罪!死罪……未能尽心侍奉臣父,乞陛下降罪!” 他也很苦恼啊。 自老父亲患病以来,他是日夜苦劝,请老父亲多休养,甚至跪在老父亲面前,流着泪祈求。 但老父亲不听啊! 非但没有遵照御医的医嘱,好生休养,反而是不舍昼夜的开始了对《资治通鉴》做最后的编辑、完善工作。 用老父亲自己的话说就是——吾已矣夫!不可留憾于人世! 他已经预感到了,这次患病,恐怕是好不了了。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所以,无论是他这个嗣子,还是范祖禹这个学术传人,甚至是吕公著这个老友。 谁劝都没有用! 最近,更是变本加厉,甚至开始了和当年在洛阳写书的时候一样,一个人把自己关起来,窝在书房里,对着那些先帝所赐的典籍,开始对百官公卿表以及历年图,做最后的整理。 他想要利用最后的时间,将这些史料整理好。 所以,司马康没有办法了。 只能使出绝招——上表天子,乞天子降诏! 因为他知道,这個世界上,唯一能劝得住老父亲的,大概就只有这个在老父亲眼中,乃是当代成王,寄托着老父亲一生政治与理想期待的少主了。 赵煦看着,也是摇了摇头。 他自知道,司马光的足疮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其当年在洛阳的地窖里写书时,沾染的毛病。 这很好理解。 地窖潮湿、阴暗,而且空间有限。 司马光长年累月的在这样的环境坐着写书,静脉曲张、风湿一类的疾病不找他找谁? 年轻的时候,他身强力壮,可能还撑得住。 但现在老了,免疫力下降。 这些年轻时不在意的事情,自然会全面爆发,找他算总账。 “冯景……”赵煦叹息一声,对身旁的冯景吩咐:“去把陈意简给朕叫来!” 陈意简如今依然是太医局的主官——以翰林医官使,为管勾太医局兼太医局正,事实上负责大宋如今的太医局日常工作。 “诺!”冯景立刻领命而去。 赵煦则看向还跪在书房里的司马康,对他道:“卿且先起来吧!” “卿也不容易……”摊上司马光这样一个脾气又臭又犟的爹,司马康确实不容易。 特别考虑到司马康还是过继的嗣子。 而司马康过继给司马光这么多年,一直恭恭敬敬,没有出过任何错。 就连新党的人,都找不到他的毛病。 这就更不容易了。 司马康听着,顿时眼眶一热,忍不住哽咽:“臣……臣……臣……” “坐下来说话吧!”赵煦柔声说着。 但心里面,却已经打起了,司马光去世后,全盘接收其遗产的算盘。 所以,他对司马康的态度,自然是非常好的。 “多谢陛下!”司马康感动不已。 他早已经遵照老父亲的要求,辞去了朝中的差遣在理论上来说,他现在只有一个朝议郎的寄禄官品级在。 而且,自入京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觐见官家。 但官家对他却是非常亲厚。 甚至,言语之中,多有慰勉。 这实在是天恩浩荡啊! 于是,战战兢兢的坐在内臣搬来的凳子上,静静的等候起来。 赵煦瞧着,便主动的找他闲聊起家常来。 问的都是他日常的事情。 这让司马康越发感动——天子,屈尊降贵,以家事相询,这说明什么?天子没把他当外人看啊! 聊了大约一刻钟后,殿外传来了冯景的声音。 “陛下,翰林医官使充管勾太医局、太医局正臣易简奉诏乞见。” 赵煦顿时坐直了身体:“传!” 没多久,已经有些日子没见的陈意简,躬着身子,到了赵煦面前,拜道:“臣易简,躬问陛下圣躬无恙。” “朕无恙!”赵煦摆摆手,对他问道:“大医正可将司马相公的病例带来了?” 陈意简连忙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小小的册子,呈在手上:“奏知陛下,臣奉诏已将司马公病例取来,呈请陛下过目。” 赵煦点点头,在他身后的一个小内臣,便上前取来了那本小册子,然后呈递到了赵煦手里。 病例之制,是赵煦在去年吩咐钱乙给自己做健康档案的时候,顺手让太医局制定的政策。 自那以后,就在这朝中普及开来了。 当然,因为医疗资源有限,所以能享受到这个政策的,目前只有在京文臣待制以上、武臣遥郡以上的大臣。 与这个制度一起落实的,还有定期诊脉之制。 每一个月,都有御医奉诏,给所有符合要求的大臣们诊脉并记录体重、呼吸、心跳等数据,并根据医理,给出一些诊疗或者饮食忌讳的建议。 目前,这个制度实施才几个月,但朝野大臣都是纷纷点赞。 大宋文臣们,都是懂医理的。 哪能不晓得,这个制度是治未病的? 赵煦接过病例,随手翻了一下,然后就皱起眉头来,看向司马康,问道:“卿父前年曾经中风过?” 司马康低头说道:“奏知陛下,确有此事。” “元丰七年,家父中风,一度以为将死……” “这样啊!”赵煦放下病例。 他虽不是医生,对于医理也只是耳闻过常识。 但,一个曾经中风过的病人患上足疮? 这恐怕和司马光中风后,行动不便有关。 想了想,赵煦就对陈意简道:“劳烦大医正去一趟孙朝散府邸,请孙朝散出山……” 孙奇是大宋三代天子的御医,在高血压、糖尿病和中风等疾病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 自仁庙以来,历代天子中风后的救治现场,都能看到这位慈圣光献带到京中的老御医的身影。 “诺!”陈意简当即领命拜辞:“臣谨遵旨意!” “冯景!”赵煦又对在殿外候命的冯景吩咐:“传我的旨意去给燕辰,命他从回京的军医中,挑选善治外伤,善清创、用药之人,会同孙朝散,一起去司马相公府邸诊治,拿出一个治疗方案出来!” 根据病例上的介绍,司马光的足底在一个月前,出现了小范围的红肿,然后逐渐影响到行动,走一下都会疼,如今已经发生了溃烂。 显然,这是感染了。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一旦发生感染,就是绝症,基本无药可救。 “诺!” 冯景立刻就要领命而去,却被赵煦叫住了:“汝也跟着一起去,见了司马公,带朕的话给他……” “公乃国家元老,社稷柱石!”赵煦酝酿了一会情绪后,说道:“皇考以公为顾命大臣,托公以师保之事!” “朕自遇公,以公为宋室股肱……” “公当为朕,为天下社稷,将息自身!” “朕于宫中,候公康复,以俟请教!” 看着说的感人肺腑。 实则,赵煦已经知晓了,司马光的命运——除非发生奇迹,不然像司马光这样,已经有过中风史的老人来说,一旦感染金葡萄球菌或者类似的细菌,就是必死! 所以,他只是惺惺作态。 当然,其中也难免夹杂了一些共情——赵官家们,历代都要面临中风的危险。 赵煦的祖父和父亲以及那位礼法上的曾祖,都是死于中风。 老实说,看到司马光的病情,赵煦难免担心自己将来也可能会罹患类似的病症。 那就真的是生不如死了。 所以,派遣善于清创、外伤处理的军医过去,就是存着一定的想法。 …… “嘶……” 脚底溃烂的伤口,传来了剧痛。 让坐在椅子上的司马光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但他依旧用着顽强的毅力,克服着来自身体上的痛苦。 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看着眼前铺开的纸张,司马光微微吐出一口气:“老夫还不能倒下!” “老夫倒下,何人来将这《历年图》与《百官公卿表》梳理为一书,以献天子?” 在《资治通鉴》完稿之后,他就一直在写着这本全新的著作。 将自古传下的《历年图》与《百官公卿表》整理、浓缩为一书。 在入京前,他已经写好了纲目。 此书当共二十卷,记自三王五帝以降历代大事及年月以及公卿变迁。 在入京前,他已经写好了前十五卷。 入京后,他又利用时间,抓紧写完了后面三卷。 如今,只剩下最后,也是最难的《大宋卷》以及最后的那一篇作为他政治遗言的总结卷。 司马光打算先写总结。 因为他担心,他随时可能会死。 所以,需要将总结写好这样假如他暴卒,家人也可以将这一卷放到遗表上,呈递上去。 带着这样的想法,司马光忍着脚上传来的剧痛,咬着牙齿,提起笔来,开始沾墨。 然后在纸上留下第一行字。 也是他酝酿了很久很久,带着他一生思考的文字。 臣光拜手稽首曰:臣闻商书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 后周书曰: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 脚底剧痛再次传来,让他脑门开始冒汗,也让他不得不暂停下来。 “康儿……康儿……”他唤着应该在门外随时等候他吩咐的嗣子司马康的名字。 然而,回应他的却不是司马康,而是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 “相公,仆在……” 是范祖禹! 他推开门,看向坐在椅子上,脸色已经有些苍白,看上去几乎都要皮包骨的司马光。 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 “相公……”范祖禹恭敬的问道:“可有事吩咐?” 司马光看着范祖禹,皱起眉头:“康儿呢?” “公休入宫了……” “嗯?” “是仆与右相劝的……”范祖禹低着头说道。 司马光瞬间醒悟过来,叹道:“纯甫啊……” “何必因老夫小疾而惊动天子?” 司马光正要继续说话,门外就已经传来了声音。 范祖禹扭头看去,就见到了司马康带着一群人,哗啦啦的走进来。 为首一人,白发苍苍,拄着拐杖,身服紫袍,腰间系着银鱼袋。 正是现在天下最有名的国手——致仕朝散大夫孙奇。 而在孙奇身后,则是一群穿着青色公服的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都提着一个木箱,胳膊上缠着一条素色的绑带。 看上去很干练,也很精明。 这些人在司马康的引领下,来到书房前。 …… “官家德音……”冯景伫立着。 司马光立刻就想要起身,却被左右阻止。 “司马公可不必行礼!”冯景说道:“这是官家特别交代的。” 司马光只能乖乖的坐着,但他还是面向皇城方向,深深低头,将手放在案几上,做出拜礼的样子拜了三拜:“臣光恭听德音。” “公乃国家元老,社稷柱石,皇考以公为顾命大臣,托公以师保之事!” “朕自遇公,以公为宋室股肱……” “公当为朕,为天下社稷,将息自身!” “朕于宫中,候公康复,以俟请教!” 司马光听完,含着眼泪,无可奈何的再拜谢恩:“臣光谨遵德音……” 在这一刻,司马光是无比感动的。 自古以来,哪有少主如此善待老臣的? 其中孺慕之情,殷殷期盼,实在是亘古未有! 可惜…… 司马光在心中哀叹着:“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这实在是悲叹。 于是,他看向冯景,道:“请邸候代老臣回禀天子……” “老臣衰败之身,将死之人,愿请以残生,为陛下留尺寸之言……” 冯景迟疑了片刻,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无比消瘦、白发苍苍、憔悴无比的老臣,终是心软了,道:“相公之言,我自会转呈官家。” “但,请相公先听御医诊治……遵御医等医嘱……” 司马光看着在这书房里的那些人影,苦笑一声:“老臣之疾,已入骨髓,无药可救也!” “何必再劳孙朝散等奔走?” 自己的身体,自己是知道的。 元丰七年的那场忽如其来的重病,几乎就夺走了他的生命。 虽侥幸痊愈,但病根早已落下。 如今,司马光很清楚的,他的病不可救了。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一章 朱砂痣不敌白月光 冯景到了傍晚宫门落锁前,才匆匆赶回。 “司马公如何了?”赵煦问道。 冯景低着头,回禀着:“孙朝散给司马相公把过脉了,说是症候不利,只能试着开两副药,看看能不能扭转乾坤!” 赵煦嗯了一声,这在情理之中——上上辈子,司马光病重后太皇太后又岂能没有请孙奇去看过? 但最后,司马光还是不治。 这就说明,孙奇是没有办法的。 “军医们怎么说?”赵煦问道。 “都言很棘手,不敢妄自处置,需要会商、斟酌……” 赵煦嗯了一声。 然后就对冯景道:“叫有司多送些猴子去军医们处,让军医们想办法,让猴子感染司马公所患的足疮……” “然后,让军医们试着,用各种办法,看看能不能有效。” 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呗。 能不能成,尽人事看天命。 “对了!”赵煦想起了一个事情,对冯景道:“冯景啊,明日汝待朕再跑一趟孙朝散府邸……” “传朕的旨意,起复孙朝散,拜为判太医局,可五日一到局,不必点卯!” 孙奇可是名医、大医,当代张仲景一般的人物。 最最关键的是——孙奇父子兄弟,给三代赵官家看过病。 对赵官家们的身体情况和病情,了然于胸。 这就是最宝贵,也最珍贵的东西! 怎么能让他带着这些无比珍贵的记录和病例资料离开宫廷? 必须返聘! 让他回忆诊治三代赵官家时的脉象、病情,将药方以及其他东西都写下来。 这些东西将来,说不定能救赵煦一条狗命! 此外,像孙奇这样的大医、名医的诊脉费、药方是无比昂贵的。 如今,汴京城里马行街北的一整排店铺,都是医馆药店。 生意无比兴隆,彼此之间竞争也无比激烈。 为了争夺病人和顾客,这些药店、医馆,会请杂技表演、魔术表演的艺人在其门口表演,以吸引顾客。 去年,赵煦甚至听石得一报告过,有一个杨姓的药店老板,在自家大门口,居然锁着活虎,以此证明他家的药材,真实可靠,童叟无欺——说用虎骨,就绝不会拿豹骨来忽悠人。 更让人难崩的,还是这些医馆、药店,会将自家的生意称为‘病福’。 所以,在大宋医疗市场经济之发达,是超出想象的。 像孙奇这样的老国医,随便给人开个方子,可能光诊费就要一千贯了! 所以啊,只要返聘回来,就可以白嫖了。 冯景犹豫了一下,就将司马光说的话,对赵煦复述了一遍。 赵煦听完,沉吟起来,心中甚至产生了些许的惭愧。 司马光,犟归犟,脾气固执归固执。 但赵煦知道,他在忠诚上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赵煦在这刹那多少有些心软,便道:“传我的旨意去给秘书少监刘攽、正字范祖禹以及司马康……” “命他们召集在京《资治通鉴》书局官吏,至司马公府邸候命。” “往后,司马公但要著述文字,可由刘攽等记录!” “其他琐事则由上下人等处置。” “至于司马公,每日至多可视事三个时辰。” 总得给人家留点东西。 而且,司马光人生中最后的著作,对赵煦也很有用。 …… 将冯景打发下去。 石得一就来到了赵煦面前。 “大家……” “右武卫大将军刘崇上表……”说着,他就将一纸实封状,送到了赵煦手里。 赵煦接过来,拆开来看了看。 嘴角就溢出笑容来:“善!” “右武卫大将军,果然是忠臣!不枉朕对其苦心栽培!” 刘家,在大宋是一個很特殊的家族。 其祖上其实并不姓刘,而是姓龚,乃是章献明肃皇后的前夫龚美。 后来因为章献明肃有宠于真庙,甚至被真庙接到宫中,恩宠备至。 所以龚美改为刘美,自称是章献明肃的长兄。 而全天下其实在当时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事情。 但真庙表示——前夫哥果然很乖巧! 于是,恩宠备至,死前已官至侍卫马军都虞候,拜为武胜军观察留后,死后更是追赠太尉、节度使,还录其子从德、从广以及大量家族旁系亲戚为官。 章献明肃表示很赞——她家本来都绝后了。 但现在前夫哥自愿成为她的哥哥,给她家传递香火,祭祀先人。 实在是美滋滋。 总之,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极为错综复杂。 反正,在真庙和章献明肃临朝听政的时代。 刘家就是大宋权势最大的外戚。 现在的高家、向家,拍马也赶不上当年的刘家。 但是,随着章献明肃驾崩,仁庙亲政,属于刘家的好日子,似乎就到头了。 但很快啊! 一个闪瞎了汴京人的事情发生了——刘家他居然没被清算! 甚至,刘家的第三代还被仁庙接到宫中,亲自抚养了起来。 怎么回事呢? 大家很快就发现了华点——原来是,当年章献明肃给仁庙选皇后。 仁庙最初喜欢的有两个人。 一个是左骁卫上将军张美的曾孙女张氏——这个是仁庙的白月光。 另外一个则是四川的大商贾王蒙正的女儿王氏——据说,王氏生的‘姿色冠世’,仁庙一见就‘爱之不已’,属于是朱砂痣了。 但章献明肃将白月光、朱砂痣一并否了。 白月光早死,朱砂痣却被章献明肃点给了前夫哥的儿子刘从德。 等到仁庙亲政的时候,刘从德已死,留下了一对孤儿寡母。 这就是当时已被封遂国夫人的王氏和其子刘永年。 彼时,刘永年四岁。 仁庙见之‘甚爱’,授内殿崇班然后带回宫中,亲自抚养。 更许王氏可随时入宫看望。 这就坏事了! 汴京城的八卦群众的厉害,大家都知道的。 所以很快,坊间就有了传言——刘永年乃官家私生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刘永年在宫中越发受宠,遂国夫人出入宫闱越来越频繁。 八卦群众们,将这个传言,编成了一个个故事。 最后这些故事,在流传中,不断被人们脑补、缝合。 以至于到了最后,这个故事在逻辑性和时间线上,竟变得无比合理。 连文臣们都在心里面嘀咕——是不是真的啊!? 考虑到刘家的优秀传统。 大家一致认为这个事情,估计可能大概或许是真的。 于是文官们开始逼宫——陛下,这个事情,您得给我们一个交代:刘永年到底是不是您的儿子? 是,咱们就别玩虚的了,干脆正位。 不是,就把他送出宫去吧! 免得坊间议论纷纷,招致灾祸! 仁庙自是不可能承认的——刘永年真不是他儿子。 要是的话,以他想要儿子都快疯癫的性格,怎么可能不认? 于是,只好将刘永年送出宫去,同时,不让遂国夫人再入宫了。 而,也就是在这一年,仁庙在宫中遇到了那个长得和他的白月光一模一样,连姓氏都相同的温成张皇后。 所以啊……这其实是朱砂痣,终究不敌白月光的例子。 若故事到这里,可能也就没什么了。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传说中的仁庙私生子刘永年很不一般! 此人,文武双全! 不仅仅是个大画家——他在现代有传世画作,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同时,武力超群,是那种可以在战场上开无双的人。 当年,郭邈山等巨盗,为祸商洛,就是刘永年率兵平定下来的。 同时,坊间还有着刘永年戍边,将契丹人堵塞大宋寨门的巨石掷回契丹城墙的故事。 其历知北方州郡面对契丹人的挑衅和威胁,总是选择正面硬刚。 根本没有任何恐辽症,属于那种不服就干的大将。 这反倒让边境安定。 所以,在仁庙晚年,刘永年一直就是河北边境的救火队长——哪边的契丹人比较跳,就让刘永年去治。 但问题在于,仁庙无子,最终选了英庙继统。 英庙即位后,对这个传说中的‘嗣父私生子’会是什么态度呢? 想想就可以知道了。 所以,刘永年在整个英庙朝是备受猜忌的。 一直到赵煦的父皇即位,他才被重新启用,拜为太原总管。 熙宁南征时,刘永年曾主动请缨——愿为先锋,还提出了他的战略——轻兵奇袭富良江,执行斩首攻击。 他的请求,自然是不会被允许的。 大约是元丰元年前后,刘永年病逝,赠崇信军节度使。 刘永年之后,刘家就彻底沉寂了。 他们在宫中,已经没有了关系,更没有了人脉。 只能紧紧抱着曹家的大腿,捞些残羹剩饭。 这从刘家的刘崇,至今只是环卫官就可以知道。 什么右武卫大将军? 还不如一个从九品的小使臣有权力! 纯粹就是只能拿俸禄躺平过日子的米虫。 最要命的是——经过王安石变法,环卫官一律只能拿到半俸。 就算这样,到手的俸禄,还需要折色。 所以啊,刘家面对赵煦的招揽,毫不犹豫的纳头就拜。 选择成为了赵煦在外戚勋臣之中的耳朵和眼睛。 专门替他打探消息,同时做一些其他人不愿意做或者不敢做的事情。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二章 让英雄去对付英雄,让好汉去收拾好汉 “现在,在京诸场务中,有什么场务有缺额吗?” 将刘崇的实封状放下来,赵煦就问道。 既然刘家听话,通过了这次服从性测试,自然要给奖赏了。 石得一想了想,答道:“奏知大家,太府寺那边,似乎有几个监当官出缺。” 赵煦顿时好奇起来了:“太府寺还能有监当官出缺?” 太府寺的官,可都是肥差啊。 元丰新制,太府寺掌库藏、出纳、商税、度量、平准、市易等诸事。 一个标准的经济部门。 如今,虽然市易法已经罢废,平准均输法也已经脑死亡,赵煦又废掉了汴京的城门商税,让太府寺的收入大减。 但,单单是管仓库这么一个事情,就足够太府上下吃香喝辣了。 石得一低头报告:“大家,那几个被罢的监当官,与那几位罪官,有着牵连。” “不是举主是罪官,便是与罪官等有着姻亲关系……” 赵煦这才释然的点点头:“原来如此。” 至于石得一指的罪官是谁? 除了张诚一、张谏之、李定等人,还有谁能在新朝被人称作罪官? 这也是封建社会的尿性。 一人得道,固然鸡犬升天。 但一人获罪,也经常性的会牵连全家。 老实说,大宋在这方面非常文明。 即使连坐,哪怕对近亲,也轻易不会进行肉体毁灭。 至于门生故旧和姻亲? 通常来说,只要没有人搞他们,自己再低调点,基本都会没事。 但这是不可能的。 政敌、竞争对手,那里会放过这個机会? 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拼尽一切的拱火、搞事,不把对手弄垮,誓不罢休! 当然了,游戏规则还是很体面的。 一般来说,罢官、贬官就是极限了。 只有极端情况下才会搞到除名、编管、流放岭南那一步。 而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双方就要不死不休了。 可能几代人,都会纠缠在一起,打的不可开交! 所以,这样的例子很少很少。 为了防止,这些人里有人才。 赵煦便让石得一,将这些已经被罢、被贬的倒霉蛋的名字和履历报了一遍,确认这里面,既不存在未来的名臣能吏,也没有政绩可靠,踏实肯干的老实人后就没有管了。 “所以,太府寺如今出缺的是汴京锁、抵当所以及石炭场等有司的监当官?” “是。” 赵煦想了想,就差不多有决定了。 便对石得一吩咐道:“都知替我去一趟都堂,命中书舍人草制诏书,以右武卫大将军崇管勾汴河锁。” 众所周知,汴京城是一个被多条河流分割的城市。 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都穿城而入。 将来自四方的商品、货物,通过河运,运抵汴京。 但汴京是京师,不能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出。 特别是船只这样可以运输大量物资、人员的交通工具。 所以,各条河流入城之处,都设有闸口。 对出入船只进行检查、征税。 汴河锁,管的就是通过汴河,出入汴京的船只。 自来油水丰厚,是最肥厚的差遣之一。 “诺!”石得一领命而去。 看着石得一的背影。 赵煦微微抿起嘴唇:“今日之事提醒了朕,得抓紧将石炭所、抵当所这两个关键机构控制、整合起来啊。” 在出缺的监当官里,汴河锁是油水最丰厚,同时也最悠闲的。 就算放头猪到汴河锁,也一样能赚的盘满钵满。 但,在赵煦眼中,石炭场和抵当所才是真正的未来。 石炭场,就不必多说了。 能源是一切工业之父,是发展工业的必需品。 而煤炭,就是未来百年内,最重要的能源。 哪怕现在,也是如此——汴京人冬日取暖以及四季日常的燃料,离不开石炭场的煤炭供应。 也只有煤炭,可以满足像汴京城这样人口百万级别的巨型城市的需求。 不然的话,开封府早就和唐代的长安、洛阳一样,变成一个生态环境的灾难。 正是靠着围绕着整个汴京而建立起来的十二个石炭场。 汴京人才能用得上煤炭! 赵煦对此,一直就很重视。 所以,过去一直是委派宋用臣、石得一、刘惟简等人,遥控着石炭场。 但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以来,都没有将分布在汴京内外的那十二个石炭场进行整合,以至于他们依然是各自为政。 至于抵当所? 这是一个近乎透明的机构。 始建于太祖建隆三年,最初隶属于开封府,熙宁变法,改隶都大提举市易务,元丰新制归入太府寺,并在汴京城设置了东西南北四个办事机构。 这个机构寄托了历代赵官家们,与汴京城大和尚们在金融信贷领域,一较高下的野望。 是的! 抵当所,顾名思义,就是一个接受汴京士民官商,抵、当各种贵金属、书画、田宅的类似当铺一样的官方金融机构。 这实际上就是官方的质库! 然而…… 百年来,除了外戚勋贵们外,基本上没什么人会找抵当所抵当贷款。 大和尚们的质库,依然是所有士民官商,抵当、贷款、存钱的首选(质库一直有存钱的业务)。 究其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无论百姓还是商贾、官员都怕! 怕官府知道他们有钱,更怕官府不当人! 尤其是后者,让所有人都对抵当所,避之唯恐不及。 赵煦微微吁出一口气。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天下士民官商,对于皇帝的不信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几乎所有人,都吃过皇帝说话不算话的亏。 最典型的就是两税法了。 实施前说的好好的——以后朝廷就只收两税了啊。 什么徭役、加征、摊派统统没有了啊。 大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然后呢? 两税照收,苛捐杂税、摊派、徭役却一点也没少。 于是,中唐以后的百姓负担,翻着翻的涨。 现在,赵煦若是出来,对天下人说:大家放心哈,朕保证,抵当所的一切,严格保密,没有朕的旨意,没有人可以调阅。 同时,抵当所绝对独立运行,就算是朕也不能轻易插手、干预。 会有人信吗? 明显不会有人信的。 官府是什么样子,千年以来,谁不知道? 说的好听而已。 与之相比,大和尚们在这方面,就有着先天优势了。 对信众们来说,大和尚们是出家人,佛法修为高深四大皆空,无欲无求。 所以会很放心的去质库抵当、贷款、存钱。 这种赚钱的买卖,大和尚们自然是很守信誉的。 偶尔还会有真正的慈悲为怀的高僧出现,救济孤贫。 所以,他们天然就有着信誉。 有了信誉,就很容易赢得客户。 汴京城的那些质库,保守估计每年流水都在数百万贯以上。 利润更是高达百万贯以上! “抵当所……还是剥离出太府寺比较好!” “东西南北四个抵当所,刚好是四块金融牌照!” 赵煦想着眼睛就亮起来。 “朕可以将曹佾、向宗良、高公绘等人叫到宫里面来……” “和他们谈谈这个事情……” 于是,赵煦站起身来,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而鼓掌。 “对!” “就该这样做!” “让英雄去对付英雄,让好汉去收拾好汉!” 抵当所,挂在开封府、太府寺下面百二十年了。 除了养了一堆闲人,给大宋的冗官和冗员添砖加瓦外,就没有起过任何作用。 与其继续留着,空耗钱粮。 不如引入自由主义经济——扑买! 四个抵当所,就是四块官府承认背书的金融牌照。 考虑到金融风险,可以设立准备金和保险金制度——其实现在是不需要的。 因为现在存钱,是没有利息的。 相反,把钱存到质库,得给质库交钱。 如此,算上黄良正在运营的飞钱铺和交子务,就差不多是一个比较系统的金融制度了。 至于如何将抵当所,名正言顺的剥离出太府寺,并进行扑买呢? 这倒是很简单的。 因为自古以来,儒家的士大夫和主流舆论,都有一个主张——食禄者不可与下民争利,取大者不得取小。 也就是所谓的‘不可与民争利’。 所以,赵煦只要高举圣人的旗帜,用着孔夫子的招牌,就很容易把这个事情落实下去。 也不会有人来阻拦他做这个事情。 士大夫们,开心都来不及。 勋贵武臣们,怕是会弹冠相庆。 至于抵当所现在的那些官员还有质库的大和尚们受损的利益? 谁会关心? 他们有能力反对吗? 大和尚们要是不老实,非要跳的话。 那士大夫们估计就会向他们科普一下三武一宗的故事。 想了想,赵煦又摩挲了一下双手。 “只有外戚勋贵,还是不够的。” “得把武臣、元老也拉进来。” “元老,就选文彦博家吧!” “听说文彦博最近一直在忙着赚钱,正好朕把一个赚钱的买卖喂到他嘴边,让文家人替朕去赚钱!” 文彦博赚了钱还能做什么? 不得老老实实的攒起来,最后当成嫁妆送到赵煦手中? 最重要的是——文彦博,还是洛阳的地头蛇。 换而言之,将文家拉入伙,基本就等于把抵当所的业务,扩展到洛阳为中心的河南府。 “武臣则可以考虑让狄谘入伙……” “另外,燕达、苗授、刘昌祚都可以参一股……” 赵煦当然不会忘记,忠诚于他的武臣集团。 更不会忘记,大宋祖宗以来,与武臣共富贵的国策。 于是等冯景回来后,赵煦就让他去通知通见司,给曹佾、高公绘、向宗良等人排班,确定一个入宫陛见的时间。 先跟他们透透口风再说。 就用商议太皇太后圣节的名义!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三章 向宗回、高公绘: 我也可以听话,我也可以做事 第二天,郭忠孝就将曹佾等人入宫的时间禀告给赵煦。 选择在了七月的戊午日(初三)上午。 对此,赵煦自是没有异议。 同时,郭忠孝还送来了今年太学补试后的合格士子名单。 太学和科举是不一样的。 科举三年一届,大体上参与人数和录取人数,都是固定的。 偶有微调,也都在一个固定范围内。 但太学不一样。 虽然庆历兴学后,太学已经经历了两次大规模扩招。 如今太学三舍(外舍、内舍、上舍),员额已经达到了两千四百人。 但是,太学每年新录士子,却从不固定。 因为太学采取的是‘随缺随补’的政策。 简单的来说,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只有那两千四百名太学生出了阙,太学才会招生。 招生方式,采取地方推荐+太学考核的办法,一般每年集中考试一次,这就是补试了。 补试按成绩,将新学生们分为两等。 优秀学生,录入内舍,次一级的就放到外舍。 至于什么是优秀学生? 这基本上与当年内舍升上舍的人数对等。 也就是说,可能往年录取前十名。 但今年因为太学的内舍生不够努力,只有七个人考上了上舍。 那不好意思,就只会录取七個。 而内舍生升上舍,其实一般也取决于上舍生们够不够努力。 总之,太学就是这样呆板。 有识之士,也早就发现了,早早的在呼吁改革。 王安石第二次拜相时,就曾想过,打通从中央到地方州县的升学系统。 明确太学-州学-县学三级升学体系。 可惜,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就被罢相。 这个事情也就搁置了下去。 所以,如今的太学,依然是沿用熙宁兴学时的制度。 将太学报上来的内舍生和外舍生名单,随便翻了翻。 赵煦就在名单的末尾看到了一个让他动容的名字——宗泽。 “宗泽怎提前入京了?!” 然后,赵煦就看到了,推荐宗泽入京参加太学补试的官员名字——朝散大夫、两浙路转运使兼知明州陈睦。 于是,赵煦想了起来:“哦……原来是朕让陈睦办的事情。” 那还是在年初的时候,赵煦在将种建中兄弟召到自己身边,充为近侍时,心血来潮做的决定。 时隔八个月后,赵煦看到,宗泽的名字出现在太学的补试合格名单中。 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这可是在靖康之难,那万马齐喑的黑暗时光中,少数闪耀的大宋之光。 可惜,碰到赵佶、完颜构父子这一对活宝。 满腔热血与满腹忠诚都喂了狗。 不过,这位未来的金兵嘴里的‘宗爷爷’,这次补试成绩,似乎不太理想,只是勉强合格,被录为外舍生,名字都被写在了最后面,要不是宗泽这个名字,赵煦在现代念叨过无数次,也遗憾过无数次——惜不能重用! 可能他也就没有注意到了。 而,赵煦知道,一般而言太学补试名单的最后那几个名字,大概率都是那种成绩不合格,但碍于举荐此人的大臣的来头,太学只能硬着头皮录取的人。 于是,赵煦想了想,提起笔来在宗泽的名字上圈了一圈。 然后在旁边写下一行文字:该生名字甚好,朕甚喜也,可升内舍。 皇帝,就是可以这么任性的随便找理由来提拔人。 做完这个事情,赵煦就让冯景将名单还给郭忠孝,道:“送去太学,让陆佃循例录用。” “诺!” …… 太学祭酒令厅。 陆佃看着刚刚通见司的人,送来的天子御批过后的太学补试名录,陷入了沉思。 历代以来,太学补试和科举省试的名次,宫里面一般是不会干预的。 天子真正重视的,只有殿试和上舍生的考核。 可是,这次却出了意外。 送上去的名单,天子是没有否。 但却御笔一勾,将一个外舍生,直接拔擢到了内舍生的行列里。 理由更是极为荒缪——名字吉利,朕很喜欢?! 要不要这么荒唐! 陆佃深深吸了一口气,让人去将这个叫宗泽的太学生的补试卷宗以及脚色取来。 他还是有些骨气的。 若是,这个叫宗泽的家伙,是一个纯粹的关系户。 那么拼着获罪官家,他也要坚决驳回这个不合理的指示——此乱命也,不敢奉诏! 然而,当宗泽的卷宗以及脚色被取来后,陆佃看了一遍后,眉头就皱起来。 “怎么回事?” “这样的好文章,为何考官不取?” 在陆佃眼中,宗泽写的文章,可称得上是朴实无华,重剑无锋,写的是相当好! 好到几乎与恩相(王安石)的新学思想,一模一样。 其在卷宗上,所引用的经义解释和典故,更是多出自《字说》、《三经新义》。 然而,阅卷的考官,却直接将之黜落! 错非是,该生是待制大臣推荐入京参与补试的士子。 恐怕如此美玉良才,就要就此埋没了。 “可恨呐!”陆佃气呼呼的查起了当时负责阅卷的官员。 然后,他就知道了是谁在搞鬼? 国子监司业黄隐! “黄从善!” “果然是这贼臣!” 对黄隐做出这种事情陆佃毫不怀疑。 因为,黄隐在国子监里,一直和太学里的新党不对付。 早在去年的时候,黄隐就已经在国子监里,鼓噪舆论,要反攻倒算,甚至想要废除太学以字说、三经新义考核的制度。 对自诩为荆国公学术上的衣钵传人的陆佃而言,这就是死敌了。 “幸好,当今官家圣明,能识英才,才让如此美玉,不被埋没!”陆佃感慨着,便提起笔来,将这个叫宗泽的士子的名字,提到了内舍生的名单中。 既然内舍生加了一个。 自然要减掉一个。 于是,他直接将这名单里的一个黄隐录用的人,挪到了外舍生的名单,取代了宗泽的位置。 叫汝玩心眼? 老夫可不惯着! …… 七月戊午,眨眼就到。 这天上午,高公绘早早的就到了内东门下。 他到的时候,向宗良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景弼兄安好!” “君素安好!” 两位皇亲国戚碰了面,却并不是太高兴,反而有些愁容满面。 主要是,他们两人的哥哥现在已经是大宋外戚之中的‘贤臣’了。 自从高公纪、向宗回去了熙河路,朝野内外,对这两位国亲的吹捧就多了起来。 尤其是随着熙河那边的棉花田,越种越多。 有识之士,都开始加入了吹捧行列之中。 虽然,偶尔有些杂音,会有人杞人忧天,担心外戚坐大,希望调离这两位国亲。 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两位在熙河做的是利国利民的事情。 按照赵卨上书的奏疏说就是:管勾熙河兰会边防财用公事臣宗回、公绘,在熙河遵朝廷典章,外抚羌、狄,内安百姓,兴学重教,可堪良臣也! 反正,他赵卨也不想升官更不指望能拜任宰执,所以直接放开了吹! 不止赵卨这样说。 熙河地方上的汉、羌豪强,甚至是横山里的羌人头领、吐蕃的大首领们,也都对这两位国亲大加称赞。 若只是称赞,也就罢了。 关键,向宗回、高公纪的政绩也相当亮眼! 他们到任不过一年,却已经要连续两年超额完成朝廷给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制定的买马额。 不止如此,人家还没有花太多钱。 买回来的青唐马,虽然质量上说不上多好。 可胜在价格便宜啊。 均价才三十贯一匹的马,而且,大都是用绢布、铁钱以及茶叶、食盐支付的买马钱! 这还要啥自行车? 反正,朝廷是很满意的。 省钱啊! 此外,他们督造的资圣寺,也没花什么钱。 根据当地的走马承受以及地方文武大臣的报告。 资圣寺的建设、用工,基本都是吐蕃人和横山的羌人甚至是党项人包圆了的。 人家去资圣寺朝圣的时候,无比慷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据说光是吐蕃邈川大首领温溪心一次朝圣,就向资圣寺供奉黄金百两,白银五百两,香油两千斤,还献马五百匹,以助佛事。 另外一个大首领溪巴温,更是曾出‘丁壮千人,以助修寺’。 其他人,也都是这么个路数。 好多去资圣寺朝圣的人,甚至以为自己能参与修建这样一个供奉佛牙舍利的圣地而自豪。 工钱? 要什么工钱? 人家自带干粮,免费修寺。 于是,在那熙州的抹邦山上,出现了汉人、吐蕃人、党项人、羌人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挥汗如雨,同心协力的诡异场面。 今年甚至开始有西域那边的胡人,也参与了进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向宗回、高公纪的政绩,那是相当的好。 所以,在这个太皇太后圣节将近的时候,已经有大臣,开始以‘向、高二国亲,忠心社稷,用心王事,可堪外戚典范,乞推恩’的要求,要封赏这两位国亲了。 据说,都堂那边都已经拟好了给向宗回、高公纪的封赏条件。 向宗回可能会以四方馆使遥领观察使,高公纪则可能以客省副使遥领防御使。 这就是横行官了! 而且不是汴京城里的那种,纯粹是靠着磨勘、推恩的虚衔。 而是货真价实的实权横行官。 一旦如此向宗回也好,高公纪也罢,一旦回朝,虽然从此不再可能出知掌权。 但是…… 十年之内,升到正任节度,是一点毛病也没有的。 甚至,生封郡王,受天子礼遇,以为外戚勋贵之首,也不是不可能。 自然,向宗良也好,高公绘也罢,能高兴的起来才怪。 因为这意味着,将来他们的子孙,在起跑线就已经输掉了。 哥哥家的孩子,一出生,就比自己家的孩子少奋斗十年甚至二十年。 这谁受得了? 所以,两位国亲都是愁眉苦脸。 好在,他们也不是没有希望弯道超车。 “君素,可知官家今日召见你我,可是有差事要吩咐?”高公绘试探着询问起来。 在高公绘眼中,向宗良是向太后的亲弟弟。 和小官家明显更亲密,应该多少有些消息。 向宗良却是摇摇头,心事重重的道:“不瞒景弼,吾实不知。” “不过,若官家能给一个差遣,吾必全力以赴!” 现在,外戚家族内部,早就已经有了觉悟了——跟着官家走,富贵大大的有! 向宗良、高公绘,都是有亲身体会的。 向宗回、高公纪的例子不提,单单就是高遵惠在广西那边,混的风生水起,都舍不得回京,就足见一斑。 不止如此,高遵惠还派人回京,叫上了好多外戚勋贵家里的子弟。 听说是在交州那边种甘蔗榨糖。 一年下来,至少可以赚百万贯。 大家对赚钱的事情,总是很热心的。 所以,好多人都南下了。 而在京的外戚,跟着官家,一起做对北虏的买卖。 半年下来,也是赚的盘满钵满。 所有人都乐得合不拢嘴。 大家深感——这才是圣天子! 现在大家过的,比仁庙那时候还爽! 这可就急坏了向宗良、高公绘。 每天在家里,抓耳挠腮,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入宫,到官家面前表忠了——官家,我也可以听话,我也可以做事,我也想赚钱升官呐! 奈何,他们不敢。 所以,就只能在家里等着。 天可见怜,等了大半年,才终于等到了官家的召唤。 从昨天得到通见司的通知后,他们两个人是一宿没睡。 既激动,又兴奋,同时也很忐忑。 两人说话间,一个肩舆,就被人抬着到了内东门下。 肩舆放下来,是穿着郡王公服的曹佾。 而抬肩舆的人,则是曹佾的儿子曹欢以及三个族人。 见到曹佾,两人连忙迎上前去,躬身行礼:“侄孙等拜见郡王!” 曹佾眯着眼睛,笑着上前扶起这两位国亲,说道:“老朽老矣,腿脚不便,却是让两位贤侄孙久等了。” “不敢!” 曹佾的地位是很高的。 慈圣光献的亲弟弟,先帝嘴里的‘舅父’,当今官家口中的‘舅祖’。 向、高两人,又和抬着曹佾来的曹欢等人见了礼,然后就对曹佾再拜:“侄孙等乞扶郡王入宫。” 曹佾微笑起来:“这就有劳两位贤侄孙了!” 老郡王是看得开的。 属于曹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也老了! 现在是高家、向家的时代。 未来,他的子孙可能就要看高家、向家的脸色过日子了。 所以,趁着他还能动弹,多结善缘才是正道。 向宗良、高公绘立刻就上前,一左一右,扶着曹佾,就像是曹佾的子弟一样。 同时,两人也不忘打探曹佾的口风:“郡王可知,官家这次诏我等入宫陛见,可是有什么差事?” 曹佾依旧是微笑着,像个慈祥、和蔼的邻居老伯,答道:“圣心如狱,做臣子的,怎能去揣测?” “老朽只知道,官家叫老臣做甚事,老臣就去做甚事……” “至于个人荣辱、名节……皆可弃之!” 说着,他就语重心长的看向这两个后生晚辈,提点起来:“两位侄孙将来侍奉官家的日子还长……” “切记切记……我等外戚,最紧要的就是一个‘忠’字!” “只要不失忠节,其他一切都是小事。” 这是事实! 赵官家们,对外戚就这么一个要求——忠! 只要忠了,其他一切问题都可以忽略。 典型的例子,就是钱家。 自钱俶献土归宋,钱家世代,就谨守忠字。 所以,即使钱惟演曾经站错了队。 但人家忠上不失,于是依然不失富贵、权势。 人家的子孙,依旧可以和天家联姻。 向宗良、高公绘听着,都是若有所思,然后纷纷拜谢:“郡王教诲,实在是拨云见月,令侄孙等醍醐灌顶……” 曹佾呵呵的笑了笑。 其实,他才不在乎,向宗良、高公绘听不听得进去呢? 他只在乎,当今官家会不会知道他的这一片忠心? 而曹佾知道——当今官家,年纪虽然小,但在探事司上用的力气,却一点不比先帝少,甚至可能犹有过之。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四章 圣天子(1) “荥阳郡王、护国军节度使、守司徒、中太一宫使、御赐朱衣双引骑吏臣佾……” “皇城使、光州团练使臣公绘……” “皇城使、莱州刺史臣宗良……” “奉旨来朝,恭问皇帝陛下圣躬无恙!” 赵煦端坐在福宁殿东閤的坐褥上,微笑着看着曹佾、向宗良、高公绘三人在自己面前拜手三拜。 这才起身,走上前去,亲自将三位国亲扶起来。 “三位国亲,皆我长辈,不必多礼……” “不敢!”曹佾人虽然老,但反应速度却远超高公绘、向宗良这两个年轻人,第一时间就低着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祖宗法度在,臣不敢废!” 赵煦微笑着,搀扶着这位老大人,坐到座椅上,道:“舅祖言重了……” “朝堂之上,方有君臣之别;这私下相见,可用家人之礼。” 说着,他看向向宗良、高公绘,问道:“宗良舅父、公绘舅父,我说的对不对?” 向宗良和高公绘听着,心里面美滋滋的,感觉身子都轻了好几分。 但从小受到的礼法教育,还是让他们条件反射般的跪下来,拜道:“官家亲厚臣等,此臣等之福分……” “然而,祖宗法度不可废,君臣之别不可乱……” 赵煦呵呵笑着,说道:“两位舅父太拘束了……先起来坐下说话吧。” 却也没有否认,这两个国亲的话。 就像他在这三人进来的时候,会摆足了皇帝架子,坐在御座上,受他们的礼一样。 赵煦始终是很清醒的——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即使父子之亲,也当如此。 当然了,嘴上的好话,又不要钱,可以随便说。 等到向宗良、高公绘一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模样坐下来后。 赵煦就让冯景,将一条为他特制的小座椅也搬到了三人面前大约三步远的地方。 他径直坐到哪座椅上,然后看着三人道:“今日我请舅祖还有两位舅父入宫,却是有个事情,想与三位长辈商议一下。” 三人连忙起身,躬身俯首:“臣等恭听德音。” “坐……坐……坐……”赵煦微笑:“都说了,私下可用家人礼……” 曹佾憨笑一声,对这个小官家,心里面实在是佩服的紧。 因为这位官家,年纪虽然小,嘴上的话虽然说得很好听。 但规矩和尺度,却都拿的死死的。 既不会给别人幻想的机会,同时也能让人舒舒服服。 这很好! 于是,他带头坐了回去,看到曹佾坐下,向宗良、高公绘紧随其后。 “今日,请三位国亲入宫,是有两個事情要商议……” “这其一,就是太母圣节将近,我想着,是该推恩在京外戚、勋臣之家了……” “该转官,该推恩推恩,该赦罪的赦罪……” “但我对外戚、勋臣们并不太熟。” “所以这个事情,想请三位国亲来帮忙拿一下主意,做一下甄别。” 这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赵煦父皇在的时候,每年的同天节,都是曹佾在负责这个事情。 这也是曹佾,外戚勋臣之首地位的由来。 权力这玩意,就是这样的。 想统领别人,首先就得能决定别人的升迁荣辱。 不然,空有名头,却没有力量。 谁鸟你? 听着赵煦的话,向宗良、高公绘都是激动起来。 就要起身谢恩,却听着曹佾道:“官家厚爱老臣,老臣实在是惭愧。” “只是老臣老朽,恐无精力,此事官家还是交给高、向两位国亲去做吧。” “舅祖说哪里话?”赵煦轻笑着:“舅祖老当益壮,且当为朕看顾一二。” 听到赵煦开始舍弃我,而用上朕这个自称。 曹佾立刻改口,起身拜道:“老臣谨遵旨意。” 向宗良、高公绘这才跟着拜道:“臣等恭遵旨意。” “起来,起来。”赵煦等着他们行礼完毕,才让冯景上前扶起:“我早说了,私下里,都是家人,家人之间,相亲相爱,不必拘礼。” 三人坐下来,都说道:“官家厚恩臣等铭记在心。” 却是根本不敢将赵煦的话当真。 赵煦也不在乎,接着道:“至于这第二件事情。” “也与太母圣节有关。” 经过方才的谈话,三人低着头,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一副乖巧懂事的大宋好外戚的样子。 “朕近来读史,尝闻圣人之教曰:食禄者不当与下民争利,取大者不可取小。” 三人咽了咽口水,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特别是曹佾,老国舅早就看明白了——这个小官家和先帝没什么不同。 都是那种锱铢必争的帝王。 尤其是经历了市易务欠款一案后,曹佾算是看清楚了——没有人可以欠这位官家的钱。 谁欠他的钱,他就一定会想方设法的讨回来。 敢当老赖? 那就别当人了! 徐国公张耆的家族,就是这么完蛋的。 三代人的努力、谨慎、小心和磨勘,就因为一个不孝子想欠钱不还,化作乌有! 连真庙御赐的宅邸,都被收回。 所以,汴京城的都商税院,现在迎来了他们最好的时光。 再也没有勋贵外戚,敢欠商税了。 至少现在没有! 不过,这位官家和先帝以及其他历代官家,都有一个显著的不同之处——他是真的,肯带着大家一起发财的。 只要听他的话,跟着他走的人,都赚了!而且赚的是大钱! 就拿曹家来说吧。 今年开春之后,仅仅是靠着对辽贸易,就拿下了数十万贯的订单。 而曹家名下的其他产业,也得到了好多,来自开封府、六部有司的订单。 今年才八个月利润就已经是去年全年的两倍了。 关键,这些利润和买卖,都是跟着官家赚的。 交完商税,剩下的就都是自家的,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拿回去花,而不必和过去一样,要提心吊胆,生怕被乌鸦们抓住把柄。 曹佾微微吁出一口气,持着朝笏,拜道:“官家仁圣,恩泽天下,泽被苍生,老臣为天下贺!” 不与民争利! 这句口号,是过去那些文臣士大夫们,对外戚武臣以及皇帝说得最多的话。 但,几乎没有人听。 不过,在大宋,几乎所有人都一致同意——天子不可与民争利! 您都富有四海了,何必和我们这些苦哈哈一起抢食? 但很可惜,哪怕是以宽厚著称的仁庙,也从来不听大家的。 赵官家们,以文臣、武臣、内臣,出知地方,充任监当官。 无论是市集,还是矿山,不管是鱼盐之利,还是手工业。 但凡能赚钱的行当,赵官家都想插一手,都想塞个亲信过去给他捞钱。 不然,先帝的封桩库的钱帛那里来的? 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可当今官家,却是赵官家们中的异类。 他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会主动拿着‘不与民争利’的圣人教诲,来给自己粉饰的人。 一即位,就罢废市易法,扑买堤岸司。 让元丰八年的汴京城,春意盎然,一时人人称颂,天下称贤。 如今,他再次拿出了圣人教诲。 他想做什么? 曹佾也好,向宗良也、高公绘也罢,都有些难以把持了。 堤岸司的例子在前,让他们都很信任赵煦。 皇室一旦退出的地方,就不会再去染指。 于是,堤岸司扑买的那些堆垛场,生意好的,现在都快已经回本了。 即使生意稍差的那几个堆垛场,也能在明年这个时候做到回本。 剩下的,那可全是纯利。 便只听着,小官家稚嫩的声音,说道:“我查了查,崇文苑里的案牍,也调阅了一些开封府的卷宗……” “于是发现啊,太府寺的抵当所,自太祖以来,无所建树,人浮于事,每年公帑开支两三万贯,却无一所得。” “太宗皇帝当年于开封府府衙之前,勒石铭文,告诫天下: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我只是想着,两三万贯的公帑,每年都这样浪费了,心中就实在是痛惜不已!”官家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明显沉重起来。 曹佾悄悄抬头,甚至看到了那坐在两步之前的小官家,眼眶开始发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这可是两三万贯啊!” “我在集英殿里读书,听经筵官说,汉文帝当年欲修一个露台,召集工匠,询问后发现需要耗费百金。” “文帝于是道: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为台?!” “我虽然年少,听了以后也是感佩不已,愿意效仿文帝之政!” “今抵当所,年费两三万贯,却无所建树……” 听到这里的时候,无论是曹佾,还是向宗良、高公纪的脑子都已经嗡嗡嗡的响起来了。 他们如何不知道,抵当所是干什么的? 写作抵当所,实为质库! 而且是官府所建有着官方背书的质库。 尽管,这个质库被大和尚们的质库打的满头包,根本没有作为。 但…… 那只是因为抵当所是皇帝的而已。 “所以,我就想着,用堤岸司的例子,将抵当所在汴京的东南西北四所,尽皆扑买与百姓,任百姓自营。” “这样一来,朝廷能得收入,百姓能得利益,抵当所也可以被盘活!” 赵煦说着,就看向了曹佾、向宗良、高公绘,问道:“三位国亲以为,我的想法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 曹佾、向宗良、高公绘立刻起身,无比虔诚的俯首:“陛下仁厚,天下幸甚!” 这不是圣天子,谁是圣天子? 三位国亲眼中都在冒火了。 他们当然也听得出,官家特意找他们商量的意思——就是要向他们透露这个消息。 就是要让他们也参与到其中来! 这可真是……亲官家啊! 真没把我们当外人看啊! 好处,直接都喂到嘴边了,他们若连这个饼都接不住,那也就白混了。 尤其是曹佾! 他想起自己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孙。 他原本还担心,自己百年后,天家亲尽恩除,子孙又不孝,恐怕很快就能他留下的产业败光。 但现在,若能有一个质库在手…… 曹佾想起了大相国寺、打瓦寺还有太平兴国寺的质库日进斗金的盛况。 他就知道,若能有一个这样的质库在手。 就算子孙不孝,败家严重,只要不造反、谋逆,不去赌博,纯粹吃喝玩乐,恐怕也得败上两三代人才能败光。 …… 宫中的事情,几乎瞒不住人。 何况,赵煦也没想瞒。 于是,在这天晚上,当今官家欲将抵当所扑买,让利于民的这个大好消息,就轰传整个汴京。 瞬间,就将无数眼球吸引住了。 汴京城里的大和尚们,首先就慌作一团。 第一、第二、第三甜水巷,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那些什么‘倚红偎翠大师’、‘没头发浪子’、‘有居士如来’们,再也没有喝花酒、调戏小娘子的性质。 一个个披着袈裟,连夜赶回寺庙。 他们心里面很清楚的——他们之所以能在这个汴京城里花天酒地,酒池肉林过上堪比士大夫的生活。 除了少数能人,大部分人靠的是质库。 若质库受到冲击,面临竞争。 那他们的好日子,恐怕也就到头了。 搞不好,将来真的得青灯古佛,连肉都没得吃了! 而汴京城的士大夫、外戚、勋臣们却是两眼放光。 特别是太学里的年轻学生们,已是弹冠相庆。 “真是圣天子啊!” “国朝兴盛可期也!” 年轻的学生们,互相奔走。 一个个学舍之中的烛光都被点燃。 年轻的太学生们,相聚在一起,兴奋的谈论着、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他们中的很多人,是真的相信,并且愿意践行儒家的理想的。 这也是自古以来的规律。 学生们,总是热血的、冲动的、有着浓烈理想主义的。 即使这些人里,混了一些投机者和利己者、厚黑之人。 但在周围人的影响下,他们也会不可避免的被裹胁,被熏染,或主动或被动的变成热血青年、理想主义者。 于是,这一夜的太学,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直至三更,才逐渐安静。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五章 圣天子(2) 七月流火。 哪怕是早上,汴京开始变得闷热。 所以,文彦博早早的就搬到了城外琼林苑旁的山庄消暑。 这个山庄乃是治平元年,英庙改元后,为了酬谢嘉佑宰执们扶保之功,集体御赐的。 可惜的是,当年一起定策立储的同僚们,如今都已经去世。 韩琦在熙宁八年去世,富弼于元丰六年长辞。 所以,每当文彦博回到这个在琼林苑旁的山庄时,总会感怀故人。 就像现在,他就看着眼前的一副字帖发呆。 这字是韩琦的真迹。 韩琦的字,走的是师法颜鲁公(颜真卿)的路子,而且,自己独立走出一条别出心裁的书法道路。 不止字间栉比,行间茂密,提按顿挫之间,更是彰显着刚毅。 这副字帖,最珍贵的地方,在于其上还有着多位旧友的题跋。 其中,犹以一个字迹内紧外松,笔法飘逸的人的字迹最为显眼。 而此人在字帖上签下的画押,则表明了他的身份——那是一个草书的‘弼’字。 毋庸置疑,只能是富弼。 一生特立独行的富郑公! 富弼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他不给自己取号,哪怕晚年致仕,也不随大流,给自己弄一個xx老人的称呼。 他就是这样的,直来直去。 见字如面,看着昔年老友们的墨宝,文彦博唏嘘不已。 当年一起发动庆历新政,意图变法强国的同僚们,现在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就连庆历时代的政敌,也都死干净了。 如今,还活着的庆历君子,就剩下他和张方平了。 但张方平那个老匹夫,却不念半点旧情,非要和他做对! 哦…… 张方平在庆历新政失败后,直接跳反了。 那就没事了! 文彦博正感怀着往昔。 厢房外的庭院里,传来了脚步声。 “大人!”很快,门口就传来了他的小儿子文宗道的声音。 文彦博回过头去,看到了跪在门口问安的文宗道。 “有什么事情吗?”文彦博问道。 “儿听到了一个汴京城的传言……”文宗道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说着:“据说,当今官家有意扑买抵当所。” “听说大相国寺的智性禅师,都已经连夜去洛阳了。” “哦!”文彦博点点头,冷冷的看向这个傻儿子:“这又怎样?” “大人……”文宗道咽了咽口水,拜道:“您不回朝乞见官家吗?” 那可是抵当所。 一个堪比质库一样的聚宝盆。 “谁叫汝来的?”文彦博冷冷的问道,语气已经变得极为不善了。 文宗道瑟瑟发抖的趴着。 文彦博一看文宗道这个怂样,就已经知道了:“又是汝妻!” 要不是碍于礼法,文彦博现在真的很想强行让文宗道夫妻和离了。 可没有办法! 礼有七出之律,但也有三不去之法。 他文彦博,还没有到那个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儿媳没有触碰七出之前,强令其夫妻和离的胆子。 只能是叹了口气,然后道:“汝下去吧……” 他是真的对文宗道失望了。 蠢也就罢了,关键还被一个妇人牵着鼻子走,毫无主见,利欲熏心。 文宗道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老父亲直接喝止:“不必再说了!” 对文及甫、文贻庆,文彦博可能还会提点几句,甚至耐着性子,将事情掰碎了给他们分析。 但对文宗道,他已失去了所有耐心。 根本不想和他多费口舌——上次天子驾幸文府的时候,他才痛骂过文宗道夫妇。 这才几天? 他们夫妇居然敢来他面前,谈论起国家朝政,甚至想怂恿他回朝去争权夺利了! 当他文宽夫是什么人? 利欲熏心的小人?见钱眼开的奸臣?还是锱铢必争的商贾? 又把朝堂当成什么了? 文家的了? “滚!”看着文宗道,还想眷恋,还想说一些胡话,文彦博怒发冲冠的暴怒起来举着几杖,有些怒发冲冠的吼起来:“汝这逆子,再敢在老夫面前私议朝政一句,老夫杖死汝!” 文宗道这才灰溜溜的磕了头,再拜谢罪,慌慌张张的离去。 文彦博看着这个蠢儿子的身影,摇了摇头。 “这样子下去不行啊!” “父不贤,母无德,何以母仪天下?” 在大宋,天子的元后的选择是有严苛条件的。 父母的德行、品格、言行,也是重要参考依据。 于是,文彦博回头看着韩琦的字帖。 眼睛在富弼签押留下的文字来回扫着。 “彦国兄啊!”文彦博轻声叹道:“老夫算是知道了,昔年兄为何要写那张字条了。” 富弼一生都很少求人。 但到了晚年,却亲笔写了一张字条,送给了在京城的一个故旧,请对方关照一下自己的儿子,同时请对方阅后即焚。 结果,对方关照是关照了。 但却没有‘阅后即焚’,而是将之保留了下来。 原因是——富弼的字写的太好。 这个事情,在元丰三年的时候,被人捅了出去。 当时文彦博得知后,没少笑话过富弼。 可现在…… 文彦博深刻理解了富弼当年的无奈。 儿子不成器,当老父亲的也很无奈啊,只能舍了脸皮。 本以为,文及甫、文贻庆就已经是文家的低洼了。 却不料,文宗道一个人就超越了文及甫、文贻庆。 文彦博感觉,文家将来若是要坏事。 恐怕就会坏在这个蠢儿子手里——文及甫、文贻庆,虽然傻傻的,但起码会躺平,也会交朋友。 文宗道? 连躺赢恐怕都很难做到。 再这样下去,怕是十三娘也要被其牵连! 怎么办?! 文彦博的一张老脸,都要皱成麻花了。 心中烦恼着文彦博就拄着拐杖,在仆人们的服侍下,走出厢房,来到外间散心,同时也思考着法子。 不得不说,这个御赐的山庄,虽然在规模和大小上,远远不如文彦博在洛阳城外的那个东庄。 然而景观典雅,布局优美,山水寓于其中。 尤其是庄园内开凿的水渠,用着竹木相连,日夜都有着流水哗哗,以及水流滴答之音。 清澈冰凉的河水,浸润着庄园草木。 百花繁盛,树荫成林。 走在其中,让人心神安宁,哪怕是在盛夏时节,也没有丝毫闷热。 反倒是微风一吹,带起丝丝凉意,令人身心俱轻。 这是因为这个山庄的水,是直接从琼林苑所引,而琼林苑的水,则自金水河而来。 金水河,汴京城最干净、清澈甚至有些甘甜的一条河。 因为它是皇家御用的饮水河。 金水河的河水是大宋保护的最好的河水。 其在汴京城内、城外的渠道,都是‘瓷以砻壁、树之芳木’。 开封府的官吏,会定期巡视、修葺、保护。 自然,水源干净、清爽。 哪怕在盛夏,也能如山泉水一样清冽、甘甜。 在汴京城,能喝到金水河的河水的人家,皆是权势之家。 一般的待制大臣,都没有资格! 文彦博漫步其中,却没有多少闲情雅致,观赏这园林景色。 反倒是心中忧患渐起。 这从他不时的看向汴京大内的方向就可以知道。 “大人……” 文彦博在园林里,走了可能有小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听到了让他等候许久的声音。 是他那个在京城里挂着‘閤门通事舍人’头衔的儿子文贻庆。 文彦博转身,看向风尘仆仆的文贻庆:“汝不在宫中值守,怎擅自回来了?” “大人!”文贻庆跪下来拜道:“儿奉官家口谕,来请大人入宫。” 文彦博点点头,心中虽然狂喜,但脸上还是保持着镇定自若,对一切一无所知的模样:“官家何事要召老臣?” 文贻庆起身避到一旁,面朝皇城方向拱手道:“官家口谕:请太师入宫,有国事相商。” 文彦博面朝皇城大内的福宁殿方向拱手再拜:“既是国事,老臣敢不奉诏?” 便让家人,立刻为他准备。 文贻庆却阻止了文彦博立刻回朝的举动,道:“官家叮嘱,如今暑热,太师宜当明日五更回朝。” “官家还叮嘱,令儿等抬肩舆,更遣来神卫军将校,为太师引路。” 文彦博听着,面露感动,双眼一红:“老臣何幸,竟荷如此厚爱?!” “当为陛下,鞠躬尽瘁!” 说着,他就感慨:“真圣天子也!” 对宰执大臣的尊重,那位官家在细节上,真的做的无可挑剔。 最关键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像天子善待、厚遇元老的事情,都注定写入国史。 所以,这又可以满足老臣们青史留名的心思。 光是这一点,就超越了历代官家——即使仁庙,对大臣也不过是‘赏赐不断、恩宠备至’而已。 但,他可没有这个心思,更没有这个耐心,帮着大臣在青史上留名。 所以,好多人只能靠碰瓷,自己主动刷名声了。 可这样一来,效果就差了许多,还有风险。 哪像现在这样,小官家自己主动的帮着大臣们刷名声。 …… 第二天五更时分。 文彦博就准时乘着肩舆,在一队神卫军的将校的护卫下,从自己的避暑山庄出发,踏上回城的路。 文彦博年纪大了,自然难免困倦。 所以乘上肩舆后,他很快就在肩舆上躺着睡着了。 服侍着他的子弟,连忙给他盖上一件毯子,以免晨间的雾水,让他受凉。 等文彦博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景灵宫的殿垣。 此时,太阳也已经升起,晨雾正在散去。 汴京城的街道,开始繁华起来。 但,却很出奇的没有混乱。 相反,行人、牲畜、车辆,各行其道。 行人在左,车辆在中,牲畜在右,各自井然有序的行进着。 文彦博顿时奇了。 他记得他上个月出城前的汴京,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那时候,天街南北,喧哗不已。 行人、车辆、牲畜,互相争道,一言不合,常常打作一团。 可现在,却不是这样的。 行人、车辆、牲畜,各有各道,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样。 这就太稀奇了! 汴京人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了? 很快,文彦博就发现了导致这一切的源头。 却见那汴河上的州桥之上,一群官吏,拿着棍棒,正在大声呵斥着。 而在州桥两侧的空地上,一个个朱漆杈子之中,圈着好几辆太平车。 一个穿着绯色公服,系着银鱼袋的官员,站在那些四尺高的朱漆杈子外面,他手中拿着一根棍棒,似乎正在打着人。 不是假打,是真打! 打的人狼哭鬼叫,不断求饶。 “汝这烂羊头,还敢在本官面前顶嘴?” “罚款加倍!” 那官吏的喝骂声,传入耳中。 文彦博坐直了身体,看向那官员。 绯服、银鱼袋…… 这是待制级的配置啊。 可那官员却脸生的很,而且模样也年轻,看着绝对不过四十。 “那是何人?”文彦博将文贻庆叫到自己面前问道。 一个拿着棍棒,亲自上街执法的待制文臣? 大宋开国以来,就没有这样的例子。 而此人不但拿着棍棒上街执法了,而且还能毫无顾忌的当街喝骂、斥责。 这就不是一般人了。 这说明这个人很狠! 同时也说明,他压根不在乎什么士林舆论和外人评价。 更说明,他的靠山很硬。 硬到他不惧御史台的弹劾! 文贻庆低声答道:“大人,那是官家身边的提举街道司贾种民。” “贾种民?”文彦博皱起眉头来,想了想,然后狐疑着问道:“他与贾文元(贾昌朝)什么关系?” “乃其族孙。”文贻庆回答。 文彦博眯了眯眼,感慨道:“想不到贾文元家里居然还能有人才!” 贾昌朝,那是他在嘉佑时代的政敌。 贾昌朝死后,贾家已经很多年没有声音了。 本以为,贾家已经就此沉寂。 不意,现在冒出来了一个贾种民。 于是,文彦博问道:“街道司?” “街道司历来不是朝官充任吗?” 文贻庆答道:“回禀大人,贾种民是以承议郎,提举街道司。” “承议郎?”文彦博眯起眼睛来。 他的心里立刻浮现起了这个寄禄官的职阶。 承议郎从七品文臣朝官寄禄官。 乃是元丰新制的第十七阶,相当于过去的左右正言、太常博士、国子监博士,离着待制级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靠磨勘的话,三十年都未必爬的到朝奉大夫。 所以…… “他得了特旨,可以借绯赐鱼袋?” 大宋之制,文臣之中的一些翘楚,是可以通过特旨,提前获赐穿戴那些超出他们身份地位的服章的。 比如,过去的选人,就只能穿青衣。 但现在,天下州郡选人,统一穿上了只有京朝官才能穿的绿袍公服——这是集体僭越。 但,因为青衣现在开始普及,一般的富商、胥吏都在穿了。 要是选人也跟着穿,那士大夫的体面何存? 所以朝廷默认,所有选人,都可以‘借绿’。 但朝官传绯袍,配鱼袋,依然是非常罕见的。 文贻庆对老父亲解释道:“以儿所知,贾种民是去年,被开封府判官李士良从驾部借调到的开封府,起初是跟着李士良用事,参与了侵街一事的处理……今年不知道怎的,入了官家的眼……” “先是正名提举街道司……” “上个月靖安坊的汴京学府售卖一事,就是他在主持,因此被赐银鱼袋。” “近来,更是被特旨准服绯!” 说着,文贻庆就有些羡慕了:“汴京都说,此人好运气!” 但,文彦博却发现了华点。 “李士良?元丰三年的都水监?” 文贻庆点点头。 文彦博眯起眼睛,他知道,李士良在新党里是跟着谁混的? 章惇章子厚——李士良被用为都水监,就是章惇奏举的。 所以,这贾种民也是章惇一党? 所以,天子知不知道这个? 若知道,那就有意思了。 文贻庆却是看着老父亲出神的样子,问道:“大人在想什么?” 文彦博微笑着回答:“老夫在想啊……” “当今官家,真可谓是圣天子矣!” 章惇在京城的时候,可没有见到过,天子提拔重要章惇的人。 但章惇一离开,就接二连三的重用、提拔章惇的人了。 这要不是巧合。 那就真的是太夸张了!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六章 逆练神功 文彦博被文贻庆搀扶着,到了福宁殿的时候。 他的眉头就皱起来。 因为迎面而来的人,是他现在最讨厌的人。 太子少保、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 不过,很快文彦博就笑了起来。 因为,文彦博知道,冯京马上就会奉诏回朝了。 圣旨已经下了。 保宁军节度使、中太一宫使、判河南府冯京回朝述职。 这是多方力量角力促成的。 这其中,出力最多的当然是文彦博这个太师了。 “太师!”张方平也看到了文彦博,立刻避到一旁,微微欠身行礼,但姿态却是敷衍的很,只是拱了拱手。 “张节度今日入宫是?”文彦博眯着眼睛问道。 “不瞒太师,吾奉旨来献《元祐字典》的第三卷……”张方平不软不硬的回了一句。 他现在很生气! 因为冯京那头锦毛鼠马上就要回朝了。 时间就在太皇太后圣节之前。 一旦冯京回朝,那么,那头锦毛鼠一定会试图和他争夺《元祐字典》的编纂权。 只是想想,张方平都感觉很恶心。 “这么快就编纂到第三卷了?”文彦博微笑着:“节度当仔细些,好些把关。” “这是官家为两宫慈圣献礼的大典!也是国朝文教盛事!” “太师提点,老夫铭记在心!”张方平几乎是咬着牙齿说着。 “这就好!”文彦博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颔首,用着上司指点下属的语气说道:“老夫过些时日,再到《元祐字典》书局之中,拜谒节度……” “不敢!”张方平低下头去,一双老眼好似要吃人。 “老夫在书局之中,敬候太师大驾光临!” 文彦博微笑着拱手道别。 张方平假笑着拱手送别。 他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文彦博的背影,消失在宫阙。 他才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老匹夫!” “若韩魏公、富郑公在,哪轮得到这老匹夫这里耀武扬威、倚老卖老?” 可惜,现实却是韩魏公早已驾鹤,富郑公也已仙逝。 竟让那老匹夫,窃取了本该属于韩、富二公的地位。 …… 文彦博在进入福宁殿的閤门后,就已经完全将张方平抛在脑后了。 当年,在朝中的时候,张方平便不是他的对手。 何况如今? 败军之将,不足挂齿! 在文贻庆的搀扶下,文彦博缓步走入福宁殿的帷幕。 远远的,他就看到了,那帷幕尽头的珠帘内,坐着的小官家的身影。 小官家身边,还有一个他很熟悉的娇柔身影。 文彦博心中笑了一声。 当今这位小官家啊! 还真是拿捏住了他的软肋呢! …… “事情便是这样的……” “太师以为呢?” 赵煦端坐在坐褥上,将前两天和曹佾的话,对着文彦博说了一遍。 文彦博自是非常配合:“陛下笃圣人教诲,推恩天下,恩泽万民,老臣为天下贺之。” “那东南西北四抵当所,太师比较喜欢哪一个?”赵煦微笑着问道,然后就端起文熏娘煮好的紫苏饮,慢慢喝起来。 紫苏的香味,充盈在口腔,蜂蜜的甜味不腻不重刚刚好,清凉的冰沙,则冲淡了这个夏天的闷热。 文彦博却是明显楞了一下。 虽然说,这大宋士大夫们并不羞于谈利。 但皇帝赤裸裸的直接和一個元老这样暗示,多少还是有些夸张了! 错非,这位小官家早已经证明了他说话做事,都不是任性而为,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同时,他也能对他说的话、做的决定负责。 文彦博恐怕会以为是在和他开玩笑,甚至是在耍他。 但,文彦博的神色还是严肃起来。 只见着文彦博起身后,微微弯腰,然后中气十足的问道:“老臣愚钝,不知陛下所谓何事?” “还望陛下明言之!” 赵煦看着文彦博严肃的神色,不慌不忙的放下了手里的紫苏饮。 在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想笑。 因为文彦博的话,翻译一下就是:“你不妨把话讲的明白些!” 这就让赵煦瞬间联想起了一位在现代电视上见过的微操大师了。 所以,他也不生气。甚至轻笑起来,他知道的,大宋的这些文臣啊。 一个个都是既想做婊子,还想立牌坊的。 包括章惇也是如此! 章惇在绍圣时代,隔三差五,就要找个借口,唆使别人上书弹劾他自己一次。 每次都要赵煦去挽留、安慰。 有一次,赵煦故意和章惇开了个玩笑,将某人的弹劾奏疏留中。 第二天,老章就急匆匆的递了帖子乞见,到了御前的神态,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当时赵煦笑的前仆后仰。 所以,赵煦也不逗文彦博了,免得老登被气到。 他对身旁的文熏娘道:“甘泉县君,且去替朕将朕放在内寝案头上的那几卷文稿取来。” 文熏娘明显楞了一下。 显然,她还没有习惯‘工作中要称职务’的社交方式。 过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盈盈一礼:“诺!” 文彦博看着文熏娘,可以自由出入赵煦内寝,甚至不需要赵煦明确说去那里取文稿。 心中顿时一凛,连忙低下头去。 士大夫和外戚,在御前可是两种生物。 士大夫可以和皇帝硬来。 这是职责需要,也是仁庙以来形成的‘祖宗之法’。 但外戚……无论什么时候,都得认清楚自己的地位。 别说是硬顶天子了。 便是说话都小心选择措辞,不然一顶‘恃宠而骄’的帽子就要扣上来了。 再不小心,就会被贴上‘跋扈’的标签,然后就等着朝野围攻吧。 想当年,温成张皇后那么得宠。 但其父兄在御前,却依旧谨慎小心的像个家仆。 如今,文家既然想要转型成为外戚。 自不能再抱着士大夫的臭脾气不放了。 没过多久,文熏娘就捧着几沓文书,到了赵煦面前,呈递了上去。 赵煦接过这些文书,随手拿起一份,然后递给文彦博:“太师请看……” “这是朕今日读诸位先生们给朕修订的《三朝宝训》时,从《重牧宰》、《体大臣》等宝训、圣言之中抄录下来的文字……” “祖宗以圣继圣,圣德相传,时用光大!朕小子也,不敢有一日相忘,乃日夜勤读,不敢松懈。” 文彦博连忙起身拜服:“陛下仁孝,老臣为天下贺。” 然后才接过来文熏娘送来的那一沓元书纸。 纸上一字一句,端端正正,确实是当今官家的御笔真迹。 再看内容,也都是仁庙、英庙、先帝对大臣们表示爱护、重用、信任以及宽宥的事迹。 但,每一个事情所用的文字都很少。 短则二三十字,长则百十字。 只是简单的记录着某年某月,某位先帝与某位大臣之间的对话。 只是,文彦博看着看着,眯起了眼睛。 因为这些文字、故事,分开看的话,可能没什么。 只是些教导天子,应该重用大臣,应该用道德,来选拔官员,用仁厚来对待大臣,尊重宰执,优遇士大夫等等。 可这些事情连起来,味道就不对了。 就听着端坐在御座上的小官家道:“三朝宝训,乃是两位宰相及诸位先生们,夜以继日,不辞辛苦,摘取祖宗圣训、言行,以教朕听政、问政、理政之学也。” “左相康国公,在进宝训于朕时,曾与朕言:人主之所当学者,观古圣人之所用心,论历代帝王所以兴亡治乱之迹,求立政立事之要,讲爱民利物之术,自然日就月新,德及天下!” “朕于是笃而学之,以求日就月新!” 文彦博听着,一楞一楞的,条件反射般的道:“陛下圣明!” 赵煦看着,嘴角微微翘起来。 和孔孟的经义一样,死掉的先帝,同样不可能再从棺材起来,解释自己当年的言行了。 而大宋士大夫们,连孔孟两位圣人,都可以直接沟通,然后宣布自己已经知道了圣人的‘真意’,参悟了当年‘圣人们’的用心。 自然不可能放过‘先帝们’。 所以,这所谓的《三朝宝训》,其实就是一部士大夫们出于他们自己利益需求而人为编纂、摘写的所谓‘祖宗圣训、宝训’。 其真实性,不是没有。 但大体类似现代的《读者》、《知音》。 上面摘录的、截取的事迹、对话,都是被美化过、粉饰过的,甚至有些事情,到底有没有发生过?还得打一个问号! 为什么? 因为,经筵官奉旨编纂《三朝宝训》的时候,循的是仁庙朝的故事。 而在仁庙时代的《宝训》,大量采用了民间流传的故事。 甚至直接参考了石介私修的《三朝圣训》。 有了这个前例,无论是韩绛还是吕公著,不管是范纯仁还是吕大防,都在这《三朝宝训》的编纂过程中,大量采用了符合他们意识形态和立场的民间故事。 好多事情,甚至是直接拿着司马光的《涑水记闻》以及其他旧党士大夫大臣的私人笔记里的故事照抄。 所以,后来李焘写《续资治通鉴长篇》的时候,看到那些留下来的各种《宝训》、《圣训》的资料,一个头两个大。 因为他发现,这些《宝训》、《圣训》上的好多事情,实录找不到,国史上也没有记录。 甚至连年月日都模糊不已,只能勉强靠着谈论的君臣来推算大概年月。 赵煦当然也不会惯着这些士大夫们。 新闻学嘛。 搞得好像他不会似的。 和尚摸得,贫道自也摸得! “所以,太师,朕这是在循祖宗之法,用祖宗爱民为本,以天下为先,社稷为重的理念,来行祖宗‘重牧宰’、‘体大臣’故事。” 说着,他就开始背起来了,他自己摘抄的那些片段。 大体上都是仁祖如何、英祖如何、皇考如何。 其事迹也都是,三位先帝,重用、亲近并信任大臣,放手施为,最后在这位贤臣、能吏辅佐下,终于将某某地区的叛乱镇压或者灾荒安定下去。 其中,甚至还有文彦博自己的故事。 “仁祖庆历中,贝州兵变,天下震动,仁祖叹曰:大臣无一人为国了事,日日上殿何用?” “时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为枢密副使,闻而慨然,乃乞见仁祖,奏以贝州之事,述安民平乱之策,进抚赏大军之言,仁祖乃喜,曰:朕以军国托付爱卿矣!乃拜宣抚使,出平叛逆……” 文彦博听到这里的时候,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因为这位官家,在逆练‘三朝宝训’。 他直接将三朝宝训里那些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圣’宝训、圣训、事迹,自我加工了一遍,然后把这些事情自己拼接了起来,形成了一套他自己的逻辑。 偏偏,这逻辑还挺通顺! 甚至,已经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果然! 等到这位官家背完了他摘抄的那些故事、事迹后,就深情的道:“三圣用政,以仁为先,以爱民为本,以利天下为事。” “朕虽年少,犹愿效之!” “所以,朕去年才要扑买堤岸司,如今还要开始扑买抵当所。” “但是……” “抵当所终究不比堤岸司……事涉千百万家……” “若商贾扑买得之,不用仁义,反以剥刻,凌虐百姓,朕心何忍?” “太师,四朝元老,朕之师保,当代朕而出,率民更始!” 说着,坐褥上的小官家就已经起身,对着他文彦博,拱手一拜。 文彦博眼皮子一跳。 这味道…… 文彦博很熟! 因为史记上有过记录——汉文帝即位后,深感元老军功勋贵在京,恐有肘腋之患,于是下诏给两位宰相陈平、周勃说:前遣列侯之国,或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 于是,诛杀诸吕,扶立文帝的两位高祖功臣元老,就这样被一纸轻飘飘的诏书,解除了权力,送回了他们的封国。 文帝得以执掌大权。 如今,小官家的语气、用词、态度,就和史记上的汉文帝语气、用词、态度,相差无几。 汉文帝当年是为了掌权。 那么小官家是为了什么? 文彦博一个激灵,旋即反应过来——这是要让文家交投名状! 也是在逼着他这个老臣表态! 更是在试探文家,有没有帮皇帝干坏事、脏事的觉悟——是的,大宋外戚们做的坏事,十之八九,其实都是替皇帝在做。 文彦博对此,当然清清楚楚,因为他当年和温成张皇后家走的很近。 对张家的那些事情,十分了解。 那些年,张家外戚贪财、揽权,到处插手地方上的赚钱营生,惹得天下一片骂声。 真以为是张家人愿意? 张家就不想学曹家,清清白白做人? 没办法啊! 都是被逼的。 文彦博想到这里,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他重新变成了那个在庆历、皇佑年间,为了拜相,舔着脸和张尧佐称兄道弟的文彦博。 “陛下圣明,法祖承圣,笃祖宗之教,必可为天下之明主!”文彦博立刻表明自己的态度。 然后,他就叹息一声:“然而,老臣朽迈,恐难行事矣。” 这倒不是他想推脱。 实在是他确实不适合做这个事情了。 “若陛下不弃,老臣乞以犬子及甫,为陛下效命!” 这就是反向试探了。 文彦博可不想文家最后落得如同张家一样的下场——张尧佐当年给仁庙当狗,做了那么多事情,被天下人围攻。 最后呢? 张家在京城,居然连个宅邸都没有,只能租别人家的房子住! 温成张皇后去世后,张家就连房租都付不起了,只能上书乞求朝廷推恩。 仁庙这才下诏,让有司按月给付房租九十千。 换算下来,也就一百二十贯一个月。 嘉佑时,这些钱可能还够张家人在汴京城租一个相对体面的房子。 但现在嘛…… 恐怕只能去新城的边角地,才能租一个足够张家几十口人住的房子了。 最让人寒心的,还是张尧佐的嫡子张山甫,他也是四朝老臣了。 一辈子都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做事。 最后官终枢密院都承旨。 然而,张山甫致仕的时候,朝廷却没有恩荫其子孙,没了张山甫的俸禄,张家在汴京城的日子过的越发拮据。 后来还是文彦博看不下去,在去年和当时的同知枢密院事安焘说了这个事情,安焘趁着新君即位的时候上书,才给张山甫的子孙争取了几个恩荫官的名额。 文彦博怕不怕文家也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当然怕! 所以,他需要得到一些态度上的保障。 忐忑中文彦博看到了小官家站起身来,满脸欢喜的道:“太师若能使文爱卿出面,自是最好不过了!” “朕早就听说,太师诸子之中,以閤门通事舍文贻庆及故承议郎文及甫最贤,早欲重用!” “奈何太师高风亮节,屡次推辞朕的任命。” “如今太师既首肯,使文君出山,朕心实喜!” “得文君相助,大事可成也!” 文彦博听着赵煦,将他最喜欢的两个儿子的名字、职务,流利的说出来后。 内心顿时欢喜起来。 且不管未来如何,就是现在的这个态度,已经值得文家下场了。 于是拱手而拜:“陛下爱幸犬子,老臣感激涕零,必教犬子用心王事,为陛下牛马走。” 赵煦微笑着,看向文彦博,问道:“太师现在可以回答朕了吧?” “东南西北四个抵当所,太师喜欢哪一个?” 文彦博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拜道:“老臣一切唯陛下之命是从!” “善!”赵煦点头,便道:“朕明日要出幸开封府,文君可随驾而行。” “臣谨遵旨意。” …… 送走文彦博,赵煦摩挲了一双手,将那些抄录着三朝宝训文字的元书纸拿在手上。 “熏娘。”赵煦看向一直侍立在旁的文熏娘,吩咐道:“明日随朕一起去开封府吧。” 文熏娘当即盈盈一福:“诺!” “准备一下将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明日交给文及甫,让其转交就是了。” 文熏娘抬起头,小脸红彤彤的,琼鼻一抖一抖:“官家知道了?” 赵煦笑起来:“朕若连自己身边的人在做什么都不能察觉,何以治天下?” 说着,他就瞥了瞥文熏娘身上的穿着。 朴素简单褙子,抹胸用的也只是寻常的绢布,一张小脸不施粉黛。 他凑过去嗅了嗅。 这次辽使来朝,带来的国礼之中,有辽国特产的玫瑰香油三十瓶,赵煦赏给了文熏娘一瓶。 然而,在文熏娘身上,并没有闻到玫瑰香油的香味。 所以…… 事实已经呼之欲出了——她卖掉了。 至于卖给谁?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宫外那些人。 大宋是一个商品经济发达的封建王朝。 这不仅仅体现在民间,也体现在官场上,还体现在宫里面。 早在大宋立国之初,东华门外就已经形成了一个专供大内妃嫔、内臣、女官们出售、采购商品的小市集。 在那小市集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能买到。 久而久之,这个小市集,居然发展成为了和汴京城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大会以及土市子、马行街、潘楼街这样的超大市集一样的交易场所。 甚至在元丰时代,直接在这里出现了堆垛场,用来充当商品仓库,而且这个堆垛场还是赵煦的父皇,亲自下令开辟的。 没办法! 东华门外的这个堆垛场真的赚钱啊。 文熏娘却是被赵煦忽然的凑近,吓了一跳,就像被抓到了现行的小偷一样,小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官家……官家……” “臣妾有罪。” 赵煦哈哈笑了一声,道:“熏娘挂记母亲,何罪之有?” 上次带文熏娘回文府一趟后,赵煦就发现了,这个小小姑娘开始偷偷的存钱。 俸禄、赏赐,都被她存了起来。 就连两宫赏给她做衣服的绸缎、绢布,也被她偷偷藏了起来。 显然,她是想有机会带回去给其母的。 文熏娘的生母,赵煦上次见过了。 虽然穿着打扮不差。 可脸上的皮肤和手上裸露在外的茧子,却说明她在文家过的不好。 甚至可以说差! 石得一的探事司,也报告过,文家下人们谈论的文熏娘入宫前,其母子生活境遇。 除了有一个厢房住外,其他一切都和下人一样。 母女两人,相依为命,据说感情很好。 通过一些调查,赵煦知道了,其母女为何过的这么差的原因。 文宗道的正妻,是个醋坛子。 而文宗道本人,则以惧内闻名。 本来,这没什么,文宗道只要守规矩,学习沈括好榜样,说不定他们夫妻生活会过的非常幸福。 奈何,文宗道除了惧内,还喜欢沾花惹草。 这就是文宗道的问题了。 你不能既惧内,又风流。 好好的纯爱番,变成了后宫番。 偏偏女主还是个和西园寺世界一样有着强烈占有欲的女人。 老实说,文宗道没有变成诚哥,真的要感谢他出生在大宋,而且有一个好爹。 自然的,手握大权的正妻,对文宗道带回来的狐狸精和野种会想尽办法的苛待、虐待。 也就是封建礼法管着,她不敢太出格。 否则,文熏娘母子根本活不了! 文熏娘听着赵煦温柔的安慰,眼泪大滴大滴的掉下来,心中的委屈与不安,就像洪水一样喷涌而出。 “呜呜呜……” 小姑娘抽噎起来。 “不哭!”赵煦伸手,拨开文熏娘的发丝,看着她那泛红的眼睛,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轻声道:“以后朕会保护熏娘的!” 文熏娘听着,抽噎的更厉害了。 赵煦见着,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是轻叹一声。 却不知,他的这个举动,落在殿中内外的内臣、女官眼中,让这些人纷纷感动。 没办法! 高高在上的天子,基本不可能和下面的人共情。 可现在赵煦却表现出了能与人共情,甚至能忍受在他面前倾诉委屈、哭泣,还会安慰人的特征。 这是什么? 这就是仁! 至少在下位者眼中是这样的。 …… 文彦博乘着肩舆被文贻庆抬着,回到家中。 进了门,他正想将文及甫叫过来,叮嘱一些事情。 但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 “官家为何会将贝州的事情,也抄录下来。” “而且只抄录当年老夫平贝州的事迹?” 直觉告诉他,这不简单。 这里面肯定有着寓意、暗示——小官家已经证明了,他不会无的放矢。 所以,贝州王则之乱,和现在的事情有什么联系? 文彦博忽然醍醐灌顶。 “弥勒教!” 王则之乱,就是假借弥勒降世的名义发动的。 而这些年来,大宋其实饱受着民间淫祀与宗教活动的困扰。 偏偏,现在大宋天下州郡,但凡商业兴盛之地,必有大寺,大寺必有质库。 大和尚们,一手质库,一手兼并。 历代官家忌惮不忌惮? 当然忌惮。 不然也不会一直养着抵当所了。 现在官家要扑买抵当所,剑锋所指,就是质库。 所以,官家的意思,就是要让扑买后的抵当所,尽一切可能削弱、打压质库! 想到这里,文彦博感觉一切都有了解释。 “原来如此。” “难怪了,难怪了!” 文彦博想起了,官家扑买抵当所首先找的人。 曹佾、向宗良、高公绘。 这是外戚勋臣! 然后,找到了他这个四朝元老、太师、平章军国重事! 这就是士大夫! 不止如此,官家还拿着三朝宝训,摘抄出来的圣训、宝训给他看。 当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在施压,甚至是在威逼利诱。 如今想来,文彦博叹息一生。 “这哪里是给老夫看的?” “是给天下人看的!” “此乃敬天法祖,也是以圣继圣,绍圣绍述!” 这等于递给了士大夫们一把刀子,一柄利剑。 可以将大和尚们的一切不满与反对,压制的死死的刀子,也可以让他们瑟瑟发抖的利剑! 文彦博对此可太熟悉了。 这不就是士大夫们,过去拿着圣人经义,威逼天子、外戚、勋贵的手段吗? 逆练圣人经义了! “若再算上武臣……”文彦博喃喃自语起来:“外戚、勋贵、士大夫、武臣,全部入局!” “整个大宋朝野,形成合力,围剿质库!” “将质库之利,从僧人手中,拿到士大夫、武臣、勋贵手中……” 文彦博感觉自己懂了。 这是一盘大棋! 恐怕,在先帝的时候就已经酝酿着要做了。 这是肯定的! 自太祖以来,历代赵官家眼红大和尚们的质库之利,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始终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和机会。 先帝自然不会例外。 所以,文彦博猜测,先帝时肯定就在谋划着今日的这盘大棋,甚至已经有了雏形。 可惜,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来得及落实。 于是此事就落在了继承先帝基业,同时又少年聪慧的少主身上。 少主在敏锐的观察了一年多后,终于决定执行先帝的筹划。 就是不知道,这些部署,有多少是先帝的意图,又有多少是当今自己完善的。 但,文彦博知道,此事必成! 因为,士大夫、勋贵、外戚、武臣,一旦形成合力。 大和尚们的质库,就会迅速土崩瓦解。 甚至可能来不及反抗,就被碾压。 至于,那些信佛、崇佛的官员、贵族,会不会帮大和尚们一把? 文彦博自己就信佛、崇佛。 所以他很清楚大部分人都会和他一样的。 “僧人,就该青灯古佛,恪守戒律!” “出家之人,四大皆空,岂能沾染外物,为铜臭所污?”文彦博双手合十,礼赞了一声:“阿弥陀佛!” “佛祖知道了,也会支持老夫的。” “老夫这是在替佛祖清扫山门尘埃,还诸佛道场一个清静!” 是的! 质库这东西,充满铜臭味,当世僧人的佛法修为,不够精深,恐怕没有一个把握得住的。 还是得让老夫这样,满腹圣人经义,修持禅法数十年的君子正人来! 这样说着,文彦博就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因为他发现,这个事情,若果然如他所想。 那他在士林的声誉与名誉,非但不会受损,甚至可能变得更加光彩。 因为,他这是在给所有人谋福利! 一旦汴京城的抵当所成了。 天下州郡肯定会跟风。 所有人,都将参与到瓜分质库的浪潮中。 所有人都将满意。 士大夫、勋贵、武臣、外戚们赚到了钱。 天家消除了大和尚们,利用质库的钱帛与宗教的力量,煽动无知愚民,造反的风险。 赢麻了! 只有大和尚们受伤的世界就这样达成了! 想到这里,文彦博当即对文贻庆道:“速速去把文及甫叫来。” “老夫要与他仔细叮嘱。”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七章 你们让朕很为难呐! 第二天,御驾正常出幸开封府。 已经回京的燕辰和其弟燕援,担任御驾巡幸使。 各领一支御龙直护卫。 顺便说一句,现在的御龙诸直,已经全部加了一项新的训练内容——投掷。 每天都要训练半个时辰。 这是宫里宫外的共同意志。 而御龙直们对此也没有意见——训练而已,多大的事情。 况且,燕辰率领南下的御龙直们,都发了大财。 尤其是那些御龙直们带回来的浑家。 真真刺激到了这些在京城的御龙直! 所以,训练都很勤快。 一个个在宫中练的胳膊都快抡圆了。 端坐在撵车中,赵煦翻着今天早上,从保慈宫那边送来,近来朝中内外诸事摘要。 龙图阁直学士、朝奉大夫、熙河兰会路经略使赵卨,以磨勘改朝议大夫。 中大夫,直龙图阁李之纯,落直龙图阁,改集英殿修撰,为河东路转运使。 提点河北路刑狱公事唐义问为河北路转运副使。 朝奉大夫穆衍为金部员外郎。 朝请大夫孙路为陕西路转运副使。 正议大夫,致仕老臣韩筮卒,上其遗表,乞恩荫子孙,从之。 大宗正、高密郡王、安华军节度使赵宗晟言:定国军留后仲煜病重,乞赐御药、遣御医诊治,从之,命御药院选差御医,并赐御药。 赵煦看到这里,就有些焦虑了。 赵仲煜他是有些印象的,这是赵煦的堂伯,濮安懿王的第四子余杭郡王赵宗咏的长子。 同时也是宗室里,与赵煦的父皇关系最好的堂兄弟。 赵煦隐约记得,他小时候还在自己的父皇带领下见过这位堂伯。 去年赵煦登基的时候,这个堂伯也曾在赵宗晟、赵宗景两位宗室长辈的带领下,给赵煦磕过头。 当时的赵仲煜除了胖了点,其他看上去没问题,说话中气十足,一副年富力强,还能继续给老赵家开枝散叶的模样。 可一年多一点就已经病倒了。 而且大概率很可能是心脑血管疾病引起的中风,估计他也就这几天的事情了。 老赵家的基因,真的有问题。 十個病死的宗室,起码六个是因为心脑血管疾病、糖尿病。 赵煦自然焦虑。 他可不想和自己的父皇、祖父、曾祖等一样,中年一过,不是中风,就是糖尿病。 他想多活几年,健康的活着。 “看来,除了饮食继续保持现在清淡、少油腻的节奏外,朕还得加强锻炼。” “以后的饮子里的含糖量得继续降低。” “另外,开宝寺那边,得多供奉一点香油……中太一宫、东太一宫、集禧观更不能忘记。” “武成王庙、文宣王庙,也不能不拜。” 三世为人,你要问赵煦相不相信鬼神或者更高维的存在? 他当然是信的。 所以,佛陀、道祖、五岳大帝、昊天上帝。 能拜的都拜一遍。 万一有效呢? 就算没有用,也能求个心安。 反正,这些寺庙道观,本来就是皇室敕建供奉的。 想着这些,开封府就已经到了。 “臣等恭迎陛下出幸!”蔡京带着开封府上下的官员,在府衙前,跪了一地,恭恭敬敬的迎接着。 赵煦回过神来,在文熏娘的服侍下,走下撵车。 “卿等免礼!”他轻轻摆手。 然后,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一个披着紫袍袈裟的老僧身影。 这老僧似乎注意到了赵煦的视线,立刻稽首,似乎唱了个佛号。 此僧鹰鼻深目,肤色与中国不同。 赵煦看了他一眼,就想起来了。 “金总持?” 这位可是密宗大师,将密宗一系的思想,在大宋传播开来的开路人。 同时也是如今大宋佛教界的首领——西天三藏译经大师。 “看来,即使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还是免不得,为俗世利禄而奔走。”赵煦轻声哂笑一声。 不过,赵煦知道的,团结、安抚宗教界,也是他这个皇帝的本职工作。 此乃大宋祖宗家法。 自太祖以来,设传法院,以国家的力量,翻译佛经,传播佛法,广建皇家寺庙。 同时,也以皇室的名义,建立道观,供奉五岳大帝及昊天上帝、道祖等道家神明。 甚至允许景教、大食教、祆教等舶来宗教,在汴京、广州、明州等贸易城市中设立宗教场所,以便商贾们朝拜他们信仰的神明。 这当然不是因为,赵官家们思想开明,已经有了宗教信仰自由的概念。 这完全是出于朴素的实用主义政治理念和维稳需要的选择。 士大夫们要团结。 因为士大夫们可以帮助统治。 宗教界也需要团结,因为大和尚、道士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宗教人士,可以帮助皇帝忽悠老百姓。 不过呢…… “还是得先晾一晾……”赵煦想着,就无视了金总持热切的目光,在蔡京等人簇拥下,向着开封府府衙而去。 只在进入府衙前,对着冯景吩咐了几句。 …… 作为内臣,冯景还是很信佛的。 他迄今,都在宫中供奉着地藏王佛,为李舜举祷告,以求冥福。 所以,他在金总持这位传法院的‘御赐紫衣西天三藏译经大师’以及两宫册封的开宝寺主持,是无比尊重的。 到了金总持面前,首先就合十一礼:“见过三藏法师!” “阿弥陀佛!”金总持还了一礼,宝相庄严的问道:“檀越此来是奉旨?” “嗯!”冯景恭敬的说道:“我奉旨意,转告大师,大家有德音:近来国事忧烦,不便相见,还请大师回开宝寺安坐。” “这……”金总持那双褐色的瞳孔中,闪着异色:“还请檀越,代贫僧上禀官家……” “愿请官家,拔冗召见……” “贫僧在开宝寺中,日夜为官家诵经祷告。” 他也是没办法。 他现在是开宝寺主持,整个汴京僧人都对他寄托了厚望。 虽然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不染外物。 但,僧人们传法、诵经、祈福是很辛苦的。 寺庙里供奉的佛像、菩萨塑像、罗汉、金刚们也需细细保养。 此外,大家抄写经书,为天下祷告安宁,向佛祖、菩萨祈求风调雨顺,也都需要钱。 再者,终究僧人还未证得佛果。 既不能辟谷,也没有炼成可以吸食香火存活的神通。 总之,他无论如何,都得面见官家一次。 冯景听着,连忙道:“法师的话,我必转告大家。” …… 梅花厅。 赵煦正在批阅着,蔡京奉来的各种公文。 其实就是盖章,然后下一个。 因为这些事情,大部分都已经办妥了。 他来,只是最后确认一下这个事情是经过他首肯、同意后实施的。 所以,这些公文,都是好事,都是推恩。 比如说某个开封府的胥吏,当差二三十年了,从来没有犯错、犯法,有司为他求一个官身——大宋有制度,胥吏年劳,可以出官。 当然,一般都是授给低级无品的官阶。 而且,能不能有一个差遣,就纯看天意了——吏部那边,每年都有上千个选人在待阙。 根本没坑! 有些正经进士出身的选人,三年都未必能轮到一个缺。 这就是冗官! 官太多,缺太少。 大家在拼命卷,胥吏年劳出官,除非肯去岭南那边或者偏远军州,做巡检或者监当官,一般也就是混个待遇,让子孙起点就是官户人家。 也比如说,开封府下面的县、镇地方请求减免一些困难百姓今年赋税或者积欠官府的税款。 像这种不会有错,完全是发福利的事情。 现在基本都是赵煦来批了。 蔡京还是很懂事的,知道恩自上出。 而那些脏活、累活,自然就是蔡京和开封府的其他官员在做在做。 出了事,肯定也都是他这个权知开封府渎职、误事。 与清清白白纯粹只有仁爱的官家,毫无干系。 故而,赵煦都不需要仔细看,随便扫一眼,就可以盖章了。 他甚至都不需要自己盖章。 直接让文熏娘帮他用印——大宋内廷女官,有帮皇帝读奏折、整理文书、用印甚至代表皇帝草拟文字,传宣于内廷有司的传统。 那位太宗、真庙时代的司宫令邵昭明就是例子。 正不断的看着文书,然后递给文熏娘,盖上那枚赵煦出幸开封府后,两宫让入内内侍省特制的‘开封之宝’,冯景就已经蹑手蹑脚的到了赵煦身后。 “大家,臣回来复旨。” “金总持怎么说?”赵煦看了一眼冯景问道。 “三藏法师言:愿请陛下,拨冗召幸……” “又言:必日夜在开宝寺中,为官家祈福。” “嗯!”赵煦点点头:“这大和尚倒是个知趣的。” “就是……” “其他大和尚不太知趣,让朕很为难呐!” 朕即位都快一年半了。 文臣士大夫、武臣勋贵、外戚们都已经乖乖的臣服了。 大家都在说‘圣天子在朝,国家中兴可期也’。 你们这些僧人怎么回事? 难道没有听说过,高僧智缘在熙州的资圣寺里,已经宣告各方:当今官家,就是佛祖在人间的化身,是释迦牟尼佛的人间体。 还有啊! 你们的质库还有僧田,这么多年了,一直不给朕交税。 这也让朕很为难! 另外啊,当年玄奘大师,西求真经,鉴真大师,东渡传法。 当代还有智缘大师,不顾老迈,前往熙州教化汉番各族。 为什么,王师克交州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汴京的高僧们,却没有一个人主动南下,去交州北方传法、度化众生? 难道是朕德薄,所以不能感动诸位大师? 还是说诸位大师,已经没有了佛祖的慈悲,不再顾念天下苍生,也不再愿意为了弘扬佛法而远涉千里?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八章 凄惨的吴家 午后的开封府,阳光正好。 赵煦站在梅花厅的窗前,看着窗外的花园,见着那蝴蝶飞舞,蜜蜂采花的景象,也是笑了起来。 “大家,文太师家的六公子来了,说是奉旨乞见。”冯景在身后禀报着。 “哦!”赵煦回过头,道:“带他来见朕吧。” 没多久文及甫就被带到了梅花厅中,一见面就纳头便拜:“供备库副使臣及甫,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赵煦端坐在坐褥上,轻笑着看向这个上上辈子的熟人。 在他的上上辈子,亲政之初,正愁不知怎么给元祐的旧党大臣们扣帽子的时候。 就是这个文及甫出首,发动了同文馆大案。 一举将元祐宰相刘挚扳倒! 参与此案的人,除了现在在赵煦面前的这个文及甫——他是告发者,以证人的身份,证明了元祐乱党阴谋废帝集团的存在。 还有着刑恕、蔡谓、冯京…… 最后,章惇、蔡京、邓洵武接连下场,对元祐一党开始围剿。 经此一案,刘挚下狱,范纯仁、吕大防、苏辙等元祐宰相相继被贬。 司马光、吕公著,哪怕死了也被追究责任。 几乎差点就被鞭尸了。 但,文彦博和冯京家族,却抽身事外,深藏功与名。 所以,老话没说错,姜还是老的辣! “卿免礼!” “赐座!”赵煦微笑着吩咐左右。 文及甫再拜谢恩,这才站起身来。 赵煦则拿着眼睛,打量着现在还算年轻的这位文太师家里的六公子。 文及甫看上去四十多岁,不到五十的模样。 生的是白白净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神态略有些拘谨,所以坐在被搬来的瓷凳上,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 赵煦轻笑一声,对他道:“文卿不必拘礼。” 然后就开始和他拉起了家常:“朕听说,去年是卿亲求朝堂,以文资换武资,以便侍奉太师?” 文及甫当然不会蠢到说实话,答道:“奏知陛下,家父年迈,臣身为人子,自当在身边尽孝,便斗胆上书,乞推恩换武资,以便日夜侍奉家父。” “卿真孝子也!”赵煦抚掌大赞:“刑学士也曾多次在朕面前,推荐爱卿的才能,说爱卿为人真诚,做事细腻,公忠体国……朕也早欲见卿了!” 文及甫一听,心里面美滋滋的。 只觉刑和叔这个朋友,真的够意思,这個朋友没白交! 却根本不知道,刑恕早把他卖的干干净净。 可文及甫去哪里知道? 在他心里面,刑恕是一个仗义疏财,交游广阔,为人豪爽,同时前途不可限量的好朋友、好兄弟! 特别是他听到赵煦亲口说刑恕在御前称赞过他的才能、品德后。 对刑恕的好感与信任,顿时蹭蹭蹭的狂涨。 当即,文及甫就拜道:“刑学士实在是缪赞了,臣只是秉严父之教,守国家制度,躬而行之罢了。” 赵煦微笑起来,道:“设使天下大臣,皆能若爱卿,天下事何愁不能振兴?” 但心里面,却是想起了,眼前这个衙内,过去在这汴京城里呼风唤雨的种种行径。 陈安民一案,文及甫、吴安持互相勾结,拉了一大堆官吏下水。 最后被蔡确抓住现行,两个衙内带着上上下下一大堆人被贬出京。 吴充更是因此罢相不久病逝在外郡。 偏偏,这两人不长记性。 没两年,雨过天晴后,又觉得自己行了。 于是,竟想给蔡确挖坑! 哪成想,被蔡确反手一巴掌,拍在了地上。 非但没有陷害成功,反倒让蔡确成就了自身清廉之名。 文及甫、吴安持再次被贬。 为了捞文及甫,文彦博不得不主动低头,去找蔡确,让他的嫡长孙文康世娶了蔡确弟弟蔡硕的女儿,这才摆平了这个事情。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文及甫在元祐时代,被刑恕哄的团团转。 在车盖亭一案中,文及甫居然被刑恕说动了,跑去宫里面给蔡确求情。 要不是文彦博面子够硬,他恐怕就要去岭南吃荔枝了。 在官场上,一次站错队,做错了选择,还可以怪运气。 两次、三次,都选错了答案。 那就只能说明,此人不适合混官场了。 对这样的衙内,不管是在现代,还是如今,赵煦都很喜欢。 没有比这样的衙内,更好的背锅人选了。 于是,赵煦微笑着对文及甫道:“太师是朕敬仰的师保,卿又是朕所爱的大臣,甘泉县君更是朕身边的人……卿在朕面前就不必拘礼了!” 文及甫连忙道:“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臣岂敢坏君臣上下之礼?” 此刻的文及甫,是真的觉得,小官家不愧是上下公认的宽仁天子。 与小官家说话,真真是如沐春风,让他只觉得连骨头都似乎轻了几分。 赵煦呵呵的笑了笑,并没有继续客套下去,而是开始步入正题。 “爱卿来前,太师可嘱托过什么?” 文及甫当即道:“臣父叮嘱臣,一切唯陛下旨意是从。” “哦!”赵煦抿了抿嘴唇,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登。 好在文及甫不似文彦博那般老奸巨猾。 于是,他对文及甫柔声道:“朕欲扑买抵当所,让利于民,也造福于民。” “但思虑着兹事体大,恐扑买之后,那商贾刻薄百姓,无益国家,所以便和太师商议,想着让卿来出面,主持一二,用道德、经义,感化世人,倡仁义于商贾之中……” “未知爱卿可愿?” 文及甫哪里不愿? 那可是抵当所! 有着超越质库敛财之才的买卖! 不夸张的说,若扑买下一个来,子子孙孙富贵无忧。 当即就喜滋滋的道:“臣一切唯陛下之命是从。” “善!”赵煦颔首,微笑起来:“卿可以回去等消息了。” “过两日,朕会派人来寻卿的。” “诺。”文及甫起身再拜谢恩,便拜辞而去。 赵煦看着文及甫的背影,将冯景叫到面前,吩咐道:“派人去通知黄良,明日可以递贴去文府见这个文及甫了。” “诺!”冯景恭身领命。 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然后舔了舔舌头:“如此一来,这盘棋局就算活了。” 昨夜,赵煦已经与燕辰兄弟说好了。 同时,让这三兄弟去知会狄谘、苗授、刘昌祚等在京的正任武臣。 让武臣们下场,在京遥郡以上的大将,都可以参一股进来。 让他们去联手扑买一个抵当所。 这样,士大夫、勋贵、外戚、武臣就都被捆绑在一起了。 如此强大的力量下场后,汴京的抵当所,只消三五日就可以将汴京城里的大和尚们的质库打的哭爹喊娘——物理意义上的那种。 大宋的商战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到时候,大和尚们就该去宫里面哭诉了。 这正是赵煦的机会! …… 等文及甫出开封府府衙的时候,太阳已经渐渐西垂。 他哼着小曲,指挥着下人们,将两个包裹,放到一辆骡车上。 然后骑着马,哼着小曲儿,不紧不慢的往家赶。 从开封府过都亭驿的时候,文及甫的眼睛,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文及甫勒住马儿,向着正骑着马,向着都亭驿那边的交子务走去的人喊道:“安时,安时。” 那人听到文及甫的声音,停下脚步来,有些诧异的迎上来,拜道:“周瀚啊,您这是?” 文及甫道:“我方奉旨面圣,正欲回家上禀家严。” “哦!”那人点点头,神色有些落寞:“有太师在,周瀚无忧也。” “某却是困于仕途……难有寸进啊!‘ “安时还在吏部待阙?”文及甫顿时奇了:“前时不是说吏部已经给安时应阙了吗?” 这人正是文及甫的大舅子,故宰相赠司空、侍中吴充家的小儿子吴安时。 吴充三子,长子吴安诗,次子吴安持、幼子吴安时。 “唉!”吴安时叹道:“吏部左选虽说准某应阙,然而,某能选的却尽是些远阙、零阙甚至还有些无人愿就零残阙……” “啊!”文及甫惊呆了:“怎会如此?” 文及甫在去年的时候,还是朝官呢。 所以,他对大宋文官的选任制度,自然滚瓜烂熟。 大宋祖宗之制,将天下差遣,分为三种方式进行除授。 既天子亲除、都堂堂除、吏部除授。 天子亲除对绝大部分官员来说,都是神话,遥不可及。 剩下的就两个除授途径:都堂堂选、吏部除授。 都堂堂选,谓之神功造化,一般是每科进士前十名或者宰执子弟以及那些名动天下的官员才能有的待遇。 吴安时本来也该在堂薄上的。 可今年他入京待阙的时候,却被都堂方面的吏员告知:不好意思,那本写着吴公您名字的堂薄,前些时候被老鼠啃坏了。 一时半会,都堂相公们真抽不出时间来补。 要不,您去吏部看看? 吴安时当时人都傻了。 什么情况? 你们不知道我爹是故宰相,我的两个妹婿,一个是当朝右相之子,另外一个是当朝太师之子? 然而,在都堂他不敢胡闹。 只能回家去琢磨原因,去想办法。 然后,他就开始发动人脉,分别去文彦博府邸和吕公著府邸拜谒(吴充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文及甫以及吕希绩。) 然后,他在文彦博府邸直接吃了闭门羹——连门都进不去。 吕公著倒是见了他,却也和他打太极,说什么‘都堂自有制度’、‘贤侄且当耐心等候’。 又暗示他,实在不行,去吏部看看,总不能在京城空耗,影响仕途。 直到这个时候,吴安时才回过味来。 知道他是被自己的二哥吴安持给连累了。 而且,出手的人就是宫里面的小官家! 不然,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没有办法,吴安时只能乖顺的去吏部候阙。 然后,在吏部侍郎王子韶这个奸臣的主持下。 吏部左选的官员们,开始了对他的无限折磨。 一会说他的告身有问题,要他重做。 一会又说他的举主举状有问题,让他去确认。 说什么都不给他看吏部的阙榜。 甚至不安排他唱名! 这可急坏了吴安时,因为在大宋,官员入京候阙的程序非常严格。 假如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未能及时赶到京城,参与吏部的待阙候选程序。 那这个官员就视同放弃了今年的注阙授官。 等同于原地踏步了一整年。 这对减磨勘一年,就敢杀人放火的大宋官员来说,简直是要命的事情。 当时,吴安时急坏了。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一个人急也没有用。 因为打击范围,已经覆盖了整个建州吴氏家族的子弟。 包括他的堂兄弟们,也被囊括其中。 吏部、枢密院,协同配合,一起动手了。 吴家上下瑟瑟发抖。 无论走文资的还是武资的,都在影响范围内。 在职的被命回京待阙,待阙的想去选阙,却被告知他们的告身啊、举状啊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吴安时的一样有问题。 有关部门的太极拳,打的又好又慢,利用程序,卡的整个吴家欲仙欲死。 后来,吴家人才终于得到了一个知名不具的刑姓故人指点。 于是,如梦初醒,赶紧去太学,让吴安持写了和离书,送去了江宁。 这才让坚冰融化,吏部终于发现,他的告身、举状什么的没有问题,可以参与选阙了。 吴安时当时以为雨过天晴,自己可以好好选一个好去处了。 结果…… 等他去吏部参与选阙的时候,那些好阙,无论他怎么选,都没他的份,直接第一时间就出局了。 只有远阙、零阙甚至是无人愿就零残阙,才有可能竞争一下。 让他欲哭无泪! 而原因吴安时现在已经知道了。 他的母亲,觉得太皇太后圣节即近,她可以入宫去宫里面到两宫面前哭诉了。 于是,扣下了原本应该送还江宁的王家嫁妆。 打算把王氏的嫁妆吞掉! 这可是王安石夫妇,搜刮了一生仕宦所得,才拼凑出来的嫁妆。 老太太哪里舍得就这么平白无故的送回去? 自然,吏部那个以‘荆国公门生’自居的吏部侍郎王子韶,根本不会惯着吴家人。 看着文及甫震惊的神色,吴安时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周瀚现可有空?” 文及甫想起了老父亲对他的告诫:以后少和吴家人来往! 他缩了缩脖子,连忙道:“某还要去向家父上禀今日面圣之事……” “改日再与安时叙旧。” 吴安时其实也知道这个结果。 现在他和他的哥哥吴安诗在这汴京城里,已是人厌狗嫌。 姻亲、故旧们,都对他们兄弟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多说几句话,就要连累自己。 文及甫肯主动找他说话,已经很够意思了。 人家只是自己的妹婿而已! 于是,吴安时拱拱手:“那就改日再与周瀚叙旧。” “嗯!”文及甫想了想,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叠交子,塞到吴安时手中:“安时,这些交子且先拿着开销吧。” 汴京居,大不易也! 吴家又屡受打击,早不如前了。 吴安时接过那些交子,叹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拱手而去。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九章 文彦博教子 文及甫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着吴安时。 老实说,他有些想不明白。 讲道理啊,吴充在的时候,还是很有人缘的。 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姻亲。 不止几个女儿,嫁的都是宰执家的儿子。 就连儿子们娶的,也都是高官名士家里的闺秀。 其在世时,门生故旧也是无数。 在宫里面,也很有关系! 然而…… 就是这么大一张关系网,看上去坚不可摧,无所不能的关系网。 现在似乎却失能了。 这就让文及甫多少有些忧心忡忡了。 因为,他很容易就想到自己。 想当年,他文六与吴家的老三吴安持,少年时可是并为这汴京城的衙内。 更是一起喝花酒,一起蹲大牢,一起被贬斥的好兄弟、铁哥们。 于是,等回家去到老父亲面前,禀报了面圣的事情后,文及甫顺便就提起了今天碰到吴安时的事情,感慨了一番。 还说道:“大人,儿不太懂,建州吴氏,也是国朝名门了……儿的泰山大人,也算是国朝重臣了……” “其久历地方,也曾入秉枢机……” “缘何,却落得如此下场?” “此岂国朝厚遇士大夫之制?” 这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地方。 似他这样的官宦二代,生下来就是含着金钥匙的。 从小到大,捅再大的篓子,也有老父亲擦屁股,还有那些老父亲的同僚好友帮着收拾烂摊子。 便是天子,也会格外优待。 犯了错,了不起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所以,文及甫一直觉得,这样的事情会持续下去,永恒不变。 但,今天碰到了吴安时,却让他浑身战栗。 因为,这一切似乎并不会永远不变。 而且,一旦变了,那他可能来不及反应。 文彦博看着自己这个傻儿子,坐起身来,眼中露出些欣慰:“汝倒还不算蠢!还有救!” 文及甫最近这一年,因为天天在文彦博面前侍奉、活动,早晚都要被打击一遍,其实已经习惯了老父亲的pua,所以,他当即乖巧的跪下来,磕头请教:“愿请大人赐教。” “建州吴家算什么?”文彦博嗤笑一声。 吴家确实是国朝名门。 吴充兄吴育,乃是仁庙名臣,起家就以制科入仕,可谓才华横溢。 后入中枢,拜为盐铁判官、户部判官,官终参政,给吴家留下了无比浓厚的政治遗产。 吴充跟着长兄为官,其仕途履历,几乎是跟着吴育的脚步走的。 吴育判太常礼院,吴充也判太常礼院。 吴育为盐铁判官、户部判官,吴充则为群牧副使,后改盐铁副使。 兄弟两人相继,在太常礼院和三司深耕。 以至吴家在大宋的经济决策领域,形成一股庞大的势力。 正是这股势力,推动了吴充在王安石罢相后,接任首相。 可是这有什么用? “富彦国去世之后,其子富绍庭,一直寓居洛阳,连先帝驾崩也不敢回汴京,汝以为是为什么?”文彦博看着文及甫问道。 文及甫咽了咽口水,用着颤抖的声音回答:“大人,难道不是因为富德先多病?” “呵呵!”文彦博为自己的儿子的浪漫天真感到可笑:“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富绍庭的官瘾可比谁都大!” “不然,当年富彦国也不会替他写那张条子了!” “信不信,老夫只要写一封举状,保举富绍庭回京为官,富绍庭的病马上就能好?” 富绍庭那得的是病吗? 或许吧! 但,一个官迷在老父亲去世后,守完孝发现别说堂薄上没有他的名字了。 吏部那边也不给他选官了。 他受得了? 这就是病根啊! 文及甫眨眨眼睛,大脑没有反应过来,直接问道:“那大人为何不保举德先?” 文彦博好险没被噎住。 “唉!”他叹息一声,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自己儿子们的平庸,甚至已经开始学会欣赏了。 最起码,文及甫、文贻庆,还是会躺平的。 最起码,他们不会给家里招祸! 最起码他们会听话! 文彦博冷冷的扫了一眼文及甫,道:“老夫和富彦国的关系很好吗?” 文及甫咽了咽口水,心说:“难道不好吗?” 在他印象里,文、富两家,同在洛阳。 文家人和富家人的往来也很密切。 当初,富郑公在的时候,经常在家里设宴邀请老父亲,老父亲也每次都去赴宴。 这还不算关系好? 文彦博看着自己的傻儿子,叹息一声,无奈何,只能提醒这个蠢儿子了! “富彦国诸子,可有一子娶我文氏女?” “老夫诸女,可有一女嫁富家郎?” 国朝宰执元老们的关系非常错综复杂,并不能通过姻亲关系来判断。 但,若两個在朝堂上‘志同道合’,在私下里互相作诗唱和的宰执,却没有结成儿女亲家,甚至连谈都不谈这个事情。 那这两个宰执的真实关系就可想而知了。 文及甫瞪大了眼睛,终于醒悟! 确实,老父亲一生有八子五女,却无一人与富家结亲。 不止如此,连议亲都没有过! “休说老夫和富彦国,只是泛泛之交!” 富弼那个老匹夫,活着的时候,压根就没真正尊重过他文彦博! 就连当年成立耆英会,也是最后一个通知的他。 文彦博甚至怀疑,要不是他人就在洛阳。 富彦国甚至不会请他参与。 那纯粹是礼貌性的邀请。 他也只是礼貌性的答应了而已。 所以,富彦国一死,耆英会原地解体,十三元老各玩各的,也就理所当然了。 “便是老夫与富彦国,真有什么过硬的交情,老夫也不可能,更不会管他家的事情!” 富弼当年将死,临终遗表,却把司马十二喊了过去。 甚至都没有让富家人到他府上礼貌性的请一下他文彦博去见证。 最后,富弼的遗表,甚至就是司马十二的弟子范祖禹代笔的。 就这一个事情,就让文彦博心冷。 朋友?纸糊的朋友吧! 文及甫听着,却是心生恐惧,看着老父亲的模样,有些瑟瑟发抖。 “大人……”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是您……” 文彦博笑起来:“老夫哪来这么大的能耐?” 他要是能有这个能耐,何苦在洛阳蛰伏十余年? “那是?”文及甫咽了咽口水。 “别多想了!”文彦博道:“谁都不是!” “但谁也都是!” “富彦国一生,仕宦数十载,历任十余州,更曾两度宣麻一拜枢密使,可谓是位高权重,权势滔天!” “然而,其一生做了多少事情,任用、提拔了多少人,就得罪了多少人!” 文彦博说到这里,深深的看了一眼文及甫:“其在,威势在,地位在,那些人不敢得罪,也不敢声张,只能蛰伏。” “但其死,一切威胁尽去,所有顾忌全无,上上下下的人,都会默契的动手,默契的打压!” 富彦国活着,我们打不过他,认了! 现在富彦国死了,我们还收拾不了他的子孙?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客气的。 逮着富家人,就往死里输出! 甚至不排除,有人会以自己能收拾富家人而亢奋——宰相之子是吧?老子打的就是宰相之子! “那,富郑公的门生故旧们就看着?”文及甫问道。 文彦博哈哈大笑起来,为自己的傻儿子的天真而笑。 “门生故旧?” “国朝,又不是汉唐!” “国朝士大夫们,连以人为畜都严厉反对,又怎会愚忠于某一人?” 庆历兴学运动后,思想界百花齐放,士大夫们越发的开始倡导人格、尊严。 程颐、程颢兄弟怎么说的?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汝听说过晏殊家的晏几道在许州被韩持国羞辱的事情吧?”文彦博问道。 文及甫下意识的点点头。 他自然知道这个事情。 文彦博嘿嘿的笑了一声,闭上眼睛,念起了韩维给晏几道的回文:“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 “韩持国,还是给了晏元献公几分薄面的。” “这还算是给面子?”文及甫心中剧震:“那要不给面子,会是怎样?”可他不敢说出来。 只能傻傻的看着自己的老父亲。 文彦博似乎看懂了文及甫的内心,道:“若遇到那种已经没有了丝毫旧情的人,说不定,直接就不给回文,然后嘱咐下面的人,好生‘招待’一番,叫这个旧日宰相之子,国家名门之后,被刀笔吏凌辱,为内外所欺,甚至为天下所笑!” “若碰到那种奸诈邪徒,更会设下陷阱,将这旧日恩主之子引入歧途,然后以其博一个公正、清廉的名声!” 这种事情,文彦博见多了。 大宋文臣士大夫们,读的是圣人经义,写的是忠孝仁恕。 可做起事来,却是唯利是图,狂野奔放。 为了能减一年磨勘,有的是人愿意甘冒其险。 为了能攀上高枝,有的是能不择手段的人。 文彦博仕宦数十年,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 他太清楚,这个世界上,最险恶的就是人心了。 听着老父亲的话,文及甫有些瑟瑟发抖。 虽然他都快五十岁了,可因为老父亲太厉害了。 所以他其实一直没吃过什么亏。 哪怕当年被蔡确反复拿捏,可终究蔡确也要看文彦博面子,不敢对他下什么死手。 后来,因为蔡确的侄女嫁给了文家的嫡长子,更是有意的修复关系,甚至主动示好。 所以,这个世界的参差,在文及甫眼中是几乎不存在的。 “那韩魏公家……”文及甫想起了另外一个世交之家。 “还有范文正公诸子怎么……” 文彦博笑了。 “韩稚圭,谥:忠献!”他提醒着这个傻儿子:“其相三帝扶二主,功在社稷!” “别说是先帝了,就是当今官家,也得承他韩稚圭的情!” 韩琦对赵官家,特别是现在当朝的这一脉的功劳,不用多说! 这是堪比周公一样的功臣! 赵官家们谁都可以不照顾,但韩琦的子孙必须照顾。 “此外,不要忘了当年变法,韩稚圭虽然不支持,但也没有公开反对过!” “而且,从未阻扰过新法,相州当年甚至还是新法落实最快的州郡之一!” “王介甫也好,如今在朝的李邦直、张邃明,乃至于河东的吕吉甫、广西的章子厚、扬州的曾子宣,都得承他的情!” “至于范文正公诸子……” “汝只看到了,现在的文正公诸子的显赫……却没有看到,他们当年的艰难!” 范仲淹死后,其诸子历任地方。 受过的打击和限制还少了? “他们现在能显赫,只不过是因为文正公当年的政敌,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庆历新政的最后一个大敌王拱辰去年死在了大名府。 这是最后一个在庆历时代,与范仲淹唱对台戏的重臣了。 “同时,也是因为他们的才干,没有人能掩盖!” 范仲淹四子。 除了长子范纯佑已经病逝了之外,剩下三个儿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独当一面的大才! 次子范纯仁,当今天子的宠臣、近臣,朝野公认未来可堪宰执的人物。 三子范纯礼,历任地方,如今任为京东都路转运副使,在和熊本搭班子。 熊本之后,他已经确定会接任京东都路转运使。 最小的儿子范纯粹,也了不起! 现在被任用为陕西转运使,很有可能,会在未来拜为边帅,执掌沿边。 最有可能的就是就接任赵卨,出任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使。 而以上三人,都是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哪一个年轻的时候,没有被人打压过、限制过? 可他们挺过来了。 面对着无数明枪暗箭,他们走到了现在这个地位。 于是,在父辈的敌人们死的死,退的退的今天。 他们身边只有好人了。 那些文正公昔年任用的门生故吏们也忽然发现了,自己当年受过范文正公的恩惠。 一个个都开始和这些‘郎君’攀起交情来了。 想到这里,文彦博就狠狠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傻儿子。 “汝若能有范尧夫(范纯仁)……不……哪怕能有范彝叟(范纯礼)一半的才干……老夫哪怕死也能瞑目了!” 这才是文彦博忧心的原因。 他一撒手一蹬腿。 现在看似显赫的文家,立刻就要烈火烹油,被无数人盯上了。 那些在他活着的时候,忌惮他的人,一旦他死了,就会像群狼一样扑上来。 王珪才死了多久? 连孝期都没过。 华阳那边就已经传出了其子王仲修不孝,在守孝期间和妓女私通的事情。 朝廷震怒! 王珪生前的政敌,更是一拥而上,只恨不得让王家族灭。 文及甫听着老父亲的话,羞愧的低下头去,道:“儿不孝,让大人忧心了。” “所以啊!”文彦博看着这个傻儿子,语重心长的道:“老夫才要在还活着的时候,趁着还能有几分薄面,还能在宫里面有些份量,为汝等谋划啊!” “不然,老夫今年都八十岁了!” “何苦来汴京,枯坐在此?回洛阳与友人赏花吟诗,岂不美哉?” 文及甫听着,无比感动,磕头谢罪:“儿不孝,让大人古稀之年,还为儿等操劳。” 他确实是很惭愧的。 他孙子都会说话了,却还得老父亲为他操心。 “好在,当今官家宽仁……”文彦博道:“汝等往后,只消对官家言听计从,谨记一个‘忠’字……富贵无忧也!” 文彦博想起了那个小官家的身影。 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这个小官家的路子哪怕是他,其实也看不懂。 但是,有一点,文彦博是相信的——这个官家在赏功罚过这方面的信誉度是历代赵官家之最。 不仅仅得罪他的人别想跑。 给他做事的人,该得到的奖赏,也是一分不少的落实了下来。 而且,他是真的护犊子。 自己人,保护的妥妥帖帖的。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江宁的王安石以及河东的吕惠卿。 老太师的眼睛是很毒辣的! 所以,他看的仔细。 别看当朝的这位官家,从来没有提过、问过江宁的王介甫。 仿佛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但是,江宁的王介甫的事情,哪一个不是他在护着? 去年那几个嚷嚷着非罢太学、科举之中用三经新义取士的朝臣和御史们现在在哪里? 吴家人是怎么被逼着写和离书的? 现在,吴家这边刚扣下王家的嫁妆。 吏部的王子韶,就立刻跳起来了。 王子韶什么人?熙宁时人称:衙内钻。 最擅长的就是钻营了。 所以,王子韶既然敢做这个事情,他就一定得到了授意。 文彦博听说,吴家的那个老太夫人,想在太皇太后圣节的时候去告状。 对此,文彦博是冷眼旁观的。 告吧! 去告吧! 王子韶的事情,做的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官司打到御前,他也有话说。 而且,恐怕王子韶恨不得吴家人去告状呢! 还有比主动替官家背锅,帮官家承担责任,乃至于因此被贬出京,更能得到天子欢心的事情吗? 至于吴家? 文彦博知道的,一个不好,怕是要永堕深渊了。 要知道,当朝的这位官家,在仁厚聪俊之外,还有一个特点——睚眦必报! 而且特别能记仇! 李定都死了这么久了,时不时还能被他拿出来鞭尸。 前些天,官家率宰执们出城犒赏御龙直,就又鞭了一次尸——奸臣李定,几坏皇考大策! 至于吕惠卿? 当朝官家,为了保护他,直接下圣旨杀了一个遥郡! 正是这两个事情,树立了他的威信,证明了他可以保护‘忠臣’。 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都是看在眼中的。 最初,其实大家是有些惶恐的。 特别是文彦博,一直很担心,这位小官家长大后会全面倒向新党。 但他认真观察了很久后发现——小官家,似乎在新党、旧党之中,不持立场。 反而有他自己的一套甄别方式。 旧党的大臣他会用,新的大臣,他也能罪、能贬。 此外,他还会分配利益。 他还知道,照顾大家的利益,不会轻易损害。 最重要的是——他总是能从一些大家无法发现的地方,找到一些东西来分给大家一起吃。 去年的胆水浸铜法和随后减免铜矿矿税的旨意,就做到了让国家收入不减少的同时,让天下铜产量增加了五成。 今年的铜产量甚至可能翻倍! 今年年初,又通过宋辽贸易交子化,在喂饱了勋贵外戚的同时,还让汴京的铜钱供应量大大增加——多了三百万贯交子的润滑,汴京人的生意都好做多了。 现在更是抛出了抵当所,让大家伙有机会去分食大和尚们垄断的质库买卖这块肥肉! 文彦博甚至听说,熙河那边还有广西那边,貌似也出现了一些好处。 总之,跟着这位官家走,不仅仅可以保障现在的富贵、权势,还能让子孙有一个稳定的富贵未来。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前景,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肯给他效命。 所以,他文彦博才肯下这么重的注! 只是,这些事情就不必和文及甫他们说了。 以他们的智慧和政治敏锐性,说了反而是害他们。 做外戚,简单一点比较好,傻一点就更妙了。 当然不能蠢! 想到这里,文彦博心中的忧虑就又升起来了。 他叹息一声道:“老夫现在只担心一个事情。” “什么事情?”文及甫问道。 “假若老夫有朝一日追随仁庙、英庙与先帝而去……” “文宗道夫妇,败坏老夫心血,甚至影响到宫中的甘泉县君……” “该当如何?” 这是最要命的地方。 外戚可以傻,可以笨,就是不能蠢! 文及甫小心翼翼的说道:“大人,八弟为人处事,素来机敏,当不至于……” “机敏?”文彦博笑了。 他怎么不知道? 文及甫缩了缩脖子,但也不好反驳。 因为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兄弟几个,不管做什么,在老父亲眼中,从来都是被嫌弃的。 文彦博看着,摇头道:“罢了!罢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也管不得这许多了。” “等老夫百年后,若文宗道,真不成器……” “你们兄弟记得躲远点,别让他的血溅到你们身上来!” 大宋之制,父死,诸子析产别户。 理论上,在父亲死后,兄弟们就不再是一家人,也不会再被人视作一个利益共同体。 在民间,一般来说,在父母去世后,兄弟们把家产一分,几乎就从此是路人,甚至是仇人了——为了争产,兄弟反目的事情多了去了。 所以文宗道将来真要坏事,只要文及甫他们躲远点,别傻乎乎掺和进去。 小官家或许会念在他这个老臣的面子上开恩,不会株连。 “另外……切记,切记……” “一定要护住宫中的十三娘。” “只要十三娘不失,文家就算有挫折,也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章 难道他的魂魄被恶鬼夺走了? 元祐元年七月庚午(十五)。 赵煦端坐在紫宸殿上,看着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的保宁军节度使冯京,在殿上拜手三拜,然后顿首四拜。 “保宁军节度使、中太一宫使、判河南府臣京,恭祝皇帝陛下、太皇太后、皇太后圣躬万福。” “免礼!”赵煦轻声说道:“赐座、赐茶。” 便有人搬来椅子,放到了殿上,冯京小心翼翼的捧着朝笏坐下来,然后又接过了奉来的茶水。 “冯相公出镇河南已有年余,朕也时常想念着冯相公……今冯相公既归,朕当好好与冯相公请教一下国事。”赵煦微笑着,公式化的说着。 冯京连忙起身拜道:“不敢,但陛下有所问,老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现在的冯京,早就把肠子都悔青了。 去年先帝驾崩后,他回京入朝,看着朝野风向好像有点不大对劲,感觉新党、旧党可能要打成一团。 于是,他麻溜的捞了个节度使的头衔,就提桶跑路。 然而…… 他是怎么都没想到,新党、旧党居然没有在汴京打起来! 这也就罢了。 关键,当时和他一起回京的元老大臣中,那些但凡留在汴京的,都赚大了! 文彦博就不说了,人家资历在哪里摆着。 关键是张方平和孙固,捞到的好处,让他羡慕嫉妒恨。 尤其是张方平——先拜彰德军节度使,同时小官家特旨依旧许其兼宣徽南院使这个已经绝版的名位。 就这就已经超过了他冯当世了。 然后,小官家又以孝顺两宫,为两宫慈圣献礼的名义,下诏拜张方平为‘元祐字典编纂使’,总领元祐书局内外大小事宜。 同时,出内帑为书局经费,许其便宜行事。 张方平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捞到了这么一个好差事。 未来青史上和国史上的地位,都可能超过他冯京。 这能忍? 忍不了啊! 所以,冯京在洛阳这些日子,可谓是度日如年,每天都伸长了脖子,看着汴京,做梦都想回来。 现在,他终于捞到了机会。 自然舍不得再走! 哪怕是撒泼打滚,只要有可能,他就会想尽办法留下来。 因为冯京很清楚,张方平现在拿到手里的,不仅仅是一个美差。 还是一张子孙富贵的门票! 这是只需要随便想想,就能知道的事情——元祐字典,乃是当今官家为了尽孝,以向两宫慈圣献礼为目的而下令编纂的巨著。 参与其中的人,自然都将因此,得到两宫器重。 只要太皇太后、皇太后还在,只要高家、向家还能在官家面前说得上话。 这份福泽就不会衰减。 赵煦看着冯京,呵呵的笑了笑,心中忍不住的想起了上上辈子的一些事情。 绍圣元年,太子太师冯京去世,追赠司徒。 作为赵煦亲政后,第一個病逝的四朝元老,赵煦给与冯京极高的哀荣——亲临致祭,宣慰其子弟。 也正是在冯京的葬礼上,其女婿蔡懋(现在还叫蔡谓),哭着跪在赵煦面前,倾诉其父蔡确冤案,并检举揭发了元祐阴谋废帝集团的罪恶行径! 于是,龙颜震怒,同文馆之案拉开帷幕,一场大清洗席卷全国。 那么问题来了…… 冯京在这个事情上扮演了什么角色? 作为当事人,赵煦心里面清清楚楚。 看着如今,还活蹦乱跳,一副愿意继续为大宋社稷发光发热模样的冯京,赵煦轻笑着:“那就这样说定了!” “过几日,朕定亲自与相公请教。” 冯京欢喜不已的再拜:“老臣谨遵旨意。” 帷幕后的两宫,看着这个情况,也是比较开心的。 特别是向太后,看着自己的儿子,如今已经可以慑服四朝元老,让冯京这样名声在外的老臣,也毕恭毕敬心中很是舒坦。 太皇太后却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一个事情,忍不住出言问道:“冯爱卿,周国太夫人如今身体可还好?” 周国太夫人,自然就是那位富弼的遗孀,晏殊的女儿,同时也是冯京的老丈母娘晏氏。 而晏氏当年可是这汴京城里的骄傲。 属于别人家的女儿! 不仅仅生的好,更是嫁得好。 当年不知道羡煞了多少汴京女子。 其中自也包括了太皇太后的生母,如今的秦国、鲁国太夫人。 前两日,这位老夫人派人入宫到庆寿宫和太皇太后说话的时候,就特意提起了那位当年的手帕交。 话里话外,都是思念啊想念啊之类的字句。 但实际上嘛……那就只有天知道老太夫人到底在想什么了? 冯京听到太皇太后提起自己的老丈母娘,连忙持芴答道:“奏知娘娘,臣泰水大人,年事已高,近来更是多病缠身……” “哦!”太皇太后听着,颇有些失望。 毕竟她可是出了名的孝顺! 和她丈夫一样,恪守着孝道,甚至有不惜与天下为敌的勇气。 如今听到冯京的推脱之词,多少有些不开心了。 便道:“这样吗?如此,却是天不从人愿了。” “惜哉!惜哉!” 冯京听着低下头去,持着朝笏,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自听得懂那位端坐在帷幕后的太皇太后话里面隐含的意思。 可问题是他的丈母娘,是晏元献公的长女,也是富郑公的发妻。 如今年纪也已经七十有余,身体一直不大好。 从洛阳到汴京虽然近,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路程。 一路舟车劳顿,万一有个什么好歹。 他冯京就别做人了。 可太皇太后却逼得紧! 正当冯京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御座上的小官家,却在这个时候回头对着帷幕内问道:“太母,周国太夫人是?” “官家,周国太夫人可是仁庙朝的宰相晏元献公的长女,也是富文忠公的发妻!”太皇太后微笑着回答着小官家的话:“老身之母昔年曾与周国太夫人,有些私交……这些年来,母亲一直思念着故人,可惜,周国太夫人远在洛阳,难以相见!” “实在叫人遗憾!” “原来如此!”小官家的声音,顿时变得肃然起敬:“竟是晏元献公的长女,富文忠公的发妻,还是秦国、鲁国太夫人的旧友……” “这样的话,孙臣却是得好生相待了!” “官家说的是!”太皇太后微笑着回答:“可惜啊,老身是无缘相见了。” 冯京的脸色顿时极为难看,他自听得懂太皇太后话里话外的意思和隐含的威胁,于是只能低下头去。 他虽然名声不大好,但对老丈母娘,却是很尊敬的。 因为,正是这个丈母娘当年说服了他的老泰山,在大晏去世后做主将小晏嫁给他——当时,天下人都已经知道,他冯京冯当世在中状元前就已经有妻子的事情。 各种各样的传言都有甚至有人造谣,他冯京为了攀附富家,逼杀原配。 直接将他在舆论场上,变成了类似吴起一样的负面人物。 若果然如此,那他冯京一旦坐实了这个名声。 那么他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正是老丈母娘再次下嫁爱女的举动,为他洗刷了冤屈——富家都肯再嫁女,这就至少证明了他冯京原配确实如他自己所说,在其入京赴考前就已经病逝,而非在他中状元后去世。 不然,富家怎么可能再嫁女儿? 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冯京最尊重的人就是他的丈母娘。 冯京正要开口说话,就听着小官家继续道:“太母勿忧,孙臣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解决太母的难题。” “哦?” “以孙臣之见,不如这样……” “下特旨,命周国夫人子孙,以步撵相送,并赐华盖,命沿途州县用国礼迎太夫人入京,考虑到如今天热,恐太夫人受不得暑热,还可命洛阳方面,选善医者相随,一日三查太夫人的脉象……” “如此一路谨慎,小心侍奉,周国太夫人入京之路,当可顺遂!” “如此,既可令秦国、鲁国太夫人,能与故友相见,也可彰显国朝厚遇元老遗孀之制。” 步撵,自汉唐以来,就是王公贵族出行的乘用之物。 但大宋立国后,因为士大夫们摒弃以人为畜的恶习。 所以,宰执上朝,都是自己骑马的。 除非天子赐肩舆,不然,大臣们是不会让人抬他们的。 此外,一般在京城,抬着这些赐肩舆的大臣去宫里面的,都是他们的子孙、族人。 像是文彦博,给他的待遇之中,就有‘ 太师入朝,以宰执起肩舆,至下马处,令子弟一人扶腋……’的规定。 宰执起肩舆,这是尊老敬老,对宰执们来说是荣誉。 子弟扶腋,则是孝道。 宰执元老们如此,其妻妾也是如此。 虽是女眷,出入要避嫌,不能骑马,但她们乘坐的也都是马车、牛车。 像汉唐时代步撵这样靠人力来抬的器具,如今已经需要特旨才准使用。 冯京听着,老眼一热,当即俯首而拜。 太皇太后本也只是想要完成老母亲的心愿,见此也道:“官家所言甚是,就依官家的旨意来办吧。” 赵煦轻笑着:“太母圣明。” “正好,皇考在日,常与孙臣言:国朝老臣,以韩忠献公最忠,富文忠公次之……” “奈何孙臣福薄,未能得见两位元老之面。” “今既逢太母圣节,有幸见一见富文忠公子孙也是好的。”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周国夫人晏氏奉太皇太后旨意入京,太皇太后旋即在庆寿宫中相见,相谈甚欢。 于是,太皇太后以富弼配享先帝神庙。 而那位周国太夫人,富贵了一生的晏家大小姐,却就此多病,于第二年病逝于汴京。 只能说,这就是权力的小小任性! 即使是宰相之女,纵然是宰相的发妻。 在皇权面前,也不得不低头,甚至得伏低做小。 …… 冯京陛辞后,赵煦跟着两宫,到了庆寿宫里坐了一会,陪着说了一会话后,他就回到福宁殿。 开始看书、写字,然后锻炼,接着就是处理一些沈括上奏的事情。 现在,赵煦是在暑假的,不用上经筵——根据去年韩绛带人制定的经筵表。 赵煦每年的春夏经筵,从立春到六月初一,秋冬经筵则从八月初一到冬至。 假期刚好和现代的寒暑假相当。 在假期里,他这个皇帝不需要上经筵,因此有更多时间做自己的事情。 到了傍晚时分,赵煦用完晚膳,石得一也从皇城司那边过来,向他请安,顺便汇报探事司的事情。 赵煦静静的听完石得一的报告,轻笑起来:“有趣,有趣!” 大和尚们,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几天在到处活动。 然而,在孔方兄面前,大和尚们的一切手段,都失去了效果。 无论是那些信佛的士大夫勋贵,还是那些过去经常去烧香的宗室命妇们,近来都减少了烧香的频率。 就算去,也是派仆人去。 所以,大和尚们急的团团转,以至于病急乱投医,居然派人去找隐居在浴室寺的愿成僧想办法了。 愿成僧,就是那个在熙宁时和智缘僧齐名的流量明僧。 两位大和尚,都是僧中龙凤,最是交游广阔,能说会道。 而他们的人生轨迹,也出奇的吻合。 智缘曾诓过富弼的儿子富绍庭,愿成则诓过王安石的儿子王雱。 智缘跟着王韶开边,愿成则和章惇南下开梅山。 两个大和尚都靠着为国出力,混到了一件代表僧人最高地位的紫衣。 但如今两个大和尚已走上不同的人生拐点。 智缘僧如今在熙河风生水起,大有开宗立派的趋势。 愿成却一直窝在汴京,而且,他受金总持的影响很深,现在已经是密宗的高僧,一直在学习如何给人灌顶。 这从这个大和尚隐居的地点就知道了——浴室寺。 这是位于汴京第三甜水巷里的一个寺庙。 出了寺院大门,周围左近全部都是勾栏,一个个半掩门里,尽是些污言秽语。 虽然说,出家人四大皆空,所谓佳人美色皆是红粉骷髅,白骨皮肉。 但甜水巷这种地方,哪怕对佛陀来说,可能也太刺激了一点,太堕落了一些! 这位愿成僧,住在这种地方,他的佛法修为,还能精深吗? 赵煦表示深刻的怀疑,同时这也是愿成僧能干出来的事情——当年,他自告奋勇和章惇去开梅山,然后,在梅山那边没管住自己裤腰带,差点被当地人嘎了——幸好,他是和尚,当地人崇佛,没有杀他。 “所以,愿成答允了?”赵煦问道。 石得一低着头,回答:“臣不知,但,臣闻愿成僧似乎写了一封信去了江宁。” “江宁?”赵煦皱起眉头来。 “这个大和尚,不懂事啊!”他轻声做出了自己的评价。 “难道他的魂魄已经被恶鬼夺走了?” 石得一听着,顿觉遍体生寒。 “派人快马追上去,朕要看看他写的信上的内容!” “若他真的被恶鬼夺走了魂魄……” 赵煦认真的看了看石得一。 石得一顿时秒懂——魂魄为恶鬼所夺,已非人哉! 不是人的鬼怪,人人皆可诛之! (本章完) 第四百五十一章 逆鳞 探事司的办事效率很高。 不过两天,赵煦就得到了石得一的汇报——已经截获了愿成僧的书信。 “信,朕就不看了。”赵煦道:“都知只消告诉朕,愿成僧有没有在信上妄议国政?” 石得一低着头答道:“奏知大家,那愿成僧的魂魄,已经被恶鬼夺走了!” “阿弥陀佛!”赵煦双手合十,悲天悯人的叹了一声:“沙门不幸,竟出了这样的祸事!” “波旬披着佛陀的袈裟,堂而皇之的坐在佛门清净之地!” “善哉!善哉!” 石得一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确认着自己少主的意思:“大家的意思是?” 赵煦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都知就不要再管此事了。” 探事司是特务机构。 一个特务机构,就不能拥有自己的意志,更加不能获得行驶暴力的权力。 不然…… 这个特务机构,迟早有一天会反过来噬主,甚至开始影响政治! 所以,赵煦很清醒的知道。 绝不能让探事司,拥有任何除情报搜集和分析外的权力。 尤其不能让其获得超越司法的权力。 有人犯罪,自有官府处置。 你一个特务机构,若骑到了官府的脑袋上,拥有合法私刑甚至杀人的权力。 那这个特务机构,未来必然成为一個毒瘤。 石得一听着,深深俯首:“臣明白了。” “下去吧!”赵煦挥挥手。 目送着石得一的身影离开,赵煦想了想提笔开始在一张元书纸上写起命令。 写完后,他拿起放在案上的‘开封之宝’,在上面用印。 接着,他将冯景喊到自己面前,将这一纸命令交给冯景,嘱咐道:“送开封府司录司,让杨文元依旨办理!” 杨文元去年的时候,担任开封府司录司提举检校库。 在赵煦初临开封府视政之前,这个文官日夜吃睡在开封府,天天打着鸡血嗷嗷叫着带着人,负责了‘汴京孤儿民生保障工程’。 于是,赵煦初临开封府的那个冬天,汴京官府所有受托孤儿,实现了无一人冻绥,无一人饿死,有病还能得到医治的奇迹! 这让赵煦狠狠的在汴京人心里刷了一波好感。 毕竟,皇帝对大多数人来说,居住在深宫之中,和大多数的平民没有任何关系。 但,赵煦视政开封后却让数千名受托孤儿得以温饱,还有人照顾。 后来,又从这些孤儿里,让开封府选拔了一百多个机灵聪慧的,送到了算学、律学等官立学校里去当书童。 虽然名义上是书童,但实际上,却让他们有了半工半读的机会。 哪怕,算学、律学在大宋并不受重视。 可知识就是财富! 在算学、律学中,只要认真学,学出来的孤儿长大后,都可以获得一分立身之基。 而杨文元也因此升官——直接被提拔为主官司录司的主官司录参军。 本身寄禄官从京官超拔为朝官——自从八品宣义郎为正八品奉直郎。 看着好似只升了一级。 实则却是翻天地覆的超迁! 这就好比是现代的副科变成了副局。 还是帝都实权部门的副局! 此外,因为他是赵煦亲自除授的官员,所以按照惯例,以后他的升迁任免,将由都堂而非吏部负责。 这就更是飞升了! 故而杨文元是现在开封府中最听赵煦命令的文官之一,其与执掌街道司的贾种民、店宅务的章縡,在开封府官署内,被人并以‘鹰犬’相称。 贾种民、章縡什么人? 一个是拿着棍棒上街执法的城管祖师爷,如今更负责着汴京学府这个项目的赵煦头号忠犬。 另外一个则是泾原路经略使章楶之子、户部侍郎章衡、广西经略使章惇的侄子。 同时,他所负责的店宅务,是宫中妃嫔的脂粉钱来源。 此外,章楶还和贾种民,一起在负责着刚刚成立的‘物业局’的诸般事情——现在,物业局的业务范围,还只局限在店宅务中。 也就是负责为皇室在汴京所拥有的物业,提供安保、卫生、物业维护等方面的服务。 属于还在新手村练级、发育,利用皇室资源,积累经验、培养团队。 这个杨文元,能够被人与这两个人并称。 自然是因为,他在赵煦面前的出场率很高——几乎每次赵煦到开封府视政,都会召见他问一问情况,或者批示一下他负责的工作。 杨文元呢,也没有让赵煦失望。 至少在目前,这个文官还是很想进步的。 …… 开封府司录司的官署,并不在府衙内。 而是在开封府旁边的昭成太子旧邸之中——昭成太子,太宗次子,本被太宗寄予厚望,成年后就任开封府府尹长达五年。 然而最终暴毙而死,死因官方的说法是‘误食宠妾张氏食物而病’。 然而,民间各种传说,至今议论纷纷。 真庙即位后感怀兄长,追赠昭成太子,但却将其旧邸,改成了司录司的官署,这就让人很迷了——司录司,开封三狱之一,而且是三狱中级别最高的一个,主要关押三司及诸司监收系罪犯。 另外,司录司下面挂着的检校司录司库,主要负责替汴京及开封父母双亡之孤儿,寄托、保管遗产,等这些孤儿成年后归还。 这就更让人迷了。 不过,时过境迁,如今还知道这些旧事的人已经很少了。 也没有人再去追究其中的内情。 只有那些汴京老人,在给孩子们讲故事的时候,或许会提及几句‘太子狱’里的传说。 不过,这些传说对杨文元来说,完全无感。 此刻,他在官衙后院的书房,看着手里的天子内降指挥,心中情绪翻滚着。 “朕闻汴京甜水巷内有寺曰:浴室寺,其中颇多藏污纳垢,更有妖僧愿成,妖言惑众,且当以法察之。” 纸上盖着当今官家出幸开封后,入内内侍省为其制作的‘开封之宝’。 在印玺下,有着一个大大的楷书:丙。 丙就是火! 意思就是烧掉! 这个常识,杨文元自然是有的。 所以他知道,官家的这道旨意隐含着的意思是——你去做,做了以后,要是出了事,朕可不认哦! 杨文元拿起这御笔旨意,将之丢入身旁的火盆,看着它被烧成灰烬。 然后,杨文元就站起身来,思考了一下后,命人叫来了司录司中有名的汴京恩客,一个唤作‘李庶’的吏员,对其问道:“本官素闻,汴京有甜水巷,天下知名,汝可知其详情?” 李庶一听,非常震惊! 府司(司录参军的简称)可是前途远大的天子近臣。 怎么能去和甜水巷里的那些老鸨来往? 就算想要寻欢作乐,也该去桑家瓦子这样的高档场所啊。 甜水巷里的勾栏都是些什么? 半老徐娘! 难道说……府司爱好的居然是这个? 难怪,府司上任后,就一直在府衙之中办公,很少回家。 原以为府司不近女色,却不想他居然喜欢这个调调? 懂了! 于是,李庶欢天喜地的对着杨文元作揖,开始介绍起来:“府司,汴京甜水巷的勾栏,虽不如那桑家瓦子、潘楼、樊楼等处的勾栏销魂,却也是汴京胜地!” “甜水巷共有四条……号为小甜水巷、第一甜水巷、第二甜水巷、第三甜水巷。” “这小甜水巷,就在大相国寺北,其中南食小店无数勾栏之中的女子,也都以南方州郡人士居多……听说,曾有扬州名妓居住……” “这第一甜水巷,则在太庙前,过南观音禅院……其中……” “第二甜水巷则在大相国寺前的寺桥以东,其中邸店居多……” “这第三甜水巷,自州桥东向,在乾名寺北,大相国寺东,其中有浴室寺,寺内有高僧,善佛门法度……听说好多汴京勋贵,都曾向其请教过法门……据说颇为灵验!” 杨文元听着,抓住了关键,他看向李庶,问道:“果真?” “小人怎敢欺瞒府司?”李庶立刻躬身拜道。 “善!”杨文元兴奋起来。 他还正愁不知道怎么完成官家内降指挥的任务呢! 现在他知道了! 传播妖法败坏纲纪,荼毒人伦。 浴室寺里的那个妖僧,这是已经践踏了大宋刑统啊! 自贝州王则之乱后,大宋就已经加强了对民间淫祀以及宗教的管理。 不过…… 杨文元微笑着看向自己面前的这个汴京恩客,问道:“那位高僧果然很灵验吗?” “这还用说!”李庶以为自己就要攀上高枝了,兴奋的都快要手舞足蹈了:“府司有所不知,小人听说,浴室寺里常有汴京贵人数十,夜聚于其中,听那位高僧讲法,至天明方散!” “哦!”杨文元眯起眼睛。 很好! 先帝曾有敕令:诸传习妖法,夜聚晓散……依法配行。 那浴室寺已经满足了先帝敕令之中的两个条件了。 “还有吗?”杨文元循循善诱着。 “自是有的!”李庶脸都涨红了,凑到杨文元面前,绘声绘色的说起来:“传说,浴室寺中,有时会有无遮大会……” “诸贵人自带女子……” 杨文元舔了舔舌头,看向李庶,意思是真的吗? 李庶点点头,就差赌咒发誓了:“府司,此事千真万确啊!” “小人虽未目睹,也未参与过,但听人说起过其中的妙处……” 杨文元听着,心中冒出了刑统的条款:传习妖教及经会之人,若遇男女杂处、混居,自合依条断遣! 合那一条? 当然是‘僧俗不辨,男女混居……托宣传于法令,潜恣纵于淫风,若不去除,实为弊恶’的这一条。 这可是掉脑袋的罪名! 尤其是王则之乱后,朝廷对此抓的很紧! 平时,若没有人管,也就罢了。 可一旦有人要管了。 那被逮到的人,有死无生! 于是,杨文元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那高僧可是法号愿成?” 李庶点点头,喜悦无比的说道:“正是愿成大师!” “这位大师,据说还曾为先帝赐紫衣,与好多贵人有着关系。” “听说这位大师的紫衣,乃是当年跟着如今的章相公开梅山时所得!不止如此,便是当年的王相公之子,也曾拜服在其佛法之下呢!” 等等! 杨文元的神色凝固下来。 “章相公?” “王相公?”他看向对方,眉眼紧皱。 杨文元是在地方上了熬了足足十年,才终于凑齐了五张举状,京削圆满,改为京官,然后又在地方上熬了两任通判的资序,因为政绩优异,才在元丰八年初被提拔入京为官。 他没什么后台,也没什么靠山。 不然,也不会被放到司录司去当那个所谓的‘提举检校司录司库’。 这个差遣在过去,几乎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差遣。 不可能做出什么政绩,也很难出头。 所以,杨文元是真不知道,这些宰执元老们的隐秘私事。 但,杨文元很清楚的。 当今官家,是有些碰都不能碰的逆鳞的。 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先帝了——先帝的事情,除非这位陛下自己说‘皇考和朕说过云云’。 不然,一般人谁碰谁死。 然后,开封府的小圈子里有传说,江宁一个,河东一个,都是碰不得的。 一碰,小官家就要炸毛! 传说,好像是因为先帝曾经嘱托过、交代过要保全、善待。 所以,这两个大臣,现在都快在朝堂上隐身了。 江宁那个还好,大家不提就是了。 河东那个才叫厉害! 对方似乎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事情,所以蹬鼻子上脸,搞得都堂宰执们,经常恶心得难受,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配合对方的表演。 而作为经常在官家面前出现、汇报的臣子。 杨文元和贾种民、章縡走的比较近,如今也算是交换了名帖,属于可以称兄道弟的交情。 所以,杨文元知道,这两个远比他更受宠,甚至已经有了‘直奏君前’权力的官员,都和那位已经南下的执政,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此外,根据他的观察,每每广西那边有奏报入京,有司总会立刻第一时间拿到官家面前。 这里面要是没有猫腻,才叫见鬼了! 于是,杨文元难免踌躇起来。 那个妖僧,是官家指名道姓要办的! 可他偏偏却和官家的‘逆鳞’以及一位非常看重执政有着密切关系。 这个事情不好办啊! 杨文元沉吟着,但他知道,这个事情必须办,而且得办漂亮,办仔细,办妥帖了。 想到这里,杨文元就挥手将李庶打发下去。 “先将这妖僧抓起来再说!” 这是肯定的。 官家都已经下了旨意了,他作为臣子,自然要做好。 至于罪名? 杨文元想起了官家内降旨意的文字。 他顿时醒悟了过来。 “我怎么这么笨!” “官家都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妖言惑众!” “我去还傻乎乎的想要罗织罪名!” 这可是大忌! 偏他傻乎乎的,被鬼迷了心窍一样,竟想违背旨意。 妖言惑众,依律上限是绞,下限甚至只要罚款。 同时,这个罪名也很适合这个情况。 最重要的是…… 杨文元已经知道了,怎么把这个事情做好了。 简单,依故事。 什么故事?当然是大宋官场的故事了! 犯人只要下狱,只要官员想要让他死,那他不死也得死!至于死因? 别问,问就是瘐死!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二章 现实的天龙八部 赵煦没有再管大和尚们的事情,因为随着太皇太后圣节马上就要到来。 他需要开始履行作为皇帝的职责了——接待四方来朝的使臣。 就像现在,他在紫宸殿上,接见了再次来朝的高丽国僧统官释义天。 释义天上次陛辞,还是在四月。 如今再次入朝。 这么短的时间,再次来朝,这就意味着他已不是单纯的求法僧了。 必然肩负着外交使命。 果然,在殿上奉上国书后,这位穿着赵煦御赐紫衣袈裟的高丽王国华严宗的高僧,便合十一拜,道:“贫僧前辞陛下,蒙陛下爱幸,赐贫僧佛经,并赠我主诗词,我主得之大喜,与贫僧言:吾遇天子恩惠,当粉身碎骨,以报天子恩典!” “闻得陛下欲与鄙国加强贸易,开辟航线,我主已令有司,许大宋船舶、商船,往停高丽诸港,并令各地官府,善待大宋商贾,必奉为上宾,不可随意打扰……” “善!”赵煦听着,非常开心。 他现在可是自由贸易的坚定支持者! 对于一切可以加强贸易往来,提供贸易便利的事情都非常赞赏。 于是道:“高丽国王深明大义,朕对此非常赞赏。” “阿弥陀佛!”释义天再拜稽首:“贫僧代我主拜谢陛下天恩。” “也请大师代朕问候高丽国王!”赵煦点点头,就要起身。 释义天却在这个时候,忽然顿首再拜:“不瞒陛下,贫僧今次来使,除了代表鄙国国王及王太后,来贺大宋太皇太后圣节外,还有一事,乞请陛下襄助!” 赵煦微笑着,一副慷慨无比的样子:“大师请说,只要朕能做到的,一定应允!” 释义天拜道:“陛下,高丽本是小国,在于东海,世蒙中国天子恩典、扶持,所以历代以来,皆教训国中:当尊中国天子为主,以中国天子为正朔,奉中国年号……” “然而北虏猖獗,胡膻丑恶,自高丽立国以来,屡次兴兵侵犯……” “今北虏主在其东京辽阳府,点兵十万,意欲伐我……” 殿上的有司大臣听到这里,顿时互相看起来,已经有人开始下意识的和释义天拉开了距离。 就是帷幕后的两宫,在这个时候,也有些坐立不安。 太皇太后甚至想要出声,阻止这个高丽僧人继续说下去,好在被向太后拉住了:“娘娘且看六哥如何回答再说。” 向太后虽然也是恐辽症晚期患者。 但,她更害怕姑后当殿打断六哥对朝觐来的宗藩使臣的训话。 这可能会让四夷以为,六哥不能做主! 对六哥的威信打击太大了! 太皇太后这才勉强坐下来。 赵煦却是保持着微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道:“大师可能还不知道吧……” “自朕即位以来,大宋与辽,通使往来,互贺节庆,两国邦交日益亲密,朕还和辽太孙,常常相互探讨学问呢!” “高丽,虽是朕之臣属,但辽国却也是大宋的盟邦啊!” 释义天听着,叹了口气。 他也知道的,自己这次出使的使命是很难达成的。 毕竟,大宋又不是高丽的爹,两国更不接壤。 怎么可能和大唐一样,会为了高丽,不惜兴师动众,派遣大军来助? 但,作为使者,他有自己的使命。 即使知道大概率是无用,但他也想要挑战一下。 于是,俯首拜道:“贫僧固知陛下为难。” “然,请陛下念及高丽无辜百姓,大发慈悲……” 只要大宋在边境上调动军队,最起码也可以牵制一定的辽国兵马,让辽人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毫无顾忌的抽调精兵强将。 根据高丽自己的探查以及女直各部给高丽通风报信的情报。 在释义天登船再次踏上前往大宋汴京的旅途的六月初。 辽国已经在辽阳府集结大量精兵。 而这些兵马,有不少都是从宋辽边境抽调的。 那么问题来了,辽国为什么敢从宋辽边境抽调兵马? 答案显然是因为大宋让辽国相信,哪怕他们从边境上抽调了兵马,大宋也不会北伐。 “大师慈悲心肠!”赵煦依然是平淡的说道:“然而朕也需要为大宋臣民负责。” 释义天当然知道是这么个结果。 他颓然的拜了一拜:“却是贫僧失礼了。” 现在的高丽,还不是那個尊奉事大主义的李氏朝鲜。 王氏高丽,在对外方面,算是半岛上颇有气节的王朝了。 作为一个统一半岛的王朝,王氏高丽从立国之日起,就很有精神。 一边趁着天下大乱,东北方向出现权力真空,积极对外扩张,甚至敢于收容渤海国的世子,一边整顿内部,全面推行新(唐)政(制),强化中央集权,打压豪强。 于是,就出现了高丽和辽国的三次战争,而且挺住了辽国三次征讨而没有灭国。 尤其是第三次战争,高丽取得了所谓的大捷迫使辽人放弃了要求高丽王亲朝的无礼条件。 此后更是在边境上,修建起了为了防御契丹骑兵的长城。 这对半岛上的王朝来说,确实很强了。 所以,现在的高丽君臣,才有底气和辽国谈价还价。 甚至敢于在辽国大军面前,依旧强硬的回怼——保州是高丽之土,绝不允许辽人设置榷市。 就在释义天心灰意冷的时候,却听到殿上的大宋小天子说道:“不过呢,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若是贵国愿意,朕可以代贵主与辽主调停一下。” “能不动刀兵,最好就不要动刀兵。” 嗯,哪怕赵煦现在遣使前往辽主如今所在辽南京,辽主马上接见,并同意大宋的调停。 这一来一去,也是起码两个月时间了。 若再算上释义天请示高丽,并得到授权的时间,至少五六个月。 辽国大军现在在辽阳府境内集结。 他们会等这么久吗? 不可能的! 人吃马嚼,如今辽阳府的开发程度,哪里供养得起十万以上的大军长久驻留? 就算能,东北的冬天可是很冷的。 这么多兵马,在辽阳府过冬?可能吗? 所以,辽军的入侵时间,其实是可以推出来的,就在这一两个月了。 甚至现在可能已经开始行动! 不过…… 作为一个在现代留过学,见过了各种各样的帝国主义骚操作的留学生,赵煦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一个虚空造牌的机会? 释义天对赵煦的观感是很好的。 因为赵煦在他面前,一直表现的就是一个有慧根,有同理心,对传法事业非常热心的少年天子。 自然,他听着赵煦悲天悯人的话,没有任何怀疑,当即拜道:“若陛下果能劝说北虏息兵,鄙国必有重谢!” 对现在的高丽而言,任何帮助,哪怕是声援,都是弥足珍贵的。 赵煦立刻就微笑起来:“大师不必客气。” 然而,他的双手却习惯性的摩挲起来。 这是他在现代养成的习惯,每每他下意识的这样做的时候,通常就意味着他想要薅某人羊毛了。 于是,他也就直接的和释义天道:“若朕果能劝说辽主休兵罢战,朕只有一个请求……” “请贵国借一个无人的偏远岛屿,与大宋商船往来贵国及日本之间的休息、避风、晾晒货物之地。” 嗯,济州岛就很好! 至于辽国能不能灭亡高丽? 辽圣宗都办不到的事情,指望耶律洪基办到? 哪里可能! 高丽人又不是没有被辽人攻陷过首都。 但结果是,高丽君臣迁都再战。 地方豪族、贵族和官员,发动部曲,组织兵马袭扰辽人。 搞得辽国焦头烂额,只能撤兵。 再说了,这不是还有大宋可以输血吗? 到时候,大宋商船可以运着军械去高丽,给高丽人输血。 让高丽人狠狠的给辽人放血。 而辽人哪怕知道这个事情,也只能吃哑巴亏。 因为,他们在过去,没少干过这种事情! 党项人甚至就是在辽国的扶持下成长起来的。 辽国做的,大宋自也做的。 只要不说破,宋辽就依旧是好兄弟。 对于赵煦的这个小小的要求,释义天甚至不需要请示国内,他自己就可以做主了。 于是拜道:“设使果能得陛下之助,消弭兵祸,鄙国外岛,任由陛下拣选!” 没人的荒岛,根本不值钱! 宋国想要借去用来给商船停泊、避风、晾晒货物。 很合理! 给就给了! …… 退朝之后,两宫带着赵煦回到大内,循例到庆寿宫小坐。 趁着小坐的机会,向太后问道:“六哥真打算遣使去调停?” 赵煦点点头。 “万一辽人不允呢?”向太后忧心忡忡的问道:“如此,岂非会坏六哥的名声?” “母后放心好了!”赵煦微笑着:“辽人会答应的。” “嗯?” 赵煦握住向太后的手,道:“母后有所不知,儿臣已经和范学士、刑学士请教过了辽与高丽的历次战和……” “自辽圣宗以来,辽主三讨高丽,皆无所得,最后只能罢兵议和。” “所以,儿臣遣使调停,其实是给辽主一个台阶。” “辽主断无不允。” “哦!”向太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对了!”赵煦却是将这个事情放到一边,问道:“太母、母后,有司言明日朝觐的使臣中有大理国使者?” “嗯!”向太后点点头:“六哥怎对大理国有兴趣?” “只是好奇……”赵煦道:“大理国已多年未朝,今次来朝,听说还贡了佛像为贺,所以想看看,了解一下。” 向太后哦了一声,太皇太后适时的道:“官家既好奇,明日可在殿上,对大理国贡使,多问几句就是了。” 两宫都没有见这个事情放在心上。 因为大理国太偏僻了! 好多年都没有来朝贡了,这次来朝只是因为大宋南征交趾,震动西南,大理国坐不住了,遣使来朝,投石问路,看看风向。 而赵煦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好奇的心理。 因为,现在这个时间点,正是《天龙八部》的主线时间线。 现在大理国的国王也确实是叫段正淳。 当然了,赵煦知道的,是。 段正淳没有一个叫段誉的儿子,也不会武功,恰恰相反,这个大理国国王,早就被人架空了。 段氏王族在大理的地位,约等于日本天皇。 权臣高氏不开心了,就送他出家当和尚,再立一个新君。 作为皇帝,赵煦自然不会将自己的私人兴趣爱好和好奇,用来处理国事。 他对大理国,真正感兴趣的,其实只有一个点——那就是现在大理国在西南地区,特别是现代缅甸地区的强大影响力。 是的! 大理国,未来的云南省,在数十年前,曾制霸了整个缅甸,是缅甸土邦们的共主。 太宗开宝二年,大理国甚至曾在曲靖会盟三十七部,俨然西南周天子。 即使如今,大理国已经衰弱,不再是那个旧日的西南周天子,但依然对西南地区的土邦,有着强大的影响力。 这就够了,足够让赵煦花一点时间,结个善缘——万一将来能用得上,这不就赚到了吗? 即使用不上,也不会亏。 …… 当释义天在汴京紫宸殿上拜见赵煦的时候。 在辽国的东京辽阳府。 大辽北院枢密使、榻母城节度使、侍中兼辽阳府留守耶律迪烈正在秣兵历马,积极备战。 但是,他的备战方向,却和辽主耶律洪基给他的命令稍微有所不同。 此时此刻,这位辽国忠心耿耿的老将,正盯着一张辽国宫廷的旧地图,看的出神。 这张地图,是从圣宗时代一直传下来的。 其上有着圣宗、兴宗时代的多次进讨路线。 目标直指生女直各部的活跃地区。 耶律迪烈的眼睛,在这些地方扫视着。 尤其是那个上个月来辽阳府朝拜他的那个生女直节度使完颜劾里钵控制的完颜部领地所在。 那是个人物! 耶律迪烈回忆着劾里钵在面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那是个身材健硕,穿着简陋,言辞粗鄙的人。 同时,此人不通文法,只会说生女直的土话。 一开口嗓门就很大,仿佛打雷一样。 完全符合耶律迪烈对野人酋长的一切想象。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野蛮的粗鄙酋长,在他面前却很恭顺、乖巧,总是会想方设法的表达忠诚、恭顺。 当初,初见此人,耶律迪烈也曾被其逗笑了。 然而,等对方走后,过了几天,耶律迪烈看书的时候,看到了南朝上次遣使送来的《资治通鉴》唐纪部分,有关安禄山的描述。 耶律迪烈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然后越想越不对劲! 于是,他留了个心眼,派出忠于契丹的一些熟女直官员,伪装成商贾,深入鹰路,去打听这个完颜部的情况。 这些人陆续汇报的情报,让耶律迪烈胆战心惊。 那个完颜劾里钵和其父亲乌古酒这么多年来,一直利用大辽册封的生女直节度使身份。 吞并生女直各部,同时还将手伸进周围生女直部落。 通过联姻、联盟等方法,让越来越多的部落,主动或被动甚至强迫的加入完颜部。 更让耶律迪烈心惊的是——根据探报,很多人都说,那个完颜部的劾里钵是会说官话的! 这是什么? 赤裸裸的活安禄山! 一旦让其统一了在大辽控制之外的生女直各部。 那么,这就又是一个渤海国! 所以,耶律迪烈,将注意力从高丽,转移到了完颜部。 倒不是他不打高丽了。 天子的旨意,他不敢违背。 自然要打高丽! 但耶律迪烈心里面明白,在野战中击败高丽兵马容易。 甚至攻陷高丽城市也不算困难。 问题是——征服高丽很难! 最终,还是会因为各种原因,像过去三次征讨高丽一样撤兵。 圣宗、兴宗做不到的事情。 现在更做不到。 所以,撤兵的时候,自然要遵循过去三次征讨高丽的故事——征讨女直,剪除枭雄,消灭豪杰。 此乃辽国在灭亡渤海与渤海残余势力建立起来的各种政权后的日常。 甚至,耶律迪烈不排除,效圣宗故事——圣宗统和元年、统和三年,两次兴兵欲伐高丽。 但到了战前,圣宗却忽然宣布,改变目标,讨伐女直。 “不知南京的天子,是否会同意老夫的建议。” 他已经上书南京天子,提出他的意见——效圣宗故事,麻痹高丽,使其松懈,然后奇兵突进,如此必可灭高丽,擒其王问罪于陛前。 正这样想着,门外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相公,有天使来了。” 耶律迪烈抬起头:“快快为老夫准备沐浴……” 半个时辰后,耶律迪烈在辽阳府的宫城中,听到了天子的旨意——高丽狂悖,且先讨之! 至于女直? 不过芥藓之疾,随时可以讨伐! 等降服高丽,再顺手收拾也不迟——对契丹人来说,他们在灭亡渤海国,并剿灭了渤海国遗民们建立的各种政权后,就再也没有在这片土地上遇到过什么像样的抵抗了。 女直在契丹人眼里,只是一些穷的响叮当的野人土匪,经常劫掠辽国边境的强盗罢了。 打完高丽,顺手打一下女直。 对契丹人来说,早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就像园丁修剪花园,看到一株长歪了的树一样,总会顺手修剪一下。 耶律迪烈听完诏书内容,虽然有所遗憾,但也没有太多疑问,拜了三拜:“臣谨遵旨意。” 打完高丽,回军讨伐女直也一样。 十万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完颜部。 耶律迪烈料定,完颜部只能束手就擒。 杀了劾里钵,将完颜部的牲畜、青壮抓回来当奴隶,消除这个隐患就够了。 …… 高丽王国,女真部落活跃的遏懒甸地区(今朝鲜咸镜南道境内)。 高丽的官员们,最近频繁出现在这里,用着武器、粮食、布帛,开始招募女真各部的壮丁。 希望通过在这里,招募一批敢战之士,以应对辽人的征讨。 所以,女真各部的勇士们,在听到消息后,都开始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聚集。 这既是因为高丽人开出的条件很优厚! 同时也是因为,女真各部的有识之士,早就知道了,当辽人兴兵东征后,回旋镖一定会打在他们身上。 唇亡齿寒的故事,女真人或许没听过。 但,辽人一次次东征,最后却把攻击矛头指向了他们。 就算是猫,被这样玩了一次又一次,也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故而,不止是生女真各部的酋长,纷纷放开限制,让部族里的儿郎们过来打零工。 就是熟女真的一些部落,也私底下悄悄的派了人过来。 在女真人眼中,最好让辽人和高丽两败俱伤! 此刻,在遏懒甸的山路上,一个粗壮的汉子,骑着马追逐着前面那个骑在马上欢快的奔驰的年轻人:“阿骨打,你慢一点,阿哥要追不上了!” 年轻的骑士在马上咧嘴一笑,回头说道:“乌雅束,是你太慢了!” 叫乌雅束的粗壮大汉哈哈一笑,对自己弟弟的调皮无比宽容。 甚至可以说是宠溺。 他们是兄弟,也是完颜部未来的继承人。 女真各部,迄今依然是兄终弟及的传统。 所以,在乌雅束眼里,今年才十八岁的阿骨打,与其说是弟弟,其实是儿子。 是他未来的继承人! 而阿骨打,还是第一次来到这样一个全新的地方,他无比兴奋,也无比畅快。 于是纵马驰骋,肆无忌惮。 乌雅束则始终带着人,跟在他弟弟身后,保持着一定距离。 等到阿骨打的马终于累了,他才勒住马,跳了下来。 乌雅束没过多久,也骑着马到了他身后。 “阿骨打,这里是别人的地盘,以后要注意一些,别太张扬了。”乌雅束说道。 “嗯!”阿骨打点头:“阿哥我知道的!” “但我是故意的!”他咧嘴一笑:“我早就听说过,遏懒甸的女真部族勇士骁勇善战,早想和他们较量较量了。” 乌雅束看着自己的弟弟,宠溺的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看着阿骨打身上健硕的肌肉,说道:“阿骨打你忘了阿父的命令了吗?” “你是来长见识的,不是来找人打架的。” “雏鹰在没有羽翼丰满之前,应该仔细观察别的鹰隼的捕食技巧,不要张扬,也不要去挑衅。” “哦!”阿骨打点点头:“我知道了,阿哥!我会注意的!” 但他眼中的兴奋和亢奋之火,却从未停止过燃烧。 此来遏懒甸,他要好好见识一下,高丽人的甲具和兵马,也好好见识一下,其他女真各部,特别是那些给辽人当狗的熟女真里的人。 阿骨打一直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给辽人当狗? 乌雅束知道自己弟弟的性格。 他太年轻,也太活泼了,同时胆子从小就比所有人都大。 但,在同时,这个弟弟无比聪明,也无比的敏锐。 他是天生的猎手,也是天生的领袖。 所以,不要看这个弟弟好像很莽撞,但其实没有人能骗得了他,他总是能发现很多其他人发现不了的细节。 乌雅束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点了。 在很久之前,乌雅束就知道了,这个弟弟是他最好的继承人,一定能将完颜部发扬光大!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三章 西南忠孝之家 第二天,赵煦在紫宸殿中,继续接见来朝的各国使者。 先是于阗国使者入朝。 这没什么好说的,基本上打着于阗使者名义的黑汗王朝的使团。 有时候甚至会有回鹘商贾冒充于阗国的人,来汴京骗吃骗喝。 大宋朝廷其实对此心知肚明,但假装他们是于阗人。 一直亏本赚吆喝,但这些狡猾的家伙,却逮着大宋这头羊往死里薅。 熙宁十年的时候,有个于阗使团来朝,一次就带了三万多斤乳香进京——你们这是来朝贡的,还是来做买卖的啊? 于是,赵煦的父皇下诏:自今于阗国入贡,唯赍国王表及方物听赴阙,毋过五十人,驴马头口准此。余物解发,止令熙州、秦州安泊,差人主管卖买。 你们来骗吃骗喝,最起码也盖上于阗国的那个大唐赐的金印,给我们一个念想啊。 自那以后,于阗贡使就变得规律起来,五年才会来一次,虽然依旧是来骗吃骗喝做买卖的。 但最起码,会拿出盖着大唐所赐金印的国书过来。 今年正月的时候,于阗本已入朝。 按照一般规律,他们下次入朝该是元祐五年。 但,因为熙河那边最近动作比较大,加上溪巴温、温溪心倒向大宋,使得商路变得安全起来。 所以,黑汗人就屁颠屁颠的又来进货,顺便看看看看这东边的情况。 赵煦对于阗暂时没什么想法——太远了。 所以,只坐着受了使者的礼,便算应付了。 于阗之后,就是西南五姓蕃的贡使。 所谓五姓蕃,龙、罗、张、石、方等土司首领。 他们都受大宋册封,也有着官爵。 其控制区域大抵在现代的贵州省,大宋对这些人,也就是有个宣称而已。 不过…… 赵煦在五姓蕃的使者入殿叩拜的时候,想起了田仕儒。 “却是得将田家这块招牌立好才行!” 赵佶那個混小子,虽然荒唐,但有一个事情他做的很对! 思州田家在其统治时期,被特意扶持、拉拢,树立为典型。 田氏土司,于是成为赵官家们最忠诚的土司——没有之一。 田氏土司甚至是南宋在陆地上抵抗到最后的武装。 于是,竟因此打出了自己的统战价值,南宋灭亡后,田氏土司降元,为元朝封为思州宣抚使,地盘扩大了一倍不止。 田氏土司的历史价值还不止于此。 他们是黔州第一个建立书院的土司家族——銮塘书院。 同时贵州省第一部地方图志《思州图经》,也是田氏土司主持编修的。 不夸张的说,后来明朝的统治能深入贵州、重庆山区,田氏土司们的开荒和示范影响,功不可没。 于是,赵煦在心中,想好了对田士儒的封赏了。 除了原本已经定下来的封赏——田士儒升皇城使遥领荣州刺史,进封思州开国候,勋转左护军,知思州军州事。 赵煦还打算给一个恩典,命太学、武学、算学各录田氏子弟一人,加强田氏土司的文化水平。 未来有可能的话,甚至可以从田氏宗族之中,选择几个适龄女子入京,或入宫为美人,或配与宗室。 联姻,始终是封建王朝最好的统战策略。 就是自己可能要辛苦一点了。 心里面胡乱的想着,五姓蕃的贡使们就已经退下去了。 “外臣大理进奉使臣泰明,拜谒大宋皇帝陛下,恭祝皇帝陛下万福无恙!” 一个三十来岁,戴着裹巾,穿着白色绸缎的男子,在押班的礼部官员带领下来到殿上,恭恭敬敬的行礼、拜手,他的正韵带着浓厚的西南口音,但能听懂。 赵煦听着,猛地抬头,拿起了案几上同文馆那边送来的国书。 直接看向这次来使的正使头衔和名字。 大理国幕爽(约等于兵部尚书)、鄯阐候、进奉使臣高泰明。 赵煦的眼睛眯起来。 “高泰明?” “一个高家人?” 这就有意思了啊! 赵煦在现代并没有专门研究过大理国,只大略的知道,现在的大理的格局大抵类似后来日本幕府时代。 所谓国王,只是个傀儡,高家人不开心了,随时可以命其出家,换一个人来当。 真正话事人是高家! 而高家的老巢,大抵就在后来云南省的昆明市。 昆明现在应该叫啥来着? 赵煦想了起来——鄯阐啊! 所以,这是大理国真正的话事人来了? 赵煦于是认真起来。 他最初在现代醒来的时候,有个舍友就是昆明的。 赵煦记得,那个舍友和他吹牛逼的时候,说过昆明自古就是缅甸、老挝、柬埔寨等地的精神首都。 好多缅甸、老挝、柬埔寨的有钱人,哪怕到了现代,也热衷于把子女送到昆明读书。 昆明的古称鄯阐还就是那个舍友科普的。 赵煦于是露出一个自认为友善的微笑,今天第一次开口问了起来:“高卿,贵主可无恙?” 殿上的高泰明却露出了一个略带尴尬的表情,过了好久才弱弱的拜道:“奏知大宋皇帝陛下,外臣国主一向安好。” 确实很好! 好到他们父子打算让其出家,去寺庙里给大理国百姓念经祈福。 所以,他这次专门跑来汴京,其实是来看看风向的。 主要是,宋国南征,打的太厉害、太顺利了。 根据很多和宋朝贸易的商人报告,宋军不费吹灰之力,就荡平了交趾北方。 甚至还立起了京观! 高家当然有点慌,所以,派他过来瞧一瞧,以便打探风声。 没办法,他和他爹废了上明帝那个神经病,强迫其出家后,立了现在的这个傀儡段正明。 看上去大理国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可问题是经过上明帝那个神经病的一阵骚操作后。 高家人的心态有些崩了。 特别是高泰明和他爹,实在是有些绷不住。 他们父子自认为对于段家,已经足够‘忠诚’了。 当年,杨义贞政变,弑杀国君。 是他们父子出兵,替段家诛灭了叛贼,恢复了江山。 但扶持起来的上明帝,却总是在宫里面疑神疑鬼,总觉得高家要害他。 于是秘密联络外地实力派和国内的贵族,想要叫外镇诸侯兵马入羊苴咩城(大理都城,约是今大理古城一带)。 碰到这么一个神经病,高氏人麻了。 高泰明和他爹高升泰,这两年一直在琢磨着——要不,干脆自家取段氏而代之算了! 省的段家再出神经病! 于是,一直在积极谋划、准备。 可问题是其他地方实力派,觉得段氏当国挺好的,你们高家凭什么取代? 若将来高氏代段,这些人勾结宋庭,一起对高家发难,那就不好玩了。 高泰明是读过中原的书的。 他可太清楚,一旦他家的所作所为,为中原皇帝知道,那必然是勃然大怒的——以臣篡君,以下逼上。 这就是最好的出兵理由和借口。 而宋军这次南征听说不过调动了五千人南下而已。 就这么点兵马,就扫荡了整个交趾北方,斩首数万,俘虏无算,拓土数千里,打得交趾乞和。 这个消息传回鄯阐的时候,高泰明被吓坏了——这是什么天兵天将啊? 若是过去,大理可能还依仗天险,阻隔宋军。 但现在在他们父子废黜了上明帝,立了段正明,好多实力派,特别是北边边境上的那些家族,都已经和高家离心离德了。 他们要是和宋庭勾结起来,打起‘匡扶段氏,还政于王’的旗号。 高家可能就会在内外交迫下灭亡了。 所以,这次出使,对于高家来说无比重要。 北边的宋庭,是唯一可以干涉并且影响到高氏代段这个大业的巨无霸。 而且,在全程旁观了,宋军南征的全过程后,高泰明父子心里面清楚的。 若宋庭干涉,甚至都不需要出太多兵马。 只消几千精兵,再联络国中贵族,就可以复刻他们在交趾北方的所作所为。 交趾的事情,对高氏的震动,可不仅仅是武力方面的。 还有着软实力方面。 宋庭打下来后,居然不管! 直接就地敕封其为土官,让他们世袭罔替! 不仅仅允许这些人五年一朝天子(朝贡体系下的附庸、土官们朝贡实际上是一种利润极大的行为,中国赐赏,经常是贡物的数倍,使团成员还可以免税出售带来的商品,同时免税采购大宋商品。) 更给与这些土官优惠政策。 不仅仅允许土官们,可以自由的不受阻碍的进入广西贸易,还减免了所有进出交州北方的商品商税。 这对西南各地的土官、豪族,有着莫大吸引力。 大理国的实力派们就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也一直在默默观察。 所以,高氏是真的怕。 怕交趾的命运,在他们身上重演。 故而,高泰明父子不止在国内暂停了代段的谋划。 高泰明更是冒险亲身来朝! 赵煦哪里知道这些? 他又没有专门研究过大理国历史、变迁。 哪里会晓得,现在正是大理国历史上最关键的历史时期? 所以,他虽然居高临下,看到了高泰明脸上的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尴尬,但也没有多想,继续扮演着自己的‘关心大理人民福祉’的皇帝角色。 便道:“如此便好,请高卿回国后,代朕转达对大理王的问候。” “大理当年助大宋斩杀侬逆智高,大宋一直是记得的。” “此番,王师南征,大理更卖马与我朝,于王师助益良多……” 高泰明听得感觉有些手脚冰凉。 他入朝也有一段时间了。 靠着钞能力,他已经打探清楚了,这宋庭现在的情况和格局。 老皇帝去年死了,即位的是一个十岁的小皇帝。 本来按道理,少主当国,母后听政小皇帝应该是没有任何权力的。 但宋庭这个小皇帝却是个例外。 他虽然才十岁,却已经在国中上下,赢得了广泛的支持和拥戴。 传说其‘年虽幼冲,俨有古圣王之质’、‘神圣明断,颇类成王;宽厚仁爱,有仁祖之德;孝爱两宫,蔚然先王遗风。’。 总之就很厉害! 据说,南征交趾,就是他乾坤独断,力排众议做的决定。 同时,南征将帅也都是从他身边的近臣、亲信里选拔的。 甚至战后的善后以及安抚政策,也基本出自这位小皇帝之手。 一开始,高泰明还将信将疑,但现在到了殿上,看着那小皇帝端坐殿上,就像是一个天生的帝王一样,自信、自若的与他谈话,而殿上大臣,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显然,他已经不是第一天这么做了。 “难道,他是天才?” “有着佛祖庇佑、点化?” 大理在段氏的带领下,无比崇佛。 遇到了难以解释的事情,自然就会推到佛陀身上。 高泰明顿时汗流浃背。 因为,若是那样的话,殿上的那个小皇帝说出来的话,就太不一般了。 首先,他提及了当年兴宗(段廉平)斩杀战败后逃入大理避难的侬智高一事,还表示宋庭至今记得此事。 可问题是,兴宗的后代,在高家手里被玩的欲仙欲死。 先是兴宗之子段廉义,被高家借杨家的手诛杀。 然后,高家又废黜段廉义的侄子上明帝段寿辉,改立现在的傀儡段正明。 所以,这个疑似有佛祖庇佑的宋国小皇帝的意思是什么? 他知道些什么? 他是在敲打?威胁?还是说想给段家人出头? 高泰明不知道,但他很恐惧。 而对方感谢的卖马的事情,就更让高泰明汗流浃背 因为,卖马的事情,都是那些地方上割据的实力派们,背着高家干的。 那些家伙为了钱、茶叶还有丝绸,敞开了卖马,根本没有通知过高家。 高氏还是通过去广西贸易的商贾知道的这些事情。 这就让高泰明更加恐慌了。 因为那些家伙,既然肯把数千匹滇马卖给宋人。 那他们就难道不会,把大理国的情况和宋庭说一说? 甚至于…… 跑到宋庭这里,代替段家,学习春秋时的申包胥来一个忠臣哭庭借兵? 这样想着,高泰明就有些颤抖。 他隐隐感觉,殿上那个总是带着渗人微笑的小皇帝,可能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没有办法,高泰明只能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道:“陛下缪赞,这都是臣下应该做的事情。” 赵煦瞧着殿上的高泰明,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双手,然后露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容,可说出来的话,却忍不住的略带了一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兴奋:“大理虽偏居一方,犹能知忠孝,可见圣人之道,用之四海皆准也!” “尤其是高卿!” “朕听说过,大理高氏,世佐大理王,代代忠贞,可谓是天南忠臣孝子典范!” 高泰明听着赵煦的话,尤其是声音里那无法压抑,却又在强行压抑的兴奋,顿时如遭雷击! 因为高泰明熟悉这种兴奋。 当年,杨家弑杀段廉义的事情,传到鄯阐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 想笑想跳,还想手舞足蹈,却不得不强行按捺,甚至流出眼泪。 所以…… 高泰明的心,忍不住的在尖叫! 他知道! 他都知道! 那个小皇帝都知道了! 高泰明于是忍不住的想起了被杨家弑杀的段廉义,想起了神经病上明帝段寿辉,想起了那个见到他就瑟瑟发抖的傀儡段正明。 于是,赶紧匍匐下去,拜道:“陛下缪赞,臣愧不敢当!” “不敢瞒陛下,臣先祖父在时,常常教导臣等子孙……” “高氏,虽偏居大理,但不可忘大宋天子恩典,犹当奉诗书礼乐之教……” “故乃于大宋熙宁九年,说服先王入朝天子!” “今臣父袭爵,乃念祖父教诲,说服国主,遣臣来朝陛下……” 高泰明说完,就眼巴巴的看向那殿上端坐的小皇帝。 他心里面明白,若小皇帝知晓高家的事情,也知晓了现在大理的情况,那就肯定能听懂他的潜台词。 陛下…… 只要您不打俺们高家,那么,段家做得到的事情,俺们高家能做到。 段家做不到的事情,俺们高家更加能做到! 譬如说朝贡! 您看——段氏立国这么久,什么时候想起过官家您啊? 俺们高家就不同了。 俺祖父在的时候,促成了大理立国以来,第一次朝贡。 陛下您刚刚即位,俺就又来了! 就问陛下,高氏与段氏,那个更忠诚? 您确定,要为了一个百多年都不朝贡的段氏,就兴师动众,消灭对您忠心耿耿,对大宋忠心耿耿的忠贞外臣高氏吗? 是的! 在高泰明心里面,他直接将赵煦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理解成为了,宋庭对高氏的施压、威胁、胁迫。 所以,他的回答就完全根据他自己对中原人的理解和了解来。 段家,给不了赵官家面子。 我们高家可以! 陛下您想想看——从大唐南诏立国以后,南诏这块地方,就已经不朝贡中原了。 现在,我们高家带头,恢复朝贡。 这不比那个废物段家强一万倍? 只要宋庭当政的小皇帝,真的像传说中说的那样,受佛陀庇佑、点化,英明神武,聪俊明断。 那么高泰明相信,他就一定会欣然接受。 而高家其实也不亏。 朝贡而已! 只是名义上丢点面子罢了。 可只要关起门,高家不说,假装不存在,这不就没有问题了吗? 何况朝贡本身利润巨大! 而随着高泰明那带着西南地方口音的正韵,落入赵煦耳中。 赵煦摩挲着双手,总感觉不太不对劲。 “这高家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听语气、口吻,他好像有点怕朕呢?也似乎在有求于朕!” “为什么怕?” “又有什么东西有求于朕和大宋?” 不把这两个问题弄清楚,赵煦感觉自己今天晚上睡觉估计都会不踏实。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四章 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心里面盘算着,赵煦表面上依然维持着礼貌性的笑容,同时也观察着高泰明的神色。 发现高泰明也在抬头,似乎想要观察他。 赵煦顿时笑了一声。 因为这是徒劳的。 不过,高泰明的行为,也点醒了赵煦。 “高氏是权臣,权臣们想要的东西,自是简单。” “合法性!” 便是后来日本的那些幕府将军们,也在追逐着这个东西。 那么,现在当代的世界,谁能提供可以说服人的合法性呢? 答案是——中国! 汉唐建立的威势以及留下的遗泽,是享之不尽,甚至可以说用之不完的! 最典型的,就是交趾北方的那些土司、豪强们。 为什么大宋勾勾手指,许诺封建,世袭罔替,他们就肯带路、出兵,甚至自带干粮帮宋军打交趾? 因为这些人骨子里和潜意识里,觉得能得到中国册封、认可,不仅仅能够光宗耀祖,还是最简单实用的一种稳固统治的方式。 下面的农奴也好,丁壮也罢。 都认这个! 同理,还有西南五姓蕃等势力。 就连高丽那边,也是一般! 王氏高丽,虽然一度和大宋断绝了朝贡。 但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又会主动凑上来。 日本国内的那些贵妇,甚至会乘船,千里迢迢来到大宋沿海,借一些贵姓的种回去。 这都是汉唐留下来的遗产。 一个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 这也是辽国,做梦都想要得到的宝藏。 那么问题来了,大理国这个南诏后裔建立的国家会认大宋代表的合法性法统吗? 尤其是赵煦知道,高家是权臣,乃是大理的曹操、司马懿一般的人物。 所以,高家假若想干点什么事情,会不会想要大宋的册封、承认呢? 这样想着,赵煦笑的更加灿烂了。 在现代的留学生涯,赵煦学到最宝贵的一個东西就是:假若有个东西你有,而且愿意卖,而别人又很想要。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个东西捂紧了。 别轻易给人,最好吊着对方,让其不上不下,看得到却又吃不着。 如此,反复往来,就可以将对方的底线摸清楚,从而实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于是,赵煦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不动声色的赞道:“卿家三代,果忠良也。” 然后,就不再谈这个事情了,反而开始转移话题,与高泰明拉起家常来。 “卿此番入朝,走的是哪一条道?” “道路上可有什么险阻?” 在赵煦看来,这是拉家常,也是在转移话题。 可听在高泰明耳中,这却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为什么? 自汉唐以来,想要从中原前往现在大理国的核心地区。 无外乎只能走一条极为艰难、险峻的道路:特磨道。 而这条路自古就是:林箐险深界接生蛮,语皆重译,行百日乃通! 可现在,随着宋庭据有整个交州北方。 一条新的道路,随之被开辟出来。 这就是从交州的七源州,然后转向东北,渡红河,进入罗殿(今贵州省安顺),从这里就可以直接前往大理了。 这条路现在已经因为茶马贸易渐渐繁荣了起来。 新的商路被开辟出来,也就罢了。 毕竟,宋庭远在数千里外,粮草兵马转运都很困难。 关键,还是现在的宋庭,打通了一条前所未有的南下快速通道。 高泰明这次率团入朝,走的就是这条新的南下快速通道。 在过去,南方的中原大军,想要南下进入广西,征讨交州、大理等地。 需要走一条极为艰辛且漫长的道路。 这条路需要从衡州南下桂州,然后从桂州前往宾州最后到达邕州,再从邕州横山寨走特磨道进入大理。 可现在,高泰明的使团,却不再需要经过桂州了。 他们过了宾州后直接走上了一条前所未有的新路。 从柳州顺流而下,经融州、沅州、邵州直接到达沅江上游的辰州,从这里直接横渡洞庭湖,进入中原腹地。 不仅仅不需要绕道数百里,也更好走了。 而且沿途河流遍布,水运便捷。 最让高泰明警惕的是,这条全新的道路,是在十几年前才被打通的。 据说打通这条路的人,就是这次领兵南征交趾的宋庭执政章惇。 区区十几年时间,宋庭就在这条道路上,从无到有,建立了一个个寨城、驿站和马铺,甚至出现了州城! 别人怎么看不知道。 高泰明看了,是心惊胆战的。 新的南下快速通道,加上新的进入大理国的商路。 宋庭的小皇帝还特意来问他——你走的那条路啊?好不好走?有没有问题? 这是什么?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高泰明能怎么办?只能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禀陛下,外臣一路走来,曾多蒙沿途上国官吏关照!” “更曾为上国融州与鼎州知州等带领,参拜过孔庙,游览了州学,也拜过佛陀……” 说着,高泰明就闭上眼睛,回忆起了这一路上的见闻。 他这次带队出使,过了柳州后,途径地方州郡的官府的热情一下子就暴涨起来。 在融州和鼎州,当地地方官甚至热情的带他参观、瞻仰了当地的孔庙和州学,在听说大理崇佛后,还带去了当地香火最鼎盛的寺庙进香! 更曾问他:我朝文教如何? 当时,高泰明就已经有些畏惧了。 你们在这些地方设立州郡才十几年,设置流官、编户齐民的时间就更短了。 现在你们跑来问我:我朝文教如何? 几个意思? 告诉我,你们的刀子很厉害? 问我怕不怕? 呵呵! 高泰明早已看穿了这一切,所以一路他都是非常礼貌。 尤其是当他知道,十几年前,宋庭为了打通这条道路。 那个叫章惇的重臣,曾经在这些地方,一边屠戮,一边怀柔。 曾杀的一条河都被尸体堵塞、断流,甚至吓坏过一个地方官,吓得对方和宋庭告状——快把这个疯子调走,再杀下去,人都要被杀光了! 高泰明就更加礼貌了。 没办法! 人家刀子确实很厉害! 而且,刚刚才示范过一次——交趾也是雄踞一方,不比大理弱的大国了。 但,却被宋兵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可高泰明不会知道。 他沿途所见的那些文官的作为,纯粹只是太想进步了! 这些地方的官员,大都是选人。 而且,因为所处偏僻,人口稀少,基本也就剩下个文教的政绩可以搞了。 但问题是,他们辛辛苦苦的建立州学,推广文教,可上面的人不知道啊! 而高泰明的出现,对这些人来说,简直是天降甘霖了。 可不得逮着他薅? 就希望可以震撼一下这个大理使臣,然后让自己的名字直达天听。 而赵煦更是单纯的只是在拉家常,转移话题好方便pua罢了。 可问题是,高泰明自己心里面有鬼,看什么都觉得有人在害他,难免疑神疑鬼。 而赵煦的话和态度,更加重他内心的焦虑。 赵煦听着,对大宋在湖南地区的文教事业的发展情况,也有了些兴趣,便问道:“以卿之见,融州、鼎州等地州学文风如何?” 高泰明回忆起自己所见的州学。 虽然学生看上去也就那么百十来个。 但那朗朗读书声,却迄今都仿佛在他耳畔回荡,而他现在又急于对宋庭的君臣表示恭顺,连忙拜道:“奏知皇帝陛下,以外臣之见,融州、鼎州等地州学,学风鼎盛,圣人之教充溢其中!” 赵煦听着,满意的点头,深感面子上有光。 正好,他缺借口奖赏一下王子韶这个听话的大臣,正好王子韶今天也在殿上,于是打算给他一个发挥的机会,便看向王子韶的方向,问道:“吏部,融州知州、鼎州知州都是谁?” 王子韶闻言,连忙持芴出列,拜道:“奏知陛下,今融州知州乃是张敏,治平进士,鼎州知州则是王奂,则熙宁进士……” “本官如何?”赵煦又问。 王子韶答道:“奏知陛下,张敏本官洛阳判官,王奂本官应天府判官。” 赵煦点点头,懂了,都是选人充任的知州。 而大宋选人七阶四等,乃是晚唐到五代的州县幕职官发展而来。 这些人的本官,除了最底层的判司薄尉外,一律都是从八品。 但从八品之间的地位,却各不相同。 这其中地位最高的是所谓的两使职官,两使职官里又分出三个不同级别。 第一等就是三京、府判官、留守判官、节度观察判官。 这两个知州就属于这一序列。 算是选人爬到顶了! 一般来说,每科进士的头甲,初授就是这个级别的寄禄官。 而对那些在科举中,名次靠后的官员来说,要爬到头甲的那些人的位置。 有时候可能是一生! 范仲淹在大中祥符八年中进士第七十九名,初授的就是选人最底层的判司薄尉。 从判司薄尉爬到选人的顶点,他花了整整十年时间。 范仲淹尚且需要十年! 其他人可想而知! 赵煦便问道:“朕怎未见过这两位大臣的改官状?” 王子韶答道:“奏知陛下,此二臣尚未合尖。” 选人要改官,需要集齐五张举主的荐书。 五位举主的荐书合在一起,就像个宝塔的塔尖一样,所谓俗称合尖。 同时,这也寓意着过程就像工匠造塔一样艰辛! 赵煦听着,道:“那便下特旨吧。” “融州知州张敏,鼎州知州王奂,用心文教,朕心甚喜,特免举主一人。” “诺!”王子韶持芴领旨:“臣谨遵旨意。” 选人合尖困难,举主难凑。 所以,国家就出台很多政策来帮助这些人。 政绩好,可以减举主人数。 朝廷的kpi完成的好,也可以减举主人数。 皇帝开心了,更可以减举主人数。 但有一个东西,是无法免除的,那就是无论怎么减,举主之中都必须有一位转运、常平、提刑正副使。 当然,你要能找到待制甚至宰执举荐,自然最好。 高泰明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心中无数念头泛起来。 最终归于同一个声音:“我就知道!” “从我入境开始,这宋庭就已经盯上我了。” 很多细节,也都被他想起来了。 不止是在路上的,还有入京后的事情,特别是刚刚排队入觐的时候。 他当时就发现了,宋庭礼部押班的官员,看他眼神不太对。 好奇、疑惑、思索…… 同时,在殿外等候的事情也被他想了起来。 “在我前面的那些贡使,都只是入殿拜了几拜就走了。” 在他前面入殿的有于阗使团以及西南龙、罗、石、张、方等土司。 于阗他不太熟。 可那五家土司,他熟啊! 特别是龙家和罗家,就都是特磨道上的地头蛇。 可这些人,明明离宋庭更近,与宋庭关系更亲密,却都只是拜了拜,连话都没有说就下去了。 轮到他,却被找上来说话。 这不是有预谋的铁证? 这宋庭君臣还在他面前演戏! 呵呵! 赵煦在这个时候回过头,看向在殿上,似乎看傻了的高泰明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让高卿久候了。” “不敢!” “今日殿上不便说话,改日朕亲自在大内后苑,设宴款待高卿。”赵煦微笑着说道:“届时,朕再与爱卿好好谈谈!” 大理国,赵煦现在是没空,也没有那个时间、精力去管的。 要知道,现在连湖广都还未开发起来呢! 明清两代,湖广熟,天下足的物质基础,根本不具备。 所以像贵州、云南这样的山区,实在鞭长莫及。 但不要紧,先结个善缘,留个口子。 万一未来能用得上呢? 此外,虽然说贵州、云南暂时没有办法控制。 但,可以先从经贸、文化领域开始嘛。 赵煦相信,自由贸易的红利,一定可以打动高家人。 此外,大理国崇佛,而大宋有的是高僧。 甚至还有来自西天的高僧! 等赵煦把汴京城的大和尚们收拾好了,就可以派几个高僧,去大理国弘法了。 同时,也可以允许大理国选派高僧,来大宋友好交流。 除了这些…… 赵煦还想鼓励一下大理国。 你们不是西南霸主吗? 你们和蒲甘不是世仇吗? 别窝里斗了,快点南下去找蒲甘争夺缅甸吧! 大理国拿下蒲甘,打通印度洋通道后。 等将来赵煦腾出手来,就可以看向大渡河,学一下杨坚了——朕为天下之主,百姓民父母,岂因一衣带水,不拯之乎? 发兵,过江! 什么玉斧劈开大渡河? 太宗做过这种事情? 朕怎么不知道? 当然了,那只是下策,最好的办法,还是通过经贸文化,加强联系、往来。 然后再通过其他手段,促使大理国内附。 可以适当让渡权力,给一些特权,允许其世袭罔替。 甚至只要求其承认大宋的统治就够了。 赵煦早就想明白了。 土司制度是一个有其生命力的制度。 他的存在是合理的。 而在这个时代,也确实没有那个技术条件,实现对这些偏远地区的统治。 所以,先扒拉到自己碗里再说。 要相信子孙后代的智慧!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五章 司马光:知我者,陛下也! 元祐元年七月已亥(20)。 病重的司马光,在这一天借着给太皇太后坤成节上表称贺的机会。 终于抓住时机,上了一封可能是他最后的政治发声的表章。 当被誊抄好的副本,送到赵煦手里。 赵煦拿到手里一看内容,就已经知道了。 这就是他上上辈子元祐时代,司马光的‘十科取士法’。 也是其退居洛阳十五年来,对王安石以新学为官学取士的反击。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因为那位太皇太后盲信司马光。 所以,整个元祐时代,十科取士法,成为了大宋科举的风口。 然而,司马光避居洛阳写书整整十五年。 早已经脱离了大宋社会的实际。 他的这个十科取士法,纯粹是空中阁楼。 赵煦上上辈子亲政后,新党对这个十科取士法的评价,非常简单,一句话:光得誉流俗,及为相,废法报怨,一无所施设。独请十科取士法,终为空文,无应选者,人始笑之! 那么,面对新党如此肆无忌惮的犀利点评。 旧党的士大夫们做何回应? 答案是没有回应! 只是默默的将实录和国史中新党大臣们对司马光的这个评价删掉。 而删掉的原因,在李焘写《续资治通鉴长篇》的时候,曾经透露过。 李焘是这么说的:司马光‘得誉流俗……废法报怨,一无所施设……’此言不可传于后世,自‘光’至‘笑之’并删去。 所以啊…… 不过呢! 赵煦攥着手中誊抄的副本,问着殿上的郭忠孝:“郭卿,太母、母后对此可有指挥?” 郭忠孝低头:“奏知陛下,太皇太后下诏嘉勉,皇太后命有司赐金带以酬。” 赵煦点点头,对两宫的意思懂了——写的很好,但下次别写了。 而且,看这個样子,太皇太后甚至都可能没有仔细看过司马光上的这个表章,就直接丢到一边了。 只能说……女人呐!真的不能随便得罪! 赵煦却是抿起嘴唇来,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双手,然后提笔在上面批示了一句话。 批示之后,便将这誊抄的副本,交到郭忠孝手里叮嘱道:“命有司送司马相公府邸吧。” “诺!”郭忠孝恭恭敬敬的再拜,正要拜辞。 赵煦却叫住了他:“郭卿,听说卿父入京了?” 郭忠孝当即顿首:“蒙陛下鸿恩,臣父昨日回朝,臣亲迎之,臣父言:老臣蒙陛下爱幸,不以老臣昏聩,特旨推恩,感激涕零,唯百死以报!” 赵煦笑起来:“老太尉言重了!” “替朕转告老太尉——这些年委屈老太尉了!” 郭忠孝听着,顿时鼻子一酸,恭恭敬敬的再拜谢恩,不知道说些什么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和感恩了:“臣……臣……” “起来吧!” “往后,朕需要用到卿的地方还多着呢!” 郭忠孝之父郭逵,当年因为没有请示,就自作主张和交趾达成和议撤兵。 此举虽然挽救了数万士兵的生命,却也将他的前途彻底葬送! 不止从此被削去兵权,还被勒令闭门思过。 这位治平时代,就已经是正任武臣,还官拜同签枢密院事的顶级武臣,就这样离开了政坛。 不客气的说,郭逵当年的行为,其实是给赵煦的父皇背锅。 当年南征,虽然将帅失和,彼此扯皮。 但在用兵和作战上没有问题。 郭逵这个主帅的选择,也没有问题。 责任不在他身上,完全是朝廷和当政者的问题。 而且,郭逵最终之所以落到这个下场。 其实,也和大宋的体制有关。 不信的话,看看当时的副帅赵卨——他就只背了一个处分(降为直龙图阁,知桂州),没几年就又升回去了。 只是,从此失去了拜任宰执的机会而已。 而郭逵处分的这么严重和他是武臣离不开干系——赵官家们对文臣、武臣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文臣可以和皇帝顶牛,甚至可以在一定条件下,违背皇帝的意思,自行其是,只要事后证明他做的是对的就可以了。 了不起,皇帝当时骂几句,心里面不痛快几个月。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好处出现的时候,就会露出嘴脸来抢功了,顺便将这个大臣提拔起来。 但武臣却必须绝对听指挥! 对与错,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听指挥。 换而言之就是——皇帝的微操再怎么离谱,武臣都必须服从。 这就是郭逵获罪被贬的缘故。 也是种鄂一辈子都不能升正任的原因。 特别是种鄂——太犟了! 老喜欢和皇帝争对错,还一直觉得自己才是对的。 要不是他太能打了。 要不是国家正值用人之际。 种鄂早就被踢到不知道什么地方,投置闲散养了起来。 而此番南征大胜,大宋疆域推进到富良江。 赵煦便趁机给郭逵平反了。 先是宋交和议之后,以‘郭逵老臣,先朝名将,有功社稷’的名目,将其从闲散的‘左卫将军’拔擢为右武卫大将军,并加检校太尉,封为武功县男。 这就是明显的平反信号了。 旨意到了洛阳,郭逵谢恩后,新的旨意拍马赶到。 还没捂热的右武卫大将军又没了。 右武卫大将军、检校太尉、武功县男郭逵起复,落右武卫大将军,拜为建武军节度使。 这是一个早就该给他的荣誉。 一个迟到了十年的荣誉。 郭逵老泪纵横,旋即上表请求致仕。 赵煦挽留三次,终于同意。 这次,待遇、荣誉直接拉满。 建武军节度使郭逵,以开府仪同三司、建武军节度使、邕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持节邕州诸军事、上柱国致仕。 并将其爵位从武功县男,拉到了桂林郡开国侯的高度,并给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 这就是标准的正任武臣,而是战功赫赫、简在帝心的正任武臣致仕程序了。 最重要的是,赵煦旨意里的安排。 建武军,本就是广西的建制。 换而言之,拜郭逵建武军节度,就是认可了他当年在广西的处置没有问题。 致仕后加的那些头衔与爵位,就更是一种隐晦的承认与认可。 不是这样的话,怎么可能给他安排这些头衔、爵位。 对郭逵来说,什么是天恩? 这就是了! 在年老之际,能够得到朝廷认可、恢复名誉、待遇。 这简直是奇迹——赵官家们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情? 于是,老泪纵横,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写一封谢表,感谢天恩。 殊不知,赵煦给他的恩典的代价,是他这辈子都还不清的。 子子孙孙,都得给赵煦卖命。 这不,太皇太后圣节即将了。 赵煦又是一道诏书,将其返聘回来了。 话是说的冠冕堂皇的,给郭逵的认可和赞誉,更是不吝笔墨。 什么‘性资沉勇,器茂渊冲’,什么‘被遇三朝,有金石之纯诚’。 然后,话锋一转。 先举了太公望的例子,又用了郭子仪的故事,说他‘知经武之善猷’,实在是国家选将树材不二之选。 所以,郭逵致仕不过两个月。 就被赵煦零薪酬返聘回汴京判武学。 于是,武学虽然依旧隶属于国子监。 但,这么一尊老将回朝,执掌武学。 就国子监那几个阿猫阿狗,谁能在郭逵面前大声说话? 不要忘记了郭逵虽然是武臣的底子。 但他曾在治平时,拜为同签枢密院事,虽然不是枢密使,但这也是执政啊! 别说国子监那些小猫小狗了,就算是待制文臣,到了郭逵面前,也不敢随便喘气的。 当朝宰执们,更是也都给他一个面子。 于是,赵煦借此,走出了武学独立的第一步——将其从文臣控制下,剥离出来。 而郭逵欠了赵煦这么多。 他唯一能报答的,恐怕只有披肝沥胆,勤勤恳恳的给他办事了。 至于郭逵会不会不听话? 怎么可能! 熙宁南征过去了这么多年,郭逵一直在洛阳闭门读书。 没有抱怨过一句,也没有为自己争辩过一句。 主动背锅,主动承担了一切责任。 换而言之,这就是一个被赵官家们规训成自己形状的老将。 这样的人,会百分百、不打折扣的执行皇帝的一切命令。 送走郭逵,赵煦靠到清凉的躺椅上——这是入内内侍省,从沈括那边学会使用刨子后,用刚刚从崖州买来的黄花梨木打造的躺椅。 夏天的时候,躺在上面最是舒服。 如今只打造了几件类似的家具,供两宫和赵煦使用。 不得不说,海南黄花梨木家具就是舒服。 躺在上面,赵煦回忆着司马光的那封奏疏的内容,嘴角露出微笑。 “十科举士法好啊!” 他好就好在不实际! 看着宽泛,限制也没有多少,其中大部分选项甚至不限制身份。 无论是平民,还是官员,甚至武臣都可以自己报名参与。 可问题是,正是因此,才决定了它的失败。 这可是制科! 比科举取士更高的选拔人才途径。 看一看,过去制科取士选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吧? 随便点一个人——苏轼! 而苏轼只是文章有名,实际官职并不高。 其他制科出身的,可起码都是待制,宰执也不少啊! 就按制科的下限苏轼的标准来选才。 几个人敢报名?谁又敢随便举荐? 最要命的还是司马光给十科取士定下的那些名目。 ‘行义纯固可为师表科’——以制科的要求,取中的人,那就必须是可堪天下道德楷模与表率之人。 而在天下人眼里,符合这个条件的,都在史书上。 不说堪比周公、孔孟,最起码在私德上得堪比司马光、王安石这样的人。 您这是在选圣人吗? 还有就是那个‘智勇过人可备将帅科’,将帅两个字看到了吗?可备看到了吗? 这就将这一科的取士方向,限制在了拥有将帅之才的年轻才俊上。 可问题是,在如今这个时代,将帅基本都是天赋加时间的沉淀历练出来的。 真正有将帅才干的都不年轻,年轻的都不具备将帅之才。 真以为霍去病、岳飞这样的人,是地里面的萝卜?只要想要,就能往外长? 所以,司马光的这个十科取士,注定是笑话,不可能选拔出什么人的。 那问题来了,能不能降低标准呢? 答案是不行! 至少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不行。 因为,元祐时代的司马光是旧党赤帜,绝对正确的人物。 任何敢于质疑司马光的人,都将被旧党激进派打着他的旗号,一拥而上围攻到死。 宫中的太皇太后,也见不得任何说司马光不对的话。 而司马光在一开始就已经说明了,这十科取士法是要干嘛的——孔门以四科论士,汉室以数路得人。 都是要选出来,充任关键岗位,作为未来宰执、大将的后备人才的。 是要继承他司马光事业的年轻才俊! 所以,没有人敢动。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 赵煦摩挲着双手,低声感慨起来:“司马相公是个好人呐!” “这份大礼,朕就笑纳了。” 十科取士法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名义。 拿着司马光当梯子,撬开科举制度的门。 有了这个名义,将来好多事情就好办了。 旧党想要反对,就丢出司马光的十科取士法——司马相公都说要改革的事情,你们居然敢反对? “等司马光病危,朕将亲临慰问!”赵煦轻声说着。 “让文彦博、司马康、吕公著来当见证……” “见证朕就是司马光认可的成王,大宋希望与良心!” “如此,谁反对朕,就是反对司马光,就没有良心!” 这样想着,赵煦就笑起来了。 …… 司马光卧在床上看着被拿到他面前的天子批示。 他看着那纸上端端正正的馆阁字体,不禁老泪纵横。 “知我者,陛下也!” 司马康在旁边,悄悄的瞥着那纸上的文字。 却见上面的御笔写着:维予小子,不聪敬止;以似以续,续古之人! 司马康知道,这是来自于诗经之中的两句话。 分别典出诗经成王作祭时的两篇诗文。 维予小子,不聪敬止,出自《敬之》是成王在太庙中表示自己将认真学习做一个明君,并请求大臣们监督时的话。 以似以续,续古之人,则出自《良耜》,是成王在庆祝丰收的喜悦的时候,对大臣们表示自己将会继承先王之德,延续古代的美政,造福天下。 两者相加,其实就是对他父亲的承诺与认可! 难怪老父亲会如此激动!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六章 封赏(1) 郭忠孝回到家的时候,就看到了他的父亲在院子里等着他。 郭逵今年已经六十有四,整个人看上去却像是有七十岁了。 他略微有些驼背,脸型消瘦,看上去也颇为文雅,甚至带着一股子书卷气息。 “大人……”郭忠孝上前问道:“您不在后宅修养?” 郭逵昨天才从洛阳入京。 这一路风尘仆仆,自然很辛苦。 郭忠孝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所以一迎回府,就侍奉着老父亲在后宅休息、将养身体。 还重金延请了汴京的名医给老父亲诊脉。 郭逵哼了一声,道:“区区三程的路,老夫还不至于累到自己!” 郭忠孝一听老父亲的话,立刻明白了,问道:“大人刚刚见过客?” 郭逵点点头,道:“狄子议(狄谘)刚走。” 郭逵看向自己的儿子问道:“听说狄子佳已经率军到了陈州。” “五天前就到了!”郭忠孝答道:“一直在陈州候旨呢!” “就等着赶在太皇太后圣节那一天回京……” 这也算是都堂玩的一个小伎俩。 在太皇太后圣节之日,大宋的凯旋之师入京。 既可增添喜庆,也能叫四夷使臣知道大宋的武功。 郭逵哼了一声,道:“狄汉臣倒是生了两个好儿子。” 然后又道:“还有一个好孙女!” 话语中的羡慕嫉妒恨,大有溢满而出的态势。 没办法! 郭逵和狄青当年不大对付,两人发生过一些龃龉——虽然这主要是因为朝廷的缘故。 朝廷上的很多人,都希望推出一個人去和狄青打对台。 他郭逵被选中,成为了那个和狄青唱对台戏的人。 一来二去,难免打出些火气,直到狄青去世,两家才终于偃旗息鼓。 然后,随着郭逵的崛起和狄家的没落,这段公案也就被人遗忘了。 可现在,狄家再次崛起。 狄青的孙女,甚至被选入宫中了。 狄家人自然重又抖了起来! 特别是狄青的长子狄谘,一听说他郭逵回京,马上就来拜谒了。 话说的是很好听的。 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都是炫耀。 又是他弟弟狄咏如何如何,又是狄咏的女儿,那位已经入宫的临真县君如何如何。 等到拜辞的时候,还说什么‘改日再来登门拜谒,请教叔父’。 郭逵哪里受得了这个? 这比在战场上吃了亏,还让他难受! 他现在急需要挽尊! 所以,狄谘一走,他就出来等着了。 于是,看着郭忠孝,问道:“今日陛下可提起过老夫?” 郭忠孝连忙将御前官家的话,对老父亲转述了一遍。 郭逵听完,顿时眼眶一热,朝着皇城方向,拜道:“皇恩浩荡,老臣百死难报!” 然后站起身来,看着郭忠孝:“尔当谨记,日后侍奉官家,当如侍奉老夫。” “不如此,何以报答如此隆恩?” 郭忠孝是个实诚人,他立刻跪下来,磕头说道:“儿谨记大人教诲。” “嗯!”郭逵点点头。 但那一双苍老的眼眸中,却在闪现着智慧的光泽。 …… 陈州,惠民河上的枢纽。 也是汴京连通京西、荆湖北路、荆湖南路的交通大动脉。 狄咏此时骑着马,领着大军,出陈州军营,然后依次登上漕船。 旌旗招展着,大军开始正式踏上回京的旅途。 御龙第一将的将士们,都在甲板上,伸长了脖子,眺望着远方。 而船上的船舱,更是塞满了大包小包的战利品。 南征交趾,御龙第一将是发了大财的。 旁的不提,单单是打下广源州,杨家百年积蓄的财产,就够他们享受的了。 其后发卖交趾战俘大家也都分到了一份好处。 于是,便是军中的一个小兵,这一战下来,前前后后的赏赐、军饷加上各种各样的红利。 起码都带回了价值三四百贯的财帛。 好多人甚至在自己怀里,揣着金块、银块。 上层的将官们,自更不用说。 此番南下,可谓是财色双收,功名皆得。 所有人都兴奋着涨红了脸! 就等着回京后,在亲友们面前,好好炫耀一番,吹嘘一番,再把带回来的财帛,摆到桌子上,接着就可以静静的欣赏他们的崇拜、艳羡。 只是想到这个,大家感觉,今天晚上要睡不着了。 狄咏作为主帅,是最后一个登船的。 倒不是他高风亮节,而是在登船前,他接到了来自京城的家书。 信是他的哥哥狄谘写的。 看完信后,狄咏久久的没有说话,然后他就把信烧掉了。 “狄公,您怎么了?”等他登上甲板,狄咏的爱将许克难就走到他面前问道。 狄咏恍惚了一下,笑道:“没什么!” 许克难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看向汴京方向。 狄咏见着,连忙道:“别瞎想了!没什么事情,就是有位故人也回京了。” “谁?”许克难好奇起来。 他已经知道这位大帅的女儿,如今已经被选入宫中,封为县君。 换而言之,未来狄咏可能是大宋的国丈。 那么,谁能让未来的大宋国丈愁眉呢? “郭老太尉!”狄咏也不打算瞒许克难,直接回答。 许克难楞了一下,作为西军出身的将官,他自然下意识的就想起了那个传说的人物:“郭老太尉?郭老相公吗?” 在大宋西军之中,一直有着两个标杆性的传说偶像。 一是狄青,另一个就是郭逵了。 因为这两人,都是从最底层爬上去的。 无数武夫,都是听着两人的故事成长起来的。 而这两人也都先后以武臣,拜任执政。 成为大宋武夫拜任执政的绝唱。 自郭逵后,国朝已有二十年没有武臣拜任西府执政了。 “嗯!”狄咏心事重重的点头。 心中想着兄长信里的内容,多少有些忧虑。 可事情却不得不做! …… 福宁殿。 赵煦看着在他面前的知枢密院事李清臣,问道:“李卿,西府对南征有功大臣的最后封赏定下来了?” 这次南征赵煦秉持着他在现代史书上看过的乾隆命兆惠讨灭准噶尔的策略——中下层将官、士兵,凡有军功,立刻兑现! 只要章惇、狄咏敢报,他就敢批! 甚至在出发前,让枢密院和吏部,给了章惇、狄咏上百张空名官扎,小使臣阶的武臣,他们可以便宜行事,就地拔擢。 当然,事后复核、检视的环节是必不可少的。 但,对统帅层的封赏,却要等回朝再定。 这既是为了防止将帅们急功近利,同时也是为了朝廷的威信着想。 李清臣此番入觐,自是为了和赵煦通报都堂对有功将帅的封赏议论结果,于是持芴而拜,开始汇报起来:“奏知陛下,都堂已经议出来了,乃遣臣至御前,奏与陛下,以待圣裁!” 赵煦听着,微笑着点头。 却是没有问李清臣,这个事情有没有先去庆寿宫,汇报给太皇太后。 李清臣也没有提此事。 两者都默契的在这个事情上,仿佛遗忘了庆寿宫。 毕竟,对士大夫们来说,女主当政?这是牝鸡司晨! 正常情况下,万万不能接受的。 汉唐的教训,太深刻了! 而章献明肃临朝时,干出来的那些事情,也让这些士大夫充满警惕——要知道,章献明肃可是逼死过曹利用的。 这对士大夫们而言,实在太不体面了。 同时,章献明肃擅权专政,也让士大夫们很不爽。 所以,英庙的时候,韩琦才要率领文武百官,坚决的把慈圣光献逼回大内。 哪怕当时的英庙,已经开始中风。 但士大夫宁愿要一个在宫中天天养病的皇帝,也不想再看到一次女主听政、擅权的故事。 如今,也就是情况特殊。 但凡赵煦现在能有十四五岁,身体情况可以支持听政所需要的精力。 宰执们早就甩开两宫了。 “臣等恭以两宫七月癸亥(初八)诏书,于都堂集议,定南征交趾将帅封赏。” “资政殿学士、太中大夫、广西经略安抚使臣惇,运筹帷幄总率六军,指挥若定,克凶擒丑,可依前官授通议大夫,为资政殿大学士,依旧为广西经略安抚使。”李清臣慢慢的说着,这个都堂议出来的结果。 自然,这是一个保守的结论。 也是特意给赵煦留出足够推恩空间的结论。 恩自上出——宰执们若连这个都不懂,想要喧宾夺主,那他们就不可能混到现在这个位置了。 赵煦听着,当然也懂这个,于是道:“章相公总率六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只迁一官,未免不美吧?” “便依前官,超授正议大夫罢!” 太中大夫是从四品,相当于过去的文散官左右谏议大夫,通议大夫是正四品,相当于过去的文散官给事中,正议大夫则是从三品,乃是文散官阶的六部侍郎。 对文臣而言,越向上,升迁的难度就越大。 所以,从六品以上的寄禄官升迁,都很少有越级的例子。 一旦发生,就是所谓的超授! 特别是赵煦对章惇的这个安排,尤其如此! 这是因为,一般情况下,正议大夫就已经足够拜相了。 在元丰改制前,不知多少宰相,是带着某部侍郎的散官阶拜相的! 所以,章惇这一步,就是登天了。 已经具备了拜相的资格! 李清臣在心中想道:“果然,章子厚还真是简在帝心啊!” 不过,章子厚是大宋立国迄今,少有的以文臣领兵,大获全胜的人。 文臣们现在对这个给大家伙涨脸了的同僚,很有宽容度。 超授一级寄禄官,别说新党了,就算是旧党里的人,也不会有意见。 连司马光都不会说闲话! 于是拜道:“陛下圣明。” 便听着赵煦继续道:“章相公既超授正议大夫,其殿学士就不太符合其身份了。” 祖宗之制,执政出知,带资政殿学士,资政殿大学士则作为宰相待罪罢任出知或者资政殿学士的序进之职。 一般来说,授资政殿大学士,就等于告诉天下人——这个人还得在外面待几年。 比如河东的吕惠卿,就是这个例子。 “便改授观文殿学士罢!” 李清臣听着,咽了咽口水。 观文殿学士,祖宗以来,只有三种人出外的时候才会带。 第一:宰相,第二:执政身份的东宫旧臣,第三:未来的宰相。 一般来说,资政殿直接升观文殿,就是告诉天下人——他马上就要拜相了! 李清臣想了想,只能提醒道:“陛下,惇非宰相,也非陛下潜邸之臣……陛下若无马上拜惇为相的想法的话,还请三思!” 赵煦听着,这倒是! 章惇拜相的时机还不成熟。 广西那边有太多事情,要靠章惇的威望来弹压、善后、收尾。 可不授观文殿,授什么? 赵煦懂了! 便对李清臣道:“既如此,便授章惇紫宸殿学士罢!” 李清臣听着瞪大了眼睛。 紫宸殿学士?! 这是一个已经消失的殿学士。 这是国初时的制度了,乃是从文明殿学士改过来的。 其用途只有一个——官家用来告诉天下人:这个人是朕的心腹啊! 然而,这个殿学士职,在庆历八年就已经被罢了。 现在,官家为了章惇,居然复活了这个已经作古了数十年的殿学士职。 但,这似乎很符合,官家的做法。 他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奇思妙想和发明创造。 李清臣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心中对章惇羡慕起来。 因为,这是当今官家第二次做这种事情。 上一次,还是优容太师,发明创造出平章军国重事这个位在宰相之上的官职的时候。 所以,在官家心里面,章惇和太师文彦博地位相当? 便听着官家继续道:“此外,章相公既在广西,代朕牧狩一方,今国朝又已并有交趾北方数千里之土,不可不重相公之职守。” “章相公可以广西经略安抚使,兼安南宣抚使,依旧充管内劝农使、管内观察处置等使……” 李清臣听到这里的时候,人已经麻了。 本身,经略安抚使就已经是军政一手抓的一方大员了。 现在又兼安南宣抚使,还特意强调其的管内劝农使、管内观察处置等使。 如此一来,章惇现在的职权,已经无限接近了大唐的节度使了。 不止军政一手抓,还能不受大宋制度的限制,插手地方军州的水利、工程、道路、税收等工作。 这位官家,对章子厚的信任和宠爱,真的是……无法形容了。 却不知,赵煦对章惇的信任,是时间沉淀下来的,经历过了无数考验。 从绍圣到元符,君臣之间不是没有磕磕绊绊,也不是没有过互相怀疑。 但最终,君臣两人都相信了对方。 所以,赵煦对章惇是百分百信任的。 他已经确信,章惇绝不会恃宠而骄,更不会做对他和国家不利的事情。 能让赵煦如此信任的人,只有章惇一人。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七章 封赏(2) “李卿,章相公的勋爵呢?”赵煦再次询问:“可都定好了?” 李清臣持芴奏道:“都堂也大略商定好了。” “惇可勋转上柱国。” 这没什么好说的。 大宋的勋位,一直就是个荣誉性质的头衔,类似装饰品。 而且,还是最不重要的装饰品。 哪怕升到顶了,也不会加一个铜板的俸禄,更不会有半点其他方面的待遇增加。 勋位制度之所以还能维系存在,完全就是传统的惯性力量在作祟。 “至于爵位……”李清臣低下头去:“惇乃以阳城县开国伯,出镇广西,都堂以为,惇破交趾,拓土千里,功在社稷,可进开国候,加食邑一千户户,食实封四百户。” 赵煦听着,微微颔首,对此没有什么意见。 这是为了保护章惇,免得他招太多仇恨。 章惇已经超授了寄禄官,其职权更膨胀到了接近节度使的地步。 再把他的爵位一次性拉的太高,对他本人是不利的。 于是,赵煦问道:“那都堂可想好了,择何地为章相公封地?” 当初,旧党控制的学士院,在给王安石封国公的时候,就特别挖坑恶心过王安石一次。 荆国公? 夷狄是膺,荆舒是惩! 王安石虽然一直不在意这个事情,可这终究是一根刺。 一根横亘在赵煦的父皇与王安石之间的刺。 这么多年来,王安石隐退江宁,其中未尝没有因为这个事情,而失去了信心的缘故——王安石是一個极度敏感,而且很容易钻牛角的人。 拗相公这个称呼,可不是白喊的! 赵煦当然得盯着这个细节,免得又有人挑拨、离间君臣。 李清臣恭身回答:“回禀陛下,都堂宰执皆以为,此乃人主之权,当请陛下择之。” “哦!”赵煦若有所思的抿了一下嘴唇,道:“也好。” 他摩挲了一下双手。 赵官家们骨子里潜藏的取名瘾开始上来了。 “阳城县古属何郡?”赵煦问道。 李清臣持芴答道:“自隋唐以来,隶于高平。” “那便封章相公上柱国,高平郡开国侯,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 正好,高平是在古魏国境内,而章惇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被封魏国公。 如此,有始有终。 “诺!”李清臣躬身再拜:“臣便以此,上禀两宫。” 赵煦轻笑着点头:“善!” 对李清臣的缜密心思,有了几分欣赏。 李清臣却是不动声色,继续的对赵煦汇报起其他有功将帅的封赏。 章惇之后,自是狄咏。 “皇城使、庆州刺史、广西兵马都总管兼广西茶马公事臣咏,总率三军,扫荡交州,克定八州,前后斩俘十余万,拓土千里,都堂以为,咏可落皇城使。” 赵煦听着,眯起眼睛来。 对武臣来说,落其诸司正副使的本官,就意味着正名,也就是说,他们不再是遥郡。 而是正任——大宋武臣的顶点正任官。 正任五级,从节度使到刺史,威风八面,在京则管军、殿帅,出则总领一方。 然而,这却不是赵煦想要的。 所以,他微微抬手,打断了李清臣的吟唱。 “咏女临真县君,如今在宫中,侍奉母后,颇为勤勉,朕亦颇喜,为免外人议论,咏不可落皇城使!” “升任横班吧。”赵煦直接拍板:“考虑到战功,可加狄咏四方馆使、渭州防御使,拜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依旧兼任御龙第一将指挥使。” 御龙第一将,是赵煦未来新军的底子。 所以,这支部队,必须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而狄咏一旦升为正任按照故事和传统,那么他在京的时候,就不可以直接领兵。 只能和燕达、苗授一样,在三衙喝茶,最多管一管三衙各部的事情。 这御龙第一将,就可能离开赵煦的直接控制。 这自然是不可接受的。 至少现在不行! 李清臣低下头去,问道:“若如此,臣恐伤天下将士之心。” 赵煦笑了笑,道:“无妨,推恩咏诸子,皆录为三班小使臣,再封狄咏妻诰命便可。” “这……”李清臣还想挣扎一下。 赵煦却直接道:“就这么办吧。” 赵煦如何不清楚,这些文臣士大夫心里面的那点小九九。 无非是害怕狄咏继续掌军出征,再继续立下不世之功,然后回朝抢了他们的位子? 须知,在熙宁之前,大宋还是有武臣拜执政的例子的。 真庙、仁庙两代,武臣出任枢密使,更不是什么罕见的例子。 可熙宁以后,就再没有武臣能拜西府执政。 众所周知,一旦某个东西,被某个集团长期控制。 那么,这个集团就会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个东西是他们的。 所以,都堂的算盘,是打的很好的。 狄咏能打? 很不错! 那就高高挂起来吧! 一个正任官的头衔再安排一个马步军或者侍卫亲军的副指挥使。 这样,狄咏一辈子就被锁在了京城。 成为一个富贵闲人。 因为一般,像三衙殿帅这种级别的武臣,能领兵出征,只有一个可能——御驾亲征,为王前驱! 李清臣无奈,只能俯首:“伏唯陛下圣明。” 因为这个事情,他还真不好办。 换了旁的将帅,他是有借口和理由,可以继续找的,甚至拿着大义,在御前争辩。 但问题狄咏身份很特殊。 他女儿在宫中,未来必是皇亲国戚。 这样一来,狄氏和天家就是一家人。 人家一家人,自己内部协调好就行了。 外人是很难干涉的。 赵煦却在这个时候,笑着道:“卿不必忧虑。” “狄咏只是暂代朕统管御龙第一将诸事而已。” “过个两三年,朕将御龙第一将,改为新军后,其自会离任。” 李清臣顿时明白了,这是官家的承诺——狄咏不会再次领兵出征。 既然如此,那他就不可能威胁到士大夫们执掌西府。 于是,李清臣再拜稽首:“圣明无过陛下!” 赵煦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只在心中感慨了一声:“大宋的文臣士大夫们的阶级觉悟就是高!” 他们是真的,将这个天下,这个国家,视作了他们的私有物。 无论新党、旧党,都有很高的主人翁精神。 这看上去,虽然有些糟糕。 但其实赵煦很满意。 为什么? 因为,这就意味着,赵煦和他们的利益高度一致。 只要协调好步骤,加强沟通和理解,做好内部利益妥协。 那么,整个统治集团就会是铁板一块! 一个铁板一块的统治集团,一旦达成了共识,能迸发出的力量,是超乎想象的。 所以,赵煦一直很注意这一点。 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尽可能的和宰执们商量、解释。 争取士大夫集团的认可,至少是默许。 至于以文驭武对不对? 这就见仁见智了。 反正,在现代的列强,无不是文官统帅三军。 作为暴力机器的军队,始终都被置于文官的统帅下。 况且,大宋也不是没有武将的自留地。 反正,在赵煦的理解中,枢密院相当于国防部,而三衙类似总参。 剩下的封赏,赵煦就没再干涉了。 几乎是都堂报什么,他就批什么,顶多做一些微调。 于是,有功将帅的封赏很快就被拟定下来,并形成了文字。 广西走马承受公事高遵惠,为客省使、岷州防御使,直接飞升成为横班,除了继续担任广西走马承受公事外,兼任安南道巡防使。 这就是外戚! 一切功劳,见者有份! 何况,高遵惠确实立了功,而且很多人都给他说好话。 所以,高遵惠的飞升,合情合理。 直龙图阁、广西转运使苗时中,寄禄官升朝奉大夫,加龙图阁学士,为江淮六路发运副使。 这就是高升了。 江淮六路发运使司,是大宋天下最重要的部门。 地位相当于明清两代的漕运总督! 广西经略安抚司公事关杞,加馆职直集贤院,并令入京述职。 邕州知州苏子元,升为皇城使、襄州刺史,并从邕州士民之请在邕州立庙祭祀熙宁遇难军民,同时追封苏子元之父苏缄检校太尉,并纳邕州士民请,以‘苏缄庙颇有灵验’为名义,遣使封苏缄为邕州城隍,并告于南岳,并南岳主者施行。 狄咏麾下的御龙第一将诸指挥,则皆拜遥郡。 广西本地的几个土官,比如出力甚多的岑自亭、自带干粮的莫世忍等土官。 则分别封左武卫大将军、羽林卫大将军、羽林中郎将等官,并命有司赐甲、带、仪仗、金印。 嗯…… 这些在汴京城里,属于安置闲散宗室、待罪武臣的官爵。 在广西、交趾地区,依然含金量十足! 土官们就喜欢这个! 尤其是,穿上山文甲,再配上金带,拿上金印。 土官们可以连夜回家祭祖了。 至于交趾当地的土司、豪族,则只是按照章惇等人的上报,落实了他们的官职,并赐给官印。 这也足够了。 他们要的,也只有这个。 赵官家们认他们,肯册封他们,就已经很好了。 当然了,福利和政策是有的。 从右江安抚使吕嘉问等请,于门州、广源州等地,敕建寺庙,延请高僧入主,并命传法院,颁给佛经,赐给度牒。 同时,从侬智会、侬德盛等人所请,许交州诸州学生,可至桂州、邕州、宾州、柳州等地州学求学、读书。 赵煦在这个时候,插手其中,特旨增加广西发解试员额二十,同时,增加广西可录太学员额二十五人。 并明令这些额度,全是给土司们的。 要求章惇,从土司们中选拔出那些‘行义蹈仁’、‘忠心可嘉’之人。 让这些人自己推荐员额,安南宣抚使司,只做资格认可。 看上去,赵煦这一手,是在开历史倒车。 直接将交趾北方诸州从科举社会,推回了东汉察举制。 土官们肯定会‘内举不避亲’,将这些员额,全部给他们的子孙! 但赵煦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这是温水煮青蛙,也是潜移默化之策。 可能一代人还看不出效果,但两代、三代,成绩就会出来! 此外,这还是根胡萝卜。 因为,名额是固定的,但谁有权推荐,推荐几个人? 却是安南宣抚使司衙门的权力。 当大部分事情,都汇报完毕,李清臣的神色,忽然有些犹豫起来。 “卿还有何事?”赵煦奇怪起来。 “奏知陛下……”李清臣揣着明白当糊涂禀报道:“广西经略安抚使司,还上报了一个十八岁之机宜文字的名字,臣等惶恐,不敢擅专,乞陛下圣裁。” “嗯?”赵煦微笑着问道:“不足十八的机宜文字?还立了功劳?国家有此贤才,卿等当不拘一格!” “此机宜文字,姓名、三代可道上来。” 机宜文字,是安抚使、宣抚使自己征辟的私人幕僚,朝廷也是认的。 “机宜文字王棣,父王雱,故左谏议大夫,至于乃祖……”李清臣颤抖着声音,小心翼翼的说道:“特进、守司空、荆国公王安石!” 这是第一次有大臣主动在御前提及这个庆寿宫的禁忌。 赵煦眯着眼睛,轻描淡写的说道:“朕知道了。” 然后就不再说话。 李清臣听着,顿时明白了——这个事情,就不要去打扰两宫了,区区一个十八岁的机宜文字,都堂自己安排相应的升赏就可以了! 于是恭恭敬敬的拜道:“臣谨遵旨意。” …… 李清臣回到西府的令厅。 东府的中书侍郎张璪已经在等着他了。 “邦直,陛下对章子厚的封赏有何意见?” 张璪和韩绛走得非常近,几乎可以被认为是韩绛的心腹了。 所以他来问,其实就是代表韩绛来问的。 李清臣也不瞒他,将御前的安排,与张璪说了。 张璪听完,吁出一口气,摇头道:“章子厚还真是简在帝心啊!” 超授寄禄官也就罢了。 居然为了加强章子厚的威权,直接复活了‘紫宸殿学士’。 要知道,这个殿学士职,哪怕在过去,也轻易不授人臣。 同时还将其职权、差遣彻底拉满! 所以啊…… 张璪心中已经明白了——章惇不回朝则已,一旦回朝,必定拜相! 这就让他多少有些忧虑。 感觉自己想要拜相,似乎遥遥无期。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八章 仕途高歌的苏轼 韩绛慢悠悠的给自己煮着茶。 这茶可不简单! 乃是今年建州的北苑新出的御茶。 不止颜色更好看了,煮出来的茶汤,在色、香、味三个维度,都全面超越了过去的团茶。 所以,如今坊间一饼,可要价黄金五两,就这还供不应求,外面有的是人,愿意重金求购。 韩绛年纪大了,很多过去的兴趣爱好,也提不起兴致来了。 于是,越发的喜欢斗茶。 每每看到,自己亲自煮出来的茶汤,那如同白雪一样的乳色时,他总是心旷神怡,有种回到年轻时的感觉。 “邃明啊……”他将煮好的茶汤舀出来,让下人端到张璪面前:“尝尝看,这今年新出的御茶。” 张璪那里有吃茶的心思,接过奉来的茶水,就开始长吁短叹。 “邃明啊,又急了!”韩绛看着,微笑着给自己舀好一盏。 建州的御茶茶汤在建州的建盏之中流动,紧紧咬着盏边,轻轻抿上一口,浓郁的茶香在口腔里晕开,冲散了今天的疲惫。 韩绛端着茶盏,慢悠悠坐下来:“有些事情啊,急不得的。” 张璪在韩绛面前,比较放得开,道:“恩相,下官如何不急呢?” “润国公在福建,眼看着明年二月,任期就要满一年了。” “章子厚在广西,明年或者后年,也可能结束任期。” “河东还有个吕吉甫……” 韩绛端着茶盏,闻着茶香,笑眯眯的说道:“老夫只要活着,他吕惠卿就不要想回京。” 虽然说,宰相肚里能撑船。 但吕惠卿,韩绛是无论如何也容不下的。 张璪对韩绛的话,毫不怀疑。 因为这位老宰相,无论是在两宫面前,还是当朝官家面前,都有足够的面子。 只要他反对,吕惠卿确实只能继续在河东待机。 了不起,顶多换一个地方。 可是…… “即使吕吉甫不能回朝……”张璪耷拉着脑袋:“下官想要再进一步,恐怕也是完全没有可能了。” 他现在是尚书左丞兼门下侍郎。 距离相位,只是一步之遥。 然而,就是这一步,却是天堑。 韩绛眯着眼睛,安慰着:“邃明不要急躁,汝还年轻,还有机会。” 张璪的年纪,确实是很年轻的。 他只比苏轼大四五岁,上个月刚满了五十四岁,对于执政来说,确实是年富力强。 张璪一听,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恩相,下官如何不急?” 他是年轻,可问题在于,他的对手,太多了,而且太强了。 张璪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给韩绛数起来了:“恩相,您看如今朝中……苏子容(苏颂)、范尧夫(范纯仁)、吕微仲(吕大防)、刑和叔(刑恕)、蔡元长(蔡京)、章子平(章衡)、沈存中(沈括)等,不是当今官家的心腹,就是官家的经筵官,可在官家面前不时出现、进言献策……” 这些都是在朝中,有望拜相的人物。 坊间一般认为,这些人只要不出意外,两三年中都会陆续随着当今天子的成长,陆续进入东西两府,执掌权柄。 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这都很正常! “此外……杭州的蒲传正(蒲宗孟)、扬州的曾子宣(曾布)、江宁的王和甫(王安礼)、许州的黄安中(黄履)等等,皆非下官所可以比拟!” “下官若再不抓紧,恐怕此生也无望拜相了!” 韩绛听着,心里面明白,张璪就是来他面前诉苦的。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很正常! 但韩绛也有求于张璪——他要致仕了,致仕后,就要在都堂留個钉子。 免得人走茶凉,自己留下的政策,被继任者破坏、颠覆。 张璪就是他选的钉子。 而张璪的诉求,韩绛也明白。 求他致仕时,推荐对方为相呗! 哪怕只当一天,都是好的! 韩绛能理解张璪的心态。 宰相,这可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官爵! 礼绝百僚,群臣避退! 除了天子外,不需要对任何人行礼。 哪怕是亲王、皇子,在宰相面前,也需要执礼而拜。 但…… 张璪有那个能力吗? 他资历够吗? 他有圣眷吗? 都没有!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拜相! 韩绛慢条斯理的放下手中的茶盏,道:“邃明啊,听老夫一句劝,人生啊,总是求而不得,不如放下,如此烦恼散去,自得清净。” 他是不可能也不会推荐张璪的。 既然如此,作为合格老练的政客,韩绛就不会吊着张璪,给其希望——这样的话,是害他,也容易留下仇怨。 张璪叹息一声,道:“恩相之言,下官自然明白。” “就是这心里面不舒坦!” “同时,下官这心里面也实在是害怕的紧!” “邃明何惧之有?”韩绛笑了。 “下官如何不怕?”张璪看向韩绛,道:“登州的苏子瞻,如今官声鹊起,就连京城之中的父老,近来也在说:登州苏知州,缘何不入京做一任开封府知府?” 这正是张璪最大的心病! 登州那边的苏轼,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开窍了,官是做的风生水起,官声更是好到,连汴京人都知道了,登州出了个爱民如子而且很会搞经济、要政策的苏知州。 人家的海鱼干,现在不止卖进了汴京城。 还和朝廷要来了政策,可能要搭上朝廷重建祖宗德政——蚕盐法的东风,免税卖到天下州郡去。 汴京人眼都红了。 市井里的那些闲汉,更是天天在议论说什么:“祖宗以来,天下名臣,都曾权知开封府。” “登州的苏知州,也合该来开封府当上一年知府,造福百姓!” 张璪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在酒楼、脚店,议论这个事情了。 没办法! 苏子瞻的这个知州,做的太好了。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都被他照顾到了。 失地的农民、去淘金的各地淘金客、本地的士绅、形势户。 都对其称赞有加! 他本人,更是不止一次写词,称赞登州的鱼干、海盐。 继去年写了那一首《水调歌头.重阳日食登州鱼兼怀子由》后。 今年四月,他在听说了章惇南征大获全胜后,就又写了一首《定风波.闻王师定安南》,大肆吹捧,据说还在登州那边连开了三天三夜的酒宴,庆祝这个事情。 最近,他又写了一首诗《与文叔同游登州雨后盐场》称赞登州的盐场。 这还不算什么! 苏轼一个人自吹自擂,可能扩散的速度,会受到限制,三五年都未必能有什么名声。 关键,汴京新报和汴京义报,总是会第一时间,全文刊载苏轼的这些诗词。 然后,总有些闲的蛋疼的家伙,会写诗、写词,与苏轼遥相唱和。 比如说,去年苏轼写完《水调歌头.重阳日食登州鱼兼怀子由》后,他弟弟苏辙第一时间写了词回应,同时还高调的派人去买了很多的登州鱼干回去,作为给官署里的吏员的福利。 这也就算了。 毕竟人家是兄弟,又被苏轼点名了。 可那些在京城的家伙,明明苏轼没有点他们的名,他们却非要凑上去凑热闹。 比如说当时的秘书少监孙觉、孙觉的女婿黄庭坚、户部侍郎章衡甚至是元老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等,都非要凑上去,也买一些登州鱼干,然后回家吃了然后写一首诗词点评一下。 其中影响最大的人是晏几道,居然在十天内,写了四首词,称颂苏轼的登州鱼干。 而且每一首都是在汴京名妓的见证下,在那勾栏里一边吃海鱼干,一边抱着美人写下来的。 一下子满城风雨,登州鱼干在几天内,就被全开封府的人都知道了。 便是那些贩夫走卒,也知道了,登州的鱼干便宜又好吃。 最后,就连一直隐居江宁的介甫相公,也出来凑热闹。 写了一首词,遥相呼应。 甚至还改了苏轼的菜谱,推出了更适合江宁宝宝体质的红烧登州鱼干。 还亲自推广,写信告诉其他人——大家都试试看,老夫吃了,很好吃的。 当时,张璪就已经感受到危机了。 因为登州鱼干,从此供不应求,大赚特赚。 苏轼的政绩,也蹭蹭蹭的往上涨。 甚至带动了登州附近的莱州、密州等地,也开始了大佬特捞,晒制海鱼干,然后统一冠名:登州海鱼干,销往各地。 今年开春后,这个势头更加无法阻挡。 登州那边甚至出现了好几个专门制造渔船的船厂,用的还是金明池里那个用来修龙舟的大奥的技术。 四月份,苏轼写词,对章惇大加吹捧,五月,章惇的回应就来了。 两人的诗词,全部被汴京新报、汴京义报,全文刊载,传唱汴京,然后轰传天下。 上个月,苏轼的那首诗也是一样。 以至于,现在汴京的孩子,都知道登州产盐,而且很便宜! 如今,苏轼在登州,又要搭上国家恢复蚕盐法的东风。 一旦蚕盐法落实,登州的海盐、鱼干就会乘着这股东风销往天下各路。 到了那个时候,苏轼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当代的循吏代表。 苏轼过的越好,他张璪就越有危机感。 没办法! 谁叫当年,他做的事情,实在太下作了一点呢? 韩绛听着,点点头,对张璪的处境表示理解。 这都是乌台诗案惹出来的祸! 而张璪是深度参与乌台诗案,而且恨不得让苏轼去死的那几个台谏官之一。 甚至,当年张璪为了和苏轼划清界限,还公开烧掉了苏轼送给他的文章《稼说》。 若是一般人,做这样的事情,可能还有转圜余地。 苏轼将来功成名就,甚至还可以故作大度,一笑了之。 这个事情的关键就在,张璪和苏轼关系很不一般。 两人在乌台诗案前,既是同年,也是同僚,还是知己好友。 曾经一度要结儿女亲家。 这事情一闹,儿女亲家自然成不了。 两人之间更是反目成仇! 苏轼去年起复回京的时候,张璪派人去请他登门还写信致歉,希望得到原谅,却被对方无视。 这些事情,韩绛略有耳闻。 所以,他知道张璪的诉求了。 拦一栏苏轼的升迁!别叫苏轼升官太快! 可问题是…… 这事情是他能拦得住的吗? 也不想想,苏轼的诗词,为什么一出来就立刻轰传天下? 这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 此外,蚕盐法到底是个什么由来,韩绛自己心里面是明明白白的。 没办法,韩绛只能道:“邃明啊,这样吧。” “等到今年官家圣节,苏轼回京述职的时候……” “老夫请张安道、苏子容出面,在老夫府上摆上一桌,将苏子瞻请过来……” “届时,酒桌之上一笑泯恩仇!” 正好,韩绛听说,苏颂最近和沈括走的很近,两个人甚至有几天都是‘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而张方平、苏颂都是苏颂的长辈。 两个长辈出面说情,加上自己这个宰相出面,苏轼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怎么也得给苏颂、张方平和他韩绛一个面子。 原谅?大概不可能。 但不再纠缠过去,不再记恨曾经,还是有希望的。 张璪听着,犹豫起来:“就怕苏子瞻嘴上谅解,在心中记恨!” 他自问自己若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那肯定不管谁出面,这辈子绝对记这个死仇了! 要知道,乌台诗案可是生生打断了苏轼的仕途,不止连累他最爱的弟弟苏辙被贬数年。 更牵连了好几个好朋友,也跟着一起倒霉被贬。 其中驸马都尉王诜,更是直接客死他乡,连尸骨都不得入葬祖坟。 而他张璪,是乌台诗案所有参与方中,最对不起苏子瞻,同时也是伤害他最深的人——张璪不会忘记当年,苏子瞻在御史台看到他的时候的恐惧神色。 所以,苏轼若是得意了,位高权重了。 会不会清算他张璪? 考虑苏轼比他小四五岁,很可能将来他死了,苏轼却正好手握大权。 到时候,苏轼会不会学蔡确,清算他张璪的子孙呢? 所以,张璪是绝不愿意看到苏轼回京,出任四入头之一的权知开封府的。 韩绛听着,微笑着说道:“邃明不必担心,届时,还有一人也会在场的。” “谁?”张璪好奇起来。 “沈存中!”韩绛轻声说道:“有他在场,邃明可放心。” 沈括现在是官家身边最信任的近臣之一。 其执掌的专一制造军器局,乃是先帝留给当今,要子孙相传,父子相继的产业。 所以,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在朝中的地位,也越发的重要起来,如今已经被人视为新的执政拜任途径。 有沈括在,苏轼若是嘴上原谅他张璪,但未来却借故打击报复张璪。 沈括自然会有反应的。 张璪闻言,终于大喜:“如此就有劳恩相了。” 他一直想着和沈括搭上线,奈何沈存中回京后,生活极为规律,几乎就是三点一线——官衙、家还有入宫汇报。 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他都不感兴趣,也不敢有兴趣——沈括妻张氏的威名,现在已经传遍汴京。 如今有了机会接触到这个未来朝中的一方势力代表,张璪自是欢喜不已。 …… 送走张璪。 韩绛端着茶盏,喝着已经凉下来的茶汤,眼中目光灼灼,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口吩咐道:“去将谕儿叫来。” 不久,他最小的孙子韩谕就到了他近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低声问道:“大人唤孙儿?“ “嗯!”韩绛起身,道:“准备一下,随老夫去右相家里拜谒。” 韩谕惊讶了一声:“孙儿年幼,恐不知礼数……” “无妨!”韩绛笑起来:“汝不需要带嘴巴去,只要带上耳朵就行了。” “再说了,汝与吕晦叔之孙吕好问,同在御前,为官家伴读,如今暑休,正该好好亲近亲近。” 韩绛自从他的长孙韩宗道在成都府那边闯了祸以后,就把全部的精力和关心都放在了韩谕身上了。 在他眼中,韩谕已经成为了唯一一个可以保持灵寿韩氏威名的继承人了。 没办法,他就剩下这么一个,还有点希望的孙子了。 至于儿子们? 老实说,他现在和文彦博一样,感觉这些儿子,还是在家里躺着比较好。 出去的话,难免和韩宗道一样被人利用,被人当枪使! 若是那样,韩绛宁愿这些人在家里面天天花天酒地,吃喝玩乐。 如此,至少他的家产,还足够让这些不孝子祸祸。 不至于哪天在外面闯了大祸,连累宗族!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九章 章惇是下一个王安石? 榆林巷,吕公著祖宅。 丝竹管乐之声奏起,歌女翩翩起舞着。 吕公著、韩绛两人,并坐在一起,看着在堂上,正在咬着耳朵,说着悄悄话的韩谕、吕好问。 两位宰相都是欣慰的一笑。 “晏元献公词曰:家人并上千春寿,深意满琼卮。绿鬓朱颜,道家装束,长似少年时!”韩绛感慨着:“看到谕儿与好问侄孙,老夫便想起当年与晦叔在此地的种种……” “昔年,晦叔与老夫,也是如此年纪,也是如此良夜,也在这明月下,少年同坐,把臂同欢……” 准确的说,是都堂今日轮值的宰执们的共同推动的。 想想看,一两年后,当交州从荒芜、贫瘠、偏远之地。 回朝就是来当补锅匠的所以有些事情,心里面清楚就行,参与就免了。 但他还是希望吕公著亲口说出来,于是问道:“晦叔想要说什么?” 爵位、食邑、待遇。 他说这些话,是有目的的。 “赵公才年已六十老夫相信,他是很愿意回朝,出任六部尚书的……” 吕公著郑重的点头:“一两年后,章子厚必将因此拜相!” 苏州、明州什么气候? 交州什么气候? 什么情况? 吕公著道:“老夫一开始也很诧异。” 这两家外戚和他们的这些亲戚,在熙河路那边,圈了好多地,种了以十万亩计的木棉。 果然,嘉佑四年,人家再次应试,考了第五名,依然是进士及第。 吕公著听着,也是感慨一声,万分的怀念。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升到待制,更不要说拜相了。 吕公著道:“李邦直面圣后,便去了庆寿宫,上禀两宫,两宫诏准,命付学士院草制。” 打听后才知道,这甘蔗是苏州、明州等地的特产。 天天在先帝耳边,复读着:王安石天下奇才,必可匡政救时! 同时,大家轮流拿着王安石的文章和诗词给先帝看。 狄咏虽然不能直接正任,但是,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这个官职,属于传统的三衙管军之一,自然也要宣麻拜将,以示郑重。 “谁敢离间天家?”吕公著严肃的说道。 便道:“韩公勿忧。” “公正是大展抱负之时,怎起了去意?” 现在自也敢和宰执们打官司! 这样性格的章惇,若是拜相,指不定得搞出多少事情来! 连小麦种下去,产出都很少。 韩家的韩维、韩缜,则都分落在天涯,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从官家对章子厚的安排来看,章子厚恐怕会在广西再任一两年了。”韩绛沉吟片刻后问道:“对此,晦叔有什么看法?” “嗯!”吕公著点头:“高遵惠在新得的交州八州以及过去右江的羁縻州中,种了很多甘蔗!” 质量差一点的都要十来贯! 他们种的哪里是木棉? 分明就是钱! 而韩绛想不明白——熙河那边,天气那么冷,土地又那么贫瘠。 “宫中没有人说闲话吧?”韩绛问道。 可吕公著哪里舍得? “交州能种甘蔗?”韩绛目瞪口呆。 大家都是很想进步的。 吕公著点点头,这个他自然清楚,因为这个事情就是他怂恿李清臣去做的。 吕公著听着,若有所思。 只要有钱赚,那动作比谁都积极、勤快,而且为了赚钱,赚大钱,他们是很舍得的,根本不会抠抠搜搜。 可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善茬! 想当年,章惇科举,进士及第,却因为族兄章衡考了状元,便干脆扔掉了到手的敕诰,选择下次再战! “自公辅政以来,国事日渐好转,朝野上下安定,王师克凶擒丑,四夷来朝……” 哪怕是吕公著这個宰相,也是这样。 韩绛抬起头,看向吕公著,他知道的,吕公著绝不会无的放矢。 木棉这种崖州的东西,怎么就能长的那么好? 现在,本来只在明州、苏州等地才有种植的甘蔗,又莫名其妙的在交州长势良好了。 此事,庆寿宫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都得不知道。 而章惇的性格,虽然不像王安石那么执拗。 更麻烦的是,交州的甘蔗田,可能会给他镀上一层‘救时宰相’的光环。 建立了好几个修理漕船的船厂,还给纤夫们加了工钱,虽然不多,却也是破天荒的事情! 这样一个人,只要回朝,就是‘负天下之望’。 看看文彦博如今享受的待遇。 又如何服众? 别人会不会说闲话? “如今,学士院里的范尧夫和刑和叔,当在连夜草制制词,只待明日宣麻除拜。” 其一旦秉政,就没有什么人能阻挡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了。 “就像去年,他们觊觎着三门白波发运司里的差遣一样。” 这肯定是要宣麻,以表重视。 他的长相吕公绰、从兄吕公弼先后去世。 “今日,李邦直面圣时的那些事情……” 重点是——不要拦着年轻人的上进路。 大家一起鼓动、暗示、怂恿着李清臣当这个出头鸟。 “但,现在来看,交州就是比苏州、明州更适合种甘蔗!” 当年南征,他能和郭逵撕。 吕公著道:“虽有些冒昧……” “其姻亲也都在纷纷运作着,淮南六路发运司、江南西路、荆湖南路等地的转般仓的差遣……” 韩绛听完,整个人都愣住了。 所以……这是在说给他听呢! 这是在点醒他——吕晦叔啊,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怎么风风光光的退下来了。 韩绛听着,皱起眉头来,问道:“晦叔此话怎讲?” 韩绛对自己的角色,定位很清楚。 大宋市面上现在的红糖,基本都是从苏州、明州那边来的。 他今天特意休沐在家,就是不想搅进来。 他想起了,熙河路那边的报告——熙州木棉,阡陌连野,纵渠相交,人皆以为喜! 能不高兴吗? 汴京城的吉贝布,一匹就要二十贯。 这是唯一可以对冲章惇威胁的办法了。 看看谁印的钱更多? “但老夫希望,子华相公上表致仕时,可以推荐范尧夫或者吕微仲,出知熙河兰会路!” 那时候,先帝还是颖王! “听说,那边种的甘蔗,不止长的比苏州快,还长的更高、更大!” 即使如此,韩绛依然提高了警惕。 谢安石姑且不说,王安石当年是怎么到的那个地步的? 别人不知道,他韩绛还不清楚? 当年,他和他的两个弟弟韩维、韩缜,还有现在在场的这位吕公著以及其两个兄长吕公绰、吕公弼。 不然,就不体面了! “而且,还将是身负天下之望,如东晋谢安石、熙宁王介甫一般,挟朝野人望回朝秉政!” 所以,他只是笑笑,就举起酒杯:“还请韩公满饮。” 更何况,当今天子还开创性的发明了元老辅政的概念。 以及致仕后享受的朝廷礼遇。 免得让年轻人看着生厌,给子孙平白的招惹祸端。 就等着今年,木棉丰收后,运回汴京换钱。 在大宋,哪怕做到了宰相,进步空间依然非常巨大。 让甘蔗和木棉交锋! “年底就能出蔗糖?” 而且,赵卨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犟起来是真的能出事的! “所以啊,老夫才说,一旦章子厚回朝必定拜相!”吕公著悠悠的说道:“而且,还是挟天下之望,一如当年王介甫般入朝秉政!” 赵卨在地方州郡为官十余年,吕公著就不信,他不想回京露露脸,顺便给子孙攒下一点恩荫。 甚至利用关系,从朝廷这里搞了不少政策去。 他早年在扬州做过官,也是在扬州认识的王安石。 便转移开话题问道:“晦叔听说了没有?” 吕公著一听,就知道韩绛已经答应了,这是和他讨价还价呢! 因为孙冕的诗还有后半阙:去年河北曾逢李,今日淮西又见陈,寄语姑苏孙刺史,也需重抖旧精神! 孙冕写完这首诗,辞官而去,退隐山林。 这是他担心的事情。 两家人的子弟里,他吕公著年纪最小,也最受到哥哥们的关照。 变成天下商贾纷至沓来,无数财富汇聚的热土。 好像并没有急着捞钱,反而干了不少实事。 章惇的形象,会变成一个什么形象? 治世之能臣! 再算上他南征大胜的战绩。 他的抱负和理想,还没有施展呢! “甘蔗?!”韩绛惊了,他自然知道甘蔗——皇佑三年,他出任江南安抚使,南下赈灾,回朝的时候,路过扬州,知道扬州市面上有卖甘蔗的。 韩绛当时就感觉到不对,及时插手,虽然最终没能完全阻止外戚们的裙带进入三门白波发运司,但至少控制住了这个衙门,没有让这个事关国家社稷的重要漕运官衙,被外戚们占领。 旧年,韩家三昆仲,与他吕家三兄弟,都是在这榆林巷的祖宅相识相知的。 韩绛嗯了一声,对此不再做点评。 然而,如今一切物是人非。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大家都看出来,李清臣在跃跃欲试,所以轻轻推了一把而已。 王安石,就是最好的例子! 此外,王安石自己还自带流量。 他笑眯眯的拿起酒杯:“孙伯纯(孙冕)诗云:人生七十鬼为邻,已觉风光属他人,莫待朝廷差致仕,早谋泉石养闲身!” 当时,韩绛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这些外戚的行为,就变得很合理了——大宋的外戚,就这个样子。 自然对甘蔗很熟悉。 “啊!”吕公著震惊的说道:“公何出此言?” 这种事情,点到为止,听得进去,听不进去,都和他无关。 这完全不对啊! 韩绛眯起眼睛来,思虑片刻后,他轻声问道:“如此一来,赵公才怎么办?” “不瞒韩公……”吕公著神色复杂的说道:“我家那个家贼吕嘉问……前些时日写信给吕希纯,与其言:交州八州,已种甘蔗数十万亩,年底便能有第一批蔗糖,通过水路运抵江南、京城了……” “老夫今年七十有四,是该致仕,退位让贤了。” 吕公著心中如何不起念想? 如何不想将来也混一个太师、司空的头衔,然后被拜为‘平章军国重事’,享受一把宰执起肩舆,御前减一拜的待遇? 赵卨在熙河那边干的好好的。 韩绛摇着头,笑道:“老了!老了……” 章惇是王安石发现、提拔起来的心腹。 吕公著却是叹息一声,悠悠的说道:“韩公可知,近来,京师之中,高、向、曹、刘、杨、王等家的旁支族人,纷纷南下……” 他听出来,韩绛话里面的意思了。 大宋的外戚们,哪次出去不捞钱?不坑人的? 怎么?难道圣人的文章道德,连外戚也能感化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高家、向家人在给他们的买卖铺路。 可以这么说,若没有王安石的赏识、提拔和推荐,就以章惇当年那个浪荡的名声。 就是怕那些家伙乱来! 不过,后来韩绛发现,那些去了三门白波发运司的外戚裙带们。 章惇凭什么在短短一两年内,就达到那个地步? 韩绛对此表示深深的怀疑。 但,如同谢安石、王介甫一样? 这就夸张了吧? 章惇结束广西任期后,回朝拜相,这是傻子都知道的事情。 甚至还专门和陕西的范纯粹、永兴军的邓绾打过招呼。 同时王安石本身的政绩和道德、文章,也非常过硬! 即使如此,这也是花了十年以上时间,才造出来的声势。 甘蔗很甜,还可以拿来榨糖。 韩绛听着,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韩绛也不再提这个事情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虽然,韩绛已经猜到了。 想到这里,韩绛看着吕公著,问道:“广西那边和熙河一样?” 去年年底,京城中曾出现过一股热潮。 朝中那些和外戚家族关系密切的朝臣们,特别是高家、向家的亲戚,忽然集体想去三门白波发运司为国分忧。 韩绛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乱了。 嘉佑四友之名借着天圣四友的流量,名动天下。 “嗯?” 有什么理由换掉他? 章惇进封高平郡开国侯、超授正议大夫,并兼安南道宣抚使。 韩绛继续说道:“明岁正月,老夫就打算上表致仕了!” 以经略使致仕和六部尚书致仕。 这可是不同的概念,能享受到的待遇也完全不同。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章 太母车与圣母梭 元祐元年七月丁丑(22)。 御花园中的西瓜,终于到了收获的时节。 因为是四月份才栽下的,所以,这是属于晚熟了。 但,结出来的西瓜数量,却是不少。 文熏娘一大早的就领着孟氏和狄嫱,在花园的瓜地里忙碌。 一个又一个圆滚滚的青皮西瓜,被她们摘下来,然后被其他女官放到筐中。 赵煦在旁边看着,也颇为开心,同时也忍不住在心中想着:“熙河路那边的西瓜,也该收获了吧?” “再过些时日,当地的棉花,也该到收获时节了。” 对此,赵煦很期待,期待着熙河的棉花送到京城的那一刻。 在他身旁的太皇太后和向太后的心思,却都放在了收获的西瓜上。 特别是太皇太后,她很喜欢看收获。 今年以来,御花园里种的蔬果,每到收获的时候,她都会亲自过来。 原因嘛,也很简单——刷名声。 可不要小看了,御花园里,赵煦让人开垦出来的这几块地。 虽然,从头到尾,赵煦都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了不起,有了兴趣,就下地浇浇水啊、拔拔草。 当成陶冶情操的娱乐活动了。 可问题在于,凡事最怕比较! 谁都知道,天子亲耕、皇后亲蚕,乃是帝王的基本职业操演。 可现实却是,自古以来多数皇帝,连演都懒得演一下——有这功夫,在宫里面抱着美人嬉戏不好吗? 所以,赵煦的表演,也就成为了他明君的特征了。 而两宫,特别是太皇太后的情绪价值,一下子就被拉满了。 于是,有空就会来看看,每当果蔬收获后,更是亲临此地。 收获后的果蔬,当然也不会浪费。 会被分赐给外戚、宗室、宰执家里的命妇。 同时,这也是一种隐晦的政治宣言。 这一次,也不例外。 这些西瓜,都会在明天的坤成节,作为赏赐,赐给臣子。 而且,不到一定级别的大臣,可能连味都闻不到。 不过,今天的太皇太后,看上去似乎心情不大好。 她的眼睛看着在瓜地里忙碌的身影,心思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六哥,明日是娘娘的圣节,相关礼仪,可都记好了?”向太后忽然问道。 “回母后,儿早早就已经练好了。”赵煦微笑着答道:“而且,早已命沈括,给太母准备一样宝物,作为太母圣节的献礼。” “哦!”太皇太后扭头看向赵煦,问道:“官家给老身准备了什么宝物作为贺礼?” 赵煦矜持的一笑:“自是利国利民之宝,同时也是造福天下太母与母亲之物。” 太皇太后终于动容:“竟有如此宝贝?” 心里面的那一点点不愉快,立刻不翼而飞,整个人更是变得欢喜起来。 沈括执掌的专一制造军器局,这一年多来,发明创造出的东西是一件接一件。 而且,很多都有利于国计民生。 旁的不提,一个胆水浸铜法,就让朝堂在减税之余,还比过去多铸了两三百万贯的铜钱。 上上下下,都是溢美。 火器一事,就更不用说了。 其他改进、改良的器物,现在也开始慢慢的在汴京城中流行了。 虽然很多都是些奇技淫巧的东西,甚至称得上是‘奢侈之物’。 但,这些东西,确确实实在汴京城中出现,甚至流行起来了。 “回太母的话,孙臣自不会有虚言。”赵煦微笑着说道:“如今,孙臣命沈括准备好的宝贝,就在福宁殿中。” “太母、母后现在就可以去看。” 一刻钟后,福宁殿偏殿中。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看到了一架出现在她们眼前的纺车。 只是,这個纺车和寻常的纺车不一样。 它的纱锭不是横着的而是竖起来排列在工作台前。 它的框架结构,似乎也与寻常所见的纺车不同。 它不是立起来的,也不是常见的卧式纺车。 而是一种很新奇的形式。 就好像……就好像是一个被人踢倒在地的纺车! “太母、母后请看……”赵煦拍拍手,一个女官就走上前去,坐到那纺车前,摇起了纱轮。 于是,一个让人震撼的场面出现了——纺车上的纱锭随着这女官的操作,全部开始工作起来。 所有纱锭,随着女官摇动纱轮,开始纺线。 在纺车嘎吱嘎吱的声音中,两宫都看到了,纺车上的纱锭同时工作。 她们数了一下纱锭的数量,一共有八个! 所以…… 这一台纺车可以同时纺八个纱锭? 等于现在一个人一台纺车,就可以完成过去需要八个人八台纺车才能完成的工作? 两宫虽然都是深居深宫,早已经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但一个基本的常识,她们是知道。 自古以来,天下就是男耕女织。 妇女纺纱、织布,是家庭的重要收入来源。 甚至可以说是,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 因为在一个农户家庭中父兄或者夫、子耕作收获的粮食,是维持一家人温饱的底线,一般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肯卖。 妇女纺织所得的布帛,就是一个家庭用来缴税、购物的主要途径。 布帛,自古就是货币。 现在,却出现了一台可以抵八个人的纺车。 换而言之,大宋天下的妇女们有福了! 她们现在可以纺出更多的纱线,织出更多的布帛,换更多的钱! 赵煦看向那台纺车对着太皇太后、向太后躬身道:“太母、母后,这就是我命沈括所制,献与太母圣节的宝物!” “我命其曰:太母车。” “乃欲以此车,广及天下,使天下士民皆知,大宋太母,母仪天下,保佑拥护朕躬,朕奉太母、母后,于是推恩天下妇孺,使天下人皆享太母慈圣、母后慈恩。” 太皇太后看着眼前的纺车,听着赵煦的话,已是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好孩子!好孩子!”她热泪盈眶。 眼前的纺车,代表着什么,她自知道! 不夸张的说,这台纺车的出现,意味着,她必将名垂青史,万古不朽! 什么大宋太任? 她的历史地位,将奔着嫘祖去! 从此以后,天下妇孺织布,都将感恩于她,也都会记得,正是因为她,所以官家才命沈括,发明创造出此纺车! 与这个相比,昨天都堂的宰执们玩的那一点小小的伎俩就算不得什么了! 甚至,这位太皇太后,还在心中冷笑:“呵!无知之人!” “安知官家与老身的祖孙之情?” 有了此物,明日坤成节圣典,宰执们就要被啪啪打脸——天子,是孝子!而且是至孝之人! 就是向太后,心里面稍稍有些吃味。 虽然六哥提及了她,说了是要‘奉养太母、母后,推恩天下’才命沈括制了此车,可终究这是太母车。 但赵煦什么人? 在现代的留学的经历,让他非常注意细节。 当即就握住了向太后的手,道:“母后下个月生辰,朕也为母后,准备了一件宝物。” “乃是与太母车配套之物,名曰:圣母梭!” “太母车纺纱,寓意太母生养皇考,保育朕躬。” “而圣母梭织布,则是母后慈圣,养育朕躬成材之意!” “待母后生辰,圣母梭也当献于母后之前。” 向太后顿时眼眶也红了起来,蹲下身子,就将这个孩子拥入怀中。 “六哥……六哥……” 虽然这孩子,不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 但,就算是亲生的,恐怕也未必能比这个孩子更孝顺了! 赵煦依偎在向太后的怀中,轻轻的唤着:“母后,儿在呢……” 但心中,却是另外一个心思。 将飞梭命名为圣母梭,将最初的珍妮纺纱机命名为太母梭。 自然不仅仅是用来拉进他和两宫的关系,也不仅仅是用来加强他这个皇帝与外戚家族之间的关系。 同时还是他的自我包装与宣传——传统的儒家社会,孝是至高无上的。 忠孝、忠孝,一个孝子,必是忠臣,而忠臣必是孝子。 这是儒家宣传了千年的真理! 作为天下的主人,皇帝自然要以身作则。 这也是赵煦上上辈子,不能清算太皇太后的原因。 同时也是他如今不得不与这位太皇太后虚与委蛇的缘故。 当然了,赵煦也不是个会吃亏的主! 当飞梭和纺纱机,被儒家的孝道妆点起来,被冠以天子献给当朝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寿礼的名义后。 便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两种机器的扩张和推广了。 谁敢质疑,当朝天子的孝心? 谁又能诋毁、污蔑,被冠以‘太母车’与‘圣母梭’的机器? 奇技淫巧? 放肆! 御史台的乌鸦们,会很高兴的将敢于这样非议、攻讦天子、两宫的乱臣贼子,送进大牢。 至于那等无知盲流,砸毁机器、烧毁作坊? 那更是造反的死罪! 人人皆可得而诛之! 而等士大夫们发现不太对劲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阻止。 时代的洪流将滚滚而来。 顺者昌,逆者亡! …… 遥远的熙河路,狄道。 王大斧骑着马,带着手下的骑兵,巡弋在这条已经巡弋过无数次的道路上。 “却不知,俺弟大枪如今怎样了?”王大斧骑在马上,有些心不在焉。 因为他刚刚接到了汴京来的家书。 是他的妻子请人写的。 信上说,家里一切都好,向钤辖(向宗吉)家送去的钱,也都收到了。 还说大郎今年开蒙了,进的还是坊中有名的‘范先生私塾’。 妻子说,先生言家中大郎是个读书的料子,同时大郎也很喜欢读书,每次放学回来后,都在写字。 同时,妻子还告诉他今年上半年的时候,母亲得了病,好在及时去马行街的医馆请了郎中,开了药已经好了。 就是,没有提及他的弟弟大枪的下落。 这让王大斧很是忧心。 他现在只知道,他的弟弟大枪是在河北的工地上与郭贵分别的。 大枪似乎选择了南下,去了广西。 他也问过向钤辖了,向钤辖告诉他,已和高公事(高公绘)求了情,蒙公事恩典在上次派人回京的时候,捎了话给高家,请托了高家人去广西的时候,帮忙找一下他的弟弟。 不过,向钤辖告诉他,不要抱有太大希望。 因为广西那边,太远了,也太大了。 大抵是很难找到的。 王大斧知道,这是事实。 所以,他才会越发担忧。 “佛祖保佑,俺弟大枪在广西一切平安。” “若俺弟能平安归来,俺一定到资圣寺中,供上香油……”王大斧只能默默的看向资圣寺方向祷告着。 王大斧心里面正想着,前方的狄道上,出现了一支队伍。 他骑在马上,远远的就看到了。 那是一支很庞大的队伍。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衣衫褴褛,面容枯槁。 王大斧看着,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怜呐!” 他知道,这又是一支从山里面跑过来,来到大宋境内乞活的羌人部落。 听说是,在那边遭了灾,今年夏天有差不多一个月没下雨。 偏生又遇到西贼横征暴敛,强令各部出粮,交不出粮食的就得交丁壮。 所以,好多部落都开始逃亡进入熙河。 若是过去,熙河这边其实是不欢迎生羌的。 便是来了,也是放在边境外面,随便给一点吃的就不管了。 这主要是害怕西贼细作,潜伏其中,里应外合。 同时也是因为,熙河这边不似陕西,本地产出很少,供应不起太多人。 但现在不一样了。 整个熙河地区,敞开了接受一切来‘归明’的‘义士’。 也不再甄别什么细作了。 来的都是客! 只要入境,就给他们发熙河官府的户籍,然后就有‘善人’出来,又是施粥,又是抚慰。 最后,就是牙行的人出面,和这些签订契书。 用极为低廉的工价,把这些人卖给了各地庄园。 但,这些可怜人却都是千恩万谢。 没办法,天灾人祸面前,能有一口饭吃,能有个地方住,能有人保护他们就已经不错了。 王大斧没有想太多,他骑着马,带着自己的人就上前去。 他的工作任务之一就是——寻找并发现,逃难的羌、党项部族,然后将他们带去在狄道上建立起来的寨城。 在那里‘善人’、‘义商’支起来的粥棚,从六月一直开到现在。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一章 不可名状的熙河路(1) 王大斧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做这样的护送工作了。 对流程早已烂熟于胸。 他回头看向自己队中的那个羌人骑兵,下令道:“李阿令,汝去告诉那些羌人,让他们跟着俺们走,休要乱走,不然按细作论处!” 叫李阿令的羌人骑兵拱手得令,便拍马上前,去与那些逃难来的羌人说话去了。 很快,李阿宁就回来禀报:“回禀提辖,末将已将提辖军令与他们说了,另外,末将还打探清楚了,他们是哪家的?” “哪家的?”王大斧随口问道。 “禀提辖……”李阿宁道:“他们说他们是移没家的部族,从天都山处逃难进的会州,蒙会州的王太尉(王文郁)恩典,遣人送来熙州。” “移没家?”王大斧楞了一下。 脑子在刹那,涌出了一段他死记硬背下来的资料。 移没家——党项之族也,本居横山,为环州张都监(张守约)破,乃迁南牟会,为元昊守备行宫,李都知(李宪)击破南牟会,余众遁入天都。 这些是熙州去年新来的游知州,给他的小册子里写的文字。 王大斧虽然书读的不好,也不会写文章,只能勉强算识字,但记忆力不错。 所以,他将游知州的册子里,有关党项各族、横山诸羌的文字,都牢牢记在心中。 于是他瞬间就知道了,那些人不是羌人,而是党项人。 而且是与大宋打过仗的党项部族! 于是,王大斧忍不住下意识的将手放在了腰间的短刀上,他看向李阿宁:“党项人!?” 李阿宁点点头:“回提辖,确是党项人!” 王大斧反应过来,尴尬的笑了一声,将手从腰间的短刀挪开。 虽然,已经来到熙河一年多,但他多少还是对党项人有些应激的。 好在,如今已经差不多适应了熙河。 这里不像汴京,几乎全是汉人,在熙河路诸州,蕃汉混居。 汉人、吐蕃人、羌人、党项人彼此为邻。 军队之中也充斥着大量的羌人、吐蕃人、党项人甚至还有西域的回鹘人。 “移没家,怎是这般模样?”王大斧问道。 他记得很仔细,游知州的册子里,写过移没家的内容——移没家有六标,强人一千两百二十五,壮马三百余,四十八队。 虽然,那是李都知破南牟会,火烧天都山前的事情。 可也不至于如此凄惨吧? 当年,光是骑兵都有三百多人,可以拉出一千两百多战兵的移没家,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李阿宁叹了口气,道:“还不是西贼做的孽!” “本来这两年,天都山、横山就连续干旱。” “西贼又对诸部横征暴敛,敲骨吸髓……” “诸部实在活不下去,只能来我大宋求活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阿宁的眼中明显闪过了一丝仇恨。 王大斧听着点点头,感慨道:“西贼果是豺狼禽兽,竟连同族,还是曾给酋首守备过行宫的同族,都如此无情。” 李阿宁冷笑一声:“嵬名丑酋,何曾把其他党项、羌部看成人过?” 他家祖上本是居住在横山的羌族豪酋,曾受李继迁册封,为蕃落首领,也曾对嵬名家忠心耿耿,跟着元昊出生入死,但这又怎样? 还不是被嵬名家逼到没有活路,最后只能在三十多年前,举族入宋,逃入宋境时,原本几千人的大部族,只剩下了三百多青壮,剩下全是妇孺,而老弱全部死在逃亡路上,可谓是惨不忍睹。 举族迁入宋境后,起初被安置在保安军内定居,为了融入保安军,乃因族中传说,先祖从灵武而来,于是诈称唐肃宗之后,自称姓李。 而李阿宁这一支,是在十多年前,跟着王襄敏公(王韶)开边到了熙河,于是就此在这里落了脚生根发芽,如今也算是熙州的一个强力部族了。 光是丁壮,就有千余,牛羊万头,更有马匹千余。 族长李忠顺,还曾因功受册封,为左侍禁、蕃部都军主、充狄道蕃部巡检。 在熙州,虽然比不上包家(包约、包顺兄弟)、杨家这样的超级大族,却也是属于强族了。 不过,这一切都已与李阿宁无关。 他爹只是如今的李族族长李保顺的堂弟,在族中地位本就不高,而他家里兄弟又多,所以他一成年就被父母分了一匹马,让他出来自谋生路。 李阿宁无处可去,就干脆骑着马,投了宋军,吃上了赵官家的皇粮,到 如今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 但他不会忘记,部族的血仇! 所以,李阿宁在战场上,遇到西贼兵马,甚至比他的汉人同袍更凶狠! 每次提及嵬名家,更是咬牙切齿。 这也是很多汉地羌人甚至是党项人的特点。 他们比汉人更仇视嵬名家,更想毁灭嵬名家的国家! 王大斧没有多想,对李阿宁道:“俺们护卫这些人,先回南关堡吧。” “诺!” 于是,王大斧就率着他麾下的这支巡逻小队,护卫着三百多号党项人,向着南关堡而返。 …… 护送着移没家的队伍,沿着狄道前行,很快就进入了河谷区域。 远方,已经能看到了棉田的壮观景象了。 七月底的棉田开始凋零。 木棉上的枝叶,都开始枯死,但这是好事! 向、高两家重金从崖州等地请来的黎人说,木棉就是这样的,一定要完全枯死,等太阳暴晒十余日甚至一個月,才能采摘。 于是放眼望去,阡陌连野的田野中,尽是雪白的棉絮。 王大斧看着这些棉田,就想起了自己种的那一百亩棉田——他在去年冬天,因为迎接仁多保忠有功,被赐了三百亩地,加上最初的一百亩,他现在拥有四百亩地。 可惜,因为缺少棉种,今年只种了一百亩棉田。 但剩下的地,他也没有闲置。 让雇来的羌人,种了一百亩的苜蓿——这是用来喂牲畜的。 剩下两百亩,则都种了粟麦、青稞和豆子。 主要是豆子! 没办法,狄道虽然有着渭河的灌溉,他的地也挨着向钤辖家的地,可以享受到钤辖家打造的水车汲水的便利。 可这两年,天气干旱,河水流量不足,灌溉用水很紧张。 便只能种些对水需求量不高的豆子。 其他人也都是如此。 特别是那些没有棉种,却把地垦出来的羌、蕃豪族。 于是,今年的熙河路,破天荒的实现了粮食的基本自给自足。 这也是现在熙河路,可以大量接受逃亡而来的部族的物质基础。 王大斧不知道这些,他只是勤勤恳恳的做着他的本职工作。 只在路过属于他的那四百亩地时,雀跃了一下。 他的一百亩棉田,被他雇来的雇工打理的非常好。 那一个个饱满的白色花蕾,在微风中迎着熙河的阳光招展着。 这让王大斧无比满足。 这些都是钱啊! 价值几百贯,甚至上千贯的钱。 …… 王大斧护送着逃亡来的‘义民’们,在这天傍晚的时候,终于到了南关堡。 这里是控扼狄道的咽喉。 寨堡下,早已经支起了粥棚,而且不止一个。 逃亡入宋的‘归明人’,当然也不止是一个‘移没家’。 当王大斧到了寨城下时,立刻就有着一个熟人迎上来。 那熙州本地奢遮人家,包顺家的小孙子,叫做包忠官,他年纪和王大斧相差仿佛。 自王大斧升官后,就一直刻意和他接近,从没在他面前摆过什么羌部大豪酋的孙子的架子,就像是王大斧在汴京城里认识的那些商贾家里的子弟一样。 总是和和气气,整天笑嘻嘻的:“辛苦王提辖了!”包忠官微笑着,主动上前来,牵上王大斧的马:“俺给提辖和诸位兄弟,在堡中已备好了酒肉!” “还请提辖与兄弟们赏脸。” 王大斧下了马,对包忠官拱手道:“岂敢劳衙内?惭愧!惭愧!” “请吧!”包忠官微笑着拱手,而在他身后,几十个包家的丁壮,已经迎上了王大斧带回来的‘移没家’的‘归明义民’。 他们用着熟练的党项话,招呼起来了这些人。 王大斧也没有多管。 他知道,包忠官在做什么? 无非是想借着那些移没家的青壮立足不稳,不知熙河虚实,先用一顿青稞、豆子煮的粥收获好感,然后再让他们在包家的‘忠义牙行’的契书上签押,同意由‘忠义牙行’在未来五年,负责给他们介绍工作。 这是现在熙河很流行的运作方式。 归义的‘归明人’,不管是吐蕃也好,还是羌人、党项人也罢。 都得有一个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使司认可的牙行来统一安排与棉庄对接。 这不仅仅是向、高两位公事的意思,也是那位经略相公的意思。 这三位达成了一致后,熙河路就没什么力量可以阻挡了。 于是,牙行就成为了垄断劳动力的机构。 而能成立牙行的,都是熙河路的奢遮豪族! 比如说熙州的包家、杨家,这种过去就有数万部众的大羌豪。 或者是秦州的赵家,这样的吐蕃贵种。 还有就是吐蕃那边那两个讨了向家、高家欢心的大首领了。 这是只有大人物们才能玩得起的游戏。 王大斧对此不陌生。 因为汴京城就是这样的。 过去,他的弟弟大枪在汴京城里抗包,也得通过牙行,才能找到活。 外地人入京,除非住邸店,不然但凡想要租房,也需要牙行来介绍。 牙行无处不在,干涉着汴京的生产生活。 王大斧早已经习惯了。 但王大斧不会知道,就在他被包忠官引着,进入南关堡的时候。 在他身后,两个衣衫褴褛,做逃民状打扮的男人,正目瞪口呆的看着黄昏下的南关堡前的景象。 一口口大锅,冒着腾腾的热气。 上千名衣衫褴褛的羌人、党项人、吐蕃人,在这些粥棚前排着队伍。 青稞和豆子的味道,飘进他们的鼻子里。 他们的眼中,满是恐惧。 这一路上,他们所见所闻的种种,也在心底浮现。 恐惧越发浓厚,惊恐 因为这一路上,原本荒凉的狄道两侧,阡陌连野。 虽然没见到多少粟麦、青稞等主食。 入眼的不是顶端长着白色的‘花蕾’,好似小树一样的作物。 就是各种牧草、豆子。 然而…… 这昔日广袤的荒野,终究是被南蛮开垦成了土地。 而且,这些土地都有人照料。 成群结队的吐蕃人、羌人、党项人,埋首田间地头,挥舞着镰刀,堆着草垛,晾晒着牧草,也挖掘着豆子。 黄豆、绿豆、赤豆…… 最终他们的瞳孔,倒映着路上所见到的那一个个巨大的,屹立在河道上的木制水车。 以及那一条条被开凿出来的渠道。 南蛮,已经将这片荒凉之地,开垦成了沃土! 而眼前所见的一切,则告诉了他们,南蛮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趁着大白高国闹灾,居然敞开了国门,用着粮食,引诱淳朴的牧民和那些愚昧的羌人,甚至是青唐高原上的吐蕃人。 然后,让大白高国的淳朴牧民、农奴还有那些只知道吃饭的羌人、吐蕃人给他们垦地、种地! “难怪这一路过来,天都山中的许多寨堡,都已经空了……” “该死!该死!” 这两人低声咒骂着,不知是在骂南蛮,还是那些为了一点吃的,就连兀卒的恩情也不顾,叛逃南蛮的羌人部落和党项部族。 幸好,国相已经听说了,不止他们潜入南蛮侦查,同时还派了兵马,屯驻到天都山,相信很快就能封锁那些忘恩负义的羌人与党项农奴的逃亡路。 同时,疑问也在这两人心中升起来。 这南蛮的边境寨堡,根本不限制也不甄别入境的人。 他们难道就不怕,大白高国重演立国起兵时的故事——细作入城,里应外合。 大白高国就是靠着这样的手段,轻易的拿下了一个个正面无法攻克的寨堡。 就连铁壁相公把守着的金明寨,也是因此被大白高国拿下的。 自那以后,南蛮子就不敢再随意接纳逃人和叛民了。 但现在…… 他们是怎么回事? 不怕大白高国故技重施吗? 很快,这两个人就知道了答案。 因为,当他们出现的时候,立刻就有人盯上了他们。 然后热情了迎上来。 “两位,肚子可饿了?” “我家主公仁义,已煮好了粥饭,还请过去一用!” 这两人还在想着如何回答。 对方就已经一左一右的簇拥着他们,向着粥棚走去,无比亲热。 能不亲热吗? 都是来给他们种地的丁壮啊! 尤其是,现在大家伙都已经能用眼睛看到,木棉地里的情况了,同时大家伙也都亲身感受到了雇工的好处。 哪怕不种棉花,只是种些青稞、粟麦、牧草还有豆子,也是极好! 向、高两位国亲,在各地搞起来的都作院。 如今每天都在开炉锻铁。 一件件农具被打造出来,然后卖给大家。 熙河的各部豪族,从未像现在这样舒爽。 要人有人,要粮有粮,要铁器有铁器。 很快,大家连钱也不缺了。 这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对了……”几个孔武的羌人壮汉,将人带到自家支起来的粥棚前排队,然后问道:“两位叫甚名?” “阿密!” “都布克!” 两个年轻的党项人抬起头来。 若赵煦在这里的话,听到他们的名字,说不定能想起点什么。 他的上上辈子,绍圣五年,第一次平夏城之战。 统兵的西夏主帅,名叫:嵬名阿密,监军则叫:默拉都布克。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二章 不可名状的熙河(2) 元祐元年七月戊寅(23),太皇太后坤成节。 作为太皇太后的亲侄子,高公纪自是在这一天,早早就于熙州城中,召集官员、贵族,庆贺自家姑母生辰。 在大宋,帝、后圣节,也是法定节假日。 所以,几乎大半个熙河路的权贵,都聚集到了熙州城。 作为熙州知州,游师雄自也受邀赴会。 不过,游师雄的性格,不太喜欢太过热闹的场面。 所以,他到了熙州城的‘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官署后,给高公纪道了贺,奉上贺表,请其代为转呈汴京太皇太后后,便请高公纪给他安排一个安静的厢房。 对此,高公纪自然不会拒绝,当即命下人,将游师雄请到了官署后宅的一个僻静的厢房。 游师雄进了厢房,就取出自己带来的熙州公文,开始审阅。 横渠门下追求复古,向往三代之治。 也正是因此,横渠门下的学生,都有很强的务实能力。 原因很简单——张载当年在横渠讲学,推崇三代、井田之制。 所以,他需要向他的学生和外界证明一个事情:三代的道德与井田,是可以解决当代的问题的。 这個事情,自然不能通过嘴巴说。 而是要有实际行动! 于是,张载当年在横渠讲学时,便率领学生和当代的乡民,在横渠当地乡村,开始尝试复刻周代的井田制。 为了争取朝廷的支持,张载还曾上书,请求将横渠变成一个井田制的试验地。 在得到了朝廷支持后,张载和他的学生,拿出钱来在横渠购置土地,分给当地的无地百姓、贫民。 并组织这些人,在横渠开凿渠道,建立水利设施。 就这样,横渠门下在横渠,一边读书一边参与当地的井田制建设。 等于在学习时期,就已经切身的参与了实际的基层工作。 所以,横渠门下的很多人,不要看科举名次比较低,但政绩都很突出,一般的胥吏也根本忽悠不了他们。 游师雄就更是这方面的佼佼者。 自到任熙州以来,他几乎是夜以继日的工作。 靠着丰富的基层经验以及狂热的工作态度。 他很快就在熙州站稳了脚跟,并得到了上下支持。 而且,因为他是官家亲除的熙州知州。 所以,本地的豪族,对他的工作,也都非常支持。 不过,也正是因此,游师雄根本不敢怠慢。 他很清楚,在张师去世,横渠势微的今天。 想要重振横渠学院,光大、弘扬张师的学问。 他就必须向天下人,特别是汴京的官家证明,横渠一脉的主张和思想,是有用的,是可以救时的。 在这样的压力下,上任不过一年,不到四十九岁的游师雄,就已是两鬓衰白。 约莫半个时辰后,游师雄听到了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景叔可在?”一个浑厚的男声,在门外响起来。 游师雄赶忙起身回答:“在的!” 便打开门,向着站在门口的来人拱手行礼:“下官游师雄,拜见制使。” 来人正是这熙河路的安抚制置使赵卨。 “景叔不必多礼。”赵卨微笑着扶起游师雄:“此地非是官署,你我可不必拘礼。” 游师雄答道:“下官如今身服公服,不可不用朝廷之礼。” 赵卨笑着摇头,不再多说。 因为他知道,自己说了也没有用! 横渠门下都是这样的,在礼仪上一板一眼,不肯变通。 好在,在其他地方横渠门下还是肯和现实妥协的。 游师雄将赵卨迎入厢房,请到上首坐下来,才问道:“制使可是有事来寻下官?” 赵卨嗯了一声,看向游师雄道:“不过是私事。” “敢问制使何事?” 赵卨道:“老夫听说,景叔已欲邀昔年横渠同门,来熙州讲学?” 游师雄点点头,答道:“下官已邀了诸位赋闲在家之同门,今已得数位同门回信,言愿来熙州讲学。” 横渠门下,是最肯吃苦的士大夫了。 当年张载带着他们,在横渠书院一边读书,一边参与横渠当地的井田建设,除此之外,他们还得自己种粮、种菜、做饭、洗衣。 这也和横渠门下的出身有关——横渠又称关学。 学生基本来自陕西各路,家庭条件,都不算充裕,也就是所谓的穷措大。 从小到大,也都是半工半读成长起来的。 所以,其他士大夫,将熙河路视作畏途,不肯来讲学。 就连去年,朝廷推恩,特旨给愿意来熙河出任州学教授的特奏名进士一条出路。 但愿意来的依然凤毛麟角。 连熙州这里,都只有五个人愿意来,临到头最后又有两人弃了熙州的差遣。 但游师雄几封书信,就能请来好几个横渠门下有着进士功名的士大夫来讲学。 赵卨看着游师雄,道:“老夫正是因此事而来的。” “嗯?”游师雄有些不太懂,问道:“制使何意?” “老夫想请景叔,在那几位横渠高徒来到熙河路后,先带他们走一走,看一看熙河各地风光、风俗。”赵卨慢慢说道:“景叔应该知道,熙河路不同于他处。” “熙河自有内情。” 游师雄顿时明白了赵卨为什么特意来找他了——是怕他请来的那几个同门,在看到熙河路如今的情形后,无法忍受,最后钻牛角尖,甚至在回去后,在舆论上攻讦熙河。 游师雄叹了口气,对赵卨拱手道:“制使应当明白,如今的熙河各地是何情形。” “那各地棉庄,几如魏晋南北朝豪族之邬堡。” 现在的熙河路的棉庄,只要看过史书的人,都不会陌生——这不就是南北朝乱世时,曾遍布北方的豪强邬堡庄园吗? 除了没有坚固的堡垒、强大的防御和训练有素的部曲武装外。 那些遍布在渭河、洮水、黄河两岸的棉田庄园,就是南北朝的邬堡。 它们有着太多相似之处! 甚至,可能熙河路的这些棉庄,还不如南北朝的邬堡。 南北朝的邬堡庄园里,好歹部曲、庄民,还可能有一块自己的地,多少能有一点自己的财产。 熙河路的棉庄呢? 在其中劳作的汉、蕃之人,只能给东主劳作,换取一点可怜的薪酬。 即使是农闲时节,他们也不得休息。 他们要开凿渠道、修葺水利、道路、修筑仓储…… 这哪里是南北朝的邬堡庄园? 南北朝的邬堡里的庄民,可比熙河路现在的棉田里的人要轻松多了! 在游师雄眼中,现在熙河路各地的棉田里劳作的人。 除了没有戴上镣铐外,几乎和吐蕃、党项人的农奴庄园里的农奴一样。 赵卨当然知道这一点,他轻笑着纠正游师雄的错误:“景叔,棉庄之中,无论是汉人还是吐蕃人、羌人、党项人,皆是在官府见证下,与棉庄主人签了契书的客户雇工!” “他们都是自愿的,并无强迫,客户们并没有枷锁、镣铐限制他们的自由,就是明证!” 游师雄心道:“他们身上是没有枷锁,可他们的灵魂却被无形的镣铐所束缚了。” 这也正是熙河路的棉田庄园,吊诡的地方。 它是南北朝的邬堡庄园和吐蕃、党项的农奴经济以及大宋特有的雇工客户制度缝合起来的畸形体。 而且,几乎所有棉田庄园,都集齐了以上三种制度的恶。 它既有着邬堡对部曲的严格控制,也有着吐蕃、党项农奴经济的极限压榨,还有着大宋客户雇工的不粘锅。 为什么这么说? 游师雄是亲自考察也问过那些在棉田庄园里劳作的客户雇工们的。 所以他很清楚,熙河棉田庄园经济的运转规则。 首先,所有客户雇工,都在官府有着登记,他们和棉庄的契书,受到官府保护和承认。 这就意味着,在契约期内,他们无法解除自己和雇主的雇佣关系。 他们必须为雇主工作! 从年头到年尾,很少能有休息、喘息的时间。 平时吃的都是糠麸、豆子和少量的青稞、米面煮的粥,只有在需要进行重体力劳动的时候,才能吃到粗粮做的各种包子,以及少量的骨头熬煮的汤。 在这样高强度的劳动频率下,哪怕是青壮,恐怕也是撑不住的。 一般三五年,就会彻底垮掉。 而熙河的棉庄和这些人签的契书,都是三五年的期限。 二十岁以下签五年,二十岁以上签三年。 换而言之,等到契书期限完成,这些人基本都已不再可以从事重体力劳动。 他们就像是棉庄里的农具。 用个几年,坏了以后就换新的。 而棉庄所需要支付的成本,极为低廉。 一个月几百个铁钱而已! 作为一个读着孔子、孟子仁义之书,在张载言传身教教导下长大的士大夫。 老实说,游师雄真的很难忍受这样的事情! 可偏偏,理智却告诉游师雄。 这个在他眼中万恶的棉田庄园经济,正是维系着现在的熙河路繁荣的基础。 同时,那些棉田庄园,也在拯救着成千上万无辜者的生命! 若没有棉田庄园的存在。 那些饥渴的吐蕃人、羌人、党项人,恐怕早都已经尽成饿殍了! 没办法! 凡事就怕比较! 熙河路的棉田庄园是很糟糕。 但比起青唐吐蕃和西贼的农奴庄园,这些棉田庄园,就是地上的佛国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起码能吃饱饭——甭管他们吃的是糠麸、豆子和少量米、面煮的粥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至少,他们能吃上饭了。 而且,也不需要戴枷锁、镣铐,还能有一个住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每个月还能领到工钱! 拿着这些钱,他们可以买东西,也能攒起来,等将来出去后,去讨个浑家。 游师雄看过棉庄里发薪的时候。 羌人、党项人还有吐蕃人,都围在了庄园的监工面前。 他们热切的从监工们手里接过发给他们的铁钱。 有些人甚至流泪涕泣,跪下来感谢监工,感谢给了他们活路的‘善人’。 没有任何人愿意,再回青唐、党项,去给头领、兀卒或者赞普什么的为奴为婢,如同牲畜一样的活着,挨饿,死去。 于是,游师雄沉默了。 赵卨则笑眯眯的看着他,良久之后,游师雄叹道:“制使,您应该知道,这样的事情是无法长久的。” 赵卨不置可否的笑了起来,道:“景叔也该知道,自三国以来,屯田庄园或者说邬堡庄园,始终是最快恢复元气的办法。” “故而,这是最适合熙河的办法!” 他当然不会承认,他这个经略安抚制置使,到明年也会是熙河路的大棉田主。 现在,他的族人,已经在熙州、会州、兰州等地开垦出了数千亩的土地,雇了数百雇工,种下了牧草和豆子、青稞等物。 只等明年,就可以种下木棉。 他已经看过了熙河棉田的那些木棉了,他知道的,这是暴利的行业。 一匹吉贝布,现在在汴京城,售价按质量从七八贯到二十贯不等。 一亩棉田,至少可以采摘数十斤棉花,起码能织出十几匹吉贝布。 所以,这哪里是在种木棉? 分明就是在种铜钱! 游师雄无力的低下头去,说道:“诚如制使所言,下官会妥善处理此事的。” 他心里面是清楚的。 熙河路的水深不可测,而且卧虎藏龙! 休说是他这样一个小小的权发遣熙州知州了。 便是赵卨这个经略安抚制置使,哪怕想要改变,恐怕也无能为力! 何况,棉庄里的‘客户雇工’们自己都没有意见。 他们现在都沉浸在能吃饱肚子,能有工钱拿的幸福中。 根本不知道,自己其实只是棉庄的工具,是消耗品的真相。 “恩师啊……”游师雄闭上眼睛,回忆起了当年在横渠读书的时候。 先生张载,坐在上首,问着他和其他同门:“何为儒?” 先生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空,从当年的横渠书院看向现在的他。 于是,游师雄的脑子里他的恩师张载那略带关西口音的声音,如同雷霆一样,轰然炸响,让他战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当年跟着张载,给横渠乡民们分地,指导他们修建水利,开凿渠道,疏浚河道的事情,也一一在心中浮现。 他是张载的弟子。 也是无比坚信横渠一脉理想,必将实现的士大夫。 但,熙河路的现实,不仅仅正在飞速远离着三代圣人的井田制。 而且,正在飞速坠向深渊。 就像一个无法描述,无法形容,但在日益迫近的怪物。 这里,迟早将变成一个只有利益,而没有仁义的道德地狱! 是的! 游师雄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感。 熙河路的将来,恐怕将没有仁义的存在空间。 木棉所带来的利益,将主导这里的一切。 不过,游师雄终究是游师雄。 他是一个意志极为坚强的人,所以,他非但没有沮丧。 反而在心中生出了浓浓斗志! 他也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奋斗的目标。 或者说,他很早就在心中有了这个目标。 这个目标就是——在熙河路,让关学兴盛! 用恩师的道德文章,来教化熙河的羌氐豪族。 若能成功,便既可以光大恩师的学问,也能解决熙河的问题。 原因很简单。 熙河这里的羌氐豪族,确实是毫无仁义道德。 但这是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未接受过圣人的经义教化。 只要他们能接受圣人的教化,用圣人的道德来要求自己。 熙河的风俗,定可焕然一新。 所以,这是一片沃土! 在他来到熙州的第一天,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事情。 整个熙河路,从未有大儒来讲学。 熙河的羌氐豪酋们,大多数也都未读过圣人文章。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三章 虎狼之师 当大宋天下州郡的官府,都相继开始举行宴会,遥贺太皇太后圣节的时候。 汴京城中的庆典,也已经开始。 狄咏穿着一身崭新的山文甲,戴着一顶华丽的凤翅盔,率领着凯旋归来的南征大军,从新郑门鱼贯而入。 整个汴京都已轰动,新郑门前,万人空巷。 没办法,自真庙之后,大宋中央禁军就再未在外战中露过脸了。 仁庙时,元昊叛乱,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战败北,汴京几乎家家戴孝。 先帝时,虽然有所振奋。 可胜仗却都是西军打的! 可现在不一样! 南征的御龙第一将,虽然是以从熙河路戍边的虎翼军、控鹤军等中下禁军为骨干组成的。 但其中将士,主要都是汴京子弟。 而且,战果非常显赫,拓土千里,并有八州,还打得交趾乞和、纳粮,并遣王弟来朝谢罪。 实在是给汴京父老长脸! 所以,当凯旋大军进入城门,街道两侧的父老,就都欢呼起来。 在举城的欢迎中,御龙第一将上下,更是士气爆棚,深感自豪、骄傲! 于是一个个都是昂首挺胸,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拼命的想要在父老面前展现他们的威风。 西夏正使讹啰律和副使田怀荣,在都亭驿外,远远的听着那汴河另一端的欢呼。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 但却并非是因为,南蛮的南征获胜大军。 而是…… 讹啰律拿着眼睛,瞥了一眼,被宋军禁军隔开在另一边的辽国正使耶律琚以及副使吕嗣立。 过去,辽、夏使者只要同框,就会勾兑在一起,一起对南蛮施压。 所以,南蛮严加防范这样的事情。 但辽、夏使者总能想方设法的交换意见,并在很多事情上同步。 然而,如今,辽人却对他们抛出来橄榄枝视而不见。 非但如此,那耶律琚甚至还曾与都亭驿的人,检举过他们‘意图私贿本使’的事情。 搞得讹啰律极为被动。 也让他们这次出使之旅,变得极为坎坷。 他们在南蛮的京城,已有二三十天,与南蛮官员的交涉,也进行了十几次。 然而,出使的使命,却几乎没有进展。 他们提出来的条件——请依北朝故事,赐交子、约束边境,互相遣返逃人、请增开榷市以及请提高青盐在陕西的售卖额度等,除了增加边境榷市,被南朝应允外。 其他条件,不是被直接拒绝,就是碰了软钉子。 南蛮的有恃无恐,让讹啰律和田怀荣,都深感恐慌。 辽人的异常反应,更是让他们惊惧。 虽然说,现在辽人也已经重新接受了大白高国的朝贡。 可使团却被安排在上京没有允许前往辽主所在的南京。 但宋辽的接近,却是肉眼可见的。 讹啰律甚至多次见到,辽使耶律琚和南朝大臣刑恕称兄道弟,乃至于把臂出游。 这还不算什么! 辽国使团的主要随行官员,也都在都亭驿里过的极为惬意。 他们甚至在都亭驿里点起了汴京州桥下的吃食店外送的各种饮子。 这太让人惊惧了! 百年来,一直互相提防,互相给对方挖坑的南蛮、北虏,现在勾肩搭背,好的和兄弟一样。 这就太魔幻了一点! 心中胡乱的想着南蛮的凯旋大军,就已经来到了眼前。 为了彰显武功,炫耀军力。 南蛮的官员,特意将都亭驿前的街道都清理了一遍,空出了一大片视野,方便在都亭驿的各国使者,都能清楚、直观的看到宋军的甲具、阵列和士气。 所以,讹啰律能够很清楚的看到,那支在他面前走过的大军。 于是,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数不清的铁甲! 所有南蛮士兵,人人带甲。 黑色的甲片,在行走时,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哗啦啦……哗啦啦…… “南蛮真是富庶!”讹啰律忍不住用着党项话感慨。 在这都亭驿外的各国使团,也都纷纷感慨。 像是真腊、占城的使者,更是仿佛看到外星人。 人人带甲,而且是铁甲,对这些东南亚的城邦国家来说,实属科幻! 但讹啰律很快就将注意力从铁甲身上挪开了。 南蛮有钱,精锐全部披甲,对党项人来说,没什么意外。 他们也见得多了。 大白高国立国,就是靠着打败这些披甲率高到吓死人的南蛮中央禁军! 真正让他动容的,还是这支部队的气势! 几乎人人都是昂首挺胸,骄傲不已。 阵列整齐,步伐坚定,身体强壮,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根本不是汴京城里那些每天吊儿郎当,纪律松弛的禁军可比的。 这样一支精锐,一旦投入战场,讹啰律明白,这是足以左右一场十万人规模的会战胜负的。 “南蛮在哪里找的这许多精锐敢战之士?”讹啰律想不明白了。 南蛮的军队他不是没有在战场上遇到过。 哪怕是精锐的西军,一万人里也最多有一千人是能战的。 其他人,不过是充数的罢了。 通常,只要击破敢战的选锋,其他南蛮军队就会丧失战意,望风而逃。 但眼前的这支南蛮军队,却不同于讹啰律见过的南蛮军队。 装备精良也就罢了。 关键是那股气势和自信的傲然神态。 让他头皮发麻。 若是在战场上,他是绝不愿与这样的军队正面遭遇的。 “南蛮大国,确实不可小觑啊!”讹啰律感叹道。 在他对面,耶律琚和吕立嗣也在看到了御龙第一将的军容和风貌后,对视了一眼,微笑着道:“南朝带甲百万,精锐敢战之军,还是有的。” 对辽人来说,适当的赞美南朝,是有益的。 因为这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价——南朝很厉害,那逼迫南朝年年送钱的大辽呢? 同时,对这两人来说,其实大宋越强越有利。 而在西夏、辽国之外的其他各国使者,在亲眼目睹了御龙第一将的风采和军容后。 已经只剩下了折服。 西南五姓的贡使,大理的高泰明,更是看着眼前的御龙第一将忌惮无比。 至于交趾的李崇贤,更是深深吁出一口气:“太尉(李常杰),败的不冤!” 从他们眼前走过的御龙第一将,在这些人眼中,只有用四个字形容:虎狼之师! 那饱满的战意和肃杀的杀意,整齐的军容,精良的军械。 都是他们前所未见的。 可李崇贤不会知道,这支虎狼之师,其实是用交趾人的血肉喂出来的。 今年正月南下的时候,御龙第一将,还只能算是‘军容齐整’的可战之师。 但,南征交趾,却把他们的心态和战意给喂出来了。 没办法! 南下数千里,虽然疲惫、辛苦。 可损失却极少! 御龙第一将这次南征,前后算上战死、病死和其他缘故而死的人,才四百多。 完备的后勤供给和伤病照顾制度,使疫病、气候、受伤等原因带来的死亡,大大减少。 而在战争中,御龙第一将,虽然承担了主力的任务。 可,交趾人准备不足,加上被章惇、高遵惠、侬智会,策反了整個北方的豪族、土司。 所以,几乎所有战斗,都是一边倒。 御龙第一将遭遇的敌人,不是准备不足,被骑兵突袭偷家(决里隘之战),就是坐困坚城,想要固守待援,结果被火药炸塌了城墙(北件城)。 到了决战,交趾大军,更是遇到了所有军队的噩梦——后勤被断,归路被绝,只能被迫与宋军对峙。 结果,被从宋夏战场上,锤炼出来的骑兵夜袭,损失惨重,本就低落的士气,彻底崩溃。 李常杰决死一博,寄予厚望的战象,却被御龙直的榴弹瞬间击破。 剧烈的爆炸和战象的忽然倒戈。 让交趾人完全崩溃,一切组织与秩序都不存在。 在这样一场一场的胜利的滋养下,御龙第一将的精气神,自然能被喂出来。 何况…… 这次南征,他们赚的太多了! 从上到下,都赚麻了。 哪怕是个大头兵,朝廷赏赐、军饷加上在交趾的各种外快收入,也带回来了价值数百贯的财帛。 运气好一点的,甚至已经在战场上完成了从大头兵到武臣的飞跃。 于是,这支军队,现在已经是大宋军官比例最高的军队! 一场南征下来,单单是士卒之中,就诞生了一百多名军官。 从不入流的无品武臣,到入品的三班小使臣都有。 至于军官群体,更是诞生了三个遥郡,二十多个大使臣。 在钱和官身的刺激下,御龙第一将的蜕变,自然是可以想象的。 封建军队就是这样的。 钱给够,功劳及时兑现,那就是强军! 若能在战场上,超额得到财帛刺激,还能有清晰明确的晋升途径。 那么,这支军队谁都不怕,谁都敢碰! 秦军、汉军、唐军,都是这么崛起的。 大宋军队,之所以一直表现不佳。 除了文官们的打压、掣肘外,就是待遇上的问题了。 所以,哪怕是在将兵法改革后的西军中,一万人的军队,能有一千精锐就了不起的。 剩下的人,上了战场,都是顺风仗嗷嗷叫,逆风撒腿就跑。 这很正常——赵官家给他们的军饷不够。 厢军和弓箭手,一个月三五百文。 哪怕是禁军,下军、中军才一贯、两贯最多三贯。 这么点钱,谁会玩命? 临敌放上三箭,就对得起赵官家了! 选锋们为什么敢战? 因为给钱多啊,一个月五贯以上,亲兵能拿到十贯! 而且吃得好,穿得好,赏赐也多,装备也更好。 至于为什么李宪麾下的熙河宋军,能拿着和其他宋军一样的军饷,结果经常性爆种,甚至出现过一千多的守城部队,硬抗党项数万大军围攻,杀伤甚众(定西城之战)的事情?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 因为熙河那边的宋军里,有大批的党项人、羌人、吐蕃人。 一两贯的军饷,对汉人宋军来说,不值得拼命。 但对这些苦哈哈的人来说,却已经足够买他们的命了!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四章 见贤思齐 宣德门,本唐代汴州州府正衙之鼓角门,依唐制,州衙正门应为两个门洞。 至五代朱温立国后梁,定都汴州,升汴州为开封府,于是下诏将原来的汴州州衙,改为皇宫。 这就是如今大宋皇城的来历。 而作为后梁皇城正门,鼓角门更名建国门。但依然是两个门洞,其后历代不改,依然维持着后梁的基本形制,就连名字都没有换过。 直到后周广顺元年(951年),改建国门为明德门。 但,也就仅此而已。 五代的武夫们,忙着砍人,根本没有时间管汴京城的皇城,‘犹未如王者之制’,明德门更是‘制度极卑陋’。 大宋立国,才终于开始大规模的翻新和扩建皇城。 明德门作为皇城脸面,自然是重点扩建、增修对象。 工程结束后,太祖身边的文臣梁周翰,奉旨写了一篇《五凤楼赋》,赞美全新的明德门。 其词曰:去地百丈,在天半空,五凤楼翘翼,若鹏运风,双龙蟠首,若鳌载宫……双阙偶立,平见千里,深映九重。 虽然说文人总是喜欢夸大,但梁周翰的这一篇赋,还是将扩建、翻修后明德门的形制,基本勾勒清楚了——双阙三门洞,阙上有朵楼,朵楼连阙,而且规模很宏伟。 其后,明德门的名字,开始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化——太平兴国三年,改名丹凤门,大中祥符八年,更名正阳门,至明道二年,改名宣德,并沿用至今。 但其规模与性质,再未发生过什么变化。 最多是在外观装饰上,开始了各种花里胡哨的操作。 并在城门下,建起了门楼。 熙宁中,日本僧人成寻来汴京求法,就亲眼目睹了宣德门,并记录了下来:皇城南门宣德之门,七间门楼也,左右有二楼,各重重五尺许,高颇下。内面左右楼廊造列,外面有左右会,如日本朱雀门。 成寻的记载,相当客观,这一点赵煦可以证明。 因为太祖当年扩建、翻修明德门的时候,就是照着洛阳的唐代应天门的样子修的——太祖洛阳人,做梦都想要迁都洛阳,建都桑梓。 在现实条件已不具备的情况下,就只能将洛阳标志性的应天门,复刻到汴京,假装自己建都洛阳。 所以,现在的宣德门,无论是宽度、高度还是厚度,都和唐代的应天门相差无几。 此刻,赵煦就在群臣簇拥下,来到了宣德门的城楼上。 宣德门前的御街,已经被皇城司清理了一遍。 远远的,赵煦看到了旌旗招展,铁甲如林,踏步而来。 “善!”赵煦露出笑容来,向前一步,走出帷幕的范围,出现在城楼上的观礼台上。 宣德门,自大宋立国开始,就是历代天子,与民同乐之地。 每年的上元(元宵节)、中元(今天的鬼节,七月十五)、下元(已经消失了,在十月十五,为水官解厄之日),以及帝后圣节。 历代赵官家,都会出现在宣德门城楼上,与民同乐,通宵达旦,宣德门更是会被宫灯妆点成一座七彩霓虹之楼。 不过,如今赵煦在守孝。 这些庆典是不可以举办的。 但是,狄咏凯旋是例外。 此乃大军远征,凯旋来归,献俘太庙的圣典。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大军凯旋,献俘太庙,这是国家大礼,可以例外。 所以,都堂才会千方百计的安排狄咏今日入京。 就是想要让庆寿宫舒舒服服的过一个生日。 当然了,既是献俘礼。 两宫就不方便露面了,只能在赵煦身后的阙楼帷幕之中安坐。 赵煦走到城楼上,放眼巍巍城楼下的御街。 城楼下,三衙的大将们,已经全部穿戴整齐,率着皇城司的亲事官们,列于宣德门下的北方西向位置,面朝城楼上的赵煦。 在他们的正对面,则已建起了专门为献俘而准备的礼台。 宣德门的城门下,则是御龙诸直列队。 伴随着一声鼓响,礼部尚书韩忠彦,身服朝服,持芴而前,沿着城楼上的回廊下芜,到了赵煦身前三步的地方,躬身拜道:“奏知陛下:四方馆使、渭州防御使、龙卫、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兼御龙第一将指挥使臣咏,前奉诏南征,今克敌凯旋,乞陛下检阅大军,受俘纳降!” 赵煦微微颔首:“可!” 韩忠彦当即再拜:“诺!” “臣谨遵旨意!” 然后趋步退下,再转身看向在城楼两侧,朝服而立的宰执们,清了清嗓子,大声道:“陛下德音,允御龙第一将,献俘!” “臣等遵旨!” 韩绛与吕公著率领百官,对着赵煦的方向拜了四拜。 于是,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李宪,拿着一根净鞭,走上城楼。 他用力挥动净鞭。 啪! 长长的净鞭,撕裂空气,声音从城楼上,传到了城楼下。 伴随着净鞭声,盛大的献俘礼开始了。 城楼下的城门两侧,骑着马的钧容直第一班、第二班的军乐手们,开始吹奏起各种乐器,缓缓绕着宣德门而行。 随着钧容直们的鼓吹,献俘礼正式开始。 茶酒班的禁军们,开始从御街两侧出现。 有喷火的,也有踩跷跷板的,还有变魔术的…… 还有招箭班的士兵,开始表演各种花里胡哨的射箭办法。 总之,若有现代人在此,估计会头皮发麻,深感违和与别扭。 赵煦看着,也有些别扭。 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想了想,赵煦终于知道,少了什么了? 摩托车杂技表演! 要加上这个,三哥阅兵既视感就扑面而来了。 然而,这就是大宋的特色。 庆典、礼仪,都是为了取悦观众,特别是宣德门上的帝后。 今天这個阵仗,其实已经很克制了。 禁军们还没有展开他们的完全体,连十分之一的本事都还没有发挥出来。 想要看到禁军们的全部实力,那还得去金明池。 每年四月,金明池的龙舟比赛。 那才是真正的盛会! 看过的人,没有不叫好的。 每次金明池大赛,都会吸引整个开封府的百姓前去围观。 甚至还有不远千里来汴京,只为看一看金明池的表演的人。 金明池的龙舟表演,观众人数低于三十万,都算是失败的! 在封建社会,一个可以吸引三十万以上的观众的表演。 你可以想象一下,大宋禁军们的杂技和魔术,有多么的厉害了。 赵煦回忆着上上辈子,那几次亲临金明池,与民同乐的景象。 就抿了抿嘴唇,脸上多少有点羞赫。 大宋的在京禁军们,除了打仗不行,其他的都行! 吃喝嫖赌玩乐,样样在行。 还特别有艺术审美,他们修的院子,建的工程,美观简约,质量过硬。 他们表演的杂技和魔术更是精彩纷呈。 满清的八旗子弟和他们一比,都要黯然失色,自愧不如,钦佩不已。 好在,赵煦早就认清现实了。 对在京禁军们的战力,也不抱有任何希望和期待了。 所以,在略微尴尬后,赵煦就恢复了正常,然后扭头看向身后。 “文太师、张节度、冯节度、郭节度、孙学士、,可上前来,与朕同阅凯旋大军。” 文彦博、张方平、冯京、郭逵、孙固五人,作为元老大臣,自是受邀登上了宣德门。 而且,被特旨允许,在御前相伴。 五人一听,当即拜道:“臣等不敢。” “无妨!”赵煦微笑着:“今日大军凯旋,又逢太母圣节,朕与民同乐,自也当与元老同庆!” “此祖宗厚遇士大夫元老之制也!” 五位元老这才再拜:“臣等谢陛下隆恩。” 然后美滋滋的持着朝笏,到了赵煦身旁,虽然有御龙直的阻隔未能进入赵煦身边三步之内,但他们还是深感荣幸。 特别是冯京和郭逵,一张老脸,都已经涨红。 赵煦又对城楼两侧持芴躬立的宰执们道:“诸位爱卿,也且上前来,与朕同庆。” “诺!”宰执们当然不会拒绝这种好事。 …… 此时,城楼下钧容直的骑士们,已经吹奏着各种乐器,走向了御街对面,而御龙第一将的凯旋大军,则已经出现在了御街尽头。 穿着山文甲,戴着凤翅盔的狄咏,率着一个指挥的骑兵,缓步而行。 这些骑兵手中,都持着一件件器物。 有甲胄、头盔、旌旗、官印。 还有人提着一个个木匣,匣子里装着的是,被斩首的贼寇大将。 交趾太尉李常杰、广源州刺史杨景通、北件城太守李文驭等等…… 钧容直的骑士们,在到了他们面前后,立刻用极为漂亮且潇洒的策马转身,在瞬间就完成了转身、并行。 而且,没有丝毫慌乱,更没有半点瑕疵,整个过程赏心悦目,更没有影响到鼓吹的节奏。 赵煦看着,眼前一亮,微微颔首。 “钧容直不错!”他轻声赞道。 至少,将来的战场还是有他们的位置的。 排队枪毙的时候,可离不开一支伴随大军前进的优秀军乐队! 所以,有没有可能,大宋在京禁军们,只是因为超越了时代,才让他们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城楼下的御街上,凯旋的大军,鱼贯而入。 他们很快就自动分成了五个方队,然而依次在钧容直的鼓吹声中向前。 狄咏率领的骑兵,当先一步,来到了城楼下。 作为三衙殿帅,燕达身着山文甲,戴着凤翅盔,领着殿前司的禁军将佐们向前一步,然后集体面朝宣德门的城楼,那御驾所在之地,俯首而拜。 狄咏也在这个时候,率领着所有骑兵,集体下马,也都面朝宣德门方向,微微躬身。 “四方馆使、渭州防御使、龙卫、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兼御龙第一将指挥使臣咏,奉诏讨贼,今幸不辱命,伐贼得胜归朝,乞归兵符于陛下,乞献俘于御前!” 说着,狄咏就双手将他的兵符、将印,呈在手上。 燕达抬起头看向宣德门的城楼,然后说道:“武康军节度使、殿前司都指挥使臣达,恭奏陛下:今有四方馆使……臣咏前奉诏讨贼,得胜归来,乞归兵符,乞献俘御前……臣不胜惶恐,恭乞陛下德音指挥。” 于是,早就布置好的礼部官员们,相互接力将燕达的请求,向上传递。 很快的,城楼上的李宪就已经跪下来,拜道:“陛下,今有武康军节度使、殿前司都指挥使臣达奏:四方馆使……臣咏,前奉诏讨贼,今已得胜归来,乞归兵符,乞献俘御前,达不敢擅专,乞陛下降德音指挥。” 赵煦听完,非常郑重的颔首,大声说道:“可!许其归兵符,献俘于宣德门下!” 李宪当即再拜,转身去传令了。 赵煦则看向了在自己右手边矗立着的两位西府执政,道:“知院!” 李清臣立刻出列持芴拜道:“臣在!” “卿为本兵,当依法度,收兵符于枢府。” “臣恭遵旨意!” 枢密院,掌的就是兵符、武臣的升迁除授以及选拔任用、调遣、换防、屯驻。 自然,每次大军出征归来,交还兵符,都是枢密院收纳。 不过,这样的事情,已经有数十年没有发生了。 这是因为,中央禁军的腐朽、堕落。 使得,大宋的野战部队,几乎全部集中在沿边各路。 将兵法的改革,进一步加强了沿边地方军头的权力。 假如不出意外的话,百年后的那些将兵法下的‘将主’,就会自然演变成新的藩镇军头。 这就是历史的客观规律,也是封建王朝无法避免的事情。 但是,现在,随着御龙第一将南征得胜,以及未来的全火器部队开始出现。 中央再次将拥有可以决战,甚至是如同开国的禁军一样,能够威压四方的野战部队。 在场的元老、宰执们,都是聪明人。 他们看着远去的李清臣的背影,一个个若有所思,兴奋不已。 此时此刻,哪怕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到了中兴的迹象。 赵煦却是看向城楼下。 看着燕达从狄咏手中,接过了代表兵权的兵符、印信,然后恭恭敬敬的转身,捧在手上,等待着李清臣前来接收。 很快的,李清臣就穿着朝服,来到了燕达面前。 他上前一步,依照唐代的故事,对着燕达拱手一拜,然后才郑重的从燕达手中,接过了兵符、印信,将之一一郑重的放入带来的玉匣中,这才面朝宣德门躬身三拜。 随着李清臣完成了对兵符的回收。 献俘礼,随之开始。 狄咏的兵马,依次向前,列队来到搭建好的献俘台前,将带回来的战利品:交趾大将、大臣的首级、印信、甲胄、依仗等纷纷丢向了献俘台。 狄咏更是第一个,高举着已经在广西各地宣首示众,已经风干的李常杰的头颅,丢向了献俘台。 而在这个时候,礼部的官员们,引领着来朝谢罪的交趾王弟崇贤候李太德来到了城楼上。 当他亦步亦趋,持芴来到了赵煦身前十余步的地方,就被御龙直拦了下来,不能再前进了。 李太德当即就跪下来,叩首拜道:“罪臣奉兄静海军节度使、交趾国王干德之命,拜谒陛下,恭祝陛下圣躬万福。” 说着,他就深深俯首。 赵煦居高临下,看向李太德。 这是赵煦第一次,见到那位来朝的交趾王弟。 不过,刑恕早早的就代表赵煦,与这位交趾王弟接触过了。 同时,章惇、高遵惠、吕嘉问等,也都通过奏疏,和赵煦报告了交趾国中的情况。 所以,赵煦对这位交趾王弟的兴趣不是一般大。 “卿免礼!”赵煦微笑着。 李太德微微颤颤,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罪臣不敢。” “朕赦卿无罪!” 他这才起身,眼眶发红,泪珠打转,哽咽着道:“陛下厚德,于罪臣恩同再造……”说着就放声大哭,掩面而泣。 赵煦嘴唇微微一抿,心中对此人的演技打了个差评。 太浮夸了! 不过…… 赵煦眯起眼睛来,想起了这位交趾王弟的背景和资料,也想起了刑恕对他的评价。 知道,这个家伙恐怕是故意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根据多方报告,这位崇贤候,作为如今的交趾国王李乾德(宋人称:李干德)的弟弟,这么些年来,可一直是生活在重压和监视下的。 因为,如今的交趾国王,不仅仅没有继承人。 连女儿都没有! 而李乾德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的国君,没有子嗣,就只有这么一个弟弟。 一旦其发生意外,王位毋庸置疑就会落到现在在赵煦面前的李太德身上。 或者说李太德的子孙身上。 交趾,号称小中华,论对中原的关心,不比辽国差。 当年,熙宁战争,李常杰传檄大宋州郡,打的旗号就是来拯救被‘王安石邪法祸害’的百姓的。 错非交趾人军纪败坏,到处烧杀抢掠,甚至干出了屠城的事情,尽丧民心。 搞不好,郭逵南征的时候,要遇到麻烦。 这说明人家对大宋这边的情况,心知肚明。 那么问题来了,李乾德能不知道,大宋仁、英相传,结果闹出了濮议的事情? 他会希望看到,自己死后,也出现类似濮议这样的事情? 答案显然不会。 那么,没有儿子的李乾德,会怎么对自己唯一弟弟李太德? 赵煦对此,无比清楚——不把李太德往死里整,将他整死,就已经算是李乾德很有兄弟手足之情了。 所以,李太德在交趾国内的处境,可想而知 最妙的是——根据各方情报,李太德现在就有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儿子。 问题来了。 李乾德在看到自己弟弟那个在襁褓里的儿子后。 他会有什么想法? 赵煦对此非常清楚! 最好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你的儿子,朕就勉为其难收养了。 放心,朕会好好教育他的,也会让他当一个明君的。 至于你? 青史之上,不会有你的名字! 于是,赵煦笑的无比灿烂。 还有比李太德更好的傀儡人选吗? 于是,赵煦看向冯景,道:“冯景,且将李爱卿扶起来。” 作为交趾的宗主国,赵煦对自己的宗藩是亲善的,也是和蔼可亲的,更是无比关心的。 同时,他对怎么扶持傀儡,渗透、控制,也略有心得。 谁叫,他在现代留学的时候,见过那个将傀儡控制、渗透、遥控发挥到极致的阿米利卡的种种骚操作呢? 虽然说,如今的条件,阿米利卡的好多操作都不具备实施的条件。 但,孔子都说了: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自内省也。 作为孔子他老人家的在世传人,儒家的大掌教。 赵煦难免有些技痒。 正好,其实现在的大宋控制的安南、广西地区,与交趾人现在控制的地盘,在经济上可以高度互补。 同时,交趾人还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可以为大宋做很多事情。 所以呢,赵煦几乎是顷刻间,就将过去那点小小的不愉快,抛之脑后。 政治的世界,没有恩怨,只有利益!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五章 寿宴(1) 丝竹管乐之声在耳畔悠扬的响着。 赵煦缓缓睁开眼睛,看向了坐在自己身前的身影。 “母后!”他从床榻上醒来。 睡前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献俘礼、太庙、祭祀…… 于是,赵煦自嘲的在心中道:“朕的身体在生理上,还是太小了啊。” 没办法,他虽然一直有在努力锻炼,注意营养均衡。 可是,他终究还是太小了。 身体实在难以支持长时间的高强度政事活动。 所以,勉强在太庙主持完了祭祀后,登上回宫的撵车,就实在撑不住,在撵车上睡着了。 他隐约记得,一路上是向太后抱着他回宫的。 向太后伸手握住赵煦的小手,微笑着道:“六哥醒来了?” “嗯!”赵煦点点头,问道:“儿臣睡了多久了?” “不久,也就一个多时辰。”向太后微笑着问道:“六哥可要用些膳食?” “嗯!”赵煦点头。 于是,一直在向太后身后小心翼翼的侍奉着的文熏娘便盈盈一福后,从殿中取来一盅早就已经熬好了的肉粥,向太后接过来,拿起一个瓷勺,先吹了吹肉粥,然后尝了尝味道,才对赵煦道:“六哥,且尝尝母后煮的肉粥味道。” 赵煦当即乖巧的张开嘴巴,任由向太后,一勺一勺的喂着他。 很快,一小盅肉粥就吃的干干净净,他拍拍肚子,对向太后开心的道:“母后煮的肉粥,最是好吃,不像冯景那厮,总是差些味道,叫儿臣吃不爽利!” 向太后取出一块手帕,给赵煦擦了擦嘴角的粥痕,笑着道:“母后的肉粥,哪比得上御厨的大厨们?” 赵煦答道:“御厨们只是手艺精湛而已,空有其术罢了,怎及母后亲手为儿调羹熬煮的吃食?” 向太后顿时就被感动了。 这个孩子,每每总是能说出这样的,让她深感满足、幸福的话。 所以,尽管她其实不太喜欢与人争执,更讨厌勾心斗角。 但为了这个孩子,她坚持了下来。 不止风雨无阻的参与听政,哪怕有时候身体不舒服,也会出现在庆寿宫。 更是会看几乎所有的重要人事任命、升迁。 只能说,这就是母爱的伟大。 赵煦微微低头,问道:“母后,庆寿宫的寿宴怎么样了?” 向太后笑起来:“现在,姑后正在受群臣之表呢!” 赵煦哦了一声。 大宋制度,帝后圣节,群臣都要写御制诗来称贺。 太皇太后又是個爱面子,喜排场的主。 去年,因为赵煦的父皇驾崩,所以没有收到御制诗。 今年,终于有机会了,可不得好好看看?鉴赏一二? 向太后却接着说道:“吾方听说,集英殿说书苏辙,写了一封颇为应景的御制诗,博得了满堂彩呢!” “苏辙诗赋,自是不俗!”赵煦点头颔首。 到底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文章诗词,自不弱人,事实上,要不是苏轼的光芒太耀眼。 苏辙的文章,单拿出来,也可以秒杀掉无数人。 旁的不提,单单是苏辙年轻的时候,写给韩琦的那一封拜帖,就堪称中古年轻人拜谒贵人的范文。 想进步的官员,都该去看一看,认真学一学,什么叫不卑不亢,如何吸引领导的注意力,怎样拉起领导的好奇心。 “如今殿上诸臣,还在奉诏赋诗,六哥可要去看看?”向太后问道。 赵煦摇头:“儿臣年幼,哪懂什么诗词,还是不去献丑了,与母后在此多说说话吧。” 虽然赵煦的诗词水平不差,文学素养和鉴赏水平也很高。 但,自从在庆宁宫醒来后,他就一直在刻意的向外界传递一种——朕不喜诗赋的态度。 在经筵上,群臣赋诗,他也从不做点评。 这是一种微妙的政治宣言。 向太后自也知道,于是道:“那母后便陪六哥在此说说话。” 母子两人便在榻前,开始聊起了家常。 这也是赵煦暑休后经常会做的事情。 他有没有空,就会到保慈宫中,与向太后说话,甚至抽时间陪她散步、赏花。 每隔三五天,更是会到保慈宫中住上一阵。 尤其是六月过后,旱情开始缓解,出现雷雨天气时,赵煦总会到保慈宫中,陪着向太后。 细节上,几乎做到完美。 赵煦的嘴巴,又特别甜,总能时不时的说些‘至孝’、‘纯圣’之语。 所以母子感情,非但没有半点疏离,反而更加亲密。 母子两在庆寿宫的内寝说着话的时候,庆寿宫正殿上。 大臣们所上的御制诗,已经宣读完毕。 太皇太后,听着那一首首吹捧、赞美她圣德与慈恩的诗赋,也是笑的合不拢嘴。 于是,诏赐金银有差,并选了她最喜欢的几首御制诗,命人装裱起来,打算将来仔细欣赏。 这个时候,太皇太后身边的内臣梁从吉,蹑手蹑脚的进了帷幕,小声的报告:“娘娘,礼部言,四方称贺之使,都已准备好了,乞娘娘旨意,看何时安排入殿称贺?” 太皇太后这才终于想了起来,对她身边侍奉的粱惟简问道:“梁押班,派人去看看,官家可醒来了?” “诺。”粱惟简领命而去。 …… “娘娘、大家四方使者将要入殿称贺了。”粱惟简到了内寝,远远的看着帷幕内的人影,便在帘外禀报。 向太后便握着赵煦的手,道:“六哥,还是不要让各国使臣等候了。” “嗯!”赵煦起身,便在向太后身边的尚宫张氏带着的女官们服侍下,穿上了素白的天子常服,然后母子两人便在燕援率领的御龙直的簇拥下,出了内寝,通过回廊,来到了正殿的帷幕中。 “新妇拜贺娘娘生辰。” “孙臣拜贺太母生辰!”母子两人对着太皇太后拜贺行礼。 太皇太后今天是很高兴的,当即道:“太后、官家,快快起来。” 向太后和赵煦自是又拜了一拜,才起身。 向太后自端坐到太皇太后右手边,而赵煦则坐到了两宫中间的一张坐褥上,隔着帷幕,看向帘外的群臣。 此时,群臣早就已经起身,持芴相迎、迎接赵煦升座。 等他坐下来,群臣才次第落座。 接下来,自是冗长而无聊的各国使臣称贺环节。 按照大小远近以及与大宋关系亲疏不同入殿称贺。 从辽使开始到西南五姓土司结束。 这没什么好说的,大家都是体面人,在这样的场面,尤其体面。 哪怕是党项人也会在这样的场合,给足面子,乖乖的按照着两国议和的条款,以‘夏国王使’的身份,向大宋太皇太后称贺、上表。 赵煦所需要做的也仅仅是机械式的回应几句,程序化的来来回回讲那几句话。 但,偏偏这样的流程,是最耗时间的。 等到流程走完,就已经要到黄昏时分了。 按照惯例与传统,太皇太后在这庆寿宫中赐宴,招待宰执元老宗室外戚大将以及各国使者。 老实说,大宋的宫廷宴席,也就是菜品丰盛而已。 论味道、口感,只能算一般。 特别是牛羊肉,处理的极为糟糕,有很重的膻腥味。 而且,因为是早早就备好的菜肴,所以基本都是冷的。 还好如今是夏天,若是三九寒冬的宫宴。 等菜肴端上来,早就冻得硬邦邦,若非是炖菜根本咬不动。 所以,赵煦只是装装样子,就在坐褥上神游物外。 反正,他等下还有一餐——今夜在大内后苑,太皇太后会再设一宴,以招待入宫的宗室、元老、外戚、宰执、大将家的命妇。 赵煦的生母朱氏,如今就在那迎阳门内,奉两宫旨意操办此事。 想到这里,赵煦就回头看向太皇太后,低声问道:“太母,孙臣听说,富文忠公的遗孀周国太夫人已经入京?” “嗯!”太皇太后嘴角微微得意起来。 周国太夫人晏氏,自入京后,第一时间就到了高家祖宅中,拜谒了她的生母秦国、鲁国太夫人。 又是伏低做小,言辞谦卑,又是连连称赞,说太夫人有福气,合该受天下供奉。 老太太年纪大了,想要的东西,也应有尽有了。 就剩下这么一个心病,如今,见着昔年自己艳羡不已的‘别人家的女儿’,在自己面前如此作态,哪能不高兴? 于是大悦,与周国太夫人相谈甚欢。 在对方的刻意逢迎下,心情一下子就好了很多。 太皇太后自是大大长脸,深感自己确实天下第一孝女! 于是,便下了旨意,周国太夫人给真俸(足陌)。 虽然富家人未必就缺这点钱,但天底下,能享受真俸支给的命妇,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人。 除了两宫的生母外,就是荆王赵覠的正妃还有大宗正赵宗晟的正妻。 臣子中,还在世的,就剩下了这个周国太夫人了。 所以,这个待遇在政治上很高。 但赵煦知道,那位太夫人入京,肯定不是为了给自己要待遇和荣誉的——她要了,除了风光有什么用? 人家拖着老迈之躯,不顾舟车劳顿入京,在高家、向家两位太夫人面前伏低做小。 自是所图甚大! 除了给富弼来争陪祀先帝神庙的位子,不会有第二个可能! 不过,赵煦不会让其得逞的。 倒不是赵煦对富弼有意见——上上辈子,他是有的,但在现代留学之后,他已经知道,比起其他旧党大臣,富弼算得上是公忠体国了。 而他现在连文彦博都肯接纳,又怎会揪着富弼不放。 所以,这纯粹是公事! 原因很简单——太庙陪祀功臣的数量,素来稀少。 祖宗以来迄今不过十几人,且泰半都是国初的功臣。 一般来说,一代天子身边,能有三个位置,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而赵煦的父皇,哪怕在他各种骚操作下,最终神庙里能有五个位置,就已是极限! 萝卜坑就这么多。 他富弼先占一个,其他人怎么办? 要知道,功臣陪祀的位置,可是赵煦手里很重要的资源! 偏偏,其实如今赵煦父皇身边的位置,已经及其紧张了。 旁的不提,王安石肯定有一个坑。 毕竟,没有人可以绕过王安石去评价赵煦父皇。 此外,文彦博能不给吗? 文彦博给了的话。 蔡确呢? 韩绛呢? 吕公著呢? 这三位宰相,百年之后,若不能送到先帝神庙里,将来就只能放到赵煦的神庙里供起来了。 没办法,一个是受托遗诏,顾命托孤,定策拥立的宰相。 其他两个,则是扶保少主,安定国家,平稳过渡的功臣。 所以就很麻烦! 当然了,赵煦现在关注点不在这个事情上。 毕竟,人家现在也没有提出要求来。 赵煦关心的是另一个事情。 “太母,孙臣听说,包孝肃公的长媳永嘉郡君,此番似乎也随了周国太夫人入京了?” “有这事?”太皇太后狐疑起来。 在大宋政坛上,有的是人走茶凉,人亡政息的故事。 何况,包拯去世数十年,他昔年留下的人脉、姻亲,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别说是他的媳妇了。 就是他的儿子包绶,你看现在还有几个人关心? 就更不要说,深居深宫的太皇太后了。 赵煦点头道:“孙臣确曾听说了此事。” “未知今夜后苑大燕,可有永嘉郡君?” 太皇太后只能看向向太后,向太后则看着她身边的尚宫张氏,张氏连忙拿出一本小册子,翻了一遍,才终于找到了,答道:“奏知大家,永嘉郡君崔氏,已诏其入宫。” 赵煦却又问道:“劳烦尚宫看看,包孝肃之子包绶妻可在名录?” 张氏又查了一遍,旋即摇摇头。 “加上她吧!”赵煦道:“包孝肃,天下名臣,清廉有声,我素仰慕,当推恩其后人。” 对赵煦来说,拉一把包家,既是现实政治的需要——他要树立一个榜样。 同时这个人,还必须没有争议。 那么,就没有比包拯更合适的人了——死的早,名声大,影响大。 另外,在熙河那边,还有十几万个姓包的少数民族同胞呢! 他们既然仰慕包拯,那他们就会认包绶这个大表哥。 其次,也是为了补偿。 赵煦在现代,看过包拯子孙的下场。 包拯一生清廉,其子包绶也是如此,其病死之时,左右察看他的遗物,清点财产,只有四十六个铜钱! 而当时包绶可不是一般人啊。 其死时,已经升到了朝官,而且带了馆阁贴职,出任潭州(长沙)通判。 一个文臣士大夫,名臣之子,死的时候,却只有四十六个制钱的财产! 虽然说,好人就会被人拿枪指着。 但好人死的这么凄凉,还是让人念头难以通达。 当然,若只是如此。 赵煦或许会同情,一道旨意推恩,提拔入京,安排一个好差遣就是了。 但绝不可能让他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主动提起来,甚至主动给两宫求情,诏包家寡嫂与包绶妻子——一个连命妇诰命都没有的小官妻子入宫,参与宫廷大燕。 这政治意味太浓厚了! 这是冲着给包拯封神去的! 事实上,也是如此! 没办法,谁叫赵煦已是三世为人,哪怕他在现代读过书,知道世界是物理的。 可他三世为人这种事情,太过骇人。 让他不得不敬畏点什么。 而包拯在现代,那可是神话人物了。 包公之名,就是青天两个字的代名词。 哪怕到了现代,依然有百姓,受了委屈,会去包公祠哭诉,其香火鼎盛,信仰浓度之高,远非一般神明可比! 要万一真的有什么天帝、佛祖、道祖一类的高维存在。 而包拯真的已经成神了。 那朕悄悄的照顾一下,包公就算再怎么铁面无私,也得承朕一个情吧? 再算上君臣的关系。 将来万一真的有什么事情,也能帮朕多少说句话——赵煦心里面是知道,他将来做的事情,会让这个世界,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的。 所以,这也是一种潜意识的行为,大抵类似西方要烧杀掳掠的时候,就先到教堂里买赎罪券的操作。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六章 寿宴(2) 夜幕徐徐降临。 后苑中的宫灯,一盏接一盏的被点亮。 没有多久,整个后苑,就变成了灯海。 很快,就连内池沼中,也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烛光,随波而动。 赵煦站在太清观的阁楼上,远远的望着后苑的内池沼。 那是数以百计的船灯,正在被人放流。 赵煦知道的,这是宫中的宫女和低级内臣们,正在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将自己对家人的思念,放流出去。 “大家,三位县君,已将延春阁打扫干净了。”刘惟简悄然来到赵煦身后,低声禀报着。 “哦!”赵煦回过头来,看向比上次又苍老了几分的刘惟简,柔声道:“辛苦老钤辖了。” “不敢,这是老奴的本分。”刘惟简低着头答道。 赵煦笑了笑,便看向了跟在刘惟简身后的三个少女。 文熏娘、狄蔷还有孟氏女,当即就盈盈一福。 赵煦道:“三位县君,随朕一起,去给慈圣光献皇后磕头吧。” 太清观是供奉历代去世皇后遗物之地。 其中的延春阁就是赵煦的父皇,专门给慈圣光献皇后辟出来的遗物供奉之所。 他在世时,每每心情不好,就会来此看看慈圣光献的遗物,看着供奉于此的慈圣光献遗物发呆。 而赵煦的父皇,在慈圣光献去世后,就已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根据赵煦上上辈子所知,,他在中风瘫痪前,专程来过这里。 所以,延春阁实际上也就成为了赵煦的父皇生前最后的活动之地。 赵煦一直想要来这里看看,看看这个他父亲生前最后来过的地方,可惜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机会,今天趁着太皇太后圣节,才终于被两宫遣来此地,带文熏娘三女来瞻仰、朝拜慈圣光献的画像。 步入延春阁,赵煦就看到了,慈圣光献的画像,被供奉于阁中。 画像上的慈圣光献,身服翟衣,头戴凤冠,端坐于上,慈祥而温柔。 画像两侧,有着曾巩撰写的挽辞。 其词曰:山河德履孚潜显,江汉仁风被迩遐…… 又曰:祖烈鹰扬终食冀,家声泉涌旧兴谯…… 赵煦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的跪倒蒲团上,认认真真的对着画像叩首而拜,道:“曾孙煦恭拜慈圣光献皇后神灵。” 礼毕,他站起身来,接过刘惟简递来的信香,点燃后插入香炉。 在他身后,文熏娘三女恭恭敬敬的磕头再拜:“臣妾等恭拜皇宋慈圣光献皇后神灵。” 做完这些事情,赵煦就带着人,恭恭敬敬的退出了这延春阁。 两个慈圣光献生前重用的老女官,从阁中出来,恭恭敬敬的将閤门关上。 赵煦看向文熏娘、狄蔷以及孟氏女。 “尔等记住,往后每月初一十五,都要来此上香。” “诺!”三女似懂非懂。 赵煦知道,走完这道程序后,三女都算是未来的赵煦后宫妃子了。 这是封建礼法的一部分。 拜了祖宗了,就是我家的人了。 从太清观下去,两宫派来的人,已经在太清观下提着灯笼等着了。 “粱惟简。”赵煦招招手。 粱惟简立刻提着灯笼近前来:“大家有何吩咐?” “命妇们都入宫了没?”赵煦问道。 “一早就都从宁阳门入宫了。”粱惟简微笑着回答。 “嗯!”赵煦道:“摆驾玉华殿。” “诺。” …… 玉华殿,熙宁四年始建,乃为帝后游乐之所。 所以规模并不大。 不过一山亭、一閤(凤翔閤)、一殿(基春殿)而已。 赵煦到的时候,玉华殿外的露天花苑,已被来朝的命妇们,挤得满满当当。放眼望去,皆是翟衣花冠,霞披翠珠的县君、郡君。 当赵煦在御龙直们护卫下,进场的时候,所有命妇,纷纷上前,在道路两侧盈盈一福:“臣妾等恭迎官家升殿。” 赵煦没有回应,只是带着人一路向前,到了基春殿前时,守卫在此的御龙骨朵直的禁卫们,便将一面面用绛帛制成的黄旄仗,在殿前的台阶上次第张开,视角效果一下子就拉满了,气势更是颇为不俗。 有那么一点,现代国家元首检阅仪仗队时的味道了。 这是鸣仗仪式,唐代天子正衙礼的重要组成部分。 入宋之后,随着日朝制度罢废,赵官家们不再坐衙,鸣杖礼自然也就没有了。 但元丰改制的时候,又将其复活。 不过,依旧很少使用。 一般只有每年文德殿的正旦大朝,才会启用全套的鸣杖礼。 那是一個很恐怖的规模。 单单是作为绛引幡的旗帜,就需要数百面,分为五个不同的仪仗队伍。 最少都需要一千多名禁军来组成鸣仗仪式。 所以,现在用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小型的鸣杖仪式,只有两百多人,几十面黄旄大仗。 这是皇城司为了讨好太皇太后,刻意安排的环节。 不得不说,鸣杖礼确实很帅! 赵煦一路向前拾级而上。 那一面面绛引幡随着他的前进而不断升起、落下。 仪式感和氛围,顿时拉满,让走在其中的赵煦,肾上腺素加快分泌,整个人都有点亢奋,颇有种朕已手握日月乾坤,随时可以踏遍万里山河的感觉。 这也难怪,历史上的赵佶,会在掌权后,迫不及待的恢复全套的鸣杖礼,然后超级加倍——变成了一个需要五千多人的超级仪式! …… 赵煦步入基春殿,首先看到的,就是他的生母皇太妃朱氏。 在朱氏身旁,许久未见的国婆婆,迎上前来:“官家安好。” “婆婆安好。”赵煦微笑着,看向了国婆婆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姑娘。 这是赵煦的胞妹,也是他最小的妹妹,如今才一岁八个月的皇十女。 赵煦伸手摸了摸这个妹妹可爱的小脸蛋。 小家伙睡的很香也很乖。 “过些时日,该请大宗正给十娘取个好名字了。”赵煦笑着道。 “太妃娘娘言,最好还是请皇太后娘娘赐名。” 赵煦不置可否,道:“也行。” 朱氏听着,开心不已,在旁边道:“还是得请官家到娘娘面前求这个恩典。” “嗯!”赵煦看向朱氏,点点头,应承了一下来。 然后他就问道:“姐姐近来可好?” 朱氏忽然听到赵煦的关心,有些手足无措的慌乱,下意识的捋了捋额前的发丝,道:“我在宫中,一切都好,官家好好将息自己的身体就是了。” “近来,我听钱太医言官家旧疾没有再犯,心里面实在高兴,前些时日还去开宝寺里进了香,在佛祖前祷告……” “就是……”她看了看赵煦的神色,小心的说道:“我听开宝寺的僧人言,朝中近来似乎有些不太敬佛的杂音……” 赵煦听到这里,眯起了眼睛,然后开口说道:“姐姐礼佛是好的。” “但,出家人四大皆空,为何要议论朝政呢?” 朱氏顿时吓了一跳,知道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连忙不再说话。 赵煦看着朱氏的模样,在心里面叹了口气。 他知道的,朱氏就是这样一个人。 没有任何政治敏感性。 但她人极好,对谁都很和气。 她就是那种很典型的,逆来顺受型人格。 所以,她和谁都和的来,甚至可以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宫廷中,与那些在一个生态位上的妃嫔,处成闺蜜。 邢妃也好,林妃也罢,都和她关系不错。 赵佶的生母陈氏,更是想过将赵佶托付与她抚养。 也正是因此,朱氏很容易被人利用。 她太相信别人了! “姐姐往后出去礼佛、敬佛,就不要听那些僧侣胡言朝政了。” “国家大事,岂是他们可以随便非议的?” “我知道了。”朱氏在赵煦面前低下头去。 就像是个做错了的事情孩子。 看着多少有些荒唐,可这却是朱氏的性子。 这可能是她当年在任士清家里时,被规训出来,也可能天生如此。 她总是下意识的寻找着一个依靠,然后顺从对方。 在任士清家里,她对任家人百依百顺。 入宫后,对赵煦的父皇也是百依百顺。 现在,对赵煦这个儿子以及掌权的太皇太后、皇太后,依旧百依百顺。 赵煦只能说道:“这些事情就不说了。” “十三郎跟五娘、八娘呢?”赵煦问道。 “方才去和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了。”朱氏答道。 “哦!”赵煦点点头:“我先去给太母、母后请安,过些时日,再去阁中看望姐姐。” “嗯。”朱氏听到赵煦‘过些时日’看望她的承诺,顿时开心起来:“官家来前,派人知会一声,姐姐好给官家做些吃食。” “嗯,我会让人知会刘惟简的。” 刘惟简,如今虽然被赵煦安排,负责御药院,但他同时依旧兼着皇太妃阁的差遣。 这个安排,不止是方便朱氏,以便她在物质上得到充分满足——而朱氏只要物质上满足了,精神上也会跟着满足。 辞别朱氏,赵煦走向殿上,那帷幕落下之地。 脸色却多少有些难看。 “大和尚们,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啊!” 他本以为,前些时日,愿成僧这个出头鸟,被抓进了司录司的大牢后,这些大和尚该消停了。 哪知道,他们还是在想方设法的想要搞风搞雨。 那这就怪不得赵煦了。 “冯景。”赵煦对着一直在他身后的冯景吩咐了一句:“记下来,过两日朕出幸开封时,安排司录参军在梅花厅中入对。” “诺!” …… 赵煦走入帷幕中。 在帷幕内的妃嫔们,纷纷起身,行礼相迎。 几位太妃,也都微笑着起身。 赵煦赶忙说道:“诸位娘娘不必多礼。” 正说话间,他的弟弟妹妹们,就已经围了过来。 七八个小孩子,可可爱爱,天真灿烂的来到他跟前,按照着礼仪,拜道:“臣弟(臣妹)等恭祝陛下圣躬万福。” “免礼。”赵煦微笑着蹲下身子去。 然后准确的从人群中,找到了他最喜欢,最宠溺的胞妹浑国公主,摸了摸她乌黑柔顺的小脑袋。 “五娘最近可有好好吃饭?” 小姑娘抬起头,答道:“回禀皇兄,我最近一直有在好好吃饭。” 赵煦又看向在人群里面的一个瘦弱身影,问道:“九郎呢?可有认真吃饭?” 赵佖听到自己长兄的关切,当即抬起头:“回禀皇兄,臣弟谨遵德音,如今每餐都要吃一大碗饭。” “善!”赵煦满意的点点头。 所有弟弟里,最听话、最懂事,同时也对自己的身份角色,认知最清楚的就是大宁郡王赵佖了。 与所有的弟弟妹妹们都打了一遍招呼,赵煦甚至捏着鼻子,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关爱弟弟的哥哥,去看了看一直被邢妃抱着的赵佶。 做完这一切,赵煦才来到两宫面前,给两宫问了安,也给陪着两宫的各位仁庙太妃们问了好。 他这才坐到了两宫身边,而随着他坐下来。 朱氏也带着国婆婆进了帷幕,来到了两宫身边。 向太后见状,当即命人,在她身旁下首的地方,给朱氏准备一个位子。 朱氏想要推辞,却被赵煦拦住了:“既是母后的恩典,姐姐受着就是了。” 这话一出,朱氏立刻乖乖坐下来。 向太后见着,内心无比欣慰,一种名曰安全感的情绪,充盈其中。 这个时候,宫中大燕,也随之开始了。 帷幕中,顿时安静下来。 一队又一队的命妇,开始被人从殿外带着,入殿来给太皇太后贺寿。 首先,自然是徐王颢、荆王郡家里的命妇,以及太皇太后唯一在世的女儿冀国大长公主。 太皇太后看着自己的女儿还有媳妇,非常开心,在受了她们的拜贺后,就命人分赐帛布、锦缎。 又给她们赐座,许她们坐到离自己最近的位置上,以表恩宠。 向太后也赐给了她们金银器物,同时勉励她们一番。 赵煦则起身,与她们见了礼。 在这些人之后上殿拜贺的,自是宗室家里的命妇,主要都是濮王系的近支。 好多人,赵煦也是第一次见。 譬如说,英庙唯一还在世的胞妹建安郡主——这位嫁给了章献明肃的外家刘家,也就是前夫哥的次子刘从广的儿子刘承绪。 刘承绪如今以礼宾使、嘉州刺史,为提举汴京左右福田院。 福田院,你可以理解为北宋版的社会福利院。 主要收容在京孤寡残疾,不能自食其力的乞丐。 这是英庙一脉的产业。 准确的说此乃应英庙生母游仙县君任氏生前的请求而于英庙即位后在汴京创办的福利机构。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那位游仙县君任氏的出身,极为卑寒! 她小时候家里遭了灾,一家人只能到京城讨生活。 但,因为没有产业,可能也不懂什么手艺,一家人衣食无着,只能乞讨为生,过了一段很长时间的乞讨生活。 最后,那位游仙县君任氏,因为机缘巧合,被选进了濮王府,然后就被赵家头号种马,子嗣数量天下第一的濮安懿王看中了,纳为妾室,从此富贵起来。 可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在儿子当了皇帝后,向其提出了这唯一的一个请求。 当然,也有传说,是因为那位游仙县君,曾向佛祖许愿,若英庙可以承继大统,那么就要在京城‘典丐者千人’。 总之,事实就是从治平元年以后,开封府每年都要拨款八千贯与福田院,用来救济在京孤寡乞丐。 至少别饿死人。 而福田院,也一直是在英庙的同胞兄妹手中控制。 元丰三年,英庙的胞兄镇安军观察留后赵宗衮去世后,这汴京福田院,就落到了英庙的胞妹建安郡主手中了。 估计得等刘承绪夫妇去世后,这个系统才有可能回到开封府控制之下。 赵煦即位后,也关心过一回福田院。 发现,福田院的运转,还算良好。 至少,福田院里是真的一直有在收容、帮助那些外地入京的乞丐。 给他们提供一个可以蜗居的住所——虽然很拥挤。 让他们能有一碗稀饭吃——听说很难吃,而且很稀。 但,在北宋,你还要什么自行车? 于是,也就不再关注这个事情了。 所以,赵煦在轮到建安郡主的时候,特别起身避让,表示不敢受其礼。 这可不仅仅是真的姑奶奶来了。 还是大宋的头号慈善事业主持人!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七章 寿宴(3) 宗室命妇之后,自是外戚、勋贵们家里的命妇。 这些人,赵煦能认识的就更少了。 不过,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却都很熟,不时的和他介绍——这个是曹家的某某郡君,那个是杨家的某某夫人。 基本上,这些命妇有个统一的特征——姓赵! 不用怀疑了,她们全是出自濮王系。 在血缘上来说,属于赵煦的堂姑、堂姨。 这是英庙即位后开始的趋势,尚不到公主,就娶个濮王家里的郡主。 总之和天家的联系断不得。 所以,赵煦其实都不需要记这些人。 因为他可能一年到头,也就能和她们见两三次面。 今天记住了,等到十二月赵煦过生日,恐怕早就忘了。 所以,赵煦压根没怎么上心听向太后的介绍,只是虚应故事。 终于,外戚、勋贵们家里的命妇拜贺完毕,轮到宰执大将们家里的命妇了。 首先升殿的,自是富弼遗孀周国夫人晏氏所率领的元老大臣家命妇。 赵煦坐在帷幕中,看向殿上。 入眼所见,皆是微微颤颤的老妪。 她们都拄着拐杖,来到殿上后,纷纷稽首行礼:“臣妾等恭贺太皇太后千秋,愿娘娘万年安康。” 太皇太后见着这個场面,自然很开心,连忙带着向太后、赵煦以及其他在帷幕内的太妃、贵妃、贤妃们起身。 “诸位夫人免礼。”她微笑着说道:“诸位夫人,亲身来贺老身生辰,实在是叫老身欢喜。” “来人,快快将诸位夫人扶到坐席上。”太皇太后立刻吩咐起来。 大宋祖宗之制,宰执大臣位在亲王之上。 而元老们家里的夫人,在命妇中的地位,自也如其丈夫一般。 所以,这些老妪,虽被排在宗室、外戚、勋贵家的命妇之后拜贺。 但受到的礼遇,却在这些人之上。 向太后则在这个时候,拉着赵煦的手,悄悄的和他介绍起那些在殿上的老妪了。 “那一位,便是富文忠公的原配发妻,周国太夫人了。” 赵煦顺着向太后的眼神看去,看到了身着翟衣,手持几杖,白发苍苍但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妪。 晏氏是大中祥符七年生人,如今已七十有二。 她也算是个有福气的人了。 生的好,嫁的好,还活的久。 讲道理,要不是为了给富弼争待遇,她真没必要来汴京。 “这一位,则是文太师之妻陈国夫人王氏。” 赵煦看过去,发现文彦博的这个妻子,似乎很年轻,最多不过五十岁! 所以,这位是续弦娶的妻子。 在大宋,很少有士大夫的妻子,能与之共守一生。 一般士大夫丧妻再娶很常见。 即使是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苏轼也是如此。 类似司马光、王安石这样的人,很少很少。 “那一位……”王氏身后,出现了一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命妇。 从其章服上看,并没有诰命。 而一个没有诰命的命妇,按理来说,不该出现在这里。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了。 六哥点名要请到宫中的包孝肃之子包绶之妻——她是文彦博的孙女。 向太后于是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出声:“陈国夫人。” 六哥点了名,特旨推恩诏入宫中的人,自然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于是,刚刚要带着孙女落座的王氏连忙起身:“臣妾在。” 所有人的视线也都汇聚了过来。 向太后微笑着问道:“夫人身边的可是包孝肃公家的新妇?” 王氏连忙拜道:“回禀娘娘,确是如此。” 文氏也赶忙出来,再拜道:“臣妇文氏,再拜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向太后隔着帷幕,瞧了文氏好一阵,才赞道:“果是贤惠温婉,难怪连六哥都在本宫还有太皇太后面前称赞呢!” 顿时命妇们开始交头接耳。 文氏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臣妇不敢。” 赵煦在这个时候,出来说话了:“夫人请起。” “朕听人谈起过夫人的贤惠。” “更听说过,永嘉郡君的贤德。” “古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这是赵煦今天晚上第一次发言,也是他第一次在朝中命妇们面前公开发言。 顿时,全场都安静了下来了。 向太后在这个时候,适时的问道:“六哥何处此言呢?” “太母、母后……”赵煦看向两宫,道:“可能还不知晓吧。” “昔年,包孝肃公不幸去世,幼子绶年方五岁,仁祖(在宫中,北宋皇帝会将自己的祖宗冠以某祖,譬如仁祖、神祖)怜之,授太常寺太祝,赏赐有加。” “然,幼子暗弱,家中无长……幸得长嫂永嘉郡君,极力扶持、抚养、教育长大……” 顿时,整个殿中就沸腾起来了。 对于那些不关心包家的人来说,这就是传奇故事了。 因为在当今大宋,寡妇再嫁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守节? 不好意思,虽然是有那么一股风潮在推动。 但主流舆论,还是鼓励再嫁的。 道理很简单——守节是食肉者的事情,自古就没有人要求女人也做到这一点。 若有人想要妇人守节。 别说士大夫们不答应了,赵官家也不会答应! 女户?! 得少生好几个孩子! 于是,在大宋,单丁户、女户和赘婿是一个待遇。 都是官府疯狂盘剥的对象。 每次加税,首先会加在这些人头上! 想躺平?没门! 韩绛改革青苗法和免役法,就是拿着这些人和僧户动刀子,疯狂给他们上压力、加税。 就是逼着这些人,做出选择。 也正是因此,一个主动选择不改嫁,而是留下来,抚养年幼的小叔子,将之拉扯长大,教育成人,崔氏的形象,瞬间就丰满起来。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更是赞叹连连:“竟有如此贤妇。” “朝廷当要褒奖才是。” 其他人也都是若有所思。 因为现在的政治情况,有些特殊。 少主临朝,而且这个少主已经得到了广泛拥戴。 于是,朝野内外,都对孤儿、遗孤很敏感。 司录司那边,甚至喊出了——不可让一个受托孤儿,因饥寒而死的口号。 没办法,这样的事情,在现在,只要出了,就是天大的政治事情。 从上到下的人,只要擦边,都可能被卷进旋涡里。 因为当朝的少主,很可能会在心里面多疑——他是孤儿,朕也是孤儿,你们能这样对他,会不会也这样对朕? 天威无常可没有人敢拿着自家的户口本,来赌一下皇帝会不会对这样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起码否则司录司检校库的官员不敢。 所以,如今的开封府司录司检校库,成为了汴京城最清廉、高效的单位。 在杨文元的严厉监督下,以及御史台那边那些想进步都快疯了的乌鸦们隔三差五的检查下。 司录司检校库,现在不说可以百分百做到,对受托孤儿及时查看。 最起码,每个月派人复查一下,受托孤儿们的生活、学习情况是办到了。 而此事,又进一步加强和强化了,朝野上下对赵煦‘对孤儿很敏感’的人设的认知。 现在,赵煦说出包家的内情。 自然,立刻就引发风暴。 “原来如此……”两宫都在心里面想着。 太皇太后于是问左右:“永嘉郡君何在?老身要亲自嘉勉。” “本宫更当亲自慰勉!”向太后也是动容的说道。 当即就有人,立刻去请那位还在殿外待命的永嘉郡君去了。 赵煦却微笑着,继续说道:“太母、母后,包孝肃家的贤妇,可不止永嘉郡君。” “哦!” “如今在殿上的这一位夫人,也不比永嘉郡君逊色。” 两宫看向文氏,文氏赶忙拜道:“臣妇不敢当陛下赞誉,不过是遵家祖之教,在家相夫教子而已。” 赵煦却是回头看了一眼文熏娘。 在某种情况下其实现在在殿上的文氏与文熏娘很像很像。 都是庶出,都是文彦博的孙女,也都是卑微如杂草一般默默生长的女子。 但也都是很坚强的个性。 文熏娘看到赵煦的神色,连忙低下头去。 她其实压根没有见过,那位如今在殿上的‘堂姐’。 她出生之前,对方就已经嫁出去了。 在今天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姐姐’。 这就是大家族的庶出女子的命运。 只能拼命求生,只能拼尽一切的保护自己。 祈求自己能长大,然后嫁一个好郎君。 原因? 很简单——当今大宋社会,是一个父死诸子析产别户,同时保护女子财产继承权的社会。 女子出嫁,可是要给嫁妆的。 而且,嫁妆的数量,是有规定的——基本上,一般要达到将来分家的时候,儿子们分到的产业的七成左右。 法律上,还规定了在室女的财产继承份额。 所以,很多家庭,庶出的儿女,是过的很凄惨的。 嫡脉那边会疯狂打压,极尽一切可能的迫害、羞辱。 逼死了最好——这样,将来会少一个分家产的。 某些地方,溺婴成风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而士大夫们,将怀孕的滕妾送人,也有这方面的缘故——滕妾的子女,可都是有继承权的。 不过,很显然,殿上的文氏与赵煦身边的文熏娘,又有很大不相同。 以赵煦的观察来看,文熏娘在心里面,其实是恨毒了她的父亲的,证据就是她从未在赵煦面前提过她的父亲,问起家人,她总是:祖父大人如何如何…… 赵煦微笑着,继续说道:“太母、母后可能还不知道吧。” “殿上的这位夫人,乃是包绶的续弦,其嫁过去时,包绶原配留下了四个年幼的儿女……” “而夫人视若己出,一视同仁,悉心抚养,可谓贤德!” 此话一出,满殿都是惊叹声。 因为今天来的,都是命妇,也就是宗室、外戚、勋贵、大臣家里的正妻。 这些人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自己万一不幸,留下的儿女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对她们来说,当然会想要一个像文氏这样的继任者。 便是太皇太后与向太后,看向文氏的眼中,也充满了欣赏。 “善!”太皇太后赞叹着,问道:“文氏……” “臣妇在……” “可有诰命?” “奏知娘娘,臣妇德行浅薄,无功朝廷……” “汝乃贤德之人,当受诰命表彰!”太皇太后一锤定音。 向太后也道:“娘娘所言甚是。” 对统治阶级而言,怎么忽悠人始终是统治的核心问题。 而文氏和那位永嘉郡君崔氏,在两宫眼中,就是典型的榜样。 通过推崇和褒扬她们,来向其他人,主要是统治集团内部的成员,来传递一种政治信号——你们应该效仿。 文氏受宠若惊连忙跪下来谢恩。 赵煦瞧着,微微抿了抿嘴唇。 虽然,其实他很清楚,文氏嫁给包绶,其实是文彦博的一种权术手段——文氏嫁给包绶在元丰初年,当时吴充为相,旧党正在对新党反攻倒算。 包绶这个包拯的幼子,就成为了一个可以利用的棋子了。 不然,为什么包绶的原配不是文家女,而是一个地方官的女儿呢? 然而,那么大一个包绶,就在那里放着。 为什么偏偏是文彦博愿意嫁孙女给他? 当年包拯在朝中的朋友、知己也不算少啊。 富弼、张方平都和包拯算是朋友了。 他们为什么不嫁孙女? 是没有吗? 还是舍不得,将那么大一笔嫁妆,送到一个看似不可能重新崛起的包家幼子手里呢? 严重一点的话,甚至可以质疑他们——到底有关心过老朋友包拯的儿子吗? 所以,其实文彦博这个老狐狸,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至少在老狐狸中,算是很讲义气的人。 旁的不说,温成张皇后都死了这么多年了。 迄今,张家人都在接受文彦博的经济资助。 正是因为这些事情,赵煦才愿意和文彦博一起玩游戏。 甚至将其推到了一个不属于他的高度。 因为赵煦知道,文彦博这个人,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喜欢倚老卖老,爱摆谱,满肚子的算计和城府。 但文彦博在政治上的人品,比较过硬。 这个时候粱惟简已经带着永嘉郡君崔氏,到了殿上。 “臣妾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崔氏今年已经将近五十岁,但整个人看着却仿佛有六十了。 她微微有些驼背,身上穿着的,也是一件比较旧的命妇章服了,头冠上的饰品更是稀少的可怜。 两宫一看崔氏的打扮和模样,就对赵煦的话信了八九分了。 当即便道:“免礼!” “来人,给永嘉郡君赐座!”太皇太后吩咐着。 粱惟简立刻就要去办,却被向太后叫住:“且将永嘉郡君与文夫人请到殿前来坐。” “另外,命人立刻去制作永嘉郡君与文夫人入宫的信物!” 太皇太后点点头:“去办吧!” 对她来说,崔氏和文氏,可能是她今天晚上收到的最好的贺礼了。 这就是两个人形祥瑞。 为什么? 去年官家即位后,地方有司,就疯狂的开始上报朝廷——俺们这里出孝子啦! 树立起了好几个孝子的典范。 同时还拼命的向朝廷推荐神童——俺们这里的某某某,才十来岁就已经会写诗,能通读经义了。 这股风潮,直到官家的聪俊,传遍天下,以幼冲之年,通读春秋、尚书,然后开始参与政事,才慢慢结束。 皇帝都这么牛了。 就不需要再立典型了。 因为朝廷上的皇帝就是典型。 而对两宫而言,抚养、教育孤儿平安长大的寡嫂、贤惠的妻子。 也是同样的道理。 尤其是今天,在太皇太后的寿宴上,出现了两个活着的典范。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两宫,特别是太皇太后有德啊! 不然,为什么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是现在冒出来? …… 在崔氏和文氏的插曲过后。 正常的拜贺流程继续。 一个时辰后,到了晚上的戌时(九点),命妇们的拜贺流程才终于全部结束。 后苑大燕,也正是开始。 赵煦等到,众人吃的差不多了。 便站起身来,对着太皇太后拜道:“今日,乃是太母圣节,也是太母与母后,保佑拥护孙臣的第五百一十九天(赵煦是元丰八年三月初五即位,今天是七月二十三,元祐元年有个闰二月),孙臣感念太母、母后慈爱、拥护之恩,于是命专一制造军器局沈括,悉心造一纺车,命曰:太母车,以献太母,以表孙臣孝心,以谢太母恩情于万一。” “孙臣乞请太母亲览‘太母车’,并以此物,赐今日来贺命妇,好使天下人皆知,太母乃有史以来,最为贤德、慈圣之太母!“ “同时,也叫命妇们,将这太母车,传与四方,叫天下人皆知,孙臣对太母的孝心,也叫四方皆知,我朝太母,慈圣仁厚,实乃千古第一太母。” 现代留学十年,赵煦说话的艺术算是历练出来了。 特别是他认真学习了,雍正的说话方式,于是当他在庆宁宫醒来,他就已经彻底甩掉了皇帝的架子了。 他虽然不至于和雍正一样,在给大臣的批示里肉麻的表示:朕对卿的爱,实在是无以言表…… 卿是国家的祥瑞,是朕的左膀右臂。 朕太爱卿了,以至于不知道该如何褒扬于卿。 但也总是在给大臣们的批语里,关心他们的身体,问候他们的家人。 宰执和待制以及三衙的遥郡以上武臣,每逢生辰,都有礼物,甚至赐给御笔勉励。 反正好话又不要钱,赏赐什么的,其实支出也不大,对吧! 而太皇太后,还是第一次,直面赵煦的肉麻攻势。 顿时就溃不成军,当时就喜极而泣,起身扶起赵煦:“好孩子!老身的好孙儿!” “真真是佛祖保佑,赐给老身这样一个孝顺的孙儿。”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八章 文彦博:妥了! 太皇太后,当场便下旨意。命赐今日来朝的命妇,太母车各一。 而这正是赵煦想要的东西。 一场宫宴,就可以让纺车通过这些来自各地的命妇普及到全国。 当然了,赵煦也知道,指望着这些命妇去推广、使用纺车,是无稽之谈。 她们拿到了纺车后,绝大部分人,怕是根本不会去用。 只会将之供起来,放到祠堂,当成自己的荣耀。 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但晏几道,始终活在他十七岁那年,父亲还在世,晏家如日中天的时候。 御史台的乌鸦们,都紧紧的闭上了嘴巴。 因那首诗,他被下狱。 吕夷简在知道了此事后,立刻开始行动。 在他面前,跪着几个僧人。 从此,他就只能写词回忆了——斜阳外、远水溶溶。浑似阿莲双枕畔,画屏中。 这就是阳谋。 疏眉在此期间在汴京无依无靠,最终无奈,在绝望下,被瓦子的东主卖给了一个外地富商。 其他命妇,则依地位、关系远近,分别在二楼、一楼以及露天观看。 这是他们前所未见的盛况。 他想要寻找,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为他流泪、哭泣,肯拿着自己的贴己钱来给他买酒、买笔、买墨的女子了。 “官人。”王氏连忙上前:“您怎还没睡?” 去年,他入京的时候,官家给了他恩典的。 这是从八品的州县幕职官,属于选人的顶点了。 随着引信被点燃,迅速燃烧,然后…… 浴室寺的愿成僧,如今被关押在司录司的大牢。 …… 甚至直接飞升,也未可知。 赵煦就起身,对太皇太后拜道:“奏知太母,孙臣已为太母备好了今日圣节喜庆的烟火,还请太母移步出殿观看。” 正要与沈括探讨一下,这烟花是怎么变得这么漂亮的? 苏颂的妻子王氏和沈括的妻子张氏,就已经领着下人端着做好的吃食送上来了。 这些技术,都是沈括带着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工匠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攻克的。 无所谓! 就是…… 而其盛开的烟花形状,则是早已经设计好的。 就是对上元节的烟花燃放的描述。 自然,不止是苏颂、沈括两家人看到了皇城天空上出现的徇烂烟花。 苏颂租的张耆旧宅,与皇城近在咫尺。 夜深了。 不然,吕氏宰相,可能还会继续出。 坊间传说,当年送进京中的淮白鱼,一共有十筐,但吕夷简只让其夫人送了一筐。 就算这样,吏部也没有放弃他,甚至给他在店宅务安排了一个差遣。 太皇太后便起身道:“也好,就依官家的。” 然后枕着软玉温香,望着那皇城内的徇烂烟花绽放之景。 当一切准备就绪,赵煦就对燕援道:“燕邸候,开始吧。” 人们或爬上屋顶,或来到城中的高处,眺望着皇城方向那天空中不断升起来绽放的烟火。 小颦是这样,小莲也是这样,小云还是这样。 宫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冯景就来到了赵煦面前请示:“大家,专一制造军器局,送来的各种烟花,已经就位了。” 在宫里面传出了,命他女儿文氏也入宫的消息后。 就可以逆向知晓怎么打造它! 此刻,她感觉,自己果然是千古第一太母! 苏颂和沈括,连忙停止了谈话。 “我从今日起,将戒酒戒色!” 远远看着,就赞叹不已。 再次没有上任! 然后,就在可能是今夜这样的夏夜,遣其妻入宫,将刚刚从老家寿州打捞上岸,用酒糟腌制好的淮白鱼送进了宫中。 总之,就是很奢侈。 但依然被无情下狱!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 文彦博的几个儿子,出来迎接:“儿子们恭迎母亲大人回府。” 文彦博府邸之前的灯光,依然明亮,门前横列的长戟,在灯笼的红光下,依然雪白锋利。 甚至连她最后的希望,也被他亲手撕碎——熙宁七年,他写诗给郑侠,直接撞上大雷。 而是宫里面的十三娘! 文氏贤德=十三娘也是个贤德之人! 想到这里,晏几道的指甲,就掐进了自己的肉里。 然而,疏眉只是第一个,被他伤害的红颜。 未来再就业,也能有个好去处——不少富商和达官贵人,都愿意接盘一个漂亮、知性且经过晏几道开蒙的才女为妾。 许他去吏部待阙,听说还要给他一个肥差,就莲差遣都派人明白告诉他了——权发遣洛阳节度推官。 于是,这场纺织革命,会比想象中来的更快。 晏几道能戒酒、戒色? 那你还不如相信,汴京的大和尚们,会遵守清规戒律,青灯古佛。 不是这个原因,难道还是图他晏几道快五十岁的年纪和被酒色侵蚀的身体? …… 整个汴京旧城的士民官商,在这个夜晚,都被惊醒。 这些东西就可以发挥出自己的作用了。 但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小颦等人的时候的心情,他痛苦无比,却只能强颜欢笑。 这可是当代的柳三变! 只要留住了他,就不怕没有人议论。 砰! 内池沼的天空上,出现了地球上第一朵人造的烟花。 如今看来,这個传说,多半是障眼法了。 也就是吕公著在赵煦的上上辈子,押错了宝,而且死的太早。 在家人簇拥下,王氏和文氏,回到了后宅。 徐婆昔捂着嘴,笑了起来:“自是因为晏郎的才华!” 他心思摇曳着,目光摇动,轻声念着他少年时所写的词:“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看看人家,多懂事! 身为出家人,妄议朝政!诽谤国策! 愿成可是有御赐的紫衣的啊。 这意味着,当时的火药纯度和配方、制备技术都已经突破。 当年的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又是何等的潇洒洒脱。 此事过后,宴席也就开始了。 但他当时,却因为在京城,看到了那个在许州与他双宿双栖的歌女师师,被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抱在怀中,顿时破防! 就连勾栏里的名妓和她们的恩客,在这个晚上,也爬上了屋顶,眺望远方。 光是餐前小吃,就上了十几种。 结果,沈君龙在去年十二月得病去世,陈廉叔紧随而去。 …… 他当年若不跟着郑侠一起鼓噪,就不会下狱,不下狱,疏眉就不会被人带走。 然而…… “我怎么戒得了酒色?” 然而,当时的他,因为破防后,郁郁寡欢,整天都在沈君龙、陈廉叔家,日日醉生梦死,只顾与小颦、小莲、小云嬉戏。 这一送就是数十年! 若是,他当初去了洛阳上任,甚至去了店宅务中上任。 文府的门,也旋即打开。 所有菜肴里,赵煦最爱的就是酒糟淮白鱼。 只要不犯错,认真磨勘,加上官家的看重、宰相之子的身份,一两年改京官轻轻松松。 哪怕是养着,也是舒心。 “诺!”燕达躬身领命。 而每每,到了关键时刻,他又总是做错了选择。 在他对面的沈括,微微颔首:“是极!这就是烟花。” 徐婆昔看着晏几道忽然忧郁、黯然的模样,看着他狂饮烈酒的动作,顿时忍不住有些心疼,伸手拦住了晏几道继续暴饮暴食的动作:“晏郎怎了?” 虽然看似是做了无用功,然而,当棉布行销天下的时候。 开宝寺,作为皇家寺庙,卷入其中,只会被人大卸八块——吃里扒外的东西,要汝何用?! 这世间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唾手可得,不必珍惜的。 文彦博呵呵的笑了笑,对文氏道:“皇恩浩荡,特旨推恩于汝,老夫自当在此等候,以待汝归来。” 然而,他却给不了疏眉想要的东西。 他在自己的相好帮助下,上了瓦子的屋顶。 晏几道颓然叹息一声,看向徐婆昔,然后又看向手里的酒坛子。 淮白鱼,与大宋朝堂中一个众所周知的故事有关——当年,吕夷简为丞相,为了巩固相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听到了,仁庙喜欢吃淮白鱼,却碍于脸皮,不好意思叫地方官送。 “唉!”金总持叹道:“开宝寺,是容不下尔等了。” 如今,已经有了好几种不同颜色和形状的烟花。 文彦博欣喜若狂!哪里还睡得着? 小颦、小莲、小云,何至于被沈、陈两家送与那些贵人? 吃着淮白鱼,赵煦却是想了一个事情,回头小声的对向太后问道:“母后,宫中白鱼,一直是吕相公家里在供应吧?” 又或者在深夜买醉时,想起小颦音容,于是: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上,那皇城深处的天空,绽放的徇烂烟火。 …… 然后,从马车上各走下来一个身穿命妇服的女子。 这是朝野的共识! 金总持知道的,一场风暴已经在积蓄。 然后,她们就看到了,在院子中,在等候她们回来的文彦博。 “是啊……” 于是,等到冯景再来禀报,所有烟花,都已经摆放到了指点位置后。 自火药出现,并被运用到军事上后,烟花的雏形其实也已经出现了。 太皇太后仰望着那头顶绽放的烟花,璀璨徇烂而夺目。 那‘谢家青草唱得清商好’的疏眉,流着眼泪,伤心欲绝的神情在眼前晃动着。 便与向太后,率着在帷幕之中用餐的先帝妃嫔、皇子、公主以及仁庙的太妃们出殿。 那几个僧人拜道:“主持,贫僧等知错了。” 在他身旁的名妓,是当代的徐婆昔。 大梦三十年,再回首,他想着自己如今的境遇,年近五十,还是个小官本蒙新君恩典,可以升迁。 至于罪名? 这样想着,晏几道的心,更加痛苦,好似刀割,他只能是拿起酒坛子,咕咚咕咚的往自己的喉咙里灌。 比之辛弃疾所见到的烟火,自是落后、原始的——辛弃疾时代,突火枪已经开始运用到军事上了,火龙出水这种早期的火箭,也开始出现。 “娘子,为何钟情于我呢?” 更不怕自己不被人看上! 而他的下狱,波澜不惊,在朝堂上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议论。 于是,小颦、小莲、小云,被沈、陈两家的新主人,直接将这几个红颜,送与了京中贵人。 到时候板子打下来,别说是他了,整个开宝寺都得被清洗一遍。 有水果拼盘、干果拼盘、蜜饯拼盘,甚至还有一道叫‘缕金香药一行’的香药拼盘。 举着火把的御龙直们,在沈括派来的技术官员的指导下,开始点燃了第一个烟花的引信。 他的人生,从他父亲去世开始,就不断下坠。 于是,一家人就坐在这院子里,静静的看向皇城方向,欣赏着那从宫墙砖瓦之上,绽放的烟花。 就连他生平最得意的欢场,也不断有红颜,对他失望至极,弃他而去。 晚上的宫宴菜肴,就明显比白天的要丰盛、好吃。 如今的‘烟火’,更多的是类似于现代的小朋友们玩的那种。 晏几道被徐婆昔这么一打击,顿时垂头丧气。 他的心态,也和他当年写的那第一首被传唱的《临江仙》一般——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存中,这就是烟花?”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早已被清理出来的凤翔閤上。 文彦博听完,一张老脸,顿时就笑开了花。 然后,在凤翔閤的对面,那内池沼之旁的空地上。 他当即问着自己的妻子:“宫中如何?” 两辆马车,缓缓的从夜色中,为数十名扈从,护卫着回到文府门口。 “阿弥陀佛!”开宝寺中,一席紫袍的金总持,望着大内天空上的烟花,忍不住稽首而叹。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 于是,弃了吏部安排的差遣。 晏几道看向徐婆昔那张精致妩媚的年轻脸庞。 而且,很可能无论吕家有没有人在朝,他们一直在送。 皇室成员,自是来到第三层的阁楼之顶。 而且,极为精致,艺术气息,扑面而来,光是摆盘,就有十几种不同的形制,光是卖相,就已经甩了那些现代的网红店十几条街。 晏几道,就是其中之一。 向太后微笑着点点头:“六哥怎忽然问此事?” 文氏也拜道:“女儿给大人问安了。”说着就磕了一个头。 此时,宴席也吃的差不多了。 尤其是这个季节的淮白鱼(淮河的翘嘴),肉质细腻、肥美,吃到嘴里还有淡淡的酒糟香味,至于白鱼的鱼刺?自是早就被御厨们用各种手法去掉了。 他记得的,去年好朋友沈君龙、陈廉叔,看他对自己家的歌女小颦、小莲、小云,情有独钟,有意成全。 徐婆昔掩嘴一笑,上前环住了这当代的柳三变的脖子,红润丰满的嘴唇蹭了蹭他的胡须:“晏郎说什么傻话?” 也就难怪吕家,可以在大宋混的如鱼得水了。 不过,此时将烟花是称作‘烟火’的。 因为,赵煦通过向太后的回答,已经知晓从仁庙时代至今,吕家就一直承担着向宫中供应淮白鱼的任务。 “嗯。”赵煦颔首点头。 正是,赴宴归来的文彦博妻王氏与文彦博最小的庶出女儿文氏。 具体是谁?晏几道不愿意提及,也不想提及。 “没什么!”赵煦说道:“就是忽然想了起来。” 同时下诏,许命妇们随驾同观。 寿州吕氏,四代三相(吕蒙正、吕夷简、吕公著),可谓是大宋绝无仅有的家族! 那如同星落般的烟火,让他沉迷。 “尔等为何擅自在皇太妃面前进言?”金总持问着。 正餐环节,花样就更多了。 但他却拉不下脸,同时也担心,三女跟着自己吃苦,不肯接受。 因为他所辜负的这些红颜,本不该有这样的命运。 他们都知道,自家的夫人是很讨厌他们在工作之外讨论工作的。 不然,为何会有如此国泰民安之景? …… 它们将成为现成的图纸,只要找几个木匠,拆卸掉纺车,然后再组装起来。 “尔等明日一早,便出去云游吧。” 今天晚上,这些烟花,在后苑的天空绽放。 汴京的贵人、富商,谁不想与宰相之子,柳三变第二的晏几道同享一个女人? 这身价,自然是立刻蹭蹭蹭的涨。 为什么? 因为在文彦博的视角里,当今官家,这夸的哪里是文氏? 永远不要怀疑,大宋的统治集团在享受方面的造诣! 王氏于是将在宫里面发生的事情,与文彦博简单的说了一遍。 了不起,就是军用的毒火球的民用改进版。 却因为自己的天真、贪杯、好色,误了事情,以至于获罪吏部。 “唉!”晏几道回想着自己过往种种。 “善!”苏颂抚须大赞,对此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这次吏部破防了! 当时主管吏部选官的右选员外郎高遵惠,直接将他的名字,从吏部的待阙官员名单删掉。 在加入了各种金属粉末后的火药,绽放时产生了漂亮的焰色反应。 “酒色误事!酒色误事!” 这样想着,赵煦就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白鱼。 “不然,恐祸事矣!” 南宋的辛弃疾有词云:东风怒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妥了! 现在,只要准备好五百万贯的嫁妆,皇后大位,舍老夫孙女,还能有谁?!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九章 外交(1) 第二天早上,元祐元年七月乙卯(24)。 赵煦从庆寿宫专门为他辟出的寝殿中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向太后,一脸哀愁的坐在他身前,叹息着什么。 “母后,怎了?” 向太后叹道:“大宗正今早上奏,定国军留后仲煜已陷弥留,恐怕就在这一两日了。” 赵煦听着,也跟着垂下头去,叹道:“奈何!奈何?” 向太后问道:“六哥,打算怎么处置定国军留后的身后事?” 她自知道,赵仲煜和先帝的关系很亲密。 其是宗室之中,少数几个在大内见过还被养在皇子阁中的六哥的宗室。 尤其是荣顺这个美谥,还是赵煦亲口给的。 于是,赵仲煜诸子,连忙来到皇城门下谢恩。 向太后点点头,对此没有意见。 “如此,或可以‘荣顺’为谥。” 但对宗室来说,却是最好的美谥之一。 赵煦斟酌了一下,继续说道:“谥法又云:柔德承天曰顺,受天百禄曰顺。” 赵煦点点头,问道:“谥号呢?” 几乎就等于给他们全家都上个叫‘忠诚’的buff。 又不是和他! 所以,为了彰显自己是——先帝的孝顺儿子这个身份,就只能从谥号上下手,给一個美谥了。 而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就撒手而去。 时间,远远早于宰执们——宰执们是在去年秋天,才第一次在集英殿上拜见六哥。 甚至可能直接刷新出减磨勘x年这样的大特效。 但花园中依然盛开着各种鲜花。 朝廷随之下诏抚慰其妻、子。 赵仲煜没有如大宗正预料的那样,多撑两天。 宠禄光大=皇帝的走狗,宫有制经济的急先锋。 赵煦答道:“祖宗之制,至善至美,朕不敢改也。” 其价值,甚至比追赠的节度使和郡王头衔还高! 所以,赵仲煜的身后事,无论于情于理,都只能让六哥来拿主意。 堪比文臣的文忠、文正,武臣的武忠、武献。 大宋的宗室磨勘升官体系,是非常科学的。 向太后道:“有司还在议……六哥可要钦赐?” 此地,栽种着各种牡丹、月季、芙蓉等奇花。 “六哥所言甚是。”向太后笑了起来,对自己的儿子,能够熟练的掌握谥法,恰当的运用,感到非常开心。 在赵煦看来,未来百年,都只需要小修小补。 荣顺之谥,对于大臣来说,可能讽刺居多。 追赠赵仲煜为保宁军节度使、东阳郡王,谥:荣顺。 这天上午,赵煦来到了崇政殿后面的小花园中。 “大宗正言,依故事,留后可追赠节度使,追封郡王!” 想了想,赵煦就道:“谥法曰:宠禄光大曰荣,定国军留后身前深得皇考信赖、倚重,于宗室之中,颇有德行,可用‘荣’。” 毕竟,在大宋,追赠的头衔,是属于追赠者本人的荣誉——因为人都已经死了,除非其有遗腹子,不然,第三代、第四代基本是享受不到追赠带来的待遇。 虽然已是七月末,马上就要入秋的季节。 所以,他不可能为了一个赵仲煜变动。 柔德承天,受天百禄,更是毫不掩饰的揭露了此人一生的行为——就是个靠着裙带关系,不断挖国家墙脚,没有做过任何一点有利于国家的事情的人。 尤其是,在经过王安石变法的调整后,整个宗室体系,得以轻装上阵。 赵煦听着,问道:“母后,大宗正怎么说的?” 在将来的磨勘中,这个buff会不定时的刷新出种种增益效果。 …… 因为这个谥号,赤裸裸的告诉了其他人——这个宗室成员的一生,是忠诚的,是可靠的,是经过了考验的,是皇考和朕都很喜欢的。 说的冷酷点——赵仲煜只是和赵煦的父皇关系亲密罢了。 …… 荣是宗室近支常用的谥号。 蜜蜂与蝴蝶,也还在其中忙碌的飞舞。 花园中还有一个不大的小池塘,池塘里养着的荷花,清澈的池水中,鱼儿在荷叶下游动。 “善!”赵煦看着眼前的一切,非常满意:“此地,定可让大理国使者,宾至如归。” 是的,今天是他单独召见大理国使者高泰明详谈的日子。 为此,他特意选了这个地方。 现在这个季节,宫中也就此地,还有着大片在盛开的花园了。 而那位大理国使者高泰明是昆明人。 昆明在现代,四季如春,号称春城。 将会晤地点,选在这里,可以显示赵煦的诚意。 这是他在现代学到的。 谈生意嘛,场地很重要,氛围也很关键。 …… 高泰明低着头,在宋庭的武臣们的护卫或者说裹胁下,穿过重重宫阙,进入到这宋庭最核心,同时也是保卫最森严的区域——大内。 一路上,他不敢抬头。 因为他心中惶恐、害怕。 他能不惶恐、害怕吗? 在他的意识里,现在的宋庭,已是消除了其南方的威胁——交趾战败,请降纳贡。 每年需要向宋庭纳贡稻米百万石,另以市价买给宋庭百万石稻米。 而随着宋庭据有富良江以北的广大地区,在事实上,已经从广西、交州两个方向,对大理形成合围。 若宋庭再收买西南五姓番,算上本就是宋庭忠犬的思州田家。 这就是三面合围了。 一旦宋庭决意用兵大理,就大理现在国内分裂的情况。 恐怕好多豪强、大族,都会给宋庭带路。 这样,他高家最后的下场,除了死战到底外,就只能夹起尾巴跑路去蒲甘了。 所以,即使他心里面知道,宋庭大概率也不可能,真的兴师动众,跑来山沟沟里,和高家玩命。 但他怕啊。 中唐时,大唐、回鹘、南诏、三面围殴吐蕃,直接把吐蕃打崩溃的事情,高家人可不会忘记。 现在,万一宋庭想不开,对他高家用上一招。 那他高家,就真的只能学先辈,跑路蒲甘去创业了。 带着这样的心思,高泰明被人领着,进了一个僻静的小花园。 他微微抬头便看到了坐在花园的一个凉亭中,正看着他的宋庭小皇帝的身影。 虽然,这个小皇帝很小。 不过十来岁,一副童稚的面孔,但高泰明那里敢将他真的当成孩子看? 他已经掌权了! 而且,已经发动过一场战争,并且漂亮的赢了下来。 无论传说是否属实。 但事实就是赢了! 高泰明当即就远远的跪下来,拜道:“外臣叩拜大宋天子,恭祝天子万寿无疆。” “卿免礼。”少年天子的声音听着温和、亲切,但越是这样,就越让高泰明毛骨悚然。 小皇帝不可怕。 可怕的是,一个已经掌权,而且亲自领导了一场战争,几乎摧枯拉朽般的扫荡了交趾,拓土千里,还让交趾内部的豪族、土司,都毕恭毕敬的小皇帝! 在来的路上,高泰明是见过,广西境内的土司们,一边兴高采烈的迎接凯旋的土司兵,一边高高兴兴的把自己家里的儿子,送去交趾就封的景象的(当然,这是章惇故意安排的,目的其实也是单纯的炫耀武力,给大理一个下马威)。 高泰明能不怕吗? 西南的国家,自古就不怕中原的大军。 你军队再多,再善战。 又能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待多久? 再有钱,也经不住无底洞一样的消耗啊。 汉并夜郎、灭滇国,却也终究不能持久,国势衰微后,就只能退出去。 西南的国家,怕的是什么? 诸葛武侯! 武侯深入西南,亲自抚育百姓,传授技术,尊重地方首领。 于是,迄今在大理国的一些地方,武侯依然被很多人视为神明。 其次,就是现在宋庭这一套不讲道理的王八拳了。 我不要你们的土地,也不要你们纳税。 只要定期来朝贡,只要你们听话。 那我就给册封,准许通商,还免除你们的商税。 这个政策,甚至比诸葛武侯那一套还可怕。 没看到,这次入朝的西南五姓的使者,现在都在都亭驿上跳下蹿,到处打探——俺们,能不能也和交趾的豪族、土司一样啊? 想薅宋庭的羊毛的心思,已是人尽皆知! 而这一切的一切,高泰明现在已经知道,都是这个小皇帝授意下做的。 都亭驿里的宋庭官员,在到处宣传这些事迹。 只恨不得将这个小皇帝吹捧成人在汴京坐,就已知万里外的事情,于是运筹帷幄,点兵选将,三下五除二,就把交趾人打趴下了。 虽然吹的夸张。 但交趾人没有说话,对此默认,而另外一个当世大国,辽人非但没有出来质疑。 反而配合着表演,甚至将自家的皇孙也拿出来说——我朝太孙梁王殿下,呼大宋天子为兄,常常致书,互相验证学问,自大宋天子即位以来,大宋天子赠书七次,我朝太孙殿下回赠五次,皆称大善! 好嘛,他们还吹起来了。 辽人的态度,更进一步验证了,这个宋庭小皇帝的可怕! 连辽人——北方的野蛮民族,都要靠着捆绑宋庭小皇帝,来论证自己家的太孙,也是明君未来的圣主。 这等于是辽人承认了,宋庭的宣传。 宋庭自己吹,不算什么。 辽人跟着吹,就太可怕了。 便只听着那小皇帝道:“卿近前来,不要拘礼。” 高泰明再拜:“外臣惶恐……” “不要紧的!”小皇帝柔声说着:“朕当日殿上,听了爱卿所言后,命人查了一下,已知当年大理入朝,确是卿祖父促成的。” “卿家能心向中国,朕心神喜啊。所以今天才特意安排有司,请爱卿入宫来说说话,顺便也和爱卿了解一下,这大理的风土人情,域外的山川风光。” 高泰明一听,整个人更加惶恐。 您想知道大理的风土人情?山川风光? 要做什么? 发兵吗? 他赶紧说道:“外臣家族世代以诗书传家(我家很乖的),外臣家祖在时,常教臣等当礼敬中国,尊奉天子(我家只想在大理称王称霸,绝不会也不敢冒犯您),今遇圣天子在朝,外臣及臣父,乃以陛下神圣,进于大理国王之前,终得朝于陛下(您仔细想想,这一百多年来,除了我们高家,谁还想过汴京天子?),臣蒙陛下亲诏,回国后定百死以报陛下恩典(只要您不打我们,我们高家保证,以后按时来朝,还请您不要在打听什么大理国的风土人情、山川风光了,真的,都是穷山恶水,一点也不好)!” 便听小皇帝道:“善!”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诚哉斯言!” 高泰明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可心中悬着的大石,却在下一刻,再次被提到了嗓子眼。 “不瞒爱卿,朕近日读书,观欧阳文忠公书曰:余家有一玉罂,形制甚古而精巧,始得之梅圣俞,以为碧玉。在颍州时,尝以示僚属。坐有兵马钤辖邓保吉者,真宗朝老内臣也,识之,曰:此宝器也,谓之翡翠。云禁中宝物皆藏宜圣库,库中有翡翠盏一只,所以识也!” “而朕命内库寻之,果得真庙所遗,翡翠宝盏一只。” 赵煦拍拍手,冯景就捧着一只通体绿色的翡翠小盏,上前来。 赵煦努努嘴,冯景就将之拿到了高泰明面前。 高泰明抬头,看向那只小巧精致的翡翠盏。 他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赵煦便道:“卿可能有所不知,朕已经问过宫中老臣了,皆云,翡翠者,或是旧年蒲甘国入贡所献。” “朕问左右,蒲甘国何在,皆云在大理西南,群山之中。” “所以呢,此番请卿入宫,除了和爱卿了解一下大理的风土人情、山川风光,以增长见识外,就是想请爱卿回国后,帮朕找一找,看看,这翡翠还有没有?” “若有的话,朕可命有司购之。” “放心,不会让爱卿吃亏的。” 翡翠这东西,在现代价值昂贵,是顶级珠宝。 但其兴起、流行,还是要乾隆以后。 其中原因很多,不一而足。 但赵煦打算加快这个进程。 对大理诱之以利,促使其对缅甸方向用兵。 同时,也通过翡翠贸易、滇马贸易,来加强大理和大宋的经济联系。 必要时,甚至可以容忍一定的逆差。 而这个买卖,赵煦不会亏。 首先,大理国赚了钱,肯定会买大宋的商品。 等于凭空为大宋商品,打开了一个新的市场。 其次,翡翠这种宝石,其实非常符合大宋士大夫们的审美。 只要市面上出现了翡翠,就肯定不愁卖。 而只要卖出去了,那自然是暴利。 如此一来,或许二三十年,就能兵不血刃的,将大理收取。 至少,也可以做到如同现在的交趾北方各州一样的羁縻统治。 (本章完) 第五百七十章 外交(2) 高泰明看了看自己面前那只,做工精良的碧玉宝盏。 然后又看了看,端坐在那凉亭上,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小皇帝。 他不大确定对方的真实态度,于是小心翼翼的问道:“外臣斗胆,请陛下告之,大宋需要翡翠几何?” 赵煦笑起来:“这做生意嘛,当然是越多越好。” 说到这里,赵煦微微昂起头,无比自信,也无比骄傲的说道:“我大宋富有四海,朕的财帛,数之不尽!” 活脱脱一副人傻钱多的狗大户形象。 这就让高泰明有些搞不清楚了。 这宋庭的小皇帝,到底要做什么? 他有何意图? 不过有一点,高泰明无比确信——这就是宋庭的富裕,此事天下皆知。 不夸张的说,大宋这个巨人身上拔一根毫毛,都够大理国上下享用好几年的了。 所以,若宋庭真的只是想要翡翠,那宋庭确实是有这个胃口,可以包圆了大理、蒲甘的所有翡翠。 于是,他试探着道:“外臣斗胆,不知陛下,愿赐下国多少财帛以购这翡翠?” 赵煦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双手,然后眯起眼睛来。 “高卿且起来说话!”连声音都变得无比亲热起来。 高泰明有些不明所以,但他还是巍颤颤的站起身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小皇帝的声音:“冯景,给高爱卿赐座、赐茶。” “诺!” 便有着人,搬来一条椅子放到他身后,又奉来一盏煮好的茶汤。 “高卿且先喝茶。”赵煦摩挲着小手:“这是今年建州的北苑茶园新出的御茶,香味浓郁,味道醇厚,非一般人可以尝到。” 高泰明那里有喝茶的心思? 端起茶盏,只随意的抿了一口,就放了下来。 赵煦见着,微笑着道:“方才高卿提及价格一事,此事,朕会着有司,与卿好好商谈,定不会让卿以及大理失望。” 谈价这种事情,自然是交给下面的人去做。 赵煦是皇帝,皇帝要做的是掌舵。 从战略上确定大方向,然后想方设法,引导一个部门或者整个国家,向这個方向发展。 其他事情,就不是他该管,或者说可以管的了的。 高泰明楞了一下,旋即便听着赵煦道:“朕想和高卿谈的是,如何交割。” 高泰明抬起头来。 “高卿听说过,如今宋辽两国之间的贸易方式吗?” 高泰明点点头,宋辽交子贸易,是他这次来到汴京打探到的最震撼的情报。 宋庭将本该支付给辽人的岁币,作为准备金,发行交子。 于是,像变魔术一样,凭空变出来三百万贯的交子。 两国贸易,因此激增。 此事,让好多人都心动。 毕竟,这宋庭的羊毛,谁不想薅呢? 难不成? 高泰明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起来,旋即他的亢奋被理智压抑下去。 大理,小国而已,何德何能,配和辽国一样,享受这样的待遇?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大国礼下小国,还开出看似无比优厚的条件。 对小国来说,这极有可能,不是幸运,而是灾难。 最典型的例子——假道伐虢! 晋国君臣,以宝马、美玉贿赂虞国借道伐虢。 结果回程的时候,顺手将虞国灭了。 送出去的宝马、美玉,再次回到晋国手中。 大理虽然偏居一隅,但高泰明作为下一代高家继承人,自是熟读史书的。 但他也没有当面拒绝的胆子,只能小心翼翼的道:“陛下之意是?” “朕打算借鉴宋辽交子贸易的制度……” 宋辽今年的交子贸易额,如今已经差不多全部完成了。 是的,短短数月之间,辽人三来汴京。 每次都是大手笔的采购到耶律琚这次来,提出的订单,就已经将今年的交子额度全部花光了。 辽人的贪婪和穷奢极欲,让人赞叹。 其中的腐败,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但不管怎么说,宋辽交子贸易,为市场提供了三百万贯的金融润滑。 同时,还极大的提高了宋辽的经济贸易往来水平。 做到了大宋满意,辽人开心。 双赢! 所以,赵煦已经可以开始尝试,扩大交子的发行量了。 靠着一个辽国,交子的发行空间还是有限。 但赵煦又不想给西夏,就只能想方设法的拓展新的市场了。 大理就不错。 以现在来说滇马就是一种大宋很需要的资源。 可是通过茶马贸易,一来很繁琐,二来贸易规模始终受限。 一年撑死也就几千匹滇马的贸易量,实在无法满足大宋的胃口。 必须,找到新的市场痛点,直击用户核心需求,打通关键节点,塑造全新生态。 只是,看着高泰明的神色,赵煦也反应过来了。 于是,他轻声道:“卿不必担心,朕给大理国的是一个基于交子贸易的选择。” “大理国可以选择在每次贸易结束后,运回铜钱、丝绸、茶叶……” “也可以选择,将之折算成铜钱,朕会命有司,专门为大理印制一种大理交子。” “贵国商贾,持此交子,则可以在大宋榷市之中,采购所需的商品。” 这就又是在薅现代那个已经解体的国家的羊毛了。 一个原始的简易版本的经互会的特色卢布记账制度。 所有交易,都只会发生在指定榷市之中。 两国贸易也是在榷市结算。 当然,这只是为了让大理放心的手段。 等他们适应了之后,就可以趁势推出可以自由流通的交子。 这样,大宋的交子,就可以进入大理。 然后,发生的故事,就无需赘言了。 高泰明咽了咽口水,明显动心了。 因为这个协议或者说条约,对高氏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因为,如此一来,高氏就有机会和可能,主导与宋庭的贸易。 甚至利用这个权力,反过来,胁迫国中的反对势力。 只是…… 高泰明心中还是有些担心和犹豫的。 这个时候,赵煦在天平上放下了一块足以让他不顾任何危险的砝码。 “若此事能成,朕会命有司,在大宋遴选高僧,前往大理传法。” “同时,朕还可以接受一部分大理僧侣,入朝求法、学法。” 大理国,以佛教为国教。 僧人的地位极为崇高,段氏国王,历代都有出家的。 然而,大理国僧人的水平,却只能说一言难尽! 在宗教领域,他们现在既无法对抗蒲甘的小乘佛教,也对抗不了高原的乌斯藏正在兴起的红教、噶当派。 所以,只能缩起头来当乌龟。 但若可以从大宋,延请高僧来到大理传法、弘法。 并以高氏的名义,来资助这些高僧在大理的活动。 那么高氏在国中的地位,岂不是…… 更重要的,还是可以向大宋派遣僧人求法、学法。 这就真的拿捏住了高泰明。 因为,这意味着,高家不仅仅可以得到来自大宋高僧的支援。 同时,也具备了自己造血的能力。 在大理国这样崇佛的小国,一个背靠着中央王朝,有着中央王朝支持,同时还能逢迎中国高僧,并选派僧人求法、学法的权臣家族。 想要篡国,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这对高氏来说,根本无法拒绝! 高泰明没有多想,当即就跪下来,无比感激的说道:“陛下降隆恩于大理,外臣感激不尽,必百死以报陛下今日之德!” 赵煦微笑起来。 经济、文化、宗教、金融…… 四管齐下! 不怕大理不入瓮! 因为这是阳谋! 即使高家拒绝了?也没有关系! 因为下一个更乖——段家也好,杨家也罢,甚至董家都行。 这些条件开出去,赵煦就不愁找不到肯合作的。 …… 送走高泰明,下诏让刑恕接手其后的相关条款细节谈判,时间差不多也到了中午了。 赵煦循例先到庆寿宫,给太皇太后问了安,然后又来到保慈宫,陪着向太后吃了午膳。 吃了午膳后,文熏娘就奉向太后旨意,与狄蔷、孟氏女,领着三队小姑娘来到赵煦面前见礼、问安。 这些小姑娘,都是这次太皇太后圣节入宫的宰执、勋贵、外戚家里选出来的。 她们的身份,比之文熏娘、狄蔷、孟氏女,自是差了不知道多少。 首先,她们入宫的身份是红霞披,没有品级,仅有微薄的俸禄。 其次,她们也不可能像文熏娘、狄蔷、孟氏女那样有机会和赵煦日常接触。 她们入宫后,会在两宫身边跟着那些年长的女官学习一段时间。 然后才有机会和可能,在未来通过自己的努力或者父辈的努力,进入福宁殿。 等于说,这些小姑娘们大部分都是入宫来给老赵家自带干粮打白工的。 但,即使如此,为了这个机会,她们背后的家族,付出了无数努力。 “妾等恭祝官家、娘娘圣躬万福。” “免礼!”向太后看着她们,微笑着说道:“都起来吧。” 赵煦则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而那些小姑娘们,则是恭敬的再拜三拜,然后就被人领着退了下去了。 她们的身份和地位,还不够到赵煦面前来。 这个插曲之后,赵煦就在保慈宫里,午睡了一个时辰。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在他床前坐着的却是孟氏女。 显然,她是向太后安排来的。 孟氏发现赵煦醒来,当即柔声问道:“官家可要臣妾侍奉?” 声音一如记忆中的那般温婉。 赵煦看着她,这个他上上辈子的元后,最终被他无情废黜的女子。 孟氏的年纪,比文熏娘要大一岁多,比狄蔷更是大了将近四岁。 若赵煦没有记错的话,她下个月就要满十三岁了。 所以,她现在和赵煦记忆中的孟皇后模样已经有六七分相似了。 老实说,孟氏的模样,算不得漂亮。 但她有着一种让人看着很舒服的气质。 就像个邻家姐姐一样,总是让人很放心,与她相处,总是能让人很舒心。 因为,孟氏的性子,其实与赵煦的生母朱氏还有向太后都有些相似。 她和朱氏一样,无条件的信赖和依靠着自己的丈夫,以至于到了天真的地步! 也和向太后一般,对权力没什么渴望。 正是这个性子,让她遭遇了灭顶之灾。 赵煦脑海中,回忆着上上辈子,孟氏被废前后发生的那些事情。 一场典型的冤案。 朝野内外,包括赵煦自己都知道,她是冤枉的。 毕竟,赵煦又不是瞎子、聋子。 梁从政在刘氏授意下,把坤宁殿内外的女官、内臣,全部抓起来拷打。 直接把人打到断肢残躯,才勉强拿到了几份自相矛盾的‘皇后诅咒官家’的口供。 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赵煦眼皮子底下,他能不知道? 然而,孟氏被废,是大势所趋。 朝中的章惇,迫不及待的想要将旧党赶尽杀绝。 作为太皇太后所立的皇后,孟氏必须废黜。 不废的话,万一将来生下皇子,就是嫡长子! 新党大臣们,恐怕根本睡不着。 宫中的刘氏更是迫不及待的想要上位,当时刘氏已经怀孕,而孟氏生的公主不幸夭折。 所以,作为皇帝,赵煦没有任何负担的就放弃了这个太皇太后硬塞给他,违背他意愿,用来羞辱他的工具人皇后。 脑海中,回闪着孟氏在坤宁殿中绝望抽泣的模样。 “延长县君。”赵煦站起身来。 “臣妾在。” “县君叫什么名字?”赵煦问道。 “臣妾贱名:卿卿。”孟卿卿柔声的说着,然后走上前来,开始服侍赵煦穿衣。 她依然和记忆中一样的温婉。 赵煦没有在说话,只是任由孟卿卿给自己穿戴着衣服。 等到穿好,他才轻声道:“有劳县君了。” 他现在的心态有些复杂。 一方面,他对孟卿卿多少有些愧疚——当然,他从不后悔就是了。 另一方面赵煦发现,他其实内心是接受孟卿卿出现在他的身边的。 不然,他其实已经可以拒绝的。 “是因为上上辈子相处了数年的缘故吗?”赵煦想着,他自己也搞不懂,这是一种什么心态。 占有欲? 还是某种情怀? 赵煦微微摇头,懒得再去思考这个问题。 带着孟卿卿出了内寝,到正在批阅奏折的向太后处请了安。 赵煦便离开保慈宫,在燕援率领的御龙直护卫下,来到了崇政殿。 今天下午,他还要接见一个人。 来朝的交趾王弟、崇贤候李太德。 这是一场很重要的会面,不仅仅关系广西、安南地区的未来。 也可能关乎整个东南亚地区的命运。 (本章完) 第五百七十一章 混乱的东南亚(1) “臣,太德,恭问皇帝陛下圣躬无恙。” 李太德被带到崇政殿上,当即纳头就拜,一点也没有拖泥带水的犹豫样子。 赵煦端坐在上,看着殿中匍匐在地的男人:“李卿免礼。” “赐座!”等到李太德起身后,赵煦就吩咐着左右。 于是,一条椅子,被搬到了李太德身后。 等他坐下来,赵煦就问道:“李卿在京这些时日,可还过的好?” 李太德当即用着标准的正韵回答:“蒙陛下关爱,臣在京中,受上下礼遇,一切安好。” 他不敢不说好。 他还想回家,可不想永远被留在汴京。 李太德心里面清楚的很——他若被南朝强留在汴京,那么他的哥哥怕是要弹冠而起,感谢南朝的大恩大德。 “善!”赵煦点点头:“如此便好。” “这次请爱卿入宫,是想和爱卿谈一谈,大宋与交趾的未来。”赵煦看向殿上的李太德,他如今虽然还小,但因为坐的高,所以居高临下,很轻易就能看到李太德的神色,在这刹那出现了慌乱,身体甚至在发抖。 赵煦嘴角微微翘起来,对此他并不意外。 自古,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就越是胆怯怕死。 旁的不说,赵煦自己那个活宝弟弟赵佶,在未来不就给全世界表演了一番丢人现眼吗? 何况,李太德如今身处汴京,其性命不由他自己掌控。 而大宋在对待敌国国主这方面的记录,并不算太好。 一个孟昶,一个李煜,都是鲜活的例子。 李太德要不怕,那才不正常! 当然,这个家伙也有可能是在伪装、掩饰。 玩忍辱负重,假痴不癫那一套把戏。 不过赵煦根本不在乎! 因为国力悬殊,也因为如今的大宋已经在战略上完全占据了主动。 并有交趾北方八州之地,直接把交趾都城升龙府变成前线。 这等于把刀子,架在了交趾的脖子上。 于是,可以予取予求。 “卿不必紧张。”赵煦安抚着对方的情绪:“朕今日只是想和卿谈一谈。” “是……是……”李太德低着头,连连说道:“臣明白,臣明白!” 他是真的怕被扣在汴京,变成人质。 若是这样的话,那他的一切雄心壮志,就都要落空了。 “那就回到正题,卿以为,未来的大宋与交趾会如何?”赵煦继续问道。 李太德斟酌了片刻,然后抬头看了看那殿上御座上的小小身影,接着道:“臣愚钝,不知陛下何意?” 他可不敢随意揣摩。 同时他也确实不知道,这個南朝的小皇帝,到底要和他谈什么? 赵煦也不在意,直接说道:“朕的意思是,交趾未来,会如何看待大宋?” “准确的说,卿回国后,将做什么事情,来维护交趾与大宋的宗藩关系,并促进两国商贸往来?” 作为一个帝国主义者和自由贸易的坚定支持者。 赵煦自然只会关心这两个事情。 李太德听着,心里面转了一圈,当即起身拜道:“奏知陛下,臣回国后,定会力劝臣兄,按时来朝,并依约缴纳贡米,此外,臣还将劝说国中,对大宋商贾以礼相待。” 赵煦呵呵的笑了笑。 李太德的回答,在他听来,可谓毫无诚意。 按时来朝? 交趾人或许能做到。 依约缴纳贡米形势所迫之下,大概率会做。 但其他的事情? 就不要指望了。 一旦交趾人稳定了局势,站稳了脚跟,甚至可能直接撕毁和约。 这不奇怪。 古今中外,都有无数例子。 所以,赵煦毫不客气的开始敲打起来,希望以此让对方清醒过来:“那么卿和交趾,对于真腊、占城两国是何看法?” “尤其占城国,可是一直在与朕控诉交趾,侵夺其土地,掳掠其人民,甚至囚禁其君主的罪行!” 交趾这个国家,自从从大唐分裂出去后,就一直在四处扩张四处征战。 尤其是与占城之间的关系,极度恶劣! 交趾人不断南侵,打得占城国,一度崩溃。 占城这个国家,之所以还能延续至今,多亏了熙宁年间大宋南征——在宋军南征前,占城几乎亡国了,不止国王被交趾俘虏,国土被交趾大面积占领,军力更是被打崩了。 大宋南征,迫使交趾人回师北方,这才让占城国得以喘息。 所以,占城人是如今东南亚地区,对大宋最顺服的国家。 “此外,真腊国,也在向朕控诉,交趾过去侵其土地,杀其百姓的事情。” “此两国,皆朕臣属,交趾却屡次用兵……”赵煦眯起眼睛,开始极限施压,陡然增大了声量:“以为中国无人乎?” 随着赵煦的话,矗立在殿上,一直沉默着的御龙骨朵直的禁卫,陡然举起手中的骨朵,重重的往地上一踱,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看向李太德,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李太德见此情境,连忙磕头拜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陛下有所不知,此中有内情啊!” “嗯?”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问道:“再有内情还能大过,未得旨意,就擅自讨伐朕的臣属?” 李太德被赵煦这么一逼,顿首拜道:“陛下,那真腊国是在欺君啊。” “交趾从未发兵,侵过真腊一寸,也从未在真腊国土,杀过其百姓一人。” “哦!”赵煦眯起眼睛:“有此事?” 但声音却充满了不信任。 李太德没有办法,只能拜道:“陛下有所不知,交趾与真腊之间的战事,皆在占城国国内……” “交趾并不曾有一兵一卒,进入真腊国土,何来侵袭真腊,杀掠其百姓之事?” “乞陛下明察之!” 赵煦当然知道! 虽然他在现代没有系统性的学过东南亚的历史,更没有研究过。 但占城在现代的越南南方地区,而真腊则是那个留下了著名的吴哥窟遗址的吴哥王朝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 事实上,现在的交趾、占城、真腊三国,就是一个小型的三国乱斗。 在这场乱斗中,占城是最弱小,同时也是最可怜的那一个——它被交趾、真腊混合双打,国土不断沦丧。 而如今的真腊,正处于其吴哥王朝国力比较鼎盛的时代。 一系列水利工程的建设以及恰到好处的气候,让吴哥王朝渐渐开始强盛,也不断对外扩张。 现在的吴哥窟,不是现代的那个在密林之中废弃的寺庙。 而是一个强盛的封建王朝的王都所在。 按照现代的历史书,在未来它将和交趾争夺占城,同时北上泰国、马来亚地区,不断吞并、控制城邦,最终成为一个称霸一方的强国!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事情,赵煦才故意趁着三国使团齐聚汴京的机会,命刑恕将这三国使者安排在都亭驿相邻的三个院落中居住。 让他们出门就可以见到彼此。 这个安排,果然发挥了奇效。 三国使团,在都亭驿中,不断生事,时常发生斗殴、械斗。 大宋借此,得以通过调查、审讯等办法,得知了这三国更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真腊之事,姑且就信卿吧。” “那占城呢?”赵煦将小脸一唬,一副义正言辞,要给占城主持公道的模样:“占城总不会是在诬陷交趾了吧?” “占城,朕之臣属!” “其国王按时入贡,奉大宋为宗主,其既为朕之臣属,那朕就不能不管!” “卿回去后,告诉交趾上下,从今以后,占城无罪不可伐之!” “即使有罪,也当请旨于朕!未得朕旨意,擅自征讨占城,那么……朕就只能遵圣人之教诲,发兵相助了。” “安南八州,十万雄兵,旦夕可聚!” 随着赵煦的话,殿中的骨朵直们,纷纷上前一步,一个个铁塔般的壮汉,虎视眈眈的盯着李太德,予他极大压力。 李太德顿时有些失了方寸,情急之下,他只能是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顿首拜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臣国伐占城,并非无因,而是占城有罪……” “占城有罪?”赵煦哼了一声:“其国主按制来朝,素来恭顺,何罪之有?” 李太德拜道:“陛下有所不知,占城国,本属夷狄蛮族,其国不尊圣人之教,而用舶来夷狄之法,以人分贵贱,论其种姓……” 他也是没有办法了! 他必须在汴京,争取得到南朝的谅解。 让南朝君臣,对交趾南伐占城,开方便之门。 原因很简单——交趾如今面临着每年两百万石稻米的纳贡任务。 只能取偿于占城。 不断北伐占城、真腊,将这两个国家的人口、财富,纳为己用,才能给交趾国赢得生存空间。 不然,时间一长,那被混合双打的就是交趾了! “哦!”赵煦坐回去:“果有此事?” “臣岂敢欺瞒陛下?”李太德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开始控诉起占城人的种种与中原迥异的制度。 赵煦听着,只是微笑。 占城国,就是古之林邑,属于印度教国家。 换而言之,这就是一个在东南亚的小阿三。 而交趾人,虽然是趁着唐末战乱,趁机独立出去的。 但其大体上还是一个传统的儒家社会。 这也是交趾和占城,之所以会成为世仇、死敌的缘故。 这两个国家,不仅仅是有着地缘矛盾。 交趾要扩张,占城则是拦在其向湄公河三角洲扩张道路上的绊脚石。 不灭掉占城,交趾就永远无法得到富饶的湄公河流域。 同时,两国在文化、制度、信仰上,截然不同,天然敌对! 所以,征讨占城,就是交趾人的使命。 从其立国开始,历代交趾王朝都没有放弃过这个使命。 等到李太德说完,赵煦就配合的说道:“若果然如此,这占城确实有罪。” 这句话,给了李太德极大的鼓励。 他当即开始了继续对占城的控诉,而且用词极为夸大,就差没有把占城描述成一个青面獠牙,人面兽心的禽兽之国了。 赵煦静静的听着李太德说完,才悠悠的说道:“即使如此,占城有罪,也当王师伐之。” 李太德的情绪顿时跌落谷底。 “不过呢……” “大宋如今无意劳师远征。” “若事情果如卿所言,交趾代为讨伐、问罪,倒也有理。” 李太德本意死灰的心,重又振奋。 “只是……”赵煦看向他,图穷匕见:“交趾如今,还有征讨占城的余力吗?” 这是关键! 今年宋军南征,对本就已经疲软的交趾军力,以毁灭性的打击! 李常杰所部全军覆没,整个富良江以北,从此落入大宋手中,成为土司和豪族们的乐园。 这还不止。 随着宋军兵临富良江,升龙府暴露在大宋兵锋下。 这就使得交趾不得不将其在南方的军队大量调回来,守卫升龙府。 于是,占城、真腊两国欢呼着,不断南下。 占城想要收复失地,真腊则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掉这个阻止其向大海狂奔脚步的敌人。 这就是交趾这么听话的,开始按照条约交割第一批贡米的缘故。 再不缓和与大宋的关系。 那么,交趾国的南方防线,恐怕就要被占城、真腊打穿了。 同时,这也是占城、真腊两国如此急切的入朝的原因。 他们想说服大宋继续征讨交趾,最好脏活累活都让大宋帮他们干了,他们再来摘桃子。 而赵煦早早的预见到了这一点,交趾人第一批稻米一交割,就命章惇释放了百余名被俘的交趾将校。 同时,让章惇致书升龙府,保证只要交趾按时交割贡米,大宋就绝不会越过富良江。 为表诚意,章惇还表示,大宋不会在富良江沿岸造船。 得了章惇保证,交趾人才得以喘息,从升龙府周围组织了一支三万多的军队北上,任命那些被释放的将校为军官,让这些与占城、真腊战斗经验丰富的人率军,由此稳住了防线。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如今的交趾,别说主动进攻了,就是防御都很吃力。 李太德听到赵煦的问话,忽然福至心灵,当即就纳头拜道:“愿请陛下加隆恩,推恩交趾!” “若得陛下恩典,臣必当百死以报!” 赵煦看着在心中赞了一句:“上道!是个好买办的苗子!” (本章完) 第五百七十二章 交趾的命运 至于李太德是真心还是假意?赵煦才不在乎呢!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 只要他上了船,便由不得他了! 于是,赵煦轻声道:「若交趾可如卿所言,从此洗心革面,幡然醒悟,朕自不吝嘉赏。」 李太德立刻叩首表态:「交趾若能得陛下推恩,交趾上下必铭感五内,从此忠心陛下,不敢有二心。」 对现在的交趾来说,情况确实非常危险。 战争战败,损失惨重,国内民心动摇,士气低落,又背负着沉重的贡米任务。 这小皇帝,北朝对外公开的宣传是——今年十二月,升龙节后,就将满十二啦。 可同时他也知道,这才是现实。 这些纸当然有价值。 「这样吧。」赵煦微笑着,看向李太德,小手下意识的摩挲起来:「自来,藩国朝贡贡物,朕都会有回赐。」 若他也能争取到这个条件…… 赵煦听着,微微一笑,对李太德的表演,没有半点意外。 这些神臂弓,可也都是费了大力气打造的。 「刀枪剑戟,以万计,箭矢五十余万支。」 赵煦说着,看向殿上的燕援,问道:「燕爱卿,朕记得卿兄曾统计过相关数字,如今邕州武库,有多少甲胄、弓弩?」 所以,李太德怎么会傻到,作茧自缚呢? 这个时候,赵煦的年龄就发挥作用了。 交趾是真的被打疼了,打怕了! 李太德受到鼓励后,自然难免打蛇随棍上。 这些老弓、旧弓,能在交趾的环境下,使用一年吗? 李太德听完,却多少有些落寞。 但拿到手里的,却只是些纸。 赵煦见着李太德的神色,微有得意。 那他回国后,必可直接取代李乾德那个废物! 同时,他也将借这笔巨款,让交趾强盛! 打不过北朝的宋国,灭掉占城,进兵真腊,轻轻松松! 照样可以让交趾成为一个拥有数千里的广阔帝国! 到时候…… 「奈何,这诸般甲器,皆大宋州郡百姓之民脂民膏。」 或许还可以再找北朝算今年的帐! 李太德听着,激动起来,忍不住问道:「臣斗胆敢问陛下,这稻米交子,如何发行?」 这是阳谋! 却根本不知,他正在踏上一条名曰买办的不归路。 随着专一制造军器局内的克敌弓产量不断增加,旧的神臂弓将逐步被替换。 他连忙拜道:「臣岂敢劳动陛下?」 这很好! 「若卿回国后,能率领交趾上下,尊奉朕教,安守本分,则交趾可安矣。」赵煦说着,就看向李太德。 同样的年纪即位,同样的少年掌权,同样的即位后,就积极用兵。 有了这些北朝的坚甲、强弩、利刃。 那就是灾难了。 李太德脑海中,闪现过一个名字——汉顺帝。 再者,大宋现在有了更好的克敌弓,未来还会有火器部队。 「自是一比一……」 「最多只能给一半的价格。」 对交趾这样的小国来说,确实是有些压榨的过分了。 脑海中,此人的形象,莫名的和他在现代网络看到过的一个长着胡子的交趾人照片重迭在一起。 现在就看对方能不能领会了。 若能得到这批军 械,那么足可打造一支精锐大军。 还是老毛子的交互会的记账卢布套路。 燕援立刻出列恭身禀报:「奏知陛下,臣兄曾奉诏,统计邕州武库所存甲胄、弓弩、刀剑……」 交趾,就是他的第一个牺牲品。 「朕命广西有司,设置‘安南稻米交子务,以交趾稻米为本,发行稻米交子。」 在现代留学,让他知道,这个世界最暴利的行业就是军火! 他也一直,想要将大宋的军械,卖去各方,以攫取暴利。 有了这样的利器相助,交趾军队定可反推回去。 区区神臂弓,还是旧的、淘汰掉的二手货。 「卿且起来说话。」耳畔出现了小皇帝的声音。 任何一方撕毁,都可能招来宋军讨伐。 交趾人拿到手里后,当然会选择花掉。 说着,他就眼巴巴的看向那殿上端坐着的小皇帝。 哪怕修缮过后,使用年限,也是有限。 这可是你们主动要求的。 从而使其变成一个专一生产稻米的国家。 李太德听着,心中已是狂喜! 要知道,本来交趾国内都已经认栽了。 赵煦继续说道:「然而,稻米交割,若是用钱帛,朕恐运输艰难。」 这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他怎不懂? 宋军真的过了富良江,那交趾国真的要亡了。 同时,其流通范围,也是主要在开封府。 李太德赶忙拜道:「臣恭听陛下教诲。」 占城、真腊两国或许会摄于大宋的威慑,真的做到谈判桌上来。 这十几年来,李乾德连个女儿都生不出。 广西就不行了,监管不到! 只能用笨办法,采用记账卢布的方式,点对点的发行稻米交子指定用途。 因为,他已将交趾视作他的私产。 也难怪,那个叫吕嘉问的宋朝大臣,会认为自己的少主,马上就要满十二岁,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了。 现在,既然能找到交趾这个客户,那赵煦当然也想要卖一个高价。 「果然是一脉相承!」 「沿边各路,常常上书,请求朕拨弓弩,甲胄……」 兴高采烈、手舞足蹈。 但,若北朝不干涉他的行为呢? 李太德战战兢兢的拜道:「奏知陛下,臣兄确无子嗣……但,佛祖保佑,将来定能诞下子嗣。」 「臣回国后,一定谨记陛下教训,教导臣下,尊奉中国,安守本分。」 再算上一百万石稻米的和买数量。 至少北朝肯放开限制允许他从北朝采购甲器。 李太德咽了咽口水,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届时,中国衣冠,将消失于安南故地;圣人文章,从此不复出现于南海故郡。」 并使其绑定在这条赛道上! 这才是赵煦要做的事情。 「稻米价多少,就予多少价值之交子。」难怪北朝的宋人,欢欣鼓舞。 「不过,若是卿愿意,朕还是愿将贡米作价的。」 这才有了他的入朝汴京。 「臣斗胆,恳请皇帝陛下推恩……」 万一有人监守自盗,大量印刷交子。 而且,和对大理国的政策是一样的。 「朕记得,御龙第一将班师时,朕曾下诏,命诸军将所带甲胄、弓弩,皆留于广西。」 「只愿陛下,推恩交趾, 与交趾中国甲器、弓弩……」 真真是沾之既死! 更可怕的是,宋军军中大规模的装备着这样的强弩。 于是,悠悠一叹:「奈何,如今御龙第一将,已经回京,朕也无法说服朝野,派兵渡江。」 本来,在战争失败后,他就有机会,软禁或者废掉他的那个废物哥哥的。 李太德脑门上冒出汗水来。 「熙宁南征,乃交趾狂悖,李逆入寇,屠杀大宋军民,皇考不得已而用兵,惩戒之后,也撤兵回国。」 上一个能做有这样气度与能力的少年皇帝是谁来着? 十六岁大婚,改元阳嘉,启动察举制。 对北朝人来说,这个小皇帝今年之后年满十二,确实是一件极为伟大的事情! 赵煦坐在御座上,脸上的笑容,已经无法遮掩了。 每年两百万石的稻米,哪怕按照广西米价,这也是两百多万贯的巨额交易。 熙宁有神臂弓,元祐有克敌弓。 「然后,交趾持交子,可与广西有司,申购有关军械。」 以此大军为锋,定可击破占城、真腊。 错非赵煦在现代留过学,此刻恐怕都要被其忽悠过去。 甚至灭亡占城,攻入真腊。 「朕连沿边各路的弓弩、甲胄之请,都未满足,也不好将甲器随意外赐。」 至于交趾人拿了神臂弓,会不会反过来对付大宋? 首先,这些旧弓都是有数年以上的使用磨损了。 至于宋辽交子为什么能够流通? 这是因为,它的发行就在赵煦的眼皮子底下,可以随时监管。 在这两种蹶张弩面前,交趾军队的一切甲胄防御,都和纸糊的一样。 他听说过,辽人和宋人的交子贸易。 可以从大宋购买军械、甲器、丝帛等等。 但李太德觉得,这个小皇帝的年纪小,再怎么聪明,也总是能有机可乘的。 他继续流泪,卖惨道:「一旦如此,则臣国恐将为占城、真腊灭亡。」 「有神臂弓五百三十二张,克敌弓四百五十五张……」 他们这一花,大宋商品就顺势进入了交趾国内。 李太德听着,正在心中打着腹稿,想着如何说(白)服(票)。 「其后,再看情况,逐步调整,若交趾果能如卿所言一般……」 赵煦微笑颔首,忽然道:「朕听说,交趾国王干德,迄今唯有子嗣?」 「还真是一模一样呢!」 果不其然,李太德几乎是立刻就再次起身,跪下来拜道:「陛下推大恩于臣,臣当百死以报陛下!」 李太德不合作,还有李乾德。 可是,从来只有赵煦白嫖别人的,赵煦那里肯让人白嫖自己? 而且,总量可控——交趾人交割了多少稻米,就发行多少,交趾人花了多少钱,就扣掉多少。 可交趾会遵守吗? 不会! 国中权贵、将帅也都支持。 所以,已经下诏有司,将这些旧弓回收,运回汴京,然后让军器监的人修补一下。 然后,他就抬起头来,眼眶发红,挤出一滴眼泪,拜道:「然而,陛下可知,即使交趾从此安守本分,恐怕也未必能安!因为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占城、真腊两国,正趁臣国新败陛下,于是派兵南下劫掠、杀略臣***民。」 交趾人脸皮厚,底线低,而且有恃无恐,所以常常让大宋方面很难堪。 说着,就又向李太德科普了一下这稻米 交子的运作原理。 这哪里是什么孩子? 分明就是一个逻辑思维和能力都已在线的成年君主! 但心中,却已经笑开花了。 「回国后,必与臣兄及国中上下,仔细分晓。」 尤其是交趾,一旦撕毁和约,就等于打大宋的脸。 而且,他还打算利用交趾人的这个秉性,让他们为大宋再次伟大,添砖加瓦。 可惜,一直没有等到好的时机。 可那样的话,对交趾没有好处! 因为一旦调停成功,和约就受到大宋的保证。 取偿于南是国策。 李太德心中清楚,若大宋真的出面调停战争的话。 不止李乾德支持,他李太德也支持。 如今,李太德在他面前,却只能诺诺而言。 「只是,臣恐占城、真腊,不从陛下之诏……」 「三衙诸将,恐也都有不服。」 熙宁南征和今年的元祐南征。 每年两百万石稻米,直接通过交子化,放大成四百万贯甚至五百万贯的交子! 还怕不能击破占城、真腊? 于是,李太德俯首再拜:「陛下恩典,臣铭记在心。」 不夸张的说,东汉王朝,就是在这位少年即位的天子治理下,达到了鼎盛! 等到将来,油墨、纸张、雕版技术迭代到可以一用的时候。 可不是朕强迫的啊! 赵煦真的有些担心,交趾人被这样的沉重压迫给压垮了。 其后,便因为遇到真腊、占城的进攻,交趾陷入危亡的关口,不得已与李乾德合作。 所以,赵煦可以通过李宪控制的交子务、黄良的飞钱铺还有石得一的探事司,大概掌握交子流通情况。 派兵渡江? 赵煦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做派。 他是在故意给李太德递梯子。 赵煦看向他,如同看傻子一样。 而赵煦之前的表现,让他信服了这一点——说几句好话,掉几滴眼泪,人家就真的改变态度了! 甚至都表态,愿意调停了。 顺帝十岁即位,十一岁时就利用一系列手段,驱逐了拥立他的宦官集团,独掌大权!十二岁,命班勇收复西域,十三岁击破鲜卑,十四岁时,就已威震天下,完全巩固了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得到朝野拥戴。 所以,完全可以敞开卖。 用完就作废的那种。 「若交趾国王不幸绝嗣,能承交趾宗庙者,必卿也!」 「不当有回赐之说。」 倒不是赵煦不想利用这个机会,多印点钱去掠夺交趾的财富。 市面只要出现伪造的交子,他大概率可以第一时间发现。 这说明,大宋已经完全占据了主动。 难道三十多岁就能生出来?笑话! 「只是,倘佛祖不保,事到临头,为了祖宗和宗庙先王……」 直到他入京后,他才知道。 自然会在这个方面大做文章。 赵煦当即抚掌赞道:「卿真忠良也!」 「交趾不是每岁要贡米百万石,再和买稻米百万石与大宋吗?」 交趾小国,在北朝这里,哪里能和辽国一样? 配吗? 对交趾而言,稍不注意,这就是国破家亡的局面。 「不止如此,占城、真腊两国,还勾结臣国中叛逆,为祸四方……」 若是这样,这个游戏就不好玩了。 而如今这位北朝少主,与那位汉顺帝,在很多方面,都有着惊人的相似。 「朕自会推恩,许贡米也依和买之制。」 他才不得不作罢。 「共有皮甲七千余副,锁甲三百余副,其他甲胄四百余。」 老实说,李太德是想不清楚的。 辽国通过岁币交子化,将原本价值不过一百五十万贯的岁币,变成了三百万贯! 「此番王师南征,也是因杨逆景通,掠杀大宋官民,又有逆匪作诗,诽谤皇考,朕才不得已,发兵南下,略作惩戒。」 等于说,这个稻米交子,将成为大宋商品,倾销交趾的利器! 想想看,交趾人每年通过稻米贸易,获利数百万贯。 大宋如今,正在开始换装新的军械。 「不如这样……」 「交趾麻令、布政、地里(大约是今越南广平、广治两省,属于交趾从占城手中夺来的土地),皆遭入寇……」 仿佛,他家的小皇帝今年之后就满十二岁是多么伟大的事情。 眼泪从眼眶中流出来。 李太德感觉,若能忽悠这个小皇帝,允准交趾得到这样的强弩以及其他北朝的甲器。 主打的就是一个字:稳。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他入觐的这短短一刻多钟的交谈与感受来看。 「若如此轻易赐给交趾,朕难以对天下交代啊。」 交趾这个国家,都是一以贯之的中山狼。 了不起,也就是在大名府、洛阳等地有着小规模流通。 凭空就翻了两三倍! 辽人因此大喜! 赵煦问道:「卿的意思是要大宋调停战事吗?」 就这个功绩,就足以让他在交趾国内赢得更多支持。 此时此刻,他的演技全面爆发。 反正,赵煦感觉悬。 这些数字听得李太德欣喜若狂。 这种交子,实际上就是一张官府的批文。 李太德咽了咽口水,再拜俯首:「臣安敢有此望?」 只能低下头去:「陛下教训的是。」 他很想反驳,却没有胆子,更没有勇气。 这样一来,交子的信誉,就可以建立起来。 而是,首先如今的交子防伪技术还不成熟,还需要迭代,才能满足防伪需要以及大范围流通的潜力。 不过,以赵煦对交趾人的了解来看,他们是很会接梯子的——无论是在现在,还是在未来,乃至于现代。 便听着赵煦道:「朕忽然想到了一个可以两全其美的办法。」 李太德听着,张大了嘴巴。 但因为顾忌宋军干涉——以下犯上、以臣逼君,是儒家大忌。 「即使如此,王师也只是点到为止,并未过富良江一步!」 就可以借此全面铺开。 所以,只要赢得喘息,交趾必然南征占城、真腊,从这两国获得财富、人口、土地,弥补北方的损失。 大宋的强弓劲弩,真的让交趾人开了眼,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好在,赵煦在现代留过学,对交趾人的做派,有着足够了解。 错非其英年早逝,东汉王朝的国运,恐怕会至少持续百年。 每次交趾来使,都喜欢和大宋辩论。 并不能对大宋军队构成什么威胁。 尽管李太德已经清楚,这个小皇帝不是一般的小皇帝。 「只不过,贡米不能按照和买的价格来。」 李太德俯首:「臣惶恐……」 其次,交趾地方潮湿、障热。 其次,则是广西和汴京相距遥远,难以监管。 他仔细的想了想后,觉得这个条件其实也很不错了。 特别是西军的那些使用了数年,已经破旧不堪的老弓,实在不堪使用了。 想着这些,李太德就缓缓起身。 便是佛祖显灵,李乾德也没有子嗣的希望了。 他已经知道,这个小皇帝,似乎很在乎,圣人文章,衣冠礼乐。 等到将来,更是将完全击垮交趾脆弱的手工业。 李太德抬起头来。 这就是,李太德之所以愿意冒险来汴京的原因之一。 须知,过去的交趾人可不是这样的。 佛祖保佑? 每年一百万石的稻米赔款。 李太德记得,他当初在广西经略安抚使司,听到一个叫吕嘉问的北朝官员,告知他这个事情时的神色。 他当即再拜:「臣恳请陛下,推恩交趾,赐臣甲器,若如此,臣与交趾上下定感念陛下恩德,永世难忘。」 当即就轻轻摇头,打断了李太德的施法:「卿之请,朕倒是想。」 他本意是打算等辽军入侵高丽,就将这些旧弓半卖半送,送去支援高丽人民的反侵略事业。 「只是,交趾贡米,乃是因获罪于朕而给的惩处。」 因为,这就是交趾人一脉相承的本领。 白嫖! 赵煦听着,也顺着他的话,沉吟着道:「如此,卿之言,倒也属实。」 「大宋甲器、弓弩,确有不少。」 然后,他就听到那个小皇帝的声音:「卿可知晓,朕及朕皇考,于交趾并无用兵之心。」 南方的占城、真腊,则在步步紧逼。 但现在,他出使北朝,却将本该无偿给付北朝的稻米,卖出了价钱。 就这么废弃,赵煦是很心疼的。 这也是在鼓励交趾人多种稻米。 什么是中山狼? 得志便猖狂! 那不得志的时候呢?摇尾乞怜,伏低做小,卑躬屈膝,苟且求生。 「臣恐怕也只能以卑鄙、愚钝之才……请旨于陛下,请陛下定夺!」 赵煦呵呵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免费阅读. 第五百七十三章 大和尚的反击 处理完外交,定下大宋与大理、交趾的方针战略后。 赵煦就开始当起甩手掌柜,把事情全部委托给刑恕负责谈判。 他自己则将精力用到了对大和尚们的处置上。 元祐元年七月壬午(27),手诏蔡京:朕闻唐慧能大师作揭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惹尘埃! 奈何今之僧人,多不修持戒律,拂去杂念,竟有荒僧以‘没头发浪子自居,佛门清静之地,因此受污,朕心甚痛! 其令开封府,考较在京诸寺主持、僧首佛法修持。 择其善者而录之,其不善者则法当黜之,以严佛门清规! 虽然说,这大宋的和尚不守戒律,道人则招摇撞骗,也不是一天的事情。 而且,赵官家们在这其中是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度牒,都快成为了赵官家们的印钞机了。 有事没事,就拿度牒充当经费,发给地方州郡。 于是,这世道真和尚反而没有度牒,假和尚却都有着官方认可的度牒。 但这一点也不妨碍,赵煦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大宋,尤其是汴京佛教界的现状痛心疾首,继而要求开封府,考较在京诸寺主持、僧首的佛法修为。 蔡京得诏,当即行文僧录司、传法院、译经院、在京寺务司以及主管大宋宗教事务的祠部。 以圣旨之命,要求被点名到的有关部门,即刻开始组织人手,并通报在京诸寺。 要求主持、僧首们,全部在指定的时间,来到开宝寺,参与考较。 这一拳下去,整个汴京的寺庙的大和尚们,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好多人,别说念经了,连法事都不知道怎么做了。 不然,去年也不会闹出惠信僧诉开封府受俅案(见268章)。 现在好了,面对官府的重拳出击。 好多滥竽充数的家伙,一下子就慌了神。 便是那些年轻的时候,确实曾经修持过佛法的主持、僧首们,多少也有些慌张。 没办法! 这些年来比起佛法、经文,他们更熟悉算盘、记账,对孔方兄的信仰,早已经压倒了对佛祖的信仰。 如今,官府忽然要考较他们的佛法修为,可把这些人急坏了。 一个个,好似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 或想方设法,想要疏通关系;或搔首挠头,寻思着种种作弊之法。 汴京城的勾栏瓦子里的那些平日里,潇洒无比的‘没头发浪子、‘有居士如来们,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开始闭门不出,再不敢随意出门。 就怕被开封府抓到现行,直接勒令还俗,甚至影响到他们身后的主持、僧首。 没了这些人对经济的参与,汴京城各大勾栏的gdp瞬间跌落了好几个点。 当然了,大和尚们自也不会坐以待毙。 这些家伙,在京经营数十年,关系网络遍布朝野内外,同时通过质库,遥控着成百上千的家庭。 于是平静的表面下开始暗流涌动。 大和尚们的动静,自瞒不过探事司。 七月癸未(28),探事司报告,汴京瓦肆之中,开始出现流言,说是什么有妖道进谗言于都堂宰执,要不利佛门云云。 这是典型的共沉沦手法,也是大和尚们自古屡试不爽的手段,遇到麻烦,首先把牛鼻子们拉下水,把水搅浑了先。 若牛鼻子们受不得激,自己跳出来,那就正好合了他们的意 。 佛道争论,宗教矛盾,瞬间就会取代了他们的麻烦,成为了天下人的麻烦。 但牛鼻子们早就学精了。 所以,相关流言一出来,牛鼻子们就全部安静了下来,静静的看着大和尚们表演。 甲申(29),瓦肆之中,开始出现对蔡京、杨文元等开封府主管官员的攻讦。 说这些人,都是女干臣,没有敬佛之心,很可能会掀起佛难云云。 证据就是——开封府欲考较汴京诸寺主持、僧首。 而主持、僧首,皆是佛法修持甚高的高僧,需要官府来考较吗?多此一举! 女干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 蔡京等人,分明就是要灭佛! 要学周世宗,趁机将寺庙之中,信众们捐修的佛像融了铸钱。一时,汴京内外,信佛的信众,人心惶惶。 赵煦却只是静静的听着这些报告,默默的看着大和尚们的表演,而没有做任何批示。 原因很简单——在汴京这个市民商业为主的城市,铜臭味太重了。 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向钱看,眼中只有孔方兄,而看不到佛祖。 指望市民阶级,会为了佛祖而和官府对抗? 那是做梦! 这一点,赵煦知道,大和尚也知道。 所以,这些只是遮眼法,表演给外人看的。 同时也是一种舆论攻势,用来造势的。 果不其然,到了七月乙酉日(30)的早上,赵煦正在用早膳的时候,石得一就来了。 石得一凑到赵煦面前,低声奏报着:「大家,皇建院的明义大师,今日去见了秦国、鲁国太夫人……」 赵煦听着,顿时微微眯起眼睛来,大和尚们终于忍不住出牌了! 皇建院,是周太祖郭威旧宅改造而来。 是郭威立国后,圣旨所建,用来给其枉死的妻儿祈福之寺。 入宋之后,柴家子女,若是出家,皆会选择在皇建院。 那位明义大师,就和柴家有关系——当然,她不可能是郭威的亲戚,也和柴荣没有什么关系。 只是远房旁支而已。 真郭威、柴荣的嫡系,早就既不姓郭,也不姓柴了。 而是姓潘!潘美的潘! 如今的崇义公柴咏册,不过是柴荣远支而已。 而柴咏册与英庙关系颇为密切——英庙被立为皇子的时候,也是柴咏册被封崇义公的时代。 那位皇建院的明义大师,则是柴咏册的姐姐。 其是熙宁年间出家为尼,后因善佛法,而被高家延请回家,主持过高氏的祖庙,所以与那位太皇太后的生母,私交甚密。 「还有呢?」赵煦问道。 大和尚们,既开始走太皇太后的门路。 自也不可能放过向太后家。 石得一低声奏道:「孝严寺与洪福禅院的僧尼,也有出入向邸,拜谒赵国、韩国太夫人的。」 赵煦笑起来,真是不出他的意料啊! 孝严寺是杨业故宅,杨业战死,其子请改为寺。 自从杨文广病逝后,杨家就一直在汴京居住。 在这个过程中,杨家和向家,关系走的很近。 因为这个缘故,向家人礼佛,常常会去孝严寺。 一来二去,自和孝严寺的僧人,有了联系。 至于洪福禅院? 章懿李太后殡所,因此,成为李家的祖庙。 庆历六年,洪福禅院遭了火灾,仁庙下诏择地重建,在其原址上赐建李家宅邸。 重建后的洪福禅院,恰好和向家的祖庙毗邻。 因此,洪福禅院的尼姑,与向家的命妇,关系很好,能在向家人面前说得上话。 「还有没有?」赵煦继续问。 石得一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如实报告:「此外,臣听说东水门外的觉照寺内,有僧人发现寺中陶毂的坟茔洞开,其中已空无一物。」 「陶毂?」赵煦不太明白。 「此太祖翰林学士也。」石得一介绍着:「为太祖写受周禅禅文者也。」 「陶毂生前,曾指其首曰:此必戴貂蝉冠。」 「如今,其坟茔之中,空无一物,连骷髅也没了……」 「坊间由是传为笑谈!」 赵煦听着,却是轻轻握紧拳头:「这些大和尚,还真是胆大妄为!」 若在平日,这只是一个小事。不过是一则趣谈而已。 但在现在,一个给太祖写受让禅文的翰林学士的墓墓门洞开。 里面空无一物,连骨头没有了。 加上,他生前曾信誓旦旦——我必戴貂蝉冠。 结果非但没有混到貂蝉冠,死后连墓都被人盗了,骨头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个事情,又是发生在大和尚们的家里。 在赵煦看来,这就是大和尚们的威胁了。 石得一赶紧低头,不敢接话。 「陶家还有人吗?」赵煦问道。 石得一摇摇头:「不知。」 「去找,找到陶毂后人,让他们去开封府状告觉照院,未能看护其祖坟茔,致祖宗坟茔被盗!」 无论,觉照院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煦都必须雷霆回击! 不然就会姑息养女干! …… 这天下午,赵煦午睡起来后,就看到了孟卿卿的身影。 「延长县君怎来了?」赵煦好奇的问道。 「回禀官家,妾奉太皇太后旨意,来请官家去庆寿宫。」孟卿卿柔声回答着。 「太皇太后为何请我过去?」赵煦问道。 「太皇太后言,明日就要开经筵了,所以想请官家到庆寿宫,问一问官家的功课。」孟卿卿低头回答着。 赵煦笑了起来,这倒是个好理由。 「母后可在?」赵煦看着孟卿卿的眼睛问道。 孟卿卿答道:「太后娘娘自也是在的。」 赵煦顿时笑起来,忽然问道:「今日可有命妇入宫?」 孟卿卿自不敢隐瞒,点了点头。 「高家的,还是向家的?」 孟卿卿垂首不语。 赵煦懂了,高家和向家的人都有! 而这就是大宋的宫廷。 深居深宫,与外界几乎隔绝的后妃们,唯一能了解外界的渠道,就是入宫的命妇,特别是那些她们自己家里的亲戚。 如此一来,就给了外戚勋贵们,影响朝政的机会。 熙宁变法,外戚、宗室、勋贵家里的命妇,就天天在慈圣光献以及太皇太后耳边,说着王安石的坏话。 积沙成塔三人成虎。 王安石的形象,就在宫中变得狰狞无比。 连向太后迄今都认为,王安石是女干臣。 也就是碍于赵煦的面子,才会按照传统,每逢节庆以及王安石生日,遣使去江宁,赠送礼物、宣慰。 而熙宁变法时期,王安石变法能稳步推进,不受宫中舆论影响。 最大的缘故,也是来自后宫——慈圣光献虽然不喜欢王安石,甚至厌恶至极。 但慈圣光献因为赵煦的父皇的缘故,始终压制着宫中舆论。 老太后虽然不支持变法。 但她严厉反对后宫干政! 彼时的太皇太后,几次想要在宫中宴会发难,都被她压制。 如今,大和尚们,也开始走这条通道。 想要在宫中,施加影响。 对此,赵煦自然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从床榻上起来,对孟卿卿吩咐道:「县君,服侍我更衣吧。」 「诺。」 () 免费阅读. 第五百七十四章 极限施压 赵煦到庆寿宫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申时了。 申时,又称哺时,秦汉以来,一直是第二餐的时间(古代百姓,都是吃两餐的)。 而权贵们,则在这个时候,会食用茶水、点心。 类似现代的下午茶形式。 通常,斗茶等娱乐活动,也是在这个时间点进行。 所以,赵煦给两宫问了安,就被向太后拉着坐了下来。 然后,向太后就亲自为赵煦,打好一碗茶汤。 「六哥尝尝看,这是御厨那边新出的茶法。」 「加了些牛乳,用来调配,据说很受欢迎!」 赵煦接过来,尝了尝,眼睛就亮起来了。 这味道,浓郁的茶香混合着浑厚顺滑的奶味。 怎么说呢? 和现代的奶茶,颇为相似。 但,味道远胜赵煦喝过的那些现代奶茶。 想想也能理解了! 现代的商业化奶茶,用的都是很一般的茶叶。 而如今,宫中的茶叶,都是建州北苑的御茶。 属于最顶级的团茶,价格甚至超过等重的黄金。 「味道怎样?」向太后在旁边关切的问道。 「很好!」赵煦赞道:「绝妙!」 向太后顿时开心起来,道:「这是御厨张纲所献的方子,言是其在汴京的饮子店今年新用之法,因其大受好评,故献宫中。」 赵煦听着点点头。 在汴京这样的商业度极高的市民城市。 如今,已隐隐有着近现代资本主义的一些特征了。 资本主义的特征是什么呢? 现代的教科书上,已经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敬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募的劳动者。 很不幸,如今的汴京城,已经有这样的趋势了。 给皇帝服务的御医,在马行街开着医馆。 招牌牌匾,光明正大的写着:金紫医官药铺的前缀。 自然,都是皇家太医的买卖。 像是给赵官家们服务了三代人的孙奇,就在马行街有着足足三间大药铺。 虽然坐堂的医生,不是孙奇,只是他的徒弟、子孙。 但这三间大药铺,日进斗金不为过。 京城的奢遮人家,想请他开个方子,非千贯不可! 此外,赵煦身边的太医钱乙,现在也在汴京城开了一个‘钱家医官药铺。 听说也是赚的盘满钵满。 赵煦即位后,局面进一步瓦解。 在他的指示下,御厨们,也踏出了创业的道路——由赵煦指令冯景,安排内侍省出资资助御厨们,并由这些御厨的妻子/丈夫等(北宋御厨男女都有),在外按照宫中法子,开设各种吃食店,而内侍省只是少少的分一半利润就可以了。 那个叫张纲的御厨,想必就是创业大军的一员。 而接下来,等到汴京学府的蒙学、小学开学。 教师这个职业的神圣性,也将在孔方兄面前瓦解。 这种温水煮青蛙,潜移默化的法子,在大宋这样的社会中,效果极佳。 恐怕,只有等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道学家们才会猛然惊醒,田园牧歌,已是过去。 新的世界,一切都将看钱说话。 「这样啊,很不错呢!」赵煦说着,就端着茶盏,就着点心吃了起来。 他的饮食习惯,一向很好。 总会将食物吃光,不会有半点浪费。 这次也是一样,向太后给他的茶水、点心,他很快就吃的干干净净。 然后就拍拍肚皮,舒服的说道:「好饱!」 「母后的手艺就是好!」 「再这样下去,儿又要长胖几斤了!」 向太后看着,很是高兴。 那些点心、茶汤,确实都是她带着文熏娘和狄蔷在宫中亲手做的。 「六哥喜欢就好。」向太后说道:「等六哥长大了,母后就在宫中,天天给六哥准备吃食。」 「好!」赵煦乖巧的说道。 太皇太后在旁边听着,多少有些吃味。 便道:「官家,明日就要开经筵了,老身命人给官家,制了几套新衣裳,等会官家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 「多谢太母。」赵煦连忙谢道,然后他问道:「孙臣听说,太母想要考较孙臣功课?」 太皇太后于是坐直了身体,严肃起来,道:「确有此事。」 「老身听说,官家暑休期间,一直有在看书,不知都在看些什么书?」 赵煦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回禀太母,孙臣这两月,除了出幸开封府外,一直在宫中看史书。」 「已看了史记、汉书。」 两宫自然对此早有耳闻,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赵煦亲口承认他在看史书。 这可不得了! 须知,天子成年的标志之一,就是能看懂史书。 特别是国史! 看了国史后的皇帝,普遍都会被认为,已经具备了发号施令的能力。于是,太皇太后问道:「官家都能看懂?」 赵煦点点头,道:「孙臣还写了不少备注呢!」 上上辈子,曾经主政天下的他,自然知道,史书的重要性。 在儒家文明的社会,史书不仅仅是记录历史的载体。 也是政治说明书。 看懂了史书,也就看懂了历朝历代的政治。 若再能从文字里,推敲出那些隐藏在文字背后的真相的话。 那么,这个皇帝也就能够合格了。 是故,历代明君,无不读史,而且会很自律的每天都看一段史书。 「真是祖宗保佑!」向太后笑着对太皇太后道:「六哥如此聪俊,定可兴我赵氏。」 太皇太后点点头:「太后所言甚是。」 于是,她便公式化的考较了一下,一些史记、汉书的内容。 而赵煦对答如流。 听完赵煦的回答,这位太皇太后的内心,多少有些落寞。 因为她清楚,照这样下去,她能听政掌权的世间,比她预计的可能要少的多。 恐怕等不到官家大婚,朝臣们就会不耐烦。 那时候恐怕就不怎么体面了。 想要体面,就得提前交权! 对她来说,值得安慰的是,这个孙子是孝顺的,而且对高家无话可说,可以说事事都替高家着想,能给的恩典,全部都是拉满。 以至于,高家人甚至更亲近这个孙子,而不是她。 高遵惠和高公纪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两个家伙在外面的事情,现在居然是先报告福宁殿,再来庆寿宫请示! 想到这里太皇太后也是在心中叹了口气:「官家,是有天命的圣主。」 「老身给他操持两三年,就该退了……」 连高家人都更亲近、拥戴这个孙子。 其他人还用想吗? 这样想着,太皇太后就给向太后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对赵煦道:「听说六哥近来曾下了手诏,命开封府考较在京寺庙主持、僧首们的佛法?」 赵煦点点头,道:「确有此事!」 他知道,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都是虔诚的佛教信众。 两宫都在宫中,供奉着佛像。 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吃斋念佛。 遇到英庙、先帝生辰、忌日,更是会遣人去太平兴国寺、护国寺以及开宝寺烧香祈福。 便解释道:「儿这是依祖宗故事而为。」 「祖宗有‘保明行止,约束僧人,严肃清规戒律之制。」 「奈何近来,僧人多不修法,出家人六根不净之事频发。」 「开封府司录司更报,有御赐紫衣的僧人,在汴京浴室司中聚众yin乐,还美其名曰:在欲行禅,面对他人指责,更是自言‘我自调心,干汝何事!」 「佛门清静地,腌臜如此,儿岂能容?」 两宫听着,对赵煦的话,自很赞同。 她们其实也很讨厌如今市面上的那些大和尚的做派。 和尚们不念经,反而经商。 出家人不出家,反而厮混勾栏,甚至和***同居,和官员往来,追逐名利的比比皆是。 几乎所有名臣士大夫,都有那么几个和尚朋友。 太皇太后颔首道:「官家要严肃佛门清规,自是好的。」 「只是,当代僧人多不习佛经,若有司以佛经考较,恐怕很多人无法过关……」 和尚不懂佛经。 这在其他时代,可能会是个笑话。 偏在大宋,是社会现实。 因为大宋佛教的主流是禅宗,禅宗唯心,不怎么修佛经,讲的就是一个‘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于是,这些大和尚,个个能言善道,嘴巴一张就是天花乱坠。 但要他们念经?却是抓瞎。 尤其是这汴京的大和尚们,处在汴京这样物欲横流之地。 又有禅宗思想,推波助澜。 大和尚们打着‘在欲行禅的旗号,做着种种勾当。 遇到外人责问,就是‘我在修心,你懂什么?。 赵煦本也懒得管。 奈何这些大和尚手中把持着质库这个聚宝盆。 他实在是眼热的紧。 偏那些大和尚,既不肯乖乖合作,也不肯交出质库。 这就让他很为难了。 没办法,只好给他们上上强度,抓住他们的弱点,狠狠的修理一番。 赵煦于是问道:「太母,考较僧人,不考佛经,还能考什么?」 「这就好比士大夫们,不考经义,难道考歌舞?」 太皇太后听着,顿时哑然,只好拉了一下向太后的衣袖。 向太后无奈,只能柔声说道:「六哥,如今天下寺庙,皆是历代敕建。」 「汴京尤其如此!」 「若是敕建寺庙主持、僧首,传出主持、僧首佛法修持不深……」 「这天下人如何看?」 这倒是真的。依照大宋祖制,天下新建寺庙,必须皇室敕建,方允存在,否则就是非法,可视同yin祀,有司应当毁之。 大宋祖制,对天下寺庙道观,还有‘保明行止的规定。 也就是,各大寺庙的主持、僧首,必须对本寺僧尼的品行担保。 若有作女干犯科事,则连坐追究责 任,一般罪责与犯错僧尼同担。 其次,还规范了僧人来源。 出家僧人,必须得到其在世祖父母、父母(若无,则由最亲近长辈)同意,出具文书,同时寺庙主持、僧首,必须查验出家僧人的身体,确认没有纹身,方许出家。 这是为了防止罪犯、逃兵,遁入佛门。 所以,几乎所有寺庙,特别是汴京城的寺庙,只要是开国后出现的,都是皇室敕建。 包括,向家、高家的祖庙,也是如此。 而一旦,敕建寺庙的主持、僧首,却通不过有司考较。 皇家确实会丢脸。 也会严重影响官方寺庙的声誉——官方寺庙一旦不受认可,就会让野和尚们崛起。 野和尚们,可不像这些官方的大和尚这么好控制、好听话。 其中混杂的信仰、流派,更是五花八门。 搞不好,就是弥勒教甚至食菜魔教的人。 那就不好玩了。 但赵煦,依旧坚持己见,当然,他态度多少有些松动了,道:「母后,儿自知晓的。」 「所以,命僧录司出具的考题,也都是很简单的佛理。」 「主要也都是楞严经、金刚经的内容。」 「若彼辈连这个都不通……」 向太后听着低下头去。 楞严经、金刚经,这是连她也会的。 但问题是…… 「六哥……」向太后只好提醒赵煦:「可能有所不知,大宋不免寺庙、道观之税。」 「各寺主持、僧首,便只能为全寺生计忙碌……」 这是事实! 去年,韩绛主持役法检讨,决定免除五等户以下的免役钱,同时对三等户以下减半。 但减免的税收,并未消失,而是转嫁给了僧户、女户、单丁户以及赘婿。 这四种人,也是大宋官府历次加税的首选。 说起来,僧人也要交税,这是周世宗灭佛的成果。 包括,赵煦嘴里的祖制也是周世宗的政策归纳总结的结果。 于是,在大宋,高僧从来不在寺庙主持、僧首里出现。 而是那些默默无闻的老僧。 譬如金总持的传法院、译经院,召集的僧人,就没有一个是主持、僧首的。 主持、僧首们,在大宋像商贾,远胜过僧人。 一个个打算盘,都很熟练,就是不会念经。 好多人,可能就记得念一句‘阿弥陀佛了。 所以,赵煦的诏书,就是瞄着这些人的七寸去的。 就是故意要卡住他们的脖子。 当然了,其实赵煦也只是在做做样子。 诚如向太后所言——大和尚们是赵官家的宗教政策执行人。 打掉了他们,可能就会让官方寺庙声誉大减,属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特别是这汴京城里的大和尚,几乎全部都属于体制内的一员。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和赵官家,其实是在一条船上。 这也是大和尚们,能做质库生意的缘故。 所以,赵煦其实在玩胆小鬼游戏,做极限施压的手段。 就是要逼着大和尚们让步、妥协。 向太后哪晓得这些,只抓着赵煦的手,柔声道:「六哥还是要考量这些,酌情优免、宽恕则个。」 赵煦自是要给两宫面子。 当然,这也早在他算计中,在一开始,他就已经想好了底线。 便道:「既然太母、母后都这么 说了,那我就再考量考量……」 「想个办法,两全其美!」 「既能严肃一番佛门清规,将一小撮败坏佛祖清誉,不守戒律的无道僧人清理出去,同时也不伤真正诚心礼佛之人。」 皇帝都下诏了。 要是没有祭旗的,那皇帝面子往那里搁? 自是要抓几个典型出来祭旗! 同时也是杀鸡给猴看,让大和尚们知道一点厉害。 当然了,这个事情,其实就和西游记的故事一样的。 有背景有靠山的。 自有佛祖、道祖求情。 没有跟脚的,则只能怪自己命歹,去金箍棒下走一遭了。 两宫听到赵煦的表态,顿时都笑起来。 说到底,她们其实也不太在乎大和尚们的事情。 她们之所以插手这个事情,既有着她们嘴里的理由。 同时也是碍于面子。 别人都求上门来了,只好帮忙说说话。 毕竟,那几个寺庙,和高家、向家,是有着几十年的渊源。加上他们确实说的有道理,这才选择帮忙。 () 免费阅读. 第七百七十五章 茶香四溢 元祐元年八月丙戌(初一)。 休息了两个月的集英殿,再次开放。 殿上,帷幕已经放下,两宫端坐其中。 殿中,元老、宰执,坐于两侧,皆穿朝服,以示郑重。 伴读们,则都穿着白色的圆领袍衫,这是如今很受欢迎的流行服装。 赵煦则被伴读们簇拥于中心,他今天穿着一件素白的绛纱袍,戴着一顶小巧的折角幞头,腰间系着一条玉带。 吕公著身为宰相兼侍读,自是今天经筵的主持人。 他拿着一册书册,抑扬顿挫的念着其上的内容。 赵煦临襟正坐,听得无比仔细、认真。 整个集英殿,更是鸦雀无声,连帷幕内的两宫,都没有议论。 因为,吕公著现在在读的内容,是吕公著奉旨,召集包括所有经筵官在内,以及秘书省、崇文院的官员,一起修撰的《三朝宝训》的序言部分。 作为专门给赵煦一个人修的教科书。 这部《三朝宝训》在修撰过程中,自是不知道闹出过多少幺蛾子。 新党、旧党的大臣,经常会为了一个情节的走向,甚至是一个字的用与不用,而吵得不可开交。 好在,如今的朝堂上,拗相公和司马牛都不在。 脾气火爆的章惇和最喜欢在这样的事情上耍花样的蔡确,也已经出知地方。 旧党里的刘彘、王觌,也都被流放了。 加上还有文彦博、韩绛坐镇。 所以,新党、旧党,吵归吵,闹归闹,但红过脸后,还是会坐下来商量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 所以,这部《三朝宝训》,可以说既有新党喜欢的东西,也有旧党爱的东西。 如何理解,就纯看解释的人,也看它的人了。 而作为重中之重的序言,自是吕公著亲自操刀。 其中内容,虽然晦涩,但有许多的政治隐喻。 赵煦听着,一直保持着微笑,等到吕公著读完,他才起身,以弟子之礼,带着伴读们拱手:「右相说仁讲义,述祖宗三圣之德,朕谨受教!」 吕公著连忙还礼,拜道:「愿皇帝陛下,躬行祖宗德政,如此,臣等感激涕零,当百死报之。」 「善!」赵煦颔首:「武王有乱臣十人,成王有周公、召公辅佐。」 「今朕上有两宫慈圣保佑拥护,下得卿等辅佐,虽武王、成王,不过如此。」 于是,便命冯景,赐给吕公著御茶,并请其落座。 吕公著后,其他经筵官,自是按照身份官职高低逐一亮相。 先是侍读、执政李清臣登场,讲了先帝的一件小事,然后阐发出先帝大仁大德的高尚秉性。 赵煦听着,眼含热泪,当即表示,必须继承皇考圣德,认真学习,三省其身。 李清臣之后,则是集英殿侍讲、御史中丞傅尧俞。 傅尧俞讲的,自是英庙的故事。 说了当年英庙在位,拔擢贤臣,贬斥贪官的事情。 赵煦自也表示,自己还年少,难以辨别忠女干贤愚,还请宰执大臣,多多匡正。 时间就这样在经筵官们的宣讲中,一点一滴过去。 很快,随着最后一个经筵官,集英殿说书程颐登场,举了真庙时,秋决死囚后回宫,道遇御厨宰羊羔,于心不忍,下诏赦免了那只被宰杀的羊羔,并诏宫中从此不宰羔羊的故事。 说完此事,程颐就长身而拜:「此虽小善,然推是心以及天下,则仁不可胜用也。真庙自澶渊之役却狄之后,十九年不言兵, 而天下富,其源盖出于此!」 「愿陛下明察之。」 赵煦颔首,表示受教,并命人赐茶、赐座。 程颐恭身而退,今日的经筵也就到此结束。 在整个过程,赵煦从头到尾,都是高度认真,表情严肃,与经筵官们交流,也是一副虚心受教,认真思考的模样。 无论是观礼的元老、宰执,还是殿上帷幕内的两宫,都非常满意。 …… 结束了经筵,赵煦在两宫簇拥下,回到福宁殿。 祖孙母子三人,刚刚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还没来得及说话。 冯景便来报告:「大家,石都知与通见司的郭舍人来了。」 赵煦放下茶盏,问道:「都知与舍人来可有事?」 「言是都大江淮六路发运副使蔡卞并提点淮南路治水大使宋用臣等,发回了淮南赈灾、治河诸事的奏报。」冯景低声说着。 赵煦看了看两宫,旋即道:「去请石都知、郭舍人入内说话吧。」 片刻后,石得一和郭忠孝,便已各带着一沓厚厚的文书,进了内寝,到了赵煦和两宫跟前,石得一纳头就拜:「臣给两宫慈圣、大家问安。」 郭忠孝则俯首而拜:「閤门通事舍人臣忠孝,恭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都知与舍人且起来说话。」赵煦柔声吩咐着:「冯景,给石都知、郭舍人赐座、赐茶。」 「臣不敢。」两人连忙再拜,他们一个是内臣,一个是恩荫的武臣,那里敢在御前坐着? 赵煦却是摇摇头,道:「都知、舍人今日是为了国事。既是国事,自当赐座。」 向太后在这个时候,说道:「皇帝说的是,两位爱卿就不必推辞了。」 太皇太后也道:「既是官家的恩典,两位爱卿受着就是了。 两人这才再拜谢恩,然后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坐下来。 赵煦等他们坐下来,就问道:「朕记得七月壬申(17)时,淮南路走马承受公事甘用仁,曾报寿州下雨,旱情已得缓解。」 「甲戌日(十九),宋用臣也言,受灾州郡,都已下雨。」 「如今淮南各路的灾情,如何了?」 郭忠孝当即从自己带来的文书里,找出一份,跪下来呈递在手上:「陛下,此乃都大江淮六路发运副使臣汴的奏疏。」 赵煦点点头,命冯景去接过来,冯景领命而去,很快就将蔡卞的奏疏送到赵煦手中。 赵煦看完,递给身边的两宫,笑着道:「太母、母后看看吧!淮南路的旱情总算是过去了,运河水位,也终于达到了往年的正常流量,漕船都在陆续入京。」 两宫接过看了看,也都是满脸笑容。 今年,大宋万事都好。 就是淮南的旱灾,让人头疼。 从三月开始,淮南开始连续不下雨,旱情迅速蔓延到大半个淮南路。 最要命的是——汴京的命脉汴河与大运河淮南段,都相继报告流量不足,漕船难行的事情。 这就要命了! 汴京城经过百年扩张,人口早就突破了一百万。 所以,汴京需要的粮食供应,也早就从国初的四百万石,一路攀升到了仁庙时的六百万石,以及如今的八百万石。 可想而知,一旦漕运受到影响,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如今,旱情终于过去,漕运重新恢复正常。 对朝廷来说这是最好的消息!「还有什么事情吗?」赵煦问道。 石得一起身拜道:「大家,宋押班送回来了有关受灾州郡的评估 。」 说着,他也将一封奏疏,呈在手上。 冯景当即受命取来。 赵煦接过来一看,顿时就垂下头去,叹息一声,递给两宫:「太母、母后,宋用臣言,淮南路今岁受灾的州郡,恐怕只能有往年一半的产量了!」 两宫接过去,看了看,也都沉默起来。 她们对淮南的旱灾,记忆是很深刻的。 因为,从去年开始,这老天爷就又开始折腾了。 先是夏天,永兴军、陕西出现旱情,好不容易过去了,开封府又连续一个月不下雨。 最后,还是赵煦亲自出马,到景灵宫祈雨,这才终于让老天爷下了雨。 但,到了冬天,旱灾变成了洪水。 大名府告急! 只好派了宋用臣,去河北赈灾、清淤。 好不容易,撑了过去,过了一个安稳年,转过年来,正月永兴军再次大旱。 润二月,河南府报告旱情。 三月,淮南路大旱,而且这一次持续时间特别长。 从三月到四月,淮南路滴雨未下。 直接让大运河的流量骤降,五月份好不容易下了点雨,以为旱情能够缓解。 结果,才好了半个月,又开始不下雨。 麦禾枯死运河流量持续下降。 在整个五月、六月,大运河的通航量只有去年的一半。 没办法,只能让宋用臣再次挂帅,率领一万禁军南下救灾。 主要任务就是保住大运河的通航! 如今,旱情总算是过去了。 但长达数月的旱情,直接废掉了淮南路多个州郡的农业生产。 根据宋用臣报告,在受灾最严重的地区,甚至出现了整个乡的庄稼绝收的惨状。 「太母、母后,此事怎么办?」赵煦问道。 两宫面面相觑。 她们没有处理这样的大规模灾害的善后经验。 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只能试探着道:「要不,明日请宰执元老们入宫商议,拿个主意?」 大宋的宰执、元老们,当然有丰富的灾害处理经验。 这都是练出来的。 只是,赵煦不想要他们的建议。 因为,赵煦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这些宰执、元老会用什么办法? 首先,自然是招刺灾民中的青壮为厢军。 然后,再安排老弱,沿着大运河去两浙路或者京西路就食。 等明年开春后再返回原籍。 至于这过程中,多少农户破产,多少***离子散,多少人家破人亡,就不在宰执们的考虑范围内。 因为他们已经见惯了。 从景佑年间,黄河决口、改道以来。 大宋天灾频发,水旱接替而来。 两次回河,每次都造成了百万规模的流民群体。 而被大水淹死、冲走的军民官吏,也是百万为单位。 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 宰执们,也就不在乎了。 反正,只是数字而已。 慈不掌兵嘛! 甚至,对一些人来说,天灾还是一个捞政绩和敛财的机会。 旁的不提,每次天灾过后,大量农民破产,土地价格暴跌。 这都是赵官家们大肆兼并的好机会! 是的——你没有看错! 大宋最大的地主,压根就不是地主阶级。 而是官府,准确的说,是皇帝老子! 元丰六年,户部奏报,大宋天下州郡在册垦地总计七百二十余万顷,其中官田数量,三十二点二万顷,占总田亩数量的百分之四点三。 然而,这个数据并没有将朝廷拨给各地州学的学田、官员的职田以及拨给沿边弓箭手的屯田、太仆寺掌握的牧地包括在内。 若算上这些数据…… 官府手中的官田数量,肯定会突破五十万顷。 什么叫宫有制经济? 这就是! 所以,旧党的批评,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的——皇帝你都有这么多财产了,还要拼命往自己嘴里扒拉,吃相很难看的!要点脸好不好? 当然了,官田并非是属于皇帝个人所有。 其性质,也并非一成不变。 总的来说,大宋的官田政策,执行的是——低价买入,高价卖出的政策。 朝廷经常会大量抛售官田,将筹集的钱,用于工程建设、水利建设。 遇到灾情,自也是第一时间,大量低价入手土地。 甚至于,直接将逃荒的灾民的土地没收! 若赵煦没有在现代留过学,他也只会按照老办法来处理这个事情。 然而,他在现代留过学。 所以,他很清楚,按照老办法做的后果——整个淮南路的经济,都会重创。 没有十来年,无法恢复过来。 损失的赋税和失去的人口,更是不可估量。 而且,他已经花了大价钱赈灾了。 甚至连节操都丢到了地上,让宋用臣在淮南路大搞勾栏、赌场,搞得宋用臣的名声现在彻底坏掉了。 士林之中,现在给这位大貂铛的新外号是——勾栏大使。而禁军们则呼其为:扒皮昭宣。 谁叫他在淮南路,明目张胆的,大设勾栏、赌场,以至于很多禁军军官,不止把修河、凿井赚的钱全搭了进去,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帐! 至于登莱的英雄好汉们,更是不止把钱搭了进去,连人都搭进去三五千! 新的一批好汉,现在已经乘上了船,在南下广西的路上。 赵煦搞这么多事情,牺牲这么多。 怎么可能愿意走老路? 实际上,石得一、郭忠孝,选择在赵煦下经筵后来汇报,是赵煦早就安排好的事情。、 赵煦看向两宫,心中想着,自己这次为了赈灾,命户部和封装库各出一百万贯为本钱,又命蔡卞从江淮六路发运司,截留漕粮一百万石,为赈灾籴本。 他的眼眶就开始发红,泪珠开始翻滚。 两百万贯铜钱啊! 一百万石稻米啊! 都是朕的钱! 朕的心好痛! 两宫看到赵煦的神色,却是有些慌张了。 尤其是向太后,赶忙抱住赵煦,柔声问道:「六哥,六哥,怎了?为何忽然哭了?」 太皇太后也赶紧上前,蹲下身子,抱住赵煦,安慰着:「官家莫哭,官家莫哭。」 赵煦抽泣着,哽咽着,伸手抱着向太后,回头看着太皇太后,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 两百万贯铜钱在他心中蹦蹦跳跳。 那可是两百万贯! 他在靖安坊,费尽心思,甚至丢掉节操,也才捞了这么点钱。 而蔡卞截留的漕粮,更是个天文数字。 那可是一百万石稻米啊! 即使是按照汴京城被补贴的米价计算,也是差不多两百万贯。 两者相加,都快赶上文彦博的嫁妆了! 这么大的付出和牺 牲,要不捞点什么回来,岂不是亏死了? 「太母……呜呜呜……母后……呜呜呜……」 「我想起了祖宗们的圣德……」 「吕相公说了,祖宗的圣德,光耀如日月,仁祖、英祖还有皇考在时,以天下苍生为念……」 「李侍读言,皇考在日,无一日不以苍生为念,于是,厉行节俭,四季常服不过三五件,宫中所用,皆百姓日用之物……」 「如今,淮南遭灾,百姓衣食无着……」 「我只是想着此事,便深感惭愧!」 「书云: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定是我年幼德薄,未能行仁政,辜负皇考圣德,以至上苍加罪,示警于我……」 「呜呜呜……」 「上苍若罪,就罪我一人吧!」 「为何要伤淮南无辜百姓?!」 此时此刻,赵煦的演技全面爆发。 泪水、抽噎、哽咽,与断断续续的哭诉、羞愧,交杂在一起。 听的两宫也都跟着哭起来。 左右更是全部跪下来请罪。 石得一、郭忠孝,更是马上俯首磕头,连头都磕破了。 「臣等死罪!死罪!还请陛下将息御体……」 向太后更是抱着赵煦,一边哭,一边安慰:「六哥莫哭,莫哭……」 「这和六哥有什么关系?」 「是母后的错,都是母后的错。」 太皇太后也只能跟着将责任,往自己身上背:「官家,这都是太母的错,太母的错啊。」 没办法! 虽然说,大宋的士大夫们,自己早就不信董仲舒的那套腐朽落后的封建迷信了。 但他们却一直在忽悠着皇帝,要皇帝相信。 皇帝自己也知道,但只好配合着表演。 因为,皇帝需要借助儒家的天人感应理论,来愚弄百姓,维持统治。 天人感应这套理论,虽然很糟糕。 但它在维持稳定统治,减少叛乱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你出生的时候,有异香吗?有红光吗?有龙吟凤鸣吗?你的身体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都没有? 那你造什么反?! 于是,在大宋大部分的农民***,打出来的旗号,都是‘反贪官不反朝廷。 而且,基本上朝廷一招安,就都降了。 自从国初平定了蜀地的王小波、李顺起义后,大宋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波及一路的农民起义。 反倒是,军士***和弥勒教等秘密地下教会,成为了大宋王朝的隐患。 但这些家伙,没有农民的支持和配合,是不可能成气候的。 哪怕是当年的贝州王则之乱,也不过尔尔。 只能说,赵官家们在维稳方面,点满了天赋树。 如今,赵煦逆练天人感应,拿着天人感应的理论,将一切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这摆明了,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什么天灾、内省、愧疚。 什么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 什么‘要罪只罪我一人勿伤我百姓。 这不就是拿着儒家的剑,架在满朝文武的脖子上? 然而,能看破的人,不会太多。 就算看破了,也只能捏着鼻子,配合他表演。 他的年纪,他的身份,他一直在天下人面前伪装出来的形象,让他现在表演出来的一切,天衣无缝,没有人敢怀疑。 事实上也是如此。 他这一哭,两宫首先就撑不住了。 太皇太后赶紧下令:「石得一,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请宰执元老们,到福宁殿来议事!」 () 免费阅读. 第五百七十六章 你怎么穿老刘家的衣服? 集英殿退朝后,元老、宰执们,便到了都堂上说话、饮茶,自然是一番商业互吹,整个都堂内外其乐融融。 众人正说着话,一个穿着皂衣的老吏,忽然凑到韩绛身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 韩绛的神色,顿时就僵住了。 「左揆,怎了?」吕公著问道。 韩绛神色古怪的答道:「石得一来了。」 整个都堂顿时安静下来。 石得一,是先帝的贴己人,一直替先帝掌控皇城司。 先帝病重时,曾被软禁。 但后来奇迹翻盘,据说是保慈宫出的手。 自那以后,这个大貂铛就变得非常低调,鲜少出现在人前。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石得一就是目前宫中权力最大的内臣之一。 而且,他还是当朝官家和保慈宫向太后最信任的大貂铛。 所以,这位大貂铛忽然来都堂,肯定是出事了。 片刻后,石得一就被请到了都堂。 「奉两宫慈圣德音,请诸位髃臣,随某入宫议事!」 石得一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宣读了他的使命。 这下子,就不止是宰执们迷糊了。 元老们也都面面相觑,因为石得一用的是‘髃臣。 这就意味着,连他们也在被传召的范围内。 文彦博忍不住问道:「敢问都知,出了何事?」 石得一看向文彦博,连忙躬身一礼:「奏知太师,乃是官家,见了淮南路上报的灾情奏疏,有感于百姓之苦,生民之难,乃为淮南百姓痛哭涕泣,圣心大伤,两宫慈圣亦同哭之。」 众人听着,只有一个感觉——头皮发麻! 文彦博更是楞了一下,他的眼睛和韩绛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诧异——这根本不是赵官家的路数啊! 怎么看,都像是穿着老刘家的衣服! 下一秒,文彦博的政治敏感准时上线,而他的身体神经,甚至早于他的大脑,嗖的一下就站起身来,矫健的根本不像个八十岁的老人。 眼眶更是瞬间泛红,老泪纵横,面相福宁殿方向,啪的一下就跪下来:「官家仁圣至德,实乃天下之幸,社稷之幸也!」 其他元老、宰执见状,赶紧跟上,纷纷面朝福宁殿一拜:「陛下仁圣至德,天下之幸,社稷之幸也!」 一刻钟后,宰执、元老们,就被带着到了福宁殿。 此时,殿中已经落下了帷幕。 只能看到两宫身影,端坐其中,而官家并不在。 作为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和韩绛、吕公著对视一眼后,就带着群臣,上前行了礼,问了安。 然后,由文彦博出面,问道:「老臣闻说,官家因淮南灾情而伤心,老臣斗胆,敢请两宫慈圣,恩准臣等拜谒官家。」 帘中坐着的向太后,用略微沙哑的声音,答道:「不瞒太师,我儿方才伤心过度,如今已经睡下了。」 文彦博再拜,道:「愿请娘娘恩准,许老臣等入内拜谒官方圣容。」 这是必须要走的流程。 皇帝在宫中伤心,哭累了,睡了下去。 这是两宫的一面之辞,他们这些大臣必须亲眼看到才能放心。 万一——你们凭侍威灵,借口此事,从此将天子藏在宫中,以此隔绝中外怎么办? 所以,在一开始就不能给人有任何钻空子的机会。 这就是大宋士大夫的觉悟! 天下,乃官家与吾等共 治之天下。 任何可能威胁此事的事情,在萌芽状态,就该被掐灭!消灭! 他们不会给任何人,可趁之机! 帷幕中沉默了少许,显然两宫也被这样直白的要求吓到了。 但,这确实是宰执元老们的权力。 良久后,向太后才道:「太师所请,自是恰当。」 「只是我儿方睡,若进去的人太多,恐惊扰我儿睡眠。」 文彦博自也晓得,该给两宫面子,当即顺着梯子下来:「老臣冒死,请慈圣恩准,老臣以及左相、右相入内拜谒天子圣容。」 「可!」帘中的两宫商议过后,最后给出了答复。 文彦博、韩绛、吕公著,再拜谢恩。 然后,在石得一、冯景等人的陪同下,躬身从一侧的小门,进入福宁殿的内寝。 一入内寝,文彦博和两位宰相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副被悬挂在内寝墙壁上的巨型汴京地图。 地图上,贴着很多纸条,每张纸条似乎都对应着一个厢坊或者一条街道、一个市集。 三人连忙低头,不敢再看。 他们被带着来到御榻前,便下拜俯首,依着君臣之礼拜了四拜(文彦博是三拜),然后口称冒死、斗胆云云,起身近前,看了看睡在御榻上的天子。 只见天子面容红润,睡容安详,只是眼角还有少许泪痕。 于是三人躬身再拜,说了一句:「臣等万死冒犯。」 然后才亦步亦趋的退下去。 在退出内寝的刹那,文彦博的眼角,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的孙女文熏娘,正从殿中一侧出来的影子。 文彦博顿时心中大喜。 服侍天子,和在天子内寝服侍。 这是两个概念! 出了内寝后,文彦博与两位宰相,便来到帘前告罪:「臣等合该万死,乞两宫慈圣降罪。」 帘中的两宫,自不会降罪,也不敢降罪。 太皇太后道:「三位髃臣,何罪之有?」 向太后也道:「三位髃臣,一片赤诚,本宫与太皇太后,理当嘉奖。」 三人连忙再拜:「臣等不敢。」 经过这一番,其他宰执、元老也全都冷静了下来,也都在心中,明白了这个事情的重要性。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好事! 天子为淮南灾民而伤心、哭泣,甚至内疚、自责。 这是什么? 此圣君之行也! 更是感动大宋的事迹! 此事传到淮南,也足可安慰、稳住那些饥寒的灾民。 天子都为大家伤心了,掉眼泪了。 灾民们哪怕饿着肚子,即使冻得瑟瑟发抖,也该感恩戴德才是。 具体到朝堂,此事就更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 有圣君,就定有名臣、贤臣嘛。 只要帮着天子,将淮南的灾情安定下去。 此事肯定会上国史,甚至有机会成为一个典故。 于是众人的心思,顿时都活络了起来。 特别是冯京都快看傻了。 「我可真傻!」 「去年怎就没想办法留下来呢?」 这才回京几天,就遇到了这样好的刷名声的机会。 而且,还是小官家自己创造出来的! 冯京现在,终于是理解,为什么张方平、孙固这两个老家伙,怎么都不肯回老家,非要留在汴京了。 这可不仅仅是因为,当朝官家厚遇元老,礼遇备至。 很 有可能,他们还经常能遇到这样的事情。 隔三差五,就能借着小官家的光,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参与到这样的历史事件中来。 只是这样想着,冯京就深感自己亏了一个亿。 他发誓,这一次就算天子赶他,他也不要回洛阳了。 留守洛阳、判河南府这个差遣,谁爱要谁要吧! 反正,他是不想回去了。 带着这样的心态,冯京临襟正坐。 此时,两宫已命人扶起了文彦博、韩绛、吕公著三人,并将三人扶回了他们的座位。 看着文彦博、韩绛、吕公著三人坐下来,帘中的太皇太后才问道:「诸位髃臣,且都来议一议吧。」 「官家今日看了都大江淮六路发运副使蔡卞还有提点淮南治河赈灾大使宋用臣的奏疏,便与老身还有太后哭道:祖宗圣德,光如日月,先帝圣行,垂于万古,我不敢损其丝毫。」 「还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只求不伤淮南百姓一人。」 说道这里,太皇太后在帘中也是低声一叹 向太后则是想起自己的孩子,方才的模样,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 那孩子,是真有圣德! 也是真爱百姓的! 群臣见状,纷纷起身,持芴谢罪:「臣等死罪……乞两宫慈圣降罪!」 自古主辱臣死,自然主忧臣虑。 如今,天子为受灾百姓而流泪、伤心。 那责任肯定在他们这些宰执、元老身上。 帘中的两宫,没有接他们的话,太皇太后只是自顾的说着:「老身和太后,都只是妇道人家,对天下事知之甚少。」 「公等髃臣,皆是先帝股肱,社稷重臣,定有良策,可解此事。」 「还请诸位髃臣,畅所欲言,勿有顾忌。」 群臣听着,都是躬身不语。 就连文彦博,也牢牢的闭着嘴巴。 这就让冯京很奇怪了。 他看了看自己身边站着的张方平,又敲了敲在前面的文彦博。 虽然有些奇怪,但冯京还是没有按捺住自己内心的冲动,上前一步,持芴道:「奏知两宫慈圣,臣先泰山、故司空、韩文忠公,曾于庆历七年安抚京东流民五十万,期间写有诸多条例、文章,皆汇编为一书曰《青州振济策》。」 「今其原稿,在其子绍庭之手,若慈圣恩典,可招绍庭入宫,或能有益于淮南事。」 帘中的两宫听完,似是商议了一番,然后太皇太后道:「善!」 「便有劳冯卿去取来此书,明日献与官家。」 冯京一听傻了。 剧本不是这样的啊? 难道不应该是马上遣使去他岳父在京城的宅邸取来那本书吗?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 为什么是他去取? 冯京有些不懂。 但很快,他就懂了。 因为在这个时候,文彦博回头,给他使了个眼色。 这个眼色让冯京很不安,赶紧俯首谢恩。 然后,冯京就听到了张方平的声音。 「奏知两宫慈圣,老臣惶恐,斗胆以为,方今天子御极虽不过年许,然圣心仁德,有古先王之风;聪俊果决,有祖宗之佑;爱民如子,得二圣之亲教。「 「今陛下圣心伤于淮南灾情,悯百姓之苦,则必有恩典,加于淮南。」 「老臣死罪,敢请慈圣在此,候陛下醒转,先降德音,再定条贯。」 张方平的话音刚落,左相韩绛就已经拜道:「老臣附议。」 然后是尚书左丞张璪:「臣附议。」 「臣附议!」知枢密院事李清臣持芴而拜。 尚书右丞邓润甫紧随其后:「臣附议。」 而右相吕公著,过了好一会,才施施然再拜稽首:「臣附议。」 于是,门下侍郎李常、同知枢密院事安焘等人开始站队。显然,朝中已经悄然划分出了两个派系。 左相派和右相派。 这是冯京在河南府所不能发现的事情。 而在这个问题上,两派宰执,都赞同了张方平的话。 什么情况? 冯京猛然醒觉过来,抬起头,看向他身前的张方平,暗骂一句:「老匹夫!」 为什么? 因为冯京发现,自己好像被张方平坑了。 因为张方平的这一席话,直接将他架在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地方——他前头才奏请两宫慈圣,要去他老丈人那里请来当年老丈人在青州赈灾时总结写下来的《青州赈济策》作为蓝本来主持淮南安抚。 结果,张方平立刻跳出来,请求两宫等待官家醒转,再请旨,有了旨意大家再按照官家的旨意来商议,怎么做这个事情。 换而言之,张方平是踩着他冯京冯当世在这边演忠臣! 张方平是忠臣的话,那他冯当世是什么?女干臣吗? 冯京顿时冷汗淋漓。 他虽然没有听过‘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这句话。 但是,赵官家们敏感多疑的性子,他还是清楚的。 这要是因此得罪了那个小官家…… 冯京赶紧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出声。 但有个事情,他有些搞不懂了。 当今官家,聪明、仁圣、宽厚之名,天下皆知。 他也听说过,这位少年天子的诸多事迹。 可问题是…… 这是救灾呀! 而且,涉及淮南路这样的卡在大运河关键节点的地区的救灾大事。 不是汴京城里过家家。 这些宰执大臣、元老重臣们,就愿意跟着小官家的指挥棒转? 他们不怕出问题吗? 还有文彦博,为什么不出声质疑? 当年六塔河的教训还不够吗? 赵官家们一拍屁股就做出来的决定,害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够?还要跟着他们瞎胡闹吗? 冯京是亲身经历,并参与过当年的六塔河之议的。 他也是亲眼看着,欧阳修等反对回河的大臣们,在御前据理力争,甚至摆出了数学模型——然欲以五十步之狭,容大河之水,此可笑者,又欲增一夫所开三尺之方,倍为六尺,且阔厚三尺而长六尺,自一倍之功,在于人力,已为劳苦。云六尺之方,以开方法算之,乃八倍之功,此岂人力之所胜?是则前功既大而难兴,后功虽小而不实。 然而,仁庙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就是要一意孤行,终于酿成了延绵至今的大祸! 黄河直接决堤,咆哮着变成了二股河! 而当今天子,虽然聪俊,但在赈灾、救灾的事情上恐怕也未必能聪明到哪里去。 证据就是——先帝也在回河上栽了大跟头! 熙宁回河,再次重蹈六塔河的覆辙。 河北至今,依然没有恢复元气! 先帝尚且如此,先帝教出来的小皇帝,还能强到哪里去? 所以…… 现在是什么情况? 冯京真的有些不懂了。 他哪里知道,元老 宰执们,之所以肯相信赵煦,并且一致要求,要等他醒来,得了指示再来商议这个事情。 这是有原因的。 在过去的这一年半的事件里,赵煦一直在朝中表现出了极为合作、且愿意听得进意见的姿态。 只要是他在场的听政,不管什么事情,他也愿意听一听不同意见,然后请大家议一议。 甚至,还在执政难产的时候,发明出了宰执提名,待制以上大臣廷推的政策。 将大宋与士大夫治天下的国策,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反倒是两宫,特别是太皇太后,有时候会依着自己的脾气,一意孤行的做事,实在是有失士大夫之心! 其次,则是赵煦已经在相关方面,出了成绩了。 去年河北清淤,就做得很好,可谓成绩斐然。 特别是东流道,经过清理后,今年一年,黄河都很安静——虽然这与上游降水减少有关。 但成绩就是成绩! 而今年,宋用臣再次挂帅率军南下救灾,也同样做出了成绩。 只花了两百万贯,就基本稳定了淮南,特别是大运河这条动脉。 皇帝肯听劝,还特别愿意征求专业人士的意见和建议,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情。 同时,他在这方面还有成绩。 不请他出来难道在这里听两宫拍屁股做决定? 当年的六塔河,可差点没把大宋干崩! 无论是宰执,还是元老,都不希望再来一次了。 但冯京在七月中旬才入京,哪里知道这些事情? 好在,文彦博见他的模样,就悄悄的对他轻声提醒了一句:「当世啊,若想留在朝中,以后还是要少说话,多做事。」 和其他人不一样。 文彦博在一开始,就感觉味道很不对! 他现在严重怀疑,当朝的官家,在穿老刘家的衣服,而且还是汉高祖、汉太宗、汉昭烈帝的衣服。 尤其是今天,这一场好哭。 怎么看都像是汉昭烈帝的基操。 不过呢,文彦博会将这个事情,埋在自己心里面,带到棺材里去。 () 免费阅读. 第五百七十七章 财神爷爷下凡了 赵煦睁开眼睛,看到了在榻前,拿着毛巾服侍他的文熏娘。 「官家醒了?」文熏娘看到赵煦醒来,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今天发生的事情,对于文熏娘这样的小姑娘,冲击力实在太大。 皇帝为了受灾百姓而伤心、哭泣、自责。 这种只在传奇、演义里才出现的事情,发生在了现实。 于是,文熏娘心中,就剩下了孺慕、崇拜。 赵煦坦然迎着文熏娘的眼睛,点点头:「嗯。」 「太母和母后呢?」他问道。 「在殿中与宰执、元老们说话。」文熏娘低着头:「臣妾这就去知会两位娘娘。」 赵煦哦了一声,依然躺在床榻上,心中慢慢开始重新酝酿情绪。 在现代,最优秀的演员,永远在政坛。 赵煦在现代,也亲眼见证了无数优秀演员的演技。 而他又长期和体制打交道,耳闻目濡之下,自身演技也在飞速成长。 虽不敢说,可与马科长比肩,但也已经能做到,随时随地丢掉自己的节操,张口就把全国、人民、历史挂在嘴边。 如今,用在这个时代,自是无往不利。 甚至,赵煦还得收着点。 免得自己把自己架起来,最后下不来台。 故而,他也只是稍稍酝酿了一下情绪,让自己的眼眶微微泛红。 …… 殿中。 宰执、元老们,坐在椅子上,他们互相传递着,一本本奏疏。 有都大江淮六路发运副使蔡卞的,也有权发遣淮南路转运副使赵偁的,还有都大提点淮南救灾大使宋用臣的。 更有着淮南路各州的知州、通判,以及从皇宫派出去,安插在地方上的走马承受公事的。 时间跨度,则从今年的三月到现在。 总之,各方报告,都在其中,使得大家可以通过不同的视角,以及不同时间点,窥见淮南大旱的影响。 同时,天子或者两宫的批示,也都在其上。 使得群臣,可以通过这些事情,窥见到宫中对淮南各方的态度。 文彦博就看着,自己手中拿着的宋用臣的在六月份的一封实封状,若有所思。 在这封只送给福宁殿的实封状上,宋用臣报告了,淮南路的泗州等地大旱,庄稼无水可用,虽已凿井百余口,但杯水车薪,于事无补,请求官家御裁。 显然,宋用臣的潜台词就是,请求从大运河中取水,灌溉农田。 这在大宋,属于绝对的政治不正确。 以文彦博数十年的仕宦经验来看,历代官家,都是宁肯淮南不长草,也要保证汴京的漕粮运输。 然而,在这封实封状上,当朝的官家,却御笔亲批:书云:民唯邦本,本固邦宁,朕岂因钱帛而害吾民,其令宋用臣,可在泗水、汴河、运河两岸,架设水车,引水灌田,以济吾民。 这就让文彦博看着,久久的陷入沉默。 「官家真可谓仁圣矣!」 能在大旱期间,允许淮南当地从大运河取水来灌溉农田。 这是自隋开大运河以来的第一例吧。 只是如此一来,运河水位下降,导致漕船难行。 且不是汴京的反应了。 江淮六路发运使司就干看着? 文彦博可是很了解,大宋的官场的。 在大宋迭屋架床的制度下,一个事情,很可能有好几个衙门有权管。 就拿运河来说吧。 沿途的地方州郡,自然有责任,本路转运使司也有权责,而在上面还盘着一个专门管漕运的都大江淮六路发运使司。 这个衙门,就是只管漕运,不计其他的。 漕运是他们唯一的目标,上上下下的人,也都靠着大运河维生。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可能有些过了。 但二三十万漕工趴在上面是有的。 为了自身的利益这个衙门可是连都堂都敢顶嘴的。 那怎么,蔡卞就没有发声? 哑巴了? 他就不怕,自身的漕运数量受到影响? 就算蔡卞自己哑巴了,他下面的漕司官员,总不会哑巴了吧? 什么情况? 为什么没有人反对? 不可思议! 文彦博正诧异着,在他身边坐着的冯京,就悄悄的将两封实封状送到了他面前,低声道:「太师,还请看看这两封实封状。」 文彦博接过来,放在眼前一看,顿时头皮发麻。 第一封,是两浙路转运使、知明州陈睦的密报。 时间是六月中旬,陈睦在密报上说,已得旨意,奉圣旨,宣慰明州群盗,今已招安数千,得善操海船者三千余人,尽编为一军,乞陛下御赐军名云云,同时,陈睦还说,已经奉旨意正在悬赏愿运漕粮沿海路北上的勇士,不日就可以发船。 以千料海船,每艘可运漕粮数百石为算。 预计六月底,便可自明州发漕船两百艘,运数万石漕粮至海州、密州靠港。 第二封,则是来自京东都路转运使熊本,时间是在七月中旬。 熊本报告,明州的海船在海州、密州靠港,已得漕粮数万石。 同时,熊本还言,六月已奉圣旨,将京东都路本地的常平粮,自徐州沿汴河北上,输往汴京。 如今,总数量已经达到了三十万石。 所以,熊本乞官家催促明州,尽快将漕粮通过海路运到海州、密州。 他好将之前从京东路各州常平仓里调出来的粮食还回去。 这看的文彦博,是真的傻掉了。 明州的陈睦,通过海路,从产粮地的两浙路,直接跳过淮南路运河,直接送到海州、密州。 而京东路的熊本,则把京东路的粮食,从徐州起运,运来汴京。 换而言之,这就是两浙路和京东路,完成了联盟。 他们甩开了都大江淮六路发运使司,通过海路完成了漕粮的运输。 难怪,即使淮南路六月大旱严重,有些地方漕船完全走不动了。 但汴京城每天都有漕船进来。 感情这些漕船,根本不是从江浙来的,而是从京东路的徐州来的。 更要命的是…… 文彦博很容易就能想到一个问题。 既然明州的海船,能运到海州、密州。 那能不能运到河北的滨州、沧州呢? 肯定可以的对吧! 无非就是多走一段海路! 这样一来,河北的军粮,就有了保证了! 这样想着,文彦博就看向冯京。 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都大江淮六路发运使司,是个怎么情况? 他们怎么就哑巴了? 难道,他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公忠体国,能为国隐忍的义士? 怎么可能!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哪怕在汴京城中天子脚下,尚且有三班吃香,群牧吃粪的说法。 远在江淮的漕司情 弊,远胜京城! 文彦博可是听说过,一个管水闸的小官,一年下来,也能捞到上千贯的利市。 这两浙路和京东路,都快把锄头挥到人家墙角跟下了。 漕司还能安静如鸡? 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文彦博正在冥思苦想,不知道都大江淮六路发运司在搞什么的时候。 坐在他身前的韩绛,似乎是听到了文彦博和冯京的议论。 他扭过头来,低声道:「太师不知可关注过汴京近来的物价。」 「嗯?」 「近来汴京的豆类价格大涨,盐价虽然没怎么变,但百姓买的盐的质量却越来越好了……」 「太师若是有空,去市集看看,粗盐、劣盐,已越来越少,白盐、好盐越来越多。」 文彦博听的莫名其妙,他看向韩绛。 韩绛低声道:「汴京新报,从六月甲辰开始,就连续刊载了,沈存中的几篇格物致知的文章。「 「在这些文章中,沈存中言,其已通过格物,格出一个道理来。」 文彦博想了起来,他有些印象,于是问道:「以豆浆点粗盐,析出精盐之法?」 韩绛颔首,道:「正是此法。」 「如今,此法已传至整个开封府,甚至在河南、京西、京东等地广为人知。」 「因为此法,汴京的石炭用量,在六月之后不断增长。」 「如今,天下人皆在用豆浆点粗盐,以制精盐。」 韩绛说到这里,就不再说话了。 文彦博听着,喃喃自语:「六月甲辰?」 这不就是当今天子欲恢复蚕盐法,命都堂商议定下条例的日子吗? 而正好在这个时候,汴京新报,连续数日,刊载沈括格物致知的文章,正好沈括格出来了一个用豆浆点卤,让粗盐变成精盐的法子。 而这个法子,用在什么东西上最合适、最恰当呢? 显而易见,必须是杂质更多,价钱更低的海盐! 闭环了! 文彦博于是,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事情。 他好像大概看过,汴京新报不断报道的登州鱼干。 他在好奇之下,命家人买回来,吃过几次。 如今,已经迷上了鱼干,特别是登州那边用大海鱼的鱼鳔,晒干后制成的所谓‘鱼胶。 那软糯的口感和很容易消化的特征,让他一吃就喜欢上了。 如今,每天晚上,都要吃上一盅熬煮的鱼胶粥。 所以,韩绛的意思是? 海盐、鱼干、都大江淮六路发运司、蚕盐法…… 这些线索,被串在一起。 文彦博猛然瞪大了眼睛,看向韩绛。 「左揆,如今市面上,寻常鱼干一斤多少钱?盐价几何?」文彦博低声问道。 韩绛捋了捋胡子,眯着眼睛道:「老夫的仆人昨日,曾和老夫说过,他在市面上,见到的一般鱼干,小的六十来钱一斤,大一点的七十来钱一斤,最便宜的小杂鱼干,甚至只要三十余钱!其言,今汴京百姓,中人之下,皆喜以鱼干熬粥。」 「如此四口之家,一日菜食之费,不过三五十钱!」 「既能饱腹,更能抗饿,京中青壮皆爱。」 「至于盐价,粗盐、劣盐,今已鲜少能见,市面上多是精盐。」 「其言如今京中牲畜,都能吃上盐卤了。」 文彦博听着,咽了咽口水。 他总算知道了,为什么都大江淮六路发运使司的人会安静如鸡了! 原来,这些家伙在挖官家的墙角! 一个个恐怕都在忙着卖鱼干和海盐呢! 想想也是,比起苦哈哈的守着漕运,靠夹带和索要贿赂、敲诈商贾赚的这点小小的利益。 那里有卖鱼干和海盐来的舒服? 一艘从徐州起运的漕船北上一次,他们能带多少海盐和鱼干入京? 尤其是,现在朝廷已经开始在京畿、京西等地恢复蚕盐法。 只要他们可以搞定地方官和皇室派出去的监当官,让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他们要面对的唯一对手,就只有私盐贩子了。 私盐贩子,那里打得过有组织的漕司!? 所以,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 漕司现在怎能可能和京东路、两浙路打嘴炮官司? 人家现在是甲方了! 巴结都来不及! 而漕司为什么在整个过程,安静如鸡? 因为他们在做的事情就不能高调,免得让人眼红招来朝廷铁拳。 于是…… 文彦博忍不住想问自己一个问题,他低声呢喃着:「官家知道吗?」 漕司可是在挖他的墙角! 榷盐收入,在大宋岁入中的比重非常高! 文彦博记得的,仅仅是解盐一岁就能向朝廷提供超过三百万贯的收入。 便是过去不受重视的海盐,在吴居厚担任京东都路转运使时,其在京东路榷盐,一岁贡献百万贯。 当今官家即位后,拨乱反正,废黜京东路榷盐、榷铁和保马。 对赵官家们来说,这就已经是大出血了。 现在更是直接让海盐,涌入开封府、京西路等市场。 在文彦博的理解中,这简直是拿着刀子,隔开自己的大动脉在往外放血。 正常来算,若海盐和豆浆点卤法,全面推广后,占领整个开封府、京西、京东、河南等地的食盐市场。 那么,朝廷一年在盐课上的损失,将在三百万贯以上。 等于直接将一个解盐的岁入,拱手送给了天下人。 难怪都大江淮六路发运司的人,这么安静。 也难怪两浙路和京东路这么配合了。 对这些人来说,当今官家,这哪里是什么圣主? 分明就是财神爷爷下凡了! 文彦博感觉,自己要是京东路和两浙路的人,高低都得给当今官家塑个金身,早晚拜一拜。 只是…… 这是赵官家做的出来的事情吗? 文彦博不懂了。 还有,缺了这么大一块的盐课收入,朝廷去那个地方补呢? 文彦博想到这里,眉头皱的更紧。 因为他数十年的仕宦经验告诉他,这个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而他对赵官家们的理解来看,让赵官家们主动让出这么大一块肥肉。 只能是,他们有了更好吃,也更容易吃下嘴的东西。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五百七十八章 大和尚的钱,三七分账 文彦博和韩绛正说着话,坐在他身旁的冯京,则在小心翼翼的拿着眼角余光观察着殿上帘中的情况。 因为他发现向太后似乎和太皇太后说了一句什么话。 然后,便看到了向太后起身,走向内寝的动静。 于是,冯京赶紧拉了拉文彦博的袖子。 后者顿时明白了过来,闭上嘴巴。 其他元老、宰执也都若有所思,将手中的奏疏放下来。 果不其然,片刻后,便听到大貂铛石得一的声音:「官家升殿,群臣恭迎。」 冯京连忙起身,将朝笏拿在手中,其他元老宰执也都站起身来。 便看到,穿着素白绛纱袍,戴着折角幞头的小官家,在向太后以及带御器械的内臣簇拥下,自一侧回廊,进入帘中。 冯京赶紧持芴上前,跟着人群拜了四拜:「臣等恭迎官家升殿。」 小官家坐下来后,便开口道:「公等免礼,都坐下来说话吧。」 「谢陛下恩。」群臣再拜,冯京慢悠悠的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 他对着这个殿中打量一番。 宰执中,左相韩绛、右相吕公著,都是这一两年就会退的。 剩下的执政里,几乎没有可以稳稳接任宰相位置的。 所以,将来拜相,还是会从在外的重臣里选。 蔡确、章惇,呼声最高。 蒲宗孟、吕惠卿、王存、韩忠彦,也在蠢蠢欲动。 而元老重臣…… 冯京想起了在大名府的韩维,这位和他一样,也是做梦都想回朝。 但乃兄韩绛未退之前,他是回不来的。 江宁的王安礼,听说也在准备致仕,想要回朝当个元老,给天子顾问参谋。 治平、熙宁大臣里,那些有望执政的‘年轻人也在蠢蠢欲动。 京东路的熊本、开封府的蔡京、扬州的曾布,一地鸡毛啊。 如此复杂的局面,别说是少年天子,就是成年君主,也未必能控制得住。 然而,这位小官家却控住了。不止控住了,还让都堂没有如元丰时代一样乱糟糟。 新党、旧党,虽然依旧互相攻讦对方。 就连御史台的乌鸦,冯京都感觉,比从前温柔、顺眼了许多。 乌鸦们虽然依旧胍噪,但很少有人再会随便给人扣大帽子。 动辄指斥女干相、邪法的现象,如今已很少见了。 心中想着这些,冯京就只听那帘中的小官家道:「朕今日一时失态,让两宫慈圣以及诸位髃臣担忧,实在是惭愧。」 这一上来就检讨? 冯京眼皮子跳了一下,心中浮现了一句话。 子曰:吾日三省其身! 标准的儒家圣君做派,也是自古以来,士大夫们对皇帝的要求。 冯京赶紧跟着文彦博一起起身,持芴而拜:「陛下心怀万民,行仁布德,臣等诚惶诚恐,唯乞陛下,保重御体,为社稷留心圣体。」 这是标准的回答。 所有人都烂熟于心的事情。 只不过,过去是虚应故事,如今连冯京自己也忍不住带了些真心。 这样的好皇帝,太罕见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后,冯京跟着群臣,坐了回去。 在这个过程中,文彦博似乎回头看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冯京正揣度着文彦博的意思,就听着帘中的小官家道:「公等既入宫了,便议一 议淮南路的善后处置办法罢!」 「左相!」他直接点名:「公乃左相,朕之臂膀,且来谈谈,都堂的意见。」 便见着韩绛起身,持芴而拜:「依老臣愚见,当循故事旧例,命有司善治条贯……」 「保宁军节度使、判河南府臣京,方才便有进言,言故司空、韩文忠公,曾于庆历中,受命安抚京东灾民,著有《青州赈济策》一书,其中条贯皆在……」 冯京被韩绛点名,只觉头皮发麻。 「韩子华!汝这老匹夫!」他在心中暗骂一声。 然而,冯京也知道,这就是官场、都堂! 当年,他为了升官,连泰山富弼都能当众指斥为女干邪。 如今,韩绛拿着他做筏子,借他人头一用,合情合理。 没有办法,冯京只能硬着头皮起身,拜道:「奏知陛下,臣先泰山大人所留《青州赈济策》共三卷,今原稿在其子绍庭之手,臣斗胆,乞陛下降诏,取来此书,以备朝廷参略。」 他也是没有办法。 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朝秦暮楚,摇摆不定。 尤其是他这样名声不好的大臣,一旦坐实了摇摆不定的罪名,一个女干臣的帽子就能直接被人扣上来。 所以,多年的宦海经验,让他深知,这个事情哪怕做错了,也比反悔强。 只听帘中的小官家沉吟了片刻,就道:「冯公所言,甚合朕意。」 「就是……当年富文忠公在青州,是救水患,而今淮南乃是旱灾。」 冯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老臣愚以为,灾虽不同,然善后之法,总是相通的。」 他话音刚落,右相吕公著就施施然起身,道:「奏知陛下、两宫慈圣,富文忠公安抚青州,虽是国朝典范,然其距今已有数十年……且淮南形势,与青州不同,或不可一概而论。」 看上去,吕公著很客观。 但实际上,还是拿着他做筏子。 偏他还没有办法回嘴,只能说道:「即使已过数十年,纵然淮南情弊不同于京东,然而赈灾、善后,总是相通的。」 「譬如灾后灾民流离失所,无所衣着,祖宗以来,便皆招刺青壮。」 「又如百姓无食,开常平仓以活……」 等他说完,冯京就发现,殿上的宰执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我说错了什么? 冯京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招刺青壮就不必了。」帘中的小官家在沉吟片刻后,忽然说道:「早在四月初,朕命宋用臣南下,以蔡卞为都大江淮六路发运副使时,就已下圣旨,命户部与封桩库,各拨一百万贯为本,命蔡卞、宋用臣,招淮南灾民青壮,以为治河、修渠之工,并以汴京工价支给其工钱,一半给钱,一半支米。」 这正是淮南路,虽然大旱,但是,民间却保持了稳定的缘故。 大量青壮,都被招入了修河、治渠的工地上。 不止如此,宋用臣还组织他们,修了道路、桥梁、驿站,修葺了淮南各地的官衙、仓库。 甚至在当地,就地取材,制造了大量的独轮车这样的人力运输工具。 青壮有了工作,能拿到工钱和救命的粮食。 就不会闹事! 冯京听着,大惊不已。 因为在过去,虽然大宋朝廷在征发青壮的时候,也都给钱。 但,各个地方给的工钱是不同的。 像是汴京,招募一个青壮去修河,一天工钱就是两百起步,正常的话重体力劳动,非得两百三十钱以上,才能招募到人。 但在河南府,一个青壮 的工钱就断崖式下跌到一百钱一天。 在永兴军那边,七八十钱就可以雇佣一个青壮了。 冯京记得,当年他在永兴军的时候,为了雇佣青壮去沿边修城寨。 曾开出了每日支给一百文的重赏,但应者寥寥,最后只能加米每天两升,才勉强雇到了人。 但这些都是太平时节的正常工价。 像淮南路这样遭了灾的地方,工价定会断崖式下跌。 甚至,官府只要给顿吃的,就有的是人愿意干活! 你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 然而,这位官家,却拨出两百万贯,还肯用汴京工价给淮南灾民结算工钱? 虽然一半折米,但这也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什么时候,大宋朝廷这么大方了? 但他哪里知道赵煦虽然开出了高价。 然而,工人们在工地上消费同样高啊。 特别是那些当地的奢遮人家家里的公子哥,在勾栏、赌场里,常常一掷千金。 又因为大旱,淮南本地的地方保护主义被削弱。 于是,鱼干与海盐,顺势涌入。 正好,工人们手里头有钱,这使得他们可以消费得起鱼干、海盐。 于是,一个大市场就这样形成了。 同时,那两百万贯的拨款,则顺着这条生态链,最终流向了京东和两浙路,进一步促进了当地的渔业与造船业。 有市场,有需求,官方还在大开绿灯,甚至鼓励大家伙撸起袖子加油干,京东路和两浙路的造船与渔业生态,通过这场大旱,飞速发展。 那两百万贯,撬动的民间财富和资本,少说在千万贯! 又因为民间多了两百万贯的铜钱的润滑,所以商品经济,却奇迹的没有受到影响。 一些地方的手工业,甚至出现了逆势增长。 当然了,农业生产,还是不可避免的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数十万顷土地受灾其中一半以上歉收、绝收。 这直接带来连锁反应。 当地的中小地主,被这一波直接干废。 祖辈几代人的积累,一朝清空,甚至直接跌入了破产的困境中。 冯京哪里知道这些邸报上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但,他还是迅速反应了过来,连忙拜道:「老臣朽钝,乞陛下治罪。」 青壮有工钱,还能拿到米。 招刺和开常平仓的事情,就不需要提了。 因为,朝廷已经通过招募他们做工,完成了安抚、赈济。 一般来说,做到这个地步,官府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责任了。 这可是天灾! 死个几千上万的老弱妇孺很正常,地方经济凋敝几年也很正常。 所以,小官家还想做什么? 难不成……他还想恢复受灾地区的生产? 这……可能吗? 便只听帘中的小官家说道:「冯公何罪之有?」 「正好,朕经此一事,欲集天下救灾、备灾、善后诸事,备为一书,刊印天下,以为天下大臣必读之书,更欲在京中,于太学之中,别立一课,专授太学生备灾、救灾、善后措施。」 「公乃元老,三朝重臣,不知可愿主持编修此书?并在之后,主持太学此课?」 冯京听着,心中火热无比,当即就拜道:「老臣万死不辞!」 这可是好差事! 不仅仅可以借此留在京中,以元老的身份辅政。 同时,这主持修一部集天下备灾、救灾、善后 条例的书册,作为天下官员必读之书。 日后,还要在太学之中,别开一门,让他来主持这一门新的太学科目的建设。 这是在送他冯当世留名青史,赢得不朽啊! 冯京心中顿时美滋滋的。 只觉当朝官家,真乃圣主明君,确是知人善用。 同时,在心中更加后悔去年自己因为胆小而提桶跑路的事情。 其他宰执、元老,也都在此时,拿着异样的眼光,审视着冯京。 「这锦毛鼠,到底走了什么运道?」就连文彦博都忍不住审视起来。 却如何知道,赵煦是在酬谢冯京在他上上辈子,为了帮他这个少主立威,拿着自己的丧事陪着表演,掀起同文馆一案的功劳? 端坐在帘中,赵煦看着殿上的冯京欢天喜地的模样。 「人皆言,冯当世锦毛鼠也。」 「可几人能如其一般,忠心国家?」 在赵煦的视角,冯京可是大忠臣! 一个肯拿着自己的丧事来给皇帝当舞台的大忠臣! 敢问,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冯京得了好处,自是知道,自己应该酬谢。 怎么酬谢呢? 他想起了自己入京后,听说的文彦博在京城的所作所为。 一句话概括——元老搭台,天子唱戏! 每每少主要做什么,文彦博总是善解人意的出来背书,引经据典的论证,这是符合祖制,也是符合圣人之教的好事。 特别是靖安坊的汴京学府,就是这位太师和两位宰相,拿着自己的声誉在士林做的保证。 于是,冯京毫不犹豫的纳头就拜,问道:「老臣斗胆敢问陛下,圣心以为,淮南灾后善后,该如何处置?」 赵煦一听,立刻赞赏的看了一眼冯京。 真不愧是顶着锦毛鼠的外号,依然不倒,反而步步高升的状元郎!、 于是,赵煦顺着冯京的话,道:「朕年幼,不知国家、祖宗故事,然而……」 「皇考在时,常常教导朕……」 「圣人之教,在于仁,仁者爱人也。」 「两宫慈圣,保佑拥护于朕,也曾亲教朕圣人之道!」他回头,看向身后的两宫:「太母教我,为君者,当泽被生民,以百姓福祉为己任。」 太皇太后顿时笑起来。 「母后也曾教我,百姓,我之子民也,大臣,我之手足也。当爱之、怜之、厚之……」 「今淮南遭灾,朝廷虽已安抚,然而,朕读史记,观汉贾谊言:农夫三年之耕方有一岁之积,九年之耕,方有三年之积。」 「司马公也曾上书进言:四民之中,农夫最苦……」 司马光,也就一个多月的生命了。 不赶紧拉他出来背书,以后怎么好拿着他的旗号出来做事? 「故朕想着,是不是,都堂上可以安排一下,减免淮南各州受灾农户的赋税?」 「譬如说,免其今年、明年租税、杂税、免役钱……」 减税、免除加征,这是满清的弘历,能够在穷奢极欲,不断对外用兵,且大兴文字狱的情况下,依然能坐稳江山的原因! 赵煦当然要学! 这是最好的维稳的办法! 农民遭了灾,就直接免税,给与其休养生息和恢复元气的时间。 群臣听着,却是面面相觑。 免租税还好,这本来就是惯例。 但免役钱和其他加征,却很难做到。 因为这些钱,其实是维持地方官府运转的资金。 可是,没有人敢反对。 甚至连质疑也不敢有! 群臣只能俯首恭拜:「陛下圣明。」 就是韩绛和吕公著,深感头皮发麻。 没了钱,地方官府怎么运转? 户部拿钱吗? 拿不出的! 只能加税! 但加给谁? 江南路?两浙路?还是京东都路? 反正不会是开封府! 赵煦却是微笑着,继续说道:「此外,考虑到免除了淮南诸州的加征杂税以及免役钱,地方州县恐无钱运转,朕想着,是不是还可以降诏,鼓励天下义商、义民,踊跃捐献钱米以输淮南?」 「同时,为免淮南妇孺,受冻绥之苦,是不是可以由京中有司,派员往淮南,招募善织、善纺之妇孺入京,充为女工?」 赵煦图穷匕见,说出了他的目的。 这是一个组合拳。 号召义商、义民,踊跃捐款,补助淮南官府运转资金。 这实际上,是冲着大和尚们的质库去的。 自然会有义商、义民,毁家纾难。 赵煦连托都已经找好了。 就等着都堂通过,然后下诏公布,然后托们出现,造出声势。 配合着开封府施加的压力,逼着大和尚们低头、掏钱,同时交出他们手里的质库。 这就叫士绅的钱,如数奉还,大和尚的钱,三七分账。 当然了,事情不会做绝。 赵煦也需要大和尚们在宗教领域的支持、配合。 所以会点到为止,不会把韭菜根都给割掉,会给大和尚们留下点汤汤水水。 但他们想要继续垄断大宋金融、典当、贷款行业,就是做梦了。 这块肥肉,赵煦已经分好了。 至于招募妇孺入京,这是楼草大兔子顺手为之,同时也是在为即将入京的熙河棉花做准备。 纺织业,在现代依然是劳动密集型的产业。 如今,更不会有例外! 而熙河的棉花,广西的蔗糖,可是承担着,作为新的国家财政收入来源的重任。 特别是棉花! 只要掌握原料,就可以实现垄断! 而棉布,就是钱!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五百七十九章 和尚也得讲政治 元祐元年八月已丑(初四),开宝寺,铁塔之上。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将金总持从手中的经文世界唤醒。 「主持……」门外传来一个僧人的声音。 金总持只好放下手中的梵文经书,说道:「惠印吗?进来说话吧。」 一个白白胖胖的和尚,推开了门,走了进来,到金总持面前,双手合十一拜:「主持,方才开封府僧录司送来了牒告。」 金总持眯起眼睛。 「愿成大师,为开封府司录参军杨文元,以‘聚众宣yin,伤风败俗、‘传习邪法、‘妄议朝政等罪名,褫夺御赐紫衣袈裟,刺配雷州……」 金总持听着,忍不住合十叹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惠印僧却是很不服气:「国朝以来,还未有御赐紫衣的高僧,获罪定刑!」 「若开封府得逞,从此天下僧人祸事矣!」 「主持既为先帝拜为‘西天三藏法师,为天下僧人之首,不可坐视不理,还请主持为愿成大师主持公道!」 御赐紫衣,一直以来,就是僧人的最高荣耀和身份象征。 一般来说,获赐紫衣的僧人,哪怕有罪,也是内部解决。 令其闭关思过,或者罚其不许出寺门。 了不起,命其圆寂而已。 还从未有紫衣高僧,被官府定罪、获刑。 更不要说,褫夺紫衣,刺配雷州了。 这哪里是在罚愿成? 这分明是在打天下僧人的脸! 金总持看着自己面前的僧人,叹了口气,问道:「贫僧如何给愿成主持公道?」 「上诉!」惠印僧抬起头,恶狠狠的说道:「还请主持,代愿成大师上诉至祠部、大理寺!」 金总持叹了口气,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向惠印。 祠部,隶属礼部,掌全国祀典、道释、祠庙、医药之政令,兼领医官磨勘、医生试补等事。 大理寺则是掌天下刑罚复核的部门。 上诉到祠部和大理寺,就意味着这官司要打到御前。 但问题是…… 现在开封府是谁在亲领? 当朝天子啊! 你还上诉? 不怕激怒天子,再掀起一次法难? 但,这个事情,是绝不能捅破的。 金总持只好说道:「明日,官家循例亲幸开封府,届时,贫僧前往拜谒,若能有幸拜见天颜,或许能在御前,为愿成伸冤!」 愿成僧是被冤枉的吗? 是,也不是! 官字两张嘴,揉圆搓扁,人家都有理。 金总持心中明白,愿成僧这是撞在了刀口上。 官府就是要拿着他来祭旗,立威。 就是,不大清楚,到底是宫里面的意思,还是朝中贵人的意思。 但,无论是那个原因,直接上诉到祠部和大理寺,肯定不行。 在大宋,哪怕是念经,也得讲政治! 不讲政治的结果是什么? 元丰改制,直接罢去了传统的首相兼任译经润文使的差遣! 译经院和传法院,从直接向首相汇报,变成了现在对礼部、秘书省汇报。 自那以后,金总持就顿悟了。 在大宋,想要做好弘法、传法的事业。 就必须讲政治! 所以,他一直在积极建立自己的人脉 ,和宰执、待制大臣们,保持密切往来。 惠印听着,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垂下头去:「有劳主持了。」 惠印正要拜辞,门外的楼梯,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和惠印年纪差不多大的僧人,慌慌张张的跑上来。 「大事不好了!主持!」 这僧人一路来到金总持面前,看了一眼惠印,就说道:「刚刚开封府查封了觉照寺!」 这下子,金总持再也坐不住了,立刻就站起身来,问道:「为何?」 「听说是有人状告觉照寺,未能按照约定,妥善照顾其祖坟,致使其祖坟被盗……开封府于是下了命令,以‘保明行止的条贯,查封寺产,收押僧人。」 金总持听得头皮发麻,连忙道:「快为我准备马匹。」 「我要亲自去开封府,面见府尊。」 查封寺产、收押僧人?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若放任不管,不加以阻止,新的法难就在眼前! …… 觉照寺。 在汴京新城之外的东水门。 东水门,是汴京城最重要,也最繁荣的城门之一。 这是因为,这不仅仅是一道城门,同时还是汴河入京的水门,更是一个要塞。 其由水门以及两个供行人、车马出入的门洞组成。 水门上由所谓的‘干戈板组成,这一种用铁叶片钉裹木板而成的机械装置。 由城墙上的轱辘车,作为牵引动力。 平时,升起干戈板,放行入京船只。 遇到险情、冲突或者其他情况,则放下干戈板,截断漕船入城的通路。 过去,这里是汴京城最重要的税卡。 每天在这里排队入城的漕船,最多可以达到百余艘,延绵汴河十余里。 但现在,随着汴京城取消入城税。 漕船、商船入京,不再需要在水门被官吏盘查、勒索、敲诈。 它们只要入城后,在堆垛场交一次住税就可以了。 这极大的了便利了汴京的商业发展,使得城中城外的商品交易,越发繁荣。 而在水门之外的汴河南岸,高高的堤坝下,大宋在这里建设着两个依靠着城墙,延伸而出的拐子城。 每个拐子城都与城墙相通。 其中驻守着两个指挥的禁军,作为守卫东水门的力量。 觉照寺就在左拐子城附近的汴河南岸。 当金总持火急火燎的,带着几个僧人,赶到觉照寺的时候。 他就发现这里,已经挤满了围观的路人。 无数人都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而在觉照寺的寺门,开封府的军士,正在驱赶着一群僧人,哭哭啼啼的从里面走出来。 几个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则捧着香,跪在觉照寺的大门前,哭天抢地。 为首的一个老人,更是高高举着一块神主牌,在那里一边掉眼泪,一边哭喊着:「曾祖老大人啊,子孙不肖啊!」 「我们该死啊!」 金总持一看,脸色立刻耷了下来。 他虽然是从中天竺那边来的僧人,但从元丰元年入宋之后,一直在积极学习、融入大宋的社会。 所以他很清楚大宋最讲孝道。 就连皇家,也以敬天法祖为号。 现在,别人家的祖坟,被人盗了。 所以,其子孙来追责、喊冤、告状合情合理。 更麻烦的是—— 被盗的人,地位很高! 金总持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知道了——大宋开国时的翰林学士,给太祖皇帝写过受禅禅文的士大夫! 这就是捅马蜂窝了。 金总持来不及多想,赶紧下了马,在其他僧人簇拥下,举起先帝御赐给他的禅杖,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围观的路人一看他身上穿着紫袍,手里拿着鎏金的禅杖,以及他那明显不是中原样貌的脸,就自动自觉的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路。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在大宋亦然。 尤其是有着明显番僧模样的僧人,无论到哪里都会受礼遇。 金总持对着给他让开道路的路人,合十稽首,然后拿着禅杖,走上前去,几个官吏迎上前来,呵斥道:「什么人?」 「阿弥陀佛!」金总持合十一礼:「贫僧,西天三藏法师御赐紫衣僧金总持,求见府尊。」 他已经知道,亲自带人查封觉照寺的人,就是蔡京。 那几个官吏对视一眼,然后看向金总持,语气开始缓和下来,合十一拜,道:「大师请在此稍后,吾等着就去通传。」 这面子不是给金总持的。 金总持主持译经不过十年。 而且,他接任的时候,已是元丰改制之时,首相不再兼任译经润文使。 故而,他在汴京的影响不算大。 然而,他的前任,和他同样来自天竺的高僧日称,却从庆历一直到熙宁九年,长期主持传法院和译经院,翻译佛经数百部,主持水陆***百余次,为信众布道不可计数。 所以,汴京上下,都会对带着‘西天三藏法师衔的僧人,给与尊重。 信佛者,更是将之视作诸佛菩萨在人间的化身,极为礼敬。 金总持也知道,所以他很礼貌的稽首:「有劳诸位居士。」 很快的,金总持来的消息,就被报到了正在觉照寺内核查的蔡京面前。 「西天三藏法师?」 「金总持?!」蔡京皱起眉头来。 他本是不想见的。 但是吧,不见好像也不妥当,传出去恐怕会被人认为,是他心虚了。 于是吩咐道:「去请法师入内相见。」 金总持于是就被请到了蔡京面前。 「阿弥陀佛!」金总持见了蔡京,就稽首而拜:「贫僧见过府尊。」 「法师是为觉照寺一案而来?」蔡京问道。 金总持点头,稽首再拜:「案情贫僧已然知晓。」 「觉照寺僧人固有错,但罪不至此。」 「只是看顾不力,无心之失!」 「还请府尊看在佛祖、菩萨颜面上,予觉照寺些许体面。」 金总持和大宋权贵们,打了十年交道,知道这些大人物是喜欢讲体面的。 「看顾不力?无心之失?」蔡京笑了心道:「还体面?!」 是谁先不给谁体面的啊? 堂堂国朝翰林学士的坟茔,就在这寺中僧人眼皮子底下被人盗了。 盗了就盗了吧。 觉照寺僧人还到处宣扬,拿着陶毂生前曾笃定自己能戴貂蝉冠,结果死后连骨头都没了的事情,当成寓言、故事,引流炒作,宣扬因果报应。 这是骑在士大夫们头上来了。 倒反天罡了属于是! 更不要说,他们直接撞在了官家手中。 现在好了,官家一纸命令,把苦主找出来,又一道旨意送到他手里,让他‘秉公执法。 蔡京看 着金总持,摇头道:「国法岂容徇私?」 「法师不必多言,本府接受了陶氏的诉状,就定然清查到底!」 「看看,究竟是这觉照寺僧人看顾不力,无心之失,还是其内外勾结,沆瀣一气,盗他人祖坟,毁士人尸骨!」 金总持听得瑟瑟发抖,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求情:「府尊明鉴,觉照寺僧人,皆是良善守法恪守戒律之僧,定不会做出那等作女干犯科,有悖佛门教训,有辱沙门清静的腌臜事!」 蔡京的攻击太要命了! 因为当代寺庙的业务,除了正常的烧香、祈福、祷告等传统业务外。 支柱产业就是看顾他人先人坟茔,为之祈福、念经。 每一个被葬入寺庙的先人,都意味着一笔稳定可靠的香火收入。 其子子孙孙,每年祭祖、洒扫、上香,都会稳定给寺庙捐献一笔钱。 这些钱是很多寺庙赖以为生的资金。 尤其是中小寺庙,几乎就是靠着业务才能维系。 现在,若觉照寺被查出来,是僧人监守自盗或者与盗墓贼合谋盗墓。 一旦坐实,对寺庙的声誉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甚至可能会影响皇室对僧人的看法。 蔡京听着,呵呵的笑了笑:「但愿吧!」 「但本府会查清楚的!」 「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会放过一个罪人!」 「阿弥陀佛……」金总持只能稽首,继续请求着:「只是,诸寺皆是苦修之人,其中或有老迈多病者。」 「若监押于府衙,贫僧恐其不幸……」 开封府的大牢,那可是出了名的容易‘瘐死的地方。 「愿府尊开恩,将诸僧羁押至开宝寺或者太平兴国寺……」 「贫僧愿担保,绝不会有人……」 蔡京摇摇头,道:「法师不必再说了。」 「本府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会将所有僧人,羁押至奉先寺,请祠部与僧录司遣人看押。」 奉先寺,是太祖、太宗生母杜太后所葬之地。 同时也是皇城大内的宫女、小黄门们唯一指点祭祀、祈福之所。 更是大部分内臣、女官(假若没有养子后代的话)的养老以及归葬之地。 故而,这个寺庙里修行的僧人,皆年迈无子的出家内臣、女官。 金总持听到这里,就明白他已经无法说服蔡京了。 只好稽首道:「阿弥陀佛,府尊思量周全。」 「贫僧明日将来开封府,乞谒官家。」他半是威胁,半是提醒的说道。 蔡京笑起来,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对左右道:「送客!」 金总持再拜稽首,正要离去,就听着蔡京的声音,悠悠的道:「法师与其为此转辗反侧,不如去宣德门下,看一看都堂前日张贴的诏书布告。」 金总持一楞,都堂?诏书布告? 什么意思? 但他知道,这是仙人指路。 对方在给他点名方向,也是在隐晦提醒他症结所在。 于是谢道:「多谢府尊提点。」 蔡京看着金总持的背影,嘴角轻笑一声:「这番僧,也不知识趣与否!」 在他旁边,杨文元轻笑着:「这番僧不识趣,也该识趣的!」 说着,杨文元就小心翼翼的请示:「明府,这觉照寺一案,若最后查明,确是僧人无心之失,该如何判决?」 蔡京看了他一眼,眼神就像看傻子一样。 杨文元却拱手道:「请明府提点。 」 蔡京一听就笑了起来,知道这个家伙在跟他装糊涂呢。 于是道:「汝的圣贤书怎么读的?」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 杨文元低头:「此典守者之责也。」 蔡京颔首,道:「善!」 「此春秋决狱!」 陶毂的墓在觉照寺中,下葬时已经给过一笔不菲的捐献了。 此后,陶氏年年祭祀,香火不断。 直到十多年前,陶家家道中落,从年年祭祀、上香变成了三年、五年来祭祀、上香一次,捐献的香油钱也越来越少。 但这不是觉照寺不用心的理由! 所以,哪怕查明觉照寺是无心之失,看顾不力。 但,其责任还是跑不掉。 不赔陶家一大笔钱,休想过关! 若是查出,是监守自盗…… 那就是盗墓者死,而主持、首座,依照保明行止连坐。 其他僧人分担剩余责任,寺产没收,御赐匾额回收。 当然了,不到最后,不会做出这样的判决的。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五百八十章 逼捐(1) 金总持骑着马,半个时辰后,就到了宣德门下。 在这皇城的正门御街上,一张白麻纸,被人贴在了榜上。 已经有不少商贾、官员,围在榜下。 金总持的到来,让不少人为之骚动。 「却是来了个紫衣番僧?稀奇!」 「可不是吗?旨意都张了三日,今日方才见到紫衣僧人!」 「这些和尚平日总说什么我佛慈悲,救苦救难,临到头了,真要有事,却一个也不肯出来。」 「虚伪!恶心!」 「还是贵人、义商可靠,忠心国家,心系天下!」 金总持听着这些人的指指点点,脸色顿时一沉。 他走上前,挤开人群,看向那榜上白麻纸的文字。 斗大的楷书,映入眼帘,让他忍不住低声念了起来:「门下:朕承六圣鸿烈之休……逖观历代之治,无若本朝之隆……」 「仰赖慈圣,维持我家……」 「朕欲广祖宗之遗德,建天地之永康……」 「用德教加于四海,推仁政广于闾里……」 「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况朕年幼,建德未厚,天乃加旱于淮南……」 「其赦淮南军州,今岁、明年租税、杂税、免役钱……」 「孔子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行必有我师……」 「士农工商,释道僧尼,岂无义人?……」 「于戏!崇德报功,取天地无私之象。眚灾肆赦,推雷雨作解之恩……更赖中外义士贤臣,踊跃相助,功成之日,朕必不吝赏功酬劳,与我臣民,共享鱼水之欢,同太平之乐,布告亿兆,咸使闻之!」 「元祐元年八月丁亥!」 金总持念着这些文字,只觉头皮发麻,浑身颤栗。 他虽然入宋才十年,但曾在西夏驻留数年,本身就已有了一定儒学水平,才进入的大宋。 入宋后被延请到汴京,拜为西天三藏法师,主持译经传法事。 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在努力和士大夫们接触、交流,了解这些人的想法,跟上他们的思路。 所以,金总持一下子就看懂了,这封诏书的内容。 这是皇帝号召汴京百姓,踊跃捐钱捐物,帮助淮南灾民抗击旱灾,恢复生产的诏书。 金总持想起了蔡京对他说过的话。 眼睛在榜上白麻纸那斗大的‘释道僧尼四个字上停留。 「这是……」 金总持再笨也明白了:「逼我佛门出钱啊!」 不出钱,对佛门的打压、限制就不会停。 不出钱,糟糕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 金总持叹息一声。 他耳畔,周围商贾、官吏的议论声,声声入耳。 「大相国寺质库之中,浮财何止百万贯?」 「每月万姓交易大会,所得何止万贯?却一毛不拔!」 「反是那开业不足一年的飞钱铺商贾黄良,前日闻知圣旨后,便毅然捐交子一万贯,以助淮南!天子闻知大喜,赐其匾额,御笔亲书:义商之家!」 「就连外戚之家,也多有捐助国用。」 「荥阳郡王,义助五万贯,官家亲谢之。」 「高氏、向氏,皆出钱万贯,两位太夫人,更是各捐今年脂粉钱,以解淮南之厄!」 「宰执元老们,也都纷纷解囊……」 金总持听着,只觉耳膜发蒙,头皮发麻。 若这些人说的是真的。 商贾、外戚、勋臣、文臣,都在踊跃捐钱捐物,响应天子号召。 而总是以慈悲为怀,救苦救难自居的佛门,却纹丝不动。 这要被人知道了,得是多大的罪过? 佛门以后还如何宣扬慈悲? 最要命的是——万一道观里的牛鼻子们,抢在寺庙之前,大举捐助财物。 这就…… 金总持正心急如焚,思考着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远方的宫门一角,一块牌匾下,忽地传来喧哗声。 却见一个胡人打扮的商贾,从里面挺胸而出,他一边走,还一边高呼:「判十字以定四方,景教义商突沙,义捐五千贯,以济淮南灾民!」 他一边喊着,还一边将一个个怪诞的十字一样的木架,送给围观的人,热情的和他们说着:「明泰法王保佑您!」 金总持顿时就脸一黑。 景教! 这些该死的小偷、骗子!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从唐代开始,这些舶来的胡人,就全面抄袭佛教的东土化进程。 将他们的神明,包装成了类似佛教法王、明王一样的存在。 口中喊着:明王爱世人,法王爱世人,到处挖佛门墙角! 最可恨的是,这些家伙还很有钱。 有很多来大宋经商的景教商贾,愿意给他们捐助。 如今,这是抓住机会,就又开始了啊! 危机感,从金总持心底浮现。 在这宣德门他是一秒钟也呆不下去了。 连忙带着僧人,向着传法院而去。 他要召集整个汴京的寺庙主持、僧首。 这是佛门生死存亡的大事! 必须严肃对待! …… 「景教僧人?」 赵煦看着石得一,眯起眼睛来:「他们居然一次就捐了价值五千贯的金银与香料。」 「大手笔啊!」 「告诉开封府,以后汴京城的景教寺庙,若申请购地扩大,可以酌情应允。」 对听话的人,赵煦从来是舍得给好处的。 「诺!」 「金总持去了传法院?」 「回禀大家,正是如此!」 「让人盯着些,有情况立刻汇报。」赵煦吩咐道。 至于怎么盯? 当然是派卧底进去玩无间道啦! 汴京诸寺,从来不缺皇室卧底。 因为,这些寺庙有不少,就是给皇帝或者公主建的。 譬如说,崇真资圣院,就是专门给真庙胞妹,法号报慈正觉大师的吴国大长公主所建。 乾明寺是给太宗皇帝祈福而建,其至今供奉太宗御容画像。 慈孝寺,是供奉真庙御容之地,也是为章献明肃祈福而建的寺庙。 护国禅院,是为仁庙而建。 这些寺庙平素就不接待香客,只是念经、祈福。 他们的经费、供养,都是由入内内侍省承担,并直接受祠部管理。 自然,这些寺庙的主持、僧首都是皇家的人。 不是出家的宗室,就是出家的老女官。 石得一过去一问,大和尚们的一切讨论,自然就都会出现在赵煦案前。 「诺!」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五百八十一章 逼捐(2) 当天晚上,传法院中,群僧云集。 数十位肥头大耳,白白胖胖的高僧,齐聚一堂。 金总持命人将誊抄好的诏书,送到了这些人面前。 「诸位主持、首座,都看看吧。」 群僧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诏书文字,一个个稽首礼赞:「善哉!善哉!我佛慈悲!」 但却没有一个主动开口,说要拿钱出来捐助的。 金总持见着,也不多言,只是道:「旨意下降后,京中各方,皆在踊跃义捐。」 「老衲在宣德门,还见到了景教僧人突沙,义捐五千贯。」 说完,他就闭口不言。 各寺主持、首座,这才开口。 「阿弥陀佛,救苦济难,乃我僧人本份,我法云寺愿捐一千贯,以输淮南。」一个大腹便便的僧人说道。 金总持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稽首合十:「善哉!善哉!」 法云寺,是金水门外的寺庙。 规模在汴京不算大,捐出一千贯,也算恰当。 「阿弥陀佛!」又一个白白胖胖的僧人稽首:「我净慧院,也愿义捐千贯。」 金总持听着,脸色抽搐了一下。 因为,这净慧院虽然规模只与法云寺相当,当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 这净慧院,乃是南唐李煜故宅改造,李煜死后,改造为寺庙,庙中有许多李煜的真迹遗存。 因而,受到文人墨客追捧,香火也很鼎盛。 「崇夏寺,也愿义捐千贯……」 「等觉院,义捐千贯……」 一个又一个主持、僧首,纷纷出言。 捐助数量,相差无几。 听得金总持眉毛乱跳,他只能提醒这些人:「诸位主持、首座……」 「景教不过一庙而已,也捐了五千贯。」 「我沙门在京寺庙数十,皆历代官家敕建,却只捐千贯。」 「传出去,天下人如何看我佛门?」 所有人都闭着嘴巴,不说话。 倒不是他们不够聪明,也不是他们都是守财奴。 而是他们怕! 是的,怕! 怕捐的多了,自己有钱的事情,被官府知道,以后有事没事就来找他们化缘。 金总持没有办法,只好再次提醒他们:「京中寺庙,非止我等敕建寺庙。」 「更有那野僧、游僧所建之寺,隐匿于市井中,伺机而动。」 群僧这才终于松口。 规模较大,比较富裕的那几个寺庙的主持,方才表态,愿捐两千贯、三千贯。 其他寺庙,则依然维持不动。 金总持见着,也是无奈,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 只能稽首道:「善哉!善哉!」 他能怎么办? 难道逼着这些人掏钱? …… 元祐元年八月庚寅(初五)。 赵煦昨夜睡在保慈宫,所以一早醒来,陪着向太后用完了早膳,又到了庆寿宫问了安,才回到福宁殿,为今天出幸开封府做准备。 刚回了福宁殿,石得一就来报告了。 赵煦听完石得一的回报,讥笑了一声,对石得一招了招手。 石得一凑到他面前,赵煦在他耳畔耳语几句。 石得一的神色,顿时就变得古怪起来。 「去做吧。」赵煦摆手:「最好今天傍晚就见报。」 汴京的大和尚们,太不给面 子了。 一千贯?两千贯?三千贯? 打发叫花子吗? 不给他们点压力,他们就不懂厉害。 「诺!」 …… 开封府,府衙。 天子御驾,在御龙直簇拥下,驾临于此。 蔡京率着开封府上下官员,早早的就已经在府衙门前等候。 见到御驾抵达,连忙上前迎接:「臣等恭迎陛下,驾幸开封府,恭维我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赵煦在冯景的搀扶下,走下御车。 今天负责他安全保卫工作的燕辰,就来到了他面前,低声禀报着:「陛下,臣在府衙前,遇到了西天三藏法师,法师乞见陛下……」 赵煦看向燕辰,保持着微笑。 燕辰连忙低头:「臣父患有风痹曾求药于法师,得了法师的秘方,才好转了些……」 赵煦这才哦了一声。 风痹就是风湿病,在现代,都是很难治愈的一种疾病。 但在古代,却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方子,莫名其妙能治好。 就很神奇! 而当代的高僧,基本都是名医。 像金总持这样,游历万里的僧人,手里头有几张压箱底的秘方,不算稀奇。 于是,赵煦问道:「他那张方子用的药,可算名贵?」 燕辰摇摇头:「臣不知。」 赵煦想了想便对燕辰道:「且去知会法师,让法师将那张方子献给太平惠民熟药局。」 「诺!」 现在的燕辰,以内殿承制,被赵煦任命为提举太平惠民熟药局,主持太平惠民熟药局的工作。 主要就是负责为从征的军医以及太医局的低级医官们,在汴京城中各处设立医馆、药店。 以相对廉价的价格,对底层百姓,提供基本医疗服务。 而惠民熟药局和专一制造军器局一样是熙宁变法的产物。 其前身是熙宁七年,在太医局创立的熟药所。 熟药所,是一个偏福利的机构。 主要职责,就是向平民提供,相对廉价、有效的熟药制剂。 赵煦在上个月下诏将之改为太平惠民熟药局,并从太医局下面独立出来,变成一个单独机构,并任命回朝的燕辰执掌。 未来计划在汴京,设置十七处平价卖药所和坐诊医馆。 其宗旨,就是以尽可能亲民、低廉的价格,提供基本医疗服务。 这个机构,不追求盈利。 追求的是名声、医疗经验和技能积累。 算是原始版的公立医院,但其最终目的,却是为服务他自己。 汴京百万人口,足以让那些年轻的医生,刷出足够的技能经验,积累深厚的病例知识。 没办法,在这个时代,想要保住小命,就必须得有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疗团队。 而想要一个这样的团队,就只能靠海量的病例来堆经验了。 所以,现在的燕辰很忙。 忙着选址,也忙着收购药材、雇佣工人,准备器皿。 于是,也就只有赵煦出宫的时候,他才会带队做安保工作。 燕达走后,赵煦就在蔡京等人簇拥下,进了开封府的府衙。 然后,便循例听取了各方的报告。 蔡京报告了,近来开封府的商业纠纷情况,正在增加。 所以,乞请开封府公试一批新的法吏,以充实人手。 赵煦自然答允。 开封府目前,正在慢慢的一点一点的,通过 考试的方法,淘换执行层的胥吏。 这是既定政策。 然后是开封府判官李士良以及街道司的贾种民,汇报的汴京学府建设情况。 如今,已经是完全完成了对靖安坊的拆除工作。 就是拆除后的建筑垃圾有点多。 若完全依靠人力、牲畜以及传统的车辆运输。 恐怕费用会有些高,可能需要花费数万贯。 赵煦听完汇报,就笑了一声:「朕会让沈括的专一制造军器局来解决此事。」 靖安坊的汴京学府,可不仅仅是一个捞钱的项目。 还是一个孵化器。 很多新技术、新设备,都将通过这个项目,完成实验、成熟和量产。 同时,也能催生出产业链。 李士良、贾种民之后,就是司录司的杨文元了。 杨文元现在是接任开封府推官呼声最高的人。 所以,他的工作积极性特别高。 一见面,就和赵煦详细汇报了愿成僧一案的审理过程和判决依据。 然后又汇报了目前对觉照寺一案的审理情况。 赵煦只是听着,不做表态,等他说完,才道:「且将卷宗留下来,朕回头仔细看看再说。」 「诺!」 送走杨文元,时间就差不多到中午了。 冯景带着人奉来膳食,同时也趁机对赵煦禀报:「大家,方才皇太后娘娘,命粱惟简送来了几封今日的奏疏。」 说着,他就让人将那几封奏疏,呈到赵煦面前。 赵煦没有第一时间看,只是将之放到一边,问道:「西天三藏法师何在?」 冯景答道:「燕承制将之安排在梅花厅旁的官廨候旨。」 「他怎么样?」 「法师只是打坐、念经,并无其他动作,臣命人送过几次茶水,但开封府官吏回报说,法师并未饮用。」 赵煦点点头,想了想,道:「待我午睡时,再派人去看看,若法师一直如此,就将之带来见朕。」 赵煦现在对大和尚们的态度很不满意。 从赵煦祖父开始,三代赵官家,对这些大和尚,可谓是仁至义尽,优容备至。 但他们是怎么报答的? 事到临头了,一个个抠抠搜搜。 却是忘记了,若无赵官家们的恩典,哪来他们现在的快活日子? 简直是忘恩负义! …… 金总持盘膝坐着,敲着木鱼,念诵着经文。 咚咚咚。 木鱼声声,在这厢房回荡着。 「大师,还请用些斋饭。」 一个开封府的官吏,恭恭敬敬的端来斋饭,放到他面前。 他充耳不闻,只是念经,只是敲着木鱼。 那官吏见状,合十一拜,悄然退出。 在门口,一个小黄门,悄悄观察了好一会,才蹑手蹑脚的离开。 金总持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依然敲着木鱼,念诵着经文。 他是一个真和尚。 为了传法、弘法,不远万里,跋涉千山万岁而来。 其意志早就在万里跋涉的旅途中,被磨砺了出来。 …… 在梅花厅后,专门给赵煦准备的御寝里,小睡了一觉后,赵煦满血醒来。 冯景赶紧带着人,服侍着他洗漱。 等洗漱完毕赵煦就拿起向太后派人送来的奏疏,看了起来。 同时,他问着冯景:「金总持怎样了?」 「还在念经、打坐。」 「哦!」赵煦点点头:「去将他带来见朕吧。」赵煦没有抬头,只是看着奏疏上的内容,随口吩咐着。 向太后送来的这几份奏疏,都蛮有意思的。 譬如赵煦手里拿着的这一份,就是苏辙的一封弹章。 苏辙在七月,升迁监察御史里行,并加直集贤院的馆阁贴职。 同时,也提拔苏轼。 将苏轼的寄禄官从正七品的朝奉郎,升为从六品的朝奉大夫并加馆职秘阁修撰,同时从苏轼请,命其为‘登州市舶司筹建大使,予其一年时间,做好市舶司的选址、开港工作,并建立相关条贯。 于是,这两兄弟,春风得意马蹄疾。 然后,两兄弟同时开始犯老毛病。 苏轼在登州那边,好像又开始议论朝政了。 这大胡子的嘴巴,确实是很臭! 当年他在徐州,连赵煦的父皇都敢阴阳怪气——汝以有限之材,兴必不可成之役,驱无辜之民,置之必死之地,横费之财,犹可力补,而既死之民,不可复生! 于是挥毫泼墨,写下一首江城子别徐州。 表面上,他是在喷王安石。 但实际上,谁都知道是在骂谁! 所以,乌台诗案,苏轼才被整的那么惨! 这大胡子的嘴巴,已经没救了。 如今,他固态萌发,又开始骂人。 这次撞在苏轼枪口下的是冯京——赵煦听说,苏轼在登州,一连写了三首词、赋。 对冯京这位元老进行了人身攻击——当然,他用的是化名是假托。 但傻子都知道他说的谁? 就是很淦! 听说,冯京都被气坏了,跑去找了张方平理论。 于是,冯、张两位元老,在这个八月初,彻底闹翻。 以后可能冯、张两家,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哥哥带头冲锋,弟弟也不差。 苏辙,也开始火力全开,被他弹劾的人是广南东路转运使、直龙图阁张颉。 在其笔下,张颉被骂的狗血淋头,别说为大宋重臣了,简直不配为人——颉猜、险、邪、佞、狡、愎、闇、刻,具此八德,了无一长! 本来,这种乌鸦们撕咬大臣的弹章,向太后如今已经不大给赵煦看了。 因为太多了! 而苏辙的这份弹章之所以送到赵煦这里来,原因只有一个——苏辙,给张颉扣了一顶王珪党羽的帽子:颉家素富,本以行赂进,其乡近辰、锦,多蓄奇砂,常以献前宰相王珪,珪出示左右言:此颉所献。 于是,他将张颉之所以能人品败坏,道德***,却一路升官的原因全部推给了王珪——就是因为有王珪这样的女干臣党护张颉这样的小人,才让其能不断为官、害民。 赵煦看着这篇弹章,眼睛咪了起来。 「王珪党羽?」 「还曾行贿王珪?」 「这个张爱卿很有钱啊。」 「得查一查才行!」 张颉长期担任广南东路转运使兼提举广州市舶司。 要说没有捞钱,谁信? 只是想着,张颉可能拿着市舶司的钱,去贿赂王珪。 赵煦就感觉有些心悸。 朕的钱!你不给朕也就算了,居然送给王珪那个女干臣?! 不可饶恕啊!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五百八十二章 逼捐(3) 贫僧见过陛下。」 赵煦看着奏疏,一个老僧就被冯景带着,进了这后寝。 于是,赵煦抬起头,看向这个‘熟人。 金总持如今不到六十,他有着典型的南亚人种特征。 胡子是黄色的,眉毛浓密,脸型略显富态,神色从容、淡定,看着就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法师免礼。」赵煦放下手中奏疏,轻声对冯景吩咐:「给法师赐座、赐茶。」 「阿弥陀佛!」金总持合十拜谢:「贫僧多谢陛下。」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的拜见,这位东土的皇帝,总摄一切的至尊。 虽然这个皇帝年纪小,但金总持根本不敢怠慢。 不仅仅是因为他在政治上展现出来的能力。 还有其在宗教领域,施展的手腕。 一个老僧,一座寺庙,一枚佛牙舍利,便撬动数千里之地。 熙州抹邦山的资圣禅院,于是因此成为了当地的圣地。 那位智缘和尚,更是因此,得以开宗立派。 金总持虽然不知其中细节,但是,智缘僧北上、敕建资圣禅院,供奉佛牙舍利,皆出自眼前这位少年皇帝。 显然,智缘能做到如此地步,也与这个少年皇帝的支持是分不开干系的。 「法师今日来见朕,可是有事?」赵煦慢悠悠的问着。 金总持连忙唱了一声佛号,道:「奏知陛下,贫僧闻知淮南受灾,百姓有倒悬之苦,又见陛下诏书,与汴京诸寺同道,感同身受,于是决意共捐财帛,以助淮南众生……」 赵煦听着,颔首道:「法师慈悲,朕代淮南百姓谢过了。」 却是一个字也不提对其他和尚的感谢,反是扭头就和冯景吩咐:「冯景,待会与法师对接一下,统计诸寺所捐钱帛。」 「诺。」 这下子,金总持就感觉有些坐立不安了。 好在,智缘的例子,让他知道,这个少年皇帝对于佛门的态度并不坏。 于是,他合十一拜,道:「贫僧此来,除向陛下奏知汴京诸僧的意愿外,便是想向陛下求个恩典……」 「嗯?」 「贫僧想往灾区一行,为淮南灾民不幸死者及病者,念一番‘秽迹金刚咒,消灾劫难……」 赵煦听着,便站起身来,道:「法师慈悲,朕待淮南灾民谢过!」 秽迹金刚咒,是密宗的无上咒法,乃是最高等级的神通。 传说此咒乃是释迦摩尼佛化身秽迹金刚,降服螺髻梵王时所传。 故此,此咒法除了和其他佛家咒法具有除病、避难、得福等大利益外,更有‘能除一切苦,除遣一切鬼祟、衺魅,救度众生,满一切愿,降伏一切凶恶鬼神,除伏连虫兽等皆不能为害的神效。 此咒法,早在南北朝时就已经传入中国,入宋后,更是随着密宗在大宋的传播,广为人知,备受推崇。 但是,能行此法,精通此咒,并有资格施展此咒的高僧,少之又少。 金总持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他就是当代密宗教派成就最高的僧人之一。 这从他的法号就能看出来。 所谓金总持,只是大宋的音译,其全称是:总摄一切金刚之尊,梵语为:伐折罗陀罗。 其在密宗的地位,与进入乌斯藏传法的莲花生大师、阿底峡大师地位相当。 当然了,赵煦知道,这些都唬人的。 不过,老百姓就信这个啊。 宗教是他们最好的精神麻醉品。 金总持见着赵煦起身,赶忙跟着起身:「为陛下,为大宋,为朝廷,尽一份微薄之力,此乃贫僧的本分。」 赵煦颔首,合十道:「善哉!善哉!法师慈悲之士也。」 「奈何……当今天下,如法师这般慈悲为怀,严守戒律的高僧,少之又少!」 「大宋僧界,更是鱼龙混杂……」 金总持赶忙合十礼拜:「阿弥陀佛,启奏陛下,以贫僧所知,天下僧人,虽有一二不肖,但大体都是严守清贵,修持有为之士。」 「但愿吧!」赵煦道:「朕已经下诏开封府、祠部、僧录司,考较在京诸寺主持、僧首。」 「希望他们的考较成绩,能如法师所言一般!」 「如此,朕也就安心了。」 金总持顿时哑然。 汴京诸寺的主持、僧首们的佛法修为,别人不清楚,他还不知道吗? 一个个算账贼溜,但让他们念经就…… 无奈之下,金总持只能再拜:「定可如陛下所愿。」 他知道的,那些主持、僧首们,都已经想好了对策。 无非不过花钱消灾,买通祠部的官员,事先将考题买到手。 而祠部的关系,都是现成的。 这也是他们有恃无恐的原因。 赵煦笑了笑:「但愿吧!」 「对了!」赵煦看向金总持:「朕听说,今日汴京新报有一个寓言故事挺不错的。」 「法师可以看看。」 金总持虽不懂赵煦的意思,但还是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 离开开封府后,金总持就捏了一个金刚印,平缓了一下心情。 「汴京新报吗?」他对在府衙外等候他的弟子显超吩咐道:「汝去替我买一份今日的汴京新报。」 「诺!」 金总持则骑上马,向着传法院的方向而去。 他心中,则回忆着在御前的种种细节。 他的记忆力是非常强的。 所以,他靠着记忆力,强行记下来了方才在御前的一切对话细节,包括那位小皇帝的语气变化。 「当朝官家并没有灭佛之念。」 这是肯定的。 不然,就不会见他,更不会在他表达想要南下为灾民祈福、念咒,并举行***时,起身感谢了。 同时,熙州的智缘和尚的遭遇,也证明,这个小官家是知道,佛门对大宋是很重要的。 是可以帮助他做很多事情的。 就是…… 这位官家,对汴京诸寺,好像很不满意。 而且,好像话里有话,尤其是最后的嘱托,藏着玄机。 当天晚上,金总持拿到了今日傍晚新出的汴京新报。 然后,他很轻易的在汴京新报上找到一个与佛门有关的寓言故事。 一个佛祖涅槃前,与魔王波旬的对话故事。 金总持看完整个人都呆住了。 「当末法之时,吾子吾孙为僧,穿汝袈裟,坏汝佛法,曲汝经典,败汝戒律!」 魔王波旬的话,就像咒语一样,在金总持脑海中翻滚、搅动。 让他再难持正,只能和佛祖一样,流下一行眼泪:「阿弥陀佛!」 旋即,金总持反应过来:「坏了!」 他正要起身,但很快就无力的瘫坐下来。 因为他知晓,他对将要发生一切,无能为力! …… 汴京新报,如今 已经具有了在这个时代,发达到不像话的发行体系。 两千多报童,遍布在汴京内外。 刚刚印刷出来的汴京新报,通过探事司控制的商铺、邸店,作为集散地。 同时,还在京城设立了多个印刷作坊。 不过一个时辰,今天新鲜出炉的汴京新报,就通过这个系统,发售到了整个汴京。 因为汴京新报,售价合适——一份五钱。 同时,上面还有着关乎汴京人日常生活的物价信息。 更有着各种八卦娱乐新闻,以及故事、演义、传说。 所以,在汴京城已经有着稳定的受众。 好多汴京厢坊的百姓的娱乐活动之一,就是听人念报。 所以,入夜之后,今天的汴京新报就已经进入了千家万户,勾栏瓦肆。 而今日报纸上所刊载的寓言故事,因其简单直白,但寓意深远的故事,一下子就在读者心中,留下了深厚的印象。 但,这并不是关键。 关键在于,今日刊载的这个寓言故事,就像某个开关一样,一下子就打开了很多人心中的阀门。 于是,无数好汉,进入了勾栏瓦肆。 他们到处宣讲汴京新报上刊载的故事,加油添醋的对听众们科普着,汴京寺庙质库的种种所作所为。 街前的王二,本是实诚人家,去年借了质库一百贯做买卖,不幸没能及时还上,最后被质库的武僧,逼到家破人亡…… 坊中的张三,因欠质库二十贯,三个月就利滚利滚到了百贯,最后只能投河而死…… 某脚店的酒博士李老汉,将祖传宝玉,质押在质库,那宝玉本值百贯,质库却非说其是破烂石头一块,只值给当十贯,李老汉无奈急用钱,只好同意,最后还钱的时候,质库却将其祖传宝玉吞掉,只还了一块破烂石头,李老汉气不过,当夜就在质库上吊自杀…… 一个又一个鲜活的故事,在口口相传中,传入汴京的千家万户。 这些过去,大和尚们千方百计遮掩、隐瞒的丑事。 如今,在更强大的力量的渲染下,进入千家万户。 配合着汴京新报刊载的寓言故事,瞬间击中无数人内心的软肉。 而苦主们,也仿佛是得到了鼓励,一个个站出来现身说法。 大众的情绪,在渲染中变得激愤起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汴京法云寺的僧人,照例起床,开始准备饭菜的时候。 寺庙外,忽然传来了喧哗。 僧人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被数十名,孔武有力,拿着棍棒的壮汉,冲入寺中。 顿时,整个寺庙一片哗然。 「你们做什么?」 「要干什么?」 有僧人想要阻拦,却被这些家伙直接推开。 法云寺的主持和尚,在听到报告后,匆匆忙忙披上袈裟出来。 就看到了数十名拿着棍棒的壮汉,直接冲向法云寺中最重要的设施——质库。 他们提着棍棒,就在质库内一阵打砸。 任何敢阻拦他们的僧人,都被粗暴的推开,甚至围起来一顿毒打。 这主持和尚,见状立刻就尖叫起来,一面命人立刻去报官,另一面则组织着十几个僧人拿起棍棒,冲了上去。 这些僧人,都是他花了大力气培养的武僧。 平素里,在那些欠了质库钱的信众面前,自是威风八面,神勇无比。 然而,当这些武僧冲上去后。 只几个回合,就被那些壮汉,打的 满地打滚,跪地求饶。 主持和尚人都看傻了。 因为他发现,那些正在打砸质库的壮汉,很有组织。 他们不碰寺中其他东西,也不伤寺中壁画、器物。 他们就是冲着质库来的。 而且,打砸的也都是质库里的桌椅、瓷器。 并没有碰账册,更没有要冲入质库,抢掠财物。 就连打人,也很有分寸。 看似蛮不讲理,棍棒更是舞的飞起。 但他们都避开了人身上的要害,只是冲着肉多的地方去。 主持目瞪口呆。 而那些壮汉,打砸完后,大摇大摆的走出来,他们看向瑟瑟发抖的僧人们,也看向惊恐的主持。 「哼!」为首的一个壮汉,啐了一口吐沫,高声叫骂起来:「尔等波旬子孙,果然披着佛陀的袈裟,坐进了佛陀的庵堂,败坏着佛陀的经文和戒律!」 主持和尚张了张嘴,完全不懂这些家伙在说什么? 只能傻傻的看着这些凶人离开。 「这些烂羊头的泼皮!」 等他们走了,主持进入法云寺的质库。 里面已是一片狼藉,墙上有着浓郁的血腥味,走进一看,主持发现可能都是黑狗血。 还有人拿着笔,蘸着血在墙上留下了字——波旬子孙,披我佛袈裟,乱我佛戒律,该打! 主持人都傻了。 什么波旬?谁是波旬子孙? 这个时候,几个在质库角落躲着的和尚,终于爬了出来。 「主持啊……」他们看向主持:「那些贼人,方才说了……」 「若我法云寺质库,日后再开门,他们还会来打。」 「反了!反了!」主持听着,五脏之中顿起无明火:「我法云寺乃是敕建正寺,他们也敢来打砸?」 「还敢如此跋扈!」 「我定要去告官!」 「可有人认得,那些泼皮的来历?」 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僧,小心翼翼的上前,道:「主持,那些凶人,好像都是附近果子行里雇的护院……」 「果子行?」主持倒吸一口凉气。 在汴京城,但凡和某某行会挂上钩的人,都不好惹! 因为,这些行会都有汴京贵人的手笔。 果子行更是传说,有着通天的背景。 所以…… 这算是白打了? 但,他们为什么要打我们? 主持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之后,开封府的几个铺兵,睡眼松醒的赶到了法云寺。 他们随便看了一眼被打砸的质库现场,不等主持诉苦,带队的官吏就直接说道:「果然是魔王波旬的子孙,穿上了佛祖的架势,混进了佛祖的庵堂啊!」 「打的好砸的好!」 「都是义士合该受赏!」 主持人都傻了。 官府这是明目张胆的拉偏架了? 他见着,只能低下头去,自认倒霉。 没办法! 果子行的护院,跑来砸了他的质库,官府派来的人,又这么明目张胆的拉偏架。 他再傻也知道,这是得罪人了。 既然如此,那就赶紧伏低做小,低头认输,等过了风声再说。 然而,他不会知道,在这个早上,汴京城有三十多家寺庙,受到了冲击。 无一例外,都是行会、正店或者是作坊里的护院打手,冲入寺庙,对着质库就是打砸。 这些人的动作 ,整齐划一。 砸的都是质库的桌椅、瓷器,并没有去碰其中的账薄、存银。 他们的口径,也出奇的统一——魔王波旬的子孙,混进了佛祖的庵堂,穿上了佛祖的袈裟! 所以,他们是义愤,是气不过。 开封府的巡街士兵和铺兵,不是瞎了,就是聋了。 少数接到报案后,赶到现场的,口径也都出奇的一致。 义士激愤之下的所作所为,完全合法合理。 春秋决狱,原心定罪! 这八个字,足以堵住一切悠悠众口。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五百八十三章 逼捐(4)【还债1/40】 接下来数日,汴京诸寺的质库,全部惨不忍睹。 只要他们敢开门,必然被人打砸! 施暴者,横行无忌,凶神恶煞。 偏生舆论对他们极为不利。 围观的路人,多数无动于衷,甚至有拍手叫好的。 偶有虔信的信众,想要保护僧侣,却反被人毒打一顿。 偏官府装聋作哑,根本不管。 哪怕告到开封府、僧录司,对方也是双手一摊,一句:此乃义士激愤所为!就打发掉了这些僧人。 春秋决狱,原心定罪,是儒家自古以来的宪法。 虽然大宋自王安石变法后,刑统开始偏向法条,主张以法定罪。 可是,官府拿着春秋决狱当借口,依然是无懈可击的事情。 因为这叫公序良俗,是社会正义。 不仅仅无罪,反而有功! 谁叫你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干了脏事,就要有被人打的觉悟! 甚至有官吏说出了:「义士没有杀人,已经很克制了!」这样的话。 气的大和尚们,好险没有昏厥。 但,这些都还只是其次。 八月壬辰(初七),监察御史张汝贤,弹劾大相国寺,身为皇室供奉寺庙,与民争利,擅立质库,攫取民财。 顿时,整个汴京都开始震动! 自开国以来,历代官家、皇后、太后进香供佛,不是在开宝寺就是在大相国寺、太平兴国寺。 而大相国寺,又是天下第一的寺庙。 不止拥有着整个汴京规模最大的质库,同时还有着汴京三大市之一的万姓交易大会。 所以,大相国寺,公认为天下最富的寺庙。 如今,御史台的乌鸦们,却开始撕咬起了这个皇室寺庙。 谁都知道,没有人支持的话,乌鸦们是绝不敢,对皇室寺庙动嘴的。 旋即,大相国寺宣布,质库暂时歇业,接受大鸿胪、礼部以及都堂的审查。 风暴,开始愈演愈烈。 癸巳(初八),左谏议大夫皇甫奇,弹劾祠部收受僧人贿赂。 祠部员外郎李之奇,旋即上表谢罪,并乞出外。 甲午(初九),李之奇以承议郎,出知荆湖南路知辰州。 这就是贬官了! 然后,都堂开始下场,遣尚书左丞张璪,暂署祠部。 祠部内外,开始大清洗。 一大批祠部胥吏被查出来收受贿赂,私通僧人。 统统被移送大理寺、刑部,按《仓法》的受俅条例重处。 同时,从僧录司中,一大批的官吏被调入祠部。 这些通过考试,而非是世袭进入官场的吏员。 可不是胥吏所能比的。 因为他们,可以参加科举,同时根据政策,只要他们能升到品官,就可以参与官员才能参加的锁厅试。 这可是香的很! 所以,这些人,都卷的很。 同时,政治立场更是站的极为稳当。 平素可能也都会吃拿卡要,但在大是大非上,个个都是铁面无私。 寺庙的主持、僧首们,顿时陷入恐慌。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终于知道害怕了。 随着考较的日期,越发的临近,随着官府和民间,针对质库的讨伐声,日益激烈。 这些人终于坐不住了,他们原本想走皇室关系。 去求皇建院 、洪福禅院甚至是崇真资圣禅院。 但,这些皇家寺庙,一个个都闭上了门户。 问就是闭关修行,不见外客。 无可奈何之下,这些僧人只好一个个纷纷来到开宝寺,求见金总持。 …… 「阿弥陀佛!」 金总持在开宝寺铁塔上,见了这些,如今狼狈不堪的主持、首座们。 他忍不住叹息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些日子,汴京城中,风起云涌。 大量不利于这些寺庙的流言,在瓦子勾栏里疯狂流传。 参与者,不仅仅有汴京的闲汉、泼皮。 还有在京城的野僧、流僧。 这些没有官方身份度牒的僧人,在过去一直被各大寺庙排挤,只能私下设寺招揽信众,悄悄摸摸的传播信仰。 如今,被他们逮到了机会,自是一个个挥起拳头,痛打着各大寺庙。 有了这些人的加入和背书。 现在汴京的舆论,对诸寺都极为不利。 特别是拥有质库的寺庙,几乎陷入人人喊打的境地。 而这一切的一切的源头,显然都是因为这些和尚,没有给当朝天子足够的面子! 要知道,自天子降诏后,汴京内外三教九流,都是踊跃捐款,义助淮南灾情。 如今,据说总捐款,单单是铜钱已经突破了五十万贯! 宰执、元老、外戚、勋贵,纷纷慷慨解囊。 没有一个的捐款少于千贯的。 汴京商贾们更是急公好义,纷纷义助淮南。 不止捐钱,还捐助了许多布帛、衣物。 在宗教界,佑神观、崇真观、延真宫等道观,纷纷捐钱捐物,更有道士,到京中市井摆摊,为百姓算卦,将所得尽数捐与淮南。 而中太一宫、西太一宫、集禧观、五岳观等皇室供奉的道观里的牛鼻子们,更是已经组团,要去淮南,为受灾不幸死者开坛祈福。 反观佛门呢? 金总持悲哀的发现,到今天为止,各大正寺,只有他一个人主动请求,前往淮南,为灾民尽力。 而各大寺庙,更是连原本承诺要捐的钱帛,到现在都没有到齐。 好多,只交了原本承诺的三成、五成。 而其他教派,可都是全额支付了! 景教僧人突沙的五千贯,是他亲眼看着送到的宣德门下。 大食教的僧人,听说也零零碎碎的拿出了一些财帛。 最夸张的是,一个平素几乎没怎么听说过的叫;一赐乐业的胡人寺庙,在昨天也敲锣打鼓的满载着一车铜钱,送到了开封府。 那些野心勃勃的野和尚们,也都跳了出来。 想方设法的刷存在感。 和这些人相比,佛门敕建寺庙不仅仅反应迟钝,大大失分,在态度上更是极不端正。 现在好了,宫中怒了。 这事情,怕是很难收场了。 可是,看着这些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僧人,念着传法、弘法的大业。 金总持也只能无奈叹息一声:「尔等要知错!」 主持、僧首们,现在都已经吓破了胆子。 主要是,那些泼皮无赖是真打啊! 好几个主持,屁股都被打肿了。 官府方面,磨刀霍霍,更是让他们害怕。 这些主持、僧首,何曾见过这种全世界都和他们做对的阵仗? 没办法! 这和他们的出身有关。 在京敕 建正寺,都是体制内的成员。 受祠部领导、管理,有着官府承认和袒护。 历史悠久,地位崇高。 主持、僧首们,更多半是世袭的。 父子相传,可能过了,但叔侄、伯孙相替,都很正常。 所以,他们就没经历过什么风浪,技能点都点在了赚钱、经商上了。 他们从未想到,也不可能想到,有一天,原本支持他们,是他们保护伞的官府,忽然变脸,把拳头往他们脸上呼。 所以,在朝堂传出要考较他们佛法后,他们只慌乱了一下,就继续嘻嘻哈哈。 哪怕朝堂降诏,号召捐款。 即使金总持施压,让他们捐款。 他们也依旧是我行我素根本没当回事。 等到铁拳,都贴到了脸上了,他们才知道慌张。 特别是,昨天愿成僧,真的坐上了囚车,遣送去雷州的事情出现后。 他们内心的恐惧,终于压倒了一切。 紫衣高僧,都被流放了。 他们又算什么呢? 于是,一个个在金总持面前,再没有矜持,纷纷稽首:「吾等都依法师的!」 「法师叫吾等捐多少,吾等便捐多少。」 现在,他们不出血也不行了。 因为,民间、官府都已经摆开了架势。 而且,大家的质库已经数日不敢开门了。 于是,那些寄存钱财在质库的人,纷纷开始提款。 尤其是大户们,根本不给他们面子。 无论他们怎么哀求,都是拿着质库的文书,强行提款。 挤兑已经开始出现。 偏在这个时候,坊间出现了流言,当朝官家,欲让利于民,将汴京东南西北四抵当所拆分成十余个不同的抵当所,然后再行扑买,以示天家无私,不与民争利。 消息传出,内外沸腾,无数人高呼:圣天子万岁! 汴京的奢遮人家和权贵们,已是摩拳擦掌,对抵当所势在必得。 大和尚们如梦初醒,终于知道,为何各大行会、正店还有那些奢遮人家家里的护院、豢养的打手,会如此‘义愤了,他们又为何只砸质库了! 感情,这些家伙早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冲着搞垮寺庙质库,然后自己来做这个买卖! 拦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现在质库拦着这些人发财,这些人能不把质库往死里整? 金总持瞧着这些人,叹息了一声,道:「尔等都回去,清点一下财帛,然后各自报上数额。」 「能报多少就报多少千万不可吝啬。」 「另外,再额外拿出一笔钱来……作为贫僧以及天吉祥(此人是日称的弟子,也是天竺人)、显超等僧,下月南下淮南,为众生祈福、超度、解厄并安抚之用。」 他也只能言尽于此了。 剩下的就看这些人的运道和诚意了。 反正,金总持感觉,这一次,汴京的这些主持、僧首们,多半是熬不过这次风波的。 能留个体面就不错了。 …… 福宁殿。 赵煦拿着笔,临摹着冯景近来,在汴京的市面上,为他购买回宫的米芾真迹《中秋帖》。 这是米芾临摹的王献之的真迹的摹本。 上面还有着宝晋斋的落款。 算是米芾年轻时的作品,虽然还没有达到其晚年书法出神入化的水平。 却也是难得的绝品。 这样的书贴,若在现代,起码价值千万以上。 但在现在,因为米芾的名声,还不够响亮。 所以很便宜——冯景一共买回来了十几件米芾的真迹书贴,总共才花了不到五百贯。 说起米芾,这位苏轼的好朋友在去年年底,就主动请求前往登州为官。 然后就如愿以偿了。 如今,在以承议郎,为登州通判,终于和苏轼一起搭班子。 说起来,现在的登州,可谓是群星璀璨。 主政的是苏轼,通判是米芾,推官则是张舜民,对,就是那个作品经常被人和苏轼混淆的张舜民。 此人的嘴巴,也和苏轼一样臭。 总是大大咧咧,喜欢直抒己见。 所以,仕途坎坷,经常被贬。 好在他有个好恩主——去年高遵裕临终遗表,向赵煦推荐了他。 赵煦就随手将之安排去了登州,与苏轼搭班子。 不止如此,登州下面的官员,也是文章璀璨之辈。 文登县知县是秦观,蓬莱县知县是李格非…… 赵煦感觉,几百年后,登州不仅仅可以和常州、眉州一起抢苏东坡故居。 还将拥有无数纪念馆。 就现在的这几个人,就够登州旅游吃上好几年了。 关键,还有人在蠢蠢欲动,想要追随苏轼。 典型的就是黄庭坚、晁补之这些苏轼迷弟。 此外,晏几道,听说也打算去登州玩玩。 再算上,可能会在休假的时候,去登州看望苏轼的苏辙、苏颂、孙固、张方平等人。 总之,只要苏轼在登州,赵煦感觉,很快就可以集齐元祐时代的一半文脉了。 这就是文豪的恐怖影响力和其ip的巨大效力。 都不需要赵煦动员。 那些崇拜苏轼的官员、文人,以及想当榜一大哥的富商,就自动自觉的跑了过去,顺便带去了海量的资源、财富和人力。 一个苏轼放在登州,相当于给赵煦节省了一百万贯以上的宣传、动员和建设费用。 所以啊!还是得想办法,让他去崖州、雷州走一遭。 不然海南人民怎么办? 要不,想办法让他骂一顿朕? 或者,挑他文章的错,玩一把文字狱,事后再假惺惺的原谅、赦免? 想了想,赵煦觉得这有些狗,还是等苏轼的登州任期结束回朝的时候,和他好好商量商量。 大不了,给他***嘛! 一副字帖临摹完,赵煦放下毛笔,回过头来,就看到了石得一出现在他身旁。 「有事?」赵煦问道。 「回禀大家,今日探事司的简报已经出来了。」 「哦!」赵煦伸手,石得一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呈递到了他的手上。 简报,这是赵煦在现代学到的。 让探事司,汇总每天情报,然后简要的将情报重点提炼成一句话。 遇到感兴趣的就问石得一,其他的就扫一眼就可以了。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五百八十四章 逼捐(5) 拿着简报,赵煦坐下来,细细的阅读。 当他看到简报上说:胡人一赐乐业寺,义捐千贯、帛百匹的时候。 赵煦的眼睛就眯起来。 一赐乐业,以色列的音译。 所以,这是一个犹太教寺庙。 而大宋,海纳百川,对宗教几乎没有歧视。 你信佛也好,信道也罢。 也无论是大食教还是大秦教。不拘是祆教还是婆罗门教。 只要不反大宋,不搞淫祀。 “太母,今年的菊花,开的可真好。”赵煦走上前去,看着菊花说道。 “母后虽不想操办,但孙臣想着,还是该当延请两位皇叔、宗室近支、两家国亲,一家人一起好好热闹热闹。” 同时,有很多脏事。 也暗合大宋祖制的智慧——大小相制,异论相搅。 尤其是,这些胡人哪怕在胡人群体里,也属于少数的时候。 一个人嫌弃,讨厌,可以是这个人的错。 赵煦早就已经学会了去和那些让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厌恶的人打交道。 此乃带英的不传之秘。 今年春天的时候,庆寿宫的太皇太后,在庆寿宫后的花园命人种下了许多名贵的菊花品种。 赵煦颔首,道:“确有此事,孙臣也已经批了。” “老身正想着,让人采些菊花,回头酿成菊花酒,等重阳日的时候,赐给朝中命妇们。” “官家说的是。”太皇太后点点头,她很喜欢热闹。 元稹诗云: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 但个个都嫌弃讨厌,那就只能说懂的都懂。 …… 如今,第一批菊花,已经开花。 赵煦则是十指交叉,若有所思。 “兴许将来用得上!”赵煦想着。 所以啊…… 尤其是当这个教派,只关起门来,自己玩自己的时候,尤其如此。 改革到了阵痛的时候,也是需要一个祭旗的东西来安抚民心。 赵煦放下简报,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双手,然后回头对石得一嘱咐:“派人盯一下这个一赐乐业寺。” 在大宋官府眼中,这就是个隐世的修会,连关注的兴趣也没有了。 民众是需要一个发泄对象的。 特别是上次寿宴过后,就爱上了那种感觉。 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吧,她很喜欢菊花。 雪白的菊花花蕾,在雨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娇嫩。 不过,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生物。 一個千年来,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嫌弃、排挤、歧视的流浪民族。 大宋是不好直接自己做的。 走到花园的凉亭,她坐了下来,然后就问道:“对了,官家,老身听人说,中太一宫、西太一宫、集禧观还有五岳观的道长们,都已经上表乞往淮南,为淮南百姓打蘸祈福?” 没什么比一个讨厌的胡人群体,更适合的。 大宋官府一般是懒得管的。 在现代的见闻与传说,在他的脑子里闪动着。 赵煦笑了笑,来到太皇太后身边,和孟卿卿一左一右,搀扶着她,道:“说起重阳节,母后的生辰也快了。” 下午的时候,皇城下了一场小雨。 赵煦到的时候,太皇太后正在孟卿卿的陪伴下,走在一片菊花丛中。 “诺!”石得一躬身记了下来。 雨后天晴之时,庆寿宫那边,就派了人,请了赵煦过去赏菊。 太皇太后伸手,让孟卿卿托住,笑着说道:“今年的菊花,确实是开的极好。” 胡人做就很合适。 “诸位道长,重阳日前就会南下。” “此外,开宝寺的西天三藏法师,也说要南下,为淮南百姓,念一番‘秽迹金刚’以祈福去灾。” 太皇太后听着,点头道:“佛道两家,能够精诚团结,共赴国难,这都是官家德行感召的结果。” 她看向自己身边服侍着的这个孙子,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了一声。 英庙和先帝,都是实诚人,做事直来直去的,脾气也都犟的很。 英庙能为了濮议,不惜得罪慈圣光献,甚至与朝臣们闹脾气,到死都还在和人怄气。 先帝就更犟了。 一个变法闹得天下纷纷。 而如今的这个官家,却不知怎的,竟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居然能让外戚、勋贵、商贾,这大宋三个最大的铁公鸡,心甘情愿的往外掏钱。 而且,掏的还不少。 曹家、刘家、王家、杨家,多的五万贯,少的也掏了一两万贯。 高家和向家,则一起凑了五万贯。 宰执元老待制大臣们,则和商量好的一样,元老八千贯,宰相五千贯,执政三千贯,待制一千贯。 商贾掏的就更多了。 以至于,她在宫里面甚至听梁从政说起了一个外面的趣事,说是现在汴京城里,有一个谣言,传说当今官家,每天晚上,都要看一遍汴京义捐一千贯以上的名单。 所以,汴京城里的奢遮人家没有人敢不捐的。 因为在那个谣言里传说,官家每天晚上看义捐名单。 捐了的,他可能不会记住。 但没捐的,他肯定会记得。 于是,汴京各大行会、正店还有就是扑买了堆垛场的商贾,没有一个敢不出钱的。 就这些人就凑出了超过二十万贯的铜钱,还有价值数万贯的布料。 此事,让这位太皇太后久久无语。 赵氏六代官家,从未有人能如此娴熟且熟练的将人心玩弄于鼓掌。 想着这些事情,太皇太后就柔声问道:“大相国寺的事情,官家打算怎么处置?” 赵煦答道:“太母,圣人之教:受大者不当取小,肉食者不可与下民争利。” 这才是与民争利这个儒家思想的正确说法。 只不过千百年来,皇帝和官员,都无视了这一点。 正如白居易的诗写的一样:一车炭,千余钱,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 大宋建立后,官府的吃相,稍微好看了一点。 但并不多,科配与和买,依然是破家灭门的大杀器。 直到王安石变法,废除科配和买之制,取代以免行法,让商贾出钱,免除被科配、和买支配的恐惧。 老实说,哪怕如此,其实也是在阻碍商品经济自由流通、发展。 但,目下的社会,这已经是最先进的最优解了。 作为皇帝,赵煦知道,应该怎么掌握节拍器。 太皇太后听着,点点头,道:“官家尊奉圣人之教,自是极好。” “只是大相国寺,终究是皇室供奉寺庙,总该留些体面。” “孙臣晓得的。”赵煦道:“我已和御史台、大理寺、祠部都内降了旨意,叫他们就此停手,不要再议。” “当然,大相国寺的质库,如何处置,也还是要请宰执元老们好好议一议,拿出个条贯来。” “出家人,四大皆空,本就不该纠缠俗世财帛。”赵煦看向太皇太后,道:“何况还是皇家供奉的寺庙?太母觉得呢?” 太皇太后点点头:“官家说得对。” 她也很讨厌大和尚们的吃相和做派。 要不是,大相国寺关乎天家脸面,她也不会特意找赵煦说这个。 至于其他寺庙,目前遇到的困境? 不好意思,这位太皇太后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无论是探事司的石得一,还是宰执大臣,或者入宫的命妇,现在都牢牢闭着嘴巴,不谈京中现在在发生的事情。 所有的利益集团,都已经联起手来。 所有人都在磨刀霍霍,就等着大和尚们认输投子,然后大家一起分食质库这块肥肉。 在这一点上,哪怕是素来以清正、无私和严明的御史中丞傅尧俞,现在也和相关利益集团站在了一个立场——傅尧俞虽然看不起,也很不喜欢,勋贵外戚商贾们的嘴脸。 但,大和尚们的嘴脸,更让他讨厌。 这个事情,在傅尧俞眼中,属于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而且,傅尧俞感觉,质库这个东西,从大和尚们手里,转到权贵、外戚们手里后。 御史台以后就好监督了,不会束手束脚了。 …… 第二天。 八月乙未(初十)。 赵煦再次出宫,来到开封府。 这次出宫后,御驾过了州桥,赵煦就看到了,贾种民的街道司的人,正在沿着整条东向御街,指挥着大批人手,在道路上巡查着,似乎在勘探着什么。 赵煦掀开车帘,看了过去。 他发现,人群中还有穿着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公服的工匠、官员。 赵煦看着,就对着一直在御车旁骑着马的燕援吩咐了一声:“燕指挥,去把贾种民唤来。” “诺!” 一刻钟后,贾种民就骑着马,来到了赵煦的御驾前,下了马后,就跟在燕援身后,来到了赵煦的车旁,躬身四拜。 “承议郎、御赐借绯、银鱼袋、知汴京街道司事臣种民,奉诏而来,恭祝陛下圣躬万福。” 赵煦坐在御车上,没有去看贾种民,只是问道:“贾卿,是在勘探轨道路线?” “圣明无过陛下!”贾种民在车外答道。 “线路可已勘定?” “奏知陛下,还未勘定,还需数日之功,方能确定一条入城的道路。” “哦!”赵煦点点头,道:“此事,卿要和沈卿加强沟通。” “技术上的事情,要以沈卿的态度为主,也要多多听取工匠们的意见,不可一意孤行,更不得因一己之好恶,就轻易决定。” “相关进度,要奏报于朕前。” 早在去年十月,赵煦就让沈括开始研究轨道运输技术。 并联系了那几个在城外烧砖、烧瓷以及在城中经营着堆垛场的商贾,让这些人出钱,资助专一制造军器局在这方面的研究——谁叫这些家伙,有这方面的需求呢? 到今年年初,沈括就拿出了一条实验性质的木制运输轨道,并将之铺设在了城外的琼林苑。 作为琼林苑内部运输垃圾和土方的工具,试用了一段时间后,吸取了经验,改进了技术。 随后,开始将这种轨道,铺设在了汴河、蔡河的堆垛场内。 于是广受好评,也锻炼出了一支熟练的工匠队伍和维修队伍。 到得上个月,随着靖安坊的拆除工作进入尾声。 大量的建筑垃圾,需要运出城外。 同时,大量的建材,也需要从城外运进汴京。 于是,赵煦就让沈括带头,研究建设一条从靖安坊到城外砖窑、瓦厂以及其他作坊的运输轨道。 至于建设费用? 一半从汴京学府的项目收入中支出,一半从开封府拿。 当然了,因为是第一次建设长度达到数十里的木制运输轨道。 建设进度和落地后的效果,都有待观察。 “诺!”贾种民却是没有想到,赵煦对这条木制轨道,有着这么高的关注度。 不过,这也让他兴奋了起来。 官家如此关注,只要做好了,功劳大大的有! 当即,他便拍着胸膛保证:“愿请陛下放心。” “臣愿立军令状,必不叫陛下失望。” “善!”赵煦颔首。 贾种民,虽然是恩荫官出身的三代。 但他是个卷王,而且他还是个懂技术,也尊重技术的卷王——其在赵煦的上上辈子,曾主持重修了州桥。 为了修好州桥,这位当时已经升到待制级别的重臣,可是以弟子姿态,请教了很多人。 其中包括宋用臣。 一个文臣士大夫,请教一个内臣。 这在大宋是很罕见的事情。 所以,他来负责监督施工,赵煦是放心的,之所以特意将贾种民叫过来嘱托一番,不过是想给他打一点鸡血,让他工作更积极一些。 反正也不要钱,对吧! 打发走兴奋不已的贾种民,御驾继续上路,在御龙直的簇拥下,很快就来到了开封府。 蔡京,自是照例带着人在开封府府衙前恭迎。 同时出现在人群的,还有金总持的身影。 赵煦隔着帘子,老远就看到了人群里的金总持的身影。 “这大和尚倒是个知趣的。”他轻声评价着:“不愧是能越万里而来的高僧。” 如今这个时代,佛教在天竺已经式微。 婆罗门教与在北天竺地区高速扩张的大食教,对着佛教混合双打。 所以,金总持算是最后一位,走出天竺,来到大宋传法、弘法的高僧。 在他之后,天竺就再也出现过,世界性的高僧。 所以,赵煦其实对金总持,是有着很大的期望的。 正是在这种心态下,赵煦才对他用上了赵官家们对武臣们用的手段——pua。 以此来确定他的立场和态度。 现在看来,金总持是过关了。 (本章完) 第五百八十五章 绝杀 进了开封府,将庶政都过目一遍,然后,循例接见、闻讯了几个部门。 赵煦这才让冯景,去将金总持请来梅花厅。 “阿弥陀佛,西天三藏法师沙门臣金总持,拜见陛下。”金总持郑重的合十礼拜。 “法师免礼,请坐。”赵煦说道。 便有着人,搬来了椅子,放到金总持身后。 金总持再拜稽首谢恩,这才坐下来。 “法师此番来见朕,可是有事?”赵煦揣着明白当糊涂问道。 “奏知陛下,臣已与汴京诸寺高僧,计划数日后,行脚辞京,前往淮南,为淮南灾民祈福。”金总持合十奏道。 赵煦听着,颔首道:“法师慈悲!” 看向金总持的眼神,也多了一分欣赏。 因为首相不再兼任译经润文使,译经和传法事业,在大宋受到的重视,断崖式下跌。 第二个,则是附带的影响。 赵煦让冯景接了过来,然后拿在手中看起来。 特别是金总持这样的紫衣高僧,肯主动提出行脚,还能号召、带动一批人跟着他行脚前往淮南,太难得了! 所以,赵煦也忍不住主动问道:“不知,都有哪些高僧,会随大师行脚同去?” 虽然说,僧人行脚,是他们的本份,也是他们修行的一部分。 但汴京的大和尚,实在太有钱了。 而且,必是要住邸店,睡软床。 就是语气,有些冷淡。 换而言之,整个汴京城,数十近百的敕建正寺,没有一个主持、僧首,愿意跟随金总持行脚南下的。 金总持似乎也是知道这一点,脸色多少有些羞愧,稽首道:“臣与天吉祥、智吉祥及明远、惠询等僧臣,已与京中诸寺主持、首座于开宝寺中,召开了法会。” 所以…… 即使出门,排场也都是大的很。 最少的也是三千贯。 译经院也不再可以随意雕刻佛经印刷。 甚至还有人每到一地,都要左拥右抱,美其名曰:这也是修行! 于是,到得今天,在这汴京城里,僧人行脚云游,竟也能成为一件值得称赞的事情。 于是,礼部旋即,将译经院的版印权收回。 看来,那几棒子确实是打疼他们了。 金总持知道,这位陛下,对佛门恐怕已经很不满了。 在他来到大宋的时候,大宋就发生两个对佛教的大事。 但他没有办法! 而众所周知的,当朝的天子,年纪虽然小,但记性特别好,尤其在记仇方面出现突出。 金总持知道的,这估计与上次诸寺承诺捐钱,最后到位却只有三成、五成有关。 但没有办法,他只能尽量帮着打圆场,道:“不瞒陛下,诸寺主持、首座都言,三五日内,定将相关钱帛,送到开封府,以供朝廷赈济淮南。” “法会之上,汴京诸寺主持、首座,因感陛下圣德,于是,纷纷毁寺为国,尽出寺中多年信众所奉香火钱,以济淮南。” 这直接使得译经院残废,传法院近乎变成一个摆设。 从此,译经院不再拥有独立的版印机构。 广梵大师、崇梵大师等,一听就知道是当年日称主持传法院时培养的僧人。 也是传法院如今的支柱。 而显超、显能等,则是金总持培养出来的大宋僧人。 第一是元丰改制,罢去首相兼任译经润文使的差遣。 说着,他就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起身跪在了赵煦面前,将那纸呈在手上。 所以,这些大和尚轻易不会出门云游,去受那风餐露宿之苦。 能骑马绝不走路,能坐船就死不上岸。 金总持合十礼赞一声:“阿弥陀佛,回禀陛下,传法院的西天僧广梵大师天吉祥、崇梵大师明远、梵才大师惠询等十三僧,以及臣的两个弟子显超、显能都将随行。” 但赵煦却只扫了一眼,就放在旁边,道:“诸寺主持慈悲为怀,朕非常欣慰。” 赵煦依然只是笑了笑,一副根本不信的模样,配合着他稚嫩的年纪,这让金总持无比惭愧,甚至在心中有着一种仿佛在犯罪的感受。 赵煦听着,就在心里面呵呵了一声。 正是因为有着这些精通梵文的高僧配合、协助,金总持才能继续译经工作。 整個烂透了! 而像诸如显静寺、铁佛寺这样历史悠久,经营着质库的大寺,更是‘无比慷慨’,愿捐数万贯。 这一次,比起上次,大和尚们就有诚意的多了。 这十余年来,金总持一直在努力,想要说服大宋朝野,恢复首相兼任译经润文使的传统。 至少,也要恢复译经院版印权。 可惜,收效甚微。 而现在,金总持更是感受到了更可怕的威胁。 沙门,再这么下去,获罪于天。 别说什么恢复传统了,让译经事业重新得到大宋朝廷在国家层面上的支持了。 怕是连译经院、传法院也有可能被罢废。 如此他就将成为最后一个御赐敕封的西天三藏译经法师。 他将成为整个沙门的罪人! 金总持只能是强行的压抑住自己内心的负罪感,拜道:“臣愿以首级担保,若三五日内,诸寺未能将善款输送到官,请陛下斩臣于开封府府衙外。” 赵煦这才终于说话了:“法师言重了,言重了!” “还不至于此!” “再说了,岂有让法师代人受过的道理?”他微笑着,让人将金总持扶起来:“朕也不是那种,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楚的人!” “法师说对吗?” 金总持听着,稽首称是,在心中感慨万千。 这个少年天子即位以来的种种表现,哪怕放在佛经之中,也属于传说神话类型。 加上宫中有传出传说,说是皇太妃朱氏当年在怀这位陛下的时候,曾梦到一轮红日落入其腹中,醒来后就发现怀孕了。 而皇室对此默认。 皇太妃朱氏甚至曾隐晦的承认过这个传说。 于是,现在沙门和道门,在这个事情上争得很厉害。 沙门说,红日入怀,此乃大日如来降生人间的征兆。 牛鼻子们嗤之以鼻——自古天人显化,上帝赐福,帝君下凡,哪有你们这些和尚的事情? 如此想着,金总持就道:“未知陛下,将如何处置?” 赵煦笑了,他扬了扬金总持送来的那张纸。 “自古,一诺千金,何况是对朕的许诺。” “朕闻佛祖更有戒律,命僧人不妄言,故有出家人不打逛语的俗话。” “若其等毁诺,则其罪大哉!” “欺君之罪,当腰斩弃市!” “谤佛之孽,当于拔舌地狱中受尽折磨,更当打入畜生道,生生世世,永为畜生!” 金总持瑟瑟发抖。 他现在开始害怕了,害怕各寺舍不得,想不开。 真要如此,沙门这次就要受到重创了。 这位陛下,已经证明了,他确实能对沙门重拳出击。 被流放雷州的愿成僧,还有迄今还被羁押的觉照寺诸僧,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没办法,他只能稽首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陛下旦请放心,诸寺绝不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无君无佛之举。” “若如此,臣当第一个上表,乞陛下开革他们的僧籍,收回他们的度牒。” “沙门绝不能容此辈!” 这是他必须要表的态度,也是一种及时切割。 当然了,今天回去后,他就会立刻派人去警告各寺——不要玩火,再玩火,谁也救不了你们。 就是,金总持心里面感觉很怪。 过了好一会,他才明白过来。 诸寺捐助财帛,本就是被逼的,本就不怎么情愿,实属是无奈。 但,在这位陛下手中,却被他操作成了假若诸寺主持、首座们,未能在指定时间,将承诺的捐款,送到官府。 那他们就不仅仅是欺君,还是谤佛。 在人间要被砍头,死了也得下拔舌地狱,还要被打入畜生道。 这……这…… 不就是沙门的手段的一种化用吗? 金总持想明白这个,顿时就目瞪口呆。 自来,只有沙门的大和尚们,忽悠他人,拿着地狱的恐怖和来生的幻想来恐吓、胁迫信众的。 如今,却反过来被人用着相同的手段拿捏了。 他深深吁出一口气,在心中暗叹:“难道,这位陛下果然是某位佛陀或者菩萨转世不成?” 不然,他怎么能这么熟练的用沙门的手段来对付沙门? 而且,还毫无畏惧,没有丝毫担忧。 必须是这样了! 恐怖如斯! 如此想着,金总持心中总算舒服了一点。 被人间帝王拿捏和被佛祖转世身拿捏,是两种概念。 前者是耻辱,但后者则是沙门神通广大的象征。 这也是佛教的特点了。 打不过,就加入! 赵煦听着金总持的话,终于开心的笑起来,赞赏道:“善!” “法师不愧高僧。” “若沙门皆如法师,何愁天下不兴?” 金总持的表态,对赵煦而言,很重要。 有了金总持的这个态度,那他对大和尚们动手,就属于占据了法理——连西天三藏法师,都认定的沙门败类,必须是波旬的徒子徒孙,是披着袈裟的魔王。 官府清理他们,上顺天意,下合民心。 对于沙门内部,更是可以起到很好的震慑、安抚。 “阿弥陀佛!”金总持连忙再拜稽首:“臣惭愧。不敢当陛下之赞。” “天下僧人,比臣更忠心于陛下,佛法修为更深者,比比皆是。” 赵煦笑道:“法师谦让了。” 金总持这么配合他,他自也当投桃报李。 “待此间事了,法师从淮南归来,朕必有封敕。” 大宋传统,对于沙门领袖,必有封敕。 比如金总持的前任日称僧,便得到了仁庙的敕封——其在大宋被封为宣梵大师,并授给文臣的官职:试鸿胪卿。 这就属于是完全打入了体制内,并且深得信任的象征。 所以这位高僧在世时,是享有各种如今僧人没有的待遇的。 譬如,日称每遇帝、后圣节,允许上《功德疏》,为帝、后礼赞。 譬如,日称还拥有每年无须官府批准,合法剃度僧人十人的名额。 此外,帝、后葬礼,日称僧也都会出现,并主持法会。 每遇灾害,需要主持祈雨、祈晴法会,也都是日称为首。 日称一生,在大宋翻译佛经数百部,带出了十几位紫衣高僧,剃度僧人数百,是真正的沙门领袖。 可不像他金总持,在去年之前,只能在传法院、译经院里枯坐。 直到开宝寺失火,才终于获得机会,主持领袖一寺。 于是,各大寺庙主持、首座并不给他什么面子。 所以,金总持听了,顿时激动了起来,连忙拜谢:“臣必当为陛下鞠躬尽瘁,以谢陛下隆恩。” 赵煦颔首点头,道:“朕对于忠臣,从不吝赏赐、加封。” “譬如如今在熙州,代朕教化一方的智缘大师,朕就已于昨日命中书舍人草制诏书,加封智缘大师为普济怀恩法师,授给金瓶法器一件,赐给御赐匾额一面。” 金总持听着,连忙合十礼赞:“善哉!善哉!” “普济怀恩法师,能得陛下敕封,实乃沙门之幸也。” 却根本没有注意到赵煦话中的细节。 不过,赵煦也不会跟他解释——那样的话就太刻意了,也不符合他的身份。 将来,金总持自然会知道,这个敕封的重要性的。 那可是一个新的佛门体系的开端。 于是,只好再画一个饼给金总持了:“还有个事情,法师可能还不知道,上个月,朕接见了大理国使者高泰明,与之议定了,大理国遣僧人入大宋求法,大宋更派僧人入大理国弘法、传法的事情。” “此外,安南诸州,也都乞朕遣僧人南下传法、弘法。” “待法师从淮南归来,可能第一批大理国僧侣,也就入京了。” “届时,朕还要委托法师,从天下寺庙,挑选僧人,前往大理国、安南八州等地,传法、弘法。” 这属于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也是赵煦的宗教态度。 佛教也好,道教也好,只要听话的,配合的,大大有赏。 而那些不配合,不听话的刺头,自然要裁剪掉。 这一次,既是为了将质库从大和尚们手中拿回来。 同时也是对佛教的一次服从性测试。 挑出那些刺头,剪掉那些荆棘。 让佛教,成为大宋对外的一张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养一群连念经都已经不会了的废物。 金总持听着,却是振奋不已。 弘法、传法,是他东行的目标。 当年,他毅然决然的冒着生命风险,从西夏逃来大宋,也是因为他知道,在整个世界,大宋的影响力是无可比拟的。 只有得到大宋支持,沙门才能兴盛。 于是,当即表态:“陛下如此厚爱臣,厚爱沙门。” “臣当与诸僧言说此事,将陛下对沙门的圣德与宽爱,说与天下沙门同道。” 赵煦瞧着,于是图穷匕见,道:“朕于沙门,素来崇敬,两宫慈圣,更是早晚供佛……但,如今的佛门寺庙,却都不怎么守清规戒律!朕心甚痛!” “汴京诸寺,更是广有质库。” “财帛乱人心神,佛门清净之地,岂容铜臭?” “朕欲清理质库令汴京诸寺,再无质库之嘈杂,还佛门一个清静!” “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金总持其实对此是有预料的。 毕竟,这些天汴京内外,对质库喊打喊杀,他也不是瞎子。 老实说,金总持其实也不太喜欢,寺庙变成商场。 但是,供佛是需要财物的。 和尚们修行,也是需要资金的。 他只好稽首道:“陛下圣明,诸寺质库,皆是为了方便信众,救急解难……” 这确实是寺庙质库,出现的原因。 各地的信众,特别是做生意的商贾,长途跋涉,携带着大量财物,很不安全,也不经济。 所以,便有人开始将财物或者贵重物品,存放到寺庙。 此外,信众中的底层百姓也会因为种种原因,选择到寺庙质押自己手里的一些生产资料,换来钱财,以治病、救急。 久而久之,就出现了质库。 最初的质库确实是寺庙信众内部,救急、存钱的地方。 只是,如今的质库早已经变质了。 民间的高利贷的手段,学了个全。 当然了,这不是重点。 对赵煦来说,重点在于,质库在寺庙,官府很难监管,他也分不到半点好处。 反而,因为质库被大和尚们垄断。 导致民间的存款,大量被质库把持,大和尚们手里握着海量的现金,却并不投资,只是用放贷或者铸造铜器。 严重影响大宋金融安全,严重影响大宋的产业升级,更是造成大宋钱荒的原因之一。 此外,大和尚们还能通过质库,吃绝户——要知道,户绝的财产,按照法律可都是赵官家的。 可假若这些财产,被人存在质库。 那可就到不了赵煦手里了! 所以,不把质库,从大和尚们手里抢回来。 他念头怎么通达? 于是,对金总持道:“法师放心,朕也不是讲道理的人。” “朕只是想让质库,从寺庙里走出来,走到俗世之中,受到朝廷监管。” “让佛门清静之地,得以清静。” “正好,朕欲扑买抵当所,诸寺质库,可以斗纽、带泄等方式,并入抵当所,僧人中经营质库的,也可以还俗,加入抵当所。” “如此一来,佛门可得清静,信众也依旧可以得到救急等便利。” 这就是要将质库囫囵吞下,只留点汤汤水水给大和尚们,还要让大和尚配合,并且感恩戴德。 这就是为什么,汴京的权贵们豢养的打手,只砸质库,却不坏账册,不抢其中财物的缘故。 这些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是他们的宝贵财产。 怎么能轻易伤害呢? 金总持听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赵煦看着,也不催促,只是继续说道:“法师可以将朕的旨意,转达诸寺主持、僧首们。” “让他们好好想想。” “这佛门清静之地,却日夜嘈杂,三教九流,往来不息,到底合不合适?” “还有……” “质库虽为救急、解难,为方便信众。” “但是,质库之中,难免鱼龙混杂,也难免有那作奸犯科之人混迹其中。” “开封府、刑部、祠部、大理寺,近日来可都是收到了许多苦主的诉状。” “桩桩件件,血泪斑斑啊!” 这就是威胁,也是恐吓了。 给你们脸,你们得感谢。 不要给脸不要脸,不然休怪朕无情! 金总持当然听懂了,他叹息一声,知道自己是管不了,也不可能再管这个事情了。 对他来说,在确定了大宋不会灭佛。 甚至还会大力协助沙门传法、弘法,吃了一堆的饼后,他的立场,也早已经站到朝廷这边来。 说到底,如他这样将弘法、传法当成生命的僧人,和汴京各大寺庙那些像商贾远超过僧人的和尚的屁股,从来就没有坐在一起过。 再说了,他是密宗的。 而汴京各大寺庙,不是净土宗就是禅宗或者华严宗。 彼此本来就看不太对眼。 便稽首唱了一声佛号,道:“臣谨遵旨意。” …… 当天,金总持回去后,就将面圣时的种种,派人通知了各寺主持、僧首们。 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义务,然后就关起门来,将天吉祥等天竺老乡以及明远等密宗译经僧人,召集到一起,将大宋天子,有心支持弘法、传法大业,甚至还要选派僧人,前往大理国、安南甚至交趾等地传法弘法的好消息,告诉了这些人。 顿时,所有僧人,为之振奋。 于是,他们再也不想管,汴京诸寺了。 爱死不死! 而汴京诸寺,在得到了金总持的通告后,就开始坐蜡了。 一方面,金总持派去的人,明确无误的告诉他们——承诺的财帛,必须在限期内,送到开封府。 否则,就是欺君之罪,还是谤佛的波旬子孙。 不止国法不容,沙门戒律也不容。 西天三藏法师,绝不容情,一定会上表有司,将他们开革出僧籍,勒令他们还俗,以免‘此等无君无佛之徒,亵渎我佛山门’。 这就已经足够炸裂了。 但更炸裂的事情还在后面——天子意欲清静沙门。 所有寺庙质库,必须限期迁出寺庙,并以带泄、斗纽等方式,与扑买抵当所的‘义商’合股。 否则…… 勿谓言之不预也! 此事,顿时就让这些家伙,无所适从。 紧接着,各大寺庙的主持、僧首们,都接到了请帖。 发帖的人,不是某某行会的会首,就是某个正店的店主。 总之,都是大有来头的人。 请帖上,用词都是客客气气。 就是透露出来的内容,让他们不寒而栗——恭请大师,于某日驾临寒舍,与议质库斗纽事。 根本就不像是来商量的而是命令,是通知。 是他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必须做的事情! 寺庙的主持、僧首们,哪里肯? 但,刀子架在脖子上,他们好像也没什么好的办法。 但,就在他们观望、犹豫的时候。 官府的铁拳,却不给他们思考的机会。 八月丙申(十一),开封府公开审理陶毂后人诉觉照寺监守自盗,致祖宗坟茔被盗一案。 由开封府推官李士良主持审理。 在升堂后,觉照寺主持法云刚刚被带到堂上,御史台就都派人来了。 御史台说,登闻鼓院接到京城百姓张三、李牛等的状纸。 状告觉照院质库草菅人命,害其父、妻等丧命。 然后,大理寺的人也出现了。 大理寺说,刑部移文,告知大理寺,觉照寺主持法云等陷入祠部胥吏受贿案。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法云当场昏厥。 但这还没有完。 很快,事情就报到了都堂,正好受都堂委派,暂署祠部的执政张璪当日轮值。 张璪看了有司的报告后,大怒! 竟上表天子,请求褫夺觉照寺的敕建牌匾。 这就是要毁寺了! 汴京诸寺瑟瑟发抖。 好在,当朝天子仁圣,并没有答允——觉照寺,祖宗敕建,朕不忍毁之。 然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庆幸过来。 又一道旨意下降:朕闻沙门有德者众,今觉照寺主持等失德、无僧人之行,朕心甚痛,其令有司,自京中张榜,募有德之高僧主持。 绝杀! 这道旨意,直接撕开了大和尚们的最后防线。 同时也让京中那些没有敕建名额的寺庙僧人狂喜。 一天之内,数十人应征。 汴京诸寺的主持、僧首们的防线,被彻底攻破。 (本章完) 第五百八十六章 战争中的各方 元祐元年八月丁酉(十二)。 深秋的高原山川上,开始刮起了寒风。 牧民们开始驱赶着牲畜,向着秋冬牧场转移。 青宜结鬼章骑着马,目视着正从山川、峡谷中迁移的庞大畜群。 数以十万计的牛羊,组成的庞大畜群,浩浩荡荡,正在向着海拔更低的山区牧场转移。 但是,在这个庞大的迁徙畜群之前,有着一个拦路虎。 那就是扼守在龙羊峡隘口的溪哥城(今青海省贵德县)。 此城,是从吐蕃帝国时代的赤卡城发展而来。 自唐以来,就是战略重地。 青唐吐蕃立国之后,被分封给唃厮啰之弟扎实庸龙。 在青唐诸部之中,拥有着强大的号召力。 朗格占这個人,权力欲望极大,很快就惹毛了青宜结鬼章。 因为,季节已经变了。 一个是唃厮啰的侄孙,一个是温逋奇的儿子。 但是呢,扎实庸龙死后,继任的长子必鲁匝是个信佛信到脑子坏掉的人。 又因为他在的时候,沉迷修行,不管他事。 然而,青宜结鬼章做梦也想不到。 青宜结鬼章,能忍到现在,已是极限了。 尤其是溪巴温——其父必鲁匝,因崇佛崇到出家的一生,在广大底层牧民、农奴中,有着极高的声望。 青宜结鬼章也不惯着他,两人因此产生了极大的矛盾。 于是,就轮到青宜结鬼章,吞下恶果了。 其在位时,对溪哥城内外大小事一概不管,只诚心供佛,最后干脆出家去修行了。 而这样的牧场,在青唐六部控制的地区并不多。 熟悉情况的向导们,知晓这高原上每一个牧场的位置,也知道每座山峰的走向。 可以随便找个地方放牧。 在这两个混账的配合下,南蛮在这高原上,如鱼得水。 在理论上来说,溪巴温才是青宜结鬼章的主子。 这可不是几百头、几千头牲畜。 溪哥城的溪巴温,邈川城的温巴溪,倒向了南蛮。 数以十万计的牲畜,需要的是一片广袤的牧场。 他下面的贵族,也不会答应了。 溪哥城统治的各部首领,都很拥戴。 不到一年时间,就起码有十多万人,或被动或主动的到了南蛮境内。 如今,则在扎实庸龙的孙子溪巴温手中。 前年,青唐城的赞普暴卒。 他们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地方。 最麻烦的,还是因为溪巴温、温溪心的身份地位。 和其父亲一样,溪巴温也是个信佛的,也打算学必鲁匝当甩手掌柜,于是把大小事务都托付给其舅舅朗格占。 从去年十一月到如今,南蛮的军队,不断的配合着溪巴温,打着讨伐叛徒的名义,攻击他的地盘和部族,打着佛祖的旗号,用着‘拯危救难’的名义,掳掠人口、牲畜。 对青宜结鬼章来说,更是只有一个选择——通过龙羊峡,到黄河下游的溪哥城与肤公城之间的广袤草场。 然后…… 于是,青宜结鬼章控制的地盘上,大量牧民、农奴逃亡。 阿里骨自立为赞普,青宜结鬼章立刻就站队过去。 他们来高原,就和回家一样。 高原很快就要下雪,牲畜必须在下雪前,迁徙到传统的越冬牧场。 数年前,必鲁匝去世,溪巴温继任。 青宜结鬼章的噩梦,开始接踵而来。 同时,他们利用去年和今年大旱的机会,大肆引诱、威逼着,那些小部族的人,前往南蛮控制下的熙州、兰州。 再忍下去,别说他不答应。 靠着赞普的支持,青宜结鬼章索性发兵溪哥城,干掉朗格占,顺便将溪巴温逐走——你不是喜欢念经吗?现在自由了。 被赶出溪哥城,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的溪巴温,居然在山里面躲几个月后,居然又杀了回来! 南蛮的河州知州种谊那个不要脸的混账,带着他手底下的精兵,穿着吐蕃人的衣服,打着溪巴温的旗号,在木波、陇逋、洗纳、心牟等部的协助下,在龙羊峡设伏,歼灭了他麾下的一支精锐,进而趁机夺回溪哥城。 这是传统的越冬牧场之一。 另外一个,现在已经在南蛮手中了。 那就是在渭河流域的熙州、岷州! “结瓦龊,梁乙甫的兵马,真的都已经在天都山集结了?”青宜结鬼章问着刚刚从党项人那边回来的继承人。 结瓦龊在今年春天,被青宜结鬼章送到了西夏,充为取信党项的质子。 直到前几天,他才奉了梁乙甫的命令回来,并向他传达梁乙甫结盟,同攻南蛮的明确意思。 有了梁乙甫的承诺,青宜结鬼章,甚至都没有去青唐城请示阿里骨,直接就带着他的本部南下了。 没办法! 高原上的气温下降的很快。 再不下山,万一下起暴雪,就会有很多人畜冻死。 结瓦龊低头答道:“阿父,我就是从天都山回来的。” “我走的时候,党项的兵马,就已经在向天都山集结了。” “梁相国还带我看了,他们在天都山下建立的粮仓,里面全是粮草。” “另外,我还亲眼看到了,大队铁鹞子在天都山下扎营。” 青宜结鬼章点点头,但心中,还是不安。 所以,他需要再三确认。 于是,对身后的一个贵族吩咐:“卓罗,你带上一百轻骑,先到溪哥城外看一看。” “记住,不要惊动人。” “诺!”一个粗壮的吐蕃贵族领命而去。 很快,就带着一百多的轻骑,从山岗上疾驰而下,沿着壮阔的河谷与荒凉的原野,向前而去。 …… 青宜结鬼章的动作,自然瞒不住青唐城。 此时此刻,青唐城的主人,吐蕃赞普,大宋武威郡王、邈川大首领阿里骨,正躺在他的养母乔氏的大腿上。 “鬼章带兵南下了。”阿里骨轻声说着。 乔氏抚摸着这个养子的发丝,低声道:“这样,会不会有祸事?” “若是因此,激怒中原汉家阿舅,将来党项来攻我青唐,届时汉家阿舅却坐视不理,如何是好?”乔氏忧心忡忡的说道。 不要看在过去数十年,青唐吐蕃在和党项人的战争中胜多败少。 但是,青唐各部都清楚,这并非他们真的能打赢党项。 而是南方的汉家阿舅,在给他们输血,同时也帮他们牵制了党项的很多兵马。 阿里骨笑了起来:“不会的。” “只要鬼章能赢,汉家阿舅就不会将这个事情当回事。” 青唐吐蕃,是中原的汉家阿舅,唯一可以从侧面侧击党项的盟友。 只要党项不灭,青唐城的吐蕃诸部就能高枕无忧。 所以,哪怕他做的再出格。 在大局面前,中原的汉家阿舅也只能捏着鼻子原谅。 “若是鬼章败了……”阿里骨悠悠说道:“那就是鬼章背着我做的。” “到时候上表谢罪就是了。” 对阿里骨来说,这事情,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青唐城,远离着南朝的兵锋,也远离着党项人的威胁。 要不是他的上位史太黑暗,且没有唃厮啰的血脉。 他完全可以在这青唐城高枕无忧,坐看中原和党项争斗。 然后就可以坐地起价,学他的养父董毡,两边拿好处。 那边给的价钱高,就帮那边。 乔氏却还是忧心忡忡,但看着阿里骨自信满满的模样,还是低下头去,决定相信这个男人,她的养子和如今的丈夫。 …… 兴庆府。 从南蛮提前回国的副使田怀荣,在两个卫兵的带领下,进入了太后的寝宫。 “臣恭祝太后、兀卒万福无恙。” “田卿回来了。”珠帘后的年轻太后,柔声说道:“坐吧。” 田怀荣小心翼翼的坐下来。 “南蛮怎么说?”太后在珠帘后问道。 “南蛮,只应允了可在边境新增三个榷市的请求。”田怀荣低下头去,小声的回答。 年轻的梁太后的脸色,顿时变了。 三个榷场,够做什么? 去年和今年的大旱,已经让大白高国的农业生产,受到重创! 加上仁多家的叛乱,导致了大量牧奴、农奴逃散、死亡。 就连兴庆府,如今也出现饥荒。 而南蛮,却只答应新增三个榷市?! 这是逼着大白高国开战啊! 梁太后吁出一口气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愤怒,问道:“那南蛮可答允了,遣还我国逃人的要求?” 田怀荣摇头:“臣在汴京,遇到的每一个南朝官员,都说:百姓因慕王化归义中国,何错之有?况圣朝乃礼仪之邦,仁义之国,岂有驱赶归义之人的事情?” “他们还说:西夏王当修德布仁,以宽厚爱民为本。” “若百姓安居乐业,国中太平,又岂有人民逃亡?” 梁太后听着,紧紧握住了拳头。 其实,她是现在西夏国内的对宋主和派。 她的长兄梁乙甫则是主战派。 倒不是她有多么爱好和平——实际上,这位年轻的太后,就是在军中成长起来的。 她还懂兵法,知战事呢。 她之所以主和,仅仅是因为她的儿子太小了。 她不想给梁乙甫太多立功、树威的机会。 是的,梁乙甫是她的亲哥哥。 兄妹关系还很不错。 可是,她也不是没有看过史书。 哥哥终究只是哥哥,不可能和她一条心。 一旦梁乙甫立下军功,赢得威望。 而兀卒年纪又这么小。 这兴庆府中,哪里还有她们母子的容身之地? 即使梁乙甫篡国后,不会杀她。 可一个前朝的太后,哪里还有什么权力? 可现在,南朝的答复,却让她再难按捺了。 欺人太甚了啊! 南朝是真不怕,大白高国的铁骑,踏入其边城自取财帛?! 梁太后越想越气,甚至生出,干脆大发诸部之兵,去和南朝拼一把的念头。 田怀荣却是继续说道:“启禀娘娘,吕则官命臣现行快马回国,乃是有一个要事,必须上禀娘娘。” “说!” “臣等在南蛮京城,见到了辽使耶律琚……” “臣等发现,辽国使团,自耶律琚以下,皆与南朝君臣,往来甚密。” “辽人甚至可以公开自由出入都亭驿,而南蛮上下熟视无睹。” “辽使耶律琚等,更曾公开言:大宋天子与我朝皇太孙数互赠文章……还说,大辽皇太孙,以兄事大宋皇帝。” 梁太后听着,怒火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理智重新上线。 宋、辽联盟。 是党项人的梦魇! 连景宗(元昊)的时代,就对此极为恐惧,拼命避免。 对党项来说,得罪南蛮,就必须结好北虏。 而获罪北虏,则必须不惜代价与南蛮媾和。 否则,南蛮从陕西来攻,北虏自贺兰山而来。 大白高国亡矣! 不过…… “北朝如今正用兵高丽,他还有余力,干预我朝吗?”梁太后问着田怀荣,也是问着自己。 党项人,自然不止只派一个使团出门打探风向。 而是两个。 一个去南蛮,一个去北虏。 分别打探这两个大国的动向,以为自己的行动,做好情报准备。 这是党项人的智慧。 每当用兵,都是如此。 景宗立国之战,就是这样的——先遣使入贡,探知南朝虚实,做好了一切准备。 同时,也遣使去北虏,卑躬屈膝,求得了北虏的默许。 这才有好水川、定川寨和三川口三大捷。 田怀荣哪里能回答这个问题? 只能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梁太后也知道,这个问题田怀荣是回答不了的。 于是,吩咐左右,道:“立刻遣人去黑山威福监军司,命监军处则,派人密切打探北朝西京大同府的虚实。” 防人之心不可无! 必须确定,北虏没有精锐在大同。 否则,一旦大白高国精锐都在横山、天都山,北虏忽然从大同派出精锐骑兵,直插贺兰山。 一旦突破贺兰山,兴庆府就暴露在其骑兵的马蹄面前了。 …… 一座座浮桥,出现在了大同江上。 无数的辽国兵马,正通过浮桥,渡过大同江。 远方的高丽西京平壤,已经被团团包围了。 大辽东京留守、榻母城节度使、北院枢密使耶律迪烈骑在马上,指挥着后续兵马、辎重,通过大同江。 自出兵以来,辽军势如破竹,只用了半个月,就已突破了高丽人在边境上建立的长城。 如今,更是直插其西京平壤。 平壤城的高丽守军,在野战失败后,就已经龟缩在城中。 但,耶律迪烈相信,平壤城是坚守不了多久的。 假若没有援军支援,高丽西京平壤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耶律迪烈明白,拿下平壤只是这场战争的开始。 因为,继续向前辽军就要面临和之前多次对高丽战争一样的问题——漫长的补给线,还有高丽人,利用山道、小路、密林不断袭扰。 所以…… 耶律迪烈在率兵渡过鸭绿江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给他的部下下了死命令——擅自劫掠者斩,袭扰民众斩,无故伤人者斩! 虽然,这些命令的用处并不大。 但至少,不能出现大规模有组织的烧杀抢掠。 因为这样只会把高丽人逼到大辽的对立面。 所以,这次出征,耶律迪烈带了一大批的燕地汉人士大夫文人。 让这些人来协助大军,收拢民心,安抚豪族,拉拢士人。 让高丽人知道——大辽,不是夷狄,也是衣冠之国,圣人礼仪之邦。 正想着这些事情,远方的一骑轻骑,就飞速而来,到了耶律迪烈面前,翻身下马,拜道:“奏知相公,天子闻相公已过大同江,大喜,已遣使来贺,并带来了圣旨旨意。” 耶律迪烈连忙问道:“天使何在?” 那人答道:“正在来此的路上。” “快为老夫准备香案!”耶律迪烈连忙吩咐起左右,他本人则回到军帐之中,开始沐浴更衣。 半个时辰后,来自南京的大辽天子使者,捧着一封帛书,抑扬顿挫的念着来自南京城的旨意。 耶律迪烈听着,却越发的不安。 因为,天子的旨意,太荒唐了! 在听说,他已经率部突破了高丽长城,在野战中击败高丽王派来的大军后。 南京城的大辽天子,居然给他了一个期限。 须在今年十二月七日之前,兵临高丽都城开京! 耶律迪烈一听就知道,这是政治任务! 因为,十二月七日,是南朝小皇帝的生辰。 届时,大辽天子将遣使道贺。 显然,南京城的天子,又犯了老毛病了。 耶律迪烈听完了旨意,面朝南京方向,拜了四拜,然后站起身来。 “未知是何人在陛下面前,进此谗言?”耶律迪烈瞪着眼睛,问着那个来传旨的内臣。 后者战战兢兢的答道:“老相公有所不知。” “今年南朝答允与我朝的三百万贯交子,在上月就已经耗尽。” “朝中正在议论,与南朝谈判,增加交子印刷量。” “故此,需要王师在战场上,表现出足够的威慑力。” “以此震慑南朝。” 却是耶律琚将他在汴京城看到的御龙第一将凯旋、阅兵、献俘的事情,添油加醋,派人回去报告了南京。 然后,南京城的辽国君臣,就受到刺激了。 于是,也想要一场畅快淋漓的大胜,来震慑南朝。 毕竟,这可是关乎到每年三百万贯交子的国用。 同时还关乎着,扩大交子印刷量这个所有人都关心的大事! 一年才三百万贯?根本不够花啊! 于是,怎么说服南朝增加交子印刷量,就成为关键了。 还有比一场摧枯拉朽的大胜,更有说服力的吗? 而之所以选十二月初七。 就是因为,那个时候是最适合谈判的时间点。 耶律迪烈听完,神色无比凝重起来,良久才道:“请天使转告陛下。” “老臣尽力而为!” (本章完) 第五百八十七章 郭贵的请求 入秋后,狄道的气温也开始骤降。 王大斧穿上了厚厚的粗麻布所制的衣服。 这种衣服是三层的,里外两层是麻布,中间一般都填充着找到的野鸭、野鸡的羽毛、纸屑、麻絮等保暖物。 但在熙河这边,就不需要这么麻烦了。 王大斧在衣服里,填充着大量棉絮。 保暖效果特别明显,哪怕是在这霜冻的秋日早上,他也感觉不到寒冷。 “这棉衣可真好。”王大斧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 虽然隔着厚厚的粗麻布,但被压实的棉絮,触感依然柔软。 “俺得找人,多做几匹这样的布料,托人带回京城,让俺娘拿去做几身衣裳给大郎、二郎、三娘御寒。”王大斧想着。 郭贵听完,却是眼珠子一转,悄声问道:“俺听说,大发的丁壮,官府都会按保甲法,就地编成保甲指挥,并在其下,设置十个都头,以率保丁?” 所以,如今都有人开始给他做媒了。 一是因为取暖就要烧炭。 比起其他庄头、雇工,只能穿褚纸做的纸衣,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所以呢,如今的经略相公,决定给四夷上一课。 “汝要争保甲都头?”王大斧看着郭贵,眼中有着怀疑。 尤其是,当外甥凌虐其家人的时候。 想着和弟弟一起,想方设法的,围着灶台生火取暖的事情。 保甲法,王大斧是知道的。 “提辖,提辖……” 二是因为石炭有毒,王大斧就记得,他有一个发小,就是因为在取暖的时候,关了门窗,等大人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汴京的冬天,也是很冷的。 王大斧就叹息了一声。 向都监说了,可能要到明年开春的时候,才有广西的消息。 让他们知道,汉家阿舅,为什么是汉家阿舅? 而郭贵在汴京的时候,正经人家的小娘,哪里肯正眼看他? 这从郭贵身上穿着的羊皮袄子也能看出来。 可大人们,每当发现他们在灶台前的时候,总会拿着棍子,修理他们兄弟一顿。 一般人是根本买不起的。 他还是没有得到他弟弟的任何音讯。 基本的职责还有法令,他是需要背熟的。 老实说,其实王大斧不懂什么是防秋?更不知这防秋具体是做什么的?只听向都监与他讲过,说这是自汉唐传下来的规矩,只是过去大宋心善,不太愿意做这个事情,只有河东那边的经略相公,才肯每年带兵做一次。 那是一件崭新的羊皮袄子,袄子里还缝了不少的野鸡、野鸭的羽毛进去。 而石炭是很贵的。 毕竟,他如今是这狄道的巡检使还兼着南关堡的巡检,手中有着三百多的兵马。 “确实如此!”王大斧点点头。 “经略相公已发了军贴,俺再过几日,也得去熙州城里,听游知州的指挥了!” 王大斧点点头:“嗯,有这么個事!” 舅舅教训一番不听话的外甥,帮助他走正道。 王大斧正思念着自己的弟弟,老远就看到他的身影的郭贵,已经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 已经拿到了向家的契书,还把户籍落到了熙州,于是,按照朝廷的政策,可以在这狄道附近,垦荒两百亩,作为他的土地。 “提辖,俺听说,官府要大发丁壮去防秋?”郭贵小心翼翼的凑到王大斧面前问道。 舅舅教育外甥,天经地义的嘛! 王大斧觉得,这很有道理。 相当于一个棉庄的雇工,两三年的工钱。 “郭贵啊!”王大斧抬起头,看向郭贵。 当然了,价钱也不便宜,在熙河这边,一件新的羊皮袄子,起码也要六七贯的铜钱。 而今年,熙河路防秋为什么又要搞呢? 向都监说了,这是因为大宋的善意,四夷并不能很好的感受。 确实合情合理。 这个棉庄的庄头,已经因为管理得当,而被提拔成了这个向都监拥有的棉庄的监庄。 这就属于是混出来了。 在王大斧的记忆里,小时候他总是和弟弟大枪一起,围在家里的灶台前取暖。 “还请提辖,看在大枪兄弟的面上,抬举抬举俺……”郭贵当即纳头就拜。 所以他知道,如今朝廷在沿边诸路,依旧用熙宁时代的保甲法。 熙州这里,是以五户为一保,五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 南关堡下,本只有三个都保的汉人保甲户。 但,从去年开始,大量熟羌部落的户口,就落了下来,编为保甲。 所以,南关堡的保甲户一下子就膨胀到十个都保。 依照保甲法,凡出兵,则以保丁辅之。 这就是让保丁成为军队的辅助兵种,承担辎重、后勤等打杂任务。 此谓之以丁联兵。 作为边塞,熙州的保甲法执行的很严格。 每月保丁都要到巡检司上番,也就是接受训练。 郭贵自也是保丁,而且因为王大斧的关系,还是这南关堡的乙都保下的保长。 这也是保甲法的特殊所在。 保甲法下,保丁和保长、大保长、都保长,存在着极为严格的上下隶属关系。 任命统帅所有保丁的保甲指挥,王大斧或许不行。 不过他确实有权利,任命下面的都头。 向宗吉也不会驳他的面子。 郭贵哎了一声,拜道:“还请提辖成全。” 王大斧转动着眼珠子,打量着他面前的这个同乡。 在王大斧看来,郭贵的身材虽然还算粗壮,也有着一把子力气。 但是,这上阵厮杀,可不是光有力气就行的。 何况,这熙州这里,汉、蕃混居。 吐蕃人、羌人、党项人,在人数上完全压倒了汉人。 过去保甲法没有用在本地的蕃人身上。 但如今,随着高、向两位国亲到任熙河。 大量的熟羌、吐蕃人、党项人随之在两位国亲的鼓励和帮助下落户。 和汴京、江南的百姓,对成为保丁,避之唯恐不及不同。 这熙州的保甲户,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做的。 至少到现在为止,只有本地的熟羌,生活多年的党项人、吐蕃人才有资格为之。 那些棉庄里的雇工就没有这个资格。 原因很简单——成为保丁上番,是有钱有米拿的。 依照法度,一个保丁在上番的时候,每天可以拿到十一钱的盐菜钱,并领到两升米作为伙食。 这个条件,在汴京城里,属于狗都不去。 但在这熙州,却能让人打破脑袋! 两升上好的白面,加上十一个叮叮当当的元丰通宝。 足够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羌人、吐蕃人、党项人打破脑袋了。 何况,为了保卫大家的棉庄,免受西贼、吐蕃游骑的袭扰。 各地棉庄在高、向两位国亲的号召下,纷纷慷慨解囊,按亩出钱,充作保丁和驻军的辛苦钱。 事实证明,在保护自己的财产的时候。 无论汉人还是吐蕃人、羌人、党项人,都是很精明的。 所以,上番的保丁,在上番时还能额外拿到五钱一天的辛苦钱。 至于南关堡的驻泊禁军,则是每天可以额外拿到十文。 所以,熙州的保甲户们,上番的动力充足。 每次上番抽丁的时候,羌人、党项人和吐蕃人,都是抢着去的。 至于战时? 那就更可怕了! 因为战时的赏赐标准,是执行的在京禁军的标准。 按照当今天子,在今年五月,为了赏赐南征大军,而命枢密院制定颁布的《元祐军赏令》。 斩首一级,计四等军功,赏钱三贯或绢一匹,并记一功,可为将来转迁之用。 最要命的是,按照元祐军赏令,比斩首更好的是生俘。 这是因为上苍有好生之德,当今天子躬行仁义,不忍多杀伤。 所以,俘敌一人,赏绢两匹或钱六贯。 而得其妇、幼,更是可赏绢三匹或钱九贯。 此外,依照元祐军赏令,先登、斩将、破敌等奇功的赏格,都较之元丰大为增加! 便是负伤,只要伤口在前面,也能按照轻重不等的伤情,给与厚赏。 战死抚恤,也有标准——只要尸体是向前倒下的,都按照战死论,优给土地。 特别英勇,力战而死者,更是有可能恩荫子孙(北宋有恩荫战死士卒的先例,元丰时代就有一个送信的小兵被西夏俘虏,西夏人让其劝降一个被围困的寨堡,其假意答应,到了城下就将援军要来的消息,告知城上,西夏人大怒,将之在城下虐杀,事后神宗恩荫其子三班借职,并追封了他的官职)。 总之,这军赏令颁布后,送到熙河路,一经公布,整个熙河都是嗷嗷叫。 大家都想给大宋天子,建功立业。 没办法! 这种直接拿着在京禁军的赏格标准,来优赏西军的做法,太过bug了。 等于是有人在现代,拿着北欧科技公司的工资在三线城市招人打螺丝。 当地人,还不把这个冤大头的螺丝打冒烟? 所以,王大斧能理解郭贵的心情。 只是…… 郭贵的身材虽然还算壮实,在他看来,也有几把子力气。 可关键在于,这南关堡辖区,比他强的,比他有靠山、背景的人多的是啊! 比如说,南关堡境内,如今有着数十户姓包的羌人。 这些羌人可不简单,他们的姓是先帝所赐。 而当朝官家,天下皆知,最为孝顺。 所以,这些包姓的羌人,就以‘天子走狗’自居。 去年天子同天节的时候他们就在南关堡里,举行了酒宴,遥祝天子万年。 而这些人家里的年轻人,自然是直接编成了一个都保。 显然,这个都保的都头,只能是他们自己人。 其他大部族的保丁,也大都是这样。 别看他们现在,户籍都落了。 但实际上,他们还是和过去一样。 部族,大于一切。 外人根本插手不进他们内部。 所以,实际上南关堡的十个都保,官府真正可以直接任命的,不到一半。 就这一半里,也是汉、蕃混杂。 没有背景,没有强大的实力,直接空降,只有一个结果——被人套上麻袋打晕,然后丢进山沟沟里面喂狼。 事后报一个‘跌足不幸’,谁能查?谁又会查? 这也是熙河路这里,不讨朝中士大夫们喜欢的缘故。 这边的风气太野蛮了。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晚唐五代的骄兵悍将。 而且,因为蕃官、蕃兵太多。 朝廷的文官过来,也容易水土不服——别人是真的能说:我蛮夷也。要求文官为了大局妥协的。 郭贵看着王大斧为难的神色,也大概猜到了些。 便纳头拜道:“实不瞒提辖,俺有个相好的,是这狄道上乙埋家的寡妇,前些时日,俺与那妇人相会时,不巧被乙埋家的家主所捉,好巧俺带了向都监的契书在身,加上俺那相好的求情,才没被丢渭河!” “但却也不得已,与乙埋家的签了契书。” “叫俺在一年内,凑足一百贯的彩礼,将他家的闺女娶回家,不然,便要治俺坏他闺女名节的罪。” “俺思来想去,只能来求提辖,请提辖抬举一番,让俺能赚些军赏回来,娶那相好的。” 王大斧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郭贵平日里,看着是机灵的,怎就在羌人这边翻了船? 便呵斥道:“汝这腌臜货,怎不管住自己的裤裆?平白丢了俺汴京人的脸!” 偷人都不会,还被人抓住了,甚至写了文书。 实在是…… “是,是……”郭贵任由王大斧责骂,只低着头,不停称是。 王大斧又骂道:“这天底下,哪有丈夫娶妇,要给一百贯彩礼的道理?” “汝拿俺的名帖,去给那乙埋家的家主,便请让他看在俺的面子上,速速将他女儿嫁与汝。” “至于彩礼?” “给个三五贯就算了!” “但嫁妆却得给足一百贯才行!” 郭贵拜道:“好叫提辖晓得,俺那相好的,原来的丈夫死后,留了一双儿女,还有数十头牛羊,足足五匹马呢!所以,那乙埋家才叫俺交一百贯嫁妆!” 王大斧愣住了。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宋人人都喜欢娶寡妇了。 寡妇是真有钱啊! 数十头牛羊,还有五匹马! 放在汴京,能卖上千贯,便是在这熙河,也值三百多贯。 所以,人家要一百贯彩礼,不算夸张! 他忍不住问道:“那双儿女,如今多大了?” 郭贵答道:“奏知提辖,大的三岁,小的两岁……” 王大斧咽了咽口水。 这等于是,买一送二。 这么小的孩子,是养的熟的,也养的亲的。 等于说,平白多了两个孩子。 郭贵见着,趁热打铁,拜道:“还请提辖抬举,给俺一个机会。” 他现在唯一能赌的,也就是军功了。 王大斧沉吟片刻道:“都头是不能给汝的。” 给了他也拿不住,拿不稳。 “俺只能给你寻摸一个保甲指挥副都头的机会。” 大宋军制,五百人为一指挥,指挥辖五都,每都百人,设正副都头。 若是上四军的禁军的话,都头下,还有十将、将虞候、押官等级别的军官。 不过,保甲法的宗旨是‘以丁联兵’。 所以,相对简陋,都下就只有正式的都头、副都头。 其他职位,则由都头、副都头自行任命。 当然,他们任命的,官府也不会承认。 也没有什么待遇上的优待。 郭贵听着,却是大喜,他来求都头,其实是做好了只得一个十将甚至押官的有名无实的名头的准备的。 如今,却能捞到一个副都头的名义。 真是让他高兴坏了! 当即纳头拜道:“多谢提辖,多谢提辖!” “提辖大恩大德,俺定当报答!” “汝别急着谢!”王大斧冷声道:“俺能给的,只是一个机会。” “具体成不成,却还得看汝的武艺!” “这保甲指挥的副都头,虽不比禁军的副都头,无名无分,只有俸钱。” “但在这熙河好汉众多,若要服众,须得有一身好武艺才行。” “过两日,汝随俺去南关堡里,到向都监面前呈试武艺,与其他好汉一起竞争。” 说着,王大斧就问道:“郭贵啊,汝的射术如何?” 郭贵答道:“不瞒提辖,俺家祖上,也曾在步军虎翼军中当过都头,祖宗的手艺,俺可没忘!” 王大斧哦了一声,对此并不意外,郭贵既然能和他弟弟大枪成为朋友,自是有着相同的出身的。 而挽弓、搭箭,这是大宋禁军的基本技能。 在京禁军,几乎人人都有一手不错的射箭手艺。 正常的话,百步十中二三,五十步十中五六,都很平常。 哪怕在现在,上四军的精锐射手,也依然能做到临敌列阵,百步之中十中三四,五十步内能中六七。 可惜,时代变了。 大宋面对的敌人,并不惧怕大宋传统的弓弩齐射。 特别是西贼的精锐,铁鹞子、泼喜军和擒生军中的重步兵。 不是有着强大的远程投射火力,就是人马皆具重甲的重骑兵,或者身披着精炼的生铁所造的瘊子甲的重步兵。 尤其是那铁鹞子,人马皆甲,好像是从数百年前的南北朝古战场上冲出来的骑兵。 看着很复古,偏生,传统的大宋步兵,对他们毫无办法。 过去的大宋,太过于重视弓弩,轻视了近战肉搏。 于是,在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被西贼打到崩溃。 除了缺乏骑兵外,最大的原因,其实就是近战肉搏太差。 王大斧小时候,听过军中的叔伯们讲过,西贼叛乱的时候的场面。 大宋禁军,在远距离交战时,通常可以通过密集的箭雨,射的西贼狼奔猪突。 可一旦被西贼铁骑近了身,那禁军的阵型立刻就维持不住。 这就是西贼的铁鹞子们,能够屡屡大破大宋的缘故。 痛定思痛,如今的大宋,就格外重视肉搏近战。 铁锏、重斧,成为了精锐的标准,俸钱、赏赐比其他人要高好几倍。 王大斧的父亲,之所以给他们兄弟取名大斧、大枪就是希望着他们兄弟长大后,能拿上大斧、大枪,吃上一个月七八贯的俸钱。 王大斧也从小立志于此,所以从未停下锤炼自身技艺的脚步。 所以,哪怕到了这熙河路,靠着一手熟练的重斧技艺,王大斧也能压的下那些骄兵悍将,叫他们服气。 当然了,王大斧也知道,铁锏、重斧这样的近战兵器,要求一个保丁熟练掌握使用,确实是为难了他。 便问道:“那汝可会用朴刀?” 朴刀是大宋比较寻常的近战兵器,在这个肉搏近战逐渐成为战争常态的时代,这种可以双手使用的大刀,逐渐成为了大宋步兵的常用武器。 郭贵拜道:“俺会一些。去年在河北,还和大枪兄弟请教过呢!” 王大斧点点头,道:“这便好!” (本章完) 第五百八十八章 闻战则喜(1) 两天后,王大斧带着郭贵,还有在这狄道附近的一百多名保丁,踏上了前往南关堡的路。 所有人都骑着马或者骡子,背着弓,挎着剑。 就连郭贵都骑着一匹黑色的棕马——显然是他相好的那个寡妇送的。 虽然算不上太好,但骑乘起来,还是没问题的。 或许当不了战马,可跟上大军行动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在狄道的路口上,王大斧看到了郭贵的那个相好的。 那妇人身材并不高,皮肤也比较黑,样貌呢也算不得俊,只能说不丑。 那妇人见了郭贵,就将一个包裹,送到了郭贵手里。 还叮嘱了郭贵一番。 远远望着,一百亩的棉田里,数不清的白色棉铃,在随着狄道吹来的风而摇曳。 郭贵哎了一声,答道:“俺晓得的。” 如今,他的县主梦,怕是做不成喽! 白色的棉球,在熙河路阳光的暴晒下,慢慢的开始爆开来。 最后,是流着泪,送别的郭贵。 一路上,见到的只有延绵不绝的棉田。 粗麻布下那一片片被压实的棉絮,摸着就很舒服。 这让王大斧瞧着,想起了自己在汴京的家人。 “这些都是俺的地啊!”王大斧轻声感慨着。 王大斧骑着马,带着队伍沿着古老的狄道,顺着古渭河的河道,向南关堡而去。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 虽然已经看过了无数次,但每次看到自己的土地,他的胸膛中,总是升起一股火热! 尤其是在现在的这个时节。 不! 起码两百贯! 而他现在有四百亩地,今年冬天,还能再开垦出一两百亩,这就是五六百亩地了,等明年将这些地全部种上木棉。 若是织成布的话在汴京城中,也肯定会受到欢迎。 …… 肯定能卖大钱! 当时,郭贵记得,王大枪曾经信誓旦旦的说:“等俺将来掏得黄金,发家之后,定要娶一个县主,光宗耀祖,叫俺娘脸上也有光。” 但,摸着怀里的包裹,想着那个妇人的样子。 心中却是想起了去年,他和王大枪在河北的工地上,输光了工钱,两人一起躺在那堤坝下,诉说着自己的理想。 王大斧忍不住停了一下,他骑在马上,远眺着属于他的棉田。 反而是保守了! 一百亩棉田至少一百贯? 那是一个用着打了很多补丁的粗麻布包起来的包裹。 不用想了,肯定是那妇人风干的各种肉脯。 “但俺儿子,定能给俺娶一个县主!” 秋风吹来,一个又一个棉球,随风摇曳。 里面是风干的肉脯,还有腌制好的酱菜。 郭贵忽地笑了。 王大斧沉默了一会,对郭贵道:“莫要辜负了那妇人!” 但,只种了一百亩不到的木棉,其他地都拿来种豆子、青稞还有牧草了。 看的王大斧的心中,也有些火热。 远远的望着,王大斧看到了,他那一百亩棉田的景象。 很快,王大斧的队伍,就从他开垦的土地前走过。 里面装着些长条状的东西。 记得他当初跟着向宗吉离京的时候,他的妻子和老母亲,也将一个包裹,塞到了他怀中。 所以,王大斧知道的,向都监在年初给他的许诺,非但没有夸大。 棉田里的木棉,都已经凋零、枯萎。 于是,他也借着酒劲,跟着道:“大枪兄弟好志向,俺若发财了,也定要娶个县主!” 只要他将来生个儿子,然后儿子再娶一个县主,那他这辈子也就不算白活了! 微微吁出一口气,王大斧策马停了一会,等着郭贵跟了上来,就瞅了一眼他那個包裹。 “俺虽娶不成县主!” 他去年和今年,加起来在这狄道旁,开垦出了四百多亩的荒地。 一千贯怎么着都有了! 扣掉开销用度,扣掉工钱,他起码能赚六百贯! 这六百贯,足够让家中老小,在京城过上不错的生活了。 说不定还能供出一个读书人呢! 这样想着,王大斧就充满了干劲! …… 一大早,向宗回就被人唤醒了。 “何事?”他睁开眼睛,看向在他榻前的女子。 却是他在兰州纳的小妾杨氏,此乃熙河路数一数二的顶级大豪羌,同时也以大宋天子‘最忠诚鹰犬’自居的包顺派人从秦州买回来,服侍他枕席的美人。 而包顺旧名俞龙珂,如今官拜皇城使、荣州刺史兼青唐、岷、洮等州蕃部都巡检使。 这位羌部的大首领,是大宋迄今为止,招降的份量最大的羌部首领——熙宁二年率部十二万,牲畜百万以归大宋。 所以,即使是出于千金买马骨,大宋对于包顺家族也是极尽优遇。 先帝在时,便应当时还叫俞龙珂的包顺之请,降下旨意,将其全族赐姓包。 于是,包孝肃公在作古七年后,天上掉下十二万个亲戚。 经过这将近二十年的繁衍生息。 包氏羌部,如今已有二十几万口,成为熙河路当之无愧的第一豪族。 而且,他们还很会做人。 向宗回、高公纪一到,包家人立刻送上了美人,侍奉枕席。 尤其是送给向宗回的这个小娘子,完全戳在向宗回的审美上,不止身姿婀娜,面容姣好,还会吟诗作赋,说起话来更是娇滴滴的,让人听着便生出怜惜,于是,得享专房之宠。 这不,不到半年,就已经怀上了。 包顺很会做人,见到此景,便收其为义女,还派人敲锣打鼓的送了一笔嫁妆过来,将杨氏的出身洗白了。 杨氏悄然坐到了向宗回身边,低声道:“官人,奴家义父今日要来拜见官人,官人忘了吗?” 向宗回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几误了拜见泰山的正事。” 包顺既然这么懂做人,向宗回自然也晓得给面子。 私底下,见面就叫一声泰山大人,礼数上更是做的分毫不差。 于是这一来二去的,向宗回现在和包顺,几乎就差拜把子了。 …… 半个时辰后,向宗回在自己的官邸后宅,见到了包顺。 包顺不是一个人来的。 而是带着七八个熙河路的豪羌首领一起来的。 见了向宗回,这些人就躬身一礼,用着带有浓厚西北口音的正韵道:“下官等,见过公事!” 在这熙河路待久了,向宗回别说是带了口音的正韵了。 他现在连吐蕃话、党项话都能听懂不少。 于是便一个健步上前,对着包顺拜道:“泰山折煞小婿了!” 然后对着其他人道:“诸公请起,请起。” 包顺见着,笑意盈盈的捋了捋胡须。 其他羌部首领,则都对他投去羡慕的眼神。 没办法! 在如今的熙河路,虽然理论上,权力最大的是经略安抚制置使赵卨。 但在这些羌人眼里,地位最崇高的,还是这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的两位国亲。 一个是当朝太皇太后的亲侄子,一个是当朝皇太后的亲弟弟。 都是汉家阿舅的亲戚! 何况,两位国亲,还握着大家的钱袋子。 无论是卖马与朝廷,还是即将要收获的棉花,都得经过这两位国亲的手。 向宗回带着包顺等人,进了内宅后院的厢房。 命人奉来茶水、点心。 然后,他就问道:“诸公今日来此,未知何事?” 向宗回这话一出口。 包顺等人就互相看了看,然后一个黑瘦的中年羌部首领就道:“不瞒公事,下官等此番冒昧登门,乃是想求公事给个恩典。” “嗯?”向宗回眯起眼睛,看向那人。 他认得此人,乃是马藏家的首领。 今年三月,率部两千,从那青唐高原归义而来,还是向宗回亲自带人迎回来的。 迎回来,就安置在河州居住,然后上禀朝廷,经当今天子批准,枢密院奏复,中书舍人草制,于五月敕为马藏族本族都军主。 向宗回甚至还记得,敕书的内容呢:生长边疆,服习风化,裔俗推尔拳勇,帅路称尔材质……俾率土豪,祗膺章宠,益报忠良! 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他就是靠着迎马藏族入熙河的功劳,加上太皇太后圣节推恩,改四方馆使、明州防御使。 这就是横行官了! 而他今年,才三十五岁! 三十五岁的实权横行官! 除了他向宗回还有隔壁的高公纪,国朝还有谁? 因此,向宗回难免对马藏部颇有好感。 那马藏族的首领起身拜道:“下官等听闻,经略相公,已发了军贴,欲于兰州、会州、河州等地防秋?” 向宗回点点头,道:“确有此事!” 那马藏族的首领当即道:“我等归义之民,虽久在化外,但一颗报国之心,却是无比炽热!” “如今,经略相公发军贴,却未发到下官家中……” “难道是因为下官对朝廷,对天子的忠心还不够吗?” 他为来熙河路这里种木棉,可是把青宜结鬼章得罪死了。 结果,现在大宋这边要防秋,居然不叫上他? 他心里面能平衡吗? 不能! 高原上,还有二三十万受苦受难的羌人、吐蕃人,在等着他去解救呢! 只是想起那些过去经常抢牧场、牲畜、农奴的‘同族’,至今还生活在青宜结鬼章这个被佛唾弃,为菩萨不喜的佛敌手下,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 他就彻夜难眠,辗转反侧。 于是在佛前发誓,必救他们于水火。 让他们来大宋共沐天子仁政! 但,官府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点兵的时候,居然不带他! 真是岂有此理! 其他包顺带来的羌部首领,也都纷纷点头,道:“是啊!是啊!” “吾等自归义以来,以发誓为大宋忠臣,为天子鹰犬。” “经略相公,怎么能因为我们还没有户籍、版册,就不点我们的兵?” 即使不算其他。 单单是保丁上番,每天两升米和一十六个铜钱的收入,对他们这些刚刚从高原或者横山那边‘归义’的苦哈哈们来说,是一笔巨款。 像他们这样的部族,族中青壮多则千余,少则数百。 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何况,出去‘解救受苦受难’的同族,还关乎到明年,大家能不能开垦出足够的土地,种上足够多的木棉! 所以必须告状!狠狠的告状!也必须维权!狠狠的维权! 向宗回见着顿时笑了起来,道:“赵相公发军贴,大点熙河兰会路保甲。” “公等虽是归义的忠臣,可终究还未落户……” “朝廷自有法度在……” 向宗回慢条斯理的打着太极拳。 在坐的羌部首领们,顿时都急了起来。 “公事!公事!”他们全部起身,跪到了向宗回面前,泪流满面的说道:“下官等满腹报国之心,还请公事成全。” 向宗回瞧着,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叹道:“公等报国之心,我知矣。” “只是,这军贴发兵,却是经略司的权柄。” 众人纷纷俯首,只磕头求道:“还请公事慈悲!” 包顺在这个时候,慢悠悠的起身,对向宗回道:“还请公事看在老夫薄面上,予这诸位大宋忠臣一个机会。” 向宗回犹豫了一下,道:“包公的面子,我自然要给。” “这样罢!” “且待我去经略司,与赵相公商议一番,再来与诸公答复。” 众首领这才拜道:“谢公事!” 但却不肯起身,只道:“若朝廷不允,下官等就跪死在这里!” 他们也是没办法! 若是捞不到出兵的名义,他们在族中的威信就会大损! 那可是每天两升米面,外加十六个铜钱的天价工资。 上了战场,若能有斩首、俘虏,得到的赏赐更是很多族中青壮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巨款。 若失了这个机会,回到族中,族人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 他们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 这些首领都已经看了包家的木棉地。 甚至,摸过了包家人用棉絮压实后做的衣服。 这可比羊皮做的袄子还保暖。 最重要的是,羊皮要杀羊才有。 可木棉只要种下去就能收获! 而且,这东西很值钱! 哪怕是这些刚刚走下高原、走出山谷的羌部首领们也知道。 这玩意,只要织成布,绝对不愁卖! 这就都是钱啊! 所以,现在他们比谁都更希望参与到熙河路的防秋大业中! (本章完) 第五百八十九章 闻战则喜(2) 向宗回踱着步子,到了如今已经将幕府从兰州转移到熙州的经略安抚制置使司官署。 然后,他就被人请到了后宅的院子中。 此时,这个院子已经被人清空了。 一个巨大的,足有两三丈长的沙盘,被人摆在了院子中。 熙河路的高级将帅们,正围在沙盘前,手里拿着一根根长棍,在那里指点着什么? 这些将帅的年轻一代子弟,则在旁边充当着助手。 这些人手中都捧着一本本厚厚的册子,翻阅着、查找着一些东西。 作为熙河路的经略安抚制置使,赵卨穿着紫袍公服,被人群簇拥在最中间。 “子发来了。”赵卨看到向宗回的身影,当即就微笑着带着将帅们,迎了上来。 将帅们也对向宗回拱手行礼:“末将等见过向公事。” 看上去,他们和向宗回的关系处的很好。 甚至,可以说是颇有些如鱼得水的味道。 这就很让人吃惊了。 因为,在大宋,外戚们在外面,常常会把关系搞得很糟糕,到处得罪人。 有时候,甚至会故意找茬,让上上下下都不痛快。 偏生,朝廷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有意放纵、包容。 哪怕是当年的高遵裕,在熙河为将,也会隔三差五,挑别人刺,激怒几个文臣武臣,让他吃上几本弹劾。 而向宗回、高公纪,自上任熙河以来。 与上下的关系,都搞的不错,这就太不寻常了。 所以,御史台那边非常警惕。 从今年五月开始,就不断有人弹劾熙河文武‘骄纵’、‘跋扈’。 这些家伙不敢直接骂向宗回、高公纪,就逮着和他们走的近的人,那些给向宗回、高公纪说好话的人一顿骂。 不过,熙河这里的文武大将们,早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像是赵卨——他都快要致仕了,乌鸦们骂的再狠,也伤不到他一根毛。 相反,等他致仕,朝廷照样会隆重表彰。 若能在致仕前,立下战功。 甚至可以以资政殿学士,甚至带着节钺致仕。 所以,赵卨充满了干劲。 河州的种谊,本来还心里面打鼓。 但今年六月,天子圣旨,将他的两个侄子种建中、种师中送到河州,圣旨亲除种建中兄弟以右班殿直的小使臣阶,为河州巡检使。 种谊顿时秒懂。 于是,也不在乎了——对文臣来说,被乌鸦撕咬,是可怕的事情。 但对武臣而言,只要圣眷不失,乌鸦咬的越凶,就越说明前途远大。 道理是简单的——现在乌鸦咬的每一口,都可以是未来的罪名。 这叫什么? 送把柄上门了! 所以,他反而和向宗回、高公纪走的更近了。 巴不得乌鸦们多骂几句。 蕃官们就更跋扈了——人家和向宗回、高公纪往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乌鸦们也不敢咬他们。 因为,代表天子,宣慰蕃官,这是外戚的本职工作。 蕃官的兵马,也不可能威胁到汴京。 向宗回微笑着,与赵卨等人还礼,然后来到了那沙盘前,看着沙盘上,已经被标注的密密麻麻,布满山岗的棋子。 向宗回不懂军事,更不懂地理。 但他看着沙盘,依然是眼中放光。 “赵相公……”向宗回问道:“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赵卨看着沙盘上,那些围绕着大宋边境,密密麻麻的棋子。 这位老将的眼中,露出凶光:“子发,老夫与熙河诸将,都已经下定决心了。” “此番,定要让西贼在兰州城下崩掉几颗牙!” “至于鬼章?” 赵卨看向从溪哥城直到河州的肤公城之间的广袤原野。 “来了,就不要再想走了!” 西贼、吐蕃,从今年开春开始,就一直在整军备战。 六月以后,他们在边境上的动作就越来越大。 特别是西贼那边,他们在横山到处征粮、征丁。 天都山那边,都快变成工地了。 赵卨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不知道? 何况,大宋如今,还能通过大量亲近大宋的眼线、内线,探知西贼的动静。 没办法! 漫长的宋夏边境,生活着成百上千個大大小小的羌人、党项部族。 这些人,素来有奶就是娘,乃是典型的墙头草,风吹两边倒。 如今,西贼为了第六次兰州会战,大规模的强征粮食、青壮。 不可避免的伤害到了这些部族的利益。 加上,熙河路这边一改过去保守的政策。 对于来投者,不问出身,不问地位。 一概接受,一视同仁,全部安排去棉庄垦荒、种地。 至于这些人里面有没有西贼探子?细作? 熙河路的态度是不管! 为什么不管? 因为熙河的棉庄,对新来的零散逃人,都会搞一个下马威。 一开始的几个月,会将棉庄最辛苦、体力耗费最大的工作给他们做。 譬如说修渠、垦荒、堆肥等等。 这些工作,一干就是一整天。 任你是铁打的汉子,到了棉庄,面对这样的沉重的体力劳动,三五天下来,就要累到气喘吁吁。 而且棉庄都在旷野,雇工们都是住在附近的棚子里。 一般的细作、探子,只要进了棉庄,就和进了监狱差不多。 而这些细作、探子,本都是西贼的贵族。 至少也是小军官。 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生活? 不出十天半个月,就会想要逃跑。 但是,向宗回、高公纪很喜欢养狗。 他们从汴京带来了大宋最有名的犬种——罗江犬。 就是那个仁庙时代,御史宋禧上书让皇城养犬来作为警戒的罗江犬。 这种犬种,是蜀地名犬。 虽然体型小,但嗅觉发达,速度敏捷。 经过特训后,它们能准确追踪气味,咬住就不放。 又因为体型小,所以食量也少。 于是,熙河上下纷纷派人去蜀地买犬。 如今,大小棉庄,都养着罗江犬,少的几条,多的数十条。 这些机敏、忠诚的小狗,对一切动静都很敏感。 只要有人敢跑,它们就会立刻狂吠,通知主人。 然后,带着主人追踪逃跑的雇工。 除了罗江犬,熙河本地,还有着一种和狼杂交后的犬种。 体格强壮,性情凶猛。 如今,大都被官府、军队饲养。 罗江犬和这种叫熙河犬的犬种,大小搭配。 在熙河路编织成大网。 只要进来的,想跑出去,就是千难万难。 很有效的保护了各大棉庄的利益。 如今,熙河各地的棉庄的雇工逃亡的成功概率,直接下降了百分之九十。 而所有被抓回来的逃工,都会被官府重重惩处——因为违反契约,所以,他们必须为雇主无偿劳动一年到三年,以弥补损失。 在此期间,雇主有权,给他们戴上枷锁、镣铐,以防止他们继续逃跑。 在这样的铁拳下,熙河官府根本就不怕西贼探子、细作。 甚至巴不得,他们多来一点。于是,直接将边疆敞开,根本不对逃人做分辨。 免费的劳动力,谁不喜欢?! 在这样的情况下,现在的熙河有关方面,对西贼的动静,虽做不到了如指掌,但却也能大概猜出来。 而西贼却对大宋这边,不说一无所知,至少也是浑浑噩噩。 而早在上个月的时候,赵卨就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情报,知道了西贼国相梁乙甫已经率领着西贼的绝对精锐主力铁鹞子,到了天都山下的皋兰行宫。 梁乙甫和铁鹞子都来了。 西贼大举进攻还会远吗? 至于目标? 想都不用想,必须是兰州! 除了兰州,现阶段,熙河路没有第二个能让西贼如此大动干戈的地方。 “如今,西贼国相梁乙甫,在天都山一带,集结了其卓罗和南、右厢朝顺两大监军司的三万精锐!” 卓罗和南,右厢朝顺,皆是兰州直面的两个西夏监军司。 其以唐代的凉州为核心,是西贼的核心领土之一。 当年元昊立国,以其国为十二监军司。 当时,卓罗和南与右厢朝顺,还是大后方。 是西贼最重要的经济区和产粮区。 但现在,随着熙宁开边,大宋拥有熙河兰会。 曾经的后方,变成了前线。 兰州因此成为西贼的眼中钉,肉中刺,欲拔之而快! “以贼之制,一旦发动,三万精锐,足可裹胁三十万丁壮,击我兰州!”赵卨轻声说道。 这是没有疑问的。 党项人的制度就是如此。 以少数两三万精锐为核心,裹胁数十万的丁壮甚至老幼妇孺,对着大宋开始一波流。 讲究的就是一个一力降十会。 而且,他们根本不在乎丁壮甚至妇孺的损失。 所以,过去历次宋夏战争,大宋方面总是容易被西贼庞大的军队所震撼。 继而不敢轻举妄动,又或者因为击溃、击败几支西贼的弱军,得意洋洋,于是轻敌冒进。 然后就被人切断后路,包围在狭小的地域,分割围歼。 从三川口,到好水川,莫不如此。 但大宋很快就吸取了经验教训。 从范文正公、韩忠献公开始,就在边境开始筑垒。 一个个堡垒,开始拔地而起。 西贼在这些堡垒前,经常被撞的头破血流。 典型的例子,就是英庙时代的广顺城之战,以及去年结束的定西城之战及五次兰州会战。 有了这么多成功经验,赵卨自然不会抄错答案。 他对向宗回道:“老夫意在兰州依托坚城要塞,固守兰州及其外围数十堡,与西贼相抗。” “使其不得寸进!” “待其粮尽,再以精骑掩杀,溃其主力,不求歼灭,只求击散!” “届时……”他舔了舔嘴唇:“西贼所裹胁的数十万无辜丁壮妇孺,便皆可解救。” “至于鬼章……”赵卨道:“老夫意将之放进来……” “然后择机包围,将之主力围歼!” 自从被种谊赶出溪哥城后,青宜结鬼章,就带着他的部族,一直在高原上打转。 甚至还吃掉过一支深入高原太远的宋军轻骑。 这是青宜结鬼章,或者说青唐吐蕃的作战特点。 根本不在乎一城一地得失。 你想要,那就给你! 但你若一旦深入太远,补给线拉的太长。 那就不好意思了。 直接切你后路,断你粮道。 然后逼着你的大军,在高原上饿肚子,吃沙子。 最终,兵力再多,也只能含恨而退。 可这个时候,他们就会杀出来。 无论是大宋,还是党项人,都吃过吐蕃人的这个亏。 而且是大亏! 尤其是党项人,在这方面都已经有些ptsd了。 赵卨这样的老将,是很善于总结经验的。 所以,他坚决拒绝了深入高原的作战计划。 只是让河州和溪哥城,加大对青宜结鬼章麾下各部的拉拢、招诱。 如今看来,效果显著! 可靠情报显示,青宜结鬼章,正在打着迁徙的名义,带着他的主力,从高原上下来。 只要他下来了,进入到大宋控制的区域。 他再想走? 可就由不得他了! 这不止是赵卨的个人意见,也是熙河诸将,多日来的商议的结果。 向宗回听着赵卨的话,点点头:“经略相公的计议甚好,未知吾能做些什么?” 赵卨和熙河诸将一听,所有人的眼中,都放出光来。 “老夫,只想请公事,再确认一次《元祐军赏令》,是否适用于熙河诸州?” 向宗回认真的点头:“请相公以及诸位明公放心!” “朝廷旨意已下!” “当今官家,金口玉言,一字不改。” “军赏令中诸般赏格,绝不会短将士们半文!” 这赏钱,即使朝廷不给,向宗回也会带着其他棉庄庄主包底兑现的。 不是他们觉悟有多高。 更不是他们有多么爱大宋。 而是,他们都知道,这一战关乎到他们能不能安安稳稳的在熙河这里种棉花,发大财。 同时也关乎着,他们的棉庄庄园里,能不能有源源不断,取之不竭的廉价雇工。 要知道,开荒可是个耗费极大的事情。 没有足够的人手,就根本开垦不了多少荒地。 如今熙河路各州,还有七成以上的土地,默默的在原地,任由野草生长,任由山风吹拂。 这些地里面,起码有四成,都是平地。 很多荒地甚至就在黄河边上! 每每想到这里,向宗回都是心如刀割。 他还能在这熙河路待多久? 一年?还是两年? 不会超过三年的! 他必须尽快的开垦出足够的土地,并将这些土地,变成他向宗回的产业。 所以,向宗回比谁都希望官军大胜。 他也比谁都舍得出钱! 何况,向宗回其实并不需要真的自己掏腰包。 朝廷通过永兴军和陕西路、成都路,转运来熙河的明年经费,早在八月初就已经在陆续押运送抵了。 到今年十月,就可以全部到位。 那可是足足四百万贯的军费! 而且,小官家也兑现了他的承诺,命陕西转运司,送来了价值一百万贯的盐钞,作为收购熙河棉花的前期费用。 旨意已经说得明白,余款会在棉花入京后,以交子的形式,送来熙河。 手里有钱,向宗回自然敢承诺,也敢保证! 听到向宗回的再次保证,在场的熙河诸将,都是兴奋无比。 尤其是蕃将们,都在舔着舌头,在心中发誓,这次不把赵官家的羊毛薅秃,就对不住自己,更对不住自己的妻儿! 没办法! 过去,大宋对熙河这边的赏赐,经常不准确,不及时。 就连他们这些蕃将的赏赐,也常常会拖欠。 好在当今官家即位后,就在他们入京面圣后,命枢密院和户部,当场一次性结清了历年积欠的赏赐。 甚至还给他们一分的利息作为补偿! 这使得他们非常振奋。 同时也对大宋朝廷,恢复了信心。 如今,他们也都跟着向宗回、高公纪,种了些木棉。 虽然不多。 也就几十亩,百来亩的样子。 可随着棉花的棉铃开始爆裂,进入收获期。 他们就都知道,这东西肯定能赚钱。 朝廷没骗他们! 于是,对朝廷的信心再次上升! 既然朝廷守信赏赐管够。 那还等什么? 西贼? 又不是没打过西贼! 去年的定西城和五次兰州会战,哪次没有把西贼打的哭爹喊娘? 即使这次加上了吐蕃人。 对熙河诸将来说,问题也不大。 甚至,很多人都已经在幻想着击败西贼、吐蕃人,拿着俘虏们,开垦土地,种上更多木棉,赚更多铜钱的美好未来。 这可是起码几十万的劳动力啊! 得开垦多少荒地?种出多少棉花? 于是,大家伙现在只盼着西贼、吐蕃人赶快来! 最好冲着他们的防区来! …… 赵卨带着向宗回,进了自己的书房。 “辛苦公事了。”赵卨将向宗回请着坐下来。 “不敢!”向宗回连忙拱手。 “朝廷那边,还要劳烦公事和高管勾多多帮忙。”赵卨说道:“尤其是两宫慈圣,还请两位国亲,多多美言,不要让慈圣勿听了小人谗言。” 向宗回当即拍着胸脯保证:“相公放心,有我向宗回和高君正在,无论是御史台的乌鸦,还是那太学里的跳梁小丑,都休想进谗言于慈圣之前。” 至于官家? 赵卨也好,向宗回也罢,都默契的没有提。 因为他们心知肚明,现在熙河路的很多事情,其实就是在那位小官家,一道又一道旨意的微操下,变成的这个样子。 当然了——官家不会承认。 因为所有旨意,都是内降的——也就是没有走通见司、都堂,然后再由马递送来,直接通过探事司的人,送到他们手里的。 且所有旨意,都有火漆密封,而且旨意最后都有‘丙去’的嘱咐。 “对了,高管勾呢?”赵卨好奇的问道。 向宗回笑起来:“君正如今去了秦州,正在拜访赵思忠昆仲,请这两位昆仲来熙州,以安抚吐蕃百姓。” 赵思忠、赵醇忠、赵继忠三兄弟,就是如今仅存的唃厮啰血脉了。 作为佛子、赞普的后人,他们三兄弟虽然已经远离青唐诸部十几年。 可依然在吐蕃各部,特别是底层牧民心中有着崇高的声望。 请他们来安抚、宣慰吐蕃部众,是最好的选择。 “除此之外,君正还将与普济怀恩大师一起恭请佛牙舍利,赐福熙河诸州,宣慰百姓……” 赵卨一听,眼睛就亮起来,连忙问道:“普济怀恩大师,何时能到熙州、兰州?” 在这熙河路,如今声望最高的和尚,莫过于那位被天子封为普济怀恩的智缘和尚。 而最有名的,莫过于供奉于抹邦山资圣禅院上的佛牙舍利。 若在战前,能迎请智缘和佛牙舍利来到熙州、兰州,那么对于士气的提升是毋庸置疑的。 尤其是对于那些崇佛崇到可以不惜性命的蕃官、蕃兵。 这可不仅仅是打鸡血这么简单! “大师和佛牙舍利,应在下月初,便可抵达熙州。”向宗回答道。 “善!”赵卨抚掌。 对于战争的胜利他有多了几分把握。 当然,赵卨心里面明白,这肯定又是汴京官家内降的指挥。 又是去请唃厮啰的孙子,又是去请智缘和尚和佛牙舍利助阵。 赵卨一闻就知道,这是那位官家的风格。 “对了,相公,方才包顺带着今年归义来的诸部军主来求我了。”向宗回想起了他来找赵卨的原因,就道:“还请经略相公给个薄面,也发个军贴与诸部军主。” 赵卨微笑着点头,道:“既是公事求情,老夫自然得给公事一个面子。” “不过,诸部军主,却不能按熟部来点兵。” “得三丁或者四丁,才许抽一丁为保丁。” “而且,只能为后勤、辎重,不得上前线厮杀。” 卡一卡这些新归义的部族,pua一番,测试一番。 这是大宋文官们惯用的手法。 有些人甚至会故意贬低、羞辱那些部族首领。 当然,这也容易翻船。 所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了。 特别是熙河这里,情况很特殊,这边蕃族人数,压倒性的超过了汉人。 所以,要注意方法方式,不能太过。 “多谢相公!”向宗回起身谢道。 他和赵卨已经很熟了。 所以两人经常能互相配合着默契演戏。 就像方才在院子里,当着熙河诸将的面,赵卨故意说的那些话。 他就非常配合。 如今,这个事情也是一般。 两个人,一个是唱红脸,一个是唱白脸,互相拿捏着尺度。 说到底,都是为了国家! 想到这里,向宗回就想起了自己辞京前,小官家对他喊的那一句:舅父。 心中,顿时就暖洋洋的。 (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章 战前(1) 大宋元祐元年,西夏天仪治平元年八月辛丑(十六)。 天都山下的兀卒行宫。 梁乙逋终于收到了,来自兴庆府的通报。 宋庭除了答允,增开三个边境榷市外。 拒绝了其他一切大白高国的合理要求。 不止拒绝了,大白高国的交子提议。 还拒绝了,增加青盐在宋庭销售额度的合理建议。 梁乙逋得报之后,心中大喜不已。 因为这就是他想要的开战理由! 他一直被国中各种势力阻挠——嵬名家的很多人,还有他那个妹妹,都在反对开战。 道理、困难是一个比一个多。 什么国中困乏、军民缺粮。 什么仁多家叛乱,诸军未安。 可在梁乙逋看来,都是放屁! 国中现在是难! 但有毅宗(李凉祚)的时候难吗? 毅宗襁褓即位,又要面对南蛮和北虏的敌意。 尤其是北虏的兵锋,一度打到了兴庆府。 但那又怎样? 还不是撑了过来?! 说到底,兴庆府的虫豸,不就是怕他在战争中,赢得威望吗? “哼!”梁乙逋捏着手中的文字:“妹妹啊妹妹……” “你终究是嵬名家的人了啊!” “却也不想想,野利家和没藏家的前车之鉴!?” 野利家、没藏家,都是大白高国过去的外戚强权大族。 如今,这两個昔日显赫一时的家族,除了逃去了南蛮,天天在那边发誓要报仇的余孽外。 这两个家族在大白高国的一切印记都已经被抹去。 特别是没藏家! 没藏家的人,对大白高国,还不够忠心吗? 毅宗襁褓里即位,要不是靠着没藏太后的保佑拥护,要不是国相没藏讹宠,左右周旋。 大白高国早亡了! 但毅宗对没藏家是怎么报答的? 勾引没藏家的儿媳梁氏,又外结大将,利用梁氏传递消息,查探虚实,趁没藏家不备,发动忽然袭击。 没藏家被连根拔起! 毅宗甚至连自己的原配发妻,也直接赐死! 那个蠢妹妹,也不想想,去年的时候,要不是姑母还在,要不是他这个哥哥拼死作战。 她现在能在兴庆府称制吗? 怕不是早被秉常那个白眼狼赐死了,连骨头都已经烂掉了! 这样想着,梁乙逋便看向他面前的诸多大将,沉声说道:“方得太后传书,南蛮悍然拒绝了我朝的诸多‘友好提议’!” “不止不给交子!” “就连增加青盐供给也不允!” “他们只给大白高国增开三个榷市!” “三个榷市!” “南蛮给大白高国的好处,甚至还不如吐蕃人!” “自今年春天以来,南蛮甚至在和吐蕃的贸易中,使用了不含杂质的铁钱,还允许吐蕃人,直接在南蛮榷市采买铁器,用于耕作!” 这是事实。 当然只是部分事实,南蛮实际上只允许用不含杂质的铁钱,向吐蕃的溪巴温、温溪心两部交易,也只允许这两人治下,在熙州登记的商贾、商队,采买铁器。 但这已经够了! “大白高国,难道还不如吐蕃羌种?”他问着在场的所有人。 在场的所有党项贵族,被他的语言鼓动,一个个气血上涌,愤慨不已。 是啊! 大白高国,难道还不如吐蕃羌种?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必须惩罚!必须惩罚! 让南蛮乖乖的坐到谈判桌前来! 于是纷纷振臂高呼:“南蛮卑鄙可恨,请国相下令吧!” 梁乙逋的几个亲信,趁机鼓噪起来:“开战!开战!” 瞬间,所有人都像疯魔一般,高举双臂:“开战!开战!” 梁乙逋抬起手来,众人才慢慢安静下来。 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梁乙逋才看向他们,道:“打,当然是要打的!” 不拔掉兰州这个钉在黄河边上,虎视眈眈的觊觎着卓罗和南以及右厢朝顺这两个肥美之地的钉子。 大白高国,就永远会被锁在黄河北岸。 但是,五次兰州会战已经证明了,面对南蛮的堡垒和坚壁清野,大白高国很难有什么机会。 秉常御驾亲征,五十万大军围攻兰州,却依然大败而归,就是明证。 “不过,我们需要先调动南蛮的精锐主力!” 他走向前去,一张用羊皮缝制的地图,就被人撑开。 他的视线越过直面的兰州,看向横山,看向另外一个战略要点。 那个和兰州一样,钉在了西寿保泰监军司眼皮子低下,像眼睛一样盯着灵州城的南蛮堡垒——定西城! 此地,古属陇西,乃是横山、天都山以及秦岭的交汇处。 战略意义,不言而言。 欲打兰州,必拔定西城。 不拔定西城就打兰州,只会被南蛮前后夹攻。 五次兰州会战,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想要打定西城,那就不仅仅要面临,南蛮熙河路的援军,其环庆路的兵马,也会拼死去救。 所以,必须先将南蛮的熙河路和环庆路的兵马引开。 熙河路的兵马,有青宜结鬼章牵制。 环庆路的兵马,就必须有人吸引! “阿继!”梁乙逋看向一个党项贵族,此人是去年倒戈梁乙逋,背刺秉常的嵬名家贵族之一,事后论功行赏,升任西寿保泰监军司监军。 “末将在!”嵬名阿继出列匍匐。 “我欲命汝率部会同祥佑监军司、清远监军司等部攻打南蛮的环州!” “务必将南蛮环庆路的精锐骑兵,拖在环州附近,不可使支援熙河!” 南蛮的环庆路,去年上任了一个新的文臣经略使。 似乎是叫章楶的。 无名之辈! 不足挂齿! 在梁乙逋看来,他用三个监军司的兵力,围攻环州。 这个南蛮的文官,恐怕会被如此浩大的阵势吓得尿裤子。 甚至可能不战而逃也说不定! 当然了他清楚,不能赌这样的小概率事情。 所以,嵬名阿继,只要拖住南蛮环庆路,并将其陕西各路的兵马,都拖在原地就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将熙河路孤立出来。 然后,等青宜结鬼章开始行动,其熙河路兵马,也会被吸引。 “乾盛!”梁乙逋继续点名。 “末将在!”西夏卓罗和南监军司副监军梁乾盛出列匍匐。 “待阿继出兵后,汝率部出啰庞山,向兰州方向大张旗鼓,制造声势,打我的旗号,宣告四方,让南蛮以为我军欲直取兰州!” “诺!” “勒讹!” “汝将兵向北,过黄河,制造声势,做出欲攻邈川的样子,吸引南蛮支援邈川。” 这些都是幌子。 派出去的,也都是模仿南蛮的保甲法,组织起来的兵马。 党项人的学习能力是很强的。 自尝到了王安石变法组织起来的保甲户、弓箭手们的厉害后。 党项人就在其国中,开始抄作业。 他们换了个名目,叫做:抄丁。 而且,党项人还在保甲法的基础上,疯狂魔改。 大宋保甲法是两丁抽一。 他们也是,但是,党项人规定,抽丁之后剩下来的那个,遇到战争,也必须随军,只是不作为战兵,而是‘负担’。 也就是打杂。 除了抽男丁,党项人为了壮大声势。 不在哺乳期的妇女也会被命令上战场,跟随大军作战。 发展到现在,党项人每有大战,都是起全境丁口。 老弱妇孺,全部带上。 不管有没有用,起码能帮助放牧,做些军队的辅助工作。 像是铁鹞子,虽然总人数一直三千上下。 但在战争中,为铁鹞子服务的辅助丁口,多达两万! 对党项人来说,这样的全民总动员,虽然是一种无奈下的选择。 但也是一种极为合理的政策。 因为,在实践中他们发现,只要杂兵足够多,那么哪怕败了,精锐主力也能从容撤退,保留元气,可以下次再来。 毕竟——十几万人马,散落在旷野上。 哪怕是十几万头猪,南蛮一时半会也抓不完啊! 所以,虽然五战兰州皆败北。 但党项元气未伤! 丢掉的,基本上都是老弱妇孺,就连青壮,也能跑回去七八成。 至于精锐更是除了战斗损失,基本都能撤回去。 而一旦打赢了,那么,几十万的人马,就能迅速的搬空南蛮一个繁华大城的一切财产。 同时,这么多人,就地筑城、筑垒,也是很好的办法。 对党项人来说,这个战法,只有一个问题——粮草补给。 所以,他们每次出战,都必须速战速决。 最好在一两个月内解决战争,不然,一旦拖下去,就极为不利。 这一点,梁乙逋心知肚明,而且他也知道,南蛮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大白高国的这个特点。 自然,他也相应的,做出了改变。 这就是战争。 双方都在学习,也都在进步。 没有人会在犯错后,失败后不知道吸取经验教训。 所以,此番梁乙逋就做出了他深思熟虑,并反思了五次兰州会战与定西城大战失败的教训后,总结出来的新战法。 必须将南蛮的坚城要塞和其后方的援军分割孤立出来! 只有这样,才能攻克坚城。 不然,南蛮据城而守,其援军源源不断赶来。 他们甚至不需要打。 只要坚壁清野,大白高国就受不了,只能撤退。 一旦撤兵,就是噩梦! “至于其他诸将随我举兵于南牟会!” …… 环州。 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司行辕所在。 在梁乙逋眼中,被认为是‘无名之辈’,不值一提的软弱文官,甚至有可能被吓得尿裤子的章楶,此时正在和来访的陕西转运使范纯粹下棋。 两人都是下棋的高手。 黑白二子错落之间,互相给对方挖坑。 就等着对方犯错,然后从容吃掉对手的大龙。 可惜,两人都是很稳健的谨慎人格。 所以,都很小心的避开了对方的坑。 “质夫棋力果然不同凡响!”下了一个时辰后,范纯粹终于投子认输:“某不如多矣。” 章楶笑眯眯的看向范纯粹:“多蒙德孺承认,老夫胜之不武。” 但手却已经在开始数自己赢了几目了。 范纯粹见着也不恼怒,而是问道:“前时,在下曾得质夫书信,言及‘浅击’之法,真乃是大善!” “此番冒昧来见,就是想请教质夫兄,浅击的方略。” 范纯粹和他爹范仲淹一样,是一个坚定的防守反击主义者。 所以,他自去年到任陕西以来,就一直在上书朝廷,谈论对西夏的作战要略。 朝廷对此非常重视。 据说连官家,都亲自看了他的奏疏,还御笔亲批,送与诸路将帅传阅。 这让范纯粹大受鼓舞。 这个时候,他收到了章楶的信。 他和章楶是老笔友了,二十年来,两人书信不断。 至于为什么章楶会和范纯粹成为笔友? 这事情得怪苏轼! 苏轼和章楶非常要好——两人是通过章惇认识的。 但后来,苏轼觉得章惇是个疯子,不想跟他玩了,反而是章楶,人长得帅不说,文章诗词还写的贼好,于是两人无话不谈,尤其是苏轼在乌台诗案后被贬的日子里,章楶正好一直在地方为官。 而且,章楶和苏轼特别有缘。 苏轼被贬黄州,章楶在荆湖北路担任提刑官。 所以,经常去黄州看望,还互相写诗唱和。 像章楶写《水龙吟.杨花词》,苏轼就写了《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帮着章楶在文坛狠狠的扬了一波名。 这就是为什么,苏轼朋友多的原因了。 大胡子这个人除了嘴巴臭以外,真的没毛病。 而且还特别讲义气! 王诜死了这么久,他生前的朋友没有一个敢祭奠的。 就大胡子敢在家里面设祭。 别人劝都劝不住! 好在,苏轼啥事都没有,这让他的家人朋友,松了一口气。 也是自那以后王诜的朋友才慢慢的敢设祭了。 其子也才敢在家里供奉亡父牌匾。 所以啊,苏轼如今在登州,能号召那么多人聚集。 能有那么多富商,想当榜一大哥。 不是没有原因的。 大胡子这个人,是真的知恩图报,也是真的很有人格魅力。 他要不键政,光靠朋友们吹捧、扬名,早升待制了! 说回苏轼和章楶,在黄州的那段岁月,因为章楶经常去看苏轼,甚至邀请苏轼到武昌、襄州游玩。 所以大胡子就开始感动了。 他一感动就开始到处介绍——章质夫是我的好朋友啊! 就这样,章楶和范纯仁、范纯礼、范纯粹兄弟混熟了。 尤其是范纯粹,两人私下书信往来十多年,早成知己。 这倒不是苏轼的功劳。 而是两人熟悉后发现——知己啊! 都喜欢军事,也都喜欢防守,而且,都喜欢土木打灰。 十来年里,两人书信互相交流打灰经验。 研究各种筑城手段和方法。 虽然没见过面,但却早已好似兄弟一般。 但章楶调来环庆路,范纯粹出任陕西转运使。 这两人就和新婚夫妻一样,如胶似漆的贴在了一起。 天天凑在一起研究筑城、筑垒。 也正是靠着两人的头脑风暴,才有了之前范纯粹上书朝廷的那些方略。 如今,章楶又想出了浅击之法。 范纯粹那里还坐得住? 直接从长安来到环州请教了。 “德孺也觉得老夫的浅击之术,或能有效?” “何止有效!”范纯粹激动的道:“必有大用啊!” 在范纯粹看来,章楶的浅击之法,简直是陕西各路宋军量身定做的必胜法宝! 为什么? 因为招招都是冲着党项人的命门去的! 章楶见到范纯粹的模样,也是大受鼓舞,于是拉着范纯粹的手,道:“既德孺都以为,老夫之法或能有用,不如,你我今夜就在此效仿秉烛夜谈,然后抵足而眠?” “善!” 范纯粹巴不得如此! 于是,这一天,两位大宋的防守大师,在环州城的官署中,交流了一整天。 到第二天,两人还意犹未尽。 两人互相补益,拿着过去战例和经验,相互讨论。 很快,他们就觉得纸上谈兵不过瘾了。 索性到了经略司的官衙,命人取出朝廷送来的环庆路沙盘,开始复盘各种战例。 这两位大人物的讨论,很快就吸引了其他在环州的文武官员的注意。 于是,无数人参与进来。 一时,环州城中的文武,都以能参与到经略相公和转运的讨论中为荣。 在这个过程中,章楶的浅击思想,不知不觉的,就进入了环州文武的大脑中。 (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一章 战前(2) 滚滚黄河,在龙羊峡中咆哮着奔涌而下。 起伏竣险的山峦,矗立在山峡两侧。 而在河谷两边,却是连绵不断的莽原。 尤其是当来到峡谷的中部时,眼前一切豁然开朗。 黄河的流速也在这片区域,变得平缓起来。 好似是来到了一个大平原。 此时,正值深秋,但这里的气温,依然是相对宜人的十多度。 清澈的河水,滋润着河谷两岸的草原、山林。 青宜结鬼章将他的帅帐,设在了这龙羊峡峡谷中部的一处草场上。 数十万头牲畜,被牧民驱赶着,分散于峡谷两岸的河谷草原。 这是一片巨大的草场。 是黄河的伟力,千万年来开凿出来的,其间沟壑嶙峋,叠峰嵯峨。 此时,刚刚下过一场小雨。 青宜结鬼章带着人,骑着马,来到了龙羊峡的出口处。 龙羊峡的地形,是典型的黄河切削地形。 两头小,中间大。 河谷中的盘地,极为宽敞,东西延绵十余里。 但出口的隘口,却极为狭窄,黄河的河道,还占据其最平坦的地方。 可供人畜出入的隘口,就只有数十步宽了。 不止如此,隘口两侧的崖壁也极为陡峭,坚固。 花岗岩组成的山体,高达十余丈。 千年之后,会有人在这里,修建一个巨大的水电站。 而在如今,这段崎岖、狭窄且危险的隘口,成为了龙羊峡的唯一出口。 也是其名字的由来——龙羊峡,吐蕃语中竣险之意。 青宜结鬼章,来到隘口前。 出了龙羊峡,前方依然是沟壑纵横,山脉起伏的险峻地形。 但青宜结鬼章知道,走完这段路,继续沿着黄河向前,就可以看到那座伟大的城市——溪哥城。 “我们的斥候,都派出了吗?”青宜结鬼章问着跟在他身后的儿子结瓦龊。 结瓦龊答道:“父亲,都已经派出去了!” “这两天,斥候们已经抓了上百的四部探子。” 所谓四部,就是活跃在溪哥城附近的木波、陇逋、洗纳、心牟等拥戴溪巴温的吐蕃部族。 当然,探子什么的,其实是结瓦龊给自己脸上贴金。 抓的都是些放牧的牧民、商贾而已。 而且,也都不是木波等部的。 是活跃在龙羊峡附近的小部落。 因为在这个时节,木波等部的牧民,应该已经驱赶着他们的牲畜,向溪哥城所在的黄河南岸迁徙。 那里有着整个高原上最好的越冬牧场。 当地海拔,只有两千多米,而且地势在方圆数百里,都是最平坦的。 还有着黄河作为天险。 同时,以溪哥城为圆点来看的话,整個溪哥城,实际上是处于四面环山的盆地中央。 所以,自古以来,就是易守难攻,控扼海南(青海湖之南)的战略要地。 青宜结鬼章听着,脸上闪现出一丝恨意。 因为在一年多前,他还是溪哥城的主人。 但是,木波、陇逋、洗纳、心牟四部,勾结南蛮的河州知州种谊,以拥戴溪巴温复位的名义,对他发起攻击。 种谊甚至亲自带了三千精兵,在木波等部的配合下,趁他前往青唐城,拜见赞普的时机作乱,引诱他派驻在溪哥城的骑兵,进入龙羊峡,然后就在这里被埋伏。 两千多人,只跑掉了八百。 旋即,溪巴温重归溪哥城,将他的势力驱逐了出去。 现在,他回来了! 去年的仇,现在该报了! 怎么报呢? 青宜结鬼章,舔了舔自己的舌头。 他决定,一定要好好的‘报答’溪巴温,尤其是那些拥戴溪巴温的人。 譬如说木波、陇逋、洗纳、心牟,这四个部族。 于是,他回头看向自己的马。 马的鞍部,挂着一颗早已风干的人头。 那是十多年前,踏白城之战的战利品。 南蛮大将景思立的人头! 回忆着当年,青宜结鬼章顿时意气风发。 那是他人生的巅峰! 正是那一战打破了南蛮西军在吐蕃人心中不可战胜的神话。 全歼数千人,阵斩景思立。 青宜结鬼章,正回忆着往昔的荣光。 远远的一队斥候骑兵,便驱赶着一支队伍出现在峡谷隘口的另一端。 “是卓罗回来了!”结瓦龊带人上前探寻了一番后,就兴奋的回报青宜结鬼章:“卓罗还抓到了一支木波家的商队。” “木波家的商队?”青宜结鬼章皱起眉头。 “带他们来见我!” 木波是溪哥城附近的一个部族。 以定居种植为主,这个部族丁口过万,战兵两三千。 据说,这个部族的祖先,曾追随过伟大的圣神赞普(墀德松赞)。 他们在溪哥城已经营了两百年,悠久的历史底蕴,使得这个部族足以影响很多部族的态度。 青宜结鬼章,也曾对他们以礼相待,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 但是…… 在吐蕃人眼中,血统高于一切。 所以,溪巴温一个招呼,木波家就立刻改变了态度。 很快的,十几个狼狈不堪的男子,被带到了青宜结鬼章面前。 这些人看到青宜结鬼章,立刻就跪了下来。 青宜结鬼章没有理会他们。 径直看向,那被缴获的车马载着的货物。 青宜结鬼章一努嘴,货物就被抬到了他的面前。 一件又一件的铁器,一块又块茶砖。 青宜结鬼章看着这些商品,脸色变得绛红。 一个他曾听过的传说,被他想了起来——南蛮的熙河路官府,对溪哥城的溪巴温,还有邈川城的温溪心,放开了坚持百年的贸易管制。 不止用不掺杂质的铁钱与他们交易。 甚至允许在熙州、兰州登记在册的商贾,特许采购铁制农具。 不止如此,熙河的南蛮官员,还允许这两部的商贾的商品,自由的在熙河各州销售——仅只需要在入境时,缴纳五分的过税,然后在销售地再缴纳五分的住税。 完全是南蛮的商贾待遇! 一直以来,青宜结鬼章都觉得这是谣言! 因为,这样的优待政策,别说是溪巴温、温溪心那两个废物了! 便是伟大的佛子、赞普,青唐吐蕃的立国者唃厮啰当年对南蛮,卑躬屈膝,苦苦哀求,也未得到过其中任何一条。 但现在,这些铁器、茶砖,却证明了,传说或许是真的! 青宜结鬼章的脸色,变得无比阴沉起来。 他转过身,看向那些在地上跪着的瑟瑟发抖的人。 “说!”青宜结鬼章厉声揪住一个看模样应该是领头的商贾的脖子,问道:“这些东西都是哪里来的?” 对方瑟瑟发抖,战战兢兢的答道:“回禀茹本(吐蕃帝国的官职,相当于唐代节度使或者北宋经略使,吐蕃帝国崩溃后,普遍成为吐蕃人对大贵族的尊称),这些都是从河州那边的榷市采买来的!” 青宜结鬼章恶狠狠的盯着他们,问道:“什么价钱?” 对方战战兢兢的回答:“铁器十五贯到三十贯……” “茶砖一块十贯……” “铁钱?”青宜结鬼章问道。 对方点点头。 青宜结鬼章听完,立刻追问道:“哪来的钱?” “茹本给的……”那人颤抖着回答。 “茹本?木波吗?” 对方点点头。 “木波的钱,哪来的?”青宜结鬼章继续追问。 “牙行给的……” “牙行?” 又一个青宜结鬼章在传说中听到过的名字。 “是……” “汉家阿舅,特许伟大的佛子,在溪哥城建立牙行,牙行将农奴雇给熙河路的棉庄……” 青宜结鬼章静静的听着对方的解释。 一个他不曾想像过的商业生态,在他面前渐渐成型。 南蛮的熙河诸州的棉庄,通过南蛮官府,与溪哥城的溪巴温所拥有的牙行,签订契书。 从而,使得木波等部落,将自己族中那些剩余的青壮丁口,通过牙行,送到棉庄做工。 而牙行则按照人数、年龄按月支付钱款,美其名曰‘管理费’。 一般来说一个二十岁以下的青壮丁口,每个月能向其主人提供一百个铁钱的管理费。 此外,其在棉庄做工,所得的工钱,也需要给付其主人三成左右,作为贡赋。 这样,诸部就可以将自己族中的剩余人口、养不活的农奴,打发去熙河打工赚钱,自己还能落下一个慈悲的名声。 除此之外,诸部还可以通过‘介绍’其他部族,前往熙河路棉庄务工,得到赏赐。 青宜结鬼章听完,浑身都在发抖。 过去一年多的无数未解之谜,现在已经有了答案。 为什么溪巴温铁了心要和南蛮走? 因为南蛮给他开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为什么木波等部,坚决拒绝了他开出种种条件,死忠溪巴温? 因为跟着溪巴温,他们就可以享受南蛮的各种优待。 甚至还可以将族中的剩余人口,全部送去南蛮赚钱! 躺着也可以富裕! 为什么这些部族,会那么积极的深入高原,诱拐高原上淳朴的部族南逃? 甚至还有大量僧侣,参与其中! 因为利益! 但是…… 溪巴温盯着对方,厉声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从五月开始,就不断派人进入高原雪山,袭击诸部,掳掠人口?” 这正是青宜结鬼章,这一次要倾巢而出的缘故。 从今年五月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除了僧侣、商贾,进入高原,千方百计的诱骗高原上的部族南逃外。 他们甚至开始了明抢! 仅仅是在上个月,就有十几个部族遇袭。 数千农奴,被人抢走。 对方咽了咽口水,看了看四周。 “说!”青宜结鬼章喝道:“不说,死!” 青宜结鬼章一边恫吓着,一边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对方。 这是他一直想不清楚的答案。 从去年七月开始,随着旱灾在高原上蔓延。 大片草场枯萎,大量牲畜因为饥饿而倒毙,庄园里的土地也在烈日下板结。青稞枯萎,粮食出现短缺。 于是,温顺的农奴开始变得暴戾。 他们甚至敢反抗他们的主人了! 连续发生了多起农奴弑主案! 所以,在去年,当溪哥城的溪巴温开始派人诱骗高原诸部的时候。 其实青宜结鬼章甚至是默许的。 高原的人口,已经太多了。 溪巴温想要当菩萨,那就让他当吧! 看他有多少粮食支撑! 然而,过完年之后,溪巴温却还是没有停下他的小动作。 仿佛溪哥城有着无数粮食! 直到青宜结鬼章,通过情报知晓,原来溪巴温将那些部族,都送去了南蛮的熙河路的种一种叫木棉的东西。 那时,青宜结鬼章其实也还没有被激怒。 因为,高原的旱情,并没有缓解。 反而是从四月开始,卷土重来。 太阳暴晒着大地,只有雪山上融化后的雪水滋润的土地,才有生机。 无数部族陷入饥荒。 青宜结鬼章,疲于奔命。 等到一个月后,旱灾开始缓解,同时高温融化了足够的雪水。 也让大片草场开始复苏,牛羊和马儿,重新开始繁育。 但青宜结鬼章却发现,此时的高原,出现了强盗。 不断有部落,报告遇袭。 袭击者,抢掠粮食、牲畜、农奴。 他们人数不多,常常不过百人。 他们熟悉高原地理,出入无影无踪。 青宜结鬼章查了很久,才终于抓到了一些强盗。 于是知道,这些人来自溪哥城。 他们是奉命来劫掠人口的。 在青宜结鬼章的厉声逼问下,那个商贾终于是瑟瑟发抖的颤抖着说出了答案:“赏赐只是一次性的……” “哪有将农奴变成自己部族的部民,然后送去汉家阿舅的棉庄做工强?” 青宜结鬼章的神色,顿时凝固。 这个回答在他的意料之外,却又合情合理! 是啊! 诱骗部族下山,虽然可以拿到一大笔赏赐。 可这哪里有直接将掳掠的农奴、俘虏,当成自己部族的雇工,通过牙行送去南蛮的熙河路务工强? 几乎是下意识的青宜结鬼章就知道了。 他必须不惜代价的攻下溪哥城。 因为,只要有溪哥城在,南蛮就可以通过溪哥城的溪巴温以及木波等部,源源不断的向着高原袭扰。 抢夺、掳掠他控制下的部落人口。 “溪巴温的魂魄,已经被天魔所侵占了!”青宜结鬼章一脚将那俘虏的商贾踹倒,然后回头看向他的儿子,以及他的部将们。 “假若不能消灭这个恶魔!” “那么,神圣的青海,必然被他玷污!” “就连雪山之上,神圣的寺庙,也会被他毁灭!” 青宜结鬼章很清楚,这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在南蛮的重利引诱下,溪巴温,已经将他的魂魄卖给南蛮。 只要消灭他,青海湖周围的部族才能有安宁。 而对青宜结鬼章来说,这个事情,最让他愤怒的点,并不是这个。 让他愤怒的是——南蛮居然宁愿找溪巴温那个废物,也不肯和他以及他背后的赞普合作。 这是何等的敌意? 更是赤裸裸,不加丝毫掩饰的挑衅! 从此刻开始,青宜结鬼章知道了。 这场战争,他必须赢! 因为他若不能赢下来,他就将再也没有重返溪哥城的希望。 他现在控制的地盘,也将逐渐沦丧。 洮州这块故地,更是永远不要想回去了。 所以,这是生存之战! “结瓦龊!”青宜结鬼章看向他的儿子。 “立刻带一队人马,前往青唐城,将溪巴温、温溪心的所作所为上报赞普。” 青宜结鬼章不信,阿里骨知道了这些事情,还能在青唐安坐? 这是存亡之战,也是生死之战。 假若不能拔掉溪哥城、邈川城这两个钉子。 伟大的佛子、赞普所建立的青唐吐蕃,就有灭国的可能。 “诺!”结瓦龊领命而去。 青宜结鬼章则继续看向那些被俘的商贾。 他想要知道,溪哥城现在的情况。 (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二章 西北狼烟(1) 溪哥城,是一座典型的吐蕃城市。 城中的大部分建筑,都是夯土的墙基,屋顶普遍是平顶结构。 女儿墙则用荆草做成边玛墙,所以外表通常都是红色或者赭红色。 因为能在城中居住的,基本都是贵族。 所以这些建筑规模都很大。 而且,通常都有一个供奉佛像的佛堂。 这些佛堂,带着明显的吐蕃帝国时期特点。 那就是,他们会将佛像、佛龛,供奉在一个类似洞穴一样的空间。 有的则会将佛像、佛龛,供奉在墙壁里。 此时此刻,在溪哥城中央,最宏伟的建筑中。 溪哥城的主人溪巴温,正在佛堂之中念着经文。 “主人……”一个粗壮的男人,来到佛堂前,拜手行礼:“赞尼来了。” 溪巴温双手合十,面朝他供奉的佛像虔诚的拜了拜。 然后才转过身后,对来人吩咐:“让赞尼来见我。” “诺。” 没多久,一个穿着三角大圆领的羊皮袄的中年贵族,来到了溪巴温面前。 他恭敬的拜手行礼:“木波赞尼,拜见伟大的佛子殿下。” 自从唃厮啰最后的血脉与董毡的合法继承人蔺逋比被阿里骨派人刺杀。 青唐城的赞普就已经没有了赞普的血脉。 如此,溪巴温也就成为了,如今青唐诸部中唯一还流着赞普血统的人,自然他可以顺理成章的继承唃厮啰的佛子头衔。 至少,溪巴温认为自己有这個资格。 溪哥城诸部也觉得,他有这个资格。 “赞尼来了。”溪巴温合十一礼:“起来说话吧。” “是。”木波赞尼站起身来,看向他的主人。 对于溪巴温他是拥戴的,也是支持的。 因为这位佛子,不仅仅为大家打通了前往熙河朝圣的道路。 也为大家打开了与汉地通商的道路。 还给大家带来了数不清的优待。 最重要的是——他真不管事啊! 过去是交给他的舅舅朗格占,朗各占被杀后,索性就全部委托给诸部头人管理。 连这溪哥城他都是委任木波等四部首领分领、协商。 只有溪哥牙行,才被他直接控制。 一般来说,只要不打扰他念经,万事好商量。 这就是大家都喜欢的主人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溪巴温问道。 “主人,各部派去高原的商队,有好几支没有按时回来。”木波赞尼汇报着。 溪巴温皱起眉头来,表情严肃的问道:“有派人去找吗?” 自从唃厮啰建国,青唐吐蕃就是一个极为重视商贸,注重保护商贾的政权。 为了确保商路安全,唃厮啰在位时,经常带兵巡视道路。 为了确保汉地同意和接纳吐蕃,并与青唐吐蕃通商。 唃厮啰一次一次的派人前往汴京表忠心。 甚至为此表示愿意率兵侧击党项。 但都没有什么作用,直到,他真的率众在宗哥河大破李元昊,才终于交上了投名状,被汉家阿舅册封为保顺军节度使,加武威郡王,正式重新打通了丝绸之路。 此后数十年,尽管历经了熙宁开边。 但青唐城一直和汉地保持了友好,没有彻底撕破脸——当然,这也和董毡的心态有关:熙宁拓边,虽然是汉地的扩张,可对董毡来说,打的全是对他威胁极大的敌人。 比如说,如今叫赵思忠的,原名木征,是董毡的侄子,其父是瞎毡,乃唃厮啰长子! 如今叫赵醇忠的,原名巴毡角,也是瞎毡的儿子。 已经去世的赵绍忠,原名瞎吴叱,还是瞎毡的儿子。 而这几个人的爹瞎毡,在唃厮啰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拥兵一方和唃厮啰唱对台戏了! 董毡即位后,就更加过分,直接不甩青唐,甚至举兵对抗! 要不是当时唃厮啰的另一个儿子磨毡角已经绝嗣。 当年的青唐还要更热闹。 所以,熙宁拓边,宋军能够那么顺利,也是有这个背景在的。 此外,也有着不惜代价,确保商路通畅这个国策的原因在其中。 溪巴温自也知道这一点。 所以,一听说商队出了问题,他就紧张起来。 溪哥城是离不开商业的。 没有商业溪哥城就会是一座死城! “已派出了多队骑兵寻找,但派出的骑兵,也没有回来报告的。”木波赞尼抚胸报告。 溪巴温顿时紧张起来:“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失踪的?” “龙羊峡附近!”木波赞尼回答。 溪巴温神色顿时变得无比严肃。 龙羊峡? 青宜结鬼章从高原上下来了吗? 青宜结鬼章的势力,曾经无比庞大。 其拥有的领土,从溪哥城直达高原雪山。 不止如此,他还在洮州、岷州等地,有着许多牧场。 这是有汉家阿舅许可的——青宜结鬼章,曾被上一代的汉家阿舅,册封为廓州刺史,并允许其放牧于洮州、岷州、廓州等地。 这一事情,在去年才被改变。 青宜结鬼章,袭杀朗格占,逼得他溪巴温出逃。 出逃后,溪巴温逃入群山。 然后派人前往汉地求援,汉家阿舅的河州知州种谊,奉高、向两位国亲将令,率兵支援,在龙羊峡设伏,击破青宜结鬼章,并将其势力驱逐出溪哥城、廓州。 然后,去年十月以后,熙州的俞龙珂(包顺)、秦州的木征(赵思忠),开始派人进入洮州、岷州,招降诸部。 在大旱的背景下,早就被饿得两眼冒绿光的大小部落们,纷纷归附。 洮州、岷州的青宜结鬼章势力遭到重创,不得不退出当地——没办法!俞龙珂和木征招降当地吐蕃、羌部,是直接让僧人带着青稞、大豆、小麦过去的。 来,就有吃的! 还有经念,可以去抹邦山朝圣!甚至可以得到供奉佛牙舍利的资格! 早就饿昏头了的各部,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纷纷倒戈归附。 在这个过程中,青宜结鬼章曾多次遣使,前往熙州、青唐,甚至派人去汴京告御状。 但没有什么用。 去熙州、汴京的使者有去无回,别问,问就是不小心跌落下马,摔死了! 而他写的信,熙河路的官府,直接丢到一旁,看也不看。 更不要说,送去汴京的进奏院了。 所以,溪巴温早就有青宜结鬼章,会下山来攻打溪哥城的心理准备了——他再在山上待下去,迟早饿死! 为什么不是去洮州、岷州呢? 因为木征和俞龙珂就在那里! 尤其是木征! 这可是真正的唃厮啰血脉! 而且,还是唃厮啰和李立遵的女儿所生的正统嫡系之后。 青宜结鬼章的部下,或许不会听他的。 但他们也没有胆量和勇气,冲撞赞普、佛子的嫡系血脉。 那可是会下地狱的! 更何况,岷州、洮州,背靠着熙州。 随时随地,都可以得到汉家阿舅的西军精锐支持。 不像溪哥城,孤悬在外。 最近的宋军驻扎地,还是两百里外的肤公城。 但宋军在当地只是象征性的驻扎了一个都(一百人)的兵力。 熙河路的宋军,想要救援溪哥城,最快也要半个月。 所以,溪巴温开始了疯狂充实溪哥城的防御。 城墙加厚、加高。还在城墙上设置了女墙,要不是时间来不及,他甚至想学兰州城,在溪哥城城外,建设坚固的寨堡,将溪哥城变成一个类似兰州一样的筑垒城市。 除此之外,他还大量引进了汉地的先进守城器械。 兰州城淘换的旧八牛弩? 买! 哪怕,其售价是全新八牛弩造价的两倍,他也闭着眼睛,买回了三台,安置在城墙上。 还花费重金,请熙河路的工匠安装。 熙州淘换下来的神臂弓? 买! 而且一买就是五百具! 熙河的旧皮甲、旧锁甲,买! 尤其是锁甲,他一买就是一百套,用来武装他的卫队。 除了这些,他还从兰州引进了十几架投石机。 这些投石机,虽然射程比较短,也只能投射数斤到十余斤不等的石弹。 但其配合八牛弩、神臂弓,形成了远、中、近的守城火力。 溪巴温,没有想太多,就直接下令:“来人!” 立刻就有着忠心耿耿的仆人出来,跪下来。 “去将武库打开,取出里面所有的守城器械,全部安装起来!” “另外……”他看向木波赞尼:“赞尼,通知其他各家,发动青壮,开始警戒。” “再派斥候,去龙羊峡一带侦查,再遣人去廓州、兰州示警。” “诺!”木波赞尼,当即领命而去。 而这个时候,青宜结鬼章的前锋骑兵,已经出现在了溪哥城以北三十余里的山区。 这些精悍的骑兵,轻易的就将当地的部族镇压了下去。 但这也暴露了他的行踪,当地有人逃向了溪哥城。 不过,这在青宜结鬼章的预料之中。 所以,他索性就在当天下午,将自己的帅帐,转移到靠近溪哥城的黄河南岸的一片山谷。 然后,他带人登上了一座可以看到溪哥城的山巅。 居高临下,远望着溪哥城的轮廓。 青宜结鬼章知道,此战的关键,不在溪哥城。 而在于,能不能将来援的宋军,在溪哥城外歼灭。 只要消灭掉来援的宋军,溪哥城就将不攻自破。 反之,他就需要面对漫长而艰苦的围城战。 而那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所以…… 青宜结鬼章心中明白,这一战的胜负,系于梁乙逋能不能按照约定,准时发起对南蛮的全线进攻,吸引南蛮主力。 尤其是兰州的主力! 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攻下溪哥城,并趁胜拿下廓州,恢复岷州、洮州。 只有这样,才能将南蛮逼到谈判桌上。 也唯有如此,才能让南蛮正视他和他背后的赞普。 是的! 青宜结鬼章和阿里骨,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和党项结盟,与南蛮不死不休。 他们的脑子还是很清楚的。 所以他们知道,南蛮固然是吃人的老虎,但党项人就是毫无底线的饿狼。 打跑南蛮,把南蛮得罪到死。 对他们可没有任何好处。 且不谈,前门驱虎,后门进狼的事情。 单单就是丝路断绝,青唐城就受不了。 “明日一早,派人去溪哥城下喊话。”青宜结鬼章对着自己身边的人吩咐着:“告诉溪巴温,我不是来打他的。” “我是奉伟大的赞普之命,前来恢复溪哥城的。” “只要溪巴温开城投降,放弃佛子的头衔,接受并承认伟大的赞普阿里骨的地位,并前往青唐城朝拜赞普。” “那他就依然是溪哥城的主人,也依然是诸部首领。” “我愿向佛祖发誓,并保证绝无虚言!” 流程该走还是得走的。 万一真的能劝降呢? (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三章 西北狼烟(2) 元祐元年八月癸卯(十八)。 赵煦站在景福宫的宫门前,看着一辆又一辆,满载着铜钱的车辆,将一车又一车的铜钱,送入其中。 此刻,赵煦的心中,燃烧着万丈豪情。 “这就是朕打下的江山!” 每一车的铜钱,都代表着一场胜利。 而运载铜钱的车马,却络绎不绝。 即使把太仆寺的所有骡马都已经动员,也无法一天就将所有铜钱,全部送到封桩库。 这已经是开封府向封桩库转输铜钱的第四天了! 而且,还得继续运个两天,才可能运完! 没办法!这些钱的数量是惊人的一百四十五万贯! 共计十一亿一千六百五十万钱,取元丰通宝小平钱,每枚重2.5克计算,它们的总重量已经将近两千八百吨。 按照元丰通宝,含铜量平均七成算,这些铜钱融化后,可以得到接近两千吨的铜料。 金部员外郎前不久上奏,言大宋诸钱监,前八个月铸钱也不过两百七十八万七千余贯。 换而言之,这些钱已经达到了整个大宋天下州郡钱监今年铸钱量的接近一半了。 但,这些钱却只是汴京及其周围的一百七十多个敕建寺庙,‘自愿’按照佛祖教诲,‘慈悲为怀’,向淮南诸州义捐的赈灾款。 只能说,大和尚们是真有钱! 而且,有钱的都有些过分了。 平均每個敕建寺庙,义捐近万贯! 大宋寺庙之富,让朝野震惊,也让两宫震撼。 “难怪三武一宗都喜欢灭佛……” 市井中,难免出现了类似的窃窃私语。 同时,各大寺庙的香火,开始出现了短期下降——主要是好多百姓,不太想去上香了。 和尚比他们有钱多了! 虽然过去,大家也都知道这个事情。 但当大和尚们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而且是现金——全部都是铜钱。 没有拿布帛、香料这种需要变卖才能变现的东西来忽悠人的时候。 这属实让汴京百姓开了眼了。 “诸寺主持、首座们,还是懂佛法的嘛!”看着一车车的铜钱,被送到封桩库里,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给出了他的评价。 “告诉祠部、开封府,诸寺主持、首座们,既然已经领悟了佛祖的慈悲之心,参悟了我佛普度众生的禅意,那就必是高僧。” 却是浑然忘了,就在数天前,他还在指示着开封府、大理寺和祠部,对大和尚们喊打喊杀。 甚至照着觉照寺的模版,如法炮制直接将好几个大和尚,丢进了监狱,同时从民间选拔了几个新的大和尚,让这些人成为了敕建寺庙的新主持、新首座。 这些新上任的主持、首座,崽卖爷田心不疼,一上来就无条件配合。 大和尚们这才终于低头认输。 不止乖乖的凑够了钱,还乖乖的按照赵煦的命令,将质库从寺庙中搬出来,来到了汴京城中。 余波影响到了开封府甚至洛阳的寺庙。 于是,这些地方的大和尚们,连忙表示愿意合作,只求朝廷高抬贵手。 自然,赵煦也就不会赶尽杀绝了,点到为止。 总不能,整个天下的敕建寺庙的主持、首座们,都是作奸犯科、不守戒律的。 左右近侍、内臣们全体躬身:“唯。” 对赵煦,已是五体投地。 没办法! 先帝在时,为了增收,派吴居厚去京东,遣王子京到福建,让蹇周辅父子在江西。 把这些地方的地皮都快刮冒烟了。 也不过增加岁入数百万贯。 而这位官家,不烦百姓,不加赋税,不害士大夫。 然后户部侍郎章衡报告,今年大宋岁入,可能会接近元丰七年的数字。 即使达不到,也起码可以做到元丰七年九成左右的水平。 石破天惊! 要知道,在去年,也就是元丰八年,官家即位时,可是废黜了京东路的保马法,甚至直接让熊本在京东路,将国家的马,全部低价卖给保马户。 同时,下诏停止了京东路榷盐、榷铁政策,调查福建的王子京、江西的蹇周辅,拨乱反正,恢复当地正常的秩序。 然后又是罢黜市易法,又是扑买堤岸司。 同时,改革青苗法,修改免役法。 朝廷收入在元丰八年,因此少了差不多五百万贯。 这本来就已经是奇迹了。 而今年,却在加速赶上元丰七年的岁入水平。 而且,这是在经历了去年的旱灾以及河北水灾、今年淮南大旱后的基础上实现的。 朝野上下,目瞪口呆。 而有关方面,则给出了详实的解释。 首先,天下铜矿,因为官家推恩,胆铜法所得的铜,减免一分矿税的政策。 所以,天下铜矿矿主们的生产积极性,大大增加,铜矿产量随之暴增。 今年前六个月,天下铜矿产量,就已经超过了元丰七年全年! 章衡也在朝堂上,将铜矿产量为何增加这么多的原因,说了出来。 一是:过去的铜矿主因为矿税原因,想方设法的隐匿铜产量以牟利,如今,这些被隐匿的产量,通过胆铜法的名义,出现在了合法市场上。 二是:胆铜法的全面推广应用,使得各地铜矿,多了一条新的炼铜手段。 三是:很多曾经枯竭的铜矿,因为胆铜法,可以再次生产。 四是:因为朝廷鼓励,而且政策得当,所以铜矿主更舍得投入,也更有动力扩大生产。 总之巴拉巴拉一大堆,中心思想就是四个字:官家圣明! 而铜矿产量的增加,也使得今年前八个月,天下钱监铸钱量,超过了元丰七年的水平。 仅仅是这一项,增收的收入,就达到了百万贯。 此外,福建路、两浙路还有京东路。 今年的商税,全部猛增! 仅仅是京东路一路,预计增收的商税,就多达数十万贯。 而福建路和两浙路,增加的商税水平,则远超京东路。 特别是福建路,随着蔡确到任,开始主持泉州市舶司建设。 在这位宰相推动下,泉州市舶司的港口工程,快速推动,各项优惠政策落地,吸引来大量海外商贾。 市舶司还未开业,就已经通过商税,赚到了十几万贯! 两浙路那边,明州市舶司报告,因为海路通畅,也因为‘胡商’纳税积极性提高。 所以,今年明州市舶司的商税收入将达到去年的两倍。 而,如今的大宋,又因为宋辽交子贸易条约,通过岁币交子化,将那每年白银二十万两,绢布三十万匹的支出节省了下来。 甚至还通过宋辽交子贸易,赚了几十万贯(兑换的手续费以及商税)。 此外,南征交趾,迫使交趾岁贡稻米百万石,并平价和买交趾稻米百万石。 而交趾岁贡稻米百万石,依汴京米价石米一贯半,价值就超过了一百五十万贯。 总之,按照户部的说法。 如今的大宋经济,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只不过呢,章衡没有说实话。 他只说了部分事实——岁入确实增加了。 但,支出同样猛增! 旁的不说,福建路那边增加的收入,是直接用到了泉州港的建设和船厂的修建上了。 明州也是一样。 为了鼓励明州的私营造船厂以及私营船主出海的积极性。 陈睦不止把明州市舶司的钱全部砸了进去。 还把两浙路本应送到汴京的税收,也截留了一大半。 同时,淮南大旱,宋用臣不止带了两百万贯去救灾。 还直接在真州,截留了一百万石本该入京的漕粮。 此外,元祐军赏令,就更是吃钱的大户。 拿着在京禁军的赏格,来鼓励西军。 西军将士们,当然会嗷嗷叫。 可一旦发生大战,赏赐支出起来,那也得大出血。 至于耍赖这种事情? 是没有人敢做的。 因为,上一个对军队耍赖的赵官家,最后只能在高粱河,玩驴车漂移。 哪怕赵煦没在现代留过学,这个教训他也是不敢忘的。 因为一旦如此,那么下次,西军的将士们,恐怕射一箭就得看到赏赐,才肯拉弓射下一箭了。 打工人都是这样的。 老板第一次画的饼没有兑现,那下次画饼就别指望他们信了。 所以呢…… “还是得赚钱呢!” 赵煦在心中感叹着。 没办法!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大军一动,更是靡费亿兆。 于是,眼前的这些铜钱,看上去也就不那么多了。 甚至,只能算杯水车薪。 区区一百四十五万贯,尚不足以支应环庆路一岁的军饷。 更不要说,斩首、俘虏的赏赐了。 所以啊…… 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看了看熙河的方向,又看了看广西的方向。 想要赚钱,还是得开源。 在现在,只有棉花和蔗糖,可以填补大宋那嗷嗷待哺的财政缺口。 “官家……官家……” 赵煦正畅想着,孟卿卿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出现。 “何事?”赵煦转过身来,看向孟卿卿。 “两宫慈圣,请官家移驾崇政殿。” “嗯?” “都堂的宰执们,吵起来了。”孟卿卿压低了声音,告诉赵煦。 “啊?”赵煦惊讶了一声,这可是很少见的事情。 因为现在的大宋朝堂,总体上维持着相对的平衡。 旧党、新党的势力,互相制衡。 两位宰相也都是老成持重,且很讲体面的。 所以,哪怕有矛盾他们也会在私底下,通过交易、妥协来沟通。 不至于闹到朝堂上,甚至在殿中争执。 “怎么回事?”赵煦问道。 孟卿卿道:“回禀官家,却是熙河路有司,上书朝堂,言要防秋。” “都堂相公们因此争执不休。” “两宫慈圣也无法决断,故请官家到殿。” 赵煦点点头,道:“朕知道了。” 此事,他其实早就知道了。 几天前,熙州、兰州的走马承受们就已经将赵卨大发熙河路保甲户的事情,报到了他这里。 “走吧!”赵煦对着左右吩咐:“摆驾崇政殿。” …… “官家升殿。” 伴随着净鞭撕裂空气的声音。 赵煦从崇政殿后的回廊出现在群臣们面前。 群臣纷纷持芴而拜:“臣等恭迎官家升殿。” “孙臣给太母、母后问安。”赵煦到得帷幕,恭恭敬敬的跪下来磕头。 “官家免礼。” “我儿快快起来。” 赵煦起身,坐到两宫中间,然后看向殿中群臣。 发现,今天在场的宰执,东府只有吕公著、李常,此外就是枢密院的李清臣、安焘。 还有就是兵部尚书吕大防、兵部侍郎沈起。 显然,这是一场临时的紧急御前会议。 应该是吕公著利用宰相的权力,通过通见司,强行排班的结果。 这是大宋的传统了。 宰相之权,不仅仅体现在都堂议事、请旨上。 也体现在会议安排上——他们可以决定,谁在什么时候,参与哪一场会议? 光明正大的利用程序,将他们不喜欢的人,排除在议事进程外。 故而,大宋很少有独相的例子。 因为需要两位以上的宰相,彼此制衡,免得宰相势大难制。 “太母、母后,朕听说,相公们似乎因为边事有了争执?” 两宫于是便低声的和赵煦介绍一下情况。 很简单的事情。 吕公著拉上他的学生李常以及兵部尚书吕大防,对枢密院发难。 质问枢密院为何不请示都堂,得到他的同意就直接批复了熙河路的赵卨,准许赵卨大发保甲户去搞‘防秋’。 所以,他怀疑枢密院的两位新党大臣,是在有意放纵熙河边帅挑起边畔,破坏来之不易的宋夏和平。 枢密院,当然不敢说——吾等乃奉天子诏。 于是,开始打太极拳。 李清臣、安焘都是一口咬定——祖宗之制,乃西府掌兵。 凡天下兵马调动、派遣,皆枢密院之权也。 东府宰执不可僭越。 所以,他们不需要向东府负责。 人话就是——我们西府的专业事务,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东府叽叽歪歪了? 再说了,我们不是已经归档了吗? 至于边畔? 熙河路的赵卨说的明明白白——此乃边塞警戒,以防西贼入寇。 同时,这也是先帝旨意——元丰七年,先帝曾下诏河东、陕西等路,要预防西贼入寇。 所以,只要赵卨的军队,没有越过边境,那就属于合理调动。 枢密院方面,只是循故事。 那你要问什么故事? 太宗、真庙的故事啊! 当年曹玮、秦翰守边就是这么玩的。 总不能说,太宗、真庙的故事就不是故事了! 然后…… 自然就吵起来了。 赵煦听完,呵呵一笑,就看向殿中,道:“右相担忧之事,朕知矣!” “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国虽安,忘战必危!” “朕深以为然也!” “熙河帅,既只是为了预防西贼入寇,那便不必再议了。” “让中书舍人草诏,传旨赵卨,严加训斥,着赵卨只可谨守边境,不得擅自生事。” “当然,若西贼果来,自当严厉反击!” 吕公著起身再拜,道:“陛下圣明,只是老臣担忧,边臣无故挑衅,酿造祸端,甚有越境劫掠、杀人者。” 这倒不是吕公著杞人忧天。 因为大宋边军,确实有这个毛病。 在过去,就经常发生类似的事情。 故意挑事,故意制造矛盾,激怒西夏人来攻,然后回头上报朝廷——西贼寇边。 “那便就加一句:擅起事端者虽有边功,亦不赏!” 吕公著还想再说点什么。 赵煦却已经摆手:“好了,右相!”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为之的道理,朕是知道的。” “只要西贼不来犯,朕就绝不会用兵西北的。” 他自然知道,吕公著害怕的是什么? 不就是他这个皇帝,借助枢密院和通见司,通过内降圣旨,唆使熙河的将帅,在熙河路挑事吗? 老实说,这就是冤枉赵煦了。 今年,熙河的棉花还没有采摘呢! 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动手,要动手也得等到明年、后年。 吕公著听完,深深俯首:“陛下圣明!” 官家都已经保证了,他再纠缠着不放,就惹人厌了。 而且,吕公著知道,这位官家素来说话算话。 至少,在公开的场合,当着大臣们许下的承诺,是一定会做到的。 所以,他也就相信了。 “对了!”赵煦在这个时候,说道:“右相,前些时日两宫慈圣曾将一批奏疏,送到福宁殿,让朕批阅。” “其中一封奏疏,朕觉得很有问题,已经做了批示。” “但,总觉得不够周全,思来想去,还是请右相带去都堂,让相公们一起议一议这封奏疏吧。” 说着,赵煦就从怀中,取出了他一直带在身上的一封奏疏副本。 冯景恭敬的接过去,然后送到殿上。 吕公著再拜俯首,恭敬的接过递到他手里的奏疏。 “臣谨遵旨意。” 但他没有选择马上打开,而是恭恭敬敬的捧在手上。 旨意说的很明确,让他到都堂上,召集所有宰执一起议论,然后拿出个结果来。 …… 回到都堂后,吕公著就派人去召集所有宰执。 然后他慢慢打开了那封奏疏。 很显然,这是一封被誊抄过一次的奏疏副本。 他先看向上书之人。 朝奉大夫、御赐银鱼袋、直集贤院、上护军、提点河北路刑狱公事臣子谅。 “范子谅?” “范宗杰的儿子吗?” 范宗杰是英庙时代的大臣,乃仁庙宰相陈尧佐的女婿。 范子谅是其长子,而其幼子范子仪,迎娶了郭逵的孙女。 继续看下去,吕公著的神色就变得极为精彩了。 等到在韩绛带着执政们,来到这都堂的议事厅上时。 他已经将奏疏上的贴黄,以及官家在后面的批示看完了。 “晦叔,听说官家有旨意,要我等议一议一封奏疏?”韩绛笑眯眯的带着其他执政拱手问礼,然后问道。 “确有此事。”吕公著将手中奏疏递给韩绛:“左揆且看看吧。” 韩绛接到手中,将奏疏外的贴黄以及贴黄后面的官家御批看完,一双老眼也正色起来,然后递给其他人:“诸公都看看……” “然后,议一议,拿个方略出来,好回禀官家。” 这事情,他是不愿也不想参与其中的。 因为,这是个炸弹! 为什么? 那范子谅的上书内容,韩绛没看,但贴黄的纲要,却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国朝置蕃官,必于沿边控扼之地,赐以田土,使自营处,官资虽高,见汉官用阶墀礼(拜手礼的一种,需要跪下来,然后手拱地,头靠在手上,属于非常卑微的姿态),所任不过巡检之类……近蕃官多有换授汉官而任内地次边去处,甚者擢为将副,与汉官相见均礼…… 简单的说,此人想要废掉蕃官们的上升通道,让他们一辈子只能当个任人宰割、歧视的边塞酋长、首领。 韩绛一看就知道,这个家伙的上书,属于是在给天下坏事。 偏他没办法反对。 因为,在北有辽国,西有西贼,历史上唐代还有过安史之乱的大宋眼中,打压、歧视一切夷狄蛮族出身的人,是政治正确。 就像文臣士大夫们,会拼命打压武臣的地位一样。 谁都知道,武臣不能打压的太过分。 但士大夫们总是压抑不住自己对武臣的打压冲动。 总是想要压武臣一头! 当年韩琦杀焦用,面对狄青求情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东华门外唱名的,才算好汉! 一个武臣,还是犯罪当死的武臣,岂能和士大夫相提并论,法外开恩? 而韩琦,已经算是士大夫中对武臣态度相对很好的宰相了。 当他依然不认为武臣可以和文臣相提并论。 好在…… 韩绛微微翘起嘴唇。 官家御批的文字,在他脑子里跳动着:春秋王正月,大一统也!故孔子谓樊迟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卿欲令朕弃四方乎? 所以啊,官家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这哪里是让都堂议一议? 这是让都堂宰执批斗这个范子谅! 考虑到,韩绛听说方才在崇政殿,吕公著和西府因为熙河路的事情发生了争执的事情。 韩绛就觉得,这个事情特别有意思! “吕晦叔啊吕晦叔……” “怎就看不清楚呢?” 谁都知道,当朝官家,对熙河路的情况比谁都关心。 吕晦叔却偏要趟这浑水。 现在好了吧! 韩绛笑眯眯的坐下来,甚至打算去吕公著的令厅里,取一点御茶煮来喝喝。 北苑的御茶味道,确实是越来越好了。 尤其是,吃的还是吕公著的御茶的时候,那味道更棒! (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四章 西北狼烟(3) 第二天,都堂的宰执们,还没有来得及报告他们的商议结果。 御史台那边,就已经将一大堆的弹章,送到了通见司。 没办法! 乌鸦们都是有自己的kpi的。 完不成kpi的话,轻则外放,重则贬黜。 范子谅乃是一路提刑官,距离待制级别,只有一步之遥。 这样的猎物,虽然比不上待制以上的重臣。 可是,这明显是一条死狗啊! 所以,乌鸦们一拥而上,对着范子谅全力输出。 更有甚者,跑到吏部,翻出了范子谅的告身、脚色、历纸。 然后,用放大镜开始挑毛病。 监察御史上官均,就从这些东西里面,找出来了范子谅履历里的三十二处大小错误。 然后据此论证——该大臣早怀祸国殃民之心,奸佞之行早具。 于是就此展开,跳上去就是一个大,对那些曾保举范子谅的官员开始扫射。 范子谅这样身怀祸国殃民之心,奸佞之行早具的官员,你们为什么给他作保? 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若不是,那你们就得解释解释,为什么这样明显有问题的官员,你们还要让他带病升迁? 上官均这个团一开,立刻就有御史闪现跟上。 大批弹章,再次潮水般涌向通见司。 对乌鸦们来说,这样的事情,他们恨不得每个月都出现一个。 这样的话,所有人的kpi就都能完成了。 这個时候,都堂的宰执们,就多少有点尴尬了。 好在他们也习惯了。 大宋就是这样的,每次有事情,乌鸦们总是冲在最前面开团的人。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吕公著才愕然发现。 朝堂内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范子谅身上。 就连坊间舆论,也被范子谅的话题给吸引了。 就连瓦子勾栏里的闲汉,也在讨论,范子谅说的对不对? 于是熙河路调动保甲户的事情,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被掩盖在针对蕃官到底能不能换汉官,甚至文资身上去了。 这就让吕公著,长叹了一口气:“官家,到底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些手腕?” “但愿……” “熙河那边不要有战事。” 兵戈再起的话,大宋财政压力就太大了。 作为老臣,吕公著对大宋的财政问题,是有清醒认识的。 以目前的财政情况来说,能够维持当前的状况,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今年淮南一场大旱,就已经让户部的兜里面干干净净。 淮南大旱,影响的可不是当地州郡这么简单。 汴京城,也受到了严重影响。 因为大运河水位下降,漕船难行,导致五月到七月,入京的漕粮只有往年的一半。 而大宋自立国以来,就一直在补贴汴京粮价。 一斗稻米,在苏州、扬州,售价一百钱到一百二十钱。 汴京城,还是售价一百钱到一百二十钱之间。 正是低廉的粮价,让汴京城的百万军民衣食无忧。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在替汴京军民负重前行? 答案是整个天下! 户部每年都会拿着天下赋税,补贴汴京粮价。 此外,为了让漕粮入京顺利,漕司的十几万军民,日以继夜,不辞辛苦的奔走在大运河上。 而今年大旱,不止使得大运河沿岸的州郡歉收。 也让大运河水位下降,漕船入京的数量大减。 为了稳定粮价,户部和开封府,不惜代价,从河南府、大名府还有京东路调粮入京。 而户部这样不惜代价的调粮入京,代价自然是巨大的。 光是在雇人上,就至少花费了数十万贯。 这也是吕公著,会默默支持大理寺、祠部、开封府对汴京寺庙做的那些事情的原因。 国家太穷了! 这个家太难当了! 可是…… 吕公著深深吸了一口气,呢喃着道:“万一,熙河真的发生了战事……怎么办呢?” 从封桩库拿钱? 太皇太后倒是好说,皇太后就不好说话了! 吕公著早看出来了,那位当今官家的嫡母,对封桩库的每一个铜板,都看的很死。 今年淮南大旱,都堂想从封桩库拿钱出来,嘴巴都说干了,好说歹说,才让这位慈圣娘娘点头,取出了一百万贯。 就这,还是官家说了话的缘故。 不然,她是会死死攥着封桩库,一个铜板也不肯往外掏的。 别问,问就是——熙宁三十二库、元丰二十库,皆先帝所遗官家之产也。官家亲政之前,吾不敢使其空一库。不然,将来无颜见先帝于永裕陵! 所以,一旦有事,向太后肯答应从封桩库里拿个几百万贯出来应急就已经了不起了。 就这,估计还得劝上好一段时间。 所以啊…… “得想办法筹钱才行!”吕公著说着。 他是反战,也不愿意开战。 但是,一旦开战,前方军需、赏赐的筹集,就是他这个右相的职责所在。 就像他当年出任枢密使尽管他极力反对先帝的五路伐夏战略。 但反对归反对,大军出发后,他控制的枢密院,没有短过前线一个铜板,也没有少送过一副甲胄到陕西。 可谓殚精竭虑,费劲心思。 而且,前线传来战败的消息,他也没有说什么。 依然是默默的做事,帮着收尾。 直到一切都已经做完他才写请郡奏疏。 这就是吕公著。 嘉佑四友,无论外界怎么评价他们。 但私德和公德上,他们都是无可挑剔的。 如今,考验再次来临。 吕公著自然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好恶,而影响到军国。 何况,他受先帝托孤,又蒙当今信重不疑。 于是,吕公著站起身来,慢悠悠的踱着步子,来到了他的学生李常的令厅前。 自从李常拜任执政后,吕公著就没有来过他的令厅。 甚至再没有去过他家。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李常的令厅前。 “公择可方便说话?”吕公著看向在令厅中,正在伏案办公的李常。 李常抬起头,看到自己的老师,立刻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拱手执礼:“恩相来了?” “快快请进。”说着就走上前来,再拜以弟子礼敬之。 “公择可有空?”吕公著问着。 李常立刻道:“自是有空,未知恩相有何指教?” 说着,他就搀扶着吕公著,走进他的令厅。 “老夫此来,是想和公择谈一谈,前些时日公择与老夫说过的那个事情。” 李常听着,惊喜的抬起头来:“恩相有想法了?” “且先谈一谈。”吕公著说道。 李常顿时无比激动。 他自拜任执政后,其实一开始,他是想躺平的,混混日子。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在这个都堂,想躺平?不可能! 因为乌鸦们,在旁边拿着放大镜观察都堂的每一个宰执。 谁做事?谁没有做事? 乌鸦们,盯得仔细的很。也经常弹劾宰执怠政。 不止如此,汴京新报和汴京义报,也非常过分! 他们常常刊登所谓的‘朝报’。 定期给都堂宰执排名——谁在做事,谁在摸鱼,他们清清楚楚。 这就是逼着都堂的宰执卷了。 不卷的话,就可能背上骂名,甚至可能被人冠以三旨相公、诺诺执政这样的骂名。 而士大夫们,名声要是臭掉了,那就什么都完了。 所以,李常也不敢躺平了。 只能跟着卷! 卷着卷着,他就发现,想要卷赢其他人,就必须拿出点手段和本事来。 于是,李常就开始发挥起自己的优势。 他的优势是什么呢? 他在地方上为官时间长,对地方的经济情况了解啊! 从皇佑年间入仕开始,除了守孝之后,他长期在地方州郡为官。 几乎做过了大宋地方每一个级别的官员。 当过州郡的判官、推官,也做过知州、提刑官、常平官。 在这个过程里,他不是没有入京为官过。 但一头撞到的是王安石变法,然后就因为反对变法,而再次出知。 所以,李常做过官的地方,是如今都堂上的宰执里最多的——他的足迹,几乎遍布了大半个大宋天下。 京东路、荆湖北路、江南西路、淮南路、两浙路…… 穷的富的,他都去过,远的近的也都呆过。 于是,李常就打算干一件事情。 那就是,将大宋地方州郡的常平仓里,那些长期存在里面吃灰的绢布以及陈米给弄出来。 他估计,天下州郡常平仓里,现在起码躺着价值五千万贯的绢布、粮食、铜钱。 这些东西,纯粹就是存着。 但除了钱外,绢布会腐朽,粮食会腐烂、发霉、被虫子吃。 若是可以想个办法,将这些资源利用起来。 五千万贯的资产,重新进入市场流动。 不仅仅可以平抑物价,也能大力促进生产。 尤其是常平仓的钱,若进入流通,可以大大缓解天下钱荒。 为此李常想了个办法——抄王安石作业。 去掉市易法里面,那些追求盈利的绩效考核。 允许地方官,合理利用这些资源,甚至允许地方承受一定的亏损。 李常思路一打开,就越想越对。 于是,在请教了章衡等人后,他将自己的想法写成了一封奏疏。 不过,在上书前,他将草稿送给了自己的恩师吕公著。 然后,吕公著就派人来,叫停了他的行为。 原因是,吕公著觉得,他的想法和市易法一样,太天真了! 市易法最开始,其实也不追求盈利。 但因为没有指标,所以地方官压根不想推动。 王安石被逼急了,没办法,只能定下绩效。 然后,市易法就变成了一个巧取豪夺的敛财工具。 现在,他李常想的这个法子,也是一样。 允许地方官亏损? 亏损多少是合理?有界限吗? 假若没有,信不信他们能全部亏光? 若是有,这个事情不就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市易法了吗? 而且,朝廷怎么确定,常平仓里的粮食和绢布,价值几何? 一匹上好的绢布,地方官指鹿为马,非说它是破布,不值钱怎么办? 此外,吕公著还暗示李常——动常平仓,是会死人的! 所以啊…… 吕公著让他再想想,再考虑考虑。 作为好学生,李常对自己的恩师,当然非常尊重。 何况,吕公著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于是,这些日子,李常一直在修改、完善他的想法。 “恩相请上座。”李常怀揣着激动的心情,将吕公著请到令厅后的客房上首。 “恩相此来,可是对下官前时所议,有新的指教?”李常毕恭毕敬的奉上茶水后,就拱手问道。 吕公著端起茶盏,尝了一口,然后才道:“公择且先坐下来说话。” 李常恭恭敬敬的坐到他的身边。 就像当年求学的时候一样,看着自己的老师。 “老夫此来,是来向公择致歉。”吕公著看着李常,拱手道。 李常顿时吃了一惊,连忙起身,不敢受吕公著的礼:“恩相何出此言?” 吕公著叹了口气,道:“却是因为国事,可能要让公择委屈一番。” 李常不懂了。 不是说好,来谈我的那个方略吗? 怎么就变成我委屈了? 吕公著也不瞒着他,直接道:“老夫打算,上书天子,借公择之策,解一时之急!” “还请恩相明言!” “老夫打算,奏请官家,分遣御史、朝臣,前往大名府、河南府、京东路、京西路……” “命御史、朝臣及本路常平官,开常平仓,将常平仓中之绢布、陈米,就地发卖,换来钱帛,以解国用之急!” “所以,老夫说,要让公择委屈了。” 李常听着,自然明白吕公著是个什么意思? 这是将他苦心积虑想出来的方略,当成一锤子买卖做了。 这对李常来说,很可能意味着他,这段时间的辛苦,化作泡影。 而李常是了解吕公著的,他知道,若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他是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的。 于是问道:“恩相何故如此焦急?” 这事情是可以慢慢来的,没必要这么急匆匆的做事。 而且,现在将常平仓的绢布、陈米拿出去发卖了。 很可能价值会大打折扣。 至少远不如春荒或者冬天发卖,更有价值。 吕公著叹道:“老夫担心,熙河路战事若起,而一旦户部无钱……后果不堪设想!” 太宗的故事,大宋人尽皆知。 西军的丘八们的脾气,大宋上下也是略有所知的。 若真的发生战事,赏赐不到位,不及时,那就要命了。 李常自也知道这其中的轻重,想了想,道:“既是为了国事,下官岂有二话?” 这个天下,可不仅仅是赵官家的。 也是他们这些士大夫的。 大宋乃天子与士大夫共治之天下! 所以,大宋士大夫们的主人翁意识是远超其他任何朝代的。 …… (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五章 西北狼烟(4) 第二天,吕公著就上书两宫,以户部国用拮据为名,请求遣御史、大臣,分赴河南府、颍昌府、大名府、开封府。 将当地的常平仓储存的财帛,运回汴京,转入左藏,以供国用。 他的这个请求,自然得到了批准。 在两宫看来,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常平仓的钱帛,就是国家的钱帛。 放在地方,还是存在左藏,都是一样,现在国用拮据,右相想调动地方常平仓的钱帛入京很合理。 吕公著在得到了两宫批准后,回头就将李常的奏疏,以他的名义,用了实封状的形式,送到了赵煦手中。 赵煦看完,再一打听,吕公著今天上书两宫的事情,眼睛就眯了起来。 “吕相公还是公忠体国的。” 但问题是,大宋才刚刚废了市易法。 不得不说李常的出发点是很好的。 知州、知县掌方向,推官、主薄抓经济。 这又来一个和市易务功能差不多的籴本司? 去年,堤岸司的堆垛场在贾种民的主持下扑买,得钱百万贯! 只有让财货流通起来,经济才会发展。 “天下州郡坊场……”赵煦看着李常奏疏上的内容,想着那些遍布天下的官营坊场,就慢慢的眯起眼睛来。 因为这些坊场是官产,所以,从上到下都缺乏监督。 “总得想个办法……将这些钱收回来才行。”他轻声说着。 “乞立籴本司?”赵煦翻着奏疏的抬头,嘴唇微微抿起来。 老吕家的政治觉悟,一向很好。 坊场这个东西,全部是官产! 虽然,这笔钱是商贾们承包那些堆垛场三年的费用,平均到一年也就三十几万贯。 若算上这个,那么实际上,宋用臣的堤岸司的收入,是远不如现在商贾们经营的堆垛场的。 这不就是送肉给他们吗? 甚至是很进步的经济理念。 他就有些念头不通达了。 再一個,常平仓这东西,是随便能碰的吗? 你说你不强迫,不立绩效,不赚钱,谁会信呢? 常平仓,他现在是不好碰,也碰不得。 这些东西,都是历代赵官家们,通过内臣、外戚和监当官们,在地方上精耕细作出来的。 他将人性想的太好了。 所以,赵煦知道,吕公著可能是看到了些什么苗头,这是在未雨绸缪呢! 这个想法也很进步。 不过呢…… 所以,他想建立一个全新的机构:籴本司。 将其放在户部下面,由都堂指挥。在地方则由州县的推官、主薄兼领。 所以,在这个角度来说,大宋的经济不仅仅是官僚垄断经济。 想法是很好的。 但这并不代表,其他东西他不能碰。 要知道,扑买的堤岸司堆垛场,可是提前去掉了,那两个最赚钱的大堆垛场的——它们被赵煦送给了高、向两家太夫人,充作脂粉钱。 他说:伏见现今常平、坊场、免役积剩五千余万贯,散在天下州郡,贯朽不用,利不及物,窃缘泉货流通乃有所济…… 和常平仓不同。 就是李常的这份奏疏…… 举个最典型的例子——堤岸司。 于是,腐败横行,积弊丛生! 以为,可以通过知州、知县来监督兼领籴本司的推官、主薄们。 赵煦只是想着,自己有五千万贯的钱,躺在地方上,被人家像老鼠搬仓一样,一点一点的扒拉出去。 可问题是,宋用臣主持堤岸司的时候,堤岸司靠着垄断经营,岁入也不过四十万贯。 也就是赵煦的私人财产! 而且还是官僚垄断经济里最差的那种——宫有制! 因为商贾们扑买堆垛场,肯定是要赚钱的。 所以,那些商贾肯花这么多钱,扑买下堤岸司的堆垛场,肯定是他们觉得可以赚钱。 事实也证明,他们确实赚钱,而且很多人都在大赚特赚! 那么问题来了——过去的堤岸司本该赚到,但最后没有赚到的钱去那里了? 这个问题,值得深思! 也是宋用臣,一直被人非议和攻讦的地方。 而宋用臣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 能力更是大宋内臣之中的一流水平! 而且,他本人也不贪,更没有兄弟姐妹什么的需要他帮衬。 至少,赵煦让他去河北主持清淤、修路,去淮南主持修河、赈灾,都没有出现问题,而且完成的都很好。 堤岸司尚且如此。 那些远离汴京,散在州郡的场坊,又是个什么情况呢? 这么一想,赵煦的念头,顿时就不通达了。 朕的钱,文臣士大夫们偷了也就罢了。 家臣家奴,居然也在偷! 朕收拾不了文臣,还收拾不了你们这帮家奴? 这样想着,赵煦就将冯景叫到了自己面前,吩咐道:“冯景,汝去一趟御史台,让御史中丞,将甘承立的卷宗,秘密送来宫中。” 冯景被吓了一跳。 甘承立是去年被御史台的乌鸦们弹倒的内臣。 他的倒台,差点掀起了一场对整个内廷而言堪称海啸一样的灾难。 因为在甘承立被下狱后,宫中的大貂铛们,就全部被人弹劾了一遍。 只是,最后两宫慈圣和官家,将所有弹章留中,才没有酿成祸患。 现在,官家怎么忽然想起来,要看甘承立的卷宗了? “去吧!”赵煦催促了一声。 “诺!”冯景赶忙领命。 看着冯景远去的背影,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 “自由市场,自由竞争,才是最适合大宋的道路。”他轻声呢喃着。 现阶段,在这个以手工业为主的封建社会里。 那些州郡上的坊场,虽然能赚钱,但他们赚的都是垄断的钱。 而且,这些机构里面,蠹虫无数,硕鼠无算。 等于说,是赵官家在养着他们。 偏他们还不思进取,反而打着赵官家的旗号,在外面欺男霸女,横行霸道,无恶不作。 就拿那个甘承立来说吧——其在两湖,搞到天怒人怨! 他手上沾着的人命案件,光是核实的就有几十条! 那些无法核实的,数都数不清楚! 偏生,因为他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打着赵煦的父皇旗号做的。 而且,他也确实将大批珍贵木材,运到汴京,成为了新都堂和新太学的原料。 所以,最后甘承立甚至没有处死。 只是编管居住而已!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作为孝子,赵煦绝不能让他父皇的名声受损。 于是,就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现在嘛…… 风头已经过了,可以秋后算账了。 正好,借其头颅一用! 顺便,借此甩卖掉那些,马上就要被淘汰的旧产能。 是的! 随着技术进步,赵煦很清楚,那些百年来,在各地州郡建立的场坊,尤其是手工业为主的场坊,必然被淘汰。 趁着它们还值钱,甩卖出去,让人接盘。 同时还能刷一波好名声,双赢!不,应该是三赢——赵煦赢三次! 不过这个事情得慢慢来,不能打草惊蛇,同时,还得做足了姿态才行。 加上,向太后的生辰,很快就要到了,得让她好好过个舒坦的生日。 所以,再怎么着,也要到九月中旬以后,赵煦才会动手。 …… 赵煦在汴京城中,处心积虑于历代官家留给他的那些旧产能该如何变现的时候。 数千里外的熙州城已经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兵营。 数万大军,已经猬集于此。 郭贵牵着他的马,带着他麾下的保丁,跟着大部队来到了这熙州城下。 三天前,在南关堡他竞争副都头失败——没办法,对手太多了。 而且,他的竞争对手,无论是背景还是武艺,都被比他高。 光是姓包的,就有三个! 这可是熙州包氏! 人多、钱多、地多的奢遮人家! 虽是羌人的跟脚但包家攀的可是包孝肃的亲戚。 而且,这门亲戚,还是先帝亲自批准的。 而当今官家,最是孝顺不过。 据说,去年熙州包氏的族长包顺入京面圣的时候,就得到了当今官家的称赞——公有包孝肃之风也! 于是,包顺回来后,就在熙州城兴建了熙州包氏宗祠。 今年正旦,熙州包氏祭祖,包家子弟几百人乌泱泱的跪在祠堂里,而他们跪拜的牌匾里,被众星拱月的那一块上,就赫然写着:先伯父皇宋故枢密副使赠礼部尚书包公讳拯老大人之神位。 直接将自己的爹,攀附成了包孝肃公异父异母的亲弟弟。 更替熙河路的十几万羌人,认下了一个在庐州庐州出生的伯父、伯祖父。 熙河的汉人,虽然觉得搞笑。 但,包家人却很认真。 他们甚至在议论,明年派人去庐州省亲。 然后请主家那边,给熙河包氏一个堂名。 他们的图谋,要是真的成功了。 那么,熙河路十几万接近二十万的羌人,就可以全部变成庐州包氏熙河分包。 到那个时候,谁还能说他们是羌人? 有圣旨,有族谱,有堂名,还有庐州包氏的背书。 就问你,这是不是包家的熙河支脉? 所以,郭贵败的毫无悬念。 好在王大斧拉了一把,在南关堡的兵马都监处说了好话,让他当了南关堡的乙都保下(民兵营长)的一个大保长(民兵连长或者排长)。 “郭保长!”郭贵正想着,就听到了他的顶头上司,也是这乙都的副都头包武的声音。 正是此人,将包括郭贵在内的数十名竞争者淘汰。 没办法——人家太厉害了。 不止身高体重,好似铁塔般。 武艺更是远超常人,骑、射皆佳,更能熟练使用铁锏、重斧这样的兵器。 身世就更是清白了——乃祖曾跟随过当年的王枢密(王韶)开边,还立过战功!乃父乃兄则跟着如今的兰州兵马都监王公(王文郁)打过西贼。 可谓是根正苗赤(北宋是火德)。 南关堡的兵马都监向宗吉一见就喜欢的不行,直接就拍板让他出任了乙都的副都头。 郭贵连忙上前,低着头:“都头叫俺,可有差遣?” 包武热情的搂着他的肩膀,问道:“俺听说,郭保长是汴京人?” “嗯……” “那郭保长可听说过,汴京城里有个叫种建中的衙内?”包武看向郭贵。 郭贵眨眨眼睛,想了起来,道:“曾有耳闻过。” “好像是昭庆坊中的种氏衙内!” 包武顿时大喜,问道:“郭都头可知,这位衙内有甚爱好?” 郭贵摇摇头:“都头折煞俺了!” “种老太尉家的衙内,哪里是俺这样的人,能接近的?!” 种鄂在世时,以其战功,天下知名。 每次回京述职,都能引得万人空巷。 没办法! 种鄂是真的能打啊! 而且,他还是汴京人——这一点太重要了! “不过……”郭贵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道:“俺在京城时,曾听说过,种老太尉家有衙内,曾拜横渠先生为师……” “而横渠先生有个学生,就是如今俺们熙州的游知州。” “就是不知,那位衙内,是否就是都头口中的衙内……” 包武听着,若有所思。 郭贵却是好奇的问道:“都头为何问老种太尉家的衙内的事情?” 包武低声道:“郭保长还不知道?” “嗯?” “南关堡的兵将,都已经被游知州,分给了熙河第三将,由河州的种知州节制!” 熙河路是大宋将兵法实行贯彻最彻底的地区。 熙河所有战兵,都是按照将兵法编制的。 而将兵法下的兵马,不再兵将分离。 军队的训练、指挥、作战,都在一个系统里。 熙河路,于是因此分成了六个将。 其中河州是第三将的辖区。 但河州人口丁口比较少,所以,遇到战争,就需要从其他地方抽调保丁、巡检司的兵马,充实河州的兵力。 通俗点来说,就是从其他各地,征募天线宝宝去河州协助河州的第三将,充实战线并负责后勤。 “而俺们乙都,则会被分配到第三将的丙部,该部指挥使,就叫种建中,听说是六月份汴京城的官家亲除的……” “这可是真正的大人物啊!” 包武无比期待的说道:“俺听人说,这位小种衙内,在京城的时候,还教过官家武艺呢!” 若能攀上这样的贵人,那他这辈子就可以飞黄腾达了。 …… 熙州州衙。 种建中看着自己面前,明显已经苍老了许多的游师雄,拱手拜道:“末将种建中奉经略相公将令,拜见知州。” “种指挥免礼!”游师雄,看着这个昔年跟在恩师还有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师弟如今的模样无比欣慰。 但,这里是公开场合,他不便和种建中叙旧,直接接过种建中送来的公文,在上面签字画押,然后盖上熙州知州的印信,还给对方。 “军情如火,种指挥速速拿上这调令,前往军营调兵吧!” 在三天前,溪哥城的溪巴温,就点燃了代表紧急的狼烟。 然后,廓州也跟着告急。 显然,这是一次蓄意袭击。 不过,熙河路上下早有了准备。 因为,在过去的整整一年多时间中,熙河路上下,就一直在做着挑衅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大家胆子还比较小。 可越到后面,胆子就越大。 尤其是,当他们发现,他们在熙河路这里,兴风作浪,甚至骑脸西贼、吐蕃。 但汴京却无动于衷。 上个月,吐蕃和西贼使团入京告御状,他们还很担心。 结果,到头来,朝堂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西贼和吐蕃人,在汴京城告了个寂寞。 据说他们还被礼部、鸿胪寺的文臣给怼了——设使贵主修德行仁,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岂会逃亡? 这就让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 但在同时,熙河路上下,也都清楚,西贼、吐蕃都不是良善之辈。 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熙河路拼命挖他们的墙角,甚至直接派兵深入他们的国中明抢人口也依旧无动于衷。 果然,很快派出去的斥候,还有细作,都纷纷报告,西贼和吐蕃都在积蓄兵马、粮草,有要入寇的迹象。 而当这些事情传开的时候。 熙河路上下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害怕、担心,而是狂喜! 经略使赵卨甚至第一时间,就已经下达了将令,大发诸州保甲,积极备战! 各州文武官员,更是弹冠相庆,所有人都感觉,升官发财的机会来了! 没办法! 过去一年多的时间,熙河路发生了天翻地覆一般的变化。 在向、高两位国亲的支持和游说下。大批军械,从汴京送到了各州各将。 新的甲胄,新的强弓,新的铁锏、重斧,新的床子弩和新的八牛弩、投石机。 那些打着专一制造军器局印记的兵器,不仅仅质量比军器监的要好,数量也更多。 不止是物质上,熙河路得到了加强。 精神上更是得到了恐怖的提升! 以至于,游师雄有时候都有些害怕。 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熙河路,从官场到民间,都弥漫着一种让他恐惧的氛围。 从上到下,闻战则喜! 尤其是那些蕃官、蕃将,无比狂热! 他们比大宋的那些武将,更渴望战争! 他们甚至已经主动的派遣了兵马,深入高原,寻找战机。 游师雄读过史书。 所以他知道,这些家伙像谁? 秦军! 被东方六国,称为虎狼之师的秦军! 而正好,现在的熙河路,在战国时代,就是秦国的疆域,属于秦陇西郡! 这个事实,一度让游师雄煎熬。 好在,他很快发现,虽然熙河路上下都弥漫着那种让他很不舒服的氛围。 但在同时,无论汉将还是蕃将,嘴里的圣人之言,从不断绝。 他们打的旗号,也是仁义的旗号。 这才让游师雄终于接受了,认可了。 至少,这支虎狼之师,还是懂仁义,知礼教的。 (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六章 西北狼烟(5)【5.1快乐】 大宋元祐元年,西夏天仪治平元年八月丙午(21)。 天都山与横山相交的南牟会(今宁夏省海原县西安镇),梁乙逋已将自己的幕府行辕,设立在这座景宗时,为了讨伐南蛮,而特意修建的军寨之中。 此时,整个南牟会,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兵营。 数不清的兵马,猬集在这片狭窄的区域。 丁壮、妇女,皆背弓带箭。 铁鹞子、泼喜军、擒生军…… 大白高国的王牌精锐,全部聚集于此。 梁乙逋带着自己的亲信心腹们登上了这座堡垒的城头,眺望南方。 景宗、毅宗、先帝,都曾在此点兵,发兵伐宋! 他的姑母和父亲,也曾坐镇于此,统帅大军,调配粮草,与南蛮死战。 梁乙逋此时,胸中豪情万丈,他拿着马鞭指着南方,道:“青宜结鬼章的兵马,已在数日前,围了溪哥城,现在是我大白高国行动的时候了!” “纵是当年的韩琦,在战败之后,也是痛定思定,于其陕西诸路,培养将帅,奖励士卒,予我大白高国,无数磨难!” “吾今握有雄兵四十万,铁鹞子、泼喜军、擒生军俱在我麾下。” “还是环庆路那个连一天兵都没有带过,可能连兵法都没有读过的文臣?” “哈哈哈哈……” “毕竟,南蛮乃是大国,大国人才辈出,不可轻敌啊!” “这一次,吾要叫南蛮全境尖叫!” “吕惠卿、刘昌祚被拖住,南蛮还有谁人可堪本相一战?” 这广袤的千里之地,将在今天之后,狼烟四起。 “除了河东的吕惠卿、鄜延路的刘昌祚外,如今的南蛮沿边诸路,还有谁值得一提?” 又有六个监军司一起发力,战线从南蛮的河东府州、麟州,一直蔓延到这西北的兰州。 梁乙逋正在畅想着他凯旋回京后,妹妹带着文武群臣出迎,小兀卒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模样。 定可震动南蛮君臣,让汴京城的小皇帝和他的母亲、祖母抱头哭泣。 让他们知道,大白高国,绝不可欺。 然后再允许大白高国的青盐,可以在整个陕西销售。 无数名将勇士,曾出入于此。 他回过头,看向那谋士:“而吕惠卿远在河东,又有左厢神勇监军司牵制,两三月间必不得抽身。” 然后乖乖答允他的条件! “至于刘昌祚?其所在鄜延路,要支应整个陕西!” “反观南蛮呢?”梁乙逋轻蔑的一笑:“少主在位,主政的不过是两个深居深宫的妇人而已!” 梁氏也将赢得内外军心! “国相,大战之前,不可骄傲啊!”在他身边,一個汉人模样的文士低声劝道:“自古以来,骄兵必败,还望国相明察!” 这是永乐城之战后,大白高国最大规模的动员。 这正是梁乙逋敢于发动这场大规模的全面南侵战争的底气! 如此,大局已定! 好水川战败后,韩琦在陕西收拾烂摊子。 他只要和北虏一样,将岁赐交子化就行。 此事若成,那他梁乙逋就将拯救大白高国岌岌可危的经济与财政。 铁鹞子、泼喜军、擒生军齐至。 说到这里,梁乙逋就拍了拍那谋士的肩膀,道:“子卿啊,等到我军战胜,大破南蛮,届时子卿可以到战场上,效仿当年张太师,写诗讽刺那南蛮君臣。” 他就忍不住溢出些得意的笑容。 “张太师当年的诗,写的可真好!”梁乙逋露出神往之色:“夏竦何曾竦?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军机!” 随后就请来了范仲淹等一大批名臣,重整陕西军备。 然而,那谋士却还是有些不安,努力的劝说道:“国相,在下以为,南蛮还是不可小视的。” 梁乙逋看了此人一眼,笑起来:“子卿何出此言呢?” “而当年,曾阻先帝与姑后的南蛮名将,如今凋零的凋零,回京的回京……” “一群废物点心,本相何必将他们放在心中?!” “是熙河路的那两个外戚?” “且上下一心,军民同力,士气高昂,可吞山河,能陷大城!” “让勇士们,依先前部署发动……” 梁乙逋也不贪。 自那以后,大白高国就很少能轻易的从南蛮讨得便宜了。 这十余年来,更是攻守之势易形。 南蛮的军队,可以发动五路进攻。也可以深入横山筑城成功! 虽然他们失败了,但他们不是败给大白高国,而是败给了他们自己! 对此,谋士是有清醒认知的。 梁乙逋听着,却是不高兴了。 “子卿何必长南蛮士气,灭我国威风?”他看向这谋士,要不是此人,是出生在兴庆府,且是跟着他一起长大的,不然梁乙逋都要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南蛮细作了? 对方连忙躬身:“不敢!” “在下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 他曾跟随老国相,三次与南蛮会战于兰州城。 每一次,大白高国的大军,都只能无功而返,甚至大败而归。 所以,他很清楚,南蛮的实力。 梁乙逋笑了起来,问道:“子卿以为,如今的南蛮沿边守臣,除了鄜延路的刘昌祚还有河东的吕惠卿外,还有谁值得一提呢?” 不等对方回答,梁乙逋就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 “熙河路的李宪,去年就已经被调回了南蛮京城……” “没有李宪的熙河路,就如同没了牙的老虎,不值一提!” 去年李宪离开的消息,传到兴庆府时,举城欢庆! 那个恶魔,那个魔鬼,那个大白高国的债主……终于是走了啊! 没办法,李宪给党项人留下了太多痛苦的回忆。 五路伐夏,四路皆败,独李宪打穿了整个大白高国的防线。 不止攻下了天都山,火烧景宗行宫。 就连南牟会这个控甘、凉之襟带的重镇,也被其攻克其兵锋直指凉州城。 要不是其他四路崩的太快,他甚至可能威胁兴庆府。 其后的五次兰州会战,更是让他爹吐血,不得不放了秉常出来,让其御驾亲征。 然后,还是被一巴掌拍了回去,损兵折将。 如今,李宪不在了。 没了这个坐镇熙河十几年,威信极高的大将。 熙河路的南蛮兵马的战斗力,直接可以打骨折! 谋士叹了口气,道:“李宪虽然已经不在了可继任的经略使赵卨,绝非等闲之辈!” “赵卨?”梁乙逋笑了:“好吧,他确实还算可以。” “可他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 “还骑得了马,拿得了刀剑吗?” “再说了……” “去年南蛮的小皇帝,可是派他的两个舅舅,到了熙河路……” “南蛮的外戚是个什么成色,你我还不知晓吗?” “有此两人在,胜过十万大军!” 谋士听着,只能低下头去。 因为梁乙逋所言,是事实! 当年,五路伐夏,南蛮的环庆路兵马,在南蛮大将刘昌祚的统帅下,屡战屡胜,凯歌高唱。 大白高国的无数名将、猛将,都折戟于其手中。 其进兵速度之快,以至于灵州城在其兵临城下的时候,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让其统帅的骑兵冲入城中了。 然后…… 天降恩人高遵裕,一道军令,让大白高国走出了亡国危机。 让仁多零丁,得以从容部署,掘开黄河,水淹七军。 而高遵裕,已经是南蛮外戚里的佼佼者。 这数十年来,大白高国只要发现对面有一个南蛮外戚坐镇,士气都能凭空涨三成——没办法,这些外戚总是会想方设法的给南蛮的将帅们扯后腿、使绊子,生怕他们立功受赏! 偏南蛮的将帅们,只能任由他们胡闹,而不敢有丝毫意见。 所以,对大白高国而言,对面的南蛮有一个外戚,等于有了一个己方卧底在。 想不赢都难啊! 谋士不说话了,梁乙逋却有了点评南蛮人物的性质了。 “熙河路之外,南蛮的环庆路,如今的经略使叫章楶!”他哈哈大笑,捧着肚子,拍着大腿:“子卿可知,我早已查过此人的履历。” “此人,在来环庆路上任前,一直在南蛮内陆为官,当的也都是提刑官、常平官这样的亲民官,连一天兵都没有带过!” “我甚至怀疑他,可能连兵法也未曾看过!” “而且,他今年也已经将近六十岁了!” “不过是个老人罢了,等到大军发动,他能安坐帅府,没被吓到弃城而逃,我都算他合格!” 梁乙逋一边说,一边笑,说到最后,连肚子都被笑疼了。 没办法! 这太可笑了,不是吗? 环庆路,是南蛮陕西最重要的一路。 也是其精锐最多的一路。 这样的重要地区,不放一位虎将也就算了,至少也该放一位知兵稳重的老臣吧? 结果,派来一个连一天都没有带过,长期在腹地州郡,和刑名钱谷打交道的老文官?! 这不是送给他功劳吗? “种谔已死,李宪回京,苗授、燕达更是早早的回京喝茶了。” “鄜延路的刘昌祚,固是勇悍,但其以一路兵马,左支右绌,能济得何事?” “河东的吕惠卿,更是鞭长莫及!” “如今我统兵四十万又有吐蕃相助,只等大军一发,南蛮边塞将处处狼烟,处处告急。” “待其慌乱,我亲将精锐主力,出南牟会,下定西城,进兰州。” “拿得下最好,拿不下,就席卷其会州、熙州诸州,尽获其粮草甲具人口!” 梁乙逋伸出双手,看向前方的广袤荒野。 “如此大事可成矣!” 在他看来,这一战胜利的概率是百分之一千! 而且会非常轻松。 就和当年,景宗立国的三大战一样轻松! 谋士听着,只是低着头。他知道梁乙逋是有道理的,正常来说,也一定会如梁乙逋之愿那样展开。 可是他心中的不安,依然存在。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之前数月,派去南蛮熙河路的细作,没有一个回来的。 无论他们是假装成羌人,还是诈作逃兵。 结果都是一样。 以至于,如今的熙河路,竟成了一个单方面的信息黑洞。 大白高国,几乎不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 此外,横山各部有着传说。 传说中,南蛮的熙河路官府,已经全面放开了边境管制。 无论是谁?无论其曾经是否与南蛮为敌? 都可以通过边塞城市的检查后,进入其熙河诸州。 当地官府已经承诺了,只要归义来投,一切既往不咎,过去种种全部赦免! 于是,大批部族,在旱灾和大白高国的税吏的双重威逼下逃亡南蛮。 而南蛮的很多边塞守军,甚至会主动出去接应这些人。 这些事情,在这谋士心中翻滚着。 他抬起头,想要将这些他了解到的情况,和梁乙逋报告。 可是,看着梁乙逋踌躇满志的样子,他又不敢说了。 如今,虽然没有三国演义,也没有杨修鸡肋的故事。 可是,袁绍和田丰的故事,他还是知道的。 他看了看志得意满的梁乙逋,田丰当年在狱中的话,在他心中浮现起来。 “若军有利,吾必全,今军败,吾必死!” 是啊,何必当那个讨人厌的坏人呢? 君子当不立危墙之下! 梁乙逋也没注意到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谋士的神色,更不可能知道他内心的心思。 见着对方低着头,就意味着他被自己的气魄与胸襟所折服了。 于是越发开心,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就对左右下令:“去吧,将我将令,传达下去!” “命诸监军司正副监军,即日按部署发兵,不得有误!” “我要让千里起狼烟,我要叫陕西尖叫,让汴京震动!” 于是,无数快马从南牟会中奔驰而出,奔赴各方。 从西到东,从西夏的右厢朝顺监军司直到左厢神勇监军司。 沿着宋夏边境部署的西夏监军司常备军们开始了行动。 随后数日,整个陕西狼烟四起,烽火冲天。 这是自治平三年,党项李谅祚发动大顺城之战后,党项人再次发动如此大规模的全面入侵! 一时三辅震动,天下变色! 但对有些人来说,这却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机会! 就在梁乙逋下达命令,发起全面入侵的这一天深夜。 一骑轻骑,从夜色中来到汴京城城下。 “熙河路急脚马递!”马上的骑士,高举手中的边报,对着城楼高呼。 城楼上立刻放下一个吊篮,这骑士将边报放入吊篮,就在城门下就地找了个地方,假寐起来。 而在城楼上,值班的军官已经被叫醒,然后他就看到了被送来的边报。 “快为我备马!”他根本不敢耽误,直接下令——边报入京,十万火急,敢有阻者族,迟滞者诛! 于是,当着军官下了城楼后,一匹快马就已经准备好了。 他立刻翻身上马,向着皇城而去。 一路穿过繁华的汴京夜景,从那些灯火通明的瓦子、勾栏、夜市旁疾驰而过。 穿过州桥,穿过御街,来到了宣德门下。 “熙河路急脚马递入京!”他翻身下马,来到宣德门下,高举手中的边报。 宣德门的城楼上,立刻放下一个吊篮,他立刻将手中的边报放进去。 城楼上的卫兵,将吊篮收回,看了一眼火漆密封的边报,也不敢怠慢,立刻着人快步送去在右昭庆门下的通见司。 通见司的值班官员,更不敢怠慢,立刻通知了閤门通事舍人郭忠孝。 郭忠孝拿到边报,再看火漆上用的印信: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制置使。 他顿时知道这是熙河路最高级别的军情通报,于是不敢怠慢,直接送去福宁殿。 此时,已近子时,赵煦早已经入睡,正在梦中畅游着现代世界。 忽地,他被冯景的声音唤醒。 “官家,官家……” 赵煦立刻醒来,他看向在他榻前侍奉着的冯景。 “官家,郭舍人星夜求见,言是熙河路有急脚马递入京了。” “快拿来!”赵煦没有多想,直接起身下令。 (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七 开战(1) 赵煦接过郭忠孝呈递来的奏疏。 他披着秋衣,扫了一眼火漆的封口,发现上面的官印依然完整,于是点了点头。 这种保密手段古老且简单,而且即使到了现代,也依然存在于很多地方。 甚至是可以用来作为国家机密文家的传递方式。 因为,任何纸质的文件,只要盖了官印。 那么,想要窃取的人,基本不可能在不破坏官印封印的情况下,将里面的文件取出来。 而一旦破坏其上的封印,也就等于告诉别人——这秘密泄露了。 将火漆放到烛台旁炙烤少许,赵煦打开了边报。 然后借着烛光,阅读着其中的内容。 这是一封联名奏报。 由赵卨、向宗回、高公纪三人联名上奏。 内容只有一个:吐蕃内乱,有人勾结西贼,软禁武威郡王、保顺军节度使阿里骨。邈川大首领、王子溪巴温求救。 同时,细作探知,西贼大军集结于南牟会,恐将大举入寇。 所以,赵卨已经下令,熙河路所有边境寨堡加强防备,并令河州知州种谊,将河州第三将出援溪巴温。 赵煦看着手上的文字,眉头紧皱起来。 “西贼、吐蕃联合入寇吗?”他呢喃着:“提前了啊!” 在他的上上辈子,这场入寇,本该是明年三月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青宜结鬼章和西夏举行解仇仪式,然后大举入寇。 接着,宋军在兰州城下击退入侵的西夏军队。 然后,种谊、游师雄等人,于熙州境内大破青宜结鬼章的兵马,随后乘胜追击,在洮州俘获青宜结鬼章。 由是大获全胜,震动西北。 就连西域的回鹘人,也来朝觐(其实是来骗吃骗喝的)。 如今,这场战争却是提前了。 而且,就卡在熙河路的棉花收获时节。 赵煦难免有些担心——他害怕,若熙河诸将守备不严,让青宜结鬼章或者党项人,突破防线,进入兰州、会州、熙州的棉花种植区,大肆破坏。 若是这样,即使能赢,怕也难免会砸碎不少坛坛罐罐。 这样一想,他就难免紧张,一紧张就难免有要微操的冲动。 好在,他及时醒悟,闭上眼睛在心中回忆了一番,在现代看过的那部电影里的微操达人的伟岸身影。 “你不妨把话说的更明白一些!”奉化口音在耳畔回荡。 赵煦于是冷静了下来。 他可不想歼敌一亿,最后转进崖山。 而事实早已经证明,只要赵官家乖乖坐在汴京城里,别乱微操。 其实前线大部分战争,西军是能打赢的。 譬如大顺城之战的时候,赵煦的祖父已经中风卧床。 于是,前线的将帅得以不受汴京城的官家微操,从而赢下了那场至关重要的大战,从而彻底扭转宋夏战争的节奏,从此,攻守转换。 如此想着,赵煦就将手中的边报收起来,就对冯景吩咐道:“冯景,立刻去告知庆寿宫的奉圣仁寿夫人以及保慈宫的安慈仁康夫人。” “将西贼已集兵边境,吐蕃内乱,阿里骨可能已被其部将果章部首领鬼章囚禁,并袭击亲近我朝之吐蕃王子一事告知。” “请两位夫人,待两宫醒转,再行告知。” 奉圣仁寿夫人,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尚宫王氏。 这位夫人是从濮王邸跟着太皇太后入宫的。 而安慈仁康夫人,则是向太后身边的尚宫张氏,乃是从小就服侍向太后的人。 她们都是大内女官的首领,地位和宋用臣、石得一等类似。 只是平素很少出现在人前而已。 若以实际影响力和权力,甚至可能超过宋用臣、石得一等人。 属于是如今宫中类似上官婉儿一样的存在。 冯景当即就领命而去。 赵煦则看向郭忠孝,问道:“郭舍人,今日学士院是那位翰林学士轮值?” 学士院的翰林学士,是唯一可以在大内值夜的大臣。 翰林学士的内翰之名,也是因此而来。 一般而言,翰林学士院,会有两位以上的翰林学士,以便轮流值守禁中候旨待命。 “奏知官家,今夜应是范学士轮值。”郭忠孝答道。 “那就去请范学士到福宁殿来,不要惊动他人!”赵煦吩咐着。 “诺。” …… 学士院虽与西府只隔着一堵墙。 但就是一堵墙,划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 墙内是大内,墙外是皇城。 此时,范纯仁正在阅读着相关的制词。 这是每一个翰林学士的必修课——他们必须确保,自己所拟的制词,没有和前辈翰林学士们的制词冲突的地方。 尤其是在用典方面,需要格外慎重。 一旦用错了典,就是事故,轻则罢官,重则贬黜。 更会贻笑天下,在士林中声名尽丧。 所以,每一位翰林学士,在其任职期间,都需要不断阅读存放在这里的历代制词。 以确保在撰词时,不会出现错误。 而同时,因为大宋历代翰林学士,皆乃天下文章一时之选。 其中书法大家,不计其数。 所以,这也是极为珍惜且难得的学习机会。 故而,这对范纯仁来说,并不是一个枯燥的事情。 反而是一件让他深深为之着迷且乐在其中的美事。 尤其是在这样的寂静秋夜,让他可以全身心的沉寂在前辈们文章的海洋中。 笃笃笃…… 一阵脚步声声,将他从自己的精神世界唤醒。 “大人……大人……”门外传来了一个让范纯粹极为敏感的声音。 是他的女婿郭忠孝! 范纯仁起身,看向门外站着的人影,一边上前开门,一边说道:“舍人怎深夜来学士院了?” “奏知大人熙河路急报,言是吐蕃内乱,果章族首领鬼章,已软禁武威郡王,并假其号令,正在围攻吐蕃王子溪巴温,溪巴温已向熙河求援,经略使赵卨命河州出兵救之。”郭忠孝见了岳父,当即拜道。 范纯仁楞了一下,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实在是郭忠孝的话,信息量太大了。 吐蕃内乱果章首领鬼章软禁了阿里骨,还假其号令围攻吐蕃王子溪巴温? 溪巴温向熙河求援,熙河的赵卨已经命令河州出兵救援? 什么鬼? 鬼章软禁阿里骨?还假其号令? 这是叛乱啊! 但,熙河路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好像就在现场一样! 另外溪巴温向大宋求援,熙河路就真的响应了?! 还有没有制度? 正常的出兵流程,不是应该先上报朝堂,朝堂批准后,由枢密院下令,确定出兵,出兵多少,谁去统帅,谁来负责组织。 只有这样,赵卨才能调动河州兵马吗? 赵公才怎么回事? 他怎么敢公然违背制度,擅自出兵? 范纯仁来不及多想。 郭忠孝接下来的话,就像重锤一样,捶在他心中。 “此外,熙河路还言,细作已发现,西贼在南牟会聚集大军,似乎有意入寇……” 范纯仁深吸一口气。 吐蕃、西贼,这是联手了? 要夹攻大宋?! “故而官家请大人立刻到福宁殿商议。” “可已派人请宰执入宫?”范纯仁虽然脑子嗡嗡的,但他还是马上就抓住了重点。 郭忠孝摇了摇头:“官家只命我来通知大人,并未提及要传召宰执。” 范纯仁吁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因为若是小官家,遇到这样的事情,没有稳住,做出了深夜传宰执入宫,而宰执们果然奉诏入宫。 那么,必然让整個汴京都开始恐慌。 甚至可能引发骚乱——这样的事情,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好在,小官家临危不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他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对郭忠孝道:“请舍人速速带路!” …… 范纯仁到福宁殿前的时候,福宁殿内的漏刻小人,刚好出来报时。 恰是丑时正! 范纯仁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下星空的星相。 此时,今年的中秋节已经过去了七天,一轮弯月,挂在天穹正中,无数繁星闪耀。 月光落在福宁殿东閤前的台阶上,好似霜雪一般无暇。 范纯粹微微吁出一口气。 今夜星相很好,没有岁星,也没有客星。 这样一来,至少在天象上,并没有什么不好的预兆。 这大宋的士大夫们,就是这样。 他们虽然都已经怀疑,甚至根本不相信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 但,千年来的文化影响下,事到临头,他们总会有些封建迷信。 甚至会故意的,寻求一些吉兆来自我安慰。 典型的例子,就是当年文彦博平贝州王则之乱。 文彦博出发前,朝廷就已经放出了风声:文彦博的文,加上贝州的贝,就是败字,所以文彦博必可败王则。 这就是所谓的时代局限性了。 千年的文化影响,不可能几十年就能够消除。 能够对天人感应产生怀疑、质疑,对这些士大夫来说,已经是很不错了。 在郭忠孝的引领下,范纯仁穿过东閤的回廊,进入已经点燃了灯火通明的福宁殿。 他步入福宁殿,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沙盘,正在内臣们的手中,开始组装。 而小官家,则站在旁边,看着被组装的沙盘。 他连忙伏地拜道:“翰林学士臣纯仁,奉旨觐见,恭问陛下圣躬无恙。” “朕无恙,学士且起来说话。” 范纯仁再拜起身,然后来到了那官家身前三步之地,停了下来。 此时,那沙盘已经被组装的差不多了。 内臣们开始,将一面面棋子,插到一个个位置上。 于是,一条条道路,一条条河流,一个个城市,一座座寨堡,开始暴露于眼前。 兰州、熙州、会州、洮州…… 溪哥城、肤公城、邈川城、青唐城、宗哥城…… 更多的小旗子被插了上去。 木波、洗纳、心牟、陇逋、果章、青归……皆吐蕃大族。 甚至还有一面旗子,插到了沙盘之外,代表青海。 但还没有结束。 更多的旗子被取出来。 右厢朝顺、卓罗和南、西寿保泰……熙河路直面的西贼三个监军司的旗子被插到了不同的位置。 接着,在这些地方,一面又一面旗子被插上去。 皆是西贼军寨。 甚至还有河流、山川的的标识。 直到这个时候,范纯仁才发现,那些旗子有着不同的颜色,这些颜色对应着不同的标识物。 比如说黑旗一般对应着山,绿旗对应着河流,红旗则代表着城市、寨堡。 等所有的一切完成,整个熙河路,及其对应的西贼吐蕃势力,已在眼前一览无余。 山川河流,道路城池,皆在眼前。 甚至,大宋军队的驻屯地也被标记在其上。 范纯仁只觉得脑子似乎被记忆击中。 后汉书中记载的光武帝故事,在他脑门里嗡嗡嗡的响着——虏尽在吾目中矣! 而眼前一切,与光武帝的传说,何其相似? “学士……”官家的声音在耳畔出现。 “臣在!”范纯仁回过神来,看向小官家,躬身俯首。 “朕请学士来此,是想请学士,为朕介绍一下,熙河诸州寨堡……” 熙河路,自王韶开边以来,沿着兰州、会州一线,疯狂构筑堡垒,与西夏对峙。 这些堡垒,或建在险要之地,或卡在咽喉之所。 彼此又互为犄角,遥相呼应。 这使得整个兰州、会州,与西贼交界的边境地区,变成了一个刺猬。 党项人对此一筹莫展,只能跟着大宋的节奏,也在边境疯狂修建堡垒。 就像过去在陕西沿边诸路一样。 于是,宋夏边境,成为中古时代的筑垒区。 无论大宋还是西贼,想要啃下彼此的防区,都是千难万难。 颇有些现代大毛、二毛互啄的既视感。 只不过,大宋这边有钱,所以修建的寨堡,坚固高大,易守难攻。 而党项人穷一点,只能在关键位置修建坚固寨堡,其他寨堡要么太小,要么太脆,只能起到警戒作用。 但,宋夏双方疯狂的筑垒竞赛,导致黄河两岸的生态,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大量森林被砍伐,无数草地被破坏,加上党项人还在黄河边,大量的垦荒、开发。 这使得黄河上游的水土流失,极为严重。 这也是大宋黄河始终难治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北宋君臣,因为恐辽症的原因,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一个个可怕的回河决定)。 范纯仁作为翰林学士,熟悉国朝典章以及沿边军事常识,这是他的本职——翰林学士是皇帝的私人秘书,他需要替皇帝背下这些知识,以供随时垂询。 若皇帝问起来,却一问三不知,这显然是严重失职! 所以,每一任翰林学士,在履任后的头半年,都会在学士院里,狂背各种文牍。 除了先前历任翰林学士的制词外,重点就是各地进奏院的存档。 他们必须知道,某某寨什么时候,由谁建立。 还得知道,此寨与主要城市的距离。 所以,这翰林学士其实也不好当。 范纯仁才做了不到一年,就已经有些绝顶的迹象了。 不过,他的记忆力显然很好。 赵煦一问,他就立刻上前,对着熙河路的寨堡,开始介绍起来。 赵煦听着,不时点头。 其实,他对熙河路的这些寨堡,可能比范纯仁还熟悉。 因为他在现代,曾经跟随考古队,在甘肃、青海,发掘过好几个宋、夏、吐蕃古城、古寨的遗址。 也参观过那些早已经发掘出来的古城、古寨遗址以及陈列这些地方挖掘出来的文物的博物馆。 所以,他甚至知道,一些古城的具体地理位置以及海拔高度。 当然,千年的时光,沧海桑田。 河流枯竭,造地运动,以及沙漠侵蚀铁路、公路的修建,战火的破坏。 让现代和大宋的如今情况,完全是两个概念。 旁的不说,很多寨堡,在现在就是卡在一些咽喉要道上。 但在现代,高速公路和国道、乡道,让这些如今的天堑,变成了旅游胜地。 所以,他也还是需要范纯仁的介绍的。 (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八章 开战(2) 深秋的汴京早上,雾气深重,榆林巷的青石板上,甚至已经出现了霜冻的痕迹。 今天是吕公著的休沐日。 但他依旧早早的就起来了,因为他要去昭庆坊的司马光宅邸,看望那位如今卧病在床,已无多少时日的老朋友。 浓雾中,出现了马蹄声。 吕公著抬起头,看过去,就见一个骑着马的内臣,来到了他面前。 见了吕公著,这内臣翻身下马,拜道:“相公,两宫慈圣有旨,请您立刻入宫。” 吕公著眉头一皱,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问道:“发生了何事?” “熙河路昨夜有边报入京,言西贼聚兵,吐蕃内乱!”那内臣简要的回答:“故而,两宫请相公入宫。” 吕公著的脸色顿时为之一僵,在心中忍不住叹道:“苦也!” 烽烟一起,就是靡费亿兆。 而大宋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起色的民生,恐怕又要受累了。 没办法——自元昊反叛以来,每当西贼起刀兵,就等于增税! 数十年来,这一点从未变过。 这也是旧党中很多所谓‘和平主义者’的理论基础。 打仗伤经济,累民生。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打仗,修炼内功,厘清内政,同时慢慢练兵。 这就是富弼在先帝即位时,对先帝所言:“愿陛下二十年不言兵事!”的原因。 大宋的问题,有识之士都是看得清楚的。 三冗之弊,人尽皆知。 无论新党还是旧党,都知道只有革除三冗之弊,国家才能走下去。 区别在于,新党很急,不想把问题留给后人,想要在当代就解决,甚至是想要在几年内就全部解决。 而旧党中包括吕公著在内的不少人则认为,还是应该相信后人的智慧,我们这一代人缝缝补补,别让大宋这艘船翻在我们手上就行了。 好不容易,新君即位,开始广施仁政,轻徭薄赋,百姓的负担,开始减下去。 奈何,世事常常不如人愿,这才不过两年,西北刀兵再起。 “今年,恐怕会是未来数年,最好的年景了!”吕公著在心中感叹一声。 大军一动,钱粮耗费就是不可计数。 而朝廷国用拮据,要筹措经费,就只能加税。 加税能加给谁? 反正不会是士大夫,更不可能是勋贵外戚。 在这样的心情下,吕公著忧心忡忡的来到了左昭庆门下。 “右相……”执政们集体避道,持芴而礼。 左相韩绛,却是笑眯眯的看向他,拱了拱手:“右辅总算来了。” 这位宰相,在进入八月后,就已经很少出现在都堂了。 大部分事情,他都已经移交给了执政张璪以及户部侍郎章衡主持。 哪怕到了都堂,他也是以喝茶为主,基本不理事。 他已完全做好了致仕的准备。 年底之后,就可能上表致仕。 而宫中也传出了消息,官家和两宫,也为这位劳苦功高的老臣,准备好了致仕待遇。 身兼两镇节度,已是铁板钉钉。 甚至,有传说,官家可能会恢复元丰改制罢黜的功臣号,用来表彰这位致仕宰相。 而且,很有可能,以后功臣号将作为宰执致仕的标准。 这样一来,就相当于韩绛是开这个先河的人。 必定名彪青史! 吕公著对着韩绛拱了拱手:“见过左揆。” 韩绛瞧着他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就知道吕公著肯定是在为军费发愁。 于是,凑到他面前,低声道:“晦叔不必如此忧心。” 吕公著抬眼看了一眼韩绛,心说,你韩子华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是要致仕了。 军费的问题,你也不需要头疼了。 我呢? 韩绛呵呵笑了笑,接着道:“晦叔难道以为,官家会不知道,大军一动就是靡费亿兆?” “熙河路的事情,官家就不知道?” 别的不说,熙河路的走马承受们早就直接和探事司对接了。 他们的进奏文字,一送到进奏院,就会立刻送到探事司。 此外,向宗回、高公纪,这两个外戚在熙河那边搞风搞雨。 真以为朝廷是瞎子、聋子,什么都不知道? 像上个月,吐蕃使者和西夏使者,在都亭驿里都快和礼部的人打起来了。 这個事情,虽然没几个人知道,礼部尚书韩忠彦更是没有声张。 可是,按照制度,相关会议文字,都是要归档的。 而韩绛因为准备致仕了,所以在今年四月以后有事没事,就喜欢去崇文院里逛逛。 这一逛,就让他发现了很多了不得的东西。 比如说,熙河路各州进奏院上报的公文。 也比如说广西经略安抚司和转运司上奏的那些文件,还有走马承受们报告的事情。 可真的是惊喜连连呢! 吕公著听着,冷静下来,他看着韩绛:“子华兄的意思是?” 韩绛笑着捋了捋胡子,头上戴着的展脚幞头摇晃着:“当今官家,对钱帛可比谁都看得紧!” 吕公著想起了那些欠市易务的钱的人,也想起了汴京城各大寺庙的主持、首座们,被当今官家折磨的欲仙欲死,却还得强颜欢笑,心甘情愿的将寺中财物送到开封府的事情。 他于是点点头:“可这和战事有什么关系?” 官家还能变出钱来不成? 等等! 吕公著想起了靖安坊的那个汴京学府。 于是他看向韩绛,韩绛则眯着眼睛看着他,语重心长的道:“晦叔啊,有空的话,其实多去崇文院看看是很好的。” 他也只能提醒到这里了。 再提醒下去,万一被宫中知道,那他就变成一个不识时务的糟老头子。 很容易招人嫌的。 说到这里,韩绛就压低声音,对吕晦叔道:“此事,出老夫嘴,入晦叔耳!” 吕公著点点头,然后拱手谢道:“谢过子华兄。” 韩绛笑了笑。 他之所以提醒吕公著,自然是想让吕公著欠他一个人情。 但不是想让吕公著还,而是让他的儿子吕希哲和孙子吕好问来还。 没办法,谁叫他没有教出一个成器的儿子,连个成器的孙子也没有。 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些曾孙身上。 可曾孙们都还太小,他显然照拂不了。 便只能如此了,当然,韩绛也知道,最终还是得看他的子孙到底成不成器。 要是和晏几道一样,是个不成器的,扶不上墙的。 那谁也帮不了! 两位宰相正在说着话,在另一边的右昭庆门,三衙的将帅们,也都已经在閤门下开始排队。 殿帅燕达、副帅苗履、管军狄咏……甚至连回京不久的郭逵,也穿上了紫色的武臣公服,出现在人群中。 都是有过在沿边带兵、统兵经验的大将。 韩绛和吕公著对视一眼,就继续道:“晦叔可知道,昨夜边报入京时,是先送到的福宁殿。” “据说,官家在接报后,并没有命人通知两宫,也没有命人出宫召集吾等。” “只是召见了当夜值守学士院的翰林学士范纯仁……”说到这里,韩绛深深的看了一眼吕公著。 范纯仁可是吕公著的女婿! “直到今晨天明,才由两宫身边的尚宫,告知了两宫熙河之事,据说官家还命两位尚宫,安抚两宫慈圣,说是:熙河之事,虽事发突然,但将帅皆一时之选,官军训练有素,纵不能败西贼,也必可退之,请两宫勿忧。” “官家年虽幼冲,但临危不乱,措置有方,可谓圣君!”韩绛捋着胡子赞叹着。 这位陛下,哪怕按照宫中的说法,也是要过了今年才算十二岁。 以仁庙故事,幼主在位,通常会多加一两岁的前例来看。 他也就十岁,最多十一岁! …… 赵煦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坐在他面前的两宫。 “太母、母后,怎来的这么早?”他微笑着问道。 两宫看着他的样子,互相对视一眼,在心中也都是惊讶不已。 须知道,她们一早知道了熙河的事情后,连饭都吃不下,就急匆匆的来到福宁殿。 结果,就看到了官家(六哥),在御榻上睡的极为香甜。 问了福宁殿的女官、内臣们后,两宫知道,官家(六哥)昨夜被唤醒后,就召见了翰林学士范纯仁,问其熙河军事、寨堡。 君臣对问持续了一个时辰,然后,官家(六哥)就回到了床榻上睡了起来。 两宫听完,心中都是无比震惊! 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于是就召来范纯仁,询问了一遍。 询问的结果,让她们更加震惊。 因为根据范纯仁的报告昨夜在福宁殿,官家(六哥)站在如今还陈列在这福宁殿上的沙盘,指着山川河流,城寨道路一一询问。 据范纯仁说:“陛下屡以兵法之事问臣,常常切中要害……微臣惶恐,不敢隐瞒,乃据实以奏慈圣!” 有了这些铺垫,两宫自然知晓,这孩子不是不懂军事,也不是心大。 而是他真的没有将这个事情放在心上。 于是,惊讶之后,骄傲之情就在心中油然而生! 自古以来,除了那些马上得天下的天子外。 有几个帝王能如此冷静、镇定的面对这样的事情? 就是成年的君主,怕也做不到这样。 至少两宫扪心自问,她们就做不到。 “阿弥陀佛!”向太后念了一声佛号,对太皇太后道:“娘娘,真是菩萨保佑,赵氏有幸。” 太皇太后点点头:“是啊!菩萨保佑!” 今日之事,肯定是会记到国史上的。 而她们也将因此,垂于千古史书。 “娘娘……”帘外传来粱惟简的声音:“宰执与三衙将帅们,已到了殿外。” “请髃臣们到殿中等候,老身、太后还有官家,随后便到。” …… 韩绛、吕公著率着东府、西府的执政,与燕达率领的武臣们,排着队,步入福宁殿中。 一入殿上,他们就看到了那个大的有些过分巨型沙盘。 但都并不惊讶,甚至有些熟悉的感觉。 因为,自从郭逵回京,出判武学事。 宫中就已经赐下了一个全新制作的沙盘,用于武学教学。 那是一个广西、交趾的巨型沙盘。 据说,每一个城市,每一条河流,每一道山脉,都是专一制造军器局和内府的工匠们,咨询了包括狄咏在内的南征将帅们,仔细制作出来的。 所以精致无比,最重要的是——引入了一个叫比例尺的概念。 于是,可以在沙盘上,重演南征一战。 于是,武学教授武学生,不再是无的放矢,而是拿着刚刚发生的战争,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一滴的详细介绍战争之中敌我双方的攻守和选择。 燕达、苗履等三衙大将们都去看过。 都是惊为天人,以为是培养将帅的不二之选。 除了三衙将帅,西府枢密院的两位执政,以及朝中兵部尚书吕大防也都去观摩过。 “太皇太后、皇太后、官家升殿!” 伴随着冯景的声音,群臣连忙排好队列,持芴恭立。 待到那内寝中传来脚步声,群臣集体俯首四拜:“臣等恭迎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免礼!” 殿上的帷幕里,传来太皇太后的声音。 然后,官家的声音也传出来:“冯景,给诸位髃臣赐座、赐茶。” “诺!” 于是,一张张早就准备好的椅子,被送到了殿上群臣们身后。 接着就有女官们奉上已经煮好的茶汤。 群臣拜谢一番后坐下来,接过茶汤。 便听着帘中的小官家,自信满满的说道:“诸位髃臣,也该都已经知晓了,今日请髃臣们入宫要议的是什么事情了?” 群臣纷纷应了一声诺。 “朕与两宫慈圣,已经议过了,如今事情刚起,谈论前线的战守方略,还为时过早。” “加之敌情不明,贸然对熙河将帅下指挥,也不大妥当!” 群臣听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特别是郭逵,都快要流出眼泪了! 因为,当年他率军南征,但凡汴京城的先帝能和当今官家一样,在御前做出这样的表态,他也不至于会选择在那样的季节进军! 若能等上两个月,等雨季之后,再开始进攻。 那他的大军,何至于会在富良江前,被疫病击倒,以至于功亏一篑?! 于是,郭逵对赵卨,无比嫉妒。 “所以,今日请诸位髃臣们入宫,主要是要与诸位髃臣商议一下,如何稳住京中情形,不至于民间慌乱。”官家继续说着。 群臣听着,都是点头,深以为然。 这汴京人可是什么八卦都敢传,什么事情都敢议论的。 所以,在这个事情上,一个举止失措,让民间产生恐慌。 造成的影响,甚至可能要超过前线的一场失利。 于是纷纷道:“陛下圣明!” 心情也都安定下来。 小官家都如此淡定、从容,他们这些宰执、大将,又怎么能惊慌呢? 不知不觉中,原本骤闻熙河有事带来的紧张情绪,一扫而空。 “那就开始吧!” 帷幕内的小官家,依然保持着他的节奏。 “先从安定京中人心开始……髃臣们可畅所欲言。” 群臣再拜,一个个的开始进言。 一条条措施,一个个建议被提出。 做这种事情,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大宋的文臣们,可能不会带兵,但维稳独步天下,而且经验无比丰富! 哪怕是资历最浅的李常,在这个方面,都有着无比坚实的经验! 没办法,这是他们的看家本领。 听着宰执们的建议,帷幕内的两宫不时点头,于是命宰执们照建议实行。 谈完了京中安稳,赵煦就又道:“虽然,如今熙河局势不明,但该做的准备,也还是得做。” “朕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熙河路所需军需辎重,当列为最优先之事!” “请诸位髃臣,商议出一个稳妥之法,以确保熙河军资供给。” 这还是文臣们的专业领域。 特别是韩绛、吕公著,都是这方面的专家。 他们两个,一个主持过横山攻略,一个主持过五路伐夏的物资转运,在这个事情上有着丰富经验。 其他人,也都有过路一级的实际履历。 虽然不像韩绛、吕公著,有着组织供应数十万大军的经验。 但也都知道,物资转运的种种注意事项,提出来的观点和建议,无不切中关键。 赵煦听着,就命人记录下来,然后当殿拍板抄送西府,并当殿拍板,效仁庙故事,从即日起,东府、西府在都堂合议,并由左相韩绛、右相吕公著,统帅东西两府、三衙诸事。 这实际上,就是一个战时内阁了。 此外,还根据吕公著的建议,决定拜执政李常为都大提举三门白波发运使,全权负责向陕西转运粮草军械之事。 同时,根据韩绛建议,下诏以知永兴军邓绾,兼任陕西转运副使,以加强陕西的物资转运效率——邓绾这个人,名声虽然不好,但能力是真的强! 其从去年履任永兴军以来,完美的完成了都堂多项任务,甚至可以被评选为‘元祐新政执行落实标兵’。 没办法,官迷就是这样的。 为了进步,他们能爆发出无法想象的能量。 当然了,这些事情,说到最后,还是离不开一个东西——钱! 没有钱所有的一切都是空中阁楼。 而户部兜里的钱,早就已经花的干干净净。 今年的秋税,又还没有征收。 就算收上来了,七扣八扣之后,也剩不下多少了。 根本是不可能支应战争的。 “陛下,臣斗胆……今左藏钱帛无几……请陛下发封桩库内帑,以济军国之用。”在吕公著的暗示下,他的学生李常战战兢兢的持芴请求。 帷幕中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吕公著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所有人都抬头,盯着那帷幕内的身影。 良久,那天籁般的声音,在帷幕中出现:“可!” “着户部侍郎章衡,做好预算,再呈朕前!” 群臣顿时欣喜若狂——众所周知,赵官家们都是铁公鸡。 进了他们兜里的钱,想再出去,就没有那么容易。 譬如当初,太祖留下的封桩库,最后变成了玉清昭应宫的宫阙、殿台,一个铜板都没有给过外廷。 帷幕中的两宫,却在此时,诧异的看向赵煦。 向太后更是有些紧张。 但赵煦却微笑一声,对她道:“母后且安心。” “封桩库拨出去多少,就能回来多少。” “一文也不会短缺的。” 向太后这才点头。 在这个事情上,她对赵煦有着足够的信心。 因为这个孩子,真的会赚钱! 而且,在赚钱方面的效率,无比高效,总能想方设法的在那些别人想不到的地方,敲出油水来。 去年的外戚勋臣,今年的大和尚,都是典型。 就连北虏,他也能想办法,搞出钱来。 (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九章 环庆路就是绞肉机 大宋元祐元年,西夏天仪治平元年八月戊申(23)。 宥州城(遗址在今内蒙古自治区鄂托克前旗城川镇城川村)内,西夏的宥州监军司所统诸将,都已经被召集了起来。 监军、统兵官拽厥嵬名,当着诸将,宣读着来自南牟会的命令:“尔部当竭尽全力,自白豹、金汤、后桥等寨,切断南蛮环庆路与鄜延路之间联系……若有利,则进趋其腹地,毁其寨堡!” 拽厥嵬名读完来自梁乙逋的将令,就看向那些带甲的将官们,问道:“诸将都听明白了吗?” 将官们轰然应诺,但看向拽厥嵬名的神色,却多少有些不自然,甚至可能有些不信任他这个监军的样子。 而拽厥嵬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谁叫他在去年,曾为南蛮所俘,甚至曾槛送其京师。 回忆着去年发生的事情,拽厥嵬名的手指就用力的掐着手心的肉。 他永远不会忘记,去年的春天,他被宋将贝威,压在贺兰原的泥土里,然后将他五花大绑的事情。 他更加不会忘记,去年五月,他被宋庭释放回国后,在国中受到屈辱。 所有人都拿着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败军之将、废物、无能的外戚…… 要不是他的妻子,乃是已故的‘恭肃孝章皇后’(大梁的谥号)的亲生女儿。 妻子又与现在主政的太后,是从小长大的闺蜜。 他甚至怀疑,自己这个给大白高国丢脸的驸马,在回国后,肯定会被处死。 好在,他是外戚,和梁氏关系密切。 同时,在去年的兴庆府之变中,他积极站队梁氏,奉恭肃孝章之命,率领禁军,控制皇城各门,严禁出入。 在随后铲除仁多家的过程中,他也亲自带兵出战,立下了不少战功。 事后论功行赏,国相和太后,都问他想要什么? 拽厥嵬名,毫不犹豫的提出了,他想要回到宥州的请求。 于是,今年正月,他再次被拜授宥州监军司正监军兼统兵官。 被授予了全权负责统帅宥州监军司四万余户的权力。 自然,他来此是要雪耻的。 于是,他冷冷的看向诸将:“那就立刻回去按照国相的部署发动吧!” 这一次,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而且,他也充满了信心! 因为,去年部署了俘虏他的南蛮经略使已经调离了环庆路。 新来的环庆路经略使,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臣,好像是叫什么章楶,听说个关系户,只是因为有個当南蛮执政的亲戚,就被重用、提拔到了环庆路来。 而在过去数月,拽厥嵬名,也通过白豹城、金汤寨等宋夏榷市,试探过那个文臣。 对方彬彬有礼,主持的榷市政策,也很讲道理。 同时他严格约束了环庆路的兵马。 南蛮军队比过去守规矩多了。 此外,细作们还报告,这个文臣上任后,就一直在修葺城防。 以上种种都表明了对方,是一个保守甚至可以说胆怯的文臣。 这很好! 报仇雪耻,就在今日! 这一次,他要让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于是,在下达了作战命令,要求宥州诸将立刻回去准备后。 拽厥嵬名,来到了宥州城外的军营。 这是他从兴庆府带来的精锐,也是他这次真正依仗的野战王牌。 虽然人数不多——不过三千而已。 可却人人披甲,骁勇善战,是他从凉州、甘州的拽厥家本部带来的回鹘骑兵! 绝非宥州本地的那些苦哈哈的农民、牧民临时武装起来的兵马可比。 这也是党项人战术。 杂牌、弱兵在前,精锐在后,伺机而动。 犹如螳螂捕蝉,只要对手露出破绽,就立刻以精锐骑兵凿击、切割、包围。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皆是如此。 景宗赖以立国,毅宗仗之南抗南蛮,北拒北虏。 所以,拽厥嵬名,看着他的本部精锐,心中无比踏实。 …… 汴京城,赵煦看着面前的沙盘,拿着一根指挥棒,在环庆路边境上,指指点点。 范纯仁跟在他身边,不时的应赵煦的询问,提供参谋、解说。 其他三衙大将们,则都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因为,在现在的汴京,没有人比范纯仁更了解环庆路的边防布局。 没办法环庆路这一宋夏边境,最为复杂的筑垒地区,就是范纯仁的父亲范仲淹一手建立起来的。 范纯仁甚至就是当事人——他在年轻的时候,曾跟随乃父,在环庆路督造城寨。 在长达百里的边境线上,宋夏双方的势力犬牙交错,彼此互相嵌入着对方的要害,形成了一个微妙的恐怖平衡。 当然,今天的环庆路,与当年的环庆路的情况,也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因为,这一地区的现状是宋夏两国在过去数十年的彼此博弈与反复争夺形成的。 很多边境上的寨堡,今年是宋寨,明年就变成了夏寨。 那些战略要地,甚至已经互相易手十几次了。 不过,在今天基本的格局,依然是宋据大顺城为核心的防御体系,与西夏据白豹、金汤、后桥三寨为核心的防御体系对峙的格局。 赵煦一边听着范纯仁的介绍,一边看着命人从崇文院的仁庙时代文牍里,誊抄而来的范仲淹当年在陕西时上书朝廷的那些奏疏。 等到范纯仁,将如今宋夏双方在环庆路的边境格局介绍完毕。 赵煦就感慨道:“范文正公,真社稷臣也!” 这是实话! 范仲淹的战略思想,在赵煦看来,是领先于他那个时代的。 看沙盘就知道了。 党项人深入宋境,建立起来的以金汤、白豹、后桥三寨为核心的筑垒区。 其实就是一个嵌入大宋腹地的突出部! 而范仲淹敏锐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在庆历年间,范仲淹在陕西经过长时间的调研和考察后,就连续上书朝廷,最终形成了以《议攻守》、《再议攻守》这两篇指导性战略奏疏为核心的战略思想,在这两篇上书中,范仲淹一再强调环庆路的重要性——臣窃见延安之西、庆州之东,有贼界百余里,侵入汉地,中有金汤、白豹、后桥三寨,阻延、庆经过道路使兵势不接,策应迂远! 所以,应该怎么办呢? 范仲淹拿出了他的药方——臣谓近攻而利者,在延安、庆州之间,有金汤、白豹之阻,本皆汉寨,阻延、庆之兵,为蕃、汉交易之市,奸商往来,物皆从聚,如别路入寇,数百里外应援不急,则当远为牵制,金汤、白豹等寨,可趁虚取之,因险设阵,布车横堑,择其要地为城垒…… 简单的来说,就是宋夏战争胜负取决于环庆路,环庆路的胜负取决于金汤、白豹、后桥这三个战略要地。 只要大宋得到这三个寨堡,不仅仅可以将环庆路、鄜延路连成一线。 还可以防止奸商们走私违禁品去西夏,在经济上给党项人持续放血。 而同时,这一地区,因为嵌入了大宋境内,形成一个巨大的突出部。 在隔绝了大宋环庆路和鄜延路联系的同时。 也成为了大宋绝佳的战场! 只要,在这一地区,持续投入,逼迫党项人来战。 那么,就可以在军事和经济上,将党项拖入消耗战之中。 在这里,对党项人持续放血。 逼迫党项人要么放弃这个突出部,要么就持续投入。 而党项会放弃?愿意放弃这个地区吗? 答案是不会,也绝不愿意! 理由,范仲淹已经说清楚了——据有此地后,党项就可以通过这一地区,切断大宋环庆路和鄜延路的直接联系,使环庆路和鄜延路的军队、粮草,不得不绕一个大弯。 同时,拥有此地,在宋夏和平时代,可以利用这一地区的地理优势,从而吸引大宋的奸商们,源源不断的前往这些地方的榷市交易,向党项人提供他们亟需的各种物资。 所以,这一地区,对党项来说,不仅仅是个战略要地,同时还是经济命脉,绝不容有失。 如此一来,党项以宥州三四万户的丁口,必然支撑不起在白豹、金汤、后桥三地的消耗。 就只能去灵州、夏州、洪州等地运粮。 所以,一旦宋夏交兵,大宋就只需要在这一地区投入兵力,就可以引诱党项来战。 从而给其他方向,减轻压力,并达到消耗、放血的目的。 过去的数十年,无数次的战争,一再的表明了,范仲淹当年的战略构思的正确性。 每次宋夏交兵,大宋就会用兵于这一地区。 而且,每次夺取了这一地区后,都会有意的弃守,退回到大顺城一线,以便继续消耗党项。 典型的就是,熙宁三年,环庆路经略安抚使李复珪命梁从吉、李克忠,破白豹、金汤等十六寨,然后烧毁这些城寨后就撤军退回。 同时,在元丰四年,五路伐夏,种谔在回军时,杀向白豹、金汤、后桥三寨,尽破而毁之后再次撤兵。 当然,每次,宋军都会在撤退前,改善一下大顺城的防御态势。 熙宁三年,李复珪在撤军前,筑城十二盘。 元丰四年,种谔一边放火烧毁西夏的城寨,一边筑城安疆寨。 就是看准了党项人,不敢不回来。 就是要将这个地区,变成党项人的失血点。 在熙宁开边前,环庆路的大顺城筑垒区,就是党项人最头疼,也最恶心的地方。 所以,李谅祚时代,为了拔除大顺城,这个党项人的英主因此御驾亲征,集全国之兵而来,欲破大顺城而后快。 然后,李凉祚就在大顺城下,碰得头破血流。 传说,他就是因为在大顺城,被宋军一箭射中后,伤势感染而死的。 不夸张的说,当年的大顺城,就是现在的兰州城。 一个党项人不得不来,也不敢不来的地方。 一个为了党项人量身定做的纯粹的绞肉机。 哪怕到今天环庆路的这个筑垒区,也依然是宋夏战争中的热点。 听完范纯仁的介绍后,赵煦看向三衙的大将们,问道:“诸位髃臣,皆是先帝所遗朕之股肱、羽翼。” “以诸位之见,西贼会不会入寇环庆路?” 燕达、苗履、种咏三人,皆是躬身道:“奏知陛下,以臣等之见,西贼必来!” 这是不需要想的。 哪怕是出于牵制大宋陕西兵力的目的,西贼也肯定会来。 他们也不得不来! 因为他们不来大宋就会去! 环庆路、鄜延路,都会主动对这一地区用兵的。 到那个时候,西贼就会陷入被动。 救不救? 救,就可能落入宋军的伏击圈。 不救,宋军长驱直入,在攻破当地的寨堡后,一定会捣毁这个筑垒区。 然后,他们就不得不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来修复这个筑垒区。 这是阳谋,无解! 所以,党项人肯定会来! 赵煦微笑着,摩挲了一下双手,道:“善!” “诸位髃臣,皆是天下名将,国之爪牙,久于阵战,所议定是合理的。” “西贼定会来大顺城!” “那么大顺城能不能守住?”赵煦又问出了他的问题。 三衙将帅们低着头,没有人敢在这个问题上保证。 一旁的范纯仁,却抬起头来,奏道:“陛下,臣以为,大顺城必可稳如泰山!” “哦?”赵煦微笑着,看向范纯仁。 范纯仁拜道:“臣弟纯粹,今在陕西为转运使,纯粹前日曾与书信于臣,言及环庆路经略使臣楶,推崇备至,以为天下守臣,莫过于楶!” 赵煦眯起眼睛来,无比自信的道:“这是自然!” “章楶之任,朕亲除之!” 章楶,可是党项人的克星、天敌! 他的用兵之法和战守策略,完全就是针对党项人的战术特点特化而来的。 现在的章楶,可能还没有赵煦上上辈子绍圣、元符时代那么成熟。 但,以其才干,应付党项的次要攻击,甚至反推回去,轻轻松松,简简单单。 须知,章楶可是在战场上,打崩了梁氏的! 两次平夏城会战,一次逼着那个小梁太后杀了自己的亲哥哥梁乙逋,另外一次则送了小梁太后一杯毒酒。 这样说着,赵煦就看向了那几个一直在殿上,记录着今日君臣对谈的起居郎范百禄。 “范卿,今日记录的文字,可都记全了?” 范百禄起身:“回陛下,臣已记述详备!” “善!”赵煦抚掌:“送崇文院后,命崇文院誊抄数十份,分送有司。” “让有司官员,都好好学习学习,免得有些人一惊一乍!” 舆论战,也是战争的一部分。 赵煦怎会放弃? 通过今天这样的御前军事对问,通过范纯仁、燕达、苗履、狄咏这样的权威的嘴巴。 可以稳定人心,让京中的生活生产,保持稳定。 同时,这也是一个建立威信的好机会! 无论在现代,还是在如今。 胜利和成功,永远是建立威信、权威的最好途径。 因为人天性就是慕强的。 那么,还有什么比在开战之初,就判断大宋必胜的办法,更能凸显自身的英明神武,塑造一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明君形象的呢? 至于前线的战事能不能赢? 赵煦的信心,比谁都强! 不止是因为他的上上辈子,这一战打赢了。 还因为他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 无论是在熙河方向,还是环庆路方向,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已经为了这一战,做好了准备。 而且是提前一年多! 精兵良将皆在,器械粮草不缺。 元祐军赏令,更是已经颁布天下,在沿边落实。 除非党项人现在拉着辽国人下场,不然,他们必败。 而辽人不可能下场! 不仅是因为赵煦已经提前喂饱了辽人! 更因为辽人现在正在半岛上,忙着攻城略地呢! 两天前,辽主耶律洪基,特别通过瓦桥关,传书大宋,告诉赵煦——平壤已下,高丽小丑,不日可灭,汉四郡,朕将重建焉! 算是婉拒了赵煦的调停,同时也是在炫耀辽国的强盛,顺便再次暗戳戳的和大宋争夺谁才是中国正统。 对此,赵煦的反应是,命登州苏轼,雇佣商贾,运输一千具旧神臂弓以及弩箭数十万支,前往高丽,支援高丽人民的反侵略大业,顺便给大宋神臂弓打个广告——亲,效果好的话,请来买哦!我大宋军械,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本章完) 第六百章 回扣发挥了作用 大宋元祐元年八月庚戌(25) 环庆路宋夏边境正面,无数英雄流血之地,无数豪杰殒命之所。 数十年的战争,使得宋夏边境周围的树林,早已经被砍伐殆尽。 放眼望去,所见的只有一个个光秃秃的山峰,以及宋夏双方,在那一个个山岗上修建的小型哨所、石堡。 所以,在这一地区,无论宋军还是党项人。 都无法遮掩自己的行动。 任何一方的大规模行动,都必然被另一方发现。 所以,大顺城的正面,已经很少发现敌情。 无论宋军,还是西夏,都开始选择迂回战术。 从双方的监视盲区,开始迂回绕到屁股后面或者侧翼去搞事。 前年的静边寨之战就是这样的。 仁多零丁,率着他的精锐骑兵,想通过对静边寨的攻击,调动宋军,从而创造战机,寻求在野战中歼灭或者重创一支宋军主力。 可惜他没有想到,赵卨比他棋高一着。 提前调了彭孙的庆州第一将主力进入静边寨,还从鄜延路那边借了兵马。 于是,在静边寨下,设下八面埋伏,仁多零丁的八千骑兵,被数万西军分割、包围,最终为彭孙阵讨斩首。 仁多零丁也因此成为宋夏战争中,被宋将在战场上斩首的最高级别的西夏将领。 去年,拽厥嵬名,在贺兰原集兵,也是打着在侧翼迂回突破的路子。 然后,他就被人卖了。 还是赵卨,一招声东击西,将这個驸马生俘。 连吃两次亏,党项人当然不是傻子。 所以,这一次,他们直接选择了硬来。 再也不搞什么侧翼迂回绕后了。 在这天中午,宥州的党项兵马,就分别从白豹、金汤、后桥三寨出来。 其中,后桥寨的兵马,沿着古老的河道,直逼宋军在怀安寨外围的寨堡西谷寨。 从白豹城出来的兵马,则直接扑向了宋夏边境上的那一个个哨所。 扫荡之后,开始向东谷寨逼近。 形成一东一西,两个拳头,就像铁钳一般,向着以怀远寨为核心的筑垒区袭来。 守备当地的宋军,自然很快就发现了这些人的动作,前方哨所当即点燃狼烟告急。 做完这个事情,就立刻后撤。 他们没有撤向东谷、西谷两寨,而是直接撒丫子向着怀安镇方向狂奔。 宋夏交兵数十年,彼此都已经知道了对方的长短和深浅。 越是前线的士卒,就越知道在这样的时候,做什么选择,才能活命。 党项也不追赶,只是派出妇女去拆毁掉那些哨所、石堡,并从这些哨所、石堡里搜刮守军遗弃的物资。 铜钱、武器、甲械、布帛甚至就是马粪、牛粪,他们也要。 拆毁的哨所、石堡,也会物尽其用。 砖块、石头,木头、瓦片都会被运走。 这些东西,可是可以用来攻城,也可以用来生火。 而党项人做这些事情也很熟练。 只一个时辰,宋夏这一段边境上的哨所、石堡,就被他们拆的干干净净,连根毛都没有遗漏。 而这之前,在以怀安镇为中心的筑垒区。 一道道狼烟,早已直冲云霄,并沿着防御体系,向着身后的庆州、环州告警。 于是,党项人还没有拆干净边境上的哨所、石堡。 环州的章楶就已经登上了环州城头,看到了那从远方不断升起的狼烟。 章楶不知为何,在此刻,竟有些兴奋! 他扭过头,看向在他身边的折可适。 折可适,本是在河东,乃吕惠卿的得力干将。 但今年三月,当今一纸调令,将其从河东调来环庆路,任为权发遣镇戎军兼环庆路第七将指挥使。 嗯,这个第七将是折可适来了以后才出现的编制。 其主力就是折可适从府州带来的河东第一将的一千五百选锋精骑。 “遵正啊!”章楶舔着舌头说道:“你我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 折可适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拜道:“末将一切唯经略相公之命是从!” “善!”章楶捋着胡须。 十多日前,他和范纯粹在这环州与诸将头脑风暴后,慢慢完善起来的浅击战术,在脑海中回荡着。 “遵正,浅击之术,要点在何?”章楶问道。 “回相公……”折可适拜道:“在于不可死守,尤其不可一味困守坚城!” “守城之要,在于野战,野战之要,在于我军当随时拥有一支可用的机动精锐!” “如此,当贼兵来时,令逐将与使臣、蕃官分领人马,择利驻劄,高险远望,即不聚一处。贼马追逐,又令引避!” “如此,令贼兵进不得,退不得,而我军则依托坚城为凭,与贼相持,待贼疲惫,以精骑选锋侧击其后,断其粮道,袭其要害,如打蛇七寸,令其一夕窒息!” “善!”章楶满意的看向折可适,深感孺子可教。 章楶不会知道,在另一个时空。 数年之后,他同样会在环庆路与折可适相遇。 然后,他们在洪德堡一战,震惊天下。 以少胜多,以弱敌强,都不是洪德堡战役的关键词。 洪德堡战役的关键词是——铁鹞子败了! 宋军骑兵第一次在正面,击败了党项人不可一世的铁鹞子主力。 而且,打的还是护卫西夏太后中军的铁鹞子! 斩首三百六十一! 西夏太后的旗鼓印信,都丢给了折可适,几乎可以用夹着尾巴逃遁来形容。 宋夏战争,自洪德堡后,进入了转折点。 从此,宋军野战遇到铁鹞子不再害怕。 如今,章楶和折可适提前相遇。 他们两个,虽然都还不知道,这一套战术的可怕。 但是,他们都是自信满满的人。 所以,章楶看向折可适,问道:“遵正可愿率先为我环庆路,执行浅击之法?” “诺!”折可适躬身拜道。 “善!”章楶握着折可适的手:“本官在环州城,静待将军佳音!” “唯!” 此时,远方的山川,新的狼烟升起。 那是大顺城方向! 从金汤城出来的西贼兵马,正在靠近大顺城的外围安疆寨。 从烽火数量来看,西贼的宥州兵马,这一次怕是倾巢而出了! 总兵力,四万以上! 而且后续还在源源不断的出现。 当然了,谁都知道,西夏所谓的数万大军里水分有多大。 真正能野战的,怕也就一两万。 其他都是青壮妇孺,以及裹胁来的羌人。 章楶回过头看向折可适拱手道:“前线之事,就托付将军了!” 说着他就走下城楼,他还需要去找其他将主谈话。 需要鼓励这些人,出城去,到野外去,袭扰西贼。 不要求他们野战肉搏。 只要他们存在在野外,就已经是胜利。 若还能顺便欺负一下,西贼的妇孺青壮,那就是勇军了。 若敢于侧翼迂回,和其交战的,就是胜军。 如此,他就能将环庆路的诸军战力摸清楚,将那些敢战、能战的将领、勇士们选出来。 当然,环庆路的绝对精锐,同时也是野战王牌的第一将彭孙所部,不需要如此。 但彭孙的兵马需要防御静边寨,暂时不好调动。 所以,现在他能依靠的,其实也就是从河东调来的折可适一千五百府州选锋为基础组成的三千精骑。 环庆路七个将,接近五万大军。 但却可能只有一万不到的野战之兵,这可笑吗? 不,这是现实! 没办法,精锐是要钱养的。 训练、赏赐、军备,样样要钱。 一个选锋,光是养着,每个月就可能需要十贯以上! 选锋的战马,花钱就更多了! 而一般的士卒,一个月奉钱、盐菜钱什么的加起来,也就两三贯。 勉强只能养活自己。 这么点钱,让这些士卒,提着脑袋去和西贼肉搏? 怎么可能?! 一个月两三贯,士兵们能够坚守城市,已经尽忠尽职了。 不会有人会苛责他们。 好在,官家已经颁布了元祐军赏令,将沿边各路边军的赏赐标准提升到了在京禁军的标准。 所以,还有希望! …… 河东。 葭芦寨。 吕惠卿骑着马,在这坚城下游弋着。 在他面前,整整两万河东精兵,已经列队成型。 他是在前天得知的,熙河路有警的事情。 从汴京来的急脚马递,在两天内,跑死了七匹马,将这个消息带给了他。 吕惠卿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上苍保佑! 为什么? 因为西贼撕毁了和议! 这意味着,从去年开始,都堂强行施加给他吕吉甫的束缚,从此刻失效了。 他,可以再次出击了! 谁能知道,他吕吉甫从去年开始,被迫一直在太原城里待着,再也不能出来带兵,执行先帝交给他的扰耕任务,他是有多么难受? 现在好了! 西贼先破了和议。 那他主动出击,也就合情合理了。 何况,他还拿到了官家的圣旨——卿当合河东之兵,出葭芦寨,袭扰西贼左翼,牵制西贼! 好! 太好了! 官家的圣旨,如同甘霖! 让吕惠卿瞬间年轻了十岁不止,整个人更是充满了干劲。 袭扰?牵制? 对对对! 但是……但是啊…… 万一臣不小心,拿下了西贼的重镇,甚至歼灭了西贼左厢的主力。 那也不能是臣的错!对吧? 于是,他迫不及待的就来到了葭芦寨,先发葭芦寨之兵,然后又调动他精心培养的河东第三将邢佐臣的骑兵以及麟州、府州的折家兵马,汇集两万战兵,其中选锋八千于此。 可惜,折可适带走了河东第一将的一千五百选锋…… 不然,他现在手里起码有一万选锋! 带着这样的心情,吕惠卿策马来到了他的军队面前。 他的亲信心腹们,此时,正拿着官家今年颁布的元祐军赏令,对着这些来自河东各地的汉蕃将士们宣读、解释。 优厚的赏赐让这些河东士兵们血脉偾张。 而吕惠卿在河东这些年,在军事上就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言出必践! 每次出战,他承诺的赏赐,最后总会一文不少的发放下去! 于是,这些将士们,群情激愤,吕惠卿看着这个景象,满意的点点头。 他很清楚,河东军,这个在晚唐、五代,曾一度横行天下的强军。 已经在厚赏的刺激下,正在复苏。 虽然,作为文臣士大夫,他理应对此保持警惕。 可是…… 他是吕惠卿!被人从汴京城赶出来,再也回不去的吕惠卿! 所以…… 他才不担心呢! 甚至,他在河东这些年,一直就在做这个事情。 让河东雄风,再次归来! 让整个天下,再次感受到晚唐、五代那支屡次横扫天下强军,打得契丹、党项抱头鼠窜的无敌之师的威势! 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 那是汴京城的宰执们该头疼的事情。 除非那些人,肯请他回去。 不然,这就不是他吕吉甫该担心的事情! 所以,等到元祐军赏令宣读、解释完毕。 全军的士气达到顶峰的时候,吕惠卿抽出了他的佩剑,剑指横山:“出发!” 他可不会傻傻的在葭芦寨等着西贼来。 因为万一西贼不来怎么办? 还是主动上门,去宁西峰,过窟野河,到明堂川,到无定河去找西贼的麻烦比较好。 去年,就已经去过一次明堂川了。 今年再去一次,也算是熟门熟路。 希望,西贼们不要跑,就在明堂川等着他。 …… 辽,南京。 老皇帝耶律洪基,眯着眼睛,看着从西京大同府那边来发来的奏疏。 党项遣使,乞朝大辽! 耶律洪基哼哧两声:“嵬名家的崽子,又有什么坏心思?” 他看向在他面前的耶律琚,问道:“汝在南朝,可听过些什么风声?” 耶律琚低头奏道:“奏知陛下,以臣所见,当是那党项人,又要与南朝交兵了!” 这对契丹人来说,不是什么难猜的事情。 因为每次党项人,开始频繁遣使来朝的时候,就是他们和南朝开战的时候。 契丹人对党项人的举动,非常清楚,也心知肚明。 所以,耶律洪基横了一眼耶律琚,道:“朕如何不知?” “朕问的是为何?” 耶律琚想起了自己在汴京的娇妻豪宅,想起了南朝送给他的汴京学府的宅子,更想起了宋辽交子贸易的回扣。 于是他低着头,答道:“臣在汴京,曾听说,党项人想和南蛮签订如我朝一般的交子贸易条约,奈何为南朝所拒。” “臣以为,当是党项求而不得,便以武力求取了。” 耶律洪基一听,冷哼一声:“嵬名家的崽子,也配和朕平起平坐?” 他站起身来,看向殿中大臣,问道:“有哪位爱卿愿代朕走一趟西京,去吓唬一下嵬名家的崽子?” 南院枢密使萧兀纳立刻出列拜道:“陛下,三思啊!” “南朝与党项,互相消耗,乃我朝幸事……” 耶律洪基抬起手,打断了萧兀纳的施法:“朕知道!” “所以,只是吓唬一下!做做样子!” “免得外人说,宋辽盟好,徒有其表。” 萧兀纳却俯首道:“即使如此,陛下也不可在边境调动兵马啊。” “万一……万一……” 其他大臣对视一眼,纷纷点头。 是啊,万一因为自己的这番动作,吓坏了党项人,让党项人直接滑跪了南朝怎么办? 即使不会如此,这也是有利于南朝的事情! 怎么能这样呢? 大辽传统,就是想方设法,让南朝四处起火。 不管是谁和南朝过不去,大辽一定会帮帮场子! 也就是交趾太远,又隔着重洋,难以联络,不然早派人去了。 当然,南朝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这些年来草原上的阻卜人,没少受他们勾引。 渤海旧地的女直,也和他们眉来眼去。 此外,高丽和南朝,甚至是光明正大的往来。 背地里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阴谋! 真以为大辽不知道? 假装不知道而已! 耶律洪基看着自己的大臣们,哼了一声,有些不满了。 这个时候,耶律琚出列道:“陛下,臣请代陛下前往西京!” 耶律洪基看向他,眼中露出疑惑和警惕。 耶律琚是什么跟脚?他自然清楚! 耶律乙辛的人嘛! 从去年开始,就一直把持着出使南朝的事情,在这里面捞了不少油水——耶律洪基当然知道。 甚至,萧皇后家向耶律琚要好处的事情,他同样知道。 只是懒得管而已。 水至清则无鱼嘛! 可是耶律琚主动请缨,前往西京坐镇,吓唬党项人就让他警惕。 你想干什么? 难道你已经通宋了? 耶律琚当即拜道:“奏知陛下,臣此去西京是为了陛下着想,也是为了江山社稷,更是为了向南朝加索交子。” “嗯?” “臣此去西京,必可震动党项!” “党项必然分心,如此一来,南朝君臣就欠我大辽,更欠陛下!” “以此为理由,臣下次前往南朝时,就可施压南朝,迫其应允增加交子!” “一岁加百万贯,应是可以!” 耶律洪基一听,眼睛立刻亮起来,旋即抚掌赞道:“善!” 他对耶律琚道:“卿真朕股肱也!” 只要能给他赚钱花,就是好臣子! 而且,他也确实缺钱! 一年三百万贯的交子,根本不够花啊。 何况如今,还在打高丽。 十几万大军远征,每天都在燃烧国库。 虽然有从高丽府库获得的珍宝、黄金、白银、粮食、布帛可以回一口血。 但依旧是入不敷出。 所以,耶律琚的话简直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于是,当即拜耶律琚为留守西京大同府、北面枢密副使、大同兵马总管。 (本章完) 第六百零一章 上下同利的熙河路(1) 经过了数日的跋涉后,种建中率领的熙州天线宝宝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肤公城(今青海省化隆县境内)。 此城本名结啰城,为吐蕃所建。 今年三月的时候,溪巴温为表诚意,献结啰城于朝廷,以为往来朝圣者、商贾歇息之地。 旋即朝廷下诏,命为肤公城,还是官家赐的名。 并应溪巴温所请,恢复唐代廓州旧称,册封溪巴温为廓州刺史、邈川大首领、吐蕃王子。 援安南八州故事,命溪巴温世袭罔替。 所以,只在此地,象征性的驻扎了一个都的宋军,而且选的还都是吐蕃人。 于是,溪巴温及其下属诸部大喜,谢恩说:汉家阿舅,真宽仁官家也,当世世代代,结草衔环以报阿舅恩典。 这些事情,种建中在京城的时候,就是亲历者。 只是,过去他隔着数千里,不知道廓州的情况。 如今来到了廓州,亲眼看到了这方水土,亲身感受了此地的艰险。 雄壮、瑰丽的高原山区,道路崎岖难行。 深秋的山区,气温也格外的低。 若他只是单纯的率军来此,种建中怀疑,他的军队至少要一个月时间,才能从河州爬到肤公城。 好在,他的军队,在河州的枹罕(今临夏)出发后,这一路上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在内陆州郡行军,甚至好像就是在汴京周围行军! 沿途所过的部族,无论是羌人,还是吐蕃人,都会给宋军提供给养、燃料、饮水。 几个大的部落,甚至在宋军经过的要地,设置了帐篷,生了火,准备好了草料,军官们更是能受到当地豪族的热情招待,能吃到牦牛肉,喝到青稞酒。 尤其是,当听说他是从汴京来的,还曾在汉家阿舅御前服侍过。 那些个吐蕃豪族首领,看他的眼神就变得火热起来,招待起来更是热情无比。 于是,他率领的熙州兵马,得以不必风餐露宿,更不必受雨雪风霜之苦。 于是,得以在数日之中,就在这高原山区的崎岖山路上,跋涉两三百里,终于抵达了肤公城。 整個路上,没有死一个人,随军的牲畜,也只有几百头受伤的。 这简直是个奇迹,像神话一般。 让种建中难以理解,至今依然难以相信这是现实! 大军出现在肤公城外不久,当即就有一个骑着马的文官,带着一队人马出来迎接。 远远的,种建中就听到了那人的声音,那是一个有着浓厚的熙河口音的粗犷男声:“彝叔,彝叔……” 种建中连忙策马上前,到了对方面前,就翻身下马,拜道:“末将种建中,拜见王州倅!” 来人,正是河州通判王厚。 通判一官,乃大宋祖宗所发明,为差惩五代地方难制所设。 权力几乎和知州一样,知州能管的事情,常常通判也能管,只是权威不如知州而已。 但知州管不了的事情,通判却可以管! 比如说刺探本州官员,监督知州等等。 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 而大宋设通判,就是光明正大的要来和知州唱对台戏的! 所以,在地方州郡,通常知州、通判,都是势成水火,互不相容的。 两者的斗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朝廷也非常鼓励这种知州、通判在规则内的斗争。 所以,很少有知州、通判能精诚团结的。 正常情况下,互相扯后腿、互相挖坑才是常态。 因而,在大宋知州、知府,有太守、州牧的别号。 而通判们则有着半刺(刺史)、监州的雅号。 不过,在公开场合,没有人会称通判为‘半刺’、‘监州’。 而是称呼州倅、郡倅,倅者,副车也,佐郡守之治。 这就很斯文了,没有那么多烟火味道了。 只是,在熙河这边,种建中发现情况有些不太对。 因为这里知州、通判们普遍相处的很融洽。 彼此搭班子的对象,更都是特意选过的,好像就是专门选来互补彼此的。 譬如说在河州,知州种谊是武臣,不擅长文治,天天待在军营忙着练兵。 所以庶政全部丢给了通判王厚。 而王厚这个选择也很有意思。 为什么? 因为河州这地方,汉人不过三成,就这还多亏了去年和今年,从河北、淮南送来了两千多号移民。 不然,河州的汉人,恐怕不足五百户。 剩下的全是羌人、吐蕃人和内附的党项人。 情况非常复杂,事情也非常难办。 因为这些部族,有着不同的习俗、生活习惯。 比如党项人爱记仇,吐蕃人崇佛,羌人则大都喜欢私斗。 不懂他们的习俗,很容易出问题。 但王厚却是这个方面的专家! 他从小就跟着乃父王韶在熙河开边,对各民族的习俗、习惯非常了解。 其自今年五月以通直郎履任河州通判以来,靠着对各部的了解和尊重,深得河州百姓爱戴。 以至于,河州乃至于廓州的部族,有了问题都喜欢找他调解。 大家也都服他的调解,认为他公正、清廉。 显然,这都是吏部刻意运作下的结果。 而现在的吏部尚书是谁? 故宰相曾公亮之子曾孝宽! 可是,这位天官以种建中在汴京观察到的情况来,他实际上并不管事。 每天坐衙,都是在喝茶,吏部上下大小事务,特别是选官、注阙的事情,他都是丢给下面的人在做。 尤其是吏部侍郎王子韶! 更微妙的是,种建中记得,他六月下旬离京前曾听说,吏部侍郎王子韶,已因为‘勤于王事、勇于任事、选官任贤’,而被降诏嘉奖,甚至追赠了父母官爵,妻子也有了诰命。 而王子韶什么时候,升的吏部侍郎? 五月! 所以…… 王子韶的勤于王事、勇于任事,选官任贤,就是指的他对熙河路的这一系列任官差遣安排吧? 种建中想着这些事情心绪就忍不住沸腾起来。 他可是在御前以武臣身份,教授了官家数月的武艺。 虽然官家很少会主动和他说话。 偶尔问起来,也主要是以拉家常为主,又或者以勉励、鼓舞为主。 可是,种建中自己会观察啊。 以他的观察来看,那位官家,年纪虽然小,但把控权力却很紧。 不要看,如今是两宫听政,而两宫不懂庶政,大部分事情都是交给都堂宰执商议,她们只做最后的确认。 看上去,大宋的现状是天子垂拱,两宫肃然,宰执共治。 可实际上呢? 三衙、皇城司、开封府,都在那位官家手中捏着。 而吏部、户部、大理寺这样的关键机构,也被这位官家利用一次次机会,或掌握在自己手中,或拜授了他想要拜授的人。 王子韶就是很明显的例子。 五月份的时候,王子韶本来还在被人弹劾,别说上任吏部,能保住寄禄官外放就阿弥陀佛了。 但是,很快就发生了翻转。 王子韶屁事没事,顺利走马上任吏部。 反倒是弹劾他的御史吕陶等人,被反手一巴掌拍在了地上——他们在四月份留中的一份议论文彦博年迈,应该少去都堂的奏疏,不知道怎么就‘外泄’了。 于是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发脾气了,撂挑子了。 最后,还是官家亲临文府慰问、勉励,才将这位元老哄了回去。 吕陶等人因此灰头土脸。 朝廷虽然没有实际处置他们,甚至都没有训斥他们。 可自那以后,他们就安静了很多。 再也不敢随便开口了。 而这个事情和随后发生的,前宰相吴充子吴安持进太学学习,然后与江宁的王安石之女和离、并将王家嫁妆全部送回江宁一事。 是种建中离京前,汴京城议论的最多的几个事情。 坊间的人怎么说来着? “当今官家,颇类汉文!” 汉文帝,乃是明君,要不怎么说汴京人的政治觉悟就是高! 连腹诽天家,都能说的这么好听! 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种建中就已经被王厚扶了起来:“彝叔啊,你我乃世交,不必这般生分!” “国家法度不可废弛!”种建中收敛心神,正色的回答。 在御前的那几个月,锻炼了他。 让他学会了很多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在公开场合一定要称职务! 不然,有些人是真的会翻脸的! 王厚也习惯了种建中这个严肃的态度,笑着道:“彝叔此行可还顺利?” “回州倅,末将自出枹罕以来,所过之地,民众皆竭诚欢迎,送饭送水接纳大军,犹如家人。” 王厚微笑着骄傲起来:“这是自然!” 这是他的政绩,也是他的功劳。 这一战后,廓州百姓,箪食浆壶以迎王师的事情传回汴京。 朝廷肯定会瞩目于此。 升官赏爵,只在等闲! 种建中却是有些不懂,他看向王厚,问道:“州倅,末将有一事请教。” 王厚笑眯眯的看向种建中,他知道对方想要问什么? 无非不过是,廓州今年才设,而且是羁縻州。 在这之前,大唐廓州已陷吐蕃百五十年,当地基本没有了汉人。 这沿路的吐蕃部族、羌人部族,不将宋军视作敌人也就罢了。 怎会如此热情的迎接,其热情程度,几乎达到了传说的‘箪食壶浆’的程度! 这简直是神话! 于是,王厚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用着他那口浓厚的熙河口音的正韵问道:“彝叔可读过《礼记》?” 种建中点点头,他当然读过! 他从元丰六年开始,一直在汴京备战科举。 家里的藏书,都快被他翻烂了。 “那彝叔可还记得,礼记.哀公问的内容?” 种建中自然记得,只是,这和廓州的事情有什么关系?难道,这廓州的吐蕃、羌人,还学过圣人文章,知道衣冠礼仪不成? 那也不对啊! 看着种建中的样子,王厚哈哈一笑,直接给出了答案:“子曰:车不雕几,器不刻鏤,食不贰味,以与民同利!” “故与天下同利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今之熙河,便是如此!” “廓州诸族,早已与我熙河同利也!” 这正是如今宋军所拥有的最大优势! 熙河路的棉庄就像一块磁铁,将熙河上下官员,无论汉蕃,都牢牢的捆在了一起! 彼此利益相同,追求相同,再无嫌隙! 现在的熙河,便是一个不入流的小武臣,乃至于官衙里胥吏,都或多或少有那么几亩的棉田。 他们还在不断垦荒,等着明年继续扩大生产规模。 而大棉庄就夸张了。 像包家,去年就开垦了超过一万亩的棉田! 今年还在继续开垦,估计到明年,包家的棉田至少会有三万亩! 经略使赵卨以及向、高两位国亲,自也不例外。 都有着庞大的棉庄! 所以,熙河上下如一人。 但,这还不止! 棉庄加雇工,才是真正的王牌! 熙河周围,在以溪巴温、温溪心为首的吐蕃王子们的倡导和号召下。 大量部族,纷纷将自己族中那些养不活的丁壮,送去了熙河的棉田。 他们通过牙行,可以坐享其成。 也可以跟着溪巴温、温溪心,一起去抢其他部族的丁壮。 于是,一个紧密的利益共同体就此建立。 而在这个时候,在熙河路的棉田进入采收时节的时候,青宜结鬼章打过来了。 熙河路的棉庄主也好,廓州的吐蕃、羌氐部族,就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 这和过去的战争形势,完全不同。 过去,青宜结鬼章也好,阿里骨也罢,他们去打溪巴温。 参与者最多是宋军加上忠于溪巴温的那几个部落。 其他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谁赢他们就帮谁! 可现在,青宜结鬼章,这打的那里是溪巴温? 他打的是整个利益链条上的所有人。 那些在去年和今年,派了大量余丁去宋境务工的部族;那些享受了大宋商业优待政策的部族;那些靠着卖牲畜、皮毛、草药、奶酪去宋境,才在连续两年的大旱下活下来的部族。 于是,所有人都红着眼睛,敌视着入侵的青宜结鬼章。 虽然很多部族,都没有胆子也没有那个能力,出兵跟随宋军作战。 但,拿出自己部族的帐篷、燃料,动员部族的妇孺,为宋军提供后勤便利,却是做得到。 何况,宋军还肯给他们钱,甚至是用市价购买他们的牛粪、粮食,租用他们的帐篷。 带的钱不够,也会就地写一张条子,让那些首领去河州领钱。 这就更使得这些部落的积极性高涨。 而对大宋来说,这其实花不了多少钱。 不到万贯最多两三万贯的支出,在一场战争动辄百万贯的军费面前,根本不够看! 这些钱,直接走的是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的帐。 没有克扣,没有中间商,也没有刁难。 全部都是实打实的支付。 原因很简单——谁会克扣给自己看家护院的打手的钱呢? 因为种建中是官家身边的人,也因为他是自己人——种谊、种朴等熙河种氏将领,也在河州、洮州开垦着大片棉田。 所以,王厚没有瞒他,将这些事情,与种建中做了说明。 种建中听完,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六月底从汴京陛辞,七月中旬才到的熙河路,然后又花了大半个月时间,在熙州城候任,最后才在这个月月初,到了河州任职,满打满算也就二十多天,对熙河的情况,虽然有所了解,但并不深。 如今,听着王厚的介绍,他才知道,熙河路如今的真实情况。 棉田、雇工…… 就像两个紧密依靠在一起的旋涡,将所有人都卷入其中。 而且,这两个旋涡还无比霸道。 管你是汉人、吐蕃人还是羌人、党项人,统统拉进去! 孔方兄面前,众生平等! 种建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向王厚,颤抖着问道:“州倅,熙河路如此,不怕朝廷?” “朝廷?”王厚笑了。 然后,他冷酷的抬起头:“谁敢管?谁又能管?” 种建中咽了咽口水。 这一刻,他想起了他在汴京城听说过的那些小道消息。 “当今官家颇类汉文!” 坊间的议论,在他耳畔嗡嗡嗡。 王子韶的事情,在他心中浮现。 至今还在太学苦读圣人经义的驸马都尉郭献卿以及吴安持的事情,也在他心中回荡。 所以…… 熙河路的总后台是……官家?! 难怪……难怪……从上到下,都是有恃无恐。 也难怪,所有人都在光明正大的做事,压根不怕人议论! 也难怪,师兄游师雄,在那日会对他欲言又止了。 王厚看着种建中呆滞的模样,拍拍他的肩膀,道:“彝叔,走吧!” “吾在肤公城中,已为彝叔设宴!” 种建中带来的这支来自熙河的天线宝宝,对如今的廓州战事,至关重要! 因为这数千人的生力军,或许野战很难对抗青宜结鬼章的精锐骑兵。 可那些人有种谊的三千河州兵和溪巴温的骑兵对付啊! 所以,种建中带来的这支军队,要做的只有一个事情——保护种谊的后路,在必要时,参与追击贼军。 尤其是,俘虏那些河州兵马没空管的丁壮妇孺。 这一次,青宜结鬼章倾巢而来。 至少有五万以上的牧民、农奴与妇孺随军。 跑掉一个都是对圣人仁恕之教的背叛! 因为,他们必然会在高原上,受尽虐待,忍饥挨饿。 以仁义为本的大宋,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坠入火坑? 必须救回去,让他们去棉庄,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本章完) 第六百零二章 上下同利的熙河路(2) 就在种建中率领的宋军接近肤公城的时候。 兰州城外,檀香袅袅,数不清的汉、蕃军民,拜服于道路两侧。 数十名穿着白色僧袍的僧人,持着脚,持着钵盂,口中念着经文,虔诚向前。 在这些僧人的中间,是一个已经须白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僧。 这老僧穿着御赐的紫衣袈裟,手中端着一个黄金打造的钵盂,也是赤脚而行。 在老僧身边,则是一辆由纯白的牦牛牵引着的大车。 车上,粉饰着金箔,燃着檀香,撒着红花,鲜艳的丝绸包裹着车身,诸多珍宝,妆点着车周。 在这大车周围,还有好几辆车马相随。 “南无阿弥陀佛!” 信众们在老僧和宝车经过时,纷纷匍匐在地,双手合十礼拜。 而那老僧在这个时候,总会伸手从钵盂之中抓起一点清水,然后洒向周围人群。 每每此时,左近信众,无论汉蕃都会激动起来。 甚至有泪流满面者。 因为此番普济怀恩法师,不仅仅带来了供奉在抹邦山的资圣禅院上的佛牙舍利。 还带来了过去一年,资圣禅院僧人们,在佛塔下接引的雨露甘霖。 这些雨露甘霖,受佛牙舍利滋润,自有不凡,有种种神效、功德。 众生若受此甘霖赐福,只要是虔诚礼佛者,便可消灾祛病,也能降妖除魔;更能福泽先人,也可护佑子孙;甚或罪孽尽消,死后不受地狱之苦,可直去西天极乐! 总之,就是无所不能! 只要虔诚礼佛、敬佛,佛祖自有赐福。 至于什么叫虔诚礼佛?要达到什么标准,才能得到相关赐福? 这就是由心而定了。 信众应该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心诚? 总之,就是一套净土宗、禅宗还有密宗的理念糅杂在一起的说辞。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特点——净土宗、禅宗、密宗的理念和思想,在如今是互相糅杂或者说借鉴的。 效果确实很好! 兰州城头上,穿着戎服的赵卨,远远的看着这一切,忍不住道:“这智缘僧,倒还真是個妙人。” “也不枉官家,册封他为普济怀恩法师!” 左右听着,都是笑起来。 他们都是知道内情的,甚至干脆就是策划了这个‘佛牙舍利巡熙河’一事的直接参与人。 所以很清楚,现在眼前所见一切都是经过了周密策划、设计的。 “经略相公……”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熙河路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兰州李浩,忽然开口问道:“今日之后,那资圣禅院在熙河的影响力,会不会势大难制?” 大宋可是吃过宗教的亏的。 而且在现在还在吃! 江南一带,食菜魔教在乡村和城市的底层,如同藤蔓一样疯狂生长。 以至于在食菜魔教势力强大的地方,连地方官都不得不妥协,与之合作。 不然,就做不了任何事情! “而且,下官还听说,那位普济怀恩法师,未来会在温溪心的湟州转世重修……” 李浩忧心忡忡的道:“如此一来,我恐将来抹邦山上僧人,不守法度,甚至蛊惑百姓……” 李浩是熙河路诸将之中,经历比赵卨还要复杂的人。 他是关西人,本家绥州,乃父李定,乃狄青部将,跟着狄青征讨侬智高有功,官终广西兵马都监,所以他的少年时期是在广西度过的,父丧之后,扶棺回乡,在绥州守孝三年,然后游学四方,去过各地。 可惜一直科举不利,若是正常情况,像他这样的没什么背景靠山的武臣子弟,没有贵人提拔,天花板将注定他很难突破大使臣。 好在,王安石变法带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风口。 他趁机前往汴京,靠着西军的底子和熟悉沿边的虚实,向王安石献上了《安边策》,于是得到推荐。 旋即被任命为管勾鄜延路兵马,一下子就飞升了。 更妙的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找到了他,对他说:小伙子,跟我干吧! 这个人叫章惇。 于是,李浩跟着章惇去了两湖,先从辰州开始。 几年间就屡立战功,成为章惇开两湖的头号干将,章惇在功成后,将他的名字列在了有功将帅的第一名。 就这样,他这个在熙宁之前还默默无闻的小使臣,在熙宁十年的时候,就已经官拜熙河路兵马钤辖,武臣阶升到了引进副使的高位! 随后又吹来风口,五路伐夏,他跟着李宪,猛打猛冲,收复兰州,下天都山,于是以武臣知兰州。 随后五次兰州会战,他大赢特赢。 靠着王文郁等猛将的勇猛,一路立功升迁。 如今已是熙河诸将之中,武臣阶最高的几个人之一了——去年入京面圣述职后,以战功升忠州防御使,这就是正任武臣了!国朝历代,不超过十个正任武臣! 于是以知兰州军州事,兼任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副使。 作为一个武臣来说,下一步,就是回京拜管军,然后是马步军、侍卫亲军、殿前司的正贰官。 对一个武臣而言,若能如此,那就进可以如那些勋臣一般,与皇室联姻,退可以学种家、姚家、折家这样的将门,成为西军的名将家族。 而走到这一步的武臣,其实也都是充满了主人翁精神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的富贵,已经和赵官家完全绑定在一起。 理论上来说,大宋不灭,他们子孙的富贵就不愁! 而李浩是见过宗教的可怕的。 他青年时,曾游学扬州,亲眼看到过,扬州当地的寺庙,是如何利用信众,横行一方的。 跟随章惇开两湖的时候,他更见识过宗教的厉害。 几个和尚,三言两语,就能让那些山上的土人,主动走下山来,接受编户齐民。 而和尚们仅仅是承诺,官府会在当地敕建一所寺庙。 自然,他看得出,抹邦山的资圣禅院的可怕。 赵卨还没开口,向宗回就已经笑了起来,道:“直夫(李浩表字)不必忧心于此!” “官家已赐金瓶、玉签,将来抹邦山的资圣禅院的传人,只能由御赐金瓶选出。” “此外,那位转世的普济怀恩法师,在成年前需前往汴京在大相国寺或者护国寺中修行。” 这是确保抹邦山的普济怀恩法师,永远跟着官家走的两道保险。 前者,确保了每一代普济怀恩法师,都一定是来自于和大宋关系密切的家族。 后者确保了每一代普济怀恩法师,必然亲近朝廷。 李浩听着,终于明白了,那御赐金瓶是做什么的了? 顿时心悦诚服的对向宗回拱手:“原来如此,多谢公事解惑。” 又面朝汴京方向拱手拜道:“真圣明天子也。” 向宗回呵呵的笑了笑,想起了从汴京城传来的一个消息——狄青子狄咏,已拜管军,其女已为阿姐收为养女,封为县君。 而李浩的父亲又是狄青的旧部。 有着这层关系在,日后倒是可以与李浩多亲近亲近。 指不定,将来用得上! …… 智缘僧当天就在兰州官府的安排下,于兰州城,举行法会。 数万兰州军民共同参与了法会,在这个过程中,智缘命人抬着佛牙舍利,拿着从资圣禅院带来的受佛牙舍利滋润过的佛水,赐福在场军民。 兰州城,顿时就仿佛被上了一层buff。 军民士气大振! 第二天,他还在兰州官兵的护送下,前往了在兰州外围,诸寨堡之间,正在采摘棉花的棉田里,给在这些地方‘务工’的各族百姓赐福。 不得不说,这个老和尚的身体是真的强。 连续两天,赤脚行走各方,赐福各族百姓,却依旧面不改色。 别说他是个老人,就是年轻人,也未必能有这样的体魄。 而智缘这样走了一遭后,整个兰州筑垒区的汉蕃军民士气高涨! 就连棉田里的雇工,在采摘棉花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气。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 嵬名阿密,就非常焦虑。 他躺在棉庄的木屋中,看着那几只被养在屋外的猛犬,趴在地上,啃着骨头。 他很想逃出去。 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可是,他浑身上下的肌肉,早已经酸痛无比。 晚上吃下去的青稞饭,早就已经消化干净了,肚子在咕咕的叫着。 下一顿,还得等到明天早上。 那个时候,棉庄的包家人,会带来足够的饭菜。 有饼,有汤,甚至还有几片肉干! 这是棉庄的雇工,一天之中,唯一能吃饱的时候。 因为,接下来的整整一天,他们都需要在棉田里不断机械的重复采摘棉铃的工作。 而晚上给的那顿饭,仅仅只是让人不饿死。 想到这里,嵬名阿密就无比压抑,这里的生活对他而言宛如炼狱。 他这个嵬名家的下一代佼佼者,出了名的勇士,现在却被束缚在棉庄之中,不仅仅每天都得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还要忍饥挨饿。 若有可能,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逃离这个地狱! 可惜,他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 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力气,便是有,他也知道,自己是跑不掉的。 因为有人试过了! 就是跟着他一起,去熙州打探南蛮消息的都布克。 那个默拉家的下一代,因为逃跑,被南蛮养的恶犬追上,咬的遍体鳞伤,然后被带上了枷锁和镣铐。 从此,棉庄最重最累的活,都是都布克去做。 而且,他连工钱都拿不到。 想到工钱,嵬名阿密从他身下的布兜里,摸出了前两天棉庄发下来的工钱。 五百个冰冷的黑色铁钱,在手心摇动着。 看得出来这些铁钱都是好铁! 没有掺杂杂质,只要融了就可以打造兵器,铸造农具。 他看向和他住在一个棚子里的那些工友。 大部分人都已经睡着了。 但…… 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睁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 嵬名阿密看着那人心中一动。 他知道的,那人也是党项人——从口音、发型上就看出来。 嵬名阿密也已经观察了此人好几天了。 他总是表现的和其他人不一样,一直都是很焦虑的样子。 “难道,他也是国相派来的探子?” 带着这样的想法,嵬名阿密悄悄的凑了过去。 他住的木棚,是大通铺。 一个通铺睡了七八个人。 所以,他没费什么功夫,就到了那人面前。 “都克,在想什么?”嵬名阿密试探性的问道。 那人看到嵬名阿密,坐了起来:“俺在想,今天白天,法师赐福的时候,将佛水洒在了俺头上的事情。” 他抓着嵬名阿密的手,兴奋的问道:“阿密你说,这是不是说明俺是有福气的?” 嵬名阿密顺着对方的话,点头道:“这是自然。” “都克是有福气的人。” 都克顿时就咧嘴笑了起来:“这么说来,佛祖肯定会保佑俺吧?” “肯定的。” “真的?!” “真的!”嵬名阿密轻声鼓励着对方,希望能套出他的话,于是问道:“都克,想要个什么样的福气?” 都克那张年轻粗犷的脸,一下子就涨红起来,而他说出口的话,让嵬名阿密若堕冰窟:“若佛祖保佑,有一个西贼落到俺手里就好了。” “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 “俺都知足了。” 嵬名阿密咽了咽口水,看着对方头上标准的党项髡头发型。 你可是党项人! 大白高国的勇士,兀卒的臣民! 怎么能,怎么可以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但都克没有看到嵬名阿密的神色,他开始兴奋起来,滔滔不绝的开始了念叨:“若佛祖真的保佑俺,能逮到一个西贼。” “那俺就可以离开这棉庄,雇佣几个雇工,去开垦棉田了。” “有了棉田,俺就能在这里娶妻……” 随着都克的滔滔不绝,其他工人都被吵醒了。 这些人本来想要发火,可听了都克的话后,却也都兴奋起来。 “俺也想逮个西贼……”一个羌人雇工自语着,眼中闪着光。 “俺也是啊!”一个吐蕃雇工感叹着:“若佛祖保佑,叫俺心愿得成,俺一定带着俺的家人,徒步去抹邦山朝圣还愿。” “俺也愿如此!” 嵬名阿密顿时手脚冰凉。 连南蛮棉庄里的雇工,连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都在梦想着,能够抓到或者杀死一个大白高国的勇士,来换取他们的命运改变。 而且,这些人甚至都不是汉人! 他们是吐蕃人、党项人、羌人! 但他们依然憧憬着,能够通过在战场上生擒或者杀死一个大白高国的勇士。 这个事实,让嵬名阿密无比恐惧。 让他想起了去年正月的定西城之战,那一战,大白高国数万大军,围攻南蛮的兰州外围定西城。 一个只有五百守军的寨堡。 但数万精锐,围攻一月有余,却无法撼动小小的定西城。 反而损兵折将! 为什么? 因为定西城上,不止有汉人,还有吐蕃人、羌人。 也不止有男人,还有女人! 就连老人孩子,都在帮着运水、做饭、送箭、护理伤员! 一个定西城尚且如此。 现在,南蛮的整个熙河路,都已经变成了定西城的模样。 这仗,还怎么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还在滔滔不绝的畅想着的都克。 他压低声音,问道:“都克是那里人?” “俺是凉州人。” “那个部族的?” “五牛家的。”嵬名阿密眨眨眼睛,根本没有听过,估计是一个不出名的小部落。 “那你怎么来的这里?”嵬名阿密问道。 都克道:“俺在那边活不下去啊!” “贼杀的五牛家,把俺家里的粮食都抢走了,俺爹和俺妹都饿死了,俺娘死前,叫俺快跑,随便跑去那里!” “俺就一直跑一直跑,最后跟着一些人,钻了过来。” 嵬名阿密沉默了。 因为他知道这正是兴庆府的命令。 为了筹集粮草,开始对各部开始了竭泽而渔,这些部族没有办法,只能超级加倍,压榨他们的部民。 他也没办法苛责对方,只能问道:“那都克想不想回去?” “回去?继续去给五牛家做牛做马吗?”都可笑了。 “俺在这里过的很好,每天都能有吃的,不会饿肚子了……” “俺还能拿到工钱!” 他摸着自己身下的那些铁钱,他在凉州,给五牛家做了好几年的佃农,连钱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 但在这里,在赵官家治下,他拿到了工钱。 而且每个月都能有七百个呢! 这是因为工头看他干活勤快,请示了包家的主人给他加的! “当然,俺要是有机会是要回去的!”都克忽然说道:“不过,得等俺当上了官家的保丁甚至是军士!” “若真有那么一天,俺一定提着刀子,去找五牛家算账!” 嵬名阿密听着浑身颤抖。 心中更是在疯狂尖叫:“国相!国相!不要来兰州!绝对不要来兰州!” “这里是炼狱!” “是大白高国的血肉坟场!” 连棉庄里的雇工,连党项部族的自己人,都在想着如何杀、俘一个大白高国的勇士! 大白高国纵有千军万马,也必然失败。 勇士们的鲜血,将溢满山谷,尸首将填满沟渠! 打不赢的,绝对打不赢的! 无论如何也打不赢的! (本章完) 第六百零三章 战局(1) 嵬名阿密的祷告,远在南牟会的梁乙逋自然不可能听到。 就算他听到了,他也不可能再停下来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一场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所调集、动员的人口、财帛、粮食、牲畜,是一个天文数字。 如今,大军集结,丁口也都已经征发了。 你说不打就不打了? 呵呵! 信不信今天晚上,就会有人提着刀子割了梁乙逋的脑袋? 到这个时候,对党项人来说,不动手的下场,甚至比战败还惨。 所以,约定时间一到,梁乙逋不等其他各路监军司的信使抵达。 便于八月壬子(27),于南牟会正式下达了战争命令。 于是,庞大的军队,首先在葫芦河一带集结。 随后徐徐向着宋境压了过来。 西夏西寿保泰监军司监军、统兵官美楞多布尚,受命为先锋,将兵自柔狼山北麓(今甘肃白银市平川区)出。 为什么是西寿保泰监军司充任先锋呢? 因为,整个兰州地区,在元丰四年前,就是属于西寿保泰监军司的。 而且是其基本盘! 丢了以后,就只能夹着尾巴,逃回天都山,回到最初的原点柔狼山——元昊立国,于天都山分左右厢,以刚浪崚统右厢,野利遇乞统左厢。 后刚浪崚因与元昊不合被诛全族,野利家独大,为了制衡野利家,元昊将左右厢拆分为十六个监军司。 但野利家的势力,依然无比庞大。 野利遇乞更是号称天都大王,直接将天都山视作自己的私产。 美楞家当年就是野利家的马仔,在野利家的扶持下,得以崛起,成为西寿保泰监军司的主人,但实际上只是一個傀儡。 等到元昊的太子宁令哥,因为被老爹戴了绿帽子,一怒之下,割了元昊的象鼻子。 元昊受伤而死,宁令哥为没藏家所杀,连带着整个野利家也被连根拔起。 而在这个过程中,美楞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传说,当年就是美楞家,从柔狼山杀入南牟会,将野利家的余孽,尽数杀光的。 美楞家本以为自己能得到没藏家的重用。 但他们没有想到,没藏家一手明升暗降,将之调回兴庆府。 弑主之人,谁又敢用? 但,到了梁氏反杀没藏家的时候,美楞家反而因此为梁氏所重,成为梁氏的合谋者、盟友,并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这次的胜利,让他们得到了奖赏。 国相梁乙埋,封美楞多布尚的祖父为西寿保泰监军司监军、统兵官,授予其全权,更将兰州划给了美楞家。 美楞家由此崛起,成为仅次于嵬名家、梁家、仁多家等强权的势力。 然而,五路伐夏,美楞家抗了最大的雷。 李宪夺西使城,破龛谷、下会川,一路宛如战神附体,直取兰州。 夺下兰州后,再次挥师西进,下天都山,夺南牟会,火烧元昊时代所建立起来的西夏行宫与府库。 要不是董毡犹犹豫豫,不肯率兵来和他汇合,加之粮草难继,大军已是强弩之末,不得不回军,他甚至可能打到凉州去! 美楞家在那一战,元气大伤,彻底从西夏的权势家族中跌落。 作为基本盘的西寿保泰监军司的膏腴之地,更是丢了个干干净净。 美楞多布尚的父亲、叔叔还有几个兄弟也全部战死。 要不是当时的国相梁乙埋念及旧情,选择拉了一把,扶持当年才十七岁的美楞多布尚让其继任西寿保泰监军司监军。 但统兵官一职,却只能由当时正如日中天的仁多零丁出任了。 换而言之,西寿保泰的兵马,全归仁多家。 仁多零丁战死后,仁多保忠继之。 直到去年,仁多家覆灭,美楞多布尚,才终于真正的继承了其父祖的地位。 然而,此时的美楞家,已是实力大衰。 就算拿回了军队,所部也不过四千余人。 因为再多就养不起了! 故而,没有比美楞多布尚,更希望夺回他们家族的故地的人。 他们也是最合适的先锋——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兰州地理地貌的。 美楞多布尚,骑着战马,立在河谷峡口上,看着从山峡中穿过的大军。 此番出战,他已倾尽所有——除了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外,尽发柔狼山诸部,浩浩荡荡,两万余人,牛马牲畜十余万头随军,从柔狼山中延绵而出,直扑定西城而去。 大军所过,烟尘滚滚,延绵二三十里,一路牛马牲畜嘶鸣不停。 这是标准的游牧战法。 不需要后勤,也不需要补给。 牛羊在,有草场,就有后勤,有补给。 死掉的牲畜,更是可以用来吃肉、熬汤。 他看着自己的大军,然后再看向另外一侧,那群山的另一边。 那里已经点燃了狼烟。 狼烟滚滚,冲天而起,这意味着他已经被发现了。 但没有关系——本来就瞒不住。 只是,他看着那个方向,怔怔的出神,低声问着左右,也是问着自己:“那就是凡川城吧?” 他身旁,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将叹息一声道:“少将军那确实就是凡川城!” “先祖当年便是在凡川,臣于景宗皇帝,景宗皇帝亲授为西寿保泰监军司监军一官!”说着,老将的眼眸升起一片阴霾:“不过,现在南蛮叫它——会川城!” 美楞多布尚,自然知道这个事情。 然而,每次他听别人说起这些事情,总有一种自家妻子被人抢走,然后改了个名字,当做小妾随意凌辱、使用的感受。 而他的妻子,是老国相的侄女,贤惠美丽,温柔体贴,两人成婚七八年,恩爱无比。 于是,美楞多布尚攥紧了拳头:“凡川,我必复之!” 他发誓,要将那座城市夺回来,然后将之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但现在,他需要首先通过第一关——定西城! 于是,他策马下坡,带着自己的亲卫,一路向前疾驰。 他已迫不及待,想要立刻看到那座梦中的城寨的城墙。 他家族的驻牧地——西使城。 现在,这个城市的名字叫做:定西城。 所谓定西城,平定西使城也! 依然是一座被亵渎的城市! 更让他难受的是南蛮完全不懂,如何对待这样一块膏腴之地。 他们居然在当地种小麦!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难道,南蛮的君臣不知道看一看他们的史书吗? 西使城这个名字的由来,他们能不能看一下啊!? 每每想到这一点美楞多布尚,都是无比的难受! 总有种自己的爱妻,被一个不懂风雅的粗鄙男人,压在身下,胡乱蹂躏的感觉。 西使城!西使城! 求求你们翻翻唐六典吧! 唐太仆,于天下设牧马监五十八,有四监两使之名 其中,四监号为东南西北等使。 而在陇右之地,设置了三位监牧使养马。 其后吐蕃入侵,才失去了这些养马的良地。 虽然说,西使城并不在渭州的西边,而是在东边。 但你们能不能有点考据精神? 有没有一种可能——现在它叫西使城,是因为它是被吐蕃占领后改的名字,但在唐代是叫东使城呢? 就算你们不翻唐六典,能不能看一下,当地的地理地貌和土地情况呢? 明明是一个可以种牧草,养战马,而且是一个极其优良的养马地的地方。 谁让你们种麦子了? 带着这样的幽怨心理,美楞多布尚,快马加鞭,直取定西城。 只用了两天,就带着先锋出现在了定西城下。 而此时,整个兰州、会州地区,已经升起了无数的预警狼烟。 不止如此,沿着整条宋夏边境的千里之地,处处狼烟。 …… 拽厥嵬名阴沉着脸,登上一座山峦,远眺着在数十里外的一处山谷的山顶上,影影绰绰出现的宋军骑兵身影。 “这些该死的南蛮!”他的怒气,已经达到了顶点!他几乎是咬着牙齿,怒目圆睁:“到底还有没有卵子?敢不敢与我大白高国的勇士,正面打一场啊?” 过去数日,他统帅的宥州兵马,在大顺城及其周围的宋军筑垒区,遇到了一种让他们浑身难受,无法适应的战术。 以大顺城为核心的南蛮筑垒区,现在成为了一个血肉磨坊。 但不是南蛮的。 而是宥州监军司单方面的血肉磨坊。 南蛮的军队,用了一种极为卑鄙无耻的战术。 他们将军队,似乎分成了两个部分。 步卒守城,但所有寨堡的城门,都没有完全关闭,而是半掩着,除了晚上之外,始终留着一道可供骑兵出入的狭窄通道。 除此之外,此番南蛮的守军,也并没有进行完全的坚壁清野。 他们只是带走了财物、粮食等,并没有放火烧毁房屋,也并没有在水井中投毒。 起初,拽厥嵬名欣喜若狂。 以为南蛮果然是昏了头,甚至幻想着三天之内,就攻陷大顺城,拿下这个数十年来一直让大白高国头疼的筑垒区,然后凯旋兴庆府,狠狠的露一个脸!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正是噩梦的开端! 因为,当他的大军接近大顺城,正准备展开围城的时候。 屁股后面,出现了无数的南蛮游骑。 这些骑兵,少的几十骑一组,多的三五百骑为一队。 他们依托着大顺城筑垒区的各个坚城要塞,神出鬼没。 想围城,打造攻城器械? 要不要派人去砍树,去山上搬运石材? 派,那就做好被骑兵突袭的准备吧! 所以,他不得不派人去保护那些砍树、运土、采石的青壮与妇孺。 然而,这正好落入他们的陷阱。 南蛮的将帅们,会占据河谷、山岗的高点,居高临下,观察情况。 一旦发现他发兵,原本零散的骑兵,立刻会在旗号的指挥下,汇合在一起。 他们也不跟拽厥嵬名的兵马交战。 只是远远的,吊在远方。 找到机会,就狠狠的来一下,没有机会,他们就在原地旁观。 就好像看戏一样,看的人头皮发麻,也看的人心惊胆战。 拽厥嵬名已经想过了无数办法了。 包括但不限于,假意撤军、故意派出没有保护的青壮引诱南蛮,进入提前设好的伏击圈、以及集中骑兵,以搜捕、追杀南蛮骑兵。 然而,他假意撤军,南蛮只看着他。 远远的吊着,保持着安全距离。 派出去没有保护的青壮、妇孺,南蛮骑兵确实是过去了。 但,这些骑兵从不追击逃跑的人。 他们很满足于,到手的战功。 至于集中骑兵,搜捕、追击,逼迫南蛮骑兵决战? 人家根本不跟大白高国的精锐打! 甚至连远远射一箭的兴趣也没有,看到大白高国的大队骑兵就跑。 而且是直接向着那些最近的坚城要塞跑去! 直到此时,拽厥嵬名,才猛然发现,南蛮的寨堡为什么在白天都要开一个可供一个骑兵出入的狭窄通道? 因为,这就是给那些游骑留的门。 人家遇到危险,就可以跑进坚固的寨堡里,依托坚城,对抗大白高国的精骑。 而骑兵冲坚城,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找死!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在以大顺城为核心的方圆数十里的战场上,他倾巢而出的数万大军,却到现在都没有完成攻城准备,就更不要说围城了。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试图用军队完全包围某一个寨堡。 但是,只要他这么做了。 那么,南蛮的骑兵就会出现在他屁股后面。 趁着他的主力在前面围城的时候,无限袭扰他在后方的妇孺、牲畜。 虽然每次造成的伤害都不大。 可是,他们却像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围在他身边。 烦不胜烦! 逼迫他只能动用军队去驱逐那些烦人的骑兵。 而这些南蛮骑兵的目的,似乎也是这个。 只要他派兵驱逐,那就立刻撤退。 而在同时,其他没有被包围的南蛮寨堡里,也会跑出骑兵,绕到他侧翼,骚扰、袭扰。 让他的军队,始终无法全力攻城,只能分出精力去驱赶那些讨厌的骑兵。 于是,坚城之下,攻城的青壮,死了一波又一波。 而守军因为始终能看到援军,所以根本不慌! 这种战术战法,就像是他的克星。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破局之道。 于是,整个战场,成为了一个血肉磨坊,独属于他和他的军队的血肉磨坊。 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伤亡,却无法攻克哪怕是一个只有数百人防御的寨子。 当然了,不是攻不下。 而是若要强攻,那么付出的代价,是无法接受的。 用几千人的伤亡,去硬啃一个南蛮可能只用了几百人花上半年时间就能修起来的寨子? 而且还得冒着,随时可能被南蛮骑兵断绝粮道的风险。 拽厥嵬名还没有疯!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拽厥嵬名,才总算看清楚了自己对面的对手的战法。 在他面前的大顺城筑垒区,现在不再是死物。 而是活动的荆棘。 依托坚城要塞,南蛮骑兵,可以四处出击,也可以随时回城修整。 马累了就换马,人乏了就换人。 他们的活动,就如尖刺,要不命,但只要刺一下,轻则破皮,重则流血。 再这么拖下去,拽厥嵬名知道自己的下场。 运气最好,也得在这里,丢下几千具尸体。 而对方的损失,可能不到他的十分之一。 而一旦运气不好,被他们这样消耗下去。 拖到冬天,开始下雪的时候。 那他的军队,就将在饥寒交迫中,被迫撤军。 而一旦撤军,对方衔尾追击。 假如没有一支精兵接应、断后的话。 那么所有人都得交代在这里,交代在这片被血肉浸透的河谷山川。 怎么办呢? 拽厥嵬名,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了。 “来人!”他唤来左右:“我要写信给南蛮的大顺城守将!” “我要与之约战!” 有本事,不要躲在坚城里,咱们选个地方,选个时间,堂堂正正的打一仗! 不要搞这些小偷小摸小动作好不好? (本章完) 第六百零四章 战局(2) “贼已技穷矣!” 大顺城中,主持大顺城防御,并全权负责整个筑垒区诸寨堡指挥作战的老将曲珍,扬了扬手中的书信,对着左右诸将道:“不必理会贼将挑衅,我军但谨守城池,遵经略相公部署行事!” 左右将官们,互相看了看,才稀稀拉拉的拜道:“诺!” 曲珍眉头一扬:“嗯?” “没吃饭吗?!” “大声点!”曲珍看向他面前的这些环庆路的将官。 每一个都是老兵油子,个个都是打老了仗的亡命徒。 桀骜不驯、跋扈难制,就是这些人的代名词。 可千万不要以为,大宋以文驭武了,武臣们就会真的当乖宝宝,在文臣们面前奴颜婢膝了。 那是内陆州郡的厢兵、驻泊禁军。 可从来不包括,沿边的这些将官! 不信的人,可以采访一下,当朝的左相韩绛韩相公。 咨询一下,当年罗芜城一战时,有多少武臣,暗地里给他下绊子,甚至明目张胆的和他唱对台戏,死活不肯执行他的将令。 这沿边的将官,特别是第一线的将官们,可都是打老了仗的聪明人。 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对自己最有利。 所以,他们会拒绝那些文官们不合理的命令。 假若文官们强令他们出击,他们就会出工不出力。 而在同时,一旦有利可图或者有机可乘,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做,也什么事情都敢做。 典型的例子,就是当年李复圭在环庆路的时候。 因为急于立功,所以这位经略使,鼓励诸将主动出击。 于是,在熙宁六年攻破了金汤、白豹,并焚毁之,斩首两三千。 但,事后李复圭却被朝廷严办,并贬为保静军节度副使。 相关将帅,也没有得到朝廷的任何赏赐、升迁。 为什么? 两個原因,第一:李复圭这次出战,是因为之前的战争中,他做了错误的指挥,导致宋军大败,损失千余精锐,李复圭为了脱罪,就索性将当时奉他将令出征的环庆路兵马钤辖李信以军法处死,将所有锅都甩给了李信。 然后,他就命环庆路全线出击才有的战果。 所以在朝廷眼里,李复圭是不老实不忠诚的典型。 这个例子绝不可开。 要不是他是文臣早被下狱论罪了。 第二个就是李复圭这次斩获的首级里,查出来了两百多个老幼首级! 舆论震动! 对老人孩子下手,而且比例达到了一成。 你们这是在杀敌,还是在当屠夫? 所以,朝廷严重怀疑,李复圭这一战的水分。 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斩首? 又有多少是杀良冒功呢? 御史们更是怀疑,李复圭的斩首大部分都是平民。 真正的战场斩首,可能很少。 于是,朝廷才做出了相关决定。 对大宋来说,杀良冒功之风,是万万不可涨的。 这既是因为吃过这方面的大亏——当年灭蜀后,宋军在蜀地军纪败坏,结果逼反了整个蜀地,直接导致了蜀地全民起义。 同时,也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假如丘八们可以随便乱杀人,而不受惩罚,甚至得到奖赏,会有什么后果? 五代就是最好的例子。 丘八们今天可以对党项人的老幼挥起屠刀。 那么他们明天肯定能对汉境的无辜百姓挥起屠刀。 后天就敢对士大夫们下手了。 大后天,连朝中公卿也敢杀了。 最后,就是五代重演了。 天子? 兵强马壮者为之! 节度? 你发不发赏,不发赏我们换人了啊! 此外,这也是出于团结的要求。 宋夏战争,不仅仅是战争,也是一场对横山各部人心的争夺。 随便乱杀人,会把横山各部,逼到西贼那边去的。 章楶自然知晓,自己治下这些桀骜不驯的将官们,只是嘴上尊敬他这个经略使,实际上恐怕没几个人将他这个之前没有任何战功的文臣放在眼里。 只怕是嘴上说着:经略相公英明。 实际上却我行我素不按照他的部署行事。 如此一来,他恐怕就会和李复圭一样,被这些家伙给卖了! 但,章楶比李复圭有优势的地方在于,当年李复圭的后台,只是朝中的王安石。 所以李复圭在环庆路,基本处于无人可用的境地。 尤其是当他自己砍了唯一一个愿意无条件听命的李信后,所有人都和他拉开了距离。 而章楶的后台,却是当朝的官家! 在去年章楶被任命为权发遣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的时候,赵煦就给他配了一个搭班子的武臣——以鄜延路兵马副总管、皇城使曲珍,为秦凤路兵马总管。 等章楶迁环庆路的时候,曲珍也跟着他到了环庆路。 曲珍,可是沿边的宿老名将! 资历深的可怕——他的父祖,在元昊入寇时,就自己武装起来,和入寇的西贼厮杀,杀到西贼不敢侵其桑梓。 德顺曲氏,因此以勇武闻名于沿边。 他本人,更是打满了从熙宁至今的所有宋夏战争。 还抽空参加了熙宁南征,立下了赫赫战功。 在今天的沿边各路,论资历只有熙河的姚兕、种谊、种朴等能与之相提并论。 尤其是在环庆路、鄜延路,有着巨大的威望。 这些地方的将官,都是他的小辈,其父祖不是曲珍的同袍,就是他的旧部,好多人甚至欠着曲珍的命。 正是靠着曲珍的支持,章楶才能在短短几个月内,掌握整个环庆路,并压着那些军头,按照他的部署做事。 如今,更是委任曲珍来大顺城亲自坐镇,指挥、弹压、监督诸将。 在曲珍的威压下,整个白虎节堂内的将官,这才轰然应诺:“诺!末将等谨从太尉将令!” 曲珍扫了一眼这些家伙。 他很清楚,这些混账,如今看着西贼被章相公的妙计困住,恐怕心中都有了想法。 若不跟他们说清楚,恐怕,将来的战场上迟早要出乱子! 于是,曲珍抬了抬手,看着这些家伙的脸,道:“老夫受章相公将令,节制尔等,全权指挥此番大战。” “为免将来出现些不忍言之事,老夫且将丑话与尔等说在前头……” “此战!”他冷冷的扫着这些人:“敢有不遵将令,不听令旗者,纵有功亦不得赏!” “懂了吗?” “诺!”诸将再次轰然应诺。 但,曲珍太了解这些人了。他们都是滚刀肉,不见棺材不落泪! 所以,曲珍冷着脸道:“尔等要谨记去年鄜延路张之谏的前车之鉴!” “不遵将令,即使是遥郡,朝廷亦能军法杀之!” 去年,鄜延路的兵马都监张之谏的死,震动了整个沿边。 这是自熙宁以来,朝廷处死的第二个遥郡级别的大将! 而且是押回汴京,明正典刑的处死。 这是武臣们最害怕的下场。 因为这是国法处刑! 三代脚色,都会注明此事,其子孙从此就不能科举,也不能当官。 已经为官的直系亲属,也会受其牵连。 都会被调离关键岗位,而且从此很难升迁。 虽然说,整个沿边都知道,张之谏为什么会如此倒霉? 撞上了枪口! 新君即位,第一次指挥军事,圣旨都下了。 张之谏却拖拖拉拉,不肯听令。 以至于贻误战机,使西贼逃脱。 宫中自然震怒不已! 必须要给新君一个交代,所以张之谏必须死。 而且必须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可问题是…… 如今的环庆路经略使章楶,是当朝官家即位后,第一个亲除的沿边一路经略使。 所以,这一次所有将官都是高声应诺:“诺!” “请太尉放心,末将等必遵令而行!” “善!”曲珍看着此情此景,抚掌而赞,当然他知道,这些混账的性子。 光靠威压,他们口服心不服。 临到事前,照样有可能有人坏事。 所以,既给一巴掌,也该给他们一颗甜枣了。 便柔声道:“诸公可知,我来大顺城前,章相公曾与老夫长谈。” “相公言,环庆多将种,有意上表朝廷,从环庆择良将、勇将,以为将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起来。 章楶这位经略使的后台和背景,可是很扎实的。 他乃官家亲除的经略相公! 只要不犯错,必有大用! 甚至得到一把清凉伞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 所有人的心都动了起来。 这确实是一个表现的好机会,是有可能在御前露脸的。 若能让官家,将自己的名字记到御前屏风上…… 那自家不就能起飞了? 曲珍当然知道,这些家伙的心思,于是继续加大力度,开始利诱:“此外,不瞒诸公,章相公与老夫手中,还有着武学的推荐名额。” “若公等能用心王事,谨守将令,那么日后,诸公子弟英杰,或能得入武学!” 武学? 所有将官都抬起头,并不觉得这是个什么好差事。 原因很简单,大宋武学和武举,在沿边并不吃香。 武学生和武举出来的将官,也没什么前程。 在这沿边,甚至被人看不起。 曲珍也知道这一点,所以道:“诸公可能还不知晓。” “当朝官家,已在今年七月,亲拜老郭太尉为判武学事,诸公子弟,若能入读武学,就可以成为老郭太尉门生。” 老郭太尉,在沿边自然只有一个人,能得到这种尊称——郭逵! 众人咽了咽口水。 郭逵门生? 确实是个好机会! “此外,老夫还听说,将来武学中的学生,还有机会进入御龙诸直学习,乃至于效汉唐旧事,为天子宫闱之卫!” 这个重磅炸弹一出,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御龙诸直?天子宫闱之卫? 这可是堪比文臣进士一样的好出身! 诸直之中,哪怕是一个大头兵,外放出去都是三班小使臣起步,而且升官如尿崩——天子禁卫,乃是赵官家自己人。 闭着眼睛都能升到大使臣! 奈何,国朝之制,御龙诸直轻易不向外人开放。 而且,就算有了机会,御龙诸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 必须要身高达标、卖相达标。 如今,竟有这般好事? 于是,所有人都真正上心、认真了起来。 曲珍瞧着,也是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大宋武臣,就是如此。 他们可以凶如虎,也可以残如狼。 但也能怯如鼠,还能懦如羊。 一切都只看他们当时所处的环境和面临的局势。 这几十年来,他见过了无数例子。 勇士和懦夫,屠夫和仁将之间的转换,常常只在一念之间。 典型的就是五路伐夏和永乐城大战! 而这两场战争,曲珍都是亲身参与者。 在这个事情上,他有足够的发言权! (本章完) 第六百零五章 吐蕃人的生存智慧 青宜结鬼章望着夕阳下的溪哥城。 高原的落日,渲染着远方的山峦,寒风凛冽,吹打着他的身体。 远方的溪哥城下,又一次攻城,被守城方的箭雨所击退。 上百具尸体,被丢在溪哥城下。 青宜结鬼章看着这一切,无比烦躁。 虽然说他心里面明白,即使溪哥城已是一座孤城,但只要城中没有内乱,单纯靠着攻城,没有十天半个月也是啃不动的。 何况,南蛮的援军,早已经赶到,并将他放在溪哥城东方警戒的兵马驱逐。 然后,他们就大摇大摆的开到了距离溪哥城十五里左右的一处山陵,背山而营,短短三天就修建了一个简单的营垒,然后与他的兵马对峙起来。 青宜结鬼章,尝试过去驱逐这支来援的宋军。 但结果很不好! 他们的人数虽然少,只有不到三千。 但凶悍精锐,而且战斗意志非常高。 根据下面的人的报告这些南蛮兵马,配合默契,而且既能当骑兵,也能步战。 同时,射术很好,常常能在五十步左右的距离,形成密集的箭雨,以阻截他的骑兵。 更要命的是,这些家伙的作战经验非常丰富。 他们从不瞄准骑手,而是瞄着战马。 歹毒至极,阴险无比! 为什么? 因为人被射中,只要不是要害,最多受伤,一般很快就能痊愈,甚至不会影响作战。 但马就不一样了。 马这种畜生,其实胆子小的可怜,很容易受惊,稍有伤痛就会应激。 所以,军中的伤马等于死马。 尤其是马腿,一旦受伤,就无可救药。 而宋军用的还是神臂弓,这种专门为了破甲而特化的强弩。 五十步的距离上,马匹一旦被命中,就会在剧痛中应激。 一次试探下来人没死多少。 马却死了二三十匹,伤了百匹,其中绝大部分伤马,回来后就只能宰杀。 这让青宜结鬼章无比肉疼! 马,尤其是战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很金贵,也很难养的。 假若有可能,没有什么牧民会养马,更不要说是战马了。 有那个功夫,养牛、养羊不好吗? 特别是在高原上,草场稀少,资源匮乏。 因为战马,不仅仅需要精心照顾,还得给它们喂精饲料,作战的时候,甚至得喂鸡蛋。 所以,试探了一次以后,青宜结鬼章就犹豫了。 这一犹豫,就让宋军站稳了脚跟,建起了营垒。 不到三千兵马,就像钉子一样,钉在了溪哥城外,和溪哥城形成了犄角,同时也扼住了溪哥城所在的地区的主要出口。 这就让他非常难受了。 “梁乙逋到底有没有发动?”青宜结鬼章有些焦虑的想着。 他现在的心情,无比纠结。 因为他害怕,梁乙逋卖了他,若是这样的话,那么一旦南蛮援军源源不断的赶来。 那么,他就只能撤军。 而在这样的季节,带着数万青壮和数十万牲畜,向高原转移。 每一个吐蕃人都知道,这必然是灾难。 能有十分之一,回到神圣的青海,都是佛祖保佑。 数日前,一支南蛮援军抵达,就让他紧张无比。 好在,侦查过后发现,那只是一支由地方民兵、巡检司的兵马组成的队伍,不是那些打老仗的宋军精锐,这才让他松了一口气。 可是南蛮能派出援军,这超出了他的想象。 因为在他和梁乙逋的约定中,他这边发动后,调动南蛮后,梁乙逋就应该立刻发动,出天都山,直扑南蛮的定西城。 并在另一边,在黄河南岸的卓罗和南,集结大军,做出等黄河封冻,直扑兰州的势头,迫使南蛮分兵,并紧急调回驰援溪哥城、邈川城的军队。 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在溪巴温的绝望中,攻陷溪哥城,将这個该死的叛徒带回青唐城,交给赞普发落。 顺便,挥师肤公城,趁着南蛮后方空虚,直趋河州、熙州。 这样,梁乙逋得兰州,他得熙州。 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即使不行,也可以趁机狠狠捞上一把。 然而,战争开始后,除了最初的设想符合了他的预期外。 其他一切,都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首先是溪巴温的溪哥城,居然有着南蛮的神臂弓、床子弩这样的守城器械。 这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南蛮居然将这样的利器,卖给了溪巴温?! 这怎么可能? 当年伟大的赞普唃厮啰,多次遣使恳求也没有得到过的宝物,在现在出现在了溪哥城。 难以想象! 然后,就是南蛮的军队,他们来了以后,按照计划,过个几天,兰州那边起火,他们就应该立刻丢下溪哥城,回去救火。 如此,他就可以趁势掩杀,甚至追击、歼灭。 就像当年在踏白城一战一般。 然而,十几天过去了,他们不仅仅没有走,甚至已经构筑起了完整的防御。 还有援军,赶来襄助,替其看守其后路和粮道。 这就真的是完全超出他的预料。 让他担忧,自己可能被卖了。 这不稀奇。 当年,先赞普董毡,就卖过南蛮的李宪——五路伐夏前,南蛮曾与先赞普约定,共同进击党项的卓罗和南监军司的核心凉州。 但先赞普答应后,却一直顿兵青唐,一个兵也没有过庄浪河谷,全程旁观了整场战争。 甚至已经做好了,摘桃子的准备——假如当时李宪不顾后勤,继续攻击的话。 那么,李宪夺凉州的时候,就是先赞普发兵兰州,抄其后路,断其归路的时候。 可惜,李宪忍住了。 而党项人卖他,也是很合情理的选择。 “再等两日,假若赞普那边,还没有使者来通过,梁乙逋已经发动兰州之役的事情……”青宜结鬼章看向他身边的儿子结瓦龊:“那么,汝就立刻回去,先期率部从龙羊峡返回高原!” “然后不要停留,带着大部,向青唐城转移。” “去青唐过冬!” 这是他能在选择出征前,就已经计划好和部署好的事情了。 未料胜,先料败,这是任何一个合格的将领,都会做的事情。 青宜结鬼章纵横河湟青唐数十年,始终能在宋夏两颗鸡蛋上跳舞,岂是浪得虚名? “诺!”结瓦龊当然知道此事的严重性。 无论在什么地方,部落的丁口、牲畜一旦损失了,想要恢复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只是…… “阿父,那您怎么办?”结瓦龊看着自己的父亲。 “我?”青宜结鬼章笑了。 “到那时,我当为你殿后、拖延、迟滞南蛮大军。” “实在不行……”他抬起头:“大不了投降!” 结瓦龊整个人都傻了。 “投……投……投降?”他看了看,那颗挂在自己父亲马鞍上,早已经风干的人头。 属于南蛮大将景思立的头颅。 南蛮会接受父亲的投降吗? 青宜结鬼章看着自己的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想说,南蛮不会接受?” 他笑起来:“他们肯定会接受的!” 这一点,青宜结鬼章有着足够的自信。 “为父甚至可以得到南蛮的高官厚爵!” 结瓦龊傻了。 青宜结鬼章则正色的看着他,道:“结瓦龊不信?” 结瓦龊点点头。 青宜结鬼章笑起来,看着他:“因为有你啊!” “只要你能带着部众,撤回青海。” “那么,南蛮为了招降你,就会接受我的投降,还会给高官厚禄!” “至于他?”青宜结鬼章看向那颗已经干瘪的人头,那个昔日的大敌。 “死人,不会说话,也没有任何价值。” “只要南蛮还有理智,他们就绝不会为了这个死人,做什么出格事情。” “何况,他是死于阵战之中!” 武夫厮杀,死于沙场,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被人砍下脑袋,作为战利品,也都是很正常的。 每个人在踏上沙场的时候,就该有这个觉悟。 “而且,结瓦龊不要忘记了……”青宜结鬼章指着自己说道:“我可有着南蛮的先帝册封的官职、印信!” 熙宁十年,南蛮老皇帝,遣使册他为廓州刺史的诏书、官印,他一直保留着。 就是为了今天。 “可是……赞普那边……” 青宜结鬼章笑起来:“赞普?!” “到那个时候,赞普也会遣使入朝的。” 自南蛮的王韶开边以来,河湟青唐的吐蕃赞普和汴京的汉家阿舅,一直相爱相杀。 大家早就习惯了,也已经适应了,今天开战,明天罢战,后天遣使纳贡求册封的流程。 “那时,我们也能有借口。” “都是党项人的错!” “我们都是忠臣,只是中了党项人的计,误会了汉家阿舅而已。”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错了特地道歉、赔偿。” “汉家阿舅素来宽宏大量,一定会原谅我们的。” 套路已经熟悉,闭着眼睛都知道流程怎么走。 结瓦龊却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的操作,年轻的他目瞪口呆。 “那阿父您怎么办?” “怎么办?”青宜结鬼章笑了:“当然是学俞龙珂啊!” 装忠厚,学乖巧,又不是多难的事情。 (本章完) 第六百零六章 司马光之死(1) 元祐元年八月甲寅(29)。 赵煦早上起来,刚刚吃完早膳,冯景就来报告,说是提举太医局陈易简求见。 赵煦一听就明白了,吩咐道:“让他来见朕吧。” 没过多久,陈易简就来到了赵煦面前,四拜而礼后,赵煦问道:“卿此来,可是有要事?” 陈易简低着头,拜道:“奏知陛下,臣等无能……” “臣等虽竭尽所有,然而,司马公之病,却已入膏肓……” 赵煦听着,叹了口气,道:“不怪卿等。” 司马光的病情在三天前忽然恶化。 先是不能行走,然后就陷入瘫痪,显然,中枢神经系统已经失能。 他的生命开始进入倒计时。 陈易简再拜俯首不起。 赵煦问道:“司马公还有多少时日?” 陈易简伏地奏道:“恐只在这三五日间。” 赵煦再次叹息一声,摆手道:“知道了。” “卿且先回去吧。” 太医们在司马光的病上,确实是尽力了。 他们已经用尽一切手段,甚至一度扭转了司马光的病情。 然而,药医不死病。 当病人不遵医嘱的时候,就算是华佗在世,也只能束手。 司马光的病情之所以,在短时间内忽然恶化。 还是和沿边的战事有关。 他在听说了,熙河有事,陕西四路都受到攻击后,就根本坐不住。 不仅仅不顾其子司马康的劝阻和太医局的太医们的劝说,开始再次写奏疏上书议论。 然而,他的奏疏还没有写完。 河东那边就传来了吕惠卿,已经率军越过了窟野河的消息。 司马光气急之下,在家中大骂了一通吕惠卿。 什么福建子、说法马留(吕惠卿长的比较瘦,说话爱手舞足蹈,表现欲强,所以被人取了个‘说法马留’的外号,马留是猴子的意思)云云,都脱口而出。 如此一来,急火攻心,病情岂能不恶化? 打发走陈易简,赵煦起身,对左右吩咐:“走吧,去庆寿宫。” 也是该出宫慰勉,以示尊重,顺便将司马光的政治遗产,全部收下。 便到了庆寿宫,奏了两宫允可。 然后正式遣使前往司马光府邸通知——将于明日,御驾驾临亲临司马光府邸慰勉。 而这几乎是等于告诉所有人——司马光不行了。 …… 昭庆坊,司马光宅。 他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的看向了来到榻前的儿子司马康。 “老夫刚刚梦见了庞庄敏公(庞籍)……”他悠悠的说着:“庄敏公问我,这一生有何功绩?” “我竟不能对!” 说着他的眼眶,就流下眼泪。 想他司马君实这一生,年少成名,家庭和美,婚姻幸福,知己无算。 然而,他也对不起很多人。 对不起亡父,因为他没有子嗣,只能从长兄处过继一个。 对不起妻子,这一生,多赖爱妻照顾、包容,却很少抽空陪伴。 但他最亏欠的,还是视他如子,耳提面授的恩相庞籍庞庄敏公。 庞籍生前,曾对他抱有隐隐期望。 希望他可以继承自身的志向、理想与抱负,救国救民。 然而,他这一辈子,在政治上却是一事无成。 王安石的邪法的骨干他一个也没有废掉。 青苗法,换了个叫‘便民低息贷款’的名头,依然在祸害百姓。 免役法、免行法,仅仅做了部分调整。 保甲法,依然在沿边地区实行,只废掉了内郡。 而且,以上种种,没有一個是他主持下做的。 这让司马光,尤为惶恐。 虽然,他个人是既不信佛教,也不信道教,甚至不相信鬼神的存在。 这从《资治通鉴》一书就能看到。 全篇《资治通鉴》对鬼神谶讳之事,是能不谈就不谈,能省略就省略。 哪怕不得不提,常常也是一笔带过。 然而,当他的生命将要走到终点的时候,他依然恐惧起来。 恐惧着,那些九泉之下的人,对他的责问。 特别是庞籍! 也恐惧着未来青史上对他的评价——你司马光,号称天下奇才,受天下之望,为先帝所托孤,为政一年有余,做了什么成绩? 答案是没有成绩! 未成一事,未献一策,未立一法! 后人该如何评价他呢? 司马光不得不忧心于此。 司马康当然知道,自己父亲的忧心所在,他流着泪说道:“大人,方才宫中遣使来传旨,言是官家明日要率宰执大臣亲临慰勉大人。” 司马光听着,一双眼睛立刻迸发出光明。 整个人更是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 是的! 他还有希望! 官家……官家…… 他要在宰执们的见证下,留下属于他的印记,献上作为臣子的最后忠诚! …… 文彦博拄着几杖,缓缓走在文府之中。 他的小女儿,包绶之妻文氏搀扶着他,慢慢走着。 “听说官家已除包二郎为熙州通判?”文彦博问道。 “是!”文氏低着头,柔声道:“官人已得了吏部官牒,圣旨以恩启用,特旨除为宣德郎,擢用为熙州通判兼熙州州学监。” 文彦博听完,感慨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回去后,好生告诉包绶,不要辱没了乃父所积之德。” 说完,老太师就拄着几杖,慢悠悠的走向了自己的书房。 文氏将他送到书房门口,才再拜而去。 文彦博看着自己女儿远去的身影,摇了摇头:“唉!” “若老夫诸子,能有一个如包绶这样的,老夫也能瞑目了。” 奈何,他的儿子,别说和包绶这样的君子人物比了。 就是和素来被认为是混吃等死的向宗回、高公纪都比不上! 这两人只要回朝,节度使或许不能马上捞到。 可正任官肯定是稳了的。 不止如此,他们在熙河还捞到了一大片产业。 可谓是功劳、私财,全部到手! 这也难怪,现在的外戚勋臣们,都在嗷嗷叫着,给当今官家歌功颂德。 一个既能让他们有立功空间,又能给他们合法合理的创造出捞钱机会的官家,谁不喜欢呢? 不过呢! 文家也不差! 文彦博知道此番包绶的除授,其实就是给他看的。 潜台词就是:好好干,朕不会忘记太师的功劳的。 文彦博慢慢的坐到书房放着的一把躺椅上,他靠着躺椅,身子慢慢摇晃起来。 这把躺椅,是宫中御赐的实木椅,木材选的是崖州的黄花梨木,乃是为他个人特制的躺椅,所以名叫:太师椅。 躺在太师椅上,文彦博望着头顶的横梁。 “司马君实,也要与世长辞了。”他叹息着。 “唉!” 又有一个老朋友,要和他永别了。 虽然,他和司马光在入京前,就已经面和心不和了。 入京之后,更是分道扬镳,已经尿不到一个壶。 可是他还是有些不舍。 …… 第二天,八月乙卯(30)。 昭庆坊,为禁军所清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辰时刚过从宣德门而来的天子御驾,就进入昭庆坊内。 随驾而来的,是目下整个都堂的宰执。 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能来的都来了。 除此之外范纯仁、吕大防等和司马光关系密切的大臣,也都奉诏随驾。 一行浩浩荡荡,到了司马光宅邸前。 司马光之子,司马康早早就在门前候着,远远见了御驾,便领着家小,跪伏于地相迎。 “爱卿请起。”赵煦上前扶起司马康,他如今的身高,已差不多有四尺七(大约148),隐隐算是个小大人了。 也就是长相稚嫩,身材还不够强壮。 而,司马康的身高也不算高,将将五尺二三(165左右)。 所以他扶起司马康,倒也不算滑稽。 “陛下……”司马康深受感动,泪流涕泣,躬身拜谢。 赵煦对他点点头,问道:“司马公情况怎样了?” “家父闻说陛下亲临,早早就已在等候了。”司马康哭着说道。 司马光本已油尽灯枯,为了在御驾亲临时,能够正常说话,保持清醒,所以他请太医开了药。 但这种药是很伤元气的。 药效一过,身体必然加速崩溃,等于是自杀。 然而,他坚持如此,谁都劝不住,也没有人敢劝了。 因为,所有人心里面都明白,司马光就这三五天的时间了。 赵煦听着,叹息一声,内心稍稍有一点愧疚。 但这愧疚很快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因为,他此来虽然是来作秀的,但也是来挽救司马光名声的。 甚至是给他送功劳的。 所以啊,该是司马光欠他的才对。 带着这样的心思,赵煦宰执们簇拥下,在司马康的引导下,进了司马光宅。 …… “陛下……”当赵煦的身影,出现在司马光的卧室前时。 司马光立刻就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起身。 可惜,他的身体已经不听大脑的指挥了。 特别是整个下半身,完全僵硬,患有足疮的腿,更是连痛感都已经丧失。 于是他只能勉强抬起头。 “司马公不要动。”赵煦走上前去,看着因他到来而激动的司马光。 这个在他上上辈子,被他恨之入骨的重臣。 当然了,现在,赵煦已经知道,司马光在他的上上辈子元祐时代,其实并未做过任何他不利的事情。 很多事情,都是别人打着他的旗号做的——比如说刘挚、王觌等朔党领袖。 然后这些事情就被重新上台的新党,按在了他脑门上。 赵煦坐到榻前,看着司马光的神色问道,便命司马康,将司马光扶起来,然后才问道:“相公可有什么话,要和朕说?” 此时的司马光,整张脸都已经凹陷,只剩下皮包骨了。 但他的意志,却依然非常顽强。 见着赵煦,他就依偎在司马康怀中,说道:“老臣命不久矣……” “临终之前,能蒙官家爱幸,屈尊下降,亲来慰勉,老臣此生足矣!” 说着,他就看向了那些在门外站着的宰执大臣们。 眼睛从这些人身上扫过。 韩绛、吕公著、李清臣、安焘、李常、张璪…… 他微微吁出一口气来:“只是临终之时,有几句愚钝粗鄙之言,想说与陛下。” 赵煦点点头,伸手握住了他那已经如同枯木一样干瘪的手,柔声道:“相公谏言,朕当洗耳恭听。” “愿请相公,不吝赐教。” 演技这一块,赵煦在现代,已千锤百炼。 因为,他有太多可供学习和揣摩的对象。 司马光见着,却是感动不已。 没办法,现代人的社会,套路太多。 别说司马光了,就是现代社会的好多人,也经常一不留神就被人套路了,感动了,热泪盈眶了。 “老臣听说,如今西贼入寇,陕西千里烽烟……” 赵煦点点头,这个事情,如今人尽皆知。 “老臣还听说朝中有声音,说什么若西贼败退,当调集精兵强将,乘胜追击,灭此朝食?”说着,他就紧张的看着赵煦。 赵煦颔首:“朕有所耳闻。” 这声音,自然是新党发出来的。 代表人物,就是河东的吕惠卿,以及朝堂上的安焘。 吕惠卿在两天前,传回奏疏,言已奉诏出兵,正在越过窟野河,欲寻西贼左厢之兵决战。 他信心十足的夸下了海口——愿将河东兵马,直取无定河。 这就是要打到党项人的核心地区去。 安焘则是另外一个画风,开始大肆鼓吹,可以一战灭敌云云。 新党大臣急躁的毛病,暴露无遗。 “陛下!”司马光看向赵煦,严肃的道:“此种言论,误国误民,绝不可取!” “朕明白。”赵煦点点头。 他抢在司马光要表达他的和平主义和反战主义思想前,就开始表达自己的态度:“朕虽然年少,未经兵戈,但皇考在时,曾教诲朕曰:夫,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人主不可不察,不可不慎,不可不谨!” “皇考于是言,每当用兵,人主当自虑其力,当量力而行……窃不可急躁用兵,更当戒冒进之心!” “这就是朕命章相公南讨交趾,却止步于富良江,然后宣仁义忠孝于交趾,命其自省的缘故。” 这是实话。 也是赵煦的真实想法。 现在的大宋,并没有灭亡西夏的力量,也没有做好灭亡西夏的准备。 如今更不是灭亡西夏的时机。 有些事情,不是战场上赢了,就可以赢的。 政治上,经济上,都需要考虑。 战场上赢赢赢,经济外交政治上输光光的还少吗? 所以,对西夏问题,赵煦早早的就有了战略思想。 三个字:切香肠! 今天切一块,明天切一块,温水煮青蛙。 只是,赵煦没有想到,他还没有动手,西夏人就动手了。 而且,一来就梭哈,直接全线进攻。 除了河东的吕惠卿,在大摇大摆的进军西夏的腹地外。 其他所有战区,都在防守。 党项人这次几乎是空了大半个国家,倾巢而来。 这就打乱了他的计划。 倒不是怕党项人打进来——大顺城之战后,党项人就再也没有攻陷过,任何一个大宋重镇。 赵煦担心的,是前方的将帅,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轻敌冒进,重蹈好水川、三川口、定边寨的覆辙。 所以,他已经给各路边臣,送去了诏书,严令不可冒进,不可追击过深。 同时,他也划定了这场战争宋军的反击深度——不可过横山(熙河路是天都山)。 因为再远,宋军就要受到后勤补给的限制了。 此外,他还划定了这场战争,宋军一方的底线,不可占西贼一寸疆土。 这就是烟雾弹了。 同时也是他的伪装。 假装,自己是个幼稚天真的宋襄公。 实际上,却是要行暗度陈仓之事。 (本章完) 第六百零七章 司马光之死(2) 司马光那里知道赵煦心里这些弯弯绕。 他一听赵煦的真诚表态,当即就放下心来。 君王是没有必要骗臣子的。 尤其是一个要死的老臣。 所以,必是真诚的肺腑之言。 于是,他激动的说道:“陛下圣明,天下有幸!” 对司马光这样的人来说,反战、和平的思想钢印,早已入脑。 倒不是他就是个投降派。 而是他认定了大宋是打不赢,就算打赢也得不偿失。 这是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不断固化下来的东西。 所以他们会固执的将这些东西,视作真理。 这样的老人,赵煦在现代也见过不少。 老实说,司马光在其中并不突出。 司马光却是抓着赵煦的手,动情的说道:“愿陛下能始终如一,如此,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赵煦颔首:“相公放心,朕会记住的。” 司马光更加感动,只觉此生能遇如此明君,已再无遗憾! 赵煦瞧准时机,趁机问道:“相公于国事,可还有什么忠告要给朕的吗?” 司马光吁出一口气,看了看在门外的那些宰执。 他倒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将自己对王安石新法的不满,全部说出来。 可是…… 有用吗? 今时早已不同往日,在韩绛这个传法沙门(王安石第一次罢相后,推荐韩绛接任,吕惠卿辅之,所以当时的人称韩绛为传法沙门,吕惠卿为护法善神)的主持下,朝廷通过调整新法的条例,已经让民间的不满大大减少了。 至少,三等户以下的百姓,现在对新法已经无感。 而在朝中,连外戚勋臣,现在都已经不谈新法的危害了。 所以,司马光很清楚,他现在再提王安石新法的危害。 不仅仅会惹人厌,也不合时宜。 甚至,可能会导致对新法的议论,从水面上浮出来。 卧病这几個月,司马光可没有闲着。 他一直有在监督司马康的《汴京义报》的舆论导向。 所以他清楚,现在朝野内外,对于新法的讨论,已再次成型。 那些奸臣小人,之所以不敢光明正大的讨论、吹捧、歌颂王安石。 仅仅是因为顾忌两宫的态度而已。 可私底下,每天都有人想方设法的想要写信去江宁。 甚至,还有过去,曾被他看好的旧党俊杰,如今居然也在暗戳戳的找着门路。 所以一旦,相关讨论公开化。 官家一听,王安石是先帝所信重的宰相。 难免就会好奇,一好奇,将其招入京城对问。 以官家求贤若渴,不耻下问的性格。 王安石是很有可能蛊惑君上,将新法的邪说,灌输给这位寄托着君子正人,众正盈朝希望的少主的。 那样的话,就太悲哀了。 所以,绝对不行! 绝不能做这种蠢事! 这样想着,司马光就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他握着赵煦的手,深情的道:“老臣枣膏昏钝,于天下事,所知也只是老生常谈的那几句话。” “诸葛武侯,当年上表后主,泣血而曰:亲贤臣,远小人,此前汉之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 “老臣惶恐,唯愿陛下将来临朝,亲贤臣,远小人。” 嗯,尤其要注意,王安石的那些门生、故旧。 点名吕惠卿、章惇! 只是他不能说! 只能暗示,只能希望,等过些年,官家亲政了,能保持如今的贤君明主之风。 不要重蹈熙宁的祸患! 赵煦点点头,道:“相公之言,朕记住了。” 亲贤臣远小人,重点在于,谁是贤臣,谁是小人的评判标准在谁手中! 而有着汴京新报在手,马上又能接收汴京义报这个在士大夫官员群体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小报。 那么,只要赵煦不犯众怒,每次都精准定位一个群体。 谁是贤臣,谁是小人,岂非一目了然,不言而喻吗? 司马光见状,大受鼓舞,振奋不已,继续道:“此外,为君者,当注重民生。” “而民生,不过两者,足衣、足食!” “孔子言,仓禀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 “而天下财富,自有定数,官取多,则民得少。” “今大宋之弊,在于官府所得太多,百姓所得太少!” “愿陛下将来临朝,轻徭薄赋,让利于民,与民休息,如此社稷安稳,天下太平,四海无事!” 这是司马光这一派的理念,也是中古时代的儒家思想的典型理论。 而赵煦等的就是司马光的这一番话。 他立刻就抓着司马光的手,柔声道:“相公教诲,朕记住了。” 你们都看到了哈! 是司马相公教朕的哈! 你们都要给朕做个见证,将来出了什么事情,也好有个证明。 朕只是在遵司马相公的嘱托用政而已! 赵煦自然是懂新闻学的! “朕在集英殿中,听诸位先生说书时,也一直在想着,圣人‘取大者不当受小,食肉者不可与下民争利’之言。” “今蒙相公教诲,必当勠力于此,与天下均利!” 赵煦就等着司马光,给他上这一课! 不如此,他怎好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将那些被内臣里的蠹虫,抓在手里的落后产能,统统甩给地方上的接盘侠呢? 比如说,成都、江宁、扬州的织院、染院。 等这些产业甩卖的差不多,新的纺织革命,就会席卷大江南北。 到那时候,这些被甩卖织院、染院,为了求生存就不得不跟进朝廷的纺织技术进步。 而赵煦早早的就通过太皇太后圣节的机会,赐给命妇的那些纺车,就将担任母机的角色。 这些人只要不蠢就会去借一个回去,自己复刻。 如此一来,就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在全国范围,扶持起一个新兴的利益集团。 等这些人起来了,他们就是天然的技术革命支持者。 同时,他们也将是赵煦最天然的支持群体。 因为,到那个时候,他们会发现,他们除了跟着赵煦一条道走到黑以外别无选择。 顺便,赵煦还能借着这个机会,借着民心都在自己这边的时候。 对各地监当官重拳出击。 一边暴金币,一边收拢人才。 何止双赢?三赢、四赢都不止! …… 门内的君臣谈话,门外的宰执们,自然是听得仔细的。 韩绛听着,眉毛微动。 他虽然不知道,官家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但他可太清楚,这位官家的真实心思了。 因为一开始,他也曾被唬住。 以为,大宋朝真的要出一位宽厚仁孝,爱民如子的圣主明君了。 而且,还是一位言行,完全符合旧党士大夫们要求的圣主明主! 然而,没过几天,韩绛就看出些问题了。 因为嘴巴上说漂亮话,谁都会说。 关键在于怎么做! 而官家是怎么做的? 虽然罢废了市易务,但反手就逼着勋臣外戚还钱。 而且,要连本带利的全部还回去! 少一个子,人家都跟你急! 甚至不惜掀起大案,徐国公家族因此被连根拔起。 就连在外面当官,全程没有参与的张诚一也在几个月后被卷了进来,最后落得一个赐死的下场! 从此,张氏从勋臣中除名! 另一个卷入其中的驸马都尉郭献卿,现在都还在太学里,天天读圣人之书,习圣人之礼呢! 这是宽厚?这是仁圣? 这可比先帝下手还狠! 先帝在的时候,就从未对勋臣外戚,下手如此果决、狠辣的。 此外,这位官家对新法的态度,更是连演都懒得演一下! 先帝重用的大臣,他照样重用! 旁的不说,去年他就用了张之谏的人头,宣告天下——吕惠卿,朕罩了! 其他的事情,就更是如此了。 让章惇挂帅南征,把王子韶提拔到吏部,上个月又把沈起除授为大理寺卿,将王振除为刑部侍郎。 这些都是什么人? 新党! 而且,都是在舆论中争议很大的新党骨干。 章惇、王子韶就不说了。 沈起是当年挑起交趾入寇的始作俑者,王振则是新党在大理寺内的钉子,一直以来,坚持以律条断案的典型。 于是,就连汴京的市井百姓都看出来了。 怎么说来着? 哦! “当今官家,颇类汉文!” 韩绛眼观鼻,鼻观心,只低着头,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而他心中,比谁都明白。 当今官家,何止颇类汉文? 就以这一年多的观察和感悟来看,这位官家已经将汉文帝的精髓学到家了。 嘴里都是天下万民,心中全是钱帛! 这样想着,韩绛就没怎么注意听门中的君臣对话了。 只隐约听了,官家又问了司马光一些事情。 但,都是些很私人的问题了。 比如说司马光有什么推荐的人才啊? 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人啊? 还有什么心愿啊? 都是些虚应故事的事情。 没什么需要注意的,历代以来,也都有规则。 像司马光这样的重臣,天子不亲视其病也就罢了。 一旦亲临慰勉,那么他临终的所有要求,基本都会满足。 可能等了大约有小半个时辰吧。 门内的君臣对话,终于结束了。 官家在贴身的几个带御器械的御龙直的护卫下,来到门口。 韩绛连忙持芴正立,然后领着群臣,深深一拜:“陛下。” “公等都进屋看看吧。”赵煦对他们说道:“与司马相公,好好说说话。” 说着,他就掉下一滴眼泪来。 “相公,受皇考托付,为朕顾命大臣,不辞辛苦,带病忙于国事,不舍昼夜,不顾自身,以至因劳成疾,可堪天下楷模,可为士人表率!” “司马相公,所进忠言,朕当铭记在心,将来以之自省!” “也愿诸公,都如司马相公,于朕多进忠言,拾遗补缺,辅弼国事!” 说着,他就叹息一声,一副无比悲伤的模样。 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会以为,他将司马光当成了国之柱石,视作了天下社稷的希望呢! 效果,自是立竿见影! 在门口的群臣,当即再拜:“诺,臣等谨遵陛下德音。” 然后,一一入内,来到司马光病榻之前,探视这位曾受天下之望号为旧党赤帜,一度被人们认为可以救时的重臣病榻之前。 此时,司马光的气色,已经衰败下去。 药效正在过去,他的身体开始不可避免的崩溃。 所有人看着这个如今已经枯瘦如柴的老人。 无论新党,还是旧党的宰执,内心都是五味杂陈。 吕公著作为司马光的老友,走上前去,蹲到他榻前,握住他的手,问道:“君实,可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老夫做的?” 司马光艰难的撑着身子,依偎在司马康怀中,他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对吕公著道:“晦叔啊……” “老夫无憾矣!” 是啊,他还有什么遗憾呢? 官家圣明仁厚,已主动表态,要减少官府对各种产业的控制、垄断,让利于民。 对他来说,此生已经圆满了。 还能苛求再多吗? 吕公著沉默了,而在人群中,范纯仁、吕大防、苏辙这些受过他照顾和恩惠的人,默默的开始掉眼泪了。 李清臣、安焘、张璪等新党执政,则有些不是滋味。 因为司马光受到的礼遇,在他们看来有些过了。 司马光却无视了这些,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到终点了。 于是,他奋力的伸手,呼唤着一个名字:“纯甫……纯甫……” 他的学生,衣钵传人范祖禹哭着上前,跪到他榻前:“恩相,学生在!” 司马光抓住范祖禹的手,道:“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范祖禹一听就知道了,立刻拜道:“学生不会忘记的。” “稽古录一书,学生会按照恩相的想法编完的。” 稽古录是司马光对资治通鉴的补充。 同时也是他针对资治通鉴,篇幅过长,没几个人能啃得了的这个弊病的改善。 其以若曰稽古为宗旨,于是乃分三篇《稽古》、《历年图》、《本朝百官公卿表》,以提纲挈领,方便后来者阅读、查阅。 司马光在洛阳的时候,就已经在写了。 入京后,也没有停下来,卧病期间更是日以继夜的用心于此。 可惜,他终究没有机会完全完成。 现在,他只能将这个任务交给他的衣钵传人来做了。 “善!”司马光看着范祖禹,露出欣慰的笑容。 如此学术和政治上,他都不再有遗憾了! 而在门口,赵煦看着前方的院子里,早已经枯萎凋零的花草。 司马光,和他的上上辈子一样,已在这个八月底,走到了人生终点。 但江宁的王安石,却依旧活蹦乱跳。 赵煦听人说,这位宰相,自其女归家后,就已下了保宁禅院,不再吃斋念佛。 尤其是在其外孙吴牟也到了江宁后,居然老夫卿发少年狂,天天在家里给宝贝外孙做好吃的。 因为吴牟喜欢吃鸭子,所以,这位宰相命人买回了许多鸭子,养在保宁禅院。 隔三差五,就要研究怎么做才好吃。 甚至还写信和苏轼交流起经验心得了! 这是一点也不关心朝廷里的事情啊! 赵煦想着就在心里摇了摇头。 在他的上上辈子,王安石是在孤独、绝望中死去的。 甚至很有可能,他是故意求死的。 现在倒好! 他在江宁做寓公,舒舒服服。 爱女摆脱了那场可怕的婚姻,回归了他的膝下。 就连外孙也被接到了江宁! 嗣孙王棣,在章惇那边,有章惇手把手的教着。 小日子真的不要太舒服了! 他再这么研究美食下去,今年年底,交州的蔗糖大量上市后,搞不好他能提前两三百年,让江宁人爱上吃烤鸭。 只是想着,他这个皇帝,每天都要辛辛苦苦的表演,王安石却能在江宁安享天伦之乐。 而且,还是在拿着他的俸禄的情况下,如此悠闲、自得。 赵煦就很难受!非常难受! 哪个老板受得了,公司的高管,拿着薪酬和股份,天天在家里研究美食呢? 所以,赵煦决定过几天给王安石找点事情做做。 至少,不能让他再继续这么拿着俸禄不干活,天天在江宁优哉游哉! 拿了他的钱,就必须给他干活! (本章完) 第六百零八章 司马光之死(3) 赵煦回到宫中,就去了庆寿宫,报告了今天到司马光府邸的事情。 赵煦还是很尊重两宫的权威的。 除了少数的事情,他会按下去外,其他事情,他都会事无巨细的和两宫汇报,也会听取两宫意见。 两宫听了赵煦的汇报,太皇太后,依然是无动于衷的神色。 没办法,司马光得罪她太狠了。 而她的性子,素来如此。 早在英庙还在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 慈圣光献当年想给英庙后宫纳妃,都被她一句话就怼了回去,并因此与慈圣光献从此生隙。 连长辈,而且还是身份地位高于她的长辈,得罪了她,都能被她记恨。 何况司马光这样一个,她过去只在宫里面听说,都没打过几次交道的臣子? 反倒是向太后听完,叹息了一声:“先帝托孤的两位元老,不意今日就要走一位了……” 说着,她便问道:“六哥,对司马相公的身后事,可有什么安排?” 赵煦答道:“回禀太母、母后,臣打算按照相公的意愿,将其归葬陕州涑水(司马光虽然出生在河南府光州,但他认定的桑梓是陕州夏县涑水乡(今山西省夏县)。” “此外,御赐神道碑、追赠官职、恩荫子弟、门生,自有朝廷法度,循故事就可,不必超纲,不然司马相公也会不安的。” 这也是司马光今日,对赵煦的再三请求。 在私德和公德方面,司马光和王安石一样,都是无可挑剔的。 太皇太后才终于道:“就按官家的意思办吧。” 她不想,也不愿意在这个事情上过多纠缠。 毕竟,司马光是先帝选的托孤大臣。 …… 司马光府邸。 此时,新党宰执都已经离开。 他们只是礼貌性的在御驾走后,停留片刻就告辞,在表面上尊重了一下司马光这位前辈。 而吕公著、李常、范纯仁、吕大防等人,却留了下来。 此外,文彦博、冯京、孙固在京元老,也都遣了子嗣,登门慰问。 那些曾受过司马光恩惠的官员、大臣们,在这个时候,也纷纷来到司马光府外求见。 不过被司马康拦了回去。 只有司马光的姻亲,比如说他哥哥司马旦家的几個儿女亲家,以及嗣子司马康的岳父张准等人,还有就是当年曾和他一起修资治通鉴的那几个在京的大臣——比如负责汉史部分的秘书少监刘攽(资治通鉴,汉史由刘攽;唐史由范祖禹;三国、南北朝、五代则由刘恕,刘恕早死,所以五代史的后面是范祖禹接手,这三个人加上司马光,就是资治通鉴书局的绝对主力),才被允许入内。 等到所有亲戚、朋友都到齐了。 司马光便让范祖禹,到自己的榻前来,说道:“纯甫啊……” “我今将死,这遗表便请纯甫代老夫写吧。” 范祖禹哭着伏地拜道:“诺!” 元丰五年,司马光中风,也是请的范祖禹写遗表,不过那一次,他奇迹般的康复了。 如今,司马光知道,奇迹不会再发生了。 不过,想着今日御驾亲临时的种种,又看着围在自己床前的这些亲友、子孙。 司马光感觉,自己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于是,他微笑着看着范祖禹,道:“纯甫啊,死生之事,天地自然之理,无甚可哀!” “况我这一生,得遇圣主明君,享天下太平数十年,无所遗憾!” “今当临别,纯甫不必为我哭泣,当为我高兴!” 范祖禹哭着再拜:“唯!” 司马光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盖着的锦被,这是一床用蜀锦所织的被子。 也是他这一生用过最奢侈的日用品了。 蜀锦一匹,价值最少数十贯,以他的性子,是绝不会如此奢靡的。 但这被子,却是范镇所赠。 所以他宝爱无比,盖了二三十年,缝缝补补,无论去那里都带着它。 这几天病笃以来,更是命司马康将之取出来,盖在身上。 不止如此,他已决定,将它带着下葬。 摸着锦被的纹路,想着如今在成都荣养,多年未见的老友,司马光的脸上就露出些笑容来。 而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一阵晕眩。 他知道,自己能清醒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于是,他努力回忆着,今日御驾在时的种种,与范祖禹口述。 范祖禹留着眼泪,开始记录。 司马光所述,自是和御前对问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做了些修饰,调整了一些用词。 等他说完:“临表涕泣,不知所言,伏乞皇帝陛下留心国事、民生,则老臣死无憾矣!” 整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流下眼泪。 就连吕公著也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眶发红。 因为,司马光和在御驾在的时候一样,没有一个字提及对其儿子司马康以及孙子司马植的安排的。 于是,吕公著忍不住道:“君实,还当为子孙谋之。” 司马光摇头:“老夫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焉能临终以权谋私?” 像他这样的人,脾气犟,性格固执,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 只是对着跪在榻前的嗣子司马康招了招手:“康儿近前来,为父有句话要交代!” 司马康顿时哭着上前,拜伏于老父身前,重重磕头:“儿在,儿在,恭听大人教诲!” 司马康虽是司马光嗣子,但他和司马光夫妻的感情却无比亲密。 因为司马光夫妇虽未生他,但养育教导之恩,却重于一切! “勿忘当年为父示汝之贴,要将之世代相传,以为家训!”司马光看着他道。 司马康流着泪,带着自己的儿子,如今才七八岁的司马植重重磕头:“唯!” 在洛阳的时候,司马光曾专门写了一篇文章给司马康,以督促其品德,命其日夜诵读。 其文曰:训俭示康。 全文以大宋三位以俭朴闻名的士大夫的例子,再取古代贤臣的故事举例,全文以‘俭,德之共;侈,恶之大’为中心思想,反复教育要求,司马康和他的子孙要遵守。 “老夫去后,洛阳诸园,包括独乐园与叠石山庄,皆当市之,所得钱帛,于涑水购地,以赠涑水无地百姓,所余之数,则买米、布,以馈孤寡……”司马光继续对司马康道:“老夫在世,未能为父老造福,今当死,生平仕宦及仁庙、英庙、先帝、当今所赏诸般财物,当复归于民!” 司马光的原则性是很强的。 他为官这许多年,家乡涑水的父老,曾多次找他帮忙。 但他全部拒绝,甚至不与之见面。 这既是为了原则,也是他必须在天下人面前保持的形象。 可乡土情怀,却是每个士大夫心中挥之不去的东西。 如今临终,自当散仕宦数十年之余财,以谢父老桑梓。 这也符合他的经济思想——天下财富,自有定数,官府手里多了,百姓手里就会少。 所以,他今当死,自当将这仕宦数十年来,从国家所取得的俸禄、赏赐,散与百姓、父老。 司马康顿首而拜:“唯!儿谨遵大人教诲!” 没有半点犹豫和迟疑。 众人见着,都是纷纷感佩。 范祖禹、刘攽等人,更是无比崇敬的看向司马光。 当代大宋,因受范文正公(范仲淹)的影响,有很多士大夫,会在致仕后,或临终前,将自己仕宦所得的全部财产,拿出来购地买宅,设为族产、学田、学斋。 但,像司马光这样,在临终时,将自己仕宦数十年的一切,全部捐出来,散与桑梓父老的,却几乎没有! “杜工部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吕公著沉声叹道:“君实,当可为天下楷模!” 对士大夫们来说,兼济天下的理念,是每个人都有过的。 可是,临到头来,几个人能做到呢? 这可是我家真有一头牛啊! 能学范文正公,已经是很多人的极限了。 更多的人,还是会选择做一个守财奴。 典型的例子,就是王珪了。 王珪死后,其子孙扶棺回乡,传说光是运金银珍宝的船就有好几艘。 不过…… 吕公著想起了王珪诸子现在的境遇,便若有所思,在心中想着:“老夫将来,也当学一学君实今日。” 吕家的学习能力,一直很强。 当年,范仲淹首创族田、义庄、义学,使得范家崛起后。 吕家就立刻跟进了。 因为他们发现这样做的好处有很多! 不仅仅可以让家族兴盛,还能减少子孙争产,兄弟阋于墙,让外人看笑话的可能。 更可以确保家族不至于因为不肖子孙的原因而衰落。 因为财富,将以土地、学田的形式存在。 而且这些财产属于整个家族,所以不可分割。 同时,还能有一个好名声。 而一个好名声,在大宋是真的能换官当的。 于是,如今天下的士大夫名门或多或少的都在学这个模式。 除了他寿州吕氏外,颍昌府长社的韩氏(韩绛家族)也在用这个模式。 而这个模式学的最彻底最好的地方是福建。 福建一路,为什么这二三十年来,人才井喷? 就是因为各大家族,都有族田、义学,以培养优秀子孙。 建州章氏,从章得象后,出了多少人才了? 福清林家,一代人就出了四个进士! 而且个个不凡! 莆田蔡家,也了不得! 蔡确、蔡京、蔡卞,都是人中龙凤。 可是,招式会用老。 随着范仲淹模式,在天下渐渐铺开、兴盛。 会不会有问题呢? 吕公著想了想,他知道,这肯定会出问题。 而当今官家,会不会打压这个模式? 吕公著不太清楚,但他知道,亢龙有悔的道理。 如今,范仲淹模式天下都在学。 吕公著不知道什么是‘他人恐惧我贪婪,他人贪婪我恐惧’。 可他敏锐的本能和强大的政治观察能力,让他感觉,必须做点什么来适应新的环境。 至少不能让吕家,成为那个出头的椽子。 今天,司马光的临终交代,让他眼前一亮。 他知道,这必须学。 绝不能让吕氏,成为那个出头鸟。 正好,吕家的积累,已经足够了。 乃父吕夷简,乃兄吕公弼两代人,已经攒下了足够家族兴盛和传承的产业。 司马光那边,随着他的交代,他的精神和气力,已渐渐不支。 但他还有着事情,需要安排。 “晦叔……晦叔……”他低低呼唤着。 吕公著闻言,上前一步,半蹲到这个老友身边,动容的说道:“君实,我在的!” “君实有什么要嘱托我的事情?” 司马光笑着,看着这个老友,轻声道:“当年,嘉佑四友,相知相伴,今能与我相知者,独晦叔一人了。” 王安石自不必说。 早就闹翻了! 书信往来都已绝了二十年之久! 韩维…… 在大名府的韩维,现在天天只想着回朝当元老。 与他司马光的政见,其实也一直不和。 近来就更是如此! “我今临别,只几个事情,请晦叔替我安排。” “君实说,我在听……”吕公著道。 “第一件事情……”司马光勉力的坚持着,说道:“苏子瞻的文章,天下知名,老夫素来喜欢。” “所以,老夫的神道碑、墓志铭,想请苏子瞻来写。” “好!”吕公著点头:“此事,我会亲自去请苏子瞻!” “这第二个事情……”司马光看向自己的学生范祖禹:“纯甫是我的弟子,也是晦叔的半子……” “纯甫为人耿直,与老夫多类,我恐他将来得罪人,要拜托晦叔多照顾。” 自己的学生,司马光是清楚的。 脾气和他差不多犟。 可是,范祖禹的名声,远不如他,地位和声望更是如此。 司马光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范祖禹了。 怕他得罪当政者,所以必须请吕公著多照顾,多扶持,让他有成长的空间。 吕公著听着,道:“君实不说,老夫也会用心的。” 范祖禹是他选的女婿,而且非常满意。 已经视作了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甚至打算作为衣钵传人来培养——没办法!他的长子吕希哲、长孙吕好问,都快要变成王介甫的形状了。 回京才几个月的小儿子吕希纯,也在被吕希哲那个混账带坏! 剩下的次子吕希绩就更惨了——他在泉州,天天跟着蔡确混,每次回信回京,言必称:蔡相公如何如何。 据说,蔡确那个混账,还有意和吕希绩结亲,打算将其孙女嫁给吕希绩的儿子吕好义。 气的他啊,天天跺脚,却无可奈何。 吕公著感觉,自己这辈子,和新党新学真的相冲! 他能怎么办呢? 总不能一生所学的经义,没有传人了吧? 只好找范祖禹这个女婿来培养了。 只是范祖禹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范镇、富弼、司马光都对其寄予厚望。 好在,两个月前,朝廷嘉奖南征功臣的时候,章惇推荐的一个名字,让他蠢蠢欲动。 广西经略安抚司机宜文字王棣,以从章惇南征,处置幕府机宜文字有功,授官试桂州司户参军。 虽然只是一个选人,而且是选人最低的判司薄尉。 可他的年纪却只有十八岁,而且从未有过功名,属于处士。 再看名字,让人遐想不已。 吕公著自然知道,王安石的儿子王雱有个嗣子。 刚好这个嗣子也叫王棣,今年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 王安石能抢他的儿子、孙子。 他吕晦叔就不能抢王安石的孙子吗? 于是,他已巧施妙计,安排了吏部,等今年冬天,王棣入京拿他的告身的时候,悄悄的将他的差遣改为中书省的逐房习学公事。 这是一个先帝专门给初入仕的官员,预备的差遣。 所以,哪怕只是一个选人,而且是选人最低的第四等判司薄尉,也能做。 司马光那里知道,吕公著的这些心思? 他见着吕公著答允下来,终于没了牵挂,一直吊着的那口气,也松了下去,慢慢的躺在床榻上,闭上了眼睛。 司马康见此,上前探了探鼻息,发现老父亲只是昏睡过去,才松了口气,接着回到榻前继续跪着。 …… 吕公著等人,在司马光府,一直留到傍晚。 期间,司马光几次陷入昏迷,但最后又清醒了过来。 不过,他每次清醒的时间都很短。 而且,越到后面,他的意识就越发糊涂。 以至于,到得后来,他居然在嘴里念起了他写过的文章或者喜欢的文章。 其中,他和王安石的绝交信,那封《答司马谏议书》里的文字,被他反复念诵。 周围的人每每看到这个情况,都是叹息了一声。 当年,嘉佑四友,尤以司马光和王安石之间的交情最为亲密。 颇有伯牙子期之交的感觉。 然而,最终因为政见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 但,司马光如今临终,念叨的最多的,还是王安石的文字! 还是那篇两人割袍绝交的《答司马谏议书》。 由此可见,司马光,其实最放心不下,最牵挂的,最遗憾的,还是他和王安石之间的交情、友情。 只是,当天色渐暗,吕公著等人也不好再留。 纷纷拜辞而去,但都留了子弟或者代表在司马光府邸。 而司马光在随后的时间中,一直昏睡。 期间,司马康一直守在病榻前,屡次上前探视。 当第二天天色渐亮时。 一直躺在床上的司马光,忽然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似乎没有看到跪在他病榻前的司马康和儿媳张氏、孙子司马植以及值守在一旁的范祖禹等人。 他忽然就坐了起来。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然后,只见他看向了某个方向,似乎在和人说着话:“夫人!夫人!” “昨日王介甫,答某书信,说什么受命于人主,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还说什么举先王之政,不为生事!” “一派胡言!” “某要写信,严厉斥责!” “此乃离经叛道,更乃篡改先王之政!” 说着,他就愣住了。 他看向在他面前的所有人,他的子孙,他的晚辈,他的学生。 他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知道了自己如今的境况。 于是叹息了一声:“太白曰: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夫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吾已知之!” “呜呼哀哉!” “浮生若梦,浮生若梦!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言毕,他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司马康上前探视,发现自己的父亲,已经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于是顿时恸哭起来,伏在他身上,嚎哭不已。 其他人相继哭嚎出声,泪如雨下。 无论别人怎么评价。 在这些人眼中,司马光是一个好父亲,好老师,也是一个好前辈。 元祐元年九月丙午朔(初一),大宋河内郡开国公、正议大夫、门下侍郎、上柱国、御赐紫金鱼袋司马光卒于家中,享年六十八岁。 (本章完) 第六百零九章 议谥 深秋的早上,气温格外的低,为了保暖、御寒,福宁殿的门窗都开始被关死。 同时室内的暖阁,也开始启用。 这进一步导致空气不流通。 所以,在八月下旬的时候,赵煦就住进了向太后的保慈宫,那个专门给他准备的东阁寝殿。 全新装修的保慈宫,没有水银,也没有朱砂。 所有材料和家具,用的都是纯天然的安全产品。 所以,赵煦在这里睡的格外舒坦。 加上天气冷,他也有些恋床,故此,他起的比夏天要晚的多。 经常要辰时过后,才会醒来。 今天也不例外。 当赵煦睁开眼睛,他就看到了向太后,也注意到了向太后的神色,有些悲伤。 “母后……”赵煦看向向太后:“发生了何事?” “六哥……”向太后叹息一声:“今日早间,司马光薨了。” 赵煦叹了口气,对此,他昨天就已经有预料了。 “庆寿宫已下诏辍朝三日以示哀。”向太后说道:“故此,今日的朔朝已罢。” 赵煦道:“有司可说过,如何给相公身后哀荣?” “吾正要与六哥说此事。”向太后看着赵煦,道:“庆寿宫太皇太后言,可循故事,赠太子少保或者太子少傅,追封国公,赐神道碑……” “只是如此一来,先帝如何交代?” 元丰七年,先帝可是公开说过,要用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以为托孤顾命大臣。 这就是等于许给了司马光、吕公著宰相的位子。 现在,司马光未及拜相就去世。 这就让向太后,有些忐忑了。 赵煦沉吟片刻,对向太后道:“母后所忧,儿也有着同虑。” “皇考的托孤顾命之臣,哀荣还是应该给高一些的。” 虽然说,司马光在昨天,对赵煦再三请求,不要对他进行超规格的追赠,一切从简,从故事。 但赵煦怎么能让他如愿呢? 不将司马光架起来,怎么让天下人相信,他这个皇帝对司马光是充满尊敬、敬重的? 不这样做,将来怎么高举司马光的大旗,将那些激进派开除出司马光学生、门生、故旧? “司马相公,乃是皇考所遗朕之元老!” “其道德天下无双,品行誉满天下!” “儿听闻《礼》曰: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又闻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 “司马公一生,诚哉斯言!” 赵煦说着,眼睛就微红起来:“今公辞世,朝廷益当重表其德,以彰天下之风!” 向太后点头:“正该如此。” “司马相公生前未能拜相,吾已有愧于先帝,若死后哀荣也不能重益之,吾无颜见先帝……” “只是……”向太后顿顿:“六哥,该如何安排司马相公的哀荣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 司马光死时,只是门下侍郎,寄禄官还卡在正议大夫上,爵位也只是开国公。 按照制度,追赠侍中、太子少保、太子少傅一类的荣誉性官职,追封国公,已是极限。 了不起,追赠的官职高一点。 加一个太子太傅就已经是极限了! 就这,都有一些程序性的问题,因为司马光生前,并没有加太子少保、太子少傅一类的职衔。 一下子加到太子太傅,都是超规格了,会让人议论的。 至于司空、太师、司徒这样的三公追赠,就不要想了。 这是只有宰相或者曾担任过节度使的重臣,才能有的。 赵煦想了想,道:“母后,不如这样……” “儿听说,过去国朝宰相,名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如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已罢,不如将之作为赠官,用以追赠司马相公。” 向太后听着,眼睛亮了起来。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本就是宰相,元丰改制罢之,不再设置,用来追赠一位执政,力度刚刚好。 这也算是变相实现了先帝的旨意安排。 “而皇考曾言,要以相公为朕师保,相公在朝年余,虽卧病多时,然其敦敦教导,儿是记在心上的。” “司马相公,既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自可再加太子太傅、太师衔,以彰其德!” “其子司马康,守制之后,起复之时,可循宰相子故事,由吏部注阙。” 司马康,自然有进士功名在身——他是熙宁三年的进士。 和叶祖洽、蔡京、陆佃、上官均等人是同年。 向太后听着,非常欢喜的颔首点头:“六哥所言,甚为合理。” 她现在只想如何完成自己丈夫的诺言。 于是,向太后道:“此事,却需说服庆寿宫太皇太后。” 赵煦道:“母后放心,太母那边,儿臣去说就是了。” 太皇太后不可能在这個事情上,设什么障碍的。 她就算再怎么不喜欢司马光,现在司马光也已经死了。 按照大宋的游戏规则和传统,人死债消。 再多的恩怨,在一个大臣死后,就该烟消云散。 何况,她还很好面子。 事情,也如赵煦所料,他亲自到了庆寿宫,劝说一番后,太皇太后也没有再坚持反对,直接同意了赵煦的安排。 于是,旋即下旨给礼部,并命礼部,依照旨意,召集百官,商定司马光的追封爵位和谥号。 …… 隔日上午,文彦博被自己的族人抬着,到了昭庆坊前。 整个昭庆坊,此时已经完全缟素。 司马光生前的朋友、故旧和门生,纷纷前来吊唁。 当文彦博出现的时候,所有人自动避道,拱手而拜。 他是太师、平章军国重事,连宰相在他面前,都要执礼,每次入朝,都是宰执起肩舆的元老重臣。 自然,他也有着和宰相一样的威权——百官避道,群臣礼敬。 文彦博的肩舆在司马光宅前落下。 文及甫立刻上前,搀扶住自己的老父亲。 而在司马光门口,迎客的范祖禹,也连忙上前来迎接:“晚辈见过太师……” 文彦博看了看这个年轻人。 富弼、司马光都很喜欢的年轻人。 他微微颔首,便在范祖禹的引领下,步入宅邸,进入已经装扮好的灵堂前。 他看着灵堂中,那司马光棺椁前,立着的神主牌。 “君实啊……”他叹了一声,上前一步:“你与老夫,相交数十年。” “古人云:与君子交,如入芝兰之室。” “老夫深有此感!” “君实且放心去吧……汝之子孙,老夫会代汝看顾的……”老太师低声呢喃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灵堂上的人都能听清楚。 只是,在这些人中,一些人特别是熟悉洛阳情况的人,都在心里面不断吐槽。 “文太师,不愧是文太师啊!”更有人在心中阴阳怪气:“司马相公在时,曾多次登门拜访,太师却避而不见!” “相公卧病时,也只派了子嗣上门探望。” “如今,相公薨逝,太师就亲自上门致哀了。” 谁不知道,如今宫中官家,已经下诏,要按照宰相的规格,处理司马相公的丧仪? 还特别下旨,追赠太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并命有司,高规格的评价司马光相公一生的成就。 这个时候,文太师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和相公又是知己了! 呵呵! 文彦博却似乎没有感受到那些看着他的异样眼神,走到跪在灵前哭泣的孝子司马康和孝孙司马植面前。 “公休,节哀。”文彦博沉声道。 “多谢太师前来祭奠先父。”司马康,规规矩矩的给文彦博一拜,嘶哑着声带,有些虚弱的说道。 他是个孝顺的孩子,虽非司马光夫妇亲生,却真的将养父养母,视作亲生。 当年,养母张氏去世,他居丧守孝之时,几度伤心昏厥。 如今,司马光去世,他内心的伤痛,更是无以复加,根本没有心思和功夫去想别的事情。 文彦博看着司马康,叹道:“公休,莫要太过伤心。” 他看向司马康身后跪着的那个孩子,提醒这个傻孩子:“当要为子嗣考虑,不可让君实失望。” “诺!”司马康再拜:“太师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在司马光府邸,停留了片刻后,文彦博就在其子文及甫的搀扶下,走了出去,他还要去都堂,关心一下,都堂宰执对司马光一生的评价。 司马光去世了。 嘉佑时代相熟的老人,已经所剩无几。 朝中更是只剩下了冯京、韩绛、吕公著、苏颂。 这让他难免唏嘘、感慨。 …… 在大宋,给大臣议谥,是有程序的。 首先是去世大臣家属,上书朝廷,请求赐给一个谥号,这是请谥。 朝廷批准后,交太常礼院拟谥,太常礼院,拟定出一批符合该大臣生平的谥号,上报都堂,这交然后都堂集议、讨论,选出几个合适的上奏宫中,这叫定谥。 最后宫里面的皇帝再从这几个谥号里,选一个赐下,这是赐谥。 一般来说都是这么个流程。 不过,这里面有很多暗箱操作的地方。 太常礼院的官员,就经常靠着这个,狂吃去世大臣家属的好处。 而一般的家属们为了给自己的先人捞一个好谥号,只能捏着鼻子任由这些家伙敲诈。 不过类似司马光这样的执政重臣,是直接跳过了前面两个步骤的。 不需要请谥,也不需要太常礼院的人来拟谥——他们的咖位不够,没有资格。 能评价宰执的,只能是另一位宰执。 听说文彦博来了,韩绛和吕公著,连忙领着其他执政出迎。 等他们将文彦博,迎到都堂的大厅,请他上座后,文彦博就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诸位宰执,司马君实的谥号,议得如何了?” 韩绛道:“不瞒太师,我等正在议。” “嗯?”文彦博眼睛一瞪:“有困难?” “不瞒太师,确实如此。”韩绛不动声色的答道。 “有何困难啊?”文彦博眯着眼睛,扫着在场的这些宰执,整个人的气场完全放开,瞬间就让很多人感觉到压力了。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一些年轻人才想了起来。 这位老太师可不仅仅是一个致仕赋闲在京养老的老臣。 他还是一位曾在御前,直接说:陛下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共治天下的强势人物。 关键是,他说了这个话后,一根毛都没有掉过。 先帝依然重用他。 韩绛不动声色的道:“官家禁中曾语太后:《礼》曰: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又闻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 “故此,我等宰执,以官家之语,拟司马君实之谥。” 文彦博自知道这个事情。 他看向韩绛,道:“官家既有此意,尔等宰执,照此议定便是有何难处的?” “依老夫看,司马君实生平治学严谨,有经天纬地之文章,有道德博闻的名声,其一生清白,天下知名,志向始终,不曾为之动摇!临终以仕宦所得,尽馈于父老,可谓无私!” 他说着,就直勾勾的看向韩绛。 谁都知道的,司马光生前的追求是什么? 为什么定不下来? 吕公著这个右相肯定不会拦。 唯一会拦的,就只有韩绛这个左相了。 韩绛眯起眼睛:“自古,谥乃行之迹也。” “官家固欲美谥之,但我等大臣,却不能不顾天下议论!” “当初,夏文庄(夏竦)仁庙初欲谥文献,群臣非之,再改文正,群臣再非,终为文庄。” 说到这里,韩琦就看向文彦博:“太师难道连此事也忘了吗?” 文彦博呵呵一笑,他和韩绛,都知道彼此话中的意思。 他来这里,就是来给司马光争一个好谥号的。 而且,这个谥号,司马光生前一直在追求。 而韩绛则不想给。 因为韩绛说了——谥,行之迹。 是一个人一生的总结。 而他不认为,司马光配得上那个谥号。 于是,就举了夏竦当年的事情来回敬文彦博。 真是岂有此理! 只是,韩绛哪来的胆子? 他今天做这样的事情,不怕将来他死后,也被人在身后名上为难吗? 除非…… 文彦博眯起眼睛来。 他看着韩绛,想着韩绛透露给他的内容。 禁中官家语太后——《礼》曰: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 前一句,语出礼记中庸篇,后一句,出自诗经.大雅,也被礼记所引用过。 两句话连在一起,正常的解释应该是非常正面的才对! 那为什么,韩绛非要拦着?不肯给那个谥号? 有什么事情,是被他忽略的吗? 这样想着,文彦博就问道:“那么,都堂诸公,都拟了些什么谥号?” 韩绛轻声道:“老夫以为,司马君实一生,治学有成,资治通鉴一书,旷古烁今,可谥之曰:文!” 文彦博顿时怒目圆睁的看向韩绛,感觉自己被挑衅了。 因为在大宋,单谥在通常情况下,是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委婉的批评或者是朝廷对这个大臣的死,根本不重视,甚至很轻视。 因为有两个前例——仁庙时,曾想给一个叫王沫的小官谥文,而这个官员死时的官职甚至不够赐谥的标准! 第二个例子,同样发生在仁庙时代。 执政陈执中去世,当时最初主持议谥的是韩维,韩维素来不喜欢陈执中,所以给他定了个‘荣灵’的谥号,这就是指着鼻子骂他了——宠禄光大曰荣,不勤成名曰灵。 主持定谥的太常寺,觉得韩维太激进了,做人要友善一点,所以给改了一个‘恭’的单谥——不懈于位曰恭。 这也算是恶评了。 然后,当时的判尚书考功官杨南仲,觉得太常寺这个恶评,太不委婉了,所以将单谥变成了双谥,加一个襄字,以恭襄报了上去——所谓襄,谥法云:因事有功。 这个人对大宋还是做了那么一点贡献的! 当然,放在恭襄的语境里,这个贡献很可能就是指的他死了这个事情。 最后,报到仁庙那里,仁庙感觉杨南仲还不如不加那个襄字呢。 于是,最后定下来的就是谥恭。 陈执中,从此就是陈恭公了。 所以,在现实来说,在大宋单谥是不如双谥的。 这是一个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看看历代赵官家那又臭又长的谥号就知道了。 同时这也是一个很简单的数学题——字数越多,功劳越大,美名也越多。 所以,韩绛给司马光按的单谥,在文彦博的理解中,等于是不装了,奸臣自己跳出来了! 韩绛看着文彦博的神色,道:“太师不要急。” “谥文也没什么不好。” “韩文公(韩愈),文起八代之衰,为天下表彰至今,可谓佳话!” “此外,孔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 “司马君实以‘文’为谥,并不伤其美誉。” “何况,老夫也只是一个提议。” “太师若是有异议,可以上书官家,直抒己见。” 文彦博看着韩绛,有恃无恐的样子。 内心的迷思更多了。 因为,很显然,韩绛是不可能糊涂到这个样子的。 给司马光一个单谥? 别说官家了,朝臣们是绝不会答应的。 尤其是吕公著、范纯仁、吕大防还有他、冯京、孙固等旧年的旧党大臣们,没有一个会同意。 所以…… 考虑到韩绛马上就要致仕这个事实,这就不得不让文彦博怀疑,韩绛是故意,故意在这里当小丑,扮恶人。 这样想着,文彦博就哼了一声,道:“若是如此,老夫自会上书。” 他看向吕公著:“右相以为呢?” 吕公著平静的说道:“吾也已拟好了给司马君实的谥号。” “嗯?” “文忠!”吕公著淡淡的说道:“君实,有经天纬地之学,有道德清正之名,有爱民之心,有惠礼之行,谥文,恰如其当。” “而其危身奉上,不辞艰险,可曰:忠也!” 文彦博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韩绛故意提出单谥文,或许还能用打击报复解释——司马光生前,没有给过他一次面子。 所以,他在致仕前,故意恶心一下司马光虽然很不理性,但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万一他抱着自己都要致仕了,不如爽一爽的想法呢? 可吕公著拟的这个谥号就…… 文忠? 也算是个美谥吧。 也算符合司马光生前的作为吧——哪怕他为执政,有八个月在家里卧病。 但就问你,他是不是不辞艰辛,抱病入京,为少主辅政?是不是在病中都在忧心国事、民生? 可是,司马光想要的谥号,他自己虽然没有说出口。 但谁不知道啊? 就是文正! 所谓文正,乃仁庙朝时,为避讳仁庙的名字,而从文贞改过来的。 谥法曰:清白守节曰贞,行清白,执志固也。 又曰:不隐无屈曰贞,坦然无私也! 对大宋而言,文正是仅次于忠献的美谥。 但对司马光而言,文正是他一生的追求。 不能谥文正,他的一生就是失败的。 吕公著与之相交数十年,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除非…… 文彦博想到了一个可能,默默的不在做声。 (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章 黄毛之心 都堂拟定的谥号,送入宫中时,赵煦正在紫宸殿的小殿,与两宫一起,接见从辽国回国的给事中胡宗愈、西京左藏库使高士敦、司勋郎中晁端晏。 这三人,分别在七月底,奉诏代表两宫和赵煦,前往辽国朝贺辽主耶律洪基天安节(耶律洪基八月初七的生辰)。 同时他们也肩负着,调停辽、高丽战争的任务。 不过,这个任务显然早就失败了。 上个月,辽主就已经通过国书,得意洋洋的对赵煦宣称:大辽天兵已下平壤,汉四郡,朕将重建焉! 大有不灭高丽,绝不罢兵的决心。 作为回应,赵煦一边命登州,给高丽人民,送去整整一千具神臂弓和大量箭矢、甲器。 另一边,却遣人告知辽国方面。 他已经决定,裁撤驻泊于雄州的云翼军两个指挥。 这两个云翼军在雄州的驻泊指挥,其实早就名存实亡了。 六月份的时候,枢密院就请求,在雄州重新恢复这两個指挥的建制,以夯实大宋对抗辽国的军力。 但被赵煦拒绝。 河北一路在大宋,命运多舛。 两易回河,河北都是适当其冲的重灾区。 即使如此,河北一路,依然猬集着重兵集群,以防备辽国骑兵突袭。 在恐辽症的作用下,过去的大宋君臣,甚至恨不得将全国的精锐,都堆到河北去。 这就使得河北的负担,冠绝天下。 单单是为了供给屯驻在河北各州的各种禁军,河北的百姓,就已经无法承受了。 偏生,祸不单行。 当年,黄河在商胡口决口,汹涌的黄河水直接冲进了那条联系汴京和河北的生命线——御河(永济渠)之中。 大量的黄河水,夹带着数不清的泥沙,直接让这条河北驻军的生命线大残。 其后,朝廷花费了十几年时间,才让其恢复正常的通航水平。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元丰四年,御河再遭重击,河决于小吴口,黄河再次暴虐的冲入御河。 不仅仅使得之前三十几年,朝廷对御河的治理工作,一夜回到起点,御河再次被黄河的泥沙所淤积。 这一次,御河的治理,就变得很麻烦了。 因为这一次的黄河决口,使得黄河在小吴北流,河道部分与御河重叠。 大量泥沙,就这样被黄河水裹胁着,源源不断的流入御河。 河道开始堵塞,航运能力大减,有些年份甚至无法通航。 御河的废弛,使得大宋屯驻在河北的禁军,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没有御河的补给,庞大的河北禁军集群,得不到足够的粮食给养,很多地方的禁军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 就像云翼军的那两个驻泊雄州的指挥,在元丰七年的时候,军营里就只剩下三五十个老弱病残了。 剩下的……早跑干净了。 就算再次招募兵员,没有稳定的粮食供给,士兵们也照样会跑。 故此,赵煦不打算重建这两个指挥。 甚至,已经打算,逐步裁撤猬集在河北的禁军。 使河北禁军数量,减少到一个合理的水平。 作为现代的留学生,赵煦手里没有牌,都想要虚空造牌。 何况,这种可以打出去的牌? 哪里能不好好利用? 于是,就光明正大的,将这两个本来就要裁撤的指挥,当成了宋辽友好牌打了出去。 裁撤两个指挥,对于宋辽两国在边境上猬集的重兵集群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但,意义重大。 这是澶渊之盟后,大宋首次裁撤河北禁军。 而且,还将这一消息,通报于辽国。 在辽人眼中,这是什么意思? 大哥您放心打高丽,我们这边绝不干涉! 所以,辽人大喜。 “辽主言,官家圣德,必可造福两国百姓。”作为赵煦派去的皇帝贺辽主生辰使,晁端彦躬身说着:“故此辽主命臣,回禀两宫慈圣以及皇帝陛下,为宋辽盟好,将诏涿州,裁撤屯驻于涿州之皮室军一千人!” 说到这里,晁端彦,面色有些红润,神色也有些激动。 这是宋辽两国,在澶渊之盟后,第一次同步互相裁撤边境驻军。 晁端彦,出生于名门。 他的祖父是仁庙执政晁宗悫,他的老师是大宋文坛上一代的领袖欧阳修,他的师兄是大宋未来的文坛领袖苏轼。 所以,晁端彦知道,这个事情虽然很小。 但却是宋辽交往中的一件大事! 宋辽对峙,各自在边境上都堆着重兵集群,互相防备。 百年来,谁也不肯减少对彼此的防备。 而现在,随着大宋这边主动通报辽国,要裁撤两个指挥,辽国立刻做出反应,也对等裁撤一千人的驻军。 这是什么? 弭兵之会的前兆吗? 故此,晁端彦几乎是用着颤抖声音,汇报着:“臣等回国前已在涿州,亲见辽主使者,将驻防涿州的皮室军一千人,调往其辽阳府。” “此真两宫慈圣圣德感召,皇帝陛下仁厚所致!” 两宫听着,都是欢喜不已。 太皇太后更是问道:“卿果真见到,涿州的皮室军被调走了一千人?” “臣岂敢欺瞒?”晁端彦拜道:“臣亲眼见其大军向北……” 他说着,就看向高士敦,道:“不瞒慈圣,辽主为取信我朝,曾许高库使遣人随军,同往辽阳府。” 高士敦立刻躬身,拜道:“启奏慈圣,臣已命臣仆高充允,随辽人同去其辽阳府。” 高士敦是太皇太后的族弟,素有贤名,文章很好,算是外戚里为数不多的文章之士。 最重要的是,他当年和高士京关系极好。 爱屋及乌太皇太后对这位族弟,也是非常宠爱。 这不,使辽这样的外戚升官快车道,就选了他去。 所以,她一听高士敦的话,就欣喜不已,忍不住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真是菩萨保佑!” 恐辽症,早已深入这位太皇太后的内心。 而辽国裁撤边境驻军,在她眼中,就意味着满满的安全感。 即使,辽人裁撤的只是一千人,而且还是皮室军。 其屯驻于宋辽边境上精锐的宫帐军,丝毫未动,依然居高临下,虎视眈眈。 但辽人愿意裁撤驻军这个事情,本身就说明,辽人对于南下,毫无兴趣。 向太后也跟着道:“是啊,真是菩萨保佑呢!如能一直如此,两国百姓,可得其安!” 这个时候,高士敦忽然道:“慈圣、陛下……” “有个事情,臣不知该不该说……” “何事?”太皇太后问道。 高士敦看了看左右。 胡宗愈、晁端彦两人,当即拜辞告退。 等那两人退出了这个小殿,高士敦才拜道:“臣在辽国,曾在辽驸马都尉、兰陵郡王萧酬翰所引,拜见了辽主之女成安公主……” “嗯?”两宫顿时都皱起眉头来:“成安公主?” “是……”高士敦低着头说道:“臣在萧酬翰引领下,遥遥于帘外拜见公主,知公主年方六岁,天生丽质,温柔贤淑……” “萧酬翰与臣言,辽主宝爱公主,甚为欢喜,欲为公主择一良人配之……” “又言,大宋皇帝陛下为大辽皇太孙兄,曾多赐书册与皇太孙,皇太孙感佩于心,曾多次与左右言:我将来必兄事大宋皇帝陛下!” 两宫互相看了看,辽人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 她们自然听得懂! 太皇太后首先不乐意了:“辽人贼心不死啊!” 当年,庆历增币,辽人就曾死活要嫁一个公主给仁庙。 最后还是富弼花钱消灾,才打消了辽人这个念想。 只是…… 面对辽人,这位太皇太后的内心是惶恐和害怕的。 于是,她看向向太后:“太后以为呢?” 向太后看了看坐在自己面前的赵煦,然后就坚决摇头:“此事绝不可行!” 辽主之女? 膻腥之人,哪里有资格配她的儿子? 她宁肯多给辽人一点钱帛,也绝不想在大内看到一个辽国公主。 旁的不说,如今宋弱辽强。 这皇城之中,要是有一个辽国公主,人家狐假虎威,如何是好? 她儿子的后宫,岂非要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了? 所以,向太后是绝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的。 然而,高士敦却道:“臣也再三在辽人面前婉拒了辽人的提议……” “然而,辽驸马萧酬翰却对臣言……西贼已遣使求娶成安公主。” “故此,臣才不敢不告两宫慈圣、皇帝陛下!” 两宫听着,一下子就沉默了。 辽人的威胁,她们自然听懂了。 你大宋不娶我家公主,我就把公主嫁给西贼! 而一旦公主下嫁西贼,就意味着西贼可以借助这一层关系,得到辽人的支援。 而即使只是辽人虚张声势的在边境上响应西贼的行动。 对于大宋来说,这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高士敦再拜,继续说道:“辽人还言,今年陛下圣节,定会遣使,对大宋正式提出此议。” 这就是要强嫁公主了。 逼着大宋娶! 不娶不行! 大宋不娶,他们就嫁给党项人,辽、夏联姻,必然意味着政治、军事上的联盟。 两宫听着,都是面色发紫,对于辽人的威胁,深感愤怒,偏又无能为力。 因为辽人,是真的做得出这样的事情的。 赵煦在这个时候说话了。 “太母、母后,此事且不要回绝辽人,不妨等辽使入朝再谈。” 两宫看向他。 赵煦也看着她们,低声道:“我前时读史,见汉武故事,昔汉馆陶公主欲嫁女与临江王,而王母栗妃弗许,其后汉武许以金屋藏娇……” 两宫当然知道这个故事。 汉武帝用一句金屋藏娇,夺得了大位。 而临江王却死于酷吏郅都之手。 “我乃天子,为人君!”赵煦平静的说道:“受国之垢,方为社稷主!” “受天下之不详,方为天下王!” “若为天下万民福祉,我何惜此身?!” 说的是大义凛然,让两宫都为之感动落泪。 却殊不知,赵煦其实早就通过耶律琚的传话,知道了这个事情,甚至让刑恕暗示过耶律琚,这个事情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的。 正是因此,才有了现在的这些事情。 不然,辽主怎么可能在经过富弼当年,宁愿加钱也不要辽国公主一事后,依然愿意热脸来贴大宋的冷屁股? 辽人是在文化上,有些慕宋。 但辽人不是受虐狂! 作为一个大国,辽国也是有国格和尊严的。 怎么可能在没有一定把握和底气的情况下,一而再的送脸上门? 所以,在这个事情上,赵煦扮演的角色,其实很不光彩。 就像那些现代网络上的段子里的捞女一般。 当然,辽人可不是现代段子里,那些只能无能狂怒、最终无可奈何的年轻人。 作为一个大国,一旦他们感觉自己被侮辱了。 那么,他们一定会回应。 用鲜血和生命来回应! 所以,这里面的度,是需要把握好的。 “况且……”赵煦看向两宫:“一切都还有得谈。” “即使最终不得已,我朝也当争取一个最佳条件!” “比如说,要求北虏与我朝达成一份,永久裁撤彼此边境军队,并互遣使臣,四季检查彼此边境驻军……” 这就是现代的外交思维了。 当然,在大宋这个时代,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有先例——春秋时的弭兵之会。 “此外,还当要求北虏承诺不在两国边境百里之内,部署任何攻城器械。” 在目前来说,大宋正值产业升级与纺织革命的前夜。 所以需要一个稳定安全的外部环境。 老实说,假如有可能,赵煦甚至不想在现在和党项人打。 奈何,党项人非要打,非要来破坏和平! 这就实在是太讨厌了! “辽主会答允吗?”太皇太后感觉有点天方夜谭了。 不过,若辽人真的能答应这些条件。 在她看来,娶一个辽国公主,也就不是不能接受了。 当然,前提是——辽国公主不可立为皇后,其所出诸子,也不得被立为皇储。 同时,其入宫时间,应该在官家立后、纳妃,并有了皇嗣之后。 此外,还不得称娶,而当称纳。 “不答应,就拒绝好了!”赵煦淡淡的道:“此乃北虏所请,又非大宋所求!” 这样说着,赵煦就在心中说道:“朕其实只是纯粹好奇,现代的那些网络里的辽国第一美人,到底是何等绝代佳人?” 同时,他的内心,还有着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在作祟。 耶律南仙,在他上上辈子,是李乾顺的妻子。 这对夫妻恩爱非常。 黄毛之心,难免蠢蠢欲动。 …… 打发走高士敦,两宫带着赵煦,正要回宫,一直在旁边侍奉的梁从政,这才奏道:“两宫娘娘,大家,都堂宰执们,方才送来了给执政司马光拟出来,以供圣裁的谥号。” 太皇太后听着,就对向太后和赵煦道:“此事,老身就不插手了。” “太后和官家拿主意就是了。” 对于司马光,她还是多多少少有些残念在的。 偏,司马光是先帝选的托孤顾命大臣,又素有清名。 这就让她很难受了。 不给司马光一个好谥号吧,天下人会说她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不能纳谏。 给他选一个好谥号吧,自己心里面又很不得劲。 索性就眼不见为净,完全交给向太后母子来处置。 “新妇谨遵娘娘慈旨!”向太后躬身领命,然后就回头对赵煦道:“相公是六哥顾命大臣又是先帝给六哥选的师保,这谥号下赐一事,六哥拿主意便是了。” 对向太后来说,这是一个给她的孩子,树立威权和下降恩典的机会。 自然她也不想过多参与其中。 “儿臣谨遵母后旨意!”赵煦拜谢。 (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一章 吃干抹净 回到福宁殿,赵煦从梁从政手中,接过了都堂拟定的谥号。 一看,他就眯起眼睛来。 “都堂诸公,都是公忠体国啊!”他在心中默默点了个赞。 “尤其韩相公,真不愧是传法沙门!” 司马光去世的时候,赵煦曾在两宫面前引用礼记和诗经的内容,称赞司马光的功绩。 看似是非常正面,甚至是极高的评价。 然而,语言、文字,自古就有魅力。 而且,在不同的人,不同语境和社会环境下,很可能出现截然不同的解读。 具体到此事上,赵煦就对外界,释放出了不同寻常的信息。 赵煦评论司马光的那两句话,单独放在一起也好,联系在一起也罢。 看似都是对司马光的赞美、褒扬。 然而,这两句话存在一个重要问题——都没有对司马光的政绩,做出任何评价。 这就好比,现代单位里,有个老领导去世,上级部门对其做出评价:xx同志的一生是光荣的一生,他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照顾同事,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好人。 别人怎么看? 有心人肯定会看出问题来。 对一個政治家,用文学家、哲学家的方式来评价? 这不就是全盘否定其政治成就?! 而韩绛显然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拟的谥号,就很有意思了。 单谥一个文。 要不怎么说,韩绛韩相公是传法沙门呢? 这份政治嗅觉和对上意的揣摩程度,就不是一般的小年轻能比得上的。 单谥文,这是杀人还要诛心! “看来,韩绛对司马光,也是不满已久。”赵煦呢喃着。 想想也是,韩绛拜相后,多次亲自邀请司马光去役法检讨所会商。 但司马光,总能找到借口和理由,怎么都不肯去。 韩绛脾气再好,也受不了这个。 何况,韩绛的脾气,并不算很好。 如今,能找到机会,合理合法的报复一下司马光,出一出胸中那口气,很正常。 “文忠?”再看吕公著所拟的谥号,赵煦的眼睛也跟着笑起来。 “这老狐狸!”赵煦笑骂了一句:“怕也是看出了一点什么来了!” 吕公著和司马光,交情最好。 自然,他是知道司马光的理想与追求的。 然而,他却拿出了文忠这个谥号。 “有意思!有意思!”赵煦吧唧了一下嘴巴,上上辈子,曾为君一十五年的他,对大宋典故,可谓了如指掌,熟烂于心。 所以,他很轻易的就知道了,吕公著的心思。 因为,在大宋历史上,也曾有一个和现在的司马光情况相似的大臣。 这位大臣的名字叫做:欧阳修! 最初,太常礼院给欧阳修定的也是单谥文。 所以在当年,此事在朝野闹得沸沸扬扬。 欧阳修的门生、故旧、学生纷纷跳脚,甚至猛烈抨击太常礼院,认为这些官僚是因为没有吃到欧阳修家属的贿赂,在故意打击报复。 此事,一度甚嚣尘上,闹得很大。 于是,赵煦的父皇,将之下朝议,在朝堂的议论上,这个单谥为欧阳修的朋友们集体驳回。 时任右正言的常秩,以欧阳修有定策之功,认为当加献,为文献。 而这引起了很多人的强烈反对——欧阳修生前和苏轼一样是大嘴巴,得罪过无数人,政坛上的政敌,数都数不清楚。 加上他多次主持贡试,因为他的倾向,直接改变了大宋文坛的风向。 这固然让无数人受益,但也打断了无数人的前程。 多少人寒窗苦读,头悬梁、锥刺股,不舍昼夜的努力,结果,一到科场就两眼一黑——怎么不考我学过的了啊! 于是纷纷发挥失常,这些人科举失利后,自然会将一切怒火,发泄到始作俑者的欧阳修身上。 于是,欧阳修成了个大靶子。 有多少人仰慕他、感恩他,就有多少人讨厌他、厌弃他。 于是,在当时的大宋,从上到下,都有一大批欧阳修的敌人。 所以,欧阳修生前死后,他的桃色绯闻和故事,才会传的满天下都是。 很显然,其中大部分,都是欧阳修的敌人们在其中推波助澜,造谣生事。 这事情到最后,还是赵煦的父皇出面,折中了一下改为文忠,才算尘埃落定。 也正是因为这个风波,宰执或者曾担任过宰执的大臣去世后的拟谥权,被从太常礼院收回。 从此,宰执评宰执,成为大宋政坛的潜规则。 而吕公著,当年曾亲身参与了那一场欧阳修定谥风波。 对这里面的细节和变故,可谓了如指掌。 他现在拿出‘文忠’这个谥号,恐怕就是在试探赵煦的态度。 继续翻,其他执政所拟的谥号,都开始出来。 知枢密院事李清臣,拟的是文惠,爱民好与曰惠,与谓施也! 显然,这是指的司马光临终尽散其仕宦所得的事情。 中规中矩的谥号。 邓润甫,则拟了一个文肃的谥号……这就多少有点骑脸了。 表面上,这是一个美谥,但放在司马光身上就是在骑脸骂街。 因为,刚德克就曰肃、决心执断曰肃。 这不就是高情商的在说司马牛这三个字吗? 看来,邓润甫也不爽司马光。 正常! 大宋的这些士大夫,个个都是阴阳怪气的高手。 安焘就比邓润甫还要阴阳怪气,他拟了个文简的谥号。 一德不懈曰简,至德临下曰简,能行直道曰简。 还是在说司马牛! 新党的执政,如此异口同声。 旧党的人哪里受得了? 于是,李常果断拟一个谥号:文康! 所谓,温柔好乐曰康,以好丰年,勤民事。 又曰:和民安乐曰康,富而教之! 这就是在政治上,对司马光进行肯定。 但…… 赵煦捏着李常的奏疏,眯着眼睛。 他自知道,李常是吕公著的学生。 所以,李常有没有请教过吕公著呢? 又或者吕公著有没有提点过李常? “无所谓!”赵煦轻笑一声,舔了舔嘴唇,轻声道:“且让子弹飞一会吧!” 朝廷给司马光赐谥,要等到其正式下葬,才会进入流程。 在这过程中,有着超过半个月的时间,可供此事发酵。 所以,赵煦这是故意的。 故意要把司马光定谥的事情,拿出来造牌。 故意,要把这个事情搞大。 不如此天下人怎么知道,他这个少主,就是司马光最大的靠山和最强的支持者? 这才是真正的榨干、耗尽司马光的一切利用价值。 连其死亡本事,也将成为一种价值! 没办法! 谁让赵煦,在现代深造过呢? …… 司马光的丧仪,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先是两宫下诏辍朝三日以示哀。 本来,按照故事,宰执重臣病故,天子也当举哀、致哀。 但赵煦还在守孝,因此以仁庙故事罢之。 到了丧事的第三天,赵煦再次御驾亲临亲奠于司马光灵前。 这是大宋的常例——宰执重臣,地位高于亲王。 不仅仅体现在其生前的政治待遇上,也体现在其死后的哀荣上。 所以,当赵煦在韩忠彦的指导下,在司马光灵前,举杯洒酒祭奠之后。 他便转身看向作为孝子的司马康,他走上前去,对已哭的人都已经憔悴、消瘦起来的司马康道:“爱卿且当节哀。” 说着,他眼眶微红:“相公一生,治学以诚,为政以忠,奉亲以孝……” “卿当效相公之德。” 司马康听着再拜顿首:“臣……臣……谨遵陛下德音。” 但,看他的神色,赵煦知道,他肯定会悲伤度日的。 若赵煦不加干涉,司马康很可能会和赵煦上上辈子一样,在守孝期间因为哀思过度而神形俱消,最终英年早逝。 这怎么可以? 要知道,死掉的圣人的子孙,就是最好的政治工具。 而司马康为人淳朴、忠厚。 这是什么? 这就是最好的工具人了。 谁能拒绝一个不会参与政治,只会为自己背书的工具人? 于是,赵煦语重心长的道:“爱卿要记住,司马相公还有着遗愿没有完成!” “爱卿是孝子,当继承相公遗愿啊!” 司马康抬起头,看向赵煦。 他记得很清楚的,老父亲临终前,已经把一切身后事都安排妥当了。 稽古录,交给范祖禹继续完成。 资治通鉴一书,则拜托了范纯仁、吕大防,请求他们照看、监督、刊印。 政治上的事情…… 则大都都寄托在了眼前这位少主身上。 至于他? 老父亲只嘱托他要遵从教诲,以俭朴为生,另外就是让他负责将洛阳的产业变卖后,回乡卖地,分与家乡无地贫民,剩下的财产则用来买米、布,馈赠孤寡。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交代。 赵煦真诚的看向司马康,这位司马光的嗣子,以孝和诚闻名。 而且,其和司马光一样,从未真正参与过任何庶政的处理。 所以,即使他如今已三十有余,但依旧带着太学生们特有的清澈。 那是没有被名利场所污染,也没有被尔虞我诈所侵蚀的纯真眼神。 正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赵煦最喜欢的就是,司马康这样纯正的君子人物了。 因为不需要太多表演,就可以将之带上贼船。 “司马相公,生前奉朕皇考之命,于洛阳著《资治通鉴》一书,此书朕曾尝试读过……” “然而篇幅太长,纲目太多了。” “能通读者,恐怕寥寥无几。” “若如此,岂非是深藏若虚?若天下人不知《资治通鉴》之美,相公生前心血,岂非白费?” “所以啊!”赵煦看向司马康,认真的说道:“这就是卿要做的事情。” “卿曾在洛阳,佐相公治书十五年,知《资治通鉴》全书之要。” “当今天下,论对《资治通鉴》一书熟悉,无出卿右者!” 这是事实! 司马康在洛阳,陪着司马光写书,打满了全场,参与了整个《资治通鉴》书局前后的一切事物。 除了司马光,没有比他更熟悉《资治通鉴》的人。 范祖禹也不行! 范祖禹熟悉的是唐史和五代部分。 “所以,这个重任就落到爱卿身上了!”赵煦鼓励着司马康:“爱卿应当,代相公将《资治通鉴》一书,提纲举要,列出名录,别门索引……” “如此,既可方便后来者查询,也能让相公的心血,为更多人所知!” “如此,方为孝子!” “如此,司马相公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这就是鼓励司马康,编出一部资治通鉴的工具书。 以方便读者查询,也方便人们研究。 不然,类似资治通鉴这样一部皇皇巨著。 真的没有几个人有耐心完全看完。 有一部工具书就很好了,想看什么内容,直接翻查工具书,然后找到对应的卷数、章节。 司马康听完,整个人的精气神,瞬间就不一样了。 悲去哀丧,斗志焕发。 于是,郑重一拜:“诺!” 赵煦颔首嘱咐:“爱卿放心,朕会命有司了,继续按照《资治通鉴》书局的故事,拨给卿钱粮、官吏,以佐卿之事。” 正好,可以将一些赵煦不喜欢却又不好直接贬黜的旧党激进派,全部塞到这个书局里。 让他们去和司马康一起著书。 当然了,赵煦的目的,也不止于此。 他今天亲自临奠,还有一个隐藏的目的——那就是接手司马康扶棺回乡守孝后,留下来的《汴京义报》。 将这份针对士大夫、勋臣的新报,收归于自己的直接控制和掌握之下。 …… “官家真如此说?” 吕公著府邸。 吕公著听完了他派去司马光府邸,协助司马康处理后事的吕希哲、吕希纯的报告后,他就呢喃起来:“不应该啊……” “官家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他当年,亲身经历过欧阳文忠公的议谥纷争。 所以,韩绛在都堂上一说要给司马光谥‘文’。 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旋即就拟了个‘文忠’的谥号送上去。 可,现在官家亲临司马光的丧仪,却表现出了让他错愕的态度。 虽然,官家依旧没有谈论和评价司马光生前的政绩、功劳。 依然只是高度评价他的文学、治学和立场。 但,从官家对司马康的安排来看。 却根本不似当年欧阳文忠公定谥风波时,先帝的态度。 当年先帝,在处理欧阳文忠公定谥上的态度,就是折中。 所以,他上了文忠,李常拟了文康。 就是在寻求一个折中的结果。 可现在看来,官家的态度,似乎并非想要折中。 他想做什么? 吕公著不清楚,也猜不到。 这就让他有些惶恐了。 老吕家两代人,都是揣摩上意的好手,对于宫中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非常敏感。 可现在,这个事情却似乎超出了他对赵官家们的理解。 这让吕公著很不安。 “去市面上看看,有新的汴京新报,立刻拿来与老夫。”吕公著当即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嘱咐。 …… “大人……” 文及甫将一份刚刚买到的汴京新报,恭恭敬敬的送到了文彦博面前:“这是今日刚刚刊印的汴京新报。” 文彦博嗯了一声,接过来一看。 头版头条,依然是刊载着,西北沿边的战事。 主要是陕西沿边有司的奏报内容,以及汴京新报对其的评论。 在这个问题上,汴京新报的基调就是——大宋能赢!西贼只是跳梁小丑! 老实说一开始,这样的评论,文彦博还挺喜欢的。 但他看的久了,也腻味了。 那个胡飞盘,天天在小报上说赢赢赢。 可前线却还是在对峙。 至少,陕西有司到目前为止,报告的战况都是如此。 环庆路在八月戊寅(23)的边报上,也只说:怀安镇迄今斩首八十七生得五十五,大顺城方面,则没有斩首、俘虏,只报告了击退西贼n次侵扰,还在对峙中云云。 但,那个胡飞盘,却将之吹捧成怀安镇大捷。 好吧! 斩首八十七,也确实称得上不错了。 但大捷就有点过了吧? 再说了现在大宋是在全线防御。 除了吕惠卿那边,在高歌猛进,说什么已招得羌部二十余,得众三千云云。 可就是,没有斩首,没有俘虏。 他当面的西贼,似乎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 而这通常意味着,西贼在诱敌深入。 所以,吕惠卿已经在八月癸未(28)的奏疏中说,已奉诏率部,缓缓而退。 打算回葭芦寨修整、待机,再寻战机。 汴京新报的那个胡飞盘,却不要脸的将吕惠卿这一次无功而返的突袭,吹捧成‘窟野河大捷’。 简直不要脸! 因此,近来文彦博已经不想再看那个胡飞盘的瞎吹捧了。 他直接略过头版刊载的边报内容和评论,扫视着其他版面。 次版是汴京物价追踪,依然刊载着汴京内外的粮价、米价、炭价和菜价。 这也是汴京新报,最受汴京人喜欢的版面。 这些对物价的追踪,方便了无数人。 也是那个胡飞盘,到现在还没有被御史台的乌鸦们撕咬过的原因。 不然,哪怕这小报背后,传说有着了不得的靠山,也被乌鸦们撕碎了。 乌鸦们连官家都敢喷。 还会怕骂一个藏头露尾的小报评论员? 将次版匆匆一略,文彦博翻到了第三版,也是刊载朝报、衙报和其他八卦的版面。 然后,他的瞳孔猛然一缩。 “都堂诸公,于已故执政司马公讳光定谥一事,争执不定!” 这是今日份的八卦标题。 再看内容,文彦博顿觉头皮发麻。 因为汴京新报,将涉及到的都堂纷争以及宰执们所拟的谥号,全部刊载在上面。 还很贴心的,用着老百姓能听懂的话,解释这些谥号背后蕴藏的含义。 “那个胡飞盘疯了吗?!”文彦博咽了咽口水。 旋即,他就看向了皇城方向。 现在,待制以上的大臣们,基本都知道或者可以猜到,这汴京新报是谁在控制的? 即使不是宫中那位,恐怕也是他身边关系极为亲密的近臣。 所以,大家才会这么关注汴京新报。 这可是一份会不时的奉诏放风的小报。 指不定上面的一个小豆腐块的文字,就可能藏着当今的某些心思。 正是靠着对汴京新报的研究,如今朝中宰执们,才能较为准确的摸到宫中那位的喜好。 而,如今,这小报上却出现了对司马光定谥争论的报告。 虽然用的是某宰执、某大臣的称呼。 可那些谥号和谥号背后潜藏的意思,却都被直白的公之于众了。 有心人很容易就可以靠着小报上的报告,找到对应的人。 “这是要做什么?”文彦博感觉,自己有些摸不着宫中的心思了。 (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二章 御前会议(1) 元祐元年九月戊子(初四)。 中书舍人钱勰为给事中,右谏议大夫鲜于侁与太常少卿梁焘两易,互换官职。 右司谏、集英殿说书苏辙,寄禄官自朝散郎,升为朝请郎,加直集贤院、赐银鱼袋,拜为左谏议大夫。 左正言朱光庭为左司谏,右正言上官均为右司谏。 朝奉郎、知登州苏轼,馆阁贴职,自直集贤院改直龙图阁。 从此以后,大家就可以尊称一声苏龙图了或者苏直阁了。 两浙路转运使、朝奉大夫、直龙图阁陈睦,为龙图阁待制。 这意味着陈睦正式跨过了待制的门槛。 放下都堂今日上奏的拟升迁官员劄子。 赵煦便看向了,在他面前殿上坐着的左相韩绛以及枢密院的两位执政,李清臣与安焘。 除了这三位宰执外,兵部尚书吕大防和户部侍郎章衡,也列席殿中,坐在宰执们身后。 他们是代表都堂,来和赵煦通报沿边军情,并进行商议的。 这也是两宫特别是向太后的意思。 两宫都不太懂军事地理,哪怕太皇太后,自诩将门之后,对这些也是一窍不通。 身居深宫的妇人,连汴京城到底多大,也未必清楚。 想叫她们知道千里之外的陕西甚至熙河路的地理? 要她们指挥一场涉及千里的大型战争? 这实在是有些为难她们了。 以她们的能力,也实在是力有未逮。 正好,赵煦通过一年多的表现,尤其是对南征交趾的部署,赢得了朝野内外的拥戴和支持。 一个不微操,给钱痛快,赏赐及时,还知道尊重前线将帅决断的官家? 天可见怜! 无论是三衙的大将们,还是东西二府的宰执都是泪流满面。 自太宗发明赐将图,干涉前线指挥以来。 历代赵官家,个个都爱微操,最喜欢的就是宅在宫中,隔着千里,幻想陕西的地理,然后隔空指手画脚。 常常一顿操作猛如虎,前线直接就被带崩了。 最后,前线将帅士卒为了赵官家们的微操买单之余,朝中大臣还得帮着擦屁股。 就这,大臣们还得捏着鼻子,歌颂官家圣明,偶有小挫,只是意外。 没办法! 谁叫他们这些士大夫们是这个国家另一半的主人呢? 这就好比一個家里,丈夫人菜瘾大,有点小钱就爱去勾栏里赌博,一赌就输光光。 妻子能怎么办? 只能叹息一声,默默掉几滴眼泪,甚至还得陪着笑脸,哄着丈夫——不是郎君技术不行,纯粹是运气不好! 不然,难道还能和离不成? 就算和离了,还能找到比这个丈夫更好的吗? 千年来,历朝历代,文人士大夫地位,可从没有像大宋这么高过! 赵煦就不一样了。 自己心里有逼数,不微操,不瞎指挥。 前线军赏及时,后方诸事也安排的妥妥帖帖。 无论将帅,还是宰执,都很安心。 这下子,再打不赢就真和赵官家没有关系了。 所以,大家也都很用心。 特别是韩绛、吕公著,这两位宰相,一个经历过罗芜城战略的失败,一个主持过五路伐夏的后勤保障工作。 对此是深有感触的。 事实也证明,只要赵官家安坐汴京城,对前线的事情少指挥,别动不动就隔着几千里,发表自己的‘真知灼见’,乃至于赐给阵图,要求将帅依阵图用兵。 前线的将帅,自然知道如何用兵。 于是,虽然沿边各路,现在差不多打成了一锅粥。 但到目前为止,广袤的千里战场上。 大宋还没有丢过任何一个大型寨堡,丢掉的基本都是作为警戒的哨所、边境上的烽燧台一类。 哪怕是在西贼、吐蕃夹击的熙河路,战线也一直维持着稳定。 吐蕃至今未能攻入廓州,被种谊和溪巴温拦在了溪哥城外。 西贼国相梁乙逋的主力,依然顿兵于定西城一带,兰州依旧稳若泰山。 反倒是西贼那边,在猛攻了大半个月后,除了熙河路外,其他各路攻势都渐渐陷入了疲软。 按照一般经验,他们再拖个十天半个月,就会因为粮尽而撤军。 所以,如今朝中,尤其是三衙、枢密院,都充盈着轻松的气氛。 就是户部和兵部,看着水涨船高的军费开支,一个头两个大。 章衡最近连头发都掉了一大把! “陛下,中司近来累章弹劾河东经略吕惠卿。”韩绛坐在椅子上,慢慢的汇报着:“前左正言苏辙上劄乞以吕惠卿,劳师动众靡费亿兆,却无功而返而治其罪。” “前右正言朱光庭,更言吕惠卿所招羌部,恐非真归义,只是惠卿为己涂脂抹粉而为之。” “然累章弹劾,陛下却皆留中。” “臣惶恐,乞陛下降下德音指挥,以安朝野人心。”说着,韩绛就起身持芴一拜。 其实,韩绛近一年来和吕惠卿关系,多少改变了一点。 当然,只是一点。 所以,吕吉甫有难,他韩子华当然要点赞。 赵煦笑眯眯的摆摆手:“相公有所不知,河东之事,朕早得太原走马承受公事梁从易等所报,知河东经略出兵乃在于牵制西贼左厢主力。” 心里面,却是忍不住摇头:“吕惠卿啊吕惠卿,汝又欠朕一次了!” 算上上次张之谏的事情。 吕惠卿欠他两次了! 韩绛楞了一下,他自知道官家是在替吕惠卿打掩护——河东的走马承受公事梁从易是去年才上任的。 梁从易的哥哥,就是已经致仕的昭宣使、永州团练使、入内内侍省押班梁从吉(两人应该不是亲兄弟,属于被收养的义兄弟)。 梁从吉是内臣之中被人认为是古之恶来、典韦一般的人物。 其戎旅三十余年,好几次都被人射成了马蜂窝,属于在阎王爷那边反复横跳的人物。 他的路子,更是内臣之中最狂野的。 其出名,就是跟着文彦博平贝州之乱,所以和文家关系密切。 此外,他还在五路伐夏的时候,救过高遵裕的命——高遵裕兵败,就是他带着最后一支有组织的宋军殿后、掩护被洪水冲的七零八落的宋军残部顺利撤回宋境。 此战,梁从吉身被二十余创。 据说战后是被人抬回来的。 去年,新君即位,命李宪回朝述职,就是以梁从吉暂代的李宪职位。 其后,梁从吉也被调回汴京,去年年底进昭宣使,拜永州团练使,随后以入内内侍省押班致仕。 当今官家赐宅于汴京新城咸宜坊! 咸宜坊什么地方知道不? 亲贤宅就在其中! 亲贤宅里住着谁?二王啊! 将梁从吉这样一个公认为古之恶来、典韦一般的内臣宿将,安排到咸宜坊干嘛的,还用问吗? 其弟梁从易是谁的人,也就不用思考了。 便只听官家接着道:“另外,河东经略使也在本月戊辰(初一),上实封状与朕,谈及河东出兵。” “河东经略言,其率兵两万,征讨西贼,除了牵制西贼左厢兵马,使其不得支援西贼宥州等路外,亦是循皇考元丰六年,所准河东扰耕故事。” 韩绛低着头,奏道:“即使如此,吕惠卿劳师动众,靡费亿兆,却无所建功也是事实!” “然而,其却上报朝廷,为诸将请功……” “老臣以为不妥。” 赵煦微笑着,道:“相公且先坐下来说话。” 吕惠卿的河东路,自八月庚戌(25),从葭芦寨、吴堡以及府州誓师出征,兵分两路。 一路由吕惠卿亲领,过黄河向西,经宁西峰,直趋明堂川,欲寻西夏左厢主力会战。 另一路,则由知府州折可行等统帅,出府州、麟州,过宁星,直取窟野河。 两路大军,浩浩荡荡,一路大张旗鼓。 然而,西夏的左厢监军,似乎换了人。 而且,是一个用兵老辣的老将。 暂时还不知道其名字,但其用兵无比谨慎,在得知河东宋军大举出兵后,立刻收缩。 其基本放弃了宁西峰以东的所有寨堡、土地,将兵力收缩到以明堂川为核心的横山地区。 这就是要诱敌深入,拉长宋军的补给线,然后利用西夏的骑兵优势,反复打击宋军后勤,甚至再来一次类似好水川一样的围歼。 所以,吕惠卿在扫荡到宁西峰一带,也没有发现西夏军队的痕迹后,就果断率部后撤并向北渡过窟野河,与从府州出来的折可行会师,然后缓缓后撤,退回窟野河的东岸。 到九月戊辰,行动结束。 根据吕惠卿的实封状报告:前后凡六日,率军过两百里,毁贼寨堡十余,有二十余大小羌部归义,获丁壮妇孺三千,牛羊牲畜数千。 而吕惠卿本人,并没有宣布战争结束。 而是依旧命军队在窟野河、葭芦寨、吴堡等地待机。 用他的话说,就是牵制西贼左厢,择机再战。 吕惠卿此番出战,有没有问题? 从军事角度上来说,当然没有问题。 甚至,值得称赞、褒扬! 也符合吕惠卿这个人用兵的手法——自其出外以来,他在军事上,就一直是秉持着消耗西贼的战略思想。 他压根不在乎斩获,只在乎在消耗中,能够耗掉党项人多少财富。 尤其是在河东的这几年,他年年准时出兵扰耕。 其战略思想就是,用大宋的钱帛来和党项人对烧。 看看谁的钱多、粮多。 在战略上来说,这当然没有问题。 可军事,从来就不仅仅是单纯的军事问题。 军事、政治,自古就不分家! 吕惠卿大举出兵,却一无所得,只烧了西贼十几个寨子,拐了三千多号羌人就退回了葭芦寨。 他的敌人,能放过他? 于是,其军报一入朝,御史台就第一时间挑起来,开始猛烈弹劾。 哪怕赵煦发动汴京新报给他洗地,也洗不动。 没办法! 吕惠卿这一战的意义,只有真正懂宋夏战争相持的人才看得懂。 至于朝中大臣,有没有懂的? 肯定有啊! 韩绛、吕公著,都是这方面的专家。 然而问题在于,韩绛、吕公著凭什么帮吕惠卿说话? 就算他们肯,别人肯信吗? 他们两个但凡敢在这个问题上,给吕惠卿说半句好话,就等着被人扣帽子吧。 奸相、结党、袒护…… 乌鸦们会穷尽所有词汇,将他们和吕惠卿绑定在一起。 宫中两宫就一直很讨厌吕惠卿。 若不是赵煦在中间加以游说、解释,又拉上了郭逵、李宪、梁从吉这些知兵的老将一起,拿着沙盘在宫中给两宫解释吕惠卿这一战出兵的意义和所起到的作用。 恐怕这些弹章,在送到两宫面前的时候,两宫就会借题发挥,趁机撸掉吕惠卿的河东经略安抚使一职,随便找个地方,将他打发了。 即使如此,赵煦也知道,其实两宫是不大相信他的解释的。 两宫纯粹是因为他才对吕惠卿高抬贵手。 没办法! 不懂战争的人,是很难理解战争的。 在普罗大众眼中,吕惠卿此战,就是劳师动众靡费钱粮,一无所得。 你说什么消耗了西贼多少,牵制了西贼多少兵力? 你又没有证据! 普罗大众,更多的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观判断。 故而,赵煦这边的舆论压力真的有点大。 没办法! 大宋王朝,虽然和汉唐一样,也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君主独断王朝。 可大宋又和汉唐不同。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国策下,皇帝个人自身的权力是受限的。 皇帝固然可以一意孤行。 但士大夫们,也可以摆烂对抗。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富弼做得,司马光做得,王安石做得。 凭什么别人就做不得? 所以啊,想要士大夫们合作,皇帝就得让渡权力,就得妥协,就得做出一个虚心纳谏的态度,就得让士大夫们的意见得到充分尊重。 为此,哪怕别人的吐沫星子,都喷到脸上来了。 该忍还是得忍! 这是大宋王朝的体制所决定的。 是太祖、太宗立国以来,百十年来形成的政治生态所决定的。 所以,赵煦很清楚,他必须给出一个结束。 不能简单的将所有弹章都留中就打发掉人。 别人也不是傻子! 特别是御史台的乌鸦们! 是! 乌鸦们确实是皇帝豢养的鹰犬,专门给皇帝咬人和监视人的。 但,乌鸦们不是npc,自己也是有追求的。 除了像邓绾、蔡确这样,早就打定了主意,只想进步的御史。 从范仲淹开始,御史台的乌鸦们,就敢于和皇帝不合理的诏令、政策、决定做斗争。 罢官?贬黜? 无所谓! 对其中的一些理想主义者,这甚至可能会让他们产生一种殉道的牺牲精神。 典型的例子就是傅尧俞。 为天下而贬官,甘之如饴,为万民上表而罢黜,死得其所!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大宋养士百五十年,只在今朝! 现在傅尧俞就坐镇御史台,这位铁面无私的中司,当年就以坚持立场,毫不动摇而闻名天下。 想要他在原则性的地方服软? 赵煦感觉,搞不好傅尧俞一激动,就能在朝堂上吼出一句: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赵煦深深的看了一眼韩绛。 他知道的,这位左相,是在给他递梯子呢! 这是在让他这个皇帝来解释,当前的舆情。 回答朝野上下都在关心的一些问题。 特别是,那些旧党士大夫们普遍在关心的问题。 元祐新政,还能不能继续保持? 陛下您现在这样袒护吕惠卿,是打算将来亲政后,走熙、丰的老路吗? 这些问题,也是如今吕惠卿的事情,之所以闹得这么沸沸扬扬的原因。 没有人是傻子!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上次张之谏的事情,还可以解释成张之谏抗诏。 所以他该死,死的合情合理。 但这次就不一样了! 完全不一样了! (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三章 御前会议(2) 赵煦等到韩绛坐下来后,看了看其他几位在坐的大臣,然后才开始慢慢的说道:“相公有所不知,河东一路,此番出战,虽未得斩获,却也并非没有功劳。” “至少,河东经略司上报,言已收复窟野河以下至秃尾河一带百里之地!” 这一片区域,就是司马光当年擅自兴兵,却被西夏打的大败,然后丢失的土地。 此战之后,司马光终生不言战事,成为了一个反战的绥靖和平主义者。 其实,司马光败的不冤。 因为这一战,他的对手,是西夏国相、权臣没藏讹庞。 因为,没藏家想将这块土地,纳为己用,当成没藏家的根基来经营。 所以,没藏讹庞甚至调来了西夏压箱底的铁鹞子助阵。 韩绛一听,顿时变色,连忙起身奏道:“陛下,不可!” “自窟野河至秃尾河一带,乃是瓯脱地。” “依约无论是大宋还是西贼,皆不得开垦、耕种、设立寨堡。” “数十年来,两国皆恪守此约,若我朝擅毁,臣恐从此难以取信四夷!” 赵煦微笑着道:“相公放心,朕早已手诏河东经略司,不可因战而毁约,故以令河东撤兵!” 宋夏两国在河东、鄜延路方向的边境线,在过去数十年,发生了多次变化。 在真庙咸平年间,两国还以宁西峰(今陕西神木县境内麻黄梁)为界。 宁西峰以东为宋境,以西为夏境。 但等到大中祥符二年,西夏通过不断侵蚀、袭扰和攻击,就将国境线推到了秃尾河流域。 等到了天圣年间,西夏人就已经侵蚀到了窟野河流域。 史载:天圣初,州官相与诉河西职田,久不决,转运司乃奏窟野河西并为禁地,官私不得耕种,自是民有窃耕者,虏辄夺其牛,曰:汝州官不敢耕,汝何为至此? 换而言之,这些土地,其实是大宋方面主动放弃的。 为什么放弃的原因也说的很明白。 熟悉的官司诉讼(很可能是投降/绥靖派和主战派之间在河东内斗),上面一看就烦了,索性一刀切,下了禁令——谁都不许去种窟野河的地。 大宋这边主动放弃,西夏自然笑纳。 甚至对着那些冒着危险,去当地耕地的百姓,骑脸输出——汝州官不敢耕,汝何为至此? 你们当官的都放弃了,你为什么来? 光明正大的抢牛霸田! 而河东方面,掩耳盗铃,将脑袋埋在沙子里,假装不知道有这个事情。 这样的事态,延续了二十多年,直到元昊叛乱、立国。 汴京方面愕然发现,元昊的军队,居然可以直接打到府州、麟州来了! 这才如梦初醒,赶快加强边境防御,但也就仅此而已。 一直等到庆历议和达成,朝廷于是从环庆路调来一位宿将张继勋出任麟州知州,这一情况才得到改变。 张继勋对西夏人的手段,无比熟悉,所以一上任就开始排查问题,查来查去,就查出来了大宋已莫名其妙丢掉了窟野河这样的战略要地的事情。 于是立刻上报朝廷,朝廷得报,人都麻了,但想要追责是显然不可能了。 甚至连查都没有人敢查! 只好派人去和西夏方面谈判,当时西夏因为辽国的军事压力,不得不与大宋妥协。 所以在取得了大宋方面,承诺开放宁星榷市的条件后,就与大宋方面定约,西夏放弃了侵蚀的窟野河土地,两国边境重新恢复到了大中祥符二年的边境,也就是以秃尾河为界。 只是党项人嘛……素来没有什么信义。 两国条约,墨迹未干,他们就又偷偷的回来了。 更要命的是——张继勋因为捅开了这个窟窿,而被河东方面的文武排挤、攻击,同时在朝中也有人埋怨他无事生非,没事找事,所以很快他就被调离麟州,丢去了内郡,相当于投置闲散。 而这无疑开了一个极为恶劣的头。 国史记载:后知州事者惩其多事取败,各务自守,以矫前失…… 张继勋多事被贬,那我们何必多事? 于是,西夏人再次将这块土地据为己有。 这一地区,再次出现变化,就是庞籍带上他的好学生司马光,一起来到河东的时候了。 那一年是嘉佑二年。 司马光当时年轻气盛,是典型的愤青,一看这個情况就按捺不住,于是提出在窟野河以西筑垒以控制这块沃土。 而恰好,彼时西夏主政没藏家也看上了这里。 司马光在没藏讹庞面前,败的一塌涂地。 但是,大宋虽然在军事上输了,但在外交和政治上却赢了。 因为,没藏讹庞企图在宋夏边境上,获得自己家族私人领地的图谋,引发了西夏国内的内斗。 在内斗中,没藏家被迫让步。 于是,大宋通过谈判,与西夏订立了新的和约。 根据和约规定,窟野河以西直至秃尾河的土地,无论宋、夏都不得耕种,亦不得筑垒,只能作为樵采、放牧的土地。 同时,两国在当地派出的巡查士兵,不可以超过三十人。 和约同时规定,大宋的官民违反,西夏方面可以捉拿,并送大宋方面治罪,而西夏的部、民违反,则大宋可以停止宁星榷市。 宁星榷市是宋夏两国最大的边境榷市。 一旦停止,西夏的经济就可能停摆。 所以,这份和约自订立以来,宋夏双方在和平时期都未再有人违反。 窟野河以西的土地,也就成为了所谓的瓯脱地——缓冲区的意思。 这也是西夏立国之后,最守信用的一次。 可能也正是因此,司马光才会觉得,可以靠外交、土地换和平。 他才会坚信,西夏人是可以被喂饱的。 就如同辽人一样。 这些事情,赵煦在现代,跟着他的老师,翻阅了无数宋、夏、辽三方的记载,算是对其来历、经过、发展、原委清清楚楚。 “陛下圣明!”韩绛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窟野河流域,对宋夏双方,都有着至关重要的战略意义。 宋得之,就可以将国境线推进到窟野河流域,进而窥伺宁西峰。 西夏得之,则可以将战线推进到府州、麟州所在黄河流域。 所以,任何一方,据有此地,都必然爆发激烈的大战。 更要命的是——这里其实不是理想的战场。 因为还有一个第三方,在大同那边居高临下,旁观战事。 他们随时可以介入。 所以,窟野河流域维持现状,是当前国际局势的现实所致。 除非大宋方面能够确认辽人至少保持中立,不然擅自在这里与西夏大战,大宋胜,辽人就会介入,大宋败就更危险了,辽国骑兵可能和西夏军队联手,夹击大宋河东。 西夏方面,其实也有同样的担心。 他们可不会忘记,当年元昊暴毙,辽国从贺兰山那边长驱直入,直取兴庆府的往事。 一旦,其左厢主力,被牵制在窟野河一带。 万一辽人绕后偷袭其黑山威福监军司,捅他菊花怎么办? 这也是熙宁以来,河东方向,战事一直比其他地方少的原因。 宋夏双方都在投鼠忌器。 比较起来,去年吕惠卿率部越过宁西峰,一直打到了明堂川前,已是这二十年来,河东方面规模最大、深入夏境最远的军事行动。 所以,韩绛一听赵煦没有因为被开疆拓土,收复失地而冲昏头脑,而是命令吕惠卿遵守和约,顿时就深感安心。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了! 现在远远不是,夺取窟野河的时候。 早在嘉佑年间,朝堂已经有共识——窟野河、秃尾河,虽皆沃土,可耕可牧,然其无险可守,只有夺取横山,大宋才能保护住这些土地。 横山不得,则窟野河、秃尾河不可保。 赵煦微笑着看着韩绛,继续道:“朕自即位以来,便崇圣人之道,以仁义忠恕之教,内施国策,外和四夷。” 作为一个封建专制帝王,赵煦对自己的角色是很清醒的。 而在现代的深造,更是让他清楚,哪怕他再想学p社战犯,也得在表面上,将自己打扮的光鲜亮丽,纯洁善良。 只有这样,才能忽悠到内外的百姓、大臣。 是的! 朕撒谎,朕欺骗,朕还挑起战争,盘剥百姓,压榨亿兆。 但朕知道,朕是一个仁厚天子。 而在当代,没有比儒家的伪装,更好涂脂抹粉的东西了。 仁义忠恕的大旗,赵煦自从在庆宁宫醒来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抗在了肩上! 他已立志,为将圣人的仁恕之教,撒遍全球而不懈奋斗! 赵煦缓缓起身,走到殿上,对着韩绛和在坐的大臣们,小脸微红,小手紧握着,动情的说道:“不瞒诸公,皇考在日,曾带朕游烈圣所遗诸阁,观诸圣典册,尔后问朕:小子可知,大宋祖宗以来,之所以能守江山而得万民拥戴故?” 所有大臣,在听到赵煦嘴里蹦出‘皇考’二字的时候,就全体起身,伏地而拜,将头牢牢的贴在地上。 这可是先帝圣训! 而且,大臣们都已经知道,这些先帝圣训,必是无比正确、神圣的训示。 每一句话,都站在了大宋道德的制高点,站在了儒家的道德高地上。 于是,无论新党、旧党,只要听到这位官家嘴里蹦出‘皇考云云’,立刻就知道这位官家要开大了,必须立刻跪下聆听先帝圣训。 果然,只听着小官家那稚嫩但洪亮的声音,用着略显激动的语调说道:“朕当时不解,于是跪于皇考前,俯首拜问:敢乞父皇教诲。” “皇考于是乃带朕往仁庙、英庙所遗天章阁、宝文阁中,瞻仰两位祖宗御笔,然后教朕言:仁祖立法,以宽厚用政,爱民为上;英祖在位,垂拱为政,以士大夫为本。于是,祖宗垂德,爱及子孙,大宋天下乃安!” “此亦昔吴起对魏武侯所言:江山在德不在险之要也!” 群臣听着,顿时纷纷面朝永裕陵方向再拜:“唯我大宋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神圣睿知,教诲皇帝陛下,承我国家,以继圣业,臣等俯首再拜,以谢陛下神恩!” 没办法! 先帝的教诲,实在太正确了! 正确到连孔孟二圣复生,也挑不出任何错来。 赵煦却是等群臣恭贺完毕,继续道:“当时,朕记得,朕跪皇考身前,再拜稽首,恭听皇考圣训。” “皇考于是坐朕身前,与朕言:吾今多病,将来国家,将托付于尔……” “尔即位后,当谨记朕今日所教。” “朕再拜俯首称诺!” “皇考于是,命朕在御前立誓……” “其誓言有三!” “朕迄今依然记得清楚!” 群臣顿时竖起耳朵但每个人都紧紧的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整个殿堂在这个时候,更是静得离谱,只有赵煦的声音在殿上回荡着。 “其一:不可杀上书言事者,凡群臣谏言,即便有违国法,止罪于远篡边郡!” 这就是直接抄了,历史上靖康之后,在民间和官方都广为流传的那个大宋太庙有太祖所立誓碑的谣言中的一条,既: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 当然,稍作了改变和补充。 将主体从士大夫,变成了涵盖到了所有人的‘上书言事者’。 这是对科学和言论的解禁。 等于放开了官府对言论的管制和控制。 从此以后,不止儒家自由了,那些打着儒家旗号的人也同样自由了。 但大臣们那里知道这些? 他们的耳膜里,只有那句:不可杀上书言事者,凡群臣谏言,即便有违国法,止罪于远篡边郡! 这是什么? 亘古以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政策啊! 而且,这还是官家金口玉言,自己说出来的‘先帝圣训’。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这是相当于自我立宪! 而且是约束力超强的立宪! 为什么? 孝道啊! 在整个已知天下,无论是北虏还是大宋,不管是高丽还是交趾,甚至包括西夏。 只要是在儒家文明圈的国家,就天然受到孝道的钳制。 皇帝也不例外。 甚至皇帝受到的钳制,要超过普通人! 原因很简单,除了开国的君王外,其他君王的合法性来源,是来自于继承自己父祖的帝位。 换而言之,没有父祖,皇帝算个屁?谁认啊! 西汉时,霍光废昌邑王刘贺,用的最大罪名就是不孝,而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就是——刘贺没有朝拜、祭祀宗庙,也没有去昭帝灵前哭丧。 所以,他并不是君! 故而可以废黜! 故此,没有皇帝,敢让自己头上有一个不孝的罪名。 哪怕是,奉行玄武门继承法的大唐也是如此。 因此,历代君王,凡口言:皇考如何如何。 基本上,这句话一出口,就会变成法律。 而且,将凌驾于其他所有法律之上。 对文臣而言,这可就实在太棒了! 无论韩绛,还是李清臣、安焘或者吕大防、章衡,此时此刻都是浑身颤抖。 每个人都是面朝永裕陵方向再拜:“伏唯大宋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可垂于万古!” 韩绛心中,更是什么疑虑都没有了! 仅此一条,旧党的所有人都当放心下来了。 当今官家,以先帝之名,当着群臣复述的誓言。 天然神圣不可侵犯,不可更改! 这是与汉高祖与群臣斩白马而盟一般的诺言。 含金量,远超汉光武指洛水为誓所立的誓言。 但赵煦依然动情不已的抬着头,似乎怀念着什么,回忆着什么,眼眶热泪滚动着:“朕记得很清楚,皇考当日,言及此事,曾动容落泪,与朕言:乌台诗案,太过牵强,实乃有司捕风捉影,有心者煽动舆论,加罪于士大夫,吾早已有悔,只碍于颜面……尔即位后,当起复苏轼,平反诸案……我大宋此后,除谋逆文字外,不可再因文字、言论治罪者!” 这既是给他的父皇松绑——作为现代的留学生,赵煦可太清楚,苏大胡子的历史地位了。 唐宋八大家里,最有人格魅力,同时也最传奇的一位。 而其文章、诗赋,在千年后,依然在天下九州无数校园学子嘴中被反复诵读。 为了自己的父皇,赵煦只能是编出一个‘皇考早有悔意……还嘱托朕平反’的谎言来——反正,在他上上辈子,元祐的旧党大臣们,就是拿着‘先帝早有悔意’的名义,来推翻熙、丰时代的一切的。 和尚摸得,他自也摸得! 而在同时,这也可以进一步强化放松言论管制的风气。 赵煦当然知道,这样做其实对皇权是有害的。 因为皇帝,其实是某种意义的神。 神,不可以被讨论,不可以被评价,更不能有错。 一旦神被人讨论、评价,甚至被人发现了错误。 那么神就从至高无上的地位跌落下来。 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亮出了血条。 皇权因此松动。 可是,赵煦看的清楚,皇权终将谢幕。 与其被人拿着刀子,将全家杀干净。 不如自己体面点,提前留好退路。 这样万一真有哪天,子孙也能依靠这个,保住性命说不定还能当个米虫,安享富贵。 甚至因此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西汉灭亡后,刘秀为什么能复国? 还不是靠着文景的仁政还有武宣的功绩? 没有这些,大魔导师再强,怕也要被群雄冲烂。 当然了,这也是赵煦知道,任何事情都有自身的惯性。 所以啊,他再怎么浪,至少在他活着的时间里。 只要他不逼反整个天下,那么他所拥有的权力,依然是至高无上,且不可撼动的。 他再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争取民心的归附和认可。 那么,他就依然是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君王。 甚至可能因为这些政策,而被百姓神化。 正是因此,赵煦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至于他死后? 谁还能管得了自己死后的事情? 汉武帝、唐太宗这样的千古雄主都无能为力。 三世为人,赵煦早已经释然了。 群臣听着,皆动容不已。 赵煦则继续说道:“其后,皇考又命朕立二誓!” “其二曰:宰执大臣、三衙大将,国家臂膀,股肱髃臣,纵犯十恶不赦之罪,止于赐死,十恶之外,止于编管!” 这就是将原本明面下的潜规则,变成公开的政策,让所有人都知道。 同时,也是进一步拉拢宰执、将帅,强化这些人国家主人翁意识。 将他从孤家寡人,变成了一个有坚定支持、拥护的利益集团共主。 这样一来,统治集团内部矛盾再大,也可以通过谈判和让渡利益来妥协。 于是皇权被包裹在里面,成为一个真正的利维坦。 赵煦说到这里,便看着群臣,道:“其三:凡吾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齑之!” 韩绛立刻顿首:“伏唯大宋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圣德永垂万古!” 其他人跟着俯首:“伏唯大宋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圣德永垂万古!” 赵煦给出的答案,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都无比满意。 尤其是对旧党之中,那些不安的人来说,这就是一颗定心丸。 没有比这样的事情,更能让他们安心的了。 赵煦看着自己面前跪伏的群臣,他走回御座,缓缓坐下来。 他知道的,从今天以后,至少在顶层的统治集团内部。 矛盾和分歧,可以被缩小到最小。 之后,只要做好引导工作,统治集团内部就可以做到铁板一块。 …… 宫中的事情本就瞒不住人。 何况是‘先帝曾命当今官家于祖宗御笔之前立三誓’这样同时具有传播性和轰动性同时还无比贴合大宋社会呼声与需求的事情?(北宋灭亡后,传出汴京太庙誓碑的谣言,还说的那么仔细、清楚,就可以知道,誓碑上的内容,是符合宋代社会民间呼声和需求的) 不到半个时辰,都堂上的宰执们就都知道了。 “真圣主也!”吕公著听完,面向永裕陵方向躬身再拜。 有此三誓,天下从此安矣! 都堂的其他执政,则纷纷弹冠相庆。 特别是李常,差点就没忍住在令厅里载歌载舞了。 一个时辰后,太学、武学相继沦陷。 太学生们,欢呼雀跃。 一个叫宗泽的年轻士子,更是泪流满面,面朝永裕陵磕头顿首,三呼万岁、圣主。 到了晚上,汴京的所有勾栏、瓦肆里,就都已经在议论此事。 好多人都说:“先帝真是圣明啊……当年,咋就没看出来呢?” 然后这些家伙就立刻被身边的人堵住了嘴巴——汝这醉汉?怎在此胡言乱语? 先帝一直圣明好不好?! 岁月史书,开始悄然发动,很可能若干年后,那位已逝的先帝,将在不可名状的魔法作用下变成一个全知全能,完美无缺,圣明睿知,只是时运不济的圣主。 (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四章 棉甲 深秋的高原,寒风凛冽,气温已经跌倒了零下,呵气成冰。 凛冽的北风,在山涧呼啸着翻滚。 然而,这声音却被荒原上,咆哮着的厮杀声与无数人的惨嚎声彻底掩盖! 就连那凛冽的寒风,在此时此刻,也被厮杀双方的战士的热血所感染。 刺骨的寒风,在此时仿佛变成了炎炎热风。 汗液与热血在同时喷涌。 狭路相逢勇者胜! 噗! 王大斧用力的挥舞着他所握持的重斧,足足八寸的斧刃,用精铁锻打而成,斧尾厚而窄,尤其适合破甲、斩首。 手持这种重斧的战士,自唐以来,就一直是大军的开路先锋。 而王大斧的技艺,已磨砺了十几年,对于如何杀敌,烂熟于心。 于是! 随着他无比熟练的挥动手中重斧,对着迎面之敌狠狠的劈斩。 锋利的斧刃,毫不费力的劈开了对面之人那单薄的皮甲,顺着皮肉劈砍开来,直接将迎面之敌的身体劈开。 大半个身子,就这样被直接劈开,滚烫的鲜血迎面喷洒而出,将身穿着重甲的王大斧淋了一身。 王大斧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双手紧握着重斧,快步向前,继续冲向下一个敌人。 此时,在这高原的荒野上。 文明已经消散,只剩下了人类最原始的野兽本能。 残暴、嗜血与无情,主宰着一切。 穿着皮甲,戴着毡帽的宋军,与穿着毛毡的吐蕃人,混战在一起。 若有人在空中俯瞰的话,那么,就会明显看到,很显然,自诩文明,以仁义为本的宋军,比起那些最多只穿皮甲的吐蕃人,更加野蛮、凶残、嗜血。 特别是那些和王大斧一般,穿着重甲,持着重斧或者铁锏的武士。 他们就像是一尊尊沉默的金刚,将他们的怒火释放到了吐蕃人身上。 专一制造军器局和军器监生产的锁子甲,披挂在这些武士身上,使得他们几乎可以免疫大部分吐蕃人的兵器劈砍。 而他们手持的精铁锻打的昂贵兵器,则仿佛死神的镰刀,收割着他们的敌人的生命。 这就是冷兵器时代,重甲步兵之所以能横扫战场的缘故。 也是如今这个时代的趋势。 党项人的铁鹞子,人马皆具甲,而且其甲具使用的是党项独步天下的冷锻技术锻打而成,其名曰:瘊子甲。 这种铁甲,甚至可以在五十步的距离上,免疫除了神臂弓和八牛弩以及投石机外的一切远程火力。 即使神臂弓,想要破其防御,也需要使用专门的破甲重箭才有机会! 而考虑到铁鹞子的速度以及弩箭、弓箭那可怜的命中率。 铁鹞子们,几乎可以无视宋军的一切远程投射火力,在战场上来去自如。 这就是元昊得以立国的真正原因。 而宋夏战争几十年的养蛊,使得大宋西军开始无比重视近战。 重斧、铁锏这样的破甲利器,成为了精锐的象征。 而依托大宋的国力,锁子甲这样成本无比高昂的铁甲,也被成批量的由专一制造军器局、军器监等机构生产出来。 而吐蕃人,则成为了这场竞赛的牺牲品。 就像现在这般,他们的皮甲和少数劣质铁甲,根本无法防御宋军的强弓劲弩。 原本,他们还可以依靠悍不畏死的近身肉搏,来取得优势。 但现在,这唯一的优势,也已经丧失殆尽! 因为,宋军比他们更野蛮、更凶残,也更加不畏生死。 没办法! 元祐军赏令下,在王大斧眼中,他眼前的所有敌人,都是行走的铜钱。 一个脑袋,就是六贯制钱或者两匹绢布。 于是,这個在汴京城的邻居们眼里,忠厚实诚的男人,在狄道的官民眼里,和善的官人,在向宗吉眼中,诚实、可靠,知根知底的乡党。 化身为狂暴的凶徒。 重斧舞动,踏步如飞。 吐蕃的弓手,拼命的拉动弓弦,企图迟滞他的行动。 可是在战场上,想要用弓箭命中一个身披铁甲在高速移动的战士,本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 何况,现在的天气很冷,战场上还有北风。 他们的弓弦受潮,双手还要对抗寒冷,射出去的箭本就软绵无力,被北风一吹,准头也没了。 而吐蕃人一旦被王大斧这样的重甲勇士近身。 那就更是绝望! 他们的青铜与劣质的铁器刀剑,砍在由精铁编制,每片甲叶至少重两钱五分的铁甲上,除了让人闷哼一声外,没有其他效果。 他们中少数持有狼牙棒等破甲武器的人,则根本近不了宋军甲士的身。 因为在这些铁甲甲士身后,跟随着大量轻甲或者无甲步兵。 这些步兵,拿着刀枪剑戟,背着弓弩,跟随着甲士们前进。 看得出来,哪怕在厮杀中,宋军也排列着密集且完整的阵列。 这阵列使得他们可以彼此呼应,互相保护、支援。 于是,战至午后,荒原上的吐蕃人,终于崩溃。 大量溃兵,开始逃跑。 整个军阵,再也不能维持,陷入混乱之中。 宋军于是狂喜,鼓点大作,将旗舞动。 本已陷入癫狂的王大斧,在听到鼓点后,瞬间冷静下来。 他高举着手中的重斧,用着他在熙州学到的生硬吐蕃话,开始对着那些溃逃的吐蕃溃兵大喊:“汉家天子仁厚,只要尔等归义反正,一切既往不咎!” 这些可都是钱啊! 按照元祐军赏令,生俘比斩首更值钱! 最重要的是——这些都是上好的青壮。 明年家里的棉田,说不定还得请他们来耕作。 溃逃的吐蕃人,被宋军的忽然转变吓了一跳。 几个本已经乏力的家伙,在这刹那迟疑了片刻。 就是这片刻,一直带着保丁,跟在王大斧身后的郭贵立刻怪叫一声,带上他指挥的那几十个保丁,迅速跑了上去。 将这些人按倒在地,立刻捆绑起来,所有人的动作无比熟练,就像演练了千百次一般。 这是大宋官军的老手艺了。 属于晚唐传下来的传统技艺,只不过,过去宋军一般是用在破城后,洗劫平民百姓上。 如今用在擒俘之上,依然是得心应手。 所以这些人虽然动作粗暴,但手法都很讲究,根本不会伤人要害,只以制服为主。 …… 一个时辰后,当战场平息。 河州知州官衙派来的军法官带着一批吏员在种建中的陪同下,开始检视战场,清点首级与俘虏、缴获。 一颗颗人头,都被人砍了下来,堆磊在战场上。 俘虏们则成群结队的被人押在一起,他们身上的束缚已经被解除。 宋军甚至在战场上,架起了大锅,熬煮起了粥饭。 俘虏们有的已经吃上了青稞饭和大麦粥。 所以他们并没有多少慌乱。 军法官仔细检核着战果,清点着首级。 一颗颗面目狰狞的头颅,血迹斑斑。 吏员们认真检查着首级,确认其发型与面貌与年龄。 免得有丘八杀良冒功,甚至拿着战友袍泽的首级来领功。 这样的事情,过去是层出不穷的。 然而,现在的宋军,已焕然一新。 吏员们检核了两三遍,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首级全是吐蕃人的模样、发型,年齿也都是成年人的模样。 没有老人,没有孩子,也没有妇孺,更没有宋军将士的头颅混在其中。 于是,军法官在确认后,取出一份公文,在上面签字画押,然后交给种建中:“指挥请过目一下,此战,贵军斩首两百八十五级,生擒贼人八百六十七人获其甲械千余……” 听上去,种建中所部三千余熙州兵马和吐蕃人在这荒原上厮杀了一个上午。 最后却只斩首两百八十五级,生擒八百六十七人。 似乎是不可思议。 但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就是这样的。 正面厮杀、肉搏,斩首一直都是如此。 老实说,这一次种建中斩首的两百八十五级,若放在过去,已经足够上表朝廷,称为大捷了。 这是因为宋军缺少骑兵,即使获胜,也无法追击,甚至在获胜后只能撤退。 所以,也就无法打扫战场。 一般的防御作战,能斩首几十个,已是很不错了。 这一次,种建中能得到这么多斩首,还是多亏了他野战获胜,吐蕃人在溃逃中自相践踏,让他多拿了一百多个斩首。 不然,这一战打下来,能斩首百余已是幸运。 种建中接过文书,在上面签字画押,表示认可,然后看向那些被俘的俘虏们。 “尔等当感恩当朝官家圣德仁厚,以生民为上,所以即便尔等乃化为蛮夷,依旧推大恩于尔等……”他轻声说着。 这是事实! 要不是当朝天子,以仁厚为本,用圣人之教,颁元祐军赏令,使生俘的赏格高于斩首的赏格。 不然,种建中知道,杀俘是不可避免的。 即使他约束部下,今天这八百六十七俘虏里,起码也有一大半,要魂归于此。 若换一个嗜杀的将领,更是一个俘虏都别想有! 作为将门子弟,种建中对大宋官军有着清晰认知。 …… 当天傍晚,宋军大营。 王大斧解开自己的衣袍,他的胸膛一片青紫。 这些都是吐蕃人的兵刃与箭矢,在他身上留下来的印记。 好在,他穿的甲够坚,所以都只是皮外伤,休养几日,就该好转。 当然了…… 也不仅仅是甲胄够坚。 王大斧翻着自己甲胄里内衬的粗布内衬。 粗麻布内,那些压实了的棉絮之中,那里面用针线缝着铁片。 他慢慢数着,很快就找到了好几块被外力打击、凿击而变形的铁片。 他顿时咧嘴一笑,看向在旁边,正在为他清理着换下来的甲胄的郭贵:“郭贵,你这这法子好啊!” “俺这一次多亏你了,不然恐怕就又要受伤了,俺定要为你到小种太尉处表功。” 郭贵顿时谄媚的笑起来:“多谢提辖抬举!” 王大斧对乡党,素来说话算话。 在营帐中换了衣服,吃了晚饭后,他便带着自己的甲胄和内衬,求见了种建中。 种建中因向宗吉之故,是知道王大斧的,在和王大斧打了几次交道后,因其忠厚、实诚也颇有好感。 当然,因为王大斧脑门上贴着向家人的标签,他也一直是敬而远之,并没有怎么亲近对方,更没有想过要拉拢他。 在得了通报后,便召见了王大斧。 等他听完了王大斧的汇报,又看了他的甲胄上的各种痕迹,也认真观察了内衬之中,用棉絮包裹铁片缝在一起,以护要害的办法后,他当即来了兴趣,随后更是亲自脱下自己的衣袍,试穿了一下王大斧在郭贵建议下,魔改的内衬。 他很快就发现,这种内衬,既保暖又舒适,同时还有一定防御力。 简直就是为宋军量身打造的。 种建中大喜,对王大斧道:“大斧今日斩首四级,今又献上如此妙法,可转迁一官矣!” 王大斧现在的武臣阶是小使臣的三班奉职,转迁一官,就是右班殿直。 这是正九品的武臣阶。 很多大宋名将,就是从右班殿直开始自己的传奇人生的。 王大斧听着,却摇头道:“好叫太尉知道,此法并非末将所创,乃末将同乡,汴京新城人郭贵所想。” 他虽然想升官,但还不至于,吞没自己乡党的功劳。 再说了,这一次他亲自斩首四级,加上率部生的贼寇十余。 以此功劳,再磨勘半年,也是有转官的资格了。 何况战争才开始,他还有机会斩首立功。 种建中楞了一下,旋即欣赏的看向王大斧,柔声问道:“大斧可曾读过书?” 王大斧拜道:“回禀小种太尉,俺幼时曾在汴京的王家私塾里,读过几年书,只因顽劣,未曾进学,然略通文字!” 这是汴京人的常态。 汴京是大宋识字率最高的地方,就连那些扛大包的壮丁,也能识字,甚至还会算术,能算得清百以内的加减! 以至于,汴京百万军民,文盲率可能不足四成。 于是,形成了汴京的市民文化。 才有那么多丰富的娱乐活动和八卦土壤。 以至于,当年的柳三变和现在的晏几道的新词只要一出来,立刻就能在整个京城传唱。 种建中得到王大斧的回答,捋着胡子,道:“原来大斧还读过圣人文章,难怪如此忠义!” “大斧如今,既已有官身,更当努力啊!” “为将之人,该当多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明理!” 这也算是大宋的传统了。 无论文武大臣,遇到那些对自己胃口的年轻低级武臣,总会劝对方多读书,读好书。 若这些年轻人,照他们的去做了。 自然会提拔、提携起来,将之慢慢的培养成自己在军中的盟友。 范文正公、韩忠献公,都曾在西军大量培养人才。 已故的狄武襄公就是范文正公的杰作。 当然了,种建中知道,这王大斧的前程,是轮不到他操心的。 向宗吉虽然只是向家族人,但有着这层关系在,只要这王大斧继续保持下去,向家迟早会把他提拔起来。 搞不好,明年的武学推荐入学名单里,就有此人的名字。 王大斧不知道这些,见着种建中这样,曾在官家身边服侍过的名门子弟,老种太尉家的衙内这样的人物,竟勉励自己,顿时感动起来,拜道:“小种太尉教诲,俺记下来了。” “俺定好好读书……” “只是……”他抬起头,看向种建中,想起在汴京听说过的那些故事,纳头拜道:“俺比较愚笨,却不懂该去何处读书,望请小种太尉指点迷津!” 种建中笑起来,觉得此人果然实诚,于是提点道:“大斧难道没听说吗?” “熙州的游知州,乃是横渠先生的高徒。” “横渠先生,乃是我朝的大儒,横渠一门以有教无类为要!” “便是俺,当年也在横渠先生门下求学,得先生教诲,受益终身!” “今大斧欲求学,自当以游知州为师!” “而游知州已聘了多位昔年同窗,到熙州州学就任,欲效仿范文正公当年在南京应天学院之壮举,将圣人经义,于熙州重燃!” “大斧若诚心向学,自当去熙州州学,拜入游知州门下。” 王大斧一听,立刻再拜:“末将多谢小种太尉指点迷津!” “只是,俺出身低微,恐游明府不收,愿请小种太尉修书一封,为俺介绍介绍!” 种建中听着,看向王大斧的神色就变了。 他知道的,此人恐怕不止是表面上表现的这般。 这王大斧的心思,还很细腻! 竟知道趁机向他求一封推荐信! 不错!不错! 种建中微笑着,对王大斧道:“这有何难?待此番回师,俺便给大斧写信与游知州,赞美一二。” “只是,成与不成,却非俺能决定的!” “游知州,虽是俺师兄,却也是个铁面无私,不徇私情的君子。” “大斧若想拜入其门下,却还须得有着一颗真正的向学之心!” 游师雄的脾气和性格,种建中太熟悉了。 横渠门下,就属游师雄在治学和为人上最认真。 于是,尽管横渠先生已驾鹤多年,横渠门下早已一盘散沙。 但游师雄依然坚持以横渠门人自居,为复兴先生学问而矢志不渝。 以至于,精力憔悴,白发早生,依旧奋不顾身。 他这个师弟,如今还帮不了什么大忙,只能是想办法,帮师兄尽可能的与向家扯上些关系了。 (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五章 战局(1) 种建中送走王大斧,稍作思考,便出了自己的营帐,前往宋军的中军营垒。 他到的时候,正好看到了,本该在后方的肤公城的河州通判王厚。 王厚身边,簇拥着好多吐蕃人。 他们说说笑笑的,从中军大营里出来。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营中的火把已经打起来。 种建中看着王厚身边的那些吐蕃人,眉头轻皱。 因为没有一个他认识的。 这很不寻常! 王厚很快也看到了种建中,然后他就带着那些吐蕃人,走向种建中,一边走还一边用着他那口浓郁的熙河口音,与那些吐蕃人介绍起来:“来来来,与诸公介绍一下……” “这位种指挥,便是汴京官家,亲自委任来河州,将圣人的仁义与佛祖的慈悲,带给河湟百姓的。” 那些吐蕃人看向种建中,一个个眼睛都亮起来,纷纷低头抚胸,用着吐蕃人拜见上位者的礼仪,道:“见过种指挥。” 种建中还在糊涂中,就已被王厚拉着,带到了这些人跟前。 在火光的照耀下,这些人都直勾勾的看着种建中。 王厚拉了一下种建中的袖子,种建中连忙拱手:“见过诸公……” 他还是不懂,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但这些吐蕃人却一个個受宠若惊的样子,纷纷低下头去。 种建中的脑子,顿时嗡嗡的。 虽然这些日子,他也算习惯了,吐蕃的贵族们对待他的态度。 这些人在知道他是汴京官家亲自委任来的后。 几乎所有人看他的神色和态度,都发生了变化。 或热情,或巴结,或仰慕…… 但,类似眼前这些人的态度的,却还是第一次遇到。 种建中感觉,这些人对他似乎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同时可能还有着一种渴望。 他们为什么这样? 种建中看向王厚,王厚微笑着,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彝叔配合一下……” 种建中下意识的点点头。 那些吐蕃人顿时欢天喜地的跪了下来,给种建中磕了一个头。 然后兴高采烈的,在王厚的送别下,走出了宋军营垒。 营垒外的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到,有接应的人影。 种建中看着这一切,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王厚那张被风沙已经吹得灰暗粗糙的脸。 “处道兄……”种建中轻声唤了一句对方的表字。 王厚咧嘴一笑,看着种建中,道:“兵者诡道也!” 种建中的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捏了一些。 他似乎知道了,那些吐蕃人的来历。 王厚也不瞒他道:“方才的那些人,皆是对面派来的信使!” 种建中咽了咽口水,问道:“鬼章的使者?” 王厚摇摇头:“鬼章还在负隅顽抗。” “但他下面的人,却已经坚持不住了。” “早在数日前,这些人就通过溪巴温的部下,派人来到肤公城与本官谈判……” 种建中看向王厚,王厚哂笑一声:“彝叔感觉难以理解?” 他道:“对吐蕃诸部而言,这没什么好难理解的。” “鬼章麾下诸部,过去都是跟着扎实庸龙、必鲁匝的部族,与溪巴温乃是亲戚。” “亲戚之间闹了生分但也还是亲戚,有那么几分香火情在的。” “去年,鬼章夺溪哥城,对溪巴温却只能驱逐,而不能加害的原因就在于此。” 种建中听着,吁出一口气,青唐河湟诸部的关系,哪怕对种家而言,也属实是复杂了些。 但王厚从小跟着乃父王韶经营熙河,家学就是研究吐蕃各部关系。 其家族也因此成为大宋对青唐吐蕃诸部渊源研究最深的人。 只是…… 种建中问道:“处道兄,这会不会有诈?” 青宜结鬼章是吐蕃人里为数不多的名将。 其用兵多狡,算计很深。 当年,景思立就是中了青宜结鬼章的计策,被为围歼于踏白城。 踏白城一战,直接让熙宁开边,就此停顿。 王厚微笑着:“放心好了……彝叔……” “无论鬼章是否在用诈,官军此战,都已必胜!” “因为……”他舔了舔舌头:“鬼章此番倾巢而来,却顿兵于溪哥城下,与溪巴温及官军相持至今!” “再战下去,雪山就要下雪了。” “一旦下雪,其部就只能撤军。” “撤军回去,诸部十余万人丁,三四十万牲畜吃什么?” 这就是王厚笃定诸部只能投降大宋的缘故。 青宜结鬼章这一次,没有经过详细的侦查,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其倾巢而出,突袭溪哥城。 本来,溪哥城按照一般规律,应该会快速沦陷。 然而,在过去的一年,溪巴温与熙河的大宋各州深度合作。 不仅仅派出了大量的青壮前往熙河路务工,深度参与棉庄建设。 他的部下,还大量的出动,拐骗、劫掠着人口。 其本人更是三次亲率各部首领,前往抹邦山朝觐佛牙舍利,并拜会大宋熙河将帅。 于是,溪哥城的溪巴温,虽然名义上是一个独立势力。 但与大宋的关系、利益捆绑,却极为深厚。 所以,神臂弓、扎甲、八牛弩甚至投石机这样的军国重器,溪哥城都可以从熙河采买。 而这些东西在过去,是大宋绝对禁止外流的。 西贼屡次重金贿赂、收买大宋官民,也只能走私个位数的甲具。 但,在溪哥城这里,熙河的武库是敞开的。 溪巴温只要有足够的钱帛,那他就可以随意采买。 于是,溪巴温在去年直接砸钱将溪哥城变成了一个刺猬。 而这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青宜结鬼章并不知道。 于是,本该快速沦陷的溪哥城,没有被攻陷。 它甚至坚持到了宋军援军赶到。 在河州宋军赶到的时候,青宜结鬼章其实还有的选。 他可以当机立断,迅速撤兵止损。 可他没有! 于是,等种建中带着的熙州兵马赶到后,他再想撤兵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随着时间推移,高原的冬天越来越近。 青宜结鬼章的时间已经不多。 再拖下去,大雪封山,就是其败亡之时。 所以,其麾下各部的异动、叛逃,也在情理之中了。 对吐蕃人来说,这也没什么丢人的。 自赞普的王朝崩溃后,河湟地区的吐蕃部落们,就一直如此。 打不过就加入,合情合理。 加上大宋有溪巴温这块招牌,他们就更没什么心理负担。 种建中听着,却是还有疑问,他道:“鬼章乃是吐蕃名将,一代豪杰,怎会如此失智?” 王厚笑了:“鬼章固是人杰,用兵也算狠辣。” “这一战,他想的是挺好的。” “与西贼联手,夹击熙河!” “彝叔可能还不知道,如今在兰州到河东的千里之地,西贼都在大举入寇。” “尤其是兰州方向,某在肤公城得到的邸报说,西贼国相亲率数万精锐,倾尽其西寿保泰、石州祥佑、卓罗和南以及天都山诸部,号称五十万,威压于定西城,其营垒自会川延绵至定西城,烽火延绵长达百十里!” “其规模已经超过了元丰七年,西贼国主秉常亲征兰州了!” 种建中听着,顿时惊讶不已。 这么大规模的入侵,而且还是全线入侵。 西贼这是倾巢而来了! 他连忙问道:“战事如何了?河州大军,可要回援?” 王厚眯着眼睛,道:“这就是鬼章要赌的地方了。” “一旦我官军回援兰州,鬼章就会尾随而来。” “故此,这过去一月,鬼章本部主力,几乎未曾出动。” “其精锐骑兵,也一直在那龙羊峡中蛰伏。” “可惜,鬼章赌错了!” “熙河诸州,如今可谓全民皆兵!” 他看着种建中,问道:“彝叔奉命走一趟熙州,都能为河州带来数千保丁!” “而且,保丁们都能自备马匹、弓矢随军,也都有一定的技艺在身,能随军作战。” “而这仅仅只是熙州狄道数保之军!” 说到这里,王厚就狞笑了起来。 “如今的熙河路,乃是全天下,保甲法效用最大、最广也是最好之地!” “江宁的介甫相公,若能来熙河一观,恐怕也要为保甲法在熙河的效用而震惊!” “西贼此番倾巢而出,我熙河各州,亦是倾州而动!” 保甲法,这个熙宁变法设想用来作为取代厢军的作用,辅助野战军的设计。 在如今熙河路面临战争,发挥出了远超当年设计的作用! 经略司号令一下,熙州、兰州、会州、河州、岷州等全部总动员。 无论汉人还是吐蕃人、羌人、党项人,都骑上了马(没有马的骑着骡子牵着驴子),背上了弓,拿起了剑踊跃参军。 仅仅是一个包家,在半个月里,就动员了两万多青壮参军。 其中骑兵超过了五千! 不止如此,王厚听人说,现在就连兰州的妇孺也在学前年的定西城,积极参与战争。 连孩子们也都在为前线军粮做事。 所以,此番的西贼面对的不再是大宋驻扎在熙河路的那两三万西军和蕃官们率领的几千骑兵。 他们面对的是整个熙河! 汉人、羌人、吐蕃人、党项人。 民族大团结! 就连棉庄里的雇工,听说都有想要踊跃参军,报效朝廷的。 虽然熙河一路,人丁户口,乃是大宋垫底。 然而再怎么样,人丁也是比西贼动员出来的兵马要多的。 所以,当西贼入寇后,人力危机并未发生。 相反,大宋官军现在拥有和西贼一样的人力优势。 于是,就在十余天前,兰州方面甚至还向邈川方向派出了数千援军。 所以,青宜结鬼章设想的战场环境,根本就不存在。 种建中听着王厚的话,想起了他在熙州的时候的见闻。 也回忆着这些日子以来,他亲眼目睹的熙州兵马的作战。 虽然,他带来的熙州兵马,无法和河州的精锐禁军相比。 可他们战斗意志坚韧、高涨。 在与吐蕃人的战斗中,毫不退缩,根本不像他在汴京见过的保丁。 像王大斧这样的巡检官带的部队,更是技艺娴熟,战术高超。 哪怕与河州禁军相比,也不逊色了。 这哪里是保丁? 这是府兵!隋唐横扫天下的府兵! …… 青宜结鬼章,静静的听着,那个跪在他面前的人的报告。 他的脸色,无喜无悲。 虽然,他在十几天前就已经通过青唐城的使者,知晓了梁乙逋已经按照约定,发动了前所未有的行动。 然而…… 他这里的压力,却一点也没有减少。 宋军依然纹丝不动的钉在了溪哥城外,控扼着溪哥城的后路,与之遥相呼应。 溪哥城内的粮食、箭矢,也没有耗尽的迹象。 反倒是他的大军,随着天气越来越冷,草场越来越少。 牲畜们已经不产奶了。 甚至开始出现了病死、冻死的牲畜。 短期内,他还能坚持,可长期来看,却是必死之局。 这让他有些烦躁! 好在,他还有后路。 他的继承人结瓦龊在十余天前,就已经在秘密的分批将他的本部妇孺、青壮,撤出龙羊峡,回到雪山高原。 现在,已经撤出了差不多七成。 只要结瓦龊带着的部族,可以安全回到青海湖一带的牧场。 那么,即使他这边战败了,也还有希望。 就是…… 他看着那个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吁出一口气来:“那些卑劣的懦夫都已经决定背叛我和伟大的赞普了吗?” 那人低着头,不敢答话。 青宜结鬼章有些烦躁的解开了自己的衣襟。 他知道的,其实现在自己的情况已经很危险了。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暗地里背叛了他? 他甚至不清楚,他身边有没有叛徒? 他更无法保证,他身边现在那些依然对他忠诚的人,在发现叛乱后会不会直接倒戈,加入叛军? 这就像高僧们所说的那样。 当你在发现一只秃鹫的时候,就意味着有几百只秃鹫正在赶来的路上。 吐蕃人的游戏规则,一直很简单——赢家通吃。 即使是神圣伟大的赞普,一旦露出败像,也会被人迅速背叛。 所以,青宜结鬼章知道,他必须抢在那些叛徒发动前,做点什么事情。 最好,赢得一场大的胜利! 只有胜利,才能稳住这些人,才能让这些叛徒不敢妄动。 (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六章 战局(2) 定西城,控扼马衔山的南麓出口。 元丰四年八月,李宪总秦凤路、熙河路兵马,便是从这里越过西夏的马衔山防线,然后沿着汝遮谷顺流而下,夺取兰州。 所以,所谓汝遮谷,实际是一条河流(应该是今天的苑川河,属于黄河一级支流),只是因为河流凿穿山谷,形成了一条天然的南北向峡谷通路,所以被人称为:汝遮。 汝遮谷从马衔山发源而出,延绵直抵兰州,并在兰州汇入黄河。 所以,汝遮谷在大宋,分属两个不同的防区。 自汝遮堡以西,属于通远军,自龛谷城以北,则属于兰州辖区。 元祐元年九月壬戌(初七)。 赵卨将其经略安抚使行辕,从兰州迁到了汝遮堡,以就近指挥、协调起自定西而至会川的百里马衔山防线。 而在之前,赵卨已经于九月丙辰(初一),就已经带着人,先一步抵达了汝遮堡,并开始了对整个汝遮谷的巡视。 如今,他已经视察完了,大宋控制下的整个马衔山防线。 心中已经有了底气。 “只要定西不失,西贼就不可能威胁凡川、汝遮、龛谷,凡川、汝遮、龛谷不失,则兰州稳如泰山!” 赵卨挥着马鞭,看向那绵延的山川与河谷,不无自得的说道:“而我朝只要控扼兰州、定西,则如人之手,扼西贼之咽喉,使其不得喘息!” “他年,若能得平西贼,论功,都知李宪可为前三!” 作为文臣,其实赵卨对李宪这样的内臣,做出这样高的评价,很不正确。 但赵卨都要致仕了,没这许多的心理负担。 这一战打完,只要不出差错,他必能以大学士带节度使衔致仕。 这就是元老的致仕待遇了。 届时,谁敢以此来指责他呢? 顶多背地里说几句话阴阳怪气一番。 这有什么关系? 又不会让他掉块肉,反倒是说李宪的好话,有利于他和他的家族在熙河的经营。 没办法,李宪在熙河威望巨大。 特别是在蕃官群体中的影响,无人能及! 果然,听到赵卨对李宪的高度评价,那几个簇拥在赵卨身旁的将官们,立刻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相公所言甚是!”从秦州方面,率军来援的赵思忠,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答道:“若无李都知当年夺兰州,俺们那里能像今天这样,安安稳稳的在熙州、岷州、洮州、会州种棉花?” 包顺、包约兄弟听了,纷纷点头称是。 就连去年才归义反正的仁多保忠,也道:“俺虽未曾见过李都知,但若非李都知,俺恐怕早就被西贼所杀了!” “哪里有机会,沐浴汉家阿舅恩德,享中国之福?!” 赵卨看着这些蕃官。 每一個都是实力派! 而且不是熙宁开边以来,带着整个部落,一起归义过来的大部族首领;便是从西贼那边带着人马过来归义的大贵族。 像是赵思忠就是木征。 这可是唃厮啰的嫡长孙!也是董毡死后,吐蕃法理上的真正合法继承人。 当年王韶开边,赵思忠打不过,就带着他的兄弟六人一起投了。 六兄弟当年光是带过来的丁口就有三四万,牛羊牲畜数十万头。 先帝给其兄弟六人一一赐名,然后封官许愿。 包顺、包约兄弟,就更是熙河路的第一大豪族,熙河路今年给他们编户齐民,登记造册。 最后,统计得出整个熙河路,姓包的有差不多二十万! 虽然,这是老弱妇孺一起相加的结果。 但熙河第一大族,包家是毋庸置疑的了。 其他人虽然没有赵思忠兄弟、包顺兄弟这么强。 但也都是有自己的武装的。 哪怕是去年才归义来的仁多保忠,他当初就带了数百心腹,逃来大宋。 这将近一年来,西贼那边不断有人过来投奔于他。 于是,渐渐的也拥有了差不多一千五百人的精兵。 在向、高两位国亲的保举下,当今官家于是在今年四月,拜其为会州巡检使。 这些蕃官,在大宋本来就相对自由。 其地位类似羁縻州的土官,几乎人人都在官方的正式官职差遣外,还带着一个充本族军都使或者军都副使的头衔。 这就是朝廷,允许其在其部族内部,沿用部族习俗与传统来处置相关内部事务的许可。 一个个都是国中之国。 向宗回、高公纪履任熙河后,棉庄与这些人就充分的捆绑了在一起。 每一个熙河蕃官,都是棉庄主! 哪怕是去年才投过来的仁多保忠,也在兰州附近带着人赶在春耕前,开垦出了一千多亩棉田。 所以啊,这些人现在已经不是什么苦哈哈的蕃官了。 都是奢遮人家! 论财产恐怕不输汴京的富贵人家。 因为,如今熙河各地的棉田,基本已经采摘完毕了。 第一批采摘的棉铃,已经被向、高两位国亲,装车送上运往汴京的道路。 总计有一万多斤的棉铃,听说足足装满了三四十辆太平车。 这些棉铃现在应该已经到秦凤路了。 而后续采摘的棉铃,正在陆陆续续的通过从秦凤路、永兴军等地押运粮食的青壮民夫们,押送着踏上返程的道路。 向、高两位国亲,现在都已经专门去负责做这个事情了。 估计,最终所有棉铃加起来,应该有几十万斤。 价值保守估计在百万贯! 像包家的那一万亩棉田,就起码能拿到十万贯! 想到这里,赵卨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温柔了许多:“诸公所言甚是,李都知诚为国朝名帅!” 没办法,在大宋社会,一切向钱看。 谁有钱,谁说话的声量就够,就有道理! 正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而读书,需要钱! 钱越多的地方,科举成绩就越好! 典型的例子就是两浙、福建、江西这三路。 当地的发解试,都已经卷上天去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三路有钱啊! 书院遍地开花,富户家庭都在全力培养自己的孩子去卷,去考。 于是,像福建这样在唐代和大宋前期,属于科举荒漠的地方。 如今,靠着钞能力,在科举中攻城拔地! 现在朝中,待制以上的福建籍的大臣,已有十几人! 包括一位前宰相(蔡确)、两位执政(章惇、吕惠卿)。 未来还会不断涌现! 恐怖如斯! 只有江西帮和两浙帮才能勉强对抗。 而熙河路,就是下一个福建路! 这一点,毋庸置疑。 旁的不提,单单是前些时日,熙州的游师雄,在宣布已邀请了多位有进士功名的同窗来熙州州学讲学后。 赵思忠、包顺牵头,熙河的汉、蕃豪族们,向熙州州学义捐了大量牲畜、财帛,还提供仆人,甚至有直接捐棉田充作州学学田的。 正是因此,赵卨才会要给李宪说好话。 因为他已经打算,在致仕后,让自己子孙迁来熙河。 当然,这些都是日后的事情。 现在的关键,还是要打赢眼前的战事。 而要打赢这场仗,就需要这些蕃官首领们的全力支持。 好在,这些人已经不需要做什么动员了。 保卫熙河,保卫兰州,保卫定西城。 如今已不仅仅是汉人的事情。 而是整个熙河路的所有人的事情! 所以,赵卨和他的经略司官署,要做的只是做好部署和指挥。 “报!” 赵卨正欲与蕃官继续说话,远远的一个报信的士卒,就骑着马向着赵卨的方向狂奔而来。 “熙河第五将知定西城秦贵急报!” “贼自辛酉日起,猛攻定西,一日之内,蚁附而上者十余次!” 赵卨听着,立刻上前接过了急报。 他拆开一看,顿时就微笑着看向他面前的这些蕃官们:“贼已技穷矣!” “诸公,报效国家的时候到了!” “走!” “随某回汝遮堡,部署出击、袭扰之事。” 西贼国相梁乙逋,自八月壬子(二十七)从南牟会兴兵,倾巢而来。 其号称四十万,实际上总兵力不会少于十五万! 其中精锐的铁鹞子、泼喜军、步拔子全部带来了。 其于九月壬辰,兵临定西城。 随后就开始了围城的工作,一边安营扎寨,大造声势,砍伐树木,搬运石材,一边派出小股骑兵,绕过定西城,深入汝遮河谷,与宋军骑兵发生交战。 而熙河的宋军,迅速反应,立刻支援。 赵卨命李浩率熙河第一将、第二将,留守兰州,然后自己率领第三、第四两个野战将,出兰州而来。 又大发熙河诸州保丁,得十万之众。 一半充作各州留守、守备以及粮草后勤输送兵力,另外一半则选其精锐、青壮,与他同行。 另一方面,秦凤路、泾原路虽然也受到了西贼的侵扰。 但秦凤路和泾原路,还是抽出了一部分力量,为熙河路侧翼屏障。 同时永兴军和白波三门撵运司,不惜代价,源源不断的将粮食运来熙河。 在这样的情况下,赵卨已定下部署,以定西城为饵,消耗西贼。 只要拖下去,梁乙逋粮尽之时,还拿不下定西城。 那么,宋军就可以趁其撤军,掩杀跟上。 作为老将,赵卨不奢求能毕其功于一役。 更不敢去设想,歼灭西贼精锐的铁鹞子、泼喜军、步拔子。 他看上的是梁乙逋此战带来的青壮妇孺。 这可是足足十五万的人丁! …… 大顺城。 曲珍站在城头远远的看着筑垒区边缘的西贼骑兵,正在护送着青壮们,缓缓向后。 他的嘴角溢出了一丝残忍的笑容。 “贼军将撤?” “嘿!” “哪有这么容易?!” 曲珍当年能从永乐城里,锥城而出,甚至还能带着几百号亲兵,逃过西贼的围追堵截,顺利撤回大宋。 自然,他对于怎么跑路,有着十分丰富的经验。 现在看到西贼的动静,他就知道,西贼的宥州兵马已经耗不过了。 他们想要尝试,将青壮和牲畜们,撤回白豹、金汤等寨堡。 当然,这可能是一个试探,也可能是一个陷阱。 但无所谓,章相公的浅击之术,就是专门针对西贼的行动而生的。 “点燃狼烟,通知环州!”曲珍挥手下令。 在过去的十几天内,大顺城筑垒区和怀安镇筑垒区的大宋守军,在曲珍的督促和指挥下,严格按照章楶的战术。 在坚守城市之余,不断利用寨堡之间距离相对较近,彼此可以互相掩护的优点,指挥着沿边诸寨堡的骑兵,对西贼进行了打击。 重点不在杀敌多少。 重点在于,使贼无法全力进攻。 十几天下来,对面的西贼统兵大将的用点策略和战术,被曲珍差不多摸不清楚了。 于是,西贼兵马就这样,被他拖在这里。 宋军依托坚城和游荡在筑垒区的轻骑兵,与之相持、消耗。 现在,西贼既然想撤了。 至少他们做出了撤军的姿态。 那就该轮到浅击战法的第二阶段登场了。 …… 环州。 章楶登上城头,远望着曲珍按照约定,点燃的烽烟。 “善!” “贼兵欲遁矣!” 他看向折可适,道:“遵正,大事就要托付于遵正了!” 折可适抱拳拜道:“请相公放心,末将定不辱使命!” 浅击战术,自被章楶、范纯粹提出后,经环庆路的将帅们的头脑风暴,如今已经渐渐成型。 第一阶段,坚守要塞,以轻骑兵袭扰、牵制贼军,使贼疲惫。 第二阶段,待贼疲惫、懈怠,出现退兵或者欲走的现象。 便以精锐骑兵,从侧翼出击。 或截断其粮道,或寻找其统帅,进行斩首打击,或击其后勤辎重所在,焚其粮草、杀其牲畜。 以上三点,做到任意一点,浅击之法就算成功。 随后就是第三阶段了。 只要第二阶段的精锐突击,达成三点中的任意一点。 那么正面的宋军,就该在发现贼军混乱后,立刻全面出击。 这就是浅击。 也符合兵法中的‘以奇胜,以正合’的策略。 而折可适与他带来的一千五百名折家精锐选锋,就是章楶选择用来执行浅击的利刃。 没办法,大宋战马少,优秀的骑兵更少。 只有折家,才能稳定出产精锐的优秀骑兵部队。 也只有府州、麟州的丰饶草场,培育出来的优秀战马,才能承担起浅击战术中侧翼精骑突击,断其粮道、寻其统帅战术或者捣毁其后勤辎重的任务。 (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七章 拽厥嵬名二进宫(1) 折可适率领着他的骑兵,出环州后,直接沿着一条古老的道路,向着静边寨前行。 这条路,从汉代就有,千余年来,始终是陕西前往盐州的盐路。 大宋将之称为:车厢狭路。 顾名思义,便是这条道路,虽然一直在山谷、丘陵之中穿行,比较狭窄。 但道路平坦,几乎没有难走的路。 而这条路途径的区域,则是西贼嵬名氏当年起家的地盘。 李继迁叛乱后,他就是经此从夏州逃奔地泽斤。 地泽斤,在盐州腹地,八百里瀚海之中。 故而,党项人一直很注意控制这条道路。 只是,如今西夏宥州主力,顿兵于大顺城筑垒区。 而本来作为其侧翼掩护的石州祥佑监军司,在鄜延路与刘昌祚斗智斗勇,只能派出少量兵马掩护。 而且,折可适出发的时间选的很好。 他是九月壬戌时中午出的环州,一千五百骑兵,牵马步行。 等他们到静边寨的时候,已经是当天午夜。 在静边寨稍作休整后,他们赶在黎明前,出寨向北急行军。 这次他们不再珍惜马力,星夜急行。 在天亮之前的三个时辰,一千五百骑兵,奔袭了八十里,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也没有被党项人所发现。 他们于是跳出了党项人的白豹、金汤、后桥三寨组成的防线。 绕到了后桥寨侧后的王盘山(在今陕西榆林定边县境内)。 此地,北距盐州不足百二十里,与西夏宥州治所嘉宁则不足两百里。 折可适下令,在王盘山中休整,并饲喂马匹,同时派出了十几个熟悉西夏地理的斥候,伪装成党项信使或者宥州、石州的斥候,进行侦查。 当天傍晚,折可适得到斥候报告,言发现西贼后桥寨外道路,人马繁多,往来频繁。 折可适立刻知道,西贼的宥州兵马的补给,恐怕就是经过此地输送到前方的。 而恰好后桥寨与西贼韦州静塞监军司交通便利。 在过去,一直和大宋在环庆路对抗的,也正是韦州静塞监军司为首的西贼南院监军司集群。 只是如今,韦州精锐兵马,都被抽调走了,去了天都山。 故而,才由本来负责韦州后勤的宥州监军司来攻。 所以,西贼选择由韦州来向宥州兵马输送粮草、军械补给,合情合理。 折可适当机立断,立刻增派斥候,加强对后桥寨到葫芦河一带的侦查,以期锁定或者说寻找到西贼的辎重所在或者统帅机构。 …… 深秋的夜晚,寒冷而孤寂。 拽厥嵬名沉默的看向在他面前的使者。 来自梁乙逋的使者。 “国相为何不同意我军回撤?”他盯着对方,发出质问:“南蛮大顺城、怀安镇等,戒备森严,我军难以得手,若拖延下去,一旦南蛮鄜延路抽出手来,击破绥州,截断我后路,我恐宥州不保,宥州不保,灵州、夏州则有危!” 使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强硬的说道:“国相言:无论如何,也请驸马在大顺城再坚持数日!” 拽厥嵬名听着,有些烦躁。 他这次来,是为了复仇雪耻的。 本来以为,南蛮环庆路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文官,在面对他倾宥州而来的入侵,即使不会方寸大乱,也会忙中出错。 让他可以找到机会,一雪前耻。 可是,狂功大顺城筑垒区将近半个月后,他却发现,对方的南蛮防线,比起过去更加难啃了。 他们的那些寨堡现在变成了一個个刺猬,一条条阴险的毒蛇。 每次攻城,都是一场梦魇。 因为总会有一些南蛮骑兵,出现在他侧翼、后方。 而南蛮在边境上展开的数十上百个寨堡,成为了这些骑兵的出击基地。 让他防不胜防,也让他麻烦不已。 于是,虽然打了这么久,看上去损失不大——这么多天了,他带来的精锐,损失不过百数十人。 大部分损失,都是青壮、妇孺。 而且,这些人也大部分是他从横山北麓里强征来的羌人。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场战争对他来说有多么难受。 宥州带来的粮食,渐渐被消耗,随军的牲畜,也开始挨饿。 韦州的粮食,却供应不上。 于是,他已心生退意。 无论如何,他从甘州带来的三千精锐本部骑兵,不可以有损失。 这可是拽厥家的本钱! 他带这些人来,是来这里发财的。 不是给梁乙逋建功立业的炮灰! 可他对面的使者却根本不管他面临的困难。 强硬的要求他,必须坚持攻击大顺城筑垒区,为定西城的大战,吸引宋军环庆路的主力。 防止其与泾原路宋军,支援定西城方向。 拽厥嵬名越想越气愤。 于是,他干脆对使者道:“韦州粮草,接应不上来,我军顿兵大顺城、怀安镇,一旦侧翼的石州祥佑监军司为南蛮所破,我恐灵州有失!” 当年南蛮五路伐夏,对大白高国威胁最大的,就是从鄜延路杀出来的种鄂大军。 一路横扫千军连破坚城,突破数条防线,直接杀穿了大半个大白高国,打到了灵州。 要不是南蛮的那个外戚相助,现在灵州、夏州、宥州、石州恐都非大白高国所有。 整个横山北麓也将落入南蛮手中。 如此,大白高国亡国不远! 使者道:“韦州监军司,已经尽力筹集粮草了。” “再者,驸马背依金汤、白豹等寨,进退自如,有何忧惧?” 宋夏两国在环庆路所在的地区,一直是针锋相对。 两国边境,密密麻麻的筑垒区,使得任何一方,都很难突破另一方的防御。 以金汤、白豹、后桥三寨为核心的西夏筑垒区,虽比不上宋庭的大顺城、怀安镇筑垒区。 但只要兵力充足,也足以让进攻的宋军,遭受巨大损失。 拽厥嵬名看着对方:“可我忧心石州祥佑监军司,不是南蛮的对手!” “国相能保证,石州祥佑监军司,能敌住南蛮鄜延路的攻势?” 鄜延路坐镇的可是南蛮有数的悍将——刘昌祚! 其带的兵马,更是南蛮大将种谔带出来的悍勇之兵。 没有人敢去捋虎须。 所以,这次梁乙逋的部署,其他各方,都是主动进攻宋境。 只有两个地方,只要求守住。 一个是左厢神勇监军司,一个就是石州祥佑监军司。 于是,梁乙逋亲自出面,请出了两位宿将,分别前往左厢神勇监军司与石州祥佑监军司坐镇。 出任左厢神勇监军司的是宿老名将,镇守于黑山威福监军司的嵬名谅明。 看名字就知道了,这是嵬名家的宗王。 而且是和兀卒血脉很近的宗王! 其祖上就是太祖之弟李继瑗! 其与毅宗(李谅祚)是同辈,镇守黑山威福监军司已有三十年,用兵老辣,稳重。 他也是梁氏在嵬名家内部的铁杆盟友。 嵬名谅明是坚决反对毅宗改制、汉化的嵬名家实权人物。 所以梁氏一上位,就得到了嵬名谅明的支持。 其与老国相关系密切,老国相生前,嫁女与其子,又叫现在的国相梁乙逋娶了嵬名谅明的女儿。 所以,梁乙逋一请,嵬名谅明就已六十岁的高龄,带兵前往左厢神勇监军司接掌。 但石州那边,请去的宿老名将,却是从瓜州那边调过去的梁乙兴。 这位是梁乙埋的族弟,被梁乙埋安排在瓜州,靠着刷回鹘人的人头出的名。 含金量和嵬名谅明不可同日而语。 拽厥嵬名现在是真的担心,自己的侧翼,被宋军突破。 若是如此,鄜延路宋军就可以直取无定河,包抄他的后路。 到那个时候,他就有家回不得。 刘昌祚做得到吗? 答案很显然——只要他能打穿石州,这种事情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对拽厥嵬名来说,兵败不可怕。 可怕的是,他带来的这三千本部精锐,若都折在这里。 拽厥家就可能要被除名。 甘州老家的族人,必会将他撕碎! 使者抬起头,直勾勾的看向他,眼中隐含着怒火:“驸马这是不相信我梁家人的实力吗?” 梁乙兴是国相的叔父,也是梁家的老将。 拽厥嵬名质疑梁乙兴,等于质疑梁氏。 而这位使者,正好也姓梁。 拽厥嵬名低下头去:“不敢!” “可,老监军面对的终究是南蛮名将!” 在种谔已死,李宪被调回汴京,南蛮大将里,最让大白高国畏惧的人,就是刘昌祚了。 姚兕、王文郁,都要排在其后面。 在十几天前,拽厥嵬名是根本不担心石州的。 可这半个月来,他在大顺城筑垒区,碰的头破血流。 让他生出了自我怀疑。 南蛮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官,都能将他打到郁郁。 鄜延路的刘昌祚,可是成名已久的名帅! 人的名,树的影。 拽厥嵬名是真的怕了。 怕自己的后路,被鄜延路的宋军切断。 使者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将官急匆匆的快步走进来,见了拽厥嵬名,就跪下来说道:“监军,后桥寨急报……” “言见寨外数十里,火光冲天,我军辎重恐为南蛮所袭!” 拽厥嵬名立刻站起身来,看向来人:“你说什么?” 从韦州而来的粮草辎重,需要通过百里转输,才能送抵后桥寨。 虽然一路上道路平坦,可山路狭窄,一次只能通过一辆车。 所以,韦州的粮草运输队伍,需要有一个地方修整。 此地就选在后桥寨以北四十里的一处河谷。 这里也应该是安全无碍的。 现在怎么回事? 南蛮难道长了翅膀,飞了过去不成? 拽厥嵬名来不及多想,他立刻起身,再顾不得与梁乙逋派来的使者多说什么。 他必须立刻前往后桥寨! 因为,一旦韦州的粮草辎重输送道路受阻。 那么,他的大军,就要面临断粮的风险!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去肃清这个威胁! 不然,侧后有着这么一个威胁在,他就算想撤军,怕也撤不成了。 …… 大火冲天而起,整个河谷之中,堆积的粮草与各种甲械、车辆都在燃烧。 折可适看着大火中燃烧的粮草、帐篷与车辆。 这里起码堆积着数千石粮草,如今都已在火中燃烧。 等到天亮,哪怕西贼来救,能救出的粮食怕也十不存一。 “可惜了……”折可适看着这些粮草,摇了摇头,然后就回身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青壮们。 在他的骑兵发起夜袭的时候,这些西贼青壮,根本组织不起什么抵抗,他们也根本想不到,会有一支宋军骑兵,出现在他们面前。 所以他的军队一冲,就直接撕碎了仅有的少数防御。 剩下的青壮此时大都还在睡梦中,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宋军骑兵,全副武装的冲进了河谷营帐,于是纷纷跪地请降。 “将军,这些俘虏如何处置?”折可适的亲兵问道。 在过去,大宋官军遇到这样的事情,当然是选择一刀两断,割了脑袋回去讨赏。 折可适犹豫了一会后,叹息一声,道:“上苍有好生之德!” “且放他们一条生路罢!” 杀俘不祥,非武臣之德! 如今朝廷更是坚决反对杀俘! 为此官家,不惜将生俘的赏格,提升到斩首之上! 而杀俘,一个两个,没有人注意还好。 几百上千的杀俘,是绝对瞒不住人的。 一旦被人捅出去,折家的名声就会受损! 所以,没有必要! 何况,他率军烧毁西贼军粮辎重,已是奇功一件,够他转一官了,没必要画蛇添足。 于是,折可适只命人割了战场上的尸体的首级,将这些脑袋挂到马鞍后面,就带着他的人,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等到第二天天亮后,从后桥寨出来的西夏兵马,小心翼翼的搜索前进,抵达了此地时。 他们只见到了河谷营帐内,已经被烧成了焦炭的粮食,还有一千多被人捆着丢在原地的青壮。 所有人都是一片沉默。 中午时分,拽厥嵬名带着他的人也赶到了这里。 拽厥嵬名,顿时怒火攻心。 他仔细查看了现场的痕迹,发现了无数马蹄冲锋时留下的痕迹。 “南蛮骑兵,至少上千!” “他们怎么来的?” 白豹、金汤、后桥三寨,就像铁桶一样,密不透风。 南蛮骑兵除非会飞,不然不可能穿过这个防线。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他们从车厢狭路,绕了过来。 韦州的兵马,到底在做什么? 怎么连这么大一股南蛮骑兵潜伏了进来都不知道? 是不是要等南蛮骑兵,从后桥寨后面钻出来,甚至摸到无定河边,韦州兵马才会如梦初醒?! …… 米脂寨。 鄜延路最前沿的要塞。 也是五路伐夏,鄜延路的战利品。 此寨深入西贼石州防线腹地,就像一把尖刀,抵在了西贼脆弱的咽喉下。 此时,黄昏的落日,熏染着米脂寨的城墙。 远方的西贼寨堡,已是一片狼烟。 鄜延路的宋军,已完全突破了正面之敌的防御。 缺口已经被打开,刘昌祚的部队,如潮水般向前涌动。 一个又一个石堡、木寨,被宋军攻入。 硝烟四起,喊杀声与哀嚎声,响彻天地。 这些种谔一手带出来的鄜延路精兵,经历了五路伐夏、永乐城大战的考验,一些老将甚至经历过种世衡筑清涧城的时代。 每一个都是打老了仗的行家。 他们是天生的刽子手,也是无情的杀戮机器。 刘昌祚立在一处山岗上,远远看着,西贼已经被突破的防线。 “立刻派人快马去知会河东的吕相公与环庆路的章相公!” “言我军已破石州之敌,将直取无定河!” “另外,立刻派人八百里急脚马递报捷官家!” (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八章 拽厥嵬名二进宫(2) 大宋元祐元年,西夏天仪治平元年,九月已丑(初十)。 拽厥嵬名,还未找到那支莫名其妙的出现的南蛮骑兵的踪迹。 一个噩耗,从石州传来。 石州祥佑监军司监军梁乙兴遣使通报于他,南蛮鄜延路经略使刘昌祚已率军攻破了大白高国在绥州地区的寨堡,鄜延路南蛮精锐,已经获得了自由行动的权力。 梁乙兴不得已,率军退保横山北麓的要塞乌延(乌延城已无法考证,只知其在横山北麓,大概位于今靖边县境内)。 现在,鄜延路南蛮大军,既可以继续向前,夺取乌延。 各大豪族,都拥有自己的武装和兵马,所以,这大白高国的保甲法,自然也就走歪了。 却不知,苏移义理,心中更加欢喜了。 这王盘山上的部族,乃是桑泥族。 说到这里,折可适面朝汴京方向,拱手道:“当今官家,胸襟远大,包容四方之人,兄若归义,赏赐不会少于万贯!” 再拖下去,万一鄜延路的南蛮大军,真的从周河那边包抄过来,切断他的退路。 苏移义理,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党项贵族,但他没有髡头,而是戴着一顶毡帽,穿着一件貂衣,就这样的走了进来,见了拽厥嵬名,两人问礼一番后,拽厥嵬名就问道:“军主来此,可是听说了,石州的事情?” 可恨他被仇恨昏了头,以为南蛮环庆路那个新经略使名不见经传,可以趁机从其身上赢下功勋! 却没有想过,南蛮的朝廷,能破格提拔的人,哪里有简单的? 折可适的堂弟折克敌之妻,就是来自苏尾九姓之一的拓家。 所谓桑泥又称苏泥族,乃苏尾九姓之一。 宥州本来就是大白高国建国时的根本之地,景宗立国时,就全赖宥州豪部的支持。 要是都送在了这里,那拽厥家从此就要一蹶不振。 双方见面一对脉络,就成了兄弟关系。 真的是因为,他是老太后的女婿,梁乙逋的妹夫,想让他来建功立业,报仇雪耻? 呵呵! “难怪……难怪……” 大唐都已经灭亡了差不多一百八十年,在这车厢狭路,还能遇到以大唐皇帝之后自居的党项人,是不是很荒缪? 南面的石州,本该为他保护白豹河侧翼安全的梁乙兴,已经全面先后收缩兵力。 随后他们和党项人通婚,融入党项,其后人就成为了苏尾九姓。 如今,因为当今官家即位之前,被封为延安郡王,所以,延州当地的武臣、蕃官们,也鸡犬升天,拓家已经有人被选去汴京,充任皇城司的差遣,相当于成为了官家的贴己人了! 故此,拓家在延州的势力,正在高速崛起中。 与铁鹞子、泼喜军并列的步拔子,就基本是从这些豪族选拔出来的。 “只是……”苏移义理看向拽厥嵬名:“车厢狭路出现了南蛮骑兵……” 对方一直唤了好几次,拽厥嵬名才回过神来,答道:“我在。” 除了铁鹞子、泼喜军、擒生军、步拔子外。 拽厥嵬名点点头,道:“苏移军主放心,我自会亲自率本部骑兵,为诸部保护侧翼,防止来自车厢狭路的那股南蛮骑兵的袭扰,确保大军顺利撤回宥州!” 这三千精锐,是拽厥家的底气。 同时,他还派出了宥州豪族赏罗家的家主赏罗没移,亲将赏罗家本部骑兵,前出白豹城,到德静寨方向布防,以监视周河流域,防止鄜延路宋军从这个方向出来,包了他的饺子。 更可以不管以上两个方向,从延州向西,经大白高国的国信驿路(西夏使团入宋基本都走这条路),直扑洪州、宥州,然后从宥州直取夏州。 南蛮的王安石变法后大白高国吸收其保甲法,推出大白高国版的保甲法,将所有男丁,全部变成了兵丁。 而是一个以嵬名家为核心的部落联盟。 他如今面临的局势非常危险。 同时,车厢狭路距离韦州不过百里。 这从他们对大宋的称呼就能看出来——汴家人。 折可适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不瞒贤弟……”苏泥归德压低声音,道:“其实,为兄在十日之前,就已经得到了苏移家的义理哥哥的知会,义理哥哥言,若遇到了汴家人,要以礼相待。” 大唐可就是亡在后梁手中的。 而府州折家,与苏尾九姓乃是世交! 而且,还有姻亲关系。 他看向拽厥嵬名:“监军也当知道,我等也难以顺利撤军。” 当然,真假就要靠折家人自己判断了。 一旦鄜延路的南蛮精兵,不选择继续攻击乌延而是从绥州经延州南下,自东川绕道周河,包抄白豹河方向,切断他和宥州的联系。 “只是啊……”他看着折可适:“贤弟难道这就满足了吗?” 而拓家,或者说苏尾九姓联盟的所有部落,都有一个汉姓——李姓。 现在是必须当机立断了! 让他率部去车厢狭路保护侧翼安全? 这可太好了! 因为这既可以远离南面侧翼,从周河、白豹河方向忽然出现的南蛮鄜延路精锐。 于是,每年苏尾九姓人家祭祖,都是跪在‘故大唐玄真大圣大兴孝皇帝’的神主牌面前三拜九叩的。 希望夏州守军,可以从无定河方向来援。 拽厥嵬名点点头:“军主所言甚是!” 为了大白高国,驸马爷您就自求多福吧! 您的屁股,请恕我不能保了! 而宥州的豪族,和拽厥家一样,也是大白高国之中独立性很高的势力。 “而在今日早间,义理哥哥又遣人来知会,言是请汴家兄弟在此稍等,迟早有大礼送上!” “梁乙逋要将梁乙兴这样的亲戚,送到石州,却把嵬名谅明这样的名将放到左厢神勇了!” 他的侧翼,已经完全暴露在南蛮鄜延路精兵的兵锋下。 以防止他们报信的,但是…… 在拽厥嵬名的视角,现在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 “梁乙逋一早就打定了算盘!” 拽厥嵬名顿时大喜,正要与之商议。 王盘山以北的一个山峰 如今坐在折可适对面的,就是苏泥族的首领苏泥归德。 “遵正贤弟,有了这块肥肉,应该可以给为兄行个方便了吧!” 还在这党项腹地,有了一个安全的休息地。 可笑他当时还嘲笑南蛮无人,于是得意轻视,忽视了危险,以至落入如今的局面。 若各自为战,撤兵的那一刻,就是灾难开始的时候。 因为这些亲戚的精神状态和心理状况,都很有问题。 折可适听着,胸膛剧烈的起伏起来。 一种名曰被出卖、背叛的情绪,在心中涌动着。 无论时代如何变化,苏尾九姓如何更迭。 不需要南蛮打,不出一个月就要饿死、冻死在这三个寨堡里。 每两丁,选一丁为兵,另一丁则为负担(辅兵)这样就组成一个最小的军事单位:抄。 过去,拽厥嵬名能依靠着自己带来的精锐以及那几个忠于兴庆府的宥州豪族,威压着其他各部。 拽厥嵬名也终于想起了对方是谁? 如此,梁家就可以将势力发展到瓜州、沙洲、甘州,控制住丝绸之路这条会下金蛋的黄金贸易通道。 他的兵马,都在安静的修整,他们虽然没有脱下衣甲,手边也都放着刀剑。 汴宋也是如此。 当年,为大宋镇守金明寨的铁壁相公李士彬,也是苏尾九姓的出身! 所以啊,这苏尾九姓和大宋境内的蕃官们虽然分属两国,但打断骨头连着筋,大家七拐八绕,都能攀上亲戚。 “这是割肉喂狼!” 到时候,整个战略格局都要崩盘。 而梁乙逋能够顺利夺回兰州,甚至只是逼迫南蛮和议。 这样使得大白高国的军力,迅速膨胀,战争动员的规模也格外的大。 一旦如此,鄜延路南蛮大军,就将获得完全的战略主动! 因为,数年前,南蛮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沈括与种谔就是夺取乌延后,开始了永乐城攻略。 苏移义理听着,思虑片刻后,道:“若监军能确保我等北面侧翼安全,我就愿为监军去说服各部首领,服从监军将令!” 一旦事不可为,他就可以带着他的本部,通过车厢狭路,回到韦州。 这个联盟的特点就是,以唐睿宗李旦后人自居! “义理哥哥的使者在听说来的是折家贤弟后,就特意嘱托我告知贤弟,说是汴家的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已击破嵬名家在绥州的防御,其兵锋正在向前推进,嵬名家的石州监军已经将兵后撤至乌延!” 宥州各部的生存经验非常丰富。 根据他们的说法,他们的祖先,是当年跟着唐肃宗到灵武的唐睿宗后人。 根据法令,所有年满十五以上的男子,遇到战事都要从军。 苏泥归德微笑着拱手:“若真能如此,那就多谢贤弟了……” “我等是战是走?” 故此,苏尾九姓的人,可能帮大宋官军,但也可能害大宋官军。 早就已经悟出了在荒野上遇到狼群,并不需要跑的比自己的同伴快,只需要想办法让一个同伴受伤去喂狼就能安全脱身真理。 就是苏移家为首的,活跃于无定河流域的九个部族。 于是,折可适的骑兵,不仅仅顺利找到了党项人在车厢狭路的辎重地,一把火将之烧了个干干净净。 “若不能抓到他们,将之驱逐出去……” 同时也在判断着对方所言的真假。 他也在等着对方开价。 可现在,情况已经变了。 于是,在那个夜晚,来自府州的折可适就这样遇到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党项亲戚苏泥归德。 当年权倾天下的没藏家的根本之地,就在宥州。 …… 正当拽厥嵬名思考的时候。 可五代之后,一直定都汴京的政权,是可以被视作后梁的继承者的。 “我必须带着拽厥家的精锐本部,回到甘州!” 但却都睡在石头筑的屋子里,屋中还有着篝火火上烧着水。 帐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监军可在?” 同时,苏移家还是大白高国之中,一个强大的部族联盟的首领——所谓苏尾九姓。 拽厥家,是甘州的豪族。 他们是可以心安理得的自由切换自己的立场的。 显然,这里是一个党项部族的寨子。 苏移义理,苏移家的家主,也是宥州最大的部族首领。 说道这里,苏泥归德就深深的看了一眼折可适。 折家则通过和这些归义的忠臣联姻,也和这些大族成了亲戚。 尽管,现在的苏尾九姓早就不是当初的苏尾九姓了。 兄弟之间,互相往来,借个地方睡觉、修整很正常对不对? 兄弟之间,互帮互助,苏泥归德帮着折家弟弟打探消息,是不是也很正常? 虽然朱温和他的后梁,早就灭亡了。 他带来的这几万人马,一旦被包围在金汤、白豹、后桥三寨为核心的筑垒区,没有援军,没有粮食。 至于你要问,为什么折家人的妻子,会来自苏尾九姓之一的拓家? 因为,拓家也是大宋忠臣啊! “俺还得想办法,多给他们找几个受伤的猎物。” 自没藏家被连根拔起,宥州各部就一直对兴庆府有着隔阂。 但,这就是苏尾九姓的标志! 而亲戚们投桃报李,常常会暗中放消息给折家。 喊话内容,在一般人耳中,会非常雷人:“吾乃故大唐玄真大圣大兴孝皇帝之后!” 只要本部精锐在手,兴庆府就不会太过怪罪他。 拽厥嵬名必须和这些实力派协商,取得他们的支持。 不然的话…… 不然,为什么是梁乙兴这个梁家人坐镇石州,保护他的侧翼?而非嵬名谅明这样的宿将? 他梁乙兴,除了欺负回鹘人外,打过什么硬仗吗? 具体到宥州各部,这次倾巢而来的兵马,除了拽厥嵬名带来的三千拽厥家的骑兵外。 一个宥州,就能抽调出四万多将近五万的兵马。 此时此刻,折可适正与这个党项部族的首领,谈笑风生。 然而,在实际执行中,因为大白高国并非是一个中央集权的王朝。 总之彼此关系就是很怪也很复杂就是了。 “敢问来者何人?!” 帮助大宋——汉贼不两立,我等虽为党项,却也是大唐玄真大圣大兴孝皇帝的后人!大义所在,理所应当! 特别是苏泥九姓的亲戚们! 神经病的概率是很高的! “我必须找到生机!” 所以,现在的苏尾九姓是那个立场? 当夜,当他率兵来到此地的时候,正要进攻,山上的党项人却对他喊话了。 “请进!”拽厥嵬名现在需要争取这些宥州豪族的支持,自然态度放的非常低,他立刻起身,亲自为对方开门。 我也没那个能力保了! 拽厥嵬名得信之后,大惊失色。 拽厥嵬名于是谦卑的问道:“军主及各部军主是怎么想的?” 他的这数万兵马,就都会被包围在白豹、金汤、后桥三寨之中。 那么对梁氏而言,就可以光明正大,用着他拽厥嵬名丧师辱国的罪名,趁着拽厥家元气大伤,将拽厥一族变成梁氏附庸,甚至将之吞并! 折可适的营帐,就设在这山上。 答案是没有! 就是个关系户而已! “战该如何?走该如何?” 剩下的都是各部组织起来的兵马,一个部族就是一支军队,首领号称军主。 也用战争胜利的劫掠赏赐,团结、鼓舞各部。 同时,其也能从延州出东川,自南面走唐代的定边路,包抄白豹、金汤,与环庆路的南蛮军队合围拽厥嵬名的大军! 所以,梁乙兴没有选择,他只能在战败后,全线收缩兵力,退守乌延,并向后方的夏州求援。 “此番,却是多亏了李兄相助了!” “国相一开始允我来宥州,主持对环庆路的进攻……”拽厥嵬名此时,只觉浑身冰冷,喃喃自语着:“恐怕,就有着要拿我和我的三千本部兵马,以及宥州诸族喂饱南蛮的盘算!” 庆历二年,苏尾九姓之一的拓家部率部归宋,旋即参与了当年对元昊叛贼的惩戒作战,立下军功,首领拓得遇被大宋授予本部副军主、骑都尉、延州巡检使的官职,拓家从此就成为延州世袭蕃官。 折家人就经常悄悄的帮这些穷亲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一点,折可适是很清楚的。 拽厥嵬名内心大喜,当即道:“有劳苏移军主!” 可能是看出了折可适的疑虑,苏泥归德直接说道:“贤弟可能还不知道吧?” 而且,他们还拿得出族谱,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拽厥嵬名急切的思考着,思量着。 特别是对梁氏,有着很大的威胁,属于不稳定因素。 但人家就是这样认为的,而且,苏尾九姓都承认彼此的身份,将彼此的亲戚视作自己的亲戚。 拽厥嵬名这个时候,也想起了去年兴庆府的变乱中。 “用我和宥州诸部的血肉,拖住南蛮陕西诸路主力,为其攻略兰州争取时间!” 梁乙逋为什么会同意他来宥州复仇雪耻,主持对南蛮环庆路的攻击,而不是让原本一直负责与南蛮环庆路对峙的韦州? 当然,折可适知道,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就算他死了,这三千人马也绝不容有失! 可他该怎么办呢? 就是让他来顶雷的。 或者说,现在的局势,那个立场对他们有利呢? 狼是很知足的生物。 不然乌延一旦失守,南蛮的鄜延路就将获得在整个无定河以东的自由活动权。 “不行……不行……” 用标准的正韵喊的话。 “苏移义理求见。”帐外的人说道。 而且,都要自负武装,甚至自带粮食从军。 眼看着马上就要入冬。 兰州那边的国相,恐怕只能立刻丢下兰州,然后举倾国之兵,和南蛮在这横山北麓,再打一次永乐城这样的决战! 而这一次,南蛮大抵是不可能,再犯永乐城那样的错误了! 自折家归宋后,折家人既得过党项亲戚们的好处,也吃过党项亲戚们的大亏。 没藏家虽然已经被诛,可没移家、赏罗家、庆家、司家、苏移家这样的豪族,依然是大白高国中不可忽视的力量。 苏移义理看向拽厥嵬名,态度前所未有的谦卑:“我等各部,一切唯监军将令是从。” 本来,折可适应该首先袭击这个部族。 各部部族的兵丁,也都属于本部直属。 大白高国的部族军,是以部族为主体的武装。 而坑害大宋,他们的心理就更加坦然了——汴贼!受死! 一旦他死在这里,本家的本部精锐也都捐在这里。 汴京城,又被称为汴梁就是证据! 就曾有流言,说是兀卒秉常,曾派人联系宥州各部,命各部率军勤王! 这样想着,拽厥嵬名的内心,就越发冰冷。 他们肯定会选一個有水的地方,修筑要塞! 若是这样,即使最后能将南蛮逼回去,得死多少人? 故而,梁乙兴的意思已经无比清楚——我这边比较重要! 数日前,折可适率军潜行来到王盘山一带,他在派出斥候前往车厢狭路侦查的路上,斥候们发现了这个居住在车厢狭路旁的党项部族。 亲戚归亲戚,算账还是得算清楚的! “李兄若是有心,我可代兄上表朝廷请功,为兄表一个本族军主、骑都尉甚至是大使臣的官阶!”折可适慢慢的开出他的价码:“此外,诸般赏赐,也绝不会少!” 虽是党项人,但部族一直在瓜州、甘州之间活动,所以不可避免的和回鹘人通婚,有了回鹘血统! 对兴庆府执政的梁氏来说,拽厥家其实是藩镇。 而苏移家,更是此中翘楚! 苏移义理看着拽厥嵬名的神色,心中想着:“只是一个拽厥嵬名,恐怕还喂不饱汴宋的饿狼们……” 拽厥嵬名,顿时瞳孔就红了起来。 连忙下令,在大顺城和怀安镇筑垒区与宋军对峙的兵马逐步后撤。 因为,这是非常非常有可能的事情。 这些大唐宗室,眼见天下纷乱,于是选择了留在当地。 “若留在这里,断无活路!” “不意却遇到了贤弟!” “嗯!”苏移义理缓缓点头:“如今,各部人心惶惶,还请监军拿个主意。” 折可适顿时懂了! 是前者! 汉贼不两立! 苏尾九姓觉醒了大唐玄真大圣大兴孝皇帝后人中自带的诸夏属性,进入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阶段。 简而意之——大宋要赢,他们想自保了。 (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九章 拽厥嵬名二进宫(3) 大辽大安二年,九月丙寅(十一),辽西京大同府。 耶律琚看着被送到他面前的那副装饰着黄金的瘊子甲。 然后,他居高临下,看着跪伏于其面前的西夏使者田怀荣。 “贵国此来何为?”看着那副瘊子甲的情面上,耶律琚给了这个西夏使者说话的机会。 “奉夏国王太后之命,朝觐大辽天子!”田怀荣躬身再拜。 “朝觐天子,自有定时!”耶律琚道:“依制,藩国五年一朝天子,何况贵国今年已五朝大辽矣!” 从去年开始,辽夏关系陷入僵局。 耶律琚知道,这既有宋辽交子贸易后,大辽吃人嘴软,顾忌脸面,不得不做出些样子,疏远党项的缘故。 也有大辽真的很不爽党项人的缘故。 特别是,党项人去年的内斗,让上京城的老头子(耶律洪基}极为厌恶。 虽然党项人对外宣称,秉常乃是暴卒。 可老头子又不蠢! 哪里看不出,秉常的真正死因? 这是弑君! 老头子对此,可是极为敏感的。 而无论北院的契丹贵族,还是南院的汉人士大夫,在知道此事后,也都对党项人深恶痛绝! 老头子则比所有人的反应更强烈。 因为,他年纪已经大了。 却只有一个孙子作为继承人在世,偏这孙子的年纪还很小——耶律延禧是太康元年出生的,今年才九岁多一点。 一旦老头子忽然驾崩,这大辽就可能会出现幼主临朝的局面。 所以,老头子这才开始特意改善宋辽关系,还专门的将耶律延禧与南朝的小皇帝捆绑在一起。 就是要给耶律延禧加一层保险,以防万一! 而党项人在这样的时候,爆发了内乱。 外戚夺权、弑君! 完美的踩在了老头子的红线上! 兔死狐悲,老头子能给党项人好脸色看那就怪了。 自然,党项人就不可能在他面前,得到什么好脸色。 本来,按照一般规律,辽夏关系恶化,党项人会不遗余力,不惜代价的加强宋夏关系。 即使不能和睦,至少也不该兵戎相见。 可这一次,党项人的选择,却叫旁观的辽人权贵,大跌眼镜。 他们居然兴兵讨伐南朝! 耶律琚想起他在南京城听说的,党项人这次兴兵的原因,似乎是因为屡次遣使,求南朝将岁赐交子化却被南朝拒绝,于是恼羞成怒。 于是,他在心中摇摇头:“北狄之人,也配与大辽相提并论?!” 这也是大多数辽国权贵,在听说了这个事情后的第一反应。 凭你也配? 于是,这也是耶律琚能顺利来到大同府,出任西京留守的缘故。 南京城的老头子和那些贵族,能不知道他吃了南朝的好处? 都知道的,这种事情也很难瞒的了人。 萧酬翰不就闻着味过来了? 而南京的老头子,能允许他来大同府,给党项人施加压力。 就是想给党项人一点颜色看看! 当然了耶律琚也知道,南京的老头子,也就只能做到这一点了。 虽然很多人都乐于见到,南朝能狠狠的教训一顿党项人。 让他们知道轻重厉害! 可没有人想看到南朝真的灭了党项,没了掣肘之患。 老头子尤其如此! 别人不知道,耶律琚可是很清楚的,老头子年纪越大,就越迷信。 于是不仅仅崇佛,他还信上谶讳了。 卯金刀的预言,在老头子心中越来越重! 真要南朝灭了党项,大辽还怎么在将来,重回秦川,于长安再开霸服,应卯金刀之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这可是太祖念兹在兹的伟业! 也是契丹人的梦! 再建大汉! 所以,哪怕是为了谶讳,大辽都不可能看着南朝讨灭党项! 党项,就是历代大辽天子,专门培养起来,与南朝消耗的利器。 心中的念头,此起彼伏着,耶律琚就听着田怀荣道:“奏知上国节度,下邦王太后,崇慕大辽法度,故此才屡次遣使来朝,朝拜大辽天子……” “此番,王太后遣外臣来,就是听说了大辽王师,已下平壤,故遣臣来恭贺大辽帝业万年,恭贺大辽天子收复故土,重建汉四郡之伟业!” 辽人素来是大喇叭。 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耀武扬威。 所以,平壤城陷后,南京就疯了。 遣使宣告四方,布告天下,宣布已下平壤,同时,耶律洪基还公开宣布了他对高丽的处置计划——灭国、毁社稷,然后划为郡县,恢复汉四郡的故称! 这固然将高丽君臣,逼到了死角,只能与辽军死磕。 但也确实,让辽国声威大震! 于是阻卜诸部首领,一下子就乖巧了,纷纷遣使入贡。 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直各部,也遣使朝觐。 西域已经分裂的喀喇汗王朝,更是迅速想起了自己乃是大辽天子的外甥的事情,火速遣使往南京。 相比较来说,党项人,算是反应比较迟钝的。 不过,这个名义确实很好。 耶律琚沉吟片刻,道:“既如此,那本官便许尔等入京朝觐。” 田怀荣的脸上,立刻露出欣喜之色,正要拜谢 便听耶律琚道:“只是……” “万勿在君前,再提求娶公主一事!” 田怀荣的脸色顿时僵住了,他咽了咽口水,问道:“下邦连求娶大辽宗室之女都不行吗?” 当年,景宗的时候,北虏可是直接嫁真公主的! 现在,连娶個宗室旁支,北虏也要推三阻四了?! 欺人太甚! 耶律琚冷冷的看向他,道:“我大辽之贵女,岂能嫁鲜卑杂胡?” “何况,我朝天子,已决意与南朝和亲,嫁公主以维系南北盟邦之情谊!” 为此,南京城的老头子,已经连夜修改了册封公主的诏书。 老头子直接将那位成安公主,过继到已故的昭怀太子(耶律浚)名下,还郑重的将其名字记到了宗室玉牒上。 于是,耶律延禧凭空掉下一个妹妹。 这自然是为了方便嫁成安公主去南朝——免得南朝人,拿着宗法辈分说事。 在这样的情况下,党项人再怎么努力的跪舔,也是不可能从大辽这里娶到公主的。 哪怕是旁支宗室也不行。 田怀荣听着,整个人都痴呆了。 北虏要嫁公主与南蛮? 一旦成功,这就是大白高国最恐怖的噩梦了——宋辽联盟! 一旦这个联盟通过联姻确定,那么他们就可能制定出瓜分大白高国的计划。 而大白高国不可能在北虏与南蛮的夹击下幸存。 想到这里,田怀荣已浑身颤抖。 他很清楚,一旦大白高国灭亡,嵬名家的兀卒甚至都有活路,还能当吉祥物被北虏和南蛮养起来。 可像他这样的汉人文臣,必死无疑! 而且必定死全家! 这是肯定的——今年南蛮执政章惇南征交趾,就是这么处置那些交趾文人的。 田怀荣在汴京的时候,已经听交趾人说过交趾北方八州士人的惨状——衣冠之家尽屠,书香门第皆毁,尸首充塞于路,文章焚灭撒河,一切石刻、文字、碑文、典册,尽凿而毁之。 而南蛮的那个执政,是公开做这样的事情的。 让人恐惧的是——他做了这样的事情后,虽然南蛮朝野议论纷纷,舆论不断鞭笞。 可南蛮朝廷却无动于衷,假装不知道这个事情。 南蛮的小皇帝,甚至在御史弹劾其滥杀无辜,侮辱士人之后的第二天,就明诏褒扬那个执政,同时追封其父祖三代! 就差没有明着表扬——杀得好!杀得妙!给朕狠狠杀! 有这个先例在,田怀荣知道,一旦大白高国灭亡。 他这样的汉人士大夫,也一定会被杀全家。 连罪名都不需要找! 事夷二字足矣! 于是,他颤抖着身体,巍巍颤颤的再拜退下,一出门就立刻吩咐左右:“我要急报兴庆府太后娘娘!” 这事情,太可怕了。 大白高国必须阻止宋辽联姻! 不惜代价,不择手段! 耶律琚却是看着田怀荣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然后抿起嘴唇,想起了自己在汴京的豪宅、妻子。 “师师应是快生了吧?” “不知是男是女……” “希望是个男丁,如此吾就在南朝也有后了!” 如此想着,他便看向汴京方向,在心中道:“和叔、官家,两位的恩典,我算是报答了。” 来大同府坐镇,施压党项,给南朝减压,牵制部分兵力,已算对得起,南朝给他的回扣了。 而他现在在党项使者面前,捅破宋辽联姻一事,在耶律琚看来,已经对得起南朝小皇帝给他在靖安坊的汴京学府里准备的那个宅子了。 从此,两清了! 他可以继续心安理得的吃拿卡要了。 …… 元祐元年九月丁卯(十二),早上,浓雾刚散,苏泥归德就兴冲冲的来到了折可适面前,拜道:“贤弟,义理哥哥来人了!” 折可适立刻起身与苏泥归德一起来到山下,见到了一个从后桥寨那边来的使者。 使者见了折可适就拜道:“小侄苏移谋业,拜见叔父大人!” 却是苏移义理的儿子亲自来了。 他带来了苏移义理通报的最新情报——昨日,贼宥州监军、统兵官、驸马都尉拽厥嵬名,亲将本部之兵,往车厢狭路靠近。 愿请贤弟早做打算! 折可适听完大喜! 连忙谢过了苏移谋业,但苏移谋业在报信之后,却并没有离开,而是提出‘愿随叔父大人杀贼’的请求。 折可适对苏尾九星的混乱立场,自然早就适应了。 他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于是,苏移谋业,当场改了李姓,以李谋业之名,现场归义大宋,成为了折可适麾下的一名军官。 折可适也不含糊,当场拿出一张章楶给他的空名劄子,代表朝廷授予其三班差使(不入流品之武臣杂阶的顶点)的官职,并任命其为车厢狭路巡检。 李谋业于是立刻跪拜,以军将之礼,明了上下尊卑。 整个过程,无比丝滑,双方都没有任何疑问。 因为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出现了无数遍。 李谋业拜了折可适,立刻就以大宋武臣自居,拜道:“将军,末将有军情上报!” 折可适道:“李巡检请讲!” “末将已探得贼监军、伪驸马拽厥嵬名,将兵自后桥寨出,兵分两路,自香柏、通塞川交替前行,沿唐代故庆州戎地,向伪韦州前行。” “伪驸马很可能就在香柏寨方向!” 李谋业一边说,还一边拿着木棍,在地上给折可适画起了贼军的前进方向、路线。 折可适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被这一操作所震惊! 苏移家真是舍得下注啊! 他却不知,如今的宥州党项大军,已是风声鹤唳之局。 前天,在车厢狭路遇袭后,大顺城、怀安镇方向的宋军,在稍作试探,发现党项人果然在撤退后,随即全线出击。 从大顺城筑垒区、怀安镇筑垒区的那些寨堡里,一下子杀出两三万人马。 同时,东谷、西谷二寨的守军,在发现宋军全面反击后,也遣兵呼应、策应。 宥州兵马大败! 当场就丢了三千多人,最倒霉的司家甚至死了七十多个步拔子。 司家家主痛苦欲绝! 随后,更大的噩梦从南翼传来。 德静、万全两个方向,都出现了烽烟。 然后当地回报,已发现南蛮斥候出现在周河流域,就连国信驿道附近也发现了三五成群的南蛮斥候。 再不跑,真的可能被包饺子了。 在恐惧下,各部迅速放弃前沿,退守金汤、白豹、后桥三寨。 现在,所有人都在头疼该怎么办? 而苏移家却是最轻松的。 因为,无论怎样,苏移家都不输! 甚至可能趁机大赚特赚! 苏移义理感觉,嵬名家的这艘破船会不会沉不知道。 但梁乙逋这艘烂船,此战之后就算不沉,也是威信大损。 所以,作为一个聪明人,他自然得提前为将来打算了。 正好,苏尾九姓每代都有精宋。 这一代的精宋正好就出现在他家,还是他的儿子。 于是,苏移义理果断将自己的精宋好大儿,送了过来。 即是给家族打前哨站,同时也是一种悄悄的探查一下自己家的统战价值的手段——要是苏移谋业在南朝能发达。 那其他家族成员,自然也能发达! (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章 拽厥嵬名二进宫(4) 拽厥嵬名不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他怎么都睡不着。 一闭眼睛,他就想起了,去年四月的那个晚上。 那夜也是今夜一样,没有月亮,星光暗淡。 他率着宥州兵马,屯驻于东川。 本欲建功立业,却不料走漏了消息。 更让他后怕的是,他还一无所知。 于是,在毫无防备之下,南蛮的骑兵,从他的两翼出现。 他急令军队迎战,却也因此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于是,那个叫贝威的南蛮将官,忽然从荒原中出现,准确的找到了他的位置。 他想跑,却根本跑不掉。 南蛮的骑兵,动作无比熟练,两个骑手一左一右包夹着他。 等靠近的时候,他们就嚎叫一声,甩出了手里的套马,将他和他的马套住。 然后,一大群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绑了他就走。 他成为了大白高国的耻辱。 也成为了家族的耻辱! 被生俘,像猴子一样被绑着游街。 最后,槛送汴京。 在汴京城,他虽然受到了礼遇,可回国后的遭遇,却让他终身难忘! 要不是后来站对了边,跟着丈母娘、小舅子、小姨子把姐夫秉常干死了。 他现在已是死人一个! “难道……我竟要在这里重蹈去年的覆辙?”拽厥嵬名望着那漆黑的天穹想着。 深秋的寒风吹在他身上。 “不对!”拽厥嵬名想着:“我不可能重蹈覆辙!” 他看向自己如今宿营之地——这里是一個党项寨子。 全寨都是夯土的土屋,少数几家,有着瓦片为屋顶,那是贵族、官员的住所。 不过此时,整个寨子都已经被他和他带来的兵马所霸占。 这里的主人们,成为了他们的负担。 为拽厥嵬名和他的部队,烧水做饭,喂马放哨。 此寨虽然小,却不是在无险可守的原野上,而是在一个小山上。 有着土屋和篱笆,南蛮再想突袭他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而依险而守,南蛮那支跑进来的骑兵,不过千余之数,短时间是奈何不得了他的。 只要坚守待援,等另外一路兵马靠近,说不定他还能在这里击退、重创甚至歼灭那支胆大包天的南蛮骑兵! 何况,那支南蛮骑兵都已经好几天没有消息了。 说不定人家已经撤回去了! 是了…… 他们已经烧掉了粮草,圆满完成了任务,是已经撤回去了。 这样想着,拽厥嵬名吁出一口气来,但不知为何,他内心依然无比紧张。 心脏一直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只要再有一天……” “最迟后日,我的兵马就可以撤到与韦州交界之地,能与韦州监军司取得联系!” “届时就安全了!”拽厥嵬名想着。 一夜无事。 第二天天刚刚蒙蒙亮,拽厥嵬名就带着他的兵马,离开了这个寨子。 一千余甘州骑兵,牵着马,重新踏上车厢狭路。 对骑兵来说,假若不是战斗需要,没有人会轻易浪费宝贝的马力。 马力是很珍贵的。 马这种生物更是娇贵的! 而且,这些畜生还不像人,人会求生,马不会。 说死就真的死给你看! 受伤会死,跑的太久会死,吃的不好也会死! 所以,大白高国才要动员那么多负担随军。 像铁鹞子,每次出动,平均每个铁鹞子带五个负担。 平时的甲具、兵器,都是负担们在背。 宝贵的良马,更是会被照顾的无微不至,吃的东西,更是比铁鹞子们还好。 即使这样,铁鹞子的战马折损率,依然高的吓死人。 几乎每次战斗之后,都会有大量马匹死亡。 这也是铁鹞子,基本只能用在关键时刻的原因。 能作为铁鹞子坐骑的良马,哪怕是大白高国拥有河西走廊的优良牧场,也实在耗不起。 拽厥嵬名带着他的兵马,沿着车厢狭路一边搜索,一边向着韦州方向靠拢。 因为战争的缘故,这条昔日繁华的商路没有什么人烟。 就连往常活跃在车厢狭路的羌部,都已经逃入了横山。 行至中午,拽厥嵬名的部队,又渴又累。 于是,在一条小河前,他下令修整半个时辰,饮水用饭,喂饱马匹。 命令一下,他的部队立刻就欢呼着牵着马,去河边取水。 就着清冷的河水,一千多甘州骑兵,取出随身携带的肉干、奶酪开始进食。 而一些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的士兵,甚至直接瘫倒在河滩的草皮上。 此时,整支部队的组织已经被打散,军官和士兵们,都在忙着休息,也没有注意这个。 拽厥嵬名看着,感觉有些不安。 他的经验告诉他,不该这样的。 应该让士兵们轮流饮水、进食、喂马。 不然的话,一旦遇到敌人袭击,没有组织的军队,只会被人宰割。 可是,看着疲惫的士兵们,他也不好说什么。 这些人可都是拽厥家的底子! 跟着他千里迢迢来到这南蛮边境是来发财的。 结果,财帛没有捞到不说,还碰了一鼻子灰。 这些人早就积累了一肚子对他的不满和怨气。 一旦被他们找到了借口,没有人知道,这些桀骜不驯的士兵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拽厥嵬名叹了口气,选择了放纵。 …… 折可适立在山谷之上,看着山谷脚下的河边,那些散落在各处的西贼骑兵。 他舔了舔舌头,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将军,干吧!”在他身后,昨天才投诚过来的李谋业兴奋的说道:“起码有千余贼兵,伪驸马很可能就在其中!” “若能擒、斩,就是大功!” 虽然李谋业昨天才加入大宋官军,被授予官职。 但,他的同袍们,却已经和他科普了大宋官家今年颁布的《元祐军赏令》的内容。 按照元祐军赏令,将官的赏格,分为四级七等。 开出了前所未有的赏格,以此激励士气。 而且,列出了详细的赏格标准目标清单。 只要达到了,就有赏赐。 在这其中,斩将与擒将,被列为奇功,为赏格中的首功。 不止有官职方面的转迁,还能得到大量的赏赐。 更不要说,眼前还有一千多匹战马! 而大宋针对战马缴获,亦有重赏! 基本都是对照市价赏给有功! 李谋业在得知了这些事情后,整个人都已经有些不好了。 这些军赏的赏格太丰厚了。 丰厚到李谋业足以为之卖命! 动不动赏绢百匹、千匹,动不动转官一阶…… 这谁顶得住? 折可适也一样顶不住! 折可适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那些河滩前的贼军,盯着那些优良的战马,一咬牙:“干了!” 富贵险中求! 既吃了武臣这碗饭,就该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为子孙后代博上一把! 于是,他立刻转身,对着在他身后和他一样激动的将官们下令:“传令全军,凿击贼人!” 他对他带来的这些骑兵有着足够的信心。 因为这些骑兵,既是折家在麟州、府州千挑万选出来的好儿郎。 也是在吕相公的全力支持下,不惜代价的训练出来的。 就算是遇到西贼的铁鹞子,他也有信心可与之一战! 自然,折可适是不会知道,他和他的这支精锐骑兵,在另一个时空的洪德堡战役中,就真的击破了党项人的铁鹞子,斩首三百余——皆为铁鹞子。 而且,还是护卫西夏太后的铁鹞子! 因为此战他缴获了西夏太后的金冠、袍服、印信。 西夏太后仅以身免! …… 哒哒哒! 马蹄声震动着山谷。 拽厥嵬名惊恐的抬起头,看向了从山谷一侧冲出来的骑兵。 他们戴着兜鍪盔,马背上有着皮制的橐楗(一种皮袋),身上的甲片细小而严密! 标准的南蛮骑兵,而且是精锐! 拽厥嵬名顿时尖叫起来! 而他的军队,在这个时候,也立刻反应过来。 无数人纷纷开始拿起兵器,翻身上马,打算迎战。 可惜,他们晚了! 既没有阵型,也没有组织,更没有秩序! 而宋军的冲锋,快速而致命! 不过半刻钟,宋军先锋骑兵,就已经踩着浅浅的河水,跃上了河滩。 拽厥嵬名的甘州骑兵们,在慌乱中迎敌。 但他们既没有着甲,也没有做好准备。 而迎接他们的却是宋军骑兵手中挥舞的铁锏。 啪啪啪! 冲在最前面的宋军手中,挥舞着的铁锏,毫不费力的敲开了那些企图阻挡他们的人的脑壳。 哪怕没有砸到脑壳,只要被铁锏打中的人,也会立刻骨折。 铁锏这种专门为了破甲而出现的武器,哪怕是敲戴着铁盔的敌人,也是一敲一个死。 何况是这些人? 拽厥嵬名见此状况,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傻傻的看着眼前一切,顺着忘记了思考。 去年四月的事情,在他脑子里浮现着。 而眼前的景象,似乎也和去年的记忆重叠着。 数名南蛮骑兵,突破了单薄的防御,向他冲来。 他们发现了他! 拽厥嵬名身上穿着的党项贵族服饰,在这片混乱的战场,就像是黑夜中的明灯。 为首者兜鍪下发出狞笑。 他挥动着手里的套马绳,丢向拽厥嵬名。 拽厥嵬名傻傻的看着,直到套马绳套住了他的脖子。 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果然!”在被套马绳拖拽倒地的瞬间,拽厥嵬名感叹着:“这就是宿命啊!” 和去年一样,在他倒地的刹那。 南蛮的骑兵们尖叫着,跳下马来,然后将他压倒在地! 第一个将他压倒的人,在看清楚他的模样后,瞳孔放大,狂喜不已。 然后,拽厥嵬名就听到对方用着党项话对着整个战场高喊:“拽厥嵬名已被擒尔等速速跪地弃械,可免一死!” 说着,这人就带着其他人,将拽厥嵬名的手脚都捆绑起来,然后几个人一起将拽厥嵬名在战场上高高的举起来。 拽厥嵬名心若死灰,没有任何挣扎。 因为他感觉,这好像就是他的命运。 他命该如此! …… 几乎是在拽厥嵬名被擒的时候。 千里之外的定西城下,党项人的攻击频率,陡然增加了。 蚁附的青壮们冒着城头的箭雨,奋力的向上爬去。 而城头上,不止有箭雨在等着他们,还有那一锅锅滚烫的金汤、滚木与巨石在等着他们。 数不清的人从城头跌落,城墙下尸横遍野。 有些地方堆磊的尸体甚至已经密密麻麻的堆成了一个小山。 以至于后来者,甚至可以躲在尸堆后面,与城头的守军对射。 一波又一波的青壮,像是不要命的,被驱赶着走上了这必死的战场。 “敢逃者死!”西夏西寿保泰监军司的年轻监军嘶哑着喉咙,咆哮着威胁着所有逃兵! 他亲自带着美楞家的本部精锐,在阵前充当着督战队。 那些敢于逃回来的青壮,被督战队们,拿着弓箭和长刀,逼迫着他们返身回去攻城。 于是,不过一个上午,定西城下,伏尸已接近两千!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从附近的山中搜捕到的羌人、党项部落的青壮、牧民以及没有及时撤退的宋人。 用这些人作为炮灰攻城,是党项人的传统。 党项将他们号为撞令郎! 在撞令郎中,掺杂一定比例的精兵,利用撞令郎为掩护,突袭守军,趁机先登,与守军肉搏,这也是党项人的传统。 然而,围攻定西城,已有十余日,近万的撞令郎,填在了定西城的城墙下。 美楞多布尚的本部精锐,也填进去了好几百。 但是,这座城市却依旧屹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守军非常顽强,城头上的肉搏与白刃战,平均每天都要发生好几次。 就连妇女,都开始出现在城头,拿着武器,与大白高国的兵马厮杀。 撞令郎们,已经被消耗殆尽。 很快各部就要驱赶着自己带来的丁壮,充作撞令郎。 而首先被送上战场的,必然是美楞多布尚带来的狼柔山的青壮们。 想到这里,美楞多布尚,就心如刀割。 他的部族,总共才多少人,能填几天? 可他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在这个绞肉机里和南蛮绞肉。 因为定西城和兰州,就是他的家族丢掉的。 禹藏家就一直在兴庆府那边叽叽歪歪。 说丢了兰州、西使城的责任,全在美楞家身上。 还说什么当年,若将兰州、西使城交给禹藏家,就绝不会如此! 尤其是禹藏花麻那个老狐狸,因为和兴庆府的太后关系密切,长期进着他的谗言。 却也不想想,当年是谁,在见到南蛮大军后,就不战而逃,把西使城丢给了李宪? 又是谁在龛谷一战,丢下美楞家的兵马,逃之夭夭的? 可没有办法! 禹藏花麻是已故的恭肃章宪皇后(大梁太后)的女婿,与现在的梁太后,关系也非常好。 所以,兴庆府完全相信了禹藏花麻的谗言! 错非国相相护,美楞家恐怕早就被禹藏家给陷害了。 想到这里,美楞多布尚的神色,就越加疯狂。 他甚至开始出现在督战队里,拿着刀子,砍杀起那些怯懦逃归的撞令郎。 正当他癫狂之际,一个背着令旗的传令兵,来到他面前:“美楞军主,国相请您过去……” 美楞多布尚看向身前,还在鏖战的定西城。 他有些不解,不知道梁乙逋这个时候找他做什么? 但,军令如山,他只能服从。 便丢下手里的刀,跟着传令兵,带着美楞家的亲兵,回到了梁乙逋设置在定西城以北的军营之中。 而在这里,美楞多布尚,得知了一个噩耗——石州大败,南蛮鄜延路精锐,已击破绥州的大白高国守军。 宥州兵马,因此正在后撤。 而南蛮环庆路的兵马,因此解放。 这意味着什么? 美楞多布尚很清楚。 留给国相的时间不多了! 无论是南蛮陕西诸路,抽出兵马支援熙河。 还是他们不管熙河,直接继续向前用兵,威胁横山,甚至直取灵州、夏州。 那么,定西城这边的战事就只能结束。 大军必须撤回南牟会! 果然! 梁乙逋一见美楞多布尚,没有寒暄,就直接对他下令:“今军情紧急,大白高国已经没有时间,再顾惜伤亡了!” “从现在开始,美楞家、破丑家、五牛家等诸部青壮,都必须抽出来,充为撞令郎,日夜不休,轮番攻城!” “就算是拿人命填,也得给本相填平了定西城!” “我就不信了!”梁乙逋红着眼睛,气喘吁吁:“我大军四十万,连一个小小的定西城也拿不下?” 战争开始进入无比血腥,也无比残忍的阶段。 …… 兴庆府,西夏皇宫。 梁太后抱着她的孩子,坐在暖阁中。 年幼的兀卒,在她怀中,紧紧的依偎着她。 年轻的西夏太后,此时却是满脸愁容。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 他的族叔梁乙兴用兵不利,导致陕西方向的格局全面崩盘。 如今,消息已经传遍了兴庆府。 嵬名家的宗王们,开始借机对梁氏进行指责。 北虏那边,更是传回噩耗——北虏有意与南蛮和亲! 两国很可能已经达成了某些协议。 至少,南蛮不再抗拒北虏公主了。 晴天霹雳! 梁太后自然知晓,北虏的上京城的那些达官贵人们,尤其是耶律家的皇族,对于南蛮有着怎样的滤镜? 旁的不说,北虏的皇帝,在供奉给佛祖的佛器底座上篆刻:愿来世降生中国这个事情,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别看北虏分成南院、北院两个系统。 在草原用游牧之法,在汉地用士大夫之制。 可是耶律家的辽国本来就是一群精汉建立的。 当年耶律阿保机,自承汉高祖之苗裔,于是北虏历代的皇后,全部姓萧。 哪个萧?萧何的萧! 这几十年来,北虏的汉化程度,与日俱增。 去年,宋辽交子协议达成,不管是姓耶律的还是姓萧的北虏权贵,哪个不是在汴京买买买? 传说,北虏的皇后,甚至派人在南蛮买回了一整套南蛮日用之物。 从睡的床榻,用的脂粉,到使的瓷器,盥洗用的毛巾,清一色汴京造,主打的就是一个要在上京城过上如同汴京的贵人一样的生活。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旦南蛮与北虏真的联姻,变成了亲戚。 大白高国就真的危险了! 因为,到那个时候,南蛮和北虏,虽然还会继续敌对、警惕彼此。 可大白高国在他们眼中,就会变得格格不入了。 你是什么东西? 也配与我等并列? 梁太后正忧愁之际,殿外传来了声音:“娘娘,禹藏驸马来了。” “哦!”梁太后坐直了身体:“请驸马进来说话。” 片刻后,一个四十多岁,看上去有些富态,皮肤白皙的贵族,来到了梁太后面前。 这位就是禹藏花麻,兰州过去的主人。 也是毅宗(李谅祚)在位时招抚的吐蕃大贵族。 当年为了拉拢他,毅宗可是下了血本的。 不止将最喜欢的长女嫁给他,还刻意笼络,任命其为最初的西寿保泰监军司监军、统兵官。 毅宗驾崩后,梁氏借口毅宗临终托孤于禹藏花麻,才将之骗回了兴庆府,然后改用美楞家继任。 奈何,美楞家不争气,守不住西寿保泰监军司的地盘。 “臣拜见娘娘恭问娘娘万福。”禹藏花麻问安请礼。 “我万福!”梁太后柔声道:“驸马请坐。” 等着禹藏花麻坐下来,梁太后就问道:“驸马今日怎有空入宫来寻我说话了?” “不瞒娘娘,臣得到了左厢神勇司方面的一个消息,不知真假,但臣以为事关重大,必须来禀报娘娘知晓。” “嗯?” “臣听人说,南朝的河东兵马,已经从宁星和市退了出来,甚至已经重新开放了宁星和市!” “左厢神勇司的商贾,已经可以在宁星和市,与南朝商人交易。” “什么!”梁太后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 宁星和市是宋夏最大的边境榷市之一! 也是交易量最大的榷市! 在过去,这个榷市的开放与关闭,几乎就代表着宋夏关系的晴雨表。 现在,宋庭开放了宁星榷市? 他们在做什么? 是在暗示大白高国什么吗? 梁太后不知道,但她知道,这是一个机会,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她的儿子! (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一章 赵煦:尔等竟敢孩视于朕? 进入九月后,汴京城越来越冷。 煤炭需求大增,每天从汴河、蔡河、五丈河入京的运煤船也越来越多。 为了鼓励煤炭产业的开发、生产和销售,赵煦于是在九月乙未(初四),正式通过都堂下诏,自今起,石炭免除过税,只在销售地征收住税(也就是销售税),且住税税率减半! 这意味着煤炭成为了大宋王朝第一种可以不受地域限制而自由流通的商品。 旨意下达,汴京满城欢呼。 因为,煤炭就是汴京的能源。 无论是取暖还是做饭,汴京人都已离不开煤炭。 取消过税,意味着供应增加,减少住税,则意味着煤炭价格下降。 果不其然,汴京炭价应声下降。 几天时间就从每称(北宋煤炭以称算,一称15斤)六十文的官价,跌到了每称五十五文。 看似不多,但对普罗大众来说,却是天降甘霖了! 没办法! 哪怕是在汴京城,绝大多数人,都还是挣扎在温饱线上。 生活刚需的每一点负担减轻,都意味着,全家人的生活可以改善一点。 而在这些日子里,大宋王朝的人事任免,依然在继续着。 九月辛酉(初六),朝奉大夫、宝文阁直学士、知瀛洲谢景温,升任刑部侍郎。 这一位是王安石的发小、亲戚(谢景温的妹妹嫁给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同时也是熙宁变法时,最初的变法小团队里的重要成员。 后来……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和王安石闹翻了。 所以被那个拗相公一脚提出了汴京,从此在地方为官。 而因为他曾深度参与熙宁变法,所以旧党也看他不爽。 作为被新旧两党同时针对的人,谢景温这些年的日子其实一直不好过。 这次他能回朝,还是因为章惇和韩缜给他说了好话。 他和韩缜是好朋友,当年还组团出道过(庆历六年,谢景温、谢景初兄弟以及王安石、韩缜,同在浙江为官,号为四贤)。 至于章惇? 当年章惇开荆湖,谢景温为荆湖南路转运使,兼潭州知州,期间他全力配合支持章惇的行动。 所以,章惇的军功章上是有谢景温的一半的。 九月壬戌(初七)右司郎中赵君锡,升任太常少卿。 癸亥(初八),奉议郎、刑部员外郎杜纯为大理寺少卿。 应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奏举,工部郎中王钦臣为太仆少卿——这位是王洙之子,而王洙是当年跟着范仲淹一起搞庆历新政的重臣之一,不过在嘉佑二年就已经去世。 丙寅(十一),起居郎、神宗实录检讨官兼秘书少监林希,兼差河北巡河大使,奉旨相度河北河道,以备今冬清淤。 林希这是出去避祸了。 原因有些复杂,简单的说,就是他和张璪两个人玩密室政治玩脱了。 他们在给朝廷举荐可堪馆阁试的官员里,加了几个关系户。 其中就包括林希的妻弟陆长愈。 本来,这也没什么,毕竟大宋朝的宰执们私相授受也不是第一天了。 可关键这个陆长愈有问题。 明面上的原因,是因为他的‘文章不够好’。 至少很多人都觉得,此人是没有考馆阁的资格的。 国朝之制,馆阁乃是华选。 必选文章之士,必用诗赋之才! 陆长愈写过什么名篇吗?有过什么传世的诗赋吗? 没有! 没有他凭什么考馆阁?! 再说,俺们还听说这個人品行有问题,贪污受贿的罪名都有好几条。 这样人品道德有问题,文章也不好的人,凭什么能考馆阁? 俺们不服! 这是黑箱操作! 而私底下的原因,也是真正的原因,其实还是新旧党争。 陆长愈虽然地位不高。 但是,元丰六年,就是他第一次上书提议将孟子送进孔庙的。 而且,这个事情还真被他干成了。 而新旧党争,在意识形态和思想领域,是围绕孟子进行的。 新党崇孟,以为亚圣。 旧党则坚决反对孟子配享孔庙,更不要说要把孟子的牌位放到孔子后面,颜子和曾子之前,这对旧党来说属于是倒反天罡了! 双方因此爆发过激烈的路线斗争,从元丰六年打到元丰七年底,最后还是靠着赵煦的父皇力排众议,一锤定音,才把孟子抬进了孔庙,到赵煦登基,这事情才算落下帷幕。 这才过了多久? 旧党的人能忘? 所以啊,张璪和林希这属于是大意了忘了闪,被人抓住了鸡脚,就是一顿闪电五连鞭。 一时弹章如云,张璪、林希两人被骂的狗血淋头。 针对两人的弹劾奏章,都快把通见司的官署案台给堆满了。 林希见势不妙,求见赵煦,赵煦就给他安排了个‘河北巡河大使’的差遣,打发他出去避祸了——只要不在汴京,乌鸦们的口水就喷不到他身上! 在乌鸦们眼里,林希这属于是滑跪了。 不宜再穷追猛打,毕竟林希虽然是新党,可他弟弟林旦却是公认的旧党才俊,还是中书舍人,给文太师家的甘泉县君写谢表的就是他了。 这可不好撕破脸皮,真的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 只是,林希一跑,等于把张璪给卖了。 丁卯(十二),陆长愈扛不住,自请罢馆阁之试。 张璪也扛不住了,宣布闭门谢客。 乌鸦们乘胜追击,鞭笞不断。 开始把张璪和林希按上奸党、朋党的帽子。 还把张璪之所以给林希开后门的原因,解释成是因为林希的弟弟林旦是中书舍人,在御前能说上话,而张璪‘奸臣图谋相位,欲阿附旦’——搞得好像,张璪堂堂执政,需要巴结林旦一样。 当然这些只是一笔带过的事情。 乌鸦们真正渲染的事情,还是张璪攀附王珪,多次在王珪面前谄媚而行的种种往事。 这就是恨不得张璪去死啊——谁不知道,太皇太后对王珪‘深恨之’、‘尝欲诛珪’、以至于宫中曾传出‘珪当初不死,必获罪焉’的传说。 所以,朝臣谁和王珪扯上关系,被证明是王珪一党,就肯定会被太皇太后记恨! 张璪闻讯,吓得魂不附体,立刻开始写请郡劄子。 御史台大获全胜! 乌鸦们得意洋洋,好不高兴! 扳倒一位执政,所有人的kpi都超额完成,升官出名就在眼前。 赵煦却没怎么关注这些事情。 这也没什么好关注的。 张璪这个家伙,和他又不熟,两辈子都没什么感情。 所以不值得他浪费精力去救。 再说了,张璪去职,都堂就多一个坑。 刚好可以用来奖赏这次大战的有功之人。 此外,赵煦最近也很忙! 也确实抽不出精力,关心朝堂上这些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 前线的战争,本就牵扯着他大量精力。 在九月丁卯(十二),第一批从熙河路起运的棉铃,送进了汴京城后,又进一步让他忙碌起来。 从棉铃进京开始,赵煦就开始频繁出宫,视察专一制造军器局、绫锦院等官营机构、作坊。 此时,赵煦就在石得一、刘惟简、粱惟简等大貂铛的陪同下,在燕援等人护卫下,在绫锦院内,视察着绫锦院的工作。 没办法! 绫锦院是大宋纺织技术的天花板。 也是目前整个世界,最发达的纺织工坊。 其历史无比悠久,乃是太祖灭蜀所得的蜀地织工,将之迁入汴京后建立起来的。 早在开宝年间,汴京绫锦院就已享誉天下。 但,和其他皇室机构不同。 绫锦院中,并无织机,也看不到织工。 有的只是官员和胥吏而已。 这就让很多陪同赵煦来此的人,啧啧称奇了,看向那位负责绫锦院的内臣的眼神,更是带着凶光。 这就吓得对方瑟瑟发抖,赶忙解释起来:“大家,绫锦院之制,祖宗以来就有别于他司……”这位管勾绫锦院的内臣,只有三十多岁,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高规格的视察团队,说话都有些哆嗦。 他低着头,在赵煦面前,微微颤颤的介绍着绫锦院的体制。 看得出来,他很害怕。 所以,他很小心的解释着:“太祖开宝四年,因绫锦院弊病丛生,克扣、贪墨、凌辱之事频发,时监官梁周翰奉旨相度(巡查、检查)绫锦院,然后回禀太祖皇帝,请得太祖恩典,罢绫锦院户头之制,特旨恩准绫锦院织工‘自管其机,各与女工请受’……” “从此绫锦院不置织机无有织工,绫锦院只管发给材料,由织工分给女工,织造之后,绫锦院只管检核、对账、入库等事……” 简单的来说,就是在太祖时,从蜀地带回汴京的那些织工们,因为绫锦院里的户头们压迫、剥削太狠。 所以,他们开始罢工、上访。 而在那个时候,汴京城的登闻鼓院是允许百姓去敲鼓鸣冤的。 传说当时,汴京城的百姓就算丢了头猪,也会找官府,让官府帮忙找回来。 所以这个事情传到了太祖耳中,太祖皇帝在知道这个事情后,派了一个叫梁周翰的官员过来彻查。 梁周翰查完后,回禀太祖,证明户头们确实盘剥、克扣、贪墨织工的钱。 同时他查出来,因为这些家伙的缘故,所以绫锦院里的丝绢质量也在下降。 太祖顿时大怒,从此罢户头之制,对绫锦院进行了改革。 他采纳梁周翰的建议,罢户头后,不再设置户头,充当监工,而是让绫锦院的织工们直接承担生产任务。 由绫锦院提供原料给与织工,织工们在拿到原料后,自己回家自行生产。 而绫锦院则按照织工们上缴的绢布绫罗的数量、质量,给付酬劳,并计算这些织工的资序——是的,在理论上来说,绫锦院的织工属于厢军,是体制内的一部分,所以他们也可以磨勘升级,走伎术官路线。 很先进吧? 这就是现代的很多纺织工厂里很盛行的计件工资制! 当然,受限于时代和技术以及原料供应,绫锦院的这套计件工资制不是完全的市场化行为。 织工们,依然被绫锦院所束缚。 他们的人身自由受到限制,只能在汴京城活动,而且还有任务配额。 假若完成不了的话会有惩罚。 此外,他们拥有的生产资料,无论织机还是原料,都属于官府所有。 所以,他们得给绫锦院交钱用于租赁织机的费用。 同时他们必须用绫锦院给的原料,完成指定的生产任务。 赵煦用屁股都能想到,这里面肯定有无数弊案。 压榨剥削更是可以想象的。 但,这依然是很进步的生产方式。 赵煦早就让石得一的探事司,摸清楚了绫锦院、东西染院的生产方式了。 所以他知道,绫锦院的这些所谓的织工,早就不是单纯的织工了。 他们更准确的称呼,应该是小作坊主。 一般都是一个织工,带三五个女工,用着两三台织机,组成一个小型工坊。 他们一边完成绫锦院的任务,一边织布卖钱。 日子怎么说呢? 算是中产之家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而且,这些人的角色很有意思。 他们即是被压迫、被剥削的对象,同时也是压迫和剥削他人之人。 赵煦耐心的听着那个内臣,介绍完绫锦院的制度,就问道:“如今绫锦院内,在册织工几何?在册女工几何?” 对方答道:“奏知陛下,熙宁六年详订编修令敕所,曾下发先帝旨意,裁减绫锦院织工,以四百人为员额……” “又修订女工员额,限为一千零四十人……” 赵煦听着,哼哼两声,根本不信他的鬼话!只拿起绫锦院内的那些文牍看了起来。 然后,赵煦就冷冷的看向对方:“四百织工,一千零四十名女工?” “以太祖之制一织工一织机,不过四百台织机,一日之间,怎织得出数百匹绢布?” 纺织业,哪怕是在现代,在很多落后的穷国,也是人身依附关系非常重的产业。 而在近代,纺织业的包身工更是极为悲惨的。 何况是在如今这个时代? “汝在孩视朕?”赵煦眯起眼睛来。 在他身周,忠诚的御龙直们,已经瞪大了眼睛。 燕援更是将手按在了剑鞘上。 “臣合该万死!”那内臣顿时冷汗淋漓,浑身颤抖。 在场的所有绫锦院的官吏,也都是微微颤颤的跪伏下来。 “说!” “绫锦院如今到底有多少织工?多少女工?” 那内臣颤栗着磕着头:“臣……臣……臣……委实不知!” 这就对了! 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对着跟在他身边的燕援摆摆手:“拿下!” 然后,他转身看向石得一:“石得一,以朕之命,封锁绫锦院,通知户部派员来,清查绫锦院的账册!” “诺!”石得一再拜领命。 顿时整个绫锦院内外,一片鬼哭狼嚎。 无数内臣、胥吏、官员,跪伏于地,不住磕头求饶。 可赵煦却是铁石心肠! 燕援带来的御龙直们立刻将赵煦护在中间,穿着山文甲的魁梧武士们,甚至举起了巨盾,将赵煦保护在盾牌中心。 而随着石得一一声令下,在绫锦院外待命的皇城司亲事官们,带着侍卫亲军的禁军,从各个大门涌入,将所有在场官员、内臣、胥吏,一体擒拿。 整个过程,没有人敢反抗,只有哭嚎和求饶声。 直到此时,赵煦才开口:“胍噪!” “噤声!” 于是,一切求饶与哭嚎,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不是他们听话,而是禁军的武士们,将他们的嘴巴用布条堵住了。 赵煦一挥手,石得一立刻将所有擒拿下来的官员、胥吏、内臣押到了他面前。 这些人一到御前,匍匐着流着眼泪磕头求饶。 可赵煦早就已经做好了杀猪的准备。 他在燕援的护卫下,在御龙直们的拱卫下,走向前去,走到这绫锦院的官署大堂,然后一屁股坐下来。 接着让人将绫锦院内外被擒拿的官吏、胥吏、内臣都押上堂。 “故老人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赵煦端坐在上首的座椅上,居高临下看向这些人,冷冷的说道:“朕也不是刻薄之君。” “奈何尔等,食朕之禄,却不忠于朕!” “甚至,孩视于朕!” 他扬着手中的账册。 连敷衍一下都懒得敷衍他,甚至懒得做假账。 你们这些人到底是多不尊重朕? 真把朕当十岁小孩子看了? 堂上那些被五花大绑的人,立刻蠕动着,嘴里呜呜出声。 “朕知道,尔等想要解释,想说都是那管勾一人所为……尔等不知情,尔等也绝无孩视朕之行……” “可即使如此,尔等没有阻止,本身就已是大罪!” 所有挣扎,顿时消弭,他们无话可说! 不忠本身就是死罪! 数十双绝望的眼睛,看向了赵煦,他们只期望罪止于己身了! 赵煦看着他们,适时的道:“朕并非刻薄好杀之君。” “姑且念在尔等,平素还算用心的份上,且饶尔等死罪!” 顿时所有人热泪盈眶,感激不已。 赵煦在他们眼中的形象,更仿佛是被佛光萦绕的菩萨。 这就是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吧! 赵煦看着这些人,继续说道:“死罪虽免,活罪难逃!” “限尔等十日之内,主动交代过往贪墨之事,并将赃款退回左藏。” “如此,朕可既往不咎,许尔等戴罪立功!” pua,赵煦是懂的。 不把这些人先踩到泥地里,又如何让他们效命呢? 所以,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 早在赵煦让石得一去调查绫锦院和东西染院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 无所谓绫锦院的应对如何? 哪怕今日那内臣主动交代问题,赵煦也会在鸡蛋里挑骨头,找他的毛病,挑他的刺。 只是赵煦没有想到,那内臣竟如此狂悖! 孩视天子! 这可是给他最好的口实! 于是,一切顺理成章! 绫锦院,这个在汴京城中,专门为皇室生产各种珍贵布料,供给有司袍服所用的机构,就这么被他拿了下来! 斩首、请客,收下当狗。 一套流程,就这样无比丝滑的走完。 而堂上被绑缚起来的人,在听完赵煦的处置后,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纷纷流着泪,磕着头,无比感恩! 只是退赃…… 万幸!万幸! 这也算是国人的特点吧。 假若赵煦一上来,就要这些人退赃,退还贪墨、克剥所得的话。 那他们肯定不愿意! 但假如赵煦把刀子架在他们脖子上,拿出要杀他们全家的架势。 那他们就肯定愿意退赃、退钱了。 他们还会感激涕零,为赵煦做牛做马,报答恩情! 而纺织业是一个劳动密集型的技术产业。 也是一个重管理的产业。 这些人或许贪污腐败但绫锦院的生产任务,他们一直完成的很好。 这就说明,他们是熟悉产业的人。 所以,杀了他们,只能出一口气,无益于大事! 但留着他们,让他们戴罪立功,对于赵煦要做的事情就有很大帮助了。 同时,这也是一个爆点! 赵煦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此事被御史台的乌鸦们知道后,乌鸦们的反应了。 加油!乌鸦们!拿出你们为民做主,无惧权贵的精神来斗天斗地吧! 大力抨击目下低效的宫有制垄断经济吧! 大宋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便在今日! 而司马温公…… 您在九泉之下,也会祝福这些乌鸦,对不对? 想到这里,赵煦就将石得一唤到近前,然而与他耳语、吩咐起来。 石得一听着,目瞪口呆,感觉开了眼了。 他这一辈子见过赵官家们,为了几千贯的收入,不惜与外廷大臣闹脾气的事情。 可是,赵官家帮着外廷造势,给自己的产业添堵的事情,他还是头一次碰到! 这……这…… “去办吧!”赵煦轻声道:“今之诸司,已到了不得不刮骨疗毒的时候了!” “况圣人之教,受大着不得取小,肉食者不可与下民争利!” “当今天下,诚如司马文正公所言……” “官府所得太多,小民所得太少!” 这一刻,赵煦的脸上闪耀着圣人的光辉。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哈耶克在未来呼应着他! 孔孟二圣则在远古回应着他! 儒家的民本思想和哈耶克的自由市场,此刻在他身上融合在一起。 当然了,他是不可能也不会承认,他其实只是想爆金币和找人接盘。 (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二章 圣明天子 太学。 驸马都尉郭献卿,刚刚完成了今天的功课,恭恭敬敬的将自己的功课,送到了那位当今官家亲自指定教导他的老学究手中。 那位严肃的老学究,在认真的看完了他的功课后,淡淡的嗯了一声,道:“善!” “驸马经义、文章皆有进益,实乃国家之幸也。” 郭献卿如今再也没有昔日的纨绔模样。 他身上的儒者气息也渐渐的多了起来,闻言,便拜道:“多赖老师教导,吾方有今日。” 老学究满意的捋了捋胡须,便对郭献卿道:“驸马今日可自由活动矣!” 郭献卿闻言,内心狂喜,但表面上还是强装着淡定,拜道:“唯!” 等那老学究离开,郭献卿就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胸膛:“总算是熬下来了!” 他慢悠悠的将自己的笔墨纸砚,都收了起来。 然后,拿起扫帚,打算去院子里打扫一下。 是的! 现在的郭献卿,已经学会了自力更生。 至少他会自己烧水,自己沐浴,自己梳妆,自己打扫卫生。 与旧年的他,可谓有天壤之别。 于是,不但身体变好了,人也精神了。 冀国大长公主都说他如今与过去相比,已是‘焕然一新’,对太学充满感激。 只有郭献卿自己知道,他是不敢不‘焕然一新’的。 因为就在他隔壁,有着一位难友——故宰相吴充之子、王安石之婿吴安持。 自从吴安持来到这里,和他作伴后,郭献卿就被吓坏了。 他害怕自己落得和吴安持一个下场! 吴安持如今的下场,让他每每想及都是毛骨悚然。 先是被送到太学,强迫接受‘圣人经义再教育、再熏陶’。 然后反手就是一巴掌扇过来,吴家所有人都被其牵连,仕途受到影响,该改官的改不了,改注阙的注不了阙。 吏部和都堂,拿着吴家人当蹴鞠,你一脚我一脚,踢来踢去。 直到,吴家人同意了一系列堪称耻辱的条件。 吴安持与王氏和离、送还王氏嫁妆,甚至还被逼着将吴安持与王氏女所生的儿子,也送去江宁。 吏部的王子韶和都堂的某位执政,才停止了对吴家的刁难。 妻离子散! 吴安持的教训,不可谓不震怖。 对郭献卿的震慑作用,更是无比强大! 于是,每当郭献卿想要耍他驸马都尉的脾气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吴安持,想起王诜。 整个人立刻就老实了。 一下子就能吃苦了,也能学习了,还会反思了。 过去的跋扈、奢靡和放荡,也一下子不见了。 人也变得通情达理了。 当郭献卿走到院子里,拿着扫帚,开始清扫院子时,在他隔壁的院子里,隔着院墙,吴安持的声音传了过来:“驸马今日的功课做完了?” 郭献卿嗯了一声,拿着扫帚,开始打扫。 “驸马千金之子,何必每日打扫庭院?等那太学来人做便是了。”吴安持依旧和往常一样,说着这些劝说郭献卿摆烂的话。 但郭献卿充耳不闻,只在心中想着:“吾可不像汝!” 吴安持已经和王安石的女儿和离。 连两人所生的孩子,也送去了江宁,搞不好将来人家可能改个王姓,从外孙变成孙子,彻底和吴家切割。 就连吴家人,好像都已经放弃了吴安持。 都快一个月了,还没有人来看望他。 而他呢? 他可还有着大好的未来和前程。 而且,郭献卿知道,自己离出去已经不远了。 因为,他的妻子,冀国大长公主在上個月怀孕了。 他将有第二个儿子了! 怎么可能陪着吴安持一起摆烂? 郭献卿已立志学周处! 争取成为大宋浪子回头的代表,也成为圣人经义无所不能,可以教化人心的象征。 吴安持见郭献卿不理会自己,就自顾自的在那里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就抽噎起来。 郭献卿听着,放下自己手中的扫帚,慢慢的走到院墙边。 他的眼睛看了看在院子门口,值守着的那个老剩军,发现对方正趴在案台上,呼呼大睡,似乎已喝醉了。 于是,他大起胆子来,隔着院墙主动安慰起吴安持:“吴兄,恕我说句不大好听的话,您要再这样下去,我恐将来有不忍言之事!” 什么不忍言之事? 自是赐死,然后报一个意外病死,搞不好还会像王诜一样,连祖坟都进不了,只能在外面当一个孤魂野鬼。 吴安持听着,止住哭声,道:“我又能如何?” 妻子和离了,儿子也去了江宁。 曾经的妾室,一个个连人影都没有。 他的兄弟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被送到太学这么久,也就老母亲来看过两次。 至于那些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人,除了文及甫、司马康外,都视他如瘟疫,避之唯恐不及! 人生如此,吴安持岂能不悲凉? “您至少应该振作起来……”郭献卿说道:“只有振作起来才有机会。” 郭献卿说到这里,本想提及江宁的那位。 可话到嘴边,被他咽了回去。 他已不是当初的那个他了。 吴安持呵呵的笑了两声,对郭献卿的话不以为然。 他知道的,自己已经彻底失败了。 作为丈夫,他被妻子强行和离,作为父亲,他的儿子跟着妻子去了江宁,作为士大夫,他被当今天子亲口指斥为‘自弃圣人仁恕之教,不恤百姓疾苦’,作为官员,他数次为朝廷贬斥…… 他彻底失败了! 所以,他也就摆烂了。 正在此时,太学里,忽然爆发出一阵阵剧烈的欢呼声。 紧接着,郭献卿和吴安持都听到了,从太学的斋舍方向,传来了无数学子的‘万岁’之声。 “发生了什么事情?”郭献卿和吴安持都好奇了起来。 郭献卿更是动起了心思,他从院子里,找来一架梯子,爬到院墙上,远眺着太学斋舍方向。 就见着那些斋舍内的太学生们,成群结队的走出来。 就连太学的教授、讲书、博士们,也都出现在人群中,但没有组织这些太学生。 相反,他们加入了太学生的队伍。 “万岁!” “圣天子临朝,国家幸甚!” “今逢明主,吾辈之幸也!” 郭献卿远远的看着,就见整个太学瞬间就变得人头涌动。 上舍、内舍、外舍的学生们聚集在一起。 郭献卿估计,大约整个太学的太学生们,都已经出来了。 这可是足足两千四百人! 而且这些太学生们是来自天下州郡地方的! 不止如此这些人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支持拥护新党、新学的,也有支持拥护旧党、祖宗之法的。 平素这些人在太学内部,一直在辩经。 经常辩着辩着,就开始人身攻击,甚至拳脚相加。 像现在这般,不分地域、派系,所有太学生齐聚一堂,互相欢呼、雀跃,口称万岁,拜颂圣天子的。 郭献卿还是第一次遇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郭献卿想着。 正好此时,郭献卿看到了,那位刚刚离开的老学究的身影,复又出现在了他的视线内。 他赶紧从梯子上下去,重新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 老学究却是一脸兴奋的走了回来,见到郭献卿,他先是一礼,道:“驸马果已受圣天子感化矣!” 郭献卿连忙放下扫帚,躬身道:“不敢!” “当今官家待我恩重如山,再造之恩,实难报偿,唯衔草结环,使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永忠官家,方能偿报官家恩典于万一!” 在太学已差不多一年了。 郭献卿已完全服气,也彻底认清楚了自己的形状。 尤其是在有吴安持的对比后,他知道那位官家是真的对他手下留情,高抬贵手了。 不然,完全可以按照吴安持的剧本给他走一遍。 强令和离,废黜他的驸马都尉身份,再给郭家施压,迫使郭家放弃他,这又不难,而且已经有王诜的先例了。 他郭献卿的家族,还不如王诜家族呢! 至少王诜是太祖功臣王全斌之后,而他的先祖在太祖、太宗时名声不彰。 只是侥幸靠着有个女儿曾是真庙皇后而已。 偏那位皇后,还死的早,且没有留下子嗣。 老实说,郭家传到他这一代,还能不能继续富贵下去,真的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老学究却是非常兴奋,对郭献卿道:“驸马可听到太学之中,诸生的欢呼雀跃了?” 郭献卿点点头。 老学究拉着他的手,坐到院子里,脸色兴奋,带着亢奋的心情,说道:“就在一个时辰前,当今天子巡视绫锦院,揪出了绫锦院内官吏舞弊案!” “官家更金口玉言,与左右言:今之诸司,已到了不得不刮骨疗毒的时候了!” “又言:况圣人之教,受大者不得取小,肉食者不可与下民争利!” “更言:当今天下,诚如司马文正公所言……” “官府所得太多,小民所得太少!” “圣天子!诚可谓圣天子矣!” “三代之治,不敢期望,与成康比肩,中兴大宋,却是指日可待啊!” 老学究是标准的儒生,一辈子都浸淫在学术上。 而如今的大宋学风,以复古为旗,主张回到春秋战国,以圣人真意为基础。 自然,对这样的事情,是既激动又兴奋。 郭献卿听着,却张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今天子…… 他会说这样的话? 郭献卿想起了去年,这位陛下那些别致又新颖的催债手段。 怎么看,他都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当时的气氛,郭献卿作为当事人,可是记得非常清楚的。 为了让勋贵外戚们还钱,这位陛下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甚至直接就将包括徐国公张耆家族在内的好几个勋贵家族祭了旗。 全家家产抄没,还编管了十几个人。 更把他这个驸马姑祖父给送到了太学,接受圣人熏陶,进行再教化、再改造了。 在那场风波里,郭献卿记得,有一个姓张的勋贵,仅仅是因为欠了市易务不到一千贯钱没有及时归还,就被其直接抄没家产,本人贬为房州团练副使,编管居住。 现在…… 官家来这一出? 郭献卿本能的缩了缩脖子,感觉背后凉梭梭的。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吃过那位陛下的苦头,领教过对方的厉害。 还是因为他知晓,历代赵官家们的性子。 一个个都是嗜财如命的主! 哪怕是那位以仁厚著称的仁庙皇帝也不例外! 这么多年了,这一代代官家下来。 诸司场务、散落在天下州郡的监当官们,在外面是个什么模样?什么情形?谁不知道! 有司横征暴敛,监官吃拿卡要。 内臣们疯狂敛财,外戚们见着好处就要往自己兜里揣。 为什么没有人管? 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这些人,这些皇室派出去的监当官们,无论是文臣还是武臣,不管是内臣还是外戚勋贵。 他们都是奉旨捞钱! 而且,都有着kpi在逼着他们,在所在之地,拼尽一切的敲骨吸髓,以便完成官家们派下来的任务。 当然了,这些家伙在外面,在完成了官家们的任务的同时,也会趁机将钱往自己口袋里揣。 而官家们对此是熟视无睹,甚至是故意放纵、偏袒的。 这么多年来,御史台的乌鸦们,怼天怼地。 但很少有人敢弹劾那些代表赵官家们在外面捞钱的监当官。 原因很简单—— 乌鸦骂阉竖祸国,外戚跋扈,勋贵无能,赵官家们也就笑笑,可乌鸦要敢骂到诸司场坊上面,那就不好意思了。 因为赵官家会认定你在骂他! 而且他确定自己已经掌握证据! 赵官家可不会惯着这等乱臣贼子! 于是,这只乌鸦这辈子都得在偏远军州待着了。 就像是现在正在南平军的山沟沟里看食铁兽龇牙的王岩叟以及在施州的群山里的孙升那样。 赵官家们,对于怎么利用乌鸦,如何驾驭乌鸦,可是经验丰富的很的。 当今也不像是学艺不精的样子! 其编管刘挚、贬王岩叟、孙升,手段熟练,技巧娴熟。 连郭献卿的妻子冀国大长公主来看他的时候,都曾感慨过:“母妃与我言,当今天子,真天生天子!祖宗以来无有出其右者!” 这就说明,他不仅仅在外廷,就轻驾熟,搞不好就算是内廷,也被他搓成了清一色。 皇城司、通见司、御药院等关键部门,都已在其手中了! 所以…… “官家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郭献卿沉默了。 但在老学究面前,他却是张口就来:“果是圣天子矣!” “天下之幸也!” 郭献卿已经知道,外面的太学生们为什么这么激动的原因了。 诸司场务,被历代官家,搞得遍地都是。 比如说,现在皇室的贡茶,就是在福建的建州的北苑茶园里产出的。 也比如说,皇家所用的绸缎,特别是上等的丝帛原料,都是从成都那边的蚕农手里搞来的。 皇室专门派了人,在成都府,主掌桑蚕茶马等事。 现在在成都的,好像就是从当朝皇太后身边出去的内臣。 此外,各地矿冶、矿坑也都有监当官。 州郡的主要集市、市场,也有着赵官家们派出去的大臣盯着收税。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 偏赵官家们,还喜欢下场做生意,先帝甚至直接用市易务下场,强买强卖。 地方上是敢怒不敢言。 如今,当朝官家却主动将炮口对准了自己。 还说要刮骨疗毒,要用圣人之法,不与下民争利。 这样的表态,听在这些来自天下州郡的太学生们耳中,是何等的激励,又是何等的圣明之言啊?! 郭献卿换位思考,感觉自己若是太学生们,也会高兴到发疯! 可问题是…… 当朝官家是这样让利于民的人吗? 郭献卿总觉得不靠谱! (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三章 文彦博:当今天子,谋定而后动 赵煦特意的在宫外逗留到了宫门闭锁时,才施施然的带着人回宫。 一回到福宁殿,果不其然,赵煦就看到了太皇太后与向太后都在等着了。 这很正常! 大宋诸司场务,乃是给皇室捞钱的机构。 但,除了给皇帝的内库捞钱外。 这些机构,还要孝敬皇后、皇太后、皇贵妃、皇太妃。 更得喂饱这些人身边的人。 只有这样,诸司官员才能安安稳稳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才能顺顺利利的升迁。 于是,就在宫中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关系网。 正所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赵煦要动诸司,诸司岂会坐以待毙? 这不,叫家长了! “孙臣给太母问安!”赵煦来到太皇太后面前,虚礼一拜,又对向太后一拜:“给母后问安。” “官家回来了……”太皇太后微笑着。 “嗯!”赵煦点头,走到两宫中间,和往常一样坐下来,揣着明白当糊涂问道:“太母、母后,今怎来福宁殿了?” “可是慈寿宫和奉圣宫那边有什么事情?” 当初,赵煦开发靖安坊,打着的幌子就是给两宫筹集修建宫殿,以奉养两宫的名义。 如今,这靖安坊一期的房子早已经卖掉。 钱款也都已经到位,自然,赵煦没有犹豫就下令工部勘察皇城北门拱辰门外的内酒坊、裁造院等有司官署。 并着手拆迁这些官署,将之搬到汴京城其他地方去。 然后,在这块地方进行改造、重新规划设计成两个全新的宫殿群。 在拱辰门东,为慈寿宫,以奉安太皇太后。 拱辰门西,为奉圣宫,以奉养向太后。 相关设计图纸,于八月底送入宫中,两宫见了都是欢喜不已。 因为,根据赵煦的指示。 慈寿宫和奉圣宫的内廷区域,专门开辟一个地方,一比一的复刻太皇太后与向太后故宅。 让太皇太后与向太后,哪怕在宫中,也可以游览故宅。 这就是效汉高奉养刘太公故事。 于是,两宫只要有空,就会去拱辰门那边看一看工程进展。 这是女人的天性! 不因其年龄、背景、身份而改变的天性。 结过婚的朋友,对此应该有很深刻的认知。 一听赵煦提起拱辰门的新宫阙,两宫都是笑起来,太皇太后道:“老身早上已去看过了……” “托官家的福,有司做事还是很认真的。” 能不认真吗? 这种天子为表孝道的工程,从一开始就是国家级项目。 宫里在盯,都堂也在盯。 没有人敢不用心的。 “那……”赵煦假作不解。 向太后在这个时候适时的说话了:“六哥,是太皇太后听说六哥今日在绫锦院为几个蠹虫气到了,所以便和本宫来看看六哥。” 赵煦当即道:“多谢太母关爱。” “却也不是什么大事!这等蠹虫也还气不到孙臣!” 两宫对视一眼,向太后问道:“那,怎听说六哥,当众言要刮骨疗毒云云……” 赵煦嗯了一声,道:“母后,儿臣确曾说过这样的话。” “今之有司,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他们不仅仅与民争利,还在地方上胡作非为,败坏朝廷法度!” “非得刮骨疗毒,方能去腐生肌!” 三世为人,赵煦自然知道,他面对的是一個怎样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 内臣、外戚、勋贵以及皇室自身的利益,在这过去百余年的岁月中,与诸司场坊混杂在一起,彼此融合,互相寄生。 对付一个绫锦院很简单。 但面对整个系统,却无比麻烦。 其中利益盘根错节,就像是传说中的克苏鲁怪物。 一般人别说是改革了,就算是理清楚这里面的关系,都是无比艰难的。 就像现在,赵煦都还没有真的动手,仅仅是放出风声,做出姿态。 便已经惊动了两宫亲自来询问、关切。 他要真的粗暴动手,那么阻力必然不断提高。 甚至于,有那胆大包天的人,铤而走险,让他这个官家失足落水什么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赵煦也从未想过,真的和这个系统对着干。 这既太蠢——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诸司场务,本就是皇权的延伸。 逼反了他们,等于自己插了自己两刀。 同时,这也太低效。 光是应付利益集团的反扑,都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 自然,赵煦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 两宫那里知道这个? 顿时纷纷色变,看向赵煦的眼神都变得紧张起来。 “官家,诸司乃祖宗所设……”太皇太后打起了祖宗牌:“纵有弊病,也不该给外廷以口舌。” 她是清楚,诸司场务的能耐有多大的? 旁的不说,在京诸司场务,就包括了绫锦院、东西染院、裁造院、香药库、内外御药院、店宅务等数十个机构。 这些机构供养皇室,同时也供养着皇城大内的妃嫔、皇子、公主以及围绕着这些人的内臣、命妇。 并通过这个庞大的网络,与外戚、勋贵们互相捆绑。 好多外戚家里,不成器的子弟,都是安排到诸司场务里当差。 向太后也道:“六哥,兹事体大,当慎重为上!” 她就是真的担心赵煦把事情闹大了。 要知道,哪怕是当年的拗相公王安石,也不敢碰诸司场务。 赵煦握着两宫的手,道:“太母、母后放心便是。” “臣知道轻重,会妥善处理的。” 向太后握着赵煦的小手,认真的看了看他的模样,出于对这个儿子的信任,她点了点头:“既然六哥有信心,那母后就放心。” 太皇太后还想说点什么? 向太后却已经提前道:“娘娘也请相信六哥吧!” 太皇太后默然不语,显然她还是很担心。 担心赵煦和先帝一样,搞什么变法。 正在此时,一直在福宁殿外轮值的内臣梁从政走了进来,报告道:“大家、慈圣,閤门通事舍人郭忠孝求见,言有边报入宫。” 两宫对视了一眼,然后道:“传舍人入殿说话。” 片刻后,郭忠孝便被带到了殿上。 “閤门通事舍人臣忠孝,恭问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无恙。”郭忠孝再拜,然后就将带来的那份刚刚送抵通见司的边报,呈在手上:“此乃刚刚入京的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刘昌祚以急脚马递入京之边报。” 两宫立刻紧张起来。 “快快呈上来!”太皇太后首先说道。 于是,来自鄜延路的实封状,被送到帘中。 太皇太后拆开来被送到手中的实封状,只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从紧张变成了兴奋。 “好!好!好!” “刘昌祚打的好啊!” 她兴奋的将手中的边报递给向太后:“太后也看看吧!” “刘昌祚已击破绥州之贼,斩首千余,贼石州监军粱已兴溃败,刘昌祚言,已奉诏驰援环庆路!” 她一边说,一边兴奋的看向边报的日期。 “这是本月甲子从米脂寨发回来的边报!” “今日是乙巳日(十四)想来,刘昌祚应已率军抵达环庆路。” “无论如何,环庆之围可解矣!”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就变得无比开心。 这一次的宋夏战争爆发之后,这位太皇太后一开始是很紧张,甚至很害怕的,她甚至想过遣使去兴庆府,与西夏人好好谈谈,看看能不能停止战争的想法。 好在,宋军打的不错。 面对西夏在千里边境上,制造出来的全面入侵声势。 陕西诸路,稳扎稳打。 知枢密院事李清臣兼任三门白波辇运司在三门峡统筹运输军粮,更是得到了向家、高家、曹家等外戚的全力配合(前文写成了张璪,这里更正过来,战争应该是枢密院负责统筹才对)。 永兴军那位‘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的邓绾的积极性全面爆发。 其甚至捏着鼻子和范纯粹合作,掏空了永兴军和陕西的府库的盐钞,雇佣了十几万民夫青壮和上千辆太平车,数万头牲畜,日夜不休向前线转运粮械、钱帛。 于是,陕西各路,从开战后,没有丢过任何一个大型寨堡。 熙河那边,虽然面对吐蕃背刺和西贼倾国来攻,却奇迹般的顶住了,不止顶住了甚至有余力前出支援廓州的溪巴温以及邈川的温溪心。 随着战事渐渐进入相持,两宫也才安下心来。 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担忧。 如今,随着鄜延路的捷报,她们终于完全放心了。 刘昌祚的鄜延路得到解放后,环庆路方面也会被解放。 而这两路宋军腾出手来后,西贼的攻势也就到了尾声了。 不出意料的话,西贼很快就要退兵求和了。 向太后接过太皇太后递来的边报,看完之后也是无比开心。 “这都是娘娘指挥的好!”向太后恭维起来。 赵煦也适时的说道:“母后所言甚是。” “太母用兵如神,运筹帷幄之间,贼众烟消云散,不愧是高武烈公之孙!” 太皇太后被向太后、赵煦母子吹捧得都有些飘飘然了,脸色更是变得无比红润,连连道:“老身只枯坐汴京而已。” “都是都堂相公们辅佐得力,还有前线的将帅用命之功!” 可傻子都能看出来,她本人的得意与自傲。 赵煦起身下拜,捏着鼻子恭贺道:“孙臣闻,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而我太母四月臣交趾,今再破西贼。” “以武功而论,章献明肃也远不如矣!” “以孙臣所见,便是历代以来,也无几人能与太母比肩!” “孙臣何幸,能有太母、母后保佑拥护!” “孙臣以为,当令宰臣,上尊号以张太母、母后垂帘之功!” 被赵煦这么一恭维太皇太后如饮仙酿,连自己是谁,身在何方,都已几乎忘了。 尽管,她其实自己心里面明白。 无论是今年正月,命章惇南征交趾,还是如今的宋夏战争。 她其实都没有做过什么有效的决策。 章惇南征,是孙子劝说、游说的结果,过程中的决策、安排,也都是这个孙子和都堂宰执们商议下来的。 她和向太后,只是点头同意、认可了而已。 如今也是一样。 可是…… 谁会在乎呢? 事实就是,章惇南征,交趾臣服,是她和向太后垂帘时的事情。 如今,这宋夏战争,也是在垂帘期间发生的事情。 将来史书上,自然会为她涂脂抹粉。 何况,官家不是认了吗? 于是,太皇太后道:“官家之赞,老身惭愧啊!” “老身只愿将来到了永厚陵,面见英庙神灵时,能无愧于英庙托付便足矣!” 虽然她心中,依然对诸司之事,可能产生的动荡与风波有所疑虑。 但在这一刻,这位太皇太后已遗忘了这点小小的担忧,整个人都已沉浸在自身武功的迷醉中。 赵煦在旁,近距离观察着这位太皇太后的神色,也看着向太后脸上忍不住洋溢的开心之色。 “果然……”赵煦在心中想着:“这位太母与向太后,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和平主义者。” 真是和平圣母,她们也不可能稳坐后位。 皇城之中,就没有圣母的生存土壤。 “她们反战,她们主张和平,仅仅是因为没有信心罢了!” 简而意之,就是反战败! …… 太皇太后在福宁殿,陪着赵煦和向太后用了晚膳,才带着人,回转庆寿宫。 送走太皇太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赵煦看向向太后,道:“母后,今夜儿臣去保慈宫陪母后说说话吧!” “儿臣也有好几天,没有到保慈宫就寝了。” 向太后一听,顿时高兴起来:“好!” “六哥就随吾到保慈宫去吧。” 于是,母子两人,在御龙直的簇拥下,从福宁殿西閤而出,经福宁殿的右昭庆门前往保慈宫。 母子两人提着灯笼,走在深秋夜晚的宫闱中。 “六哥……”向太后忽然蹲下身子,看向赵煦:“诸司之事,六哥是不是已经有了主意了?” 赵煦点点头:“不敢瞒母后,儿臣心中已有了想法。” “嗯?” “且待儿臣到保慈宫,再与母后细说。”赵煦说道。 向太后点点头,看着赵煦满眼柔情。 这孩子,从四岁开始就被先帝带在身边,耳提面授。 在元丰七年之前,他一直被先帝保护的很好。 直到元丰七年的秋天,先帝身体不豫,才第一次带他去了集英殿,接受群臣朝拜。 先帝更早早的安排好了辅政大臣,选了吕公著、司马光为师保。 而这孩子也确实没有辜负先帝的苦心安排。 自即位以来,上孝太母、孺慕她这个嫡母,尊重宰执,礼遇元老。 同时,他本人还很有主见,分得清主次。 无论经济还是军事,似乎都有自己的一套手段。 而且,在实践中已证明,他常常是正确的。 尤其是章惇南征交趾,向太后如今已经知道,正是这个孩子的一系列政治安排,才让南征进行的那么顺利。 所以…… 这次也是一样吗? “好!”向太后轻轻握着这个孩子的手,心中既有着怜爱,也有着心疼。 这孩子少年丧父,很没有安全感,她记得,最初在庆宁宫见到他的时候。 当时,他脸色苍白、身形消瘦,见到她就扑在怀中,喊着母后。 如今,虽已渐渐长大,人也壮实、高大起来。 但,向太后明白,这个孩子依然和当初在庆宁宫见到的那个孩子一样。 他依然在害怕着一些东西。 所以,他才会在太皇太后面前,放下手段,效彩衣娱亲之法。 也就是在她面前,这孩子才多少展现出一些自我和真性情来。 “六哥记住,母后会一直在六哥身边支持六哥的。”向太后低声道。 “嗯!” “儿臣知道!” “待儿臣长大,定给母后生几个大胖孙子,让母后尽享天伦之乐!”赵煦轻轻依偎在向太后怀中,轻声说着。 向太后听着,顿时展颜一笑:“好!” “母后等着六哥给母后生几个大胖孙子,到时候母后在宫中给六哥带孙子!” 她想起了,她那个可怜的孩子。 心中顿时悠悠一叹,旋即整个人又有了期待。 期待着能有好几个和六哥一般的孩子喊她太母的那一天。 …… 深夜的文府,丝竹管乐之声,并未停歇。 文彦博拿着酒杯,听着歌姬的小唱,站在来访的苏颂身边,看着苏颂提笔,写下的诗词。 他眯着眼睛,心情无比愉悦。 因为苏颂写的这首诗,实在是太好了! 尤其是那一句:社稷元臣名已遂,山河雄镇宠仍疏! 真是写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如今不就是这样吗? 功成名就,以元老之尊,而得天子礼遇,当今几乎是以后主待诸葛武侯一样的态度对待他。 老文面子、里子,全都有了。 自然是什么事情都肯配合了! “子容真是缪赞了啊……”文彦博看着苏颂将诗文写完,然后感慨道:“老夫何德何能,敢当子容如此赞誉?!” “太师当得!”苏颂放下笔,拱手道:“方今国家,两宫垂帘,宰执辅政而太师为天子元老,镇国之粱,自是当得的!” 说着,苏颂就压低了声音,问道:“太师今日御史台、太学之中,可谓是人心激动,人皆言,社稷中兴有望,国家振兴在即啊。” “这都是太师辅政、进言之功啊!” 文彦博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子容,这是欲诓老夫入瓮啊!” 苏颂微笑不语,只看着文彦博。 文彦博笑了起来:“我知子容所忧。” 苏颂是个实诚人,但也是个精明至极的人物。 人家算术在整个朝堂都属于独一份的存在。 又岂能看不出今日之事潜藏的风险? 所以啊,苏颂这是在拐弯抹角的希望他这个太师去宫中委婉的劝一劝。 可惜…… 苏颂还是不理解当今那位啊! 文彦博放下酒杯,道:“子容可知,当今官家做事有一特点……” “敢请太师赐教!” “谋定而后动!”文彦博在苏颂这样的实诚人兼老朋友面前,也不藏私,直接道:“其自动手,必有后手在准备。” 文彦博想起了,那位官家是如何对付大和尚们的。 那可是硬生生逼着大和尚们吐出了质库。 而且,这位官家并未将大和尚们吐出来的质库自己吞了。 而是将之打扮了一下,然后就要扑买。 更关键的是,他没有把大和尚逼到绝地,甚至保留了大和尚们的一部分干股,让他们依然可以参与到质库的分红中。 这样一个人,会鲁莽的对诸司开炮? 不可能! 说不定,他已经分好了肉。 说不定现在还在惴惴不安的那些人,很快就会开始吹捧起来。 毕竟,这位官家可是连和尚都不会逼到绝地,会给他们留下一份红利的人。 (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四章 舆论造势 隔天,新鲜出炉的汴京新报,绘声绘色的描绘了发生于绫锦院内的事情。 就像是有人在现场,拿着摄像头,一帧一帧的拍下来一样。 因为写的生动、形象。 加之当天的汴京新报还刊载了鄜延路大胜贼军的捷报。 所以,这一天的汴京新报直接卖疯了! “这胡飞盘,总是满嘴胡话!”都堂内,韩绛将送来的汴京新报,随手一丢:“官家乃是仁厚天子,焉能说出‘刮骨疗毒’这般话来?” 这话该是大臣来说。 正所谓恩出于上,怨归于下。 天子无论如何,都不该,也不能成为一个得罪人的角色。 若真有这样的事情,那,大臣们难辞其咎! 尤其是,当今天子,才十一岁!能有什么错?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典守者之罪! 可是…… 韩绛很清楚,汴京新报和那个胡飞盘,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们再怎么狗叫,也是奉旨狗叫! 在他旁边,吕公著将手里的汴京义报递了过来:“左揆且看,这今日的汴京义报。” 韩绛接过吕公著送来的汴京义报,神色一楞。 “司马康已扶棺回乡……”韩绛沉吟了片刻后,问道:“如今,这汴京义报谁在掌舵?” “晏几道?” 吕公著笑了:“晏几道早已经离京,去了登州!” “去登州了?”韩绛惊讶了起来:“那现在的汴京义报是谁在主持?” “范纯甫?”说着,韩绛自己也摇起头来。 司马光归葬涑水,范祖禹、刘攽等司马光生前学生、门生相随,帮着司马康处理后事。 主要是执行司马光临终托付的遗嘱——要变卖洛阳的房产、园子、庄园。 还要将钱带去涑水,购置土地,散与当地贫民。 又得采购布帛,馈赠孤寡老人。 这些事情,千条万绪,大意不得。 所以这些司马光的学生、门生们至少在今年年底前,都不大可能回来。 吕公著摇头:“谁知道呢?” “左揆还是看文章吧!”他轻声说着。 韩绛拿着汴京义报,在手中细细看起来。 作为一份阳春白雪的小报,汴京义报在所有地方都和汴京新报格格不入。 这份小报用的是价格昂贵的宣纸刊印,刊载的文章也都是引经据典,就连排版,也不用如今在汴京新报影响下,渐渐为人熟悉、使用的所谓‘标点符号’断句,依然是用着传统的方法,需要阅读者自己断句。 拿着汴京义报,韩绛轻声念着:“盖闻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他的眉头,立刻皱起来。 这根本不是司马康在的时候的汴京义报的风格。 为什么? 这是孟子的民本思想啊! 而司马光后半辈子都在非孟! 这是因为王安石极力推崇孟子! 其所谓一道德,按照王安石自己的解释,就是所谓的‘道德性命之理’。 那什么是‘道德性命之理’? 天、地、人的大统一! 是王安石为取代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而专门开创的学说。 其目的,王安石的女婿蔡卞,昔年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自先王泽竭,士习卑陋,不知道德性命之理,王公奋乎百世之下,追尧舜三代,通乎昼夜阴阳所不能测而入于神,著《杂说》数万言,其言与孟轲不相上下! 看清楚了没有? 新学和新党,认为王安石是孟子之后的新圣人! 而新党又认为,孟子之后的儒家诸子,皆为腐儒,这些人的文章经义,都是在曲解圣人真意。 应该打倒、批臭、批烂! 所以,除了新学门人之外的其他士大夫,才会对王安石的新学和他的新党深恶痛绝! 于是,恨屋及乌,很多人连带着厌恶起孟子。 司马光生前就是非孟的主力! 另一位非孟的大儒,则是已故的盱江先生李觏。 所以当初,在给官家选读书文集的时候。 司马光才没有反对,将李觏的文集整理出来,列入经筵的书目之中。 不然,他怎么可能答应,让带有浓厚新党经济思想的李觏的文集,成为集英殿的经筵书目? 自然,司马光在的时候,汴京义报上的文字,从不引申孟子典故,甚至会避开和孟子思想有关的文字。 而现在,汴京新报上却堂而皇之的,将这样的文字刊载在版面上。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韩绛那里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所在? 他微微吁出一口气,继续念着:“夫圣人之道君以道制法故曰名其义……“ “臣以法守礼故曰能其事……” 韩绛的心脏在读到这两句话的时候,忍不住停跳了一拍。 因为这不是新学的主张,也不是王安石曾经阐述过的道理。 但却无比贴合王安石的新学! 仿佛是对王安石的性命道德之理的总结! 而紧随而来的那一句,叫韩绛头皮发麻:“故曰存天理灭人欲天理者道也人欲者物也!” 这是二程的学说,而且还是将新学思想与二程拼凑在一起的主张。 韩绛继续看下去发现这篇文章还是对绫锦院的事情的阐述。 只是,阐述的角度,有些匪夷所思! 因为紧随二程主张之后的文字,开始拿着新学、二程的剑,斩起诸司与民争利的弊来。 将诸司的问题,无限放大。 变成了当今天下最大的弊病! 为什么天下弊病丛生? 因为诸司与民争利! 为什么百姓疾苦,民不聊生? 因为诸司与民争利! 为什么财用不足,国用匮乏? 因为诸司与民争利! 总之,只要解决掉与民争利的诸司,那么大宋就可以跑步进入三代之治,国泰民安! 连韩绛都看得有些热血沸腾。 他深深吁出一口气,看向吕公著:“右辅……” “可知是谁写的这文章?” 吕公著摇摇头,他只淡淡的道:“此文刊行后,老夫听说,诸司贵人们曾对开封府施压,要求开封府禁绝汴京义报……” “然而……”吕公著道:“权知开封府,以为此文文章道理可行,断然拒绝诸司之请!” 这是自然! 蔡京现在可是新学的才俊,公认的第三代新学领袖之一(王安石是第一代,章惇曾布吕惠卿等人是第二代),那里肯对这样一篇以新学思想为主的文章下狠手? 保护都来不及! “如今,御史台与太学之中,恐怕已是风起云涌,群情激动矣!”吕公著轻声道。 韩绛悠悠一叹,连他这样的老人,读了这篇文章,都感觉热血沸腾。 何况是御史台那些使命感爆棚的乌鸦以及太学里那些整日苦读圣人经义的学生呢? 这事情麻烦了! 吕公著却是看着被韩绛拿在手里的那一份《汴京义报》,若有所思。 因为,那篇文章可不仅仅只说了诸司的问题。 还有潜台词。 什么潜台词? 王安石的新学思想的核心主张——圣人临世,君道与臣道的分野! 这也是王安石二次罢相的真正原因所在。 亦是王安石之所以隐居江宁十余年的真相! …… 太学。 与两位宰相所想的一模一样。 太学生们,正在疯狂传阅着今天的汴京义报。 年轻的宗泽,举着手中的汴京义报,在他的同学们簇拥下,高呼起来:“今天下之弊,果在诸司矣!” “诸司之弊不除,天下难安!” “天下难安!”太学生们群情激愤。 巨大的声浪,在太学内沸腾、鼓噪、上升。 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的太学生们,现在都已‘觉醒’。 是啊! 大宋之弊,果然是诸司带来的啊! 这些阉竖、佞臣与幸进小人们,无恶不作,横行霸道。 只要将诸司之弊除掉这天下就一定会太平! 年轻的太学生,本就是最容易受到舆论影响和鼓动的群体。 他们充满了理想主义,也充满了人文关怀。 他们还未被现实所污染,棱角依旧在。 于是,无所畏惧,于是奋勇向前! 听着太学中的喧哗。 郭献卿看着被那位老学究送进来的《汴京义报》。 “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这小报是真不怕死啊!” 他可太清楚,内臣勋贵们的手段了。 “怕不是明日汴河里,又要多几具失足跌落的无名尸了。”他呢喃着。 内臣、勋贵们,对那些可能影响其利益的人,素来是手段狠辣无比。 当年,王安石变法,触动勋贵外戚们的利益,于是大家伙就联起手来,给他一个狠狠的下马威——宣德门前,几个亲从官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将王安石这堂堂宰相从马上拽了下来! 让其颜面尽失,也叫其暴怒。 而最后,这场风波却没有下文。 因为,所有人都联起手来,共同敌对王安石。 一问就是忠于职守,再问就是祖宗之法。 至于王安石拿出来的证据? 崇文院里没有,祖宗故事不在。 你凭什么说是证据嘛? 然后又悄咪咪的派人,将那几個亲从官是被人授意的证据放到王安石面前。 哎!就是玩! 蒸馍,你不服气? 而在这之前,大家伙还联手做了另外一个事情——让时任同知谏院唐垧在早朝上,直接当殿弹劾王安石,历数王安石大罪六十余条。 哪怕先帝一再呵斥,唐垧却充耳不闻,在殿上高声历数王安石之恶。 足足骂了王安石半个时辰之久。 其后,面对先帝的责难,唐垧甚至当殿放出狠话——陛下不听臣言,臣恐陛下不得久居此座! 赤裸裸的威胁,而且还是威胁天子! 最妙的是这唐垧,还是王安石提拔的。 而事后,唐垧只是贬官而已! 怎么样? 厉害不厉害! 这就是勋贵外戚内臣们联手的能耐! 所以,郭献卿觉得,这叫《汴京新报》的小报的所有成员和其家人,明天早上肯定就都会浮尸汴河。 无论他们有什么背景,靠山是什么? 对此,郭献卿有十足的信心! …… 确实如郭献卿所想。 汴京城内,此时已是暗流涌动。 感受到威胁的权贵们,悄然的开始了行动。 然而…… 这些人很快就面对了一个问题——这汴京义报,现在是谁在主持啊? 于是,他们指使人去查。 结果…… 受到他们指派的人,刚刚开始动作,开封府的铺兵就已经找上门来了。 所有人都被开封府擒拿,关进了大牢。 至于罪名? 有的是! 于是,权贵们开始发慌。 因为他们发现,自己似乎正在面对一张无形的大网。 而且这张网深邃而黑暗,无可名状! 他们想反抗,却发现无能为力。 在过去,他们可以煽动在京禁军,甚至花钱雇禁军闹事。 可如今,在京禁军早就被拆得七零八落了。 宋用臣去淮南赈灾,带走了一万多。 如今,淮南的事情虽然大抵完工,可他们却没有回来,正在宋用臣的率领下,向着河北进发。 这些禁军,已经习惯了跟着宋用臣修河、营造。 他们已经转型成了土木打灰大军。 因为工钱多,结算快,而且不拖欠,加上虽然在外面,但勾栏听曲、赌场博戏什么的,一概不缺。 这些人已经乐不思汴,在外面飘到失联。 剩下的一万多,前不久又被李清臣带走了三千去三门峡拉纤、行船。 其他的则不是在靖安坊的工地上,就是在拱辰门外给两宫打灰。 人家每天工钱拿到手软,可没有兴趣掺和这些破事——也没有胆子掺和! 因为在汴京,还卧着一头真正的猛虎——狄咏所部的御龙第一将。 这可是一支披甲率百分百,而且在交趾杀人杀到手软的虎狼之师。 以五千之众,横扫交趾,打到交趾臣服,尽或其江北八州之地,拓土千里!(宣传的结果) 而这支部队是只听当朝官家的指挥的。 这些人慌乱之下,只好去找人告状。 曹家、刘家、杨家、王家,甚至高家、向家,乃至于宫里面的那几位大貂铛、太妃、贵妃、两宫。 所有能找的渠道,他们都开始找。 然而,这些渠道在此刻,却不再通畅。 无论是曹家、刘家、杨家、王家,还是高家、向家。 如今都没有空搭理他们。 原因很简单,这些顶级的权贵,现在已看不上诸司的这点蝇头小利了。 高家、向家,现在一边向三门峡派人,一边往江淮塞人。 忙得很! 曹家、刘家、杨家、王家,在忙着合伙扑买一个抵当所的牌照,忙着私下勾兑、分配利益。 同时,他们还在忙着推动宋辽交子贸易。 自然没有空管诸司的事情,他们也不在乎诸司了! 能躺着赚钱,何必冒风险去触宫中的霉头? 而宫中的大貂铛们,则仿佛变成了聋子、瞎子,压根听不到、看不到他们。 也就是宫中的女官、太妃、贵妃和两宫身边的一些人,还能回答一下。 但这些人的回答,都是统一的口径:尔等稍安勿躁!只消忠于官家,忠于朝廷,官家和朝廷自不会亏待尔等! 这就真的是急死人了! 他们看着御史台的乌鸦们,上跳下蹿,也感受着太学里的太学生们的群情激愤。 一个个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第二天,郭献卿惊奇的发现,那汴京义报依旧活的好端端的。 他们不仅仅活的很好。 调门还更高了! 他们不再顾忌,给诸司扣的帽子越来越大。 而汴京新报就更过分了。 汴京新报在这一天,全文刊载了,绫锦院的官吏们退赃的数字。 不过两天时间,绫锦院上下官吏,就已退赃绢布一万余匹! “这汴京义报、汴京新报,真是好大的胆子啊!”郭献卿惊了:“他们不怕死吗?” 而在外面,太学生们则已经疯了!乌鸦们更是彻底癫狂! (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五章 太皇太后主动提归政了 元祐元年九月庚午(十五)。 赵煦睁开眼睛便看到了满脸欢喜的坐在他面前的两宫。 “六哥!”向太后见赵煦醒来,便开心的道:“环庆路的章楶与陕西转运使范纯粹今晨联名以急脚马递入京报捷,言已生擒贼伪驸马拽厥嵬名,斩首三百余,生得数百人,获贼战马千余!” “此外,知大顺城曲珍、知怀安镇种古等皆言退贼,斩俘甚多!相关详细战果,会在稍候入京!” 说到这里,向太后就握住了赵煦的小手,看得出来非常激动。 原因很简单。 环庆路经略使章楶,就是这个孩子力派众意做出的安排! 章楶在去沿边前,一直在内郡为官,从事的也都是刑狱、常平、转运等职。 根本没有什么带兵经验。 所以,其初拟任泾原帅的时候,就遇到了极大阻力。 只能妥协,先任权发遣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等到环庆路经略使赵卨调任熙河,还是这个孩子,坚持任用,都堂才勉强签押了敕书。 其后,环庆路诸多人事任免,就都是这个孩子在推动了。 以曲珍为环庆路兵马都监,从熙河的洮州调来宿将种古,守卫怀安镇,从河东路调来折可适。 而现在,这部署都收到了成效。 环庆路此战,章楶节制四方,部署战略,曲珍、种古老成持重,坚守正面,不与贼丝毫机会,甚至屡有杀伤,而折可适将轻骑出车厢狭路,侧击贼军,先烧其军粮,使贼慌乱,后又埋伏贼伪驸马,生得之! 在同时,正面的曲珍、种古,见贼慌乱,举兵追击,杀伤、俘获众多!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这孩子知人善用! 此乃明君必备的天赋! 所以,向太后才如此高兴。 太皇太后说道:“官家真乃天降我家之圣主!” 她也服气了! 用对了一个人,可以说是运气。 但每個人都用对,这就是能耐了! 且,这个孙子可不仅仅是在环庆路用对了人。 河东的吕惠卿,去年朝野都是喊打喊杀。 她和向太后也一度想要罢黜、治罪。 但官家却替其说话,帮其撑腰,斩了张之谏。 现在,事实证明,官家保对人了! 即使太皇太后心里面不愿意承认,但她已明白,没有比吕惠卿更适合的河东帅了。 这一次大战,大宋诸路都在防守。 独河东一路,主动出击,直取贼巢,不仅没有折损丝毫,反而还带回了三千多归义的羌部。 吕惠卿将之安排在葭芦寨、吴堡寨等地耕作。 一下子,朝廷内外,对吕惠卿的非议就从其能力、性格、人品,无缝切换到了对其浪费、靡费财用,劳师远征而无功上面。 这其实就是挽尊! 这是朝堂上下对吕惠卿的打压! 不信,河东帅但凡不是吕惠卿,随便换其他任何人,如今还不得被人吹上天? 怕是诸葛武侯的标签都有人敢打! 正因为河东是吕惠卿,才有这么多非议、质疑和攻击。 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都有一大堆人讨厌、畏惧和害怕吕惠卿这个新党的‘护法善神’。 生怕他回朝! 也是经过此事,这位太皇太后,对吕惠卿的态度悄然改观。 没别的原因。 纯粹是血脉天赋,悄然发动了! 吕惠卿被满朝文武所攻击、非议,却没有一个人给他说好话,帮他辩解。 这说明什么? 他没有朋友,全是敌人! 这样的人,在大宋属于皇室眼中最好用的人。 赵官家们,最喜欢用的就是这样的大臣。 有能力,没朋友,满朝皆敌。 这就是最好的棋子! 大小相制,异论相搅的最佳人选! 想到这里,太皇太后就深深的看了一眼,如今已经渐渐从稚气走向成熟的孙子。 这皇帝孙子,用人确实强。 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怎知道,吕惠卿是新党里的异类? 当然了,在这位太皇太后眼中,这个皇帝孙子用人用的最妙的还是熙河方面。 虽然说,熙河方面迄今依然在上报,与贼对峙与定西。 可,熙河无论是文武官员,还是安插的走马承受,都是信心满满上报朝堂的文字里,充满着自信与乐观。 他们不仅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证据就是,熙河方面,不仅仅在定西城方向,堵住了西贼国相梁乙逋倾国而来的猛攻。 他们甚至还有余力,派兵去廓州援助溪巴温,遣军去邈川支援温溪心! 并在这两个方向,也都顶住了吐蕃与西贼的攻势! 这说明什么? 说明熙河准备充足,也说明熙河的文武将帅们,有足够的信心! 而这一战后,只要不出岔子。 熙河论功行赏,她的宝贝侄子高公纪,必将立下大功,高家将再出大将! 光宗耀祖之余,更将给她狠狠长脸。 想起去年高公纪、向宗回被官家亲除熙河差遣时。 这朝野内外的风言风语。 特别是司马光曾经说过的那些! 太皇太后就格外开心,也深感颜面有光。 唯一可惜的就是司马光已死! 这就让太皇太后多少有些遗憾。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就听赵煦道:“都是太母、母后保佑拥护之功!” 太皇太后的心情顿时就更美丽了。 此时,她也终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就拉着赵煦的小手说道:“老身和太后,不过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军国社稷……” “如今,垂帘听政,也只是因为官家还未成年。” “待官家成年,老身和太后都是要退居这后庭,归政于官家的。” 赵煦正要说话,她握着赵煦的手,继续道:“官家也不必将功劳都给老身和太后。” “官家是孝子,也是贤孙,孝顺老身,奉养太后,这都是好的。” “但是,该是官家的文治武功,老身和太后也绝不敢据为己有!” “此战后,老身和太后都会晓瑜群臣,布告天下,将诸路文武大臣任用,皆官家亲除之,相关部署皆官家圣意的事情,与天下明言!” 这既是她想开了,认清楚了现实——人家母子连心朝臣、武臣、外戚们也都早就只认这个孙子了。 她若要恋栈不去,最后恐怕只会落得和慈圣光献一样的下场——被宰相带着文武百官,逼着撤帘。 这就没有体面了。 而她一辈子最要脸面,是万万不愿如此的。 既然如此,早早说清楚,对她和高家是最好的选择。 赵煦一听,连忙起身,在床榻上跪着磕头感谢:“自皇考不幸,奄弃天下,臣得太母、母后保佑拥护,可谓受尽太母、母后慈爱、保佑……” “若无太母、母后保佑拥护,主持大局,安定社稷,臣安能安心读书、成长、学习?” “臣愿长大后,奉养太母、母后,尽享天伦!” “好孩子!”太皇太后微笑着,抱住了这个孩子。 向太后也是流出高兴的眼泪,加入其中,对赵煦道:“六哥要记住今日所说的话,将来好好孝顺太母。” 她很清楚,能让姑后主动开口许诺,只要六哥成年,既行归政,对这位姑后来说到底有多难? 要知道,她这些日子可一直在姑后面前旁敲侧击反复暗示,却从未得到过明确答复。 如今,姑后既答允了,那么归政之日,就可以提上日程。 “嗯!”赵煦认真的点头:“儿知道的。” 经历了上上辈子的那诸般之事,又在现代留学十年。 赵煦早已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政治生物。 而政治生物的眼中和心里,没有爱恨,只有权力。 同时,突出一个言而无信,翻脸不认人。 最典型的莫过于那鞑子皇帝弘历了。 当然,赵煦的性格,做不到弘历那般无情。 同时,大宋的社会环境和体制,也不允许有弘历的生存空间——弘历这样的君主,也只有鞑子的体制才能孕育、诞生。 放其他任何朝代,都必然逼反天下! 尤其是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而是确确实实的现实! 王安石为什么和他父皇闹翻? 别人不知道,赵煦还不清楚? 相权和皇权发生了冲突! 而且是不可调和的冲突! 那个拗相公,见事不可为,就索性撂挑子跑路,乘桴浮于海去了。 正因为知道这个现实,赵煦才会在大多数时候,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仁厚、宽和、好说话、肯听劝的形象。 只偶尔用一下霹雳手段,震慑大臣,告诉别人——他既有慈悲心肠,也能做怒目金刚! …… 祖孙三人互相抱着,依偎了一会。 太皇太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放开赵煦,问道:“官家,老身听说绫锦院的官吏,都在退赃,如今已退了各种绢布一万余匹?” “嗯!”赵煦点头:“昨日户部的章衡和孙臣报告了。” “小小的一个绫锦院,不过两三日,就退赃一万多匹绢布。” “可想而知,其他诸司是个什么情况了!” “这弊病太深,好多大臣都上书,想要穷治诸司之弊!” 这样想着,赵煦就看向太皇太后,还有向太后:“太母、母后以为呢?” 两宫互相看了看,然后就都坚决的摇头。 “六哥,诸司固然有弊!” “可倘若没有诸司,这天下事恐也难以维系了!”向太后轻声劝道。 这是事实! 赵煦在现代,看过一个电视剧,剧中的万寿帝君曾发出灵魂拷问——朕的钱,他们拿两百万,分朕一百万,还要朕感谢他们吗?! 而根据赵煦的了解,万寿帝君能分一百万,其实还是严党公忠体国。 换清流的徐阶一党去怕不是三百万自己拿两百五十万,剩下五十万飘没三十万,最后到万寿帝君手里能剩下二十万就算对得起他了! 至少,徐阶们的徒子徒孙后来就是这么干的。 而大宋就没有这个问题。 诸司场务、州郡监当,都是赵官家们的钱袋子。 而且,这些家伙为了争宠,也为了磨勘升官,会想方设法的完成自己的kpi。 如此,皇帝的钱,就总能落到皇帝的小金库里。 赵煦的父皇那三十二个封桩库里的六七千万的财帛,就是这么来的。 老实说,赵煦要没有去过现代留学,开了眼界,是绝不会动诸司的。 诸司贪归贪,但从未少过给皇帝的那一份。 而且,他们常常会超额完成任务。 典型的就是绫锦院了。 不要看赵煦拿着绫锦院做文章,就以为绫锦院贪了他多少钱? 其实,绫锦院从未贪过他的钱。 绫锦院这些人退的赃,都是趴在那些织工身上吸血吸出来的。 而织工们则反过来,压榨剥削女工、工匠。 同样的事情,在州郡也一直在发生。 再苦一苦百姓,骂名诸司来担的事情,在大宋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 见到赵煦的神色犹豫,向太后连忙再道:“官家,请想想盱江先生的文章经义吧!” 盱江先生李觏,是一个旗帜鲜明的支持国家应该掌握国有经济命脉的大儒。 同时,他还是一位主张士大夫要大谈特谈利益的大儒。 赵煦从去年八月开始,就已经在学李觏的文章。 邓润甫从《庆历民言》开始教授,如今已经讲到了《国用》篇。 顺便说一句,因为邓润甫在经筵上,旗帜鲜明的给乃师李觏摇旗呐喊,鼓吹宣扬。 他现在已经被新党孤立了起来。 这很正常——邓润甫这样做,在其他新党大臣眼中,是完完全全的背叛,是对新学立场不坚定,对新学不老实,是新党中潜藏的小人。 没有宣布将之开除出新党籍贯,仅仅是因为王安石还没有发话。 若王安石发话,那立刻就会是——二三子可击鼓而攻之了。 但大家都已经不带邓润甫玩了,邓润甫现在上朝来来去去都是一个人。 而旧党? 旧党对此冷眼旁观,很多人都觉得最好,邓润甫和李清臣、安焘这些新党执政一起同归于尽。 那就真的是棒极了! 要是能把在外面的章惇、曾布还有韩缜、邓绾也一起送走,就再好不过。 而根据赵煦的观察,邓润甫对此是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听到向太后提起盱江先生李觏,作为早已经矢志要成为李觏思想最好的继承人和李觏唯一指定传人。 赵煦顿时就来了兴趣。 “母后的意思,儿明白!”赵煦道:“我也正想和母后、太母说一说我的想法……” (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六章 大宋的城市化太快了 “邓学士在经筵上,曾说过盱江先生的名言:与众同利,则利良民;不与众同利,则利歹人。” “言此乃利国利民,中兴国家之道!” 赵煦当然早就想好,应该如何处置当前的事情。 准确的说,应该是怎样忽悠天下人心甘情愿的掏钱来接盘。 理论基础他都已经准备好了。 “司马相公在时,曾进言:当今天下之患,在于官府所得太多,而百姓所得太少!” “其临终更曾再三泣谏于此!” 别问! 问就是李觏的思想,司马光的意见。 要不是王安石还活着,赵煦高低也得把这位荆国公抬出来。 说起王安石,再过一个多月,这位荆国公就要迎来其六十五岁生日了。 按照惯例两宫会遣使去送礼物祝贺。 所以,如今宫中已经在准备给其的礼物了。 而赵煦也给他准备了一件礼物。 希望王安石不要不识好歹,最好乖乖的收下来。 赵煦观察了一下两宫的神色后,继续道:“我年少,从前其实不知这其中的真意!” “直到此番,在绫锦院中所见上下官吏沆瀣一气,勾连强迫良民,刻薄上下,方才知晓何谓:不与众同利,则利歹人!” “也方才明白,司马相公所言,官府所得太多之意!” “太母、母后,也应该看过刑部、大理寺还有户部奏报的绫锦院案情情弊了吧?” 两宫点点头。 这个事情闹得很大。 御史台、太学群情激愤,朝野内外的文官集团,无论新党还是旧党,不分意识形态,都对此猛烈鞭笞。 于是,刑部、大理寺、户部都用上了全部的精力。 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杜纯,还去了蔡京那里学习取经了。 在大理寺里,也搞出来了一个‘圣人经义学习班’。 就在这深秋寒冷季节,专门选早上风大、天气冷的时候,把绫锦院里的那些人,统统赶到大理寺衙门专门给他们选的汴河旁。 让他们只穿单衣,吹着寒风,背诵礼记,默写文章。 杜纯这么一搞,绫锦院那帮娇生惯养的衙内,哪里撑得住? 加上,赵煦也只要他们交代问题,退赃退赔。 于是,一个個如竹筒倒豆子,把问题交代的清清楚楚。 不过两天时间,绫锦院内部的那点事情就被查了个底朝天。 “绫锦院的杀才们,确实是过分了。”向太后道:“内侍省的人都说,此辈小人辜负皇恩,罪在不赦。” 这就是内侍省在切割了。 赵煦点点头:“此等小人,确是辜负皇考与朕的期盼了。” 绫锦院的那些家伙做的事情,一点也不复杂。 无非不过是用着些以次充好、强取豪夺的寻常手段。 织工们是敢怒不敢言,根本不敢反抗,只能任由他们榨取。 而他们就这样,一年可以从织工们身上榨取价值数万贯的丝帛。 老实说,历代赵官家们知不知道这些事情? 应该是知道的。 只是不知具体详情而已。 至少,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他就耳闻过诸司内部的一些情弊。 而对此,当时的赵煦是一笑而过。 皇帝不差饿兵! 下面的人辛辛苦苦给朕当差,捞点、贪点正常。 水至清则无鱼嘛! 而且,说老实说,放纵诸司克剥手工业、打压商贾,是符合皇帝统治需要的。 因为,要是小作坊主、手工业和小商贾们的日子过好了。 就会引发虹吸效应。 让大量农村的无地贫民进入城市讨生活。 这些人的涌入,必然会带来大量社会问题,增加统治成本。 偏偏大宋的城市化,是历朝历代所未有的。 早在元丰三年,大宋天下州郡的城郭户,就已经突破了两百万户(李清臣,元丰三年上书提及了这个数据),而熙宁十年时,户部统计天下户口是一千六百八十万户。 就这还不包括禁军、厢军及其家属,以及散在各地矿冶的矿工、海边的渔民、行船的商户、运河的船工。 你要是一个封建皇帝,看到这些数据,也会两股战战的。 自然会下意识的限制、打压。 诸司的克剥,权贵们的盘剥,官府的限制。 都是赵官家们乐于看到的。 甚至可以说是鼓励的。 而偏偏,赵官家们又已经离不开城郭户们创造的经济效益。 元丰七年,户部统计天下城郭户给国家贡献的收入。 仅仅是诸司这一块在场务上的收入,就已达到了五百零五万贯,另外还有布帛九十九万余匹(续资治通鉴长篇元丰七年十二记载)(元丰八年,罢市易务、罢堤岸司,这方面收入锐减,只有三百多万贯)。 而在商税方面,这个数字是八百多万贯。 此外,城郭户们还要交免行钱,这又是几百万贯。 大宋的城郭户用占天下人口八分之一的数量,贡献了超过三成的赋税。 而其占据国民生产总值的比例,可能接近了百分之四十。 所以,后人看北宋,才会怎么看怎么别扭。 一边是工商业快速发展,城市化突飞猛进。 一边是宫有制垄断官营经济大行其道,赵官家什么都要管,什么都想插一手。 三冗之一的冗员问题的源头之一,就在这里。 于是北宋活像个精神分裂患者,大脑、小脑各自打架,屁股和脑袋各坐一边。 但,只要代入到封建帝王的专制毒菜思维下,这一切就都显得合情合理了。 加上儒家现在其实也完全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工作。 千年的农本思想指导下,所有人面对新的社会形势,都很茫然。 新党的王安石,旧党的司马光、吕公著,都曾考虑过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但他们都浮于表面,未能看到问题的真正原因所在。 同时,他们也都忙于党争,无暇处理和研究这个问题。 也幸好他们忙于党争,没有真正将目光投射过来。 不然,他们就会发现,有个可以吞噬一切的东西,就潜藏在这剧烈的社会变化中,就潜藏在天下越来越多的城郭户里。 而赵煦在现代留学十年,看过中外历史。 自然知道,这个事情既可以让大宋中兴,国家富强。 同时一个不好,也可以让他或者他的子孙摸不着头脑。 但……偏偏,只有这唯一的一条活路! 其他路都是死路、绝路! 于是,再怎么不愿,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七章 我挖我自己墙角 两宫如何去知晓赵煦的心思? 所以,在听到赵煦说出‘此辈小人,确是辜负皇考与朕的期盼’后。 太皇太后就开始引导起来:“既是如此,官家便令有司,将绫锦院诸官,尽皆除名,以警效尤可好?” 这位太皇太后,遇事一直是如此的。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赵煦摇摇头,道:“太母之法好是好……只是孔子曰:不教而诛是为虐……” “荀子也言: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 “何况,诸官如今都在积极退赃退赔……孙臣以为,还是当给他们一个机会,许其等戴罪立功!” 赵煦做这些事情,鼓动这么大的舆论。 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追求什么正义,主持所谓的公道。 这些是大臣,准确的说是御史台,是大理寺,是开封府的事情。 而非皇帝的事情。 皇帝的事情是什么? 战略、大局、方向! 所以,赵煦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拒绝了太皇太后想要息事宁人的算盘。 不过,他说出来的话,也让两宫眼中露出欢喜。 “官家……真是宅心仁厚啊!”太皇太后赞许着。 向太后则道:“娘娘,六哥仁厚,朝野皆知……” 两宫这两天,其实也挺烦。 主要是皇城大内的那些仁庙的太妃以及先帝的妃嫔们,都在找她们说话。 话里话外,都是埋怨、抱怨。 甚至有那等泼妇,直接阴阳怪气说什么‘当今官家圣明,口衔仁义,臣妾等凉薄之人,无功国家,早该去永裕陵(永昭陵)中啦’。 两宫听着,是刺耳不已,偏只能耐着性子安抚。 没办法,这些人都是无儿无女,没有牵挂、羁绊的人。 真闹大了,闹出人命。 对国家来说,就是颜面尽失了。 此外,其实两宫也不想看到诸司这个皇室的钱袋子,出什么问题。 原因嘛,很简单。 她们真的有一头牛在诸司! 如今,听到赵煦连绫锦院的官员,也肯给机会,也肯给出路。 两宫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六哥打算让他们怎样戴罪立功呢?”向太后问道。 “儿臣是这样想的……”赵煦答道:“除了管勾绫锦院外,其余大小官吏,只要如数退赃退赔,便让内侍省与彼等签一份契书……” “让彼等去组织织工,建立工坊,购置各种纺车、织机,雇佣工匠、女工,自负盈亏而内侍省则只按大内及有司所需,与之定约,购其布帛……当然也可以由有司提供原料,由彼等加工,然后支付工钱!” “如此一来,绫锦院之弊,或可解决。” 这就是在现代,赫赫有名的哈耶克的解决之道。 将绫锦院这个皇室垄断机构私有化。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等于是赵煦在自己挖自己的墙角。 两宫听着,是目瞪口呆。 因为,赵煦的这个方案,在她们看来,简直就是自废武功! “官家……”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祖宗以来,绫锦院每岁不过费三五万贯以及户部所纳蚕丝,就可得绫罗绸缎数万匹,其他布帛丝绢十余万匹……” “若按官家之法,老身恐怕,从此每岁所费,将达百万贯之巨!” 向太后连忙对太皇太后道:“娘娘且稍安勿躁,或许六哥有自己的盘算呢!” 说着,她就看向赵煦稍微有些紧张。 因为这个事情若这孩子没有想好就提出了这样天真的计划。 那么一旦传出去,就必然有损其威信! 更会让百官,乃至天下轻看! 试想一下,若百官和天下人知道,当今官家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君王。 他们会怎么看? 感激涕零?欣喜若狂? 或许吧! 但更大的可能,还是会让人失去对皇权的敬畏。 就像那黔之驴的故事! 向太后是很清楚,这大宋的文臣士大夫们的心思的。 尤其是那帮新党大臣们的心思的! “无为者上之道,有为者下之道……”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 于是,堂而皇之的公开宣扬:道则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 而这些话,他们是说给皇室听的。 所以,天道就是指皇帝,人道指的是大臣。 过去的文彦博,还只是说:陛下乃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天下人治天下! 新党,从王安石以下,主张的可是——天子行天道,天道无为,不应该干涉人间庶政。 这人间庶政,让吾等贤士大夫们,在当代的新圣人(王安石)的率领下处理就可以了。 赵官家您啊,歇歇吧!别微操了好不好? 这就是王安石二次罢相的真相! 也是元丰元年开始,旧党势力回潮的背景。 更是先帝托孤,之所以要选吕公著、司马光,而放弃王安石的缘故。 那可不仅仅是顾忌姑后,惧怕皇嗣难保。 更是忌惮王安石! 其他人说要当周公,也就图一乐! 王安石真要回朝,那他就肯定会当周公! 这些事情,向太后心里面和镜子一样清楚。 因为她的丈夫,在重病卧床时,与她交过底。 除了二大王赵颢,就属王安石,最让她丈夫忌惮! 这样想着,她就看着赵煦,轻轻抚摸着赵煦的头,鼓励道:“都是一家人,六哥与太母将自己的想法说清楚便是了。” 而在同时,一直在向太后身边的尚宫张氏,已经在向太后的暗示下,悄然退到了帘外。 为可能的封口做准备。 没办法! 这大宋的士大夫们,一旦看到了皇权的软弱和可欺。 就一定会得寸进尺! 仁庙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迹象了。 如今的话,他们必然跳脸! 这一点,作为士大夫家的女儿,向太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赵煦笑着颔首,道:“母后、太母,可还记得,我在去年曾请向、高两位国亲去熙河,为熙河亡魂建寺祈福?” 两宫点点头。 “除了建寺之外,我还请了两位国亲,在熙河种些木棉……” 两宫当然知道这个。 当时她们知道后,还在心中欢喜——官家(六哥)果然仁善,这是变着法子赏赐呢! 只是,绫锦院的事情怎么就拐到木棉身上去了? “两位国亲自履任后,便在熙河上下,发动百姓,晓瑜州郡良善,垦荒为田,于那渭河、洮河等流域,广种木棉。” “数日前,两位国亲就已经运回了第一批采摘的棉铃……” “总计是十一万五千余斤!” 两宫听着到这个数字,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多少?十一万五千余斤! “如今这些棉铃,皆已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中,由沈括指挥工匠,以其所发明之轧棉机去仔!” “以一匹吉贝布,幅宽两尺两寸,长四丈,率用棉花约四斤,向、高两位国亲此番运回之棉铃,去仔之后可织得吉贝布三万余匹,以市价二十贯算,值钱六十万余贯将近七十万贯!” “而这只是第一批运回汴京之棉铃!” “以两位国亲所奏,今岁熙河各州,种有棉田十万余亩,亩产棉铃约十一二斤,去仔之后至少百一十万斤棉花,可织得棉布近三十万匹,价值六百万贯上下!” “而我与两位国亲,约定之棉铃收价,以两贯一匹算,需要给付两位国亲六十万贯!” 两宫听着,人都傻了。 她们怎么都想不到,向宗回、高公纪这两个家伙,背着她们在熙河,不声不响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了。 这可是价值六百万贯以上的产业啊! 就算是官家(六哥)给付的收购钱,也是六十万贯以上! 他们怎么搞的? 两宫根本就不知道! 但赵煦还在继续说:“这还只是今年的!” “明年,熙河诸州的棉花种植面积,可能达到三十万亩,甚至四十万、五十万亩!” “后年的话估计能到百万亩!” “哪怕吉贝布价格跌倒十贯一匹,这也是每岁一两千万贯的产业!” “只消三年,熙河一路,岁产价值一两千万贯之棉铃!” 两宫的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 过去,熙河路是纯粹的赔本之地。 朝廷岁费数百万贯,以维持在当地的统治。 所以朝野才有弃熙河的声音。 但现在,熙河一路就有着可以创造千万贯以上财富的能力。 若此事成真,那么熙河路就将成为大宋的财税重地! 更妙的是,对皇室而言,等于是拿着国家的钱,在做自己的买卖! 只是…… “这与绫锦院有何干系?”太皇太后问道。 赵煦笑起来:“太母可还记得孙臣在今年的坤成节所献的太母车?” 太皇太后点点头。 “太母可知,太母车沈括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中试用后,发现可用来纺棉纱,其纺纱效率数倍于其他纺车!” “而沈括又奉我旨意造圣母梭为母后生辰礼!” “这圣母梭,用于织布,数倍甚至十倍于其他织机!” “换而言之,太母车、圣母梭,二圣慈恩,可使纺纱、织布之工大减,织工持之一日可织布数匹!” 自秦汉以来,布就是钱! 无论它是什么布,都可以直接当钱用。 官府认,民间也认! 所以,熙河路产的那里是棉铃? 分明就是铜钱! 两宫听着赵煦的描述,面色变得潮红。 太母车、圣母梭! 若官家(六哥)所言为真,那么她们两人的历史地位,那是奔着嫘祖去的! 嫘祖教百姓养蚕抽丝,永垂青史,受百世祭祀! 她们同样可以因太母车、圣母梭,永垂不朽! 可问题是…… 她们还是没有想清楚,官家(六哥)为何放着好端端绫锦院这么好用的机构不用。 非要将之散出去,百万贯不是钱吗? 赵煦看出了两宫的疑虑,道:“邓学士在经筵上,讲过盱江先生之言,曰:先王之法,其所以有天下而民不富者乎?孔子谓:既庶矣富之,既富矣教之!” “管子有言:仓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然则民不富,仓廪不实,衣食不足,而欲教以礼节,使之趋荣而避辱,学者皆知其难也!” “故此,为君者,需使民富,唯民富方能国强!” “古之圣王,皆藏富于民!” “司马相公也曾言:天下之财,官府得多,则民得少,民少则天下难安!” 赵煦再次抬出了李觏、司马光的牌坊。 , (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八章 器以藏礼,礼以出信 两宫听着赵煦的解释,暗自点点头。 这样解释还算合理。 虽然她们依然难舍善财! 可只要真有每年一两千万贯的收入,那么,舍一百万贯用来邀买人心,倒也不是不行! 大宋的游戏规则一直也是如此的。 天家吃肉,权贵喝汤。 大家一起排排坐赤果果分蛋糕。 就是,还有个问题。 太皇太后道:“官家所思,确是周详!” “只是如此一来,绫锦院织工,恐皆将为私人……” “天家御工,沦为市井之人……” 赵煦笑了:“太母,如今那里还有什么御工不御工一说!” “现下,便是太医局里的御医们,也在马行街、土市子,开设了国医药馆!” 作为一个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王朝。 大宋王朝已经具备了一些资本主义的特点——钱,可以买到一切服务。 专门给皇帝看病的太医,专门给皇帝做饭的御厨,甚至是特供皇帝的纸张、笔墨、茶叶。 只要有钱,你都可以买到他们的服务! 而且是可以光明正大,通过合法途径买到。 而绫锦院的织工,早在太祖时代,就已经在外面接单了。 在赵煦开发靖安坊的时候,又把教育变成了商品! 买了朕的房子,就可以读最好的蒙学、小学,拥有考入开封府府学的资格! 太皇太后顿时哑然一笑,道:“官家所言甚是!” 向太后在这个时候,则悄然扭头,与在帘外的尚宫张氏对视了一眼,这对主仆心照不宣的颔首。 于是本来准备的后手,悄然放了下来。 这保慈宫内寝之中侍奉的内臣、女官们,在悄然间就已经走过了万丈悬崖。 …… 保慈宫发生的事情,在没有刻意隐瞒的情况下,很快就传了出去。 这个时候,都堂内的韩绛,还在审视着汴京义报上的那篇文章。 “君以道制法,故曰名其义……” “臣以礼守法,故曰能其事……” 他一直咀嚼着这两句话,白眉下的眼中,闪烁着不定的色彩。 这两句话,他确认不是王介甫说过的,也非是新党过去的主张。 可偏偏,这两句话假若放在新学思想和新党主张的框架下,却莫名贴合。 何为新学? 自是相对旧学而言的。 那旧学标准是什么? 自是以汉唐九经注疏为体系的所修撰而出的《尔雅正义》、《论语正义》、孝经正义》等为核心的章句注疏体系。 但新学推翻的,不仅仅是以汉唐九经注疏为体系的思想理论。 他还要塑造一個全新的理论基础和社会文化环境! 譬如说《尚书.周官》言: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三孤贰公弘化,寅亮天地。 在过去,郑玄认为这是表示三公、三孤皆为天子辅臣,是辅佐天子一人,治理万邦。 而唐代的孔颖达则认为公、孤所掌不异。 换而言之,三公、三孤,无论是论道经邦、燮理阴阳还是弘化、寅亮天地,都是一个意思,并无区别。 可王介甫就不这么认为了! 当年,他就借其子王雱之口,公开推翻了郑玄与孔颖达的注解。 然后在将尚书的这一句话,升华到非常危险的地步——以阴阳为本,天地为末,化待道而后立,天地待阴阳二后立,论道而不谕,然后弼。本在于上,末在于下,故公论道,孤弘化;公燮理阴阳,孤寅亮天地;公论道于前,孤弼于后! 看清楚没有! 新学的主张里,一切都是有秩序的。 阴阳有其序,天地有其道。 自然,朝廷、国家也该有法度来约束。 不止大臣要遵守,皇帝也要遵守。 不然就扰乱了天地阴阳的秩序,破坏了自然的和谐,会导致一系列灾难,甚至是国家倾覆社稷灭亡! “王介甫啊王介甫……”作为熙宁时代的传法沙门,韩绛和他的兄弟韩缜、韩维,对王安石的新学和其主张,自然是无比了解的。 三兄弟甚至是支持的。 不然他们的态度也不会这么暧昧! “汝可真是好运气啊……”韩绛悠悠叹息着,一双老手抚摸着那已经皱巴巴的小报上。 “先帝受不了汝!” “小官家,却似乎能够接受了……” 王安石和他的新学、新党的主张,从熙宁八年后,就已经不再掩饰了。 天下需要一位圣王来领导! 所有人都团结在圣王的领导下,紧密合作,各司其职。 那假如没有圣王呢? 那皇帝就该垂拱而治,将天下大政委托给圣人来治理。 于是,王安石二次拜相后,不过两年就再次罢相! 先帝已经无法接受,王安石事事以老师的态度,用师傅的口吻,来教导他、指导他、规劝他了。 王安石也接受不了,昔年以弟子、学生的态度,向他求教,请他辅佐的官家,不再愿意听他的,开始急躁的、迫不及待的想要在三五年内就毕其功于一役。 这对师徒终于是分道扬镳。 本质上,这是君权和相权的冲突。 是皇帝应该乾坤独断,还是与大臣们商议、合作,甚至是将天下事托付给大臣的冲突。 这就是元丰政治,变成了先帝一言堂的原因。 也是王珪、蔡确能拜相的缘故! 一个三旨相公,一个阿谀奉承,以上意为行事准则,没有自己立场。 放下小报,韩绛慢慢闭上眼睛。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他的幕僚张之若的声音:“恩相,官家遣使来了都堂,请恩相与在都堂的诸位相公前去都堂正厅相见。” 韩绛立刻起身,来到了都堂的正厅。 在这里他就看到了官家身边的邸候冯景,带着十来个内臣,抬着一个个箱子,站在大厅上。 “冯邸候……”韩绛上前见礼后,问道:“这是?” 冯景笑起来,道:“熙河路前时入贡棉铃十余万斤,官家命专一制造军器局,择其善者,打造了棉被数百床……” “除用于敬献两宫慈圣及宫中太妃、贵妃,赐给皇子、公主及宗室外……” “官家还念及诸位相公,操劳国事辛苦,特地命我来赠,以为相公们冬日御寒……” 于是,随行的内臣们打开箱子。 里面装着的是以丝绸为被套,绣着精美图案的被子。 韩绛见着连忙率着在都堂值班的李常与安焘下拜谢恩。 送走冯景,韩绛与李常、安焘才看向了那些留下来的箱子。 每个箱子上,都有着文字。 所以他们很轻易的就能找到赐给自己的那一份。 韩绛作为左相,得赐四床,每床棉被的被套上,绣以春夏秋冬四季之景与鸟兽图案。 而李常、安焘,则各得两床。 但,他们所得的棉被,却有着细微的不同。 李常的棉被上的图案,绣着长江蜿蜒之景。 而安焘棉被上的图案,则有着黄河奔腾之像。 韩绛见着,若有所思。 …… 文彦博也收到了宫中所赐的棉被。 作为平章军国重事,他收到了五床棉被。 五,是一个很有趣的数字,而且比宰相多一床。 可文彦博却高兴不起来。 送走使者后,他就郁郁寡欢的坐在庭院中。 文及甫见了,难免好奇,于是问道:“大人因何不快?” “但愿是老夫想多了!”文彦博悠悠说道。 “儿不懂大人之意……”文及甫顿首再拜。 “王介甫言:五为天地相合之数!”文彦博轻声道:“故先王制法,莫不如此!” “所以有五经,有五等爵,有五礼,有五刑,有五服!” “先帝因之,设国家朝聘之礼,藩国以五年朝天子……” 文及甫听着,人都傻了。 还能这么理解? 兴许官家没有这个意思呢?! 文彦博看着这个蠢儿子,叹息一声。 天子赐元老之礼,是能随便的吗? 都是有隐喻的啊! 所谓器以藏礼,礼以出信! 当朝那位,只是年纪小,但心思却比谁都多! 没听说宫中传出来的那些事情吗? 绫锦院上下,被他这么一搞,可谓恩威并施。 而那些获得赦免、恩典,又被塞了一个发财机会的官员,这辈子甚至是子孙都被绑在了这位官家的战车上。 非但从此只能紧随这位陛下的意志,容不得半点动摇,只能献完自己献子孙! 更没有半点自由可言。 稍有不从,就是千夫所指。 而且,文彦博还知道,对绫锦院的安排,浮在表面上的那些东西,也就只能图一乐。 那位官家,肯定还有别的安排。 就如他处置质库一般。 不要看,他现在将汴京大和尚们把持的质库与抵当所合一,然后打算开始扑买了。 但实际上,文彦博知道,这位官家,在抵当所之上,还要成立一个行会。 由行会来遥控、指挥抵当所的业务,建立章程。 而文彦博为什么知道这个事情? 因为,那位官家已经暗示了,要从他的儿子里,选一个去当第一任抵当所行会会首。 而抵当所行会中,这位官家可不止有文家这颗棋子。 曹家、王家的人,也是受其遥控的。 另外文彦博还知道,那个福建来的商贾黄良,也是这位官家的人。 换而言之,虽然抵当所是扑买了,大家也可以自由经营。 但是,抵当所这个行会,还是要受宫中遥控、控制。 各个抵当所只是看似自由。 实际上,谁不听话,完全可以通过行会,将之赶出抵挡所这个行业。 那么,绫锦院解体后的织坊也会有一个行会吗? 答案恐怕是肯定的。 而且,文彦博知道,那位官家还握着可以决定这些织坊生死的另一张王牌——原料! 熙河的棉铃可都是由向、高两家,直接销售给官家的。 私人或许可以通过各种手段,获得一些熙河的棉铃。 但绝不可能大量获得。 熙河官府、皇室都不是瞎子。 原料被控制,工坊就成为了皇室的奴仆。 在抵当所、纺织工坊上,那位官家尚且玩出了这么多花样。 国家大政上,他岂会无的放矢? 文及甫看着老父亲那一脸绝望的神色,只能低下头去,道:“大人息怒,儿愚钝粗鄙,大人不值为儿气!” 文彦博都气笑了,摆摆手,道:“老夫没有生气!” 他已经接受了文及甫的平庸。 “相反汝质淳朴,老夫甚喜!” 文及甫、文贻庆,只是笨了一点,在政治上差一点。 但基本的眼力见和心思还是有的。 不至于和吴充家的那个吴安持一样,一手好牌打了个稀烂! “六郎啊!”文彦博忽然喊着文及甫的排行。 “儿在!” “以后少去太学看吴家那个傻子!”文彦博道。 “为何?” “老夫担心,哪天他触犯天颜,降下雷霆,把汝也给劈了!”文彦博冷冷的说道。 吴安持在太学,还在摆烂,还在怨天尤人。 这样的人,哪天真的闯出灭家族诛的祸患来,若文及甫还傻傻的念及旧情,与之称兄道弟,一个不小心就要连累文家。 文及甫自己死了不要紧。 万一牵连宫中的十三娘,如何是好? “这……”文及甫想着吴安持,缩了缩脖子:“不至于吧!” “当今官家,不是曾在先帝前立誓,宰执有罪,纵犯十恶不赦之罪,止于赐死,十恶之外至于编管吗?” “吴安持再怎样也是故宰相之子,即使念及其父,官家也会宽容、优遇一二……” 文彦博都快被这个傻子气笑了。 他冷冷的看一眼文及甫,道:“汝去打听打听,看看华阳王家,现在是个怎样境遇?!” 王珪死后,其子扶棺回乡,这才多久,王家的风言风语和王珪诸子的劣迹,就已经传的汴京上下都知道了。 最要命的是,文彦博还听说,在成都府路那边,王珪诸子最近一直在成为被告。 他们不仅仅兄弟互相为了财产分配而闹得鸡犬不宁。 更被当地的很多人,攀扯着打起了各种官司。 不出意外的话,王珪留下来的那两三百万贯的财产,会在转瞬之间,就在内外互告下,被鬣狗豺狼分食殆尽! 所以,所谓宰相子孙的身份不仅仅不是护身符。 有时候可能还是催命符! 而那位官家,对吴家和吴充的态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吴安持的太学收教诏书怎么说的? 自弃圣人仁恕之教! 不恤百姓疾苦! 这是指着鼻子骂不仁不义! 等于将之开除出了士大夫的行列! 连士大夫都不是,自然可以放逐、刑杀甚至族诛! …… (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九章 烧钱的战争 元祐元年九月甲戌(十九)。 赵煦在紫宸殿上,召开了一次小型的御前军事会议。 这是因户部侍郎章衡所请。 与会者有右相吕公著、同知枢密院事安焘、入内内侍省副都知梁从政、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沈括。 此时,章衡持芴而奏,报告着户部有司从开战以来,从汴京、洛阳、大名府等地,向各路转输的钱帛甲胄稻麦以及甲械。 一串串数字,从章衡嘴里蹦出来。 整个大殿,变得静悄悄的。 赵煦的小手,也忍不住的抓着坐褥上的皮毛。 而在他身后,帘中的两宫,也是忍不住呼吸急停。 这是她们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战争对国家财税的压力! 与现在这场战争相比,今年上半年的南征之役,不过是图一乐! 海量的钱帛,无数府库的粮食,数不清的甲械,源源不断的从各地流入沿边。 有去无回! 根据章衡的回报,到今天为止,户部单单是在汴京就已经支用了钱一百四十余万贯,布帛十六万匹,转输诸路,以济军用。 户部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这么点钱,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几乎全部填了进去! 战争要继续下去,户部到本月底,就要锅干碗净了。 听完章衡的汇报,赵煦揉了揉太阳穴,叹道:“兵法曰:故兵贵胜,不贵久,故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 “朕今知矣!” 两宫也都是点头赞同,为战争的开销而深感震惊! “陛下圣明!”章衡再拜:“乞陛下出封桩库以济国用。” 他也是没辙了。 要知道,现在算的还只是中枢这本账。 还没有算各路经略使,紧急调用的本路常平仓里的粮食、宽剩钱、青苗钱。 更没有去算,从河南、大名府、河北路等调用的粮食、钱帛。 真要算起来,这场战争的开支就是天文数字了。 更麻烦的是,各路亏空,最后都得找中枢报销,假若中枢不报,那么各路会自己想办法——伸手向百姓要! 所以,章衡是没辙了,只能来要钱! “封桩库的钱……”赵煦回头看了看帘中,轻声请示着:“太母、母后的意思呢?” 两宫对视一眼,向太后有些不太情愿。 但奈何,这是军国之事,不想用也只能用。 便对太皇太后道:“娘娘,且先从封桩库中,支用两百万贯,以济国用如何?” 太皇太后点点头:“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 她倒是不反对了。 因为这场战争,给她长脸了啊! 这位太皇太后一旦高兴起来,别说是花两百万贯,就算是花两千万贯,她也乐意! 正如赵煦的上上辈子,元祐二年那一战。 她就很痛快的掏了钱。 于是,赵煦便命章衡写了条陈,然后由两宫用印,右相吕公著、同知枢密院事安焘签押,最后赵煦附署,签下了支用封桩库钱帛的碟告,最后交给梁从政去执行。 梁从政拿了牒告,躬身领命,就要退下去。 却被赵煦叫住了:“都知,河东那边,可有西夏使者入境的消息?” 梁从政拜道:“还未有。” “哦……”赵煦颔首:“便且等等吧。” 满殿目光,顿时集中到了赵煦身上。 向太后问道:“六哥……这西夏使者是何意?” “哦!”赵煦解释道:“母后,是这样的,旬日前,河东经略吕惠卿曾言,率军收复宁星和市及窟野河瓯脱地……“ “朕便手诏吕惠卿,命其遵当年和议,退出宁星和市与窟野河……” “以便为两国和议创造有利条件!” 这话一出,不止两宫,就连殿上群臣都是惊讶不已。 虽然说,赵官家们一向腿软。 可在同时,赵官家们都是得势不饶人的性格! 他们的性子,很像民间那等欺软怕硬之人。 遇到挫败,就怨声载道,甩锅推责。 可一旦占到便宜,有好处可吃,便是得理不饶人,强硬无比起来了! 所以,按照一般赵官家们的性子。 如今前线战事,大宋优势占尽,一旦官家膨胀起来,其就可能会趁机扩大战事,甚至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再梭哈一次五路伐夏了。 而这正是吕公著、韩绛担心的事情。 他们两个这些日子一直在头疼着,该怎么劝说官家、两宫,见好就收,一旦西夏遣使求和就顺驴下坡呢。 却不想,小官家早在河东吕惠卿上奏的时候,就已经下了旨意,命其退出宁星和市与窟野河瓯脱地。 “我说,这吕吉甫怎就改了性子呢……”吕公著在心中想着:“原来如此!” 这旬日以来,河东方向无比安静。 吕惠卿虽然依然勒兵边境,却未再向前一步。 朝野因此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现在,答案揭开了。 是官家手诏的缘故。 就是…… 这吕惠卿怎这么听话? 吕公著有些想不明白了! 须知,吕惠卿这说法马留,可不仅仅是瘦的像个猴子。 他为人也和猴子一样,是個不肯安静的主。 当年在朝堂,他不仅仅和旧党斗,也和新党斗。 斗来斗去,斗到大家都怕了他了! 王介甫的儿子王雱,新党骨干曾布、章惇,都被他得罪了个干净! 这么多年了,看过谁给吕惠卿说好话了吗? 一个也没有啊! 相反,无论新党还是旧党,大家都在刻意的无视、忽视着吕惠卿。 无视、忽视不了,就逮着他骂,贬低他! 所以…… 这吕惠卿是改了性子了? 但……可能吗? 吕公著摇了摇头——说法马留,要是能改性那还不如相信王介甫真的放下了他的圣人抱负! 至少王介甫,还是能谈判的,他还是士大夫的一员。 可吕吉甫,却是望之不似士大夫! 这货,就是活脱脱的法家做派! 所以…… “吕吉甫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吕公著感觉自己想不通了。 …… 葭芦寨,寨墙之上 大宋资政殿大学士、河东经略安抚使吕惠卿,此刻正伸长脖子,看向了窟野河方向,期待着西夏使者。 他现在比谁都渴望着,这场战争结束。 因为…… 他轻轻握着手中那一张元书纸。 纸上是汴京的少主,御笔给他写的手诏。 诏书中有一句话,让他兴奋,让他亢奋,更叫他欢喜。 “皇考在时,曾与朕言,方今天下有君子儒,有小人儒,君子儒。君子儒务本,小人儒趋末……君子儒者,以河东经略吕卿为上!” 君子儒、小人儒,这是自古以来儒家内部划分派系时对敌我的称呼。 就和奸佞、小人、贤臣一样。 运用之妙在于一心! 但,新党却提出了划分的标准。 什么叫君子儒?务本的就是! 什么是小人儒?趋末的就是! 而务本与趋末,在新学的框架里,有着自己的解释。 简而意之,做事的、务实的,就是务本。 而追求名利和眼前一时之利,或者袖手空谈的,就是趋末。 而在君子儒之上,就是领导一切的学术领袖,在世的孔子化身,行走于俗世的孟子、荀子、杨雄等先贤的集合体。 就是王安石过去担任的角色。 故而,吕惠卿此时的心情,自不用过多描述。 在他看来,少主手诏,这是在隐晦的告诉他——爱卿是朕所要依仗的君子儒,是朕要学习的榜样! 吕惠卿每次只要想到这里,都是浑身颤抖,亢奋不已。 因为他总会在脑子里,将少主的形象和熙宁初年的先帝重叠起来。 而他则会在这样的幻想中,将自己视作当年的王安石。 熙宁初年的王安石,那可是帝师,先帝依赖、信赖并孺慕于他。 吕惠卿只要这样一想,就充满了干劲。 什么委屈都能受了,什么事情也肯干了。 以至于他肯安心的在这葭芦寨,等着西夏来使。 而不是再次挥师向北,直取明堂川。 吕惠卿的等待终于迎来了结果。 “相公!”他的爱将訾虎来到他面前,拜道:“西夏左厢神勇司监军,派员来告,言其太后遣使嵬名谟铎,从夏州经左厢入朝,乞相公派员接待。” 吕惠卿哼了一声,傲娇的抬起头:“知道了!” …… 回到汴京的紫宸殿上。 “六哥,怎起和议之念了?”向太后惊讶的问道。 赵煦回头,笑道:“回母后,这是皇考教的。” “嗯?” “皇考曾教我——兵者,非兵也,实乃政也,故此自古军国一体!故此,兵事乃国事之延续,亦是关乎天下兴亡,社稷盛衰之大事,不可不慎也!” “故此,皇考教我,每当用兵,就当思考如何结束!” “还命我量力而行,不可明知不可为而为!” 赵煦说到这里,露出回忆的神色:“皇考还言: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人主都当留有冗余,以待非常!切不可有急躁之心,尤其不可有毕其功于一役之念!” “凡用兵,不仅需思量胜败,更当念民生之艰,量国家之财力!” 两宫听着,咽了咽口水。 “这是先帝?”两宫心中同时生出疑问。 那个动不动就喜欢梭哈的先帝? 可能吗? 群臣听着,更仿佛在听神话一样。 先帝那样的性子,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仔细想想……所有人都不得不相信! 因为先帝在其晚年经历了五路伐夏的挫败,也经历了永乐城大战的失望。 从元丰三年,到元丰七年,连续的军事冒险失败,或许真的让他开始了反思,并将这些反思出来的心得,教给了当今。 也只有这么一个解释! 不然…… 还能是谁? 还有谁能说出,如‘兵者,非兵也,实乃政也,乃国事之延续’这样富含哲理,同时蕴含着相当深厚的军事政治心得的话来? 又还有谁,可以总结出‘人主当留有冗余,以待非常之时’的经验来? 只能是那位五路伐夏,吃了大亏,葬送了好局。 又在永乐城大战时,过于相信徐禧,孤注一掷,结果一败涂地的先帝! 只有他有这样的经历! 其他人,都不具备这样的经历,没有这样的心思。 可即使如此,少主以幼冲之年,可以接受、并将先帝的教导记在心中,还用在国事上。 也实在叫人震惊! “唯我大宋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神圣睿知……”所有人面朝永裕陵再拜。 然后,他们又对赵煦俯首而拜,顿首称贺:“亦唯陛下,聪睿早知,实国家之福,社稷之幸!” 赵煦听着恭维声,微微翘起嘴唇。 这些其实都是他在现代留学时,目睹世界列国治乱得失,而学到、总结出来的经验心得。 越是大国,越当留有冗余,越当小心行事,步步为营。 简而意之,就是要学会苟! 在没有绝对把握,做好充足的准备前,轻易不要浪! 这个心得,与他上上辈子,用生命总结出来的教训,成为了他现在用政、施政的原则。 那个教训就是——作为皇帝,他必须活得足够久!必须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早夭短寿的君王,纵有千般抱负,万般壮志也是一场空! “若非是这场战争来的忽然……”赵煦在心中叹息着:“朕也不至于在手忙脚乱下,要对诸司动手!” 是的,本来,诸司的改革,他是打算循序渐进,慢慢来的。 但,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打乱了他的节奏。 逼迫他提前开始对诸司下手。 没办法! 战争,是吞金兽。 不止在战争的过程中如此,战争结束后还得支出大笔财帛善后。 章惇南征,到现在都在收尾。 投入的资金,从五月到现在,已逾百万贯! 就这,还是章惇拼命省钱,同时赵煦将那交州八州之地,尽数羁縻,分封土司的结果。 不然的话,设置流官,编户齐民的成本恐怕要突破天际了。 如今,这场战争也是一般。 哪怕现在结束,烧掉八九百万贯,也很正常。 战争每持续一个月,军费支出都在数百万贯! 而善后赏赐、抚恤等事,还得大出血才行! 这还仅仅是击退西夏的代价。 若是要灭亡西夏,并在灵夏之地建立有效统治…… 赵煦估计,没有八九千万贯的军费准备,没有持续投入个十几二十年每年几百万贯的同化投入决心。 想也不要想这个事情! 当然,也有廉价的处理方法——学成吉思汗,灭掉西夏后,将所有党项男子高于车轮的全部杀光,妇孺老弱,统统带回来当奴婢! 但,大宋不能,也无法选择这个办法。 因为,尽管大宋是一个封建王朝。 但士大夫们的道德水平,却高的不像话! 别说学成吉思汗那样屠杀了。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西军被发现杀俘虏和妇孺老人,以求取赏钱的事情后。 朝野舆论震动,士大夫鞭笞不断。 最后,赵煦只能下诏,将生俘(无论男女老幼)赏格,提高到斩首之上——斩首赐帛两匹,生俘三匹。 也就是赵煦在今年颁布的《元祐军赏令》的标准。 在这样的情况下,赵煦只能趁着诸司还能卖上价的时候,赶紧卖掉,赶紧换钱来填补国库亏空,维持大宋王朝的架子。 (本章完) 第六百三十章 龙丘居士传染链 大宋的御前会议正在召开时。 马衔山下,宋夏之间的搏杀,也已经进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梁乙逋立在山岗上,望着那夕阳下,流血的城寨。 他吁出一口气来。 已经围攻了一个多月了! 但那座城市,依然屹立在马衔山下,死死扼住了他的大军前进的咽喉! 上万条生命,填在了定西城的沟壑中。 然而,城墙岿然不动,只是多了几个豁口。 就算是豁口,也被南蛮守军很快填补了。 更要命的是,南蛮熙河的增援大军,已提在马衔山的另一侧,安营扎寨,虎视眈眈的注视着他的大军,他们从凡川寨、龛谷寨出兵,不断袭扰他的部队。 于是,这马衔山的百里之地,已经成为了炼狱。 梁乙逋有心撤军,却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在此与南蛮消耗、绞肉。 因为他承担不起撤军的政治代价。 这场战争,是他力排众议,甚至可以说一意孤行推动的。 一旦他在现在的情况下撤军,对兴庆府内的那些权贵们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攻击口实。 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庸碌无为,祸国殃民…… 一顶顶帽子将被扣在他的脑袋上。 “国相,宥州各部,遣使来请罪……”一个亲信,来到梁乙逋身边,低声汇报着。 梁乙逋皱起眉头,问道:“他们有什么解释的吗?” 那亲信低着头道:“奏知国相,诸部言,此番挫败,在于石州兵败,使侧翼为南蛮所趁,加上驸马都尉用兵不力,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梁乙逋听着,顿时烦躁起来,骂道:“宥州逆乱,欺我乃三岁稚童?” “责任皆在石州、驸马,他们就没有一点责任?!” 说着,他就忍不住拔出了手里的宝刀,狠狠的插入脚下的土地,道:“此等逆贼,早晚我必杀之!” 但,哪怕他自己都知道,这只是在无能狂怒罢了。 宥州诸部和嵬名家关系密切。 当年太祖(李继迁)流落地斤泽的时候,这些家伙就已经和太祖联姻了。 很多家伙的祖先,都将女儿嫁给了太祖。 也都在太祖起兵反宋的过程中出了大力。 景宗时代,还是这些家族,支持景宗立国。 不夸张的说,这些宥州豪族,在他们的先祖跟着太祖、景宗反宋的时候,就已经把苦帮他们吃完了。 想要动他们,哪怕是景宗在世,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旁的不说,那苏移家光明正大的以苏尾九姓联盟首领自居,自称大唐天子之后,有谁管过吗? 根本不敢管,也不能管! 因为,真逼急了他们,此处不留爷,爷去投汴梁! 所以,非但不能逼迫,甚至只能优容。 梁乙逋很清楚这些,所以发泄了一番后,就冷静下来,转身对那亲信道:“去告诉宥州来使,就说我已经知道了!” “宥州兵败,不怪他们,罪责全在驸马身上!” 石州监军梁乙兴是他的族叔,也是梁氏少数几个能掌兵的人,更是他的坚定支持者。 当然不能降罪。 于是,就只能把责任全部推给拽厥嵬名这個败军之将,拿着他的部族来顶罪了。 正好,拽厥嵬名的甘州兵溃散后,有将近两千人马,逃到了韦州、洪州。 梁乙逋也就不客气了,将这些甘州兵全部监押起来,押送到南牟会。 这就是要打着治罪的幌子,将他们吞掉了。 松了松衣襟,梁乙逋问道:“兴庆府近来有什么动静没有?” 亲信低头道:“太后近来和禹藏家,往来颇密……” “禹藏花麻的次子禹藏顺安,常常入宫……” 梁乙逋咬了咬嘴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良久他吁出一口气,对那亲信道:“叫人提醒一下太后……” “不要闹得人尽皆知,免得惠宗皇帝蒙羞!” 大白高国的太后,喜欢养小白脸,爱好收集美男子,不是什么新闻。 没藏家的没藏太后,在偷情的时候,被情夫所杀。 先太后在世时,养了十几个面首,甚至当着惠宗的面和面首调情,让惠宗大恨,母子变成了仇敌。 现在再多一个养小白脸的太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何况,这个太后还是他的妹妹! 而且,她才是二十来岁,独守空房,确实难熬,梁乙逋可以理解。 甚至他觉得,自己的妹妹在宫里面多养面首也是好的。 只要不来干涉他施政,他甚至愿意帮着选面首! 却根本不知,兴庆府内,早已暗潮涌动。 而他的那个妹妹,根本不是在养面首! …… 同一个夕阳下,河东葭芦寨。 嵬名谟铎率领的西夏使团,从这座寨堡的大门中鱼贯而入。 寨墙上,宋军的旗帜,迎风飘扬。 嵬名谟铎抬起头,看了一眼,也在心中叹了口气。 去年,南蛮的老皇帝驾崩,他奉先太后与惠宗(李秉常)之命作为劝慰使,前往南蛮汴京,并达成了两国和议。 不过年许,他再次来到南蛮境内。 但这一次,他却是来求和的! 这让他的心情,多少有些压抑。 可没有办法! 嵬名谟铎想起了数日前,太后紧急传召,并委任他为使者时对他说过的话。 “国相顿兵于马衔山,迄今不能突破,反而折损甚重……南蛮援军,还在源源不断赶赴……” “南蛮陕西、河东诸路,也已经腾出手来……” “大白高国,已危在旦夕!” “卿之任重矣!” 想着太后在帘中抱着小兀卒,与他托付的事情。 嵬名谟铎就抬起头来。 他知道的,自己责任重大! 无论怎样,他都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与南蛮达成和议,让大白高国可以体面的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战争! 是的! 现在兴庆府的很多人,都觉得这场战争是没有意义的。 战争一开,南蛮就关闭了所有榷市,同时禁止了青盐进入南蛮销售。 那些曾在去年被允许,卖到南蛮的商品,如今只能堆积在兴庆府、夏州。 假若战争能赢,那自然什么都好说。 可现在,大军困顿,甚至屡受挫折诸路损失惨重。 哪怕是左厢,也被人烧掉了十几个寨子,毁掉了上万亩的麦子。 生意做不成,战争打不赢,还要受损失。 在很多人眼中,这就没意思,也没有意义了。 不如议和,回到过去,生意照做,买卖照常。 当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兴庆府的太后,不止派了他来南蛮河东,趁着河东方面,退出窟野河流域,重新开放宁星和市的机会,打着‘谈判、赎回驸马拽厥嵬名’的旗号,来摸底、谈判。 同时,也派了人去辽国的南京。 通知旬月前出使辽国的田怀荣,命其代表大白高国,向辽主求援,请求辽主下场,调停战争! “太后虽然年轻,但智慧却如先太后一般!”嵬名谟铎想到这里,就在心中感叹起来。 “有太后娘娘运筹帷幄,此番谈判,我大白高国兴许还能得些好处!” 于是,嵬名谟铎的精神振奋起来,看向南蛮来迎接他的官吏,也挺起了胸膛! 是! 现在南蛮和北虏关系密切。 两国君主,一个喊对方叔祖,另一个叫对方贤侄。 就连北虏的皇太孙,也积极参与其中,口呼南蛮小皇帝为‘皇兄’,还说什么要‘以皇兄为榜样’,常常拿出自己的功课,送去南蛮,而南蛮皇帝也是不见外,一口一个‘皇弟’、‘吾弟’,亲热的不得了。 可这南蛮与北虏,真的是盟邦了吗? 未必! 真是盟邦,真有什么兄弟之情。 那两国在边境上,就不会互相堆积着一个个重兵集群了。 这些大军,可是在任何时候,都没有调动过的。 无论是过去,南蛮五路伐夏的时候,还是如今北虏讨伐高丽。 边境上,堆的这些兵马,却只在今年,象征性的减少了一千人! 而两国猬集的兵马,却是以十万为单位! 秦晋兄弟之盟? 有这样的秦晋兄弟之盟吗? 呵呵! 就算是真的秦晋之盟,历史上最后不也是反目成仇了! 所以,兴庆府的太后判断北虏在看到大白高国战场上的颓势后,必然下场,也一定会下场调停! 只要有了北虏相助,大白高国再怎么样,也能体面的退出这场战争了。 说不定,还能利用北虏,占一些便宜。 若能在谈判桌上得到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 嵬名谟铎翘起嘴唇来,他看向那些南蛮官吏,底气也变得充足起来。 甚至有些嚣张! “奉大夏王太后之命,外臣嵬名谟铎来见大宋河东经略吕相公!”他趾高气昂的骑在马上,对着那些官员说,根本没有下马的意思。 嵬名谟铎之所以这样选择,是因为他瞧准了南蛮官员的劣根性——怕生事,怕友邦惊诧,引得朝廷惩罚。 故而,从前他出使南蛮,面对的那些迎接他的官员,无论态度如何,对方都会曲意奉承。 根本不敢得罪他,就怕闹出什么外交风波。 可惜,嵬名谟铎这次选错了对象。 他遇到的是,当年在汴京城里,能一边和韩绛撕逼,一边把曾布、章惇、吕公著等人一起怼到话都说不了的吕惠卿。 吕惠卿一听下面的人的通报,顿时眉毛一扬,他那张消瘦的脸上,露出杀意来,同时习惯性的挥舞起双手:“党项贼子,欺到我头上来了?!” 他不欺负人就不错了。 “告诉下面的人,除非夏使乖乖下马,并对我朝官员致歉,不然,就让他们原地待着!” “诺!”左右闻言,轰然应诺,领命而去。 “另外……”吕惠卿抬起手,叫住要去传令的人:“今日去迎接西使的是谁?” “却是恩相家的李机宜……” 吕惠卿顿时皱起眉头:“汝说的是李斯和?” “是……” 吕惠卿想了想,无奈的道:“将此獠发落到葭芦寨外,去巡视山川十日,无令不得归!” “诺!” 他本来是想将这样没卵子的家伙,直接抓来打一顿板子的。 但没有办法! 犯事的却是他的亲戚,准确的说,是他的表姐夫李夔。 而吕惠卿如今的妻子,乃是续弦所娶的昔日同僚,如今知颍昌府黄履之女。 乃妻今年才二十来岁,吕惠卿中年得此娇妻,欢喜不已,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若叫人知道,他吕吉甫也有这等怜香惜玉的时候,恐怕会被人笑掉大牙。 偏,这是事实! “唉……”目送着去传令的官员,吕惠卿也是叹息一声:“悔不该当初信了李邦直的邪啊!” 元丰五年的时候,他的原配去世,李清臣跑来给他做媒,说了黄履家的女儿。 最初的时候,他还颇为得意,因那黄家女,模样俊俏,知书达理,祖籍也是福建的。 可这几年下来,他却被人家吃的死死的。 也是直到今年,他才愕然发觉,自己娶的妻子,是有着深厚的家传渊源的! 当年,他的泰山黄履,也和他一样,是中年丧妻,然后经蔡持正保媒,迎娶了沈存中的女儿。 而沈存中的那个女儿,在嫁给黄履前,是其续弦张氏带在身边言传身教的。 她嫁过去后,恰好黄履之女年幼,就被其带在身边抚养、照顾。 而沈存中的妻子张氏,如今在汴京城中,可谓是声名赫赫。 其御夫有术,连官家、两宫都是知道的。 甚至,官家约束、驾驭沈存中之法,就是通过对其妻子张氏下诏,命其看顾好沈存中,不要叫其加班,更不可令其夜不归宿。 张氏也因为御夫有术,而被官家屡次嘉奖,如今命妇等级已经升到了郡国夫人! 这下子,沈存中彻底出名了。 人送外号,沈龙丘——这是苏轼的典故,苏轼在黄州时,结识了故执政陈希亮之子陈慥,陈慥自号龙丘居士,而其在黄州以惧内出名。 苏轼有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从此龙丘居士四个字,就与惧内绑在了一起! 想到沈括的沈龙丘之名,吕惠卿拍了拍胸脯:“还好,吾与贤妻之事,外人不足与闻!” 正庆幸着,一个扎着总角辫的小男孩,蹦蹦跳跳的从大堂的侧门出来。 他走到吕惠卿面前,奶声奶气的说道:“姑父,姑母请您到内宅言事……” 这孩子正是李夔之子,今年将将四岁多一点的李纲。 吕惠卿听着,赶紧起身,向着内宅而去。 …… 嵬名谟铎,听着面前的南蛮官员的严厉训斥。 他的脸色,不停变幻。 最终,他只能翻身下马,来到那几个南蛮官员面前,拱手行礼:“外邦之人,不知礼数,敢请见谅!” 他担不起,也不敢担这破坏和议的罪名! 说到底,如今在战场上失利的是大白高国! (本章完) 第六百三十一章 生擒鬼章 青唐城,刚刚下过雨。 阴冷的天气,让这青唐城的主人,即使是坐在佛堂内,也依然有些心烦。 让他更烦心的,却是从前方传回来的消息。 邈川城,依然屹立在浩壹河畔(今大通河,古代有多种称呼,宋代一般称浩壹河)。 甚至已传出消息,温溪心在宋军援助下,已经击退了来犯的党项兵马,并将逐出了浩壹河流域。 另一个方向的青宜结鬼章,进展也极其不顺。 至今未能拿下溪哥城,甚至可能已经落入了颓势。 “赞普……”戴着高高的红鬓冠,穿着一身大红的上襦,下身系着帛带束腰的长裙的乔氏,来到阿里骨面前,道:“事已不可为……该去汉家阿舅处认错了!” “不然,等汉家阿舅,击退了党项人,就该拿咱们出气了。” “一旦汉家阿舅,断绝丝路,青唐城是撑不了多久的!” 青唐吐蕃这个政权受商业贸易影响很深。 尤其是作为核心的青唐城,几乎可以说完全是靠着丝绸贸易才兴盛起来的。 没有丝绸贸易,就没有青唐城。 阿里骨自也知道这个。 只是他不服气啊! 叹了口气后,阿里骨怀抱住乔氏那丰腴的身子,道:“此番失败后,恐怕我有生之年,都不能再一统青唐诸部了!” 青宜结鬼章陷在溪哥城,党项人被拦在了邈川城。 而这两个地方,因为宋军的援助得以保存。 此战之后,其他青唐吐蕃部族,就会明白——只要靠拢汉家阿舅,就可以保护家族财富和领地。 而他阿里骨的统治,本就缺乏合法性。 如此一来,谁还肯真心臣服他?拥戴他? 搞不好,青唐内部的大分裂,近在眼前。 乔氏拍了拍阿里骨的背,安慰道:“赞普不必灰心,还有机会的……” “汉家和缅药家,一时半刻也决不出胜负……“ “只要这两家还在争,赞普就可以休养生息,伺机而动!” 阿里骨点点头,问道:“夫人,我该用什么名义去汉家阿舅处认错呢?” 乔氏哂笑一声,道:“这有何难?” “赞普就用‘青宜结鬼章勾连缅药家,私自出兵,赞普实在不知情’的名义,去汴京与汉家阿舅致歉便可!” “汉家阿舅素来宽宏大量,会谅解赞普的!” 阿里骨想了想,问道:“这样会不会太过随意了?” 傻子都知道,青宜结鬼章是他的人。 现在派人去告诉汴京的汉家阿舅——这個事情与我无关,都是青宜结鬼章自作主张。 便是小孩子,怕也不会信! 乔氏笑了:“先赞普在时,便一直如此。” 董毡活着的时候,一三五跳反,二四六忠臣。 汴京的汉家阿舅和他的大臣们,每次都是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阿里骨嗯了一声:“便依夫人的!” “遣谁出使呢?” “还是委任苏南党征吧!”乔氏道:“他是赞普的亲弟弟,也去过汴京。” “嗯!”阿里骨甚至没有思虑,直接应允下来:“就依夫人的!” 乔氏咯咯一笑,道:“那我就不打扰赞普礼佛了。” 阿里骨目送着乔氏远去的背后,眼神渐渐从火热,变得清冷、决绝。 “苏南党征……”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杀意渐渐显露。 在这青唐吐蕃,父子相杀、夫妻反目、兄弟相残、君臣互相指责对方造反,是立国就埋下的祸根。 哪怕是开国之君唃厮啰,也无法避免。 所以,每一任赞普,都会竭尽全力的提防身边的每一个人。 无论其是自己的兄弟、妻子还是儿子、亲信心腹。 在这里,哪怕片刻的心软与松懈,都很可能意味着灭亡。 他的养父董毡就是例子! 那个英雄了一世,在汉家和缅药家之间反复横跳,总是能明智的选边站,身段更是无比柔软的养父。 却在晚年,陷入了温柔乡中。 竟舍不得杀人了! 于是被他阿里骨和乔氏联手架空,软禁于青唐城。 紧接着,阿里骨就和乔氏一起,将董毡诸子或刺杀或毒死。 有了养父的教训,阿里骨不可能相信任何人。 他连青宜结鬼章都不信! 他只信他自己。 所以,乔氏提出以苏南党征为使出使汴京的时候,他就警觉起来杀心已起! 只是,阿里骨低下头去,将眼中的杀意隐藏起来。 他抬起头,看向佛堂内壁上凿出来的佛像,低声呢喃着:“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们还有用!” 阿里骨很清楚的,他现在还需要乔氏帮他稳定国内,也需要苏南党征替他看住西域,并稳定商道。 …… 北风在荒野中呼啸着。 很快就要入冬了,高原上的植被,几乎消失的干干净净。 放眼望去,尽是萧条之色。 天空正在下着小雨,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呵气成冰。 青宜结鬼章的心,比天气更加冰冷。 此时,他的须发都已经结上一层霜冻,整个人也显得无比狼狈。 一百多忠心耿耿的亲兵,裹着他向着远方的山岗奔逃。 数不清的身影,正在身后向着他追逐而来。 “莫放跑了鬼章!” “汉家阿舅有旨意,生擒鬼章者,赏钱万贯,封大首领!” 身后不断有着哀嚎声响起,那是替他断后的部队,在被人砍倒后,发出的惨嚎声。 青宜结鬼章听着那些惨嚎声,心如刀割。 那些可是他的老底子! 是跟着他征战了十几年甚至二三十年的老人。 但现在却被人无情收割着。 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青宜结鬼章直到此刻,都还无法接受,自己一败涂地的原因。 明明在数日前,他还兵强马壮,有精兵两三万,即使不能击破宋军,也可以徐徐后撤,完全能撤回雪山,以待将来。 结瓦龊也派人来回报,已经率部顺利撤回了高原,准备好了接应。 但,他还是被背叛了。 先是,诸部拒绝了他继续出战的命令。 很多人甚至紧闭寨门,做出要武装对抗的姿态。 更有首领放言——请茹本亲将大军,我等必景随之! 对方的意思,已非常明显:不是我们不相信茹本您的力量哈,我们单纯就是看看,茹本您还能不能打? 这就是公开质疑他的武力。 甚至怀疑他的部队的战力了。 在吐蕃人的传统中,面对这样的质疑,只能有两个选择。 第一:证明自己的武力,自然所有人都会乖乖听话。 第二:将质疑者杀全家,这样,也能堵住别人的嘴。 可惜,他两个都做不到。 他既不能,带着自己的老底子、根本的部队,在这样的天气去填溪哥城的城墙。 更不要说,还有上万的宋军,在虎视眈眈的旁观,随时可能加入战场。 他也无法,将那些质疑者全家杀掉。 因为已经有大量部族,公开抗拒他的军令。 他动手,等于将这些人逼反。 这样的话,溪巴温和宋人就都要笑死了。 无奈之下,青宜结鬼章只好准备撤军。 也就是这个决定,让他瞬间崩盘,不止遭到了各部的背叛。 就连他身边的好几个大将,也直接跳反。 老实说,青宜结鬼章根本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 宋人到底给这些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那些可都是在佛祖面前,发誓永远效忠他的人啊! 其中甚至有人还是他一手养大的。 被亲兵们裹胁着,奔逃了一刻钟后,青宜结鬼章开始力竭。 没办法,他年纪大了! 今年已经五十五岁的他,在吐蕃人中属于绝对的高寿。 后方,追兵还在越来越近。 远方的厮杀声,则在渐渐平息。 这意味着,给他殿后的部队,都已经被杀或被擒了。 青宜结鬼章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 那些保护着他向前奔逃的亲兵们,也都停下来,一个个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茹本……”几个亲兵,拉拽着他,想要带着继续向前。 可是…… 青宜结鬼章看向前方越发陡峭、险峻的山峰,他看着那迎面吹来,夹带着雨雪的北风,也看着那光秃秃的山顶。 他叹息一声,丢下手中的武器。 那几个亲兵沉默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别打了!”青宜结鬼章一下子就仿佛衰老了十岁,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已经泄掉了。 “我输了……”他颓然的坐下来。 亲兵们互相看了看,有人道:“不!茹本,您还没有输!您还有本钱!” “结瓦龊在青海湖等您!” 青宜结鬼章回头,看向身后的荒原和远方的营垒。 已经没有多少混乱的迹象了。 这意味着,那些支持他的人,不是被杀了,就是被擒了。 也意味着,实际上整个大营中,他的支持者的数量,已经少到可怜! 几乎所有首领、大将都已经背叛了他。 结瓦龊是已经带着大量牲畜和青壮,返回了青海湖。 可是,没有军队的保护。 他和他的牲畜、青壮,只会成为别人眼里的肥肉。 没有意义了! 再说…… “就算能跑掉,我们也无法在这样的天气,回到青海湖的越冬牧场,只会被冰雪冻死!”青宜结鬼章喃喃自语着,也回答着亲兵们的问题。 现在已经是九月底,马上就是十月了。 冬天已经要来了。 在这样的季节,在有追兵追杀的情况下,想要靠着两条腿,翻越高原雪山,回到青海湖,就是在做梦! “再说……”青宜结鬼章看向那些,正疯魔了一样,向他奔来的追兵:“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他们背弃了佛祖,背叛了我!” 各部部族背叛,青宜结鬼章可以理解,这些人本来就是墙头草。 但是就连跟着他征战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那些亲信大将也跟着反了他! 他今天本来是计划好,安排了他最信任的几个大将,率领精兵埋伏在营中,等着召见各部首领的时候,将这些首领全部擒拿,然后裹胁着这些人,带着大军撤回龙羊峡。 结果,却被这些人反过来利用,发动突袭。 要不是他警觉,要不是他运气好,刚好发现了些端倪,要不是他身边的亲兵都是跟了十几年的心腹。 恐怕在事变开始的瞬间,他就已经被人擒获了。 听着青宜结鬼章的话,他的亲兵们一个个低下头去,他们也都丢下了武器。 连主将都没了斗志和信心。 他们也只能随波逐流了。 而身后的追兵,很快就撵上了他们。 青宜结鬼章看向那些挥舞着武器,冲到他面前的那张熟悉的面孔。 “苏特陵古……”他轻声呢喃着。 这可是他曾经最信任的大将! 此人的父亲,曾与他一起在踏白城并肩作战,力战而死! 于是,他将之收养,并待之如亲生儿子。 但没有想到,如今却是被养子带着兵马追杀。 “鬼章!”昔日的养子,挥舞着手里的长刀,呵斥起来:“降,还是不降?” “我降!”青宜结鬼章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跪到了地上。 苏特陵古看着自己的养父的举动,咽了咽口水。 他有些难以理解自己的养父——他是英雄!他应该力战而死!他不该投降! 可偏偏,青宜结鬼章选择了投降! 想了想,苏特陵古一挥手,身后的士兵们就冲上前去,将这昔日河州、洮州与廓州诸部的主人按在了地上,五花大绑。 青宜结鬼章,到底是茹本,是受佛祖保佑的。 他既选择了投降,那么再杀他,就可能得罪佛祖,死后要下地狱的! 青宜结鬼章在整个过程中,没有反抗。 他的亲兵们,也没有反抗。 “为什么?”他只在苏特陵古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问了一句。 这是他想不明白的事情。 苏特陵古冷哼一声,没有回答自己养父的问题。 他甚至觉得这个养父是真的老糊涂了。 居然问为什么? 大军倾巢而来,却连溪哥城都拿不下来! 反而是损兵折将! 更害得大家一起在这荒野吹北风,啃那些又冷又臭的肉干,吃那些又酸又硬的奶酪,还要瑟瑟发抖的蜷缩在帐篷里。 这也就算了,但,青宜结鬼章却先派了结瓦龊带着他自己的部族青壮和牲畜,从龙羊峡返回高原。 这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让他们这些人来给他们父子断后吗? 你既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何必为了你卖命? 再说…… 汉家阿舅开的价钱,实在让人心动! 与汉家阿舅给出的那些条件相比,无论是青宜结鬼章也好,还是青唐城里的阿里骨也罢,都是不值得追随的庸主、暴君! 面对这样的条件,苏特陵古知道,他要敢不答应。 他的手下就会撕了他的。 物理意义上的那种撕! (本章完) 第六百三十二章 章惇在广西 元祐元年九月丁丑(22) 赵煦端坐在紫宸殿的御座上,看着来到他面前的张璪。 “相公此去,河北之事,就尽托付相公矣!”赵煦闪着一双天真的眼睛,从御座上起身,对着张璪微微拱手一礼。 张璪连忙持芴叩拜:“臣定不负陛下期望!” “嗯!”赵煦颔首道:“朕在汴京,期待卿在河北为国家再立新功!届时,朕将亲自置酒,为卿贺之!” 张璪再拜,流着眼泪,泣道:“臣谨遵陛下德音,夙兴夜寐,不敢忘也!” 张璪自与林希舞弊一案后,一直被乌鸦们集火,各种挑毛病,就差没有人去查他小时候尿床的事情了。 尽管绫锦院出事给他分担了不少火力。 但他也是没脸再留在汴京了。 于是,上表请郡。 赵煦和两宫,照例慰勉之。 但张璪却‘去意已决’,连续上表、告罪,三表请辞之后,终于被批准。 于是,九月已亥(20),尚书右丞、中书侍郎、通议大夫张璪罢,以资政殿学士出判真定府。 旋即张璪的名字,从宫籍里去除。 而真定府那边,也迅速派人入京,来迎接这位执政前去上任。 今日,就是张璪陛辞日了。 真定府派来迎接他的官员,再有两天就能抵达汴京。 而张璪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收拾好行囊,然后就可以去真定那边当官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大概是无法再被拜授执政了。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赵煦自己有好多人要用,根本没有空间能给张璪安排。 目送着张璪亦步亦趋的退出紫宸殿,赵煦回过头,看向帘中的两宫。 “今日张相公出判真定,司马相公又在月初辞世……”赵煦悠悠一叹:“加上,去年出判苏州的韩相公,今年出镇广西的章相公……” “皇考所遗臣的辅政大臣,都堂之上已是寥寥无几矣!” 两宫听着,只以为是赵煦在怀念先帝,也没有多想。 向太后于是安慰道:“六哥,此番张相公出判真定,是为了保全他。” “强留在京城,才是害他!” “儿知道……”赵煦点头,眼中闪现一点泪花:“儿只是有些思念父皇了……” 向太后叹息一声,道:“先帝神灵在天上,一定也在看着六哥……” 太皇太后则道:“官家,待西贼退兵后,可去景灵宫中,瞻仰先帝御容画像,将西贼败军之事,上禀先帝,以慰先帝神灵……” “先帝在时,最挂记的就是平灭西贼了!” “嗯!”赵煦点点头,然后靠在坐褥上,忽然悠悠问道:“也不知章相公在广西如何了?” 两宫听到这里,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眯起了眼睛。 因为章惇在京时,这孩子对其的态度,并不算热忱。 就连召对都很少。 所以,当初选章惇南征,两宫都没有反对。 甚至,两宫都存着赶紧打发走这个王安石的亲信的心思,迅速的任命章惇出镇广西,主持南征。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两宫都很诧异。 首先,章惇出镇广西,给的待遇很高。 以资政殿学士,为广西经略安抚制置使、知桂州军州事兼广西管内劝农使、观察处置等使。 这些都是宰相或者未来的宰相出镇才给的待遇和权力。 几乎等于将广西军政大权,包括司法、刑狱、常平、人事、工程、军事全部委托给章惇。 其职权堪比唐代的节度使了! 章惇在广西,实际得到的权力,则比诏书上的文字还要高。 其不止可以节制广西军政民事,还能节制广南东路、荆湖南路、江南西路的监当官。 大宋三大场中的两个,直接成了南征大军的钱袋子。 江淮六路发运司的漕船,日夜不停的向广西转运钱帛,在经济上支持战争。 这种信任程度已经超过了当年范仲淹、韩琦在陕西时得到的信任与支持。 南征胜利后,章惇所获得权力非但没有削减,反而增加了——从资政殿大学士,改为紫宸殿学士,超授正议大夫,以广西经略安抚制置使依旧兼管内劝农使、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同时再兼任安南宣抚使——直接将交州八州甚至是交趾的管辖、战和权力也交给了他。 这几乎就是明示朝野——章惇,朕的人,乃社稷之臣,有宰相之姿! 也是那个时候,两宫第一次认清了这个孩子——他是年纪小,但心思深,城府多啊! 藏事情能藏到这個地步! 在没有揭开答案前,谁能猜到,他对章惇竟信任、偏袒、爱护到这个地步? 对此,向太后是欣喜——我的儿子,果然有出息!都能藏事,知道瞒人了! 而太皇太后的内心则是五味杂陈,最后只能安慰自己——官家是孝顺的,也是爱护亲戚的。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太皇太后渐渐萌生了归政的意思。 直到前不久终于想通,也下定了决心。 体体面面的退场,总比被人逼着撤帘要好! 所以…… “六哥(官家)是想让章惇回朝拜相?”两宫在心里猜测着。 …… 广西,邕州。 虽已是九月底。 但,广西这边依然是温暖的十来度二十度,有时候天气好甚至还能有二十几度。 所以,章惇依然是宽袍大袖一副潇洒的做派。 “相公……” “这是刚刚熬出来的糖霜……” 高遵惠捧着一个钵盂,献宝一样的来到他面前:“请相公品尝!” 这位太皇太后的族叔,此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色。 章惇接过钵盂,打开盖子,便看到了那钵盂中雪白细腻的糖霜。 他轻轻一沾,然后放在嘴中品味起来。 甘甜的糖霜,在口腔中被融化,多巴胺开始分泌,让他感到满足、幸福、安逸。 “好糖!” “就这一钵盂糖霜,若在汴京,少说也能卖三五贯吧?”章惇笑眯眯的看向高遵惠:“公事这是要发大财了呀!” 高遵惠嘿嘿一笑:“小本买卖,小本买卖,只是赖当今官家恩典,相公关照,勉强养家糊口罢了!” 章惇听着,笑而不语。 养家糊口? 有你们这样养家糊口的吗? 如今,那安南道八州的土司,都在大种特种甘蔗。 那地方不缺牛,却极度缺铁器,尤其是合格的农具。 广南西路的那几个铁监,现在就算是十二时辰连轴转,都赶不上交趾地区的铁器需求量,于是,大把人跑去广南东路订购铁器。 广南东路新上任的转运使蒋之奇,因此吃到了一波天降的订单。 也是因为这个事情,现在广州市舶司的船,越来越频繁的往来于交州诸州与广西之间。 章惇因此打算在交州之地,选一个优良深水的地方,营造为港口,既作为大食、天竺、三佛齐等地海商往来歇脚、避风之地。 也可以加强与广南东路的商业往来。 “公事特意从顺安州来邕州,总不会只是带点糖霜来给本官吃吧?” “说吧!公事特意亲来邕州,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本官帮忙的?”吃完糖霜,章惇就微笑着问道。 高遵惠呵呵一笑,道:“就知道瞒不过相公……” “下官此来,是想请相公高抬贵手,予交趾崇贤候一些方便……” “再卖五百副铁甲与之……” 章惇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铁甲乃军国重器,岂可轻易与人?” 高遵惠陪着笑道:“交趾崇贤候,又非外人……” “他可是官家都亲口称赞过的忠臣!” “还是请相公高抬贵手,允准崇贤候此请……不然我等恐崇贤候不是那真腊国的对手呀!” 那交趾的崇贤候李太德,自汴京回国后,便利用他从汴京带回去的优厚条件。 特别是,当今官家亲口允准的交趾和买稻米可依汴京米价计。 虽然说,汴京的米价,在大宋北方都是洼地。 人家常年吃的是斗米百钱的东南稻米。 价钱几乎和在苏州、杭州、扬州买的米是一个价。 以至于作为北方的汴京,居然吃米多过小麦。 但是,这种拿着汴京米价,买交趾米的操作,还是让交趾国内哗然。 斗米百钱? 那岂不是一石米能卖一千钱了? 苦哈哈的交趾人,那里受过这种刺激? 一下子就睁眼看世界了! 好多人都觉得,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每年给大宋两百万石稻米,也不是不可接受——即使只算那一百万石稻米,也是价值一百五十万贯以上的破天财富! 何况,汴京官家还答允,将来可以将贡米折算成钱。 于是,李太德立刻靠着这个带回来的条件,掌握了国中实权,并得到上下拥戴。 然后,他就开始发兵向南。 靠着汴京官家,允许出售交趾的神臂弓、铁甲,大破占城,不仅仅将占城人赶出了交趾南方,还收复了被其趁乱夺回的三州之地。 接着乘胜追击,杀入占城国内。 占城被迫向真腊求援,于是这交趾半岛上的三国,现在已打成了一锅粥。 而为了维系战争,那位崇贤候开始将大量在战争中俘虏、抓捕的占城、真腊军民,卖到了交州。 高遵惠和吕嘉问勾搭在一起,鼓励土司们应买尽买。 没钱的,可以找他们借钱。就这样形成了一条产业链。 他们是玩的不亦乐乎,就是苦了章惇。 那占城、真腊,不断遣使来告状,一个个哭的稀里哗啦,求‘圣朝展仁义于远邦’,禁绝甲械弓弩出售。 不然,他们就要去汴京告御状。 请大宋官家做主! 章惇也很头疼,只能是好言劝慰,同时稍作约束。 比如说卡住对交趾军队战力影响最大的铁甲输出。 他也是没办法,毕竟,真腊、占城都是大宋的藩属,素来也忠顺,他们真要告到汴京去,朝野舆论肯定会震动。 若汴京的士大夫们再知道交趾正疯狂的在占城、真腊国中大肆掠人。 士大夫们还不把他章子厚骂个狗血淋头? 他想回朝的时候,恐怕就没有那么顺利了。 可是,章惇这一卡交趾脖子,交趾人马上就喊家长了。 这不,高遵惠就又跑来,找他施压了。 兴许也是瞧出了章惇为难的原因,高遵惠凑到他面前,低声道:“相公却也不必为舆论所忧……” “嗯?” “真腊、占城使者,绝对到不了汴京!”高遵惠信心满满的说道。 章惇咽了咽口水。 隔绝使臣朝贡…… 真是……好大的胆子呀! 可看高遵惠的神色,章惇知道,他既敢这样说,那他就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在海面上,肯定安排了人,堵截真腊、占城使团的航路。 搞不好在陆地上也做好了准备,安排了好汉,随时准备放火。 就是…… 你们这么干,万一被发现了,那就肯定要死人的。 高遵惠看着章惇犹豫的模样,一狠心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字条。 “相公……”他轻声道:“此乃官家手诏。” 章惇悄悄接过来,放在眼底一看,却见那张字条上,用着熟悉的笔迹写着:持此手诏之人,正在遵行朕意。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观此旨意者,丙去! 确实是御笔真迹! “难怪……他们胆子这么大!”章惇心中感叹一声,不动声色的将字条放到了烛抬上烧掉。 然后,章惇压低声音,道:“此事吾可许之。” “但是……” “公事请去知会一声吕嘉问,做事情别太张扬了!” “吾在邕州,都知他在和胡人狼狈为奸。若传回汴京,有他好看的!届时,恐怕就算是陛下,也保不住他!” 吕嘉问自履任右江安抚使后,就开始渐渐放飞自我,还认识了一帮大食胡人。 那些胡人,没受过圣人教诲,不知仁义忠恕。 吕嘉问却偏和他们搅在一起,狼狈为奸,给李太德尽出骚主意。 连他在邕州都听说了吕嘉问这厮,听信了那些胡人的办法,将大食人掠人之术,教给了李太德。 而那些邪法,哪怕是章惇这样的杀星听了,都深感有伤阴德。 若传回汴京,吕嘉问就不要混了,直接会社死的! 高遵惠只是呵呵一笑:“吕安抚做事,自有其思量……” “而且土官都喜欢安抚做的事情。” 被交趾人卖过来的奴婢,在吕嘉问的神操作下,已经和唐代的昆仑奴一般了。 即使,价钱高了不少,但土官们都很开心! 交趾人更开心。 唯一不开心的,就是被交趾人劫掠的真腊与占城了。 章惇也知道,自己是劝不住吕嘉问这个疯子的。 吕嘉问现在一心一意,只想着捞够政绩然后风风光光的回朝。 于是,良心算什么?道德又值几个钱? 微微在心中叹息一声,章惇将这个事情放到一旁,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事情,问道:“公事,都堂日前送来官牒,犬子援与介甫相公家的孙子棣,都要回京赴吏部录名,据说都堂已经安排好了差遣……” “您知道,这是谁的手笔吗?” 高遵惠沉吟片刻后,道:“相公,我听说,这似乎是右相的意思。” “吕晦叔?!”章惇皱起眉头。 “嗯!”高遵惠的消息渠道,素来灵通,哪怕在广西,也经常能知道汴京都堂上的事情。 这是因为,从下半年开始,就不断有高家、向家乃至曹家、刘家、杨家的子弟,从汴京来广西。 这些人不仅仅带来了汴京新报、汴京义报,也带来了大量京城的人事安排和小道消息。 所以,想知道汴京城的事情,没有比问高遵惠来的更高效的途径。 “吕晦叔……他想做什么?” 一纸命令,将他儿子和还有恩相的孙子,全部调回汴京,还已经做出了安排。 章惇怎么想,都感觉不对劲。 他必须写信去和介甫相公说一下了。 (本章完) 第六百三十三章 御花园中的新菜地 九月戊寅(23),赵煦和往常一样,下了经筵就回到福宁殿。 刚回到福宁殿,冯景就来报:“大家,方才太妃娘娘,带着延安县君、延长县君、临真县君来了……如今,皆在御花园中。” “嗯?”赵煦皱起眉头,问道:“母妃怎来了?” 朱氏自从被封了皇太妃后,就非常满足,整日在已经更名为瑞圣宫的德妃阁中带养着赵煦的几个弟弟妹妹。 偶尔出去,与林贤妃、刑贵妃等叙旧、游玩。 除非赵煦主动去寻她,不然她轻易不会来福宁殿。 真真是把躺平养老这四个字刻在了脑门上。 向太后见此,自然非常高兴。 于是,对任家、崔家,甚至朱家都屡次降下恩典。 钱、爵位、官职,不停的封赠。 “臣听刘押班言,是为了太妃之兄东头供奉官任瑜而来……” 赵煦听着,皱起眉头来:“任瑜犯了何事?” 朱氏的那几个亲戚,在赵煦的印象里,那是一个比一個坑! 属于那种智商欠费,却还自以为聪明的人。 无论是在他的上上辈子,还是如今,都是给人当垫脚背,拉去当枪使的。 高公纪、向宗回、高遵惠,都拉了好几个任家和崔家的人,去了熙河、广西。 摆明了就是遇到事情,就拿这些人垫背、甩锅、推责的。 偏崔家和任家的人还很开心,甚至觉得自己家的门楣已经和高家、向家一样了。 赵煦只是冷眼旁观着,任由他们去被社会毒打——反正也不会死。 冯景低着头答道:“却是有司言,东头供奉官、充差汴京新城北面巡检任瑜,任职勤勉,用事恭顺,欲举为开封府左街巡检……” “太妃娘娘大喜,特地来谢恩。” 赵煦吁出一口气。 任瑜他是知道的,这位朱氏的义兄,在朱氏小时候很照顾她,因此感情很好。 可问题是,这个家伙的文化水平堪忧,勉强只能算是蒙学肄业,充其量能当个勾栏键政家。 他能当官吗? 不能! 没有那个能力知道吧! 何况是汴京左街巡检这样实权的亲民官。 而其顶头上司,还是贾种民这样的卷王。 赵煦严重怀疑举他的人是故意的。 便问道:“谁举荐的?” “听说是中书舍人钱勰……” “钱勰?”赵煦疑惑起来:“钱家人怎么和任家搅合到一起了?” 钱勰是吴越王钱缪六世孙,亦是钱暄之后,钱家全力支持的官场代表。 而钱家可是真正的千年世家,从大宋一直兴盛到现代,可谓人才辈出。 便是在现在,钱家的势力也不小。 大宋当代文坛格局,自有脉络可循,其追根溯源,基本都能追溯到当年的钱惟演幕府中的西昆学派。 梅尧臣、欧阳修、谢绛等都是从钱惟演幕府中走出来的。 这些人又提携、拔擢了一大批年轻人。 所以,大宋文人多少要给钱家人一点面子。 “听说是因太妃娘娘月前,为钱美人美言的缘故……”冯景汇报着。 赵煦听着,抿了抿嘴唇。 钱美人,是赵煦的父皇最年轻的妃嫔——元丰八年正月,为了冲喜才纳的。 依着大宋祖制,先帝驾崩后,无子无女的妃嫔,一般都会被送去瑶华宫清修。 这既是为了给新君的妃嫔们腾地方,也是为了这些人着想——天天在深宫,孤苦寂寥,不如去瑶华宫,起码能有人说话,生活也相对自由,至少能和亲人常常相见。 当然了,瑶华宫条件是很苦的。 不过,朱氏却是个软心肠的她瞧着钱美人等年轻妃嫔,要被送去瑶华宫,就发了同情心,给她们说了好话,让她们得以继续留在宫中。 “那甘泉县君她们又是怎么和母妃走到一起的?”赵煦又问道。 “却是三位县君相约今日来福宁殿,为陛下照看御花园中的果蔬,恰好在路上遇到了太妃娘娘,便与太妃娘娘一起来了……”冯景说道:“如今,三位县君服侍着娘娘,一起御花园中浇水、松土呢。” “哦!”赵煦没有想太多,就道:“走吧,且去拜见母妃。” 便带着人,到了福宁殿后的御花园。 很快,赵煦就看到了,正在阳光下,拿着一个个水盂,正在给花园里的果蔬浇水的朱氏还有跟在朱氏身边的文熏娘、孟卿卿以及狄蔷。 看上去,她们相处的不错。 赵煦走上前去,喊了一声:“母妃。” 朱氏回过头,看到赵煦,连忙放下手里的水盂,道:“官家下课了?” 文熏娘则赶忙带着两女盈盈一礼:“臣妾等恭迎官家。” “嗯!”赵煦对着她们点点头,来到朱氏身边,明知故问的问道:“母妃今日怎来福宁殿了?” “却是东头供奉官任瑜得了朝廷嘉奖,吾特意来此,谢过官家……”朱氏握着赵煦的手,轻声道:“见过官家,吾还要去保慈宫和庆寿宫谢恩。” 可能是小时候的生活环境留下的阴影,朱氏虽已贵为皇太妃,但在两宫面前,还是习惯性的伏低做小。 她就是标准的封建礼教下规训出来的女子。 将自己的地位摆的很正。 自我认知就是一个小妾而赵煦如今在她的理解里,大概就是向太后借她的肚子代孕出来的儿子。 看似很蠢? 但,这宫中没有人比她活的更快活、自在。 哪怕是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她也能活的舒舒服服。 甚至在赵煦死后,依旧能不受猜忌的这大内享福,连赵佶那天性薄凉的小子传说也颇为敬重她。 死后更是以皇后之礼下葬,得以陪葬永裕陵。 至于如今? 更是过的比赵煦上上辈子还要好得多。 因为她通过赵煦,攀上了向太后这条大粗腿。 向太后将她把所有待遇都落实了。 进封皇太妃,位次太后,太妃用笺称殿下、出入改乘舆,许戴皇后凤冠,准服翟衣,所居德妃阁,改为瑞圣宫。 除了没有皇后的名头和太后的权力,该给的都给她了。 就连她的家人、亲戚,也都被安排了一个个好听至极,威风八面的环卫官名头。 而她只要舒舒服服的在瑞圣宫里,带着赵煦的弟弟妹妹,有兴致就去找邢妃、林妃等姐妹一起游玩,好不快意。 赵煦看着自己母亲快乐的样子,也没说什么扫兴的话,只是道:“东头供奉官用事勤勉,为官谨慎,有司保举,自是为了国事,母妃不必为之谢。” “应该的,应该的……”朱氏握着赵煦的手,蹲下身子,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讨好。 “再说了,吾也好久没有见官家了……”她垂下头去:“听刘惟简言,官家近来为国事操劳,很少休息……所以……吾也是顺便来看看官家,愿官家为了江山社稷,保重龙体!” “多谢母妃关爱!”赵煦认真的道:“我会注意的!” 确实! 他自我检讨了一下,近来因为绫锦院和战争的缘故。 他太活跃了些,休息时间被明显挤占了。 这可不行! “等忙完这一段,我就去瑞圣宫中看望母妃和皇弟、皇妹们!” 朱氏露出了欢喜的神色,连连道:“官家若要来,可命人提前知会一声,吾在瑞圣宫给官家做些官家爱吃的东西。” “嗯!”赵煦牵着朱氏的手,然后看向面前的菜地。 “母妃也喜欢种菜?”他看着眼前的菜地。 如今,这御花园里的菜地面积,比之春天的时候,要大了三倍,达到了大约五六亩地的样子。 当然,为了避免影响美观,所以菜地是零零散散的分布在这花园的各个角落的。 于是,每块地种的东西,也就有所不同了。 而种的蔬菜种子,则来自于各地监司奉旨从本路选来的优良种子。 赵煦在今年春天种下的蔬果相继收获后,感觉,靠自己和文熏娘在这宫里面闭门造车,大抵是行不通的。 于是,就开始摇人,命都堂下诏各路监司,寻访本路‘果蔬良种’,并图其形象,录其文字,送来汴京,以备皇家参考、引种。 于是,各路监司,开始活跃起来,纷纷上报了本路的果蔬良种。 赵煦通过各路监司上报的文字与图像,还被他找到了几种处于其命运转折点的未来蔬菜的祖宗。 比如说,赵煦面前的这一块地,就种了各种芸薹属的蔬菜。 有寻常的青菘,也有着各种塌菜,还有芜菁。 而在中心位置,种的则是扬州的曾布在本月初送来的白菘。 这种白菘是曾布在扬州本地找到的。 据曾布所报——扬州有菘,其色白、叶圆且大,食之无渣,绝胜他处菘菜。 赵煦再看其上报的图像,立刻就知道了,这不就是他在现代吃过的大白菜吗?只是这种白菘没有大白菜那么白,菜心也比较疏松。 赵煦当即命曾布送来这种菘菜的种子以及栽培技术。 然后,又找来芸薹属的各种种子,都种到一起。 反正,芸薹属的都是十字花科的。 而十字花科的蔬菜,主打的就是可以无限杂交。 在现代,大白菜、卷心菜、上海青、小白菜、鸡毛菜……就都是杂交出来的品种。 而他找到的另一个比较重要的蔬菜,也同样是来自十字花科的成员——莱菔。 这是苏轼从登州送来的莱菔种子和栽培办法。 根据苏轼所言,这种莱菔啊,根茎远超一般莱菔,而且没有辣味,吃起来清甜,最好搭配海鱼干一起煮。 大胡子为了证明自己推荐的登州莱菔真的很好吃,于是写了一首诗,其词曰:我昔在田间……中有芦菔(萝卜的另一种称呼)根……从渠醉膻腥。 更献上了一道菜谱——以鱼干洗净,入芦菔块,加油而煮,少入生姜,待其清香自出,既可食之,味胜羯羊! 就是无时无刻不在推销他的鱼干。 而苏轼送来的文字介绍与图录来看,他找到的这种莱菔,恐怕就是现代的大萝卜们的祖先。 这种莱菔,已经具备了现代萝卜的大部分特征。 甚至已经能生食了。 唯一的问题是,只能春天栽种。 暂时这御花园里,还没有萝卜地。 所以,其他几块地里,也就只能种些适合秋冬季节播种的蔬菜了。 朱氏看着眼前的菜地,道:“吾幼年时,阿母曾开垦了一块菜地,吾与从兄等常常帮忙……” “哦……”赵煦点头:“母妃这是思念太夫人了?” “过些时日,我去母后那里求个恩典吧。” “嗯?” “给太夫人追赠大国夫人,并赐匾敕建一座寺庙,为太夫人祈求冥福。” “母妃若是愿意,我再命有司岁从宫中支钱两千贯,以太夫人的名义,在汴京新城,再建一座福田院,以赈济孤寡……” 朱氏听了大喜,连连道:“若能得此恩典,吾阿母必得福荫。” 她也是信佛的,而且,礼佛非常诚心之人。 自然她对于冥福的事情,非常上心。 赵煦笑道:“母妃安心,待我去求了母后,得了慈圣允准,就下诏给嘉州刺史刘承绪,命其办理。” “等到太夫人的福田院,完工日,母妃可亲至福田院内,恭请太夫人神主入主。” 朱氏顿时心满意足,连连称谢。 在这御花园中,陪了赵煦说了会话后,就借口要去保慈宫谢恩离开了。 赵煦亲自带着文熏娘等人,送到福宁殿外,又命冯景一路护持其前往保慈宫。 (本章完) 第六百三十四章 伎术官的春天(1) 送走朱氏后,赵煦就趁着好天气,在御花园中一边晒着日光浴,一边看着文熏娘三女忙碌的身影。 晚秋的阳光,和煦而暖和。 微风正好,吹的人陶醉。 赵煦这些日子来,忙碌了一些,也多操心了一些。 慢慢的,他就靠在为他特制的实木躺椅上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这一觉睡得极为舒坦,赵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已被人盖上了一件用水獭皮所制的被子。 在他身旁,文熏娘和孟卿卿、狄蔷三女则各自撑着一把排扇,为他遮挡着部分阳光。 赵煦坐起来,问道:“我睡了多久?” “官家约莫睡了一个时辰的样子。”文熏娘柔声答道。 赵煦揉了揉眼睛:“竟睡了这许久吗?” 他看向身周,轻叹:“看来,我近来是真累了。” “以后得好好休息才是!” 他是个孩子,充足的休息和适当的锻炼与恰当的营养是健康的关键。 奈何这一个多月来,因为战争的缘故,他的休息时间较之过去减少了很多。 这可不行! 应该引以为戒才是! 这样想着,赵煦就对冯景吩咐一声:“冯景,去将钱太医请来,给我检查一下身体。” “诺!” 于是,半个时辰后,赵煦就在福宁殿东阁中,接受了钱乙的健康检查。 从身高、体重、呼吸频率、心跳、脉搏、舌苔颜色。 这些可以被记录和观察到的身体体征,都被详细检查了一遍。 钱乙又询问了,赵煦近来的饮食、睡眠与大小便情况。 将这一切都记录在案后,他便拜道:“陛下龙体,非常康健,只需注意睡眠,不可过度操劳。” 赵煦点点头,道:“辛苦爱卿了。” “不敢!”钱乙再拜称谢。 “且坐下来说话吧。”赵煦抬抬手,命冯景给钱乙搬来一条凳子。 钱乙再拜,然后才战战兢兢的坐下来。 “卿现在磨勘到什么级别了?”赵煦一边与钱乙拉家常,一边看着钱乙检查好,记录下来的各种数据。 总的来说,非常不错! 身高已超过了四尺七,体重则已有差不多五十斤(宋斤,约合27公斤),呼吸、心跳、脉搏也都在健康范畴。 对赵煦来说,这個数据是远超他上上辈子的。 照这样发展下去,寿数肯定是要超过上上辈子。 起码能与他的父皇相媲美。、 至于能不能过四十岁,这就要看造化和保养了。 没办法! 赵家的基因,自带心脑血管疾病,过了三十五岁,中风概率和糖尿病风险都会激增。 七代官家,代代如此。 也就是赵佶那个混小子和他的那些子孙,没有这个问题。 尤其是完颜构,寿数竟达到了八十。 皇帝这个职业里能比他长寿的,也就是南朝的萧菩萨了。 真真是应了那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蒙官家恩宠,臣屡受拔擢,如今已授法酒库副使……”钱乙禀报着。 大宋伎术官,以东班诸司正副使为磨勘转官路线。 自翰林正、副使以下,为十九阶三十八级。 法酒库副使,在这个系统里属于第十八阶三十六级的官阶。 看似很低? 但人家的官品,却是从七品! 这也是伎术官的特点,伎术官这个系统,只要能得授官阶,基本都是帝、后的心腹、贴己人。 根本不存在什么,看技术论高低,以成果决胜负。 在传统社会眼中,伎术官这个群体,就和唐玄宗的梨园子弟、李存勖身边的伶宦一般,属于祸国殃民第一名,于天下社会没有丝毫贡献的佞幸小人 也就是太医局里的太医们,能得到一些尊重,但不多。 “卿服侍朕与朕诸皇弟、皇妹们,也有些时日了……”赵煦看着钱乙轻声说道:“若论看诊小儿之疾,朕以为当今天下无出卿右者!” “陛下缪赞,臣愧不敢当!”钱乙连忙说道。 “卿自是当得起的!”赵煦对钱乙道:“朕意在太医局下增设小儿方一斋,录小儿医学五十人,以卿兼提举,并率诸生,充差熟药所、福田院,以四时施药、诊治……” “卿可愿?”赵煦看着钱乙道。 钱乙听着,有些犹豫。 他是良医,却非良臣,自问也没有管理、教育这么多学生的能力。 万一教坏了别人了怎么办? 赵煦瞧着,开始开出自己的价码:“若卿愿意,一任之后,朕将赐卿同进士出身!” 钱乙咽了咽口水。 在大宋,没有人能拒绝‘进士’这两个字的诱惑。 君不见,那天下州郡每年的发解试上,充斥着数不清白发苍苍的老贡生。 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追索的就是东华门下唱名,琼林苑中簪花、期集的荣耀? 而全天下,只有天子一人,可以从科举之外的途径,将这荣誉赐予布衣百姓。 钱乙自然是心动的。 赵煦见了,加大诱惑:“除此之外,若卿在小儿方,两任六考,所教诸生,能过考核者达七成,朕还将特旨将卿换文官阶。” 这就是相当于在现代,公司领导对临时工小钱说:“小钱啊,这个事情,只要你肯干,那么我就给你转正,要是干好了,两任六考之后,我就给你股份、期权!” 小钱会不会干? 那必须干啊! 钱乙当即纳头就拜:“陛下爱幸微臣,微臣岂敢推辞?” “愿为陛下披肝沥胆,鞠躬尽瘁。” “善!”赵煦点点头,道:“朕会命冯景去给陈意简传旨,令其全力配合爱卿,许爱卿从太医局诸生之中,挑选合格学生,以为‘小儿方’之生。” 目送着钱乙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赵煦慢慢的靠在坐褥上,小手轻轻摩挲起来。 …… 钱乙出了福宁殿,回到位于皇城内的翰林院官廨。 这是一个庞大的官廨群。 由翰林天文院、翰林图画院、翰林御书院、翰林医官院组成。 有内外官廨数百间,臣僚官佐千余人。 其中,最大的两个官廨,就是翰林天文院和翰林医官院。 而在如今地位最高的,则是翰林天文院。 因为当朝官家非常重视! 重视到什么地步呢? 元丰八年,特旨除授吏部侍郎苏颂,以龙图阁学士、通议大夫拜为开封府县镇诸公事并提举翰林天文局,兼提举浑仪刻漏所。 于是,在这禁中,开始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官僚系统。 在苏颂的号召下,大量能工巧匠,无数善工士大夫,汇聚于此,同襄盛举。 每次,钱乙路过翰林天文院的时候,总能听到天文院中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为了建造被官家御赐为‘元祐浑运仪’的刻漏。 苏颂还同时协调了专一制造军器局、军器监等有司,数不清的材料,被运入宫中。 于是,就在这翰林院内,已建立了一座高三层,足有五六丈高的阁楼。 同时,天文院的人,还凿了一条水渠,从后苑引五丈河之水,流入天文院。 天文观测事业,从未像现在这般受重视。 钱乙从前每次经过的时候,都会驻足、羡慕。 羡慕那些天文院里的工匠,也羡慕天文院内主管诸事的伎术官。 比如说,那位管勾刻漏所的韩公廉。 从前只是一个不入流品的官吏,属于银武监酒的范畴。 但,如今却已特旨拔擢,赐给官身,还是京官! 虽然只是京官的最低一级从九品承务郎。 但依旧让整个翰林院的人都羡慕眼热。 那可是京官! 且,传说只要元祐浑仪能成,韩公廉等官吏,都可能被赐进士出身。 这就更让人眼热了。 凭什么都是伎术官,天文院的人,就能有这么大的出息? 自然,无论是图画院还是御书院、医官院里,都有人羡慕嫉妒恨。 不过,如今的钱乙却不再羡慕天文院的同僚。 因为,他也有资格,得赐进士出身,甚至被天子金口玉言,许以改换文官阶的承诺。 于是,钱乙挺起胸膛,回到医官院。 然后来到官廨的文牍室,将今日给官家看诊的报告副本,归档保存。 然后,他来到了提举翰林医官院陈易简的官廨前。 陈易简已经在等着他了,显然是官家身边的人,已经来传过旨了。 “仲阳回来了……”陈易简微笑着,无比亲热的喊着他的表字:“吾已奉诏,全力配合仲阳筹备小儿方一斋,并甄选学生。” “仲阳是先选小儿方的官廨呢?还是先去太医局中看一看?” 钱乙面对热情无比的陈易简,拱手道:“敢请官院,带某去太医局中一观……” “仲阳请随我来吧。”陈易简热情的把上钱乙的手臂,带着他出了翰林院,从学士院一侧,经都堂与枢密院的回廊,然后从东华门出皇城(宣德门是给文武大臣出入的,伎术官、内臣,按制无旨意不可走)。 两人在东华门下骑上马,经马行街,过靖安坊、打瓦寺,到了太医局所在的官署。 还没有接近太医局的巷子,钱乙就明显感觉到,道路非常拥挤。 而且,过往行人,都是行色匆匆,甚至他还看到了许多抬着伤患的人。 越靠近太医局,道路越是难行。 两人只能下马,牵着马步行。 “这是……”钱乙自去年开始,就一直在皇城内,为天子、皇子、公主太医,很少出皇城,所以很是诧异。 陈易简笑着道:“仲阳还不知道吧?” “这可是当朝官家的仁政!” 他看向那些抬着伤患的病人家属,对钱乙介绍起来:“当今官家仁圣,不忍见百姓疾苦,无医药所施。” “于是承先帝之圣德,于汴京诸厢广建熟药所,并遣医官,于诸熟药所并左右东西福田院坐诊视病……” 钱乙听着瞪大了眼睛。 福田院和熟药所,皆乃大宋官家们的圣德之制。 前者,乃英庙为生母游仙县君遗愿所立。 自嘉祐八年至今,历代太后、皇后,皆为其先人,建福田院以求冥福,于是如今汴京城中已有左右东西四座福田院,分别以任氏、曹氏、高氏、向氏先人之名建立,以天子内帑为经费。 为京城孤寡老人、孤儿及初入汴京之流民提供住宿及粥饭。 福田院内,据说环境很差,所提供的粥饭更是又稀又寡,只能让人勉强饿不死。 但依然是难得的仁政。 至于熟药所,乃先帝所建,乃为汴京百姓提供廉价的方剂熟药。 因其价格低廉、亲民,使用方便,所以广受欢迎。 乃是汴京平民们生病后,最好获取医药的途径。 可是…… 熟药所什么时候和福田院混在了一起了? 还有眼前这么多伤患是什么情况? 太医局有足够人手吗? 陈易简自然看出了钱乙的疑惑,解答道:“当今官家仁厚,自今岁六月,南征大军得胜归朝后,乃特旨以随军军医五百人,为太医局医官,录其告身、脚色,给其俸禄,然后以医官坐诊于熟药所、福田院,广济孤寡!” 说道这里,陈易简就拱手对着皇城方向一拜。 “五百医官?!”钱乙听了无比震惊。 他难以想象,一个太医局有这么多医官? 陈易简呵呵一笑,道:“五百医官算什么?” “仲阳可知,其中还有十余位,已授给官阶的医官!” 授给官阶,就是正式纳入东司正副使的磨勘序列了。 十多个东司正副使阶的伎术官? 钱乙的呼吸难免急促起来。 有宋以来,可还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都堂是怎么同意的?”钱乙忍不住问道。 须知伎术官阶,虽然分十九阶三十八等。 可最高级的翰林正副使到最低的翰林医官正副使的品级都是一样的——皆正使正七品,副使从七品。 哪怕伎术官们在文臣眼中,算不得什么。 可一次性给出这么多伎术官官阶的名位,依然是难以想象的。 陈易简笑道:“仲阳有所不知,所有被授给诸司正副使之人,皆有军功!” “皆是在南征中,救死扶伤,立有大功之人!” 军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打破天花板的东西。 哪怕是在大宋这样崇文抑武为国策的制度下也是如此。 何况,保举那些人的可是国朝唯一的一个紫宸殿学士章惇啊! (本章完) 第六百三十五章 伎术官的春天(2) 钱乙跟着陈易简,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太医局的官署前。 钱乙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太医局完全不同了。 就连牌匾,都已经换了。 那原本悬挂着太医局的匾额,已经被一块全新的,写着:汴京第一伤药所的牌匾所取代。 大门两边,也都各自凿开了好几个门扉。 有官吏在门口值勤,更有凶神恶煞的官兵,拿着兵器在一边维持着秩序。 “都排队,都排队!” “有具保者从左入,持保书入内看诊;无具保者从右入,交钱选官看诊!” 钱乙听得一阵莫名,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 以至于他产生了一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错觉。 他想着,在来的路上,所见的靖安坊的景象,又看着眼前种种,一种脱节感在心中油然而起。 陈意简带着他,从官署正门直接走进去。 一进门,钱乙就看到了,在大门两侧的走廊上,似乎都各摆着两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太医局的官吏。 他很快就发现,这两个走廊上的人群,有着明显的分野。 左侧走廊上的人,大都是衣着寒酸,甚至是破烂的穷苦人家,而且人数很少,看上去稀稀拉拉。 这些人的家属,都拿着某种官方文书。 而右侧的人,穿着就五花八门了,一个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样子,这些人的人数更是左侧人数的好几倍。 钱乙看着,有些好奇,于是拉住了陈易简的手,低声问道:“官院……这是?” “哦……”陈易简微笑着解释道:“仲阳还不知道吧……当今官家,在今年六月,改太医局所属熟药所为汴京第一伤药所,以大医坐诊,专医各种外伤、跌打骨折……” “如今,第一伤药所,已是汴京乃至整個开封府最有名的伤药院!” “坐诊医官,号为赛阎罗、活华佗,无论是刀剑外疮,还是跌打骨折,只要及时送来,一般都无性命之虞,残障之患!” “故此,伤药所的买卖,如今已为京城第一!” “买卖?!”钱乙咽了咽口水,这熟药所不是平价卖与百姓合剂的地方吗? 怎么就成了买卖之地? 朝廷尊严还要不要了? 陈易简显然看出了他的疑问,道:“此当今天子圣哲聪睿之智!”说着他就对着皇城方向拱手。 “仲阳看,那左侧的伤患,所持的就是诸街道、厢房官吏所出具具保保书。” “保书由厢房保长或者本厢士绅具签,以保伤患确系本厢人士,非作奸犯科,实乃意外所伤,还需得由本地熟药所或福田院坐诊医官签押,确认本地熟药所、福田院无能为力,移送汴京伤药所求治。” “如此类伤患,伤药所会尽力救治,只收基本药费。” 钱乙听着点点头。 这应该是在熟药所过去的职能上改进而来。 “至于那右侧的伤患……”陈易简蔑笑一声:“仲阳也应该能猜到他们的跟脚、来历。” 钱乙点点头。 他自然能看得出,那些在右侧走廊上排队交钱的人的跟脚。 这从他们的装扮、神色、模样就能出来。 一个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而他们带来的伤患,不是被抬着来的,就是左右搀扶着,浑身打满了绑带的。 其中,偶尔可以看到一些头上有着戒疤的和尚。 显然,这些家伙的伤,都是在斗殴中所受。 所以,这些家伙什么来历还用说吗? 一个个恐怕不是这汴京城里的英雄好汉,就是那等奢遮人家豢养的爪牙鹰犬。 钱乙咽了咽口水,低声道:“朝廷开的伤药所,怎接诊起这等地痞无赖来了……” 陈易简笑了笑,道:“这正是官家的仁圣所在。” “若无此辈,哪来如今遍布汴京内外的数十处熟药所?” 这些人可是太医局的财神爷! 正是靠着好汉们,天天因为抢地盘而发生的各种斗殴。 熟药所,因而赚的盘满钵满。 陈易简也是有心要结好钱乙这位官家身边的御用太医,便努了努嘴,对着那右侧走廊上摆着的那几张桌子道:“仲阳请看……” “伤药所对于此辈看诊,分为五等……” “第五等看诊与左侧平民看诊所请医官、所用汤药相等,但其诊费、药费却倍于平民!” “而伤药所中的第一等看诊,号为国手看诊,请最好的医官,用最好的汤药,请最好的看顾护工……其价钱,是第五等的百倍、千倍!” “正因如此,今之太医局,才能不费朝廷公帑,养医官数百人,收教医学生上千人!”陈易简说到这里,满满都是骄傲。 有史以来,医学之盛,从未有如现在! 太医局如今拥有医学教授(北宋太医局仿太学之制,以斋为科,教授为本斋主教)数十人,斋教谕(可以理解为辅导员、助教)百余人。 三等医学生,总计几近千人。 更有医官数百人,坐诊于汴京诸熟药所,并定期选派医官到福田院坐诊。 此外,还有百余医官,依制度分往天下州郡为本州医学教授或随军军医。 而他作为提举太医局,必将因此名彪青史。 甚至可能成为与医圣、药王等神仙人物,相提并论的医学圣人。 自是信心满满振奋不已。 钱乙听着,咂舌不已。 他看向那些正在排队问诊的英雄好汉们,感觉这些人身上,都环绕着神圣的光环。 在他这样的医者眼中,这些好汉哪里是什么地痞无赖? 分明是医学的恩人! 他们高尚无私,舍己为人。 为了医学昌盛,不顾自身安危,勇于斗狠,以身犯险! 就是…… 钱乙在心里稍微算了笔帐,然后道:“官院,现在熟药所一个月能盈利数万贯了?” 钱乙自知道,太医局的职责,在过去是培养、选派医官。 熙宁九年后增加了熟药所,负责调配和剂、熟药,以市价平买与百姓,若遇疫病,熟药所还要承担起无偿对百姓发放基本药物的职能。 于是熟药所,成为新法所设的诸司中,少数几个不受人攻仵,反而得到一致称赞的有司。 只是,尽管熟药所成立后,还算赚钱(熙宁十年,熟药所成立一年后,盈利两万五千缗。元丰七年,熟药所成立八年后,盈利已达到十几万缗。) 可是支出与负担,依然深重。 太医局本身,依旧没有造血能力。 无论是培养医官,还是研究药剂,都仰赖于户部拨款。 而户部所拨钱帛是有限的。 这就定死了太医局的规模。 自熙宁十年后,太医局九斋方科,只各设教授一人,每个教授能带的医学生也有限。 上等学生额定二十人,中等学生额定三十人,下等学生额定五十人,加起来刚好一百。 只有有学生经考核合格,才能新补学生。 就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嘉佑时,太医局内只有二三十个学生。 然而,现在陈易简却告诉他——现在的太医局,光是在医学生方面,就较之元丰膨胀了足足十倍,达到了一千人之多! 就这一条,太医局每个月要支出的钱粮俸禄,怕是不知道多少! 以钱乙所知,太医局三等学生,都是有钱可以拿的。 上等学生每月二十贯,中等学生每月十贯,下等学生每月五贯。 若按照原来三等学生2比3比5的比例分配。 这一千个学生,每个月太医局就要给他们九千五百贯! 再算上医学教授、斋教谕以及那几百个坐诊医官的俸禄、食钱、料钱、四季衣料钱等和太医局自身系统的维持费用,太医局每个月的支出,怕是要达到三万贯以上了。 钱乙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一时,呼吸有些急促。 陈易简呵呵笑着,看了一眼钱乙,道:“数万贯?呵呵!今之熟药所,月盈利在十万缗之上!” “熟药所如今不可仅仅卖伤药、熟药,给人诊脉、收取方剂药钱……” “熟药所中,更卖香药以及以香药为成剂的诸多宫中秘方!” “这汴京的奢遮人家,在这方面,可是很舍得花钱的!” “香药!”钱乙惊呼了一声。 香药,是真正的奢侈品。 而且,因为大多数香药,都是从海外方国而来。 所以基本上被大宋朝廷垄断,能流入民间的少之又少。 沉香、檀香、龙脑、樟脑、龙涎香…… 这些诸般香药,在市面上素来价格高企,其中的上等香药,更是有价无市。 从来只有达官显贵之家,才能看到。 故此,熏香在大宋是阶级的象征。 你是什么阶级? 一闻你身上的熏香味道就能知道。 更不用说,许多传说中可以让男人欢喜,女人幸福的秘方,珍贵的香药都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市面上的香药一直被追捧。 那些奢遮的富商,常常会不惜代价,求购香药。 而常常,他们哪怕再有钱,也难以买到那些珍贵的上等香药。 结果,钱乙从陈易简嘴里得知了,熟药所在卖各种香药制品! 陈易简看着钱乙惊讶的模样,道:“这正是天子仁圣所在。” “仲阳久在御前,就没有发现吗?” “官家寝殿之中,如今所燃香药,皆乃寻常之物……” “福宁殿内外所用香药,皆为官家送熟药所,制为成剂,发卖与人。” 这就是陈易简钦佩那位少主的地方了。 嘴上说俭朴,谁都会说。 但将御用香药拿出来,交给熟药所,制成各种成剂,公开销售。 所得钱帛则归翰林院分配,其中一半专款专用,专门用来支付太医局诸斋教授、教谕以及医官的俸禄。 另外一半,有七成流入天文局,余者御书院、图画局分之。 钱乙听着,仔细回忆了一番,然后点点头,道:“确实!” 他想了起来,那位少主,似乎从庆宁宫开始,就不用珍贵的香药了。 而是选择那些廉价、平民的熏香。 其在乎的并非味道,而是健康! 故此,只用中正平和之物。 夏季蚊虫多的时候,才偶尔加一点能驱蚊的香药。 “真真是圣天子啊!”钱乙感慨着。 陈易简却是打开了话匣子,与钱乙道:“仲阳可知,如今太医局内,也已经奉旨,建立了一套位于东司正副使之下的磨勘转迁之制?” 钱乙咽了咽口水,拱手道:“敢请官院赐教!” 过去医官们因为没有一套和文武官员一样的中低级磨勘转迁制度。 所以,只能靠熬,熬到自己能有资格到御前诊脉,才有机会因为侍奉帝、后得力,得授一个官身。 但大多数人,是不可能有这个幸运的。 因为,御前诊脉,是靠技术和水平吗? 错! 靠的是和天家关系的远近亲疏啊! 孙奇父子兄弟数十年,垄断给帝、后诊脉的特权,直到元丰六年孙奇致仕才告结束。 而他钱乙之所以能到庆宁宫给当时还是皇子的当今诊脉,也并非因为他有多么了不起的医术。 是因为他姓钱——钱缪的钱! 所以,为武贤妃所请,给当时害了急病的皇九子诊脉。 靠着救活了皇九子,展现了对小儿疾病的救治能力,得到先帝器重,才得以给当时的延安郡王诊脉。 而在这之前,他已在翰林医官院蹉跎了十几年。 如今,太医局建立健全了自己的转迁磨勘制度,在钱乙看来这甚至比太医局有医学生千人还要值得高兴! 这意味着,医官系统开始成熟,能有一个通畅的上升通道。 陈易简拉着钱乙的手,开始对他介绍起来。 钱乙听完陈易简的介绍,越发的振奋。 却是,如今的太医局,不仅仅建立健全了从学生到医官到东司正副使之前的磨勘转迁体系——自下等学生到上等学生,经考核合格,可为医官。 医官分为三等:初等、中等、高等。 其磨勘与文武官员相同,不同的是,医官积功、磨勘增减和拔擢,与其从事的医疗息息相关。 就拿在汴京坐诊的医官来说,每看一个病人,就积一点。 积满一百,若无重大过失,可算一考,每三考算一任。 两任六考后,就可以转迁一官。 若是随军的话,采用军功系统,治好一个轻伤士兵算伤敌一人,治好一个重伤士兵,等于斩首一人。 高级将领,依斩将夺旗、先登等奇功算。 如此,三等医官转迁完毕,则相当于文臣、武臣从不入流品的卑官、卑将,正式进入选人/小使臣阶。 在医官系统,这叫教授。 教授分三等——教谕、博士、教授。 主要在地方州郡或者京城太医局中教授学生(当然也可以继续随军为军医,依旧采用军功转迁)。 三等教授,以教学成果为考绩。 每教出一个医官,算一功,积满十人为一考,两任六考一转迁。 三等教授任满,可以前往翰林医官院,参加考核,经考核可以录为翰林医官。 这个时候就可以参与到大内诊治了。 从宫女、内臣开始,逐级而上,并在这个过程中,收集六位举主的保举状——以内命妇、内臣供奉官以上举主,其中必须有一名是皇子、公主、美人以上妃嫔。 这就相当于文臣改官,集齐举状,京削圆满的过程。 只要成功,就可以由翰林医官院,拜授东司正副使。 一旦拜授东司正副使,就可以有机会到御前诊脉。 其致仕,可按品官授给金银鱼袋,赐给绯紫袍服。 甚至还有机会封妻荫子,为父母妻儿争一个待遇! 整个体系无比丝滑。 除了这个,太医局现在还在传统的荫举、荐举之外,开辟了新的录用学士途径——春夏秋冬四季,太医局皆可择时,招录民间医人,以考试成绩选录学生,补充生源。 此外,钱乙还从陈易简处得知,目前不止太医局已经有了一个在内部试行的转官磨勘体系。 天文局、专一制造军器局、军器监内,似乎也有或者正在酝酿着自己的磨勘转官系统。 对伎术官们说,毋庸置疑,这是开天辟地未曾有过的事情。 是属于他们的春天! 未来,说不定,有朝一日,太医局的医官,也能如文臣一般,登堂入室! 想到这里,钱乙不禁充满期待。 (本章完) 第六百三十六章 攻心为上 赵煦送走钱乙后,继续休息,补足自己的睡眠。 等他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向太后正怜爱的看着他。 “六哥醒了?”向太后摸了摸他的小脸。 这孩子近来确实是很辛苦。 又要顾及军事,有时候深夜都会被人叫起来,听取前线汇报。 也是怪自己! 不懂军事,犹豫难断。 姑后虽然懂一点,却对前线文武大臣不熟。 加之性子多少急切了些,常常闻胜则喜,听败则惧。 只有这个孩子,可能是先帝带在身边,经历过元丰七年的五次兰州会战以及定西城大战的锤炼。 于是能胜败不惊,处危不乱。 又因为超强的记忆力,甚至可以背出沿边大使臣以上武臣的履历。 对这些人的性格也算了如指掌。 甚至还因为天天看沙盘,对沿边地理地貌也算熟悉。 于是,总是能做出相对合理的判断。 也总是能在危乱中敢于下判断。 譬如,最初,大宋全线遇到袭击的时候,这个孩子就在宫中直接做出判断——贼主攻必在熙河,熙河所重必为定西,他路皆为佯攻。 而如今,这些指挥都已经应验。 贼兵主力,果然在熙河,其主攻方向也确实是定西城。 另外,就是在战争中对各路边臣的指示了。 堪称是不疾不徐,条理分明。 一边放权,一边约束。 于是,终于是打出了今天的成果。 “母后怎来了?”赵煦微笑着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嗯!”向太后道:“方才河东吕惠卿以急脚马递上报,言西贼使者嵬名谟铎,奉其王太后之命,以‘赎伪驸马拽厥嵬名’为名入境和议。” “六哥当初命吕惠卿,遵守和议,退出宁星和市及窟野河,实有远见!”向太后感叹着。 她的丈夫也很聪明,也经常能有远见。 无论是即位之初的罗芜城攻略,还是晚年的永乐城之役。 都是极富战略眼光,甚至可以说,一旦成功就可以灭亡西夏的部署。 奈何,总是按不住性子,想要毕其功于一役。 于是,就出了乱子。 罗芜城闹出了兵变,只能草草收场。 而永乐城,却在前线将帅的争吵中,多次修改计划。 最后,将永乐城选在一个没有水源的山上。 于是,永乐城就从可以盘活整盘棋的活子,变成了大宋之劫。 好在,他终究是教育出了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西使入境,河东方面可已探出点什么底细?”赵煦冷静的问道。 向太后莞尔一笑,将吕惠卿的实封状拿给赵煦看:“六哥且看,吕惠卿言,此番西贼使者,似乎是西贼太后委任,其未与其国相商议……” “吕惠卿因此言或可离间西贼国相及太后……” 赵煦听着,眼睛亮起来,对于吕惠卿的评价,在心中又高了几分。 他自然知道,吕惠卿提出的这個办法,何止可行,简直是绝妙! 因为在他的上上辈子绍圣时代,如今的西夏国相梁乙逋与其妹妹小梁太后,最终是兵戎相见。 结果则是梁乙逋落败,被逼自杀。 数年后小梁太后又被辽使在西夏皇宫,当着其儿子乾顺儿媳耶律南仙以及满朝文武的面,用一杯毒酒毒死。 至此,嵬名家的保留节目上演完毕。 依旧是兄友妹恭,母慈子孝。 可能也是因此,乾顺亲政后,才大力推动汉化,建立健全文法制度,加强君主专制,削弱外戚权臣。 只是,赵煦还不太确定两宫对吕惠卿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于是,问道:“母后,太母是个什么想法?” 向太后道:“太皇太后觉得,河东所报,或许只是吕惠卿猜测,做不得准……” “那母后呢?” “吾?”向太后抓住赵煦的手:“吾不太懂这些军国大策,但吾相信六哥,六哥胸中定有韬略!” 这是已经经过事实证明的事情。 上半年的章惇南征,以及如今的这场战争,都以雄辩的事实,向所有朝臣证明了——这个孩子,虽然年纪小,但确实已经能在军国大策上做决断,而且是被事实证明的正确决断! 治国就是这样的。 只要做对了事情,成功之后,自有大臣加入,为你摇旗呐喊,歌功颂德。 何况这孩子的年纪还这么小。 于是,朝臣们纷纷将之吹捧、歌颂成大宋成王。 而坊间舆论则普遍认为,哪怕不及成王,起码也是加强版的汉章帝、汉顺帝。 只要上苍保佑,能有正常的寿数,中兴国家,再给大宋续命百年不成问题。 赵煦握住向太后的手,道:“母后信儿,儿自不会负母后所望。” “以儿之见,河东经略所思,或可施行!” “待使臣入朝后,儿试探一二,或能知晓。” “嗯!” 赵煦抓着向太后的手,习惯性的摩挲了一下。 这个事情要好好思虑一番才是。 外交上的挑拨离间可是技术活。 而对赵煦来说,这个事情的有趣之处就在于,他是开了上帝视角,已经明确知道,那位小梁太后和国相梁乙逋,肯定会翻脸,而且是不死不休的那种。 “有趣……有趣……”赵煦在心中想着:“我假若没有记错的话……” “秉常有个遗腹子叫李察哥,乃是现代西夏史研究公认的名将,一个类似北齐兰陵王一般的传奇人物!” 赵煦在现代看过这个乾顺的好弟弟的战绩。 其为将有大略,冷静,可以敏锐判断局势,在危乱中处变不惊,做出最恰当的选择。 在那个西夏全面陷入战略劣势的时代,此人就像救世主一样横空出世,挽救了危局。 但,这李察哥再怎么牛,他现在也才一岁多一点,还在襁褓中。 这或许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点! 若是可以利用…… 赵煦想到这里,就有些兴奋了。 他在现代的留学经历告诉他——攻破敌国堡垒最好的办法,就让敌国自相残杀。 多少伟大的帝国,多少坚不可摧的城市,都是在内乱中灭亡的。 而党项这个民族,看似一盘散沙,实则非常顽强。 一旦遇到危局,在危机感的压迫下,他们就会抱团,并爆发出空前的战斗力和战斗意志。 即使是后来那个横扫欧亚的游牧帝国,在面对西夏的时候,正面强攻也屡屡受挫。 最后只能祭出他们最拿手的大迂回战术,从西域包抄后路,攻陷河西走廊,最终将党项人困死、围死在兴庆府的狭窄区域。 纵然如此,根据历史记载,西夏也进行了艰苦卓绝的顽强抵抗。 传说,在其最后的堡垒中,西夏军民先是经历了严重的地震灾害,又迎来了瘟疫的摧残。 最后,迫不得已,其末代皇帝为了保全仅剩的人民才投降。 而在那之前,西夏人还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各种保卫战。 特别是灵州保卫战,前太子坚贞不屈,坦然赴死殉国。 其子李唯忠年仅七岁,也毅然请求从死,蒙古人奇之,被宗王收养,李唯忠之子就是后来参与灭宋的李恒! 西夏亡国的悲壮程度,也就只逊金朝灭亡,皇帝冲锋而死了。 与之相比,赵佶父子靖康之耻的表现,就实在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也就是后来,崖山上小皇帝蹈海而死,多少挽尊了一点。 所以,要对付西夏,要征服党项这个民族。 赵煦很清楚,光靠军事,不是不能。 但代价很大。 挑动内乱,涣散其军心、民心,或许是上策。 兵法云: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当然,赵煦同样明白,没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光靠幻想yy敌人不战而亡。 那最后灭亡的一定是自己。 所以,他一直在认真的做着准备。 认真的攀着科技树。 而他最近这一年多,除了委任沈括,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以孵化、研究各种技术外。 还让苏颂提举翰林天文局,兼提举浑仪漏刻局。 将元祐浑运仪,当成了大宋的阿波罗计划来推进。 用最好的材料,召集最强的工匠,任命最好的技术官僚,聚集最好的数学家、天文学家和工程技术官僚,尽一切可能满足浑仪漏刻局的需要。 “此战后,应该休养生息,争取一个稳定良好的外部环境……” “正好,小梁太后来请和……可以适当满足其条件……” “即使不能诱发西夏内乱,至少也能暂时稳住西夏。” 当然,顺便赚一笔,薅一把西夏人的羊毛,也不算过分对吧? (本章完) 第六百三十七章 不肯让赵煦白嫖的漕司将士 两天后,九月庚辰(25)户部侍郎章衡来到福宁殿报告了,绫锦院官吏,皆已退赃、退赔的事情。 这些家伙非常老实的按照诏命,将从元丰八年开始到现在,克扣、贪墨、剥削所得的绢布全部退还。 总计是三万六千余匹绢,全部上缴左藏,归入户部。 然后,这些绢布就被章衡全部抛售,换来救命的钱,用以维持国用。 没办法! 户部是真的没钱。 刚从封桩库里调拨的两百万贯封桩钱,几天时间就花的七七八八了——军费,官员俸禄、诸部开支,每一个都是吃钱的大户! 所以,章衡来福宁殿,又是来喊穷的。 他也是没办法了! 都堂宰执们、沿边各路、天下州郡官府,就连刚刚去了河北巡河的林希,都在和他伸手要钱。 可今年的国家收入,却较往年下降了一大截。 特别是盐税收入,几乎是拦腰斩断! 原因,章衡虽然知道,但他不敢说。 而其他一些地方,本该上缴中枢的税款,今年也来不了。 比如说福建路本该上缴中枢的商税、免行钱、免役钱、茶税,就没有一文进京。 问就是——福建观察使奉旨办差,为兴国家大事。 章衡不敢多问,更不敢宣扬。 只能默默的把这些事情,消化在自己肚子里。 最多在都堂催的急的时候,和他们交个底。 而都堂宰执们,在听了他的报告后,一个个神色古怪,也都不敢说,更不敢问。 特别是右相吕公著! 他对福建的事情是最清楚的。 因为好多蔡确搞不定的手续,实际上都是这位宰相跑下来的。 可问题在于,宰执们知道他这個户部侍郎的家不好当。 官家也知道。 然而,理解并不能当钱花。 户部没钱就是没钱! 而没钱就别想办事! 尤其是眼看着又要入冬,汴河水位又要下降。 石炭场内的石炭储量,却只有去年的八成。 这是绝对不够的,远远不够的。 更不要说按照户部的预估,今年,汴京的石炭需求量肯定会比去年多。 假如不想看到汴京城出现冻绥的事情。 他就必须赶在汴河断航前,赶快把各个石炭场给填满。 于是,将退赃、退赔的事情报告完,章衡就匍匐拜道:“陛下,汴京内外石炭场,还缺至少八十万石石炭,不然今岁冬日,若遇严寒,臣恐有冻绥之人……” 汴京城要是出现大量百姓被冻死的事情。 那太学里的太学生,搞不好就要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来讽刺朝廷了——大中祥符五年,鲁国大长公主的驸马柴宗庆,盯上了石炭的暴利,利用权力,垄断汴京石炭供给,导致大批平民冻绥而死,更多次出现了平民为了买石炭而自相践踏的惨状。 当时就有儒生,公开带头背诵那首诗,以表达不满。 官营石炭场,以平价供应汴京百姓石炭之制,正是因为这个灾难发生后出现的。 而八十万石石炭,以石炭每艘漕船平均可运千石算,至少需要八百艘漕船。 可问题是,汴京的石炭主产区,在河北路的怀州。 其地距汴京有三百里水路,长途运输,还是要抢在汴河断航前送到汴京来。 就只能靠钞能力,来奖励漕船运炭。 这笔开支,哪怕在平时,对户部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何况是现在? 赵煦听完章衡的报告,沉吟片刻,问道:“卿确定是八十万石缺口吗?” “臣已计算过了……”章衡报告道:“八十万石,只是最低需求。” 汴京人口百万之众,若算上外城的棚户区和诸作坊、军营、农民,人口肯定在百二十万以上! 这么多人的冬日取暖、做饭,主要就是石炭。 民间的秸秆,只能算补充。 至于木炭? 去年汴京冬天,木炭价格每称都在一百二十五文以上,每斤至少十五文。 除了官宦人家,谁用得起? “八十万石吗?”赵煦思虑片刻,然后对章衡道:“此事,朕会下诏给出判三门的李相公,命其在汴河断航前,尽可能运炭入京!” “余者,从怀州加运当还来得及!” 户部没钱,但三门白波撵运司那边可是有大把的钱的。 航运资源和漕船,就更不缺了。 正好,汴京这里一直在向陕西转运物资,漕船回航虽然也能带些货物。 但终究不能满载,多少有些浪费运力。 这样一来,就可以做到资源最大化了。 章衡惊讶的抬起头来,三门什么时候能产石炭了? 赵煦微笑着看向他解释道:“卿有所不知,朕去岁曾差宋用臣,巡视清汴司沿岸,宋用臣在巡视过程中,奉旨意,至渑池鸿庆寺进香,于归途中发觉当地有一大石炭场,朕于是令河南府设监司,并许民间开采,以供给河南府及商洛等州。” 鸿庆寺是河南的名寺始建于北魏,其石窟遗刻,历经战乱和风雨,保存到了现代。 赵煦在现代的时候,曾去参观过。 而在参观中,他自然也知晓了,就在当地的义马县有一个义马煤矿。 巅峰时产煤三四千万吨,义马县也是因煤而设。 在参观中,赵煦知道这个煤矿有很多矿脉属于露天煤矿,易于开采。 而且,煤矿质量很高,能产出包括无烟煤在内的高质量煤炭。 最关键的是,这个煤矿就在三门峡不远的渑池,距离汴京水路不过四五百里,而且是全程顺流的水路! 这可太关键了! 因为大宋物流的成本,陆路和水路相差巨大,而顺流与逆流,又是天差地别! 根据仁庙时代的《庆历编敕》统计出来的漕司成本。 每百斤商品,陆路每百里成本要一百钱,水路逆流三十钱,顺流的话就只要十一钱了! 故而,赵煦自登基后,在确定了自己的安全后,立刻着手开始勘探、建设。 借助扑买堤岸司堆垛场的机会,以派宋用臣巡视清汴司的借口,命其去渑池的鸿庆寺进香。 顺便在宋用臣的随行团队里,塞了好几个善于勘探矿藏的内臣,并暗示他们要仔细勘探当地矿藏。 这些人一去,就在当地发现了好几个大型露天煤矿。 只要有人就可以开发的那种。 当时,冯京留守河南府,这锦毛鼠素来唯命是从。 赵煦诏书一到,立刻组织人手,设立监司,上报朝廷。 就这样,一个大型石炭矿场,在一年多时间中被建立起来。 之所以没有命河南府将当地石炭,运入京中,供给民生,只让其就近供应当地州郡所需。 是因为赵煦知道,当地煤炭开采要形成规模,是需要时间的。 而一旦渑池的煤炭入京,则必然在价格上,对怀州煤炭产生压倒性的优势。 怀州煤炭竞争不过,就可能破产。 到时候,渑池煤炭开采规模没上来,怀州煤炭又不来了,汴京怎么办? 所以,在渑池煤矿没有形成规模前,还是得用怀州煤炭。 如今,面临燃料危机,也只能赶鸭子上架,让三门那边尽可能的运煤入京。 当然,怀州煤也不能放弃。 章衡听完,拜道:“即使如此,怀州石炭,也需加紧催运。” “若是催运,便需发赏,才能激励军民!” “朕知道。”赵煦点头。 大宋的禁军为什么被文臣士大夫叫丘八知道吗? 因为这些家伙非常有打工人精神,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看到赏钱不卖命。 而漕司的那些混账,甚至比在京禁军更懂何为打工仔的基本素养。 这些家伙一直以来就是赵官家发多少赏,就出多少力。 想他们卖命,就得重赏! 不然,压根没有人理什么官家旨意、朝廷命令。 人家会心安理得的摸鱼,按照他们自己的节奏做事。 朝廷要是逼的急了,他们就会掀桌子。 在京禁军掀桌子靠兵变闹事,靠劫持朝廷官员。 漕司掀桌子就很讲技术了。 什么倾覆、触礁、翻船,一天给你来十回。 别问,问就是都是上官催促得紧,漕司将士们疲惫得很,难免出意外。 至于你要问,为什么船都翻了,撞了,怎么你们漕司的水手没死几个? 别问,问就是俺们漕司将士个个都是浪里白条,人人都能和达摩禅师一样,可以一苇渡江,还拜过河伯、龙王、菩萨,有神佛庇佑! 朝廷派去的官员,但凡查的仔细点,很快就会发现,在这些家伙营地周围在那一段时间肯定出现了一些专门销赃的商贾。 不用问,船上的货物,都被这些丘八转卖了。 然而,即使有关方面能掌握到这些家伙的罪证,却也不敢降罪! 因为,这些混账特别团结。 真逼急了,给你来一场南北大断航,叫赵官家知道他们的厉害! 好在这些家伙很讲职业道德,只要赵官家给的赏钱够多,那就愿意卖命。 赏钱越多,越肯卖命! 想着那些混账,赵煦就很头疼。 因为他们既不肯让赵煦白嫖,也不会轻易吃他画的饼——漕司将士们,见识的多,上的当也多,轻易不会吃官府画的饼。 这就让赵煦很为难了,他揉着太阳穴,对章衡道:“卿放心,漕司所需赏钱,朕会在旬日里,拨付到位!” 没办法,只能尽快把抵当所扑买了换钱来维持国用。 (本章完) 第六百三十八章 志得意满的耶律洪基(端午安康) 大宋元祐元年,大辽大安二年,九月辛巳(26)。 辽南京,皇城。 耶律洪基看着被人带到他面前来的西夏使者田怀荣。 “朕听说,卿多番哀求、乞见于朕……”他嘴角带着讥笑与蔑视,问道:“今日朕拔冗召见,卿可尽言之矣!” 说完,他就忍不住放声大笑。 左右也都跟着哄笑起来。 如今的耶律洪基,志得意满。 先是,遣大将耶律迪烈为东京辽阳府留守,总督诸路兵马,讨伐不臣之高丽。 一路势如破竹,突破高丽人在鸭绿江上建立的长城,攻陷平壤。 前后用时不过月余。 于是,天下震动,四方来朝,大辽中兴。 紧接着,南朝那边也传来好消息。 可能是摄于大辽天威,南朝小皇帝主动通过瓦桥关告知大辽,原本驻泊于雄州之云翼军两指挥并裁去。 于是,耶律洪基投桃报李,趁着宋使还在辽国,下令调走屯驻于涿州的皮室军一千人,往高丽参战。 两国边境,于是迎来了百年来最为宽和的时光。 在前不久,重阳节的时候,瓦桥关南北的宋辽两军守将,甚至相约于关下,互相置酒敬贺佳节。 就连辽宋联姻一事,也迎来了松动的契机。 这一切的一切,让耶律洪基沉醉其中。 也让辽国上下,醉心不已。 于是,在面对党项人的时候,难免趾高气昂,也难免轻蔑嘲笑。 田怀荣听着辽国君臣的哄笑声,他保持着冷静,拜道:“外臣乞见陛下,乃是为大辽社稷安危!” 耶律洪基听着,在御座上,顿时捧腹大笑,好似是听到了这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大辽社稷安危?!” “哈哈哈哈……” 其他在场辽国贵族,也都前仆后仰,哄笑不断。 对他们而言,田怀荣的行为,就和当年夜郎王问汉使,汉与夜郎孰大一样可笑、荒缪! 在殿中的辽驸马、兰陵郡王萧酬斡当即出列,训斥道:“西蕃小使,化外蛮夷,也敢在我大辽天子面前狺狺狂吠?” 说着,他就对耶律洪基拜道:“愿请陛下将此獠乱棒打出!” 其他辽国贵族纷纷点头。 大辽社稷安危,也是党项人能议论的东西? 呸! 什么东西! 田怀荣见此,连忙再拜:“陛下,外臣所来,确实是心念大辽社稷安危,为陛下排忧解难而来!” 萧酬斡顿时冷笑:“汝国家尚且都不知还能存续几年……” 南边的南朝和党项人的战争,辽人自然也是很上心的。 不止全程围观,还通过多种渠道打听。 所以他们很清楚,现在战场上的局势。 党项人全面失利,甚至没有占到任何好处! 再这么打下去,搞不好南朝又能恢复数年前的战略主动权,再来一次五路伐夏也未可知。 这也正是,辽国君臣对田怀荣如此轻蔑的缘故。 你丫的国家都快被人打成残疾了,还敢在我们面前妄谈什么安危? 我大辽如今天威震怖于四海,播于远方,好不好! 大辽天兵所过之处,高丽百姓皆竭诚欢迎,箪食壶浆。 女直诸部更是瑟瑟发抖,只能膜拜大辽,朝贡不绝。 以至于连日本国都遣使来朝,要来大辽求取佛法,学习大辽了。 于是,如今的辽国上层,特别是南院的汉人士大夫们,真的有种梦回盛唐的感觉。 连遣辽使都有了。 是不是可以组织一下阻卜诸部的酋长,来给大辽天子献一个天可汗的美名? 将来若真的能实现嫁公主去南朝的美梦。 那未来的南朝皇帝,就得叫大辽天子为舅了。 这样,汉家阿舅的名头,说不定也能拿到。 一旦如此,这场大唐继业者战争的胜负,还用说吗? 于是,南院士大夫和北院已经深度汉化的权贵们,只要想起这些就忍不住兴奋、亢奋。 田怀荣没有慌乱,而是等着这些辽国权贵的笑声停歇,他才慢慢的拜道:“正是因为外臣所侍奉的国家,将要灭亡,所以外臣才为大辽社稷而忧心啊!” 这话一出,整个大殿顿时寂静起来。 辽国权贵们纷纷交头接耳,就连耶律洪基也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因为,这党项使者说的似乎有道理啊! 南朝若灭了党项,没了肘腋之患,那我大辽不就危险了? 只有萧酬斡,面子上挂不住,还在犟嘴:“即使南朝灭掉了汝国,又能如何?” “那南朝君臣,难道还有胆提兵北上吗?” 说到这里,他就笑起来。 辽国在这方面的心理优势是非常大的。 在他看来南朝是不可能也不敢有这个胆子的。 田怀荣不疾不徐的拜道:“即使南蛮无胆,然则我国若亡,于大辽也依然是百害而无一利!” “愿请陛下明察!”说着,他就俯首而拜,匍匐在地。 萧酬斡还想挽尊一下,却被耶律洪基制止了。 “卿所言有些道理!”耶律洪基站起身来,看向殿上的一个大臣:“相公以为呢?” 辽南面枢密使萧兀纳出列拜道:“陛下,臣以为夏使所奏,确乃实情!” “夏国不保,则我大辽终究难安!” 南朝虽然孱弱,对大辽颇有畏惧。 可是辽人不会忘记,南朝立国之初的那两次北伐。 更不会忘记,南朝的老皇帝当年即位后表露出来的北伐意图。 若没有党项人顶着,恐怕南朝当年变法后,用兵的方向就不是西北,而是燕云十六州! 而萧兀纳,作为辽国的精英,对这一切都看得仔细。 他也是辽国国内始终警惕南朝的大臣。 于是拜道:“愿请陛下,遣使南朝,调停此事。” 耶律洪基听着,犹豫起来:“南朝皇帝,乃朕之侄孙,待朕礼数齐全,又与皇孙交好……” “若遣使调停,朕恐失礼于南朝,不利交往……” 他虽然也明白,西夏灭亡,对辽国是很不利的。 可是,一方面,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加上他还想在明年增加交子贸易的额度,不好得罪了南朝。 另一方面,就是他不想给南朝任何拒绝和亲的借口。 萧兀纳服侍耶律洪基十余年,那里不知道老皇帝的心思,当即拜道:“今岁陛下圣节,南朝使者曾奉南朝皇帝之旨,来我朝调停我朝讨伐高丽王逆。” “南朝既能调停,我朝自也可以调停。” “此乃礼尚往来,亦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八月,天安节的时候,南朝皇帝遣其给事中胡宗愈为贺圣节使来到南京,就在这殿上,与大辽君臣大谈特谈什么‘高丽无罪,大国伐之,有失圣人之教’、‘愿两国息兵,以拯无辜之民’。 一副悲天悯人的圣人做派,当时就恶心的辽国上下和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如今,刚好回敬一二。 叫南朝自作自受! 耶律洪基听着,踱了两步,道:“相公所言甚是!” “那遣何人为使?”他问道。 萧酬斡当即道:“陛下,臣以为用人当用旧,西京留守耶律琚,熟悉南朝局势,可用为正使。” 耶律琚答应给他分润的十万贯好处,到现在才给了七万贯不到。 还差三万多贯呢! 耶律洪基想了想,正要答允,萧兀纳当即奏道:“陛下不可!” “南北交往,如此大事,岂可为一人所独占?” 耶律洪基想起了自己听说过的那些事情,点了点头。 萧酬斡顿时急了,对着萧兀纳怒目而视。 你萧兀纳只要考虑大辽利益,只在乎耶律延禧能不能顺利即位,我这個驸马要考虑的东西就多了。 既得给宫里的两个姐姐捞钱,还要给自己家里的娇妻美妾搞好处。 更得拿钱出来打点内外。 我容易吗? 于是连忙拜道:“陛下,臣以为,如今能谈妥增加交子额度,扩大南朝茶叶采买数量者,非耶律琚不能为之!” 萧酬斡很清楚,萧兀纳想要举荐谁取代耶律琚? 枢密直学士耶律俨或者翰林学士王师儒、赵孝严。 这三个都是耶律延禧身边的人。 所以,他根本不给萧兀纳开口的机会,就继续道:“宋辽交子额度,八月底就已用尽!” “如今之所以还能继续自南朝采买,皆赖边境榷市所售南朝皮毛、草药等物。” “然所得不过杯水车薪。” “今王师讨伐高丽王逆,虽势如破竹,所向睥睨,然则安抚高丽百姓,招抚高丽官吏、豪族,皆有赖于南朝交子!” “若不能遣得力之人,尽快谈妥,臣恐前方军赏不利,若误陛下诛灭王逆,设立郡县之大业,谁能担此责任?!” 耶律洪基听着,明显动心了。 他其实并不在乎,耶律琚在南朝捞了多少。 也不在乎,宋辽贸易里到底有多少情弊。 水至清则无鱼。 耶律洪基心里面是很清楚的。 下面的人办差,不捞好处怎么可能? 他在乎的,只有他心心念念的那几个事情。 在如今,则是灭亡高丽,完成父祖未竟之事业,给耶律延禧留下一个强大的国家,顺便满足自己的个人享受。 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南朝方面同意增加交子额度和茶叶的采买数量。 须知,今年从南朝采买回来的那些廉价茶叶,可是帮了他大忙。 不止是增加了收入,那些茶叶还成为了他拉拢女直、阻卜等部的利器。 于是,耶律洪基一锤定音:“驸马所言,甚合朕意。” 萧兀纳还想争取一下,就被耶律洪基阻止了:“相公不必再言,朕意已决!” 田怀荣在殿上,只匍匐着一言不发。 等到耶律洪基说话了,他才拜首谢恩:“陛下隆恩,夏国感恩不尽。” 耶律洪基听着,只是冷淡的嗯了一声。 对西夏,对党项人他是没有半点好感的。 当年他即位的时候,就曾想过兴师征讨,报当年他父亲伐夏不利之仇。 错非他的老师姚景行劝阻,他甚至想过连着南朝一波a了。 …… 时隔一年有余,嵬名谟铎,再次踏入了汴京城。 这座城市,依旧和他记忆中一样繁华。 虽已临近冬天,但市面上的行人,依然络绎不绝。 他骑在马上,看着那些在街道两侧,或好奇、或审视他的汴京市民。 耳畔,还能听到这些人的议论声:“西贼使者?” “这是来乞和的吧?” “嘿!应该是了!汴京新报上说,王师大胜西贼,而且是每一路都赢了!” “可不是……俺舅父在环州为官,前些时日回信说,环庆路那边斩下的西贼首级,多达数千,连驸马都被生擒了!” …… 听着这些汴京人的议论,拽厥嵬名忍不住低下头去。 战场上败了,就是这样的。 败者没有尊严!只能任人凌辱、评论! 一路穿过街巷,他被南蛮的官员带着,送到了熟悉的都亭驿内,安排到了他上次来朝时所住的院子里 “贵使且先在此休息、侯旨。”南朝礼部的官员对他说道。 “谢过贵官!”嵬名谟铎点点头。 然后他就带着他的随从,住进了这个院子。 …… 福宁殿,东阁。 赵煦抬起头,看向被冯景带进来的刑恕,顿时笑起来:“学士请稍等,朕将这副字帖写完再来与学士说话。” “唯!”刑恕躬身一礼。 赵煦拿着毛笔,继续临摹,同时与冯景吩咐:“冯景,给刑学士赐座、赐茶。” 于是,一张椅子被搬到了刑恕身后,刑恕连忙谢恩,然后坐了下来。 赵煦慢条斯理的临摹着字帖,一副字帖写完已是一刻钟以后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书法,然后点点头,颇感满意。 然后随手将这副临摹的字帖丢到了身边的火盆中。 因为他刚刚在临摹的是王安石的真迹。 做完这个事情,他活动了一下脖子,然后看向端坐在这小殿上的刑恕,笑道:“夏使入朝的事情,卿听说了吧?” 刑恕点点头。 “朕打算将与之谈判的事情,全权委托爱卿……”赵煦笑着道:“不知爱卿可愿?” 刑恕在和辽人交往中,表现出色,发挥超常。 既然好用,那自然就要往死里用。 刑恕听着,犹豫了一下,道:“陛下……西贼不同北虏……臣恐……” 赵煦笑了:“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有何不同?” 刑恕既然能把辽人拉下水,自然也能把西夏人拉下水。 对此,赵煦是很有信心的。 但刑恕却没多少信心。 因为在大宋士大夫眼中,辽国的契丹人,已经具备人形了,可以交流了,至少他们懂诗赋,会欣赏,大家有着共同语言。 但党项人就不一样了。 野蛮、凶狠、无礼,这就是世人对党项人的刻板印象。 所以,他颇为忐忑的道:“臣只担心,误了陛下之事……” 赵煦鼓励道:“朕对爱卿是很有信心的。” “再说了,朕也只是让卿去摸摸底,无所谓成功失败。” (本章完) 第六百三十九章 梁乙逋的政变 “贱人!蠢妇!!!” 梁乙逋的咆哮声,震动着他的帅帐。 在帐外值守的党项武士们,纷纷低下头去,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 而在帐中,梁乙逋麾下的将领们,也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这蠢妇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梁乙逋抓着手里那封从兴庆府送来的密信,怒发冲冠。 “她遣人去南蛮求和,我能理解!”梁乙逋看向在他面前的这些党项大将。 这些梁氏、嵬名家、没移家、破丑家的将领们。 他很清楚,战争进行到现在,随着各路失利,这些人心中也已经动摇。 梁乙逋坐下来,一副颓丧的模样:“可是,是谁给她的勇气,让她去求北虏下场调停的?” “景宗皇帝当年率我等先人,浴血奋战,才终于争取到的东西……” “如今就要被这蠢妇亲手还给了北虏!” “她就不能用她的脑子好好想一想吗?” “北虏要是这么好请,为什么先太后执政的时候,那么困难,也不去请?” “为什么毅宗皇帝时不去请?” “现在好了!恐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帐内诸将听着,互相看了看。 他们自然知道,梁乙逋说的是对的。 大白高国,在立国之前,其实就是一颗棋子,一颗北虏包养的棋子。 既然是被包养的,自然就没有什么可能讲独立人格,谈什么国格尊严。 只能在北虏面前,卑躬屈膝,以求援助、支持。 哪怕景宗皇帝,也只能接受这个命运。 于辽景福元年、宋天圣九年,迎娶辽国公主。 那位公主,自是带着使命来的,其当年在国,屡次指手画脚,干预国事。 即使景宗也是敢怒不敢言。 直到,景宗通过对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战,迫使南蛮议和,大白高国才终于迎来了真正独立的机会。 于是,景宗毅然杀辽国公主,断绝北虏伸向大白高国的手,并清理那些亲附北虏的官员、贵族。 北虏大怒,兴兵而来。 景宗皇帝以弱胜强,大破北虏,终于为大白高国赢得了真正的独立机会。 其后,景宗驾崩,北虏以为有机可乘,再次以举国来寇,其兵锋一度直指兴庆府。 但,大白高国上下团结起来,经过浴血奋战,逼退北虏,迫使北虏承认现实。 正是因为那两场战争,大白高国才能存续至今。 在场诸将的父辈、祖辈都参与过那两场战争。 他们自然清楚,这其中的意义所在。 “国相,或许还不至于吧?”破丑家的族长嵬名破丑说道。 “不至于?”梁乙逋冷哼一声。 “难道要等到北虏使者,出现在兴庆府上,对大白高国战和发号施令,指手画脚,才知道厉害?” 当年的辽夏破盟的导火索,就是辽兴宗强行下场干涉宋夏战争。 他们想用大白高国流的血,给他们争取利益。 诸将顿时沉默了下来。 谁愿意自己头上多个爹? 关键这个爹,还趾高气昂,眼高于顶,从不将大白高国当人看! 良久之后,梁乙逋的心腹亲信嵬名没移对梁乙逋道:“那依国相之见,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梁乙逋抬起头:“为今之计,只能效仿景宗皇帝以力破巧!” “只要我等同心协力,浴血奋战,击破南蛮大军,自然可震慑南蛮、北虏,断绝彼辈痴心妄想!” 这才是他召集诸将在诸将面前大发雷霆的原因。 他要鼓动诸将的战心,鼓舞士气,以求创造奇迹,死中求活。 嵬名没移第一个拜道:“末将愿随国相,誓死奋战,击破南蛮!” 随后,梁氏诸将,也都拜道:“末将愿随国相,誓死奋战,击破南蛮!” 紧接着,就是那些依附梁氏的将领。 但其他大将,却都没有说话表态,反而互相对视着思虑着什么,也在考量着什么。 梁乙逋看向这些人。 他自然知道,这些人为何不表态? 因为战争的前景不乐观。 也因为他们已经不愿意在这场战争中继续消耗自己的力量。 他们有了自保的想法。 但梁乙逋知道,他必须争取这些人的支持。 没有他们的兵马参与,他不可能有什么胜算。 于是,他看向破丑家的嵬名破丑。 其乃景宗的外甥,也是右厢朝顺监军司的监军。 是除了梁乙逋外,西夏国内实力最强的军头。 也是这天都山一带真正的土皇帝。 去年绞杀仁多家,正是因为有破丑家的全力支持,他才做得这么好。 “破丑将军。”梁乙逋问道:“您有什么疑问吗?” 嵬名破丑笑了笑,道:“国相高瞻远瞩,某远远不如!” “只是……” “眼下的战事,还能打吗?” 嵬名破丑看向梁乙逋,问道:“我等儿郎,跟随国相至此,已有一個多月!” “然而,除了攻陷南蛮外围的寨堡外,至今奈何不得南蛮的防线。” “南蛮熙河主力,却已在马衔山两侧展开,其西部兵锋已过会川,有截断官川河,以切断我大军与南牟会联系之意图!“ “其北部兵锋在三日前,出现在了祖厉河一带,我大军侧翼暴露!” “而南蛮熙河经略乃是赵卨!” “这个南蛮大臣,可是难缠的很,仁多老子就是败亡在他手下!” “如今,南蛮张开两翼,放开中路,我大军顿兵于此,却长久不得进展。” “国相,难道还没有察觉到危机吗?” 其他党项贵族,纷纷点头称是。 现在的情况,在这些人眼中,和当年仁多零丁被南蛮大军在静边寨下设下的包围圈何等相似? 放开中路,任由大白高国的勇士冲击其坚城要塞。 主力却从两翼展开,利用地理地貌,设下一重又一重的阻截圈,将大军分割、包围,一点一点吃掉。 南蛮将之称为十面埋伏! 梁乙逋自然知道这些,可他已经不能退兵。 因为国中发生的事情,让他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 一旦在这定西城无功而返,乃至于损兵折将。 回到国中,他的好妹妹以及嵬名家的权贵,那些不满梁氏的地方豪族,就可能联手逼宫,迫他让权。 即使他还能保住权力,可,梁氏想要取代嵬名家的计划,就要永远失去可能。 所以,他必须搏一把。 于是,他看向嵬名破丑:“破丑将军……当年仁多老将军麾下只有不到七千兵马!” “而我,如今麾下将兵十五万,铁鹞子、泼喜军、步拔子皆在。” “南蛮两翼张开,想要重演静边寨一战?做梦!” “他们敢来,本相自有算计!” 嵬名破丑问道:“国相有何妙计?” “自是仿景宗故事,再送南蛮一场三川口!” 嵬名破丑笑了。 其他党项大将,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那赵卨会给这个机会吗?”嵬名破丑问道。 “某与赵卨在泾原路交过手……” “其用兵谨慎,遇我大军便坚壁清野,即使战胜,追击也不过三十里,三十里一到鸣金收兵!” “这一战打到如今,也已经证明,赵卨的用兵习惯没有变!” 一个多月了。 人家除了向定西城支援了几次甲械,补充了些守城的兵力外。 其主力就一直在沿着马衔山两侧展开,一心一意,打定了主意就是要消耗,耗到大白高国粮尽,也耗到冬天来临。 对这样一个埋头坚守的人,你想玩什么诱敌深入,断绝粮道,分割包围? 不好意思,人家看都不会看的。 这种人典型的老农心思。 不亏就是赢,小赚就是胜。 然而,一旦让其瞧准了机会,他就会死死咬住不肯放嘴。 就如静边寨的那一战,仁多零丁被国中压力逼迫,被迫出战,结果就被钉死在了坚城下。 嵬名破丑悠悠道:“末将以为,不如就此撤军返回南牟会,待到冬日黄河结冰,我军忽然杀一个回马枪,从黄河渡河,直取兰州!岂不比在这马衔山与南蛮对耗强百倍?” 其他大将听着,都是眼前一亮,纷纷道:“破丑将军所言甚是!” “请国相依破丑将军之议!” 在这里死磕已经一个多月,却没有啃下一个小小的定西城,反而损兵折将。 甚至有被人切断后路,分割包围的风险。 没意思! 不如撤兵,等冬天黄河结冰,再突袭兰州。 至少,大家伙还能看到兰州城的影子,摸到兰州城的防御。 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顿兵马衔山下,和南蛮在这里绞肉。 就算赢了,即使能打下定西城。 在兰州之前,可还有汝遮、龛谷、凡川等坚城等着大家伙去啃。 啃得动吗? 啃不动的! 梁乙逋当然知道他们的心态。 但他已经不可能撤军。 无论如何他必须打下定西城,他必须啃下定西。 不然的话,国中的质疑和压力,就不是他可以承受的了的。 再说了…… 嵬名破丑说撤军,等冬天黄河结冰再去打兰州。 这种话也就骗骗三岁小孩子。 信不信,人家一回南牟会,当场就要分行礼,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到时候,他这个国相就是纯纯的小丑了。 梁乙逋冷着脸,看向嵬名破丑,已下定了决心。 “破丑将军,您累了!”他轻声说着。 “请您在我这里休养一段时间吧!” “还有诸位,也是一样!” 梁氏是靠什么起家的? 答案是阴谋政变! 从上位至今,一直如此,去年更是杀得兴庆府里血流成河,仁多家这样的党项豪族也被连根拔起! 随着梁乙逋的话,帐外出现了大队梁氏豢养的武士。 “来啊,带诸位将军下去休息!”随着梁乙逋的命令,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武士走了进来。 嵬名破丑看着进入帐中的武士。 他怎么也想不到,梁乙逋竟敢在军中对他做这样的事情。 他就不怕从此以后没有人敢和梁氏议事吗? 但梁乙逋可管不了这么多! 他只知道,他不能失败。 他一旦失败,必将万劫不复! 即使失败,他也必须牢牢控制军队,掌握兵马。 “破丑将军!”梁乙逋轻声道:“您是自己下去呢?还是让我帮您?” 嵬名破丑咽了咽口水,最终叹了口气,低下头去道:“末将自己下去!” 梁乙逋已经疯了。 不能再刺激他了! 嵬名破丑缓缓起身,忽然,他看向梁乙逋,道:“但愿国相能够成功!” 然后就头也不回的,在武士们的押送下,走出大帐。 梁乙逋看向那些被武士们押送着,走出大帐的将官。 他又看向在他面前,那些已经傻掉的人。 他知道,自己做了犯忌讳的事情。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他是被逼的! 那些人在军中都尚且敢质疑他,敢反对他。 真撤军了,他们会做什么? 还有兴庆府的那个蠢妹妹! 竟背着他遣使去北虏求援,到南蛮求和。 至今,都没有派人来和打一声招呼,连个解释都没有。 “我也是逼不得已!”梁乙逋对着这些人说道。 “为了大白高国!为了景宗皇帝的基业,只能出此下策!” 诸将听着,战战兢兢的俯首拜道:“愿随国相,誓死奋战!” 梁乙逋看着这些人,他清楚的这些人未必靠得住。 但他没有办法,只能用他们。 他也只能靠着他们来赌一把了。 正好,嵬名破丑等奸贼自己跳出来了。 那么,将他们的兵马,送去定西城下,让他们为自己建功立业。 只要打下定西城,他就可以宣布胜利。 就是…… 梁乙逋想起了他的父亲临终对他说过的话:“汝性急躁,不能容人,我恐梁氏为汝所累……我死后,汝当持重,切记不可随意兴兵!” 他也想起了去年姑母临终对他说的话:“我死后,汝要与南蛮和议,不可擅自兴兵!” “概因与南蛮交战,胜则与我梁氏无所加益,败则将使梁氏万劫不复!” 回忆着这些,梁乙逋低下头去。 “父亲、姑母……” “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要是南蛮的小皇帝能答应他将岁赐交子化,甚至哪怕只是答应继续给他岁赐,他何至于冒险? 可南蛮小皇帝是死活不答应啊! 偏生,去年为了清洗秉常留下的势力,他不得不和其他豪族妥协,许诺掌权后,就将从南蛮得到的交子,与他们平分,大家一起发财。 他饼画好了,却喂不到豪族们嘴里。 于是,上上下下,都在质疑他,也都在非难他。 他能有什么办法? 只能是拿着刀子来南蛮武装要钱。 他的要求真的不多! 增加榷市,依旧赐给岁赐,最好把岁赐交子化就行了,他也不贪,每年给个一百万贯就够了。 (本章完) 第六百四十章 视察 元祐元年九月癸未(28)。 入内内侍省都知、景福宫使、武信军留后李宪为延福宫使(从五品)。 入内内侍省押班、文思副使粱惟简为皇城副使(从七品)。 入内内侍省副都知、昭宣使、瀛洲刺史宋用臣为登州防御使(从五品)。 入内内侍省殿头、东头供奉官、提举成都府路茶马公事严守懃,为礼宾副使(从七品)。 说起来,李宪、宋用臣这次升官,其实是搭的粱惟简、严守懃升官的便车。 是两宫想给自己身边的人谋福利。 但又怕朝臣们说闲话,也怕中书舍人不肯写敕书,还怕给事中驳回。 所以,就把李宪和宋用臣拉上吸引火力。 效果很好。 舆论都跑去骂李宪、宋用臣不知足,贪图官爵,违反祖制去了。 只能说,无论什么时代,转移视线都是妙招。 你看,这不就没有人关心粱惟简和严守懃升迁了吗? 赵煦没有管这些琐事。 他也懒得管。 此刻的他,在苏颂的陪同下,出现在了翰林天文局内。 他抬起头,看向那目测至少十二米高的庞然大物。 这就是元祐浑运仪! 当今世界科技成果最高,技术最顶级,同时创新最多的天文仪器。 当然,现在的浑运仪才只具备雏形。 只是刚刚建好了整体框架,其诸多零部件,还在制造、打磨和研究中。 即使如此,哪怕是现在的这个框架,也蕴含着大量先进的技术。 很多都是独创性的! “苏公……”赵煦抬头看着那眼前的庞然大物,问道:“朕听说,浑运仪的设计、构思,皆出自苏公所举荐的承务郎韩卿之手?” 苏颂当即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 “术业有专攻,老臣虽素爱百工机巧之事,然而,这浑仪之法,涉及天文、算术、测量,更需要具备一颗匠心。” “而承务郎公廉,就具备一颗这样的精巧匠心。” “其自上任以来,主持浑运仪建造,可谓披肝沥胆,勤勤恳恳。为求浑运仪功成,承务郎公廉更费半载之功,写就一卷《九章勾股测验浑天书》,为求百工能读懂,承务郎又亲自解说、传授……” 赵煦听着,眼前一亮,问道:“承务郎管勾浑运局韩卿何在?” 一个穿着绿袍,看上去五六十岁,身材比较矮小的官员,立刻上前跪下来拜道:“臣,管勾浑运局公廉,顿首再拜,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免礼!”赵煦上前一步,亲自扶起这位从杂流,甚至可以说是工匠里走出来的文官。 这可是大才! 一个能管理、协调并组织起元祐浑运仪这样的超级机器的建造、建设和研究的大才。 放在现代,这就是国家重点科研示范带头项目的总工。 哪怕是现代国家也是及其罕见的人才。 “朕听苏公多次称赞过爱卿!”赵煦微笑着道:“苏公言卿身具百工之长,兼数、算之理,通天文之术,知浑运之道!” 韩公廉低着头道:“臣粗鄙之人,安敢得此赞誉?” 赵煦笑着道:“卿自谦了!” 他看向前方的浑运仪,道:“浑运之器,上可观天象,下能报四时,可谓军国之器,卿能监而造之,事成之日,朕当亲临,以国士褒之!” 韩公廉顿时激动起来,道:“臣敢不为陛下鞠躬尽瘁!” 元祐浑运局,获得的支持力度和政策空间,是历代所没有的。 要工匠? 军器监、专一制造军器局、少府、太府等有司的工匠,任由挑选。 要材料? 封桩库、左藏敞开供应。 甚至可以给专一制造军器局去函,要求专一制造军器局专门冶炼、制造一种符合要求的材料或者打造一个特制的零件。 要人才? 天文局以及户部、太学、国子监中精通术算之道的士大夫、官员,无论什么级别都可以请过来。 请不动的,还有苏颂出马。 经费更是直接从入内内侍省拨付,用的都是内帑,根本不受户部限制。 于是,韩公廉就像掉进了米仓的老鼠。 他可以肆意发挥他的才干,并肆意实验他想要的各种效果。 “方才苏公言,卿专门写了一卷《九章勾股测验浑天书》?”赵煦问道:“不知卿可带在身边?” “回禀陛下,臣身上就有一卷……”韩公廉答道。 “善!”赵煦笑起来:“可方便让朕一观?” 韩公廉当即激动的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呈递在双手。 冯景接过来,送到赵煦手上。 赵煦打开一看,然后就微笑起来:“卿用的这些数字与符号,用的很好。” 韩公廉当即笑道:“陛下圣智,臣略学一二,已觉妙用无穷,可受用终身矣!” “哈哈!”赵煦开心的笑起来。 他扬了扬手上的册子,道:“卿不错!” 科学是离不开政治的。 一個不懂政治的科学家,无论如何是走不远的。 古今中外,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韩公廉能知道拍马逢迎,能知道要紧随赵煦,主动将九章算术和勾股几何的表达方式,变成赵煦交给宋用臣、沈括等人使用的数字、符号。 让赵煦深感满意。 这样,他就可以少费很多心思了。 于是又对韩公廉道:“朕有意在将来,汇聚天下藏书,将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以为元祐大典。” “以朕观之,卿此书可具备入典的资格了。” 这是赵煦时隔数月,再次提及,自己要编一部旷世大典,将天下图书,编为一典。 毋庸置疑,这是在画饼。 但士大夫就爱吃这个饼。 苏颂听着,就非常雀跃,而韩公廉更是激动不已,当场纳头就拜:“臣愚钝粗鄙之文,浅显单薄之见,安敢当陛下如此赞誉?” 但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 没办法,人过留声,雁过留痕。 他这样的小人物若真能青史留名,不止家族族谱得给另开一页。 子孙后代祭祀也将络绎不绝,百年难休。 赵煦微笑着扶起他:“卿给朕介绍一下,如今的浑运仪,已具备的功能吧?” “诺!”韩公廉怀揣着激动的心情,开始向赵煦介绍起现在的元祐浑运仪的工程进展。 “如陛下所见浑运仪之外观,今已具备……其高四丈,底座宽两丈有余,分为三层,上狭下广……” “其上为露台,露台将设浑仪一座,以水力机轮带动,一昼夜浑仪运转一圈……浑仪之顶,可自由活动,并依可随四时观测天象……” 这就是现代天文台相似的设计了。 观测台,可以根据不同观测需求而动。 赵煦听到这里,点点头,这和他上上辈子的元祐浑运仪设计理念相同。 所以,他难免想起了一个事情,问道:“韩卿,浑仪之内所设的观天之器,卿可想好了?” 韩公廉道:“臣意用是用古法,使天文官坐浑仪内……” 赵煦微笑着道:“或许卿可与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沈卿谈谈,问问看,沈卿对于凹凸镜的看法……” 沈括,可是早就发现了,凹凸镜的奥秘。 还写在自己的私人笔记中。 赵煦将他召回后,也特意点醒过他。 于是,沈括在专一制造军器局里,专门召集了一批工匠,开始研究怎么烧玻璃。 借着曹家、刘家、王家,在宋辽贸易的瓷器贸易上的东风。 定窑、汝窑还有钧窑的技术工艺,都被这些家伙从定州、汝州、均州给挖了过来。 连带着这三州的大量熟练工匠也一起被挖。 加上,专一制造军器局内的高炉冶铁技术,也在发展。 在赵煦的授意下,沈括领导的专一制造军器局,在今年三月,吞并了徐州的铁监——这个铁监,就是元丰八年,发生了矿工暴动,包围了京东都路转运司官衙,吓得吴居厚翻墙跑路的那个铁监。 因为出了这个事情,所以徐州铁监被罢废。 所以沈括领导的专一制造军器局将之吞并,可谓毫无波澜。 有了徐州铁监在手,沈括随之将之变成了大宋高炉冶炼技术验证基地。 在当地大兴土木,大量建设各种高炉,应用各种技术。 在钞能力的加持下,专一制造军器局的耐火砖技术和反射炉技术,不断发展、成熟。 这一切的一切,加持在一起,玻璃烧制所需要的技术路线,被一个接一个的点亮。 如今,沈括正在汴京城外,研究着玻璃的烧制技术。 赵煦上个月了解了一下,还卡在某种瓶颈,需要技术突破。 可能需要到年底,才能拿出真正的成果。 但不要紧,元祐浑运仪没有个三五年,是建不好的。 等元祐浑运仪完工的时候,沈括肯定是能拿出适合天文观测需要的镜片的。 韩公廉听着微微一楞。 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沈括……这样的大人物,是他想见就能见的吗? 在他身旁的苏颂连忙给他使了个眼色——沈存中我熟啊! 正好过两天,在陕州涑水给司马光写完神道碑、墓志铭以及行状的苏轼要回京。 而他答应过沈括,等苏轼回京就摆上一桌,叫他们两个尽弃前嫌和好如初。 到时候带上韩公廉,酒桌上几杯酒下肚,再介绍一下,这事情不就成了? (本章完) 第六百四十一章 宋夏交子 在翰林天文局中,听取完元祐浑运仪的工程进展,并做了一些小小的指使,提了一点小小的要求后,赵煦就回到了福宁殿。 总的来说目前的元祐浑运仪处于工程设计、技术验证阶段。 大体设计构思思路和赵煦上上辈子的元祐浑运仪相差不大。 都是以水力为驱动动力,以机械擒纵结构为主,用铜为主要零件的机器。 作为甲方,赵煦自然是要提意见的。 于是,他当场给这台世界上第一台天文报时钟加观测机器,提了一些他认为可以实现的技术要求。 比如说零件标准化,公差统一化。 也比如说,要求将擒纵机关的齿轮精细化。 也比如说,他要求这台机器的零件,尽可能使用铁制。 只有实在不能用铁或者会影响性能的零件,才能用铜。 至于能不能做到? 那就和赵煦无关了。 他是甲方!甲方不就是这样的吗? 不逼一逼,韩公廉和天文局的天文官、伎术官们又怎么知道他们的潜力? 回了福宁殿,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冯景就来报告,翰林学士刑恕求见。 赵煦于是福宁殿东阁的静室,在这里召见刑恕。 “陛下……”刑恕脸上带着些许的得色:“臣幸不辱命!” “哦……”赵煦笑起来。 你看,人就是要逼一逼的嘛。 前两天还认为西夏人不可理喻的刑恕,现在这不就带来了好消息? “卿坐下来说话!”赵煦坐在帘中,命左右给刑恕搬来一张凳子。 刑恕坐下来后,就对着坐在帘内的赵煦奏道:“陛下,臣已从夏使嵬名谟铎处得知,夏人此番乞和之条款,共有三条……” “其一:两国罢兵,并依元丰八年议和条款,各遣所俘军民,各守边境……” 赵煦听着,眯起眼睛来,简单评论了一下:“痴心妄想!” 这西夏人,是失心疯了! 旁的不说单单是吕惠卿,就从西夏左厢神勇司那边连拐带骗,弄回了三千多人。 西夏的那个太后现在嘴巴一张,就要赵煦送回去? 她的嘴是镶金的吗? “继续说。” “唯……”刑恕躬身道:“其二:乞我朝增开榷市,并许青盐于陕西诸路行销。” 赵煦狞笑一声:“这是什么条款?” “如今究竟是谁在向谁乞和?” 兴庆府的那个小梁太后,还真是普信! 难道她是西夏觉醒姐? “继续!”赵煦吐槽完,示意刑恕接着报告。 刑恕也老老实实的说出了西夏人最后一个条件:“其三:乞赐岁赐……并乞如辽国故事,以岁赐为交子……” “夏使嵬名谟铎言,若我朝应允此三条,则宋夏永久罢兵,两国各安边境……” “若不许……则其太后已遣使至辽,请辽主出面调停……” 赵煦眯起眼睛。 好嘛! 打不过就喊家长?! 但问题是,辽人现在还有空管宋夏的事情吗? 辽人在高丽那边很轻松是吗?! 看来是时候,加大对高丽人民反侵略事业的支援力度了! 正好马上朝鲜半岛就要进入严寒的季节了,零下几十度的恶劣天气,也不是不可能出现。 让辽人好好尝尝,高丽的暴风雪的滋味! 刑恕说完就立刻起身,跪下来拜道:“陛下,西贼此乃挟北虏以讹我大宋,臣窃以为,此三条一条也不可答允,不然后患无穷!” 这三個条件朝廷要是答应了。 别说舆论了,御史台的乌鸦们就要受不了了! 谁肯受这样的耻辱啊? 这叫什么? 西贼不胜而胜,大宋不败而败! 当政诸公,更是不会有人敢点头的。 当年,辽人逼迫大宋割让瓦桥关以南三百里之地的故事可殷鉴不远。 当年负责做这个事情的韩缜,到现在都在被士林舆论鞭笞——尽管所有人都知道,韩缜只是代先帝受过。 可谁叫这事情是他做的呢? 于是,在司马光去世,张璪出知,韩绛也将要致仕的今天。 尽管韩缜韩玉汝是绝对有资格再次拜任执政甚至宰相的人选。 但他的名字,从来没有出现在候任执政、宰相的名单里。 汴京瓦子里,开的新任执政、宰相赔率,连蒲宗孟、邓绾这样声名狼藉的人都在韩缜之上!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西夏人真的请动了辽人下场,大宋也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谁答应,谁就等着政治死亡,声名狼藉吧! 赵煦轻声道:“西贼无耻,谁人不知?” “卿去转告西使,朕也对其开出三条条款!” “但是,朕的条款,不可更改一字!” 说着,他就站起身来。 “其一:两国就此罢兵,各依元丰八年边境,各守其土,但夏人需送遣从元丰三年开始,为其掳之大宋沿边军民!” 这一条其实只是政治正确的提法。 因为,每次宋夏议和,都有类似的条款——各遣逃亡、被俘军民,各守边界。 但两国从来都只是象征性的遵守一下。 然后就当没有这一条了。 去年宋夏议和,墨迹未干,宋夏两国边境的守军就已经撕毁了条款。 熙河那边更是明目张胆的开始抢人。 “其二,本着互相尊重,互利互惠的原则,大宋如允西夏青盐进入陕西等路,则西夏当允大宋食盐,行销西夏诸州!” 来,开门,自由贸易! 让你们见识一下,大宋海盐的威力! 你们西夏是产盐,青盐更是质量上乘,价格也很合理的盐。 但现在的大宋,可是在大规模晒盐。 大量海盐跟海鱼干,直接冲进淮南路、京畿、河南府、京西等路。 把淮盐和池盐都已经冲的生活不能自理了。 毕竟,别人卖盐,只是单纯的卖盐。 可登州和明州的商贾卖盐,还赠送海鱼干。 两者谁的竞争力更强毋庸置疑,无须多言。 “至于边境榷市增开?朕原则可以同意!” “可允在定西城、兰州及会川,增开三榷市。” 增加、减少或者禁绝边境贸易,一直以来是大宋用来制衡对手甚至挑起战争的手段。 效果很好! 无论是西夏还是吐蕃,都会忌惮于大宋打出贸易断绝牌。 因为,这两个国家的财政收入,依赖于边境贸易。 特别是丝绸茶叶贸易带来的暴利! 这一次,西夏人之所以来求和,也是因为赵煦让吕惠卿退出了宁星和市,释放出的善意,让西夏人接受到了。 至于为什么要将新增加的榷市放在熙河? 自然是赵煦相信,向宗回、高公纪的赚钱手段。 这两位国亲,如今已经具备了一丝现代历史课本书上所描述的垄断资本的特征。 贪婪、胆大、为了赚钱可以不择手段。 而在这两个家伙的鼓励、纵容和带动示范下。 根据赵煦派去熙河的走马承受公事以及通过石得一秘密派遣去熙河观察的探事司的探子们的报告。 现在的熙河——闻战而喜,奋勇争先,无论汉蕃,皆如虎狼! 于是,经略司一点兵——举州男丁响应,以随军而傲。 在当地现在,妇女挑选丈夫的标准,也已经改变了——有棉庄者为良配,纵蕃胡亦有汉女愿嫁,更甚有秦州官宦士人之女,嫁熙州包氏胡人。 反之……哪怕你是个有官身的汉官,十之八九也很难在当地找到合意的对象。 因为别人会觉得你都是当官的了,却连个棉庄都没有。 这只能说明你很失败! 于是,向宗回、高公纪移风易俗成功! 只是他们改造的方向,离儒家推崇的方向,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赵煦才要任命包绶过去。 就是希望这位包公的儿子,能在当地好好发挥榜样作用,带领熙河的棉庄主们走向仁义忠恕之路——你们起码也要学一下粉饰自己,伪装自己啊! 别这么赤裸裸! “其三!”赵煦微笑着,说道:“夏人求岁赐,断然不可!” “但交子可以商量……” “只是,需夏人提供黄金、白银……” 党项人,长期占据丝绸之路,即使吐蕃人与之拼命竞争,但也无法动摇,党项所建立的西夏王国是如今丝绸之路上绝对的贸易主宰。 于是,源源不断的白银、黄金,从西域、中亚甚至是大食、拂菻流入西夏。 党项人拿着黄金、白银,在兴庆府那边,大修寺庙,各种给佛像装饰。 赵煦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黄金、白银这种充满铜臭味的东西,太浮躁了,也很容易影响修行,你们党项人是把握不住的。 不如送来大宋,大宋帮伱们金融运作一下。 “若其应允,可如辽国故事!” 辽国故事是什么? 两国交子贸易条约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以价值一百五十万贯的岁币为准备金,放大后发行总计三百万贯的交子,然后大宋再从里面抽一点手续费。 西夏人要是同意,就将他们的黄金、白银送来大宋,请赵煦金融运作一番,交点手续费。 西夏人会不会同意? 赵煦感觉,他们是会的! 因为,现在这个世界,无论宋辽还是西夏、吐蕃乃至于海对面的小日子,都陷入了钱荒之中。 而西夏又是贸易立国,尤其缺钱。 (本章完) 解释一下熙河棉庄经济的运作。 看到章评,有读者觉得,棉庄的发展可能有问题。 其实是没有问题的。 因为,熙河的经济模式,它压根就不正常。 作者君在前面的章节里,其实已经写过了这个问题,当然可能也是作者君没有说清楚。 有机会我会写一个番外,来详细介绍一下,这个体系是怎么运转的。 今天,就简单介绍一下吧。 首先,北宋货币是双轨制。 熙河用的是铁钱! 所以,存在着汇率差。 我在前面的章节,也说过了。 熙河的雇工们,包吃包住,每個月给铁钱作为工钱。 现在的时间线上,经过几轮薪水上调,雇工工钱已经涨到了500钱(新雇工起薪)到一贯钱(基干雇工)。 熙河铁钱和铜钱的兑换比我没有查到。 但我查到了北宋四川铁钱和铜钱的汇率。 在996年,北宋平定蜀地不久,第一次发行铁钱,官方汇率是1.1比1. 但官府的这种一厢情愿的做法,很快就引发了通货膨胀,不到半年,铁钱与铜钱的兑换率,就掉到了5比1. 注意,这是官价,以后我所有提到的汇率,都是官价。 请大家注意,官价和市价是两个概念。 就像今天阿根廷黑市汇率和官方汇率一样。 北宋朝廷对此焦急万分,所以在970年禁止铜钱入川,企图通过金融管制,控制通货膨胀,但结果是铁钱价格应声下跌,当年跌倒了10比1. 其后就是张乖崖治蜀。 经过这位名臣的梳理以及对交子的规范,铁钱汇率开始回到5比1. 不过很快,随着张乖崖离任。 真宗时,铁钱汇率重回10比1. 没有办法,北宋开始铸造大铁钱,这就是折十钱。 换在现在,就是印钞。 根据大中祥符七年,知益州凌策的奏疏可知,大铁钱每贯重达十二斤(宋斤,合今天7.2kg,平均每枚铁钱重大约9.3克上下,接近同时期小平铜钱的4倍重量)。 然而然并卵。 大铁钱和铜钱的汇率,在铸造八年后重新回到了10比1. 北宋印钞失败。 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四川铁钱和铜钱汇率,一直稳定在这个水平上。 直到神宗熙宁变法,又开始对四川铁钱动手。 通过各种手段,在官方层面抬升铁钱币值。 譬如在计赃(计算刑事案件案值)领域,将铁钱铜钱汇率换算成2比1。 同时也可能提高了铁钱铸造技术,用上了质量更好的铁。 四川民间铁钱价格因此可能在一定时间范围内,维持了相对稳定。 但是,很快的,随着神宗时代结束。 铁钱再次开始下跌。 绍圣时代,跌倒了2.5比1,徽宗大观5比1,然后10比1,又回到了原点。 通过这些我们现在可以得知,北宋铁钱、铜钱正常的、普遍被认可的稳定汇率是10比1. 注意,这里指的是折十的大铁钱。 就是凌策说的,一贯重十二斤,合7.2公斤铁,且在四川铸造发行的那种。 而在熙河等边境地区,使用铸造的铁钱,从熙宁王韶开边后,一直长期大量掺杂其他杂质,使这些铁钱在融化再铸造方面的价值无限接近于零。 所以,这些地区的铁钱币值,肯定远低于四川。 史书上也有很多熙河陕西的钱脆的记载。 所以,熙河当地的铁钱价值,在向宗回、高公纪没有去的时候,我个人假设,在15比1这个汇率上。 注意,我依然用的是凌策说的大铁钱,而非小平钱。 所以,向宗回、高公纪履任时,熙河路铁钱和铜钱汇率十五比1. 而他们管的是熙河路的钱袋子。 每年财政拨款,达到400-600万贯铜钱的熙河边防财用司。 换而言之,在最开始,也就是元丰八年六月熙河当地汇率15比1. 这意味着什么? 汴京赚钱熙河花啊! 一个巨大的套利空间出现了。 这也是熙河棉庄的盈利方式。 在书里我已经反复说过了,熙河路在元丰八年下半年,开垦的棉田数量,其实很少。 在整个元丰八年下半年,两人六月履任到十一月下雪,熙河路棉田开垦总数量,约在五万到六万亩之间(很多人最初只是象征性的应付了一下,没有多垦,包家、赵家比较捧场,多垦了一点,但这两家加起来不超过一万亩,所以才有了向宗吉带着王大斧垦地的事情)。 这也是元祐元年,春季播种的棉田规模。 但是…… 从元祐元年春天开始,熙河一下子陷入了棉庄狂热。 为什么? 因为套利空间被人发现了。 因为,在元丰八年下半年,那些开垦出来的棉田,为了不荒废,很多人种了大豆、苜蓿、大麦、青稞。 然后,所有人都懵逼了。 棉花还没有收割呢,棉庄就已经赚钱了。 向宗回、高公纪控制的边防财用司,用官价收购土地里的产出。 因为在彼时,他们才是熙河本地真正的大地主。 属于自己买自己的产出,所以很大方也很公正。 直接按照朝廷政策来。 相当于,拿着汴京的物价,买熙河的物产。 大家在今天世界上很多地方,都看过这种情况,相信大家也能明白,这必然导致什么了吧? 所有人都疯了! 熙河的汉、蕃豪族,甚至吐蕃那边的溪巴温、温溪心才会这么铁了心,跟着向宗回、高公纪走。 也正是因为看到了利益。 向宗回、高公纪为了自己利益最大化,开始不在在铁钱里面掺杂质。 所以,熙河的铁钱币值开始上升。 在元祐元年春天以后,应该和四川齐平,达到10比1的币值。 那,可能就有读者要问了。 为什么,之前没有人发现,没有人用这些办法? 答案是北宋对经济金融的认知很浅薄。 司马光的‘天下财富自有定数,不在官府就在民间’,以及王安石的‘理财’之术,才是主流。 而所谓理财,多数情况下可以理解为加税或通过垄断方式获利。 然后就是熙河地区的情况,非常特殊。 这里的胡人数量,远远超过汉人。 就连军队和武装,也多为少数民族首领所有。 比如说包顺家族,常年是北宋在熙河地区的头号打手。 多次作为主力参与战争。 也比如说赵思忠兄弟等等。 他们都是拥兵数千,上万的大首领。 而北宋王朝对这些人,防备心极其严重,同时打压、排挤从未停止。 前文已经提到过,有文官曾上书,禁止蕃官出任汉官,以及到内地任职,只允许蕃官任蕃职。 在历史上这些人成功了,整个元祐时代,熙河的少数民族领袖备受打压。 而哪怕在熙宁-元丰时代,以及后来的绍圣-元符时代。 朝廷对他们,也是警惕、提防,胜过信任。 在这样的情况下,别说什么政策扶持、鼓励了。 熙河路文武官员们,除了警惕西夏、吐蕃外。 恐怕更多的精力,就是放在监视、提防这些投降的胡人首领身上。 特别是包顺家族,可以动员数万人,还有骑兵一万多。 根本就不信任人家! 所以他们才要请求神宗赐一个包姓。 这是在政治上低头——别打了,我自己人。 然并卵,士大夫们表示——少碰瓷。 所以,熙河经济长期停滞,无法发展。 所以熙河地区,每年都需要中央拨款,无法自给自足。 李宪时代,熙河每年拨款,多则七八百万(战时),少的也是四五百万贯。 这也是元祐时代,旧党司马光等人想要弃兰州的原因——成本太高。 但是,在本书中,随着向宗回、高公纪到任,在主角的支持下,这些限制,统统去掉。 不分汉胡,鼓励垦地,只要开垦,就承认是你的地! 同时,向宗回、高公纪还在拿着汴京的物价,合法合规的买熙河的产出。 而熙河的棉庄,雇工的成本和投入的成本,低到让人发指。 书里面,连王大斧这样刚刚转官的小使臣阶的武臣,都可以拿自己的俸禄,在元丰八年的下半年开垦出五百亩,并雇佣十几个工人。 所以,亲爱的读者,换你是熙河的某个豪强,你会不动心吗? 是,元祐元年春天,熙河路的棉花播种面积,只在5万亩到六万亩之间,哪怕后来紧急加种、补种了一部分土地,种植面积也不会超过十万亩。 但在整个元祐元年,熙河各州的汉、蕃豪族都在疯狂开垦土地,并利用时代的红利,大量雇工。 他们不仅仅将熙河路的大量劳动力变成了棉庄的雇工。 还把手伸向了吐蕃、横山羌部、党项。 还呼朋唤友,连拐带骗,甚至直接下场劫掠人口。 而这些新开垦的土地,没有种棉花,种的是大豆、苜蓿、青稞、小麦、燕麦、粟米。 熙河的土地贫瘠,产量远不如内郡。 但,还是那句话,汇率差导致了巨大的套利空间。 在主角故意放纵和纵容下,熙河本路,现在每开垦一块荒地,无论种什么,在经济上都是盈利的。 元丰七年,北宋开封物价如下:粳米每斗100文,绿豆每斗78文,小麦(未磨)每斗54文。 而熙河本地,以每亩产出两石粟、麦、青稞或者一石半豆类来算。 其产出是这样的——每亩粟、麦产值1000-1500文,豆类产值1200-1300文左右。 成本呢? 土地成本,约等于没有。 人力成本,一个雇工一个月五百个铁钱,一年六千个铁钱,按照10比1的汇率算。 这个雇工实际上只有600文每年的成本。 当然,雇主要提供食宿。 可食宿成本能有多少? 书里也多次说过了。撑死了,一个雇工一年在棉庄食宿和衣料上所用,也就是3-5贯铜钱。 就这,这个雇主肯定是良心雇主。 比如王大斧这样的好人。 实际上,没有良心的雇主,是可以极限压榨雇工,让雇工们自己去挖野菜,再随便给他们点盐巴、米麦,凑合着吃,饿不死就行。 衣服直接让他们穿到烂! 古人的道德底线,是很低的。 当然,还得算上一些农具成本什么的。 以北宋农具的价格,每个雇工配齐一套铁器农具。 大约是二十贯到三十贯。 但这肯定是多个雇工共用,同时因为熙河的都作院掌握在向宗回、高公纪手里。 所以,他们实际上是可以用成本价给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们雇佣铁器农具的。 同时,在元祐元年四月之后,熙河本路铁钱,全部使用未含杂质的铁铸造。 可以直接融化铸造成铁器的那种。 出于良心,作者君将这些铁钱全部设定为四川使用的折十大铁钱,而非小平钱。 其成本每贯,以北宋铁价每斤均价11文算,12斤铁约132钱。 最后我们来总结一下,熙河的经济模式。 在铁钱、铜钱汇率不对等,且汴京、熙河当地物价存在严重倒挂的情况下。 棉庄主们现在的主要盈利手段,其实就是套利。 通过套利,他们的棉庄,在投入产出比上,达到了非常惊人的水平。 以王大斧在元祐元年春夏新垦的五百亩地来算。 其雇工十五到二十人照料这些新垦土地。 以全部种豆类、苜蓿,每亩产出1200文的下限算。 五百亩地,全年产值是60万钱,折780贯。 其雇工花费,人工全部按顶格的一贯铁钱算,每个雇工本年12贯铁钱,折铜钱1200文,20个雇工,就是两万四千文,折33贯。 食宿、衣料,算五贯,20个人100贯。 铁器农具三个人共用一套,每套顶格30贯,200贯。 节庆红包、年终红包、收获红包以及赏钱,按照每年发六次,每次给100铁钱,就是600,20个人一万两千,折铜钱1200文不到两贯。 再算上垦荒成本吧,每个人每个月垦地两亩。 500亩,需要雇佣250人,用一个月来垦荒,就是250贯铁钱,折合25贯铜钱(肯定不会雇佣这么多人,也雇不到这么多人,只能是叠加算,比如说雇工五十到一百,用两三个月来垦荒)。 王大斧的总成本就是360贯。 其收获却是780贯。 毛利420贯。 扣掉种子开支,算100贯吧(算上棉田!),还剩320,扣掉两税100贯,220贯。 所以,他最终盈利220贯。这些钱,足够他维持另外五百亩棉田的开支。 而他得到的是1000亩已经开垦好的土地! 朋友们,这可比任何东西都更具刺激! 当然了,作者君自己算术不算太好,可能算错了。 但无论如何,熙河棉庄盈利是普遍存在的。 而且是既开既盈利。 只要有资格垦荒,开垦出来就是赚到。 而且,这个模式的关键在于,朝廷其实不吃亏。 熙河本地物产增加后,就不需要从陕西等地千里迢迢转输粮草了。 节省的人力物力,在实际上使朝廷受益,等于降本增效了。 第六百四十二章 朕才不需要大臣的把柄! 刑恕得了指示,出了宫后,就来到都亭驿中,将赵煦的旨意,原封不动的告知嵬名谟铎。 嵬名谟铎听完,脸上的神色顿时阴晴不定起来。 良久,他才道:“贵国的这三个条件,也未免太苛刻了吧!” 刑恕不紧不慢的道:“此我大宋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一字不可更易!” 嵬名谟铎叹了口气,道:“大宋乃上国,乃礼仪之邦,怎如此不讲理?” 他看着刑恕,观察着这位南蛮翰林学士的神色,想要从其表情中找出点东西来。 可惜,刑恕面无表情,只看着他,也不说话。 嵬名谟铎无奈,只好继续道:“我主愿奉表称臣,愿从大宋历法,愿用大宋纪年。” “只乞大宋皇帝陛下,赏赐我国茶叶、丝帛以及银钱!” 刑恕依旧是面无表情,只道:“我主皇帝陛下所言,不可更易一字!” 作为翰林学士,刑恕在学士院里,看过宋夏交往的所有历史文件。 所以他很清楚,党项人对岁赐的渴求。 元丰六年的时候,其国王李秉常为了求岁赐,遣使来朝,上表先帝言:梁氏淫凶,人心携贰,自岁赐、和市两绝,财用困乏,匹布至十千文!又以累岁交兵于横山,民不敢耕,饥嬴殆甚! 为了重新要得岁赐,秉常连其生母、舅舅也逮着一起骂。 而且态度谦卑,言辞恳切。 而先帝对此表示十分感动,愿意考虑,对其使者说:地界已令鄜延经略司、安抚使司指挥保安军移牒宥州施行,岁赐俟疆界了日依旧。 意思是:您啊,先承认开战以来,大宋所取得土地乃是宋土,划界之后,朕再给岁赐。 并于第二年,再次表示:来年岁赐夏国银,并赐经略司为招纳之用! 实际上,却压根没打算给! 只是拿着岁赐这根胡萝卜,挑动党项内部矛盾。 最好让秉常和梁氏内斗! 而当今官家和先帝在这方面,简直是一模一样,不愧是父子! 去年宋夏议和,本来,两宫都已经打算给岁赐了。 在两宫看来,要是党项人真的拿了钱,就愿意安分守己。 那么,每年不过区区七万两千两白银(岁赐五万两,正旦夏使朝贺回赐两万两千两)、十五万三千匹帛(岁赐十三万匹,正旦夏使朝贺回赐两万三千匹),茶三万斤(岁赐两万斤、正旦夏使朝贺回赐一万斤),给就给了,就当打发臭要饭的。 当时,朝野内外,也都不敢拦。 然后,最后却是…… 刑恕的眼睛闪动着,这个事情他可是亲历者还是执行人。 同时,如今在他面前的这位夏使嵬名谟铎,也正好是去年在汴京的夏使。 脑中的往事一闪而过,刑恕就站起身来,对嵬名谟铎道:“贵使好生思量吧!” “尽快给朝廷一个答复。” 嵬名谟铎赶紧拉住这个老朋友,然后从身上,取出一块从西域来的美玉,和去年一样塞到这位南蛮士大夫手中:“愿请学士为下国解惑。” 去年,他奉命来朝,就送过这個当时还只是郎中的南蛮文官财物。 他记得的,当时自己也是送的美玉。 刑恕摸了摸被塞在他手心的玉石,触感温润,低头一看色泽,洁白胜雪,确实是好玉。 而且价值不菲! 只是……刑恕没有任何犹豫,他就将这块宝玉塞了回去:“吾岂贪图财物之人?” 嵬名谟铎连忙赔笑:“是……是……是……学士乃是风雅之人,某岂敢亵渎?” 便又从怀中,取出了一块西域来的宝石,塞到了刑恕手中:“只是,某粗鄙之人,不解中国风物,区区俗物,献给学士,以为润喉之茶水费。” 刑恕拿着那美玉、宝石,摇摇头:“贵使不要为难人!” 嵬名谟铎一咬牙,将身上带来,本来打算趁着出使在这汴京变卖后换了金银,购置上等茶叶和蜀锦回国的一尊西夏大匠所雕琢的玉佛塞到了刑恕手中:“还请学士不吝赐教!” 刑恕摸着手中的宝玉、宝石以及玉佛。 轻轻掂量了一下分量,然后拿在眼前,仔细端详一番。 他最近一年天天跟着曹家、刘家、杨家、王家人打交道。 也时常出入高家、向家宅邸。 对奢侈品的鉴赏和定价,已经验丰富。 所以,这三样东西的价格,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这宝玉,可值一千五百贯。” “我听说那帽子田家的家主,喜欢此类舶来宝物,去年曾在汴京坊市购得一块西域宝石,价值五百贯!这一块宝石,论色泽、大小和莹润,都在那一块之上,当值一千贯!” “至于这玉佛……有点意思……” 手上的玉佛,虽然不大,只有五寸余高,但是开脸极好,玉质洁白,雕工精细,底座上还有着梵文经文。 确实是宝物! 而且,这佛像看上去,还是如今天下香火极为鼎盛的药师佛的造像。 “我听说,秦鲁国太夫人礼佛甚虔,若以此玉佛献之,助太夫人礼佛……“ 秦鲁国太夫人张氏便是当朝皇太后的生母。 其乃汴京城中有名的居士。 自向经去世后,就一直在家吃斋念佛,为亡夫祈福,也为宫中太后祈福。 坊间有传说,正是太夫人礼佛心诚,所以菩萨保佑,佛祖庇佑,太后能得孝子孝顺。 别人信不信不知道。 反正太夫人是相信的。 所以,这尊佛造像,若献与太夫人,定可收奇效! 即使不考虑这个事情,这尊玉佛造像,价值就该在三千贯以上! 所以…… 刑恕在心中算了一下,一千加一千五加三千,就是五千五百贯。 比去年嵬名谟铎贿赂他的那堆价值三千贯,实际最后只变卖了两千多贯的宝石、美玉多了一倍。 嗯! 这就符合他的身价了! 他现在可是翰林学士! 不是去年的那个小小的右司员外郎了! 结果这个党项人,却没有一点眼力见,一开始竟只给他一块价值一千贯的宝玉。 搞得他这个翰林学士的身价,还不如去年的身价高。 瞧不起谁呢? 早拿出这些宝物,痛快点不行吗? 刑恕一边腹诽着,一边将这些东西收到怀中,然后慢悠悠坐下来,道:“贵官可以问一个问题!” 去年,他是馆伴副使、吏部右司员外郎,这个党项人问他一个问题,给了当时他认为价值三千贯的玉石作为酬谢。 现在,他刑恕已经是翰林学士,四入头之一,照理来说应该是一万贯一个问题。 不过,看在他是熟人、老顾客的份上,给他行个方便吧! 嵬名谟铎在心中暗骂了一句:“贪得无厌的秃鹫!” 但在表面上,他只能低着头,装出一副奉承的样子,仔细想了想后问道:“愿请学士,告知下官,此三条款,果大宋官家金口玉言?” 刑恕冷哼一声,道:“吾可不敢矫诏!” 那可是要去岭南吃荔枝的大罪! 搞不好甚至可能会被赐死。 他可不想死,更不想去岭南吃荔枝。 嵬名谟铎却是不信! 尽管他去年在来使的时候,曾在殿上朝拜那个南蛮的小皇帝。 对方也确实表现出了一些超出他年纪之外的特异。 但,要说这个小皇帝,掌握了实权,可以决断军国大事? 他是打死也不信的。 原因很简单——他见过少主临朝,也知道少主要掌权的困难有多大。 先帝(秉常)也算是明主了,甚至知道要掌握兵权,团结豪族,凝聚人心,并寻求外援。 但,其始终为梁氏所架空、控制。 到死他都未曾真正掌权! 而人是无法去想象那些超出自己认知之外的事情的。 所以,嵬名谟铎是无论如何也不信,这南蛮的小皇帝,能在一年多时间里,就成功的接触权力、掌握权力并驾驭权力。 若是这样,惠宗(秉常)算什么? “十之八九,这些条款乃是南蛮太皇太后、太后以及宰执们商议的条款……”他在心中想着:“听说,如今南蛮以韩绛为左相,吕公著为右相……” “此二人皆老成持重之大臣,也都还算知兵。” “或许这些条款便是这两人商议的结果……” 这样想着,嵬名谟铎就抬头看向刑恕,拱手道:“空口无凭,请学士将大宋皇帝陛下所列条款,写于纸上,亲笔签押……” “以便下官将之送回国中,交国母裁断!” 这才是嵬名谟铎真正想要的东西! 嵬名谟铎,以及他所代表的小梁太后一派,其实才不在乎,这南蛮国中是何情景? 他们只在乎自己! 他们只在乎利益! 而现在,摆在嵬名谟铎面前的这些条件,虽然苛刻,虽然远不如预期。 但,总比没有强! 而且,这些条款是可以粉饰、打扮的。 当年景宗向南蛮、北虏分别称臣,但照样在国中,以皇帝自居,以兀卒自号。 再说,现在的情况,嵬名谟铎和他背后的小梁太后,也是迟疑不得。 他们必须尽快拿到一个相对有利的停战条件。 只有如此,才能有底气召回国相大军,才能逼迫国相妥协。 不然的话,一旦国相暴怒之下,率军回师兴庆府。 那兴庆府内的孤儿寡母,恐怕就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 出了都亭驿,刑恕怀揣着西夏人送给他的贿赂,哼着小曲儿,回到了皇城学士院。 然后,他就写了一封奏疏,将自己如何和嵬名谟铎交谈,嵬名谟铎又如何贿赂他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写上去,然后他用上火漆,盖上印信,一封实封状就出炉了。 紧接着他命人,将自己的实封状立刻送去通见司,让通见司的人送入宫中。 他就是这么自信! 因为他确定,小官家根本不会计较他个人道德上的这么点小小的污点。 甚至,他自爆受贿,其实也是某种程度的自污和主动交把柄。 这也算是大宋高官们的自我修养吧。 也是清流和浊流的区别。 清流,就像是当年的包孝肃,如今的中司傅尧俞、开封府诸县镇公事苏颂。 真正的两袖清风,连朝廷给他们合法使用,不过问用途的正赐公使钱,也都是用在公务上,一个铜板都不私用。 这样的清官是很痛苦,也很难做的。 而且,不能有瑕疵! 一旦有瑕疵,就是金瓯有缺,立刻就会被天下人围攻。 更会马上失去官家的信任。 另一种,就是像刑恕这样的了。 吃喝票赌,样样精通。 小毛病不断小问题一堆。 但始终坚守忠、贞二字,并始终唯命是从。 于是,这样的人,哪怕被天下人攻讦,为朝野所唾弃。 但也是官照当,舞照跳。 就像蒲宗孟,天天飘到失联,醉生梦死。 可一点也不妨碍,先帝对他的信任和重视。 哪怕是当今官家也记得这个人。 今年蒲宗孟生辰,天子遣使道贺,还送了礼物。 然后,又亲自调整了蒲宗孟的工作地点——自亳州改知杭州。 以方便这位风流名士,寻花问柳。 于是,是当包孝肃,还是当蒲宗孟,还需要选吗? 做完这个事情,刑恕就优哉游哉的出了学士院。 …… 赵煦用火烧开火漆,检查了一下印信,确认没有被人打开过,才拆开刑恕的实封状,然后拿在手上看起来。 “这刑恕……”赵煦摇着头:“倒是个趣人!” 这家伙会表演,爱演戏,人也聪明的紧。 但在同时,却非常讲义气,有事情是真敢上的。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那个新党万马齐喑,旧党如日中天的元祐时代。 蔡确被冤,连新党的人都不敢说话。 只有刑恕挺身而出,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总之他拉着文及甫、司马康等旧党二代,跑到了太皇太后那边喊冤。 结果,毫无意外的,刑恕跟着蔡确一起被贬。 但有趣的是,文及甫、司马康,一点也没有被他坑了的感觉,依然把他当朋友,依然写信问候。 而刑恕也一直和文及甫、司马康为友,从不说他们的坏话。 只能说……人性啊!所以,赵煦拿着刑恕的奏疏,放到火上,将之烧掉。 “朕才不需要这些所谓的把柄!” 皇帝想要治罪一个大臣,没有罪名,有司也能编出一个罪名来。 比如完颜构杀岳飞,瓦剌留学生孛儿只斤.祁镇杀于谦。 可若皇帝想要护一个大臣,即使这个人谤满天下,他也依旧是国家栋梁,社稷干臣。 (本章完) 第六百四十三章 鹰犬与捷报 元祐元年十月乙酉朔(初一)。 广南西路转运副使楚潜、广南东路转运副使高鎛两易。 就是互相换差遣。 楚潜去广南西路,高鎛到广南东路。 所谓两易是为了防止,某人在一个地方长期任职,尾大不掉,形成稳固利益集团而制定的制度。 只是,大宋过去在这个方面,多少有些矫枉过正。 以至于,很少有人能在一个地方,做满自己的任期。 常常一两年后,就得挪窝。 于是,两易很普遍,及瓜(任满)反而变得少见。 这就直接导致了很多问题。 就和过去的禁军一样,将不知兵,兵不知将。 于是地方权力落入胥吏之手。 尤其是在偏远军州,知县、知军、知州,为胥吏所架空的事情层出不穷。 所以,赵煦在今年,拜王子韶为礼部侍郎后,就下了个手诏给他——朝廷差遣官员,宜以及瓜为佳,除不称职者外,两易当慎。 王子韶作为赵煦如今的头号忠犬,自是忠实的执行了这個赵煦的新政策。 所以,这次两易官员,其实就是一场官场争斗。 具体来说,是广南东路转运司出现了内斗。 转运使蒋之奇和副使高鎛无法相融。 而蒋之奇朋友多,靠山多,就把高鎛给踢走,想要换一个他认为听话的副手。 于是,就将在官场上素来都以合作,甘当绿叶的广南西路转运副使楚潜给要了过去。 赵煦之所以关注这个事情,纯粹是因为帮蒋之奇弹劾高鎛的人叫陈次升。 而这个人…… 赵煦微微抿起嘴唇,想起了他的上上辈子,那个在绍圣朝堂上,对着章惇、蔡京、安焘等人狂喷的殿中侍御史。 “这可是朕的心腹啊!” 大宋祖制,大小相制,异论相搅。 简单直白点,就是要在朝堂/有司里,给主政者安排一个反对派。 没有反对派的话,就要创造出一个反对派来。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当年王安石拜相主持变法,赵煦的父皇扭头却拜文彦博为枢密使。 就是让文彦博去当这个反对派的。 而绍圣时代的陈次升就是赵煦安排在御史台里的反对派。 不过如今,赵煦还没有见过这个他上上辈子豢养的鹰犬。 “这陈次升如今是监察御史,对吗?”赵煦问着在他面前的石得一。 “是的。” 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然后仰起头来:“都知派人去与吏部说一下,便说,监察御史陈次升,公忠体国,勤勉国事,可特减磨勘一年。” 是时候,为将来做点准备了。 说起来,在绍圣时代,陈次升殿中喷蔡京,乃是绍圣一景。 能把蔡京喷到自闭的人,这个世界上可没几个。 关键,赵煦在现代看过史书。 所以他知道,他豢养的这头鹰犬,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在赵佶治下,也继续孜孜不倦的喷着蔡京。 在绍圣时代喷蔡京算不得本事。 但在赵佶时代还敢喷蔡京,喷完以后还能活的好好的。 这陈次升就是一个合格的反对派了。 “诺!”石得一点头应命。 …… 瓦桥关。 耶律琚抬起头,看向前方的雄关。 他心情有些激动。 他再次,得到了全权主持出使南朝的任命。 唯一遗憾的是,这次的副使,不是和他一伙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骑着马,跟在他身后的那个汉人。 眼中露出些厌弃的神色。 “节度在想什么?”那人察觉到了耶律琚的神色,策马上前问道。 耶律琚脸上笑着道:“某在想,学士此番奉命出使,到了汴京,见了那中原风物,会不会生出些向往之心?” 那人的脸色,顿时就涨红起来:“节度在质疑下官对大辽的忠心?” “下官父子,深受皇恩,早已抱定效忠大辽,辅佐天子,治平天下,乃至于一统四海之心!” “哎哎哎……”耶律琚笑起来:“学士莫气……莫气……吾也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 但心中却是冷笑不已。 这世道真是乱了啊! 他,耶律琚,堂堂大辽宗室,五院部出身的贵族,却在南朝有了外室和孩子以及财产。 对于所谓的大辽,所谓的天子,更是已经没什么忠心了。 不独他如此。 很多宗室、贵族也是如此。 就连身为驸马都尉与皇后亲弟弟的兰陵郡王萧酬斡也是这般。 但,一个汉人,而且还是汉人士大夫,却对这大辽以及大辽天子,无比忠心。 而且,还以得赐耶律这个姓氏为荣! 倒反天罡了呀! 耶律琚在心中腹诽着,就勒住缰绳,策马向着前方的瓦桥关而去。 在瓦桥关下,南朝的地方官,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仪式。 耶律琚身后的那个辽国大臣,看着耶律琚的背影,双手紧握在一起。 “这奸佞!莫要被我抓到通宋的把柄!” “不然,回朝后,我定要在陛下面前,狠狠弹劾于彼!” 他可是肩负着朝中君子们的嘱托,专门来监视、监督耶律琚这个奸佞的。 为了这个使命,他奉旨后,就率队从南京日夜兼程,赶来瓦桥关,本打算提前在这里等着耶律琚。 哪料耶律琚竟比他还早到这里。 考虑到圣旨送到大同府需要时间,所以,他很可能是在得旨的瞬间,就已经带着人马启程,一路快马而来的。 这奸佞如此心急。 必与南朝有勾连! “我耶律俨,必能抓到这奸佞的罪证!”他在心中告诉自己。 此人,便是如今辽国的枢密直学士耶律俨,也是此番出使南朝调停宋夏战争的‘调停副使’。 耶律俨本不姓耶律,而是姓李。 纯正的幽云汉人士大夫出身! 其父李仲僖,乃是辽国重臣,历任辽北院宣徽使、行宫都部署、南院枢密使等要职。 晚年,进拜广德军节度使,封韩国公,赐国姓耶律,再拜南院枢密使。 一家上下,都是享受国恩。 对于耶律家的忠心,无可置疑。 如今,耶律俨也是辽国名臣其在辽国境内,以清廉著称。 也是萧兀纳看好的政治接班人。 将来辅佐皇孙的宰执人选! 自然,他对耶律琚这样,在挖大辽墙角的人是深恶痛绝。 誓要将之扳倒! …… 西夏,兴庆府,皇宫。 年轻的梁太后,看着被押到她面前的一个女官。 她冷青着脸,怒目而视:“阿玉,吾对汝家族不薄!” “汝缘何叛我?” 这个女官是跟着她入宫的,从小情同姐妹。 哪成想,如今却被她背叛了。 叫阿玉的女官抬起头,道:“奴受娘娘恩重不假。” “可奴更受先太后、先国相大恩!” “早已誓言,当粉身碎骨而报!” 梁太后看着这个女官,手指颤抖着。 她本来,都已经和禹藏花麻等人谈好了。 消息保密也做的很好。 除了她、禹藏花麻等参与密议请和之人外,几乎没有让外人知道,她已经遣使去南朝求和以及派人去北朝请辽国调停的事情。 她还在得意洋洋。 却不料,背叛来自身边。 她身边最信任的人,将她的事情,和盘告诉了她的哥哥。 错非今日,禹藏花麻的儿子禹藏顺安入宫私会情人,偶尔撞进了她和国相府中的人交头,抓到了这女官偷她宫中文字,交于国相府的人,恐怕她会被一直瞒住。 “拖下去!”梁太后闭上眼睛:“丢去黄河!” 事已至此,她只能是将这女官处理掉。 梁太后,看着她的禁卫,将阿玉拖拽拖出宫殿。 她叹息一声,回头看向了睡在床上,无比香甜的乾顺。 她伸出手,抚摸着乾顺的鬓角。 “我儿啊……阿妈愿意为了你做一切事情!” 她想起了自己姑母和丈夫之间那糟糕的母子关系。 她绝不想重蹈姑母和丈夫之间的覆辙。 想到这里,她就唤来一个亲信,对起嘱托:“去请禹藏公入宫来……” 她得给儿子,找一个保障了。 最好的保障,莫过于与豪族联姻。 禹藏花麻有个孙女,年龄与兀卒相差不大。 正好可以定下婚约。 当然了,其实梁太后知道,自己儿子最好的保障和依凭,还是辽国。 奈何辽主不肯下嫁公主! …… 汴京城。 太阳已经西垂,已近傍晚。 一骑轻骑,从街道上疾驰而前。 无数行人,在看到这轻骑的身影时,立刻避开。 因为这骑士一边奔驰,还在一边高呼:“熙河捷报入京!” 于是,整个汴京轰动。 熙河报捷?! 这可是大事! 坊间顿时得意洋洋,无数瓦肆勾栏里的人,旋即开始猜测。 托汴京新报,每日报道大宋必胜,西贼必败的福。 而且,每隔几天总会有一篇署名胡飞盘的文章,从各种角度论证,为什么西贼必败,我朝必胜。 颇有种三国郭嘉上魏武十胜十败的既视感。 也托汴京新报的福现在的汴京勾栏键政家与瓦肆评论家数量激增。 每当夜幕降临,闲暇下来的人们,在那勾栏瓦肆中二两马尿下肚,就会开始评论前线。 而其口径,自然是全盘照抄的汴京新报言论。 于是在这些人的鼓噪和宣传下,现在的汴京人,对于战争的前景已经没有了疑问。 只剩下王师此番是大赢,还是特赢的分别了。 但,比起汴京人,在得知了事情后,最高兴的莫过于高家、向家了。 高、向两家在听说了熙河捷报入京后,立刻就高兴的合不拢嘴了。 两位太夫人,更是第一时间,就给家里的下人、婢女们发赏。 人人都拿到了一个大红包! 不止如此,两位太夫人还派人去了她们拥有的那两个堆垛场,给当天还在堆垛场上工的青壮们发赏。 每个人都拿到了一百文钱的赏钱,于是,青壮们欢欢喜喜的给高、向两位太夫人道了谢,还说了许多好话。 在吩咐了下人,去做这些事情的同时。 两位太夫人,则是第一时间,召集了高家、向家的命妇们。 命她们立刻入宫,去到宫中,向两位娘娘朝贺。 但其潜台词却是——邀功。 无论高公纪还是向宗回,可都是高、向两位太夫人的嫡亲孙子(儿子)。 可不能让朝中的文臣打压,委屈了自家的宝贝孙子(儿子)。 同时,这多少也有些对外廷文臣们示威的意思。 两位太夫人到现在都没有忘记去年,外廷的那些文臣,对他们的宝贝孙子(儿子),吹毛求疵甚至横加指责的事情。 现在正好好好打他们的脸! …… 庆寿宫。 太皇太后,半闭着眼睛,抱着怀中的狸奴,听着粱惟简,给她念着从外面坊间抄来的《三国》。 据说是小报上连载的故事。 太皇太后特别喜欢这个故事,因为上面描述的武将单挑,完美满足了她本人对先祖英勇事迹的幻想。 奈何,这小报刊载的速度很慢。 太皇太后每听完一个故事,都要等好几天,才能等到新的连载。 这多少有些不美了。 正听着粱惟简讲到那赵子龙一身是胆,长坂坡下救少主的精彩之处。 殿外传来了喧哗声。 太皇太后顿时不太高兴了:“什么事情,如此喧哗?” “粱惟简去看看。” “诺!” 粱惟简转身出去,只片刻,他就欢欢喜喜的回来,跪在太皇太后帘前磕头:“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熙河路经略、熙河边防财用司等联名报捷!” “却言是熙河已生擒青宜结鬼章!还在那邈川大破西贼,斩首数百!” 太皇太后刷的一下就站起身来,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就面向永裕陵方向道:“真是祖宗保佑啊!” 粱惟简自知道这位太皇太后真正的意思,立刻拜道:“臣恭贺娘娘,家中出了将种,必可福佑子孙,富贵无期!” 太皇太后轻笑起来。 这高公纪确实不错! 没有给她丢脸! 尽管高公纪可能都没有参与战争。 可他人在熙河,这就是功劳! 谁还敢不分功给他? …… 保慈宫。 “真是祖宗保佑!”向太后拿着送到她面前的报捷文书,对赵煦道:“六哥,这鬼章可是先帝悬赏欲擒的吐蕃大首领!” “如今此獠被擒,足可告慰先帝神灵矣!” 当年王韶开边,正是因为这青宜结鬼章在踏白城的反击而被迫中止。 他的丈夫一直引以为憾! 赵煦轻声道:“母后,不要忘了,国舅在熙河,也是有功的。” 向太后听着,摇头道:“向宗回……” “他能有什么功劳?不添乱,吾就很欣慰了!” 她伸手抓着赵煦的小手:“官家也不必因为吾而偏袒、偏爱于他!” (本章完) 第六百四十四章 跑官 接下来两天,整个大内,都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 各家外戚和命妇们,纷纷入宫道贺。 庆寿宫里,从早到晚都沉寂在喜庆之中。 也就是因为高遵裕的缘故,向家、高家在尘埃落地前,还不敢半场开香槟,不然她们指定能搞出更大的排场。 而在这些喧闹中,石得一的探事司,向赵煦上报了一个消息。 驸马都尉、晋州观察使王师约的孙女与孙家正店的孙赐的长孙,定下了婚约。 赵煦听完,抿了抿嘴唇,问道:“驸马都尉的那位孙女,今年几岁了?” “回禀大家,似乎是三岁……” “这么急啊!”赵煦轻声道。 石得一低下头去,不敢接这个话了。 赵煦也不再说什么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权贵和商贾的联姻,是没有人能拦得住的。 现代如此,在大宋同样如此。 而且,大宋的情况比之现代要特殊一些。 因为在大宋,嫁女对贵族来说,是个很花钱的事情。 级别越高的贵族,嫁女要给的嫁妆就越多! 即使是皇帝也不例外! 一位公主出嫁,仅仅是嫁妆,就要准备至少价值七十万贯的嫁妆! 若算上昏礼、建宅费用,起码奔着百万贯去了。 赵煦的父皇,当年就曾与大臣们吐槽:“嫁一公主,至费七十万缗!” 便是普通百姓、平民,想要顺利的把女儿嫁出去。 也不是個容易的事情。 数十年前的庆历时代,范仲淹创办义庄,在其义庄中规定,范氏宗族的女儿出嫁,可从义庄支三十贯助嫁! 民风如此,以至于民间有谚语:盗不过五女之门。 谁家要有五个女儿,连盗贼都会绕着他家走。 因为傻子都知道,这家肯定没有钱财可被盗的。 于是——娶妇必责财,贫人女至老不得嫁。 所以,权贵家族,为了避免嫁女儿嫁个家道中落的结局。 常常会将庶出的女儿下嫁给商贾,如此不仅可以避免嫁妆支出,顺便还可以赚一笔彩礼。 而商贾们,也乐意娶一个权贵家的女儿,以此攀龙附凤,并获得来自权力的保护。 于是,这种婚姻,在事实上成为了一种交易。 所谓的女儿,更像是这场交易的添头。 与之相反的,则是每次科举发榜后的榜下捉婿。 商贾、权贵们,为了抢一个进士女婿。 直接砸钱!在榜下,用丰厚到难以想象的嫁妆来招婿。 这其实,同样是一种钱权结合。 王师约不是第一个做这种事情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还有什么事情吗?”赵煦看向依然站在自己身边,没有离开的石得一。 “回禀大家,确实还有个事情……” “嗯?” “权京西路转运使向宗旦,前些时日入京时,据说曾在秦赵国太夫人面前,说了许多曾学士的好话……” “其由携厚礼,去见了高家的高公绘、高士充等人……” 向宗旦,是向宗回、向宗良的堂兄。 赵煦听着,眯起眼睛来,道:“难怪太母昨日,问我是否还记得出知扬州的曾学士。” “看样子曾布是想回朝了!” “向宗旦怎么和曾布攀上关系了?”赵煦明知故问的问道。 “奏知大家,向宗旦的长子向子莘,乃是曾学士的东床。” “原来如此!”赵煦点点头。 这个事情,他当然知道,因为上上辈子,曾布对赵煦自爆过朝中大臣的姻亲关系——向子莘是臣婿,李夔是黄履甥,章延是惇(章惇)侄…… 而向子莘和曾布女儿生了个儿子叫向汮,此人在南宋时,曾在舒州为官。 在舒州为官期间,向汮通过自己的关系,整理、珍藏了王安石曾孙王钰的《临川先生集》一百卷。 而王安石的《临川先生文集》在现代,被称作《王文公集》。 因为王安石长期受到攻击,所以其文集不受重视,缺乏保护和传承。 所以到现代只流传下来了明代刻本,王钰所编的那一百卷《临川先生文集》,只流传下了两套残缺的孤本。 一套被小日子的宫内厅馆藏。 另外一套,则在上海博物馆内。 这两套都是残缺的,小日子的只有七十卷,上海博物馆内只有七十二卷。 但是,在2020年,一个石破天惊的事情出现了。 从民间发现了,有着‘向氏珍藏’藏印的三卷残本。 而且,这三卷残本,刚好是上博所缺失的二十七卷中的三卷。 当时,赵煦跟着自己的老师,参加了好几场‘向氏珍藏龙舒本临川先生文集研讨会’。 对这个事情,是有着深刻印象的。 所以啊,知道赵煦为什么对向宗回、向宗良兄弟会另眼相看了吧。 因为这些向家人啊! 表面上天天骂王安石但屁股却不由自主的跟着王安石跑了。 看看向宗回在熙河干的那些事情! 就连王安石看到了,恐怕也要说一句:太激进了! 但,向宗回的所作所为,却是标准的新党做派。 新党什么做派? 只要能赚到钱,就可以不讲规矩,就可以去骗,去偷袭! 市易法如此,均输法也是如此,保马保甲法还是如此。 只是…… 赵煦眯起眼睛,问道:“向子莘所娶的妻子可是曾学士嫡女?” 石得一点点头。 赵煦呵呵一笑,不再管这个事情了。 曾布回不回来,他才不关心呢! 但,曾布若想要拿到清凉伞? 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不忠之人,赵煦不可能信任。 “叫汝诽谤朕!”他在心中吐槽着。 说话间,冯景就来到殿上,禀报道:“大家,两位国亲方才在内东门递了劄子,请求陛见。” “可是向、高两位国舅?”赵煦问道。 “是!” 赵煦笑了,这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于是吩咐道:“且去将两位国舅,请到殿中说话。” 然后,他看向石得一:“都知辛苦了,且先退下去休息吧。” “诺。” …… 内东门下。 向宗良和高公绘,相对无言。 但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些疲惫、无奈与痛苦的神色。 没办法啊! 虽然说,他们两个和向宗回、高公纪感情都很好。 但…… 现在,眼看着向宗回、高公纪要起高楼了。 但他们两个,却还是在汴京城里混吃等死的外戚。 这汴京的其他外戚勋贵们,看到了他们,表面笑呵呵,背地里指不定在怎么嘲笑、取笑他们两个! 所以,他们两个现在的心态,是真的有些急。 是真的怕兄弟开路虎,而自己只能踩单车。 于是,左思右想,只能硬着头皮入宫,请官家也注意一下他们。 他们也是忠臣! 也可以忠君! 也可以为朝廷做贡献! 总不能说,都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他向宗回(高公纪)能做的事情,他们就做不到了吧? “大家有旨,请两位国亲福宁殿相见。” 随着官家身边的邸候冯景出现在内东门下。 向宗良、高公纪这对难兄难弟,赶忙再拜:“臣等谨遵德音!” 然后就跟着这位如今已经崛起的大貂铛,进了内东门。 等走到福宁殿前的时候,向宗良忽然开口了。 “冯邸候……” 冯景立刻回头,微笑着问道:“国亲有何吩咐?” “不知官家近日可曾提起过某?”向宗回小心翼翼的问道。 高公绘也眼巴巴的看着冯景。 冯景笑道:“两位国亲,皆是大家至亲至爱之人。” “大家常与我言:将来定要给两位舅父,寻一个美差安置。” 冯景现在已经学会了这天子近臣必须学会的技能——张口就来。 但向宗良和高公绘无疑非常喜欢这个回答,当即心中就美滋滋的乐起来。 “哎呀,只怕才德浅薄,给官家丢脸。” “是啊,是啊……” 冯景微笑着,道:“两位国亲,乃将门之后,宰相子孙,天潢贵胄,建功立业,是迟早的事情。” 这就让向宗良、高公绘非常舒服了。 “请吧!”说话间,冯景就领着两人,到了福宁殿东上閤门前。 “大家已在殿中候着两位国亲了。” 向宗良、高公绘对视一眼,各自从怀中摸出一块金子,塞到冯景手中。 冯景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金子重量,估摸着有个十两左右,不由得咋舌:“真是奢遮啊!” 即使,最近一年多,因为登莱金矿大发的原因,市面上的黄金增多。 但,平日里他这个天子近臣,也是很少能拿到黄金的。一般,只能拿到到百十交子的好处费。 说起这交子,近来却是个奇闻。 市面上的交子,竟不够用了! 原因是,现在官场上送礼,都开始流行送交子了。 轻飘飘的一张交子,揣在身上就可以带走。 想要换钱,随时可以去交子务那边兑换成黄金、白银、铜钱。 虽然交子务每次兑换,都需要抽一笔手续费。 但谁在乎? 于是,市面上的交子竟变得紧缺起来。 尤其是一百贯、五十贯面值的交子,尤其紧缺。 想着这些事情,冯景将金子踹进兜里。 大家对他这样的身边人,收别人好处,一般是不干涉的。 只要事后,能够老实上报,自己拿了谁谁谁多少好处。 同时能够主动的报告,与行贿人之间的谈话内容。 那么大家就不会管。 当然与之相对,一旦有人被发现,没有老实交代。 那么,立刻就会被从福宁殿逐出,发配偏远军州! …… 向宗良、高公绘,跟着冯景的脚步,穿过熟悉的回廊,来到戒备森严的福宁殿。 殿中两侧,矗立着沉默的御龙直。 而且是从广西回来,在战场上见过血的御龙直。 而小官家,已起身相迎。 “两位舅父来了……”他笑着走下台阶。 向宗良、高公绘受宠若惊,当今跪下来行礼:“臣宗良(公绘),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两位舅父快快请起!”赵煦微笑着,让左右扶起两人。 “来人,快快给两位舅父赐座、备茶。” 而他自己,则让人搬来一条小椅子,坐到了向宗良、高公绘面前。 向宗良、高公绘感动不已的坐下来。 赵煦则已经亲热的伸手,拉上了这两位国舅爷的手。 “宗良舅父、公绘舅父久未入宫,实在叫我想念的紧啊!” “我曾与太母、母后相求,想让两位常常入宫,一家人经常聚一聚……” “奈何太母、母后都言我乃天子,天子无私情,当以身作则……” “话虽如此,但我这心里面,却实在挂记两位舅父啊!” 向宗良、高公绘更加感动。 “官家如此垂爱微臣,微臣当粉身碎骨以报!”向宗良低着头道。 高公绘更是眼眶发红:“得官家如此爱幸,微臣实在不知道如何报答!” 赵煦听着,更加热情起来:“都是一家人,如今也不是在朝堂上,两位舅父不必如此拘谨。” “唤我六郎或者六哥便是!” 赵官家们私下里,确实很温情的。 赵煦的父皇,常与亲戚们以排行相称,对两个弟弟,更是经常以二弟、四弟相呼。 不过呢,皇帝可以平易近人。 但谁要真把皇帝客套的话当真了,那这个人就等着吃弹劾吧。 搞不好,一辈子都得被圈禁起来了! 向宗良、高公绘,自然懂这个道理,连忙跪下来口称不敢、折煞云云。 赵煦叹息一声,命人扶起两人,然后问道:“两位舅父,今日难得进宫来见我,不知道可是有什么要事?” 这就让向宗良、高公绘都支支吾吾起来。 两人虽然很想说:官家,我们也想要一个美官,和向宗回、高公纪一样的美官。 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只能是迂回着,与赵煦拉起家常,说起自己家中妻妾子女云云。 又提及自己子女众多,但自己能力有限,虽然俸禄不少,可现在嫁妆的行情,却一年比一年多了。 他们举了好几个例子。 赵煦听着,顿时笑起来:“我道何事?两位舅父不必烦恼!” “待两位舅父的女儿出嫁时,我会命户部出钱,给她们备足嫁妆,绝不会让诸位表姐表妹嫁的寒酸,甚至只能下嫁商贾!” 向宗良、高公绘一听,顿时急了。 他们来要政策的吗? 他们是来跑官的啊! (本章完) 第六百四十五章 安排 看着向宗良、高公绘的神色,赵煦依然是不动声色,只在表面上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 向宗良、高公绘无奈,对视一眼,向宗良就道:“官家如此厚爱,臣实在是受之有愧。” “另外,官家这般偏爱臣,臣也担心外廷的人说闲话……” 赵煦呵呵笑着。 外廷说闲话? 怎么可能! 外廷的大臣,无论文武,对于外戚都是巴不得这些老爷们就在汴京城里混吃等死。 你像曹佾,这么多年来,就宅在汴京城,享受着他的富贵人生。 朝野上下都是一片称颂! 没办法! 这大宋的外戚啊,就和现代的富二代一样。 他们要是只在汴京城里,吃喝玩乐,哪怕跑去欺男霸女。 都好过放他们出去‘建功立业’。 在向宗回、高公纪之前,大宋外戚里最拟人的,也就是张尧佐、高遵裕了。 至于其他人? 出了汴京,尽做各种不拟人的事情。 甚至哪怕就算在汴京,也能做出惹得天怒人怨的事情来。 譬如太宗的女婿柴宗庆。 和这些人相比,水浒传中的高衙内,都算是道德楷模,廉政先锋了。 而向宗回、高公纪在熙河,高遵惠在广西。 说老实说以赵煦掌握的东西来看。 其实也很不拟人。 换一般人,做出他们这样的事情来,早被弹劾罢官去职了。 比如说章惇,不就是纵容了土司们在交趾北方,杀了几个读书人吗?就被人从四月份骂到现在。 坊间至今提起章惇,都是‘刽子手’、‘屠夫’的形象。 搞得赵煦不得不指示童贯给章惇发了好几篇洗地的文章。 但高遵惠呢? 谁提过了? 他在这些事情里,完全隐身了。 这其中,既有顾忌庆寿宫,很多人不敢捋虎须的原因。 恐怕也有舆论对外戚的容忍,就是比其他任何人都高的原因。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一直如此,也从来如此。 好人,总是比坏人难做。 心中念头闪过,赵煦就已经开口了:“舅父的意思是?” 向宗良还想矜持一下,高公绘在一旁,已经忍耐不住的开口了:“官家,臣也想给朝廷,给官家建功立业,顺便为子孙赚些贴己钱……” “恳请官家恩准!” 说着,他就直接起身,跪在赵煦跟前。 向宗良立刻跟进,也跟着跪下来:“乞陛下恩准,成全!” 赵煦连忙扶起这两人,道:“两位舅父何必如此?都是一家人,我自是会照顾两位舅父的……” 向宗良、高公纪顿时大喜。 他们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脸皮不够厚,没有和他们的哥哥一样,直接入宫找小官家要官。 不然,现在威风的就该是他们了。 “只是……”赵煦瞧着他们:“熙河那边,是不大好安排两位舅父了。” 就算是向宗回和高公纪两人,这一战后,是要回朝述职的。 他们或许还能回到熙河,但任期大抵也就剩下那么十来个月了。 哪怕赵煦坚持,他们能做满一任,也已经是极限。 再多,别说朝臣就算是赵煦自己也会在心里面犯嘀咕。 永远都不要考验人性! 正所谓,王莽谦恭未篡时,周公恐惧流言日! 所以,向宗回、高公纪在熙河至多就是一任。 而且,他们离任之后,向家和高家在熙河地方上的同族,都会被调离。 同时,朝廷方面也会认真的扫清他们在熙河的影响。 这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 自然,向宗良、高公纪心中都是明白的。 向宗良当即就道:“官家,臣岂敢谋熙河差遣?” “臣只是想请官家,委任臣一个差遣,随便去那里……只要能给官家,能给朝廷建功立业,臣便心满意足!” 高公绘也道:“臣也是这么想的……” 赵煦看着他们,微笑着,道:“这样啊……” 他摩挲了一下双手:“不知道宗良舅父,可知道明州?” 向宗良立刻如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 明州?! 他当然清楚。 王介甫的新学的发源地——当年王安石正是在明州下面的鄞县担任知县的时候,一边兴修水利,一边著书立作,开堂讲学。 同时,明州还是大宋传统的主要海贸港口,贸易繁荣,商贾往来,是无数坊间传说的发源地。 赵煦轻声问道:“不知道宗良舅父可愿去一趟明州,做一任提举明州市舶司兼海运大使。” “既负责对外商贸,管勾诸司,同时也负责主管明州漕船海运漕粮至海州、密州、胶州等地……” 今年淮南旱灾严重,导致了漕粮入京受阻,大运河甚至一度断航。 这是巨大的危机。 但也是机遇,赵煦趁机指示陈睦,在明州招安那些散落于明州外海岛屿之间的外越人,并赐给被招安的海盗一個‘镇海军’名义。 如今,已经招安了数千名外越人。 这些人,可都架船的好手。 别说操海船在沿海地区运漕粮了,便是去日本,乃至于太平洋上的那些群岛。 他们也熟悉的很。 甚至不少人,都有这样的经验。 他们这些人的后代,在元朝时,就是专门给元朝海运漕粮的。 甚至就是元朝征讨日本的主力。 如今,不过提前两百年,干上子孙后代的活计。 在技术差距不大的时候,他们当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这些人把粮食,从明州运到海州、密州。 然后再通过五丈河、金水河,运抵汴京。 这条新的漕粮入京路线,尽管中途需要多次转般粮食,但其成本依然低于大运河的漕运成本。 在同时,明州海船还通过海路,将漕粮运到河北沿海地区。 这就更是大大节省了朝廷的开支。 尽管如此,赵煦还是觉得,明州那边的动作不够利落。 有些事情,陈睦还是没胆子干。 没办法,只好派向宗良去帮帮场子,踩踩油门,加速加速了。 向宗良听着欢喜不已,当即谢恩:“若得官家差遣,臣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明州啊……好地方! 向宗良忍不住想起了那些在汴京流传的传说。 高公绘见着向宗良居然捞到了明州的差遣。 他顿时眼巴巴的看向赵煦。 赵煦也适时的看向:“公绘舅父。” “臣在……” “不知道舅父知道泉州吗?” 高公绘咽了咽口水,和明州相比,泉州的知名度在如今,无疑就很低了。 没办法! 泉州还未开港,故其还远不是那个后来的欧亚经贸第一港。 马可波罗口中的光明之城,世界第一大港。 现在它还默默无闻。 赵煦看出了高公绘的犹豫,便开始画饼:“公绘舅父可知,我对泉州有着厚望。” “是打算要将之建成一个,每岁贸易达到上千万贯的商港!” “所以我才要委任蔡相公,出判福建,提举泉州市舶司,负责泉州开港。” “但蔡相公终究是文臣,好多事情其实我不放心……” “而且,蔡相公今年后,也要离任了……” “蔡相公离任后,泉州市舶司不可无主……” “舅父是我的至亲,思来想去,我觉得也只有舅父能为我梳理好市舶司内外之事了!” 说到这里,赵煦就看着高公绘:“不知道舅父可愿为我去泉州走一遭?” 高公绘再次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问道:“官家,泉州市舶司真的能有每年一千万贯以上的货物出入?” 赵煦笑起来:“舅父放心,一定会有的!” “况且,福建也不止只有泉州市舶司。” “建州北苑茶园,是我朝的御茶茶园,舅父若去了福建,可承担起‘北苑茶园提举、监造官’的职务!” 北苑茶园是如今全世界制茶技术的天花板。 其所出产的各种茶饼,哪怕是质量最差的,也能卖到数十贯。 其顶级茶饼的价格,是等重黄金的好几倍。 就这,还供不应求。 这主要是因为北苑茶园的产量很少。 整个北苑茶园,拢共就那么点地方。 哪怕边角料的产量,也是极其有限。 原来,北苑的茶,只供应赵官家和朝中宰执、外戚们,勉强还能供应的上。 奈何,现在辽人也在挥舞着交子求购。 这一下子就让北苑茶园的茶饼供应吃紧了。 好在,赵煦在现代留过学。 所以他知道,可以用洗澡茶。 完全可以拿其他地方的顶级茶叶,送到北苑茶园加工。 然后,打上北苑的商标,卖给辽人。 赵煦就不信,辽人难道还能尝的出来? 只要这条路走通了那么,也就可以顺势继续包装。 把大批的中高端的茶叶,都打上建州出产、北苑茶叶的名号,卖去世界各地。 辽国、西夏、吐蕃、高丽、日本、交趾、大理…… 然后三佛齐、天竺、大食、拂林也不能放过。 “此外,建州的建窑,我也希望舅父可以帮忙盯一下……将我和朝廷,鼓励窑场烧造,鼓励出口各国的意思传达给诸场的场主。” 瓷器、茶叶加上丝绸,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将是大宋外贸的明星与出口创汇的主力。 而福建,既是产茶区也是重要的瓷器生产区。 高公绘听着,心绪渐渐激动起来。 泉州市舶司加上北苑茶园以及建窑的事情…… 这权力有点大啊! 而且…… 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高公纪在熙河做的事情。 想起了高公纪写信回来,对他吹的那些牛逼。 高公绘顿时拜道:“愿为官家效死!” (本章完) 第六百四十六章 给王安石的生日礼物 打发走向宗良、高公绘,赵煦便半躺在坐褥上,闭着眼睛在心里复盘了一遍。 “向宗良、高公纪出知明州、福建,应无太大障碍。” 明年正月,蔡确就要落福建观察使的差遣。 他本人自是想要回朝的。 但是,赵煦不打算让其回朝。 一个前宰相,而且还是一个对皇权唯命是从,同时忠心耿耿的前宰相。 可是非常好用的! 所以,赵煦已经计划好了。 让蔡确和陈睦换一下,陈睦去福建,蔡确到浙江。 当然,这是需要做工作的,得让蔡确心甘情愿的去浙江才行。 好在赵煦在细节上,一直很讲究。 自蔡确去了福建后,每隔一个月或者两个月,赵煦就会派一個使者前去慰问、探望。 同时,蔡确在京的家眷,也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逢年过节有慰问,遇到生辰则有嘉奖、慰勉。 其他人也差不多。 像章惇的老父亲章俞,今年九十大寿,赵煦就亲自派人,送去了亲笔所写的贺文。 想着这些,赵煦就记起了一个重要的事情。 于是,他坐直了身体,将冯景唤到面前,同时屏退了左右。 “大家,有何吩咐?”冯景等着左右都退下去后,才小心翼翼的问道。 “下个月江宁的王司空生辰,两宫可已选好了去道贺、赐物的使者?”赵煦问道。 王安石的生日是十一月十三日。 只剩下一个多月了,而从汴京到江宁,顺流而下,中途不耽搁,一般也需要七日。 所以,两宫那边,应该会在近几日选定使者,然后准备出发,为了赶在王安石生日前准时到达江宁,及时送上贺礼,所以一般都会提前半个月出发。 赵煦记得去年的使者是十月中旬左右出发的。 “回大家,似乎还没有选定……”冯景答道。 “若两宫选定了使臣,汝要立刻告诉我。” “诺!”冯景点头。 “若有人问,皇帝殿要委任谁为使者,汝便选童贯去。”赵煦又嘱托一句。 “诺!” …… 两天后,十月丁亥(初三)。 永宁坊,旧虎翼军军营。 这个昔年,足足屯驻了两三千名虎翼军的禁军军营,在十余年前就已经废弃。 旋即成为了禁军家眷们的住宅区,数不清的低矮棚屋,迅速蔓延开来,将半个永宁坊,变成了一个嘈杂、混乱的地方。 而在这个废弃军营的深处,曾经虎翼军的武库库房所在,却因为其特殊性,而一直有着一支禁军把守在此,而没有被周围的棚屋所吞噬。 如今,这个当年的武库已被重新改造。 变成一个又一个隔断开来的厢房。 每一个厢房的门口,都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甲乙丙丁一类的房号。 厢房内,则是一个个大通铺,每个通铺上都整整齐齐叠着被子,通铺前有着一根于房顶相连的木柱,柱子上挂着一个个布包,这些布包上都绣着文字:汴京新报。 而在这些厢房的墙壁上方,则用着石灰,刷着一行行标语文字。 童贯领着一个男孩,穿过一个又一个厢房。 然后,他在一个厢房前停了下来。 “进去吧!”他对跟着他的那个男孩道:“从今天开始,汝便住在这丙字二号房……” 他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木牌:“这是汝的号牌。” 小男孩接过那块木牌。 木牌的正面,雕刻着汴京新报报童六字篆书。 在其背面,则是他的名字与在这汴京新报的号码。 高俅,永宁丙字第八号。 这代表着他是汴京新报永宁坊分宿区的一名报童,同时其所在的厢房是丙子房,所睡的地方是第八铺。 旁边则有着小楷写着:荐举人高敦厚,汴京街道司吏员,系高俅之父,确验三代无作奸犯科。 叫高俅的小男孩懵懵懂懂的走进厢房,这里面的一切,都让他无比陌生,也让他心情忐忑。 但,这个孩子有着超强的适应力和心理素质,所以他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是乖巧的拿着号牌,找到了自己在这个厢房里的位置,然后将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到自己的位置。 童贯只看了一眼,就转身对自己身旁的一个内臣吩咐了一句:“这孩子的情况,汝该知道了吧?” 这内臣低着头道:“下官已看过卷宗了。” “嗯!”童贯道:“以后他便交给汝管教。” “若不合格,不必要通报某,直接清退便是。” “唯!”内臣颔首。 童贯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今年的磨勘,某给汝一个中下。” 这内臣,立刻欣喜若狂,连连道谢。 在大宋的体制下,所谓磨勘,顾名思义就是分成磨与堪两个系统。 磨代表时间,堪则代表考评。 所以时人言:磨勘之法,率以法计其岁月、功过。 在这个系统中,磨所代表的时间,一般是固定不动的。 只有堪所代表的考评,可以减少或者增加转迁所需的时间。 而考评之制在唐代就已经确定,分为上、中、下三等九级。 但因为儒家中庸思想的主张,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上上、上中、上下这样的评价,是凡人不可能触碰到的。 能拿到的人,必须做出了类似拯救世界的功绩。 同样,下下的考评,也不是人能拿到的。 拿到的都是铁板钉钉的畜生、人渣。 所以,中上的评价,就已经是所有人能摸到的天花板。 能拿到一个中上,基本可以锁定减磨勘的资格。 而中下,在这个体系里,等同于优秀。 在转迁时的优势很大。 而在汴京新报的这个体系里,一个像他这样负责管教的内臣,拿到一个中下评价,几乎可以锁定未来的管勾永宁坊公事。 一旦如此,那么对他这样的小黄门而言,就等于入门了,拿到官身了。 相当于文臣不入流的杂官转正为选人。 这是阶级的跨越!也是地位的飞升! 童贯却没有在这个事情多费心了。 在他眼里,这只是他拗不过面子,勉强答应了街道司的人的请托。 这种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在过去的这六七个月,他已经领了起码几十个开封府胥吏的孩子进入汴京新报当报童。 没办法! 这报童好啊! 进了汴京新报,虽然要受管束,还得每天跟着人出去卖报。 但是这里管吃管住,还能免费学各种技术。 今年以来,汴京新报向太医局、天文局、都水监、专一制造军器局等有司,输送了两三百名学徒。 此外,汴京算学、律学、武学,也都送了不少童子。 就连太学都塞进去了十来个。 虽然说,这些报童的身份,都是学徒、学仆。 他们做的事情,也都是打杂、服务为主。 然而……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是他们人生所能触碰的天花板! 更不要说,消息灵通的都知道,汴京新报的报童们都有一个隐藏身份。 所以,这开封府的胥吏甚至是低级官吏,现在都是打破了脑袋,想要送一个孩子来汴京新报当报童。 只不过,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找到门路。 像今天那个叫高俅的男孩,要不是其父是街道司的经年老吏,如今跟着街道司的贾种民,颇为得力,贾种民甚为赏识他,加上靖安坊一事,高敦厚前后奔走,做事勤勉,贾种民就赏了他这个机会。 不然的话,高敦厚就算把脑袋磕破,也是找不到门路的。 童贯踱着小步,慢悠悠的走出了这个位于永宁坊深处的报童宿舍。 出了门,他牵上马,走过坊中混乱无序的棚户区,前方的道路顿时豁然开朗。 一座座豪宅映入眼帘。 每一座,宅邸都是盈槛数百,规模庞大。 这些宅邸每一座都是御赐之宅。 其主人,每一个都是声名赫赫的国朝显贵! 而就在这些豪宅的身后,是汴京城最混乱、最脏乱的地方。 两者甚至只有一街之隔。 就是一条轻飘飘的,从这永宁坊中间穿过的小巷。 就将富贵与穷苦,天堂与地狱,划分开来。 街巷的一边道路干净、整洁、平整。 就连牲畜的粪便也看不到。 街道司下属的‘城管局’,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派人来这里打扫卫生,收走垃圾,甚至还会给道路洒水。 若有人家有喜庆、丧葬之事。 只要和街道司说好,就会加派人手过来,提供各种增值服务。 贾种民那边,甚至还提供大和尚/道士念经祈福服务。 只要钱到位,汴京诸寺、诸观,任君挑选。 而在街巷的另一侧,污水横流,屋舍混乱,彼此重叠。 童贯骑着马,走过一栋又一栋的豪宅。 最后,在一座藏在这永宁坊豪宅区里的宅邸大门前停了下来。 这宅邸看上去已经荒废很久了。 大门前的匾额,都已落满了灰尘。 但门前陈列着戟架,依然在向人们诉说着,其昔日主人的显赫地位。 而那高数丈的大门上雕刻的龙凤纹路,则说明着昔年主人与皇室的密切关系。 童贯抬起头,仰望着那已落满了灰尘的匾额。 鎏金的匾额字体,依然依稀可见。 蜀国公主邸! 正是当年下嫁左卫将军王诜的先帝二姐,如今已被追封为越国大长公主的公主邸。 大宋之制,天子赐宅,受赐者只有使用权和居住权。 除非有旨意,允其传与子孙。 不然,一旦其病故身死,所赐宅邸就会收归朝廷所有。 这就是孟昶、李煜等人的故宅,被改为官署的法理依据。 童贯来到大门前,便有官吏上来,将他的马牵到马厩之中去。 他本人则从大门旁的小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能闻到明显的油墨味道。 来来往往的工匠,在庭院中穿梭。 毋庸置疑,这昔年显赫的公主赐宅,如今已成为了汴京新报的发行地。 就像昭庆坊的司马光宅,现在成为了汴京义报的发行地。 而童贯需要两边跑。 之所以,将汴京新报的发行地,从永泰坊那边搬到这永宁坊的公主宅。 最大的原因,就是保密。 因为这永宁坊,是大宋驸马都尉们猬集之地。 譬如说,大宋史上最著名的驸马李遵勖和万寿长公主的宅邸就在这里。 万寿长公主与李遵勖的后代,也依旧住在当年真庙所赐的宅邸内。 而这一家人,因为与皇室关系日渐疏远,所以迫切的想要和皇室重新拉上关系。 故此,他们是最好的掩护。 此外,在这里的还有高行周与燕国长公主当年的旧邸。 这一家高家人,同样很配合,嘴巴捂得很紧。 算起来,永宁坊中的公主邸,也就是蜀国长公主的赐第被朝廷所收回。 本来,去年还有人说,公主嗣子在,是不是要还给嗣子? 但很快王诜就客死异乡,连尸骨都不能运回来。 这事情就再没有人敢提了。 今年,这个公主宅被重新启用,成为了汴京新报的发行场,建起了一个个印刷室、排版间,光是雇佣的工人,就有数百人之多。 当然了,出于敬重。 昔年越国大长公主的闺房、起居所是没有人敢破坏的。 童贯穿过庭院,来到了从过去王诜的住所改造而来的‘总编室’。 一进门,童贯便看到了一个让他熟悉的身影。 童贯立刻上前纳头就拜:“下官童贯,给邸候请安了。” 虽然,眼前这位邸候,年纪也就比他大个四五岁。 两人的官位,现在相差也不算大。 但人家是官家身边日夜侍奉的亲信近臣,未来所有内臣脑袋上的大貂铛。 由不得童贯不敬重,不小心。 冯景悠悠起身,道:“官家德音下降,管勾汴京新报公事童贯听旨!” 童贯立刻面朝皇城方向磕头顿首:“臣贯恭听德音。” 冯景道:“童贯附耳过来。” 童贯立刻爬到了冯景面前。 冯景则蹲下身子,凑到他耳边,低声嘱咐起来。 童贯听着,整个人都开始因为兴奋而颤抖。 他知道的,这是泼天的富贵降到了他身上! 这趟差事办完,他童贯在当今面前的地位,恐怕就要仅次于眼前这位邸候。 未来的入内内侍省,必有他一席之地。 说不定,还有望和偶像李宪李爷爷一样,出为边帅,建功立业! 冯景将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完后,便将一本用着火漆封好,同时盖了当今官家私人印信的册子,交到了童贯手中,在那册子上轻轻用力,道:“切记切记不可使外人知!” “诺!”童贯磕头说道:“请邸候转告大家,臣若有闪失,便请斩臣头!” (本章完) 第六百四十七章 苏轼回京 元祐元年十月戊子(初四)。 西夏驸马都尉、宥州监军司监军拽厥嵬名,槛送入京。 说是槛送,其实人家在被送到环州后,立刻就被好酒好菜的招待起来。 这一路上,所享受的也是大宋贵族的待遇。 除了自由受限外,就和旅游度假没有区别。 拽厥嵬名入京后,旋即安置于都亭驿西所内的一处庭院,被严格看管起来。 西夏使者嵬名谟铎,被准许前去探望了一次。 “大家,伪驸马自入都亭驿,便一直在与馆内官吏索要酒水……” 作为赵煦的耳朵,石得一很快就将拽厥嵬名在同文馆内的作为,报告给了赵煦。 赵煦听着只是冷笑。 石得一继续报告着:“此外,臣还听说,伪驸马在入京途中,也一直在与官吏索要酒水……每日醉生梦死……甚至,还与人要求过歌姬服侍……” 赵煦听完,只抿了抿嘴唇,便叫来冯景,与他吩咐:“冯景,去一趟鸿胪寺,告知孔宗瀚,叫他不要理会伪驸马的索求!” “等他什么时候不要酒了,就派人来告知我。” “诺!”冯景领命而去。 赵煦则吐槽起来:“什么东西!” “竟想在汴京自戕!” 索要酒类,天天醉生梦死,甚至还要歌姬。 这是标准的贵族求死之法。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的咸丰就是这样自我了断的。 “他想死,我还就不让他死了!” 至于拽厥嵬名,会不会在汴京想其他办法自杀? 比如上吊啊、割腕啊、吞金啊。 放心! 他不会的。 因为,选酒色削骨而亡之人,都是性格软弱之辈。 这种人,你让他上吊,他头皮痒,让他投井,他会说水太凉,叫他吞金,他嫌金子硬,让他割腕他怕疼。 最典型的就是南朝的萧菩萨了,怎么都不肯死,叫宇宙大将军都莫得办法,最后还是饿死的。 赵煦看向石得一,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石都知,帮我去问问看,这伪驸马入京路上的官吏,有谁满足过他索要歌姬的要求?” “若有……”赵煦昂起头来:“无论文武,将他们的名字、脚色,送去吏部,叫王子韶看着处理!” 拽厥嵬名入京路上,受到贵族待遇,沿途地方官满足他在饮食上的要求,这都正常。 人家有桶蘸价值——无论古今,战场上被俘的高级贵族、将领,所受的待遇,都是远超一般人的。 但是,什么要求都答应的官员,肯定是天生的软骨头。 这种人,必须揪出来当典型处理掉! “诺!” …… 十月的汴京,天气已经冷了起来。 行人都开始穿上了御寒的衣物。 在琼林苑前的驿馆内,此刻数十名官员贵族,齐聚一堂,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向驿站外的道路。 “来了……来了……” 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所有人全部起身,迎了出去。 就见一个魁梧的大胡子,骑着一匹枣红马,穿着一件圆领澜衫,头上简单的裹着一条幅巾,他身后跟着十几个挑着各种行礼的随从。 “兄长……”驿馆中,一个与这大胡子样貌颇为相似的文官,远远的看到大胡子,立刻高兴的和孩子一样,跑上前去。 大胡子一听声音,也立刻惊喜的从马上下来,将马交给他的随从,自己迎了上来:“子由啊!” 其他人相继从驿馆而出,人人的眼中都带着景仰、崇拜以及期待、兴奋等等神色。 没办法! 那大胡子,是当代文坛当之无愧的一座高峰啊! 单以文学成就,当代能与之并论的,恐怕也只有那位隐居江宁,不问朝政的前宰相、荆国公王安石了。 东坡居士、铁冠道人,都是他的名号。 而其如今,甚至就连政绩这块短板,也已经补齐了。 其治登州,为政宽和,以爱民为先。 其在登州,以公使钱建立的登州养济院,首开汴京之外,廉价给百姓医药之先河,仅此一点,一年下来活民数百,施药更是多达上万次。 最重要的,还是登州的经济。 去过登州的商贾、士人,无不称赞。 所有人都说:登州之境,盗匪消弭,百姓安乐,四民和谐,商贾频往,而官吏廉平,于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当然,这是夸张的描述。 不过登州的治安、经济和生产秩序,确确实实是在不断向好。 所以,苏轼的地位,也在不断提高。 如今,本官虽然还是朝奉郎,但馆阁贴职却已是直龙图阁! 这是本朝馆阁贴职,文官知州所能带的最高贴职。 而且,已有至少二三十年,未授给知州这一级的文臣了。 所以,苏轼这是打破了记录! 若换一般人,早就各种酸言酸语,往其身上招呼了。 偏苏轼不会。 因为在文学成就上,就是得服苏轼。 谁要敢有半個字异议,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直接糊脸上,后面还跟着定风波、赤壁赋、前赤壁赋等一大堆注定千古不朽的诗词。 正如当今天子在命中书舍人林旦为授苏轼直龙图阁馆职时所言:他人得授直龙图阁,乃其幸也,而朕今授苏轼直龙图阁,乃直龙图阁之幸! 苏轼虽然升官了。 但他的性格,还是与往常一般,没有半点改变。 他一下马,就直接奔向自己最心爱、挂记的弟弟。 直接就抓住苏辙的手:“子由啊,你消瘦了!” 苏辙憨厚的笑了笑激动的抓着自己哥哥的手,道:“兄长却是发福了几分。” 苏轼哈哈大笑:“要怪只怪登州之鱼太过美味!” 他说着就对苏辙道:“子由,上个月我托人稍给你的那些海货,可都收到了?” “嗯!” “张伯父与苏世叔也收到了?” “都收到了!”苏辙道:“还都与吾说,很喜欢兄长的礼物呢!” “这就好。” 这个时候,其他人也都凑了上来。 全部是苏轼的迷弟。 哪怕这里面不少人,年纪都只比苏轼小几岁,甚至还有人年纪苏轼大。 但他们却崇拜的看着这个大宋文坛的传奇。 “见过苏公……”这些是过去不认识苏轼的。 “见过子瞻兄……”这些是认识苏轼,但不太熟的。 “东坡先生,别来无恙!”这些都是和苏轼书信往来密切的好友。 …… 苏轼回京的消息,就像一条忽然登上汴京热搜的词条。 几乎是转瞬,就传遍了整个汴京。 最兴奋的,莫过于汴京城的各大勾栏瓦子了。 无数瓦子的主人,立刻挥舞起自己的钞能力,同时发动一切能发动的人脉。 开始运作起来,他们都想要自己的瓦子成为苏轼回京,招待友人的宴会、酒席场所。 甚至有人宁愿倒贴,也想拥有这个机会! 没办法! 像这种文人盛会,注定会流传千古。 一不小心,万一大胡子喝高了,当场再写一首名篇。 那他和他的瓦子,也能跟着不朽了。 就像李太白《将近酒》中简单的点名的那两位在坐的宾客一样——岑夫子、丹丘生,杯莫停。 这两位果然就一直杯莫停。 赵煦也很快就知道了这个事情。 “这大胡子回京动静可真大!”赵煦忍不住砸吧了一下嘴巴。 这就是大宋顶流的真正威力。 一个没有罪名,同时不受忌惮的文人领袖所展现出来的实力。 于是瞬间压过一切讨论,将所有舆论和眼球都吸引过去。 “恐怕,这也是乌台诗案,苏大胡子会被整的那么惨的原因吧……”赵煦嘀咕了一句。 你这么厉害?你这么牛逼? 不整死你,我们整谁? 自然是要加大力度,必须变本加厉,狠狠羞辱,狠狠折磨。 而赵煦的父皇,针对苏轼的原因,就很复杂了。 赵煦感觉,这里面既有对王诜的恨意。 恨屋及乌,顺便惩罚一下苏轼。 同时,更多的还是忌惮这大胡子在文坛的影响力。 乌台诗案前,苏轼才四十出头! 却已写下了包括念奴娇、水调歌头在内的无数现代中学生需要反复背诵的千古名篇。 此外,这大胡子的大嘴巴子,也是原因。 其在徐州,胡言乱语什么:汝以有限之才,兴必不可成之役,驱无辜之民,置之必死之地…… 这是在骂谁? 王安石? 呵呵! 若二次回河成功了,倒也罢了。 顶多也就是穷酸文人的无病呻吟。 关键二次回河失败了,不仅仅失败了,还酿成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那这大胡子不倒霉,才有鬼! 老实说,当年要不是王安石出手,章惇帮着回转。 赵煦感觉,苏轼可能真的会死在诏狱里。 “话说回来……”赵煦抬起头:“朕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大胡子呢!” 就算是在他的上上辈子,他也只在十一二岁的时候,与这大胡子有过交集。 能记得的东西,如今也所剩无几。 脑海中留下的最深刻的回忆,就是这大胡子在经筵后,悄悄拉着他的袖子,带他到角落里,悄悄的和他介绍历代帝王、雄主是怎么杀大臣的。 而这大胡子的性格,也注定了他仕途的坎坷。 新党不喜欢他,很多人敌视他。 旧党则讨厌他,甚至是厌弃他! 尤其是,苏轼自己建了个蜀党,召集了一大群人,阐明了他的立场——我不喜欢新党,也不喜欢旧党。 那就怪不得人了。 刘挚出手,王岩叟、王觌迅速跟进。 程颐、程颢的徒子徒孙们纷纷帮手。 大家打着司马光的旗号,把这大胡子赶出了汴京。 你要问二程的门人为什么出手? 答案是,苏大胡子先动的手,先撩者贱! 不过如今,苏轼应该不会重蹈覆辙了。 因为,他有靠山啊! 张方平一直留在汴京,有着这个将其视作亲儿子一样看待的元老,手把手的教,他想犯错也没有机会。 朝堂上,还有一个和苏轼的父亲苏洵拜过把子的苏颂在一边帮着照看。 至少,在张方平、苏颂去世前。 这大胡子很难再犯那种幼稚的低级错误。 “话说回来……”赵煦站起身来:“朕也准备一下,明天和这大胡子好好谈谈了。” 苏轼,赵煦是很看好的。 虽然他是个大嘴巴子,一旦得意就很容易胡言乱语,不定时的就要碰一下雷区。 但他能力是真的强! 而且,经过乌台诗案后被贬地方的这些年。 其实他也成熟了起来。 看其在登州的所作所为,就很灵活。 至少,他能抓住赵煦送的流量,并留下,那些因为汴京新报的造势,而想去当榜一大哥或者榜一富婆的豪商。 让这些人,在登州是出钱又出力。 同时,在对待海鱼和海盐的事情上,他的立场也非常灵活。 面对有司的质疑和刁难,他已经会打太极拳了。 最让赵煦意外的,还是苏轼主动上书请求,在登州设立市舶司,开港以对接高丽、日本的商贾。 但仔细想想也不意外。 苏轼在他的上上辈子,出知杭州的时候,就很灵活,忽悠人也是一套一套的了。 他能通过众筹从杭州富户嘴里,抠出一大笔钱,建立养济院。 他也能动员数十万人,疏浚西湖,修建起留存到现代的西湖十景之一的苏公堤。 “先谈谈看……” …… 苏轼在自己的弟弟和迷弟们的簇拥下,回到汴京城内,苏辙早就已在汴京城的潘楼给哥哥订好了最好的位子。 一行人登上潘楼的最高处。 苏轼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繁荣市面。 他远远的,就看到了一条非常奇怪的东西,蜿蜒着从马行街那边延伸出来,并直通城外。 苏轼顿时好奇起来,问道:“子由,那是何物?” 苏辙顺着苏轼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答道:“兄长没听说吗?” “嗯?” “当今圣上将街道司从都水监中独立出来,并使其隶于开封府下,拜贾种民为提举汴京内外厢街道公事兼录事街道!” 苏轼点点头,此事他在登州有所耳闻。 那些从汴京去登州收鱼干的商贾,曾说过汴京城如今权力最大的,不是权知开封府,也非是汴京左右军巡使。 而是街道司。 按照那些人的说法,街道司什么事情都能管,而且管的很严。 动辄打人、抓人、罚款。 身为街道司的主官,贾种民本人更是经常带着他手底下那些如狼似虎的恶吏,在街头执法。 总之,在那些人嘴里,这街道司就是又一个探事司一般的皇帝鹰犬、走狗。 “那就是贾种民的杰作。”苏辙说道:“贾种民唤之曰:轨道!” “据说是仿秦代故事,用秦始皇当年所发明之物,最初是为了运输靖安坊拆卸的各种瓦砾、碎石、朽木,并从城外将砖瓦运入城中,以供靖安坊之汴京学府所用!” “而如今,其开始将之变成一个供人、货出入汴京之物!” “……” 苏辙一边说,一边和苏轼介绍着这个今年五月开始勘探、建设,八月投入运行的新兴事物。 苏轼却没怎么听了。 他的脑子,被苏辙所说的‘仿秦始皇当年发明’所充斥。 那可是秦始皇啊! 虽然,历朝历代,都在骂秦政乃是恶政。 可哪朝哪代,没在用秦政? 前代柳宗元的《封建论》就已经说得很透彻了。 大秦所开创的郡县制,才是中国的根本! 也只有郡县制,才能长治久安。 而苏轼和他的父亲苏洵,其实一直都对秦,有着一种非常复杂且莫名的情怀。 父子两人都写过一篇名曰《六国论》的文章,足以说明问题! 如今,苏轼骤然听到,汴京出现了一个仿秦代的东西,而且还是秦始皇时代的东西。 他怎能不惊讶,又如何不激动? 一颗心,顿时就砰砰砰的跳动起来。 “子由怎么知道,那所谓‘轨道’是秦始皇所创?”苏轼忽然问道。 苏辙愣了愣,然后道:“街道司的人说的……” “言是从古籍之中发现的……” 苏轼顿时笑起来:“此乃托古造物!” 他一眼就瞧出来了。 这不就是当代文人士大夫们,人人都在做的事情吗? 嘴上个个都是要复古,要追寻圣人的真意,要寻求先王的圣政。 可实际上呢? 圣人知道他们吗?先王知道他们搞出来的那些所谓的法令、制度吗? 托古改制、托古言志。 王莽就已经玩过的东西! 如今,那贾种民也就是变了变手段,将那所谓轨道,赋予了‘秦始皇’所造的噱头。 苏轼越来越有兴趣了。 于是,他问道:“子由可认得那贾种民?” 苏辙摇摇头,道:“只在朝堂上,有过那么几次点头之交。” 苏辙很讨厌很讨厌,贾种民这样的人。 因为他觉得,贾种民做事,没有规矩,也没有法度,更没有体统。 堂堂朝廷官员,天子近臣,却隔三差五就拿着棍子在街道上执法,还有何风雅可言? 最紧要的是——此人天天跟蔡京、王子韶等奸佞小人混在一起。 而蔡京、王子韶,是如今官家身边的小人。 这几个人加上沈括、邓润甫、安焘、陆佃等,在私下里被君子正人们称做:元祐奸党。 有他们在,这元祐众正盈朝的大好局面,就始终有着缺陷。 苏轼却是兴致勃勃,道:“改日我当仔细瞧瞧这轨道……” “若是可行,待回了登州,我或许可以依葫芦也画一个出来。” (本章完) 第六百四十八章 张方平传衣钵于苏轼 张方平的宅邸,在汴京新城的春明坊。 张方平在汴京,本是没有宅子的(其过去有,但在仁宗时代,罢去参知政事的职务后,所赐之宅就被收回)。 去年进京后,他一家一直租住着店宅务的一个院子。 直到今年坤成节以张方平治元祐字典有功,赐第于春明坊。 房子不大,盈槛三十余而已。 但对张家来说,这已经完全够住了。 所以被赐第后就立刻搬了进来,如今也已住了月余。 此时的张府后宅之中,管乐丝竹声,次第而起。 婀娜的歌女,翩翩起舞,从教坊司雇来的歌姬,亲启樱唇,悠悠浅唱着一曲《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在坐的宾客,无不闭目沉醉,仿佛置身于那春日黄州沙湖畔的竹林之中。 雨滴落在竹叶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他们则一边吟啸着,一边合着雨滴与竹叶的节拍,手持着竹杖,身穿蓑衣,穿行期中,洒脱而行。 终于,走出竹林雨也停了。 前方山头,雨后初晴的斜阳落在身上。 意境拉满,叫人如何不沉浸其中呢? 一曲唱罢,张方平拍了拍手。 歌女、舞姬盈盈一福,次第退下。 在坐宾客,则全部看向了那个坐在张方平身边的大胡子。 “子瞻的词,每次听,老夫都有不一样的感觉。”张方平拉着苏轼的手,亲密的说道:“可惜老夫老矣,不然还真想去黄州的沙湖畔,见一见那竹林,看一看那雨后的斜阳。” 苏轼正要答话,却被张方平制止。 他拉起苏轼,站起身来,与在坐的宾客们,道:“老夫老朽,诸子也不成材……” 听到父亲的评价,在门口、厢房内的张方平诸子,纷纷跪下来,口称不孝。 张方平没有理会他们只继续道:“所幸,昔年故人之子,今已成材矣!” “子瞻啊!”张方平拉起苏轼,走向那些宾客:“来,老夫与子瞻引荐!” 张方平将苏轼,拉到坐在左侧的一个穿着白色素服的男子面前。 “这位就是当朝的尚书左丞,如今与老夫同在元祐字典书局之中用事的邓公……” 邓润甫连忙起身。 苏轼则长身而拜:“下官苏轼见过执政!” “子瞻……久仰大名!”邓润甫温言上前,微微拱手:“今日总算得见,不枉此生矣!” 苏轼连称不敢,并道:“不瞒执政下官在武昌时,就已与执政神往了!” “哦?”邓润甫微笑着。 苏轼道:“下官在武昌,曾有幸见过执政当年为政武昌时,所留下的墨宝……尤其是寒溪中执政所留石刻……” 邓润甫听着,目光悠然,感慨道:“吾当年随笔所留,如今居然依旧在……” 他嘉佑时,在武昌为官,常与友人出游,到处题字、题诗。 而武昌城外的寒溪,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 苏轼道:“山中老人,至今还在传颂执政当年为政的诸多善政呢!” 邓润甫于是道:“武昌父老抬爱,愧煞某也!” 在武昌的时光,是他人生中最快意的。 张方平在旁微笑着。 这就是他之所以要让歌女唱那首《定风波》的缘故。 于是趁机道:“圣求(邓润甫别字),子瞻是老夫的晚辈,以后在仕途上,还请圣求看在老夫颜面上,多多提点、照顾。” 邓润甫拱手而礼:“吾久仰子瞻之名,正欲亲近,今得张公引荐,自当与子瞻为友……” 张方平微笑着拱手。 然后,他就领着苏轼,一个一個的去与那些在坐宾客相见。 这些人有类似邓润甫这样的张方平在元祐字典书局里的同僚,也有张方平的故人、友人。 有些苏轼认识,有些苏轼不认识。但张方平依然郑重的引荐,并请他们今后照顾、提点苏轼。 直到这个时候,所有人终于品出些不太对劲的东西来了。 这位元老到底意欲何为? 众人心中,差不多已经有了答案。 而张方平将在坐宾客,都给苏轼引荐了一遍。 他便郑重的对着在坐宾客们拱手,道:“诸公也都知道,老夫的那几个儿子不大成器,仕途无望,文章也写不好。” “所幸,上苍终究对老夫还是垂爱的。” “苏子瞻既是老夫挚友之子,也是老夫所喜爱之人。” “今后,其为官任事,若有不妥,还望诸公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宽恕一二、原谅一二……” “如此,老夫不胜感激!” 说着,他就拱手一拜。 苏轼见状,立刻下拜:“叔父抬爱,某受之有愧,愿请叔父收回成命!” 苏轼已经反应过来了。 张方平是在托付衣钵! 将其政治人脉与政治衣钵,公开托付给他。 这让苏轼受宠若惊,也让他吓了一跳! 张方平却扶起苏轼,道:“子瞻,来!给诸公来行上一礼!” 在坐宾客见着,纷纷起身,内心的震撼,已是难以言喻。 虽说国朝士大夫衣钵,并非一定要托付给儿子。 学生、外甥、门生,也都可以托付。 像上个月司马光去世,其政治衣钵就没有交给其子司马康,而是交到了他的学生范祖禹手中。 可苏轼既非张方平的学生,也与张方平没有姻亲关系,更不是其门生。 这种直接跳过学生、门人、亲戚,把自己的政治人脉与政治遗产托付给一个外人的事情,在国朝还是很少见的。 而地位如张方平这般,却选择将政治衣钵交给一个纯粹的外人的,就更少见了,甚至可以说前所未有! 要知道今日的张方平,可不是过去的张方平。 在元丰八年前,张方平只是一个致仕退休,荣养于南京应天府(商丘)的宣徽南院使而已。 政治地位不是没有,但,影响力很低。 别说与文彦博比,就算是与孙固比都远远不如。 因为,当时的张方平已经致仕十年。 官场上,素来是人走茶凉。 何况,张方平当年在官场上,得罪了无数人。 他和文彦博不对付,与司马光是对头,对王安石的新法也横看竖看不顺眼。 新党、旧党,能得罪的都被他得罪了一遍。 所以,致仕后他才不去洛阳,反而是回了应天府。 但元丰八年开始就不一样了。 在这汴京城里,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受到当今官家推崇,使其地位高于宰相,且下诏太师入朝,宰执起肩舆,可谓是风光至极,国朝以来,人臣从未有如文彦博者。 而张方平,作为和文彦博一样,从嘉佑时代走过来的宰执。 同时,也是文彦博的对头。 政治地位,随之迅速抬升。 先以元老,国家股肱、社稷老臣的名义,慰留京师。 旋即,落宣徽南院使,进拜彰德军节度使,授予节钺。 然后,又以‘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国家宿老,先帝股肱’的名义,命宰执等商议国事,备询于张方平。 这就是给了监督都堂决策的权力。 虽然这权力很缥缈,可,哪怕是做做样子,宰执们也必须尊重这位致仕元老了。 然后就是拜其为‘判元祐字典编纂使’。 与之搭档的,是现在在场的时任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 而至今,邓润甫依然兼着提举元祐字典书局的差遣。 并且,邓润甫非常清楚这是他最重要的差遣! 重要性可能还在其尚书左丞的执政身份之上! 此乃宰相的敲门砖! 张方平的地位再次攀升! 现在,张方平基本上就是明牌的文彦博反对派。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这就是宫中为了制衡文彦博而选择的老臣。 大小相制,异论相搅嘛。 大家都懂! 而文彦博的反应,也证明了这一点,今年八月,太皇太后坤成节,文彦博费尽心机,将留守河南的冯京运作回京。 而冯京回京后,就借口要侍奉丈母娘周国太夫人晏氏,赖在京城不走了。 随后冯京就在文彦博的帮助下,参与到了元祐字典书局之中。 并在九月中旬,正式以保宁军节度使落留守河南府并致仕。 然后,以保宁军节度使同判元祐字典编纂使。 名正言顺的跳到台上,和张方平打擂台。 此事,虽然看上去是文彦博赢了。 然而文彦博费尽心思,将冯京弄回来的这个事情本身就说明了,在文彦博眼中,张方平是一个值得重视,并且需要全力以赴的对手! 而张方平能把文彦博逼到这个地步,则说明他的地位在元老里已仅次于文彦博(不包括王安石)。 而这样的一位元老,却选择将自己的政治人脉、政治遗产以及政治衣钵,在今天晚上,公开的托付给苏轼。 关键,他的儿子们也都在场。 而且,看上去都没有意见,甚至乐见于此! 真是奇了怪了! 这一家子都不正常! 只有那几个熟悉国朝旧事的老人,在心中若有所思。 “这还真是张安道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尤其是考虑到,张安道素与那一位交好,而那一位早将苏轼视作弟子、衣钵传人!” “错非其亡故时,苏子瞻还年轻……恐怕直接就传衣钵了。” “今天张安道,多少有些代替故人完成传承的意思……” (本章完) 第六百四十九章 一笑泯恩仇 张方平府上发生的事情,很快就随着与会宾客们,传遍了整个汴京。 赵煦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也得知了这个事情。 此时,他正在福宁殿后的御花园,听取入宫汇报靖安坊建设进度的贾种民。 听完冯景的报告,赵煦就笑了一声,然后看向在他身前三步左右,恭敬的低着头的贾种民,颇为玩味的审视了一番。 贾种民是贾昌朝的后人。 而贾昌朝当年和张方平是死对头! 贾昌朝在仁庙时代,是公认靠着攀附温成张皇后的裙带关系起家的。 另一个,就是现在的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 所以,文彦博、贾昌朝在当年是一个战壕的兄弟。 而在他们对面的战壕里趴着的,则是以富弼为首,欧阳修、张方平为骨干的一派。 两派人当年,在朝堂上就差没有打出狗脑子。 欧阳修被人造谣、诬陷,与外甥女(不是亲的)私通,就和这两派之间的激烈斗争有关。 如今,兜兜转转,当年的恩怨,恐怕也会延续到这一代人身上来了。 至少,赵煦知道,苏辙就很不喜欢贾种民。 贾种民被赵煦瞧的有些心里发毛,但也不敢问,只好低着头道:“陛下若无他事,臣乞告退。” “嗯!”赵煦点点头,道:“卿回去后,要记得抓紧,在正月前,朕希望可以看到汴京学府的蒙学、小学、中学之主体建筑落成。” “唯!”贾种民再拜,然后亦步亦趋的退出这御花园。 赵煦等他走远了,消失在视线中,才问冯景:“文太师府邸,可有什么消息传出?” 冯景摇摇头。 赵煦嘿嘿一笑:“老太师此时,恐怕正在家生闷气!” …… 文彦博半闭着眼睛,靠在御赐的太师椅上。 “老匹夫找了個小混账!” “有什么好得意的!” “还找了那么多人见证……”老太师哼哼唧唧着,阴阳怪气:“搞不好哪天,那小混账再捅个天大的篓子,看谁能救!” 在他身旁侍奉着的文及甫是只能低着头,假装听不到,根本不敢开口。 因为他知道的,自己只要开口,老父亲肯定就会拿着他做文章。 文彦博哼唧了半天,见文及甫没敢接话,便不高兴了。 他瞪了一眼文及甫:“汝这逆子,平素不是很喜欢问的吗?” “今日怎么不问问,为何张安道那老匹夫要将衣钵传与苏子瞻?” 文及甫咽了咽口水,只能硬着头皮拜道:“敢请大人赐教!” 他算是懂了。 老父亲这是要强行给他上课,他不听也得听。 文彦博嘴角抽动了一下,看着这个蠢儿子,实在气不打一处来。 所幸,他还有个好孙女。 不然,这辈子临到头,怕是会被那张安道压上一头。 这样的话,将来到了地下,恐怕要被富彦国和欧阳永叔笑死——呦!这不是文宽夫吗?几年没见,怎么这么拉了? 这样的话,他怎抬得起头? “张安道,可不止是在给自己传衣钵!”文彦博哼哼两声,道:“他恐怕还在打让苏子瞻继承欧阳九地位的算盘!” “看着吧!”文彦博道:“这一两年间张安道肯定会运作,苏子瞻的子女与欧阳九的子女之间联姻,然后借此得到欧阳九遗孀认可,名正言顺的继承欧阳九遗产的算盘。” “欧阳文忠公!?”文及甫咽了咽口水。 “天下人会认?” 欧阳修,是公认的范仲淹后,大宋文坛领袖。 不要看其当年被整的很惨。 可在文坛上,却没有对手! 就算是后来的拗相公和司马牛,当年在其面前,也得乖乖的伏低做小,自称晚辈末学后进。 “欧阳九认就行了!”文彦博没好气的道。 文及甫傻傻的看向自己的老父亲。 欧阳修?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死人怎么认? 文彦博叹了口气,解释道:“欧阳九在时,就已经很看好苏子瞻了。” “错非当年苏子瞻年轻,名声不显,怕给其负担,不然早就传了衣钵了!” “而张安道,与欧阳九乃挚友、知己……” “两人的脾气,简直一模一样,都是茅坑里的臭石头!” 说到这里,文彦博就撇撇嘴:“如今,传的苏子瞻也是一般!” “所以,老夫才说,这是老匹夫找了个小混账!” 文及甫眨眨眼睛然后想了想,好像还是真是这么回事。 欧阳修、张方平,当年在朝中,就以孤僻、不合群、头铁、爱开炮出名。 相对来说,张方平可能会低调一些。 而欧阳修在世,那是出了名的大嘴巴。 旁的不说,一篇《朋党论》就足以说明问题。 而现在的苏轼呢? 好像、似乎、大概也差不多。 这样想着,文及甫就忽然就理解了老父亲的意思。 苏轼苏子瞻的性格,不就是另一个翻版的欧阳修吗? 有张方平背书和牵线搭桥,欧阳修遗孀、儿子认可。 再来一个联姻关系,加上苏轼的文章诗赋,本就是天下知名。 这些条件综合到一起,苏轼苏子瞻,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接受并继承欧阳修留下的遗产。 然后成为天下士人都认可的文坛领袖。 至少,一个宗师的地位是跑不掉。 而在大宋文坛领袖或者宗师的影响力,是远超其本身官阶的。 就像如今隐居江宁的王安石。 他是不问世事了,可这天下事,依然在受他的影响。 无数人依然在崇拜、效仿着他。 哪怕一句话不说,也有大把的人,争相在自己脑门上刻下一个新学门徒、荆公门生的标签。 “那……那怎么办?”文及甫弱弱的问道。 他自然知道,老父亲和张方平不对付。 “怎么办?”文彦博耸耸肩:“当然是抬举程颐!” 老太师坐起身来,一双老眼,闪烁着智慧。 “将程颐的门生、弟子都送到朝堂!” “另外……”文彦博看向文及甫问道:“前些时日,不是有个叫程之才的人来投拜帖吗?” “汝去见一见他……” 文及甫眨眨眼睛:“这程之才是?” “苏子瞻表兄、姐夫!”文彦博悠悠的道。 文及甫不懂了。 文彦博补充道:“其早与苏子瞻兄弟决裂,视若仇寇。” “为何?” “虐妻致死!”文彦博淡淡的说道:“当年苏老泉极为愤慨,公开与程氏割席决裂!” “如今,苏子瞻得势,最害怕的,就是程氏家族了。” “然后才能轮得到昔年乌台诗案中的参与者!” 这些人与苏轼只是仇。 但程家却与苏家有着血仇! “大人……”文及甫道:“这样不好吧……” “此事传出去,大人名声……” “嘿!”文彦博看了这个蠢儿子一眼:“老夫什么时候说过,要帮程之才对付苏子瞻了?” “老夫只是让汝去见一面。” “剩下的事情,就不是老夫与汝,要关心的事情了!” 文彦博纵横官场数十年,早已熟谙于不脏自己手,而给对手添堵的技术。 一切皆是小人自作主张,与他文太师毫无干系。 并且,在事后,他一定会站在道德的高地,严厉批判这等小人行径。 甚至可能对陷入囹圄的对手,伸出援手,叫其感恩戴德! …… 兴国坊,徐国公张耆旧邸,苏颂所租住的院子之中。 此刻,苏颂家人,正带着下人忙碌着准备着今日的宴席。 沈括与苏颂,则在书房之中手谈着围棋。 不过,很明显,沈括有些心不在焉。 苏颂见了,笑道:“存中不必担忧,子瞻是个宽厚君子,昔年些许芥蒂,也早已忘怀!” 沈括答道:“子瞻固宽厚,但某却实在惭愧……” 其实,他当年只是为了表明立场,踩了一下苏轼,随口给苏轼扣了个帽子。 可偏生后来,发生了乌台诗案。 他也完全想不到,乌台诗案会闹到那个局面! 于是,他沈括沈存中就很尴尬的被人冠以了‘乌台诗案首倡者’的名头。 叫他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无妨!”苏颂微笑着:“老夫早已写信,与子瞻说明了情况,子瞻也回信言,早不挂怀当年之事,还嘱托老夫,叫存中不必介怀当年。” 两人说话间,苏颂的小儿子苏携就来禀报:“大人,两位世兄,都已到了。” “另外,天文局的韩提举,也到了……” 苏颂立刻起身,对沈括道:“存中,且与老夫一起出去见一见苏子瞻昆仲吧。” “另外,今日还要与存中引荐一位大才!” “哦?” “正是提举元祐浑运运公事韩公廉。” “公廉早仰存中之名,常与老夫言,想向存中讨教……” 沈括对于韩公廉,是有所耳闻的。 他也知道,天文局的元祐浑运仪,乃是当今官家非常关心的重点项目。 甚至亲自视察过浑运仪的工程进展。 自是立刻道:“我亦早闻韩公之名,今蒙苏公抬爱,自当以礼相交!” 于是,两人联袂出了书房,来到院中。 在这里,沈括见到了那个他当年相熟,如今却已陌生的身影。 沈括内心忐忑着,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但,苏轼却已上前一步,大笑着拱手:“存中,经年未见,不想存中风采依旧啊!” 沈括闻言,终于放下心中大石。 因为,苏轼的性格,是非常豪迈的。 他素来有什么说什么。 连官家的决策,也敢公开评论。 自然,他不会是那种口蜜腹剑之人。 所以,他确实已经放下当年的事情! 于是,沈括上前拱手道:“子瞻风采,却是更胜当年!” 苏轼哈哈一笑,道:“怪只怪,登州鱼太过美味。” “存中兄,若不嫌弃,某明日送上几斤登州上好的鱼干……” “如此……”沈括拱手拜谢:“多谢子瞻!” 苏颂在旁边,微笑着看着这一切,无比欣慰。 “可惜张邃明去了真定……”他在心中想着:“不然今日就可上演两段佳话了。” 还有什么比一笑泯恩仇,更能彰显苏轼的胸怀的事情吗? 而苏轼要在官场上走的更远,就必须向人们表露自己的胸襟,确实容得下人。 不然,谁敢让一个睚眦必报之人,登上高位? 那会人人自危的。 …… “苏公果然是朕的股肱,社稷之臣啊!”赵煦听了石得一汇报的事情后,就忍不住感慨。 苏颂对他来说,真的是完美的臣子典范! 需要他做事,他就会埋头去做事,不计较个人得失——去年赵煦拜其为开封府县镇诸公事。 尽管赵煦给了他无数补偿,还在名头和政策上,尽可能的给其优待。 但,大宋的体制下,若换其他资历像苏颂这样的大臣,碰到这种带着贬官性质的任命——哪怕皇帝亲自下场请求。 十之八九,也是屁股一扭,一句话就打发掉了:此岂国朝善待儒臣之制?请恕臣不奉诏。 但苏颂就是肯接受。 真正做到了,将自己视作大宋的一块砖,皇帝让他去那里他就去那里。 不仅仅没有任何怨言反而是全心全意的做事。 在其梳理下,开封府诸县、镇,一切都是井井有条。 韩绛要办的事情,也都是在苏颂的支持下才最终落实下去的。 关键,苏颂做了这么多事情。 却始终是两袖清风,其无论在开封府,还是在翰林院,都是不沾片文。 连合法的用来给官员宴客、招待的公使钱,他也没有动过一文。 在现在的朝堂上,能做到这些的人,除了中司(傅尧俞)外,就剩下苏颂了。 更不要说,如今,苏颂更是主动的出手,做为中人,协调、消弭苏轼、沈括的恩怨。 这可省却了赵煦无数功夫! 于是,即使是赵煦,现在也怪不好意思,甚至有了愧疚的心理。 “司马光去世,张璪出知。” “都堂之上,如今缺了两位执政。”赵煦对石得一道:“都知啊,我觉得苏公足可堪执政之选。” 石得一哪里敢接这种话?立刻低头,看着脚下的石板。 赵煦也不管这个,只自顾自的道:“都知说得对。” “像苏颂这样的社稷老臣,国家股肱,若都不能拜任执政,当一任宰相……” “天下人恐怕都不会服气!” 赵煦毫不犹豫的,代表了天下人,给这个事情下了定论。 石得一则只能躬着身子,他有点后悔今天来汇报了。 可他能怎么办呢? (本章完) 第六百五十章 礼法 元祐元年十月庚寅(初六)。 赵煦和往常一样,下了经筵后,便到了庆寿宫给两宫问安。 “六哥……”向太后等赵煦坐下来,便道:“陕西转运使范纯粹上奏,乞以其边功,换诰命与其生母张氏……” 说着她将一封奏疏递到赵煦手中。 赵煦接过来看完,感慨道:“真孝子也!” 然后,赵煦就看向两宫:“太母、母后以为呢?” 太皇太后道:“老身倒是想成全,只担心舆论物议……” 向太后也点头道:“吾与娘娘一般,这等孝子行径,理当褒扬、成全!” “就是担心舆论物议,恐太学、御史台议论,以为有悖礼法……” 范纯粹是范仲淹最小的儿子,其出生的时候,范仲淹的正妻李氏已亡故多年。 自然他不可能是范仲淹正妻所出,而是其妾室张氏所生。 在封建社会,妻是配偶,是主人,在家庭内部的权力,仅次于丈夫。 但妾嘛…… 说直白点,就是个工具! 所以,可以被随意处置。 士大夫们互赠爱妾美婢,甚至被认为是一种美德,也是表达彼此感情最好的办法——好兄弟,咱们感情铁,这个女人就送给你了! 就连妾室所出,在法理上,也是属于正妻的孩子。 譬如赵煦的生母朱氏就自动自觉的把自己代入民间的妾室的角色。 所以,在她眼中,赵煦是向太后借她的肚子生的孩子。 所以,向太后抚养、保育赵煦,天经地义。 回到范纯粹的这个请求上,他请求用自己的边功,来给生母换一个诰命。 这就触及到了礼法了。 妾,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与妻平起平坐,享受相同待遇的。 否则,就是乱了法度,坏了纲常。 妾就是妾! 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妾的地位、出身和角色! 其在为妾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自动丧失了作为人的很多合法权力。 正如赘婿,其在选择入赘的那一刻,就已经自动丧失了很多权力。 这是整個社会的共识,在儒家主导的传统社会意识形态中,远高于法律。 赵煦拿着手上的奏疏,他心中也自有着思量。 “此事,是个考验。”他想着。 他不确定,这是向太后在考验他,还是太皇太后在考验他,仰或者两者兼有。 可他知道,这个事情他必须给出一个完美的答卷。 道理很简单。 赵煦也不是向太后所出。 他也有生母在! 如今,出了这么个事情,向太后会不会担心,她的地位受到影响? 会不会担心,赵煦长大后,将她抛到一边,跑去认朱氏,甚至废掉她,而将朱氏扶正? 当然,赵煦是可以选择直接拒绝范纯粹的请求。 可这太做作,同时也太生硬了。 有悖于人的常理,也有悖于赵煦的人设。 这样想着,赵煦就道:“太母、母后,我记得,陕西转运使范纯粹,去年自河中府改陕西转运使,曾五次拒绝朝廷诏书,理由是,其母年事已高,他需要侍奉在身周,但陕西路远,他担心舟车劳顿……” “是有这事。”两宫点头。 范纯粹是庆历六年生人(1046),其父范仲淹则是皇佑四年(1052年)去世。 范仲淹去世的时候,他才不到七岁,彼时,范纯佑、范纯仁虽然都已成年,但范纯佑身体不好,范纯仁则需要守孝,另一个哥哥范纯礼年方十六,显然不可能照顾年幼的范纯粹。 故而,范纯粹是张氏教育抚养长大的。 母子感情,无比亲密。 范纯粹出仕后,无论去那里为官,都会带上其母。 其侍母之孝,天下有名。 便是宫中,也听说过他的孝名。 赵煦就记得,去年范纯粹五次拒绝陕西转运使的任命的时候,两宫就都感慨过——真孝子也。 于是,两宫一度考虑,要不要给他换一个好一点、近一点的地方。 但,吕公著坚持认为,陕西转运使非范纯粹不可。 因为——假如范纯粹不去陕西。 那么很可能,去陕西的就会是一个新党激进主战大臣。 比如说,当时的兵部侍郎许将,就是一个呼声很高的人选。 为了不让新党的人去陕西,就只能委屈范纯粹了。 最后还是范纯仁做的工作,说服了范纯粹范纯粹才在安置好母亲后,赴任陕西。 所以,在范纯粹的视角,他现在用功劳,给母亲换一个诰命,合情合理。 赵煦想着这些,便感动的道:“我在集英殿读书,听先生们讲过历代孝子的故事,我以为,如今陕西转运使范纯粹之孝,即使放在古代,也可堪与那些孝子忠臣并列!” 向太后听着,脸色稍稍一黯,心中还没来得及叹息,就发现自己的手,已被六哥握住。 她看向赵煦,便见这孩子,动情的唤着她:“母后……” “哎!”向太后轻轻应了一声,问道:“六哥怎了?” 赵煦道:“儿只是想起了,陕西转运使之兄,学士范纯仁当初入朝后儿特意命人打探过其家族的事情……” “如今,见到陕西转运使,为了其母求一个霞披,如此艰难……” “而我却有母后慈爱、抚养,太母保佑拥护,事事为我着想!” “就连我母妃,也被照顾,蒙恩升为皇太妃,连所住的妃阁,也升为殿……” “与陕西转运使相比……我是何其有幸,又是何其幸福!” “愿生生世世,为母后子,太母孙!”说着,赵煦就依偎到向太后身上,开始使出小孩子的必杀绝招——撒娇求爱。 向太后抱着自己怀中的孩子,听着那一句‘愿生生世世为母后子,太母孙’,顿时感动起来,深感这孩子真是孝顺,也不枉自己事事都为他着想,便伸出手,抱着这孩子,眼眶中流下热泪,嘴中不住的道:“六哥……六哥……” 便是太皇太后,也是忍不住眼眶一热。跟着伸手抱住了赵煦,道:“好孙儿,太母也愿与官家,生生世世为祖孙!” 这就是赵煦的破题之法。 在这个时候,就不能讲道理,用理性。 而是应该直接打感情牌。 而两宫要的,也只是他的态度,而非他在范纯粹的问题上的看法。 很显然,赵煦给出了一个对她们来说,满分的答案。 良久之后,向太后拿起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六哥方才说,范纯粹为其母求一个霞披,很是艰难?” “此事怎么说?” 赵煦于是和向太后介绍了一下,范仲淹家族那理不清,剪不乱的复杂背景。 这涉及到范仲淹的身世。 范仲淹很小的时候,生父就已经去世,其母谢太夫人带着他改嫁给了一个叫朱文翰的官吏,并跟着其到了长山生活,他长大后,才知道自己姓范,并立志要认祖归宗。 这一段公案,两宫自是知道。 所以,赵煦只简单的一句话带过。 但,范仲淹和苏州范氏宗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才是赵煦介绍的重点。 两宫听完赵煦的介绍,都有些不太相信 “真有此事?”向太后皱起眉头:“那苏州范氏,还敢如此?” 赵煦道:“母后,非如此,当年范文正公,为何会将其母先葬南京,后迁洛阳尹川?” “若非如此,范文正公为何临终遗言,也是要葬洛阳尹川,而非归葬宗族坟茔?” 两宫听着,若有所思! 是啊! 范仲淹,若真认自己是苏州范氏,其母身份特殊,不能归葬苏州范氏陵园也就罢了。 那他自己又为何不选择在死后归葬苏州呢? “儿早叫石得一查清楚了……” “这些年来,范学士兄弟,对苏州范氏,也是不胜其烦的。” “儿还听说,熙宁十年,陕西转运使升任朝官皇考恩封其母张氏为县君时,这些人就曾闹过一场,皇考无奈,才改封乐寿县太君。” 国朝传统,升官是和封妻荫子以及追封父母乃至于三代是挂在一起的。 所以,一个官员的升迁,通常伴随着整个家族,乃至于祖宗的阶级跃迁。 依例,京官升朝官,父授散官,母封县君。 而县君是命妇,可以穿戴霞披,称夫人。 太君则只是一个荣誉头衔,并不能穿戴命妇服,也不享有命妇该有的特权。 两宫听着,顿时动容:“竟有此事!” “何止……”赵煦道:“当年范文正公,为求认祖归宗,而苏州范家,却以为文正公意图争产。” “最后,逼得文正公不得不承诺:只求复姓,别无他寄。即使如此,范家众人也是等到文正公升到了两使职官,前途光明,才勉强答允!” “文正公尚且如此,何况其子,尤其是自幼无父,只能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陕西转运使?” 苏州的范家宗族,对于范仲淹一家pua到什么地步? 范仲淹在苏州当了半年知府,离任之后,终生都再也不回苏州! 这是被恶心的。 范仲淹,少年时,以为自己的家是长山朱家。 长大后,知道身世,以为自己的家在苏州范家。 但最终兜兜转转,他唯一认可的家,只有一个地方——南京应天府(商丘)。 他的母亲,妻子以及儿子、女儿,都在应天府。 母亲死后,首先安葬的地方,也是在应天府。 后来才改葬洛阳。 之所以将母亲迁葬洛阳,是因为范仲淹喜欢洛阳,选了洛阳作为自己最后的根。 这些事情,赵煦在他的上上辈子,就已经在章惇的主持下,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过,那是为了找范家兄弟的黑材料,整他们的罪名。 而苏州的范家那帮人,在这个过程中非常配合。 甚至捏造罪名,诬陷、诋毁范纯仁兄弟。 其下作程度,连已发誓必须十倍报复旧党的章惇都很嫌弃。 根本不采用他们提供的那些黑材料。 反而是,依据实情上报了有关细节。 所以,在绍圣时代,范纯仁、范纯礼、范纯粹三兄弟,虽然也被打击报复了。 但打击报复的程度,相对于那些去岭南吃荔枝,到崖州钓鱼的人,要轻的多。 至少没有往死里整。 真要往死里整,他们三兄弟一个也别想活! 两宫听着,互相看了看。 “竟有这样的人……” “若是这样的话,此事就难办了!” 确实,苏州范家的人,这一次若也跳起来搞事。 范纯粹的请求和辛苦,恐怕又要白费了。 因为,清官难断家务事! 人家宗族内部的事情,哪怕皇帝也难以干预。 强行干预,闹将起来,搞不好是一个礼法危机。 可若是就这么让苏州的范家那些如愿了。 赵煦的脸往哪里搁? 若连这个事情都摆不平,他将来又怎么去摆平那些更困难的事情? 所以,赵煦道:“太母、母后,此事倒也不是不能解决。” “只是,需要太母、母后开恩。” “嗯?六哥有办法?”向太后在知道了范纯粹的身世,也知道了其侍母孝顺的种种故事后,自然是愿意成全的。 就连太皇太后也道:“官家有何办法?” “却是得请太母、母后,召见故执政李昌龄家中命妇入宫,与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让李家人出面,与范学士商议,往文正公陵前占卜,告文正公神灵应允,以张氏为继室。” “然后朝廷再下诏,追认此事,如此,那苏州范家宗族也无法干涉!” 李昌龄是范仲淹正妻的叔叔,当年也是他做的主,将侄女嫁给当时还一文不名的选人范仲淹。 李家人出面,范纯仁、范纯佑不反对,朝廷同意范仲淹也同意。 那苏州范家,就无权干涉了。 “这样……”向太后问道:“李家好说……” 李家如今已经衰落,两宫召见,要她们给面子,她们就不得不给。 “但范学士会同意吗?” 莫名其妙,忽然多了一个母亲,而且,还可能和自己的生母抢香火。 范纯仁兄弟能同意? 赵煦道:“母后放心,范学士会同意的。” “因学士兄弟,生母早丧,早视张氏为母,只碍于礼法,不能尊养。” (本章完) 第六百五十一章 西夏议和竞赛 大宋元祐元年,西夏天仪治平元年,十月辛卯(初七)。 西夏国都,兴庆府,皇城内寝。 梁太后怀抱着年幼的小兀卒,坐在帷幕中。 在她面前的寝殿内,禹藏花麻、禹藏顺安父子,以及嵬名家的几个实权人物还有几个大部族的首领,临襟正坐。 他们手中,都拿着一份誊抄好的,这是三天前从汴京送回来的和约内容。 西夏的权贵们,看着手中的和议条款,脸色不停的变幻。 第一条,没什么紧要的,只是虚应故事。 这第二条,就是在搞笑。 南蛮许青盐入陕西诸路销售,作为交换,南蛮的食盐也当进入大白高国境内销售。 大白高国的青盐,乃是以乌池、白池以及瓜州、沙洲、凉州等地的岩盐构成的,成本低廉,几乎取之不尽。 价格战? 大白高国什么时候怕过价格战? 太祖立国前后,大白高国的青盐,就一直行销南蛮陕西等地,打得南蛮的解盐根本抬不起头。 以至于南蛮恼羞成怒,禁绝青盐进口。 即使如此,只要开放边境榷市,青盐就总能通过走私的方式,横扫南蛮陕西、河东等地市场。 所以,这一条在这些权贵眼中,就是在给他们送钱。 掌握着乌池和白池的几个大贵族,更是眯起了眼睛,流起了口水,仿佛看到了数不清的铜钱与丝帛,源源不断流入手中。 让他们大发其财! 就是…… 这第三条…… 大白高国,需用黄金白银,去换南蛮的交子。 而且,咱们送去的黄金白银的纯度、重量,都只能由南蛮认定! 最让人不爽的,则是南蛮居然要求,大白高国送去的黄金与白银,必须用进奉的名义! 而他们给大白高国的交子,则用‘赐’的名义。(最终的和议条款,自然是要经过润色的,而刑恕自然不可能放过在文字上占便宜的机会,所以最终的和议第三条变成了西夏的黄金白银入宋要称‘进奉’,而大宋交易的交子,则算‘赐’,将交易变成了传统的朝贡形式,其他则如宋辽交子贸易,由西夏方面,以国书的形式,遣使支用,西夏方面虽然有使用权,但是,在实际上他们购买的商品,是受到限制的。几乎只能购买大宋指定的供应商提供的商品)。 而且,这一条不许谈判,不许讨论。 这就让很多人不满了。 “娘娘,这南蛮欺人太甚!”一个嵬名家的宗王说道:“臣以为,前两条可以应允。” “但第三条绝对不行!” “不然,大白高国国格有损啊。” 一些嵬名家的权贵纷纷点头:“是啊,是啊……” “北虏的贸易交子,可以用岁币发行。” “为何我大白高国就得给南蛮黄金白银?” “当年景宗皇帝与南蛮达成的和议,可是规定了南蛮岁赐我国每年白银七万两千两,绢帛十五万三千匹,茶三万斤,价值怎么也有一百万贯了,我国不求如北虏,但将这每年一百万贯岁赐,换成交子也是合理的吧?” 面对着这些人的叽叽喳喳,帷幕中的梁太后,轻轻咳嗦了一声。 禹藏花麻立刻会意,他起身道:“诸位,不要忘了国相如今领大军在外。” “我等能谈,国相也能谈。” “万一……国相知道了和议内容,并答允下来……” 他看向在场的贵族们,过去三天,禹藏花麻一直在奔走联系着在兴庆府及其周围的嵬名家宗王以及豪族首领,能来这里的,都是或多或少与梁乙逋有着嫌隙的人。 众人闻言顿时一凛,脖子凉梭梭的。 确实! 南蛮开出的和议条款,兴庆府若是拒绝,万一国相梁乙逋听到风声,答允下来。 而梁乙逋一旦如此,那么其就将借助这次议和拿到的好处,拉拢、收买、控制大军。 然后再挟‘迫和南蛮’之功回朝。 那他们这些人,那里还有立足之地? 于是,一個个都闭上了嘴巴。 梁太后见此闭上眼睛,说道:“既诸公皆无异议,我就派人去通知南蛮,答允和议!” 梁乙逋的大军在外已经很久了。 而最近十余日,南牟会那边已经没传回什么有用的消息。 每次梁乙逋派人回来,都只催促粮食、牲畜和军械。 却绝口不提,大军进展,更不提何时退兵。 叫人搞不清楚他在做什么? 更让梁太后心悸的是,这些事情是她的哥哥知道她遣使去南蛮、北虏后出现的。 梁太后知道她的兄长,绝非犹豫不决之人。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去年,发动政变,毒杀秉常,清洗兴庆府将仁多家连根拔起。 都是兄长主导下做的事情。 所以,梁太后是真的怕,怕兄长提兵回来,与她算账。 到那个时候,她这个太后,甚至可能被软禁。 而如今在她面前的这些人,若不倒戈投降,全部都得死! 所以,这和议梁太后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必须答应。 而且是越快越好! 她需要和时间赛跑! 她需要抢在兄长前,先拿到这个胜利。 然后,才有资格与兄长博弈、谈判。 …… 梁乙逋策马于马衔山对面的祖厉山(今华家岭)。 他远远眺望着远方那延绵着的马衔山下的南蛮寨堡的身影。 那是一个建立在河谷出口的坚城。 其旧名凡川会,如今叫‘会川’。 而在会川寨前的宽阔河谷地带,一支数百人的南蛮兵马正沿着河谷道路展开,他们似乎是从一处山林里冲出来的,他们出现后,立刻冲向了一支沿着凡川河前进的大白高国辎重队。 见到南蛮兵马来袭,那支辎重队里的丁壮,顿时尖叫着驱赶着牲畜,连滚带爬的,逃向在凡川河畔一处山岗上的大白高国寨堡。 南蛮的兵马,紧随其后,奋力追击着。 但他们追击不深,只十余里便停止追击,然后在骑兵掩护下,其步卒开始搜刮着,青壮们丢下的东西。 无论箭矢还是粮草,也不管是被丢下的牲畜、推车。 他们什么都要! 他们将战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后,就带着战利品,裹胁着抓到的百十个掉队的青壮,在骑兵掩护下,缓缓后撤。 梁乙逋见着这一切,闭上了眼睛。 这正是他的大军,顿兵定西城,却始终无法拿下那个小小的定西城的缘故。 战争,在半个月前,就已不再局限于定西一地。 而是沿着马衔山的走向,在长达百里的宋夏边境展开。 尤其是南蛮熙河主力,出现在龛谷、汝遮、会川后。 这些兵马,并没有直接支援定西城。 而是在定西城两侧展开,尤其是从百里马衔山的各处要塞出击。 在这里,他们是进攻方,也是主动方。 而宋夏战争,延绵已久。 自大白高国失去兰州后为了防御南蛮骑兵以兰州为起点,向天都山以及柔狼山等核心区域进攻。 大白高国也在沿着马衔山,构筑防线。 于是,短短数年,两国在边境上各自筑垒大小寨堡数百。 其中有名有姓的,形成一定规模的寨堡,仅仅是大白高国这一侧就已经达到二十余个。 这些寨堡周围,还有大量警戒的哨所充当前沿预警,形成一个又一个彼此守望相助,互为犄角的筑垒区。 任何一方,都必须突破由天然河谷、山区以及寨堡构成的筑垒,才能继续深入。 但在这个地区,天然的地理条件,使得南蛮方面可以占据主动。 因为马衔山是一条北低南高,顺黄河支流河谷,延绵进入渭河河谷的山脉。 其西与乌鞘岭、祁连山呼应,东与祖厉山(华家岭)、天都山(西华山)、狼柔山相连。 定西城,就是卡在马衔山海拔最低、地势最平坦的地方的要隘。 这也是他必须死磕定西城的原因。 因为,马衔山就像是一道保护兰州的城墙。 对大白高国来说,想要夺回兰州,就只有两个选择。 一是拿下定西城,然后沿着定西城一路向西,打到兰州,这是李宪夺取兰州的路线。 另一条路,就是在冬天黄河封冻时,渡河攻击兰州。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但,占据马衔山的南蛮,却并不需要一定走定西城出来。 汝遮谷、会川、龛谷,都可以成为他们的进攻发起点。 在这些地方,他们居高临下,占据有利地形,可以随时袭扰他的大军的后勤补给线以及侧翼安全。 尤其是会川,从这里出来的南蛮骑兵,一旦击破大白高国在这里的防御,就可能重演当年李宪的奇袭。 一路打穿整条防线,打到天都山(今西华山)下的南牟会去。 一旦如此,他的大军就可能被切断归路,被包围在马衔山、天都山组成的河谷盆地之间。 到时候,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所以,梁乙逋不得不将精锐的铁鹞子,带到祖厉山东北的冷牟寨。 既将之作为预备队,同时也作为奇兵使用。 这几日来,他一直故意让辎重青壮,走更容易被南蛮兵马袭击的凡川河流域,就是想要引诱南蛮骑兵追击。 奈何,这些人追击从不超过十里,十里一到鸣金收兵。 叫他的算盘落空。 “国相……”他的心腹谋士梁子卿,轻声道:“兴庆府中,又有消息来了。” “言是太后派出去的使臣,已得了南蛮和议条款。” 梁乙逋回过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约在三日前,据说太后得了使者奏报,就召见了禹藏花麻等人,在皇城密议。” “真不愧是我梁家的女儿!”梁乙逋冷哼一声,然后问道:“条款都有什么?” 梁子卿将一封从兴庆府送来的密信交到了梁乙逋手中。 梁乙逋拆开一看,顿时色变。 他沉吟着,看向远方的山川。 “国相……”梁子卿低声道:“攻打邈川的军队,已经回到了凉州,他们报告说,邈川的温溪心,得到了南蛮数千精兵支援,领军的南蛮将官,乃是宿将种古,勒讹不敌,损失颇重,只能撤军。” 梁乙逋哼了一声:“嵬名勒讹此人素来两面三刀,他恐怕根本没有出力!” 梁子卿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道:“国相,青唐城的阿里骨,也遣使至南牟会通报,其大将青宜结鬼章,攻打溪哥城不利,恐已兵败,其子结瓦龊率青壮退保西海(青海湖)。” 梁乙逋低下头去,他虽然猜到了。 但是,却没有想到,青宜结鬼章倾力出击,却连溪哥城都奈何不得。 “阿里骨怎么说?”他有些颓废。 “阿里骨言,他已遣使汴京告罪,希望国相谅解。” 梁乙逋哼哼两声,但他也知道,阿里骨肯派人来通知他,已是仁至义尽了。 “国相……”梁子卿认真的道:“该退兵了。” “退兵?!”梁乙逋眼神迷离着,看向远方。 倾国而来,损兵折将,毫无战果,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回去? 兴庆府的人怎么看他? 最重要的是,那些被他软禁起来的诸部贵族,一旦回到南牟会,拿回军权。 这些人恐怕立刻就会带兵离开,然后头也不回的跑到他妹妹那里告状。 梁子卿自然知晓梁乙逋的疑虑,所以他道:“是的,退兵,但在退兵前,国相应该遣人与南蛮议和。” “太后能答应的条件,国相为何不答应?” “只要国相抢在太后之前,与南蛮签下和约,拿到主导青盐进入南蛮沿边诸路销售以及用黄金白银,以换交子的权力。” “那兴庆府中,谁还能与国相为敌?” “何况今日不过小挫而已,国相元气未失,铁鹞子、泼喜军、步拔子主力尚在,所失去的只是些部族兵与撞令郎。” “国相回国后,休养生息,整军备战定可一雪今日之耻!” 梁乙逋听着,明显意动了。 梁子卿那一句‘太后能答应的条件,国相为何不答应’打动了他。 是啊! 妹妹会答应的条款,他若不答应,就等于拱手将权力送了出去。 只是…… 梁乙逋扭捏着道:“南蛮条件太苛刻了。” “竟要大白高国进奉白银、黄金,然后才赐下交子。” 梁乙逋抬起头:“如此一来,大白高国颜面何存?” 进奉两个字,就已将大白高国放在了臣子的位置上。 而赐这一个字,更像是一种施舍。 梁子卿听着,笑了,道:“此事谁会知道呢?” “自景宗以来,南蛮来使,连兴庆府的样子都没有见过,皆在宥州安置。” “南蛮想要占点口头便宜,就让他们占吧。” “国相只要得到实利便可。” 梁乙逋点头,看向梁子卿道:“子卿说的对!” “便请子卿代我出使,与南蛮的熙河经略议和。” “我可授给子卿全权,只要南蛮同意这些条款,子卿不必请示我,就与南蛮官员定下盟誓。” “诺!” (本章完) 第六百五十二章 越次 元祐元年十月壬辰(初八)。 从熙河路槛送入京的青宜结鬼章,被送入汴京。 旋即安置于同文馆。 和青宜结鬼章同时入京的,还有熙河路的详细边报以及来自武威郡王、邈川大首领阿里骨的请罪书。 赵煦翻着那阿里骨的请罪书,撇了撇嘴唇,在心中做出评价:“文辞不错,用典正确。” 但,也正是因此,揭穿了阿里骨的这封请罪书的跟脚——根本不是他写的。 吐蕃人,什么时候和汉家阿舅文绉绉的说过话? 从唃厮啰到董毡,再到溪巴温、温溪心。 向太后在旁边,看着赵煦批示完,微笑着道:“六哥处置国事,越来越沉稳了。” 向太后自然知道,赵煦对苏轼很关照,很看重。 所以,现在的苏轼是吃到了教训,也长了记性。 为政者,必须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分清楚。 其灭青唐,对西夏来说,属于是阿美莉卡冲进了伊拉克,吊死了萨达姆,伊朗人笑得合不拢嘴。 但他的理性,却让他无法做出这样的选择。 贾种民听着苏轼的称赞,笑道:“龙图缪赞了,今之轨道,只是勉强而已。” 像苏轼,就是因为朝中有人。 所以,便特意安排了这么一個时间和机会,让这对君臣单独相见。 便是他想要入宫见官家,也得上报都堂,由都堂排班。 “善!”向太后颔首,便又对梁从政吩咐:“且传旨都堂相公们,着相公们,将知登州苏轼入觐之地,改到集英殿,待官家下经筵后,于集英殿后小殿召见,如此或许能成为一段佳话。” 说着他从身上取出一封写在楮皮纸上的文书。 但只要西夏还在,而阿里骨还能在表面上,维持他的大宋忠臣形象。 登州那边,因为英雄好汉们掀起的淘金热。 赵佶那混账上位后放着西夏不打,跑去灭吐蕃。 所以,现在的苏轼,还不是那个后来吃过了惠州的荔枝,也在崖州钓过鱼后,完全成熟起来的苏轼。 在他身边,是应邀来陪同他观看轨道的贾种民。 心中的震撼,却是难以言喻。 为君者,不要去做那些过犹不及的事情。 于是,发现了许多过去没有发现的各种矿脉。 只是,他那微微扬起的嘴角,多少还是出卖了他。 但现在,苏轼却被以朝官身份,被越次召对了。 他的感情,让他恨不得立刻将青宜结鬼章,送到太庙他的父皇御容前,千刀万剐,以警后来。 贸然杀他,很容易兔死狐悲,影响将来对青唐地区的招抚、拉拢。 两人正说着话,远远的,一个穿着窄袖公袍的都堂吏员,就骑着马,奔了过来。 “让人去问问看,看其是否愿意协助朝廷招降其子结瓦龊,再做打算吧。” 对这些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才能开采的矿脉毫不关心。 人家都是很口语化的。 旁的不说,青唐吐蕃若灭亡。 直接建立一条连接矿山与山下冶炼场的轨道,或许就可以让矿石沿着轨道,抵达冶炼之地。 可贬官黄州后,他其实没吃什么苦。 而在他身边的贾种民,则明显有些吃错了。 有的是迷弟、二代,纷纷来拜见。 故孙子云: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 但太平车,速度慢,且载重能力不及轨道一半。 苏轼郑重的接过来,打开一看,标准的都堂省劄格式。 “敢问直龙图阁、朝奉郎、知登州苏公何在?”这吏员远远的喊着。 因为你无法预料,你的对手,在绝境中会做出怎样的行为! 在如今的局势下,杀一个青宜结鬼章容易。 而且是逐字逐句的挑毛病,找问题。 青宜结鬼章,还有桶蘸价值! 其子结瓦龊手里,至少还有十万上下的青壮妇孺。 “子瞻真是简在帝心啊!”他酸溜溜的道:“当今官家,自即位来,朝官之中,能得越次者,子瞻为第一人。” 这太叫人羡慕了。 赵煦说着,就微微吁出一口气。 那么,西夏人就可以与辽人共享丝绸之路的贸易收入。 人家都是用吐蕃话,直白的上报的。 朝中也有的是人帮他说好话,给他打圆场。 赵佶那混小子,是既不知己,也不知彼。 至少,他已学会了逢迎上意,甚至知道了伪装自己。 比如说去年阿里骨向熙河路示警:探得缅药家点集人马,告汉家边上做大准备,早奏知东京汉家阿舅。 那吏员连忙下马,来到苏轼面前拜道:“奉恩相吕公之命,特来给苏公送明日朝觐天子的省劄。” 便唤来梁从政,与他吩咐:“且将官家的御批与旨意,送去都堂。” 而当今天子虽然圣明,但终究年少。 “皇恩浩荡啊!”他想起,当朝官家,对他屡次拔擢、嘉奖的事情,心绪一时难以平静。 考虑到辽人想要将丝绸,运到西域,需要通过辽阔的草原,成本剧增。 经过乌台诗案,苏轼的性格多少是收敛了。 赵煦在现代的留学见闻,更让他知道,不要把任何对手,当成期货死人对待。 而这轨道,苏轼觉得,若能建在矿山之中应该非常合适。 而如今的这封请罪书,却是文绉绉的。 赵煦知道,阿里骨也知道,青唐吐蕃是有桶蘸价值的。 最多将之囚禁。 一年都未必会出现一次。 “知登州苏轼,安排明日早朝入觐,六哥要不要见一见?” 这种骄傲,现在又得到了政绩的支撑,于是,他在一些时候还是忍不住的,对朝中的事情要发话,要指点,要提出自己的意见。 “三省同奉圣旨,已降指挥,直龙图阁、朝奉郎、知登州苏轼,十月癸巳,集英殿外侯命入觐,令苏轼奉令依指挥行事。” 苏轼闻言,连忙上前,道:“本官就是苏轼,阁下是?” 放到政治上就是,假若不是迫不得已,假若没有十全把握不要将你的对手,逼到绝地。 …… 轨道马车,却只需要四匹马就拉牵引着走,而且,运力是太平车的数倍。 苏轼啧啧称奇的审视着自己面前这条从靖安坊,过打瓦寺,穿过惠和坊,自东鸡儿巷与西鸡儿巷间穿过,直通汴京外城的旧封丘门的所谓‘轨道’。 想要排到官家,除非官家自己有兴趣,否则几乎不可能。 一般情况下,都堂排班,都是排到两宫那边。 这就是政治。 苏轼听着,赞叹不已:“若如此,届时我当请存中遣人至登州教之!” 载货百石?只是轨道马车的常规水平。 谁叫他沈存中是先帝特意磨去棱角,留给当今的‘周亚夫’呢。 “都是母后教导的好。”赵煦奉承着 “六哥……鬼章如何处置?”向太后提起了,那个被押送入京的青宜结鬼章的处理。 这就更罕见了。 无论是对北虏、西贼还是吐蕃、交趾、大理,都处置的很得当。 那么,赵煦就只能捏着鼻子,认可他的行为,并假装他真的是大宋忠臣。 满招损谦受益! 他的内心,依然有着骄傲。 感谢我赵佶大哥送的大礼包! 西北战略毁于一旦! 典型的‘不知三军之权,而统三军之任’。 若能合理开采,光是收矿税,都能让登州岁入大涨。 这叫越次召见! 国朝度量,以九十二斤半为石。 地缘政治,是不能感情用事。 “不瞒龙图,如今专一制造军器局中,正在研究更堪用的,专用于轨道之车轮、车轴,若是成功,再用上挽力更强的挽马,明年的轨道,当能载重两百石!” 自以为得意,却不知西夏人都快乐开花了。 张方平和苏颂都和都堂打了招呼,都堂那边才会插手,右相吕公著直接跳过程序,将他安排到明天早上早朝入觐,以方便他可以尽早完成述职,尽早回任登州,免得误了今年磨勘(北宋磨勘,有任职、视事的时间规定,长久不在任地,是会影响磨勘的)。 像他这样,不过几天就能摇到入觐的号的情况是很罕见的。 矿山中,甚至可以不需要马匹牵拉。 一旦没有青唐吐蕃这个竞争对手,丝路的收入,大部分都得落到党项人手里。 苏轼看完,旋即面向皇城方向,拜道:“臣谨奉敕!” 吩咐完此事,向太后就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六哥,都堂今早上报了朝官入觐的排班。” 这叫什么? 资敌! 一百石,就是九千两百五十斤! 但还不够深刻,也还不够惨痛。 乃是介甫相公当年享受的待遇! 而且,一定是官家亲自干涉才能有的结果,这就苏轼顿时受宠若惊了。 虽然阿里骨这样做是很恶心。 “诺!” 很多时候,官员回京一个月,才能排上号。 一般,都是关系户专有。 原因很简单。 好汉们只想找金子,发家致富。 一种需要抛弃个人感情,一切依从国家利益与社会现实而规划、组织起来的国家行为。 阿里骨只要存在,就能对西夏人构成掣肘。 可,政治本来就恶心。 同时,青宜结鬼章,还是青唐吐蕃的大贵族。 后面是标准的都堂省劄落款格式:右劄送知登州苏轼,然后是时间:元祐元年十月壬辰,接着就是吕公著的花押,以及尚书右仆射的官印。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别和谁讲聊斋。 骄傲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故,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 毕竟,乌台诗案他虽然被整的很惨。 向太后听着,含笑道:“六哥安排,甚为妥当。” 赵煦颔首:“儿在宫中,早听过苏轼的名字了,奈何一直缘锵一面,见一见也是好的。” 此时,一列挂着七八个车厢,里面装满了各色货物的如同蜈蚣一样的怪物,在四匹马的牵引下,沿着眼前的轨道,缓缓而过,速度虽然不算快,但比起那些哼哧哼哧,经常堵塞道路的太平车,起码快上了三五倍不止。 “这起码装了百石货物了吧!”苏轼咂舌不已。 所以,即使青宜结鬼章拒不配合,赵煦也无法杀他。 这孩子在外交军政之上,确实是很有天赋。 但苏轼却盯上了好汉们发现的那些铁矿、锡矿、铅矿。 如今的朝中,除了都堂诸位相公,以及那几位经筵官外,文臣之中,以贾种民所知,如今仅有沈括,拥有可以跳过一切程序直接求对的特权。 但,吓坏了青唐吐蕃的贵族,就不好收场了。 赵煦略作沉吟后,就道:“且先在同文馆中看押着吧。” 所以,阿里骨再怎么反复横跳,表演他那薛定谔的大宋忠臣人格。 就是犯下了这最严重的战略错误!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己不知彼,一胜一负,不知己不知彼,每战必殆。 只是…… 苏轼连忙对皇城方向拱手道:“圣上恩深似海,于臣形同再造,臣实在不知如何报答,只能粉身碎骨,为官家效死!” 一看就知道,完全是敷衍,根本不是阿里骨本人写的。 国朝之制,文武官员回朝入觐,都是都堂排班。 这能省却多少人力?节省多少成本? 一旦如此,登州有望成为一个冶铁大州、强州。 没办法! 无论是谁,被人拿着阳燧,倒查自己十年、二十年的文字。 在西夏未灭,而大宋的实力,不足以控制青唐地区,并将触角伸向西域的如今。 而他若配合赵煦,甚至可以在汴京与其家人团聚,安享富贵。 但现在,宫中却降下旨意,将他的入觐时间和地点全都改了。 国朝过去,载重和运输能力最强的是太平车。 赵煦提起笔,在阿里骨的请罪书上批示:鬼章悖逆,与卿何干?卿于青唐,可安心戍边,朕已诏熙河,赐卿钱帛与茶若干,以赏卿忠。 而西夏控制河西走廊,可以直接和西域做生意。 心再大的人,也会吃到教训。 最紧要的是,太平车要八匹马才拉动。 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哪怕是执政,他也照喷。 比如说前不久,张璪和林希的舞弊案,就让在陕州给司马光写神道碑、墓志铭的苏轼听说后,大加鞭笞了一番。 (本章完) 第六百五十三章 苏、程生隙 第二天上午,苏轼提前来到了右昭庆门下。 通见司的郭忠孝,早早的就在这里等候他了。 作为范纯仁的女婿,郭忠孝对于苏轼还是很敬重的——真要论辈分,他得叫苏轼一声:叔父。 “龙图,请随我来。”郭忠孝将苏轼带入禁中。 跟着郭忠孝一路穿过重重宫阙,来到了集英殿前。 “龙图,请在此稍候片刻,待某去通传。”郭忠孝将苏轼安排在集英殿前的小殿,与其说道。 “有劳舍人。”苏轼道了一声谢,郭忠孝轻轻的嗯了一声,便来到了集英殿的正殿前。 此时,经筵已经散了。 殿中的官家,正在与诸位伴读说着话,讨论着今日经筵的内容。 今日讲经的经筵官是集英殿说书程颐,站在一旁,微笑着看着殿上官家与伴读们讨论。 郭忠孝对此已经熟悉了。 自官家开始上经筵以来,都是这个路数。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官家在经筵上越发活跃。 如今,这经筵后的讨论,已经完全在这位官家的节奏掌握中。 他太聪明了! 总是能从一些稀奇古怪,偏又无比正确的地方,找到一个抓手。 就像现在,殿上的官家,似正在与右相吕公著的孙子吕好问说着话。 “盱江先生论气,还是本于易,只点到为止,以朕之见,还是不如横渠先生的气论的……“ “横渠论气,以太虚无形,造化宇宙,宇宙万物,又终究归于太虚,实是气势恢宏,为大家之论。” “朕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中,已观到一些端倪。” “可见,横渠气学,与圣人格物致知也是通的。” 程颐在这个过程中,始终不发一言,这是他的风格,他乐于见到这样的学术讨论。 哪怕讨论内容和经筵本身毫无关系。 “这横渠气学,怎与格物致知联系在一起了?” 郭忠孝感觉有些脑子不够用。 但殿上的讨论却无比热烈。 在官家开口之后吕好问、章持、韩谕等宰执之子纷纷开口附和。 这三人一开口,就是引经据典,看上去准备充足的样子。 而曹家、刘家、杨家等外戚家的伴读,则在旁边充当着气氛组,但这气氛组也不是好当的。 以郭忠孝所知,这几家外戚家的孩子,平素下了经筵,在家都是头悬梁、锥刺股的读书。 其家里都给他们请了名师大儒来开小灶。 也就是燕毅、苗业、刘昌这样的武臣家送进宫的伴读,可以不参与这样的讨论。 但是,有些时候,官家会在经筵后,拿着沙盘,与伴读们推演着已经发生过的战役。 这个时候,这些武臣家的伴读,就得上阵了。 郭忠孝在门口足足等了差不多两刻钟,才终于等到了讨论停止。 程颐起身,领着诸伴读,面朝官家拜了四拜。 然后,次第趋步而退。 这個时候,郭忠孝终于得到了入殿的许可。 到了御前,通报了苏轼已经入宫就在殿外后旨。 官家便吩咐道:“舍人且将苏轼带到集英殿后便殿来见朕。” “诺!” …… 苏轼端坐在集英殿前的小殿里,看着从殿中鱼贯而出的人影。 “那一位就是程正叔吧?”苏轼审视着领头的人影。 程颐在经筵官里是最好辨认的。 因为他的本官最低——迄今依然是京官,而他是唯一一个会穿着青色官袍出入禁中的大臣。 大宋服章之制,文臣选人、京官服青,朝官服绿,待制服绯,宰执服紫。 但自仁庙之后,因为染布技术进步,使得青色的衣袍价格被打了下来,所以民间百姓,普遍开始穿青衣。 这就让士大夫们很不爽了。 于是,纷纷开始越级服绿。 法不责众,朝廷也就只能默认,所有文臣选人以上都可以借绿。 于是,穿着青袍公服的程颐,自然一眼就被认出来了。 “听说此人食古不化,迂腐愚昧……”苏轼想着自己听说过的一些事情,就忍不住嘟囔起来:“恐怕只是标新立异,欲图表现罢了!” “又一个叔孙通?!” “呵呵!” 叔孙通在大宋的名声,可不好! 一直就是被批评的对象。 因为叔孙通说过:人主无过举这样的话。 被大宋士大夫们纷纷抨击——阿谀奉承,岂能称大儒? 最重要的还是大宋士大夫们认为,叔孙通制礼,让大量先王的礼法失传,简直和秦始皇一样是儒家的罪人! 所以,苏轼的这一句评价在大宋士大夫中是典型的骂人的脏话。 而苏轼的性子,本就洒脱,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 所以,他这些话是当着小殿上宿卫的御龙直说的,根本没有遮掩。 没办法! 若是没有看到程颐也就罢了。 看到了程颐,他就忍不住吐槽、奚落甚至攻击对方。 这是因为程颐今年做的一些事情,让苏轼知道后勃然大怒,甚至起过要去程颐家里真实他的想法。 不过,苏轼也来不及多吐槽了,因为郭忠孝已经从小殿后的小门,走了进来,对他道:“龙图,官家有旨,诏龙图至集英殿后便殿觐见。” 苏轼于是起身,跟上郭忠孝的步伐。 但在穿过殿后的小门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忍住自己内心的八卦心理。 …… “真说了程颐是叔孙通?”赵煦听着冯景的奏报,皱起眉头:“这大胡子,还真是……” 明明苏轼从去年开始就不在汴京。 司马光死后的丧仪,他也没有参与。 但,其还是和程颐对上了。 这是命运的纠缠吗? 赵煦也是叹了口气。 在他的上上辈子,苏轼为什么被刘挚为首的朔党以及以程颐为首的洛党混合双打,赶出朝堂? 因为他大嘴巴,把程颐形容成大宋的叔孙通。 程颐自己可能还能忍。 但他的学生、门人,就忍不了了。 于是,元祐二年开始,朔党、洛党、蜀党开始大混操,彼此互相扣帽子。 苏轼更是亲自下场,指责程颐——臣素疾程某之奸,未尝假以辞色! 直接撕破脸,将程颐当成奸臣指责。 此事,赵煦印象很深刻。 因为,在这场大混操中,他生病了,病的很严重但内臣、朝臣还有经筵官们都假做不知。 最后是程颐捅破了窗户纸,才让他得到了医药。 却不想,这一世,苏轼还是和程颐走向了对立面。 这就真的是难绷! “让探事司的人去查查看……” “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赵煦吩咐着。 大胡子这个人,虽然大嘴巴,但绝不会无的放矢。 所以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诺。” 冯景领命而去。 赵煦则摩挲了一下双手:“程颐、苏轼若是和上上辈子一样决裂……” “可能还是好事情!” 现在,没有刘挚在背后煽风点火,他们两个就算闹起来,也闹不大。 只要烈度可控,就有利于赵煦。 在大宋这样的社会,皇帝应该如何驾驭士大夫呢? 答案很简单——挑动士大夫对立,人为制造分歧与矛盾。 而这一招,赵官家们的功力,炉火纯青。 你看——庆历诸君子,当年何等团结? 后来还不是被拆得七零八落,彼此攻讦? 你再看啊——王安石时代的新党,何等团结。 现在呢? 章惇、吕惠卿、曾布,这新党三巨头谁也不服谁。 关于吕惠卿的坏话,赵煦即位才一年多,就已经听到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猜猜看,这些坏话都是谁说的? 旧党肯定有份,但新党也是争先恐后! 章惇、曾布的黑材料,更是被人塞了不知道多少到赵煦面前。 对皇帝来说,让大臣们彼此对立,是有好处的。 当然不能太过。 要控制烈度,不要上升到不死不休。 像他上上辈子的元祐时代和绍圣时代,就明显太过了。 所有人都在加速踩油门。 最终,整个国家无可挽回的在党争中走向撕裂。 成为一个一半的统治集团反对另外一半统治集团,大脑和小脑闹分家的畸形王朝。 (本章完) 第六百五十四章 召见与安排 苏轼被领着,穿过集英殿的重重宫阙,来到了殿后的一处偏殿前。 郭忠孝先进去通报,然后才出来对他道:“官家有旨,直龙图阁,知登州苏轼入觐。” 苏轼再拜:“臣谨奉德音。” 这才在郭忠孝的引导下,向那偏殿而去。 进入殿中,一股暖意,便袭上身周。 显然,这便殿中有着暖阁,而且,这个暖阁一直在启用,温暖着殿中空气。 旋即,苏轼便看到了一个少年,穿着黄色便服,戴着一顶软角幞头,手中似乎拿着一卷手册,正在阅读或者批阅。 他知道,那就是他的少主。 也是如今大宋天下,最复杂、最神秘莫测的一个人。 于是苏轼怀揣忐忑又激动的心情,恭身再拜:“直龙图阁、朝奉郎、知登州苏轼,顿首再拜吾皇,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免礼!”只听那少年官家,轻声说道:“来人,给苏龙图赐座、赐茶。” 苏轼毕恭毕敬的起身:“臣谢陛下隆恩。” 屁股已毫不犹豫的坐到了被搬来的椅子上,又接过来一盏被奉上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后,才小心的放到一边。 而他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赵煦也在打量着这个大胡子。 老实说,虽然上上辈子和苏轼打过交道。 但,时光太久了,他早已忘了苏轼的模样,只记得那标志性的大胡子,也只记得苏轼拉着他,在弥英阁的角落里,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历代君王,如何处置大臣的故事。 如今再见,死去的记忆,再次唤醒。 眼前苏轼与记忆中残留的苏轼形象重叠在了一起。 现在的苏轼,比赵煦记忆里的那個大胡子,似乎胖了些。 除此之外,现在的苏轼还是记忆里的那个熟悉的味道。 他看着拘谨,其实很放松,这从他很坦然的坐在椅子上,将茶盏放到旁边,就能看出来——大部分赵煦第一次召见的官员,那个不是战战兢兢,连屁股都不敢坐稳? 可正是这样,赵煦反而很喜欢。 像苏轼这样名满天下的同时,能力还不错的文臣士大夫,本身就比较难找。 而在具备以上两个条件的同时,还特别善于得罪人,特别高调的士大夫。 上下五千年,能有几个? 而对君王来说,这样的大臣,其实是梦寐以求的。 既可以用他去收拾人,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将之收拾。 这样想着,赵煦就柔声道:“此番,朕命卿往涑水,为司马公撰写墓志铭、神道碑,一路辛苦爱卿了。” 司马光死后,赵煦就按照其遗愿,下诏给苏轼,命其前往涑水,为司马光撰写墓志铭、神道碑。 至于司马光的行状,自然是由其最喜欢的学生范祖禹亲写。 而赵煦则毫不犹豫的,在朝野开始广立自己是‘司马公所忠心侍奉的少主’这一人设。 并让汴京新报开足马力,模仿意林、读者,刊发了十多篇《官家纳司马温公谏议》、《司马温公与官家座谈二三事》一类的吹水文章。 这些文章内容,可以参考意林与读者吹捧的西方名人事迹。 总之就是官家圣明,爱民如子。 而司马温公忠心耿耿,清廉正直。 在吹水的同时,悄然给司马光加人设。 这就是要温水煮青蛙,同时也是在发动岁月史书。 可能在未来,司马光的形象,将被完全扭曲。 从一个保守派的传统儒家士大夫,变成一个积极鼓吹工业的进步派大臣也说不定。 而在如今,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到这些变化。 哪怕是那些天天看汴京新报,又熟悉司马光的人,也察觉不到。 只会认为,这是在美化、粉饰,顶多是夸大了一点。 很正常的行为。 “不敢。”苏轼连忙起身拜道:“此臣分内事。” “不瞒爱卿……”赵煦微笑着道:“其实朕很早就想要见爱卿一面了。” 苏轼受宠若惊。 “皇考在日,就拿爱卿的诗词,与朕看过。” “尤其是其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一句,犹令朕印象深刻。” 苏轼当即拜道:“微臣粗鄙之词,能入陛下之眼,实乃微臣之幸也。” 但内心却是忐忑起来。 忐忑什么? 赵煦这个少主,将他当成了一个单纯的词臣。 词臣,对于文人士大夫而言,绝不是个什么好标签。 尤其是,对苏轼这样年纪的官员来说。 一旦在皇帝那里的词臣标签被贴牢了,这辈子都别想翻身! 道理很简单。 年轻的时候,诗词可以是敲门砖,可以成为交游的利器。 但,到了中年、晚年,还在拿着诗词作为敲门砖,当做交游的利器。 那就只能说一个事情——你只会写诗词。 一个只会写诗词的文臣,和伶人、妓女有什么区别? 皇帝呼来喝去,达官贵人则将之当猴看。 李太白当年那一句:天子呼来不上朝,自称臣是酒中仙。 这其中蕴含着多少辛酸?多少无奈? 当代,也有一个典型的例子。 晏几道! 司马光去世后,晏几道为什么要离开汴京? 因为他受够了被人当猴看。 那些士大夫,那些名妓,表面上看,都是围着他转,甚至为了求他一首词,甘愿卑躬屈膝,刻意讨好。 可谁尊重过他? 除了已故的沈君龙、陈廉叔这两个老友。 就只有司马康,才将他当人,而非是伶人看待。 苏轼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自己落入和晏几道一样的境遇的。 那对一个士大夫而言,不啻于酷刑。 而且是凌迟! 苏轼在被贬官的这些岁月里,已经受够了这种酷刑! 他在黄州的时候,真以为那些去看他的人、与他交好的人,都是他的迷弟、崇拜者? 或许有吧。 但更多的人,恐怕是去看猴的。 你诗词写的不错啊! 给个面子,给我也写一首吧。 偏很多时候,他还不能直接拒绝。 只能委婉的不得罪人的情况下,说一些场面话。 好在,官家的重点并不在此,只点到即止,就说到了其他方面。 “待朕即位后,朕私下问了一下章相公……” “今天下之士,有才干者,能佐国者都有谁?” “章相公便向朕推荐了苏卿。” “章相公言,卿虽久富词名,然于庶政一道,也不亚词名,向朕极力推荐爱卿,说:果能佐天下者,必有爱卿。” 赵煦说着,就饶有兴致的看着苏轼。 上上辈子,赵煦让章惇独相六年,又如何不知章、苏两人的恩怨? 说起来,在这桩公案上,是苏轼对不起章惇。 甚至可以说,是苏轼背叛了章惇! 尤其是元祐时代,随着旧党复苏,全面掌权,司马光尽废新法,而章惇被贬的时候。 苏轼做的一些事情,让章惇格外寒心。 是,苏轼是没有针对章惇。 但针对章惇的是他的弟弟苏辙啊! 而苏轼在这个过程中,一言不发,没有帮章惇说过一句好话,任由苏辙疯狂攻击。 在章惇的角度来看,苏轼这就是典型的白眼狼,忘恩负义! 所以,绍圣时代章惇的报复才会那么猛烈! 先贬惠州,让他吃荔枝,甚至安排了苏轼的对头,程之才去惠州。 哪成想,程之才居然和苏轼和解。 于是再贬苏轼于崖州,让他去钓鱼,就这样都没有整死苏轼。 老章当时气的胡子都要翘起来。 但神奇的是,赵煦在现代,看过这对欢喜冤家的结局。 在赵佶上台后,章惇被贬。 居然派了儿子章援去找苏轼帮忙。 苏轼则回章惇一封很长的信,信中没有讥讽,也没有阴阳怪气,而是很朴实的回复了章惇,自己无能为力,但他知道一些养生的办法,手里头也有些养生药,并将这些药随信送给了章惇。 苏轼在写完这封信后,病逝于常州。 而章惇也在一年后,贬死于湖州。 这就让赵煦有些唏嘘了。 而如今,苏轼和章惇还没有因为党争,而闹到彻底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 赵煦自然是想着,让这对昔年的朋友,后来的对头,人生终末时,却又和好的冤家,能有一个更好的结局。 苏轼一听,顿时眼眶一热。 他想起了嘉佑九年正月的仙游潭前发生的恩怨。 也想起当年他和章惇,隔着一副《醉道人》的画,互相题跋,隔空嘲讽、讥笑对方。 还想起了,当年乌台诗案,章惇为了营救他做的那些事情。 他更想起了乌台诗案后,他被贬黄州,举目无亲,连同宗同族的亲戚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弟弟苏辙也被牵连被贬。 当时他唯一能想到可以帮他的人,就是章惇了。 于是连续写了两封信给章惇,请章惇帮帮忙,尤其是帮他照顾一下弟弟。 因为弟弟家有七个女儿。 为了嫁女儿,早已是负债累累,身体又不大好,所以请章惇多多帮忙,看看是不是关照关照。 如今,还是章惇,给他在御前进言,举荐了他。 “果然,卿自任登州以来,抚恤百姓,鼓励农桑,又承朕旨意,建港兴渔,又以卿才名,吸引天下俊杰,汇聚登州!” “章相公当初的评语,果然无误!” 苏轼眼眶一红,拜道:“章学士,胸襟宽广,能摒弃旧嫌,举荐微臣,微臣惭愧……” “果不愧是君子人物,国家能臣……” “臣远远不如……远远不如!” 苏轼想起了,他去年回京,章惇特意等他想和他见面,但他避而不见的事情。 心中越发惭愧。 赵煦却道:“卿不必如此自谦!” “卿之才干,朕已一一观之。” “卿于登州,兴养济院,建港口,为大奥,租赁渔船与百姓,更上书请登州开港,为市舶司,朕都是看在眼中,也多次通过京东都路走马承受传递文字与卿,而卿也都能很好的遵从朕的旨意,将相关事情落实。” “从这里就能看出,卿也是有王佐之才的。” “所以,朕才会在命林旦制词时,与之言:他人得授直龙图阁乃其幸也;而苏轼得授直龙图阁,乃直龙图阁之幸!” “从此假龙成真!死而复活!” 在大宋,直龙图阁在官场上,有多个形象鲜活的称呼。 其中影响力最大的有两个。 一为:假龙,意思是直龙图阁,不算龙图,只能算个假的,因为其位格很低,只是直阁。 与龙图阁待制、龙图阁直学士、龙图阁学士这些威风八面,只授给待制级的重臣的贴职完全不能比。 同时,直龙图阁,作为直阁的顶点。 也是有逼格的。 一般人想拿到这个贴职,根本不可能。 只有那些久在地方监司(转运、常平、提刑)为官,却怎么也升不上去的老臣,才有机会拿到。 而这些人,拿到这个贴职的方式,是纯粹靠磨勘。 从直宝文阁,一步步水磨工夫磨上去。 等他们拿到手的时候,已七老八十,入土不远,所以直龙图阁又被人称作:死龙。 拿了就死的例子比比皆是。 像苏轼这样,五十一岁这样年富力强的年龄,以朝官身份拿到直龙图阁的例子,从熙宁甚至治平、嘉佑就已经没有了。 苏轼当即俯首拜道:“陛下隆恩,亲拔微臣,微臣感激涕零,必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煦等的就是苏轼这一句话。 他轻轻颔首,道:“朕于爱卿亦有厚望!” “今年以来,朕屡遣使赐书爱卿,爱卿也一直都是遵照朕的旨意,将事情都办的很妥当。” “朕很满意,卿要再接再厉!” 今年以来,登州那边无论是大建大奥,还是鼓励渔业,以及近来的,向高丽运输/走私武器、粮食。 都是苏轼在办,而且办的很妥当。 特别是鼓励渔业,苏轼做的甚至比陈睦还要好。 陈睦只是遵照赵煦的旨意做事,多少缺乏了一点主观能动性。 苏轼则不同,他充分发挥了自己文豪的优势。 不止一次又一次的写诗词,称赞登州鱼干,还各种带货。 江宁的王安石、汴京的韩绛、吕公著、张方平、苏颂,都被他带了进来。 这些互相写诗唱和,一起抬轿子,生生的将登州鱼干,打造成了名牌。 此外,苏轼还拿着公使钱,在登州将渔船租赁给百姓。 而百姓偿还的办法也很简单——不还钱,只给鱼就行了。 这使得百姓的贷款买船积极性大增,登州渔业大爆发。 短短一年,登州渔民的群体就扩大了十倍。 登州外海多个岛屿,成为了渔民们晒网、卸货之地。 就连沙门岛,都不能幸免! 再这样下去,沙门岛恐怕就不能作为大宋流放重刑犯的目的地。 恐怕赵煦得考虑去南海或者什么地方,找个荒岛,作为流放地。 嗯…… 土澳就不错,就是太远,没个十年二十年,怕是连土澳的边都摸不到,更不要说去流放犯人了。 苏轼当即再拜:“臣为陛下臣,安能不奉陛下旨意而用心王事?” “愿请陛下降下德音,以教臣将来之事。” 苏轼只是大嘴巴。 但在追求权力,迎合权力以及靠拢权力这个方面,他与其他士大夫别无二致——也就可能节操高一点,三观正常一点。 尤其是,赵煦公开了他曾在‘先帝要求下立三誓’的事情后。 苏轼比任何人都更想进步! 原因很简单——只要升到宰执,那么,即使触犯十恶不赦的死罪,那么也至于赐死。 这对苏轼这样的人来说,简直是为其量身定做的政策。 只要升到宰执——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乱说话得罪人,连累全家了。 至于第一誓——不以谋逆之外的文字罪人。 其实,这东西的约束力,约等于没有。 确实,官家发誓不以文字加罪。 可皇帝完全可以拿其他东西来罪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对皇帝而言,想搞一个人,还怕没借口? 实在不行,现场造一个罪出来。 谁又敢不服? 只有宰执大臣、三衙大将,纵犯十恶不赦之罪,止于赐死这一条才真正有意义。 赵煦看着苏轼的神色,嗯了一声,道:“卿回任登州后,须得记住,对于高丽来人求援之事,须当慎重,尤其要小心提防,那高丽来人,起二心,生邪胆,将我大宋拖入水……” “北虏、高丽之争,于朕之言,狗咬狗而已。” 赵煦说到这里,就看向苏轼,道:“卿明白了吗?” 不要看,赵煦在那高丽僧官义天来朝的时候,态度好得不得了。 甚至赐给义天紫袍袈裟,还给了高丽很多大宋宫廷才有的版印经书。 但,外交上的事情,不就是这样吗? 嘴上笑嘻嘻,背后捅刀子! 具体到如今高丽与辽国的战争,赵煦的心态是很奇怪的。 他处在一种矛盾的集合体。 是既怕辽人灭了高丽,又怕高丽反推了辽人。 所以,不要看他嘴上叫的凶,经常动不动就想要指使登州甚至京东路,加大援助力度。 实际上呢? 大宋迄今为止,对高丽王国的最大支持,也就是开战之初,援助的那些已经老旧不堪用的神臂弓与甲胄。 除此之外,不过是些道义上的支持而已。 哪怕辽人打下了平壤赵煦也依旧是没有扩大援助的意思。 原因就在于,在赵煦心中,现在的这场辽国伐高丽的战争,就是一场狗咬狗的战争。 辽国咬死高丽,对大宋固然不利。 可高丽反推辽国,也对大宋不利啊! 可千万别把高丽想象成亲宋的王国。 也千万不要被义天表面的伪装蒙骗了。 赵煦在现代,可看过历史书! 高丽人,在宋辽之间,一直扮演着两面三刀的角色! 那个义天僧,在元丰时代入朝,赵煦的父皇好心招待,引为上宾。 结果呢? 他一回去,就将他在大宋看到的东西,反手卖给了辽人! 而赵煦的上上辈子,不知道这些,加上义天还是他父皇所喜欢的僧人,所以非常友好,友好到幼稚,所以在这个方面吃了大亏! 绍圣时代,诸如太平御览、册府元龟、太学敕式等重要官方内部文件和典籍,都被高丽人卖给辽人。 以至于辽人可以掌握大宋内部的动向以及经济文化政治情况,在谈判中占据主导。 当时的赵煦还莫名其妙。 在现代的时候,他才猛然觉醒——史书上白纸黑字,皆高丽所为! 高丽人利用了他的善良!利用了他的信任! 在这个方面,反倒是苏轼兄弟,比赵煦做的好。 元祐时代,义天僧再次来朝。 苏轼兄弟主导下,将其当成间谍,严防死守,甚至不惜因此建立审查机构,防止泄密。 这些举措使得高丽人根本探知不到大宋的情况。 赵煦既知道高丽人的所作所为,又怎么不防一手? 所以,那义天僧每次来朝,赵煦都让刑恕,派人日夜盯着其使团的每一个人,使其不能探知到大宋的情况,将其活动范围和信息获取,严格限制在佛教领域。 摆明了车马——求法可以,其他不行。 辽国征讨高丽后,赵煦更是趁机,逼迫义天接受他的条件,以岛屿换军械。 用一批不堪用的老旧神臂弓和甲胄,以交换岛屿以及通商权力。 而高丽人到现在都还没有派人来,告知大宋,并交割指定的岛屿。 这在赵煦看来,这就是高丽人还能撑得住的信号。 既然他们撑得住,那就不需要大规模支援了。 熬吧! 高丽人总有熬不住的时候。等他们熬不住了,赵煦要的,就不是一个岛了! 总不能说,高丽这次能赢? 要是这样的话,赵煦就得进一步裁撤河北兵马,给辽人解套了。 苏轼听了赵煦的嘱托,略一沉吟,便拜道:“臣谨遵德音!” 对高丽,苏轼是没有什么好印象的。 他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反感。 他总觉得高丽人不太对头。 所以在登州期间,他虽然奉旨,支援了高丽一些物资。 但除了旨意之外的东西,他是一个也不给。 高丽人再怎么哀求,他也是无动于衷。 态度很明确——你们要援助,我必须请旨,必须有旨意才能给。 不然,你们就掏钱! 掏出真金白银来! (本章完) 第六百五十五章 苏辙:完了,我家要不干净了。 苏轼回到自己在汴京的落脚地——他弟弟苏辙在汴京新城的武成坊租的一个民宅。 武成坊是标准的汴京平民坊。 坊中基本没什么权贵人物。 上一次住在这里的权贵,还是太宗时代的枢密副使张逊。 好在,苏辙租的民宅,面积还算大,前后三进带着院子、马厩,有十几个厢房。 因为苏轼在外地为官,所以,苏辙将这院子稍作改造,分成了两个不同的家门。 左边是苏轼的妻子王闰之带着苏轼的长子苏迈、次子苏迨、三子苏过居住。 右边则是苏辙一家人所住。 和苏轼相比,苏辙的子女众多。 他前后有七女三子,虽有两个女儿不幸夭折,但也是五女三子的大家庭。 好在,如今五個女儿都已经成功的出嫁。 虽然代价是,苏辙为了凑嫁妆,几乎变卖了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 连眉州的祖田、祖屋都卖掉了。 还欠下了一屁股债,至今都没有还清。 但侄女们却都嫁了好人家! 不是名士之子,就是进士官人。 苏轼对此是很自豪的。 因为五个侄女的丈夫,都是他选的! 准确的说,应该都是他考察过人品后,才推荐给弟弟的。 在大宋,除了宰执之家,谁家能把五个女儿全部嫁给名士大儒之子、进士官人为妻? 苏轼刚刚进门,他的妻子王闰之早已带着妾室朝云以及三个儿子与长孙苏箪出迎。 就连隔壁的苏澈,也带着妻子和三子,出现在了苏轼家里(两家只简单的隔一堵墙。)。 “官人面圣如何?”王闰之紧张的问道。 苏轼面圣,而且还是官家特旨越次诏对。 最紧张的,就是苏轼的家人了。 没办法! 谁叫当朝的官家,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君主呢? 按照坊间闲汉的说法——当今天子圣质宽仁,颇具汉唐明主之风,而兼有祖宗之德。 瞧瞧! 说的多好听! 可实际上,这‘汉唐明主之风’与‘祖宗之德’,是怎么看怎么违和的。 因为汉唐明主,都是些什么人? 翻翻史书,这些人哪个像大宋祖宗? 偏这样的违和感,放在当朝官家身上,却一点也不违和。 他确实宽仁! 但得罪了他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其记忆力超群,特别能记仇,在报复人方面,特别有天赋的特点,朝野上下人尽皆知,只是没有人敢说而已。 苏辙作为经筵官,虽然在经筵上发言权不多。 但,他可是太清楚,那位少主的厉害的。 能轻轻松松,驾驭五经,解读圣人,常常阐发‘他人所不能发’的圣人微言大义的人,能是简单的吗? 更不用说,宫中上下,皇城内外,三衙之中,皆为其鹰犬爪牙。 而他即位至今也才一年零七个月。 一年零七个月,就能做到,将路寝之将,宫闱之禁卫,国家之爪牙,统统收用的少主。 自古而下,能有几人? 反正,苏辙是今天担心了一天。 就怕哥哥御前失仪说错话,犯了忌讳。 苏轼看向自己的妻子、儿子、儿媳还有长孙,又看向弟弟苏辙、弟媳史氏还有三个侄子。 他轻声笑道:“官家与为夫相谈甚欢,还对为夫在登州施政,大加赞赏、勉励,更嘱托我回任之后,当戒骄戒躁,为国朝再立新功!” 于是,全家人都放下悬着的心。 妻子王闰之,更是流下眼泪:“官人……官人……我就知道官人必能得官家青眼。” 弟弟一家,也都是喜上眉梢。 苏轼对他们可不仅仅是兄长/伯父。 还是良师益友,更是让他们崇拜、仰慕的长者。 苏辙顿时道:“兄长,我要去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张、苏两位世叔,叫他们也高兴高兴。” 苏轼嗯了一声,然后就看向自己的长子苏迈,与他道:“伯达(苏迈表字),汝替我去一趟你章世叔府邸,待我向章公夫人致谢。” 苏迈闻言微微一楞:“章世叔?” 其实,苏迈和章惇的关系非常好。 当年乌台诗案,苏迈和叔叔苏辙为就救苏轼,多番奔走。 苏辙主要找的是旧党那边的关系。 而苏迈则跑去找了章惇,并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章惇的喜欢。 要不是当时苏迈已经有妻子了,章惇甚至想将其招为女婿。 乌台诗案后,苏迈在汴京备考,也是得到了章惇许多关照。 不然,他一个罪官之子,怎么可能考上进士? 连考场都不会让他进! “是啊!”苏轼道:“此番多亏了你子厚世叔在官家面前举荐为父,言我有王佐之才,出知登州就与你子厚世叔有关。” 苏辙一听眉头紧锁。 章惇章子厚? 那可是新党小人的标杆、核心。 如今其已凭南征大胜之功,而得到天下拥护,官家信重。 官家对其更是爱屋及乌。 其族兄章衡,拜户部侍郎,实际执掌户部大权——户部尚书王存,就是个傀儡,户部上下大小事务,悉决于章衡。 就像吏部,如今悉决于王子韶这个衙内钻。 其另一个族兄章楶,更是被当今天子简拔,从成都府路提刑官,先除为权发遣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然后迁权环庆路经略安抚使。 这次西贼大寇,环庆路与鄜延路表现优异。 特别是环庆路,生擒伪驸马拽厥嵬名,阵斩三千余,俘近万,得马匹牲畜甲械无算。 章楶已去掉了权字,正任环庆路经略安抚使。 其子章縡,则执掌着店宅务,与宫中关系密切。 放眼望去福建章氏一族,已然崛起,有机会成为类似灵寿韩氏家族、相州韩氏家族一般的国朝衣冠之家。 若其再回朝,必定拜相。 一旦拜相,新党邪法就可能死灰复燃——当年,熙宁变法,韩绛号为传法沙门,吕惠卿号为护法善神,而章惇、曾布则是除了这两人外,对新法最积极的人。 在这些人里就属章惇杀心最重! 这次南征,更是彻底暴露了其本性——对士人读书人,都能毫不犹豫的挥起屠刀。 他现在能杀交趾的读书人。 将来,未必不会对大宋读书人举起屠刀! 所以如今朝中君子,对此是无比警惕的。 无论如何,章惇不可回朝——他若回朝为相,恐怕岭南荆棘之路就要重启。 为了防止章惇回朝,已经有人打算请回蔡确了。 这属于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至少蔡确还能商量。 章惇章子厚? 那可是屠夫! 甚至已经有人打算开除其士大夫籍——屠夫,岂配为士大夫? 苏轼看着弟弟的神色,忍不住问道:“子由怎么了?” 苏辙摇摇头:“无事……” “就是想起了朝中,有人谓章相公子厚,于交趾屠戮衣冠士人,于是有好事者将之称作‘铁手人屠’……” “兄长若与之太过亲密,恐怕也会影响兄长名声……” 苏轼听着笑了,他才不在乎这个呢! 甚至,在他眼中,章惇在交趾大杀特杀,还很对他胃口。 于是道:“自古征伐,难免杀伤。” “且夫……此乃官家亲口说与我的……” “我若连这种恩情都不能报答,天下人又如何看我?” 对苏轼来说,其实他才不在乎什么新党、旧党呢。 他在黄州早已经看破了。 所谓新党,所谓旧党,其实是一条根上长出来的两条藤蔓。 新党刻剥,旧党就不刻剥了? 开玩笑! 仁庙时代,为了筹措军费,是谁把东南六路的地皮都刮冒烟了? 总不能是新党吧? 再说,新党的政策,也并非全部都是坏的。 有好几个还很不错呢! 尤其是韩相公回朝,主持大局,开始检讨后,实行的免役法、青苗法,在苏轼看来就是利国利民的好政策。 苏辙听着,默然不语。 兄长的话,他自然懂,就是…… 他小声提醒:“兄长自可以报答……但是,士林物议,兄长还是需要小心……” 一旦被人打为章子厚一党,将来斗争起来,肯定会将哥哥拖下水。 到时候他就难办了。 苏轼洒然一笑,吟着自己的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胆子一起,无所畏惧,敢与世界为敌! 但,一旦撞到铁板,他也会缩的比谁都快。 苏辙看着哥哥的神色,他知道是劝不住,只能叹息一声。 如今朝中的林希、林旦兄弟分属新党、旧党,就已经让很多人诰病了——你们兄弟怎么回事? 感情谁赢,你们都能赢是吧? 而将来,他们兄弟搞不好也会和林希、林旦兄弟一般。 这就让有洁癖的苏辙很难受了。 可看着哥哥的脸,苏辙无可奈何的低下头去。 他能怎么办? 从小到大,都是哥哥照顾他,帮助他,教他写诗,写文章,带他认识、结交朋友。 就连自己的五个女儿也都是多亏了哥哥,才能嫁的那么好。 如今,他也只能由着哥哥的性子。 好在,章惇章子厚能不能回朝,什么时候回朝,一切都是未知数。 兴许,章子厚就一直在外郡呢? 兴许,将来哥哥想开了,不跟章子厚走近呢? …… 翌日,十月甲午(初十) 耶律琚牵着马,率领着使团,在南朝派出来的军队的保护下,走在宽敞的官道上。 他回过头,看向了他身边那个讨人厌的耶律俨。 这家伙这些天来,一直在使团内部搞事情。 想方设法的,想要拉拢使团内部的官员。 封官许诺,乃至于威吓利诱。 到他这里来告状的使团成员,络绎不绝。 “这耶律俨是摆明了要破坏国家大政!” “须得想个办法除了他!” 耶律琚恶狠狠的想着。 不除掉他,好多事情便没办法快快活活的做了。 多少国家大事都得耽搁! 但怎么除? 耶律琚一时还没有主意。 没办法,人家是清流,是帝党,是孤臣。 他越讨人厌,皇帝就越喜欢他。 朝中又有萧兀纳、梁颖这样的老家伙保。 想除掉他,哪怕国舅出手,也不大可能。 正想着,前方一队南朝的官兵,就已簇拥着南朝鸿胪寺的官员们近前来。 为首的还是老朋友,南朝翰林学士刑恕。 刑恕微笑着迎上前来,按照宋辽两国早已约定好的朝聘礼仪,与耶律琚拱手相拜,然后他就看向了在耶律琚身后的耶律俨。 “这位是?” 耶律琚皮笑肉不笑的拱手:“此乃我朝枢密直学士耶律公讳俨,表字若思若思名门之后,系故南院枢密使、广德军节度使钦惠公之子。” “今奉我主大辽皇帝旨意,为出使贵国,为调停副使。” 看着是光明磊落,但语气里的调侃与不满,以及措辞上的轻蔑,还是很容易就让刑恕听出来了。 谁家使臣见面,一上来就把副使的底细给卖个干干净净? 不过,这和刑恕没有太大关系。 他微笑着对耶律俨道:“原来是耶律学士当面,失敬失敬!” 耶律俨其实心情很不爽,但奈何,这是宋辽两国外交场合。 一旦行差踏错,让友邦惊诧,伤损国体。 那朝中的那些小人,就有话要说了。 所以,他只能捏着鼻子,用着纯正的礼仪拱手拜道:“大辽枢密直学士、调停副使耶律俨,见过大宋刑学士。” 刑恕呵呵的笑了笑,道:“两位远道而来,一路旅途劳顿辛苦了。” “奉大宋皇帝陛下之命,某已在都亭驿中为贵使及使团上下,略备薄酒,以为接风。” 说着,他就做出了一个请的礼仪。 耶律琚、耶律俨,拱手答礼后,率领着使团成员,在宋军的严密保护下,向着汴京城而去。 不过,耶律琚在走过刑恕身边的时候,和他对了一个眼神。 刑恕若有所思,于是回了耶律琚一个眼神。 这是他们两个约定的暗号。 大概意思就是——有内鬼,停止交易。 刑恕抿了抿嘴唇暗道:“有趣!” “看来北虏国中,也有着如我大宋一般的党争呀!” 仔细想想,这才正确嘛。 北虏早年内斗,那可比大宋的党争刺激多了。 动辄就是灭人满门,杀人全家,帝系转移了数次。 哪怕最近几十年,他们似乎不再斗的那么狠了。 可实际上呢? 北虏内部发生的事情,一般都传不出来。 能传到大宋的,都是劲爆的大新闻!、 比如说,当年北虏太子耶律浚和皇后萧观音,可都是死的不明不白。 其太师、魏王耶律乙辛也在随后暴卒。 北虏虽然对外粉饰,说什么皇后病卒,太子伤心欲绝追随而去,太师魏王重病不起云云。 但大宋君臣,都不需要去查证,稍微一想,就能知道,这背后的真相。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果然如此。 自那以后,北虏恐怕也只是表面上安静了下来。 实际上暗流涌动,各派斗争的激烈程度,远非大宋所能想象也说不定。 (本章完) 第六百五十六章 白河法皇的哀叹 元祐元年十月乙未(十一),崇政殿。 赵煦看着被送到他面前的辽国国书。 然后又看向殿上的那两位辽使。 正使依然是大宋人民的老朋友,辽奉国军节度使耶律琚。 这位都在汴京城安家了!还能不是大宋人民的老朋友? 其外室李师师,这两个月来更公然以刘夫人的身份,受邀参加了好几场汴京达官贵人家里的命妇们主持的诗会。 至于这一次的副使? 赵煦的眼睛,打量了一下这个人。 个子不高,目测约莫五尺余(160cm左右),留着浅浅的髯须,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 “耶律俨?” 赵煦目光灼灼,想起了自己在现代留学时,跟着老师研究辽代文化,看过的辽代典籍。 其中就有辽晚期的《皇朝实录》,作者似乎就是眼前这位。 在《皇朝实录》这部辽人自己的国史中,契丹人完全抛弃了其部族原始的青牛白马说。 而是自称‘轩辕皇帝之后’,以刘氏血脉自居。 但辽国的整体中国认同和正统认知,远早于晚期。 赵煦就记得,出土于内蒙赤峰地区,馆藏于辽上京博物馆内的《大契丹国夫人萧氏墓志铭》【这方墓志铭是萧夫人与其丈夫的耶律污斡的合志】。 在这上面,耶律污斡就明确提到了自己的祖先:公之先乃虞舜! 这是出土文物里,最先开始以轩辕氏自居的耶律氏皇族。 这也符合辽国的发展历史。 自承天太后改革,加强中央集权,强化国族认知后。 契丹人就与大宋开始争夺中国正统。 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也越发认同于此。 到得如今的这个辽国皇帝登基后,辽国国内的北院贵族已普遍以炎黄子孙,中国贵胄自居了。 譬如说,耶律洪基即位早期,就有個叫刘辉的官员上书说:西边诸番为患,士卒远戍,中国之民疲于飞挽,非长久之策。 可见辽国最迟在这一时期,就已经自认中国,视党项、阻卜等为夷狄蛮族。 耶律洪基后来遣使册封高丽世子,其诏书中更是光明正大的宣称:朕荷七圣之丕图,绍百王之正统! 好家伙,直接无视大宋,宣称自己才是中国正统。 赵煦的好皇弟耶律延禧更夸张,即使被金兵俘虏,降表也依然以正统自居:奄有大辽,权持正统,拓土周数万里,享国逾二百年,从古以来,未之或有! 契丹人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因为他们的祖先是鲜卑,鲜卑人建立的北魏,就是正统。 在他们的认知里,大宋大抵相当于一个大号的刘宋、萧齐、南陈这样的割据政权,只是窃据中原而已,大辽天兵迟早是要南下一统寰宇,恢复九州的。 所以,也就难怪中亚和欧陆诸国,对中国的认知,在宋元时代发生混乱了,很多国家将契丹当成中国。 以至于在现代,中国在很多国家语言里就是直接读成契丹。 就如在日本、高丽以及东南亚地区,中国人一直被称作唐人一样。 所以啊,这个耶律俨是典型的辽国正统派士大夫。 放现代评价,妥妥的民族融合先进个人。 但放在如今…… 赵煦砸吧了一下嘴巴。 这丫的是辽国的忠臣! 彼之忠臣,就是朕之仇寇! 赵煦最希望的,就是辽国朝野,全是和士开这样的人间之屑。 实在不行,塞上一堆诸如耶律琚这样的人也好啊。 奈何,现实是不可能。 现在的辽国,还是很团结的。 承天太后打下的基业辽景宗、辽圣宗的遗泽还没有消失。 老皇帝耶律洪基虽然有很多缺点。 但他有一个优点——能容人,也能用人。 就这一点,足以让辽国内部不至于生乱。 在心里面遗憾两声,赵煦放下手里的国书,问道:“皇叔祖及皇弟近来可还好?” 他是皇帝。 国书看一看就好了。 至于国书里的具体事务? 自然有大臣们处理! 耶律琚、耶律俨恭身一拜,然后由耶律俨答道:“承蒙陛下关怀,我主皇帝陛下春秋鼎盛,御体康健,外臣陛辞之前,曾率众游猎于燕山,射杀猛虎。” “皇太孙梁王殿下聪慧刚毅,侍奉皇帝陛下左右,也曾猎得麋鹿。” 这属于是章口就来。 不过这也是辽人的正常操作。 将自己的君主,打造成一个骑射高手,借此震慑大宋方面。 耶律俨继续道:“外臣陛辞之前,我主大辽皇帝陛下及太孙殿下,曾再三叮嘱外臣……” “来到大宋务必向陛下致谢。” “谢陛下于天安节(耶律洪基圣节)遣给事中胡宗愈为贺使道贺,更谢陛下遣司封员外郎杜纯为赠大辽太孙书信使。” “此番,外臣也蒙太孙殿下托付,为陛下来送大辽太孙答谢书……” 说着,他就恭恭敬敬的跪下来,代表着他的少主,梁王、太孙耶律延禧再拜稽首。 两个跟在他身后的使团随从,则将一个玉匣捧着上前,跪献于殿上。 赵煦微笑着,让左右收下来,配合着道:“请贵使回国后,代朕谢过大辽皇叔祖,也谢过大辽皇太孙。” “待贵使陛辞,朕还另有书信,委托贵使,转交皇弟。” 辽人想演,赵煦自会配合。 这种好处和便宜,不占白不占。 将来教训起耶律延禧来,也更名正言顺不是? 朕乃汝兄! 今皇叔祖不幸晏驾,长兄如父,朕合该为汝监护人! 当然,想要达成这个效果,还是得靠拳头。 耶律俨听着,自是再拜称谢。 但心中却已是掀起了惊天巨浪! “耶律琚等没有说谎……” “这南朝少主,真乃雄主!” 幼冲即位,临朝肃然,有礼有节。 关键还是,在朝堂上下的南朝大臣,侍立殿上的大将,都是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 就连那帘后的两宫,在整个过程中,也是一言不发,没有干涉小皇帝的施为。 实在是不可思议,无法想象! 即使当年的景宗皇帝,承天太后虽尽力保佑拥护,母子感情更是极为亲密。 可景宗亲政前,在朝堂上,也依然是没什么发言权的。 而这个南朝小皇帝却做到了。 “若其安然长大,恐怕非我朝之福!”耶律俨心中警钟大作。 南朝有这样的少主,若其能长期在位,大辽想要一统四海,恐怕就遥遥无期了。 “回朝之后,此事我须得与萧(萧兀纳)、梁(梁颖)、王(王观)等相公商议对策。” …… 耶律俨忧心忡忡的时候。 辽南京的皇城内,耶律洪基,却是志得意满。 他端坐在御座上,特意穿上了冠冕。 十二珠垂下,皆白珠为疏,以黄金为饰为组为缨;身服玄衣、纁裳,为十二章服,八章在衣:日、月、星、龙、华虫、火、山、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 用升龙织为文,分为六等,龙、山之下,每章一行,为十二章行。 内衬白衫中单,舄上饰为金。 标准的大唐天子朝服,也是辽皇帝的朝服。 和大宋天子朝服一样,这种等级的服饰,已只在每年正旦或者举行国家大典时才穿戴。 毫无疑问,现在在这殿上进行的,就是耶律洪基认为的大典! 因为,今天,大辽国终于迎来了他想要的使团——来自日本的朝贡使团。 而且,是打着日本国王白河法王旗号的使团! 这些人为什么来辽? 答案很简单。 辽伐高丽,aoe溢出,波及到了日本。 先是,平壤战役前后,溃散的高丽士兵和一群女直雇佣兵们,被辽兵追到海边,这些人被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就索性学起了前辈,乘桴浮于海,跑路日本,烧伤抢掠。 时隔数十年后,刀伊再次提着刀子,登上了日本海岸。 虽然去的都是些溃兵、游勇。 但,这些在战场上活下来的老兵,还是让如今处于平安时代晚期,院政时代萌芽的日本开了眼。 光是为了抵御这些人,日本朝野就已经焦头烂额。 那位已经萌生退意的白河天皇,索性趁机提前退位出家,自称白河法皇,开启了院政时代。 但这还不算完! 因为紧接着上场的是,跨海追击而来的辽国兵马。 耶律迪烈攻破平壤后,遣辽将萧不哒野,率两千士兵、一千熟女直,分乘大小战船百余艘,从朝鲜泛海追击。 这些人的出现对如今的日本,就真的是相当于一个闪现上场就开大的boss! 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辽军,先破对马岛,对马守慌不择路逃跑。 他们乘胜追击,在军中那些已经习惯了去日本打秋风的女直海盗为向导下,再次攻向壹岐,壹岐守藤原信实率军出战,结果全军覆没。 旋即,辽国兵马登上日本九州岛,沿着上次刀伊入寇的路线,扑向筑前的博德。 日本朝野震动! 来自辽国的正规军,穿着唐军差不多的军服,打着和唐军差不多的旗帜,一路所向睥睨。 简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直到此时,他们才如梦初醒,赶紧派人沟通——可是唐土大军? 未知鄙国可曾得罪? 这才终于搞清楚这些人,是来自唐土北方的辽国兵马,是来追击高丽贼寇的。 于是赶紧遣使,送上礼物,同时将高丽乱军的去向告知这些人。 然后,日本人就惊恐的发现,之前那些对他们来说,已经凶狠无比的刀伊海寇,在这些唐土来的辽兵面前是何等脆弱与不堪。 而且这些家伙的凶狠与残暴,更是超乎想象。 所过之处,是既杀刀伊也抢日本的村庄。 没有办法,只能赶紧派人送上厚礼,言辞谦卑的恳求这些大爷——刀伊已经没有了,请将军收兵吧。 萧不哒野看在日本人态度不错,同时送的礼物也够多的份上同意了。 于是,在肆虐了日本足足一个月后,心满意足的班师。 事情到了这里,本该解决了。 但问题是,萧不哒野只是撤出了九州、壹岐,却赖在对马不走了。 原因是——那些天杀的刀伊告诉了萧不哒野一个秘密——对马岛银矿的位置。 萧不哒野在占据对马后,就已经开始着手开发,还真炼出了数百两银子。 这下子他哪里还舍得走? 白河法皇因此叹息:“贺茂川之水、双陆的赌局、比叡山的和尚还有刀伊,这天下只有四件事情不如我意!” 但他能怎么办? 好在这个时候,他身边的人提醒他——可以遣使前往辽国,请求辽主撤兵,只要态度恭敬,唐土的皇帝又素来好面子必然答允。 白河法皇于是赶紧准备使团,同时派人联系正在高丽征讨的辽国。 这就有了如今的使团出使。 使团到了殿上,奉上白河法皇的礼物,然后就道明来意:“乞大辽皇帝陛下,大发慈悲,勒令贵国军队,从鄙国对马之土撤回……” “若如此,我国必将侍奉大辽皇帝陛下如同大唐皇帝陛下……世世代代,遣使来朝,奉陛下为正朔。” 耶律洪基听完,非常满意,哈哈大笑。 日本国臣服! 而且是如同臣服大唐一样的臣服! 很好! 很不错! 他正要开口,在他身边的内臣,赶忙低声道:“陛下,耶律元帅曾报,萧不哒野,于那日本对马岛上发现了银矿,岁可采银数万两甚至十余万两!” 耶律洪基听完,神色一凝。 银子? 而且还是一个每年可以开采数万两白银甚至十余万两白银的银矿? 他咽了咽口水。 若是过去,白银这种东西,辽人其实不大缺。 可现在,却是缺的紧! 主要是随着南朝岁币交子化,失去了大笔稳定的白银进项。 同时因为交子化,花钱如流水,逆差越发严重。 他正愁着去那里找钱呢? 结果,耶律迪烈就给他送来了这么一个好消息! 可是…… 日本国的态度,也不错啊。 如此恭顺,态度谦卑,若朕不应允,传出去岂不是显得朕贪婪了? 可银子他也很喜欢。 一时间,耶律洪基有些犹豫不决,便咳嗦一声,道:“贵使来意,朕已知矣!” “然,贵使所言之事,朕尚不清楚,且待朕遣使调查,再予贵使答复!” 嗯,先派人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大银矿。 若真有…… 想想办法,拖延拖延。 能采多少,就采多少。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若只是一个小银矿,只是那萧不哒野谎报矿藏。 那,区区一个荒岛,还给日本就是了! (本章完) 第六百五十七章 封建专制帝王的自我修养 早冬的汴京夜晚,已经很冷了。 气温开始接近冰点,赵煦则在十月开始就在保慈宫中留宿。 这是赵煦为了自己小命着想做出的选择。 冬天已至,福宁殿内门窗都紧闭起来,暖阁也开始启用。 在那样密闭的环境,加上暖阁木炭燃烧,可能会融化铅粉、朱砂等福宁殿的装饰材料,并使之散播到空气中,他年纪又小,抵抗力不强。 晚上睡觉的时候,可是很容易吸入气溶胶状的粉尘。 所以,他只白天到福宁殿写写字,看看书。 到了傍晚,就会来庆寿宫、保慈宫问安,然后就留在保慈宫中。 向太后自是很开心,每天晚上,都会来看赵煦好几次。 看看他有没有踢被子?也看看寝宫中的温度如何? 今夜也是一般。 赵煦的作息是非常有规律的,每天晚上假若不是有事,那他是雷打不动的戌时睡觉,早上辰时之前,生物钟就会自然醒来。 优质的睡眠,才能健康的成长。 同时,每天睡觉前,他都要喝上一盅‘酥乳’。 其实就是酸奶! 这种酸奶是乳酪院所献的,其制备原理大抵和现代的酸奶制品一样。 都是通过将生牛奶放置在一个恒定的高温下,通过高温消毒,然后再加入由乳酪院的一种酵母发酵出来的酸奶。 自然,这种酸奶都是当天制备,当天敬献。 因为赵煦爱喝的缘故,他身边的人,也都跟着爱上了这种口感舒适的酥乳。 但和赵煦一样,每天雷打不动的都要喝上一盅的却少之又少。 此时,赵煦也往常一样,拿着一盅酸奶,慢慢的用着勺子吃着。 盛酸奶的瓷盅自是汝窑。 不过,不是现代国宝帮人手一件的天青色汝窑器——那是赵佶不惜工本的产品,在赵佶烧造的时候,就已经很贵很贵了,自然如今还未诞生。 而是一件橘皮釉的汝窑盏。 一盏酥乳吃完,文熏娘就拿着手帕,擦了擦赵煦的嘴角。 她正要带人退下,寝殿外已传来了声音。 “娘娘……”是宿卫在寝殿外,由冯景率领的内臣带御器械班们的声音。 然后,赵煦就看到,向太后在尚宫张氏的服侍下走了进来。 他连忙起身相迎:“母后怎来了?” 向太后笑着拉着赵煦坐下来,看向端着盏托的文熏娘,接着问道:“六哥可是准备就寝了?” 赵煦点点头:“方才漏刻已报了戌时。” 向太后揉了揉赵煦的头,道:“吾本不该来打扰六哥就寝的,只是事关重大,还是得叫六哥知晓才是。” 赵煦看向她。 向太后伸手,张氏立刻将一封已经拆开来的边报奉上。 向太后接过来,放到赵煦手中,道:“这是熙河经略与边防财用司的两位公事联名上奏……” “言西贼主帅、国相梁乙逋遣使乞和,乞依官家条款议和。” 赵煦接过向太后递来的边报,拆开来简单的扫了一遍。 “六哥的意思是?” 赵煦几乎没有思考,就道:“母后,梁乙逋之请绝不能答允!” 向太后看向他,似乎不太明白——梁乙逋拥兵十余万,大权在握! 如今,其即请和,而且是完全按照大宋要求的条件乞和。 为何不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赵煦答道:“母后,西贼国主,是儿所册封的国王乾顺,当政的是乾顺之母!” “国相梁乙逋只是臣!” 赵煦严肃的道:“岂有臣下越过君主,直接主导议和的?” “此风绝不可涨!” 这一刻,赵煦的屁股,稳稳的坐在封建专制君主这边。 于是,梁乙逋的行为,就变得非常危险与恐怖了。 放赵煦的角度看,梁乙逋这样直接绕过兴庆府,以国相身份来主导和议的事情,太可怕了! 万一传染给大宋的将帅如何是好? 要知道,学好很难学坏却是一瞬间的事情。 所以,此风绝不可涨! 所以,这一刻,赵煦的屁股自动自觉的坐到了兴庆府,成为了小梁太后和乾顺的亲人。 当然,这也符合大宋的战略利益。 大宋如今的战略利益是什么? 当然是想尽一切办法激化西夏矛盾,最好让党项人从现在开始内耗。 这样大宋就有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可以从容的发展自己了。 如今梁乙逋大军在手,明显占据主导,若让其拿到了议和成功的大义以及资源,那就可以整合西夏国内了。 搞不好回去就能把小梁太后和乾顺架空。 就像梁乙埋架空了秉常一样。 这还搞毛? 当年梁乙埋为了彰显梁氏执政的合法性,可是与大宋硬刚了数年! 向太后听着赵煦的话,猛然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她握着赵煦的手,道:“还是六哥想的仔细、妥帖,吾险些忘了此事!” 在某种意义上,西贼与大宋的情况,如今是很相似的。 都是少主临朝,母后听政。 大宋这边,虽然因为六哥聪俊仁厚的缘故,朝野都很安稳。 可万一暗地里有什么野心家,欲图颠覆社稷呢? 不得不防啊! 所以,像梁乙逋这样的无礼要求,是绝不能答应的。 答应了,就等于给国内潜藏的野心家一个错误的暗示。 “那该如何回应?”向太后问道。 赵煦道:“圣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 向太后念了一句佛号,道:“还是六哥想的妥帖。” 这种乱臣贼子的请求,大宋朝廷回应一句,都属于是礼乐崩坏会给乱臣贼子以机会。 …… 桑家瓦子,里瓦。 此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哪怕冬夜寒冷,可那悬在瓦肆、勾栏前的那一盏盏的,用竹叶为灯罩的红栀灯,依然照的往来行人,热血沸腾!(注1) 耶律琚行走在其中,耳中充斥着喧哗鲜活的各色声音,鼻腔里嗅着的是烟火气息。 只有走在这里,耶律琚才真正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与这里相比,上京城的夜晚太寒冷,太孤单。 南京城内虽有夜市,但小的可怜。 西京大同府,更干脆不过是一个乡下的集市! 远方传来了尖锐的呼啸声! 耶律琚抬起头,便看到那远方的汴河堤岸上,一道道的闪耀的火光冲天而起,然后在空中次第绽放出绚丽的色彩。 “那是?”耶律琚问着陪同他的刑恕。 “刘官人,有所不知此乃汴京近来兴盛的一种庆典用品,名曰:烟花,乃是如今京中庆生专用之物。” 耶律琚瞧着,啧啧称奇,问道:“此物作价几何?” 他已经动心了。 这种好玩的东西,若能采买一批回去,孝敬宫中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两位娘娘一高兴,他的位置就稳了。 刑恕微笑着摇头:“刘官人有所不知,此物只在汴京烟花所有售。” “而烟花所,只对在京文臣朝官以上、武臣大使臣以上开放!” “便是外郡入京官员,想要采买,也需一位在京官员具结担保。” 耶律琚听着,遗憾不已。 刑恕看着笑而不语。 那汴河堤岸上的烟花,是他命人特意选在这個时候燃放的。 就是故意给耶律琚看的。 当然了,他也没有撒谎。 在坤成节后,官家就命开封府街道司设立烟花所,专营烟花售卖。 而且,限定了购买者的身份——在京文臣朝官以上,武臣大使臣以上,不在京者,则需要转运、提刑、常平的正贰官。 除此之外的采购,都需要具结担保。 本以为,这烟花的销售会很惨淡。 却不料,这种限制反而激发了烟花所的销售。 每天都有人拿着朝官、大使臣甚至是待制、遥郡的具结担保状去烟花所申购。 最便宜的十贯钱一个的烟花,他们是闭着眼睛买。 最贵的百贯一筒的烟花,也经常被人买空。 烟花所一个月销售额就达到了十几万贯! 而原因,现在已经出来了——很简单,为了攀比! 加上限制后,烟花成为了彰显家门贵贱的一种途径。 你家长辈生辰能放烟花,说明你家能请得动一位至少文臣朝官/武臣大使臣的靠山来具结担保。 放的烟花越多,放的烟花越好看,说明你的关系越硬,靠山越强! 这门第一下子就分出来了。 于是,这烟花就成为了和香药、贡茶一般的社会名片。 京中商贾,只要财富达到一定级别的,就不能没有! 最妙的是——香药数量有限贡茶更加稀少。 但烟花所的烟花,却是可以从专一制造军器局中源源不断制造出来。 所以,汴京城的豪商不买都不行。 你不买,招来的祸患是无穷无尽的——你家长辈生辰没有放烟花? 那就说明你家连个文臣朝官/武臣大使臣都请不动! 汴京城里的秃鹫们,一下子就闻着味过来了。 自坤成节后,汴京城已经出了好几个类似的事情了。 所以,这烟花销售非常火爆。 专一制造军器局都不得不扩大火药司的规模,加班加点的生产。 连带着,市面上的硝石、硝土以及硫磺价格也涨了。 好多百姓家的厕所、鸡圈、猪圈,开始能生钱了。 所以,这个所谓的限制,其实是一种促销手段。 就像刑恕现在对耶律琚所说的说辞一样。 不吊起胃口来,如何让辽人高价买? 耶律琚哪知道这些弯弯绕,他遗憾不已的看向不断在夜空中绽放的烟花。 刑恕见他没问,也不提这个事情,而是问道:“官人,此番与官人同来的那个李官人是什么情况?” 今天下午的时候,宋辽两国,就已经在都亭驿谈判过一次了。 结果,那个副使耶律俨,在谈判过程中,总是抓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缠不清。 与之前几次,与耶律琚搭档同来的那些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耶律琚听着,顿时哼哼起来:“这小人,就是我家里那几个老家伙派来捣乱的。” 耶律俨属于是萧兀纳、梁颍、王观等清流士大夫的一派。 这一派在魏王(耶律乙辛)执政的时候,就自诩为国为民,经常与魏王唱反调。 尤其是萧兀纳、梁颍这两个老东西! 所以这一派和耶律琚所在的魏王一党,是天然的对立面。 对他们这些魏王提拔、重用起来的北院贵族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偏他们这些人,现在还掌握了太孙、梁王的教育大权。 萧兀纳、王师儒、赵孝严、耶律俨……这些人共同构成了太孙身边的经筵官群体。 而这些人在魏王时代,就已反魏王著称。 所以,他们能教出一个怎样的太孙? 耶律琚是在心里打鼓的。 别说他了——驸马都尉、国舅爷、兰陵郡王萧酬斡大概也在心里打鼓。 宫中的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多半也有些睡不着觉。 正因为如此,他耶律琚才会在这南朝留条后路,养个外室,建个南朝分家。 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想着这些,耶律琚就有些焦躁、烦闷,他看向前方那个熟悉的勾栏,对刑恕道:“且不管我家中那些烦恼事了!” “刑兄,今夜你我当不醉不归!” 喝醉了,就可以忘记国中那些烦心事了。 喝醉了,就可以忘记那柄悬在头上的利剑了。 刑恕见着,自是微笑着:“善!” “自当如此!” 便带着刑恕,步入那个如今几乎都快要变成都亭驿指定招待所的勾栏里。 一进门,勾栏的主人就热情的出迎。 然后,将他们两人带到了一处早就准备好的清雅庭院。 刑恕、耶律琚各自落座下来。 主人就已带着几个清丽的小唱进来,在庭院中,弹起琵琶,唱起了小曲。 紧接着,就是安排好的歌女,次第而入。 一壶壶美酒,一盘盘佳肴被端了上来。 在小唱们的婉转低吟中,在歌女们的翩翩起舞中。 刑恕不断的与耶律琚推杯交盏。 耶律琚明知道刑恕是要灌醉他,从他嘴里套出辽国的内情。 但他假作不知,喝着美酒,尝着美食,听着小曲,欣赏着美色。 在酒精、美色的作用下,他选择性的,对刑恕说了一些辽国国内的事情。 同时也将辽国此番遣使来谈判的底细,卖了个干干净净。 甚至趁机,与刑恕大倒苦水,说了萧酬斡叫他每年要孝敬十五万贯交子的事情(萧酬斡要的是十万贯,但耶律琚家大业大,自然要拿回扣)。 刑恕听着,将耶律琚所说的事情,仔仔细细的记在了心中。 (本章完) 第六百五十八章 作为调查员的赵煦 耶律琚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分,才从夷门坊的宅邸,慢悠悠的回到都亭驿。 昨天晚上,他与刑恕在勾栏里喝的伶仃大醉。 最后,是刑恕派人将他送回的夷门坊的‘家’。 回味着昨夜李师师温柔体贴的照顾与服侍。 耶律琚心旷神怡,连走路都轻了几分。 然而,他刚刚走到被安排给他的院子前,好心情瞬间不翼而飞。 因为耶律俨,正阴沉着站在门口,冷冷的看着他。 “节度……” “缘何彻夜不归?”耶律俨冷冷的问着他。 耶律琚心中冷笑一声,不屑的扫了一眼耶律俨,然后面朝南京方向拱手道:“某奉皇命,有重任在身,不需与学士解释什么!” “皇命?”耶律俨迟疑了一下, “呵!”耶律琚笑了:“陛辞前,陛下没有交代吗?” “也是……”他讥讽着,打量着耶律俨:“学士并非北院官,陛下没有交代也正常!” 耶律俨顿时噎住了,冷哼一声:“下官会上书陛下,将节度彻夜不归之事上报!” 这就是在威胁他了。 耶律琚岂是被吓大的?他耸耸肩,道:“学士愿上书便上书!” “某奉命行事,问心无愧!” 瞧着耶律琚的神态,耶律俨神色变幻不停,最终选择拱手一拜:“既如此,下官便不打扰了。” 耶律琚冷冷的回了一礼,目送着耶律俨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这才呸了一声,骂道:“什么玩意?” “他该不会以为,他蒙皇恩赐国姓,就能和文忠王一样了吧?” 文忠王,就是韩德让死后的宫帐名。 韩德让算是辽国历史上的标志性人物。 承天太后就是在其辅佐和支持下,完成了中央集权与改革。 圣宗因感于其功劳,于是,赐其国姓,赐名隆运,使其成为辽国汉人士大夫赐国姓的第一人。 同时,他也是第一个以汉人士大夫身份,拜北院枢密使,执掌辽国军权的人。 更是第一个,以汉人身份,拜大丞相的人。 自韩德让之后,幽燕汉人豪族就和辽国完成了融合。 但,文忠王只有一个! 毕竟,不是谁都能与文忠王一样,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太后。 更不是谁都能和文忠王一样,能一边睡太后,一边执掌大权,还能一边让小皇帝视作父兄,真心祝愿。 甚至在其死后,将之陪葬承天太后陵侧。 让自己的父母与母亲的情人,相伴而眠。 耶律俨刚走,一個契丹贵族,就从院子里走出来,来到耶律琚面前,拱手一拜,然后弱弱的说道:“节度,万一那小人真的上书南京天子……” “朝中小人们再串联攻讦……” 耶律琚无所畏惧,道:“放心好了,国舅与两位娘娘会帮我等说好话的!” “再说,我等在南朝,披肝沥胆,为国事不辞劳苦,陛下也是知道的。” “某也确实身负多项皇命!” “这样啊……”那贵族顿时欢喜起来。 只是,他才高兴了一会,就又耷拉下脑袋:“终归有这小人在,好多事情,我等都无法畅快的做了!” 这次出使,他们这些随行的衙内,可都憋屈的很。 根本不像上次那般快活。 那耶律俨,因此在使团内部,天怒人怨。 好多人都说,这纯粹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他得意不了多久的。”耶律琚恶狠狠的说道。 “某打算上书南京,弹劾其在南朝,阻扰国事,干涉采买!” 那贵族一听,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当即道:“下官也要上书弹劾此獠!” 天可见怜为了挤进这次的使团里,他家里可是用了无数人情,还打点了好多人。 可哪成想,却遇到了耶律俨这个愣头青。 实在可恨! “善!”耶律琚点头赞赏:“我等为国辛劳,那小人坐享其成都不肯,还横加干涉。” 说到这里,耶律琚就有些烦闷的解开了衣襟。 有耶律俨在,好多事情,就无法办好。 他和其他人,想要抬高采购价,也会变得困难重重。 若不抬高采购价,大家怎么吃回扣? 大家没得回扣,国舅爷怎么拿钱? 国舅爷拿不到钱如何去孝敬宫中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与建宁公主? 两位娘娘与公主殿下没得孝敬,怎么侍奉陛下? 陛下不开心了,他们这些大臣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忠! 那耶律俨怎就想不通这一点? …… 福宁殿,东阁,静室内。 暖阁里的炭盘熊熊燃烧着,火光映照着屏风。 于是,这静室中的温度,变得温暖且舒适。 赵煦戴着一件专一制造军器局新制的棉口罩,端坐在坐褥上,听着身前不远处,坐着的刑恕的汇报。 在刑恕身旁,坐着户部侍郎章衡。 赵煦听完刑恕的汇报,沉吟片刻后,道:“辛苦爱卿了。” “为朝廷办差,不敢言辛苦。”刑恕低着头答道。 “北虏国中财用,看来已是出现匮乏了。”赵煦悠悠说着。 他看向章衡,问道:“章爱卿,今年边境榷市,北虏与我朝的贸易,可发生了变化?” 章衡摇头,答道:“奏知陛下,根据各榷市监官奏报,今年北虏从边境榷市所购之物,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许多。” “而河北诸州也都有上报,走私铜钱越境案件,越发频发。” 赵煦点点头,道:“北虏国中的钱荒,恐怕比想象中还要严重许多!” “说不定,有些地方已退回到以物易物的范畴了!”赵煦颇为戏谑的评价着。 辽国现在的情况,在赵煦眼中,其实是很危险的。 一方面,宋辽交子条约,将本来应该支付给辽人的岁币,变成了交子。 采购地从边境变成了汴京。 这一变,就直接让辽人失去了过去两国边境贸易上最重要的支付手段——过去辽国几乎将岁币所得的全部白银,以及丝绸贸易上的大部分利润,都用在边境榷市贸易上。 而如今,随着汴京-辽权贵的直接贸易采购渠道开通。 辽国权贵,将得到的大部分交子,都用在采购奢侈品上。 但幽燕地区的商品需求,并没有消失! 于是,宋辽边境榷市贸易,成为了辽国幽燕地区的金融失血口。 大量铜钱,被贸易虹吸到大宋这边。 这必然导致,辽国国内更加严重的钱荒。 章衡说,河北各州上报的铜钱走私,日益严重、频发就是证据。 而这个时候,偏偏辽人还开始攻伐高丽。 战争一起,黄金万两。 为了维持战争,辽人必然也一定会从幽燕地区,抽调兵马、青壮、粮食。 同时为了奖赏诸军,财帛也会被大量抽调。 这就像一个池塘,有两个大号水泵在同时抽水。 这池塘再大,也得被抽干! 何况,这池塘的蓄水量本来就少! 两个水泵一起抽,哪里受得了? 分分钟就会被抽干净! 再这么抽下去,幽燕地区的农民不造反才奇怪! 想到这里,赵煦就开始站在道德的高地,指手画脚起来了。 “由此可见,北虏主不修仁义,不恤民生!” “若其将交子,用到民生之上,何来今日困境?” 三百万贯交子贸易,若不买奢侈品,而是选择大量采购大宋优质低廉的民生相关的商品。 基本可以满足辽国国内百姓的需求!说不定还能让辽国幽燕地区的统治进一步稳固。 不过,赵煦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封建专制君主,都是些什么尿性? 中国有‘何不食肉糜’,欧陆也有‘为什么不吃蛋糕’。 历史一次又一次的用雄辩的事实证明了——肉食者,才不会与平民百姓共情! 即使耶律洪基的节操和道德,远高于晋愍帝与玛丽皇后。 但想要让他把属于他自己的钱,拿去给平民百姓花? 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朕的钱! 凭什么给尔等用? 就是,他解决这个事情的思路让赵煦很尴尬——请大宋加印三百万贯交子与他。 作为交换,耶律洪基表示愿意将从高丽府库缴获的白银、黄金送来大宋,作为交子印刷的准备金。 不足的部分,耶律洪基表示,那是辽国调停宋夏战争的好处费。 真是好大的脸! 张口就来! 这也是昨天下午,两国谈判不欢而散的根本原因。 辽人,不说具体的白银、黄金数字。 张口就要大宋加印三百万贯,并表示这完全是看在两国友好的份上的优惠条件。 希望大宋不要不识好歹。 刑恕率领的大宋谈判队伍表示:我去年买了个表! 夏国已经乞和,两国不日就能和议达成,不劳贵国关心。 赵煦说完,刑恕和章衡,自是都吹捧了一番。 赵煦摆摆手道:“根据刑学士的情报,辽人这次在高丽,大概搜刮到了二三十万两白银,一万多两黄金……” “朕满打满算,总价值也不会超过百万贯。” “却想要朕为其加印三百万贯的交子……真是可笑!” 说到这里,赵煦就自嘲的笑了两声。 虽然,这只是耶律洪基的开价。 刑恕从耶律琚那里探到的底价并非如此。 耶律洪基是做好了实在不行,就按照当初的条约来,从国库拿出白银、黄金,充作交子准备金的准备。 但,辽人的傲慢与骨子里对大宋的轻视,还是让赵煦很不爽。 辽人这次摆明了,就是来碰瓷的。 讹到了最好,讹不到也没关系。 一点也不担心谈判破裂,更不担心赵煦不答应。 这何止是有恃无恐? 分明就是嚣张至极! 可偏偏,赵煦还只能忍着,最多过过嘴瘾。 不过,赵煦也不是个会吃亏的主。 他看向章衡:“户部。” “臣在。” “如今汴京一颗百年以上的圆木价值几何?” 章衡不太明白赵煦的意思,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奏知陛下,今京中百年以上老树,市价约在十贯到二十贯之间。” 赵煦点点头,当代的巨木价格是很低廉的。 这主要是如今拥有着储量巨大的原始森林。 赵煦想了想,就对刑恕道:“刑卿去与辽使说一下。” “朕打算从其辽阳府等地,采购百年以上的橡树!” “每株按其大小、质量,以十贯到二十贯为算。” 这就是要给辽人输血,平衡贸易了。 同时,东北原始森林中的橡树、栎树,是如今技术条件下,最好的航海舰船材料。 无论是龙骨还是桅杆,都离不开这种质地坚硬,抗腐蚀的寒带木材。 而赵煦相信,自己的开价,辽人是无法拒绝的。 刑恕楞了一下。 赵煦道:“就这样办吧。” “朕乏了,卿等且下去,按照朕的条件,与辽人谈谈看。” “诺。”刑恕与章衡互相看了看,再拜谢恩后,趋步退了出去。 赵煦目送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然后,他倚靠着柔软的坐褥,叹息了一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偏在这个时代,他没有知己。 只能一个人孤单的背负着大宋天下踉踉跄跄的向前,走入那未知的黑暗未来。 他是唯一的清醒者。 清醒的知道大宋王朝的处境,也清醒的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到底是些什么挑战? 且不说那现代历史书上白纸黑字,记载的清清楚楚的金、元两个将来的强敌。 单单就是大宋本身的问题,就足以让他晚上睡觉,只要想起就一定会做噩梦! 如今的大宋,以天下一隅之地,人口却已突破了一万万之多。 现在地球上其他地区的人口加起来,不知道有没有大宋这么多? 可能有,可能没有。 可以想象,这片土地的压力有多大? 而人口,依然在不断猛增。 农村的客户越来越多,城市里的人口也越来越多,生产力和生产效率,却几乎是在原地踏步。 这颗炸弹一旦爆炸,赵宋王朝必然上天! 但,这还仅仅是大宋本身面临的问题之一。 真正要命的,还是大宋王朝这个身体,其实是从晚唐五代延续下来的。 所以,大宋王朝的体制,极度畸形。 明明立国才百余年,只不过到正常封建王朝中期的样子,却已出现了几乎所有王朝晚期、末年才有的各种病症。 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后,赵煦叹道:“朕真有种,自己乃是克苏鲁中的调查员的感觉……” 可不是嘛…… 他是唯一一个,清楚的知道,大宋王朝中沉睡着那些可怕古神的真实模样的人。 这些古神随便哪个醒过来,都可以让赵官家全家上天。 更不要说,在外面,还有着沉睡的外神。 一个叫女真,一个叫蒙古。 他能怎么办? 只能硬着头皮,尝试释放出那来自未来的吃人怪物,以毒攻毒,看看能不能苟过去。 (本章完) 第六百五十九章 耶律洪基:这天下事,哪里能单凭道理? 元祐元年十月丁酉(十三)。 礼部言:乐寿县太君张氏,本范文正公遗孀,按文正公诸子并金华县君诸兄弟言,张氏本文正公继室,自金华县君薨逝,常在文正公左右,抚育诸子,操持内务……今礼部奉旨,于洛阳伊川文正公灵前卜卦,见得卦象大吉……乞以张氏为文正公继室。 诏:从之。 以乐寿县太君张氏为范文正公继室,加封弘农郡夫人。 这就是一出皇室和范家、李家一起唱的戏。 赵煦和两宫为此都做了些工作。 赵煦找了范纯仁谈话,范纯仁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这很正常——张氏,本是其母带来的陪嫁侍女。 若按古礼,这是可以合法继承已经亡故的李氏地位的。 加上,那位金华县君早夭——其在景佑三年,就病逝了(当时范仲淹因与吕夷简不和被贬饶州)。 彼时,范仲淹诸子,最大的范纯佑也才十一岁多一些。 范纯仁时年八岁。 范纯礼则还在襁褓中。 尤其是当时范仲淹还被贬在外,所以,这三个孩子以及两个女儿,都是张氏在照顾。 他们和张氏的感情也算亲密。 加上赵煦的意愿,范纯仁、范纯礼兄弟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范纯佑已于嘉佑八年病逝)。 两宫那边也进展迅速。 李昌龄、李昌言兄弟虽然早已经去世,但他们的子孙还在朝中为官,而且,说出来可能你不信,李家和向家是亲戚! 金华县君李氏有个弟弟叫李禹卿,李禹卿的大女儿后来嫁给了曾巩,曾巩的弟弟曾布的女儿,是向太后的堂兄向宗旦的儿媳。 前不久,向宗旦回京就是给曾布跑关系的。 有着这层关系在,向太后就命向宗旦去找了李家人谈话。 李家人欣喜若狂——张氏,本是他家的陪嫁侍女,在金华县君去世后,李家本以为张氏可以顺利续弦,哪成想最后也没有扶正! 如今,皇室亲自出面,李家人自是千肯万肯,当即上表礼部。 整个过程无比丝滑。 只有礼部可能忙了点,他们从洛阳那边,选派了一支高规格的祭祀团队,到范仲淹灵前占卜。 听说是一次就成! 可见范仲淹在九泉之下,也是乐见于此,不愧是大宋忠臣,就是能体谅君王! 而经过这番操作,赵煦‘崇慕范文正公’的人设,开始立下来。 范纯粹这個孝子,更是要欠他一笔永生永世都无法还清的恩情贷。 赵煦感觉,这笔恩情贷的利息,就够他这辈子忙的了。 隔日,十月戊戌(十四)。 端明殿学士、光禄大夫范镇落致仕,以西太一宫使加集禧观公事,封蜀郡公退休。 范镇是一直想致仕的,从元丰七年拖到今天,终于得到批准。 这位大宋有名的史学家、名臣,算是当代赫赫有名的伯乐之一,提拔、发掘了很多年轻人。 司马光最喜欢的学生、衣钵传人范祖禹是其族侄孙,也是其发掘出来,推荐给司马光的。 此外,三苏,都是他并推荐给包括张方平、欧阳修在内的名臣的。 他的侄子范百禄,目前在赵煦身边,以起居郎兼中书舍人,负责外制制词起草,并记录日常起居言行。 他本人的文学成就也很高。 他和欧阳修、宋祁一起写了《新唐书》,也是大宋国朝史书《仁宗实录》的修撰官。 就是脾气犟! 甚至犟过司马光! 人家司马光好歹还肯来汴京,范镇自变法后,就一直窝在老家,拒绝回京,拒绝沟通交流。 这让赵煦想薅羊毛都没地方薅。 所以其致仕,也就是寻常的大臣致仕流程,没给额外待遇。 到十月已亥(十五)。 从兴庆府来的信使,终于带回了夏国的回答——夏国主完全同意大宋议和条款,乞按条款议和。 本来,兴庆府来的信使早该到的。 但是,不知何故,其派出来,走宥州的国信路等传统道路传递消息的信使,根本没有抵达环州。 好在,兴庆府那边多留了个心眼,派出了多股使者。 其他方向的信使,全部莫名失踪。 只有从夏州出发,绕行大半个夏国,从其黑山威福监军司绕道左厢神勇监军司,抵达宁星和市的使者,成功抵达大宋。 赵煦在知道这个事情后,就乐了起来。 “看来,有热闹看喽!” 党项人去年刚刚上演了母子反目,夫妻相杀的戏码。 如今,又可能上演兄妹不和,互相争斗的大戏。 这对大宋来说,绝对是好事! 于是,赵煦指示刑恕,立刻与西夏使者嵬名谟铎开展和议谈判。 为表诚意,赵煦下令,将伪驸马拽厥嵬名,移送河东吕惠卿看押,待和议完成,就地移交给其左厢神勇司。 而拽厥嵬名,在被押送出京前。 赵煦特意让嵬名谟铎与其见了一面。 这就是要拱火,生怕西夏人打不起来。 两天后,十月辛丑(十七),宋夏和议完成,只待两国君主用印并盟誓后施行。 旋即,都堂下劄子,行文沿边诸路,晓瑜诸路,待西贼兵马自熙河撤军后,退回元丰八年边境。 同时,枢密院开始工作,行文诸路,命各路上报战果及有功将帅名单,以便升迁奖赏。 …… 辽大安二年,十月甲辰(二十)。 耶律洪基的御驾,终于从南京开拔。 皮室军、宫帐军以及部族军,浩浩荡荡数万人马,簇拥着耶律洪基,自南京向辽阳府方向进发。 这是辽主正常的捺钵。 这一次,耶律洪基打算前往辽阳府,既是捺钵,也为宣慰,更为震慑女直诸部。 同时,也是因为,他想要看看,萧不哒野所占据的那个日本荒岛,到底有多少白银可采? 他已命令萧不哒野,全力以赴开采白银。 每月所炼出的白银,都要立刻押送到辽阳府。 只要每个月的白银开采量,达到五百两以上。 那他就不怎么愿意归还给日本了。 五百两以下的话,就有些鸡肋了。 耶律洪基刚刚坐上撵车,离开南京。 就有着信使,将数封来自南朝的奏疏,送到了他手中。 耶律洪基拆开看完,面色就变得阴沉起来。 “耶律俨怎么回事?” “朕命他南下,是给朝廷要交子的!” “没有交子,朕如何从南朝加大采购茶叶?” “又如何采购那诸般布帛,赏赐诸军?” 耶律琚等人的控诉,让耶律洪基非常不满。 这就是耶律俨搞错了的地方。 耶律洪基命其为副使,完全是辽国内部博弈的结果。 但他却错误的以为,是耶律洪基对耶律琚不满。 却根本不知,耶律洪基根本就不在乎,耶律琚吃了多少好处! 他只在乎一件事情——有钱花! 老皇帝已经老了。 不想再为了一点小事,就闹得满朝风雨。 更不愿意,在这大辽中兴,四方来朝的盛世中,给自己找麻烦。 别说是现在了。 就算是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性子。 不然,他在位期间,也就不会相继发生耶律重元、耶律乙辛两代权臣执政,几乎将他架空的事情。 所以,老皇帝要的其实是花团锦簇,和和睦睦,圆圆满满。 而非是清流党、太孙党与北院派、魏王派互相争斗、撕逼,互相指责、攻讦对方,将朝野上下搞得沸沸扬扬。 他讨厌这种事情。 他也明白,现在的国家,是经不得这种风波的。 耶律俨却在南朝,搞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止阻挠耶律琚的谈判,还在南朝官员面前,大放厥词。 根据耶律琚等人奏报——南朝翰林学士刑恕因此拂袖而起,拒绝再谈。 “陛下……”与耶律洪基同车而乘的一位贵族,在看完耶律洪基递给他的那些奏疏后,说道:“臣以为,不可听信一面之词,您可以等等看,等耶律学士的奏疏解释,或许是另外一个情况。” 耶律洪基看向这个贵族。 这位算是他的堂弟,名叫耶律弘礼,乃是当代的文忠王。 文忠王府,属于辽国宫帐之一。 也是唯一一个汉人大臣所建的宫帐(其他宫帐不是皇帝就是皇后所有)。 当年,文忠王病逝,因其无子,圣宗于是将自己的胞弟齐国王耶律隆裕之子耶律宗业过继给文忠王,以承文忠王香火。 这样的事情哪怕在辽国,都是倒反天罡——将一个皇室宗王,过继给一个大臣?! 所以,坊间有传闻。 其实齐国王耶律隆裕就是承天太后和文忠王的儿子。 圣宗皇帝,这是为报答承天太后和文忠王保佑拥护、辅佐的恩情。 但诡异的是,过继的耶律宗业也是无子。 所以,圣宗又将耶律隆裕的第四子耶律宗范过继给文忠王,继承文忠王府。 这更加加深了齐国王隆裕乃文忠王与承天太后之子的传说。 但耶律家从不回应。 其后,耶律宗范还是无子病逝,这个时候已经是耶律洪基登基的时候了,于是,耶律洪基就将耶律隆裕的第三子耶律宗熙的儿子耶律弘仁,过继给耶律宗范,让其承袭文忠王府。 耶律弘仁倒是有儿子,可惜早夭。 其病逝后,耶律洪基继续从耶律宗熙诸子中挑选继承人。 这就是现在在耶律洪基面前的这个耶律弘礼了。 而到如今,辽国上下,也终于知道了天家之所以一代代从耶律隆裕子孙里选人继承文忠王府的用意。 或许在最初,真的是圣宗想报答承天太后与文忠王。 但,连续数十年,都从隆裕子孙里选人。 这就完全是冲着中央集权去的。 事实也证明,文忠王府加上承天太后的崇德宫、景宗的彰愍宫,以及本任皇帝所拥有的斡鲁朵,始终牢牢抱团,团结在一起,对抗一切敌人。 这保证了,皇帝始终可以掌握一支绝对忠诚可靠的武装。 特别是文忠王、崇德宫这两个宫帐。 是绝不会动摇,也绝不会倒向其他人的宫帐。 他们在辽主面前的信任程度,远远超过了其他宫帐。 这就是无论耶律重元,还是耶律乙辛都无法篡位夺权的根本原因。 文忠王府、崇德宫以及皇帝自己的的斡鲁朵。 这三个斡鲁朵,随时可以动员数万精兵,勤王保驾。 加上南院汉地士大夫们的支持。 任何叛乱都不可能得逞! 所以,耶律弘礼在耶律洪基面前,是有很大话语权的。 耶律洪基也喜欢这个比他年轻了差不多三十岁的堂弟。 就是有一点——历代文忠王,都太过亲近儒家了。 他们和汉地士大夫的关系非常亲近。 耶律弘礼也不例外。 看了看耶律弘礼,耶律洪基就道:“弘礼啊,就算耶律俨有理又如何?” “如今国事需钱!” “太师的大军,在高丽嗷嗷待哺,等着朕赏赐。” “一切当以国事为重!” “是……”耶律弘礼低头:“陛下圣明,但臣还是觉得,陛下应当等一等学士的奏疏。” “兼听则明嘛。” 耶律洪基看着这个堂弟年轻的面庞,点点头,道:“朕给文忠王府一个面子。” “那就等等吧。” 文忠王府可不仅仅是辽国皇帝手里的刀子,也是辽主沟通、联络汉地士大夫的桥梁。 在很大程度上,文忠王的态度,相当于汉地士人的态度。 第二天,耶律俨的奏疏,才终于姗姗来迟。 耶律洪基第一时间看完,然后命人召来了耶律弘礼。 “文忠王请看吧。” “耶律俨到了南朝,还在拘泥于党争!” “他难道不知道,耶律琚身负着朕多项重任?” 为了顺利将养女成安公主耶律南仙,嫁去南朝,耶律洪基可是给过耶律琚便宜行事的特权。 同时,为了让南朝可以同意加印交子。 他也坐视并默许耶律琚在这里面吃好处。 耶律洪基的态度很简单——他只要钱。 有钱就能买到南朝货物,有钱就可以支持战争。 支撑他吞并高丽,重建汉四郡的梦想。 耶律弘礼看完,也是叹了口气。 这耶律俨怎么就这么犟? 明明其陛辞前,萧相公(萧兀纳)、梁相公(梁颍)都关照过他。 此番南下,带上眼睛和耳朵就行了,有什么问题,回朝再议。 他为何要在南朝就和耶律琚闹起来? 而且,还被人先手攻击了。 耶律弘礼看过了耶律俨的奏疏落款日期,和耶律琚是同一天。 但偏偏却迟了一天到。 这迟到的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还用想吗? 肯定是有人故意将他的奏疏放慢了传递速度。 现在好了!在先入为主的情况下,天子自然会将耶律俨当成挑衅、捣乱的一方。 没有办法,耶律弘礼只能安抚已经生气的耶律洪基,劝道:“陛下息怒,耶律学士也只是忠心王事。” 耶律洪基看着耶律弘礼,他自知道,这是南院汉人士大夫清流们的意见。 而征讨高丽,他离不开南院士大夫们的支持,更离不开文忠王府的支持。 只能勉强压抑怒火,问道:“依文忠王之见,该如何处置?” 耶律弘礼答道:“陛下,耶律学士弹劾奉国军节度使一事,并非空穴来风,其彻夜不归,显然是有通宋之嫌疑。” 别管是不是,先扣个帽子。 耶律洪基却满不在乎,他哼哼两声,道:“如今不比往常。” “朕伐高丽正需南朝配合,奉国军节度使于南朝活动,打探南朝消息,与南朝大臣交游,是有益国家的。” 南朝的登莱,与高丽隔海相望。 若与南朝关系搞坏了,南朝可能会卖肾援助高丽。 辽国的水师,如今在海面上,只是勉强靠着陆上的优势压制高丽水师,根本不足以封锁海面。 南朝的商船,是可以直接泛海而来的,并躲过辽国水师的封堵,把甲械送上岸的。 “更何况,耶律琚等于南朝活动,采购南朝诸般典籍,大大便利于朕!也大大便利于我大辽文教!通宋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过去,南朝防大辽就像防贼一样。 辽使入境出境,都有专人监视。 一到汴京,更是直接关进都亭驿,活动范围被限制在都亭驿内。 如今,耶律琚等人好不容易打开了局面。 辽使可以相对自由的活动。 甚至被允许购买南朝书籍。 除了南朝兵书和地图外,其他书籍都允许采买。 于是,大量南朝文集,被使团带回来了。 辽国文化界,直接迎来一波昌盛。 新学、气学、理学…… 诸般大儒理论,让人目不暇接,辽太学也因此有了足够的典籍,南院士大夫们,也都称赞过这事情。 对耶律洪基来说,这是巨大的外交胜利和外交成果! 这等于是终于撬开了南朝那坚固的防线。 有利于将来,招降纳叛。 也有利于现在,辽国内修文治,外结南朝。 旁的不提,若非耶律琚在南朝探知高丽人的两面三刀,他还下不了讨伐高丽的决心! 若他没有讨伐高丽,哪来如今的大辽中兴,万国来朝的景象? 因此,耶律琚等人在南朝的活动,耶律洪基是睁一只闭一只眼,鼓励、纵容大于防范。 在此之外,耶律琚等人私下搞的那些小动作,只是小节。 不值一提! 难道,他耶律琚,还能背叛大辽? 他的子女妻妾,可都在上京! 他的父祖坟茔,也都在上京! 故此,耶律洪基是一点也不担心耶律琚等人背叛他。 因为根本不可能! 反倒是耶律俨,这一次是真的让他失望了。 叫你好好的出使谈判,非要学萧禧、刘六符。 却也不想想,如今的大辽,正在征讨高丽,正是有求于南朝的时候。 真把谈判搅黄了,谁负这个责任? 难道,现在的大辽还能抽得出手,举兵数十万南下? 南朝也不会信啊! 耶律洪基只是想到这里,就已经愠怒起来了。 耶律弘礼见着,也知道耶律俨这次是急功近利之下,强行刻舟求剑,以至于搞砸了,连忙说道:“陛下息怒,事已至此,臣以为,或许可下诏耶律俨,训斥一二,令其不可再阻碍国事。” 耶律洪基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难不成,将耶律俨调回来? 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似这等不知轻重的大臣,往后就不要让他在梁王面前出现了。”耶律洪基道:“待朕收取高丽,重建汉四郡,便让其至平壤为官,代朕牧狩一方吧。” 耶律弘礼叹了口气,拜道:“圣明无过陛下。” 送走耶律弘礼,耶律洪基也是叹了口气,他将耶律俨、耶律琚等人的奏疏拿在手中,再次看了一遍,然后摇摇头。 耶律俨的弹劾有没有道理? 自是有道理的。 但这天下事哪里能单凭道理? 当年,魏王耶律乙辛,权倾朝野,连太子、皇后都逼死了。 可他不也只能忍下来? 对耶律乙辛的清算,就止于其子女。 连耶律乙辛的盟友张孝杰,都没有清算,只是贬官。 这是因为他知道,耶律乙辛一派,遍及朝野,充盈内外。 不止北院五院部、六院部里,有着大量魏王党。 就连南院的士大夫,也有一大批是耶律乙辛提拔的。 真较真,立刻就是内战! 所以,只能点到为止,也只能秘密处理。 偏有些人,总是想要清算。 他们啊!是巴不得大辽生乱! (本章完) 第六百六十章 赵煦的亲民形象 西夏天仪治平元年十月丙午(22)。 兴庆府,皇城。 梁太后,看着从左厢神勇司那边,快马送抵的宋夏和议条约。 然后,她郑重的拿起南蛮赐给的国王金印,在上面用印。 接着,她站起身来,左右抱着小兀卒,来到她面前。 梁太后抱起年幼的乾顺,看向殿中大臣们,道:“吾已代表兀卒,与南蛮议定和约。” “自和约定下,交换盟书之后,两国从今日起各守边境!” 群臣纷纷跪下来,抚胸行礼:“诺!” 梁太后点点头,看向大臣们,接着道:“卿等将和议已成的事情,遣人去知会国相,请国相退兵。” “大白高国,已打不起了!” 说到这里,她就流下眼泪:“兴庆府中一匹帛,已至两千文!” “凉州府的百姓,现在连吃口饭都很艰难了。” “兴庆府内,十户人家都凑不出一个成丁的男子。” “请使者转告国相……” “请国相给大白高国的孩子和女人,留一口吃的吧!” “请国相给景宗皇帝、毅宗皇帝和惠宗皇帝的基业,留几分元气吧!” 却是全然不顾,在开战之初,她和兴庆府内的贵族都是支持的。 甚至,就连兴庆府内的平民,也是支持的。 梁乙逋兴兵之初,大量被旱灾折磨的奄奄一息的青壮,欢呼雀跃的推着小车,带着弓箭和牲畜,自愿投军。 他们都期待着,能够从富饶的南蛮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 哪怕,只是打下一座城市,缴获到的粮食财帛,掳掠的人口,也足够他们中的很多人,一夜暴富了。 奈何现实却被撞到头破血流。 不仅仅损兵折将,空耗国帑,甚至没有攻下任何一个南蛮的大城市。 所有的战果,都是些小寨堡、小哨所。 反倒是自己这边,石州监军司被打到崩溃,几乎丢干净了与南蛮鄜延路交界的所有城寨。 宥州方向,也是大败亏输。 白豹、金汤、后桥三寨再次被夺。 连监军官,驸马都尉也被俘虏。 国相倾力而出的熙河定西城,更是攻了一个多月也没有拿下来。 反而和南蛮在整个马衔山陷入绞肉。 这仗是越打越亏! 必须止损了! 好在和议条件还算体面。 青盐入陕的限制被解除,交子贸易的要求也得到了同意——虽然大白高国需要拿金银去交换。 同时,还增加了三個榷市贸易场所。 有了这些政策,大家就可以去南蛮大量采购丝绸、茶叶,并将这些紧俏的商品,卖与西域商人。 同时,也可以依靠青盐,源源不断的从南蛮赚取高额利润。 虽然算不上赢麻了。 但至少也不亏。 …… 梁乙逋望着远方的山峦。 南蛮方面,依然没有给他任何回答。 但他的大军,却已经要坚持不下去了。 粮食、甲械、士气,都在耗尽。 最重要的是——天气也越来越恶劣。 北风已经呼啸着,从黄土高原与鄂尔多斯高原吹来。 晚上开始下起了冰雹。 距离下雪也不是很远了。 一旦下雪,他的大军,就将不得不在雪夜中,向后撤退。 十几万人的洪流,数十万甚至更多的牲畜。 足以在寒冬季节造成一场灾难! 一场远超三年前,秉常亲政兰州,结果被宋将王文郁夜袭,导致营啸,大军崩溃,十余万人争相逃命,结果黄河开裂,数万人葬身冰河的灾难。 因为,当年秉常是在兰州正面,他身后就是凉州。 大军可以从容撤退,凉州城里储备的粮草、燃料也足以支应大军需求。 但现在,他的后勤基地,是在天都山与横山、柔狼山包围下的南牟会。 接近百里的延绵山路,在寒冬季节,足以让一切后勤补给,成为噩梦。 大军后撤,更将举步维艰。 “该撤军了……” 他的理性无数次告诉他。 但他不敢撤,也不能撤。 撤军,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败军撤退,尤其如此。 他的部队里,可是有着十多万的妇孺青壮! 有从大白高国的部族抽调的,也有从横山羌部里强征的。 一个不好,就可能全军崩溃。 十几万人,将变成南蛮骑兵嘴边的肉。 更不要说,他当初为了继续战争,曾强行扣押、软禁了破丑家、五牛家等豪族首领。 这些人一旦回到南牟会……他们一旦得到自由,就会带着他们的兵马离开,从此再也不会听他的号令。 “国相……”他的亲信部将梁乙胜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南牟会那边,送来的粮草,只有五百车……” “根本不够大军吃用。” “各部都在宰杀牲畜了……” 梁乙逋听着,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再等等看……” 他在等一个希望! 南蛮答允他和议的希望! 一旦如此,他就可以从容撤军,而且是带着胜利撤军。 他可以告诉国中各部——这些条件,都是我争取来的,是我用刀子逼着南蛮答允的。 在利益的裹胁下,破丑家、五牛家、拽厥家也会捏着鼻子认可。 现在,无疑就难得多了。 可他只能等等一个奇迹,或者等到一个他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好在,他也已经做好了后手。 铁鹞子、步拔子、泼喜军这三支精锐,一直被他牢牢控制。 此外,其他各部的精锐,也都被他笼络了起来。 只要大军在手,一切都有可能! …… 十一月越来越近。 汴京城的气温,也越发的寒冷。 好在,白波撵运司以及御河漕运司,赶在汴河断航前,将汴京内外的石炭场全部填满。 这个冬天,汴京百姓,依旧可以用廉价的石炭取暖。 赵煦穿着辽人送来的貂皮所制的裘衣,在沈括的簇拥下,走在了轧棉车间中。 看着那一具具轧棉机,将棉铃中的棉籽轧出来。 这些轧棉机的发明,赵煦也是贡献了一部分力量。 因为他在现代留学的时候,因为工作关系,在西北的农村地区呆过。 所以,他见过当地农民家里收藏的土制轧棉机。 虽然他不是学机械的但到底看过实物,加上轧棉机也不复杂,无非是一个表面布满钢齿的滚筒加上手摇的摇把和木制框架罢了。 如今,虽然没有大量合格的钢铁。 但精铁是不缺的。 尤其是铁冶部门,开始对高炉、反射炉等技术进行迭代后。 现在专一制造军器局的精铁产量,已经能达到每个月十余万斤的水平。 也就是冶炼技术还不过关,缺乏可以合格、廉价、优质的耐火砖,也没有焦煤。 所以,炼出来的,只能算精铁或者说粗钢,质量暂时还比不上苏州那边的百炼钢。 但苏州的百炼钢,加起来也比不上专一制造军器局半个月的产量。 等到徐州那边的铁监投产,苏州全年的百炼钢产量,可能还不上那边一天的产量! 这就是工业的恐怖力量。 即使只是原始的冶炼工业,一旦用上新技术,突破了冶炼的瓶颈。 其生产效率和生产速度,是手工业望尘莫及的。 就像眼前的这些轧棉机。 一袋袋棉铃被工人倒进去,伴随着手摇摇把的摇动,由皮带以及圆轴组成的传动系统开始工作,在传动系统的带动下,滚筒开始转动,棉铃被滚筒带着卷入轧棉机内,在自然离心力的作用下,棉籽被甩出,而棉花纤维则留在了滚筒的内壁铁齿上。 效率是崖州那边的黎族棉农手工剥取棉籽的百倍、千倍! 就这么一台简单的轧棉机,一天就能干完黎族棉农几十个人一个月的工作量。 于是,这个小小的轧棉车间,只靠二三十个人,五台轧棉机,就能完全应付从熙河方面源源不断运抵京城的棉铃。 而正常情况,熙河今年那六万亩棉田,将近七十万斤棉铃,恐怕至少需要数千工人,耗费一两个月才能完成手工剥取棉籽。 以汴京工价,按照雇佣五千人算,单单是这笔成本,就可能要超过两万四千贯! 但现在,总造价不过五百贯的五台轧棉机,加上二三十个工人,用上两三个月就能将总数超过七十万斤的棉铃完全轧完。 仅此一项,每匹棉布的成本就要下降两百文左右。 “陛下,预计年底之前,熙河棉铃就可以全部轧完……”沈括在赵煦身边轻声介绍着。 “嗯!”赵煦颔首道:“沈卿又为国立功矣!” “朕必不会亏待爱卿!”赵煦下意识的开始画饼。 沈括连忙拜道:“为陛下效命,乃臣之幸也!” “若陛下要赏微臣,臣乞将赏赐换臣妻诰命。” 沈括现在已经掌握了,家庭生存法则。 想要妻子高兴,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她加诰命。 短短一年多,他的妻子张氏,就已经从被贬被褫夺诰命的罪官之妻,摇身一变,成为了如今的颍川郡郡君。 赵煦听着,笑了起来,左右也都哄笑不已。 托苏轼的福,沈括如今已经坐实了他沈龙居的名头。 “卿妻如今已是郡君,朝廷之制,郡君乃待制官员之妻的诰命。“ “祖宗之制,朕不好破坏。” 沈括顿时有些泄气。 赵煦微笑着道:“不过,朕听说,当年是卿妻之父,故淮南路转运使张公,看出爱卿不凡,故将爱女下嫁的?” 沈括顿时涨红了脸,躬身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 当年,妻子嫁他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几,将近四十了。 而妻张氏则正值二八之年。 又是他的顶头上司张芻的掌上明珠,且还是远近有名的美人。 若非张芻拍板,他那里娶得到? 所以,对于泰山他是永怀感恩的。 “这样吧!”赵煦戏谑的看了一眼这个气管炎,便道:“朕听说,张公当年病逝,未得追赠。” “朕今日就做主,命礼部以张芻为国选才,养育贤女有功,追赠通议大夫、礼部侍郎!” 沈括顿时欢欣无比,纳头就拜:“陛下隆恩,臣当百死报之!” 这可比给他升官还让他高兴。 沈括知道的,从今天开始,他肯定能获得一个月的免打权。 说不定,今天晚上妻子还会服侍他沐浴一回! 看着沈括的模样,赵煦摇了摇头。 堂堂的大宋重臣,未来的大宋工业的奠基人。 却是一个标准的妻奴。 假若不是亲眼所见,谁敢信? “起来吧,沈卿!”赵煦让冯景扶起沈括:“去看看蜂窝煤的作坊。” “诺!” “那作坊在何处?”赵煦问道。 “回禀陛下,在新城天马坊石炭场。”沈括答道。 赵煦点点头,这很合理。 天马坊,是大宋最早建立,同时规模最大的石炭场。 太宗以来天马坊石炭场,常常堆磊石炭十余界,每界超过四十万称(一称十五斤)。 …… 一个时辰后,赵煦就在沈括等近臣以及御龙诸直的簇拥下,出现在了天马坊的石炭场旁。 整个天马坊内外,都有煤炭的痕迹。 远远的,就能看到大量煤炭堆磊在汴河堤岸上,延绵长达数里的壮观景象。 而在这些堆磊煤炭的堤岸下,有着一个个木棚。 赵煦的到来,引发了此地的轰动。 数百名工人,在官吏们的带领下,跪伏于一个个木棚前。 “陛下万福金安!” “官家圣躬万福。” 人们齐齐的磕着头,恭贺着大宋天子。 “父老们不必多礼……”赵煦微笑着,让御龙直们散开,直接让自己的样子,出现在这些工人面前。 “都起来,都起来!” “朕今天出宫,来看看诸位父老。” “朕在宫中,时常挂念着父老们的生活……就希望着,朕的父老乡亲,都能吃饱、穿暖!” 赵官家们,本就是一些善于在平民面前打造亲民形象的君王。 太宗皇帝、真庙,都亲自处理过开封府庶政,甚至处断过各种民间官司——传说当年开封府的农民家里丢了一只猪,都能找皇帝要,而且,赵官家还真派人帮其去找! 仁庙就不用说了——在表演亲民、爱民方面的故事典故,有十几个都流传到了现代。 以至于仁庙在位时,天下人对他的评价,永远都是好的。 就算做错了,大家也都能原谅,因为——仁庙万般不会,就是会做官家。 英庙即使中风了,也没有忘记,在汴京建福田院,施给贫民粥饭、医药。 赵煦的父皇在时,每次出幸,都会特意放慢速度,以便汴京父老能知道他们的君王出宫了。 同时,他还建立了汴京熟药所,让汴京人可以得到廉价、实惠的医药。 赵煦也不例外,也是个表演亲民的好手! 如今,他从现代留学归来,更是在这方面已臻于化境! 不止会表演,他还懂舆论和形象塑造。 于是,他恬不知耻的指使童贯与石得一,让报童和探事司的逻卒们,在坊间悄悄散播了无数篇他爱民如子、关爱民生的小作文。 什么官家听到淮南受灾,连饭都吃不下去,流泪自责,直到淮南旱灾消弭,才终于笑起来,并吃了一大碗饭之类的故事,如今是传的汴京内外,人尽皆知。 总之,就是学习现代那些还留存的王室在营造自身形象方面的做法,再融入儒家的特色,同时对准大宋百姓喜闻乐见的明君形象,针对性的打造出一个爱民、亲民形象。 这样的话,即使将来子孙不孝,大宋灭亡了。 赵煦感觉,最起码他自己的坟墓,应该能和汉文帝一样,得到保存。 不至于和他上上辈子一样,暴尸荒野! 如今看来,效果是不错的。 因为,赵煦说完,他面前的工人们,就都已经感动的哭了起来。 赵煦趁机开始强化自己的人设,当即令冯景,各赐在场工人,钱一贯,布帛一匹,猪肉五斤,酒一壶。 (本章完) 第六百六十一章 赵煦:百姓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朝廷? 在汴京这样的商业城市,有赏赐万事好商量! 赵煦赏赐一下,顿时所有工人的积极性都暴涨! 他们当着赵煦的面,演示了一次蜂窝煤或者煤球的制作过程。 筛石炭的筛石炭,和泥的和泥,做煤球的做煤球。 蜂窝煤这种东西,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无非就是筛煤,然后以黄土和泥,再用一个铁制的模子,一个一个脱模出来。 最后将煤球交给天气,自然晾干就算成了。 短短时间,数百工人,便制造了成千上万的煤球。 一个個煤球在汴河堤岸前的空地上,一排排整齐的摆满。 场面颇为壮观,赵煦见着也是满意无比。 在汴京城,斗米百钱的价格,已经维持了十几年(这已经是熙宁变法,涨过一波价了之前更低,嘉佑米价斗米六十文)。 同样,一称石炭六十钱的价格,从熙宁至今也没有变过。 于是,出现了一个奇景——东南的米,在千里迢迢,运到汴京的时候,其售价居然和在苏州、杭州、扬州一般。 有些时候甚至还要便宜一些! 以至于,汴京城明明在北方,但主食却是稻米,而非小麦! 石炭,也是一般。 河北的石炭,一称四五十钱,经过三百里水路运输后,在汴京的售价,才六十钱! 注意,这些都是售价。 也就是说,还有中间商要赚一笔的。 这种补贴力度,连文官士大夫们都看不下去! 以至于前不久,右司谏王觌上书说:官粜甚贱非所以致商贾也……京师之民,旧多食麦,今多食米,以米贱故也……使旁郡之米、麦入京者浸少,岂长久之策哉? 所以他希望,提高开封府的粜米价格。 也就是常平仓的批发价——乞京师常平米,一斗其价,以百钱为定。 赵煦看完,就给王觌点了个赞。 连对王觌的印象都改观了很多——谁说旧党大臣没用的? 你看,这不就是个大忠臣吗? 朕早想涨价了! 可没办法说出口啊! 卿真忠臣也! 朕之嘴替! 然后……然后…… 王觌就被整个汴京围攻! 听说连他租的民居的主人,都不肯继续租房给他了,直接将其一家赶了出去! 还是赵煦好心,让章縡在店宅务的闲置宅邸里,安排一个民居给王觌,不然他一家人在汴京连落脚的地方都要没有了! 汴京人,是真的一点也不体谅君父的苦衷! 涨点米价怎么了? 是,王觌提议的米价是涨的有点多(涨价幅度百分四十左右)。 但赵煦认为,汴京人应该尊重市场规律。 你们吃的米,本就不市场也不自由。 完全是吃的补贴,王觌说的对——长期吃补贴米是会严重打击北方诸地粮商贩粮入京的积极性的。 万一将来发生严重干旱,大运河停摆怎么办?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汴京百姓应该为朝廷,为自己多想想。 奈何,这些话赵煦不能说,也说不得。 顶多私下指示童贯发几篇洗地文章,但没卵用。 那几篇文章一发,胡飞盘这个名字,一度成为了骂人的代名词。 直到,童贯按照赵煦指示,赶紧发文批判王觌,这才没有让汴京新报的公信力烂掉。 既然涨不了价,那就只能想别的办法创收了。 蜂窝煤,就是赵煦创收的利器。 在天马坊观看了蜂窝煤的制作工坊,赵煦又亲自观看了蜂窝煤的燃烧。 看完之后,他非常满意。 便将随行的贾种民,叫到面前,问道:“街道司,如今汴京百姓一户人家,冬日一称石炭可用几日?” 贾种民是专门负责和汴京厢坊里的商户、百姓打交道的,对民生情况,他是了解的,当即恭身道:“奏知陛下,臣问过了街道司的吏员,如今京中平均一称石炭,寻常五口之家大抵能用两到三日。” 一称就是十五斤,也就说汴京百姓五口之家取暖、做饭所需的煤炭消费量,下限在每天五斤,上限则可能达到七斤左右。 赵煦听完点点头,他知道的,这应该就是正常的平民百姓在冬天的取暖、做饭的燃料消费了。 而一称石炭售价是六十钱上下,也就是说每天的取暖、做饭费用在二十钱到三十五钱之间。 考虑到,贾种民接触和询问的,都是吏员,所以,这是汴京的中上阶级家庭的采暖、做饭燃料费用。 广大贫民,尤其是底层百姓,在这方面肯定会非常节省。 一称石炭,用上五天、十天都很正常! 他转头看向沈括,问道:“沈爱卿,一称石炭,可产多少个炭球?” 沈括答道:“奏知陛下,臣奉旨验证炭球之法。” “今已试得,炭球以七成石炭,三成黄土较为合适,炭球重半斤上下(宋斤,约350克),故此一称炭可得炭球约七十至八十个(需要筛炭)。” 赵煦又问道:“一个炭球能烧多久?” 沈括道:“奏知陛下,这要看所用的灶炉了……” “若是做饭所用之炭灶,不开火时,一灶用炭球三个,当可保一昼不灭……” “若开火,则大抵一个炭球,可为一家做饭之用。” “若是取暖,以暖炉为之,则一家之需,一日三个足矣!!” 赵煦在心里面悄悄的算了一笔帐。 取一称炭,制七十个炭球的下限算。 依沈括所言,一家五口,大概一天六个炭球,就可以满足取暖、做饭之费了(灶台之间的炭球可以转移)。 这样算的话,赵煦心中就已经有底了。 这炭球的出厂价,可以定下来了。 于是,他对贾种民道:“街道司,京中马上就要进入严冬,朕深为百姓寒苦忧心。” “有意将这炭球,平与京中百姓,以解百姓寒苦!” “这样,街道司将天马坊有炭球一事,告知京中大小石炭脚贩!” “炭球以六个一组售卖,每组定价十二文。” “而彼等京中贩卖,以十五文一组为限。” “为鼓励石炭脚贩,卿告知诸脚贩,炭球商税皆免!” 此时此刻的赵煦,小脸微红,说的是义正言辞,完全是一副为了百姓着想,为了汴京人民着想的模样。 就和他在现代直播间里,见过的那些主播们一样。 纯粹是为了百(家)姓(人)谋福利! 但实际上,他已大赚特赚。 京中石炭一称售价六十,但石炭脚贩在炭场批发,一直都是五十钱左右一称。 而赵煦如今拿着蜂窝煤,卖给脚贩子,却是六个一组,一组十二文。 一称石炭,经过加工,最少可以得七十个炭球,也就是十二组,价值一百四十四文,较之过去增殖了接近2.9倍。 而天马坊这里的炭球制造工坊,是赵煦指示沈括,学习绫锦院的先进经验建立起来的。 采用计件工资制度! 每做六个炭球,就给一文工钱,平均每个雇工,如今每天大概可以做一千到一千五百个炭球,也就是每天工钱可以到手一百七十文到两百五十文。 属于是汴京劳动力价格的中上水平。 不过,他们得完成从洗煤、筛煤、和泥、制造到晾干,最后入库的全部工作,所以实际上并不能每天都拿到这个数。 他们唯一的福利,就是炭场包两餐,每个月发两斤登州鱼干。 此外还有个隐藏福利——他们算是专一制造军器局的雇工。 四舍五入,属于赵煦这个皇帝的雇工。 一般汴京的地痞流氓是不敢招惹他们和他们的家人的。 对赵煦来说这点人工成本微不足道。 唯一的投入,也就是需要给这些工人提供原料和生产资料。 但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他的。 像石炭,就堆在这里。 也就是制造炭球用的铁模现在很贵很贵! 属于标准的高科技产品——每一个都是专一制造军器局内的大匠,精心制造而成。 不要看,这铁模结构简单。 但,想要造出来,可不容易! 光是为了让铁模成型,就需要用到范铸法。然后,由匠人细细打磨内壁,使其内壁光滑。 这需要的时间和精力,是现代人无法想象的。 其他组件的制造,也不简单。 所以,每一个铁模的造价都很高! 起码一百七十贯以上! 但也正是因此,这反而可以筑起技术壁垒。 于是,在短期内,赵煦得以手握一个垄断暴利行业! 垄断铁模,也就垄断了炭球。 而炭球的利润,可比食盐还要高! 而这取暖、做饭又和盐一样是必需品! 尤其是冬天,再穷的人,也离不开廉价的石炭! 而赵煦开发的蜂窝煤技术,无论是经济性还是持久性、燃烧效率上,都远超汴京人过去传统的石炭取暖。 不夸张的说,每年靠着官营炭球,赚上数十万贯,轻轻松松。 结束了在天马坊的视察,赵煦在群臣簇拥下,回到开封府,在这里听取了蔡京有关汴京近来的工作汇报,并象征性的决断了几个案件——这些案子,自然都是蔡京等人精心挑选出来的。 都是那种可以充分发挥他这个官家,仁厚、爱民以及关爱百姓的特点的案子。 做完这些事情,赵煦就在燕辰的护卫下,乘上御撵,结束了今天的视察,返回皇城。 (本章完) 第六百六十二章 牛头人终被牛头人 元祐元年十月乙酉(25)。 亲从指使徐全书、崔吉、郭安,并为御前忠佐步军副都军头。 这三位亲从官,都是当年颖王邸的旧人。 也是从熙宁到元丰,长期担任福宁殿宿卫职责,也就是御龙左、右直的亲从官。 这次升迁,对他们其实就是一种荣养。 御前忠佐步军副都军头,属于御前忠佐六资最低的一等。 而御前忠佐六资,乃三衙内部的转迁之阶,属于皇帝专门给自己身边的心腹禁卫亲从准备的升官快车道。 那些在大宋国史上从前寂寂无名,却忽然出现的横行官,基本都是从御前忠佐六资中升上来的。 给皇帝看看门,把把风,做好保安队长的本职工作。 就可以在退休前,闭着眼睛捞到一个遥郡起步的待遇,让子孙都享受自己的遗泽。 也就难怪,现在赵煦身边的御龙诸直那些亲从官,会那么卖力了。 这三位亲从官,得了恩旨,欢天喜地去了殿前司报道,从此可以过上在殿前司喝茶、听曲、躺着睡觉的退休生活了。 有了御前忠佐的名头,致仕前保底一个遥郡是到手了。 而其他御龙诸直的指挥、指使,则都是羡慕不已。 旋即,赵煦就从自己身边,选拔了三个亲信,填了那三位亲从官的坑。 虽然说,徐、崔、郭三人,都是他皇考的亲信。 可到底不如自己亲自提拔的心腹更加放心。 随着这三人前往殿前司,元丰时代的御龙诸直的亲从官,基本都完成了换血。 御龙诸直与御龙骨朵直,甚至是拌饭都,都是赵煦自己提拔、任用的人了。 大部分人,都是当年的庆宁宫外,奉燕达之命,前去宿卫的禁军军官。 政治可靠、背景扎实、跟脚清白。 至此,御龙诸直彻底成为了赵煦的私有物。 除了他之外再无人能对这支御前武装发号施令。 完成了这个历史任务后,第二天庚戌(26),赵煦便在忠诚的御龙直的护卫下,出发前往太学。 御驾出宫,沿御街过州桥,然后向南,经南向御街,出朱雀门,过龙津桥。 便到了太学南门所在。 太学上下官员,早已在太学门口恭迎。 见到御驾,纷纷上前行礼:“通议大夫、判国子监、龙图阁待制、管勾太学公事臣佃……” “朝请大夫、直宝文阁、国子监司业臣隐……” “太学博士臣大临……” 群臣伏地而拜,齐声道:“恭迎陛下乘舆,伏唯陛下圣躬万福!” 伴随着鼓乐赵煦从御撵上走下来。 今天,因为是来太学,所以赵煦穿上了素白的儒袍,戴着一顶小小的折角幞头,手中则拿着一卷《论语》。 他走上前去,看了看跪伏于自己面前的这些大臣。 这些大宋思想界、文化界的巨头们。 这些人,这一世他虽然只见过陆佃——赵煦即位之初,陆佃是给事中兼侍讲。 但其他人,其实在他的上上辈子,或多或少都打过些交道。 清了清嗓子,赵煦就道:“诸位先生免礼。” 然后,他看向陆佃,道:“陆先生,朕今日初到太学,还是请先生为朕介绍一下其他太学诸子吧!” 陆佃起身后,唱了句诺,便遵照旨意,开始向赵煦介绍起太学诸官来。 “陛下,这一位是黄司业,受先帝之命,为国子监司业,今已在国子监年许,素受国子监内外师生仰慕,为当代儒子!” 一個四十多岁,身穿绯袍的文臣,来到赵煦面前,躬身而拜,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臣隐拜见陛下,恭问圣躬万福。” 赵煦微笑着看向黄隐,道:“乐正免礼,快起来吧!” 国子监司业,是大宋国子监的最高领导,其名称来源于《礼记》——乐正司业,父师司成。 故此其有乐正之称。 赵煦拉着黄隐的手,热情的道:“黄先生的贤名朕早有耳闻,司马温公在时,就曾与朕说过,国子监司业黄隐,公正廉洁,必可为国家爪牙之用!” “朕今见先生,甚为欢喜,甚为欢喜啊!” 此言一出黄隐都快被钓成翘嘴了,连称惭愧,心情更是激动不已。 这就是他没见过赵煦,也没有和赵煦打过交道了。 不然此刻,他应该警惕起来才是。 陆佃在旁边,只是静静看着,等赵煦松开黄隐的手,他才继续介绍。 “陛下,这一位是太学博士吕博士……”陆佃引着赵煦,来到一位四十来岁,穿着儒袍的中年男子面前。 后者当即俯首而拜:“太学博士臣大临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赵煦已一个健步上前,热情的扶起了对方:“先生贤名,朕早有耳闻,欲见先生久矣!” 吕大临顿时再拜谢恩,道:“微臣驽马之姿,朽木之才,幸陛下不弃,简拔而用之,惭愧!惭愧!” 今年六月份之前,他都是一直在老家蓝田,摆弄着他那些珍藏的金石之器,同时也在将这些他千辛万苦搜集到的宝贝整理。并绘制成册,打算刊印,好叫天下学者能知道,这些宝贝的来历以及那些释读出来的铭文的意思。 然后,一道旨意就从汴京飞到了蓝田。 让他这个处士(吕大临终生未入科场,是一个纯粹的学者),成为了太学博士。 得旨之后,他立刻就赶赴汴京上任。 倒不是他有多喜欢当官,实在是汴京这里有他尊敬的老师程颐。 来了汴京,进了太学,他才晓得他是天子亲除的太学博士。 而且,天子特别支持他的金石事业。 不仅仅下诏,将太常、少府珍藏的青铜器,送来太学供他研究。 还格外下诏,每年给他一千贯的公使钱,以为金石铭文研究之用。 于是,他便在太学中,召集了不少对金石感兴趣的学者、学生。 大家一起研究金石铭文,可谓是其乐融融,颇有些乐不思蓝田。 自然,他对赵煦是非常感激的。 只恨不得,在家里给赵煦供个神位了。 陆佃继续介绍:“陛下,这位是太学录游录事。” 赵煦眯起眼睛,看向那个已经伏地而拜的绿袍文臣:“通直郎、太学录臣酢,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赵煦微笑着道:“卿且起来说话。” 太学录,全称是录事太学。 乃当年安定胡瑗执教太学时所设,其执掌的就是太学上下诸斋的教典、学规。 简而意之,就是一个类似教导主任的职务。 游酢起身,脸色稍有惊诧。 因为,他是赵煦来到太学后,第一个以‘卿’而非‘先生’称呼的官员。 虽说,赵煦年纪小,可能是无意间说差了。 赵煦则是微笑着,打量着此人,然后缓缓道:“卿的名字,朕在即位之初,就已经写在福宁殿的屏风上了。” 游酢顿时诚惶诚恐,连连谢恩——谁都知道,历代的赵官家都会在御前设一面屏风。 这面屏风是专门用来记那些中低级文武官员的名字的。 每当朝堂要用人,赵官家就会下意识的去屏风上找名字。 换而言之,上了这块屏风的人,随时都可能被重用。 “知道为什么吗?”赵煦问道。 游酢赶紧再拜:“臣朽木之材,愚钝之智,不敢妄自揣测。” “因为卿是明道先生的学生啊!” 游酢抬起头,满脸震惊。 赵煦则依然是带着笑容,道:“卿要努力啊!” “明道先生的文章,渊若深海,其经世之学,更是浩浩无边。” “先生临终,馈朕以《识仁》一书,其文尽述仁义为政之道,君王经世之理,朕至今每日观之,为先生之学而倾倒!” “卿既是明道先生的学生,自当发扬光大先生的文章与经世之道!” 游酢与杨时一起,在现代被公认为程颢思想的继承人。 这怎么行呢? 现在更是当着游酢这个程颢得意门生的面,公然以‘明道先生思想唯一指定释经人’的身份,开始指手画脚,对游酢发话,并开始pua。 话里话外,表露的都是‘你还不行’、‘你对明道先生的思想的理解还太过浅薄、需要努力’的意思。 只要游酢认了。 那赵煦就可以轻轻松松摘取程颢思想的果实。 说起来,这是赵煦和吕大临学的。 当年,吕大临给横渠先生张载写形状,直接代替张载给二程跪了——尽弃其学而从之。 游师雄因此大怒,从此与吕大临撕破了脸。 但,二程的理学,却也因此,得以鲸吞横渠一门的思想成果。 只能说,牛头人终被人牛头人。 游酢那里能想到这么多——即使他能想到,在皇权面前,他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当即就跪下来,顿首拜道:“先师文章,渊深如海,臣愚钝之才,朽木之质,不过学其皮毛而已!” “唯我皇帝陛下,神圣天成,才智高绝,方能尽得其中奥秘!” 他说这句话,其实只是单纯的客套,属于官场的场面话。 但赵煦却是毫不犹豫的点头:“明道先生之学,朕也还需要学习,幸有集英殿说书程颐,为先生胞弟,日夜在朕左右,与朕答疑解惑……” 听到了没有,你们这些理学门人——朕不仅仅有程颢临终所赠的书籍,可以证明朕是程颢选定的圣主。 还有程颐天天在朕面前,给朕讲课、答疑。 以后,理学的事情,朕拥有最终解释权! (本章完) 第六百六十四章 锡庆院 陆佃介绍完太学主要官员后,便簇拥着赵煦,从太学南门而入。 所谓的太学南门,其实就是李煜旧宅大门改过来的——当年李煜死后,其宅被转送给了钱俶,为礼贤宅。 钱俶去世,其子钱惟演将之归与朝廷。 庆历后,伴随庆历兴学运动而兴起的太学扩张,礼贤宅成为了太学的一部分。 这昔年王侯的宅邸,就这样成为了今日朗朗读书之地。 赵煦在群儒簇拥下,步入太学,便停下了脚步,问道:“诸位先生,昔年泰山先生孙复与安定先生胡瑗讲学之地,今可安在?” 陆佃答道:“奏知陛下,泰山先生与安定先生的昔年讲学之地,迄今依然是太学讲学之所。” “两位先生当年所居的书斋及诸般文房之物,皆完好如初。” “善!”赵煦点头:“请陆先生带路,朕要去瞻仰、参观两位先生昔年讲学之地!” 群儒顿时欢天喜地,陆佃更是第一时间就拜道:“臣谨奉德音!” 便率着太学诸儒,簇拥着赵煦,向着太学深处的锡庆院而去。 锡庆院,就是庆历四年之前的太学初创之地。 换而言之,在庆历四年之前,大宋并不存在太学这个学校。 彼时,国家的最高学府是国子监下面的国子学。 太学是在庆历四年,由时任判国子监王拱辰、同判国子监田况联名上奏,才创建的学校。 最初的太学,只是国子学的备胎。 所以,经费很少,处境也很困难。 不止经费少,师生也少。 最初的太学,师生加在一起也就五六十人。 因为穷,很多太学生连吃饭都是问题。 直到来自南京应天书院的泰山先生孙复以及安定先生胡瑗,先后入京主持太学,才将这一切扭转。 在孙复之前,太学逼仄至极,连个稳定的讲学场所也没有。 从庆历四年创立,到庆历六年,确立锡庆院为太学学校。 两年间,太学搬了四次家。 而当胡瑗于嘉佑三年,致仕回乡时,太学已完成了惊人的逆袭。 不仅仅拥有师生五百余人——两倍于国子学。 而且,已成为天下毋庸置疑,无可辩驳的最高学府。 国子监成为了一个单纯的官署,不再负责教育。 陆佃等人,簇拥着赵煦,步入锡庆院中。 上上辈子的时候,赵煦也来过几次锡庆院。 但当时的他,感触不深,对于锡庆院的重视也不够! 但,在现代留学十年后,赵煦已经知道,这是一座未被开发的宝藏。 “陛下,此地,便是当年泰山先生与安定先生讲学处……”陆佃引领着赵煦,来到锡庆院的庭院中,走到那一株还放着蒲团的松柏树下,轻声介绍着。 赵煦走上前去,抬起头,看向头顶那如同云盖一般散开的树冠。 然后他低下头,看向面前的蒲团,接着他蹲下身子,伸手触摸着那块蒲团。 “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昔太史公观孔子庙堂车服礼器,见诸生时习之景,于是感慨: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 “朕今见泰山先生、安定先生当年讲学之地,如太史公之观孔子庙堂,朕虽未见二先生,但二先生之为人、品德,已在朕心中,在天下人心中,在万世子孙心中!” “国或有亡,而才学、道德,薪火相传,亿兆不灭!” “卿等受朕之命,为天下之请,居太学之教,当切记切记,不可忘泰山、安定两先生当年治学之要。” “当有教无类,包容并蓄,海纳百川!” “如此,方不失泰山、安定两先生当年辛苦,如此方不负泰山、安定两先生之期望!” 赵煦说着,视线就从这些太学官员身上扫过。 现在的太学,已非庆历四年初创的太学,更非嘉佑三年胡瑗告老时的太学。 如今的太学,规模数十倍于当年。 但,学风、教风,却早非当年所可比! 这些太学官员的心,早已不在教学方面。 而是在党争上! 太学官员,自陆佃以下,纷纷拜道:“臣等谨奉陛下德音。” 赵煦笑了笑,他知道的,这些家伙是在敷衍他。 只要他回宫,太学还会是那個太学。 新党、旧党的儒生,依旧会在这里,将狗脑子打出来。 不过,赵煦的目的,也不是这个。 因为在他的眼中,无论是新学还是旧学。 很快,就会随着时代的发展,变成新的旧党。 那些跟不上时代脚步的人,就会和庆历兴学运动之前的那些儒生一样,被时代所抛弃。 “当年范文正公与欧阳文忠公,倡导古文,振兴学校,乃为天下选才,为国家养士!”赵煦走到那株足足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树下,然后回头,看向他面前的这些太学官吏,缓缓说道:“所以,范文正公先后举泰山先生与安定先生入京,主持太学,革除旧弊,使天下文风焕然一新!” “于是,在太学之外,建武学,为国家选将,立律学,为国家养刑名之才,又建算学,以广术算之道!” “但今之太学,奈何只读经义?” “太学生不读兵书,何以出将入相?” “不读律书,如何审案断案?” “不学术算之道,何以知钱谷?” “此朕之所不取,也非当年范文正公、欧阳文忠公之意,更非泰山、安定二先生之愿!” 赵煦图穷匕见,直接将范仲淹、欧阳修还有孙复、胡瑗的大旗竖起来。 陆佃等人,慌忙下拜,顿首道:“陛下德音教诲,臣等谨遵。” 赵煦所言的每一句话,都是站在政治正确高地上所说。 便是这太学中最稳固的老学究也挑不出错。 因为当年,范仲淹、欧阳修发动的古文复兴运动和庆历兴学运动的最终追求,就是要培养出一批新的士大夫。 让这些人来,改变大宋,中兴大宋。 这就是古文复兴运动和庆历兴学运动的目的。 而孙复、胡瑗先后入主太学,并将太学建设成大宋最高学府,则宣告着古文复兴运动的阶段性胜利。 要知道,在入京前,孙复和胡瑗都是什么人? 他们是南京应天书院的老师。 而南京应天书院,当时虽已是应天府府学。 但其跟脚,却是大中祥符年间,睢阳先生戚文同在富商曹诚资助下所创办的私学。 至景佑年间,应天书院才在晏殊的支持和推动下正式入编,成为应天府府学。 换而言之,孙复与胡瑗,先后入主太学,并将太学变成大宋最高学府的事情,就相当于在现代有个民办三本大学的校长,带着一帮支持者,来到帝都将一所初创的公立大学经营成超过清华北大的第一大学。 然后这个校长还直接把办公室搬进教育部大楼,堂而皇之的开始制定全国高考的卷子。 对大宋来说,这颠覆性的历史转折。 自孙复、胡瑗之后,汉唐旧儒的经义注疏,彻底被扫进历史垃圾堆。 连科举考试,都不再考那些东西了。 这就是赵煦要来太学,而且特意来锡庆院的原因。 他是来寻根的。 寻找庆历新政的根,寻找熙宁变法的根。 同时,赵煦也是来发声的。 将他的声音,说给那些聪明人,那些能嗅到时代风云机遇的人。 …… 半个时辰后,赵煦走出锡庆院。 “乐正!”赵煦在走出锡庆院的门口时,忽然看向那个跟在陆佃身后的黄隐。 黄隐闻言,立刻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前些日子,西京国子监有司曾上书,言西京国子学,自文太师、司马温公等相继入京后,日渐凋敝,国子学诸生日益懒散,学风涣散!” “朕心甚忧!” “卿是司马温公所欣赏,并向朕举荐的清正廉明之士!” “未知爱卿可愿去西京国子学,待朕执教,以兴盛西京学风,以继司马温公之教?” 黄隐愣住了。 他咽了咽口水,正想着如何婉拒。 赵煦却看着他,叹道:“难道乐正不愿意?” “司马温公可是一再向朕保举过爱卿的啊!” 无数眼睛,立刻聚焦在黄隐身上。 黄隐没有办法。 他在一开始,就是以司马光最坚定支持者和仰慕者的身份出现在大宋政坛上的。 为了向司马光靠拢,他做了无数事情,也付出了无数代价。 如今,天子以司马温公身后所遗的西京国子学托付与他,他若拒绝…… 那么之前他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旧党众人,也必然与他割席。 而他本身,已经深深得罪、开罪了新党——在太学,就属他攻击新学、新党最多。 没得办法,黄隐只能拜道:“臣唯陛下之命是从!” 赵煦笑起来:“善!” “司马温公果然没有看错爱卿!” “朕便拜卿为同判国子监,兼西京留守国子学学正,全权负责西京国子学!” “朕在汴京,候卿将西京国子学整治一新!” 黄隐俯首而拜:“臣谨奉德音!” 在庆历四年之前,大宋的最高学府是国子监下的国子学。 彼时的国子学,有师生两三百人,数倍于当世初创的太学。 国子学的学生,不是宰执的子弟,就是勋贵的孩子。 但短短十余年,就被太学打的满头包。 如今,汴京城甚至已经没有了国子学,只剩下国子监。 而太学的规模,则已经膨胀到有两千四百名学生,分八十斋的超级巨无霸。 国子学,都是衙内、勋贵、外戚子弟。 这些人,十个有九个是纨绔。 而太学,则是唯才是举,一切靠考试成绩说了算。 入学要考试,升舍也要考试,毕业还是考试。 所以,太学生都是卷王。 他们从州郡卷到太学,再从太学卷到官场。 两者相比,谁更能出人才还用说吗? 更要命的是,随着太学崛起,国子学彻底成了纨绔子弟回收站——那些肯读书,愿读书的衙内们,也都跑光了,这些人宁肯在汴京卷太学的名额,也不肯去国子学力混日子。 这就是汴京国子学消失的原因。 除了南京应天府的应天书院外,西京国子学和北京国子学早就烂透了。 什么学风涣散?日益懒散? 国子学里什么时候有过愿意读书的? 所以,黄隐知道,自己是被流放了,而且还是被判了无期徒刑——他不可能在西京国子学做出任何成绩来。 可是…… “为什么?”黄隐根本想不通。 …… 赵煦看着黄隐匍匐在地上的样子,命左右将之扶起来。 然后就领着群臣,继续向前。 但在心中,他是无比快意的。 因为就在刚刚,他用不流血的方式,将一个垃圾丢进了垃圾桶。 是的!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所有人都是这么认定的。 能让元祐时代的新党、旧党的所有人,一致认定一个人是垃圾。 这个黄隐的能耐,当然不小!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元丰八年王安石去世。 就是这个家伙,带头在太学,开始公然焚烧王安石的三经新义。 同时阻扰太学生们祭奠王安石。 他这是为了向司马光献媚。 毫不夸张的说,元祐时代的新旧党争彻底失控,黄隐要负很大的责任。 如今,因为没有发生那些事情。 所以,他还没有暴露。 但对赵煦来说,这种疯子,是一天都不能留的。 必须赶紧处理掉,不然,只有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本章完) 第六百六十四章 宗泽的梦幻之日(1) 出了锡庆院,赵煦又到了太学旁的敦教坊,视察正在这里兴建的太学藏书阁。 这座在建藏书阁,应该是全世界第一座公立图书馆。 一旦建成,其将拥有数十万卷藏书。 其中不乏古籍孤本和皇室秘藏的残卷。 更将拥有大量的书法拓片与名画副本。 届时此地,必将成为天下文人的圣地,也必将成为世界文明的宝藏。 如此重要的圣地,自不能马虎。 所以,赵煦也为这座藏书阁选了个好地方——以杨景宗旧邸,赐太学为藏书阁。 杨景宗,就是保庆皇太后,后来的章惠皇后的弟弟。 其死后追赠安武军节度使、太尉,谥庄定。 杨家在其死后,虽然衰落,但依然是京中勋贵,在汴京城内,尤其是在京禁军中有着深厚的影响力——杨景宗生前,曾一度以建宁军留后,提举在京诸司库务,算是仁庙的钱袋子。 赵煦即位后,杨家人迅速向他靠拢、表忠。 无论是清偿市易务欠款,还是后来的处理侵街违章。 杨家都是最积极的外戚。 所以,赵煦也投桃报李,给与了杨家很多优待。 不仅仅将一个杨家的孩子,带到身边,作为伴读。 还提拔了好几个杨家人,出任在京禁军的高级军官。 而这几个人,如今跟着宋用臣,在河北打灰,宋用臣奏报说,这些人都是堪用的。 至少在打灰方面,没有丢其祖辈的脸——杨景宗算是大宋外戚打灰第一人。 如今的苗授,不过带着人修修院子,凿凿水井,就被人冠以‘凿井子太尉’的名头。 这是因为,这宅子在一开始根本就不是杨景宗的。 而是权相丁谓,专门给自己建的。 说起来,也是叫人唏嘘。 当初,丁谓得势的时候,营建此宅,承包营建的正是杨景宗——始,宰相丁谓方盛,筑第敦教坊,景宗为役卒负土第中。 然而,这座宅子丁谓无福享受,刚刚建好,丁谓就已经失势,被贬崖州。 章献明肃太后,便以仁庙的名义,将这栋丁谓自己掏空家底建造的豪宅,赐给了自己的小姐妹杨太妃的弟弟。 杨景宗活着的时候,杨家自然能心安理得的住在这里——杨景宗的堂姐,是保庆太后,保庆太后是抚养仁庙长大的人。 但杨景宗一死,杨家人哪里还敢住这里? 要知道,外戚霸占宰相的宅邸。 哪怕这個宰相是公认的奸相。 但,士大夫们怎么忍得了外戚霸占宰相的宅子? 保庆太后在的时候,或许没有人敢得罪。 但保庆太后一死,杨家就有些不好受了。 等杨景宗一死,他们的压力就越发大了。 杨家人也是聪明,知道守不住,就将之还给了朝廷,其后,这里成为车营务的官署以及国子监的雕版刻印之地。 直到今年,赵煦开发靖安坊,为了得到舆论谅解承诺将汴京学府的利润的一半,用到兴学上。 其中,流向太学的钱款,接近一百万贯。 赵煦从中拿出三十万贯作为太学藏书阁的营建经费,又将这杨家旧邸赐给太学,充为藏书阁用地。 至于车营务的官署?早就搬到了对面的武学巷里。 赵煦在陆佃等人的陪同下,行走在这昔年的外戚宅邸内。 如今,这座昔年的豪宅,已是面目全非。 大量的砖瓦、木料,堆放在院落中。 数不清的建筑垃圾,堆在了一个个角落里。 一条木制轨道,已从汴京旧城延伸出来,穿过龙津桥,抵达此地。 因为其铺设工作还没有完成,所以拆下来的垃圾,只能暂时堆放在原地。 不过,这里的一切,无论是建筑材料还是建筑垃圾,堆放都井然有序。 同时赵煦还发现了,这里的布局,好像也有些意思。 不仅仅暗合着阴阳五行,还可能和崇文院一样,与星相遥相呼应。 这就有意思了! 象天设都,是自古以来,中国都城的营建思路。 像是大宋的皇城和宫城,就分别与天上的太微垣、紫薇垣相对。 又如为了比附银河,太祖皇帝引五丈河之水,穿过皇城大内,并在大内的后苑,建造池沼蓄水,以表天河银汉之意。 又如为了比附天市垣大宋在东华门外专门设市场,以为禁中买卖之地。 然而,想要做到这些,却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这要求设计者,对阴阳八卦五行以及星相有着相当高的研究和相当深入的认知。 于是,赵煦难免好奇,问道:“陆先生,主持此地之人是谁?” 陆佃躬身答道:“奏知陛下,乃是太学正、管勾太学藏书阁营造公事臣裳!” “嗯?” “其是先帝元丰五年壬戌榜状元,去岁方以越州签书判官及瓜(任满),改官承务郎,吏部左选注为太学正。” 赵煦听着,抿了抿嘴唇,问道:“黄裳?” “正是……” 赵煦砸吧了一下嘴巴:“原来是他,难怪了……难怪了!” 黄裳,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几乎没在他眼前出现过。 但,现代留学十年后,这个名字就实在有些如雷贯耳了。 因为在现代有一位影响力极大的的武侠家,在这位家笔下,有两大神功。 九阴、九阳。 其中九阴真经,在其笔下就是黄裳所创的绝世神功! 不过,现实的黄裳,既不懂武功,也没有内力。 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大宋状元郎而已。 “陛下可要见他?”陆佃问道。 “嗯!”赵煦点点头。 陆佃正要去传唤,赵煦叫住了他,问道:“朕听说太学中,有太学生名宗泽,为人正直,才华横溢,可堪为太学生表率、楷模!请先生也安排一下,叫黄裳与宗泽一起来见朕。” 陆佃楞了一下。 尤其是,当他想到了,黄隐那个总是在太学中,对恩相的新学指手画脚,横看竖看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家伙,刚刚被这位陛下金口玉言,高升去了西京国子学。 陆佃的神色就更加玩味了。 因为,在今年的太学补试后,太学上报了今年的三舍生名单。 然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自三舍法以后,几乎从不干预上舍生以下的太学生排序的宫中,忽然干涉了一个外舍生的排序。 陆佃记得很仔细,当时,就是他面前的这位陛下,御笔亲勾,直接将当时排在外舍生最后一名的一个太学生直接拔擢到了内舍。 而理由,让太学上下都是瞠目结舌——该生名字甚为吉利,朕很喜欢! 于是,太学上下群情激愤。 黄隐当时闹得特别凶,一度想要把官司打到御前去。 但被陆佃利用自己管勾太学公事的职权压了下去——此乃太学三舍事,非国子监学规所能涉,且天子圣明,所拔该生,文章典雅、壮丽,可升内舍! 为什么呢? 因为陆佃翻了那个外舍生的补试卷子。 因为,这个学生的文章,全部参考和使用的是恩相的三经新义与字说的典故与解释。 不仅仅如此,其文章立意,也与恩相提倡的新学完全吻合。 恩相后来也回信,嘱托他要‘为国护才’。 那个外舍生叫什么名字来着? 是了,就是现在官家嘴里的这个人—— 宗泽! 推荐其入京参与太学补试的人,是两浙路转运使、知明州陈睦。 而陈睦的这个差遣,乃是当今亲除的——当初都堂给陈睦安排的去处是潭州,但当今御笔一勾,就变成了明州,没多久陈睦就又加了两浙路转运使的差遣,可谓是简在帝心,爪牙心腹一般的大臣。 一个天子亲除的转运使、知州推荐入京的年轻学子,然后被天子用‘名字很吉利,朕很喜欢’的理由,从外舍生的倒数第一,升入内舍,直接少奋斗三年。 如今,这位当初说‘该生名字很吉利’所以将之升到内舍的陛下,却又说‘朕听说太学中有太学生,名叫宗泽,为人正直,才华横溢,可堪太学表率,诸生楷模……’ 这嘴巴一张一闭,就给人家评了个太学表率、诸生楷模的头衔。 …… 太学,内舍,第五斋。 宗泽捧着书册,眼睛却一直瞄着外面。 在他身边的同学,也与他一般,都是抓耳挠腮,一副坐立难安的神色。 没办法,今天御驾亲幸太学。 也不知道,会不会来学斋?会不会从三舍生中选人考较功课? 但,几乎所有太学生,都已卯足了劲,随时准备着。 士大夫们学得文武艺,就是要货与帝王家的。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几乎所有士人都有过的幻想。 但万一天子诏对、考核,而他们能对答如流,从此就简在帝心,甚至直接提拔到上舍,乃至于当场赐优呢? 人,总是要有梦想,对吧?! 这个时候学斋门口出现了太学录游酢的身影。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宗俊士!”游酢看向那个安坐于学斋内的高大身影,轻声呼道:“请出来一下。”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宗泽。 火热无比,犹如岩浆——傻子都知道,游酢这个太学录如今陪伴在君侧。 现在他却出现在这太学的内舍学斋,而且直接点了一个内舍生的名字。 这是什么意思,还用想吗? 顿时,羡慕嫉妒恨的情绪,在学斋诸生中蔓延开来。 宗泽却是涨红了脸。 他虽然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登上天子殿堂,承父祖之名于御前,光宗耀祖的时刻。 但…… 当这一天真的可能出现的时候,他却有些猝不及防。 “宗俊士!”游酢又唤了一句。 宗泽这才赶忙起身,在无数双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睛注视下,走到学斋门口,恭身道:“学生宗泽,见过学录。” 游酢点点头,作为太学录,他当然知道宗泽——太学生们,是大宋最活跃的士大夫群体。 熙宁变法后,随着太学生进一步增加,并达到如今的两千四百人的规模。 太学生们在政坛上的影响力,也随之增加。 当他们的影响力增加,自然就喜欢对朝政指手画脚,甚至对都堂诸公的为政指指点点。 到得如今,太学生们在舆论上的影响力,已经不亚御史台。 汴京有俗语:无官头陀寺,有官御史台。 所以,太学生们如今有着‘无官御史’的雅号。 自然,新党、旧党都对太学极为重视。 会想方设法的将自己人安排进来。 像游酢就是元丰七年,经由太师文彦博,向朝廷保举的。 随着太学上下的官员、老师都充斥新党、旧党的人。 太学生们也随之分化成新旧两个阵营。 而眼前这个叫宗泽的内舍生,游酢有深刻印象,因为对方正是今年在内舍诸斋之中,声名鹊起的一个新党俊杰。 有传言说,陆农师(陆佃),打算将他的名字放进明年的上舍生考试名单里。 以至于,有人认为这个叫宗泽的年轻人是不是陆农师的亲戚? 游酢念头多少有些不通达,但在宗泽面前,游酢没有表现出来——他是程颢的学生,最重仪表与风度。 哪怕骂人,程颢的学生也会在礼法的范畴内。 所以,游酢微微嗯了一声,道:“宗俊士随我来吧。” “官家有旨意,要召见俊士。” 猜测变成现实! 整个学斋顿时炸锅! (本章完) 第六百六十五章 宗泽的梦幻之日(2) 赵煦端坐于太学御所之中,看着被人带到了御所外,正在门前俯地拜首的两个人。 “承务郎臣裳……” “太学内舍生臣泽……” “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然后就是标准的面君四拜礼仪。 赵煦坐在御所内,与他们隔着门槛相对,只简单的说道:“起来说话吧!” 一个京官的最底层,一个太学生,在封建上下秩序等级森严的大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进入这御所之中,与赵煦相对而坐的。 因为,他们还不配。 臣子与君王相对而奏,这叫坐而论道。 最起码最起码,也得是朝官以上才能有这个资格。 黄裳与宗泽,小心翼翼的起身,然后就弯着腰,低着头,立在门口,根本不敢看那御座内的天子。 赵煦却是饶有兴致的仔细端详了一番,在门口的两人。 黄裳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他留着被打理得极好的髯须,看上去仪表堂堂,确实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 也就难怪,元丰五年的殿试,赵煦的父皇对其一见就很喜欢,直接将他的名次,从第五名拔擢为当科的状元。 不过,比起黄裳这個在里类似扫地僧一般的状元郎。 赵煦真正关心的,还是黄裳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宗泽! 现代的教科书,在描述两宋相交之时,着墨仅次于岳飞的人物。 被现代评为民族英雄抗金将领。 历史课本上,更是有着宗泽躺在病榻上呐喊的配图。 过河!过河!过河! 别人看到这配图是什么感觉?赵煦不清楚。 但当他看到课本上的配图时,潸然泪下。 如今的宗泽,却还只是一个年轻的士人。 但体格健壮,身材高大,皮肤看上稍微有点黑,这可能是他曾经一度跟着父兄务农的结果。 赵煦微微吁出一口气,收敛住心神。 “黄卿,朕听皇考说起过爱卿。”赵煦缓缓开口道:“皇考言,卿之文章,道德内蕴,文采秀丽,可堪天下之选。” “皇考还将卿的几篇诗词,拿来与朕看过呢!” 赵煦说着,就背了起来:“自愧壮图犹未效几时樽酒与君评!” “卿今已中得状元,为官一任,不知可还有壮志在心?” 对赵煦来说,一切熙宁、元丰入仕、崛起的文武大臣,都可以打皇考牌。 没办法,谁叫他年纪小,匆匆即位,没有自己的班底呢? 只能是狐假虎威,也只能是将恩情贷发扬光大。 而恰好,黄裳是真的欠了赵煦的父皇一笔这辈子恐怕都还不清的恩情贷。 因为,当年殿试黄裳的名次是在第五——考官本考裳置第五甲。 那黄裳怎么成了状元? 因为赵煦的父皇,看过他的文章诗词,非常喜欢——神宗尝见其文,因记其数句。 所以在唱名的时候,见其在第五名,就直接要了他的卷子,并当殿赞赏,旋即点为状元。 这是元丰五年殿试上公开发生的事情。 当年参与过的人都知道。 果不其然,黄裳当场就泪如雨下,叩首拜道:“先帝隆恩,臣万死难报!” 对黄裳来说,已故的大宋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绝对是天下第一明君,古往今来第一圣主! 他一次又一次的折戟科场。 直到元丰五年,他才终于考过了礼部试,顺利进入殿试,然后在殿试上,为先帝钦点,拔擢为状元。 他也是先帝最后亲自点用的状元。 对士大夫而言,这是知遇之恩与拔擢之恩叠加在一起。 若不尽力报答,那么就不配为人! 如今,即任的新君,在第一次召见他的时候,就提及此事。 让黄裳生出一种‘君以国士待我’的心理。 顿时,一股莫名的力量,注入他的身体。 黄裳流着泪,再拜稽首:“微臣愿为陛下效死!” “纵为牛马驱策,也绝无怨言!” 赵煦听着,微微颔首,道:“善!” “愿卿不负皇考,不负朕!” 黄裳再拜:“臣当百死以报先帝、陛下之恩!” 很好! 赵煦点点头。 这可是爱卿自己说的,不是朕逼的。 直到此时,赵煦终于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黄裳身上挪开。 然后,他的眼睛就牢牢的盯着那个低着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的年轻儒生身上。 宗泽! 大宋最后的开封府府尹,也是最后的东京留守。 在靖康之后,那万马齐喑的乱局之中,他为大宋王朝,截留住了一线生机。 只在历史书上,留下那震耳欲聋的:过河!过河!过河!的呐喊。 完颜构辜负了宗泽,也辜负了无数汴京、河北军民的牺牲与努力。 而汉家军队,再次越过黄河,北伐中原,还要再等整整两百三十九年! 要等到元至正十三年。 完颜构所建立的偏安政权,灭亡后的第八十八年。 朱元璋于南京祭天,以‘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为旗号,开始北伐,一路势如破竹,横扫天下,最终让纷乱的中国,重归于一统,汉家天子再次君临天下。 “宗卿……” “朕不会再让卿有过河之悲!”赵煦在心中这样说着。 于是,他柔声问道:“太学内舍生宗泽何在?” 宗泽立刻一个激灵,俯首而拜:“太学内舍生臣泽,叩首再拜皇帝陛下,愿陛下万福金安。” 太学,是大宋最高学府。 也是承载了新党政治抱负之地。 若按照王安石当年的设想,当一切准备就绪,当太学足以承担其应有的使命之时。 那么,新党就要做一件事情——罢科举! 从此取士,皆从太学,皆以三舍法。 按照王安石的设想,如此一来,就可以建立从中央到地方州郡的不同级别的人才选拔制度。 天下官员,将皆从学校出。 这样就可以做到王安石设想的完美社会——一道德,同风俗。 因为,州郡的学校和中央的太学,都会采用相同的教材。 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才,就必然是读着三经新义,拿着字说查释义成长起来的人才。 他们早早就公开了自己的主张。 天下士子人尽皆知! 即使如今,科举制度依然在推行,三舍法还只在太学推行,并未推及州郡。 但,选官用人,却已经开始从太学选用了。 所以如今的太学生,都属于预备官员,是天下认可的士大夫。 而在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为国策的大宋,宗泽这样的太学生自然可以在御前以‘臣’自居。 赵煦颔首,稳住气息,问道:“朕久闻卿名矣,今特召见卿。” “卿且自报家门!” 这就要放一笔小额恩情贷了。 多少进士,多少文臣,到死也没能将自己父祖名讳进于君前! 这是因为,能够将父祖之名,报于君前的。 除了待制以上的重臣,就只有每界科举的三甲传胪唱名典礼上。 天子将逐一询问,三甲进士的籍贯、年齿、父祖名字。 这是独属于三甲进士的荣誉。 宗泽如何不激动,又如何不颤抖? 他俯首而拜,用着颤音奏道:“臣……臣……泽……嘉佑四年生于两浙路鹜州乌伤县二十三里铺……” “父讳舜卿……母刘氏……皆鹜州本贯,以耕读传家……” 说完这些,宗泽的脸就已经涨红了。 进父母名讳于御前! 这曾是他的梦! 第六百六十六章 太学教导主任程颐 赵煦等到宗泽,断断续续的用着颤音,报完了家门。 他才微微颔首,道:“朕知道了!” “卿当在太学,用心于学业,博览广识,不负朕望,不负天下,要立志以为社稷栋梁而读书!” 如今,虽还没有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名言。 但新旧两党在思想层面的激烈交锋,却还是将许多进步的思想,扎根于士大夫们的心中。 而进步的思想,只要出现,并赢得第一批拥趸。 就会像病毒一样,迅速传播开去。 最典型的,就是王安石当年,首倡将政统与治统分开对待。 政统归皇帝,治统归宰执。 实际上就是要搞虚君,垂拱而治的那一套。 一开始,无数人痛骂不已,纷纷抨击此等歪理邪说,实乃颠倒纲常,祸乱天下之说。 但是,在十多年后的今天,你猜怎么着? 为君之道,赏善、罚恶、任人——司马光。 天下治乱系宰相,为君之德责经筵——程颐。 当然,这些家伙是死都不肯附会王安石的政统、治统分离思想的。 所以,他们从故纸堆里翻出来一个东西包装了自己的学说——内圣外王。 内圣——君道,外王——宰执之道。 陛下您啊,做个好圣人就是了。 在孟子的问题上,也是如此。 不要看新党推崇孟子,旧党普遍非孟、疑孟。 但仔细看看旧党的论述就会知道,他们最后还是口嫌体直正的抄了新党的主张。 是故,孟子去年封公入祀,旧党大臣们虽然私底下扭扭捏捏的非议了好久。 但在公开场合无人反对。 这些都是时代的进步特点。 故此,赵煦嘱托宗泽,不要辜负他和天下,要立志为了成为社稷栋梁而读书,是符合当代的人文特点的。 宗泽听着,连忙再拜稽首:“诺!臣谨奉德音。” 赵煦嗯了一声,道:“朕明年开春,会再来一次太学,到时候,朕要亲自考较太学诸生经义。” “卿当努力!” “若届时,卿能通过考试,朕自当赐卿一场造化。” 是的! 宗泽,朕给你一個老师——吕惠卿! 而吕惠卿,就是历史上,最早发现并提拔宗泽的人。 宗泽当即顿首:“诺!” 大宋士大夫们读书就是为了功名。 这也是朝廷鼓励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且下去安心读书罢!” “诺!”宗泽再拜,就要起身退下。 赵煦却在这个时候叫住了他,嘱咐道:“卿有空可以去对面的武学、算学还有开封府走动走动。” “若有兴致,专一制造军器局,卿也可以去看看……” 宗泽愣住了。 武学、算学什么的,他一个太学生,自然可以去。 但专一制造军器局…… 这可是人尽皆知的天子家产,由天子家臣沈括执掌。 等闲人轻易接近不得。 更不要说深入其中了。 赵煦已看向在自己身边侍奉着的冯景,吩咐道:“冯景,给宗俊士准备造一块铜符,再与沈括打个招呼,宗俊士可随时出入专一制造军器局!” “诺!” 宗泽当即顿首:“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赵煦笑道:“朕可不是只为爱卿一人!” “朕明日会下诏,太学内舍生以上,可自由出入武学、算学、律学,并旁听诸校讲学。” “此外,在京诸司,内舍生以上,皆可呈文申请参观、游览……” 依三舍法,太学设三舍:外舍、内舍、上舍。 三舍生次第依考核而迁舍。 其中,外舍额定两千人,内舍三百,上舍一百。 内舍生以上,就有特权了,可以被视作统治集团内部的成员。 但窝在太学读死书,显然是很难培养出人才的。 只有让太学生们在校期间,得到充分的锻炼和活动。 才可能培养出人才来。 这是赵煦在现代的经验,也是他反思了上上辈子绍圣兴学的教训总结出来的。 至于这些太学生会不会捣乱? 放心好了! 太学生们在校期间,有两种考试。 一考行,一考艺。 行就是品德言行,艺就是文章经义策论。 所谓两优,就是行艺皆优。 所以,他的安全需求一被彻底满足。 他立刻就奔着太学来了。 见宗泽都只是附带的,用宗泽为突破口,带动太学生们走出象牙塔,接触现实社会,并参与其中,然后再从中挑选出堪用的、符合自己要求的人培养,这才是赵煦真正的目标! …… 送走宗泽与黄裳。 赵煦便命人招来了陆佃。 陆佃进了御所拜手问安之后,赵煦就命冯景给其赐座。 等他坐下来后,赵煦就问道:“陆先生,黄司业将要赴任西京,但国子监不可无司业。” “未知先生,可有贤才愿与朕举荐?” 陆佃咽了咽口水,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他正要开口举荐一位相熟的新党干将。 但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因为国子监司业,管的是太学生们的品德言行。 也就是太学两考之中的行。 其职责与他这个专门管教学与考核的管勾太学公事是相对的。 必须也只能用一个旧党大臣,而且,必须是旧党骨干。 不然的话…… 朝野会炸锅的。 旧党的宰执们,更将抓住这个机会,开始攻讦他和他背后的恩相。 所以…… 陆佃抬起头,看向那位端坐在坐褥上的少主。 就见着少主带着微笑看着他。 陆佃当然和这位少主打过交道——这位少主即位前后,陆佃是给事中兼侍讲。 同时,陆佃是记得很清楚的。 当初,少主新即位,司马光、吕公著入朝,旧党势力大复苏。 眼瞅着他们这些人,就要被那些奸臣、佞臣蛊惑两宫贬黜出京。 是这位少主出的手。 他陆佃,罢侍讲、给事中,以通议大夫判国子监,为龙图阁待制,兼管勾太学公事,让他留了下来,守住恩相的新法的这块根据地。 同时,中书舍人蔡卞,外放知郓州,后改淮南东路转运副使。 试中书舍人王震,为河北路常平公事。 兵部侍郎许将,出为成都府路转运使。 侍御史满中行,以朝请大夫知潭州。 没有贬黜,没有折辱,一切循故事惯例,高度表彰,高度评价。 所以,在人事任命上,这位少主在当初就已经表现出炉火纯青的手腕。 难不成是? 他想起了先帝时代的一些往事。 于是赶紧道:“奏知陛下,臣在太学,只知敦促师生,于天下贤能,实在了解不多。” 赵煦叹了口气,道:“朕身边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 “只是资历差了些……” 陆佃低着头。 “不知道先生可听说过集英殿讲述、承务郎程颐的名讳?” 陆佃咽了咽口水,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先帝的时候也是这样。 有什么想要提拔,但不符规矩的人。 那么,就立刻能看到先帝的脸瞬间阴沉。 但他见过程颢,也和程颢打过交道啊! 当年恩相屈节相交,都碰了一鼻子灰。 熙宁时,程颢为御史,先帝早闻其名,所以就诏其入宫讲经。 但程颢一讲经,就滔滔不绝,常常能持续一个上午甚至更久。 坊间有传说,程颢、程颐兄弟有次应邀赴宴,宴上名妓,程颐见之,当场拂袖而去,程颢却笑眯眯的坐下来,只当没看到对方,依然与友人把酒言欢。 第二天程颐再见友人时,依然面带怒色,认为自己被羞辱了。 但程颢却是坦然大笑,与友人道:某当时在彼与饮,座中有妓,心中原无妓;吾弟今日处斋头,心中却还有妓! 如今,程颢已逝,哀荣备至。 天子钦赐神道碑,亲笔御题碑文为:明道先生。 对其文章,尊崇备至,传说每天都要拿出来看一看。 如今,更是要越过正常的人事任命程序,让程颐这个布衣为国子监司业?! 陆佃思来想去,最后只憋出来一句:“程说书,固然清正有名。” “然其本官不过承务郎……” “国子监司业,朝廷之制,非朝官以上不可为!” 准确的说,必须是从六品以上,也就是朝奉大夫以上的朝官才能充任。 区区承务郎,不过是京官的最底层。 “比如说,权发遣试国子监司业!” 元丰新制,增加了行、守、试的官员头衔。 “此外,程说书,也非是一般官员。” “其无心功名,醉心于教化……” “朕以为,程说书充任国子监司业是可以的。” “何况今日太学之乱象,也需要程说书这样清正、有名的鸿儒来矫正一番!” 陆佃一听,顿时噎住了。 太学有好的方面——一切都靠考试。 从外舍生升内舍生,再从内舍生升上舍生。 都是依靠考试,一场场考出来的。 比如外舍生每个月都必须参加由太学博士主持的考试,称为私试。 朝廷每年还会专门遣人来组织两次考试,称作公试。 第一场考经义,第二场考策论。 公试的制度,照抄科举,采用弥封、糊名、锁厅等办法。 等到年终,由太学博士综合全年外舍生在私试和公试上的考试成绩,进行评定,然后上报最优秀的一百人名单。 基本上这些人就是下一年的内舍生了。 内舍升上舍也是如此。 总之就是一切凭实力,看成绩说话。 但问题也恰在这里! 除了类似宗泽这样,天子亲自插手的个例外,太学一切都靠考试,看成绩说话。 在这种考试成绩决定一切的情况下。 太学生们对成绩的敏感,使得他们总是瞪大了眼睛,盯着其他人,动不动就怀疑对方舞弊。 而太学的教学方法,又是由太学生自选五经之一学习。 这就直接导致了一个可怕的后果——太学的教谕们,那些直接面对学生的老师,根本不敢和他的学生有什么太过亲密的接触。 因为一旦走的近了,万一对方考试考的好。 就会被人怀疑串通舞弊。 就得自己证明自己真的只吃了一碗粉。 在这种情况下,叠加新旧两党的对立。 “官家都知道?” “也是……”陆佃在心中想着:“当今官家,可是全盘接收了先帝探事司逻卒……” “太学内部发生的事情,岂能瞒过他?” 就是…… 他倒是乐意见到程颐丢人! 可问题是,一旦程颐丢人,那他作为举荐人,是要承担连带责任的。 特别是对那些得罪过他的人,真的是能一直记一直记。 没办法,他只能道:“陛下圣明!” “臣早闻伊川书院程正叔之贤名!” “太学诸生,正该当有这样一位当代鸿儒执掌教鞭!” 国子监司业,管的就是学规和学生的个人品行。 这么一个固执、迂腐的人,来当国子监司业…… 陆佃感觉,恐怕要出事。 赵煦听完陆佃的表态,顿时笑起来,道:“先生所言,朕深以为然!” 给程颐安排到太学。 这既是赵煦的报答——程颐这个人,在政治上的野心不大,他最喜欢的就是做教育工作了。 正好,太学的太学生们,也需要一个严厉的教导主任来好好管一管。 同时,太学周围的那些红栀灯也太多了。 虽然说,国朝士大夫们狎妓是传统。 但这些太学生们,却吃着赵煦的,用着赵煦的,还拿着赵煦给他们的钱去票,却不给他做贡献,这就忍不了。 当然,赵煦安排程颐来太学的主要目的,还是要借程颐的名声来推行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比如说,将术算一道,纳入到太学考核成绩里。 像这种事情,别人是推不动的,就算想推,在面对阻力的时候也会退缩。 所以,只要让程颐认定,术算纳入太学考核就是圣人之道,也是天下正道。 那他就会死磕于此! (本章完) 第六百六十七章 新党的脑回路 宗泽回到学斋,整个学斋内的眼睛,都看了过来。 “汝霖兄……” 学斋的斋长,来到宗泽面前,拱手问道:“汝霖兄方才是去面圣了?” 宗泽点点头,这没什么好瞒的。 这斋长笑了笑,问道:“未知天子可有德音下降于吾等太学生?” 这就多少有些不怀好意了。 果然学斋内的其他内舍生的眼神在此刻都变了。 太学虽非官场,但其中尔虞我诈的凶险程度却也不比官场差多少。 依元丰二年颁布的《国子监敕试令并学令》规定——内上舍生等该推恩注官者,每年不得过二人;免省者,每举不得过五人;免解者,每举不得过二十人。 每年最多两个出官授官名额,每三年最多五个进士名额(所谓免省试,就是保送殿试,而殿试不黜落),每三年最多二十个贡试名额(保送礼部试)。 而太学有两千四百人。 即使只算内舍生与上舍生,也是四百人。 这么多人,都在抢那仅有的名额。 自然是猪脑子打出狗脑子。 什么招数都有人敢用,也愿意用。 宗泽到太学虽只数月,但也知道太学内部的情况了。 他闻言,拱手道:“当今天子圣明,自有德音下降……” 他看向那一双双火热的眼睛,不紧不慢,不疾不徐的转身,面朝皇城方向拱手道:“官家寄语我太学诸生……” 所有人立刻全体起身,面朝皇城方向,恭身下拜:“臣等恭听德音教诲!” 太学生们,礼仪、言行也是考试成绩的一部分。 且是要被计入总成绩里,一切综合评价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如今大宋的太学,是有学分的。 学分不够的人,是会被勒令退学,遣返本贯的。 所以,太学生们的朝廷礼仪与制度,都是滚瓜烂熟。 便是朝臣,恐怕也不如他们熟练。 于是整個学斋都匍匐于地。 宗泽清了清嗓子,郑重的道:“官家德音曰:明年开春,朕将再幸太学,考校诸生功课!” 所有人抬起头,然后集体顿首:“唯!” 兴奋在学斋中蔓延。 天子亲策? 好!很好! 到时候,就是我一鸣惊人的时候了! 宗泽继续道:“此外,官家还寄语于我等……” “命我辈太学生,当博览广识,不负圣心,不负天下!” “唯!”众人再拜。 宗泽说完,就摸了摸怀中的一张字条。 这是他拜辞时,官家身边的大貂铛,交给他的字条。 上面是官家的御笔文字,是嘱托他,要带动太学学风,不可埋头读书的训示。 摸着御书,宗泽继续道:“官家更言:我辈太学生,当多与实务,常往武学、算学、律学及诸司走动。” “明日,将有诏书下降,专门言及此事!” 众人互相看了看,神色各异。 …… 赵煦的御撵,在内东门前下降。 刑恕的身影,就在那内东门前的小殿前出现了。 赵煦见了,当即命人将刑恕带了过来。 “陛下!”刑恕在行礼完毕,得到赵煦许可后,就凑到他身边,低声道:“今日北虏正使耶律琚告臣言,其北虏主已降诏,勒令其副使耶律俨安分守己……” 这自然是委婉的说法。 事实是,从辽国的国信使,在都亭驿里,以耶律洪基的口吻,严厉训斥了耶律俨,将耶律俨都快骂的玉玉了。 然后,使者以耶律洪基的名义,褫夺了其副使的全部职权,并将谈判的大权,全权交托耶律琚。 耶律琚得此大胜,自是喜不自胜,立刻就和刑恕说了。 赵煦听着,也不意外。 辽国如今顿兵高丽,据说有足足十几万大军,已经深入高丽。 其先锋可能已经打到了高丽开京。 可,这并没有什么卵用。 因为冬天马上就要来了。 辽人的兵锋,将在冬将军面前冻结。 想要拿下开京?起码也是明年春天的事情了。 所以,耶律洪基想要灭掉高丽? 这是很困难的事情。 没看到,开战以来,高丽人自己都是稳如泰山,根本不相信辽人能灭掉他吗? 那个高丽僧统官到现在都没有来汴京求援就是证据! 赵煦轻声对刑恕道:“那就开始与北虏的橡木进口谈判吧。” “卿可将朕的意思告知北虏,让北虏主知晓。” 这就是要开始给辽人输血了。 目的,即是要鼓励辽人,继续在半岛上用兵。 乃是赵煦在现代学到的帝国主义绝技之一。 “诺!”刑恕领命,然后又道:“陛下,夏使嵬名谟铎这些日子,一直在催促朝廷,尽早将两国和议条款公之于众。” 赵煦呵呵的笑了笑:“不必理会他!” “待其国主国书入京再谈此事!” 嵬名谟铎的心思,赵煦是知道的。 无非是想要生米煮成熟饭。 拖到熙河那边下雪。 西夏人届时是进退两难。 而熙河路搞不好,能拿到大批的免费劳动力! “对了……”赵煦想起了一个事情:“有司言,吐蕃阿里骨苏之弟南党征,已经入境,待其入境,卿安排一下,让鬼章与之见一面,好叫吐蕃人知道,朕没有杀他,相反对其优容有加!” 吐蕃是一个很有统战价值的政权。 对大宋来说,哪怕阿里骨将来继续和党项人勾勾搭搭,甚至建立联盟。 但只要青唐城还在,只要吐蕃还是一个独立的政权。 那青唐吐蕃诸部,就一定能给大宋牵制一部分西夏兵力和精力。 而阿里骨和青唐城,只要有可能是绝不会完全倒向西夏的。 因为,他们现在和党项人,在同一个生态位上。 他们是丝绸之路的竞争对手。 在丝绸之路的贸易利润面前,吐蕃人和党项人,必然互为敌人。 “对了……”赵煦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问道:“鬼章在礼部如何?” “鬼章入京以来,就颇为恭顺,对朝廷的要求有求必应……” “前两日,其亲笔所书的书信,已经写好,并由臣遣人送去了西海,与其子结瓦龊!” 赵煦微笑着点头:“善!” 如今,当也不例外。 而现在,结瓦龊手下有多少人口? “刑爱卿……” “臣在……” “想不想去熙河?”赵煦看向他。 刑恕吓了一跳,赶紧拜道:“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 “奈何臣不通边事,不懂诸羌……” 熙河路,如今是朝野上下关注的重点,也是朝中公认的将来出将入相的地方。 最妙的是,如今的熙河路的果子,已经熟透了,就等人去摘了。 更妙的是——栽树的人,在明年或者后年,都会陆续离任。 赵卨老了,这一任做满,就肯定要准备致仕。 向宗回、高公绘是外戚,他们在熙河,功劳捞的差不多,钱也赚够了。 无论是宫中还是朝中,都不会让他们在那边久留。 所以,他们都会离任。 而接任者,只要躺着,萧规曹随,就必然沾光。 所以,刑恕清楚,官家这是有意栽培他。 但他知道自己的能耐和斤两。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刑恕不确定,自己要是出知外郡了,官家还能惦念他几天? 可别到时候,他前脚出京,后脚就有不要脸的占了他的坑,抢了他在官家面前的位置。 他只是试探一下刑恕而已。 就是,这熙河路经略使的人选,确实得及早的选定下来了。 而摆在赵煦面前的选择其实并不多。 他当年连手实法都敢搞,其在河东,甚至学着契丹人,反向打党项人的草谷。 这世界上,没什么事情是吕惠卿不敢干的。 而且,你不要看吕惠卿杀心这么重。 但其实他和章惇,都有着自己的一套自洽的逻辑来说服自己。 而且,这套逻辑是来自于孔子、孟子。 当然——是他们理解中的孔子与孟子。 比如说,这些家伙都认同王安石字说中对忍这个字的解释。 忍,有容忍之义,但也有残忍、残酷之义。 正所谓: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为不如是,不足以天下一俗而成吾志! 三代的先王,就是这么教的俺们,俺们是在倡行先王之政。 在这些人的理解中,他们杀人,是为了天下,为了道义,是有目的性的,为了排除后患,为子孙造福。 所以他们杀的心安理得,也不会和其他儒生一样扭扭捏捏,有什么心理负担 此所谓:造肤险者,所以不待教而诛! 所以,吕惠卿去了熙河,倒是很合适。 就是,可能很多人不会想他去。 即使章惇,怕也是不想和吕惠卿同朝用事。 而其他人,像章楶,过于君子了,去了熙河可能会水土不服。 范纯粹更不用说——他到了熙河,怕是会当场心脏病发作! 蒲宗孟没有什么道德,可他道德败坏天下皆知。 邓绾也是同样的道理——名声太差了,都堂不会同意。 韩缜虽然能满足条件,但这个家伙是十足的墙头草,在赵煦这里的信任度很低很低! 江宁的王安礼?赵煦不好调动他。 想着这些人,赵煦有些惆怅了。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搞不好……” “最后去熙河的,可能会是曾布!” 因为曾布在很多方面,都满足了要求。 他资序够,能力也够。 同时,他和章惇、吕惠卿一样,是认同王安石字说的很多解释的。 但赵煦就是不爽。 谁叫这曾布曾子宣,造他的谣,被他抓了现行?! 于是,对其是横看竖看,怎么看都不顺眼。 讲真,没有随便找个理由,安排曾布去岭南吃荔枝或者到崖州钓鱼,赵煦的个人素养已经很好了。 第六百六十八章 耶律洪基:日本可还有银矿? 大宋元祐元年,大辽大安二年十一月乙卯朔(初一)。 辽主耶律洪基的御驾,准时抵达东京辽阳府。 辽太师、东京留守、榻母城节度使耶律迪烈,率诸将并女直各部首领以及降服的高丽各地豪族、士绅在辽阳府外三十里恭迎。 “臣等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耶律洪基看着眼前,那些匍匐在他御驾之前的辽国贵族、汉人士大夫、女直诸部首领以及高丽各地豪族、士绅。 他的心中,升起无尽豪情。 “卿等免礼!”他伸出手来,无比豪迈的道:“朕今捺钵于此,宜当奖率三军!” 于是,便命翰林学士王师儒,宣读早已拟定好的赏赐诏书。 首先是加封皇太孙、梁王、尚书令耶律延禧为梁国、朝鲜国国王。 并宣布,从此以后,大辽太子、皇太孙,必兼朝鲜国国王。 以此向所有人宣誓,他灭高丽,恢复汉四郡的宏图,是不容动摇,也不容更改的。 太师、东京留守、榻母城节度使耶律迪烈,依旧守太师,进拜高丽行营都总管,加封为乐浪郡王,增食邑一万户,食实封两千五百户,并加推诚协理同谋佐国功臣,全权负责高丽征讨。 并赐耶律迪烈钱百万,银千两,帛三百匹,他如故。 耶律迪烈以下诸将,各自加官进爵,赏赐有差。 有功女直诸部首领,各赐茶叶、布帛、香药与官爵。 渤海各部豪族首领、降服高丽豪族、士绅,也依次受赏。 大把的财帛,就这样洒了出去。 即使耶律洪基,也是肉疼不已——这一把,起码是价值数百万贯的赏赐。 仅茶叶,就多达二十万斤,此外布帛丝绸也有数万匹! 另有煮茶、饮茶所用茶具瓷器,数千套。 不过…… 在王师儒,宣读完赏赐诏书后,在场的所有人,无论他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女直、渤海,都是欢呼雀跃,高呼圣明。 沉浸在成千上万人的呐喊与膜拜中,耶律洪基心旷神怡! 这才是他想要的东西! 大辽中兴! 他和他的国家,终于得以走出耶律乙辛之乱的阴影。 这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东西! 最妙的是,其实这些赏赐,大部分都是从南朝采买的。 花的也都是宋辽贸易交子! 等于他在拿着南朝的钱,攻伐高丽! 就很爽! 唯一的问题是,花钱花的太快了! 不到十个月,就花光了全部的交子额度。 还在边境贸易榷市上垫了两三百万贯进去。 而且,这钱是越花越多,越多越花。 上瘾了! 旁的不提,宋辽贸易如今最大宗的茶叶采购,现在就已经停不下来了! 今年,耶律琚等从南朝前后采买茶叶数十万斤。 价格从每饼十余钱到二十钱之间。 可谓是物美价廉,首批采购的三十万斤,运到国中后加价五到十钱一饼,也依然是销售一空。 不止是国中契丹人、奚人和汉人,争相购买。 便是阻卜、女直、渤海等人,也都踊跃采购。 简直是供不应求! 于是,耶律琚再次采购二十万斤,但这些茶叶,还没来得及售卖,就被耶律洪基充作了赏赐。 那些来自南朝的廉价茶叶如今成为了耶律洪基手中的王牌。 能统战,能赚钱,也能充为军赏。 明年开始,采购量恐怕得以百万斤为单位! 唯一的问题是——每年三百万贯的宋辽贸易交子实在太少了! 这么下去恐怕光是每年在茶叶上的采购,就要将这些交子消耗一空。 这就让耶律洪基难绷,也有些忧烦。 “难道真要将我大辽国库中的金银送去南朝?”耶律洪基心中难免不爽。 白花花的银子,黄橙橙的金子,送去南朝,换一堆纸片交子?造孽啊! 可不用金银的话,又该拿什么东西换南朝的商货? 若没有足够商货想要并吞高丽,重建汉四郡,中兴国家的伟业就无从谈起。 想着这些事情,耶律迪烈已经来到他面前,再拜顿首,奏道:“臣乞为陛下献俘!” 耶律洪基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好!” 于是,早就准备好的辽国骑兵,押送着一大批的从高丽俘虏的高丽文武官员、贵族甚至宗室,出现在耶律洪基面前。 这些人都是辽军在突破了鸭绿江的千里长城,攻陷平壤的过程中俘获的。 随着这些人的出现,辽国的礼乐班,开始吹奏鼓乐。 “罪臣等冒犯天威,罪在不赦,愿乞大辽天皇帝恕罪!” 上百名高丽文武官员、贵族,集体俯首,谢罪于前。 耶律洪基听着这些人战战兢兢的声音,看着他们匍匐于地,俯首称臣的模样。 尤其是那一句‘大辽天皇帝’,让他飘飘欲仙,仿佛不似在人间。 他清了清嗓子,看向这些人,然后朗声道:“朕绍七圣之宏图而奉圣人之礼教以临中国,抚育四海,为天下之主,中国之君!” “尔等抗拒王师,悖逆天命,本当枭首东市,传首四方,以警后来!” “然念上苍有好生之德,尔等又是受王逆之蛊惑,不知朕之仁厚,大辽之天威,姑且赦之!” “依旧以尔等,各守旧职,各依前官,散给秩禄!” “天皇帝仁圣!”高丽的文武官员、贵族当即俯首痛哭:“罪臣等百死难报啊!” 耶律洪基听着,嘴角露出笑容。 大辽在过去,曾三讨高丽王氏。 都是先胜后败,甚至还曾在王氏手上吃过亏。 而他审视前败,总结心得,已知从前之所以败,就败在未能及时招降纳叛,未能招抚高丽文武。 而耶律洪基最大的优点,恰好就是能容人,也舍得放权、分权! 所以,这一次的高丽战争,耶律洪基在战前就已经定下了方略。 高丽文武官员,只要愿意投降,愿意配合的。 无论这个人过去的身份是什么?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一律赦免,一律让其担任原职,甚至应该选几个人给与高官厚禄,让这些人去安抚、招抚高丽百姓。 哪怕是那些率军抵抗的人,耶律洪基也已下令,不可以折辱他们,更不可以劫掠其家族财产,羞辱其妻小家人。 如今来看,这個办法的效果很好。 至少在平壤以北的广大山区,昔年层出不穷的叛乱,如今不说没有,但比之过去,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 献俘之后,耶律洪基便在耶律迪烈等文武大臣簇拥下,进入辽阳府的辽国行宫。 在这里,耶律洪基看到了整整一箱的银铤。 每一铤,都是标准的辽国官银制式。 “这是?”耶律洪基问道。 耶律迪烈拜道:“奏知陛下,此乃平壤招讨、北面林牙萧不哒野,从那日本对马岛上银矿所采……” “今皆铸为银铤,以献陛下!” 耶律洪基的心脏跳动了一下,他走上前去捧起一铤,放在眼前端详。 沉重的银铤,圆首束腰,银铤上有着铭文和官府的戳记:平壤招讨使、北面林牙萧不哒野,于对马岛银矿采到白银,依令铸造以献天子,每铤五十两。 左下角有着落款:大辽大安二年九月癸未铸。监铸官萧不哒野、匠人林二虎。 手中的银铤沉甸甸的。 耶律洪基的心情,顿时灿烂起来。 眼前有着好几个箱子,每个箱子里都装着银铤。 加起来,怕是有三五千两了。 而萧不哒野占据对马岛才几天? 最多三个月! 换而言之,萧不哒野这是真的找到了一个大银矿!? 耶律洪基恋恋不舍的放下银铤,然后他看向耶律迪烈:“太师,哪里有什么日本对马岛?” “那分明是我大辽的岛屿!” “朕要赐名!” “以大安年得岛,赐其名曰:大安岛!” 一个月,就能采银上千两! 一年至少一万两千两! 这么多的银子,耶律洪基哪里舍得吐出去? 至于日本国王的请求? 日本不是崇佛吗? 朕赐其国王一尊佛像,几套经书,与之换这荒岛,是不是很合理? 若其不愿? 那朕不妨让萧不哒野去那日本问一问其国主:卿有几个都? 耶律迪烈一听,当即拜道:“陛下圣明!” 萧不哒野是他的爱将,他自然会偏着对方。 耶律洪基点头,对耶律迪烈道:“太师,朕听说萧招讨曾追击王逆乱军,登上那日本国之土……” “是……” 耶律洪基眯着眼睛,悠悠问道:“那萧招讨可在那日本国听说过什么事情吗?” “比如说,日本的白银矿藏……” 耶律洪基的思路是很简单的直线常识。 依一般规律,某地一旦发现某个矿藏,那就说明这个地方,一定还有类似的矿藏。 而萧不哒野在日本的一个荒岛上都能找到银矿。 而且,是一个月产量千余两的银矿。 那就说明,这日本国恐怕还有银矿。 于是问题来了——这些银矿在哪里? 这是耶律洪基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他需要白银,越多越好! 他要银子去南朝兑换交子,然后用交子从南朝大量采购商品。 再用这些商品来奖赏有功,赏赐依附。 或许耶律洪基还没有意识到,但现实是,现在的辽国的战争机器,有赖于从宋辽交子贸易所得到大量物资。 茶叶、布帛、瓷器、烈酒、伤药…… 正是因为,宋辽交子贸易,使得大量物资,源源不断的进入辽国。 让耶律洪基得以执行他的高丽政策。 不然的话…… 没有足够赏赐的辽军,哪里会这么守规矩? 早就像之前的三次高丽战争一样,到处烧杀抢掠,逼反整个高丽了。 耶律迪烈楞了一下,然后拜道:“请容臣遣人去问问……” 萧不哒野,如今还留在那对马岛,不对,大安岛上。 他将从日本抓到的俘虏,统统送上了那银矿,让这些人去开采银矿,提炼白银。 “嗯!”耶律洪基坐下来,然后问道:“太师,高丽王逆,近来有什么动向?” 耶律迪烈道:“奏知陛下,上月王逆又遣使者数批至平壤,乞称贡降顺,言愿割保州等地与我朝……” “臣遵陛下旨意,以春秋大义,将彼辈训斥一番后,驱逐出城!” 耶律洪基听着,冷笑道:“现在才想起要称贡割土,早干嘛去了?” 今年四月的时候他对高丽其实还没有吞并的野心。 对于王家,他的要求也很简单——承认保州乃大辽之土,允许保州榷市开放。 即使到了他将耶律迪烈派到辽阳府的时候,他的条件也还很宽厚——保州榷市照常开放,高丽国王王运到南京来朝拜他,就可以免除兵祸。 但,那个时候高丽人却拒不同意。 甚至出言不逊,还屡次在边境上生事,后来更是明目张胆的招诱女直,妄图依托坚城要塞,与大辽为敌! 那就怪不得他了。 如今,十几万大军,已深入高丽。 辽阳府和大半个幽燕之地,都已经动员起来了。 府库的钱帛,流水一样的消失。 王师都已经兵临开京了,高丽人跑来说:咱们按照之前的约定恢复和平可好? 大不了,我吃点亏,喊你一声爹,再把保州让给你了! 可能吗? 王逆把他和大辽当成什么了?冤大头吗? 想到这里,耶律洪基就冷哼一声,道:“王逆悖乱,不识大义,朕迟早要在上京问罪其于殿上!” 耶律洪基,一直很向往唐太宗让颉利可汗跳舞的故事。 他一直都有意复刻一下那个名场面。 高丽国王,虽然分量差了点。 但到底也是一国之君,若能真的擒拿对方,在上京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问罪其于殿上,然后再封他一个‘抗命候’、‘违义公’之类的头衔。 只是想想,耶律洪基都是浑身兴奋,难以自抑。 耶律迪烈听着,立刻跪下来表态:“老臣虽老,愿为陛下成此伟业!” 只是攻下平壤,接近开京,他就已经生封郡王,拜太师、高丽行营都总管,得授推诚协理同谋佐国功臣。 若真的灭亡高丽。 那么若韩德让一般生封国王,独立一帐,从此他和他的子孙,与国同休,是可以期待的。 而有着韩德让的故事在。 耶律迪烈也能放心,不会有功高震主的事情。 这位陛下也不是那种会猜忌功臣的人! 第六百六十九章 停战 梁乙逋看向那个坐在他面前的男人。 被他软禁起来的破丑家家主,嵬名破丑。 被软禁月余,嵬名破丑非但没有憔悴,反而胖了一些。 “国相今日缘何来见我这阶下之囚?”嵬名破丑问道。 “有国事要与驸马相商。” 嵬名破丑,本名破丑埋理,毅宗时迎娶景宗之女,这才更名嵬名破丑。 这也是嵬名家的传统——驸马相当于入赘嵬名家。 嵬名破丑呵呵的笑了笑:“国相要商国事,何不与国相诸将相商?缘何来与我这被囚之人商议?” 梁乙逋忍着嵬名破丑的冷嘲热讽,只静静的道:“不瞒驸马,我方得了来自兴庆府的旨意。” “太后娘娘言,已与南蛮议和……” 说着,梁乙逋将一封宋夏议和盟书,递给了嵬名破丑。 嵬名破丑拿在手上,看着盟书上已经用了夏国王和夏王太后印玺的盟书。 也看着那上面的条件。 他的神色,开始阴晴不定。 因为破丑家手里没有盐池! 不止是破丑家没有,和破丑家交好的天都山、狼柔山各部,也都没有盐池。 一旦和议履行,那么,那些手中握有青白盐资源的部族就一定会崛起。 这也就罢了! 对嵬名破丑来说,最可怕的,还是破丑家的死对头没移家手里,控制着乌池的一大片区域。 一旦没移家崛起,并拥有超过破丑家的力量。 那么没移家一定会报仇! 报当年破丑家在辽夏第二次战争卖了没移家的仇(此战,没移家几乎全军覆没,连元昊的遗孀,曾被立为皇后的没移氏也被辽人俘虏)——党项传统,只要没有举行解仇仪式,那么就意味着两个家族之间的仇,只能用血来清洗! 不然,天神就会降罪! 而没移家和破丑家,从未举行过任何解仇仪式! 只是…… 嵬名破丑看向梁乙逋:“国相,这是好事啊。” “您应该遵奉娘娘旨意,立刻撤军才是。” “撤军?!”梁乙逋笑了。 “吾今若撤军,一旦回朝,立刻就要被问罪!” 梁乙逋心中有清醒的认知。 别看,他现在威风八面,手中更是握有几乎整个西夏的精锐。 铁鹞子、泼喜军、步拔子,几乎都在他手里。 但,这些军队他真的能完全控制吗? 旁的不说,单单是铁鹞子们,只要回到南牟会,见了太后旨意,他们或许不会马上倒戈,但必然坐壁上观,根本不会再听他的号令了。 因为铁鹞子们,都是来自各部的贵族勇士。 在战时听命于他只是因为服从而已。 真遇到事情,这些人的立场和态度,完全不可知。 就像去年,秉常与太后相争,帝、后失和。 铁鹞子们在一开始,就保持中立,谁都不支持。 等到最后秉常身死,他们就跳出来表忠心,开始服从命令,并清剿仁多家了。 至于步拔子? 这些精锐的步兵甚至不是大白高国的常备军,他们是来自各部部落的精锐。 只是在战时将之抽调、组织起来而已。 就像嵬名破丑,他只要得到自由,振臂一呼,就可以将属于破丑家的一千多名步拔子全部带走。 在其影响下,其他天都山、狼柔山地区的部族首领,也会跟着走。 数千步拔子,瞬间就要从他的麾下消失。 甚至可能站到他的对立面去。 三支精锐里,唯一会真正听命他的,就是泼喜军。 可泼喜军人数太少,根本掀不起什么浪花。 而且,没有铁鹞子和步拔子的掩护。 所谓泼喜军,不过是待宰羔羊罢了。 一个冲锋就能被杀的干干净净! 于是,梁乙逋手中真正可靠的,可用的,也就是梁氏两代人辛苦积攒起来的那点家底。 这点家底,在撤军后,面对整個大白高国的压力,是不可能有赢的希望的。 所以,梁乙逋必须找到盟友。 而嵬名破丑是他目下所能找到的最强盟友。 嵬名破丑看着梁乙逋,笑起来:“国相多虑了。” “娘娘是您的亲妹妹……” “怎么可能对您不利?” “呵呵!”梁乙逋嗤笑一声。 若是过去他或许会信,但现在,兴庆府的那个妹妹,背着他和南蛮议和,还已经达成了和议。 在议和过程中,甚至没有派人来通报他一声,更不要说征求他的意见了! 直到一切尘埃落地,才派了人来知会他。 梁乙逋已嗅到了危机! 考虑到过去,没藏讹庞与其妹妹没藏太后之间的龌龊(没藏太后按照官方说法,死于情杀,但党项国内一直有传说,是其兄没藏讹庞和情夫李守贵联手所为,事后没藏讹庞着急忙慌的杀人灭口,更是让很多人都认定了就是没藏讹庞主谋的,甚至很可能所谓李守贵只是幌子和替罪羊,真正动手的就是没藏讹庞……) 自嘲的笑完,梁乙逋看向嵬名破丑,道:“驸马,你我不妨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他看向对方,开出了自己的价码。 “只要驸马愿意助我……” “那么,右厢朝顺以及石州祥佑,从此归破丑家节制,世袭罔替!” “一如当年,景宗皇帝于天都山,分左右厢,令刚浪凌与野利遇乞分厢而治!” 嵬名破丑终于动容。 “此事当真?” “某愿向天神与诸佛盟誓,若有违背,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这是很严重的誓言了。 “好!”嵬名破丑点头:“我便信国相!” “善!”梁乙逋大笑,道:“我这就安排盟誓!” “嗯!” 嵬名破丑目送着梁乙逋离开。 在梁乙逋的身影消失在这帐中后,他的脸色,就开始阴沉起来。 梁乙逋的承诺,他信! 因为现在和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梁乙逋可能都需要他和他的家族支持。 可问题是…… 大白高国的政治誓言什么时候真过? 当初,景宗与刚浪凌、野利遇乞这两个实力派在天都山对天地神明盟誓,许与之共国家,并命两人分左右厢而治,以争取这两个人的全力支持。 但等景宗打赢了立国的三大战后,猜猜看发生了什么? 刚浪凌谋逆,族! 号称天都大王的野利遇乞也因谋反,族! 为了羞辱野利家,景宗甚至强纳太子宁令哥的太子妃没移氏为皇后。 野利家的外甥,太子宁令哥因此发狂,冲入宫中,切了景宗的象鼻子。 而那位没移皇后,就是当年破丑家卖掉的——在和辽人作战时,负责掩护没移家的破丑家主力,忽然撤退,将没移家以及没移皇后丢给了辽人。 嵬名破丑就是因为自家的这个功劳,才得以被毅宗(李谅祚)赐婚,迎娶景宗的女儿,并成为如今大白高国的实权派。(没移氏是元昊公开册立的皇后,理论上可以与没藏太后分权)。 有着这些前车之鉴。 嵬名破丑又岂能不防? 但没有关系! 国相和太后相争,这在嵬名破丑眼中,是一个机会! 一个取代梁氏的机会! 就像当年,景宗和野利家生隙,于是野利家的媳妇没藏氏与景宗私通,协助景宗干掉野利家。 也如当初,没藏太后和其哥哥没藏讹庞生隙,于是,没藏讹庞的儿媳梁氏与毅宗私通,接着协助毅宗,拨乱反正,将没藏家灭族! 对嵬名破丑来说,现在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梁氏没有一个破丑家的儿媳。 但不要紧,小兀卒才三岁多,破丑家可以慢慢等,这个作业,总归可以抄成功。 …… 元祐元年十一月丙戌(初二)。 夏国王乾顺,遣使来送盟书。 随着盟书抵京,宋夏两国正式开始恢复和平。 两宫旋即下诏,诏沿边诸路,各依旨意,退回元丰八年边境,并诏河东吕惠卿,送还伪驸马拽厥嵬名。 同时诏熙河路赵卨、向宗回、高公纪,以诏书到日,晓瑜西夏国相,命其退兵,更当约束诸将,不得擅自生事,以伤和气。 这些旨意,既是两宫的意思。 也是都堂宰执们的集体意志。 赵煦虽然有些遗憾,但也只能是默许。 没办法! 这场战争,虽然持续时间不长。 不过从八月打到现在,且除熙河外的大部分战事,在九月底、十月初就已经结束。 但问题是…… 户部的财政,真的是撑不住了。 今年东南六路的夏税,甚至都还没有进左藏,就已经花光了。 为了兑现军赏和支应战事,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秦凤路、永兴军、河东路的常平仓,则都已经空了。 诸路常平官、转运使,纷纷上书朝廷,要么调拨钱帛给他们填补亏空,要么允许他们加税。 韩绛都快退休了,本来可以躺着喝茶,因为战争,不得不起来做事。 他一边安抚诸路,一边联系各地,与诸路转运使、常平官频繁沟通——韩绛的政治资源深厚到可怕,陕西转运使范纯粹是他幕府里出来的(见《皇宋故冯翊郡郡君墓志铭》),京东路都转运使熊本是他入京拜相后收的小弟,知永兴军邓绾,在他手底下当过官。 而这些人都是和战争相关,或者负责为战争输送钱帛的(京东都路在熙、丰时代,长期为陕西提供军费、军赏,吴居厚搜刮的钱帛除了送到神宗内库的,其他的都去了陕西)。 除了这些人,韩绛还和江宁的王安礼、扬州的曾布、苏州的韩缜、杭州的蒲宗孟、许州的黄履,都有着交情。 在其沟通下,各路勉强咬牙,又挤出了许多钱,支应战争。 特别是江宁、扬州、杭州,将本州的公使钱以及免役宽剩钱都拿出了一大半,转输户部,以支应战争。 加上吕公著的活动——吕公著也是个人脉狂魔。 作为嘉佑四友之一。 他在天下州郡的门生故旧,数之不尽,比韩绛只多不少,只不过他的人脉基本集中在旧党士大夫群体里,而这些人占据的地方,普遍不太富裕,能挤出来供应中枢的钱帛有点少。 可到底也挤出了一些钱帛,加上两宫批给的两百万贯封桩钱。 这才让战争维持下来,而没有和过去一样向民间加税。 但再打下去,恐怕朝廷就只能加税了。 如今是十一月,在这个时候加税……恐怕会出现年关的时候,税吏跑进民宅,将百姓父子、夫妻给抓起来逼税的事情…… 一旦如此,太学里的太学生,还有坊间的那些措大,恐怕就要上街背《石壕吏》了。 届时,朝廷将颜面扫地! 故此,赵煦也只是叹息两声,在心中默默祝福熙河路,多抓一点青壮俘虏,多回几口血。 同时,默默的写下手诏,然后交给石得一,命其以急脚马递送去环庆路、鄜延路、河东路,晓瑜章楶、刘昌祚、吕惠卿——朝廷和议已定,不可无诏生事。 尤其是吕惠卿! 赵煦很担心,他要是不下这个手诏,明年开春,吕惠卿很可能会继续派人去打党项人的草谷。 吕惠卿这个人的胆子是特别大的,他也特别敢冒险。 隔日,丁巳(初三)。 赵煦在保慈宫陪着向太后,用完早膳,母子两人到了庆寿宫,给太皇太后请了安。 赵煦就和往常一样,从庆寿宫前往集英殿参加经筵。 但在离开庆寿宫的时候,赵煦的眼角,瞥到了在庆寿宫的閤门下排队等候的一个熟悉的身影。 童贯! 赵煦看着童贯的身影,心中就已经明悟了。 “想来,童贯这一次是来陛辞的了……” 算算时间,王安石的六十五岁生辰,也就十天了,准确的说,应该是九天(王安石的出生时间是天禧五年十一月甲申(十三)辰时,西历则是公元1021年12月19日早上八点)。 “看来,两宫也是纠结了很久啊。” “不然的话,她们不大可能,拖到现在才准备好派人去江宁……时间上太赶了!” 九天时间,虽然足够汴京使者抵达江宁。 但终究容错的时间太少。 “这也正常!”赵煦砸吧了一下嘴巴,他能理解两宫的这种纠结。 一方面,她们是确实不喜欢王安石。 可另一方面,现在的王安石,却又是她们忽略的一个人。 即使排除赵煦的因素,也是如此。 因为,现在的朝中重臣,起码有一半是公开或者半公开的新党。 这样想着,赵煦想起了另一个事情。 吏部的王子韶前些天上书报告,说是右相吕公著越过吏部正常的注阙除授程序,插手了一个选人的除授。 他把一个叫王棣的年轻官员,放到了他自己的令厅里,担任中书逐房习学公事。 王子韶在奏疏里表示,这是越权,王棣还未入京,也未经过吏部身言书判,右相就将此人安排于都堂宰相令厅! 所以,王子韶据此怀疑,这里面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因此他请求赵煦调查这个事情,以防止右相‘任人唯亲’。 其气急败坏的样子赵煦在宫中都能感受到! 王棣是谁? 赵煦还能不知道? 第六百七十章 赵煦对章惇的信任 元祐元年十一月戊午(初四)。 礼部言:将来冬至,命妇贺两宫慈圣,乞改笺为表。从之,并诏群臣:以天子尚在凉阴中,冬至节表改贺为慰——此从集英殿说书程颐所奏。 右相吕公著上书,以前执政张璪罢去,司马光又薨于任上,东府阙员,而国家事多。 乞两宫慈圣恩旨,前依故事廷推执政。从之。诏吏部举资序可堪执政之大臣,具名以报。 于是,汴京内外,一下子就风云突变了。 实在是如今的执政含金量,已经远超过去了! 旁的不说,单单就一条宰执有罪,纵犯十恶不赦,止于赐死,十恶之外,止于编管。便已足够天下官员,为之打破脑袋。 所以,此事刚一传开,整个汴京的官场立刻轰动。 所有认为自己有机会的人,立刻开始活动。 然后,就是经典环节上演——与其提升自己,不如贬低他人。 好些热门大臣的黑材料,一下子就从犄角嘎达里冒了出来。 就连远在广西的章惇,也逃不了! “这点陈年烂谷子,又被人翻出来了啊!”赵煦撇撇嘴:“人章俞都快九十岁了,这些人还在叭叭叭……” 石得一低着头,道:“或许是因为章相公身上找不到突破口吧……” 赵煦哼哼两声,吐槽道:“那也该找点新东西吧?” “哪怕是编一个呢!” “怎老是拿着这些事情说事?” 章惇身上的黑料少的可怜。 除了嗜杀外,章惇个人公德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嗜杀这种事情吧,你得看从什么角度评价。 而大宋的士大夫派系多如牛毛。 所以有些人觉得章惇是罪不可赦,但有些人却兴奋莫名,直接给章惇唱赞歌,甚至还有觉得章惇太温柔,应该更狠一点的狠人。 偏这些人,广泛分布在新旧两党之中。 所以,拿着这个打章惇,一来章惇自己理直气壮,并不觉得他有什么错,二来,洗地的也多,三则朝廷方面,其实也不在乎。 宫中的两宫,都对章惇在几千里外干的事情无感。 反倒是觉得章惇给她们长了脸。 所以,那些黑章惇的人,就只能是继续炒剩饭,拿着章惇的身世和元丰四年的章惇父兄侵占民田案说事。 章惇的身世,没什么好说的,只能说章俞这個老先生,年轻的时候,有些过于开放了。 根据传说啊,章惇是章俞与其岳母私通所生(有说是与其父亲小妾)。 总之就很淦! 至于那桩侵占民田案? 那个案子是明显的政治构陷! 且不说,章惇这个人骄傲的很,根本不屑于以权谋私。 单单就是苦主派去找章惇拦路告状这个事情,就暴露了太多问题——千年以降,见过谁家告状,跑去找被告的儿子的? 而且,这个被告的儿子,还是位高权重的当朝执政——不怕被当场打死吗?! 痕迹太重,表演成分过高了。 然而,那些章惇的政敌,却是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的和个复读机一样,不断公开宣传这个事情。 石得一低着头,问道:“大家,探事司要不要派人在坊间澄清一二?” 赵煦摇摇头,道:“不必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想说就让他们说吧!” “再说了,这种事情越解释反而越麻烦,随他们去吧!” 石得一楞了一下,在心中将章惇的评价悄然的又升了一级。 因为官家表露出来的态度,实在是太让人惊讶了。 这已经不是欣赏和宠幸能解释的了。 这是信任,而且是毫不动摇的信任。 一句‘随他们去吧’,显露的潜台词就是——尔等再怎么诋毁章惇,朕也还是相信章惇不是那样的人! 太恐怖了! 联想到,官家自章惇出判广西后,几乎是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派出使者,前去广西慰问、咨询章惇。 这已经赶上熙宁初年先帝对王安石的信任了! 熙宁初年,王安石与先帝的关系,并非君臣。 而是师生! 王安石当年是直接以‘师臣’自居,先帝则像个好好学生一般言听计从。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稳固的信任,熙宁变法才能在朝野上下的反对声中,一项项颁布、落实。 如今,章惇章子厚得到如斯信任,其回朝后,难免又将有一场暴风骤雨! 正想着这些事情,石得一就听到官家问道:“石得一啊,如今京中瓦子里,有关执政人选的赌局可开了?” 石得一连忙答道:“开了的。” 赵煦啧啧一声,对此却也不奇怪。 赵煦问道:“如今最热门的人选都有谁?” “回禀大家,如今坊间,最看好的执政,莫过于兵部尚书吕公微仲了。” 赵煦点点头,吕大防确实是热门人选。 因为今年大宋连续对外打了两仗,章惇南征和这一次的宋夏战争。 本来,兵部在大宋是个空架子。 因为唐代兵部的职权,已经几乎全部归于枢密院和吏部(武臣铨选,元丰改制后属吏部右选)。 大宋兵部在实际上只是‘独省文书’而已。 但架不住吕大防是赵煦身边的经筵官,同时他和韩绛、吕公著的关系都很亲密。 历次御前战争会议,吕大防都有列席。 而且,兵部在其领导下,在两次战争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好多命令,是直接以兵部的名义下发的。 比如说调田家的思州兵,从南平军前往广西,就是吕大防签署的命令(兵部管民兵、厢军,土司兵在理论上属于兵部统辖)。 其后,广西土司和交趾八州土司的授官文书和命令,也都是兵部施行。 所以,吕大防的呼声比较高,也就不奇怪了。 “除了吕司马(兵部尚书,宋代有司马、大司马的别称)外,还有谁呼声较高?” “端明殿学士、知扬州曾公子宣(曾布)……” “资政殿学士知苏州韩公玉汝(韩缜)……” “另外就是礼部曾公令绰(曾孝宽)以及吏部韩公师朴(韩忠彦)” “刑部王公正仲(王存)也有所呼声……” 赵煦听完,笑骂了一声:“狗庄,又在骗人钱!” 除了吕大防的可能性比较高外。 剩下的这些热门人选,哪个不是专业陪跑选手? 旁的不提,曾布、韩缜这两个人能回朝? 赵煦能答应,朝臣们大概也不会答应的 曾布就不说了。 他韩缜韩玉汝这个逃兵,哪里有回朝的希望? 当初,赵煦刚刚即位,这个家伙可是第一时间就提桶跑路。 韩缜这一跑,放在其他新党大臣眼中,就是赤裸裸的投降派。 在廷推中,这些人的票能给韩缜? 而曾孝宽、韩忠彦、王存三人,都缺乏特色,没什么亮点。 假如不发生奇迹,他们是不可能进入两府的。 这辈子能混个四入头就谢天谢地吧! 赵煦骂完,就看向石得一,道:“石得一,让探事司的人,放些风声……” 石得一赶紧低头。 “便说,朕有意让开封府府界县镇诸公事、提举元祐浑运局苏颂,拜任执政,依旧提举元祐浑运局……” 苏颂这个人太低调了。 赵煦要是不给他造势,恐怕廷推名单上都不会有他。 “诺!”石得一恭身领命。 …… 送走石得一,赵煦揉了揉太阳穴。 “苏颂若进入两府,那么,开封府府界县镇诸公事的人选,就得好好选了。” 苏颂作为老臣,在过去一年多,将开封府诸县镇梳理的井井有条。 为元祐新法的调整和检讨,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其离任后,自然最好也选一个熟稔于庶政,熟悉开封府诸县镇的官员。 最好这个人还能和苏颂一样,能压得服下面的那些官吏。 这就有些难办了。 因为这样的人,实在是太难找了。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和苏颂一样不计较个人得失,甘愿当绿叶,甘愿默默奉献。 想到这里,赵煦就叫冯景叫到身边,嘱咐道:“冯景啊,替我去一趟吏部,告知王子韶,我要所有曾在开封府诸县镇任职,年龄在四十岁上下的大臣名单,着吏部三日内上奏。” “诺!” …… 隔日乙未(初五)。 赵煦在贾种民的陪同下,来到了位于昭庆坊的绫锦院官署。 如今的绫锦院,已是被赵煦拆的干干净净了。 那些被送去开封府反省的衙内们,一个个都已经按照要求,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退赃退赔。 随后,赵煦就命贾种民接手了绫锦院。 接着,就是扑买了。 在十天前,绫锦院的扑买已经完成。 有实力的衙内们,都砸下了重金,以平均每张织机五百贯的价格,买下了旧绫锦院的织机。 四百张织机,扑买下来,就是二十万贯! 扑买有效期是三年。 但他们并不亏! 因为,贾种民根据赵煦的指示,对绫锦院的织机,进行配额。 每张被扑买的织机,可以申购三辆太母车。 而只有拥有从绫锦院处扑买到的太母车的人,才能根据太母车的数量,从绫锦院申请采购相应数量的棉花。 换而言之,这卖的不是织机,而是棉纺的配额。 在当前情况下,熙河的棉花,是垄断在赵煦手中的。 除了赵煦,没有任何人,可以大规模的供应棉花。 在这种情况下,扑买就有利可图了。 这才是绫锦院的那些老旧织机,能够高价甩卖出去的缘故。 自然,这种好事,一般是轮不到外人染指的。 基本都是关系户! 不是某位宰执的亲戚,就是某位外戚的女婿、亲家。 但,赵煦还是特意要求贾种民,放了几个旧日绫锦院的织工入场。 如今,出现在赵煦面前的,就是那几个幸运儿。 “草民等顿首百拜,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那几个织工,微微颤颤的在绫锦院的官署门口外,对着端坐在官署内的赵煦,拜手行礼。 “平身!”赵煦端坐于帘中,淡淡的说着。 冯景站在门槛内,充当着他的传声筒,将赵煦的话复述给这些织工。 老实说,这些人也不算织工。 他们应该是作坊主。 在过去绫锦院的体制下,他们就属于对接绫锦院与女工们之间的中间商。 赚的就是差价! 不过,这些人都是经过筛选出来,有技术,懂纺织的人。 赵煦瞧着他们,打量一番后,拿起了贾种民准备好的资料,细细看了一遍。 然后他就问道:“田文实可在?” “小民在……”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在听到了门槛内的内臣的问话后,立刻高声答了一句。 “汝是帽子田家的?” 田文实微微颤颤的高声回答:“小民确是帽子田家后人。” “这么说来,还是朕的亲戚呢……”赵煦笑了。 帽子田家和大桶张家,是仁庙时代,汴京城有名的‘宗室女出嫁目的地’。 想当年,田家人得意洋洋的与外人炫耀:见说是家凡十县主,每五千贯买一个! 当年,光是这一家,就有十个县主媳妇。 就是太高调了! 影响太坏了! 仁庙的时候还好。 一般也懒得管他们。 但,赵煦的祖父即位后,看这家人就不爽了。 你什么玩意? 居然公开说‘买县主’? 当我赵家是在卖女儿呢? 朕的脸往哪里搁? 你们这么搞,岂不是显得朕这个赵家天子对宗室很苛刻? 自然开始打压! 如今的帽子田家,已经衰败的不像话,汴京城很多年都没有他们家的声音了,不意如今却遇到了一个。 田文实连忙高声答道:“奏知官家,小民不敢攀附天家!” 意思就是他果然是当年田家买回去的县主所生? 赵煦笑了一声,道:“既是朕的亲戚,汝当勤心用事,莫要辱没了家门!” 在现代留学十年后,赵煦已不再觉得,商贾们买一个县主有什么错? 他甚至这是个好事! 因为,这代表着,资本的觉醒和萌芽。 现代的教科书,已经写的很清楚了——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敬和神圣的职业光环,祂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他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 既然这样,资产阶级买个宗室女,非常正常! 商品经济嘛! “唯!”田文实高声回答。 赵煦听着点点头,然后就和其他三个织工,也做了交流。 基本都是叫一下名字,让他们知道,自己这个皇帝是知道他们的。 然后就是勉励一番,叫他们勤于任事,努力钻研技术,不要辜负了赵煦的期待。 这四人自是满口答应根本不知道,一场泼天的富贵,已经降临在他们头上。 只要不傻,抓住机会,迟早必成纺织大鳄! 因为,赵煦根本不相信,那些衙内能兴起什么风浪。 一群过去在这绫锦院内,纯粹靠着家事、背景混吃等死的衙内,有了新技术就能起飞? 谁会信? 古往今来,无数例子都已经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偏偏,在大宋的社会环境下,赵煦暂时只能让利给他们。 不求他们能有什么出息,只求减少阻力,让纺织业能顺利落地。 第六百七十一章 默许 离开绫锦院,赵煦在贾种民的陪同下,来到了靖安坊,如今的靖安坊已面目全非。 高墙之内,一切旧日的建筑,皆已消失不见。 就连残垣断壁,也找不到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用秸秆、干草盖着的区域。 “官家,此地就是规划的汴京学府之蒙学和小学!如今地基都已打好,只待来年春天,便可以开工建设,预计元祐二年下半年既可交付。”贾种民介绍着眼前那些被秸秆、干草覆盖着的地方。 赵煦颔首点头,看向自己面前的这片土地。 这可是他的招牌! 也是收割天下富商的宝地! 所以,赵煦自然很关心。 于是赵煦问道:“撼沙法所用的水泥、石灰与河沙,可还堪用?” “奏知陛下,臣已请了许多大匠看过了,众人皆曰:此法甚好,可为将来建筑典范!”贾种民答道。 “嗯!”赵煦走上前去,命人掀开一层秸秆,仔细端详了一番,已经夯筑好的地基。 一块块青砖,整齐的砌筑在一起。 青砖之间填充着的是城外窑场煅烧出来的水泥、石灰。 而在青砖之下,则是用水泥、石灰以及河砂搅拌后,灌注的基槽。 这就是目前大宋最先进的撼沙法地基。 建房子,要先打地基,是早在远古时代,先民们就已经知道的事情。 河姆渡文化遗址就发现过早期地基的夯土层。 赵煦在现代,参观过二里头夏墟遗址,足足一万平方米的宫殿遗址下,有着超过两米的夯土地基。 即使过去了数千年,昔日的夏都早已湮灭。 但地下的夯土地基,依然忠诚的在地下,默默守护着夏后氏的宫阙。 具体到大宋,地基技术已经发展的很完善了。 撼沙法、土换基、桩基等技术,都已经普遍运用。 而靖安坊在开始建设后,就被发现,这地方的地下土质非常松软。 寻常的木制建筑可能还好。 一旦要建砖瓦、砖混结构的建筑,地基就肯定会下陷。 面对这种情况,要么土换基——挖掉地下松软的沙土,然后用碎石、矿渣,甚至三合土填充,人造一层地基。 要么就是撼沙法了。 两种办法各有优劣但最后,赵煦拍板,用上了撼沙法。 当然是改良后的撼沙法,这种改良的撼沙法,只保留了基槽的做法和地面的砌砖。 原本的地基夯实工序,则直接被更高效、坚固的土法混凝土取代。 这种土法混凝土,自然无法和现代的混凝土相比。 但,凝固后再怎么着,也强过换基法了。 这样打下的地基质量,自然是很好的。 就是成本太高! 也就是汴京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有着可行性,其他地方都不大可能推广。 但不要紧! 能养活那几个专门烧制水泥、石灰的窑场就行。 赵煦在靖安坊中里里外外的看了一遍。 对目前的进展,非常满意。 于是,他对贾种民吩咐道:“爱卿要抓紧时间,最好赶在明年开春前,就开始动工建设汴京学府的蒙学与小学。” “让汴京学府的诸位业主们,能够及时看到蒙学、小学的动向。” 他可还打算卖二期、三期的房子呢! 像汴京学府这样精准收割富商阶级的项目,就必须让那些掏钱的富商们,感到物有所值。 而这些人掏那么多钱买赵煦的房子,主要就是给他们的孩子买的。 汴京学府主打的也是学区房、教育。 自然,必须在这个方面,满足广大业主的需要。 因为只有这样,明年春天,二期开卖才能卖的出去! 这样想着,赵煦就对贾种民道:“卿去和蔡京还有张商英商量一下……” “看看开封府府学那边是不是可以腾出一些学斋来,在明年开春后,先借给汴京学府的蒙学、小学用一用?” 贾种民拜道:“臣谨遵德音。” 这事情需要商量吗? 不需要! 官家已经下旨,当大臣的照做就是了。 贾种民现在是一心一意学王子韶。 没办法,王子韶这个榜样的示范效应太强了! 他让像贾种民这样的人知道——原来,只要跟着官家的指挥棒走,是真的能升官进爵,大权在握的! 同时官家还会像保护王子韶这样的‘忠臣’。 从王子韶拟任吏部侍郎一直到现在,御史台弹劾其徇私舞弊、任人唯亲、结党营私、道德败坏的弹章还少吗? 但每一次都是留中! 直到中司亲自上书弹劾,宫中才终于做了表态——诏:礼部侍郎王子韶,轻慢公事,注阙失当,罚铜五十斤,加磨勘两年。 这哪里是罚王子韶? 分明就是在褒扬那个衙内钻! 既然如此,那傻子才不学。 同样的例子,还有蔡京这個权知开封府。 自元丰七年,蔡京被拜权知开封府,成为四入头之一以来。 他已经在开封府任上任职超过了两年,很快就要及瓜。 但无论朝中还是宫里至今没有任何改任蔡京的风声。 这在大宋是很不寻常的。 搞不好蔡京蔡元长,将成为大宋第一位任满一任权知开封府的大臣! 蔡京的位子为什么这么稳? 还不是人家,压根不考虑自己的立场,只考虑官家的态度! 所以,贾种民没有丝毫犹豫,就再拜道:“臣今日就去开封府府学,将官家德音落实下去,三日内就可以在这靖安坊外张贴官告,晓瑜诸学府……业主……” “将陛下的德音,知会与他们,想必他们定会感激涕零,叩谢天恩!” 把开封府府学的学斋,挪用了,用来充作靖安坊的汴京学府的蒙学、小学学斋? 这是老虎嘴里拔牙! 也是鳄鱼嘴里抢食! 因为,开封府府学里的学生,没有一个简单的。 统统是外戚、勋贵家的衙内,宰执、待制大臣的子侄。 不是这样身份的人,想要到开封府府学读书? 除非你叫苏轼、苏辙。 同时,还有欧阳修、张方平、苏颂等重臣联名推荐。 不然的话,连府学的大门,也别想摸到。 赵煦瞧了一眼贾种民,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就是默许了。 第六百七十二章 被开启的潘多拉魔盒 大宋元祐元年,西夏天仪治平元年十一月庚申(初六)。 马衔山以西的一个西夏寨堡内,梁乙逋终于见到了他在一个多月前,派去熙河请和的使者梁子卿。 梁子卿自被他派出去后,就再也没有音讯。 南蛮的熙河方面,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但现在,他回来了,身份变成了南蛮方面的信使。 “国相……”梁子卿俯首拜道:“此乃南蛮熙河边防财用司公事向宗回,命我给国相的信……” 梁乙逋狐疑着,接过梁子卿递来的信件。 他没有立刻拆开,而是看着梁子卿问道:“我听说,那向宗回是南蛮太后的亲弟弟?” “是……” “其人如何?”梁乙逋问着。 梁子卿想了想,回忆了一下自己在龛谷城所见到的那位南蛮太后亲弟向宗回的模样。 在他印象里,向宗回总是笑眯眯的,和谁说话都是细声细气,儒雅非常,看着人畜无害的样子。 其人像商贾,远胜过官员、贵族。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喜欢谈一谈好处和利润。 对他来说,似乎只要有足够的好处,那他就可以把自己的良心全部卖掉! 只是…… 梁子卿知道,自己是绝不能这样说的,必须加点料,渲染一二,不然的话,国相的脸往哪里搁?于是拜道:“奏知国相,其人鹰视狼顾,奸诈凶回,根本不似寻常南蛮士大夫、贵族……我以为,其早晚必为南蛮权臣!” “嗯!”梁乙逋点点。 这才对嘛! 这一次攻略南蛮,他制定的计划遭到了全面失败。 不止其他方向大败亏输,就是他统帅的主力,也在定西城方向遭到了重大挫折! 不要看损失不大——前后阵亡、逃亡、失踪、被俘加起来不过两万人。 其中大部分都是部族军。 真正的精锐损失不会超过两千。 但,战争打到后面,他和他的大军,面对的是南蛮十几万甚至更多兵马,沿着漫长的马衔山,不断出击,不断袭扰的可怕景象。 同时,南蛮主力还从会川等地,包抄他的主力。 一旦其目标达成,就可能将他留在马衔山河天都山之间的河谷山川地带。 这迫使他不得不调动精锐,去防御南蛮骑兵可能的突袭路径。 同时,他也不得不派出重兵保护粮道,以防止被南蛮骑兵切断。 这一切的一切,使得他的军队损耗率大增。 这让梁乙逋非常尴尬! 因为开战之初赵卨在他眼中是老迈昏聩的冢中枯骨。 向宗回、高公纪则是贪懦怯畏五毒俱全。 一定会助力他成功的帮手! 事实上,他也是用这个理由说服国内的——南蛮外戚什么样子,大家不知道? 现在,兰州有这两个外戚在。 这简直是天赐的战机,不可错过啊! 如今,梁乙逋战败,这些当初的宣传,就成为了他心中的刺。 假若赵卨是老迈昏聩的冢中枯骨,而向宗回、高公纪是贪懦怯畏的南蛮外戚。 那他算什么? 梁子卿的回报,让梁乙逋很满意——这才对嘛! 他拿着那封信问道:“向宗回想与我说什么?” 梁子卿再拜:“国相见信便知……” 梁乙逋皱着眉头,狐疑着拆开了信件。 然而,他的脸就呆滞住了。 旋即,他的脸色变得涨红起来。 “欺人太甚!”梁乙逋拍案而起:“南蛮将我当成什么了?” 信中,南蛮的那位太后亲弟,向他提出了一個交易。 向宗回在信中表示,他已经接到了横山羌部数十位首领的哀告。 诸首领皆表示,其部族中有大量丁壮、妇孺,为他所强征或者掳走。 而圣人之教,在于仁义二字。 故此,他向宗回秉持仁义之教,愿效子贡赎人故事,出钱与梁乙逋赎买那些不幸被掳走的丁壮与妇孺。 价钱呢,向宗回开出了每一个丁壮七十贯铁钱,每一个妇孺五十贯,每一个孩子三十贯的价格。 这确实是欺人太甚! 横山乃大白高国的! 横山诸羌,皆大白高国臣民! 兀卒征发百姓丁壮从军,乃是国法,你南蛮凭什么干涉? 还阴阳怪气仁义? 而真正让梁乙逋破防的,还是对方开出来的价码。 一个丁壮七十贯铁钱,一个妇孺五十贯,孩子三十贯? 换算下来,不就是对方打算用一个丁壮七贯,一个妇孺五贯,一个孩子三贯的价钱与他买人口吗? 打发叫花子呢? 再说,他凭什么要铁钱? 大白高国也有铸铁钱,他为什么要南蛮的铁钱? 他有那么傻? 直到梁子卿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灰白色的钱币。 梁乙逋的神色顿时就变了。 他伸手接过那枚钱币,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端详片刻,然后惊叹起来:“精铁?” 党项人的锻造技术是很高的。 其精锐王牌铁鹞子,所穿的铁甲名曰:瘊子甲。 此甲以冷锻百炼而成,可以防御绝大多数的弓矢。 即使神臂弓,也只能在十步左右的距离,才有机会穿透! 这正是铁鹞子们得以纵横天下的依凭。 也是铁鹞子们始终无法超过三千人的瓶颈所在——冷煅所需要的精铁,太贵太贵了! 贵到西夏举全国之力,也只能锻造出三千副左右的瘊子甲,并维持其正常的更新换代。 再多,就可能财政破产! 而如今,被送到他面前的这枚铁钱钱币,却是精铁所铸,而且并未掺杂其他不可融炼的杂质。 这就意味着,这样的精铁铁钱,拿回去后,只需调动能工巧匠,就可以将之锻打成瘊子甲。 所以其重量,虽只相当于小平钱。 但价值却可能比铜钱还高! 尤其是如今的情况下,这种精铁铸造的铁钱,对梁乙逋而言,是有着无可抗拒的致命吸引力! 只要有足够的这样的铁钱,那么,他就可以拿回去,让工匠制造成瘊子甲。 他则可以利用这些瘊子甲,打造一支属于他个人的铁鹞子! 一旦如此………梁乙逋的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梁乙逋看向梁子卿,勉强维持着平静,问道:“南蛮的那个外戚愿用精铁所铸的铁钱赎买那些羌人丁壮妇孺?” 梁乙逋的算术,虽然不大精通。 但他也是知道,南蛮铜钱一贯,重约两斤半。 七十贯就是一百五十斤! 哪怕大白高国的铁工院的工匠们,在锻打时会有巨大损耗。 但一百五十斤精铁,无论如何也够他锻打出一副瘊子甲了。 而只要有瘊子甲,就有铁鹞子! 换而言之,那个叫向宗回的南蛮外戚,除非脑袋被驴踢了,怎么可能做这样的蠢事? 若他真的这么蠢,那么梁乙逋立刻就会将所有丁壮、妇孺丢给对方。 平均一个丁壮一百五十斤精铁,妇女一百二十斤,就连孩子都值七十五斤! 他闭着眼睛卖! 他甚至可以与嵬名破丑一起联手,毫无负担的把天都山里的所有部族,都丢去南蛮。 梁子卿缓缓摇头,拜道:“回禀国相,那向宗回言,这精铁所铸的钱币,乃是南蛮的皇帝特赐给熙河将帅、士卒的赏钱,极为珍贵!若非是诸羌部首领,日夜哭诉,他是绝不愿拿出来!” “如今,因念孔孟圣人仁恕之教,有感于诸部夫妻离散、父子分别,祖孙失联之苦,这才毅然取用!” “因此,他只能按人头给付……” “国相每还一个横山羌部丁壮、妇孺、孩子,向宗回就愿给国相一贯这种精铁钱,而余者则以旧铁钱给付。” 梁乙逋听着,目光闪烁。 “一贯吗?”他喃喃低语着。 一贯大约两斤半,而一副瘊子甲起码要一百斤精铁为原料(西夏瘊子甲用的冷锻法,按沈括记载:不用火,冷煅之,其比元厚三分减二乃成!自然,这种工艺很考验工匠的技术和火候掌握,稍有不慎就是报废,损耗率高的惊人,虽没有记载,但我个人估计,良品率应该不到三成。),换而言之,至少需要四十个人才能换到将将够一副瘊子甲的原料。 梁乙逋顿时踌躇起来。 他看向梁子卿,问道:“以汝观之,南蛮可还能加钱?” 梁子卿摇摇头,拜道:“回禀国相,此事恐怕很难。” 梁乙逋点点头,确实,精铁这东西的价值,不必多言,是整个天下的硬通货。 对他而言,甚至比黄金、白银更有价值。 因为黄金白银,打不了胜仗,但瘊子甲可以! 只要有足够多的瘊子甲,比如说一千副、两千副。 那就足以让他立于不败之地了! 但是…… 梁乙逋把玩着手里的那枚精铁铸造的钱币,然后他看向梁子卿问道:“那向宗回究竟为何肯以精铁钱赎买丁壮?” 哪怕在南蛮,精铁也不便宜! 所以,为什么? 梁乙逋迫切的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梁子卿俯首拜道:“臣自入南蛮境内,就被软禁在龛谷城内……直到近日,方才被南蛮的那位边防财用司公事向宗回召见……其他委实不知……” 梁乙逋嗯了一声,道:“那向宗回,必有险恶之用心!” 说什么诸羌首领哭诉?说什么孔孟圣人仁恕之教? 谁信? 反正梁乙逋不信! 若南蛮真和他们说的一样这么好。 当年太祖、景宗何必反? 若南蛮的那些贵族大将,真将横山诸羌当人看。 大白高国又怎守得住横山? 早就被南蛮推平了好不好! 过去百年,一直歧视、鄙夷横山诸羌的南蛮,忽然有一天,重视起横山诸羌来了。 还愿意拿出极具战略价值的精铁赎买诸羌丁壮、妇孺、孩童?! 这里面要没有猫腻,谁信? 梁乙逋此时想起了,今年以来,横山羌部出现的那些事情。 无数部族,在旱灾影响下,纷纷奔逃南蛮熙河。 大批大批的丁壮,扶老携幼,穿过边境,进入南蛮境内。 过去,这样的事情一旦出现,南蛮戍边的军队,立刻就会封锁边境,然后无情驱赶诸羌——臭要饭的,又来大宋讨食吃了! 但今年,情况发生了逆转。 逃亡的羌人,不仅仅没有被阻拦,反而受到了欢迎。 南蛮的军队,甚至主动进入大白高国境内,接应、护送逃难的羌人。 这样的事情,同样发生在吐蕃那边。 据说,吐蕃人的情况更糟糕——溪巴温和温溪心,明目张胆的组织军队深入诸部之中,诱拐、哄骗甚至强虏人口! 这也正是这场战争的导火索。 吐蕃人已经无法忍耐! 阿里骨和青宜结鬼章,都下定决心一定要拔除掉溪哥城与邈川城这两颗钉子! 于是,主动与他联络,青宜结鬼章甚至将自己的亲儿子、继承人结瓦龊当成质子送来,以取信于他。 是了…… 梁乙逋想起了更多,曾经被他忽略掉的情报。 结瓦龊在他这里为质子的时候,似乎曾说过南蛮在熙州、河州、会州甚至是兰州,都有开垦荒地,他们在种植着一种叫木棉的东西。 而这木棉种植,需要大量人手。 所以,这就是真相吗? 梁乙逋抿了抿嘴唇。 “木棉?”他喃喃自语着。 “可惜嵬名阿密和默拉都布克等人,自去了南蛮后就渺无音讯,不然,我或许能知道这其中的详情!” 开战前后,他派出了十几波细作,深入南蛮熙河打探消息。 然而,所有人,都是一去不复返! 就像是墨水滴入纸张,瞬间浸透了进去! 即使他将自己最欣赏的两个年轻人,嵬名阿密与默拉都布克派了过去,也是一样,生死不知,音讯全无! 这样想着,梁乙逋决定试探一下。 他看向梁子卿,与其道:“子卿啊,劳烦你再去一趟南蛮,传我的口信与南蛮……” “他们愿意赎买羌部丁壮、妇孺、孩童,本相可以应允!” 他如今麾下有着十几万丁壮! 太多了! 在已经战败,将要撤军的现在,这些人成为了巨大的负担。 羌人还好,回到南牟会直接解散就是了。 但党项各部征调的人马,就有些麻烦了。 因为按照传统,折损的人马,大白高国必须补偿和抚恤。 这是国策! 也是维系各部凝聚力的根本原因。 要是没有合理的补偿,下次再有战事,就不会有傻子响应了。 而偏偏他梁乙逋现在拿不出补偿。 一旦如此,梁乙逋心中明白,兴庆府的妹妹肯定会跳出来,宣布由兀卒发放补偿。 若是这样,他这个国相在各部之中的号召力和威望,就要清零。 所以他必须补偿这些人的损失,并抚恤死者。 正好,南蛮不是需要人口吗? 那趁机敲他们一笔吧! 梁乙逋看向梁子卿,道:“但是,他们给的价不够!” “得加钱!” “至少每个人得加米一斗!” 粮食也是如今的硬通货! 第六百七十三章 以旧换新 其后两天,梁子卿代表梁乙逋,与熙河方面在会川城下,进行了密切的交流与谈判。 最后,双方达成了协议,各退一步。 每两个人,熙河方面加给一斗米,再多给一束干草。 旋即,梁乙逋迫不及待的派人,在会川方向,向熙河路移交了第一批羌人。 全是挑选出来的妇孺,基本上不是受伤生病的,就是年纪在三十岁以上的。 但,熙河方面却照单全收。 并依约,给付了应给的铁钱、粮食与干草。 当梁乙逋看到送到他面前的那数百贯的精铁所铸的钱币后,顿时狂喜不已。 当即,他就宣布,此战所有损失了牲畜的党项民兵,都可以依景宗法度,得到应有的补偿。 同时,战死者、受伤者也都将得到抚恤。 并且,他当即兑现第一批补偿。 十几个在这次战争中,损失了牲畜的党项小部落,得到了规定的补偿。 当然,他支付的是铁钱。 熙河方面刚刚送来的铁钱。 那些小部族,拿到补偿,顿时欢天喜地。 虽然,这铁钱在西夏国内的实际币值,也是远远低于官方规定的币值的。 可总归是拿到了补偿,至少可以花出去。 与此同时,梁乙逋在军营中,命工匠融掉了大约十贯左右的精铁钱。 得到的结果是——确实是精铁所铸,而且质量颇高,基本符合瘊子甲的要求! 梁乙逋顿时大喜! 也顾不得许多,就在马衔山脚下,开始了与熙河方面的交易。 …… 南关堡。 王大斧率领着他的都保,终于是回到了这暌违已久的寨堡。 他的顶头上司,南关堡兵马都监向宗吉带着南关堡的官吏在南关堡前的官道上迎接。 王大斧看到向宗吉的身影,赶紧下马,上前纳头就拜:「末将王大斧,奉命率军回任本州,特来向钤辖缴令!」 「大斧啊!」一见面,向宗吉就大力的拍了一下这个福将的肩膀,然后拉着他起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赞道:「汝这次,可真是给俺涨脸了!」 「连国舅都问过俺,你的跟脚和来历呢!」 这一次,南关堡出保甲兵一都保,驰援廓州。 这一都保,前后斩首四十,俘敌百余。 更关键的是,王大斧身先士卒,曾在战场上,率军猛击鬼章的部队。 一手铁锏使得虎虎生威,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西军素重铁锏,喜肉搏。 对这样的猛将、勇士,自然是很看重的。 要不是向宗吉坚决拒绝了好几个人,想要调王大斧去他们那边的要求。 现在的王大斧应该已经接到调令了。 王大斧听到向宗吉的夸赞,连忙道:「都是钤辖抬举、栽培,若无钤辖,俺怎有今日?」 这是实话! 汴京的禁军里,善使铁锏、重斧的勇士,不止他一个王大斧。 但那些人没有王大斧的运气,遇到了向宗吉这么一个肯赏识他、提拔他的向家人。 向宗吉听着王大斧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这正是他青睐王大斧的原因。 知根知底、老实忠厚、为人淳朴、跟脚清白。 是最合适提拔和任用的人了。 于是,向宗吉拉着王大斧的手,道:「大斧不必谦虚,此番大斧率军驰援廓州,立下战功,俺已经表奏了经略司,相信不久后大斧的名字,就会 出现在汴京右选的官儿手中……」 「俺已经托了人,在吏部那边给大斧活动了,只待经略司的文书一至,吏部右选的官儿们就会用印,这样的话,明年大斧就该准备一下,回京去吏部守选了!」 王大斧听着,顿时感激不已。 吏部右选,就是过去的三班院改过来的。 而作为汴京人,王大斧如何不知这三班院的拖沓和腐败? 过去,汴京人言:群牧吃粪,三班吃香。 意思很明显了——群牧司靠卖粪发财,而三班院靠卖香发财! 所谓卖香,就是香烛灯油之费。 这是因为,逢年过节,三班院需要在京中布施僧人,并为官家祈福。 这布施之费,祈福之钱,三班院的官自不可能自己掏,而是由在京中待选、守阙的中低级武臣负担。 就这,一般人还没有机会给三班院捐钱呢! 如今,虽然三班院已经裁撤,但,吏部右选司几乎就是三班院的翻版。 向宗吉不帮他活动的话,他未来三五年恐怕都得在京城耗着。 听着王大斧感谢的话,看着他真诚的神色,向宗吉满意无比,道:「大斧这次给俺长了脸,更让俺也跟着沾光,能减一年磨勘呢!俺自不会亏待大斧!」 身为南关堡兵马都监,向宗吉虽没有上过阵,一直就在这南关堡。 但他依然可以分润一部分功劳,至少可以减磨勘一年! 当然,这其实是小节。 他是向家人,减一年磨勘,算不得什么! 对向宗吉而言,真正的关键,还是能抓住时间,让王大斧这个亲信的官身,再向上提一提。 王大斧现在是小使臣阶最低的三班借职。 但他本身就是靠军功上来的,如今再立下军功,运作一番,虽跳不进大使臣。 但连升三级,从三班借职,直接跳到左班殿直还是有机会的。 若是这样的话,那么,向宗吉感觉自己离任前,还是有机会,将这个跟着他从汴京到河北再到熙河的亲兵培养成未来的南关堡兵马都监。 如此一来,他哪怕跟着向宗回回朝,去了汴京三衙喝茶。 这南关堡,属于他的棉庄利益,也依然是稳稳当当。 说不定还能发展发展呢! 就是有一点殊为可惜—— 向宗吉在心中叹息一声:「大斧就是有妻子了!」 「不然我非得从族中给他挑个妻子不可。」 贵族拉拢、笼络下层人,永远是用姻亲。 姻亲关系,是所有关系中最稳固,最牢靠的。 不过,没有关系。 王大斧是有妻子,但他的两个儿子,还可以培养。 向家别的不多,旁系族人家里的女儿多。 这样想着,向宗吉就拉着王大斧,带着南关堡的官吏们,领着得胜凯旋的保甲兵们,进了南关堡。 然后自是酒宴庆祝,直夜方休。 这天晚上,向宗吉特意拉着王大斧,留在了他在南关堡的宅院里。 等到宾客们各自散去,向宗吉便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张巴掌大的褚皮纸,并将之递给王大斧:「大斧啊,你的那一百亩棉田都已经采摘了。」 「一共采摘了差不多一千五百斤棉铃,边防财用司的收棉所,每斤棉铃的收购价是一百钱,一共得钱一百五十千!」 「这是财用司开具的取钱单,大斧可以随时去熙州官衙领钱!」 王大斧接过向宗吉递来的褚皮纸,这种纸是标准的官方用纸,上面写着文字,大意就是 边防财用司的收棉所,收到了狄道都巡检、三班借职王大斧棉铃一千五百斤,值钱一百五十千,狄道都巡检、三班借职王大斧可持此文书并官符至熙河路任意一州官衙领取。 王大斧心情激动的摩挲着手里光滑的褚皮纸。 一百五十千!? 这就是差不多两百贯的制钱了。 而他今年只种了一百亩的棉田! 一百亩地,平均每亩地的棉花,给他提供了接近两贯的收入! 这样高的土地产出,在大宋只有一个地方有——汴京城的菜圃。 而他如今有整整六百亩的地,若明年全部种上棉花。 这就是一千两百贯一年的收入! 一千两百贯呐! 哪怕在汴京城里,也是一笔巨款了! 「俺记得,阿弟做梦都想要娶一个县主……」 「如今京城之中,一个县主的彩礼钱,也就两千贯吧……」 「差不多两年,就能赚到娶一个县主的彩礼钱了!」 可惜,他的弟弟王大枪,直接是音讯全无。 也不知他在广西那边,究竟如何了? 是否还快活? 这样想着,王大斧顿时惆怅起来。 他就一个弟弟,奈何造化弄人,如今天各一方,甚至不知其死活。 王大斧正惆怅着,向宗吉就压低声音,与他道:「对了,大斧!」 「向、高两位国舅,将要下令各州,张贴布告,使百姓闻知,将以新铁钱换旧铁钱!」 「过去熙河诸州,曾有铁钱,皆可至官衙兑换。」 「俺们南关堡也算是一个兑换之地……」 「大斧回去后,可用新铁钱,从民间收购旧铁钱,待官府布告,便可运来南关堡……」 说着,向宗吉就摸出了一枚崭新的铁钱,塞到了王大斧手中。 王大斧一摸就知道,这正是今年开始在熙河路开始发行的铁钱。 这种铁钱的重量、大小都与旧钱一般无二。 只有一个点不同——其不掺杂质,可以直接融化成铁料,再铸造成农具、兵器等等。 故此,这种新铁钱一出现,便广受欢迎。 无论是官员、百姓还是雇工都愿意接受并使用。 吐蕃人、羌人就更不用说了。 王大斧摸着手里的铁钱,看向向宗吉,满脸的不可思议。 实在是这是官府从未做过的事情。 汴京城长大的他,非常熟悉大宋官府的做派——官府占百姓便宜可以!百姓占官府便宜不可以! 旁的不提,单单是一个茶法,都改了多少次了? 每次改革,不是因为茶商、园户怨声载道,不肯种茶、买茶了,就是朝廷觉得,黄橙橙的铜钱都让商贾、园户赚了,心里不平衡,从而掀桌子。 官府什么时候肯自己吃亏,让利百姓了? 向宗吉瞧着王大斧的神色,也是一笑道:「此乃当今官家的德政是也!」 「当今天子奉仁义忠恕之教,而抚四海之百姓,推恩天下,可谓至圣至仁也!」 作为向家人,向宗吉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内幕。 汴京城的小官家,最重信誉。 特别是钱币上! 所以,在今年的新铁钱出来,那位陛下就已经有意,想要在熙河以旧换新。 用新铁钱,回购民间的旧铁钱。 只是奈何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施行,所以就只能新旧铁钱并用。 如今,时机终于成熟! 熙河路各州,这数十年来铸造的铁钱,少说也有千万贯! 官家已有旨意,全部回购! 并用这些铁钱,与党项人赎买被强征、强掳之羌部民众。 如此一来,朝廷的铁钱有了信誉,百姓将乐于使用。 而旧铁钱也没有浪费,它们将涌入西贼国中,推高西贼国内物价。 最重要的是——这些旧铁钱,还能为熙河带来大量劳动力。 同时也可向诸羌部宣示——大宋天子的雨露恩泽,并未遗忘他们! 可谓是四赢! 只是,这些事情,向宗吉不会与王大斧说。 王大斧听着,释然的点头。 汴京的官家吗? 那确实是个好官家! 听说是爱民如子,以百姓衣食为先!便连他在这熙州,都听说这位官家的仁圣名声。 于是,王大斧道:「俺知道了!回去后,俺就去收钱。」 这是送钱给他用。 王大斧记得,当初他率军离开南关堡前,南关堡本地的新钱和旧钱的兑换比就已是三比一了。 三枚旧钱,才有可能换一枚新钱。 而如今朝廷却要回购民间旧钱,而且是一比一的兑换比。 这其中套利空间,不可想象! 不过…… 王大斧想了想,对向宗吉道:「钤辖,俺这个人有点笨……所以,有个笨想法……就是怕污了钤辖的耳朵……」 「嗯?」 「俺想用新钱按朝廷的法度,与俺田上的雇工们换钱……」 「这样,他们才会更勤勉……」 「而且,这些人手中的旧钱也不多……」 王大斧记得他弟弟大枪,当初在汴京城的堆垛场给人抗包的时候,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给多少钱,干多少活! 那些雇主们谁要是压工钱、扣工钱。 那类似他弟弟这样的人,就会马上让这雇主什么叫江湖险恶。 左右他们也是烂命一条,根本不怕与那些穿绸衣的商贾好勇斗狠。 向宗吉听着,眼睛渐渐亮起来。 然后他看向王大斧,道:「大斧,果真是俺的福将啊!」 「若无大斧,俺险些因小失大!」 「俺须得立刻将此事告与国舅爷!」 熙河的棉庄,归根结底批了一层雇工制的皮。 有这块皮在就得讲些吃相,就得适当让利,提高雇工们的积极性与归属感。 免费阅读. 第六百七十四章 密诏 大宋元祐元年,大辽大安二年,十一月已丑(十一)。 辽阳府行宫内,耶律洪基泡在殿中凿出来的温泉水中,他舒服的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 然后,他就看向了在殿中的一个小温泉里泡着的孙子耶律延禧。 耶律洪基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温柔的神色来。 此时,一个内臣蹑手蹑脚的走到耶律洪基身前的石阶下,跪下来禀报:“陛下,南朝急报……” 耶律洪基嗯了一声,伸出手来,那内臣匍匐着将一封用着火漆密封的信件,送到了耶律洪基手中。 耶律洪基接过来,察看了一番,确认没有损坏后,才将密信拆开。 这一看,耶律洪基的眼睛就眯起来了。 “耶律琚真是个任事之臣也!” “居然能与南朝达成这样的协议!” “善!” 信中的内容,叫他欢喜不已。 南朝提出了,愿意用钱,从大辽采购橡木、桦木等木材的请求。 价钱也给的很公道。 百年以上的原木,每根给十贯到二十贯的价钱。 若能帮忙运到南朝的登州,则可以再加相同价钱的运输费用。 这可太棒了! 耶律洪基正愁没钱花呢! 现在南朝就眼巴巴的来送钱了! 至于南朝要这些木材做什么? 耶律洪基才懒得管! 他现在缺钱缺的都要疯掉了! 于是,当即叫来人,拟定国书草稿,然后,他就来到了耶律延禧正在泡着的温泉池旁,蹲下身子,问道:“延禧啊,汝可有什么话,要给那位南朝的皇兄带的?” 耶律延禧咽了咽口水,他现在最讨厌的,就是那个南朝的所谓‘皇兄’了。 什么玩意? 也配为孤之兄? 也配对孤指指点点? 但他不敢说,只能弱弱的道:“就请皇祖父待孙臣向那南朝皇兄问安,便说,自得皇兄文章经义以来,受益匪浅,愿皇兄今后多赐教……” 心中已暗暗发誓,将来必在上京城内,给那‘皇兄’建一個大豪宅,好生荣养,以便就近请教! …… 十一月的江宁,寒风萧瑟,万物凋敝。 保宁禅院内,一身素衣的王安石,与几个友人,正在这禅院的山路上,漫步而行。 冬日的寒风,吹打着他们的衣襟,随风摇动。 众人说说笑笑,刚刚走过一个弯道,便有着下人气喘吁吁的来报:“相公……相公……” “府君命我来通知您,天使来矣!” 王安石楞了一下:“这么快的吗?” 今天才已丑日,还有两天才到他的生辰,这天使怎会提前赶到? 按常理来说,就算提前到了,他们也会在江宁城外驻留,等到他生辰那日才会入城才是。 于是,王安石问道:“天使今何在?” 那下人拜道:“奏知相公,天使今在城外驿站。” 王安石的神色顿时变得玩味起来。 是老样子啊! 所以,王安礼是怎么知道的?又怎么会派人来知会他? 因为依照传统,这种事情,地方官就算知道了也会装瞎子、聋子的。 尤其王安礼还是他的弟弟,需要避嫌。 除非…… 王安石沉吟着,友人们见状,纷纷拜辞而去。 王安石也回过神来,亲自将这些朋友送下山,送到道路上他这才回到家中。 刚刚进屋,妻子吴琼已在门口等着了。 “夫人……”王安石看向妻子。 吴琼紧张的看向他:“獾郎……会不会是朝廷要起复你了?” 王安石惨然一笑,道:“怎么可能?” 朝廷是不可能启用他的。 不仅仅是宫中的两宫慈圣,朝中的旧党大臣们。 就连那些新党大臣,恐怕也不会想看到他这个领袖回朝! 是! 新学和新党,都是他一手创建,并培养起来的。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 新党的大臣们,如今都已长大了。 这些人现在给他面子,叫一声恩相,常常写信来,与他说京中事情,就已是不错了。 然而,他只要出山。 恐怕立刻就会在很多人眼里,变成一个又老又拗,还不懂变通的糟老头子。 甚至,会有人当殿攻讦,一个个帽子往脑袋上扣。 再说了…… 当朝的官家,对他是个什么态度,还未可知呢?! 而他王安石,是绝对不会在一个得不到足够支持和信任的官家面前为臣的。 那样太累,也太折磨人。 尝试过一次的他,绝不想尝第二次了。 看着吴琼明显不相信的神色,王安石安慰道:“放心好了,老夫是不可能也不会回京的。” 自隐居以来,他连诗词文章都不写国事、政治和抱负了。 对于政治,他确实是死心了。 吴琼叹道:“獾郎莫要骗我了……也莫要骗自己……” “去年新君初即位,吕晦叔与司马君实入京,獾郎当时是何模样?” 那时的王安石心如死灰,枯坐禅院,连胃口都没有多少。 “而当新君的所作所为,传来江宁后,獾狼又是怎样?” 吴琼记得,当吕希哲的书信送到江宁后,自己的丈夫就走下了保宁禅院。 “韩绛韩子华拜相后,獾郎又是如何?” 王安石沉默了,他骗得了自己,但骗不了妻子。 这个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又相濡以沫数十年走到今天的发妻。 他们是夫妻,是亲人,也是知己。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吴琼更清楚他的人了。 吴琼还在说话:“今年以来,官家屡屡加恩于我家……” “连棣儿都能被允许跟随章惇南下……” 章惇以执政出镇广西,自然是可以自由征辟幕府官员的。 但问题是——任用王安石的孙子? 这可是大事! 没有最高层的点头,他章惇根本不敢做。 “前不久,官家又强压着吴家和离,让大姐带着侔儿一起回来……” 天下人都知道,王安石对自己的外孙吴侔有多么宠爱? 当年,吴侔第一次见王安石,王安石就喜欢的不得了。 当场给其写了一首诗——南山新长凤凰雏,眉目分明画不如,年小从他爱梨栗,成长须读五车书。 然而吴家人又是个什么性子? 这些年来大姐儿在吴家天天以泪洗脸,外孙吴侔也很难受。 但,那位新君却出手,帮他们夫妇解决了这个难题——抓着吴安持当人质,同时利用了吏部的注阙选守之权,暗示甚至鼓励王子韶,不断卡吴家人的磨勘,从鸡蛋里挑骨头,逼得吴家人只能低头认输,甚至将当年的嫁妆也一文不少的送了回来! 堂堂天子万金之躯,屈尊降贵,亲自出手,就为了逼别人和离,归还嫁妆! 这叫什么? 礼贤下士! 以国士相待啊! 吴琼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獾郎,我也是读过书的……” “当初,吴起为士卒吸吮脓血其母因而哭泣,以其子将死……” “当今官家对咱们家如此厚爱……” “恐怕所图也非小啊!” “恐怕也是冲着獾郎的命来的啊!” 她太清楚自己的丈夫了。 执拗、固执、认准的东西,就会一往无前,即使碰个头破血流,也不会有半点动摇。 而这样的人,最怕的不是那些和他玩权术,搞手段的。 因为他的丈夫会及时抽身。 最怕最怕的,就是现在这位官家。 软刀子杀人! 将你捧的高高的,对你无微不至,体贴细微。 但最终,他要的报酬,却可能是他丈夫要豁出性命才能给的东西! 王安石听着,吁出一口气,道:“若真是这样……” “老夫行将就木之身,又有何惜?” 吴琼的眼泪滴答滴答的掉下来。 她知道的,自己的丈夫的心,在去年冬天,就已经复活了。 在苏子瞻送来登州鱼干的时候,就已经活络了过来。 不然他怎会写诗唱和? “不过……”王安石走到爱妻身边,将她搂入怀中:“夫人也不必太过忧心!” “官家也未必会愿意我这糟老头子,拗相公回朝!”说到这里,他就自嘲的笑了起来 王安石对自己的处境,是有清醒认知的。 他是新党领袖,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天下人心。 旧党怕他畏他恨他,新党爱他惮他也嫉他。 就算是先帝…… 对他也是提防大于信任。 因为先帝知道他王安石的抱负! 君道无为,臣道有为。 以圣人自居,周公自诩。 所以当初托孤,根本没有考虑他,甚至没有考虑过任何一个新党大臣。 而是直接选了旧党的司马光和吕公著。 而且是早早就定下来了——元丰七年秋,诏:明春延安郡王出阁,当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 而当今官家,据说是先帝亲自培养,带在身边,耳提面授指点出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王安石根本没有回朝的可能性。 “是吗?”吴琼抬起头,看向自己丈夫已经雪白的胡须与头发,以及那张已苍老的脸庞:“獾狼莫要骗我。” “我何曾骗过夫人?”王安石晒然道。 …… 两日后。 十一月丁卯(十三),辰时刚至。 江宁的王安石家宅,就已打开了正门。 王安石、王安礼兄弟,身穿朝服,带着家眷,整整齐齐的立于香案前。 而代表着朝廷,前来道贺、赠礼的使者们,则率领兵丁,抬着一箱箱礼物,鱼贯而入。 然后,在鼓乐声中,这些代表着天子与两宫的内臣,开始逐一宣读着翰林学士们拟好的宣慰诏书。 和去年一样的用词,都是对他这个司空、荆国公曾经辅佐先帝的事情进行褒扬,然后就说着些贺他生辰的话,最后则是所赐御物的品类、数量。 这些东西都是场面话,王安石也没怎么听。 等三位使者的诏书都宣读完毕,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再拜谢恩后,就走上前,代表王安石谢过三位使者,并依照惯例,各送了价值十贯左右的银钱。 使者们都很开心! 能拿到致仕宰相家的银钱,甭管多少,这都是个荣耀的事情。 本以为这事情就要就此结束了。 但那位代表着当朝官家来道贺的年轻内臣,却趁着王安礼塞银钱的空当,悄悄的塞了一张纸条给王安礼。 王安礼诧异的皱起眉头,但依然不动声色。 等到使者们领着兵丁离开,王安礼才走到王安石身边,拉着王安石到了一处僻静的厢房,这才松开一直紧握着的手,将那张纸条送到王安石手中:“三哥,此乃方才那位自称是皇帝殿贺寿使的内臣,塞给某的……” 王安石点点头接过那张纸条,便看到了上面的文字。 这上面只有一个时间。 而且就在今夜子时! 最后,纸条上有着丙去二字,在这丙去二字上,盖着皇帝行玺。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都是若有所思,然后立刻将纸条丢进炭火盘中。 兄弟二人看着纸条被彻底焚烧,这才不约而同的吁出一口气。 “三哥……” “真是官家密旨?”王安礼有些不敢相信。 王安石点点头:“应该是的!” “我曾接过王子韶、蔡持正、章子厚等人的密信,他们信中说过,当朝天子,素喜密诏指挥,凡有密诏,必有丙去之嘱托!” 王安礼顿时砸吧了一下嘴巴,感觉很不可思议。 丙去两个字,加上天子玺的盖章。 这使得这一切密诏都会变成真正的密诏。 除了官家和受诏人外,外人根本不可能知晓,就算有大嘴巴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相反自己还得落个死罪! 道理很简单——假若真有密诏,那诏书明确了丙去,你却不照办,说明你欺君,当死! 假若没有,你却到处嚷嚷,这是矫诏,当死! 最妙的是,因为是密诏。 密诏本身已被焚毁,想来,崇文院里也不会副本留存。 如此一来,事情办好了,那是大臣奉旨办差,军功章上必须有天子的一份,而且是最大的那个。 若是办差了…… 那你就委屈一下,自己背锅吧! “三哥,官家为何要这样安排?”王安礼问道。 王安石摇摇头:“我怎知道?” “今夜子时过后,当可揭晓。” “嗯!”王安礼点头,然后忧心忡忡的看向自己的哥哥:“三哥……您应该不会想回京吧?” 王安石笑起来。 怎这一个个都觉得他能回京? 怎么可能! 第六百七十五章 皇考牌总是很好用 咚咚咚…… 皇家御赐的漏刻上的铜小人,敲动着小鼓。 子时到了! 王安石、王安礼兄弟同时睁开眼睛,看向那书房外,静静的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窄袖公袍的年轻内臣,在王安石的老仆引领下,来到了书房门口。 “下官童贯,奉旨意,求见故宰相、司空、集禧观使、荆国公王公。”这年轻的内臣,于门外拱手而拜。 王安礼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打开房门。 “童内侍请进。”他轻声道:“家兄已在书房恭候多时了。” 童贯点点头,对王安礼一礼,这才小心翼翼的走入那书房。 在这一刻,童贯的心情,变得紧张、忐忑、不安,甚至有些畏惧。 没办法,因为他将要见的那个人,乃是如今这个天下最著名的人物。 同时也是最难缠的人物! 拗相公王安石! 一个笼罩着无数光环的人,一個拥有莫大威望的人。 只要他活着,哪怕一句话不说,整个天下的士大夫们,也都不会忘记他的存在。 时时刻刻,都会有人盯着他,盯着江宁府。 带着忐忑的心理,童贯亦步亦趋,走入书房。 昏黄的油灯,照耀着书房。 童贯便看到了今日早上见过的王安石的身影。 只不过,此刻的王安石,与早上有着截然不同的精气神。 早上的他,只是一个寻常的致仕老人,看着并无任何威胁。 但现在的他,穿着宰相才能穿的紫色公服,戴着貂蝉冠,紫金鱼袋挂在腰间,腰间的一条玉带上,镶嵌着的宝石,每一颗都是皇室秘藏的宝物。 他的神色,严肃且冷峻;他的眼神,更是睿知而深邃。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声音被拉长,仿佛一个巨人,居高临下俯瞰着童贯一般。 这让童贯忍不住的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这让童贯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宰相之威? 这就是! 所谓宰相者,上佐君王,下安黎庶,调和阴阳,群臣避道,礼绝百僚。 即使天子,也要以礼相待,与之坐而论道。 深深吁出一口气,童贯向前一步,纳头就拜。 “下官……”童贯的牙齿咔嚓了一下,连忙拜道:“下官童贯,稽首谨拜王司空,问司空无恙。” “我无恙!”王安石的口音,有着浓厚的江宁味道。 这不奇怪,他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是在江宁、扬州等地度过的。 临江王氏,在他这一代,也是正式迁居江宁。 他的父、兄死后也都是葬在江宁。 熙宁十年辞相后,他更是直接归隐江宁。 他喜欢江宁,喜欢这里的山水、风俗与人民。 这里也有着他人生最快意的那些回忆。 “童内侍,缘何深夜求见?”王安石问道。 童贯立刻拜道:“回禀司空,下官是奉诏行事。” “哦!?”王安石审视着他,然后问道:“旨意何在?” “是口宣……”童贯答道。 王安石顿时皱起眉头。 口宣旨意? 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这个内臣会不会是别人的棋子? 王安石在这种问题上,素来很谨慎。 因为他吃过这方面的亏! 当年的宣德门宰相下马事件,让他几乎颜面扫地,深以为耻。 童贯被他这一皱眉一个哆嗦,连忙道:“除了口宣旨意,官家还有一册书册,命下官带来,赠与司空。” 王安石这才展颜,然后面朝汴京方向下拜:“守司空、荆国公、集禧观使臣安石,恭听陛下德音。” 童贯这才战战兢兢的起身,长吁一口气后,用着抑扬顿挫的声音,开始背诵当日冯景转告他的话:“敕王安石:卿历事三朝,宰我国家元辅,用事于皇考,皇考拜曰:遽周岁历,殊拂师瞻……” 此话一出,王安石顿时热泪盈眶。 因为‘遽周岁历,殊拂师瞻。’正是熙宁八年他二次拜相的制词文字。 当年,他只看到这八个字就立刻动身,星夜兼程,赶赴汴京。 就是那一年,他在瓜州写下了他人生最快意的诗:春风又绿江南岸! 然而入京之后,他才猛然惊醒。 自己和那位当初对他以老师相待,言听计从的君王之间,已经出现了不可弥合的裂痕。 他最终只能黯然辞相! 但现在,汴京的小官家,却抬出了这一句拜相制词。 昔年与先帝的相处细节,涌上心头。 王安石当即就泣不成声。 童贯等他抽泣声停下来,才继续背诵:“朕今以幼冲之年,凉薄之德,绍皇考之大统,承祖宗之基业,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而卿擢自仁祖,辅翼皇考,功显于当代,必流芳于百世……贤者常劳,德者常忧……” “朕闻范文正公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王安石听到这里,总算听明白了。 感情,这是小官家看他在江宁天天游山玩水不爽了,要给他找事做? 果然! 童贯很快就背到了戏肉:“卿为天下之臣,名望领袖于当代,当用孔子之故事,开子夏之风,倡经学于当代,传文脉于百代!” 王安石听完,面朝汴京再拜:“臣恭奉德音!” 然后,他站起身来,看向童贯。 童贯赶紧从自己怀中取出那本用绸缎严严实实的包裹着的小册子,躬身上前,呈递上去。 王安石郑重的接过来,并没有马上打开,而是看向这个年轻的内臣。 “内侍是天子身边近臣?” 童贯摇摇头:“下官怎有这等福分?” “那内侍是?” 童贯骄傲的抬起头,挺起胸膛,第一次勇敢的直视王安石的眼神:“下官在武信军节度留后、提举交子务李公以及石都知门下用事的。” “李宪?石得一?”王安石问道。 童贯点点头。 “哦!”王安石想起一些往事,对童贯微微拱手:“此番辛苦内侍了……” “不敢,不敢!”童贯立刻拜道:“为天子办差,是下官几辈子才修得的福分。” “下官差事已经办成,不敢叨唠司空,乞告退……”童贯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很高的,见王安石露出思考的神色,他当即再拜告辞。 王安石点点头:“内侍慢走。” 童贯亦步亦趋的退出书房,门口,王安礼已经在等着他了。 “辛苦内侍了!”王安礼将一块沉甸甸的金子,塞到了童贯手中。 “不敢!”童贯一掂量,吓了一大跳,连忙还回去:“下官何德何能……又有何功劳,受相公这般重礼?” 那金子少说也四五两重了。 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应该拿的份额。 童贯很聪明的,他知道,这金子不好拿,拿了烫手。 王安礼微微一笑,将金子反塞回去,道:“此乃给内侍的谢仪,谢内侍前日遣人知会一事……” 两天前,正是童贯派人通知的王安礼。 童贯摸着手里的金子,弱弱的道:“这也太多了!” “实在不敢受!” “相公好意,下官心领了!” 说着他坚决的将金子塞了回去。 这就让王安礼诧异了! 这汴京的内臣,什么时候不爱财了? 便是当初,先帝身边的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大貂铛们,拿大臣的好处的时候,也是没有一个犹豫的。 送到嘴边的肉,为什么不吃? 他哪里知道,童贯如今管着汴京新报,每天流水都是上千贯。 虽然这些钱,只是在他手中转一圈,就要进入诸司专勾司的官员手中,必须要他们审计后,才能申领钱款。 但每天这么多钱,从他手里流动,一般数额的金银,那里还能刺激得起他的欲望? 再说了,童贯自认前途远大,不可能在这种问题上给自己挖坑。 王安礼见过童贯坚决拒绝,于是不再强求,将金子收起来,然后道:“内侍清廉,吾甚为感佩……” “某有个不情之请,想劳烦内侍帮忙……” 童贯抬起头,不太明白是什么事情? 王安礼道:“我兄长之孙,曾蒙广西经略使章公子厚厚爱,征辟为幕府官员,充机宜文字……” “前时某听说,都堂已经堂除我那侄儿为中书省逐房学习公事……” “未知内侍可知,是谁的手笔?” 此事,他和王安石都请人回京去打探消息,但至今没有回报。 但他和王安石都很不安。 因为,他们不知道,调任王棣入京之人到底是谁?在打什么算盘? 不得不防,不得不防啊! 童贯一听,顿时笑了:“相公却是问对人了。” 他管着汴京新报,汴京城里什么动静能逃得过他的耳朵和眼睛。 “哦……”王安礼顿时郑重的拱手:“还请内侍赐教。” 童贯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不瞒相公,以下官所知,此事当为右相吕公,绕过吏部,直接堂除之……” 王安礼抿了抿嘴唇,在心中怒骂:“好啊,原来是你啊!吕晦叔!” 童贯却还在道:“据说因为这个事情,吏部的王侍郎还曾将官司打到御前呢……” 王安礼楞了:“官司打到御前?” “嗯?” “两宫?” “不是,是大家面前。”童贯道:“听说大家不置可否。” 童贯说到这里就明智的闭嘴了。 他非常聪明,知道什么东西可以透露,什么事情不能外泄哪怕一个字。 …… 王安礼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书房。 他发现,自己的哥哥王安石正捧着一本小册子,站在烛台下,呆滞的出神。 “三哥……三哥……”王安礼凑上前去,低声呼唤。 王安石回过神来,看向自己的弟弟,神色变得极为精彩。 这就叫王安礼好奇了起来,问道:“陛下遣那内臣深夜来传旨,所为何事?” 王安石沉吟片刻后,道:“官家看我这犟老头在这江宁吃他的俸禄不干事,有些不开心了……” “这不,给了我一个差事……” 他将手中小册子递给王安礼,脸色却是有些犹豫和迟疑。 “叫我兴学校!” “这是好事啊!”王安礼不大理解。 王安石笑了:“和甫看吧!” “这是假我之口,而行天家之事!” 王安礼接过那小册子一看,只扫了第一页,顿时也惊呆了。 “陛下……陛下怎会如此?” 让一个儒生,放下自己的学业和事业,反过来给别人的道开路? 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绝对不会有人做的! 尤其自己的三哥的脾气还是那么犟! 王安石却并没有和王安礼想象一般有什么怨言或者芥蒂,反是道:“和甫认真看。” 王安礼点头,继续看下去。 这才慢慢的舒展开眉头来。 这册子上,并没有讲什么经义,只在第一页一笔带过了格物致知四个字。 剩下的内容基本就是在阐述那位少主的心思了。 这位少主先是大赞了庆历兴学、熙宁兴学。 然后又称赞了太学。 但在同时,他也提出,现在的太学生,只学经义不好。 经义之外,应该博览群书,应该学习百艺。 至少也该和孔子推崇的一般:礼、乐、射、御、书、数皆具。 所以呢,这位陛下希望他的兄长,能在江宁府,开一个新学校,专门收学生,在正常讲经之余,传授术算几何之术,讲那计算、钱谷之事。 “汴京有算学啊……”王安礼有些不太懂:“缘何要大费周章,命三哥在江宁也办一个学校讲算学?” 王安石悠悠的道:“若老夫没有猜错,官家可能是想将术算几何之术,纳入太学考评之中,也算学分……甚至可能想将术算几何的题目,放在发解试、礼部试甚至殿试上!” 王安礼瞪大了眼睛:“啊!这怎么可能?天下士人如何会答应?” 本来科举就很卷了。 现在皇帝还要加码?谁受得了啊! “所以,才要叫老夫出来做这个事情啊……”王安石道。 若是他的话,影响力自然不一样。 又因为是在江宁府,汴京那边恐怕没什么反应。 同时,王安石三个字,又有着足够的影响力和辐射能力。 至少可以带起一股风潮来。 “那三哥的意思是?”王安礼问道。 王安石的脑海中回荡着童贯带来的口谕。 他的手指则摸了摸那本小册子上的纸张。 在文字下,藏着细节。 而他已知,这些细节可能决定将来新学的成败。 “君有命,臣岂敢不从?”他轻声说道。 第六百七十六章 冬至众生 “君有命,臣岂敢不从?” “三哥……”王安礼有些惊讶的看向王安石。 他是清楚自己哥哥的为人的。 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也! 想要他放弃自己的道? 不可能! 他宁肯死,都不会改变自己的理想与抱负的。 他若是肯在这个方面委屈求全,熙宁九年就不会辞相了。 “术算几何亦为圣人之道!”王安石淡淡的道:“当初变法,倡立算学、律学,便是老夫的主张!” 这也是古文复兴运动以来的趋势。 大家都说要复古,直接回到圣人们的时代。 自然要和圣人看齐。 而圣人提倡什么? 君子六艺,不可偏废! 有教无类,因材施教! “再说了……”王安石将那本小册子翻到最后一页,然后递给王安礼:“和甫看吧!” “这就是官家给我的真正生辰礼物!” 王安礼低下头,便看到一行标准的楷书,书法笔迹很浅,但功力却不错。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是《论语.泰伯》篇中的话。 然后,王安礼的瞳孔就猛然放大! 因为,映入眼帘的是不同的断句方式。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 王安礼的大脑在此刻直接宕机。 他惊恐的抬起头,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也看向他。 他们兄弟都是儒家宗师,自然也都知道,这种全新的断句方式,对于儒家经典而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兄弟,可以用此随意裁剪、割裂圣人之言。 而王安石本就是此中翘首! 一部《字说》,一本《三经新义》,基本都是在以圣人之名,言自身之道。 六经注我? 错! 我写六经,六经该依我的意思来! 这种用符号断句的方式来句读,看着简单,但到了王安石手中,其作用远胜十万大军! 这将颠覆天下文坛格局! 王安礼的手都颤抖了。 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附在这些断句方式之后的,用阿拉伯数字与中土数字的对照表以及加减乘除等数学符号。 “三哥……”他颤抖着声带。 “嗯!”王安石看向他:“和甫,此时需和甫倾力相助!” 自然,兴学这种事情,只能找官府要钱。 江宁府的宽剩钱和商税,就是王安石所需要的。 另外,人才也需要王安礼这个还未致仕的前执政帮忙招募。 王安礼点头应是:“三哥放心,一切都包在小弟身上!” 这件事办好了,王家子子孙孙,受益无穷! 他们兄弟也能功成名就,流芳青史。 他没理由不做! …… 元祐元年十一月庚午(十六),冬至日。 赵煦刚刚醒来,向太后和太皇太后就已经穿戴着崭新的衣服,在他榻前了。 而狄蔷、孟卿卿、文熏娘三女,也都穿上了新衣服,俏丽的侍立在一旁。 “官家冬至喜乐安康……”太皇太后首先道贺。 “六哥冬至喜乐安康!”向太后也微笑着送上祝福,同时有女官,奉来一件崭新的玄色裘衣,敬献于御前。 “臣妾等恭祝官家冬至喜乐安康……”诸女官们集体下拜。 赵煦笑起来:“太母、母后冬至喜乐安康……” “诸卿冬至喜乐安康!” 冬至,是大宋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在如今,冬至大过年! 这是因为,在传统的人文意识中,冬至是阴盛已达到顶点的象征。 从这一天以后,阳气将逐渐复苏。 在传统的社会,这意味着,新的一年的开始。 事实上,在周代,十一月才是岁首。 在复古风气很重的大宋,自然就越发重视冬至了。 而对赵煦来说从今天开始,他放寒假了。 经筵自冬至日休课,一直要到来年立春,才会重开。 “请官家展御足,履新袜、穿新鞋。”孟卿卿与狄蔷一左一右各捧着一双崭新的鞋子与袜子上前拜道。 赵煦微笑着点头,然后伸出脚。 冬至穿新鞋袜,同样是一个无比古老的传统。 孟卿卿柔顺的上前,为赵煦穿上了一双用着羊绒纺纱而制的新袜子,狄蔷则将一双崭新的丝制鞋给赵煦穿上。 然后就是文熏娘上前:“妾乞为官家更衣。” 赵煦站起身来,文熏娘上前,为他穿上用辽人所赠的貂裘为制成的新衣。 “官家真是俊俏!”太皇太后见着,忍不住赞道:“俨然已是个好郎君了!” 向太后微微点头:“都是娘娘保佑拥护,照顾之功!” 然后她就对赵煦道:“六哥,走吧,吾与娘娘,带六哥一起去踩一踩阳线,积积福德!” 穿新鞋子、新袜子、新衣服然后在冬至日去踩阳线,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此谓之践履祥云瑞气,纳新求福,至少在汉代就有这样的仪式了。 现代人的新年穿新衣,应该就是从冬至日的这個传统继承来的。 同样的还有新年拜年、拜贺、聚会。 其实也是从中古的冬至节节庆活动继承下来的。 于是,两宫与诸女官、内臣,簇拥着赵煦,一行浩浩荡荡,前往皇城的翰林天文局日晷处。 在这里,天文局的所有官吏都已经准备好了。 “臣等恭迎两宫慈圣、皇帝陛下临幸!”苏颂领着群臣伏拜,因为已有旨意,冬至日不可称贺,故此没有人道贺。 赵煦在两宫簇拥下,走到那日晷前,在冬至日的阳光下,迈出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踩在那日晷的阴线上,正如他从庆宁宫醒来以后做的事情。 步步为营,小心翼翼。 大胆试探,谨慎部署。 …… 辽阳府,行宫。 耶律延禧也穿着崭新的裘衣、丝履、毛袜,在耶律洪基以及辽国无数大臣贵族的注视下,踩着行宫内日晷的阴线。 “至日春来,恭维梁王殿下,迎福践长,恭维皇帝陛下,后继得人!” 群臣乌泱泱的跪下来道贺。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无比畅快! 耶律延禧却抬起头,看向那冬日的暖阳。 没有人知晓他心中在想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想,那南朝的所谓‘皇兄’,此刻是否也在踩阴线,也在受群臣恭维道贺? …… 高丽王都,开京。 高丽国王王运,在群臣注视下,缓步走向日晷。 他踩在阴线上,一步步向前。 然后他猛然回头看向他的母亲仁睿太后。 也看向他的弟弟,如今高丽国内的实权人物,鸡林公王熙。 也看着他的大臣们。 西北面兵马使兼开京招讨使邵台辅,大将军王国髦等人 “辽人暴虐,侵我国家,乱我社稷!” “今日至日,朕与卿等同践福祚,共抗外侮!定叫那辽人胡虏,知我海东高丽非其随意欺凌之国!” 冬至之后,半岛将大雪纷飞! 而高丽军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气候。 是绝好的侵扰机会! 定要叫那辽人,吃足苦头,也定可将那辽兵打回去! 这一点,王运有着足够的信心。 因为,高丽过去曾三次成功抵御辽虏侵略。 没道理,他不行! 再说,他不是还有后手吗? 可以向中土的宋庭求援,大不了就答应那几个条件! 王运就不信,中土的宋庭会眼睁睁看着辽人吞并高丽!? 所以,王运对于自己的国家信心十足。 他的眼睛余光,从大臣们身上瞥过。 比之辽人,他更担心的,还是他的弟弟鸡林公王熙。 没办法! 他至今无子! 和他的哥哥顺宗王勋一般。 而且他的身体也只比哥哥顺宗王勋好一点点。 所以,鸡林公王熙,就成为了如今事实上的王储。 这一次辽人侵略,他不得不将一些权力,分给了王熙。 使其权威不断扩张。 战后,如何处置,还真是一个难题! 想着这些,王运就摇摇头。 他知道的,现在,高丽必须团结。 因为辽国的老皇帝已经公然放话,要重建汉四郡! 他不仅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这一次的辽人,准备明显比前三次充足。 他们开始保护豪族、地主、士绅的家产,也不再随意抢掠百姓。 所以,平壤以北,已经有很多人,甘愿投降甚至配合辽人了。 这些丽奸的存在,让他的国家前途蒙上了一层阴影。 …… 西夏,兴庆府,皇城。 年轻的太后,抱着年幼的兀卒,踩在日晷的阴线上。 其实党项人过去不大信这个。 引入冬至庆典的活动,还是毅宗(凉祚)时代的事情。 但她的丈夫惠宗(秉常)当年主政的时候,极力推崇汉制,任用汉人,采用汉礼。 这些节庆也随之为人熟知。 如今,梁太后抱着年幼的乾顺,亲自参与冬至日庆典。 这既是为了祈福,同时也是为了向外界释放母子孤弱的信息,以求得支持。 踩完阴线,梁太后抱着小兀卒回到温暖的寝殿。 “禹藏公……”梁太后看向禹藏花麻,问道:“国相那边可有消息?” 禹藏花麻摇摇头。 “还是不愿率军归来吗?” 禹藏花麻低下头去。 “唉!”梁太后叹息一声,道:“再派人去请国相回朝吧。” “不然,我恐粮草难以接济了!” 开战以来,源源不断的粮草送去前线。 却什么都没有换到! 反是损兵折将! 她的哥哥,至今把持大军,不从朝廷之令。 这让梁太后心中生出危机感来。 兄妹相杀的故事,在这大白高国从不罕见。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为她自己和她的孩子,想办法努力的活下去。 …… 梁乙逋此刻已经回到了南牟会。 和他一起返回的,还有他的亲信精锐,以及作为盟友的嵬名破丑的部队。 此时的天都山中,已下过雪。 厚厚的积雪,覆盖在南牟会的道路上。 气温已经下降到零下,昨夜很多牲畜都被冻死。 军队里的屠夫,正在宰杀、分割着那些冻死的牲畜,然后将之煮汤。 所有的梁家与破丑家的士兵,都能分到一大碗肉汤,几块肉片。 士兵们狼吞虎咽着,满足着自己的口腹。 梁乙逋则看着如今堆放在他面前的那数千贯精铁钱发呆。 这么多精铁足够打造上百套的瘊子甲了。 “国相在想什么?”嵬名破丑问道。 “我在想……”梁乙逋道:“南蛮之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数千贯精铁,意味着有数千名羌人被其赎买了回去。 同时,还有着数十倍于此的铁钱,源源不断的流入他的兜里。 他拿着那些铁钱,疯狂补偿着诸部兵马的损失,并发放抚恤。 假若继续下去,他将他从横山强掠的人口,全部送去南蛮。 那么,他就可以得到数万贯甚至十万贯以上的精铁钱和上百万贯乃至于更多的铁钱。 等于说,这一场战争,他虽然输了,但在经济上似乎没有输,反而赚了一些。 最起码十万贯精铁,可以制造出数百套甚至一千套的瘊子甲。 即使依照约定要分四成与嵬名破丑,但这也是个叫人眼热的生意。 横山之中的羌部,人口何止百万。 若将之统统送去南蛮…… 此外,贺兰山那边游荡的阻卜部族,起码有数十个,至少数万人丁。 沙洲、瓜州,还有不少回鹘人。 西域的黑汗王朝,已经分裂,非常孱弱,也是个适合攻击、劫掠的目标。 所以…… 只要他放开来,至少有百万规模以上的人口可供他和他的军队可持续性的劫掠。 然后转手就可以送去南蛮,换得精铁,以战养战。 嵬名破丑嗤笑一声,道:“国相怎到这个时候还在犹豫?” “如今,国相还有什么选择呢?” 是啊! 他现在还有什么选择吗? 战场上没有赢,人家肯给一个体面的退场机会,甚至隐晦的指出一条财路。 他应该感谢神佛才对! 但,不知道为何,梁乙逋总是有些担忧。 他心里面总觉得不安。 仿佛自己是做一个无比可怕的事情。 嵬名破丑看着梁乙逋扭捏的样子,顿时摇头:“国相何必如妇人一般纠结?” “管那南蛮有何阴谋?” “眼前实实在在的精铁才是真的!” 像这等精铁,大白高国想要制造,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花费多少力气。 梁乙逋叹道:“我正是因此忧愁啊!” “南蛮,竟能用这般精铁铸钱,而且是成千上万的铸造。” “其国中精铁产量,该有多少?” “若其用来造甲,又该造多少副铁甲?!” 第六百七十七章 廷推风波 冬至节的第二天,循例推恩外戚宗室中有德行者。 先是,皇城使、秀州刺史、内侍押班赵世长为昭宣使。 这一位啊,是越懿王(前文有错,赵德昭的燕王是元符所封,此时还是越王)的四世孙。 越懿王,就是太祖次子,那个在高粱河之役后,被太宗训斥后自杀的可怜人。 可能是因为做了亏心事,也可能是因为舆论原因。 总之,真庙开始每年朝廷推恩,越懿王系雷打不动都能捞到一个名额。 今年中奖的就是这个赵世长了。 此君是赵守约之子,赵守约上面是赵唯吉,赵唯吉再往上就是赵德昭了。 所以,这位辈分算是赵煦的堂伯祖。 赏完越懿王,就轮到了真正的宗室自己人。 本来,有司是想要给扬王颢、荆王覠继续加封。 但扬王颢‘因卧疾’,所以由荆王覠‘代为辞谢’。 这位赵煦的四叔坚决辞让了朝廷加恩,只请求给亲贤宅增聘教授,以授诸子学问。 两宫自是从之,命有司挑选有才学之士,为亲贤宅教授。 然后就是外戚们抽奖了。 首先是,太皇太后的族兄庄宅使、知保州高遵治,以久历外任,勤勉有加的名义,升横班,为引进副使,命有司除遥郡,回京候阙。 接着就是高公绘、向宗良这一对难兄难弟,分别获奖。 其中高公绘以皇城使、光州团练使,出任京西兵马都总管,向宗良以皇城使、秀州刺史出任京东都路兵马钤辖。 傻子都知道,这两个人不会去上任。 因为,京西、京东的正任武职,不可能给外戚。 所以,这叫寄资,意思是寄托一個资质。 有了这个资质,他们也就具备了出任对应地方实权官职的资格。 也就是与一路兵马都总管/钤辖相对应的官职。 宗室、外戚排排坐,分果果。 元老大臣,自也如此。 太师文彦博之子,文贻庆自閤门通事舍人,转迁文思副使。 宣徽使、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之子张恕,以父修《元祐词典》有功,恩荫为承事郎。 致仕元老,保宁军节度使冯京孙冯传正,以恩荫为宣德郎。 另外就是,一直在京的孙固的病,已经养的差不多了。 所以,经文彦博举荐,孙固以观文殿学士、正议大夫出知河南府,正式接过了冯京回京后空出来的位子。 同时,大名府的韩维,开始闹腾着要致仕。 赵煦不得不派出使者前去慰勉,并赐给茶酒。 赐给茶酒,在大宋的潜台词就是——您啊,还不能致仕,还得为国家发光发热才行。 没办法! 大名府这地方,是黄河要冲,战略高地。 每次黄河发大水,基本上大名府堤坝就得受一次考验! 懂治水,能配合,同时还能压得服下面官吏的老臣太少了。 左右不过是韩绛、韩维、冯京等聊聊数人。 在韩绛拜相后,韩维就是这些人里最靠谱的。 你要换其他和韩维地位差不多的老臣,让他们去治水,去巡视堤坝,检查河道。 恐怕人家屁股一撅,嘴巴里就甩出一句:此岂国朝善待儒臣之制? 这等工匠之事,胥吏之责,凭什么叫老夫上? 这不是侮辱人吗? 像当年王拱辰在大名府,什么时候见他去上过堤坝,看过河道? 人家天天带着一帮友人,到处饮酒作乐,写诗唱和,针砭时政,骂一骂在朝的宰执,还组了一个叫五老会的局,真真是潇洒至极! 至于庶政? 统统丢给下面的人! 甚至连签押都不肯! 摆明了就是不管事,出了问题也别找他。 正是因此,元丰八年冬天的洪灾,大名府堤坝才会出现那么多险情! 这都是王拱辰办的好事哇! 韩维就不一样了,人家是能吏! 办事情非常利索! 自其上任大名府以来,只要有空,就会上堤坝上转一转,看一看。 同时,他还足够年轻。 今年不到七十岁的他,还是有着足够的精力来处理各种事情,并且镇压各种魑魅魍魉。 唯一的问题是韩维功利性太强了。 总想着回朝进两府,拜任宰执,圆他的宰相梦。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韩绛在位,韩维、韩缜兄弟就不可能回朝。 即使韩绛将来致仕,为防权臣,韩维、韩缜三五年内,也不可能有拜任宰执的机会。 这叫:事为之防,曲为之制。 也是大宋祖制,乃是与大小相制、异论相搅配合使用的一个制度。 简单的来说,就是防内,甚于防外。 对赵官家们来说,外部威胁,只是芥藓之疾。 内部的武臣、外戚、权臣谋乱,才是国家大患! 正是因此赵煦派人去慰勉,并赐茶酒的时候,再次打了皇考牌:公,皇考潜邸之臣朕之心腹倚靠也,今河北水患难消,舍公之外,朕能倚靠谁人?请公为国牺牲,朕必不负公! 同时还画了大饼:朕已意合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 而——公正合该统领此书局。 这就是许诺,将来成立元祐大典书局时,让韩维来统领这个书局了。 顿时,韩维热泪盈眶,当即收回了请求致仕的奏疏。 并且表示,愿意在大名府为先帝,为陛下,站好最后一班岗。 潜台词其实就是——我只做完这一任啊! 而元丰新制,文臣州郡一任,被统一固定为三十六个月。 韩维是元丰八年八月,出判的大名府。 换而言之,他最多只做到元祐三年的八月。 这就头疼了! 但没办法! 只能是将就着! 至少,韩维还肯干活,而不是撂挑子。 好不容易安抚好韩维,大宋的新一次廷推,就再次开始了。 十一月甲戌(20),两宫正式下诏,命都堂吏部房,循故事上报符合执政标准之大臣名单。 都堂方面,自是早有准备。 旋即报上了一份多达十人的名单。 “苏颂、傅尧俞、范纯仁、吕大防、许将、曾布、蔡京、邓绾……”赵煦看着名单,忽然眼睛一眯:“吕惠卿……” “谁将吕惠卿的名字放进来了?” “回禀大家,听说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冯景低着头汇报着。 “太皇太后?”赵煦愕然。 太皇太后不是最讨厌王安石和新党的吗? 而吕惠卿,可是新法的护法善神! 当年在汴京城一度是人厌鬼弃,连王安石的爱子王雱都和他闹翻了。 韩绛更是至今谈吕惠卿之名而色变! 太皇太后怎会将他的名字放进执政廷推的名单里? 赵煦有些想不通了。 冯景低着头,道:“回禀大家,臣也不知为何……” “只听说,本来都堂名单上只有八人……” “但两宫慈圣,各自内降旨意点了一人,凑成了十人……” 赵煦顿时奇怪了:“母后点了谁?” 他看向名单:“该不会是邓绾吧?” 邓绾邓文约,如今天下士大夫嘴里的士大夫之耻! 至于原因? 怪他自己喽! 当年谁叫他自己得意忘形,公开喊出了: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 这话是不错! 但公开喊出来,就是他邓绾的不对了。 于是,被清流围剿至今! 哪怕这一次的宋夏战争,邓绾主持的永兴军路,表现特别优异,特别是在支前方面,根据汇报,累计征募民夫、青壮以五十万日(雇工制下,自然是按日结算),向诸路转输粮草十余万石,布帛钱粮甲械不可计算! 但并没有卵用。 舆论物议,还是将之视作佞臣。 要不是赵煦护着,此刻,邓绾早就被贬去湖州,然后忧愤死于当地。 然后就会有其子邓洵武,因父仇而恨毒旧党。 在绍圣时代,对旧党的所有人展开疯狂报复与打击。 冯景低头道:“娘娘言,永兴军邓绾,先帝曾以为能,屡用知诸路,可堪良臣也。” 赵煦听着,撇撇嘴,根本不信这鬼话! 于是问道:“母后点邓绾,是在庆寿宫前,还是庆寿宫后?” 冯景想了想,答道:“庆寿宫之后……” “哦!”赵煦明白了。 大小相制,异论相搅啊! 这邓绾当年在朝中,是吕惠卿和章惇的死敌! 如今,章惇势大,庆寿宫又不知为何,要任用吕惠卿。 向太后难免担忧,自然就会想要提拔一个同时能和章惇、吕惠卿唱对台戏的人。 而邓绾,无疑是最佳人选! 因为当年吕惠卿出知,就是邓绾搞的鬼! 因邓绾故,吕惠卿在地方州郡,徘徊了这么多年。 两个人的仇,已经是深到一定程度了。 以吕惠卿这说法马留记仇的性子,他是不可能也不会原谅邓绾的。 至于章惇? 当年,吕惠卿出知后,邓绾扣章惇帽子,导致章惇被迫出知湖州。 这两人的这个梁子,同样到现在都没有解开呢! 同时…… 赵煦仔细看了看名单,发现这邓绾和名单上的其他人不是曾经有仇,就是立场上有仇。 所以…… “谁向母后推荐的?这么精准?” 向太后一直深居深宫,去那里知道,这些朝臣之间的恩怨情仇。 这肯定是有人出主意了。 不过,赵煦低着头,审视着名单,心道:“若依廷推规矩,吕惠卿也好,邓绾也罢,都是没有半点机会的!” 为什么? 因为票啊! 在京待制以上文臣,谁肯把票投给这两个人? 他们不怕自绝于天下吗? 所以,吕惠卿、邓绾一票都拿不到! 前者是因为大家都怕他! 而后者,则是大家都鄙夷他! 事实,也是如此。 两天后,紫宸殿上,第一次廷推票选。 在左相韩绛主持下,票选结果很快出炉。 太皇太后提名的吕惠卿,向太后提名的邓绾,是一票也没有拿到,全部吞蛋。 而得票数最多,排名第一的是苏颂。 苏颂一共拿到十五票! 其次就是傅尧俞、范纯仁、吕大防。 赵煦身边的蔡京,勉勉强强,混了三票。 廷推结束,宰执上报结果。 向太后只是神色微微一凝,太皇太后的脸色,却已经拉了下去。 “好哇!”她紧紧攥着手。 “果然如此!” “这吕惠卿,真是孤臣!” 这一次她点吕惠卿,其实并非是想任用吕惠卿。 毕竟,吕惠卿是王安石的门徒。 她纯粹只是想试一试,看看这朝廷上下的态度。 结果,却完全印证了太皇太后的猜想。 吕惠卿,真的是孤臣! 真的没有任何人支持他! 这下子,这位太皇太后就不爽了。 她也就难免猜疑起来。 实在是都堂上下,做的事情让太皇太后不得不猜疑! 她亲自点的人,一票也没有拿到! 这不仅仅意味着所有人都在排挤、打压吕惠卿。 同时也意味着,没有人肯给她面子! 而后者,无疑比前者,更让太皇太后心寒。 这也激起了她的斗志! 于是,下朝后,她就忍不住,对赵煦道:“官家,今日可看到了……” “都堂上下,所有人都在非议、攻讦河东吕惠卿!” “老身虽是妇人,但祖宗的教诲,不敢忘啦!” 可能是怕赵煦不懂,她特意点醒:“官家,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此太祖、太宗所以定天下,安四海的缘故!” “切记,切记,不可忘记啊!” 赵煦没有搞清楚情况,便试探着道:“太母圣明,皇考在时,也教过孙臣这个道理。” “皇考言:长江水清清,黄河水浊浊,都灌溉两岸千里,黄河泛滥就要治黄河,长江泛滥也要治长江。” “不能因长江水清而偏纵,也不能因黄河水浊而不用。” “此祖宗治天下的至理!” 太皇太后顿时道:“先帝所言甚是!” “这正是祖宗‘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真理!” “此番,都堂上下内外,都串联在一起了!” “绝不能让这样的情况继续存在!”太皇太后脸色铁青着说道。 今天,她深感权威受损。 却根本不知,能让她将吕惠卿的名字放到廷推上,已经是都堂上下的最大让步了! 谁叫,那吕惠卿在多数人眼中是疯子,是屠夫,是不可理喻之人! 这一点,不分新党、旧党,是多数人公认的事情。 就如同,邓绾在天下人眼中等于奸佞小人,反复无常。 第六百七十八章 人事 元祐元年十一月丁丑(23),小寒。 赵煦终于拿到了王子韶上报的四十岁左右,曾在开封府诸县镇任职或者吏部认为可以胜任开封府诸县镇公事的官员名单。 距离赵煦让冯景通知王子韶,限期三日办理,已过去了差不多二十天! 当然,中间王子韶曾请求过宽限时间。 赵煦也同意了。 但,拖沓了这么久,赵煦多少还是有意见的。 “吏部,怎用了这许多时间?”赵煦轻飘飘的质疑了一句。 王子韶咽了咽口水,作为一个神童(王子韶未冠就中了进士),却因为种种坎坷,一直蹉跎于仕途之人。 王子韶比谁都珍惜他现在所拥有的圣眷,当即拜道:“奏知陛下,实因卷宗繁多,官员脚色凌乱,不得已,拖延至今!” “但臣延误陛下大事,确有其事,乞陛下治罪!” 说着,他就俯首殿中,匍匐在地,一副任由处置的模样。 赵煦笑了笑,摆摆手道:“既是因卷宗繁多、脚色凌乱故,朕就不治罪了。” “但……”他看向殿中的这个绯袍官员:“不要有下次了!” “臣明白!”王子韶再拜。 “嗯!”赵煦点头:“过两日,朕命人到吏部,帮卿建立一下档案管理制度吧!” 如今,福宁殿东阁的文书,都是按照赵煦的意思,以年月日归档,并建立索引,贴在文牍架上。 这样需要查找的时候,只要找到对应的年月日或者关键词,就可以找到相关文牍,效率提高了不止一倍。 如今这个制度,从福宁殿,延伸到了崇文院,并通过崇文院辐射到了通见司、学士院以及入内内侍省、皇城司。 “谢陛下恩典!”王子韶松了一口气。 “且起来说话吧!”赵煦吩咐道:“冯景,给王爱卿赐座、赐茶。” “诺!” 王子韶这才敢起身,战战兢兢的将半个屁股放到椅子上,抿了一口宫中的御茶。 赵煦则拿起了王子韶上报的名单,开始看起来。 映入眼帘的第一個名字,就让赵煦有些不开心。 “右司郎中曾肇?”赵煦撇撇嘴:“曾子宣的弟弟……” 他碎碎念了一句。 不过,他也能理解,王子韶为何将曾肇放在名单第一个。 因为曾肇除了是曾布弟弟外,还是曾巩的弟弟。 而曾巩,故皇子阁笺记,赵煦在即位前的潜邸大臣。 而且,几乎是唯一的一个——邓润甫只是挂名,但从未给赵煦办过事,曾巩就不一样了,几乎包办了赵煦在潜邸时的一切谢恩表、辞表以及贺表。 所以,在舆论眼中,南丰曾家的脑门上,都刻了新君党羽四个字。 于是,赵煦开始鸡蛋里挑骨头:“朕怎么听说,前些时日,御史王岩叟曾弹劾右司郎中……” “这是为何啊?” 王子韶听到这里,便起身持芴奏道:“奏知陛下,此乃小人攻讦,构陷大臣,不值一谈!” “哦?” “王彦霖(王岩叟表字),为人素来奸邪,以无端揣测大臣,构陷士大夫为事……”对于王岩叟,王子韶是恨之入骨的——当初,他除吏部侍郎,就是王岩叟带头非议,错非官家圣明,他恐怕又会被贬! 所以,提及王岩叟,他就有些咬牙切齿:“正如此番,王彦霖以右司郎中,乃曾布亲弟,因此质疑当初右司郎中馆阁试有失公允,有私相授受之嫌!” “其所攻讦者,非曾扬州,乃国家馆阁之制也!” “伏望陛下明察!” 大宋之制除皇帝直接特旨除授馆职外。 其他一切大臣馆阁贴职,都需要考试,确认文章才华,才可以授予。 馆阁试非常严格! 难度远超科举! 这也能理解,毕竟馆职乃文学高选,是待制、宰执的预备。 而曾肇当年参加馆试,‘凑巧’其兄曾布刚好在学士院。 这下根本就说不清了。 王岩叟拿着大做文章,直指这是和张璪-林希舞弊案是一个道理。 要求彻查! 在短短三天内,连续弹劾了曾布、曾肇兄弟十次! 可谓是火力十足! 可惜,王岩叟的弹劾,注定打在了空气上。 因为,庆寿宫那边对此的态度非常坚决。 一切弹劾留中! 王岩叟要是不识趣,说不定会被贬出京。 因为啊,他踩到了庆寿宫的尾巴! 在太皇太后眼中,曾布这是她垂帘听政前的班底核心成员。 属于大忠臣! 爱屋及乌之下,对曾肇也是爱护有加,正有意要重用! 王岩叟却在这个时候跳起来,这哪里是在打曾布的脸?分明就是在她老人家的脸! 故此,赵煦也不纠缠,只道:“御史弹劾大臣,风闻奏事,乃是本职。” “卿为大臣,应该习惯才是。” 在连续贬了刘挚、王觌这两个旧党激进派后,作为激进派里相对理性、务实的人,王岩叟就被赵煦保了下来了。 这是一种本能。 赵官家骨子里的本能。 必须要留个反对派,牵制其他人。 同时,也是因为赵煦对王岩叟很熟悉。 知道这个人,本质不坏,不像刘挚、王觌,纯属为了党争而党争的人。 王岩叟虽意识形态属于旧党,但他会在一些事关国家利益的大事上就事论事。 譬如上上辈子,司马光要割地换和平。 王岩叟就是旧党群体里,少数几个在司马光面前据理力争,陈述厉害,最终阻止割兰州与西夏的人。 故此,王岩叟才能一直在御史台任职。 成为唯一一个留任的激进派。 王子韶连忙低头称是,赵煦见着,轻声道:“右司郎中,太母已有任用之意,朕就不夺其美了。” 太皇太后已经决心除授曾肇为中书舍人了。 这是前几天,在廷推上受挫后,这位太皇太后的反应之一。 在中书省安插一个自己人,以便能有人帮她发声。 曾肇作为曾布的弟弟,就这样被选了。 而且任命会很快下达,学士院已经写好了词头,给事中胡宗愈复核已过,就等着颁布实施了。 继续看着王子韶报上来的名单。 直龙图阁顾临? 没什么印象!大概率能力也欠佳!pass! 司农少卿马默?政绩不突出啊!pass! 直到,赵煦看到了一个名字。 “直集贤院、知河中府范育?!”赵煦搓了搓手,然后看向殿中的王子韶,问道:“王爱卿,缘何要将河中府放到最后?” “可是其人有什么弊病?或者说是问题?” 王子韶顿时冷汗淋漓,连忙拜道:“奏知陛下,实乃范直院年龄尚轻,臣并无他意……” 赵煦瞥了他一眼,也不管王子韶和范育是不是有矛盾,直接道:“卿既行文河中府,命范爱卿入京述职,朕要亲自考核他!” 王子韶吁出一口气来,不过,他知道自己需要为自己申辩,不能在御前留下一个‘妒贤嫉能’的印象。 不然他这个吏部侍郎恐怕做不久,于是,拜道:“陛下……” “范直院,除年轻外,还有一事,伏望陛下知晓……” “哦?”赵煦眉毛一挑,看向王子韶,等待着对方的解释。 王子韶弱弱的拜道:“奏知陛下,臣闻,范直院家中颇有闺门不肃之风……” “若陛下擢用,臣恐有伤圣德……故此,放将之列于表末……” “又因其素善治政,不忍陛下失人,将之列于表上……” “哦!”赵煦颔首,顿时有些八卦的看向王子韶:“范河中闺门不肃?到底是何事?!” 范育是个能吏、名臣。 这一点,赵煦上上辈子就知道了。 元祐时代,在李宪之后,重新梳理熙河诸事,并将混乱的熙河军事、民政重新整理,并构建起新的防御体系,绍圣后赵煦亲政可以用兵西北,范育居功至伟! 范育、游师雄,因此并称横渠二贤。 但可惜的是范育在赵煦亲政前就已经去世,赵煦未能任用,颇为遗憾。 也是因此,赵煦对范育的私事,真的不了解。 只知道,他在去熙河前,似乎卷入过一场风波一度灰头土脸,自请出知。 如今听王子韶提及其‘闺门不肃’的评价,赵煦就有了兴致了。 王子韶拜道:“陛下,臣听人说过,范直院在家,对其爱妾杨氏,似有太过宠爱,杨氏因此仗之,屡有不敬其妻之事……其妻也因此屡与之发难……” 赵煦听着,抿起嘴唇来:“这样啊……” 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乃是大学之中,对士大夫的要求。 而且,这些要求是一体的。 一个士大夫,必须修身然后其家,然后才能治国。 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对当代士大夫们来说,假如一个人连自己家的妻妾都摆不平。 那么,这个人的性格、能力,就会被人怀疑、质疑。 在大宋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 最典型,同时性质最恶劣的,就是陈世儒纵妻弑母案。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教训,从此,大宋对士大夫们的家风要求,就越发严格。 待制以上大臣,无不需要通过审核,人人过关。 谁家要是有宠妾压妻,或纵妻欺母,以及其他可能涉及的闺门不肃的情况,其上升仕途是会被直接拦腰打断,甚至永不得升迁! 比如说,熙宁初年的翰林学士陈绎,一度风头正盛,属于未来的宰执人选。 然而,很快一个意外的出现,直接将其仕途打断,并使其永无拜任宰执的机会——熙宁五年,其家的一个婢女与两个士兵通奸偷情,为陈绎的儿子与儿媳发现,对方情急之下杀人灭口。 案发后,举朝震动。 陈绎被弹劾,并迅速被罢翰林学士,出知地方。 而其也因此自暴自弃,最终卒于广州。 不过呢,在现代留学后的赵煦对此并不是太看重! 他笑了笑,调侃道:“竟有此事?” “看来,这位河中知府,与当年的夏郑公,有着相同的癖好呢!” 夏郑公就是夏竦。 而夏竦早年,也是个宠妾狂魔。 为了爱妾,与妻子杨氏对簿公堂,一度闹得朝野沸沸扬扬,连真庙都出来干涉人家的家事。 最终,以夏竦与其妻杨氏和离收场。 这虽然是天禧年间的事情,但依旧是大宋有名的八卦。 毕竟,不是谁家闹离婚,都能闹到对薄公堂,甚至出现丈母娘跳出来大骂女婿的。 王子韶哪里敢接这个话? 赵煦笑了笑,也不再八卦,道:“王卿,且知会河中府,其闺门妻妾,还是应该管教管教!” “别让人闹到京城中来!” “诺!” “另外……”赵煦拿着名单,又圈了两个名字:“将河北路常平公事张商英……” “还有正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知潭州谢景温,也一并召回京城述职!” 这两人,前者是章惇提拔起来的心腹,同时也绍圣时代,章惇忠犬之一。 后者,则是章惇的盟友。 无论是当年开湖广,还是今年南征交趾,谢景温都是章惇的最佳辅助。 将这两人召回京中,无疑是要为章惇时代,做些准备了。 …… 第二天,第二次廷推,在紫宸殿主持。 最终在韩绛主持下,两个新的执政诞生了。 苏颂、傅尧俞,力排吕大防、范纯仁,成功出线。 太皇太后虽然不太满意,但还是捏着鼻子认可了(主要是吕公著做通了工作)。 当天傍晚,两宫就簇拥着赵煦,来到内东门下,召见翰林学士刑恕,并命刑恕制词。 当夜学士院锁院。 隔日乙卯(25),黄麻降出,大拜除! 苏颂落开封府府界县镇诸公事,以通议大夫,进拜尚书右丞,封南阳郡开国县公,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两百户,依旧提举元祐浑运局。 傅尧俞落御史中丞,以太中大夫进拜门下侍郎,封南平郡开国县公,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两百户。 同时,拜右司郎中曾肇为中书舍人,礼部员外郎孔文仲为起居舍人。 而左相韩绛,在这一天,正式上表,以老迈多病,乞致仕。 赵煦自是当即不允,并命学士院制诏慰勉。 但辞相的流程已经开始,韩绛必然在元祐二年之前,辞任宰相。 而韩绛一旦辞相,吕公著替补为左相后,谁来接任右相一职,就成为了朝野上下的焦点! 第六百七十九章 王棣入京 白雪茫茫,整个汴京城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被大雪覆盖。 瑞雪兆丰年。 在连续两年出现异常气候,不是干旱,就是发大水后,元祐元年的冬天,老天爷总算不玩大宋了。 随着大雪纷纷落下,汴京城外的官道上,出现了一辆辆奇特的运输车辆。 这些车辆,皆以马牵拉,但却可以在积雪的地面上,如履平地般的行进。 甚至可以在结冻的汴河上行驶。 虽数量比较少,不过百来辆,但有了这些车辆,汴京城的商业供给,尤其是菜肉的供给,还是得以维系。 随后,汴京城的商贾,就争相仿造这种由专一制造军器局发明制造的"雪橇车"。 几天之内,汴河上就出现了数百辆在冰面上拉着货物的马拉雪橇车。 汴河从此冬天多了一景,冰河上看雪橇车行驶。 便是如今,也是引来了不少汴京人的围观和惊叹。 但赵煦却有些高兴不起来。 原因是…… 广南东路的新州(今新兴县),出现了***! 一个叫岑探的豪强,率众数千,在新州扯起了反旗。 根据广南东路转运使蒋之奇与新州知州黄介的报告——探以妖术聚众,拥两千余人,谋先取新州,经略番禹,谋夺岭南,势张甚!官吏至佩印逃亡,帅府所遣将畏挠不敢前,纵兵掠杀旁近乡民,以效首虏! 事情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至少,赵煦是有些破防了。 虽然说,这大宋文武的下限,他已在现代,看过了无数资料,心里面清清楚楚。 但,事实被摆在面前的时候,还是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是一个地方上装神弄鬼的豪强,鼓动和裹胁百姓造反。 正常情况下,可能随便派个衙役带几十个民兵就能镇压的事情。 但在新州,却发展成了聚众数千,围攻州城。 还让官吏弃印而逃,军队畏懦不进,但这些混账剿贼的胆子没有,杀良冒功的胆子却是很大! 以管窥豹,其他广南州郡的官吏和军队是个什么模样?可想而知! 「还好,新州知州黄介,并不信怪力乱神之事……」赵煦将广南东路方面上报的卷宗,仔细看了一遍后,也是叹了口气:「不然,大宋就要有一个州城,被一个神棍攻陷了。」 说起来,那个叫岑探的神棍的攻城办法,也是搞笑至极! 他带着人,围城之后,通常会恐吓城中——假如不投降,我就要做法,让城墙崩塌了啊! 这种如同儿戏一般的把戏,却为其屡次得逞。 以至广南东路方面报告:官吏至佩印逃亡…… 也就是说,岑探一喊话官吏就撒腿跑路,丢下城寨给岑探。 搞得好像岑探真的有法术一样。 而与此同时,大宋官兵更搞笑。 这些混账奉命进剿,面对岑探的乌合之众,畏懦不肯向前。 但面对平民百姓和商贾,这些混账就凶相毕露,滥杀无辜,以良善首级邀赏。 真是应了那句话,有卧龙之地,必有凤雏! 好在,新州知州黄介,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并不是地方上的那些窝囊废。 在面对岑探的围城时,他压根不信岑探做法塌城的恐吓。 这就使得岑大神棍一直以来百试不爽的绝招遇到了滑铁卢。 然后…… 最滑稽的事情发生了,起兵以来,让官吏们&qu ot;佩印而逃",让官兵"畏懦不前",跑去杀良冒功的岑探起义军队,在新州城下,因为新州知州黄介不仅仅不逃,反而想要开开眼,于是,瞬间崩溃,一哄而散。 堪称年度黑色幽默。 广南东路之荒诞,叫人实在难以直视! 但这个荒诞的事情,并不会就此止步。 而是会延绵千年,影响在现代依然激荡于当地——赵煦在现代,有个同事就是新兴县人,他和赵煦说过,他们那边的民俗逢年过节要拜岑义大王庙。 据其言,那个大王庙是当地的民俗信仰,从北宋流传下去的。 而且,根据这个同事考证,所祭祀的岑义大王,就是北宋的农民起义领袖岑探了。 当地县志、 地方志貌似都有记载。 换而言之,这丢人会丢一千年! 太羞耻了! 「六哥不必再生气了……」向太后看着气鼓鼓的赵煦,也只好安慰:「广南东路已经安排进剿了。」 「枢密院已经降下指挥,命广南东路兵马钤辖杨从先为帅,将广南东路第六将全部领进剿,定能擒得贼首,还新州太平!」 赵煦点头:「母后,儿倒是不担心不能剿贼……」 一个神棍土豪罢了。 正规军进剿之下,配合着大宋传统的"只诛首恶,不问协从"的规矩(因为贝州王则之乱,北宋拒绝接受宗教鼓动的***首领投降),要不了多久就能剿灭。 「可,广南东路,吏治之败坏,儿难以释怀啊!」 这事情,赵煦已知,会在当地丢人丢一千年。 千年后今天的闹剧,变成了当地的民俗神话。 人们甚至会祭拜,如今那个看似搞笑的岑探,奉为神明。 「母后!」赵煦看向向太后:「儿想让宗良舅父南下广州……」 「向宗良南下?」 「嗯!」赵煦道:「宗良舅父如今不是已经具备一路兵马钤辖的资质了吗?」 「正好,以舅父为广南东路兵马钤辖兼提举广州市舶司,南下梳理广南东路军政诸事……」 「这不大好吧……」向太后犹豫起来:「向宗良并未有过行伍之经验……」 「无妨!」赵煦道:「遣一宿将为宗良舅父助手便是了。」 「这样啊……」向太后明显意动了。 毕竟,向宗回是她亲弟弟,但向宗良也是啊。 如今,向宗回混的风生水起,眼看着一个正任官稳稳能拿到。 将来节度使、郡王的头衔,肯定也跑不掉。 但向宗良却依然还是在汴京城里混吃等死。 向宗良的妻子入宫的时候,没少在她面前求过情。 赵煦见向太后的神色已经松动,便直接道:「那就这样定了吧!」 「待年后,既以宗良舅父为广南东路兵马钤辖、提举广州市舶司。」 任命向宗良为广南东路兵马钤辖,只是一个借口,真正要向宗良去做的是广州市舶司! 没办法! 很多事情,士大夫们是不敢做,也不愿意做的。 但外戚就不一样了! 大宋外戚们,只要有钱捞,什么事情都肯做,也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而,有外戚带头,地方上的人,胆子也会跟着大起来,不会害怕政策风险。 就像熙河,要是没有向宗回、高公纪坐镇,谁敢那么玩?谁有那个胆子? 向太后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了点头:「既是六哥的意 思,那就姑且让向宗良去试一试……」 「不过,最好安排些贤良之士,在向宗良身边……」 「以免其行差踏错!」 赵煦听着笑道:「母后安心!」 「如今的广南东路转运使蒋之奇,乃是常州名士,天下有数的道德人物!」 嗯,蒋之奇确实是个"道德标杆"。 出了名的墙头草,风吹两边倒的那种。 作为欧阳修的门生,却站出来弹劾欧阳修"帷幕不修"的是他。 王安石变法的时候,积极支持的也是他。 但,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元祐旧党上台后,极力陈说新法祸国殃民的还是他。 绍圣时代,依旧是他,跳回新党阵营,表示自己一直身在曹营心在汉! 不过,这个家伙能力确实强。 懂水利,懂财政,历任各路,政绩斐然。 「此外,儿打算,从朝中多选道德之士,随舅父南下……」 「儿相信,有着诸多贤士辅佐,舅父定能在广南为国建功!」 本来,赵煦是有意,让向宗回明年前往明州,接掌明州市舶司的。 但现在广南东路既出了事情,就将之安插到广州去好了。 反正是一样的。 至于明州? 再选人吧! 文彦博诸子或者狄咏的哥哥狄谘都是不错的人选。 反正,干脏活,就让外戚上,准没错! 韩绛慢慢的打着茶沫,看着茶汤颜色,渐渐变白,心情变得舒畅起来。 他能不舒畅吗? 虽然,致仕的流程还在走 。 他才上了第一道乞致仕表,但官家不仅仅在当天就下诏慰留,并高度评价了他为相的政绩,并将章惇南征大胜、宋夏战争的胜利,也归于他这个左相"总率两府,辅翼朕躬"。 更在三天前的十二月乙酉朔(初一),命学士院制词,同日降诏推恩他和文彦博。 皆免入朝拜礼,皆以耆老相称。 最关键的,还是诏书内容,他韩绛与文彦博除了称呼不同,其他一切相同。 真真是叫他快意不已! 文彦博?文太师? 老夫致仕后,地位也与汝同! 可以预见,平章军国重事,将不再为文彦博所独有! 韩绛自是难免得意。 这不,趁着汴京连日下雪他就在家里面,召集着亲朋好友,开始炫耀起来。 「来来来……」 「诸位都来尝一尝,老夫煮的茶汤……」 「这可是蔡持正,从福建捎来的,虽比不得御茶,却也是市面上难见的好茶!」 说着,韩绛命下人,将一杯杯舀好的茶汤,送到宾客们面前。 众人纷纷起身,拜谢着韩绛。 人人都知,这位宰相虽将要致仕,但不会就此消失。 相反,他还将继续活跃在汴京城,并与文彦博一样,成为官家控制朝堂的关键。 那个执政不听话,就是老宰相出来训斥的时候! 自然,这位老宰相也将如文彦博一般,成为游历在两府之外,但能影响两府决策的元老重臣! 而韩绛透露的消息,更是让这些人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蔡确送的茶叶? 意思是蔡确走通了韩绛的关系? 等其落福建路观察使的差遣后,就要回京? 这么说来新的宰相是蔡确? 韩绛只呵呵笑着,就要端着茶盏坐下来。 忽地,韩绛的孙子韩宗道,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耳语了两句,并将一封拜帖,送到了韩绛的手中。 韩绛听完,再看拜帖,脸色就变了。 因为拜帖上,有着一个标志性的花押。 而,韩绛绝不会认错这个花押! 淡墨疾书,写意自然,有魏晋之风,同时颜(颜真卿)、杨(杨凝式)的痕迹,也在其中,偏又能一眼看出,已在颜、杨之外,走出一条新路。 当今天下,除了那位故人外,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书法来。 就算是临摹,也没人能临摹出其书法的味道。 这是无法模仿的! 「来人何在?」他问着。 「回大人,正在府外!」 韩绛看向宾客们,拱手道:「诸公老夫有事暂离片刻,诸公且慢用……」 说完,他就将那御赐的几杖,丢到一边,带着韩宗道走了出去。 「来人年纪几许?」出了门,到了旁边的一间静室,韩绛就问道。 「回禀大人,来人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 「他自称什么?」 「故人之孙,晚辈末学后进……」韩宗道规规矩矩的答道。 韩绛听着,露出笑容来。 他已知道是谁来了! 「快去将他请入府中,叫瑜儿去招待。」 「老夫将客人送走,就去见他!」 韩宗道楞了一下,问道:「大人,这位客人是?」 韩绛道:「除了江宁的王介甫外,天下谁能写这一笔书法?」 王安石的真迹,就和他人一样,极具辨识度。 而他当年是王安石的传法沙门,两人表演一次互相推荐对方接任自己为宰相,自然不可能认错。 韩宗道惊讶起来:「这么说来,来的是……」 「嗯!」韩绛道:「必是王介甫的嗣孙王棣了!」 「王棣?」韩宗道惊道:「王司空怎舍得让他入京?」 「还不是吕晦叔搞的鬼!」韩绛撇撇嘴道:「硬生生的把人家从广西调回京城,非要塞到自己身边。」 「我看呐……吕晦叔搞不好还想招其为东床快婿。」 但是…… 「老夫也还是有几个孙女,未许人家的!」 若能嫁孙女与王安石的嗣孙。 那他韩绛和王安石的友谊,也算是有个结果了。 当然,韩绛不会承认,是因为他看出来了,当朝官家其实对王安石非常看重! () 免费阅读. 第六百八十章 王安石的请求 十八岁的王棣,是第一次进京。 汴京城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这么的新鲜与奇特。 这里的人太多了! 尽管昨天才下过雪,但街道上依然不乏行人、商贩。 不时就能看到,挑着一种叫煤球的脚贩,在沿街叫卖。 这种煤球很便宜,在汴京城是按组卖的,一组六个,每组十五文。 此外,还有着穿着粗布袍子,冻的小脸通红,但面容干净,叫声洪亮的童子,在沿街叫卖着小报。 童子们捧着厚厚的小报,身上系着装钱的褡裢,穿街走巷,褡裢里的铜钱叮叮当当,童子们蹦蹦跳跳。 这一切的一切,都和祖父、叔祖、恩相(章惇)说的不一样。 也和江宁、邕州、桂州完全不同。 不过,跟着章惇在广西待了差不多十个月后,王棣已被历练了出来。 虽是好奇,但他不会张望。 而是仔细观察,将这些事情记在心中。 这是他在广西学会的技能。 故此入京后,他是一边观察汴京,一边按照着祖父之意,寻到了韩绛的府邸——这很好找! 韩绛府邸在汴京城的景福坊,此地有着普济庙,号为九龙堂,乃是汴京城标志性的建筑之一。 找到韩绛府邸,递上拜帖,没多久,韩家就派人出来,将他请到韩府之中。 来人比王棣还要小两三岁,自称是叫韩瑜,乃韩绛之孙。 都是年轻人,自然很快就互相交换了年齿、表字,然后就以年齿相称了。 “促仪兄,请在此稍等……”韩瑜将王棣请到了韩府的客房之中:“家祖稍后便至。” “多谢子暇贤弟。”王棣点点头。 他已经知道,韩瑜表字子暇,比他小两岁,是熙宁四年生人。 韩瑜将王棣请到客席上,也是很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世交。 王棣的脸,有些黑,皮肤是古铜色的,一双眼睛精明而干练。 而坐姿更是笔直,不太像宰相家的独孙。 反倒是有些沿边将帅家里的孩子的味道——韩瑜是御前伴读,而在伴读中,有着苗家、姚家的孩子。 这些生在沿边,长在军中的伴读,就有些类似的味道。 于是,韩瑜忍不住好奇起来,问道:“促仪兄,您这是从何处入京?” 王棣答道:“我曾蒙章相公子厚不弃,征辟为幕府机宜文字,从征交趾,在广西十月有余……”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咧嘴一笑:“却是要叫子暇见笑了。” 韩瑜一听,立时就好奇起来,道:“促仪竟是从广西入京?!” “我听人说,那交趾八州,尤其是广源等地,盛产黄金,那溪流河谷之中,金砂随处可见……不知是否是真的?” 这是汴京新报上前不久刊载的内容。 还有好几个故事例子! 其中就有一個叫杨从之的汴京人,因随军南征,在那交趾的广源州,几个月就找到了总计一百二十余两的狗头金,瞬间暴富! 如今已是人称杨员外了! 惹得好多汴京人,心痒难耐,好汉们更是血脉偾张。 即使是韩瑜,也是神往不已。 他甚至做过梦,梦见自己在广源州找到了一个大金库,随便一锄头挖下去,都是狗头金,当场发财! 王棣一听,顿时笑了,道:“广源等地,确实颇多黄金,我曾在邕州亲眼见过,一块十余斤重的大金块……” 广源州、苏茂州、顺安州这些地方,自入大宋后,就被发现了多个金矿富矿。 好多人,天天蹲溪流里淘金,在山谷中寻找旧河道,也确实有不少幸运儿找到了大块狗头金一夜暴富! 但,交州八州,真正的金矿,并非黄金。 而是那漫山遍野的甘蔗林以及那一个个蔗糖作坊。 不过,王棣是不会告诉韩瑜的。 因为章相公嘱托过他,回京后交州的黄金,可以夸大,但交州的甘蔗,却要低调。 因为,朝中有‘小人’! 韩瑜听着,却是眼睛都在冒星星了。 “十余斤重的大金块?” “那得有多大啊!” “这天下竟有这等黄金富矿!” 这事情他必须得告诉其他小伙伴。 王棣微微一笑,只道:“交州八州河流纵横,山谷林立,其中有许多,自古人迹罕至,有那金砂、金矿很正常。” 韩瑜啧啧称奇:“若有机会,我当去交州一观。” 不过,他知道的,就算他想去,他家里人也不会让去的。 因为广西本来就已属岭南了。 交州更在岭南之南。 自古就是瘴疠之地,瘟病流行,虎豹繁多。 也就是章惇那个疯子,才愿意去。 咦! 韩瑜抬起头,看向自己眼前的这位。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促仪,荆国公当初是怎么答允促仪去广西的?” 王棣笑了笑道:“家祖一向认为,读书人当行千里路……” “哦!”韩瑜敬佩的点点头。 要知道,王棣可是荆国公唯一的孙子啊。 想不到,荆国公竟舍得让他去广西! 两人正说话,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韩瑜扭头,就看到了自己祖父的身影,连忙起身上前拜道:“祖父大人……” 王棣连忙起身拱手行礼:“晚辈末学后进,见过康国公。” 韩绛微笑着点头,然后打量了一番王棣,道:“促仪竟都这么大了。” 说着他就上前,拉着王棣的手,热情的坐下来,问道:“司空身体可还好?” “回康国公,家祖身体今年以来,以较往年好多了……”王棣回忆了一下这次回京路上,回家拜见祖父、祖母时的见闻,道:“此番入京,家祖特命小子来拜见康国公,还说,若康国公有暇,可去江宁一会。” 韩绛笑道:“老夫致仕之后,若有空暇,自当去江宁,看一看司空。” 说到这里,韩绛问道:“对了,司空如今还在江宁参禅吗?” 王棣摇头,道:“不瞒康国公,家祖今已决意在江宁开讲,如今已得江宁当地士绅捐助,明岁开春就要正式讲学了。” 韩绛听着楞了一下。 王安石要再开讲学? 这可是大事啊! 整个天下都会轰动的! 即使是洛阳那边,恐怕也会有士子,前去听讲! 没办法! 当今天下,公认的儒学领袖,除了王安石,真的找不到第二个了! 无论是教育方面,还是学术方面,王安石都是当之无愧的儒家大宗师! 尤其,王安石还是如今科举指定书目:字说与三经新义的作者。 去他门下读书,只要随便指点几句,将来科举考场上,还怕不能高中? 尤其是考虑到,当今天子的龙飞榜开考,也就两年了。 而历代龙飞榜进士,都必然受到重用。 所以,其一旦开讲,全天下的年轻人,恐怕都会去江宁。 而王安石是不会无的放矢的。 他这次出山,重新讲学,必有政治抱负和目标! 而这在大宋是有前例的。 当年,庆历新政失败,诸君子被贬。 但,范仲淹却通过一场古文复兴运动,成功的完成了庆历新政所未能完成的任务。 南京应天书院,因此成为大宋四大书院之首。 时至今日,依然是进士率冠绝天下的书院。 于是,竟从私人书院,摇身一变,成为官府的府学,如今更是以南京国子学之名显耀当代! 王安石如今要在江宁开讲,未来,他所创建的这个私人书院,恐怕也将如南京应天书院一般。 “司空竟要讲学了……”韩绛喃喃自语着:“老夫得写信去道贺才是!” “对了……”韩绛想起一个事情,问道:“未知司空可已邀请了学者?” 一个好汉三个帮。 一个书院,自然不能只有一个老师。 王安石要讲学,必定会邀请天下名家。 而从其邀请名家、学者名录,也能探知其目的。 王棣摇头道:“回禀国公,此事家祖未与小子说……” “但似乎,已有人应家祖之邀,到了江宁。” “谁?”韩绛问道。 “中山刘公。” “中山刘公?”韩绛不懂了。 “嗯,其著有《论古根源》一书,家祖甚喜之……” “论古根源?”韩绛还是不懂。 “一本术算之书,已故的安乐先生,曾赞其于数理之上颇有造诣!” 安乐先生就是邵雍,一位易经大师,同时也是旧党的标杆性人物。 但,邵雍在世,最出名的并不是反对王安石。 而是极力劝说旧党的年轻人,应该主动进入官场。 按他的说法是:新法固严,能宽一分,则民受益一分。 正是在邵雍影响下,范纯仁、吕大防、范纯粹、李常等人,才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撂挑子辞官。 也正是因此,王安石非常欣赏邵雍,当年在朝时就写过信,想邀请邵雍入京。 不过,这显然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如今,邵雍已死,继承其学术与家业的是其子邵伯温。 此人就没有邵雍的才学与胸怀了。 在洛阳那边天天叽叽喳喳的非议朝政,攻讦宰执。 就连韩绛都被他骂过。 骂也就骂了。 关键这个家伙还喜欢编故事,当朝宰执,几乎都被他编排过。 就连文彦博,好像也没有幸免! 也就是他爹是邵雍,不然早就被出重拳了。 韩绛微微点头,虽然奇怪王安石为什么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术算之人,但他还是道:“司空既欲兴学,老夫自当尽微薄之力,不知司空可有什么地方,需要老夫帮手的?” 他可是传法沙门。 无论当年,还是如今,都是! 熙宁七年,王安石罢相,推荐他接任,他很好的完成了王安石的嘱托,维持住了新法。 元丰八年,新法风雨飘摇,还是他,以中立派的身份入朝拜相,并主持新法检讨。 通过妥协、调整和修改,将役法、青苗法、将兵法,都保留了下来。 自然,韩绛是想要善始善终的。 他也知道王安石现在想要重新开讲的时候,其孙子王棣入京,特意来拜见他,也肯定是有嘱托的。 王棣见状,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韩绛,拜道:“此乃家祖书信……” 韩绛顿时笑起来,他就知道! 为自己和王安石之间的默契,深感欣慰。 将信拆开,韩绛扫了一遍,眉头顿时皱起来。 “这王介甫……怎会如此请求?” 他心中想着,但还是对王棣道:“老夫知道,会尽快安排人去办的。” “多谢康国公!”王棣拜道。 …… 送走王棣,韩绛还是皱着眉头。 “大人……荆国公信中说了何事?”韩瑜忍不住问道。 “请老夫帮他找两个人的弟子或者子孙下落……” “谁人?”韩瑜好奇起来。 这天下,还有谁是王安石找不到,需要请韩绛帮忙找的? “其一,是仁庙时的左班殿直,翰林天文院天文官贾宪后人或者弟子……“ “其二……熙宁时,沈括沈存中向先帝举荐的天文官卫朴后人或者弟子。” “这卫朴学生倒是好找。”韩绛道。 因为,沈括现在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所以大量召集他的旧部,其中就包括了卫朴的几个学生。 听说,这些人都被沈括委以重任,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中担任着要职,甚至已经因功被授官了。 “但那贾宪就难喽!” 贾宪的名字,韩绛年轻的时候曾有耳闻。 但其已死数十年其学生或者后人,恐怕只能让开封府去查找了。 还未必能找到! 没办法,当代士大夫虽然推崇易经,但没几个人关心术算之道。 即使国家立有算学,但,去算学的人,都是胥吏的子弟,很少有士人愿意读。 就算这样,算学至今,也不过有师生数十人,拮据的很。 也就是近来,才有所改观。 据说是因为,当今天子将很多童子送去算学,充作学童。 所以汴京新报,拨了不少钱过去,这才勉强让算学的教授的待遇好起来。 起码,温饱是可以满足。 “等等……”韩绛想到这里,忽地愣住了:“天子?” “王介甫这次重新出山,该不会是天子授意的吧?” 这样一想,韩绛的神色就变得玩味起来了。 …… “促仪……促仪……” 王棣刚刚走出韩府,还没来得及上马,就听到有人在叫他。 他抬头一看,就看到了一个牵着马的年轻士子,兴冲冲的向着他走来。 “促仪,促仪!你入京了啊!” 可能是看到王棣没有认出自己,对方来到王棣面前,高兴的说道:“促仪忘了?元丰八年,我奉家父之命前往江宁,曾见过几面啊!” 王棣抬头,仔细端详后,终于认出了对方,顿时欣喜不已:“舜徒兄,您怎么在这里?” 来人正是吕好问。 元丰八年,吕希哲陪着吕公著回京,途径润州,吕希哲下船趁机写信去江宁给王安石。 当时送信去江宁的人就是吕好问。 也正是那一次,吕好问认识了王棣。 吕好问拉住王棣的手,道:“家父听说促仪回京了,所以命我来这里等候,果然是等到了促仪!” 王棣自出江宁,这一路上,早就有人通风报信了。 王安石的嗣孙入京,有心人怎么可能不关注? 第六百八十一章 回朝述职的人们 接下来几天,王棣在汴京城中,受到了热烈欢迎。 几乎整个汴京城,似乎都向他表达了友好。 不止是王安石的亲朋、故旧、门生们,纷纷邀请他过府,还派人陪他游玩。 就连那些王安石昔日的政敌,也对他敞开了怀抱。 文家、富家、韩家,甚至吴家人,都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这可把年轻的王棣吓坏了,一溜烟就躲到了朝集院里不出来,安心等着吏部、都堂方面的考官试,也就是所谓的身言书判。 这事情,自然传到了赵煦耳中。 “这些老狐狸……”赵煦听完石得一的汇报就忍不住摇头:“真是没一个善茬呢!” 赵煦很清楚,汴京城中的这些家伙,对于王棣未必有什么恶意。 但他们也绝没藏什么好心! 没有恶意,是因为不敢。 不坏好意,则是王棣太诱人了! 王安石唯一的孙子,百年后的继承人。 不说踩他,即使只是带着他,参加一些比较敏感的诗会、酒宴,让他自己踩坑,然后立刻发动舆论,宣传王安石之孙与某某相谈甚欢、把酒言欢一类的事情。 就足够了! 好在,王棣机灵,直接躲进了朝集院,闭门不出。 这应该也是有人教的。 既然有人教,就意味着有人保,赵煦于是也就不必操心这个事情了。 “宋用臣什么时候回京?”赵煦问着石得一。 “回禀大家,宋宣庆前日已到大名府,应该就在这两日就可以回京了。”石得一答道。 自今年四月,淮南大旱以来,宋用臣就一直奔波在外。 先在淮南救灾,好不容易忙完淮南,就又受命前往河北清淤。 算起来,他已忙碌了七个多月了。 当然,他的付出,自然有丰富的回报。 升官是肯定的——淮南旱灾后,宋用臣以救灾有功,从宣政使升为宣庆使,内侍官阶从押班,升迁为副都知,本官从蔡州防御使,升为明州观察使。 这些都是虚的。 真正重要的是,特旨许其增收养子一人,以承香火。 同时,特旨准许这养子不必入宫! 这就意味着,宋用臣将得到了和蓝元震一样的待遇(蓝元震养子五人,特旨皆不必阉割)。 允许收养子,且不必入宫,不入宫就不用阉割。 换而言之,他的养子可以传他香火,成为一個正常的家族。 这就不是养子,而是嗣子了。 既是嗣子,自然可以传宋用臣的家名,也可以得到恩荫。 所以,宋用臣得旨后,立刻就开始启程回京。 他要赶在兴龙节前回京。 这是因为,大宋祖宗之制,内臣收继养子,每年有且只有一次机会,且是固定的时间——天子圣节! 只有这一天,天家才会降下恩典。 允许符合要求的内臣,收养养子,并登记在宫籍上。 同样,也只有这一天,内侍省中培养的那些内臣,才能蒙恩参与考试,并在考试通过后入宫。 换而言之,宋用臣要是错过了今年的兴龙节,那他就只能等明年了。 很显然,他不愿意等,他已迫不及待了。 赵煦看着石得一,在谈及宋用臣时的羡慕神色,便安慰道:“都知不必气馁。” “今年是宋用臣收继嗣子,明年就该轮到都知了。” 石得一一听,内心狂喜不已,当即跪下来谢恩:“大家再造之恩,老臣感激涕零,必当结草衔环,以报隆恩!” 对这些大貂铛来说,他们位高权重,富贵无比。 好多人都在宫外置办着宅邸,娶了妻妾,养着歌姬、门人。 但,他们终究是不完整的。 哪怕朝廷恩典,许他们在宫中收养子,传承自己的姓氏,就如唐代的那些前辈一样,形成一个又一个内臣家族。 可终究,他们是内臣。 没有子孙! 百年之后,香火将无人传递。 哪怕他们能收养子,可养子能不能混出头,能不能也得到收养子的特权? 这就没有人能知道了。 一旦断绝传承,那他就还是会变成孤魂野鬼。 但有嗣子就不一样了。 嗣子可以生育子孙,传承香火,继承财产,繁衍生息。 最重要的是——嗣子是可以从近支亲族之中挑选的。 像宋用臣这次匆匆赶回来,就是要从其族人子侄里,选一个过继。 如今,石得一得到赵煦的承诺内心的激动与感恩,自不必多言。 因为他也还有近支亲戚在! 赵煦看着感恩戴德的石得一,轻声道:“都知忠心侍奉皇考与朕,朕自不会负都知。” “且下去安心办事吧!” “诺!” 目送着石得一的身影远去,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在心中叹息一声。 若有法子,他是不可能也不会,轻易给内臣收养继子的机会的。 因为,唐代北衙的教训,太深刻了! 而唐代中晚期,那些死在宦官内臣手里的皇帝、大臣,更是叫人想不提防内臣都不行。 故此,大宋严格限制内臣。 所以,在大宋,内臣有着天花板限制。 内臣官职不能超过节度观察留后! 同时,严格限制内臣收养养子。 蓝元震能有五个嗣子,是因为他有勤王保驾的功劳——当年禁中大火,是蓝元震背着仁庙,登上的西华门。 同时也是因为,蓝元震的养父蓝继宗,历事四朝,劳苦功高! 除蓝元震外,大宋百年,还未有其他内臣,能享受这样的特殊待遇。 如今,赵煦准许宋用臣开这个口子。 要说没有隐患,怎么可能? 内臣都是些什么人? 别人不知道,作为皇帝的赵煦还不清楚? 这一个个看着,确实是忠心耿耿。 然而,这些家伙没有一个善茬。 你像石得一,执掌探事司这二十余年,猜猜看,他手中有没有类似百官行述这样的东西? 还有宋用臣,作为土木大师、水利专家,主持无数工程的大貂铛,猜猜看这么多年来,他有没有贪污受贿? 难道,旧党的那些人对宋用臣的指控,都是胡说八道,空穴来风? 好多事情,赵煦心里面是清清楚楚的。 可问题在于,有些事情不用内臣,真的没办法做。 就像好多事情,赵煦不用外戚,就根本推不动。 这世界就是这样,甘蔗没有两头甜。 想要达到目的,就必须付出一些代价。 好在,对赵煦而言,环境非常好! 因为在他之前的六代赵官家,孜孜不倦的帮他将外戚、内臣、武臣都已经规训好了。 所以,不需要担心,在他这一代人就出现什么权倾朝野的外戚,自称九千岁的内臣。 至于他之后? 说老实话,他管不着,也管不了。 …… 元祐元年十二月甲午(初十)。 从河北风尘仆仆赶回的宋用臣,终于抵京。 一回来,宋用臣就到了福宁殿,拜见了赵煦,并谢天恩。 然后,又去了庆寿宫、保慈宫谢恩。 与此同时,天下州郡中,受命回朝述职的文武官员,也陆续入京。 在宋用臣入京后第二天,权发遣淮南东路转运使赵偁抵京。 赵偁是能吏! 这一次的淮南大旱,他的能力被展现的淋漓尽致。 淮南东路,受灾人口百万以上。 但在他的调配下,一切井然有序,所有灾民都得到了基本赈济。 同时,为了恢复生产,在旱灾过后,赵偁上书朝廷说:臣查知旧事,得楚、海、泗、亳、宿等五州旧年水患最甚,今虽大旱,然计明岁恐又水患,乞发运司自常、润州收籴稻种,以备五州来春布种! 这是一个很妙的策略。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今年淮南大灾过后,淮南一度是:流殍载路,老嬴转沟壑,壮者起为盗。 但正是因为有赵偁,第二年春播后,淮南诸州就渐渐安定下来。 以至于赵煦亲政后,从淮南来的士人商贾,依然在传颂赵偁之贤。 可惜的是,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赵偁在绍圣二年就已去世。 而如今,因为救灾及时,同时,赵煦舍得花钱的缘故。 淮南诸州,虽然受灾严重,但社会秩序并未生乱,灾民也基本得到了救助。 在宋用臣的主持下,以工代赈,开展了各种生产自救和水利工程。 百万规模级的难民潮没有出现。 而赵煦对赵偁的工作,也是全力支持。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总数超过十五万石的稻种,也在常州、润州、扬州准备好了,只等大运河开航,就可以运抵淮南诸州。 当然了,如此规模的自然灾害,不可能没有损伤。 虽然没有统计,但饿死、病死和在逃难路上死去的灾民,起码也在一万以上。 好在,赵煦早已做好了相关准备。 他动员了几乎整个汴京的宗教界。 京畿范围的道观、寺庙里的牛鼻子和大和尚几乎是倾巢出动,赶赴淮南受灾州郡,举行水陆法会,为灾民与死难者祈福念经超度。 有着宗教的安抚,受灾灾民们的情绪,大体稳定。 与赵偁一起回京的,还有权发遣都大江淮发运副使蔡卞。 蔡卞在发运司这一年多,干的不错。 至少,他带着的漕司,没有干扰赵煦的海盐大策。 反而是,多有助益。 而蔡卞这一次回京,除了述职外,还带回了一批货物。 从广西的榨糖作坊里,出产的糖霜与红糖。 虽然不多,也就百石上下,其中糖霜不过两百斤。 但,这批糖货的入京,也宣告着,一条从交州到汴京的糖类贸易路线被打通。 糖,将成为一条连接中原与交州的生命线。 只要这条贸易路线稳定几年,那么,交州八州就再也不可能从中国分离出去。 因为,没有人能承担,让中国吃不到糖的罪名! 赵偁与蔡卞回京后,赵煦在紫宸殿上,亲自接见了他们。 并听取了有关淮南诸州灾后恢复、漕司来年漕运等方面的报告。 在听取完着两人的汇报后,赵煦龙颜大悦。 当即下诏,以蔡卞为都大江淮发运大使,赵偁为淮南路转运使。 全部去掉了权发遣的头衔,并且转正! 同时,赵煦还恩荫了赵偁之子赵鼎臣为官,并命入太学读书。 …… 十二月丙申(十二),兴龙节前一天。 知成都府许将回京,与许将一起回京的,还有受命为提举成都府路茶马公事兼成都府路走马承受严守懃。 严守懃一回来自是先到保慈宫里,给向太后请安。 然后,他才来到福宁殿赵煦这里复命。 严守懃是三月份去的成都府路,如今,已在成都待了七八个月。 可能是成都的风土养人吧! 他胖了不少,整个人变得憨态可掬,有了许多贵气! 故此,赵煦一见面,就打趣起来:“严供奉,朕听说,供奉在成都路、梓州路园户口中,已有‘严菩萨’的雅号了。” 严守懃顿时一个激灵,拜道:“什么‘严菩萨’?皆那无知愚民,信口雌黄,真菩萨,是庆寿宫、保慈宫两位娘娘,是大家……” 赵煦呵呵一笑,道:“供奉不必如此慌张。” “供奉在成都、梓州,所作所为,可谓是深得朕心!” 严守懃在成都、梓州路,固然是吃好喝好了。 还发一笔财! 但他差事也办的很好。 梓州路、成都路的园户的种茶积极性,在今年都增加了许多。 同时,新的制茶技术和种茶技术,也被他推广开来。 根据许将的报告,成都的园户们,今年普遍都在扩大生产。 这就很好了! 要求不能再多了! 严守懃自是个聪明人,当即拜道:“此皆陛下圣德之故也!” 赵煦嗯了一声,也不谦虚,将严守懃的马屁照单全收。 因为这是事实! 要不是赵煦给成都、梓州的园户,打开了辽国的陈茶、次茶市场。 数十万斤本来一钱不值,最后只能销毁的陈茶、次茶,得以以市价销往辽国。 这让成都、梓州的园户,得以回了一大血。 利润也大大提高了! 如今的园户的积极性,又怎会提高?他们又怎么听严守懃的话? 而为了卖掉这些茶叶,赵煦可不仅仅是充当了销售员。 还亲自下场,用皇帝的特权,直接开启了一条免税运输通道。 让成都、梓州的茶叶,可以免税直接送去宋辽边境,交割给辽人。 这种简单粗暴的倾销方式,让辽人大喜。 如今,已是要大规模采购大宋陈茶、次茶了。 而借着辽人,大宋过剩的陈茶、次茶,得以打入过去打不进的市场。 不止辽国成为了大宋茶叶市场。 草原上的阻卜、东北的渤海、女直以及未来的朝鲜,都将成为大宋茶叶市场。 第六百八十二章 两宫归还决策权 “大家,臣在成都府路为走马承受,有为大家耳目之责……” “今回京,臣乞奏成都府路各家虚实……” 严守懃躬身一拜,便将一份写好的实封状,呈在手上。 赵煦点点头,冯景上前接过那实封状,呈递到赵煦手中。 赵煦接过来,打开一看。 神色顿时就变得灿烂起来。 因为,严守懃报告的第一个就是王珪家族内部的烂事。 他细细看了一遍,笑容越发灿烂。 实在是王家内部的事情,太有意思了。 在王仲修今年被爆出与妓女通奸的丑闻后,王家内部彻底炸开锅。 王珪的几个儿子,闹着要分家。 王仲修自是不肯答应,说是要守孝期满才能分家。 这是符合大宋的社会传统的。 但,他的兄弟们却认为,王仲修这是打算私吞王珪的财产。 于是,王家内部暗流涌动。 根据严守懃的报告,王珪的几个儿媳妇,现在是轮流盯着王府内外的一切,就怕王仲修转移财产。 “胡闹!”虽然心里面很爽,但赵煦还是假作生气:“这王家怎么回事?” “还有没有士大夫的温良谦恭让了?” “竟为了区区财帛,闹到兄弟反目,妯娌为仇的地步!” 看似是在训斥王仲修兄弟,实则是指着鼻子骂王珪。 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这虽然是士大夫们的追求,但却是做宰相的基本条件。 现在,王珪诸子争产,闹到这个田地。 就只说明一個事情——王珪教子不严。 连儿子都教不好,谁能相信,他王珪能教好属下、门生? 在儒家主导的社会,一个人一旦道德上站不住,其他一切都会跟着崩塌。 这也是御史台的那些乌鸦,为什么总是喜欢抓着被弹劾者的亲戚、朋友攻讦的缘故。 “华阴县怎么搞的?”赵煦生气起来。 “身为父母官,教化一方,是其职也!” “今王氏诸子争产,为何华阴县不介入?” 严守懃在殿上听着,是瑟瑟发抖。 因为,他在成都府路是专门和华阴当地的地头蛇们打过交道的。 所以他知道,华阴的那些地头蛇,早就虎视眈眈的盯着王仲修带回去的那笔庞大到超乎想象的财富。 那些人为探知朝廷底线,还花钱找关系,联系过他,与他打听过朝廷的风声。 所以,其实王家内部现在的乱象,与华阴的地头蛇们是脱不开干系的。 正是这些人在煽风点火,在上跳下蹿,才让王家内部的纷争日益激烈。 以至于,本是家族内部的纷争,如今闹到华阴当地人尽皆知。 然而…… 官家却还是不满意! 这是生怕王家不死啊! “严守懃。” “臣在……” “朕打算撤换华阴知县,供奉在成都府路数月,未知可有贤才举荐啊?” 严守懃哪里敢接这个话? 立刻拜道:“臣刑余之人,岂敢言官场之事?” “供奉身兼走马承受一职,上报地方官吏贤与不肖,乃是份内事,且说无妨!”赵煦眯起眼睛来。 严守懃这才大着胆子拜道:“若以臣之愚见……” “梓州路遂宁知县张万才,泸州昌元知县唐贯等……于地方皆有贤名,或能为大家解忧……” 他举的这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倍刻甚急。 其中,张万才是现在已经被贬的梓州路转运副使李琮的得力干将。 而唐贯,则是泸州知州王光祖的得力干将。 李综在梓州路刮地皮,刮到惊动天子与两宫。 一招圆零就整,迄今让川西百姓遍体生寒。 官家将之贬黜后,从成都急调名臣蔡挺之子蔡朦前去灭火、救急。 而以严守懃在当地的见闻来看,尽管蔡朦上任后秉持旨意,将李综横征暴敛的增加的苛捐杂税全部取消,并且还奉旨免征了今年的两税。 可梓州路依然没有恢复元气。 人口大量逃亡,土地大量撂荒。 作为李综的得力干将,张万才在梓州路,尤其遂宁当地,有止小儿夜啼的神效。 本来蔡朦上任是要治他的罪,追究他的责任的。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最终不了了之,反而继续让其担任遂宁知县。 十之八九,这张万才与蔡朦是达成了某些协议。 至于唐贯? 此人本是泸州当地的一个胥吏,能从胥吏摇身一变,拿到官身,他自也有不凡之处。 根据严守懃所知的情况,唐贯的崛起,是从熊本治泸州开始的。 其从头到尾,就是盯着乞弟打。 乞弟曾想过招安,就是被此人断绝了招安的念想。 总之,这就是一个很擅长给人扣帽子,安罪名的官吏。 整人确实是有一手! 赵煦听完,点点头,将严守懃推荐的这两个名字记在心中,过些天找王子韶问问看。 反正,他是铁了心,要吃王珪家的绝户的。 起码两百万贯的财产呢! 都够给淮南路免两年两税了! 必须弄回来,让这些迷路的小可爱,回到封桩库。 继续看严守懃的报告。 蜀郡公范镇自致仕后,闭门在家,似乎是在写书? 赵煦撇撇嘴,对范镇不给他薅羊毛的机会,还是颇有微词的。 眉县当年买了苏辙田地屋宅的人又把屋宅田地原价卖回给苏家? 有趣! 这大宋啊就是这样的。 在南平军的南川县为知县的王岩叟(前文记错了,被贬的是王岩叟,留下来的是王觌),在当地建了一所县学,开始招收学生…… 嗯,这大概是大宋的那些有着理想抱负的士大夫们,被贬地方后的普遍选择。 也是他们的最后希望了。 希望靠着兴学、教育,留下种子。 而这些人也确实在被贬的过程中,为国家和社会做出了许多贡献。 你像郑侠,被贬英州十二年,而他在英州这十二年,教出来的举人、进士,多达数十人! 还有就是赵煦上上辈子,被贬崖州的苏轼。 在苏轼去崖州钓鱼前,当地别说进士了,举人都没出过。 而苏轼之后,崖州不仅仅出了举人,进士也开始涌现! 所以说啊,旧党的这些激进派被贬,虽然对他们个人是悲剧。 但对偏远地区的人来说,这却是喜事。 这就是赵煦,为何要将这些家伙往偏远军州贬的缘故了。 想了想,赵煦就决定回头,批点钱去南川县。 好歹让王岩叟的学校能有个模样。 同时,也算是给他一个机会。 若他真能在教育事业上,做出成绩来,赵煦倒也不是不能起复。 当然,御史或者重要职务是别想了。 但到国子监里为官,或者参与国家重要典籍编纂工作,还是可以的。 看到王岩叟,赵煦难免就想起了刘挚和孙觉这两个同样被他贬黜的激进派。 于是问着身边冯景:“冯景,去吏部问问,秀州判官刘挚、施州知州孙觉,自到任后都在做什么?” “诺!” …… 当天傍晚,赵煦回到保慈宫的时候。 两宫已在等着他了。 “官家明日就十二岁了……”太皇太后拉着赵煦的手道:“古者为舞勺之年,可学诗礼颂。” “而官家是天子,明日之后,当要学习主持宗庙祭仪,奉养祖宗神灵,背负社稷了。” 向太后也道:“是啊,六哥明日之后,就将为我大宋少君了。” “吾与太皇太后已经商议过了,待到明年,六哥就要多多参与朝会,不可再如如今这般,因贪早睡,不与朝会了。” 赵煦连忙拜道:“太母、母后,臣还年幼,乞与宽限……” “这宗庙祭仪,臣可以学。” “但朝会的话,臣恐怕还难以参与。” 大宋朝会,虽然已沦为礼仪性质居多的场合。 但,还是有些非人类。 赵煦若要参朝,一般四更天就得起来,然后与一帮大臣,顶着熊猫眼在那殿上枯坐大半个时辰。 这对已经习惯了现代生活节奏的赵煦来说,实在无法接受。 将来他亲政了,他是肯定要改时间的。 最起码,也要将朝会时间挪到辰时。 向太后道:“六哥,此乃朝中群臣之请……” “群臣皆言:成王年十二,周公负成王升殿,与宗庙祭仪,并与朝政诸事……” 准确的说,这是都堂、六部大臣还有三衙将帅们的共同请求。 “若六哥不允的话,嗣濮王、大宗正与同知大宗正,恐怕得去景福宫先帝神灵面前谢罪了……” 对大臣们来说,现在的两宫听政,他们是多少有些不耐烦了。 同时,朝野也有议论,将章献明肃故事拿出来说事。 话里话外,都是担心两宫听政会与章献明肃一样,将权力把持到死。 这…… 谁受得了? 宰执们立刻亚历山大! 这压力也同时传导到了大宗正赵宗晟和同知大宗正赵宗景以及嗣濮王赵宗晖的身上。 于是今天早上,嗣濮王赵宗晖、大宗正赵宗晟、同知大宗正赵宗景一起入宫,与两宫商议。 话里话外,都是让两宫进一步放权,以安定内外人心,以免‘朝中人心多思’。 还说什么‘方今天子神圣,有类成王’,假若不能和成王一样的话,那么他们这几个人,就只能去景灵宫,到英庙和先帝神灵御容面前长跪不起了。 这其实就是警告——不要学章献明肃。 你们把握不住的! 言下之意其实也是在劝两宫要体面。 别和慈圣光献一样,闹到不体面。 那不好! 也有伤天家的颜面,更损高、向两家的福泽。 这就是赵煦始料未及的事情了。 但也在情理之中。 在士大夫们眼中,两宫垂帘听政,是权宜之计,万不得已下的选择。 而现在,赵煦这个少主,既已证明有着不输正常成年君王的智力和手腕。 两宫就变得很碍眼了。 朝中内外,都是人心涌动。 太学里的太学生,坊间的舆论,还有各地士绅的态度都在无形中,给朝臣施加了莫大压力。 迫使朝臣必须采取行动! 在这个事情上,朝政大臣,无论文武,都只能有一个态度——必须支持天子亲政,必须让两宫放权! 这是最大的政治正确! 在这个事情上,不分文武每个人都必须过关、表态。 谁不表态,谁就会被天下人唾骂,被舆论鞭笞、怀疑。 一个不小心,表态不及时就可能被人扣上不忠的帽子! 正好,今年兴龙节后赵煦在名义上就满十二岁了。 而士大夫们从故纸堆里,翻出一个不知道真假的‘成王年十二,周公负成王升殿,与宗庙祭仪,与参朝议’的记载。 顿时,就奉若至宝,然后拿来施压朝臣、三衙殿帅以及宗室大臣。 赵煦在这个事情上,是有些猝不及防的。 他听完向太后的话,苦笑一声,道:“母后,儿尚还年幼……还要长身体……” “这早朝,就不参加了吧……” “这样吧……” “明年开始,儿尽量在辰时之后,前往紫宸殿、崇政殿听朝,学习政务……” 赵煦对自己的身体,是很关心的。 他可不想,耽误睡眠,导致身体发育不良,落下病症。 “也好……”太皇太后听着,却是欢喜起来。 她还是想着,尽可能的多享受权力。 向太后见着,考虑到赵煦确实还小,需要多睡眠,便只好点头,道:“也好。” “只是,六哥还是得多参与朝政。” “娘娘,您说对吗?”她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道:“太后说的是理。” “官家确实该多参与朝政。” “娘娘圣明!”向太后立刻就道:“娘娘,新妇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嗯?” “不如这样……”向太后轻声道:“明日朝会上,新妇与娘娘一起给都堂下诏,命都堂宰执,今后若有大事,可请旨于福宁殿……” 宰执请旨福宁殿的意思,就是将决策、拍板的权力,归还给赵煦。 向太后的话,虽说的很委婉,用了‘可请旨于福宁殿’,看似是保留了两宫的决策权与拍板权。 可按照目前的趋势,只要有了这个旨意,那么大臣们就绝不会再去庆寿宫、保慈宫请旨了。 因为没有人敢承担这个政治风险! 换而言之,其实就是两宫依旧垂帘,参与朝会,听政。 但大事上的决策与拍板,却得听福宁殿的了。 太皇太后顿时犹豫了一下,多少有些舍不得。 可,她看着向太后的神色,又看了看在她面前的赵煦乖巧的样子,想着朝野内外的压力,最终点头道:“也好!” “官家确实是该多与朝政了。” 第六百八十三章 尊号 元祐元年十二月丁酉(十三),兴龙节。 天刚蒙蒙亮,赵煦便被人唤醒,此时,漏刻刚好五更。 「妾等恭祝官家,千秋万寿……」 赵煦才睁开眼,清醒过来,文熏娘、孟卿卿、狄蔷三女,便带着大内的女官们,集体伏拜于御前上寿。 赵煦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没有做任何表态,也没有做任何赏赐。 这是因为,他如今还在凉阴(守孝)中。 所以,外朝的一切庆典都已取消。 包括,两府大臣提前前往大相国寺,为他祈福。 也包括在京寺庙道观为他开道场、***。 只保留了命福田院,施给汴京孤寡米面、石炭及医药的传统。 而在宫中,女官、内臣虽可以道贺。 但他不能回应。 这是孝道! 女官们上寿之后,就是李宪率领的内臣们上寿了。 赵煦依旧是不表态不回应。 等到众人再三上寿后他才答道:「今日兴龙节,朕思皇考之圣德,念祖宗创业之艰难,当法仁祖故事,以俭素为要!」 于是,左右再拜,皆呼:「陛下千秋万寿!」 这个时候,文熏娘、孟卿卿与狄蔷三女,分别捧着今日赵煦要穿的常服、帽子与腰带上前,为其更衣。 衣是青澜衫,腰带是青布带,帽子是斜巾垂帽。 都是很普通的东西,用料也是很寻常之物。 这是仁庙当年的规矩,意在为天下表率。 更衣完毕,三女便服侍赵煦盥洗。 盥洗完毕,天色已经开始渐渐明亮。 两宫这时从侧门入内,带来早膳,与赵煦同用。 此时,是黎明前三刻。 用过早膳,赵煦就在两宫簇拥,御龙直的护卫下前往紫宸殿。 大宋诸殿,都自有其用途。 像大庆殿,就是大典专用,除了每年正旦日会启用一次外,其他时候,每次启用都意味着发生了大事。 譬如册封皇太子,也譬如受降礼、明堂礼。 而文德殿,则是皇子、妃嫔受封之地(过去还有天子正衙礼和每月的入閤仪式,但元丰改制全部废掉了)。 这紫宸殿,则是五日百官大起居、接受天下祥瑞、郊祭礼成后的贺殿,还有就是天子圣节的典礼举办地。 今日是圣节,自是在紫宸殿。 从保慈宫一路穿过御道,来到紫宸殿上。 这个时候,天色已明,晨曦的曙光在地平线上绽放,皇城的灯笼开始熄灭。 按现代时间,大概在七点左右。 恰好就是大宋早朝在冬季开始的时间——夏令的话,会提前到四点半。 啪! 当两宫簇拥着赵煦从紫宸殿的侧门进入的时候。 拿着净鞭的内臣,已挥动净鞭。 空气被撕裂。 「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升殿矣!」 殿中内外,早已列班等候的群臣,乌泱泱的伏地而拜:「臣等恭迎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升殿临朝!」 这个时候,赵煦刚好坐到御座上,两宫则在身后的帷幕中坐下来,帷幕被放下。 「卿等免礼!」赵煦轻声说着,看向他面前的壮观景象。 此时,天色虽渐明,但紫宸殿上的烛台依旧在燃烧着。 在他的视角看去,从紫宸殿上一直到殿外的广场上,乌泱泱数百名穿着绿袍、绯袍、紫袍的文武大臣、宗室、外戚、勋臣,皆俯首而拜。 更有着来自各国的贺使,带着使团成员,在殿外遥相跪拜。 即使赵煦上上辈子,已习惯于此,依然难免心神摇动,有些飘飘然,生出天下尽在掌握,四海可以随自己心意而动的错觉。 微微吁出一口气后,赵煦恢复清明。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御前,代表赵煦传话的冯景,已将赵煦的旨意,大声传递了出去。 群臣三拜之后,各自起身,由韩绛、李清臣以及赵宗晖、曹佾,各自率领文武、宗室、外戚勋臣分班而立。 帷幕内的太皇太后,在此时吩咐着她身边的粱惟简:「梁押班,宣诏吧。」 「诺!」粱惟简再拜后起身,捧着昨天晚上,两宫命学士院草拟的诏书,走出帷幕,来到御阶前,然后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太皇太后、皇太后慈旨,百官恭听。」 群臣集体持芴拜道:「臣等恭闻慈圣旨意。」 粱惟简于是摊开写在黄麻纸上的诏书,站在御阶上,对着殿上群臣大声念诵:「门下……」 群臣肃然。 因为这是大诏!意味着有大事发生了! 而知情者,则微微颔首,看向帷幕中的两宫,对于两宫不恋权的高风亮节深感钦佩。 而几个投机者,则在心中叹息一声,感觉错过一个亿——两宫若恋栈,那就是他们表演的时候了。 可惜了! 粱惟简在稍作停顿后,继续念道:「老身闻:古者帝王朝朝夕夕,未有旷日不朝者……」 「自先帝奄弃天下,老身与太后,受先帝之托付,蒙祖宗之庇佑,垂帘听政,代君处分军国事……」 「今,皇帝渐长,睿智发乎天资,神圣出于天授,临朝以来,法度肃然,人臣咸服,海内归心……」 「独念皇帝春秋少,未能待旦,老身与太后,勉为垂帘……」 「自今日后,军国事及拜除,宰臣可于福宁殿请旨后施行!」 等粱惟简念完,无论是殿中还是殿外,群臣呼啦啦的集体下拜:「太皇太后、皇太后保佑拥护圣躬,功高天下……」 然后,又集体面朝御座上的赵煦再拜:「伏唯皇帝陛下能作威作福!」 帷幕内的太皇太后,见到这个景象,也是在心中叹息一声,无可奈何。 事实已摆在眼前。 无论是文臣还是武臣,不管是宗室还是外戚。 大家都已归心于官家。 明面上虽然还尊重她和向太后,可她心里面明白,若她今天不下这个旨意,那么,这些大臣恐怕就会和当年章献明肃垂帘的时候一样不安分了。 而她可远远不如章献明肃! 官家,更非是仁庙当年可比! 须知,即使是仁庙,当年章献明肃驾崩,遗诏中有"军国事令皇帝与太后内中裁断"的文字。 但,这遗诏文字甚至都没有走出崇政殿,就已被时任御史大夫蔡奇否决。 而蔡奇否决的理由非常简单——上春秋长,已知天下情伪,今始听政,岂使女主相继称制乎? 而仁庙对此不置可否,于是,保庆杨太后的临朝听政权被直接褫夺。 仁庙当天就在群臣簇拥下,于崇政殿西厢听政。 根本没有人关心保庆杨太后的感受! 如今,她的孙子,除了年纪比仁庙当年小外,其他一切,都已和仁庙当年差不多了。 他已证明自己可以处理军国事,可以决断战争,可以除授大臣。 其提拔任用的臣子,更是在各个方面,都已被证明成功! 尤其是在边帅的 安排上! 熙河的赵卨、环庆路的章楶,都是他亲自拜授,而如今经受住了战争的考验,被证明不仅仅完全合格,甚至可以说优秀的过分! 此外向宗回、高公纪这两个过去在汴京城中,只能算中人之姿的外戚,被他拜授熙河边防财用司的差遣后,也一下子摇身一变成为了天下知名的贤才,为国家立下了功勋。 在这种情况下,哪里还有大臣,有心思与她玩垂帘听政的游戏? 别说是她了,恐怕换成章献明肃在,也挡不住朝臣们那涌动的心思! 更何况,三衙殿帅,在一开始,在官家立储的那一天,就已直接向官家效忠了! 燕达、苗授、狄咏,皆是官家的人! 就连皇城司上下,也早早都是官家的人。 只是…… 心里面虽然明白,但太皇太后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她本就要强,如今,却被朝臣集体抛弃。 所有人甚至都没有犹豫一下,就全体跑去了孙子那边表忠心了。 她心中如何好过? 正叹息着,在心中自怨自艾。 耳畔却在此刻响起了孙子的稚嫩但沉稳的声音。 「太皇太后、皇太后,保佑拥护,慈爱教导于朕……」 「朕将永念于此永追孝道。」 「宰相!」 左相韩绛,右相吕公著先后出列:「臣在!」 「两府执政!」 邓润甫、李清臣各率两府大臣出列:「臣在!」 「太皇太后、皇太后,保佑朕躬,拥护教导,朕感念于此,以为太皇太后乃自古以来第一太母,皇太后乃千古第一圣母!」 「有司当上尊号,告于宗庙,将太皇太后、皇太后之圣德,著于竹帛刻于金石,宣告天下,好叫百年、千年之后之后人,知我大宋太母之圣德,圣母之慈恩。」 「诺!」 宰执们集体俯首拜道:「臣等谨奉德音。」 帷幕内的太皇太后,露出欣慰的笑容来,深感果然还是孙子孝顺! 向太后的脸色,也变得潮红。 而殿上的宰执,在短暂的商议过后,由左相韩绛奏道:「奏知陛下,臣与宰执商议,皆以为,太皇太后保佑圣躬,拥护陛下,功高天下,乃女中尧舜,宜当上尊号曰:宣仁太皇太后!」 「皇太后慈恩圣佑,亲养陛下,躬教圣躬,功在社稷,乃女中圣贤,宜当上尊号曰:钦圣皇太后!」 赵煦听着,微微颔首,道:「可!」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六百八十四章 心态各异的使者们 上完尊号,群臣再请两宫受贺。 两宫自是不肯,直到群臣再三相请,才勉为其难的出来,接受群臣拜贺。 此时,在紫宸殿殿外回廊上等候的列国使者们,也都被通报了殿中事。 而在紫宸殿殿外等候接见的辽使,却非是耶律琚。 而是在十二月初,奉耶律洪基之命,以贺圣节使的名义入朝的辽宁远军节度使耶律永昌。 耶律永昌听完大宋礼部方面的通报,顿时眉毛一扬,心道:“这南朝小皇帝,也就十来岁,居然就能处断军国事了?” “这也太夸张了!” 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家的那位太孙、梁王殿下。 梁王如今,怕是连朝中宰执也未必认全了。 更不要说什么决断军国事了! 所以,耶律永昌并不看好此事。 甚至觉得南朝的朝臣,这是在乱弹琴,胡闹! 一个十二岁的黄口小儿罢了! 不过,嘴上他却是不断道贺,好听的话,和不要钱一般的冒出来。 花花轿子人人抬嘛。 现在,宋辽关系非常密切。 宋辽贸易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密程度。 正是因此,辽人才能有对高丽用兵的底气和物质基础。 …… 与耶律永昌不同,西夏贺圣节使嵬名谟铎的表现,就是另外一个模样了。 如今,兴庆府中,正嗷嗷待哺,以求大宋尽快落实和议条款。 尤其是和议中约定的青盐进入陕西、河东市场的条件,兴庆府方面需要尽快落实,而且是越快越好! 这主要是,梁乙逋方面给的压力越来越大。 兴庆府此时,并不知晓,梁乙逋正在与熙河方面做着赎买羌人的操作。 所以,当他们发现,梁乙逋正在拿着大把大把的铁钱,补偿、抚恤随军的党项部落、士兵时。 兴庆府中的贵族的惊恐,是难以言喻的。 他们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更不清楚,梁乙逋的钱帛是哪来的? 他们开始忧惧! 忧惧梁乙逋与大宋有什么密约存在! 所以,现在的兴庆府,比任何时候,都希望尽快落实两国和议条款。 这不仅仅是他们亟需通过宋夏边境榷市贸易,获得收益。 然后拿着这些钱,去安抚诸部,拉拢豪族,收买军头。 同时,他们也需要大宋方面的落实,来给他们自己吃下一颗定心丸! 在这种情况下,别说大宋方面通报嵬名谟铎:今日两宫慈圣下诏,命宰执自今以后,军国事可请旨于天子裁断。 就算是大宋方面,告诉嵬名谟铎,赵煦有三头六臂,乃是佛祖在人间的化身,嵬名谟铎恐怕也会附会称是。 于是,嵬名谟铎当场就极为夸张的跪下来,对着紫宸殿磕头,直说什么‘上国圣主临朝,实乃苍生之幸,天下之幸也!’。 不过,嵬名谟铎的表演,在列国使者中,并不算最没底线的。 最没底线的是,来自交趾国的朝贺使黎文盛。 此君在得到通报后,当场流下眼泪,然后用夸张的姿态,匍匐于地,边哭边磕头:“圣朝有君,实天下之幸也!外臣谨表我主,愿大宋皇帝陛下,万寿无疆……交趾上下,愿世世代代,尊奉大宋天子,子子孙孙为大宋臣属……” 这就太过浮夸了! 但效果确实很好! 至少礼部的官员,在看到黎文盛的表演后,非常满意,当即将之记录下来,打算送去崇文院,交学士院记录。 这可是上好的国史材料! 却浑然忘了,这个黎文盛是交趾国内的知宋派。 正是他主导了交趾在熙宁南征后,与大宋的谈判。 他对大宋的了解,远在大宋士大夫们身上。 所以,在历次谈判中,他利用自身对大宋社会和文化的了解,通过威胁、恐吓大宋地方官员的办法,逼迫广西方面不断让步。 竟在元丰七年时,就通过谈判,收回了熙宁南征大宋所得的几乎全部交趾土地。 正是他,在元丰七年,与成卓在划界谈判时,利用语言,迫使成卓代表大宋答允,割让顺安州七侗之地,同时,将交趾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侬智会一家,调回内郡安置。 这对交趾北方的地方豪族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在侬智会父子被调离后,北方豪族首领们,渐渐对升龙府归心。 交趾对其北方的统治,开始稳固。 好在,如今一切已逆转。 侬智会回到了他的祖地广源州,还被赵煦赐姓为:农,成为了交州北方八州的头面人物。北方诸州的豪族首领们,也如愿以偿的拿到了大宋敕封的官职、爵位。 此番,黎文盛奉命出使朝觐,路过北方八州之土。 所见所闻让他触目惊心。 他见到了,那些被地方豪族首领,吊死在城门口、寨门口的交趾读书人风干的头颅。 也看到了那些被砸毁、抹去的交趾王国时代的石刻、石碑残骸。 北方诸州的豪族们,已经行动证明了他们对汴京的忠心。 有这些交了投名状的人在,就算宋庭不派一兵一卒,这些受汴京册封,世袭罔替,永镇一方的豪族,也会带着他们的侗丁与兵马,为汴京的赵官家,守住富良江,守住这八州之土 不对! 若汴京方面,放开限制,这些土司、豪族,甚至可能打过富良江,将交趾灭亡。 为什么? 因为当地的土官、豪族,其实就是一个個小型的唐代藩镇。 而且他们属于是第一代创业者。 无论是进取心还是开拓精神、冒险精神都非常旺盛! 黎文盛在门州的时候,就听说,北方诸州的豪族们,如今都在响应宋庭右江安抚使的号召,各家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正在北方的沿海地区,勘探、寻找良港。 准备在明年,建设一个海港,以对接来自宋庭广南东路、两浙路甚至福建路的海商。 同时也方便,八州的商品出口。 在这种情况下,黎文盛的浮夸表演,就很自然了。 他和他背后的交趾小朝廷,是真的被打怕了。 同时,如今的交趾国,对大宋的依赖也非常深。 …… 交趾使团旁边,礼部安排的是来自西南蕃的使者们。 今年,西南诸蕃首领,多了一个入贡成员——播州的杨家。 这是杨家第一次入贡汴京。 而且,杨家人这次入贡,打的旗号,叫人炫目—— 其家主杨光震,在给大宋礼部的上表中,一开始就自述其身世:臣,光震,本太原杨氏后也,高祖业,为皇宋故中书令、赠太师……臣父贵迁,为皇宋故莫州刺史、充本州防御使延郎孙……大宋庆历中,侬智高为乱,狄武襄公受命南征,延郎随军出征,过播州,与播州杨昭通族谱,因昭无子,延郎以其子广充过继,广充生臣父贵迁,贵迁生臣…… 直接攀附上了,在大宋民间有着莫大影响力的杨家将。 还摆出了族谱,一副非常认真,完全可以考证的样子。 但无论是礼部还是鸿胪寺,看了杨光震的自述后,都是一脸懵逼。 因为啊,虽然杨延郎确实存在。 但,狄青南征的时候,杨延郎并未从军——因为当时他已经死了数十年了。 所以,一个死了数十年的死人,怎么把自己的儿子过继过播州杨昭,还和杨昭通族谱? 其次呢,杨延郎并非是杨业的四世孙,而是杨业之子。 所以,这完全就是攀附! 但礼部拿他们也没办法! 嘴巴长在他们身上,还不是只能任由他们自己说? 而且,人家是贡使,远来是客,不好当面打脸。 万一惹出外交纠纷来,甚至生出边畔,那朝廷震怒,板子打下来,礼部的人可受不起,只能捏着鼻子,当做没看见,只是略有尴尬。 不过很快,礼部的尴尬就被解决了。 因为官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说了这个事情,于是一道旨意降下,让杨文广之子杨文怀认下了这门亲戚。 杨氏将门,自杨文广后,就已经衰败,杨文广诸子都只是因父荫在京担任小官罢了。 面对这种天子旨意,那里敢不从? 何况,播州杨家,确实有钱! 见面当天,杨家使者就代表杨光震,给杨文怀送上了厚礼。 在汴京城,有钱不仅仅能让鬼推磨,就算是磨推鬼都行! 何况,还有着旨意在! 于是,杨文怀当即表示愿意在族谱上增加一笔,将这西南播州杨氏加入他家的谱系。 然后,官家还特意抽空,帮他们改了bug——从杨延郎之后,变成了杨文广的后人。 故事逻辑性也得到了修改。 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故事——皇佑中,杨文广随狄青南征,过播州,与播州刺史杨昭独女坠入爱河,两人珠胎暗结…… 奈何杨文广并不知道此事,南征胜利后,回到汴京,并从此与播州失去联系。 而留在播州的杨昭独女,一个人在播州默默生下了儿子,并为之取名贵迁。 于是,如今的播州杨家家主杨光震就成为杨文广之孙,杨文怀之侄,可谓是皆大欢喜。 礼部和鸿胪寺,也都是长吁一口气。 可能的外交纠纷,现在变成了合家欢的大团圆剧本。 就是有个问题,杨光震只有一个儿子,名叫杨文广。 他得改名了! 恰好,这一次杨文广就在使团中,官家知道此事后,干脆好事做到底,直接赐名:宗保。 此刻,被赐名杨宗保的西南播州土司世子,在交趾国使团旁边的回廊里,看着交趾人的浮夸表演。 年轻的土司之子,撇了撇嘴:“我听说,去年交趾还曾作乱,引得朝廷震怒,遣执政南征,如今又如此谄媚,这前倨后恭,实在令人发笑,也实在叫人警惕啊!” “依我看,交趾将来,还可能继续做乱!” “我为皇宋忠臣之后,名将之孙,当为国尽忠,以备将来交趾之乱才是!” 他现在已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太原杨家之后,鼎鼎大名的杨家将一员。 屁股是完全坐在了大宋立场上。 没办法,谁叫大宋给播州杨家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呢? 天子不仅仅亲自降诏,为他家正名——西南诸蕃,素来重贵人。 杨氏既正名为杨业之后,杨文广之苗裔。 这对杨家在当地的统治,有着莫大好处。 此外,天子还亲自册封他家。 以播州刺史、充遵义军防御使,世袭罔替! 于是,赐给官印、袍服,授给印信。 对杨家来说,这是天恩浩荡。 已经足够杨家为汴京官家卖命了! 何况,汴京的赵官家,对土司是真的好! 这次杨家之所以跟着五姓蕃入朝,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看到了榜样——思州田家,因为给赵官家卖命,得到的好处叫整个西南诸蕃震动。 田家直接在交州开了两个分基地——田仕儒的次子、幼子,分别受封于交趾门州、广源州,以北门州都巡检、南广源巡检使的名义,得到了一片土地,而且是世袭罔替的土地! 除此之外,思州本家,也得到了重赏! 田士儒因战功受封思州观察使、思州义勇军都指挥使兼思州知州,并进拜为思州开国公,加食邑两千户,食实封四百户。 更特旨允许思州商货,可以免过税,行销于广南西路、广南东路。 这实在是叫人眼热! 一战下来,田家里子、面子全都拉满! 关键,根据各家的情报,田士儒随军征讨交趾,压根就没打过什么困难的仗,损失不过数百而已。 所以,西南诸蕃,现在都纷纷表示——我也可以爱大宋,我也可以出兵为官家作战! 愿意给大宋自带干粮卖命。 这也是时代特色了。 不要看大宋,并非是汉唐那样的大一统的王朝。 可大宋却得到了周围少数民族以及儒家文化圈内的认可。 在无数人眼中,大宋是正统,是文明的象征,是地上天国。 没办法,汉唐留下的遗产,太丰厚了。 丰厚到近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 与其他各国使者不同。 吐蕃贺使苏南党征,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这主要是因为,他在入朝的路上,被熙河的赵卨,带着朝拜了在抹邦山上的资圣禅院,并供奉了酥油、黄金、白银等贡品,还听过了那位普济怀恩法师的讲法。 不得不说,智缘的嘴巴,确实是厉害,配合他那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几乎就是菩萨降世了。 而苏南党征,本来就信佛,在资圣禅院,听过智缘的讲法后,他就难以自持了。 满脑子都是智缘讲的那些东西。 这些日子,他越想越觉得对,只恨不能常伴佛前,日常沐浴佛法。 甚至,已经有了在资圣禅院出家,追随普济怀恩大师的想法——吐蕃贵族出家是很正常的事情。 很多人都会在势弱的时候,通过出家,回避对手的打击,给自己保存实力,等待机会。 吐蕃人的游戏规则,也允许这个对手出家,以避免无止境的内耗。 通常,一个人只要出家了,对手就不会再穷追猛打。 而正好,苏南党征也闻到了些青唐城内不太对劲的氛围。 他也有出家的这个现实需要。 所以,苏南党征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该如何在资圣禅院出家,并拜普济怀恩大师为师学习佛法的念头。 他压根就不关心别的事情。 第六百八十五章 虚空造牌 伴随着紫宸殿上的漏刻,敲响了辰时的小鼓。 列国使者,开始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次第入殿朝贺。 首先进殿的,自是辽使。 这一次,辽国派出了一个庞大的贺圣节使使团。 送来的贺礼,也达到了历代以来之最。 仅仅是东北的林参,就有一百八十株之多。 而且,都是百年以上的老山参! 此外,紫貂皮、虎皮、熊皮,也各有数百张。 另有黄金制品数十件! 赵煦的好皇弟、辽梁王、太孙耶律延禧,也送来了丰厚的礼物。 光是貂衣就有数十件,白银所制的器皿、饰带十余件。 辽人抬到殿上的礼物箱子,就足足有三十八个。 光是为了把这些箱子抬到殿上,就用了上百人。 辽人送这么厚的礼,自然是有原因的。 这一点,赵煦很清楚——无非不过是希望,大宋不要支援高丽。 同时也是希望,宋辽交子贸易规模得到进一步扩大。 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他装糊涂。 等辽人将国礼全部抬上殿后,赵煦对殿上的耶律永昌说道:“皇叔祖大辽皇帝与皇弟大辽梁王的厚礼,朕收下了,请贵使回国后,转达朕对皇叔祖与皇弟的谢意。” 耶律永昌也不以为意,抚胸道:“陛下美意,外臣自当转达。” 在耶律永昌眼中,赵煦只是一个比较聪明的孩子。 大宋朝廷的种种举措,也只是为了宣传和妆点罢了。 今日所谓的‘军国事宰执请旨于皇帝’的旨意,也只是一种对外的宣传表演。 这个国家,真正拿主意的,还是那帷幕后的两宫以及殿上的宰执。 哪怕,耶律永昌在殿上,直接和赵煦对话后,他依然是这么认为的。 这倒不怪他。 实在是人类无法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 放在政治、外交上就是人无法想象自己历史之外的事情。 而在辽国,别说少主当政了。 就算是成年的君王,在初即位的时候,也是相当青涩、幼稚,需要母后扶保,才能坐稳位置。 比如说,耶律洪基就是如此。 当年,耶律重元作乱的时候,幸亏仁懿太后萧哒里还在。 不然的话,耶律重元还真有机会得手! 在先入为主的情况下,即使耶律琚告诉过他——南朝少君非同一般。 纵然他如今在殿上,听到了赵煦的声音。 但,耶律永昌依旧认为,这一切都是一场表演。 就像是他离开辽阳府前,梁王、太孙耶律延禧被天子带着接见女直诸部首领、渤海豪族以及高丽降顺的士绅代表的时候一样。 耶律永昌自然而然的认为,现在的一切,也是彩排已久的表演。 不过呢…… 其实耶律永昌也并不在乎这些东西。 因为耶律永昌这次来代表耶律洪基道贺,只是次要任务,他最主要的任务,是和耶律琚搭班子,一起负责对宋谈判,尤其是最新的木材出口贸易谈判。 至于原来的副使耶律俨? 虽然还是以副使的名义,居住在都亭驿中。 但无论是大宋方面,还是辽国方面,基本都将之当成了期货死人。 在陛辞时,耶律洪基曾亲自交代过——南朝想要木材,那就给他们! 但是…… 得加钱! 一颗百年以上的橡木,才给十到二十贯? 哪怕算上运费也不过二十到四十贯一颗。 即使大辽可以征发女直各部,深入森林,然后利用混同江发达的河运,顺流而下,直接送到耀州(今营口)、镇海府苏州(今旅顺)、保州(今朝鲜新义州),然后再用海运,送抵南朝的登州。 但还是太少了! 耶律洪基希望能增加一倍,至少也得增加三五成。 至于原因? 耶律洪基想用增加的收入,来收买女直各部,安抚渤海豪族。 所以,他才会选耶律永昌。 耶律永昌是圣宗系,其祖父就是辽混同郡王、建雄军节度使、东京留守、北院大王耶律宗愿。 因为耶律宗愿的生母是汉人,所以,耶律永昌家族和文忠王府关系非常密切。 其家族世代也都居住在辽阳府,与汉人、渤海豪族通婚。 这从耶律永昌的官爵就能看出来——宁远军节度使。 这是辽国隶属于崇德宫(承天太后)的节度辖区。 而崇德宫与文忠王府,自来都是犬齿相依的。 故此,耶律永昌的心思,压根就不在这紫宸殿上。 他只想着,尽快与南朝的官员开展谈判,完成他的任务。 然后,从这南朝采购大量商品回去,与崇德宫上下一個交代。 其他事情,他才懒得管,也不在乎。 但耶律永昌不会想到,他的底细和跟脚,早就被耶律琚卖了个干干净净。 而且是耶律琚主动卖的! 因为耶律琚在汴京的外室,那位昔日的李师师,如今的刘夫人,已将要临盆了。 为了给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在大宋获得一个良好的出身,刑恕只是稍微一暗示,耶律琚就将耶律永昌的跟脚、背景,倒豆子一样的告诉了刑恕,然后由刑恕转告给了赵煦。 所以,赵煦一直在观察着耶律永昌。 等耶律永昌完成他的献礼任何,将要陛辞的时候,赵煦忽然叫住了他:“辽使请留步。” 耶律永昌抬起头,看向那殿上御座上,看不清模样的南朝少主,他躬身问道:“陛下可还有嘱托?” “嘱托倒是没有。”赵煦轻笑着:“只是,有一件事情,想请爱卿回国后,代朕转告皇叔祖。” “嗯?” “前时,朕曾遣给事中胡宗愈为贺皇叔祖天安节使,朕曾命胡宗愈于皇叔祖前,调停辽、高丽之纷争……” “皇叔祖婉拒之……” “但朕念及高丽百姓无辜……还是想劝一劝……” “若是可以,请皇叔祖念及百姓无辜,暂息兵戈之事!” 赵煦说完,就微笑着看向耶律永昌:“卿以为呢?” 这就是又要虚空造牌。 同时,也是在暗戳戳的威胁、恫吓辽人。 这虽然看上去有些滑稽。 颇有点现代电视上那个名场面的味道——别打了,别打了…… 但,只要赵煦表了这个态,哪怕他什么事情都不做,对辽人也能施加压力和影响,至少能让辽人分心。 如此一来,说不定,辽人为了安抚大宋,会吐出一些利益来。 即使不能,对赵煦和大宋也没有任何损失。 同时,这也是对前些时候,耶律洪基派人来大宋,说什么要调停‘宋夏纷争’的回敬。 来而不往非礼也嘛! 耶律永昌却是楞了一下,旋即拜道:“如陛下之愿,臣回国后,必将陛下之语转达我主……” “只是……”他抬起头来,看向那殿上,也坦然接受着殿中无数大宋文武大臣,投向他的目光。 “不瞒陛下……” “我主大辽皇帝,今番征讨高丽王逆,乃是吊民伐罪,乃是因高丽王逆,在其国中倒行逆施,致使百姓父子离散,夫妻失和,纲常颠倒……我主曾多次下诏劝诫,然王逆充耳不闻,屡教不改……我主不得已之下,因念高丽百姓,为拯其于王逆暴政于水火之中,方才出兵征讨,本意乃是望王逆,悬崖勒马……奈何王逆顽劣,竟举兵抗拒!” “故此……”耶律永昌朗声道:“战事延绵至今,高丽百姓受战火荼毒之一切责任,皆在王逆一人!” 赵煦听着,眼中露出些赞赏的神色。 辽人这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本领,确实是有汉唐遗风! 反观如今的大宋士大夫,就普遍缺了这个汉唐特色。 太讲道理,也太教条了。 看看人家? 张嘴就是仁义道德将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站在道德高地,对高丽则是极尽抹黑。 更将所有责任,尽数推卸给高丽。 以至于人家反侵略都成为罪名了。 这才是合格的帝国主义! 殿上,耶律永昌却是说得兴奋起来。 在他看来,这是赵煦主动给他搭建的表演舞台。 自然他不会浪费这个机会。 他挺胸继续朗声道:“不瞒陛下,自大辽王师出兵以来,高丽百姓,无论官民士绅,皆是箪食壶浆。” “王逆贼军,则抱头鼠窜,有如丧家之犬。” “陛下若是不信,可遣人随臣回国,我主必安排陛下之使,往视高丽……” 这些话,虽然粉饰居多。 但站在辽人的立场上,此番辽国征讨高丽,确实是称得上军纪严肃,秋毫无犯。 至少,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劫掠高丽百姓,到处烧杀抢掠,将高丽人逼反的恶性事件。 同时,针对高丽士大夫、官员、地主豪强的招抚、统战工作,也在耶律迪烈、梁颖等老臣的安排下,有条不紊的进行。 辽人,已经从幽燕地区,征召了大量士人,前往被征服的高丽地区安抚士民百姓,还对因战争流亡、逃亡的难民,进行了赈济。 于是,自平壤向北的广大地区,辽人在打下来后,就几乎没遇到什么有规模的抵抗和暴动。 赵煦听完,呵呵一笑,道:“即使如此,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此圣人之教也。” “朕实不忍见高丽亡国……” 耶律永昌抚胸道:“陛下有所不知……” “我主大辽皇帝陛下,已在大辽上京,为高丽国王及其家人,准备了行营……” “若其弃甲降服,我主愿以国宾相待,使其家族不失富贵!” “甚至,可放归其回国,使其依旧为高丽国王!” 赵煦听着,只是笑了笑。 对耶律永昌的话,他是一个字也不肯信的。 因为,辽国在这方面是吃过大亏的! 当年耶律阿保机灭亡渤海后,为了安抚渤海人,在当地建立东丹国,还封自己的儿子耶律倍为东丹国国王。 这个东丹国体制,在辽国内部存续了数十年,直到辽圣宗时代才宣告终结。 也正是因为东丹国体系的存在,辽国对渤海旧地的消化与统治,一直不顺利。 迄今渤海豪族、世家依旧和辽廷离心离德。 渤海人的反抗和暴动,终辽一朝也始终不停。 若赵煦没有记错的话,在现代的历史上,完颜阿骨打起兵后,就得到了渤海豪族、世家的支持。 女真人的口号,甚至直接就是——女真、渤海一家。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在,辽人怎么可能在高丽也来一次? 和耶律永昌所说的相比,耶律琚告诉刑恕的辽国战略就可信的多了。 按照耶律琚所言——辽主欲灭高丽后,于高丽之地,重建汉四郡,选汉人大臣并高丽旧官治之。 换而言之,就是一旦灭掉高丽,就要在高丽实行幽燕汉制。 便是在如今,辽人的野心,也已经彰显表露出来了——辽主耶律洪基封其孙梁王耶律延禧兼任朝鲜国王。 这摆明了灭亡高丽后,必然在当地用幽燕汉地的体制,以郡县直辖。 只是,这些事情,赵煦不会当殿说。 他说了,就等于卖了耶律琚。 于是,赵煦道:“若是这样,那就最好不过了!” “不瞒贵使,今年六月,高丽国曾遣其僧统官义天来朝……” “以朕观之,义天大师,确乃高僧,由此观之,高丽并非失德之国,高丽国王也非无道之君。” 耶律永昌听着,瞳孔一缩,心中暗骂:“好啊!” “王逆果然两面三刀!” 在心中暗暗记下来这个事情,打算回去就写奏疏报告辽阳府的天子。 等打破开京,抓到王逆一家,一定好好审问审问。 看看这些两面三刀的二五仔,究竟背着大辽,和这南朝有什么勾当!? 却不知,赵煦是故意的。 故意卖了义天给辽人。 同时也是在借此暗示辽人——高丽国王和大宋关系密切。 大宋是可能援助高丽的。 而赵煦也确实援助过高丽。 相信,耶律洪基很快就会找到证据。 毕竟,神臂弓这种东西,是大宋独有的武器。 就和西夏的瘊子甲一样,是外人无法仿造的。 如此一来,既可以进一步的虚空造牌。 同时也能挤压辽国的战略选择,迫使辽国不得不加快对高丽的攻略。 而高丽不是小国。 辽人一旦急躁,就容易吃亏。 总的原则,就是给辽人添堵,恶心辽人,最好让辽国深陷高丽泥潭。 同时,也是在逼高丽人做选择。 第六百八十六章 传国玉玺 赵煦在紫宸殿上,接见辽使耶律永昌时。 数千里外的混同江畔,辽国皇帝行营。 耶律洪基,正在看着,从平壤送来的缴获之高丽军械。 其中,几把造型奇特的弓弩,让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拿起其中一把保存的相对完好的,鼻孔哼了一声。 “桑木为身,檀为秢,铁为蹬子枪头,铜为马面牙发,麻绳扎丝为弦……”他如数家珍般的,审视着手中的强弩。 还命人,量了一下弓身与弓弦。 然后,得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数据。 弓身三尺又两寸,弦长两尺五寸。 所用箭矢,长七寸五分,重约六钱,以精铁为箭头! “神臂弓!”耶律洪基冷冷的说道。 “南朝的神臂弓,怎到了高丽王逆之手?!” 神臂弓这种军国利器,一直以来,都是南朝的王牌。 便是党项人,也只在战争中,缴获了一些。 但他们无法仿制! 因为仿制太贵了! 贵到无法接受! 全天下只有南朝的军器监,才能大量生产。 现在,神臂弓却跑到了高丽,出现在了高丽开京外围的守军手中,成为杀戮大辽勇士的利器! 而这些神臂弓,都是辽国军队在十一月在开京外围的战斗,从投降的高丽贵族手中缴获的。 显然,这是南朝的官方行为! 考虑到南朝的登州、莱州与高丽隔海相望。 他们完全可以通过海运,向高丽大量输送军械。 耶律洪基想到这里,顿时就恼怒起来:“南朝口蜜腹剑,实在可恨!” “朕要遣使责问!” 在他身边的辽国南院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梁颖赶紧拜道:“陛下不可!” “若是如此,臣恐南朝将加大对高丽王逆的援助!” 耶律洪基听着,立刻明白了过来。 是啊…… 他若遣使责问,岂不是告诉南朝——大辽在神臂弓面前吃亏了? 以南朝的秉性,恐怕会欣喜若狂,然后加大对高丽的援助力度。 毕竟,辽国过去经常干这种事情。 以己度人,南朝没理由不给大辽添堵! “这……”耶律洪基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依相公之见,朕当如何?” “以臣之愚见,陛下当命平壤招讨使,将大辽水军,严守海防!”梁颖道。 “不仅要封锁高丽与南朝的海路,还要封锁高丽与日本国的海路!” 耶律洪基好奇的问道:“为何连日本国海路也要封锁?” “此乃以防南朝借道日本,向高丽输送军械!” “另外,明春头鱼宴,陛下还等告诫女直诸部,命其首领,召回在高丽之部民……” “不然,一旦为我大辽发现,有女直在高丽军中……” “则必连坐该部!” “嗯,相公所言甚是!”耶律洪基点头道:“女直诸部,尤其是海东女直,是该好生敲打敲打了!” 女直雇佣兵,一直活跃在高丽军队中。 这一次辽伐高丽,在平壤一役,辽国军队遭遇到的最强烈抵抗,也是来自女直,尤其是生女直的雇佣兵。 那些凶悍的战士,一度给辽人造成了麻烦,最后还是调动了攻城的床子弩与投石机,才将之压制下去的。 平壤城破后,也是这些女直人,簇拥着高丽平壤留守南逃。 也依旧是这些女直人,带着高丽溃兵,遁逃日本,引得萧不哒野渡海追击,然后才有辽国大军登陆日本,直接让那位白河天皇退位。 正是因此,现在的辽国上层,对女直,特别是生女直各部,都提高了警惕了。 因为这些女直战士,在战场上表现出了超高的战斗力和战斗意志。 要不是他们人太少了,甚至可能逆转战局。 正是因为发现了女直的威胁,所以耶律洪基才会亲自来到辽阳府,并在冬季来到混同江,为明年春天的头鱼宴做准备。 必要时,耶律洪基甚至打算出兵清剿一下,散落在白山黑水之间的生女直部落,肢解掉几个大部落。 只是…… 耶律洪基沉吟良久,看向梁颖,继续问道:“那于南朝,该如何应对?” 梁颖自然听懂了耶律洪基的言下之意。 虽然说,可以派水师封锁高丽。 但,假若南朝执意要援助,其实辽国的水师是根本封锁不住的。 这既是因为,辽国的水师船少,之前几次海战,都只是勉强和高丽水师打个平手(辽国是有水师舰队的,之前三次讨伐高丽都出动过,辽兴宗讨伐西夏时,也出动过水师,战绩还可以。)。 如今,虽然辽阳府在抓紧打造水师战船。 但是,辽人自己心里面清楚,他们的船,只适合在近海航行,没有南朝的海船大,也不如南朝的船坚固,更没有南朝的船快。 若南朝执意援助,他们是可以突破封锁的。 梁颖想了想,奏道:“陛下,老臣听说,奉国军节度使曾言,南朝外戚勋臣,欲从我朝引入新罗婢……” “今我朝手中,获得高丽平壤王宫宫女、婢女甚多,不妨卖与南朝贵人……” “以此或能安抚南朝……” “此外,老臣还听说,南朝皇帝,欲从我朝采买木料……只是陛下以为南朝价低,未曾答允,前时遣耶律永昌南下,便为此事……” “陛下不妨应允!” “且先吃些亏……稳住南朝,待我朝平定高丽,重设郡县再与之计议……” 耶律洪基听着,虽然已经意动,但他还是有些犹豫。 毕竟,他是真的缺钱。 而木材生意,是如今为数不多,可以为他创造大量外汇的买卖了。 只要做个简单数学题就知道了。 若按南朝价格,十贯到二十贯一株橡木,按每年售卖一万株算,也就十万到二十万贯。 即使南朝能答允,将这部分财帛,用于充当交子的保证金,印刷成交子,按照宋辽交子条约的规定,也就放大一倍,到二十到四十万贯。 可若能涨价的话…… 一万株涨一成的价格,就是十万贯以上的收益。 这还是一万株! 若是两万、五万呢? 这得多少钱? 够他买多少财货了! 善财难舍,耶律洪基自然难免踌躇。 梁颖见状连忙劝道:“陛下,当务之急,还是平定高丽王逆,重建汉四郡!” “若陛下大业得成,区区小利,暂且让于南朝何妨?” “须知,此番征讨高丽,一旦灭国成功,不止我大辽社稷将进入极盛!” “便是过去,诸般烦恼我朝之积弊,也将迎刃而解!” “无论是渤海世家,还是女直各部,都将臣服于陛下!” 耶律洪基听着,终于被说动了,道:“还是相公老成谋国,且依相公的!” 梁颖说的,确实是对的。 只要打下高丽将之灭亡,开疆拓土的旷世功业姑且不论。 单单就是重建的汉四郡,就该产生多少官职? 这些官职完全可以拿出一部分来拉拢、笼络渤海的世家大族。 同时,作为一個新征服的地区,吞并高丽后,渤海人的地位,也可以提升起来。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只要有着高丽人垫底,渤海世家的心态应该就能平衡一下。 最最重要的,还是吞并高丽后,大辽的东北方向,就再也没有一个成规模的有建制的大国。 渤海人也好,女直也罢,都将失去腾挪辗转的空间。 大辽可以安心的慢慢消化。 同时,也可以将这些地方,当成大后方经营。 这样,大辽就可以腾出精力,专心致志的面对南朝与党项。 说不定,未来能有机会,饮马黄河,入主汴京,乃至于重回长安,实现卯金刀的预言! 这样想着,耶律洪基就忍不住从自己的腰间,取出一方被装在锦袋内的宝玺。 宝玺上,有着岁月的斑驳痕迹。 宝玺的正面,篆刻着八个古老的篆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此乃…… 传国玉玺! 已失踪了百余年的传国玉玺! 但是,这方神圣的,象征着正统的宝玺,却在他祖父在位时,出现在中京(赤峰)。 正是因为有了传国玉玺,从圣宗开始的辽国皇帝,才会心心念念着那卯金刀的谶讳。 同时,他们也才会将自己视作正统! 毕竟,传国玉玺都在他们手上。 他们不是正统,难道还是窃据中原的汴寇? 抚摸着宝玺的印文,耶律洪基心旷神怡,忍不住开始吟诵他祖父当年得到宝玺后,写下的诗篇。 “一时制美玉,千载助兴王……” “中原既失鹿,此宝归北方……” “子孙宜慎守,世业当永昌!” 梁颖见着,当即下拜:“天佑大辽,大辽永昌!” …… 几乎是同一时刻,高丽王都,开京(今开城市)。 漫天的大雪,已将大地冰封,江华湾更是早早就结冻了。 高丽国王王运此刻站在城头,远眺着远方的冰封大地。 辽国兵马,如今都已经退回了平壤城。 开京之围,暂时被解。 但,王运知道,等到春天,辽军一定会卷土重来! 而且,其攻势将变得无比凌厉! 开京城,怕是守不住! 必须迁都了! 他必须离开这里,前往南京(汉城)甚至前往江华岛。 高丽历史上,不止一次这样做。 第二次和第三次高丽、辽战争,开京都曾被围。 特别是第二次战争期间,辽军攻入开京,放火焚烧开京宗庙、宫室。 而这一次的辽兵,比前三次更加凶猛,手段也更加狡猾。 大量的北方士族、官员都已经降顺。 甚至接受了辽人的册封。 同时,辽军的战斗意志和战斗精神,也比之前三次更加旺盛。 这是因为,辽主不吝赏赐。 想到这里,王运就忍不住烦躁起来。 他扭头看向大海的方向。 那宋国所在的海的另一面。 他已经知道,正是宋辽交子贸易,让辽人有着足够的财力征讨他的国家。 可偏生,他却无法指责宋国。 因为,宋国对于高丽,已算仁至义尽。 不止在开战不久就派人送来大批军械,这些军械甲胄,一到高丽就被视为军国利器,用于武装开京的禁军。 尤其是高级军官。 而这些军械,特别是其中的强弩,在十月、十一月的开京战事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辽国的重甲,在那名曰神臂弓的劲弩面前,也能被洞穿。 此外,他还知道,宋国的皇帝,曾遣使到辽国调停战争。 除了没有派兵配合、策应高丽外。 宋国做了一切能做的事情。 “要不……答允宋国的要求……”王运想着。 “再派人去宋国,请求援助……” “特别是那神臂弓!” 只是,现在是不可能的。 至少也要等到春天,大海化冻,海船能够航行的时候,才能遣使前往汴京求援。 到那时,开京估计已经陷落,他应该应该在南京,整军备战,继续抵抗了。 这样想着,王运转过身去,对身旁的内臣吩咐:“派人去请王弟义天入宫,孤要与之长谈一番……” …… 朝鲜与日本的海峡中,已被辽主赐名为‘天安岛’的对马岛上。 数不清的工匠,正在融炼着银矿。 即使是在这寒冬季节,他们也被强迫着炼制白银。 因为,这天安岛上的辽人对白银有着近乎病态般的狂热。 一块块银铤被熔铸,然后由监工勒名,接着装入银箱。 不过对岛上的矿工和匠人来说,在这岛上炼银、挖银,却是个美差。 因为,辽人为了保证可以源源不断的出产白银。 所以,每天给他们吃三顿饭,顿顿都是白米饭! 有时候,甚至还会加一条海鱼或者一块肉干。 这对这些过去别说鱼肉、鹿肉了,连米饭是什么滋味都没有尝过的岛上矿工、工匠来说,这样的日子简直就是天堂般的生活。 于是,一个个无比卖力,生怕表现不好,被辽人送上一条船,送回壹岐甚至是九州。 若是这样的话,他们宁愿死! 这些勤劳、忠厚的矿工与工匠,让岛上的辽人非常满意。 特别是萧不哒野,这个曾经肆虐日本,被日本的天皇惊呼为‘天下让其不如意的四个事情之一’的辽国大将,此刻看着又一箱被抬到他面前的银铤,颇为得意的抿起嘴唇来。 这些银铤,就是他加官进爵的功劳。 唯一的问题是——这岛上的银矿产量,一直上不去。 这严重影响了他的升官效率! 而他派去日本,打探新的银矿地点的探子,却至今未归。 这让萧不哒野不得不怀疑,是日本人截杀了他的探子。 其目的恐怕就是为了遮掩,其国中银矿的存在。 所以…… 萧不哒野,迎着寒风,看向日本方向。 “欲盖弥彰!” “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 日本人的反应,在萧不哒野看来,就是坐实了他们在隐匿银矿! 这可不好! 大辽需要白银,越多越好! 小小日本,却藏匿银矿,拒不报告甚至截杀大辽官兵! 可恨!可恨! “等到开春,海风平静下来,吾将再讨日本!” “必叫日本国知道,藏匿银矿,就是对抗大辽天子!就是欺君!” “而欺君就是死罪!” “就是……”萧不哒野皱起眉头:“我该用什么借口呢?” 再怎么说,如今的日本国王是遣使到了天子面前称臣的。 若是无故讨伐,传出去国际观瞻不好,而萧不哒野知道,他的主君是个要面子的人。 所以,得找一个借口。 眼珠子一转,萧不哒野就知道,借口应该怎么找了? 很简单,请太师驱赶一批朝鲜溃兵,逼迫他们渡海逃亡去日本。 然后自己再借口追击…… 你看,这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到时候,大军踏上日本国的土地,抓几个日本官员,审讯一下,应该就能知晓其银矿方位,然后汇报天子。 只要有白银,天子定会允他出兵夺取。 而上次登陆日本,他的大军,几乎没有什么损失。 日本国,太孱弱了! 第六百八十七章 消失的占城使团 午时过后,按照传统,赵煦移驾于崇政殿。 并在此赐宴群臣并列国贺使。 此时的他,多少有些疲惫了。 毕竟,他可是早上五更前就起来,然后一直忙碌于国事至今。 生理和精神上,都有些疲劳。 好在,宴会开始后,他就得以休息。 因为他还在凉阴中,无论辽使也好,夏使也好,或者其他人也罢,都不会来他面前上寿。 故此,吃了些东西后,赵煦便靠在坐褥上,开始假寐 休息了可能有半个时辰,赵煦重又精神起来。 而此时,本该负责殿上礼仪,并监督群臣的郭忠孝,却轻手轻脚的来到了赵煦身前:“陛下……” 赵煦看向郭忠孝,有些好奇,问道:“何事?” 郭忠孝欲言又止。 赵煦坐直身子招了招手,护卫在他身周的带御器械让开一条道路。 郭忠孝于是凑到赵煦跟前,低声道:“陛下,通见司刚刚收到明州的急报……” “嗯?”赵煦看向他。 郭忠孝从身上取出一封实封状,呈递在手上:“此知明州臣睦刚刚以急脚马递入京之奏疏。” 赵煦的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陈睦自履任明州,一直都是通过马递铺,向他报告。 这还是陈睦第一次动用代表紧急的急脚马递。 他接过郭忠孝呈递上来的实封状,检查后将之拆开。 然后,赵煦的神色就变得玩味起来。 因为,陈睦说,在十一月,占城国进奉使蒲麻勿等数十人,于明州登陆,并向明州官府递交了信物、国书。 于是,明州官府遣人护送这些人上京。 但是……半个月后,明州方面得到越州、杭州有司通报。 占城使团在越州与杭州交界发生意外——驿馆大火,使团上下无一生还。 赵煦看完,就摩挲了一双手。 然后他看向在殿上的高家人方向。 他的眼睛在太皇太后的亲侄子高公绘、族兄高遵冶、族弟高遵礼、高遵路等人身上扫来扫去。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高遵路身上。 因为,高遵路如今的差遣就是以皇城副使为杭州兵马都监,手下管着杭州宣毅军的七个指挥。 所谓宣毅军,乃是仁庙时代,为了应对越发急迫的军事压力而在天下州郡组建起来的禁军。 其建军思想是来自真庙时代的大臣陈贯提出的‘土兵论’。 所谓土兵论,是陈贯见到大宋禁军驻泊地方时,经常骚扰百姓,以至地方上怨声载道,同时因为这些军队都是外地人,既不熟悉本地地理,也没有保护家乡桑梓的动力。 所以在面对外敌的时候,常常没有作战意志,好多下军,经常是一触即溃。 简直就是干啥啥不行,祸害百姓第一名。 而陈贯认为,假若用了本地乡民为军,那就不一样了。 在他的设想中,本地乡民,都是本地人,肯定不会对父老乡党下黑手。 同时,他们熟悉地方,有保卫家乡桑梓的动力。 在面对外敌时,一定会力战不退。 真庙在听完陈贯的理论后,虽然认为非常有道理。 不过呢…… 不切实际! 因为,假若招募本乡的乡民为军人守卫乡土。 问题确实能解决不少,但国家显然无法在庞大臃肿的禁军体制外,新招募这么多的兵额。 那样的话,财政会直接破产。 所以,若按照陈贯的办法来做事,就只能裁撤原有的禁军。 原有的禁军是这么好的裁撤的? 百万禁军,衣食所系! 惹毛了他们,恐怕他们就要拥立一个新官家了! 故此,在真庙时代‘土兵论’只是在士大夫之间流传,从未成为朝廷政策。 但是,当时间来到庆历年间,随着大宋禁军在西北三战三败,大败亏输。 恐慌之下,仁庙采纳了夏竦、韩琦等人的建议,将‘土兵论’重新捡了起来。 于是,建立新军,赐名:宣毅,于天下州郡要冲之地,广泛设置、招募士兵。 三個月内,就募兵十万之多,组建两百八十八个宣毅军指挥! 而问题,就出在这里了! 因为是仓促组建,所以,各地宣毅军中可谓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当年,震动大宋半壁江山,迄今依然是文彦博嘴上谈资的贝州王则之乱,就是弥勒教渗透贝州宣毅军后,借助宗教的力量,发动的兵士暴动。 按照屋千蟑理论,当宣毅军里出现一个王则的时候,就意味着,其他地方的宣毅军中,肯定隐藏着千千万万个王则。 仁庙虽然不知道屋千蟑的理论,但,他还是凭直觉认识到了各地宣毅军的危险。 所以,在王则之乱后,为了监视各地宣毅军。 仁庙开始将外戚、勋臣,派去各地,借助这些人来监视、弹压,以防出现新的王则。 这样做,虽然是防止了新的王则出现。 但也直接让仁庙,企图用宣毅军来代表驻泊禁军,弹压地方,充实军力的企图落空。 道理很简单——外戚、勋臣都是些什么人? 被圈养在大宋这个动物园里的猛兽啊! 被圈养的猛兽,也依旧是猛兽。 是猛兽就一定要吃肉。 而仁庙没有在现代留过学,不知道如何创造新的财富,喂饱这些家伙的肚子。 那么,这些出京的外戚、勋臣们肚子饿了怎么办? 当然是老办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于是,各地宣毅军,在大宋直接就是土匪、路霸的代名词。 假若赵煦没有记错的话,当朝的宰相韩绛的大哥韩纲,当年就是栽在了宣毅军手中,从此折戟,再无前途。 正是韩纲栽倒,韩家的政治资源,才集中到韩绛、韩维、韩缜身上。 宣毅军的丘八们,连宰相的儿子都敢下黑手。 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做,不能做的? 而恰好,赵煦知道,高遵甫、吕嘉问,在交州已经勾搭在了一起。 这两个家伙,在交州和广西的所作所为,赵煦是知道的,甚至是默许的。 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伤害最大的,自然是占城、真腊两国。 根据章惇的报告,占城、真腊两国在十一月的时候,也曾遣使到邕州告状。 只是,章惇没有理会他们! 如今,一支占城使团,从明州登陆,将要入京。 他们来做什么? 会不会是来告御状的? 恰好,高遵路和高遵甫的关系很好。 刚刚好,高遵路是杭州兵马都监,手下管着杭州宣毅军。 而杭州,是占城使团的必经之地! 占城国使团,在出越州到杭州的时候,就碰到了驿馆大火,使团上下无一生还! 这么多事情凑在一起。 真有这么巧? 赵煦不信! “意外吗?”赵煦笑了笑,放下手中的实封状,他是不信的。 然后,他伸手向旁边的冯景,吩咐道:“取笔墨来。” “诺!” 冯景很快奉来笔墨,赵煦提笔沾墨,在陈睦的实封状上批示:何来占城使团?恐乃奸人伪作!卿为明州知州,当为朕把好海防,勿使奸人诡计得逞! 无论占城使团是不是意外。 赵煦都需要它成为意外! 而且,还得让明州方面,将这个事情直接掐死,直接将占城使团入境的记录与文字抹掉。 什么使团? 没见过,不知道! 可能海上遇到风暴,倾覆了吧! 大海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对不对? 不仅如此还要掐掉将来使团入境的可能! 想告御状? 你得先到汴京城来! 而赵煦叫他们连大宋的土地都踏不上! 只要没有使团入京,那么,就无事发生! 做完这个事情,赵煦又扫了一眼高遵路的方向。 “将来倒是可以安排高遵路去交州,接替高遵甫……” “但……” “在那之前,朕得敲打敲打!” 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却没有和赵煦报备。 这让赵煦是既欣慰,又猜忌。 欣慰的是——如此大胆,如此狂妄,确实有几分帝国主义者的风采。 遥想汉唐盛世,地方边郡上的官吏们,为了升官发财,那胆子可是一个比一个大! 别说欺君了,很多时候,长安城里的皇帝,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地方上就已经报告——已经擒杀了大逆不道的xxx。 典型的就是陈汤了——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名言背后隐藏的真相是:陈汤是在没有得到中央批准,没有任何旨意的情况下,矫诏发兵,带着汉军一路捅到中亚,砍了郅支单于的头回去的。 所以,汉元帝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什么? 郅支单于死了? 朕什么时候下过诏? 而赵煦在现代的历史书上,见过的西方殖民者们,也都有着这样的风采。 当然,西方的说法,这叫:冒险精神。 但,赵煦猜忌的地方,也在这里了。 胆子真的是太大了! 都没有和他通气就动手! 他们现在敢截杀使团,将来就肯定敢背着他独走。 这可真是让赵煦既兴奋又恐惧。 自然,必须敲打敲打! 让这些混账认清楚谁才是话事人! 必须将危险消灭在萌芽! 不然搞不好将来可能会有人要搞新大宋! 第六百八十八章 赵官家们的用人之道 赵煦的动作,殿上的大臣们,自然不知道,但帷幕内的两宫,却都留意到了。 于是,向太后等郭忠孝退下后,就在帷幕中问道:“六哥,出了何事?” 赵煦笑了笑,道:“母后,没什么大事,只是明州知州报告,地方上出现了一股悍匪为乱,截杀路过商贾。” “儿已命陈睦出兵追剿,应无大碍!” “哦!”向太后听着,便没将这个事情放在心上了。 没办法,大宋社会上,别的不多,英雄好汉多如牛毛! 前不久,广南东路不就出现了地方豪强,以妖术蛊惑乡民为乱,发展到围攻州城的事情吗? 向太后对这些事情,已经习惯了,麻木了。 …… 宴席散后,群臣各自拜辞。 各国使者,也都依次拜辞。 而宗室、外戚大臣们,则簇拥着赵煦与两宫,回到大内的庆寿宫,这就是要关起门来,庆贺赵煦的圣节。 回到庆寿宫后,首先来到赵煦面前道贺的,自是扬王赵颢、荆王赵覠这两位皇叔。 说起来,赵煦也是很久都没有见到扬王赵颢了 赵煦上次见他还是向太后生辰。如今,已过去了一个多月。 赵颢依旧是老样子,整个人无精打采,一副了无生机的模样。 倒是荆王赵覠,看上去神采飞扬,容光焕发。 这也正常! 赵颢自赵煦登基后,就一直被软禁在亲贤宅中。 两宫都派了人,日夜监视他,就怕他搞出什么大新闻来。 赵煦也不放心,特意赐李宪宅于咸宜坊中,让李宪帮着看着些。 同时,赵煦还生怕这位皇叔的日子不够精彩。 每次推恩扬王的时候,都会推恩那位大宋孝子典范,他的堂兄,赵颢的世子赵孝骞。 就这么一路让元丰八年不过是端州刺史的赵孝骞在两年内,不断高升,如今已升到了渭州防御使。 作为孝子,赵孝骞自然是遵从孝道,每隔七天都会去长宁宫中看望生母冯氏,还经常去其外家,故宰相冯拯府上走动。 有了这么一个大孝子,赵颢的生活,只能说是多姿多彩。 赵覠就不一样了。 赵煦对这位四叔,素来亲厚。 知道荆王喜欢书法,就将崇文院里收藏的历代名家真迹,都开放给赵覠,任由其临摹、拓刻。 更赐下了包括定武本在内的,兰亭集序石刻的拓片。 同时,因为赵覠喜欢医术,所有翰林医官院的国医,都被允许前往亲贤宅与荆王交游。 而赵覠的几個儿子,更是都被赵煦推恩,不断升官进爵。 其长子赵孝弈,两年间,就已从钦州刺史,升到了贺州防御使,官爵与赵孝骞相当。 其他几个儿子,也都是雨露均沾,说是一年三迁也不为过。 有事没事,赵煦还会赐给金银财物给堂兄弟们。 自然,赵覠的生活,完全没有任何压力,可以惬意的追求他所想要的一切。 以至于他今年又给赵煦生了一个堂弟,两个堂妹。 真真是人生赢家! “二叔要保重身体啊!”看着萎靡的赵颢,赵煦忍不住的说道。 万一死的太早,没有享受到将来的福报,如何是好? 赵煦可期待着,他那位亲爱的婶婶,将来从长宁宫出来后的表演。 赵颢无精打采的拜道:“多谢官家关爱!” “臣……只是昨夜未能安睡……” 赵煦瞧着,当即将脸一板,看向在一旁的赵孝骞:“大兄(赵孝骞是赵煦这一脉的老大),怎么回事?为何二叔昨夜没有睡好?” “兄是二叔长子,要多孝顺,多侍奉!知道了吗?” 赵孝骞敷衍的跪下来,拜道:“诺!” 对赵颢这个生父,他是恨不得最好马上暴毙! 这样,他才好从长宁宫接回生母,好生侍奉,同时也才好将家里那几个孽种统统赶走。 赵煦看着,在心中摇摇头,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叮嘱:“二叔,当保重身体。” “朕会给太医局下诏,命太医局每隔五日,就遣人登门,给二叔诊脉!” 对赵煦来说,他最希望看到的就是赵颢能长命百岁。 最好是能亲眼看到,那位如今在长宁宫的王妃如何给他戴帽子,也最好是可以能享受赵孝骞这个大孝子‘无微不至’的关爱与孝心! 上上辈子,赵颢四十七岁就死了。 太遗憾了! 好多花样都还没有玩呢! 太皇太后在一旁,看着赵煦与她的两个儿子之间的亲密互动,尤其是与赵颢之间的互动,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她看得出来,这个孙子,对两个叔叔是真的友爱! 尤其是扬王赵颢,简直是无微不至的关怀! 这就够了! …… 两位皇叔之后,自是宗室长辈,以嗣濮王赵宗晖、大宗正赵宗晟、同知大宗正赵宗景等为首的濮王系的拜贺。 赵家到赵煦这一代,宗室人口,已经繁衍了上万之多。 不过,经王安石变法的改革,真正的宗室人口,被控制在了两三千左右。 其他宗室旁支,都被允许自寻出路。 经商的、种地的、读书的、当官的都有。 同时,宗室待遇也被对半砍了一次。 总的来说,负担是有,但不大,每年在宗室待遇上的财政支出,不过百十万贯。 其中大头,还是给了扬王、荆王以及嗣濮王等核心。 像是一般的宗室,就只能吃俸禄,生活过的并不轻松。 所以,这些宗室就只能靠着嫁女儿,赚些彩礼补贴生活。 这也就难怪,大宋的宗室们,越发的不安分。 以至于都闹出了赵世居谋逆案了。 作为赵家的家长,赵煦对此是比较忧虑的。 宗室们,特别是中下层的宗室,还是得给他们找出路才行! 让他们具备自食其力的能力。 就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须得等等。 …… 在宗室之后,就轮到外戚们了。 外戚,自是以荥阳郡王曹佾为首。 曹佾又老了几分,整个人看上去,也都是巍巍颤颤,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了。 但他依然坚持带着外戚们,对赵煦行礼拜贺。 赵煦自是连忙起身,表示不敢接受,然后扶起老国舅:“舅祖,我早说过了,私下场合不必多礼……” 对于曹家,赵煦还是很看重的。 所以,给了很多好处。 不仅仅给其在汴京内外的许多商业,开了绿灯,还开放了许多技术给曹家名下的工坊。 就连如今还在整合质库的抵当所,赵煦也私下指示了贾种民,给曹家留一个名额。 而曹家自然是投桃报李,在很多事情上,都为赵煦冲锋陷阵。 尤其曹佾,充分发挥曹氏外戚深耕大宋朝堂数十年的优势。 在好多事情上,都充当了鼓吹手。 韩绛的改革,能够落到实处,是离不开曹家、高家、向家、刘家、杨家等外戚的配合和支持的。 这也是封建社会的常态。 除非可以打破原有的利益体系,重塑新的利益集团。 不然,就必须得到旧的利益集团的支持与配合。 否则,这些人或许成事的本事没有,坏事的本事是一定有,而且非常大! 王安石变法,之所以失败,一半以上的原因,就是汴京城的宗室外戚,一直在和新法、新党唱反调。 王安石两次罢相的背后,都藏着这些人的黑手。 所以,赵煦在庆宁宫醒来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 他想要做事的话,就得先喂饱这些人。 就像他在现代看过的那部电视剧中和珅和大人的救灾理论一般——只有先喂饱当官的,才能救灾。 当官的没有喂饱,灾民肯定不会有吃的! 这个道理虽然很歪,但却是真理! 多少事,都是坏在这些人手里的? 旁的不提,前段时间,赵煦扑买绫锦院的时候,要不是曹家、高家、向家、刘家、杨家帮着他弹压下去了其他外戚、宗室家的不满,还逼着那些人吐出了大笔利益。 赵煦那里能这么轻松、简单的,完成绫锦院私有化? 信不信,在一开始,他就要遇到在京诸司、诸场坊的强烈反对! 这些人完全可以利用他们把持、控制诸司百年的经验,让诸司衙门停摆。 曹佾看着那个搀扶着自己的少年官家,他诚惶诚恐的道:“官家是君,老臣是臣……” “无论如何,君臣之礼不可废啊!” 说着,他就感慨起来:“官家是明君,仁君,奈何老臣老朽,已没几年时间了……” “若老臣能年轻十岁,那该多好啊!” 赵煦一听,就明白了,老国舅这是在给他递话呢! 赵煦立刻就道:“舅祖何出此言?” “以我看来,舅祖老当益壮,定可长命百岁!” “唉……”曹佾叹道:“老臣的身体,老臣是知道的……” “怕是没几年活头啰!” “而诸子顽劣,子孙不孝……恐怕……唉……” 赵煦听着,当然知道,曹佾在和他说什么? 无非不过是想要一个承诺。 一个他死后,曹家富贵不衰的承诺。 于是,赵煦道:“舅祖言重了!” “依我看,舅祖诸子,皆是孝子,而舅祖诸孙,也都颇为贤明。” “尤其是伴读曹晔以我观之,必成国家栋梁!” 这就是暗示曹佾——您放心,您之后,朕不会亏待曹家,不会做那种过河拆桥,人走茶凉的事情。 至少,朕会保证曹晔的地位,让其将来有机会继承您在朝中的地位。 曹佾自然是听得懂的。 他当即笑起来,道:“唉……老臣诸子顽劣,哪有官家说的这么好……” “倒是曹晔……勉强还算可以造化吧!” “舅祖言重了!” …… 陪着曹佾说了一会话,赵煦假作疲惫,与两宫说了一声,便在左右簇拥下,到了庆寿宫的内寝之中。 然后,赵煦就命人,将高遵路召到内寝。 高遵路在被通知的时候,还是有些懵逼的。 因为他从未料到,自己会被官家召见。 慌乱下,他只能急急忙忙整理一下衣冠,就跟着来传召他的内臣,进了内寝,到了庆寿宫的东阁。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端坐在帷幕中,静静的看着他。 高遵路连忙跪下来,四拜后奏道:“臣,杭州兵马都监遵路,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赵煦隔着帷幕,看向高遵路。 “知道朕缘何要召见爱卿吗?”赵煦问着。 高遵路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硬着头皮道:“臣惶恐,望陛下示下。” 赵煦轻声道:“朕今日收到了明州知州陈睦的急报。” “陈睦言,似有自称‘占城国进奉使’之人,十一月初从明州登陆,欲入朝朝觐……” “然彼等行至越州与杭州交界,却忽遭驿馆大火,数十人尽数葬身火海……” “卿为杭州兵马都监,未知可曾听闻此事?” 高遵路顿时瑟瑟发抖起来。 在心中,他暗骂了一通明州的陈睦:“陈和叔……汝多管闲事!” “将来必叫汝好看!” 可事已至此,他也是没有胆子敢继续瞒着了,当即顿首拜道:“臣死罪!死罪!” “请陛下降罪!” 算是认下了这个事情,就是他主使的。 但他也是不会出卖高遵甫的。 因为高遵甫给他的实在太多了。 同时也是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情,哪怕是被人捅到朝堂上,对他来说了不起不过是罢官、编管而已。 可,只要高遵甫还在,太皇太后还在,他就迟早可以起复。 何况,如今还没有! “高遵甫请爱卿动的手?”赵煦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捅破了窗户纸。 高遵路顿时一个机灵,只觉脖子上凉梭梭的,叩首道:“奏知陛下,高公事只是请臣阻拦、迟滞占城使者……” “臣在回京前,给下面的儿郎下的命令,也只是叫他们拦住使团,不让其入京……” “没想到……没想到……” “他们竟有这样的胆子!” 说着,他就顿首道:“此事,臣绝无隐瞒!” “乞陛下明察!” 赵煦听着,颔首道:“朕信爱卿!” 放火烧死整个使团和将使团拦在汴京之外,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前者一旦被捅出来,就是大案! 哪怕高遵甫,恐怕也吃不了兜着走。免不得罢官、编管。 而后者哪怕最终被捅出来,则可以用无数借口与理由推脱。 想来,应该就是宣毅军的丘八们,见财起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独走干的好事了。 于是,赵煦问道:“爱卿指派的是谁?” 高遵路哪里还会隐瞒,直接奏道:“奏知陛下,臣选的是宣毅军钤辖马从云。” “此人如何?” “奸诈小人!”高遵路咬着牙齿。 赵煦呵呵的笑了笑。 奸诈小人? 恐怕不止吧! 此人平日里,应该是在高遵路面前表现的极为贴服。 同时胆子也大,也肯干脏活累活。 不然高遵路怎么会将差事交给他? 奈何,这个家伙胆子太大了! 而赵煦需要的,就是胆大的人。 于是道:“卿回任杭州后,将此人及所有参与此事的宣毅军将士,皆发配广西,交右江安抚使吕嘉问任用。” 这等英雄好汉,留在杭州,实在是浪费! 他们应该去交州,去那蛮荒之地,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和胆量。 “诺!”高遵路大喜不已,他没想到,这事情居然能这么轻松的过关! “朕已经给明州方面下旨……” “没有什么占城使团,只是一群奸诈商贾,诡称占城使者,意图招摇撞骗罢了。” “卿明白了吗?” “明白!”高遵路吁出一口气。 “卿要记住!”赵煦看着他:“卿是朕的大臣!” “往后,有任何事情,都需先报朕知!” “再有下次……”赵煦看向他:“卿就该知道国法的威严了!” “诺!” “卿回杭州后,记住一个事情……” “每半个月,以马递向朕报告杭州地方之事……” “譬如说是否下雨?天气如何?杭州舆论在议论些什么?米价如何?” “以及其他州郡所发生的大事……” 这就是要实验一下满清鞑子,用来监视各地的密折制度了。 同时,也是用来测试一下高遵路的服从性。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项测试。 接下来的一年,高遵路将受到赵煦全方位无死角的各种测试、测验。 赵煦甚至会故意找他的茬,故意打击、惩罚他。 简而意之就是pua! 此乃赵官家们对武臣们的常用手段! 所有正任武臣,都需要通过这个测试,以此来确保其绝对忠诚可靠! 像是现在的殿帅燕达,副帅苗授还有鄜延路的刘昌祚,都是通过了测试的典型。 而反例就是已故的种鄂! 种鄂正是因为未能通过服从性测试,所以他一直被打压,终其一生,都未能得到赵煦父皇的信任。 与之相反的,就是泾原路的老将彭孙。 通过测试后,即使其曾经造过官府的反,乃是山贼出身,但依旧被委以一路兵马都监的重任! 如今更是拜为遥郡,成为大宋高级武臣。 等其致仕,必拜横行,甚至有机会拿到一个正任团练使、防御使的头衔。 死后更是有机会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太尉、节度观察留后乃至于节度使。 其子孙也将因此被赵煦视作自己人,只要表现出中上的才智,就可以一路升迁,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新的将门家族。 第六百八十九章 被人背刺的太皇太后 兴龙节过后,汴京城又下了一场雪。 待到积雪消融,已是元祐元年的十二月辛丑(十七)。 这一天左相韩绛再次上书,以老迈乞致仕,同时,他主动闭门,宣布已罹患疾病,不能视事。 这就是告诉其他人——老夫是真的想致仕,不是做样子的哈! 而赵煦在这一天,一边命刑恕制词,再次慰留韩绛曰:卿德望之隆,中外所属,诚请虽极,舆论未安,勿复怀归,以留中枢。 并遣使赐给韩绛汤药,派遣太医诊脉。 韩绛随即上谢表,同时坚决表示自己已经老迈,应该退位让贤。 辞相的流程还在继续。 同日,中书舍人曾肇缴还朝奉大夫、权陕西转运副使叶康直拜任权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直龙图阁的词头。 大宋的体制,门下省给事中有权驳回不当制词。 而中书省中书舍人也同样有权,拒绝为某位大臣撰写词头,这叫缴还词头。 两者互相制约,又互相独立,对皇权形成某种意义上的钳制。 只是…… 赵煦在拿到中书省递回来的词头后,他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这位曾舍人是沸羊羊吧?!” 他看着曾肇撰写的词头缴还奏疏,整个人都斯巴达了。 为什么? 因为曾肇缴还词头给出的理由是这样的:臣窃以为谋帅之难,古今所重,用人失当,误国非轻……如康直者,素不闻有可用之材,就令小有材能,不过便佞捷给……况康直昔曾谄事李宪,以望幸进……考其已试,正当黜退,以彰先帝之明……且夫直阁美名,儒学高选,台省侍从多出于此,如康直小人,焉能超授? 看着,非常正确。 但问题是,假如赵煦没有记错的话,前不久,太皇太后欲重用曾肇的时候,御史台的旧党乌鸦,可是对着他连番攻讦。 甚至将曾肇打成靠作弊才侥幸升上来的小人。 要不是庆寿宫将一切弹章留中,曾肇那里能拜中书舍人? 赵煦记得,当时王子韶还在他面前说过这个事情,给曾肇打抱不平。 但这个曾肇一上来,就把屁股坐到了当初弹劾他的旧党立场上,抓着叶康直就是一顿疯狂输出。 典型的沸羊羊! 赵煦都无语了。 关键,他给叶康直扣的帽子是——曾谄事李宪,以望幸进。 这是生怕事情不够大! 赵煦心里面很清楚,朝野内外,都有好多人不爽李宪。 尤其是李宪回朝后,被赵煦任命,主持交子务,并负责监管交子的印刷、流通、兑换诸事。 而这显然是一個得罪人的差事。 过去,朝野内外都碍于赵煦,不敢对李宪动手。 如今,曾肇带头冲锋,恐怕好多人都要弹冠相庆了。 李宪自己恐怕,也不得不避嫌,自请辞任差遣了。 “神经病!”赵煦摇着头,叹息不已。 偏赵煦还拿曾肇没什么办法! 因为人家是在行驶自己的本职工作。 中书舍人,就是可以缴还词头! 皇帝对此,要么同意中书舍人的意见,要么换一个人来写词头。 但,在有人出头的情况下,其他中书舍人,哪怕为了名声,也会和皇帝对着干。 这叫邀买直名! 因为有人带头冲锋了,所以跟进者是几乎可以无代价的做这个事情。 譬如当年范仲淹在谏院,为了抗议仁庙废后,他就能带着整个御史台的御史,集体跪伏于福宁殿前,坚决反对废后! 范仲淹固然因此被贬。 可帮着仁庙废后的宰相吕夷简也是灰头土脸,不得不自请出外。 而当时跟着范仲淹一起跪在福宁殿外的那些御史,就从此名声大噪,成为了天下瞩目的清流人物,从此混到了一个刚正的头衔! 自那以后,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一条升官快车道。 只要有机会,朝中大臣,就会争先恐后的来表演自己的刚直。 而在这个事情上,因为涉及李宪。 所以,无论新党还是旧党的人,都会亢奋的。 在这些文臣眼中,李宪是权阉,先天就是有原罪的。 而李宪自己屁股确实不干净。 其作为赵煦父皇的爱将,长期为帅熙河,干过数不清的犯忌讳的事情。 贪墨财物、凌辱官员,任用私人,与吐蕃、党项私通…… 罪名都不用去查证,全是现成的。 都是过去御史和地方官弹劾过一万次的东西。 直接捯饬一下,就可以继续拿出来攻击李宪。 李宪还没办法辩驳。 因为这些事情,好多就是他故意做的。 这是自污! 不如此,他坐不稳熙河边帅,也不可能取信汴京。 当然,也有不少事情,确实是因为飘了或者贪了,做下来的。 但问题是,政治上的事情,一直就是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想了想,赵煦站起身来,与冯景吩咐道:“走吧!” “去庆寿宫,与太母商议一下。” 拜任叶康直,是庆寿宫的太皇太后下的旨意。 正是因此,这敕书词头的撰写工作,才会落到曾肇手头。 可哪成想,曾肇直接不给面子,缴还了词头! 赵煦相信,庆寿宫现在也应该气炸了。 果然,赵煦到庆寿宫,给太皇太后问安后,他就发现,太皇太后的脸色非常难看。 显然是被曾肇气到了。 赵煦见着,就故作不知,问道:“太母怎么了?” “可是有人惹太母生气了?” 赵煦不问还好,一问,这位太皇太后就气呼呼的阴阳怪气起来:“官家,老身确实是德薄啊……” “如今,连除授一个官员,都要被人缴还词头。” “还说什么‘恐命下之日,公议沸腾,人言难服,上累国体,伤娘娘之德’……” “老身还是撤帘归政吧!” “免得朝野物议,天下公论,都说老身的不是……” 这很正常! 在这位太皇太后眼中,她可是前不久才与向太后下诏令宰臣‘军国事可请旨于福宁殿御裁’。 这才几天呢! 就有人在她除授官员的事情上跳出来质疑她的权威了。 而且质疑者,还是她不顾众议拜授的曾肇。 这就实在太伤人了! 赵煦听着,连忙道:“太母息怒,太母息怒……” “外廷的大臣素来无状,还望太母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哼!”太皇太后冷哼一声。 外廷的这些士大夫,确实是叫她伤心! 垂帘之初她想惩处王珪,但司马光却跳出来,怎么都不肯让她如意。 好吧…… 她忍了! 结果,回头,她的好侄子高公纪拜授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的美官的时候,不止司马光跳起来反对。 朝中的士大夫们,也都是群情激愤,一口一个不可,还说了好多难听的话! 要不是官家坚持恐怕高公纪的才干就要被埋没了! 如今,她刚刚表态要准备归政,还允许宰臣军国事请旨福宁殿。 外廷不给她唱赞歌,歌颂她的贤德也就罢了。 上赶着来打她的脸是几个意思? 老身再怎么样,也是垂帘的太皇太后,官家的祖母吧? 好好好! 你们都嫌老身碍眼了是吧? 那老身现在就撤帘行吧?! 她是越想越气,越气越恼,脸色变得涨红。 赵煦一看,赶紧怒道:“粱惟简!” “臣在……”粱惟简立刻从太皇太后身边出来,跪到赵煦面前。 “到底是谁惹了太母不开心?” 粱惟简拜道:“奏知大家,却是中书舍人曾肇,缴还了娘娘词头……” 粱惟简这一开口,太皇太后顿时就掉下一滴眼泪,对赵煦道:“官家……” “看看外廷的那些人……” “老身如今是连拜授一个大臣,都要被他们说三道四……” 说着,她就气鼓鼓的道:“他们既如此嫌弃老身……” “那老身也就不碍他们的眼了。” “索性从此撤帘,就在这庆寿宫吃斋念佛,为先帝与英庙祈福,也为官家和社稷祈福……” 其实,叶康直是谁?都做过什么事情?太皇太后是不知道也不清楚的。 叶康直的任命,也只是都堂那边报上来的人事安排,她不过是批准,然后习惯性的交给了她自认为的心腹曾肇来撰写词头。 哪成想,她以为的心腹,自认为的亲信,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直接缴还词头! 而且在缴还词头的奏疏上,说什么‘恐命下之日,公议沸腾,人言难服……’。 在她的视角,这不就是指着她的鼻子骂她眼瞎,用人不明吗? 于是,其他一切都被她忽略! 如今,在她眼中,此事变成了事关她尊严和权威的事情! 是一步也不愿妥协! 因为她若退让,那么外廷恐怕以后都不会将她这个太皇太后放在眼中了。 从此,她将变得无足轻重! 就像当年的姨母慈圣光献一般——慈圣光献自被韩琦等大臣逼着撤帘后,一度是威风扫地,甚至连皇城司都差遣不动。 一直等到先帝即位,因为先帝侍慈圣光献极为孝顺,慈圣光献的威权和地位,才得以恢复! 这是她无法接受,也不愿接受的事情。 赵煦听到这里,也是回过味来了。 “麻烦了!” 他知道的,这个事情将变得无比棘手! 因为显然,太皇太后在这个事情上是较真了。 而且不是一般的较真! 但外朝的士大夫们,恐怕也不会放弃自己的立场。 这是要针尖对麦芒,来一场火星撞地球的对决了。 第六百九十章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向太后自也听说了太皇太后的词头被缴还的事情。 急匆匆的赶到庆寿宫。 当她赶到的时候,刚好是太皇太后在说:“那老身也就不碍他们的眼了。” “索性从此撤帘,就在这庆寿宫吃斋念佛,为先帝与英庙祈福,也为官家和社稷祈福……” 向太后顿时脸色一黑。 作为媳妇,她哪里听不出,婆婆这是在阴阳怪气,而是气到了极点的那种! 她连忙带着人,走入殿中,来到太皇太后面前,盈盈一福:“新妇给娘娘请安。” 然后,她就拉着赵煦,坐到太皇太后身边。 当了二十多年媳妇,她对太皇太后的脾气,早就摸透了,知道对她只能顺毛捋。 于是,便说了许多好话,还拉着赵煦一起敲边鼓。 其实,太皇太后要的,也是向太后和赵煦的态度罢了。 见着向太后和赵煦的姿态,于是便顺坡下驴,态度终于是和缓了下来。 向太后见着,这才问道:“娘娘究竟因何气恼?” 赵煦连忙把事情说了一遍。 向太后装着听了一会,便道:“那曾舍人既缴还了词头,娘娘换一个人来写就是!” “何必与之置气?” 说着,向太后就问着在身旁的粱惟简:“粱惟简,现在中书省的中书舍人都有谁?” “奏知娘娘,先下中书省共有四位舍人。” “除曾舍人外,还有孔舍人(孔文仲)、钱舍人(钱勰)、苏舍人(苏辙),具是今年拜授……” 这也是新朝的特点。 中书省、门下省,都会不断淘换新血,以寻找到适合的人。 如今,光是中书省就已经换了三轮中书舍人了。 其中钱勰则是今年年中拜任,而孔文仲则是在十月份拜任。 曾肇和苏辙,则是最近一起拜授的。 向太后沉吟片刻,看向赵煦:“六哥,苏舍人是六哥的近臣,不如六哥下诏,命苏舍人撰写词头……” 赵煦听着,犹豫起来,苏辙来写这个词头? 怕不是会被秒拒! 甚至可能引发更大涟漪! 因为苏辙有洁癖!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给一个有阉党嫌疑的大臣写词头的。 那还不如杀了他。 苏辙不行,孔文仲就更不行了! 因为孔文仲的洁癖比苏辙更加严重,他是属于那种不会拐弯的人。 想当年,孔文仲被范镇推荐参加制举,在考试前,好多人都劝他,不要生事,别惹麻烦。 但他偏不! 当殿将王安石变法逐条批驳! 让王安石暴跳如雷! 于是,求锤得锤,被罢官归乡。 而孔文仲至今是将这个事情当成自己的荣耀看待的。 所以,叫孔文仲来写词头,只会有一個结果——自取其辱! 故此,算来算去,大抵也只有钱勰这个钱家人有那么一点可能愿意来写这个词头了。 但问题是,钱家人,自钱惟演后,也在向着清流靠拢。 所以,哪怕钱勰也大概率会拒绝。 文臣就是这样的! 名声比命还要重要! 这就是为什么,赵煦要将刑恕提拔为翰林学士的缘故。 这大宋天下,能符合翰林学士的基本要求,同时还能没有任何道德压力的,随意切换自己的形态的士大夫,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 刑恕刑和叔,就是其中之一。 属于比现代的白鳍豚还要珍惜的物种。 不过呢…… 赵煦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可能还是个好事!” 于是道:“儿臣这就去召见苏舍人。” …… 事情,一如赵煦所料。 当他召见苏辙,下令让苏辙来写叶康直的词头的时候。 苏辙没有任何犹豫,就直接伏地拜道:“陛下,臣与叶康直素不相识,也从未有过恩怨……” 这就是先摘清楚自己了。 “然,前时两宫命中书舍人曾肇撰写词头,臣在旁亲见曾肇曰:当初五路伐夏,康直调发刍粮,一路骚然,民怨沸腾,先帝以其措置无状,有诏尝欲械系,意欲治罪,因此不敢撰词!” “右谏议大夫鲜于侁也言:初,康直获罪时,以奴事李宪,宪因此谋救,竟使其脱罪!” “今朝廷欲用为一路帅臣公议不允,乞陛下明察之!”苏辙说着,再拜顿首。 赵煦听着,脸一黑,你们这是抓着李宪不放了是吧? 想想也对,去年这些士大夫没有搞掉李宪,心里面一直憋着一口气。 如今,抓到机会,自然是要穷追猛打,将李宪掐死。 最好将之钉死在耻辱柱上,再踩上一万脚。 没办法,李宪身上的debuff太多了。 内臣、边帅、大将、曾经手握重兵、战功赫赫…… 简直是唐代北衙的那些权势滔天的大貂铛们的翻版。 所以,文臣们只要听到李宪两个字,就难免ptsd,联想到中晚唐时代,那些手握重兵,废立天子,杀宰相如杀鸡的权阉。 而李宪现在又碰到了另一条红线——勾结文臣。 而且,有文臣‘奴事/谄事’于他。 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什么? 清流士大夫,是绝不会坐视这样的事情的。 防微杜渐也好,以儆效尤也罢。 他们都会推进这个议程。 而作为皇帝,赵煦是不能在这个事情上,对这些人设置障碍的。 原因很简单——这是大宋的政治传统。 在面对宗室、外戚、武臣、内臣的时候,实际上,皇帝和文臣士大夫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文臣们是可以随意对宗室、外戚、武臣、内臣的不法行为进行弹劾、攻讦的。 他们骂的越凶,皇帝回护、偏袒宗室、外戚、武臣、内臣的时候,得到的感激和感恩就越多。 同时,这也方便皇帝可以随时的罢黜、下狱、处死那些不听话的家伙。 这就是大宋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另一重含义。 所以,大宋历史上才会出现那么多,‘敢于直言犯谏’,而且‘不畏权贵’的大臣。 而政治传统一旦被破坏,后果将是毁灭性的。 所以,赵煦也只能是耐心的听着苏辙说完他的话,才沉声道:“卿所言,固为良言。” “然则,叶康直乃太母所除……” “朕为人孙,当奉孝道……” 说着,赵煦就起身,对苏辙道:“还请舍人,为朕制词,以安太母之心!” 苏辙顿首再拜,他的眼睛在此刻,一下子就红了。 在苏辙的视角看来,这是天子被庆寿宫道德绑架了。 这,怎么能行呢? 陛下,您要支棱起来啊! 庆寿宫太皇太后此举,乃是戕害国法,破坏制度。 只是,话到嘴边,苏辙就咽了下去。 在他的视角来看,此事,君父已陷于两难之间。 一边是朝廷法度,一边是祖孙亲情。 想来,陛下也是很为难的吧? 但是…… 苏辙在心中说道:“陛下请放心!” “臣绝不会让陛下为难的!” 这个时候,就该是他,正该是他这样的臣子,来替天子背锅,来为天家解决问题的时候了。 于是,苏辙抬起头,看向那殿上的少主,再拜稽首:“陛下固为祖孙亲情……” “而臣面前的,却是国法!是祖宗制度!” “请陛下恕臣不敢奉诏!” 说着,苏辙俯首再拜,整个人都紧紧的趴在了冰冷刺骨的地上。 但他的心中,已燃烧着火焰,这火焰温暖着他的身心与灵魂,让他充满斗志!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大宋养士百余年,仗义死节,为天下殉难,就在今日! 而殿上的少年天子,却是叹息一声:“唉……” “卿固忠直……” “然朕何以对太母?” 说着,他就摆摆手:“卿退下去吧!” 声音中带着些无奈,也带着些疲惫。 苏辙眼睛一热再拜俯首:“臣告退!” 当他走出崇政殿的时候,整个人昂首挺胸,斗志昂扬。 他相信,正义在他这里! 因为连陛下也是认可的。 只是碍于庆寿宫故,才叫他去写词头。 …… 赵煦端坐在崇政殿上,望着苏辙的背影。 他抿了抿嘴唇,轻声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苏辙,当然是君子。 即使他迂腐了些,即使他顽固了些。 但他确实是君子! 而且是一个直到现在,依然满腔理想抱负的君子。 而偏偏,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这样的人,最容易被人利用。 …… 苏辙回到中书省的令厅。 “子由……”孔文仲就已经迎了上来:“怎样?” 孔文仲和苏辙是好朋友、知己。 性格、脾气、爱好、为人相差无几,简直就是异父异母的兄弟! 苏辙看着孔文仲,傲然道:“吾已缴还天子词头!” “叶康直之词头,谁若撰之,谁为天下罪人!”他慨然高声说道。 声音在这令厅中回荡,无数吏员纷纷低头。 所有人都知道,苏辙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钱勰钱穆父! 钱家人,素与皇室关系密切,他若丢掉节操,不要脸的跑去给叶康直写词头。 那么,他就得等着受天下唾骂! …… 钱勰自是听得到,同在一个令厅内办公的苏辙的声音。 他听完,摇头叹道:“我岂敢写这个词头?” 连太皇太后顶着台谏压力,执意除授的中书舍人曾肇都已缴还词头。 他若傻乎乎的跑去写。 那就是自绝于天下! 会被人骂做‘谄事女主’,‘以望幸进’。 若庆寿宫确实权势滔天,他或许还敢赌一下——反正,脸皮这种东西,只要丢掉,那就会发现升官越来越快。 就像邓绾所言: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 可问题在于,那庆寿宫已是注定要撤帘归政。 就连时间,恐怕也不过三五年了。 哪怕是现在,少主也已经开始掌权。 两宫听政,将渐渐变成皇权的辅助,成为代替还未成年,身体还未发育成熟的少主,代理权力的过渡制度。 他若在这个时候,巴巴的跑去做了这种事情。 那可不止是天下唾弃这么简单。 还会被人打上一个‘不忠于官家’的标签——圣君在朝,汝却谄事女主,意欲何为? 再说了…… 就算他写了词头,门下省的那三位给事中,都会行驶封驳权的。 所以,除非庆寿宫将现在的中书省、门下省的所有中书舍人、给事中全部罢黜。 再换上愿意给她写词头,肯通过诏书的人。 不然,这个事情绝无可能通过。 而庆寿宫能办到吗? 很显然,办不到! 别说是太皇太后了,就算是当年的先帝,也无法一次罢黜所有中书舍人与给事中。 因为,这样做的代价极为严重。 一旦如此都堂宰执们必然集体请辞——以现在的情况看,钱勰觉得,更可能发生的事情是,韩绛、吕公著,效仿韩琦故事,率群臣集体入宫,逼庆寿宫撤回罢黜诏书。 这样一来,庆寿宫除了撤帘外,没有其他选择。 两宫垂帘,将变成保慈宫垂帘。 …… 福宁殿,东阁静室之中,匆匆入宫的李宪,跪伏于赵煦面前,顿首拜道:“臣死罪,伏望陛下惩处!” 说完,李宪就摘下了自己的幞头,紧紧的趴在地上。 他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外廷的士大夫文臣,本就欲除他而后快! 去年,文臣们就曾对他发动过无数攻击。 幸亏少主知晓他的功劳,也知道他的忠心,将他保了下来。 故此,这一年多来,李宪在汴京是任劳任怨,就像老黄牛一样勤勤恳恳的办着少主交代下来的差遣。 谁成想,隔了这么久,他都不带兵,甚至连军营都不进了。 但外廷的士大夫还是不肯放过他。 如今,甚至指责一位待制级别的重臣曾经‘谄事’,甚至是‘奴事’于他。 这帽子太大! 李宪是接不住的。 自是急匆匆的入宫——甭管有没有罪。 先认罪再说! “都知何罪之有?”赵煦命冯景扶起李宪。 “坐下来说话吧!”赵煦轻声道。 李宪那里敢,只站着,低头道:“罪臣已受弹劾,岂敢于御前就坐?” 在大宋便是宰执受到弹劾,也要立刻闭门,同时上书请辞,以示自己是绝对忠于天子,乃是天子的一块砖,国家的一把土,天子想让他去那就去那,国家需要他是什么,他就愿意变成什么! 何况是李宪这样,在统治集团内鄙视链底层的过气内臣? “坐吧!”赵煦再次温言相劝。 李宪再拜,依然不敢坐。 赵煦也不强求,只是问道:“都知说说看……” “都知与那叶康直到底是什么情况?” 第六百九十一章 冤假错案 暖阁内的暖气,温暖着静室。 赵煦静静的听着李宪的讲述着,有关他与叶康直之间的故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当年,五路伐夏的时候,李宪总熙河、秦凤兵马出击。 当时叶康直在泾原路为转运判官,干的就是给李宪保障后勤的事情。 为了确保后勤,李宪与叶康直有过密切往来。 当时的李宪,如日中天,叶康直则很有进步的想法。 故此,在官面上恭维过李宪几句,将其比做了唐代名将杨思勖。 但是,也就仅次于此了! 两人甚至私下都没有过书信往来。 “臣是内臣,康直是文臣……”李宪伏在赵煦面前,叩首道:“若说臣昔年执掌大军,在武臣与蕃将之前跋扈了些……可能确有其事……” “但臣怎敢在一路运判之前耍威风?” “哪怕臣有那个胆子……”李宪顿首说道:“康直又焉能容臣?” “早就将臣的罪状具告朝廷,要求朝廷降罪了!” 这是事实! 大宋的文臣士大夫们,本就对内臣带着有色眼镜。 旁的不说,如今提举店宅务的章縡,也算是个比较开明的士大夫了。 但,根据赵煦所知,章縡在店宅务中,除了办公时间会和内臣们说几句话外。 其他时间,哪怕在路上遇到了自己的内臣同事,也是纯当路人甲乙丙丁。 甚至,在内臣同事主动问好的时候,也是一脸嫌弃。 就这,章縡还被很多内臣认为是个好人。 因为章縡不坑他们,不害他们—— 若遇到那种为了要名声或者升官不择手段的文臣,那么,与其共事的内臣,若没有够硬的靠山,分分钟就会被人拿着脑袋,去刷名声了! 在大宋,文臣们可是最喜欢,收拾武臣、内臣的。 李宪当年,固然很威风——以宣庆使、宣州观察使,兼任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使并节制秦凤路兵马。 可叶康直也不是小卒子啊! 一路转运判官,这就是副省级,而且是实权副省! 整个天下,这個级别的文臣,不会超过三百。 这种级别的文臣,已经是统治集团的核心骨干了,论地位,实际上和李宪是同级的!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受制于内臣? 这一点,赵煦心里面是清楚的。 不过,他看着李宪,问道:“那缘何台谏与诸位舍人,都说康直昔年‘谄事’甚至‘奴事’都知?” 李宪顿首拜道:“大家,臣冤枉啊!” “所谓康直‘谄事’乃至‘奴事’臣,纯属子虚乌有!一如当年小人李若愚,为诘难王襄敏公(王韶谥襄敏)开边,于是,竟言古渭竟无一亩荒地……几误先帝大事!” 赵煦听着,也是脸一黑。 李宪说的,是当年的一桩公案。 在王韶上平戎策后,赵煦的父皇,任命其为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实际主持开边工作,于是王韶修筑古渭堡,并以此为核心,建立通远军,然后以此为基地开始了熙宁开边战略,最终取得了拓土三千里的功业。 但在一开始,王韶遇到的阻力,却是大的超乎想象。 时任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的李师中,甚至直接跳起来,和王韶唱对台戏。 其他文武官员,也大都不配合。 为此,赵煦的父皇不得不罢免李师中,换上老将窦舜卿。 但李师中是个玩弄政治斗争的好手。 所以,他在被罢免后,一直弹劾王韶谎报军情、欺君等事。 其主要攻击点,就在王韶报告朝廷,筑城古渭后,发现当地有至少上万顷的荒地可以开垦。 而李师中认定,王韶在撒谎,欺骗朝廷。 哪里有什么一万顷? 一顷都没有! 全是熟地,皆是弓箭手所有的军田! 双方官司在朝廷打的不可开交! 而,赵煦的父皇坐在汴京城里,去哪里知道几千里外的古渭堡的具体情况? 他一生连开封府都没有走出去过! 不止是赵煦的父皇如此,朝中大臣,多数也是如此。 于是,李师中和王韶的这官司,在当时的汴京君臣眼中,属于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于是,王安石提议派人去实地调查。 这个时候,御史李若愚就被人推了出来,与另外一位御史王克臣组成调查小队,前往秦凤路实地调查。 这个李若愚一到当地,就睁眼说瞎话——哪里有什么一万顷荒地? 我怎么没有看到? 这是一亩也没有啊! 接替李师中的窦舜卿在这个时候也跳出来说——怎么可能一亩都没有?臣量过了确有荒地,总共是一顷又四十三亩。 过了几天,窦舜卿再次上报——啊呀,陛下,前次臣报有误,那一顷又四十三亩荒地,实乃他人所有,因此人欠官府钱,所以抵给了官府现在此人已经还清了欠款,所以啊,这些地又要还回去了! 王韶面对这种局面,根本无所适从。 于是,王韶遭到惩处,被降授为保平军节度推官,幸亏王安石出面,才得以被允许戴罪立功,依旧提举秦州西部蕃部、市易司。 这才让熙宁开边,没有在开始的时候,就胎死腹中。 而王韶和支持王韶的王安石吃了这么大的亏,自是不肯罢休,是一定要找回场子的。 于是,在王安石的运作下,支持变法的韩缜出任秦州知州。 韩缜重启调查,最终在渭源堡(古渭堡获赐之名)到甘谷城之间的河谷地区,丈量出荒地四千余顷。 而且,韩缜还报告,尚有其他土地,已为当地弓箭手所请。 换而言之…… 李师中、窦舜卿、李若愚还有向宝等秦凤路文武官员,都在欺君! 而此时,赵煦的父皇终于反应过来! 他们这是在将朕当猴耍呢! 于是,龙颜震怒之下,相关官员,集体被贬。 右司郎中(相当于元丰新制的朝议大夫)、天章阁待制、前知秦州兼秦凤路经略安抚使李师中,落天章阁待制,降授为度支郎中,知舒州。 秦凤路兵马都钤辖、带御器械、皇城使向宝落带御器械,降为本路钤辖,随后调离。 老将窦舜卿,也是灰头土脸,不久就自觉的上书请求致仕,以邕州观察使换文资为刑部侍郎,旋即致仕,提举河南嵩山崇福宫(他是正任武臣,政治地位相当于宰执,需要体面)。 此事之后,为了给王韶开边保驾护航。 高遵裕、李宪先后奉命抵达秦凤路。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事情,王韶开边,才能不受外界干扰,顺利推进。 这才有了今日的熙河兰会路! 但,此事的后果,依然极为恶劣! 首先,从熙宁三年十月,王韶被降授,到熙宁四年六月洗清冤屈,官复原职,整整八个月,王韶无法工作。 若再算上之前,打嘴炮官司和内耗的时间。 相当于王韶至少白白浪费了一年多的时间。 整整一年多,他除了修筑了渭源堡外,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干! 而按照王韶在熙宁四年,官复原职后的进军速度和效率来看——足够他在熙州站稳脚跟了(熙宁四年六月到熙宁五年七月,王韶进军抹邦山,并在这里击败木征、瞎药(包家兄弟,从此宋军在熙州站稳脚跟)。 而一个健康的王韶,总共才几年? 其次,此事使得党争向着极端化发展。 事实已经证明,旧党的人,为了阻止变法,是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甚至不惮于用欺君的手段,不惜蒙骗天下。 他们为了赢,已经不择手段。 王安石和他的新党盟友们,也只能加速跟上。 新党、旧党之间,从此再无互信。 哪怕到今天,李清臣、安焘、邓润甫这些新党执政,在和吕公著、李常、傅尧俞集议的时候,也依然不得不防着对方,也依旧不敢相信他们。 这就是,赵煦想方设法的要拜韩绛为相的原因。 韩绛这个裱糊匠,是新党能相信(他是熙宁变法的传法沙门,在新党眼中是自己人,同时他还取得了王安石的支持与谅解。),旧党也能信任(韩绛出知地方后,一直是中立派,而且其与吕公著、文彦博等人都有着香火情,更和范纯仁、范纯粹、吕大防等旧党青壮派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信任这种事情,在政治上太重要了。 若不是韩绛拜相,信不信,如今的朝堂上新党、旧党的人,早打出狗脑子来了。 哪里还会和现在这样肯捏着鼻子合作? 扯远了! 赵煦收敛心神,看向自己面前趴着的李宪:“都知所言之事,朕也曾听皇考说过。” “李师中为了党争,罔顾社稷,李若愚等狼狈为奸,延宕军国大事,皆曰可杀也!” 说着,赵煦就有些咬牙切齿。 只恨自己不是大汉天子或者大唐天子。 不然,他就可以下诏,将当年相关参与者,全部挖出来鞭尸,并将其全家统统流放! 奈何,他既不姓刘,也不姓李。 他姓赵,赵官家是不能做这种事情的。 因为权力基础和统治法理不同。 而且,他的大宋,是拍马也赶不上汉唐! 以至于,在现代有弱宋、大怂、挫宋的诨号! 挨打就要立正! 赵煦的态度是很端正的。 在庆宁宫醒来的那一天,他就已决心,不再让后人唾骂大宋。 为此,他可以牺牲一切,献祭所有。 哪怕这个代价是,他的子孙被关进权力的牢笼,成为吉祥物! 发泄过后,赵煦看向李宪:“那都知说说看……” “当年康直坐罪,都知谋救又是怎么回事?” 李宪俯首再拜,然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家……” “康直当年为泾原路转运判官,而臣则受命以宣庆使、宣州观察使、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使,节制秦凤路并泾原兵马讨伐西贼……” “康直在臣节制下……” “先帝因此遣使,命臣报告康直一案……” “臣只是据实上报,最多不过,在奏疏中为康直说了几句好话……” 赵煦看着李宪,问道:“都知所言,可是事实?” 李宪再拜:“臣句句属实,一切皆有文牍可查!” “大家可遣使前往崇文院,调取当年往来公文、官牒及先帝指挥御笔文字……” “若臣有一字虚言,乞陛下斩臣宣德门外!” 好嘛! 现在是所有人都开始学郑侠了。 动不动就是‘若有虚言,乞斩臣宣德门外’。 搞不好,这宣德门要变成新时代的洛水了。 赵煦却是笑着起身,上前亲自扶起李宪:“都知,朕自然是信得过的!” 他要的,也是李宪这个保证! 因为,在一开始,在赵煦看到曾肇的那篇奏疏的时候,其实赵煦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冤假错案。 乃是曾肇这个沸羊羊,为了舔旧党,交投名状而搞出来的事情。 沸羊羊嘛,为了舔女神,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此事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一度是闹得沸沸扬扬,朝野震动。 太皇太后,更是震怒不已。 尤其是,在曾肇缴还词头后,太皇太后改命苏辙撰写词头。 苏辙继续缴还词头。 于是,太皇太后被激怒,大发雷霆! 但朝野上下,团结一致,坚决不允。 苏轼、苏辙兄弟,在这个事情中表现的非常热情。 而彼时,苏轼是经筵官,找到机会,就会和赵煦说这里面的事情,说到兴起,更是眉飞色舞,唾液横飞。 大胡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然而…… 很快,事情就开始反转了。 因为,叶康直的后台出手了! 其通过运作,从崇文院调出来了当年的一切官方文书、旨意和御笔。 证明了叶康直压根就和李宪没有关系。 最多最多,两人在五路伐夏有过紧密合作,但也仅限于此。 这就破除了叶康直奴事、谄事李宪的指责。 然后,又在当年的卷宗中,找到了关键的证据——时任翰林学士王安礼在叶康直一案中,对赵煦的父皇做的报告。 这份报告的出现,让曾肇、苏辙、鲜于侁集体尬住了。 因为,在王安礼的这份报告中,证明了一个事情——这叶康直非但不是阉党。 而且,还是积极和阉党做斗争的清正士大夫! 当年,对叶康直的全部指责与攻击,都来源于同一个人——时任泾原路走马承受梁同。 正是梁同诬陷、栽赃叶康直,骚扰百姓,贪污军粮,让前线士兵饿肚子。 而梁同之所以要诬陷叶康直,是因为叶康直拒绝贿赂梁同,同时坚决的和梁同的其他不法行为做斗争,而让梁同怀恨在心。 太皇太后拿到这些东西,如获至宝,当即下令彻查。 彻查的结果,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因为,最后证明,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曾肇听鲜于侁说的。 而鲜于侁,则是听别人说的——至于这个别人是谁,鲜于侁不肯说。 而最后的最后,更让人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因为,当朝野都聚焦到叶康直身上后。 当所有人开始拿着放大镜,仔细审视叶康直的履历后。 大家愕然发现,这个叶康直非但不是阉党,不是小人。 反而是一个清正廉洁的君子。 不仅仅是一个君子,还是一个历任各地,政绩斐然的好官! 甚至可以评选感动大宋年度人物的那种! 当然了,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掺杂了叶康直的后台,为他粉饰和妆点的东西。 于是,所有参与者,全部灰头土脸。 赵煦记得,苏大胡子,在此事后沉默了差不多一个月,才慢慢的恢复过来。 这也算是,他在元祐时代,为数不多记忆深刻的事情。 毕竟,能把大胡子干沉默的事情,可真不多! 第六百九十二章 叶康直的关系网 送走李宪,赵煦一个人独坐在无人的静室中,嘴角轻笑起来:“且让子弹再飞一会吧!” 他见李宪,单纯只是最后再确认一次事实。 毕竟,现在的情况,与他的上上辈子是不同的。 如今,李宪并没有被贬被编管,李宪的小伙伴们,也依然活跃在熙河。 所以,其他势力是有动机也有动力,在这个事情里出力,趁机扳倒李宪的。 其中就包括了,那几位和李宪同级别的大貂铛——别以为内臣们很团结。 实际上,内臣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复杂至极! 只要有机会,这些家伙都会乐于将另一个大貂铛打落深渊! 当初的张茂则,就是例子! 什么内臣体谅内臣? 那是童话故事。 内臣们都是恨不得,踩死对方,消灭掉所有竞争对手,以便之独占天家恩宠的宫斗能手! 故此,赵煦需要得到李宪的亲口保证。 至于李宪会不会骗他? 李宪又不是孩子,怎么不可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他是不可能,也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撒谎的。 …… 文彦博府邸,丝竹管乐之声,从文彦博待客的客房中传出来。 而在客房中,如今是高朋在坐,亲戚列席。 既有文彦博的老朋友,刚刚从判河南府、留守西京致仕的彰德军节度使冯京。 也有文彦博的女婿,包拯之子包绶。 同时,还有着受到文彦博看重和喜欢的两个年轻官员——程颐、黄庭坚。 程颐自不用说。 早在洛阳时,他就是文彦博的座上宾。 至于黄庭坚,则是文彦博熙宁时,出判北京大名府发现的人才。 今日的文彦博兴致很高,在席中与众人谈论着诗词,说着文坛的趣事。 众人正说的兴起,文彦博的儿子文贻庆,就推开了客房的门,趋步走了进来。 “大人!”文贻庆来到文彦博面前,拜道:“宫中出事了……” “嗯?”文彦博抬手。 房中的歌舞,顿时停下来,然后歌姬和乐师们就躬身退了出去。 其他众人,也都起身,想要告辞。 但文彦博却摇摇头,道:“我儿来报的是宫中事,既是宫中事,就是国事,公等皆朝廷大臣,自也听得!” 众人这才重新落座。 文彦博看向文贻庆问道:“何事?” “都堂前时奏请,乞除陕西转运副使叶康直为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兼知秦州……”文贻庆报告着:“两宫诏命中书舍人曾肇撰写词头……” “然而,今日早间,曾肇缴还词头……” “随后,庆寿宫震怒,连官家也被惊动了……” “听说官家亲自找了中书舍人苏辙,苏辙依然缴还词头……” “缴还词头?还是连续两位中书舍人缴还词头!”在坐的程颐、包绶、黄庭坚都是内心震惊。 这可是大事! 多少年都没有出过的大事! 考虑到如今是女主当政,搞不好,得掀起大风浪了! 就连文彦博和冯京,也都坐直了身体。 文彦博面色严肃的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会连续被缴还词头?” 文贻庆于是将他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的报告了一遍。 文彦博听完,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无比轻松起来,他呵呵一笑:“老夫还以为何事呢……” “来来来……” “诸位且与老夫继续!” 包绶、程颐、黄庭坚三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懂,文彦博前后的变化,为什么这么大? 作为文彦博的女婿,包绶起身,拜道:“大人,中书舍人连续缴还词头,国朝罕有……此事,又涉及李宪……此乃大事也……大人缘何……” “嗯!”文彦博点头:“确乃大事!” “但,这与老夫何干?” “要头疼,也该是他吕晦叔头疼!” “这……”今年才三十岁的包绶,显然还无法接受,自己的老泰山在遇到这种文臣士大夫与内臣勾结的事情后,却还能安坐,甚至还笑的起来。 在他的想象中,自己的泰山大人,身为当朝太师、平章军国重事,遇到这样的事情,理当立刻入宫,拜谒天子和两宫发挥自己的作用。 为什么会这样? 冯京看着就笑起来,道:“诞哥儿(包绶小名)且坐下来,太师自有太师的思量!” 包绶哦了一声,再拜稽首,就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但显然还是满脸疑惑。 文彦博见着,清了清嗓子,道:“诞哥儿,是不是心中有疑惑?” 包绶点点头。 文彦博的眼睛,在程颐和黄庭坚身上扫了扫。 程颐依旧是老样子,不苟言笑的模样,但看得出来,他也有着疑惑。 但黄庭坚,却显然和包绶一样,有些不太明白,甚至是不敢置信 考虑到在坐的这三個人,不是他看重的女婿,就是故人之子、他喜欢并提拔起来的年轻人。 同时也考虑到自己的名声和声望。 文彦博于是道:“此事,自有人处置手尾。” “老夫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老夫若硬要凑这个热闹,说不定,还会被人嫌弃多管闲事呢!”说着,文彦博就自嘲的笑了起来。 程颐问道:“敢问太师,可是张节度和苏省佐?” 今日缴还词头的人里有苏辙,而苏轼、苏辙兄弟谁都知道,背后有张方平、苏颂保驾护航。 而程颐知道,如今,文彦博和张方平这两位元老互相不对付。 甚至可以说,到了水火不能相容的地步。 文彦博笑道:“算是吧!” “但只对了一半!” 他用着一副戏谑的口吻道:“三位郎君且看吧!” “有好戏看喽!” 冯京在这个时候,适时的解释:“那叶康直,并非易与之辈!” “也是有人保的!” 说着,冯京就把玩着酒杯,这被时人称作锦毛鼠的元老,对国朝故事和旧年的朝堂格局,无比熟悉。 黄庭坚听到这里,心念一动——他可是苏轼的迷弟。 而苏辙是苏轼的弟弟。 爱屋及乌,他对苏辙也是相当关心的,于是问道:“还请节度赐教!” 冯京笑眯眯的眯着眼睛,道:“鲁直就静观其变吧!” “那叶康直,不过寒素出身,却在不过十八年间,从选人一跃而入待制……岂是等闲之辈?” “依老夫之见啊……” “便是张安道,这次恐怕也未必保得住苏子由了!” 他和文彦博一样,对这种能让张方平这老匹夫焦头烂额的事情,非常期待! 已是搬好了小板凳,煮好了茶汤,就等着看戏。 黄庭坚愕然:“节度……” “请恕下官愚钝……” “那叶康直,奴事李宪……这可是犯了国朝大忌!” “谁能保得住他?” “还能……还能……让曾、苏两位舍人遭难……” 这是他无法理解的事情。 冯京呵呵一笑,道:“鲁直如今在崇文院为官……” “崇文院内,馆藏着历代官家的御笔以及大臣奏疏、官员档案……” “鲁直若是有空,不妨多看看这些东西,看得多了,对鲁直将来仕途,必然大有裨益!” 黄庭坚还是一头雾水,但他知道,答案或许就藏在崇文院内。 而且,这个答案一定是公开的,而且一定曾在朝堂上讨论过。 且,就在文太师和冯节度两位元老在朝的时候。 考虑到叶康直的年龄,直接可以锁定在治平到熙宁初年这段时间。 并且,黄庭坚可以确定,当年,叶康直这个名字一定在朝堂上被讨论过。 所以,这两位元老才会有这样深刻的印象,才会在之后,态度发生翻转。 并且,他们还认定,苏辙这次要遭重! 就连张节度和苏省佐这两位苏辙的长辈,恐怕也未必护得住苏辙! 黄庭坚想到这里,心中已经大概猜到了答案。 但他还需要去崇文院中寻找当年的文牍! 可是,崇文院内的文牍,如山似海。 即使当今天子,下诏命崇文院,按年日月分门别类,并依人、事归档,但想要从其中数以千万计的文牍,找到答案,依然是一个艰难的事情。 但黄庭坚知道,自己必须找到。 因为,这事关着苏轼的弟弟苏辙的前途! …… 夜深了。 韩绛的府邸中,却出现了一位访客。 “令绰啊……” “真是稀客!” 见到来人,韩绛也吃了一惊,将其带到自己书房。 来人,跟着韩绛,进了书房,就拱手拜道:“还请相公帮我!” 韩绛立刻扶起对方:“令绰,你我两家交情,何须如此?” 来人,正是当朝的礼部尚书曾孝宽。 其与吏部尚书韩忠彦,并为当朝六部尚书中的二代。 曾孝宽的父亲是曾公亮,曾公亮和韩绛的父亲韩亿是好友,两家人不仅仅是世交,也是政治上的盟友。 当年,熙宁变法的时候,先是曾公亮给王安石保驾护航,然后是韩绛给王安石接盘,号称传法沙门。 本质上,熙宁变法,就是曾、韩两家在背后大力支持的。 曾家自曾公亮去世后,一直不显山露水,极为低调。 但是,没有人敢轻视这个家族! 曾公亮在朝数十年,历事三朝,有着无数门生故旧,关系网遍布朝野。 最重要的是——曾公亮的关系网,依托的是同乡! 当年,曾公亮在朝,扶持和提拔的年轻人,几乎全部来自福建! 曾孝宽被韩绛扶起来后,就道:“相公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家父生前的学生,叶康直除授秦凤路的词头,为中书舍人曾肇、苏辙缴还!” “他们还诬陷、构陷叶康直奴事、谄事李宪,骚扰百姓,祸害一路!” “相公当知康直的为人!” “他是绝不会,也不可能做这种事情的!” 韩绛微笑着点头:“自然!” “老夫信得过康直!” “叶光化,丰谷城,清如水,平如衡!” “能得百姓如此称颂,且至今怀念的君子能臣,岂会害民、残民?又岂会谄事阉人?” 熙宁初年,叶康直任为光化知县(今湖北老河口市),在当地见到地方百姓,以竹屋为舍,因为竹屋干燥,容易失火,经常烧掉百姓民宅。 叶康直就带着百姓,开设窑场,烧制砖瓦,以砖瓦为屋,两年间,就让光华县当地的竹屋几乎绝迹,从此当地火灾大大减少,百姓纷纷称颂。 同时,叶康直还非常有商业头脑。 他在光化县还带动光化百姓,发展地方产业,带动了好几个光化特色项目,然后拿着赚到的钱,在当地兴修水利,劝垦劝桑。 光化县三年就发生了大变,简直像换了人间。 于是,当地百姓做歌谣:叶光化,丰谷城,清如水,平如衡! 于是,荆湖北路具报朝堂,先帝闻之,大悦,特旨改叶康直为京官——当然了,这其中有一个不为外人知的背景,叶康直是曾公亮的学生。 叶康直的贤名传入汴京,是曾公亮在背后运作的。 叶康直之后也不负曾公亮之望,为官政绩斐然,所过之地的百姓,至今怀念不已! 正是因此,所以,当秦凤路出缺,曾孝宽提名叶康直的时候,韩绛同意了,并将之报了上去。 两宫自是从善如流,诏准所请,命中书舍人撰写词头。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居然出了这种事情。 而且是在韩绛第二次上表请求致仕的时候,出现了这个事情! 这不仅仅是在打庆寿宫的脸。 也是在抽他韩绛韩子华的脸啊! 更是在将曾孝宽往死里得罪——保举叶康直为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的人,就是曾孝宽。 换而言之,假若叶康直有罪,那么,曾孝宽就要连坐,最起码,得罚铜,加磨勘!而他韩绛则要在致仕前,落一个识人不明,乃至于任人唯亲的名声! 这就根本不能忍! 也忍不了! 必须反击! “令绰打算怎么办?”韩绛问道。 “下官打算,明日入宫,拜谒两宫,并求见天子,请两宫与天子治下官之罪!” 韩绛听着,露出一个赞赏的神色:“善!” “那需要老夫做什么?”韩绛问道。 “请相公从崇文院中,调出几份卷宗来……”曾孝宽道。 韩绛点头:“可!” 他如今还是左相,依旧控制着崇文院——崇文院如今虽然已经并入秘书省,独立运作。 但在元丰改制之前,崇文院是由宰相们控制的。 所谓的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集贤院大学士,就是过去的宰相之名。 昭文馆是首相,监修国史是次相,集贤院则是末相。 如今,虽已罢去这三馆学士,但传统的惯性力量依然存在,韩绛作为左相,依然对崇文院有强大的影响力! 于是,韩绛当即找来纸笔,给曾孝宽写了一张条子,然后盖上自己的左相大印。 “且去吧!” “连夜办,不要拖!”韩绛叮嘱道。 “多谢相公,我自晓得的!” 第六百九十三章 借壳上市 元祐元年十二月壬寅(十八)。 赵煦刚从御花园中散步回来,就得到了郭忠孝的通报:“陛下,礼部尚书方在内东门,递了劄子,乞见两宫慈圣与陛下……” 赵煦笑起来。 戏肉上来了! 曾孝宽,这次是要提前从幕后走到台前来了! 想想也是,在他的上上辈子,曾孝宽之所以忍了大半个月方才出手。 主要原因就是,彼时的曾孝宽,只有韩维这么一个后台。 如今,却是韩绛在朝,且是左相。 曾孝宽,自然有底气了。 赵煦明知故问的问道:“春官(礼部尚书的别称),为何入宫?” “不知……”郭忠孝奏道:“但两宫慈圣,已经诏准。” “如今,曾尚书正在庆寿宫内,拜谒两宫慈圣……” 赵煦点点头,道:“那朕就在福宁殿中,等春官来吧。” …… 半个时辰后,曾孝宽在郭忠孝的引领下,来到了福宁殿东閤。 此时,赵煦正在临摹书贴。 曾孝宽一进来,当即就顿首拜道:“礼部尚书臣孝宽,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春官来了……”赵煦放下笔,吩咐道:“冯景,给春官赐座!” 曾孝宽却不肯起来,而是拜伏在地上:“臣此番入宫,是来请罪的……” “方在庆寿宫,已和两位慈圣娘娘请罪……” “如今是来陛下之前请罪的!” 赵煦假作严肃,问道:“春官此话何解?” 曾孝宽拜道:“奏知陛下,陕西路转运副使叶康直,是先臣的门生……” “与臣家也素有往来……” “前时,秦凤路出缺,臣斗胆于都堂集议时,保举了叶康直!” “今有司以为叶康直当年为泾原路转运判官,曾获罪于先帝,而叶康直为求脱罪,奴事内臣李宪!” “如此,则臣有大罪!” “乞陛下治臣之罪!” 赵煦听完,只是笑了笑,然后对冯景道:“冯景,先将春官扶起来,让春官坐下来说话吧!” 说完,赵煦就饶有兴致的看向曾孝宽。 在他的上上辈子,曾孝宽于元祐五年病逝,所以,赵煦对曾孝宽其实不熟。 但不要紧,赵煦和章惇、蔡京、林希很熟。 所以,从这些人嘴里,赵煦知道了很多泉州曾家的事情。 根据章惇、蔡京等人的介绍,福建泉州曾氏,乃是国朝大族,世代书香门第。 论在国朝的影响力,只在相州韩氏、寿州吕氏之下。 几与真定韩氏(韩亿)、苏州范氏(范仲淹)以及同在福建的建州章氏相提并论。 曾家在国朝的影响力有多大? 章惇曾和赵煦说过一个故事——熙宁时,曾公亮为相,当时政事堂下发给天下州郡的命令文书叫做‘堪当’。 而在熙宁之前与之后这种文书形式都叫‘堪会’。 会,曾公亮父亲之名。 让朝廷为一個臣子的父亲之名而避讳。 在大宋是前所未有的! 曾公亮的权势与地位,可见一斑! 而赵煦在现代的历史书上,还看到过泉州曾氏的未来。 完颜构南渡后,泉州曾氏,连续出了两代宰相。 曾孝宽的孙子曾怀,以及曾怀的侄子曾从龙。 所以,在南宋泉州曾氏有曾半朝的雅号! 一个昌盛两三百年的大家族,又岂是等闲? 赵煦观察着曾孝宽的神色,发现他虽然努力表演‘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然而…… 演技太差了! 当然,也或许是他懒得演,只是来做做样子的。 显然,曾孝宽应该是胜券在握了! 也是! 昨夜,石得一曾报告赵煦,有人在深夜,于皇城闭锁时,通过竹篮传递文书进入皇城。 然后,秘书监的几个值班官员,被皇城司的人喊了起来。 再接着,就有几份卷宗被人调走了。 今天一早,石得一又报,被调走的卷宗已由秘书少监张商英亲自带着,送到了位于大内深处,如今还在建造的熙明阁上。 所谓熙明阁,乃是赵煦下诏,命皇城司在集英殿后的龙图阁、天章阁、宝文阁后,新建的一座皇室藏书阁,专门用来供奉那些先帝重要御笔文字与诏书。 所以啊…… 曾孝宽是已经准确的找到了那些关键证据。 如今来他这里,是在以退为进,恐怕是打着引蛇出洞的算盘! 真是好算计啊! 赵煦忍不住在心中抚掌称赞! 就是…… “南丰曾氏与泉州曾氏,今日之后,大抵是要割席决裂了!”赵煦在心中说着。 泉州曾氏和南丰曾氏,是世交。 曾公亮的父亲曾会与曾巩之父曾易占的关系,就类似于苏颂与苏洵,乃是摆过酒,认过亲的盟兄弟。 故此,曾公亮在朝时,曾大力提拔过曾巩、曾布兄弟。 甚至,曾巩、曾布兄弟,就是曾公亮引荐给王安石的。 元丰元年,曾公亮去世,其神道碑、墓志铭就是曾巩写的。 可笑曾肇这个沸羊羊,为了舔旧党交投名状,不止找错了对象,还将自家的世交也一起打了! 只能说利令智昏了! 曾孝宽被赵煦瞧的有些心里发毛,下意识的低下头去。 赵煦此时也终于开口了:“春官已见过太母、母后?” “是!” “太母、母后怎么说?” “臣在两宫慈圣之前,乞以保举他人不当,下狱论臣之罪……”曾公亮低着头报告着。 “太皇太后以臣先父,乃先帝宰相,历事三朝有功天下故,赦臣之罪!” 说到这里,曾孝宽就挤出一滴眼泪,起身拜道:“然而,臣世受国恩!” “尤其是微臣,本不过驽马之姿,愚钝之材,先帝念及先臣,竟屡屡拔擢,于是臣竟未立寸功,而先用为枢密院都承旨,又拔为吏部尚书!” “及陛下即位,又体恤微臣,用为礼部,掌天下礼乐,为士大夫表率……” “故此,臣心实在难安!” “乞陛下将臣下大理寺!以警后来!” 说着他就再拜稽首,匍匐不起,真真是公正无私,若赵煦不知道内情,估计都得被他感动了。 然而…… 赵煦不仅仅对曾孝宽的情况,完全掌握。 他甚至知道,曾孝宽嘴里所说的‘先帝念及先臣……’云云的内幕。 提拔曾孝宽去枢密院的是王安石——这是典型的政治交易。 你保我上台,我保你儿子进一个好单位,寻趁一个好职位。 这事情,曾公亮曾公开承认过——被记在了苏轼的私人笔记中。 而在现代,苏大胡子太有名了。 以至于其留下的任何材料,都有无数人在翻来覆去的研究。 于是,此事在现代的宋史研究圈,人尽皆知。 相当于裸奔! 而拜曾孝宽为吏部尚书,则是因为他为新党立了大功——孟子升格,并陪祀孔子这个事情的主要推手,就是曾孝宽。 而曾孝宽在赵煦登基后,与韩忠彦对易的原因也在这里——元丰八年,孟子封邹国公,陪祀孔庙。 作为孟子封公的大功臣,曾孝宽自然要拜任礼部。 这事情,赵煦是半个亲历者,就更清楚了——曾孝宽改礼部尚书的制词,就是赵煦命邓润甫写的。 其中,专门提到了改其礼部的原因就是孟子封公,曾孝宽居功至伟,故将其从吏部改礼部,命其执掌天下礼法、祭祀、贡举。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曾孝宽虽然是二代,但他愿意干事,而且肯干事。 再让他留在吏部,容易碍眼,不方便赵煦操作。 所以,将他丢去礼部,然后把韩忠彦扶到吏部。 韩忠彦就不一样了。 赵煦让他躺着,他就真的躺着,不止躺着,还盖上被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喝悠闲茶。 每日只是准时点卯打卡,吏部上下一切事,他都不管。 他甚至从不过问吏部公文,也不插手吏部的除授。 一切权力,都交给赵煦选的王子韶。 这鹤相公(汴京人送给韩忠彦的绰号),确实是个妙人! 相州韩家能始终兴盛,屹立不倒,确实是有原因的! 心中念头,不断闪过,赵煦人已经站起来,走到曾孝宽面前,然后将之扶起来。 “春官……言重了……言重了……”赵煦配合表演:“且不说如今一切真相,还未可知!” “便是那康直,真的如曾、苏二舍人所言一般……此事也与春官无关!” “知人知面不知心嘛!” “春官但请安坐,且待朝廷查处,届时自有分晓!” 涉及一位待制大臣,当然不能仅凭别人嘴巴说。 必须得有真凭实据! 毕竟,这可是待制! 是国家重臣,是宰执候补! 怎么可能仅凭几个人的一面之词,就给别人定罪? “这……”曾孝宽张了张嘴:“可……臣心实在难安……” “春官且宽心就是了!”赵煦安慰着。 “对了!”赵煦忽然道:“有个事情,朕一直想与春官说,奈何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今日正好春官入宫来见朕,朕就与春官商议一下……” 曾孝宽抬起头来。 “冬至日后,朕一直在宫中看宣靖公(曾公亮谥号)当年奉仁祖之命而编纂的《武经总要》!” “真真是皇皇巨著,天下兵书之总纲也!” 曾孝宽连忙道:“先臣昔年之书,能蒙陛下赞誉,实乃先臣之幸也!” 赵煦颔首,道:“惜乎,朕不能见宣靖公,当面请教!” “此真乃朕生平憾事也!” 曾孝宽自然是立刻再拜谢恩:“先臣得陛下如此赞誉,便是在九泉之下,也当含笑!” “朕有意,将武经总要,纳入武举考核之中……” “春官,既掌礼部,朕思来想去,没有比春官更合适推动此事的人选了!” “不知道春官?” 曾孝宽没有半点犹豫,纳头就拜:“臣谨遵陛下德音,定全力以赴,将此事办妥!” “嗯!”赵煦颔首:“另外,朕有意重印武经总要一书,并更正其中一些缪误,顺便,再增加几卷,以因应天下局势。” “恰好,建武军节度使、判武学事郭逵,乃是国朝宿将,昔年也是宣靖公所爱之人。“ “朕欲以郭逵提举‘武经总要编修局’……”赵煦说着,看向曾孝宽:“春官以为呢?” 这就是要曾孝宽认可这个新的《武经总要》。 只要曾孝宽认了,赵煦就能借壳上市,借着武经总要的名头,在其中加私货。 等曾孝宽将《武经总要》纳入武举考试后,就能顺水推舟,将这部新的《武经总要》,变成大宋武举的指定科目。 再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推广全军,先是遥郡,然后大使臣,做到人人过关,人人会背! 这样一来,大宋版的《操典》、《指挥纲要》就能落实下去了。 而曾孝宽,自是不可能拒绝! 当即拜道:“恭维皇帝陛下能作威作福!” …… 曾肇,如今是志得意满。 因为,自他缴还词头后,朝野上下的君子正人,都开始为他喝彩。 曾经,因为他是曾布弟弟,而不愿意和他往来的人,现在也接纳他了。 一封封请帖,被人送来,都是请他过府的。 而这些请帖,全是大宋知名的君子人物所写。 这就让曾肇有些飘飘然了。 曾经怎么都融不进的圈子,现在终于可以融进去了。 唯一让他有些不爽的,是他那位在汴京城中教养侄子、侄女们的嫂子魏氏,命人送来书信,数落了他一番。 “妇人之见!”曾肇将嫂子的书信丢到一旁:“她懂什么?” “真以为我不知那叶康直是曾宣靖公的门生?” “呵!我还知道,他除授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知秦州的保举人,就是曾令绰!” 南丰曾家和泉州曾家确实是世交! 可这年头,闹翻的世交还少吗? 便是,亲兄弟闹翻的,也不在少数! 最典型的,就是当年的王安国、王安石兄弟了。 此外,当年,富弼富郑公也曾当殿指斥过其泰山晏殊晏元献公乃是奸相! 政治上的事情,很复杂的。 并不是简单的对错,也和什么世交、友谊没有关系。 何况,如今曾宣靖已作古,曾令绰并无什么能力。 他曾肇踩着对方上位,合情合理! 说不定过些年,他曾肇功成名就了,泉州曾家还会舔着脸来找他和好,与他叙旧,请他帮忙! 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至于他背刺作为新党大臣的哥哥…… 如今,朝堂上,兄弟分属新旧两党,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了。 总不能说,他林旦、林希兄弟做得。 他曾家就做不得了吧? 第六百九十四章 层层套娃(1) 很快的,几乎整个汴京城都知道了,有两位‘体面无私’的中书舍人,坚决的缴还了太皇太后除授一个无耻小人为经略使的词头! 各种小道消息,瞬间满天飞。 汴京新报甚至开始了追踪报道! 在十二月癸卯日(十九),汴京新报更是率先放出重磅消息——礼部尚书曾孝宽,因保举叶康直一事,入宫向两宫及天子请罪。 两宫与天子,皆慰勉之! 这就更加刺激汴京人的心神! 连保举的人,都去请罪了。 这事情还假的了? 于是,曾肇、苏辙名声大躁! 旋即,御史台开始跟进。 因为傅尧俞已拜执政,而新的御史中丞,还未拜授。 而作为御史台的二号人物的殿中侍御史知杂事,则自刘挚被贬后一直空缺。 故此,如今的御史台,群龙无首,三院(台、殿、察)御史,各行其事。 于是,左谏议大夫鲜于侁、监察御史上官均、右正言吕陶等纷纷上书议论、鞭笞。 在这些人奏疏中,曾孝宽是庸碌无为,不过是依仗父恩,窃据高位的庸吏。 而叶康直则是毫无廉耻,丧失士大夫理想道德的奸贼小人。 至于李宪? 阉竖奸臣,凭侍威灵,祸乱国家败坏法度! 该杀! 曾孝宽旋即宣布闭门谢客,待罪于家。 同时,其上书表态:一切都依从朝廷法度,坚决配合朝廷调查! 并再次上书请求降罪。 奏疏的措辞,无比谦卑,就像一个被大人抓到做了坏事的孩子一样。 曾孝宽的这些表态,落在曾肇、苏辙以及御史台的乌鸦们眼里,这就等于是投子认输。 这深深的刺激了御史台的乌鸦们。 乌鸦们尖叫着,争先恐后的跟随鲜于侁等人的脚步。 潮水般的弹章,疯狂涌入通见司。 十二月乙巳(二十一),汴京义报全文刊载了,监察御史上官均的两天前的弹章。 作为熙宁三年的榜眼,上官均本该是状元才对。 但因其文章,非议新法,妄议宰相(王安石),而被挪到了第二名。 而原本的第三名,叶祖洽则因为一句: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 因而引得龙颜大悦,钦点状元。 这么些年来,上官均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发愤图强。 于是其个人的文章,也是写的越发的好了。 这篇弹章,文字激昂,引经据典,列举唐代权阉乱国,任用小人,致使国势衰微,皇权不振,天下割据,藩镇混战的往事。 同时也举了大宋祖宗,为了防止内臣‘凭侍威灵,窃弄权柄’而做的种种防范。 同时列举,自太祖以来,惩处的内臣故事。 于是,他得出结论——只要有内臣敢于‘凭侍威灵’,那么‘皆曰可杀’。 而李宪,则是其中的典型! 必须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而他听说‘太皇太后、皇太后因念宪乃先帝老臣,不忍致法’。 这怎么能行? 唐代的李辅国、程元振难道不是老臣?不是心腹? 但他们祸国殃民,青史可见! 老实说,就连赵煦看完上官均的弹章后,都为之抚掌赞叹。 写的是真的好! 不愧是有状元之姿的人。 文章写的这么好,当然得帮他宣传宣传! 于是,赵煦转手就将这篇文章送到了汴京义报。 嗯,自司马康回乡守孝,晏几道跑路登州,这汴京义报,便已被赵煦交到了童贯手中负责。 汴京义报依然遵循司马康在的时候的办报思路和方针。 平素石得一和童贯,也只监督汴京义报的财政,并不干涉其印刷、发行,依旧让其维持旧党士大夫的意识形态色彩。 只有赵煦需要的时候,才会掺些私货进去。 这种现代新闻媒体们常用的伎俩,效果非常好。 便是在现代,也常常能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被媒体影响了三观。 何况是如今? 于是,随着汴京义报全文刊载上官均的弹章,舆论开始沸腾。 从太学里的太学生,到官场上的士大夫,看过上官均文章的人,就没有说不好的。 当然,汴京新报也没有闲着。 在赵煦的指示下,早就开始连篇累牍的刊载,无数李宪的黑料。 将那些李宪当年在熙河,干过的、没干过的事情,一一刊登。 譬如说,李宪曾脱鞋,让泾原路兵马都监彭孙为其捧靴,彭孙更拍李宪的马屁:太尉足何其香也! 就差没有舔上去了! 也比如说,李宪曾责难熙河官员,竟吓得那個官员,弃官逃亡。 也比如说,李宪当初攻下天都山后,放火焚毁西夏行宫的时候,将属于西夏国主的很多珍宝,私自藏匿了起来。 诸如此类的黑料,在十二月癸卯(19)到丙午(二十二),短短三天时间内,就连续刊载了数十条! 这些事情,有真有假,甚至有极为荒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胡编乱造的东西。 但,舆论正在沸腾。 普罗大众,哪里还有什么分辨能力? 还不是人云亦云? 于是,直接被带偏。 但还是有聪明人发现了问题。 吕公著放下手中的汴京新报,他吁出一口气来:“这汴京新报上刊载的这些东西,老夫怎么感觉不对劲呢?” “大人,哪里不对劲了?”他的儿子吕希纯问道。 吕公著将手中小报,递给吕希纯,道:“汝且看看吧……” “这小报上,刊载的叶景温(叶康直表字)‘奴事’、‘谄事’李宪的故事太真实了!” “仿佛叶景温真的做过一般!” 而他清楚叶康直的为人,知道对方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吕希哲接过来,看着上面,详细描述的有关叶康直当年在李宪面前,如何如何卑躬屈膝的故事。 他也是皱起眉头来,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甚至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他看着上面的那些文字,脑子忽然一个机灵。 他看向自己的父亲:“大人……” “这上面的故事,儿似乎曾有耳闻……” “嗯?” “但不是叶景温与李宪的……”吕希纯低着头,道:“儿在太常寺,似乎听说过类似议论……” “这好像是穆昌叔、孙正甫与王中正之间的故事……” “穆昌叔……孙正甫……”吕公著沉吟着,皱起来眉头:“金部员外郎穆衍、礼部员外郎孙路?” “正是!”吕希纯道。 “可是……”吕公著仰起头:“老夫曾见过这两人,也曾命他们做过事!” “这两人,皆是守礼君子啊!” 金部员外郎、礼部员外郎,都是尚书省下面的官员。 特别是金部员外郎,尤其重要。 因为,其管的就是钱! 不止天下钱监受其节制,左藏、右藏的账本也在其手中。 而且,元祐元年后,其职权还在扩充。 以吕公著所知,等抵当所完成与质库的合并,扑买之后,金部就要担起监督抵当所的责任。 相关条例,也要由未来的金部完善、颁布。 故此,吕公著很重视金部。 对金部员外郎穆衍,更是多有了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吕公著完全不明白了。 没办法! 现在的局势太混乱了。 汴京义报、汴京新报,都在开炮,对着李宪和叶康直,狂轰滥炸! 一副不把这两个人掐死,就绝不罢休的架势。 而偏偏,吕公著是认识叶康直的。 所以,吕公著知道,如今所有的指控和罪名,大概率都是不对的。 同时,他也是知道汴京新报、汴京义报到底是谁在控制的? 所以,他是完全不懂了。 “官家圣意,究竟是什么?” 他有些把握不住了。 正想着,他的孙子吕好问就来报告:“大人,张节度方遣人递来拜帖,言稍候将到府求见。” “张安道?”吕公著站起身来:“他怎么想见老夫了?” 第六百九十五章 层层套娃(2) “张节度到了吕公著府邸?” 赵煦半躺在坐褥上,听着石得一的汇报,嘴角轻笑着。 如今的形式,与他的上上辈子,已是完全不同。 不止是曾孝宽的后台,变成了韩绛。 苏轼、苏辙兄弟,在中枢也不再孤立无援。 张方平被赵煦特意提拔起来,本意是平衡文彦博,同时也限制旧党中的激进派。 至于照顾一下苏颂、苏辙兄弟,只是顺带的。 如今,这个顺带的布置,开始发挥作用。 “回禀大家,张节度是今日午间,到的吕相公府邸,并在其府邸停留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去……”石得一规规矩矩的汇报着。 自童贯从江宁回来后,石得一就开始感受到越来越大的竞争压力,所以在赵煦面前变得越发的恭敬。 这是因为,如今的汴京新报,除了在财政上依然受制于石得一的探事司外。 其他方面都已经独立! 就连财政,也非是探事司说了算。 还有隶属于太府寺的诸司专勾司,如今,提举诸司专勾司的人,则是在皇太妃阁中服侍的入内内侍省押班刘惟简(304章有介绍)。 而刘惟简,是服侍了赵煦这一脉整整三代人的老内臣。 在张茂则死后,他就是这皇城大内,唯一可以在天子和两宫面前,自称老奴,而不会被人乱棍打出去的人。 虽然说,一般刘惟简不管事。 可相关账薄,他却是要看的。 这个老内臣,实在太精明了! 对赵煦更是忠心耿耿——他连养子都不收养。 更在宫外没有宅邸、妻妾,也不与外廷的人来往。 就守在皇太妃阁中,只每隔五日出宫,去一趟太府寺的诸司专勾司办公。 他虽很少管事,但有他在,童贯便已无法轻易被别人拿捏,可以获得了发育的时间和空间。 本来,童贯还有些心虚,在石得一面前,不敢造次。 但,自他从江宁回来,也不知道是受了谁的鼓励。 总之,他开始越发自信。 汴京新报,开始越来越多的参与到独立的情报核查方面。 最近更是开始在一些事情上,敢于和石得一的探事司唱反调了! 虽然说,他在石得一面前,依旧恭谨。 可内臣就是这样的。 一旦开始飞扬,就根本刹不住车,只知道猛踩油门,加速再加速。 要么车毁人亡,要么一步一步向上爬,爬到高位。 而童贯这个未来的六贼之一。 最大的特点,就是精力旺盛! 如今他还年轻的很,那精力就更是爆棚了! 他能同时处理汴京新报、汴京义报的内外之事,顺便还能跑到专一制造军器局中,跟着沈括做事,同时还能参与到苏颂的元祐浑仪局的事情里。 在这個新的卷王面前,石得一这个前浪,已是左支右绌。 而赵煦对此,从来是中立的态度。 在皇宫里,皇帝中立本身就意味着偏袒。 石得一何等聪明? 如何看不出来,赵煦的用意? 自是越发的谨慎、恭顺! 赵煦听完石得一的汇报,笑了一声:“张节度倒是个操心的!” “说说看,曾、苏两位舍人近来都有什么活动?”赵煦问道。 石得一奏道:“大家,曾舍人这几日,连连参与了数场诗会,与汴京名士踏雪游园、唱和,颇受欢迎!” “尤其是受邀参与了左谏议大夫鲜于侁的家宴,听说写了好几首不错的诗词……” 赵煦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想到了什么,用着讥笑的口吻,语气轻佻:“这左谏议大夫,还真是懂得如何投桃报李!难怪我在宫中都听说过,左谏议大夫鲜于侁有着‘上不害法、中不废亲,下不伤民’的赞誉!”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这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吗? 赵煦的脑海里,忍不住浮现了现代大洋彼岸的那个首位黑人总统的形象。 此人此事,恰若彼人彼事! 竟能如此相像,不可思议啊! 石得一听着,赶忙低下头。 他自知道,鲜于侁的事情。 此人是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很善于包装自己的人。 当初,早在王安石还没有上台的时候,他就已经到处在说王安石的坏话了。 曾多次公开下断言‘此人心怀不轨,定会祸乱天下’。 王安石上台后,更是处处想方设法的和王安石唱反调。 王安石要往东,他就向西。 王安石不喜欢谁,他就公开赞扬谁。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鲜于侁最大的标签,就是‘反王安石’。 这样的人,在大宋官场上从来不缺。 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宰执的反对者。 从而寄希望于得到那位宰执的政敌的关注、提拔、重用。 甚至在未来,成为大小相制里的‘小’,异论相搅中的‘异论’。 同时,此人与苏轼、苏辙兄弟交好。 当年,乌台诗案中,鲜于侁在扬州为官。 彼时,昔日与苏轼交好的人,纷纷与苏轼绝交,乃至于焚毁书信,以防自己被牵连。 只有鲜于侁‘毅然往之’,与苏轼相见。 因此,鲜于侁被贬西京洛阳。 而他在洛阳,却因祸得福,成功融入旧党元老圈子,成为如今天下著名的‘贤士’、‘名臣’、‘能吏’。 更因苏轼苏东坡的吹捧,而成为元祐时代,御史台的明星人物。 所以啊…… 石得一揣摩着赵煦的心态,暗道:“恐怕大家对鲜于子骏不满的很呢!” 想想也是! 大家对先帝所用的大臣,素来保护、爱护。 而鲜于侁曾将王安石往死里得罪。 在大家眼中,这左谏议大夫的形象可想而知。 赵煦却不再继续评价此事,只问道:“那苏舍人呢?” “苏舍人也参与了鲜于大夫府邸上的诗会……”石得一答道:“此外,舍人昨日,还应张节度之邀,过府相见……” 赵煦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是吗?” 然后,他低低的嘟囔了一句,石得一根本听不懂的话。 好像是叫什么:“西游记诚不欺我!” 西游记是什么? 石得一不懂。 但他知道,这还是在讽刺。 “另外两位舍人,这几日在做什么?” 石得一收敛心神,想了想,道:“钱舍人一直在家读书……没怎么会客,就算见人,也只是见了几个亲戚。” “哦!”赵煦颔首,只能说不愧是千年世家。 鼻子就是灵! 一下子就闻到了味道不对劲,马上就把头缩回去了。 “至于孔舍人,与苏舍人往来密切,也参与鲜于大夫府上的诗会,另外孔舍人还受邀参与了在范学士家的诗会。”石得一报告着:“臣听说,孔舍人在范学士似乎说过什么‘孟轲非孔子学生,岂能入祀封公’这样的话。” 赵煦听着,只呵呵笑了笑。 孔仲文是孔子的第四十七世孙,作为孔子后人加保守派,当然是极力反对孟子封公入祀孔庙的。 更不要说,把孟子的座位,放到孔子之下,比其他孔门弟子地位更高的位置了。 这已经不是离经叛道了! 分明就是亵渎圣人!亵渎儒家! 奈何是胳膊拗不过大腿! 只能是憋屈着,眼睁睁的看着孟子被抬进孔庙。 而在同时,孔仲文三兄弟,都是苏轼的小迷弟兼政治盟友。 这三兄弟加上苏轼兄弟以及鲜于侁等组成了元祐时代的蜀党核心。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蜀党在司马光、吕公著先后去世后,与刘挚为首的洛党,程颐为核心的朔党,打的你死我活。 真正诠释了何为旧党无限可分。 这也是大宋政治的常态。 所以,这一次的风波是缺了苏轼的蜀党在搞事? 若是这样的话,这味就对了。 这样想着,赵煦就站起身来,吩咐道:“都知且先下去忙吧!” “我得去一趟庆寿宫,给两宫问安了。” …… 赵煦到了庆寿宫,循例给太皇太后问了安。 然后,就坐到了她身边,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然后问道:“太母还在生气?” 太皇太后脸色铁青着,阴阳怪气的道:“老身有什么气好生的!” “外廷的人,都是君子,都是国家贤士大夫!” “老身不过妇孺罢了,见识少,才学也少!” “这国家大政啊,听君子贤人的就好了!” 这些都是最近这几天,她身边的人,告诉她的宫外的议论。 自然,免不得是夸大其词,添油加醋,以偏概全,搬弄是非。 而她听到这些话,心情能好起来才怪! 对外廷的士大夫们的意见,随之大起来。 以至于,连吕公著入宫想要劝说,都吃了闭门羹—— 这位太皇太后一句:“老身近来偶感风寒,头晕目眩,太医言当多休养……” 就把吕公著给堵了回去。 连吕公著这个和皇室关系密切的大臣,她都不肯见,其他人就更加见不到她了。 太皇太后说着说着,就看向赵煦,问道:“官家今日来,还是来安慰老身的?” 这几日来,赵煦早晚例行问安,都会安慰一番。 当然,赵煦没有真的用心,只是例行公事。 不过,太皇太后却有些心烦了。 因为她认为,赵煦这个孙子,偏袒外廷的士大夫! 而,这正是赵煦希望看到的。 就像他在现代玩的一个叫狼人杀的桌游游戏一般。 什么人反水最可怕? 当然是场上公认的明好人反水的时候! 赵煦抬起头,看向太皇太后,轻轻摇头:“禀告太母,孙臣这次来,除了看望太母外……就是有个事情,想告知太母……” “嗯?” 赵煦从身上,摸出来一张皱巴巴的小报,递给太皇太后:“太母请看,这是日前小报上刊载的有关叶康直为李宪捧袍服的故事!” “怎么了?!”太皇太后自然是早看过了。 因为她是汴京新报的忠实读者,期期必看。 没办法,小报上刊载的很多东西,对于深居深宫的妇人来说,太有吸引力了。 无论是其上报道的汴京游玩妙处,还是其上绘声绘色的描绘的汴京吃食的美味,都让她欲罢不能。 而汴京新报上连载的《三国演义》,更是让她一直在追读。 然而,最近几天,汴京新报上持续密集报道的叶康直如何如何谄事李宪,又如何如何奴事李宪,同时高度赞美士大夫正人君子,如何如何不畏权贵,坚决与大宋不良风气做斗争的故事,让她对汴京新报的爱,减少了几分。 对那个叫胡飞盘的家伙,也是忍不住有了几分恶感。 “太母……”赵煦做出一副犹豫的神色,好似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后,道:“孙臣听石得一说,这上面的这个故事,似乎并非叶康直与李宪……” “而是从金部员外郎穆衍以及礼部员外郎孙路这两位大臣在坊间流传的故事裁减过来的……” “是小报裁减、拼凑出来的故事!” 太皇太后听着,顿时眼睛了亮起来了:“果然?” “嗯!”赵煦拍拍手,跟着他来庆寿宫的冯景当即将一本在坊间流传的手抄小册子呈递上来。 “孙臣不放心,就命石得一去查证……” “然后查知了,有关穆衍与孙路当年在熙河路‘谄事’、‘奴事’李宪的故事,最初就出自于这一本书!” 太皇太后接过来,然后就看到了书的封皮赫然写着《邵氏见闻录》。 “此乃?” “孙臣听说,这是名士邵雍之子邵伯温所写的私人笔记,其上录有国朝大臣及名士私下言行事……”赵煦答道。 “太母请教过翻至第八十五页……” 太皇太后闻言,翻到第八十五页。 这一页的标题是:彭孙谄李宪。 然后上面绘声绘色的描写着一个个国朝大臣,昔日如何如何,献媚内臣的。 有大臣俞充,为了献媚王中正,于是竟令其妻子执板而歌,甚至给王中正敬酒,用词暧昧,气氛拉满。 写的仿佛身临其境,若再增添些文字,怕不是一篇刘备文就要出炉了。 也有写彭孙当年,如何谄事李宪。 不仅仅给李宪拖鞋,还捧着李宪的脚,拍马说什么‘太尉足何其香也!’。 就连李宪都被其恶心了。 于是道:奴谄我不太甚乎? 你也太不要脸了吧! 而这些小段子里,藏着不过几句话的孙路、穆衍给李宪捧袍带的记载。 太皇太后根本不关心其他东西。 她的眼睛,只死死盯着那几句话,良久,叹道:“如此说来,所谓‘叶康直谄事李宪’,乃是虚妄!” “真正谄事、奴事李宪的,乃是那孙路、穆衍了?” 赵煦摇摇头,道:“太母,孙臣查过了……” “那穆、孙两大臣,皆乃国朝有数的正人君子,平素光明磊落,与之相近者皆言:此明镜也!” “所以?”太皇太后看向赵煦。 赵煦点点头,道:“诚如太母所想!” “这一次,曾舍人恐怕是在捕风捉影!” “用着道听途说的事情,指斥国家大臣,非议太母的除授。” 太皇太后听着,脸色瞬间红润起来。 “若如此!”她快意的道:“老身几为之所欺也!” 语气是既亢奋,又愤怒。 过去这几天,庆寿宫可憋坏了。 舆论压力大到她都一度动摇了,还是她身边的粱惟简、梁从政等内臣极力劝说,这才稳了下来,没有退让。 至于粱惟简们为什么要劝说? 这自然是赵煦做的好事。 上官均那篇文章一刊载,大内的内臣,马上就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因为,上官均的文章,扫射了所有内臣,还喊出了‘内臣皆曰可杀’的口号。 上官均踩李宪,这些家伙可能乐见其成。 但扫射所有内臣,还对内臣们喊打喊杀,那内臣们就容不得他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内臣们可绝不希望,外廷借着这个契机,继续打压他们,限制他们。 于是,所有人都团结起来。 就连诸位皇太妃身边服侍的内臣,都开始被动员起来。 而内臣都是揣摩人心的高手,各种话术也都是运用的炉火纯青。 于是,太皇太后身边,日夜都有人在游说。 就连宫中的太妃们,也开始出来,找太皇太后,劝说她坚定起来。 本来庆寿宫就对外廷不爽。 如今得到了这么多支持,自然是有心要与外廷掰一掰手腕,以确立权威。 只是,外廷的风向不是很对劲。 有着慈圣光献的前车之鉴在,太皇太后是犹豫不决,又心有不甘。 如今,赵煦送上的这个大礼包,让她无比快意,可谓是瞌睡来了就碰到枕头。 她当即道:“官家,这邵伯温今何在?” “却是在洛阳寓居!” “粱惟简!”太皇太后扭头看向身边的粱惟简。 粱惟简立刻拜道:“臣在,请娘娘吩咐!” “汝立刻带一队人,去洛阳,将那邵伯温给老身押来汴京,让开封府给老身好好审一审他构陷国家大臣,污蔑朝廷要员的事情!” 赵煦连忙拦住她:“太母不可!” “孙臣曾在皇考御前,对天盟誓,除谋逆文字外,不可不再因言加罪于人!” 这既是因为,这所谓的‘邵氏见闻录’,乃是赵煦命人伪造的。 真把邵伯温抓起来,一旦开审就很容易露馅(邵伯温是有后台的,很多人都会帮他发声,包括文彦博、冯京、范纯仁、吕大防……)。 赵煦的目的,也只是把邵伯温搞臭。 他有没有写这些段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两宫和朝臣都认为他写了这些段子。 于是,瞬间就可以将整本《邵氏见闻录》上的其他所有段子,进行证伪。 而在同时,赵煦还可以通过这个事情,立一个‘不因言加罪’的牌坊。 真正的将他当日的三誓的信誉建立起来。 拿着邵伯温这个邵雍之子当筏子,重演原木立信的故事。 有了这个事情,将来,汴京新报上刊载一些对如今来说大逆不道的文章,也就顺理成章了。 至于卷入这个事情的汴京新报该怎么善后? 赵煦也早有了主意——既连邵伯温都可以不治罪,那么,汴京新报当然也不能治罪。 当然,赵煦早就指示童贯,准备了一个‘临时工’当替罪羊。 到时候,让汴京新报刊载一篇道歉辟谣文章。 顺便把所有的锅,都甩给那个临时工——都是他的问题!我们现在已经开除他,并永不录用!再保证以后一定加强审稿,杜绝传谣云云。 同时,汴京新报再连续七天,连载《三国演义》的章节。 这样大概率就可以把事情糊弄过去。 而普罗大众的记忆,都是很短暂的。 热点一过,时间一久,大家就会忘记汴京新报在这场风波中的表演。 太皇太后听着,有些不太开心了:“若是这样的话,也太便宜他了吧?” 邵伯温是谁?她不知道,也不关心。 她只知道,就是这个家伙写的段子,让她丢了脸——一日之中,两位中书舍人缴还词头! 国朝历史上,就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太过分了! 简直没将她这个太皇太后放在眼中! 而这几日舆论和外界的评价,更是让她很不爽。 也让她联想到了自去年以来的种种。 对外廷的士大夫清流的态度,开始悄然反转。 从原先的欣赏,变成了如今的嫌恶。 而且,她还有底气! 尔等,最先不让老身惩处王珪。 好,老身依了! 但王珪却被汴京人骂死了! 而且王珪死后,其子王仲修在守孝期间,竟与妓女私通! 大宋士大夫斯文扫地! 还不如让老身一开始,就将王珪论罪、剥麻呢! 其后,尔等又不肯让高公纪、向宗回去熙河为官。 说话也是和今次一般难听。 高公纪、向宗回,人都还在汴京呢,就说他们肯定会祸国殃民,必然败坏大局。 结果呢? 高公纪、向宗回这次打的西贼,连熙河的门户都踏不进,斩首多达数千,降俘近万。 更生擒了青宜结鬼章,逼得吐蕃人来臣服。 真真是让她扬眉吐气! 如今,又出了这个事情。 还是相同的配方,相同的措辞。 而结果再次证明——外廷的清流错了! 她才是对的! 有了底气,说话的声音都高了几分! “官家虽在先帝面前立誓,除谋逆文字,从此不因言加罪士人!” “老身自不敢让官家失信于先帝、天下!” “但这邵伯温,却不可轻饶!” “至少也该遣使责问!” “太母说的是……”赵煦点头:“就派人去训斥一番,命其闭门思过罢!” 、 第六百九十六章 大难来临各自飞 苏辙再次被人请到了张方平的府邸。 一进门,张方平就将他带到了自己的书房中。 “子由啊……此番,汝可能做差了!”张方平语重心长的道:“还是当尽快入宫,到太皇太后面前请罪,也到官家面前去请罪!” 苏辙听着顿时呆滞住了,良久才问道:“叔父,为何?” “因为……”张方平叹息一声道:“子由这次可能冤枉了叶景温(叶康直表字)。” “我方到榆林巷,见了吕晦叔,从吕晦叔处得知,叶景温当年在荆湖北路的光化县为官时,曾得百姓赞誉,有歌谣颂其为政:叶光化,丰谷城,清如水,平如衡!先帝闻之,乃擢之为京官!此事,当年还上过邸报……” 苏辙闻言,整个人都摇晃了一下。 “我冤枉人了?” 一个能得到百姓称颂‘清如水、平如衡’的士大夫,岂能是小人? 而他是个有洁癖的。 看到别人身上脏了,都要恶心的不行。 更不要说,自己可能要脏的这个事情! “此外,曾子开所谓‘叶康直昔曾奴事李宪以脱罪’,也是子虚乌有!”张方平继续说道:“吕晦叔当年是枢密使,经历过那一桩风波。” “其与老夫言,当年,叶康直是被内臣梁同所构陷,后经王安礼查证后平反!” “先帝因此曾降诏嘉勉叶康直,并迁其一官!” 苏辙听着,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真是冤枉了叶康直?! 这是他所未曾想到的! “叔父早知如此?”他低低的问着,想到了前日,张方平特地遣人请他过府,与他谈话的那些事情。 当时,张方平就已经或明或暗的暗示他了,叫他谨慎、小心了。 只是,当时的他,沉浸在揪出一個士大夫内部的内奸,并将要扳倒一个权阉的幻想中不能自拔,哪里会有心思去想这些? 如今回头想想,其实,张方平已经暗示过他了。 张方平叹息一声,道:“当时老夫还未有证据。” “只是感觉到不太对!” 曾孝宽滑跪的太快了! 这在官场上来说,太反常了! 张方平仕宦这数十年,从未见过,有朝廷大臣滑跪如此快的。 大多数人,被人发现犯错后,基本都是百般抵赖,死不承认。 而且,为了防止自己被牵连进去,所以通常都会想方设法的帮着自己人脱罪。 这就是所谓官官相护的缘由! 像曾孝宽这样,第一时间滑跪认错的,张方平几乎没有见过! 曾孝宽难道是个高风亮节,不爱名利的正人君子? 怎么可能! 张方平虽然没怎么与曾孝宽打过交道。 但他可是和曾孝宽的父亲曾公亮,有过一段恩怨情仇的。 说起来,当初曾公亮还是张方平的保举人呢! 然而,两人最终在王安石的问题上闹翻了。 对于曾公亮,张方平可太熟悉了。 自然,对其子曾孝宽是怎么升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也算是了解。 所以他在知道曾孝宽入宫请罪后,第一时间就感到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政治阴谋! 这是他当时下意识的感受。 可他没有证据,也摸不准曾孝宽意欲何为? 只好是暂时旁观! 但这几天,舆论场上的变化,让他毛骨悚然! 汴京义报就算了! 汴京新报是怎么回事? 怎么它就冲在前面了? 同时,宫中传来消息,连吕公著想要求见太皇太后,都被人拦了回来。 并且太后、天子,每日劝慰,而太皇太后依然‘怒曾、苏等’的传说,也满天飞。 张方平这才终于坐不住,开始出手,先找苏辙,想要劝他服个软。 但苏辙却不肯,没有办法,他只能是舍了老脸去见吕公著,这才从吕公著嘴里,得知了当年的事情。 这让张方平真的是浑身上下都出了一身冷汗!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陷阱! 很显然,曾孝宽手里,握着可以一锤定音的关键证据! 那证据还能是什么? 自然是先帝当年降诏嘉勉叶康直的诏书,以及王安礼等人的调查报告。 想到这里张方平就语重心长的道:“子由在此事上,只是受曾子开、鲜于子俊等误导,且,老夫也看过子由的缴还词头奏疏了……上面有‘臣今既明知曾肇、鲜于侁上件文字直指叶康直罪恶,由此难以撰词,欲乞朝廷核实,肇、侁所言叶康直事状见得有无,若有则治其罪,若无则乞正肇、侁等不实之罪!’今子由既知叶景温乃是被冤,于是幡然醒悟,前往宫中认罪,两宫慈圣与官家定会宽宥!” 这是自然。 实在不行,他拼着这张老脸不要,到两宫和官家面前,给苏辙求情就是了。 这样一来,苏辙可能也就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苏辙却是低下头去,想到了曾肇,问道:“叔父,那曾子开、鲜于子俊怎么办?” 张方平叹息一声:“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苏辙是个理想主义者,如何肯弃他人而只顾自己? 哪怕他的奏疏文字上,早写过了‘若有则治叶康直之罪,若无则乞正肇、侁不实之罪’。 可问题是,他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完全是顾念着天子,给天子颜面而已。 实际上,在他心中,当时已经给叶康直定罪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看向张方平,拱手拜道:“叔父……” “此事,小侄与众人同为……” “若今小侄为一己之私,而舍众人,小侄将来何以面对天下?” “故此,小侄已决意与众人同领罪责!” 无非不过贬官罢了! 又不是没被贬过! 就是…… “官家啊,请恕臣不能再服侍左右了……”苏辙在心中悠悠一叹,想起了那一日崇政殿上,天子端坐于坐褥上,叹息的模样。 天子乃是圣君! 可他却非贤臣! 奈何,奈何…… 张方平见着苏辙的神色,他明白,苏辙决心已定,是不可更改的。 于是,只好叹息几声。 他还能怎么办? 难道眼睁睁看着苏辙被贬,好不容易起色的仕途再次打断? 不能啊! 只能是去御前求情了。 看看能不能法外开恩。 …… 出了庆寿宫,赵煦在去保慈宫的路上,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将冯景唤到近前来,嘱托道:“冯景,派人告知童贯今夜就在瓦肆之中,散播叶康直所谓谄事李宪一事,纯属诬陷的事情……” “再让人将当年是梁同构陷的叶康直也传出去!” “我倒要看看……” “谁会先跳船?”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何况是所谓的政治朋友? …… 已是傍晚时分,宫门将要落锁。 崇文院中,黄庭坚还在举着蜡烛,寻找着熙宁、元丰时代,有关叶康直的文牍。 但他找来找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冯京嘴里的先帝表彰叶康直的诏书以及当年王安礼的奏疏。 这已经是他在崇文院中找的第三天了。 “为何没有呢?”他呢喃着。 此时,崇文院中的内臣,开始在门外催促起他来。 “黄佐郎,宫门马上就要落锁了……” “哦!”黄庭坚回过神来,叹息一声。 宫门落锁后,除有军国大事外,一切内外诸人都不允许出入! 想当年,仁庙的爱女秦国大长公主(福康公主),因与驸马李玮闹翻,半夜跑到宣德门下喊门,然后进入大内,到仁庙御前哭诉。 此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 朝野内外更是一片哗然! 自那以后,大宋的宫禁制度就越发严格。 别说公主了,就算是亲王,想要夜出宫闱或者夜入皇城也是做梦! 只有宰执,才能在宫门落锁后,入宫求见天子。 而一般情况下,不会有宰执夜入皇城。 那动静太大,容易吓到人,引发汴京恐慌。 所以,即使有诏书,宰执们也不会夜入皇城。 一定会等到天亮! 黄庭坚只好依依不舍的离开崇文院,赶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宣德门。 出了宫门,他骑上马,在两个元随的簇拥下,向着他租住的地方走去。 穿过御街,来到州桥的时候,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汴京城。 数不清的灯笼,开始被州桥下的店家们点亮。 黄庭坚骑在马背上,看向前方的州桥。 那一排排的灯笼,在汴河旁摇曳着,璨若星河,映照在冬日已经封冻的汴河冰面上,好似银河落下。 这让黄庭坚忍不住勒住缰绳,驻足欣赏。 而黄庭坚,从小就以耳聪目明,过目不忘闻名。 所以,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很容易就听到了几个正坐在路旁的军巡铺里喝着浊酒,吃着下水的铺兵们的闲聊。 其中一个人说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听说了吗?这几天一直被人说成是奸臣、小人的转运使,可能是被冤枉的!” 黄庭坚顿时浑身一颤。 然后就听到了那人的话:“俺大舅的三表哥的儿子,在开封府当差……” “听他说,那位转运使非但不是小人、奸臣,还是一个难得的好官呢……” “据说先帝还嘉奖过他!” 黄庭坚听着,回忆起了那日文彦博与冯京的神态。 于是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都冒了起来。 他立刻想要调转马头,想要向着苏辙租住的张耆旧邸方向而去。 但,这个念头只在他心中转了一下,黄庭坚就无力的垂下头去。 他知道,为时已晚! 既连路边的铺兵都知道了,那么,整个汴京城也该知道了。 如今再去见苏辙,不仅仅无助于事,反而可能坏事! 所以,他现在不该去见苏辙。 而是应该去见自己的舅舅,当朝的中书侍郎李常! 或许,舅舅能有办法。 ……… 鲜于侁,作为清流,在京城自然是租住的民宅。 哪怕朝廷给他优惠政策,许他用市价一半不到的价钱,租住张耆旧邸,也被他婉拒了。 这自然是为了立人设。 表现出他的高风亮节,同时也树立他的清廉名声。 此刻,鲜于侁正在自己的书房中独酌着美酒。 同时,他手中还捧着汴京新报、汴京义报。 这两份小报连续的追踪报道,使得舆论沸腾。 一旦他成功的借此机会,将李宪扳倒。 那么…… 鲜于侁舔了舔嘴唇。 如今空缺的中司大位,舍我其谁!? 想到这里,鲜于侁就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美酒入喉,他的心神也开始摇动。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 “我……”一个焦急的年轻男声传来。 是他的儿子,一直在他身边服侍他并为他做参谋的鲜于绰。 这也是大宋士大夫的传统了。 父在位的话,一定会有一个儿子,选择不出仕,长期在父亲身边服侍、照顾。 比如当朝宰相吕公著,就一直是吕希哲在其身边服侍、照顾。 南下的章惇,则是其子章援做这个事情。 这当然是一种荣誉! 长期服侍老父亲,侍奉身周左右,既可以通过父亲参与政务,积累人脉,熟悉官场,同时也能立一个孝子的人设。 老父亲一旦故去,那么,这个孝子只要不算太差,一般都能得到朝廷的优待,再入仕途,起步不比进士前十差! 若是宰执之子,更是可以走上升官快车道。 鲜于绰就是鲜于侁选的继承人。 “进来吧……”鲜于侁道。 鲜于绰匆匆的推门而入,一进门就道:“大人,大事不好了!儿听下人们说,今夜瓦肆中都在疯传,那叶康直是被诬陷的……不仅仅是奴事李宪一事……就连当年下狱的事情,也是被人诬陷,朝廷曾为之平反,先帝有诏书在,更有故执政王安礼的奏疏在!” “而且,当年诬陷叶康直的人,是泾原路的走马承受梁同!” 鲜于侁手中的酒杯,从手中脱落,砸到地上。 “什么?”他惊呼出声。 旋即,他跌落到椅子上,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的美梦,不可能就这样被人惊醒! …… 李常府邸。 黄庭坚恭恭敬敬的给自己的舅舅拜了一拜。 然后就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李常听完,叹息一声,道:“竟是这样的吗?” “春官,还真是老辣啊!” 他一听黄庭坚介绍的那些事情,马上就反应了过来——那些在崇文院中失踪的诏书、奏疏,肯定早就落到了曾孝宽手中。 “大人,苏子由乃天下名望之士,还望大人看在小甥的面上,指点迷津……”黄庭坚拜道。 李常想了想,道:“此事,苏子由想要脱身,颇为艰难。” “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若他能在明日一早,赶在早朝前,到两宫慈圣与官家面前请罪……” “那么,还是可能从轻发落的!” “尤其苏子由缴还词头的奏疏内容上有‘若有此事则治叶康直之罪,若无此事,则乞正肇、侁不实之罪’!” “若苏子由能如此,两宫也好,官家也罢,都会对其宽宥,最多罚铜而已。” …… 曾肇呆滞的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失魂落魄。 “怎会如此?” “鲜于子俊误我!”他低低的呢喃着。 若不是他听了鲜于子俊的话,又怎会去和庆寿宫对着干? 但,他知道的,自己是没有空来埋怨的。 当务之急,还是应该自救! 那该如何自救呢? 他是始作俑者。 想要挽救自己的仕途,就必须得到两宫和天子的宽宥。 尤其是太皇太后的宽宥! 那如何得到太皇太后的宽宥呢? 曾肇猛地抬头! 他想起来了,他的哥哥曾布之妻魏氏,素得太皇太后爱幸。 自元丰八年开始,每次宫中宴会,都会有诏传之。 若是能请动嫂嫂…… 或许他的仕途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曾肇立刻就命人叫来他的妻子王氏,命其立刻去曾布府中拜见嫂嫂,还说了事情的严重性。 王氏闻言,不敢懈怠,立刻就去了。 曾肇则开始提笔磨墨,准备写谢罪奏疏。 第六百九十七章 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元祐元年十二月丁未(23)。 赵煦刚刚醒来,冯景就凑到他身边,禀报着:“大家,今日一早,宫门才启,左谏议大夫鲜于侁、监察御史上官均、中书舍人曾肇等,便都已到了内东门下,递了劄子,乞面见两宫慈圣与大家……” 赵煦也不意外,只笑了一声。 来谢罪才是正常的。 不来谢罪的,才叫人震惊! 于是,赵煦问道:“有谁未来?” “中书舍人苏辙……” 赵煦嗯了一声,叹道:“还真是他呀!” 苏辙还是太天真,也太容易相信人了。 但就这是苏辙苏子由,一个很容易相信他人,也很容易被一些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所鼓动的人。 这是他的优点,也是其缺点。 “太母怎么说?”赵煦问道。 “大娘娘托病,不肯相见……”冯景答道。 “母后呢?” “太后娘娘早早去了庆寿宫中劝慰……”冯景说道。 “哦!”赵煦起身,吩咐道:“且先服侍我洗漱、用早膳吧。” 这场戏,也该到落幕的时候了。 也是时候,该图穷匕见,借着这场闹剧,来立一立规矩了! 自即位以来,赵煦对外表现出来的态度,就是虚心纳谏、宽厚仁爱。 无论外戚、宗室还是文臣、武臣、内臣,他在多数时候,总是对这些人释放好意。 这自然有助于稳固他的地位和权力。 可是…… 一个只有恩,而没有威的皇帝,是不会受人尊重,而且,还会被人蹬鼻子上脸的。 典型的就是仁庙了…… 想着仁庙当年那些被文臣士大夫们把唾沫喷到脸上,被亲从禁军,拿着兵刃杀到寝宫前…… 地方上的军士,更是动不动就拿叛乱要挟朝廷,逼迫朝廷退步…… 只是想想,赵煦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知道的,必须立规矩! 像这次这样,仅凭谣言,就有中书舍人敢缴还皇权除授大臣词头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了。 你是中书舍人,职责就是给皇帝写除授敕书! 缴还词头,必须有正当合理理由! 你们不是御史,没有风闻奏事的权力,也没有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公开指斥一个待制大臣的权力! …… 曾孝宽从内东门下,坦然而入。 他的眼睛,扫了一下,那几個跪在内东门前,匍匐着的绿袍、绯袍官员。 虽然脸上没有表露,但他心中却是忍不住哼了一声。 “竟想对吾下手!”曾孝宽心中想着:“也不看看吾是谁?” 便是当朝的右相吕公著,见了他,也得喊一声:令绰贤弟啊! “春官,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在庆寿宫中等您……”太皇太后身边的粱惟简,微笑着迎上来。 “有劳押班!”曾孝宽拱手。 因为刚刚出现了叶康直的风波,两人也没怎么说话。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粱惟简和曾孝宽不仅仅很熟,而且关系非常好! 这也是宰执子弟们的优势了。 他们的父祖,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宫中,都留下了丰厚的人脉。 这些人脉虽然不足以让这些人升官,但保他们平安是没有问题的。 曾公亮历事三朝,在宫中留下的人脉,不比旁人差! …… 曾孝宽,到了庆寿宫的时候。 恰好和秘书少监张商英擦肩而过。 两人在庆寿宫前的东上閤门前,错路而过。 张商英微微驻足向曾孝宽拱手。 很正常的下级拜见上级的礼仪。 就是这一拱手,让曾孝宽知道,张商英已经将东西,交到了庆寿宫。 张商英新党骨干,属于新党内部的章惇派系。 看似与他没什么干系。 但是…… 一笔还能写出两个新党不成? 何况,张商英的亡兄张唐英,在治平、熙宁之交,为殿中侍御史。 当年,就是韩绛兄弟、张唐英还有他父亲曾公亮一起把王安石拱到的参知政事任上。 错非张唐英的父亲,在熙宁四年去世,张唐英回乡守制,并于当年因哀伤过度病逝家中。 如今的大宋朝堂上的宰执,必有他的位置! 有着这香火情在,张商英也会帮他! …… 曾孝宽跟着粱惟简,从庆寿宫前的东上閤门,步入庆寿宫内。 他在踏入殿中的刹那,整个人的神态就完全变了。 就连身体姿态,也从之前的昂首阔步,变成了弯腰躬身。 一副忠厚淳朴,老实巴交的样子。 在粱惟简引领下,他来到殿中,向着那帷幕内拜了四拜:“礼部尚书臣孝宽,奉两宫慈旨,前来觐见……恭问两宫慈圣圣躬万福!” “曾爱卿来了!”帷幕内的太皇太后,明显很开心,就连对曾孝宽的称呼,也从春官变成亲昵的‘爱卿’:“快快起来!” “梁从政,给曾爱卿赐座。” 曾孝宽再拜谢恩。 便听帷幕内的太皇太后道:“曾爱卿可知,方才秘书少监张商英,来见老身与太后……” “其带来了当年,先帝降诏嘉奖叶康直的诏书原本……” “也带来了,当初叶康直受冤构陷一案的文牍……” “真真是触目惊心啊!”太皇太后感慨着,语气之中,多少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成分! 没办法! 过去这几天,她是真的够够了! 外廷的士大夫们,动不动就上书,含沙射影的说什么‘国家用人,首在任贤’,讲什么‘祖宗以来,未尝有‘奴事内臣’者为边臣也。’。 总之就是要强按着她的头,让她跟着那些人的意思做事。 搞得好像,她要不听,这天下就要大乱,国家就要灭亡了。 如今,她算是扬眉吐气了! 张商英送来的那些被珍藏于熙明阁的先帝御笔诏书与指挥文字,将真相完全揭露! 她任用除授的叶康直,非但不是道德败坏,为了升官,为了脱罪,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 而是一位正直、刚正、廉洁、有为的大臣! 其履任地方,受百姓称颂。 为官泾原、陕西,保障粮草,也是尽职尽责。 其更是一位与跋扈内臣,做坚决斗争的君子! 这样的人,是该提拔起来,也是该任用起来的! 而她慧眼识珠,不惧外廷压力,坚持任用,也是真有‘大宋女中尧舜’的风范。 这样想着,太皇太后就对曾孝宽道:“此番,真是委屈了爱卿了!” “叫那等捕风捉影之人,搬弄是非,几令爱卿蒙受不白之冤!” 曾孝宽拜道:“臣是礼部尚书本就该以身作则,受四方鞭笞。” 太皇太后一听,就赞赏道:“此真大臣也!” “太后觉得呢?” “娘娘所言甚是!”向太后的声音在帷幕中传来:“春官确乃真贤臣也!” “微臣不敢!” “先臣在时,就常常教诲微臣,身为国家之臣,为国效忠乃是本分,为国受曲,更是职守所在……” 这就让太皇太后很舒服了。 “若朝中大臣,皆如爱卿,何愁天下不净?”太皇太后感叹起来,同时其意也有所指。 她是越发的喜欢这个大臣了。 出事的时候不争辩,反而将罪责全部揽下来,不给君父、朝廷添麻烦。 如今平反的时候,也不声张,一副谦卑的姿态。 哪像那些人…… 一个两个,都是跋扈飞扬,根本没有将她这个太皇太后放在眼中。 这样的大臣,怎么以前老身就没有发现呢? 看来,将来应该提拔起来。 她却根本不知,曾孝宽和他爹曾公亮,其实和吕惠卿关系密切! 其中,曾公亮是吕惠卿的学长——他们都是泉州府府学出身。 想当年吕惠卿入京科举和其后的入仕,在起步阶段,第一个风投就来自曾公亮这个老学长——嘉佑二年,曾公亮保举吕惠卿入京,参加馆阁试,并成功考上,授集贤院校勘。 而吕惠卿当年在朝中,之所以和韩绛闹到那个地步。 除了其性格上的原因外,最大的原因就是吕惠卿当年起家,在韩绛幕府中任职过,曾极力巴结和逢迎韩绛,但没有入韩绛眼。 这在韩绛视角,属于是当年的小老弟,得势后就跳到老大哥头上,要作威作福了! 这能忍吗? 不能忍啊!必须干他! 于是两者双双出京! 但韩绛在辞相时,举荐王安石继任,又给两人关系,留下了一丝祢和的空间。 当去年韩绛主动写信给吕惠卿,沟通改革、调整新法事宜后。 吕惠卿立刻回信,抬头就是:下官河东经略安抚使知太原军州事惠卿顿首再拜恩相康国公韩公子华亲启。 想不到吧! 这对结怨十余年的昔年冤家,和好了! 不过此事极为隐秘,知道的人,大抵就只有韩绛、吕惠卿还有他曾孝宽了。 而韩绛,一直在运作着,让吕惠卿回京,或者前往熙河。 这就是一场政治交易了。 正在中间撮合、促成的人,就是曾孝宽这个双方都信得过的人。 这同样极为隐秘,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外人根本不知道。 如今,谈判还在继续。 曾孝宽这几天,除了忙叶康直的事情外,就是忙着在家,一边和韩绛传话,一边将韩绛的条件,告知吕惠卿的代表,已经入京,准备参加明年正月大朝的河北转运使吕升卿。 双方的条件,已经无比接近。 过些时日,韩绛正式致仕的时候,必定将震动天下。 因为,韩绛十之八九,会在致仕后,循例向朝廷举荐贤才可辅政者时,将吕惠卿的名字放到上面,上演一出大宋版的将相和、一笑泯恩仇! 而,这就是政治! 一切皆有可能! …… 赵煦用完早膳了,擦了擦嘴巴,然后慢条斯理的到御花园中散步。 这几天汴京城的天气还算不错,今天更是出了太阳。 所以,哪怕是早上,御花园内的温度也还可以。 至少,穿着辽国送来的貂衣的赵煦感觉不到冷。 就是,前段时间,汴京城下的大雪,将御花园内种的好多蔬菜都冻死了。 赵煦走到菜圃前,看着那仅剩的几株独苗白菘,也是吁出一口气。 可怜文熏娘她们日夜辛勤照料,但一场严寒大雪,直接将她们的劳动成果毁灭的七七八八。 曾布送来的扬州白菘,更是几乎全军覆没。 幸好,这几株白菘从那场大雪中顽强活下来了! 赵煦看着它们,像看稀世珍宝一般! 这可是宝贝! 只要它们能活到开春,然后留下种子,明年再种能活。 那么,就可以在汴京的冬天吃到新鲜的白菜了! 赵煦正看着这几株顽强的活下来的幸运儿,石得一就已经来到他身边,禀报着:“大家,礼部尚书曾孝宽,方从庆寿宫中出来。” “哦……”赵煦笑起来:“太母想必很高兴吧?” “据说,太皇太后与之相谈甚欢。” “嗯!”赵煦颔首。 曾家人和吕家人一样,都是走宫廷关系的好手。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的绍圣时代,哪怕曾公亮、曾孝宽父子都已过世很久。 但宫中依然有人在给泉州曾家说好话,时不时的就会提及曾文靖公的功业。 所以,曾孝宽能讨得太皇太后欢心,赵煦一点也不奇怪。 因为,曾孝宽肯定早知道,太皇太后的脾气和喜好了。 对症下药之下,自然很容易摸准其脉搏。 故此,赵煦一直都在掩饰自己真正的喜好。 尽量不让外人知晓,他所爱好的那些东西。 他表露给人的,一定是他想要引导的。 比如说算术,也比如说沈括发明并倡导‘格物致知’理论。 “还有什么事情?”赵煦看着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的石得一。 “嗯……”石得一道:“方才,郭舍人(郭忠孝)来报,言是新除中书侍郎颂,在内东门下递了劄子,请求陛见……” “苏相公吗?”赵煦惊讶了一声:“相公有什么事情吗?” 朝中宰执中,如今最受赵煦敬重的就是苏颂了。 不仅仅是因为苏颂是醇厚长者,更是他如今不可或缺的助手。 好多事情都有赖于苏颂。 同时,也是因为苏颂是他上上辈子的元祐时代,唯一一个在上朝奏事时没有将屁股给他看,反而会尊重他这个小皇帝的威权,且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的向他请示的大臣——即使赵煦从不回应。 石得一低声道:“臣听说,苏相公入宫,是为曾肇来求情的。” 赵煦楞了一下:“曾肇?” 然后他就想了起来:“也是啊……” 苏颂虽然祖籍是福建的,但其父祖早就迁居润州(镇江),其家族坟茔,也是在润州。 而南丰曾氏,在曾易占的时候,也搬到了润州。 所以,他们是同乡。 此外,苏颂和曾肇的两个哥哥曾巩、曾布,关系非常好。 尤其是与曾巩,关系莫逆,志同道合! 当年,苏颂、曾巩、王回三人,就一起写了一本影响深远的著作《列女传》。 此外,赵煦若没有记错的话,在他上上辈子,苏颂去世后,其临终遗言,指定为其写墓志铭的人就是曾肇。 而在大宋社会,士大夫们的墓志铭,一般都会请自己最欣赏的晚辈来写。 一则,为之扬名,二则满足自己。 所以啊…… 曾肇如今有难,以苏颂老好人的性格,是真的会救,也一定会救的! 第六百九十八章 立规矩(1) 当苏颂的身影出现在内东门下的时候,曾肇的内心是狂喜的。 苏颂看了一眼曾肇,也是在心中叹息一声:“子开终归是孟浪了!” 朝廷的事情太复杂了! 曾肇又过于年轻,而且缺乏经验——他今年才将将四十岁! 之前长期在国子监和秘书少监为官。 务虚远胜务实,又有着两个哥哥保驾护航,以至于压根不知人心险恶。 心中微微吁出一口气,苏颂就在郭忠孝的引领下,来到内东门下的那个专门给宰执们入宫修的小殿。 郭忠孝连忙招呼人给他搬来一条椅子。 “省佐且先坐下来等等……”郭忠孝轻声道:“相信官家很快就会有旨意来。” “嗯!”苏颂坐下来,将象牙制的朝笏放到右手边。 郭忠孝奉上茶水,趁机低声道:“省佐,春官方从庆寿宫中出……” “嗯!”苏颂点点头。 曾孝宽,他自是熟悉。 说起来,他和曾孝宽之父曾公亮,是有着深厚交情的。 因为他祖籍是福建的,也是在福建出生的。 后来才因为父亲仕宦,移居的润州。 自然,在当年就被章得象、曾公亮,拉进了他们的小圈子。 而曾公亮与曾易占又是同宗盟兄弟。 他又和南丰曾氏又同乡之谊,尤其是与曾巩,相交莫逆。 曾巩则和王安石是知己好友——当初,王安石的父亲王益将葬,墓志铭就是请的曾巩写的。 同时,曾巩在朝中,是受曾公亮提拔、任用的。 所以,他、曾巩、曾公亮、王安石,当年是串在一起的,一条线上的。 故此,熙宁初年,他苏颂才会被提拔进朝廷,担任了一系列重要的职务。 包括,如今郭忠孝兼任的知通见司的差遣,当年也是他兼任的。 不过那时候的通见司还叫通见银台司。 熙宁三年的时候,他更是被王安石举荐为当年的权知贡举。 这可是相当关键的位置! 科举,三年一次。 熙宁三年的科举,又是先帝的龙飞榜,历代以来龙飞榜进士的仕途,都要比其他科的进士仕途更畅快。 而彼时又是新法的关键时刻。 自然,那一科的选人、用人非常关键。 如今,跪在内东门下请罪的官员里,就有一个当年龙飞榜的榜眼——上官均。 其文章,苏颂当年看了都是拍案叫绝。 奈何……不如叶祖洽能洞悉风向。 于是,到手的状元就这么飞了。 但,那一年的龙飞榜中,出的最厉害的人,却并非是科举三甲,而是第五名的蔡京蔡元长。 如今,以朝议大夫、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 然后,是同榜的蔡京之弟蔡卞,如今以朝奉大夫,为都大江淮六路转运副使。 兄弟皆为待制! 而且,皆受少主信任、重用! 未来,这兄弟都有机会,拜任两府,甚至宰相! 而当年的苏颂,能任权知贡举,可知,他已是王安石新法团队里的一员。 至少,王安石是这样认为的! 想到这里,苏颂就唏嘘了两声:“往事如烟啊……” 他看向那内东门下匍匐的曾肇的身影,想起了当年的他。 当年——他也曾如曾肇一般,伏于内东门下。 不过,不是谢罪、告罪,而是坚决的驳回诏书。 那一年,是熙宁四年。 李定李资深匿母丧不服的事情爆发。 而他苏颂时任知制诰,负责为先帝起草制词。 一如今天的曾肇! 而李定的除授,是王安石推动的。 但,作为知制诰,苏颂实在无法接受李定的行为,于是,坚决拒绝给李定写词头。 因为这个事情,他被王安石认为,是忘恩负义,也是挑衅其宰相威权。只能被迫出知地方。 拗相公就是这样的。 而这也是苏颂之所以要入宫求情的另一個原因。 虽然说,当年的他和如今的曾肇,是不同的。 曾肇属于捕风捉影,但他有确凿证据。 可终究让他有些共情。 想着往事,苏颂慢悠悠的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曾子开本心不坏……只是为人欺骗了。”他轻声说着,以此来说服自己。 正等着,忽地内东门外的宫闱回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苏颂见着来人,连忙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迎接。 “张修使……”他远远的迎出去,亲热的喊着张方平的差遣——元祐字典修撰使,这才是对张方平正确的称呼。 工作场合要称职务! 哪怕对方已经致仕退休了! 但这依然马虎不得。 因为可能一个称呼错误,就会得罪人。 苏颂拱手:“您怎么入宫了?” “子容啊!”张方平拄着那柄天子御赐的崖州黄花梨所制的几杖,慢慢的来到苏颂面前。 在他身边,还跟着苏辙。 张方平对着苏颂微微拱手还礼,叹道:“老夫这是不得不来啊……” “子由这次却是做差了。” “为防其有污慈圣慈名,老夫只能是厚颜入宫,去两宫慈圣与官家御前谢罪了!” 苏颂听着,颔首道:“吾也正欲到御前为曾子开谢罪……然后再往两宫慈圣之前谢罪……” “不如同往之?”苏颂问道。 正好,他本来也打算顺便到御前,帮苏辙说说话,疏通疏通。 如今,有张方平同行,靠着张方平的面子,事情应该就要好办多了。 张方平颔首:“甚好,老夫正好也许久未与子容叙旧了。” 苏辙耷拉着脑袋,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些伏拜于内东门下的同僚们。 曾子开、上官彦衡、鲜于子俊…… 不过,苏辙对此其实是早有预计的——乌台诗案的时候,他就已经尝过了类似的滋味。 几乎是一夜之间,所有与他交好的人,都与他断绝了往来。 甚至焚烧掉了昔年从他这里求去的诗词、书贴…… 官场就是如此。 为了减一年磨勘,有的是人,敢杀人放火! 何况事关着仕途! 当朝天子虽然仁厚,但,得罪他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好下场! 李定、刘挚、王岩叟、孙升…… 这些人被贬,可不是简单的贬官了事。 少主隔三差五,就要拉他们出来,与身边的人反复讲,这些被贬者如何如何坏。 等于是反复鞭尸! 有了天子的这个态度,这些被贬之人,想要起复,比登天还难! 所以,朝中之人,如今都有着共识——只要被当今亲自贬官的,那么,再想和过去一样,去地方上度度假,过几年就能没事人一样回朝的,几乎没可能! 吏部也好,都堂也罢,都不会也不敢,任用一个曾为天子所贬的人。 于是,这些人这辈子都只能在偏远军州打转。 而对文臣而言,可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故此,曾肇、鲜于侁、上官均等朋友的选择,苏辙能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心中还是堵得慌,听着张方平和苏颂的话,他更是耷拉着脑袋,耳朵一下子就红了。 内心之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只能是诺诺的拱手道:“小侄要叫两位宗叔受累了。” 苏颂看向苏辙,也是叹道:“子由啊……” “在朝为官,还是当仔细些的好!” “今次算是长个教训吧!” “唯!”苏辙低着头答道。 今天早上,他一起来,就知道了,鲜于侁等甚至连招呼都没和他打,就来到了内东门下谢罪、乞见两宫、天子。 他整个人都蒙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来,还是不来? 他无法下决心。 还是张方平之子张恕来他家,将他带出的门。 三人说话间,福宁殿的冯景,就已经带着人来到了内东门下。 冯景看到张方平,楞了一下。 然后赶紧上前来见礼:“老相公(他是内臣,内臣们对一切担任过宰执的大臣,都是称相公)……您怎么来了?怎不提前派人来通报好叫大家知道?” 张方平道:“唉……却是中书舍人苏辙,前时因信他人之言,误触太皇太后慈圣圣颜……” “老臣因受舍人苏辙先父托付,不得已只能入宫,带苏辙到慈圣座前谢罪……” “乞我太皇太后慈恩圣德,念在苏辙只是忠于职守,特旨宽宥一二……” 作为老臣,张方平早就摸准了庆寿宫的脉搏,当然知道,如何说话才能让庆寿宫松口。 冯景听着点点头,对苏颂道:“苏相公,请随下官来……” 张方平却叫住了他:“烦请邸候回禀天子,就言老臣乞与中书侍郎苏颂同见陛下……” 冯景犹豫了一下,想着张方平的身份,微微点头:“老相公请在此稍候,某这就去通传!” …… “张方平也入宫了?” “还和苏颂碰到了一起?!” 赵煦听完冯景的汇报,就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双手。 然后对冯景道:“冯景啊,且去将张老相公与苏相公,都请到这福宁殿的便殿来吧。” 想了想,他问道:“曾肇还跪在内东门下?” “是……” “一起带来吧!”赵煦吩咐道。 诚如西游记的故事,有后台,有靠山的妖怪,哪怕吞了一国百姓,纵然将灵山脚下化作血海地狱。 也是鸟事没有! 拍拍屁股,照样可以回灵山,当他的菩萨坐骑,佛陀童子。 相反,即使你素来守礼,不曾杀生,甚至连和凡人买牛羊都是钱货两讫,童叟无欺。 但,只走错了一步,盗了那猴脸雷公嘴的和尚的兵器。 也难逃那金箍棒下,魂飞魄散的结局! 这是神话,也是现实! 人和人,哪怕在现代社会的差距,也能大到仿佛是两个物种一样。 何况是在这千年前的大宋? 大宋,可是堂而皇之的,实行着恩荫制度的封建王朝! 别说宰执家的衙内了。 就算是待制家里的孩子,刚刚生下来,还在襁褓里,可能就已经内定了一个官身! 他的起点,就是无数普通人穷尽一生,也触碰不到的高位! 所以啊,这一次的立规矩。 是无法拿曾肇、苏辙来立。 只能是拿着那几个没靠山没背景的家伙来杀鸡骇猴。 这是不是很黑暗? 然而,这就是政治! 按照现代教科书的解释,所谓政治就是以经济为基础的上层建筑,是以国家权力为核心展开的各种社会活动与社会关系的总和。 第六百九十九章 立规矩(2) 福宁殿便殿,在福宁殿西,位于西上閤门的右手边。 自赵煦即位以来,他很少启用这里。 但他的父皇在时,此地才是大宋真正的决策核心和中枢。 元丰时代的无数政策、法令,都是在这里与宰执们商议过颁布、实施的。 但赵煦却觉得这里太显眼了。 来来往往的内臣、女官、亲从官太多了。 很容易让外人知道,他见了谁?和谁谈过话? 故此,赵煦将自己的小圈子,搬进了东阁后面的静室。 而这便殿,则变成了一个,他想要泄密的时候才会来的地方。 一如现在! “前行宣徽南院使、彰德军节度使、提举元祐字典书局、元祐字典修撰使臣方平……” “中书侍郎、提举翰林院、元祐浑运局兼同提点工部臣颂……” “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两位老臣,伏拜于殿上,四拜问安。 然后,就是曾肇、苏辙,这两位中书舍人了。 他们规规矩矩的趴在殿上,口称:“中书舍人臣肇(辙),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然后跟着张方平、苏颂,四拜俯首。 赵煦却是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一般,只是热情的与张方平、苏颂打起了招呼。 “张老相公、苏相公,快快请起来!” “冯景!”他扭头吩咐:“还不快给两位相公赐座、赐茶?” “诺!”冯景赶紧带着人,搬来椅子,又奉上茶水。 张方平与苏颂起身后,稽首谢恩,这才坐下来。 张方平先小心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然后他才坐在椅子上,恭敬的说道:“老臣与苏侍郎今日入宫,乃是来御前,特来乞陛下降恩的……” “嗯?”赵煦端坐在坐褥上,揣着明白当糊涂,问道:“究竟是何事?竟需老相公与苏相公一起来朕面前相求?” 张方平叹息一声,道:“中书舍人苏辙,是老臣旧友苏洵之子……” “如今,辙因轻信他人之言,以至缴还太皇太后词头……” 说着他就起身,持芴拜道:“辙自有罪,老臣不敢偏袒……愿乞陛下治罪!” 入宫求情,当然不能直白的说求情。 这样的话,皇帝很容易下不来台。 同时,大臣自己也要冒极大风险——万一传出去了,对名声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哪怕有人洗地,青史上恐怕也难逃一笔! 像张方平这样,打着大义灭亲,请皇帝治罪的幌子来开口就好多了。 也方便皇帝宽恕、推恩,对外也好解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于是,就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这是符合儒家的思想的——惩前毖后嘛。 传出去,天下人也都指摘不得,甚至还得称赞几句。 苏辙当即在殿中再拜:“臣有罪,乞陛下治罪!” 赵煦瞧着,并没有说话。 苏颂见着,只好起身,也持芴道:“奏知陛下,臣今日入宫,也是因此而来……” “中书舍人曾肇、苏辙,皆臣亲友之后……” “此二人,轻信他人之语,以至错怪国家大臣,继而缴还太皇太后词头!” “此二人,罪莫大焉!陈乞陛下治罪,以儆效尤!” 赵煦这从终于说话了:“两位舍人的事情,朕自然知道。” “但是……” 他看向曾肇、苏辙,问道:“朕有个问题,一直想不清楚!还请两位舍人,为朕答疑……” 苏辙、曾肇,连忙再拜稽首:“臣等恭听德音教诲!” 赵煦靠着坐褥,问道:“烦请两位舍人教朕……” “中书舍人之职在何?”说着,他慢慢起身,走到便殿的台阶前,居高临下,俯瞰着曾肇、苏辙。 赵煦最近一年多,身高一直在长。 如今,已接近四尺六寸(约145cm),算是个小大人了,看着也不再如初初即位那般瘦弱。 故此,他虽然还小,但当他走到御阶前,借助着御阶的高度,加上他表现出来的气势和气场。 在这刹那,竟让曾肇、苏辙,忍不住的身体一颤,有种瑟瑟发抖的感觉。 当然,这也和他们自己心虚,在进入福宁殿后,就已经先丧了胆气有关。 过了一会,苏辙才拜道:“奏知陛下,朝廷之制,中书舍人,为外制词臣,受君命、依王言而草吏、工、礼、刑、兵、户六房词头……依先帝之制,中书舍人,若觉事有不当,或除授非妥,许封还词头。” 赵煦听着,笑着问道:“是吗?” “朕却怎么听说,朝中有人言:‘中书舍人,乃是阁老’还有人说什么‘中书舍人笔乃是五花判事,能判人生死’云云……” 说到这里,赵煦就戏谑的问道:“两位‘阁老’,且来与朕解释解释……” “这中书舍人是怎么做到判人生死的?” 苏辙、曾肇闻言,身体都在颤抖了。 虽然说所谓‘阁老’、‘五花判事’,都是故老相传,传下来的说法。 但,天子却将之放到今日殿上,公开来讲。 等于是在指责,他们两个借着中书舍人的权力,随心所欲的要挟、为难他人。 而大宋的中书舍人们是有前科的。 过去,两制大臣(翰林学士、知制诰/中书舍人),给人写词头,是要收润笔费的。 尤其是知制诰(中书舍人的前身)! 因为其面对的是州郡官员,好多都是微寒出身,于是可以随意拿捏。 中书舍人的‘阁老’、‘五花判事’的威名,就是这些官员们的斑斑血泪铸就的。 如今,明面上虽已罢去了润笔费的规矩(王安石办的)。 但,润笔费真的消失了吗? 苏辙与曾肇,听到殿上天子的指责,都是战战兢兢,不能发一言。 因为这事情,是不能解释的。 首先,阁老、五花判事等等都是中书舍人的外号,而且在汴京城中,乃至于官场上,人尽皆知。 而过去知制诰们为了拿润笔费,故意刁难官员的事情,也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普罗大众都是记得这個事情的。 其次,和天子争辩,就算争赢了,又能怎么样? 恐怕,只能是罪加一等! 而张方平、苏颂这两个当过翰林学士/知制诰的老臣,也都是低着头,不敢发一言。 比起苏辙、曾肇,他们两个可都是光明正大的拿过润笔费的。 尤其是张方平,在经济问题上,他的屁股根本不干净——当年他甚至在这个事情上,挨过包拯的弹劾! 其他什么请托、徇私一类的指责和非议,在张方平的仕途履历上,也是数都数不过来。 这也是大宋士大夫们的常态了。 除了少数人。 如王安石、司马光这样的人外,其他所有人,在经济问题上都不干净。 尤其是曾经管过经济、财政的大臣! 就没一个干净的! 如今还算好的,经过范仲淹的古文复兴运动,士大夫们的节操和吃相都好多了——读书人多了,舆论对官员的监督和牵制力也随之加强。 换过去,哪怕当朝宰相,在经济上的吃相,也是难看的很! 为了娶一个富婆,两个宰相能打的头破血流(向敏中、张齐贤) 为了廉价霸占他人祖产,于是收买人家的乳母,诱骗一个七岁的孩子,在典卖宅邸的契书上签押(程琳)。 最典型的,则是大文豪欧阳修。 因为程琳家给了天价润笔费——五千匹帛。 于是昧着良心,给程琳写了墓志铭,在墓志铭上隐去其恶,极力称赞其为官政绩。 因欧阳修背书的缘故,程琳这个昔年的大贪官,如今的名声居然很不错! 于是,哪怕是欧阳修的学生、门生,在这个事情上也是非常羞愧,不敢面对。 只能是为尊者讳,含糊的记下:自某公死,某公为作碑志,极其称赞,天下不复知其事者矣!某公受润笔帛五千匹。 赵煦在现代留过学,看过无数史料。 上上辈子,更曾君临天下十余年,哪里不知道这些大宋士大夫的秉性? 一个两个三个,在评论、抨击别人的时候,都是大义凛然,仿佛正义化身。 但轮到自己的时候,就是蝇营狗苟,想方设法的捞钱。 一个个在家乡,都是豪宅高屋,良田美园。 不信的话,可以去洛阳看看。 看看那一个个旧党元老、宰执所营建的奢华园林。 赵煦看着静悄悄的殿上,叹道:“祖宗之制,事为之防,曲为之制!” “中书舍人本职,乃掌朕言,受朕命,出纳文字,草制词头!” “虽有‘事有不当’或‘除授不妥’等条件,可封驳词头……” “但是……什么时候,中书舍人可以仅仅因为‘风闻某某为官如何’,就拒绝草制词头了?” “此御史之职也!” “若中书舍人,从御史之职,御史又该做什么?” 苏辙、曾肇只能是乖乖匍匐着,立正挨打。 张方平和苏颂则对视一眼,颔首点头。 甚至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句:“骂得好!” 为什么? 皇帝肯骂人就说明是愿意原谅你的。 最可怕的是骂都不骂! 就像李定李资深,直接下狱论罪,然后快速审理,迅速落锤。 可怜一位待制级的重臣,距离两府只有一步之遥的士大夫,就这样被打落云端,贬去了英州,最终病死于英州。 哪怕李定是新党的人但旧党大臣们每每想起此事,都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赵煦继续道:“朕尝读书,见尚书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道罔不亡!” “自古以来,多少功业,便因乱而亡!” “大宋祖宗创业,鉴古今得失,定君臣条贯,各守其职,各司其事,于是掩有今日!” “朕绍烈圣之弘休,承祖宗之基业,即位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常恐因朕之不德,以羞皇考之圣德……” 这话一出,不止是苏辙、曾肇了。 张方平和苏颂也都跪下来,口称有罪,乞请降罪。 没办法。 赵煦的话,政治上太正确了。 赵煦摆摆手,让冯景下去,扶起张方平与苏颂。 这才接着道:“朕在宫中,常问左右宫外之事,也常常聆听士大夫之议论……” “可最近数月以来,朕常常听到,有人言,宫外某位大臣,大发厥词,说什么‘两府大臣,应该多多往来……’,还讲什么‘谏院与御史,理当同气连声’云云……” “尤其是朕当众宣布昔在皇考御前,所立三誓后,士大夫大臣中,类似的议论就越来越多了。” 苏辙、曾肇,听着瑟瑟发抖。 因为他们都参与过类似的讨论。 这也是大宋士大夫们的特点。 一掐脖子就翻白眼,稍微放松就得意忘形。 当年,乌台诗案前,苏轼这大胡子,甚至敢直接在给赵煦的父皇谢恩表上写: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这要换了弘历,就这一句话,苏轼全家现在应该已经和赵煦差不多大了。 而这,只是苏轼当年阴阳怪气的嘲讽朝廷的文字里,程度最轻的话。 乌台诗案后,这些家伙总算老实了些,不敢再随便议论、阴阳怪气了。 而如今,随着赵煦放宽言论。 思想文化界,固然得到了发展空间和发育时间。 但,各类小丑,也随之开始翩翩起舞了,各种妖魔鬼怪,也都跳了出来。 旧党的人,开始公开讨论,恢复仁庙明道之制,允许两府大臣往来,甚至允许宰相兼任东府枢密使。 同时,这些家伙还盯上了台谏。 再次想要将御史和谏官合一。 让御史谏官,归到一个系统,这样御史既能风闻奏事、弹劾大臣,也可以干预国家政策,朝廷法令。 他们这是要干嘛? 跑步进入大明王朝? 新党的人,也没有闲着,也不给赵煦省心。 这才多久? 坊间就已经出现了对新学的‘以道观分,无为为君,无为为君则有为为臣矣!而君臣之义,便在此中!’思想的公开讨论。 陆佃公开在太学中,与太学生们大谈特谈的所谓‘有体有用之学’。 至于什么叫‘有体有用之学’,自然是特指以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字说等著作为核心的荆公新学。 当然,他陆佃陆师农,作为王安石‘最爱的’学生,早已掌握了新学核心技能——掺私货。 所以,陆佃毫不犹豫的将他自己的个人著作《说文》,列入其中,作为《字说》的参考书目。 也就是他还有点良心,知道要讨好一下赵煦,于是把赵煦命张方平编修的《元祐字典》也列在书目里。 而致命一击,则来自于十二月初入朝述职,顺便参加元祐二年正旦大朝的河北路转运使吕升卿,带回京的吕惠卿在‘河东潜心新学’,‘发三代先王之真意’,所撰写的一部书稿。 这部书稿的名字叫《县法》。 这个县,自然不是郡县的县。 而是县官的县——汉家天子,自称县官。 所以,其实这部书稿真正的名字应该叫《国法》。 全书分四卷,别立九门,述吕惠卿仕宦多年的经验,以及在处置政务过程中的思考、见解。 实用性非常强,堪称是新党官员入仕必读之书。 便是旧党的年轻人,其实读一读的话,对将来仕途也有很大帮助。 只要学到吕惠卿手腕,起码不至于被胥吏欺瞒、逼迫。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吕惠卿所做的序言。 在序言中,吕惠卿为舆论指责其的‘嗜杀’、‘滥杀’辩解。 他怎么辩解的? 拿着三代先王和周公孔子孟子的名义给自己辩护。 吕惠卿是这么说的——盖仁者之于杀,则惨恻而矜之,以其爱之也;不仁者之于杀也,则愤怒而快之,以其恶之也!真人者,非有爱恶者也,则其于杀,岂不绰乎哉!此则见其所体也!虽然,古之圣人之于杀,未尝不矜者,与人同之也! 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所谓惨恻愤怒之念,是因为思想境界还不够,对圣人的理解还不够透彻。 若是真正理解了圣人思想的人——比如说他吕惠卿。 那就不会拘泥纠结于个人个体的私情,而是会站到一个更高的角度,从天下、天道、天理上看待人间的种种。 于是,就会顺天道而行国法。 而什么是新党理解的天道?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而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 就像王雱说的一样——天地之于万物,圣人之于百姓,应其适然,而不系累于当时,不留情于既往,故比橐籥之无穷也。 于是,吕惠卿的这部著作一经版印出版,立刻引发舆论震动,朝野侧目。 无数抨击、赞美、诋毁乃至于谩骂、歌颂如潮水一般涌来。 十二月的汴京舆论场,因为吕惠卿的这篇序言而震动。 所有人都开始各自站队,互不相让。 赵煦头都大了! 这也是他要指示童贯,拱火此番曾肇、苏辙缴还词头的事情的原因之一。 此乃现代新闻学的奥妙。 用一个事情,来掩盖另一个事情。 吸引舆论关注,转移焦点。 果然! 效果很好! 新旧两党的注意力,一下子从吕惠卿身上转移开了。 大家开始关注起曾肇、苏辙的事情。 叶康直与李宪的名字,开始登上汴京热搜。 如今,当叶康直一案反转。 更大的流量,汹涌而来。 再也没有人去关注吕惠卿到底说了什么了。 一场很可能引发新旧两党大争辩的风波,就这样慢慢消散。 故此,这次的事情,之所以闹到这个地步。 其实,是赵煦故意为之的结果。 在这个过程中,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 但苏辙、曾肇怎么知道? 他们听着赵煦的指责,只能是趴在原地,也只能是顿首谢罪,口称‘臣等有罪,乞陛下降罚’。 赵煦听着,清了清嗓子,然后接过旁边的冯景端来的蜜水,润润喉咙,然后才接着道:“祖宗的法度国家的条贯,朕一向敬重。” 自从在庆宁宫醒来后,赵煦就一向如此。 嘴里三句话离不开祖宗法度、国家条贯。 但实际上却是打着左灯,疯狂向右转。 这一点,张方平、苏颂都是看的仔细的。 但曾肇、苏辙,却被一直被迷惑。 故此,张方平和苏颂都知道戏肉来,于是竖起耳朵,做出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 而曾肇、苏辙却还是老样子,趴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此番风波,两位舍人,因信他人之语,以至国家大臣无故受污,更损太母慈圣之名。” “两位舍人,固是有罪……” “但朕,也是难辞其咎!” 张方平、苏颂连忙再拜:“陛下……” 曾肇和苏辙则顿首泣道:“此皆臣等之罪也,与陛下何干?” 赵煦摇头,道:“孔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朕既未曾立法,也未曾戒下,自是有责!” “自也当至太母之前请罪……” 苏辙、曾肇再拜而泣:“陛下……” 而张方平心中,却想起了一个事情。 如今,汴京新报上连载的《三国演义》故事中——因士卒踩踏麦苗,于是魏武割发代罚。 这不就是,魏武之事的翻版? 于是,张方平暗道:“难怪有人言:当今圣上,颇类汉唐明主了……” 这种手腕,赵官家们是没有的。 只有姓刘的那几位和姓李的太宗曾经掌握,并将之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张方平内心,顿时五味杂陈,说不出来悲喜。 理智告诉他,一个这样的君主是有益的。 但屁股却让他多少有些毛骨悚然。 好在,他已经致仕退休了。 不必面对一个在冲年就已经如此老成熟练,还在不断成长的君主。 这也是张方平、文彦博这样的老狐狸,并不担心赵煦成年亲政后,会让新党独大,乃至于重走元丰老路的原因——新党和新学的主张与追求,是任何专断型君王都不会接受的。 他们想要皇帝垂拱而治! 他们想将皇权,关进制度的笼子! 当先帝察觉到这一点后,就疏远了王安石,于是王安石只能辞相。 先帝尚且如此,当今的权力欲和手腕只比先帝更大更强。 岂会容忍新党胡来? 必是要倚重他们这些正人君子,支持天子独断的贤士大夫们的。 第七百章 立规矩(3) 张方平神游物外之时,就听到殿上的官家说:“此事之后,朕当制法,以明确两制大臣之职!” “两制者,朕之词臣,天下之顾问也!” “安能听风就是雨?” “且若朝臣人人效仿,越职言事,越俎代庖,这天下事焉能安定?宰执又如何施政?” 赵煦说到这里,就看向张方平,问道:“张老相公,以为然否?” 张方平听着,上前一步,拜道:“圣明无过陛下!” 赵煦要的就是张方平这句话。 他立刻扭头,看向苏颂问道:“苏相公是否赞同?” 苏颂持芴拜道:“臣谨附议!” “善!”赵煦满意的颔首:“既如此,朕今日便为将来立法,以明上下之职守……请张老相公做个见证……” 这就是暗示张方平,让他背书。 张方平何等聪明的人?立刻俯首:“臣谨奉德音!” 赵煦又对苏颂道:“也请苏相公,代为记录,具成文字!” “臣奉诏!”苏颂当即再拜。 冯景立刻将早就准备好的笔墨纸砚与书案,搬到了殿上,放到苏颂面前。 苏颂面朝赵煦,稽首再拜,然后才起身,坐到书案前,执笔静待。 赵煦酝酿了一会,等苏颂坐下来后,才开口道:“其一:命都堂行文有司,从今之后,有司当严守各官职责!” “御史言事,谏官讽政,两制制词……皆当有制可依,有法可守!” “无旨意而擅权者,着御史弹劾,并有司处置!” 苏颂执笔快速记录着。 赵煦特意的等了一下他——苏颂年纪大了,写字不如年轻的时候快。 等苏颂记录完,他才接着道:“其二,命有司制诏,颁布天下,解释朕之誓言……” “朕固于皇考前立誓,除谋逆文字外,不因言加罪于人不罪言官……” “但是……” “这不是士大夫官员,可以随意评论国家大政,诬陷国家重臣,妄议国策的理由!” 自从赵煦公开立誓,不以言治罪后,这汴京城里的士大夫们在一开始还观望了一下,还会小心谨慎。 但当他们发现果然不会受到惩罚后,一个个就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开始放飞自我了。 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情都敢议论了。 尤其是那些心思龌龊的小人,真的是极尽龌龊之能事。 一个個搞得和懂王一样。 这里要发表一下‘高见’,那里要点评几句,评价一番。 汴京内外,一片勃勃生机,好似万物竞发。 但,好多事情,也因此难以推动。 因为这些懂王就是喜欢懂! 那些顾念舆论和名声的人,因此忌惮。 像范纯仁、吕大防等人,明显就开始束手束脚了。 这怎么能行? 赵煦是要做大事的。 不是来陪这些蝇营狗苟,满肚子阴谋诡计的家伙玩过家家的。 如今,抓住这个机会,自是纠正一下这股不正之风! 于是,他朗声道:“若彼等真要议论国策,抨击宰执大臣,妄议大政!” “要么为御史,要么致仕辞官!” “非御史言官,又不愿辞官,且还与都堂唱反调者……” “着吏部并有司,落其差遣,除其官身!” 这就是要明确,只有御史台的乌鸦们,才允许叽叽喳喳。 其他人谁要叽叽喳喳? 可以辞官! 假若不是御史,又不想辞官,却还要叽叽喳喳。 那么,吏部就该出手,褫夺其差遣,让他当寓公。 那,他就可以随便发表意见,赵煦也懒得管他了。 张方平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他持芴拜道:“陛下……老臣以为不妥……” “昔范文正公言: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诚哉斯言!” “士大夫忧心天下,关心国事,议论得失,本乃常情!” “如陛下之令,老臣恐伤士大夫之心!” “且也有堵塞言路之嫌,更恐将有小人,借此兴风作浪……” 赵煦点点头,道:“老相公所言甚是!” “朕也不是不讲情理的!” “故此,朕之令,针对的是那些在官署之中,身服公服,却公然议论朝政,抨击国家大策,非议乃至于无端诬陷、构陷国家重臣之人!” “若其下值之后,于家宅之中,与诸子亲朋议论,或于宴席之上,不以官身,而用私议,则不在限制之中!” “当然……以上两者可得豁免,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未造成恶劣影响!” 这是当然。 自古以来,只要皇帝还要点脸,那么,就无法阻止文人的键政冲动。 除非学弘历,发动大规模文字狱,吹毛求疵,在鸡蛋里挑骨头,用血腥恐怖震慑文人,迫使文人连牢骚都不敢发。 不然,任何对言论的限制,最终都将失败! 就像赵煦的父皇一样。 乌台诗案影响那么大。 但,妨碍过洛阳的旧党元老们,抨击新法、新党了吗? 没有! 该说的还是在说,该骂的还是在骂。 甚至,还骂的更凶,抨击的更厉害了! 所以,必须要限定条件。 你是官员,吃朕的俸禄,上班期间,自然要好好干活! 当然不能非议朝政,抨击当政了。 朝廷处置起来,也是名正言顺——上班期间,不做事情,却在和人嚼舌头根,这是怠政! 但你下班了,自己关起门来,与亲朋好友闲聊或者议论,那谁都管不了。 又或者在闲暇时间,用私人身份,在朋友的酒宴上,说说话,议论一下国家的事情,也是无可厚非的。 只要影响不大,只要未曾造成恶劣的社会效应。 那么,赵煦也懒得管,更管不了。 而造成巨大影响,导致恶劣的社会效应的人。 就肯定不是私底下说说这么简单。 必然是有组织有预谋的。 这就是明晃晃的对抗中枢,非议国策了。 这种人当然得处理! 不然的话,这国家还不得乱套了? 张方平听完,便拜道:“圣明无过陛下!” 而此时,苏颂也将赵煦的话,原原本本的记录了下来。 然后,他呈递君前,请赵煦过目。 赵煦审阅之后,将之交到了冯景手中,命其送去郭忠孝处,并嘱咐道:“告诉郭舍人,此文字誊抄十余份,抄送都堂诸位宰执以及文太师、冯相公、韩相公(韩维)等在京元老大臣处,命诸位相公及诸位元老,三日内呈文,以拾遗补缺,以防有失。” 对宰执、元老,赵煦一直很尊重。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年纪小,好多事情,都需要这些人帮着他盯着、看着。 于是,赵煦将这些人当成了现代公司里的职业经理人。 于是,得以用一个相对平等和尊重的态度,来与这些人相处。 同时,也是赵煦在现代留学学到的——治国,是一个和矿业相关性很强的事情。 都是要求高度专业的人士才能做。 也都是一个不小心,就会酿成大祸,产生安全事故。 一如当年的六塔河。 皇帝一拍屁股,就不顾无数大臣的反对,强行违背水往低处走的自然规律。 然后,大自然就教皇帝做人了。 而赵煦知道自己的深浅长短,他很清楚,哪怕他在现代留过学,但本质上,他依然是个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不知民间疾苦,脱离社会现实的封建君王。 好多事情,他根本不知道也不了解。 故此,如今的天下州郡的事情,真的是必须倚仗那些久历地方,知道民间详情和社会经济现状的宰执大臣们。 没有他们现在的帮助和配合以及协助,赵煦想做的那些事情,就如同空中阁楼,是不可能成功的! “诺!” 做完此事后,赵煦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开始对苏辙、曾肇温柔起来了。 “两位舍人,既已知罪,就且先起来吧。” 曾肇、苏辙那里敢起来? 只顿首再拜道:“臣等不敢!” 赵煦笑起来:“两位舍人,都只是听信了他人的谗言,产生了误会,虽然有罪,但胜在并未造成恶劣影响……” “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朕自当从之!” 曾肇长吁一口气心中大石落地。 只要得到天子谅解,那么太皇太后那边就算要贬他,他将来也还有机会卷土重来。 苏辙却是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上官均、鲜于侁等人。 他能有张、苏两位长辈爱护、关怀、求情。 上官均和鲜于侁,又该向谁求助?谁又肯帮他们? 若没有的话…… 苏辙低着头,他虽然是个有洁癖的人。 但他不是傻子。 自然知道,假若他和曾肇能脱罪,那么,为了给太皇太后挽回颜面,也为了天子的孝道。 必然是上官均、鲜于侁替他和曾肇背负一切。 而这……却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 偏偏,他无能为力。 毕竟,他自身难保! …… 一个时辰后,庆寿宫中。 太皇太后隔着帷幕看着那伏拜于自己面前的两个中书舍人,虽然脸上依然愠怒着。 但,因为赵煦和向太后一直在旁边说好话。 加上,张方平和苏颂这两个老臣,一直在恭维她,将她吹捧为古今第一太母,女中尧舜什么的,她被架了起来,不好再迁怒,同时曾肇、苏辙认错的态度确实很好。 于是,她终于是颔首松口了:“既官家、太后与张、苏两位相公,都说两位舍人是误信他人之言,老身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姑且就宽宥两位舍人这一回……” “两位舍人且起来说话吧!” 苏辙、曾肇自是不敢。 直到太皇太后又说了一遍,他们才战战兢兢的起身。 张方平和苏颂看着都是吁出一口气,深感欣慰。 但赵煦知道,这位太皇太后只是表面上松口了。 内心肯定还在记着曾肇、苏辙的仇。 尤其是曾肇! 要不了多久,曾肇就可能因为别的原因,而落中书舍人的差遣,发落到地方州郡去为官,且在这位太皇太后掌权的时代,他是不可能回朝,也不可能被提拔的。 至于苏辙? 大抵也要吃些挂落,免不得罚铜、加磨勘。 但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而太皇太后碍于颜面,不好处置、发落曾肇、苏辙,就必然会将怒火发泄到其他人身上。 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赵煦‘帮忙’扬名的上官均。 然后就是,将叶康直曾经‘奴事’、‘谄事’李宪的谣言,告知曾肇,进而引发这场风波的鲜于侁。 最后,那些跟着摇旗呐喊的小虾米,也会被扫射。 免不得加磨勘、贬官乃至于勒停。 洛阳那边,邵伯温也是得吃个哑巴亏。 最近这几年,他都得装孙子才行。 洛阳没了邵伯温上跳下蹿,相信,舆论环境也会变好一些。 第七百零一章 口袋罪 三日后,元祐元年十二月庚戌(二十六)。 经过三天的商讨后,都堂宰执与三位元老,拿出了他们对诬陷叶康直一案的处理意见。 这个意见非常严厉! 始作俑者,左谏议大夫、朝奉大夫、直宝文阁鲜于侁,以诬陷国家重臣,妖言惑众的罪名,罪在不赦! 特免真决,除名、勒停、编管! 中书舍人、直集贤院、朝奉郎曾肇,听信他人之人,越职言事,惊扰乘舆。 落中书舍人、直集贤院,降授宣德郎,贬偏远军州。 中书舍人、集英殿讲书、直集贤院、朝议郎苏辙,不辨是非,越职言事,乱法度、祸朝纲。 姑念为天子近臣,特加宽宥。 落中书舍人、集英殿讲书,加磨勘三年,罚铜五十斤。 监察御史上官均,身为御史,虽可风闻奏事,然不辨是非,构陷重臣。 落监察御史,加磨勘三年,出知地方。 …… 其他参与者,则不是贬官,就是加磨勘,甚至还有人要下狱。 这样的处理意见,连太皇太后看完后,都吓了一跳! 直呼太极端了! “官家、太后,这是不是有些过了?”她问着赵煦和向太后。 赵煦听着,心中轻笑。 在大宋,皇帝和宰执在面对相关案子的时候,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早已经是传统和习惯。 只有宰执和朝臣们喊打喊杀,誓言要对相关人等,追究到底,严厉惩罚,皇帝的宽宥和恩典,才能凸显出来。 然而,即使太皇太后已经垂帘一年多,但她依然没法和宰执们形成默契。 而这,正是这位太皇太后在赵煦的上上辈子,最让人诟病的地方。 在政治上,她太不成熟了! 典型的就是蔡确车盖亭一案。 原本,旧党的那些人,只是循例喊打喊杀,想要表演一番,给这位太皇太后宽宥和推恩的空间。 结果…… 她老人家倒好,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范纯仁和吕大防脸都白了。 便是激进派的刘挚等人,下朝后也是坐立不安,据说刘挚还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 所有人都知道,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 连宰相都要受诬被贬岭南的话,那么,就没有人能安全了。 今日是蔡确,明日肯定是他们! 于是,硬着头皮去劝,哪成想,得到的只有一句话:山可移,此州不可移! 当时,赵煦在其身边,当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她的想法很简单——诏书都已经下了。 你们才来劝老身改! 老身不要脸面的吗? 她的性格就是如此,太过意气用事,常常只顾自己念头通达,而不管后果。 不止在朝政、国事上如此。 对赵煦和赵煦生母朱氏,也是如此。 她自己快活了,当时确实很痛快。 但等她一死赵煦亲政,一切就全部翻转过来了。 被赵煦召回的新党大臣们,开始对旧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赵煦心中想着这些事情,就听着身边的向太后说道:“娘娘,新妇以为,这或许是髃臣们,给您开恩留下的空间……” “您要是觉得过了,可以推恩宽宥……” “这样啊!”太皇太后楞了一下:“原来如此。” 于是,便和向太后商议起来。 赵煦在这個过程中没有说话。 反而是拿着放在案台上的奏疏看了起来。 自冬至日后,他已经很久没怎么关注国家的人事任免了。 这一看,还真让他看到了一些比较关键的信息。 陕西路常平司奏:华州知州言,郑县小敷谷(华山名景,有很多文人骚客曾题诗于此)山倾伤百姓。(应该是地震导致了山体崩塌) 这是大事! 华山,乃是西岳! 西岳地震,在传统的天人感应理论来看,乃是上苍示警。 哪怕大宋的士大夫们,自己不信天人感应。 但他们还是希望皇帝能信! 所以,有不少人上书议论。 而其言论,则还是老样子,塞了一堆反思券上来——西岳地动,山体倾催,虽然陛下您好像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但陛下您还是应该反思啊!(陛下深思省惧,不以为忽,天下幸甚!)。 这算是士大夫们的反向pua。 这一招,从董仲舒开始已用了上千年,效果一直不错。 而两宫对此,全盘接受。 毕竟,她们都是虔诚的佛教徒,最擅长的就是反思了。 于是,诏命有司察看灾情,并遣太常博士颜复以赵煦的名义,到华山的西岳庙中祭祀。 同时,正好梓州路转运使、兼泸南安抚使、知泸州王光祖(李琮被贬后,王光祖被赵煦扶正)、泸南走马承受公事马伯虎等奏:泸南乞弟今年身死,新立蛮头领阿机等亲刻令牌一件,差人来泸南乞降,乞朝廷指挥。 于是,两宫批复王光祖和马伯虎,允许阿机等投降。 这算是为熙宁开始的泸州蛮叛乱一事,画上了句号。 乞弟用他的死,给他的族人,争取到了招安的机会。 从此,泸州蛮这个名字,将成为一个历史名词,再也不会出现在历史中。 而赵煦知道,现在投降的这几个头领的子孙,在未来,将穿上儒袍,戴上儒冠。 然后卷得整个梓州路的其他州郡读书人哭爹喊娘。 到南宋末年,面对蒙古铁蹄时,泸州当地的百姓,更是将上演一出出可歌可泣的英雄悲歌。 而其中,不知有多少,就是现在投降招安的这些人的后代。 神臂城,更是将成为蒙古骑兵的伤心之地。 一直到泸州人被南宋朝廷不断猜忌,而失望之下,才投降的蒙元。 而在现代曾经的一切,都已消失。 留给世人的,只有一个叫泸州老窖的白酒品牌。 赵煦唏嘘几声,继续看奏疏。 引进使、康州刺史、枢密院都承旨曹诵除为团练使,出知保州。 这位是荥阳郡王曹佾的堂弟,乃是曹彬的孙子,同时也是赵煦的姑祖父——他的妻子,是英庙的同胞妹妹延安郡主。 “出知保州吗?”赵煦抿了抿嘴唇。 保州是宋辽前线,直面辽国的南京道,辽兵要是南下保州、定州、雄州、沧州都是首当其冲的第一线。 同时保州是真定府的辖区,所以,也是曹家的大本营。 这个时候,曹诵出知保州? 你说他是去为国戍边的?还是去给曹家的作坊、工坊里的产品找销路的? 赵煦满意的点点头! 这大宋的外戚啊,主观能动性确实很强。 尤其是涉及捞钱的事情,没有人比他们更积极的。 想着辽人,赵煦就想起了兴龙节后,刑恕告诉他,辽国的那个贺圣节使耶律永昌,一直跟着耶律琚,一起活跃在汴京的夜市、瓦肆之中。 而且,他和那几家桑家瓦子、潘楼等销魂窟后面的主人,往来密切。 根据刑恕所说,他们在商量运作着将辽国攻破平壤后俘获的那些平壤高丽王宫里的宫女、女官等送来大宋。 依耶律永昌的说辞是——彼等父祖离散,无依无靠,实在悲苦可怜。 而大宋的这几家,都是出了名的大善人。 善名连他在辽国都听说了。 所以,想请这几个大善人大发慈悲,收养这些‘无依无靠’的可怜‘妇孺’。 而大善人们,确实是善良的。 一听此事,当即表示义不容辞! 愿意收养这些可怜的女子,让她们认自己或自己的兄弟、家人为义父。 教她们求生之道,授她们相关技艺。 于是,估计明年开春,至迟到四五月,汴京的各大勾栏瓦肆中,就要有新罗婢了。 就是不知道,这些瓦肆勾栏,会不会打造几个新的厂牌出来。 赵煦感觉应该会! 毕竟,现在李师师、徐婆昔、王京奴、封宜奴这样的旧有厂牌,已经让汴京人有些审美疲劳了。 正是该推出几个新厂牌来吸引大众眼球的时候了。 嗯,大宋的娱乐业的发达是超乎你的想象的。 即便是以色娱人的,也是细分了好几个不同赛道。 据赵煦所知,李师师、徐婆昔这两个厂牌是专攻小唱赛道(类似现代的甜歌赛道,宋人笔记里说小唱者‘声音软美’),而王京奴、左小四则是专攻嘌唱赛道(流行赛道,宋人记载【凡今世歌曲,比古郑卫,又为淫靡,近又旧声加泛滟者,名曰嘌唱】),更有专门卖萌取悦客人的,如毛团、安娘等厂牌。 此外还有大家闺秀赛道,代表厂牌是桑家瓦子里的孟子书。 所以,几乎肯定,等新罗婢到了,一定会有新厂牌来吸引客人。 赵煦正神游物外,在他身边,两宫已经将处理意见商讨完毕了。 “六哥,且看看,此太母与吾拟定的相关人等处置。”向太后将一张元书纸放到他面前。 赵煦低头一看,嗯了一声。 两宫商量出来的处理结果,相对于之前都堂宰执与元老们的意见,无疑是宽大了无数倍。 鲜于侁,以构陷国家大臣,惑乱人心的罪名,落左谏议大夫,直宝文阁,以朝奉大夫出知许州。 没有降授,没有特免真决,更没有除名、勒停、编管了。 这才是正常的大宋处理官员的办法! 文臣士大夫们,遇到罪责,都是降等处理的。 官阶越高,得到的优待也越大。 这很正常! 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可不止是说说而已。 而是付诸了实际行动,落到了实处的! 只要不造反,不犯皇帝的忌讳,像鲜于侁这种级别的高级文臣,最多不过是贬官而已。 李定那样属于特殊情况,是孤例。 连鲜于侁,都只是落官、贬黜。 上官均作为监察御史,自然也是能得到宽宥。 落监察御史,出知湖州。 曾肇、苏辙两人的处理,就更宽松了。 只是加磨勘两年,罚铜而已,连中书舍人都没有下掉。 当然了,这只是暂时的。 过一段时间,等到明年,肯定是要换人的。 而现在,已经在走程序了。 方才赵煦就在案上看到了,宰相吕公著举荐的新的中书舍人人选。 朝奉大夫、直宝文阁刘攽。 刘攽…… 这可是和苏轼苏大胡子一样的乐子人。 号称大宋笑话王! 赵煦还颇为期待,这个家伙来到他身边后,能不能给这枯燥的朝堂,增添些乐子和趣事。 不过,刘攽暂时是无法上任的。 最早也是明年春天后的事情了——他现在在陕州夏县涑水,协助着司马康处理司马光的后事,并执行司马光的遗嘱之中有关财产分配与父老的事情。 此事,不仅仅是刘攽在协助,还有范祖禹、刘安世、梁焘、席汝言等旧党清流也在帮忙。 这事情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为了报答司马光的恩情。 同时,也是一个难得的实践机会。 实践什么? 井田啊! 没有儒生能抵挡一次可以真正的在地方实际操作,从无到有,建立一个如同书上的地上天国井田制社会的诱惑! 所以,这些人如今在涑水时乐不思汴京。 根据赵煦安插过去的探事司逻卒们的报告,刘攽等人已经打算只要涑水的井田能够落到实处,那么他们自己将来死后,也效仿司马光。 这样的话,就可以日拱一卒,逐渐将大宋天下州郡,变成井田制的理想国。 这明显是想多了。 不过,赵煦也乐得他们做这个实验。 甚至还配合着,让童贯在汴京新报上吹捧了他们。 因为,学司马光这样,死后将财产散于父老。 是好过像范仲淹那样,设立义田、义学、义庄的。 而范仲淹模式,最终将导向明清的宗族社会。 赵煦将所有处理意见看完,然后抬起头来,看向两宫。 “太母、母后的办法是极好的,臣没有意见……”他轻声说道:“只是……” 他看向太皇太后:“如此一来,孙臣担心,可能伤及太母慈圣之名……” 太皇太后楞了一下,以为赵煦还想要降低处罚,顿时就有些不快了。 但赵煦随后说出来的话,却叫她欣喜不已。 “不如这样……” “暂且将髃臣的意见留中,命有司寻这些官儿一个旁的罪名。” “譬如说贪污公使钱……” 在大宋,贪污公使钱是一个百搭的罪名。 只要查,哪怕是包拯,也能在公使钱上查出问题来。 因为,公使钱既是官员的小金库,同时也是他的应急基金。 哪怕清廉如包拯,也不可能不用公使钱。 只要用了,就肯定能被查出不合规的地方来。 譬如著名的岳阳楼记里的主人公,那位范仲淹的知己好友,滕宗谅滕子京之所以被贬岳州,罪名就是滥用公使钱十六万贯! 但,那十六万贯公使钱,滕宗谅其实没用在他自己身上。 而是花在了抚恤军民,赈济孤寡上。 滕宗谅尚且如此。 何况现在的这些人? 第七百零二章 墙倒众人推 随着两宫同意赵煦的意见,将相关奏折留中。 元祐元年也走到了尾声。 十二月庚戌(二十七),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吕惠卿上奏言:河东路贫于他路,唯绛、晋二州稍为有力,然自元丰八年以来,屡有大旱,绛州、晋州颇为受累,乞朝廷推恩,恩免绛、晋两州明年赋税。 表上,早已经闭门称病的左相韩绛,上表称,河东一路,因受西贼、北虏所胁,百姓赋税颇重,今又遇灾,百姓诚为所苦,伏望朝廷降恩。 韩绛这表章一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什么情况? 你韩子华生平不是最恨吕吉甫的吗? 不过,考虑到韩绛马上就要退下来。 故此,对其请求,无论都堂还是两宫,都是欣然应允。 于是,这一次的效率快到飞起,第二天,都堂就奉诏进拟熟状。 以河东贫弱,绛、晋二州又为国负担多年(这两个河东经济强州,分别对口支援葭芦寨、吴堡这两个战略要塞,负担很重!)的名义,降诏有司,恩免河东明年两税,并特旨提高绛州、晋州的宽剩钱截留比例,从四成提高到六成,以便这两州雇佣民夫,兴修水利,修缮道路。 而,御史台那边,在看到宰执元老的意见被留中后,也没有闲着。 对着鲜于侁、上官均、苏辙、曾肇开始了扣帽子、掀底裤,挖黑料。 先是,监察御史王觌,上表弹劾曾肇。 他学习了乌台诗案新党整苏轼的先进经验,利用这几天时间,将曾肇过去在秘书省、国子监还有在舍人院里写的公文、词头,全部挖了出来,然后逐一审阅(要不是赵煦已降诏,私人言论,受到一定程度的保护,他恐怕还会去找曾肇的诗词文章的毛病)。 也是曾肇自己屁股不干净,真被他挖出了黑料! 前段时间,朝廷不是举行了元祐元年的馆阁试吗? 作为中书舍人,曾肇负责了那些考过馆阁的官员的词头撰写工作。 可能是因为新除中书舍人,曾肇有些得意忘形,以至于用错了好几个典故。 尤其是,其中一封词头上,居然写了【不负于知己】这样的文字。 王觌一看到这五个字那几个用错了的典故,立刻来了精神。 然后就抓住不放,对曾肇穷追猛打。 在其弹章中,王觌先是指出:“中书舍人不比其他,须得文行具高,极天下之选,有器识之士,方能得任!” 而曾肇,连典故都用错了。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事故了! 所以,必须罢黜,必须治罪! 更何况,曾肇还敢在词头里写‘不负于知己’这样的话。 他什么意思? 暗示那些考过馆阁的官员,必须感谢他这个‘知己’? 明晃晃的挟私恩以求回报! 于是,反手就给曾肇扣了个‘不忠’的帽子——古者荐贤所以为国,非为己也。贤者受荐,不敢谢恩私门,示本意非私相与也! 而曾肇,却要别人感谢他? 这就是不知为臣之道,不知事君之义。 这样的人,别说留在朝廷了,就算和他活在一个地方,王觌都说他要受不了了——此匪人也,匪人在高位,臣之耻也,臣誓不与匪人比肩! 除了弹劾曾肇,鲜于什、上官均、苏辙,也被王觌一起弹劾了。 但相比于曾肇,王觌弹劾这些人的火力就明显弱了几分。 所以,真正的狼灭们开始出手! 侍御史吕陶,果断出手,弹劾鲜于侁,昔年曾枉法纵亲,给亲戚朋友批条子,给他们的买卖开绿灯。 这事情都不用查。 因为托苏轼的福,如今天下人都知道,鲜于侁有‘上不害法,中不废亲,下不伤民’的好名声。 而这些事情,都是不上称二两重,一上称一千斤都打不住的。 新除左正言叶祖洽也开始出手。 这位昔年和上官均同吃同住同睡的好朋友,对上官均刺出了致命一剑。 无数黑料,都被他爆出来。 现代的塑料兄弟情,在大宋开始上演。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两人可能早就闹翻了。 自从当年叶祖洽捡了上官均的状元后,这两个人,恐怕就已经是表面兄弟。 但,真正的乐子还得看程颐的学生们咬苏辙。 因为之前苏轼回京述职的时候,曾在内东门下讽刺程颐,将之比作当代的叔孙通。 此事,早已经传开。 程颐自己或许无所谓,但在大宋这个以尊师重道为主旋律,认为侍奉老师应该侍奉父亲一样的社会。 对程颐的学生们来说,这是奇耻大辱! 若不能报复回来,枉为人子! 而如今,他们找到了机会! 虽然不是苏轼,只是苏辙,但谁不知道,二苏兄弟情深。 故此,程颐在御史台的几个学生,当仁不让的开始行动。 尤其是在他们看完王觌的表演后,恍然大悟,然后当场开始抄作业。 也学着王觌,把苏辙的在舍人院的文字,全部找出来。 而文人嘛,怎么可能不在文字上犯错误? 尽管苏辙性格不似乃兄苏轼,豪放张扬,无所顾忌,反而内敛沉稳,谨慎小心。 但还是被人从文字里跳出了毛病,抓住了鸡脚! 还是馆阁试上找到的突破口。 说起来,这元祐元年的馆阁试,真的是一地鸡毛。 考之前,闹出来张璪-林希舞弊案。 结果是张璪被迫请辞,出知地方,林希至今躲在河北路,不敢回京。 考试过程中,也是各种幺蛾子遍地。 如今,考完了,还是被人拿来当斗争的工具。 而苏辙犯的错误,在理论上来说,其实没什么问题。 这一次的馆阁试,苏辙被吕公著举荐,作为考官之一,主要负责馆阁试的第五题,也就是给策论出题。 而他出的题目也算不错——欲师仁祖之忠厚,而患百官有司不举其职,或至于偷(盗);欲法神考之励精,而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不闻督查过甚之失。 这是挑不出错的。 但问题在于,他在策论的补充里,出现了纰漏。 他说——汉文宽厚长者,不闻有殆废不举之病;宣宗综核名实,不闻有督查过甚之失。 就是这句话,被程颐的学生朱光庭抓住了鸡脚! 你什么意思? 先举仁庙,说要‘师仁祖之忠厚’却担心什么‘百官有司不举其职’,又举先帝,说要‘法神考之励精’,却忧心于‘监司守令,不识其意’害怕有司‘督查过甚’。 却在后面拿着汉文帝和汉宣帝,来拉踩我大宋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宋仁宗元丰六年最终加谥)和英文烈武圣孝皇帝! 这已经不是在含沙射影了! 是赤裸裸的诽谤祖宗! 奸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 就是这个苏辙! 老实说,这是文字狱,但,人家朱光庭站在了政治正确的道德高地上。 大宋以孝治天下! 何况,赵煦又是自诩的‘古往今来第一孝子’。 而苏辙,作为赵煦身边的经筵官。 却犯下这种,将先帝和汉宣帝对比,还让汉宣帝高于先帝的错误。 于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向宫中。 苏辙在知道这个事情后,更是吓得半死! 当年,乌台诗案的时候,他哥哥苏轼,只是阴阳怪气的讽刺了几句朝廷,就被下狱几乎就要处死。 要不是章惇、王安石以及旧党的好多元老相救。 现在他哥哥,应该有个十一二岁了。 而他如今,却被指责‘挟情用意,毁斥祖、考丰功盛烈,不如汉之文、宣,此乃为臣不忠也!’。 这要一个不小心,他全家都得好好想想,怎么个死法了。 于是,苏辙赶紧连夜写自辩。 而他的自辩还没有呈上去,旧党内部先炸锅了。 十二月癸丑(二十九)元祐元年的最后一天(元祐元年的农历十二月只有29天)。 一堆自诩‘仁祖老臣’的家伙,通过登闻鼓院,开始上书,强烈斥责苏辙的大逆不道和不忠不实。 曹家、刘家和杨家这三家仁庙外戚,也都跳起来,对着苏辙破口大骂。 这是他们的立场。 由不得他们不做反应。 …… 外界纷纷扰扰的时候,赵煦正在福宁殿上,看着李宪带人敬献上来的,元祐元年最后的赐物——数百副钟馗画像。 入宋之后,每年守岁,在门上贴钟馗画像以辟邪,就成为了民俗。 仁庙开始,宫中也开始了贴钟馗画像驱邪。 到元丰年间,朝廷开始赐给群臣钟馗画像。 因为需要大量赐下,所以,采用的雕版印刷的方式。 也就是先让画工摹拓寺庙的钟馗画像,然后再让工匠雕刻成板,最后大批量印刷,再精心裱装。 也只有这样,才能满足皇室的需求。 因为,这些画像可不仅仅是赐给大臣的,宫中的宫阙以及宗室的家宅,也是大量需求。 而今年的钟馗画像,用的是全新的雕版和全新的油墨、纸张。 所以,这些画像看上去更精致,也更清晰了。 这是受益于宋辽交子贸易带来的技术进步。 新的雕版技术,新的油墨材料,新的纸张,都在不断迭代。 在资金的支持下,如今已经迭代了至少三代。 明年,新一期发行的交子,将拥有更好的纸,更好的油墨,以及更清晰的雕版。 赵煦拿起一张装裱好的钟馗画像,仔细端详一番后,赞道:“想不到,郭熙画钟馗,也颇为应手!” “不错!不错!” “郭崇班,蒙了大家那么大恩典,自是会尽心报答!”李宪在旁边奉承着。 赵煦嗯了一声,郭熙在上个月,被赵煦特旨从东班诸司之中转了出来。 以香药库使,换为大使臣阶的内殿崇班。 虽然说,香药库使是正七品的东班官阶,位于东班诸司正使的第十二级,看上去位高权重,威风八面。 而内殿崇班却是大使臣阶的最低阶官(虽然在其下面还有更低的閤门邸候,但这个官阶属于御前侍从和内臣的转迁官阶),不过从八品而已。 看上去两者地位,天差地别,实则却是等于飞升。 无论是政治地位,还是社会地位,都得以跃迁。 而这自然是为了市马骨,立典型,激励有司工匠,更好更快的为了赵官家的事业奉献自己。 他们不努力,赵煦什么时候才能住上有着玻璃窗户的明亮大殿,何时才能吃到,用着温室大棚栽培的新鲜蔬菜? 这个时候,冯景从殿外进来,到了赵煦面前,低声汇报着:“大家,两宫慈圣请您到庆寿宫。” “哦!”赵煦点点头,放下手里的钟馗画像,问道:“可是因苏辙一事?” “是的。” 赵煦叹道:“这些大臣啊,一个两个,连除夕都不肯让朕安生!” 自从朱光庭抓住苏辙鸡脚后,最亢奋的,莫过于朝中的新党大臣了! 不然,今天早上,那些自称是‘仁祖老臣’的奏疏,是怎么通过登闻鼓院入宫的? 要知道,如今可不是国初了。 那时候,汴京城的百姓,哪怕丢了一头猪,也能跑到开封府,投递诉状,让赵官家下诏,命有司差人帮忙寻找。 如今的登闻鼓院,别说老百姓了。 就算是士大夫文官,随便去登闻鼓院投递书状,一旦被人知道,就会被穿小鞋。 而且,一般情况下,登闻鼓院收集的百姓诉状和官员书状,都不会送到宫中来。 能被送入宫里面的,都是有高层授意的。 如今,管着登闻鼓院的,正是权知开封府蔡京。 所以,那些人那些书状是怎么回事,可谓一目了然。 赵煦甚至怀疑,连那些所谓的‘仁祖老臣’,都可能是有心人鼓动的。 就盼着二程的徒子徒孙和二苏的朋友、迷弟打起来。 打的越凶越好! 却不知,这是在帮倒忙! 外敌的刺激,必然导致,原本松散的政治小队伍抱团,然后形成向心力和组织。 搞不好,蜀党和洛党要在这次风波后,开始成型了。 不过这样也好! 皇帝最怕的,就是臣子们都抱团了。 新党、旧党,势力和影响都太大了! 最好将他们拆成七八个不同立场,彼此敌视的小团体。 如此一来,赵煦就可以在其中,拉一派打一派,随时随地可以扶持起自己需要的队伍。 这可以迫使大臣们,对赵煦妥协服从。 因为,假如他们不低头不妥协,赵煦就会用他们的政敌! 这一招,哪怕在千年后的现代,也依然是有效,且依旧在大行其道。 第七百零三章 毫不掩饰对赵佶的恶意 赵煦到庆寿宫时,庆寿宫内,已是熙熙攘攘。 来自宗室、外戚以及宰臣、元老家的命妇们,都已齐聚一堂。 大宋的除夕的节庆氛围,比之现代要浓郁许多。 无论是皇室,还是民间百姓,都是热热闹闹。 大人小孩,将会欢乐一整天,直到第二天天明。 去年,因是新丧,所以宫中没有庆典,就连传统的大傩也取消了。 今年,算是没有了那么多限制。 宫中也开始了预备庆典,不过赵煦不会参加就是了。 他是孝子,要自觉的远离这些东西。 在带御器械的御龙直们簇拥下,赵煦所过之处,命妇们皆躬身下拜,口呼‘官家圣寿’。 到了庆寿宫内寝之前赵煦便发现,这内寝的门楣上,已经被人换上了新的红纸帖子,其上书有:承天行化,四字楷书。 这帖子在大宋唤作:天行帖子。 大抵就是现代的春联之中的横批前身了。 说起来,大宋的除夕节庆活动,好多都传到了现代。 比如说,现代有送财神的。 而在大宋也不例外,每年除夕,汴京城中的商贾,都会提前准备好所谓的‘财门钝驴’和‘回头鹿马’等印刷品,馈送给老客户。 而现代人贴门神,春联、福字,大宋则会贴钟馗画像、天行帖子,换桃符。 现代有守岁习俗,会给孩子发压岁钱,而大宋也有馈岁活动。 现代人放烟花爆竹,大宋也有。 特别是今年,汴京城中一片硝烟弥漫。 烟花司的买卖,做的飞起。 仅仅是这几天,贾种民就报告说,已经卖出去或者被人预定了数十万贯的烟花和十七八万贯的爆竹。 就靠着卖烟花爆竹烟花司就能养起专一制造军器局下辖的火药司。 这还只是一个汴京城。 若将来,节庆放烟花普及到天下州郡。 那每年烟花司,靠着皇权特许,专营专卖的垄断行为,说不定单靠它一个,就能养活整个专一制造军器局,甚至还能顺便把军器监也包养起来。 不过,赵煦也知道,这只是幻想而已。 实际上根本不可能。 因为,只要有利可图,大宋的英雄好汉,就会铤而走险。 不过呢,这或许正是赵煦想要看到的事情。 烟花专卖的利润,是直供专一制造军器局的。 而专一制造军器局,则是赵煦嘴里亲口说过——皇考传朕,朕传子孙的产业。 那么,为了保护老赵家父子相传的产业,不被匪类所侵。 他这个官家,成立一支专门稽查、追捕的相关事务的机构,让他们去地方州郡,核查、追捕侵犯官家权益的匪类,是不是很合理? 而只要开了头,大宋版的国税局,就可以孵化了。 想着这些,赵煦人就已经走入了内寝之中。 一进门,一股浓郁的苍术味道,就扑鼻而来。 除夕烧苍术,这同样是宋人的习俗。 这是因为,宋代中医认为苍术可以去瘟除湿,而加上传统又认为苍术可以辟邪。 于是,除夕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烧苍术。 这就和端午节熏艾草是一个道理。 算是人民群众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朴素经验。 但有没有效? 赵煦就不知道了。 大概有吧! 再怎么说苍术的药用价值,哪怕在现代也是被承认的。 赵煦进了寝殿就发现,这内寝之中,不止有两宫。 包括他的生母朱氏在内的,先帝妃嫔都在。 此外,几个弟弟妹妹,也都在殿中。 而早在赵煦进来之前,女官和内臣们,早就将他到来的事情,嚷嚷的满世界都知道了。 故此,赵煦一进去,他的胞弟普宁郡王赵似以及已封为郓国公主的五妹、沂国公主的六妹,就已经围了上来。 今年已经满了四岁,马上就要五岁的赵似,明显是长大了很多,也懂事了不少。 他弱弱的来到赵煦面前行礼:“臣弟给皇兄问安。” 而赵煦的两个妹妹则是盈盈一礼:“给皇兄问安。” 赵煦对着赵似平淡的嗯了一声,道:“十三郎终是长大了!” 然后就对着自己的两个胞妹笑了起来:“五娘、六娘,也是越长越可爱了。” 接着,他看向正抱着那个他最小的妹妹,排行第十,今年将将两岁的德国公主的朱氏:“都是母妃抚育之功,皇考若知,定然欣慰。” 对赵煦而言,如今的场面,确实是值得欣慰的。 因为在他的上上辈子,如今的这个时候,他已只剩下了赵似和如今被朱氏抱在怀中的十娘两个血亲了。 五妹郓国公主在元丰八年二月高烧急病,就医不及时夭折。 转头十月份,六妹沂国公主还是急病高烧夭折。 一年之中,他失去了两个妹妹。 其中一个,还是和他年纪相仿,与他关系最亲密,感情最好的妹妹。 但现在,得益于赵煦对太医局,尤其是儿科的重视。 他将钱乙以及钱乙的门徒,都招入太医局中。 有了这些儿科医生的帮助,不仅仅救回了五妹,连六妹也救了回来。 而这一切,只有赵煦知晓。 朱氏当着太皇太后和向太后的面,自然是不敢居功,立刻说道:“此皆是两位娘娘保佑拥护之功,吾只是做了些本分事而已……” 说着,她还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向太后的神色,直到发现对方神色正常,这才吁出一口气来。 赵煦没有接她的话,只径直走向了,在人群中孤孤单单的蜷缩在生母武贤妃身边的九弟赵佖。 “九郎……”他蹲下身子,看着这个被他特意选出来,表演兄友弟恭的弟弟:“见到皇兄,怎不行礼?” 武贤妃赶紧拉着赵佖给赵煦行礼。 赵煦微笑着扶起这个可怜的弟弟,问道:“九郎的眼睛,近来如何了?” 武贤妃低声道:“托官家的福,太医们常常来閤中看望九哥儿……” “就是……九哥儿的眼睛,还是看不大清东西……” 赵煦叹息一声。 赵佖的眼睛,据他观察,眼角膜和眼球结构应该是没问题的。 可能是当年的那一场高烧,烧坏了他的视觉神经,也可能是当年用药用猛了,让他的视觉细胞出现了不可逆的损伤。 总之,赵佖的视力,比起那些现代高度近视的大学生还要坏。 而且,还在不断恶化。 最终,他将在十二三岁左右,完全失明。 唏嘘两声,赵煦对武贤妃道:“贤妃且放宽心,我已经给太医局下了旨意,着钱乙等每隔五日给九郎诊脉一次……” “纵使治不好,也该能稳住九郎的病情。” “官家洪恩,臣妾谨谢!”武贤妃感动的拉着赵佖给赵煦谢恩。 赵煦摆摆手,道:“我是长兄,如今皇考升仙,我便合该照顾众兄弟、姊妹!” 于是,走向其他几个弟弟、妹妹,嘘寒问暖了一番,但却有意无意的略过被邢妃带在身边,如今已将近两岁,开始咿呀学语的十一弟遂宁郡王赵佶。 而所有人对此熟视无睹。 如今,在这皇宫大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煦这个皇帝哥哥对他的弟弟妹妹,基本都能保持一个友好态度。 只一人例外——十一郎,遂宁郡王赵佶。 不止如此,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人都发现了,当朝的官家对于遂宁郡王的恶意,甚至已经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 譬如说,官家私下,曾问左右:“朕听说,当初十一郎出生的时候,皇考正在龙图阁中看那违命侯李煜的画是也不是?” 然后不等他人回答,就径直道:“看来,坊间传说十一郎乃李煜转世是真的了!” 诸如此类的言论,在宫中传的满天飞。 也让邢妃抚养的赵佶处境极为艰难。 第六百七十一章 默许 离开绫锦院,赵煦在贾种民的陪同下,来到了靖安坊,如今的靖安坊已面目全非。 高墙之内,一切旧日的建筑,皆已消失不见。 就连残垣断壁,也找不到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用秸秆、干草盖着的区域。 “官家,此地就是规划的汴京学府之蒙学和小学!如今地基都已打好,只待来年春天,便可以开工建设,预计元祐二年下半年既可交付。”贾种民介绍着眼前那些被秸秆、干草覆盖着的地方。 赵煦颔首点头,看向自己面前的这片土地。 这可是他的招牌! 也是收割天下富商的宝地! 所以,赵煦自然很关心。 于是赵煦问道:“撼沙法所用的水泥、石灰与河沙,可还堪用?” “奏知陛下,臣已请了许多大匠看过了,众人皆曰:此法甚好,可为将来建筑典范!”贾种民答道。 “嗯!”赵煦走上前去,命人掀开一层秸秆,仔细端详了一番,已经夯筑好的地基。 一块块青砖,整齐的砌筑在一起。 青砖之间填充着的是城外窑场煅烧出来的水泥、石灰。 而在青砖之下,则是用水泥、石灰以及河砂搅拌后,灌注的基槽。 这就是目前大宋最先进的撼沙法地基。 建房子,要先打地基,是早在远古时代,先民们就已经知道的事情。 河姆渡文化遗址就发现过早期地基的夯土层。 赵煦在现代,参观过二里头夏墟遗址,足足一万平方米的宫殿遗址下,有着超过两米的夯土地基。 即使过去了数千年,昔日的夏都早已湮灭。 但地下的夯土地基,依然忠诚的在地下,默默守护着夏后氏的宫阙。 具体到大宋,地基技术已经发展的很完善了。 撼沙法、土换基、桩基等技术,都已经普遍运用。 而靖安坊在开始建设后,就被发现,这地方的地下土质非常松软。 寻常的木制建筑可能还好。 一旦要建砖瓦、砖混结构的建筑,地基就肯定会下陷。 面对这种情况,要么土换基——挖掉地下松软的沙土,然后用碎石、矿渣,甚至三合土填充,人造一层地基。 要么就是撼沙法了。 两种办法各有优劣但最后,赵煦拍板,用上了撼沙法。 当然是改良后的撼沙法,这种改良的撼沙法,只保留了基槽的做法和地面的砌砖。 原本的地基夯实工序,则直接被更高效、坚固的土法混凝土取代。 这种土法混凝土,自然无法和现代的混凝土相比。 但,凝固后再怎么着,也强过换基法了。 这样打下的地基质量,自然是很好的。 就是成本太高! 也就是汴京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有着可行性,其他地方都不大可能推广。 但不要紧! 能养活那几个专门烧制水泥、石灰的窑场就行。 赵煦在靖安坊中里里外外的看了一遍。 对目前的进展,非常满意。 于是,他对贾种民吩咐道:“爱卿要抓紧时间,最好赶在明年开春前,就开始动工建设汴京学府的蒙学与小学。” “让汴京学府的诸位业主们,能够及时看到蒙学、小学的动向。” 他可还打算卖二期、三期的房子呢! 像汴京学府这样精准收割富商阶级的项目,就必须让那些掏钱的富商们,感到物有所值。 而这些人掏那么多钱买赵煦的房子,主要就是给他们的孩子买的。 汴京学府主打的也是学区房、教育。 自然,必须在这个方面,满足广大业主的需要。 因为只有这样,明年春天,二期开卖才能卖的出去! 这样想着,赵煦就对贾种民道:“卿去和蔡京还有张商英商量一下……” “看看开封府府学那边是不是可以腾出一些学斋来,在明年开春后,先借给汴京学府的蒙学、小学用一用?” 贾种民拜道:“臣谨遵德音。” 这事情需要商量吗? 不需要! 官家已经下旨,当大臣的照做就是了。 贾种民现在是一心一意学王子韶。 没办法,王子韶这个榜样的示范效应太强了! 他让像贾种民这样的人知道——原来,只要跟着官家的指挥棒走,是真的能升官进爵,大权在握的! 同时官家还会像保护王子韶这样的‘忠臣’。 从王子韶拟任吏部侍郎一直到现在,御史台弹劾其徇私舞弊、任人唯亲、结党营私、道德败坏的弹章还少吗? 但每一次都是留中! 直到中司亲自上书弹劾,宫中才终于做了表态——诏:礼部侍郎王子韶,轻慢公事,注阙失当,罚铜五十斤,加磨勘两年。 这哪里是罚王子韶? 分明就是在褒扬那个衙内钻! 既然如此,那傻子才不学。 同样的例子,还有蔡京这個权知开封府。 自元丰七年,蔡京被拜权知开封府,成为四入头之一以来。 他已经在开封府任上任职超过了两年,很快就要及瓜。 但无论朝中还是宫里至今没有任何改任蔡京的风声。 这在大宋是很不寻常的。 搞不好蔡京蔡元长,将成为大宋第一位任满一任权知开封府的大臣! 蔡京的位子为什么这么稳? 还不是人家,压根不考虑自己的立场,只考虑官家的态度! 所以,贾种民没有丝毫犹豫,就再拜道:“臣今日就去开封府府学,将官家德音落实下去,三日内就可以在这靖安坊外张贴官告,晓瑜诸学府……业主……” “将陛下的德音,知会与他们,想必他们定会感激涕零,叩谢天恩!” 把开封府府学的学斋,挪用了,用来充作靖安坊的汴京学府的蒙学、小学学斋? 这是老虎嘴里拔牙! 也是鳄鱼嘴里抢食! 因为,开封府府学里的学生,没有一个简单的。 统统是外戚、勋贵家的衙内,宰执、待制大臣的子侄。 不是这样身份的人,想要到开封府府学读书? 除非你叫苏轼、苏辙。 同时,还有欧阳修、张方平、苏颂等重臣联名推荐。 不然的话,连府学的大门,也别想摸到。 赵煦瞧了一眼贾种民,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就是默许了。 第六百七十二章 被开启的潘多拉魔盒 大宋元祐元年,西夏天仪治平元年十一月庚申(初六)。 马衔山以西的一个西夏寨堡内,梁乙逋终于见到了他在一个多月前,派去熙河请和的使者梁子卿。 梁子卿自被他派出去后,就再也没有音讯。 南蛮的熙河方面,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但现在,他回来了,身份变成了南蛮方面的信使。 “国相……”梁子卿俯首拜道:“此乃南蛮熙河边防财用司公事向宗回,命我给国相的信……” 梁乙逋狐疑着,接过梁子卿递来的信件。 他没有立刻拆开,而是看着梁子卿问道:“我听说,那向宗回是南蛮太后的亲弟弟?” “是……” “其人如何?”梁乙逋问着。 梁子卿想了想,回忆了一下自己在龛谷城所见到的那位南蛮太后亲弟向宗回的模样。 在他印象里,向宗回总是笑眯眯的,和谁说话都是细声细气,儒雅非常,看着人畜无害的样子。 其人像商贾,远胜过官员、贵族。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喜欢谈一谈好处和利润。 对他来说,似乎只要有足够的好处,那他就可以把自己的良心全部卖掉! 只是…… 梁子卿知道,自己是绝不能这样说的,必须加点料,渲染一二,不然的话,国相的脸往哪里搁?于是拜道:“奏知国相,其人鹰视狼顾,奸诈凶回,根本不似寻常南蛮士大夫、贵族……我以为,其早晚必为南蛮权臣!” “嗯!”梁乙逋点点。 这才对嘛! 这一次攻略南蛮,他制定的计划遭到了全面失败。 不止其他方向大败亏输,就是他统帅的主力,也在定西城方向遭到了重大挫折! 不要看损失不大——前后阵亡、逃亡、失踪、被俘加起来不过两万人。 其中大部分都是部族军。 真正的精锐损失不会超过两千。 但,战争打到后面,他和他的大军,面对的是南蛮十几万甚至更多兵马,沿着漫长的马衔山,不断出击,不断袭扰的可怕景象。 同时,南蛮主力还从会川等地,包抄他的主力。 一旦其目标达成,就可能将他留在马衔山河天都山之间的河谷山川地带。 这迫使他不得不调动精锐,去防御南蛮骑兵可能的突袭路径。 同时,他也不得不派出重兵保护粮道,以防止被南蛮骑兵切断。 这一切的一切,使得他的军队损耗率大增。 这让梁乙逋非常尴尬! 因为开战之初赵卨在他眼中是老迈昏聩的冢中枯骨。 向宗回、高公纪则是贪懦怯畏五毒俱全。 一定会助力他成功的帮手! 事实上,他也是用这个理由说服国内的——南蛮外戚什么样子,大家不知道? 现在,兰州有这两个外戚在。 这简直是天赐的战机,不可错过啊! 如今,梁乙逋战败,这些当初的宣传,就成为了他心中的刺。 假若赵卨是老迈昏聩的冢中枯骨,而向宗回、高公纪是贪懦怯畏的南蛮外戚。 那他算什么? 梁子卿的回报,让梁乙逋很满意——这才对嘛! 他拿着那封信问道:“向宗回想与我说什么?” 梁子卿再拜:“国相见信便知……” 梁乙逋皱着眉头,狐疑着拆开了信件。 然而,他的脸就呆滞住了。 旋即,他的脸色变得涨红起来。 “欺人太甚!”梁乙逋拍案而起:“南蛮将我当成什么了?” 信中,南蛮的那位太后亲弟,向他提出了一個交易。 向宗回在信中表示,他已经接到了横山羌部数十位首领的哀告。 诸首领皆表示,其部族中有大量丁壮、妇孺,为他所强征或者掳走。 而圣人之教,在于仁义二字。 故此,他向宗回秉持仁义之教,愿效子贡赎人故事,出钱与梁乙逋赎买那些不幸被掳走的丁壮与妇孺。 价钱呢,向宗回开出了每一个丁壮七十贯铁钱,每一个妇孺五十贯,每一个孩子三十贯的价格。 这确实是欺人太甚! 横山乃大白高国的! 横山诸羌,皆大白高国臣民! 兀卒征发百姓丁壮从军,乃是国法,你南蛮凭什么干涉? 还阴阳怪气仁义? 而真正让梁乙逋破防的,还是对方开出来的价码。 一个丁壮七十贯铁钱,一个妇孺五十贯,孩子三十贯? 换算下来,不就是对方打算用一个丁壮七贯,一个妇孺五贯,一个孩子三贯的价钱与他买人口吗? 打发叫花子呢? 再说,他凭什么要铁钱? 大白高国也有铸铁钱,他为什么要南蛮的铁钱? 他有那么傻? 直到梁子卿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灰白色的钱币。 梁乙逋的神色顿时就变了。 他伸手接过那枚钱币,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端详片刻,然后惊叹起来:“精铁?” 党项人的锻造技术是很高的。 其精锐王牌铁鹞子,所穿的铁甲名曰:瘊子甲。 此甲以冷锻百炼而成,可以防御绝大多数的弓矢。 即使神臂弓,也只能在十步左右的距离,才有机会穿透! 这正是铁鹞子们得以纵横天下的依凭。 也是铁鹞子们始终无法超过三千人的瓶颈所在——冷煅所需要的精铁,太贵太贵了! 贵到西夏举全国之力,也只能锻造出三千副左右的瘊子甲,并维持其正常的更新换代。 再多,就可能财政破产! 而如今,被送到他面前的这枚铁钱钱币,却是精铁所铸,而且并未掺杂其他不可融炼的杂质。 这就意味着,这样的精铁铁钱,拿回去后,只需调动能工巧匠,就可以将之锻打成瘊子甲。 所以其重量,虽只相当于小平钱。 但价值却可能比铜钱还高! 尤其是如今的情况下,这种精铁铸造的铁钱,对梁乙逋而言,是有着无可抗拒的致命吸引力! 只要有足够的这样的铁钱,那么,他就可以拿回去,让工匠制造成瘊子甲。 他则可以利用这些瘊子甲,打造一支属于他个人的铁鹞子! 一旦如此………梁乙逋的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梁乙逋看向梁子卿,勉强维持着平静,问道:“南蛮的那个外戚愿用精铁所铸的铁钱赎买那些羌人丁壮妇孺?” 梁乙逋的算术,虽然不大精通。 但他也是知道,南蛮铜钱一贯,重约两斤半。 七十贯就是一百五十斤! 哪怕大白高国的铁工院的工匠们,在锻打时会有巨大损耗。 但一百五十斤精铁,无论如何也够他锻打出一副瘊子甲了。 而只要有瘊子甲,就有铁鹞子! 换而言之,那个叫向宗回的南蛮外戚,除非脑袋被驴踢了,怎么可能做这样的蠢事? 若他真的这么蠢,那么梁乙逋立刻就会将所有丁壮、妇孺丢给对方。 平均一个丁壮一百五十斤精铁,妇女一百二十斤,就连孩子都值七十五斤! 他闭着眼睛卖! 他甚至可以与嵬名破丑一起联手,毫无负担的把天都山里的所有部族,都丢去南蛮。 梁子卿缓缓摇头,拜道:“回禀国相,那向宗回言,这精铁所铸的钱币,乃是南蛮的皇帝特赐给熙河将帅、士卒的赏钱,极为珍贵!若非是诸羌部首领,日夜哭诉,他是绝不愿拿出来!” “如今,因念孔孟圣人仁恕之教,有感于诸部夫妻离散、父子分别,祖孙失联之苦,这才毅然取用!” “因此,他只能按人头给付……” “国相每还一个横山羌部丁壮、妇孺、孩子,向宗回就愿给国相一贯这种精铁钱,而余者则以旧铁钱给付。” 梁乙逋听着,目光闪烁。 “一贯吗?”他喃喃低语着。 一贯大约两斤半,而一副瘊子甲起码要一百斤精铁为原料(西夏瘊子甲用的冷锻法,按沈括记载:不用火,冷煅之,其比元厚三分减二乃成!自然,这种工艺很考验工匠的技术和火候掌握,稍有不慎就是报废,损耗率高的惊人,虽没有记载,但我个人估计,良品率应该不到三成。),换而言之,至少需要四十个人才能换到将将够一副瘊子甲的原料。 梁乙逋顿时踌躇起来。 他看向梁子卿,问道:“以汝观之,南蛮可还能加钱?” 梁子卿摇摇头,拜道:“回禀国相,此事恐怕很难。” 梁乙逋点点头,确实,精铁这东西的价值,不必多言,是整个天下的硬通货。 对他而言,甚至比黄金、白银更有价值。 因为黄金白银,打不了胜仗,但瘊子甲可以! 只要有足够多的瘊子甲,比如说一千副、两千副。 那就足以让他立于不败之地了! 但是…… 梁乙逋把玩着手里的那枚精铁铸造的钱币,然后他看向梁子卿问道:“那向宗回究竟为何肯以精铁钱赎买丁壮?” 哪怕在南蛮,精铁也不便宜! 所以,为什么? 梁乙逋迫切的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梁子卿俯首拜道:“臣自入南蛮境内,就被软禁在龛谷城内……直到近日,方才被南蛮的那位边防财用司公事向宗回召见……其他委实不知……” 梁乙逋嗯了一声,道:“那向宗回,必有险恶之用心!” 说什么诸羌首领哭诉?说什么孔孟圣人仁恕之教? 谁信? 反正梁乙逋不信! 若南蛮真和他们说的一样这么好。 当年太祖、景宗何必反? 若南蛮的那些贵族大将,真将横山诸羌当人看。 大白高国又怎守得住横山? 早就被南蛮推平了好不好! 过去百年,一直歧视、鄙夷横山诸羌的南蛮,忽然有一天,重视起横山诸羌来了。 还愿意拿出极具战略价值的精铁赎买诸羌丁壮、妇孺、孩童?! 这里面要没有猫腻,谁信? 梁乙逋此时想起了,今年以来,横山羌部出现的那些事情。 无数部族,在旱灾影响下,纷纷奔逃南蛮熙河。 大批大批的丁壮,扶老携幼,穿过边境,进入南蛮境内。 过去,这样的事情一旦出现,南蛮戍边的军队,立刻就会封锁边境,然后无情驱赶诸羌——臭要饭的,又来大宋讨食吃了! 但今年,情况发生了逆转。 逃亡的羌人,不仅仅没有被阻拦,反而受到了欢迎。 南蛮的军队,甚至主动进入大白高国境内,接应、护送逃难的羌人。 这样的事情,同样发生在吐蕃那边。 据说,吐蕃人的情况更糟糕——溪巴温和温溪心,明目张胆的组织军队深入诸部之中,诱拐、哄骗甚至强虏人口! 这也正是这场战争的导火索。 吐蕃人已经无法忍耐! 阿里骨和青宜结鬼章,都下定决心一定要拔除掉溪哥城与邈川城这两颗钉子! 于是,主动与他联络,青宜结鬼章甚至将自己的亲儿子、继承人结瓦龊当成质子送来,以取信于他。 是了…… 梁乙逋想起了更多,曾经被他忽略掉的情报。 结瓦龊在他这里为质子的时候,似乎曾说过南蛮在熙州、河州、会州甚至是兰州,都有开垦荒地,他们在种植着一种叫木棉的东西。 而这木棉种植,需要大量人手。 所以,这就是真相吗? 梁乙逋抿了抿嘴唇。 “木棉?”他喃喃自语着。 “可惜嵬名阿密和默拉都布克等人,自去了南蛮后就渺无音讯,不然,我或许能知道这其中的详情!” 开战前后,他派出了十几波细作,深入南蛮熙河打探消息。 然而,所有人,都是一去不复返! 就像是墨水滴入纸张,瞬间浸透了进去! 即使他将自己最欣赏的两个年轻人,嵬名阿密与默拉都布克派了过去,也是一样,生死不知,音讯全无! 这样想着,梁乙逋决定试探一下。 他看向梁子卿,与其道:“子卿啊,劳烦你再去一趟南蛮,传我的口信与南蛮……” “他们愿意赎买羌部丁壮、妇孺、孩童,本相可以应允!” 他如今麾下有着十几万丁壮! 太多了! 在已经战败,将要撤军的现在,这些人成为了巨大的负担。 羌人还好,回到南牟会直接解散就是了。 但党项各部征调的人马,就有些麻烦了。 因为按照传统,折损的人马,大白高国必须补偿和抚恤。 这是国策! 也是维系各部凝聚力的根本原因。 要是没有合理的补偿,下次再有战事,就不会有傻子响应了。 而偏偏他梁乙逋现在拿不出补偿。 一旦如此,梁乙逋心中明白,兴庆府的妹妹肯定会跳出来,宣布由兀卒发放补偿。 若是这样,他这个国相在各部之中的号召力和威望,就要清零。 所以他必须补偿这些人的损失,并抚恤死者。 正好,南蛮不是需要人口吗? 那趁机敲他们一笔吧! 梁乙逋看向梁子卿,道:“但是,他们给的价不够!” “得加钱!” “至少每个人得加米一斗!” 粮食也是如今的硬通货! 第六百七十五章 皇考牌总是很好用 咚咚咚…… 皇家御赐的漏刻上的铜小人,敲动着小鼓。 子时到了! 王安石、王安礼兄弟同时睁开眼睛,看向那书房外,静静的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窄袖公袍的年轻内臣,在王安石的老仆引领下,来到了书房门口。 “下官童贯,奉旨意,求见故宰相、司空、集禧观使、荆国公王公。”这年轻的内臣,于门外拱手而拜。 王安礼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打开房门。 “童内侍请进。”他轻声道:“家兄已在书房恭候多时了。” 童贯点点头,对王安礼一礼,这才小心翼翼的走入那书房。 在这一刻,童贯的心情,变得紧张、忐忑、不安,甚至有些畏惧。 没办法,因为他将要见的那个人,乃是如今这个天下最著名的人物。 同时也是最难缠的人物! 拗相公王安石! 一个笼罩着无数光环的人,一個拥有莫大威望的人。 只要他活着,哪怕一句话不说,整个天下的士大夫们,也都不会忘记他的存在。 时时刻刻,都会有人盯着他,盯着江宁府。 带着忐忑的心理,童贯亦步亦趋,走入书房。 昏黄的油灯,照耀着书房。 童贯便看到了今日早上见过的王安石的身影。 只不过,此刻的王安石,与早上有着截然不同的精气神。 早上的他,只是一个寻常的致仕老人,看着并无任何威胁。 但现在的他,穿着宰相才能穿的紫色公服,戴着貂蝉冠,紫金鱼袋挂在腰间,腰间的一条玉带上,镶嵌着的宝石,每一颗都是皇室秘藏的宝物。 他的神色,严肃且冷峻;他的眼神,更是睿知而深邃。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声音被拉长,仿佛一个巨人,居高临下俯瞰着童贯一般。 这让童贯忍不住的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这让童贯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宰相之威? 这就是! 所谓宰相者,上佐君王,下安黎庶,调和阴阳,群臣避道,礼绝百僚。 即使天子,也要以礼相待,与之坐而论道。 深深吁出一口气,童贯向前一步,纳头就拜。 “下官……”童贯的牙齿咔嚓了一下,连忙拜道:“下官童贯,稽首谨拜王司空,问司空无恙。” “我无恙!”王安石的口音,有着浓厚的江宁味道。 这不奇怪,他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是在江宁、扬州等地度过的。 临江王氏,在他这一代,也是正式迁居江宁。 他的父、兄死后也都是葬在江宁。 熙宁十年辞相后,他更是直接归隐江宁。 他喜欢江宁,喜欢这里的山水、风俗与人民。 这里也有着他人生最快意的那些回忆。 “童内侍,缘何深夜求见?”王安石问道。 童贯立刻拜道:“回禀司空,下官是奉诏行事。” “哦!?”王安石审视着他,然后问道:“旨意何在?” “是口宣……”童贯答道。 王安石顿时皱起眉头。 口宣旨意? 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这个内臣会不会是别人的棋子? 王安石在这种问题上,素来很谨慎。 因为他吃过这方面的亏! 当年的宣德门宰相下马事件,让他几乎颜面扫地,深以为耻。 童贯被他这一皱眉一个哆嗦,连忙道:“除了口宣旨意,官家还有一册书册,命下官带来,赠与司空。” 王安石这才展颜,然后面朝汴京方向下拜:“守司空、荆国公、集禧观使臣安石,恭听陛下德音。” 童贯这才战战兢兢的起身,长吁一口气后,用着抑扬顿挫的声音,开始背诵当日冯景转告他的话:“敕王安石:卿历事三朝,宰我国家元辅,用事于皇考,皇考拜曰:遽周岁历,殊拂师瞻……” 此话一出,王安石顿时热泪盈眶。 因为‘遽周岁历,殊拂师瞻。’正是熙宁八年他二次拜相的制词文字。 当年,他只看到这八个字就立刻动身,星夜兼程,赶赴汴京。 就是那一年,他在瓜州写下了他人生最快意的诗:春风又绿江南岸! 然而入京之后,他才猛然惊醒。 自己和那位当初对他以老师相待,言听计从的君王之间,已经出现了不可弥合的裂痕。 他最终只能黯然辞相! 但现在,汴京的小官家,却抬出了这一句拜相制词。 昔年与先帝的相处细节,涌上心头。 王安石当即就泣不成声。 童贯等他抽泣声停下来,才继续背诵:“朕今以幼冲之年,凉薄之德,绍皇考之大统,承祖宗之基业,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而卿擢自仁祖,辅翼皇考,功显于当代,必流芳于百世……贤者常劳,德者常忧……” “朕闻范文正公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王安石听到这里,总算听明白了。 感情,这是小官家看他在江宁天天游山玩水不爽了,要给他找事做? 果然! 童贯很快就背到了戏肉:“卿为天下之臣,名望领袖于当代,当用孔子之故事,开子夏之风,倡经学于当代,传文脉于百代!” 王安石听完,面朝汴京再拜:“臣恭奉德音!” 然后,他站起身来,看向童贯。 童贯赶紧从自己怀中取出那本用绸缎严严实实的包裹着的小册子,躬身上前,呈递上去。 王安石郑重的接过来,并没有马上打开,而是看向这个年轻的内臣。 “内侍是天子身边近臣?” 童贯摇摇头:“下官怎有这等福分?” “那内侍是?” 童贯骄傲的抬起头,挺起胸膛,第一次勇敢的直视王安石的眼神:“下官在武信军节度留后、提举交子务李公以及石都知门下用事的。” “李宪?石得一?”王安石问道。 童贯点点头。 “哦!”王安石想起一些往事,对童贯微微拱手:“此番辛苦内侍了……” “不敢,不敢!”童贯立刻拜道:“为天子办差,是下官几辈子才修得的福分。” “下官差事已经办成,不敢叨唠司空,乞告退……”童贯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很高的,见王安石露出思考的神色,他当即再拜告辞。 王安石点点头:“内侍慢走。” 童贯亦步亦趋的退出书房,门口,王安礼已经在等着他了。 “辛苦内侍了!”王安礼将一块沉甸甸的金子,塞到了童贯手中。 “不敢!”童贯一掂量,吓了一大跳,连忙还回去:“下官何德何能……又有何功劳,受相公这般重礼?” 那金子少说也四五两重了。 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应该拿的份额。 童贯很聪明的,他知道,这金子不好拿,拿了烫手。 王安礼微微一笑,将金子反塞回去,道:“此乃给内侍的谢仪,谢内侍前日遣人知会一事……” 两天前,正是童贯派人通知的王安礼。 童贯摸着手里的金子,弱弱的道:“这也太多了!” “实在不敢受!” “相公好意,下官心领了!” 说着他坚决的将金子塞了回去。 这就让王安礼诧异了! 这汴京的内臣,什么时候不爱财了? 便是当初,先帝身边的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大貂铛们,拿大臣的好处的时候,也是没有一个犹豫的。 送到嘴边的肉,为什么不吃? 他哪里知道,童贯如今管着汴京新报,每天流水都是上千贯。 虽然这些钱,只是在他手中转一圈,就要进入诸司专勾司的官员手中,必须要他们审计后,才能申领钱款。 但每天这么多钱,从他手里流动,一般数额的金银,那里还能刺激得起他的欲望? 再说了,童贯自认前途远大,不可能在这种问题上给自己挖坑。 王安礼见过童贯坚决拒绝,于是不再强求,将金子收起来,然后道:“内侍清廉,吾甚为感佩……” “某有个不情之请,想劳烦内侍帮忙……” 童贯抬起头,不太明白是什么事情? 王安礼道:“我兄长之孙,曾蒙广西经略使章公子厚厚爱,征辟为幕府官员,充机宜文字……” “前时某听说,都堂已经堂除我那侄儿为中书省逐房学习公事……” “未知内侍可知,是谁的手笔?” 此事,他和王安石都请人回京去打探消息,但至今没有回报。 但他和王安石都很不安。 因为,他们不知道,调任王棣入京之人到底是谁?在打什么算盘? 不得不防,不得不防啊! 童贯一听,顿时笑了:“相公却是问对人了。” 他管着汴京新报,汴京城里什么动静能逃得过他的耳朵和眼睛。 “哦……”王安礼顿时郑重的拱手:“还请内侍赐教。” 童贯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不瞒相公,以下官所知,此事当为右相吕公,绕过吏部,直接堂除之……” 王安礼抿了抿嘴唇,在心中怒骂:“好啊,原来是你啊!吕晦叔!” 童贯却还在道:“据说因为这个事情,吏部的王侍郎还曾将官司打到御前呢……” 王安礼楞了:“官司打到御前?” “嗯?” “两宫?” “不是,是大家面前。”童贯道:“听说大家不置可否。” 童贯说到这里就明智的闭嘴了。 他非常聪明,知道什么东西可以透露,什么事情不能外泄哪怕一个字。 …… 王安礼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书房。 他发现,自己的哥哥王安石正捧着一本小册子,站在烛台下,呆滞的出神。 “三哥……三哥……”王安礼凑上前去,低声呼唤。 王安石回过神来,看向自己的弟弟,神色变得极为精彩。 这就叫王安礼好奇了起来,问道:“陛下遣那内臣深夜来传旨,所为何事?” 王安石沉吟片刻后,道:“官家看我这犟老头在这江宁吃他的俸禄不干事,有些不开心了……” “这不,给了我一个差事……” 他将手中小册子递给王安礼,脸色却是有些犹豫和迟疑。 “叫我兴学校!” “这是好事啊!”王安礼不大理解。 王安石笑了:“和甫看吧!” “这是假我之口,而行天家之事!” 王安礼接过那小册子一看,只扫了第一页,顿时也惊呆了。 “陛下……陛下怎会如此?” 让一个儒生,放下自己的学业和事业,反过来给别人的道开路? 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绝对不会有人做的! 尤其自己的三哥的脾气还是那么犟! 王安石却并没有和王安礼想象一般有什么怨言或者芥蒂,反是道:“和甫认真看。” 王安礼点头,继续看下去。 这才慢慢的舒展开眉头来。 这册子上,并没有讲什么经义,只在第一页一笔带过了格物致知四个字。 剩下的内容基本就是在阐述那位少主的心思了。 这位少主先是大赞了庆历兴学、熙宁兴学。 然后又称赞了太学。 但在同时,他也提出,现在的太学生,只学经义不好。 经义之外,应该博览群书,应该学习百艺。 至少也该和孔子推崇的一般:礼、乐、射、御、书、数皆具。 所以呢,这位陛下希望他的兄长,能在江宁府,开一个新学校,专门收学生,在正常讲经之余,传授术算几何之术,讲那计算、钱谷之事。 “汴京有算学啊……”王安礼有些不太懂:“缘何要大费周章,命三哥在江宁也办一个学校讲算学?” 王安石悠悠的道:“若老夫没有猜错,官家可能是想将术算几何之术,纳入太学考评之中,也算学分……甚至可能想将术算几何的题目,放在发解试、礼部试甚至殿试上!” 王安礼瞪大了眼睛:“啊!这怎么可能?天下士人如何会答应?” 本来科举就很卷了。 现在皇帝还要加码?谁受得了啊! “所以,才要叫老夫出来做这个事情啊……”王安石道。 若是他的话,影响力自然不一样。 又因为是在江宁府,汴京那边恐怕没什么反应。 同时,王安石三个字,又有着足够的影响力和辐射能力。 至少可以带起一股风潮来。 “那三哥的意思是?”王安礼问道。 王安石的脑海中回荡着童贯带来的口谕。 他的手指则摸了摸那本小册子上的纸张。 在文字下,藏着细节。 而他已知,这些细节可能决定将来新学的成败。 “君有命,臣岂敢不从?”他轻声说道。 第六百七十六章 冬至众生 “君有命,臣岂敢不从?” “三哥……”王安礼有些惊讶的看向王安石。 他是清楚自己哥哥的为人的。 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也! 想要他放弃自己的道? 不可能! 他宁肯死,都不会改变自己的理想与抱负的。 他若是肯在这个方面委屈求全,熙宁九年就不会辞相了。 “术算几何亦为圣人之道!”王安石淡淡的道:“当初变法,倡立算学、律学,便是老夫的主张!” 这也是古文复兴运动以来的趋势。 大家都说要复古,直接回到圣人们的时代。 自然要和圣人看齐。 而圣人提倡什么? 君子六艺,不可偏废! 有教无类,因材施教! “再说了……”王安石将那本小册子翻到最后一页,然后递给王安礼:“和甫看吧!” “这就是官家给我的真正生辰礼物!” 王安礼低下头,便看到一行标准的楷书,书法笔迹很浅,但功力却不错。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是《论语.泰伯》篇中的话。 然后,王安礼的瞳孔就猛然放大! 因为,映入眼帘的是不同的断句方式。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 王安礼的大脑在此刻直接宕机。 他惊恐的抬起头,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也看向他。 他们兄弟都是儒家宗师,自然也都知道,这种全新的断句方式,对于儒家经典而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兄弟,可以用此随意裁剪、割裂圣人之言。 而王安石本就是此中翘首! 一部《字说》,一本《三经新义》,基本都是在以圣人之名,言自身之道。 六经注我? 错! 我写六经,六经该依我的意思来! 这种用符号断句的方式来句读,看着简单,但到了王安石手中,其作用远胜十万大军! 这将颠覆天下文坛格局! 王安礼的手都颤抖了。 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附在这些断句方式之后的,用阿拉伯数字与中土数字的对照表以及加减乘除等数学符号。 “三哥……”他颤抖着声带。 “嗯!”王安石看向他:“和甫,此时需和甫倾力相助!” 自然,兴学这种事情,只能找官府要钱。 江宁府的宽剩钱和商税,就是王安石所需要的。 另外,人才也需要王安礼这个还未致仕的前执政帮忙招募。 王安礼点头应是:“三哥放心,一切都包在小弟身上!” 这件事办好了,王家子子孙孙,受益无穷! 他们兄弟也能功成名就,流芳青史。 他没理由不做! …… 元祐元年十一月庚午(十六),冬至日。 赵煦刚刚醒来,向太后和太皇太后就已经穿戴着崭新的衣服,在他榻前了。 而狄蔷、孟卿卿、文熏娘三女,也都穿上了新衣服,俏丽的侍立在一旁。 “官家冬至喜乐安康……”太皇太后首先道贺。 “六哥冬至喜乐安康!”向太后也微笑着送上祝福,同时有女官,奉来一件崭新的玄色裘衣,敬献于御前。 “臣妾等恭祝官家冬至喜乐安康……”诸女官们集体下拜。 赵煦笑起来:“太母、母后冬至喜乐安康……” “诸卿冬至喜乐安康!” 冬至,是大宋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在如今,冬至大过年! 这是因为,在传统的人文意识中,冬至是阴盛已达到顶点的象征。 从这一天以后,阳气将逐渐复苏。 在传统的社会,这意味着,新的一年的开始。 事实上,在周代,十一月才是岁首。 在复古风气很重的大宋,自然就越发重视冬至了。 而对赵煦来说从今天开始,他放寒假了。 经筵自冬至日休课,一直要到来年立春,才会重开。 “请官家展御足,履新袜、穿新鞋。”孟卿卿与狄蔷一左一右各捧着一双崭新的鞋子与袜子上前拜道。 赵煦微笑着点头,然后伸出脚。 冬至穿新鞋袜,同样是一个无比古老的传统。 孟卿卿柔顺的上前,为赵煦穿上了一双用着羊绒纺纱而制的新袜子,狄蔷则将一双崭新的丝制鞋给赵煦穿上。 然后就是文熏娘上前:“妾乞为官家更衣。” 赵煦站起身来,文熏娘上前,为他穿上用辽人所赠的貂裘为制成的新衣。 “官家真是俊俏!”太皇太后见着,忍不住赞道:“俨然已是个好郎君了!” 向太后微微点头:“都是娘娘保佑拥护,照顾之功!” 然后她就对赵煦道:“六哥,走吧,吾与娘娘,带六哥一起去踩一踩阳线,积积福德!” 穿新鞋子、新袜子、新衣服然后在冬至日去踩阳线,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此谓之践履祥云瑞气,纳新求福,至少在汉代就有这样的仪式了。 现代人的新年穿新衣,应该就是从冬至日的这個传统继承来的。 同样的还有新年拜年、拜贺、聚会。 其实也是从中古的冬至节节庆活动继承下来的。 于是,两宫与诸女官、内臣,簇拥着赵煦,一行浩浩荡荡,前往皇城的翰林天文局日晷处。 在这里,天文局的所有官吏都已经准备好了。 “臣等恭迎两宫慈圣、皇帝陛下临幸!”苏颂领着群臣伏拜,因为已有旨意,冬至日不可称贺,故此没有人道贺。 赵煦在两宫簇拥下,走到那日晷前,在冬至日的阳光下,迈出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踩在那日晷的阴线上,正如他从庆宁宫醒来以后做的事情。 步步为营,小心翼翼。 大胆试探,谨慎部署。 …… 辽阳府,行宫。 耶律延禧也穿着崭新的裘衣、丝履、毛袜,在耶律洪基以及辽国无数大臣贵族的注视下,踩着行宫内日晷的阴线。 “至日春来,恭维梁王殿下,迎福践长,恭维皇帝陛下,后继得人!” 群臣乌泱泱的跪下来道贺。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无比畅快! 耶律延禧却抬起头,看向那冬日的暖阳。 没有人知晓他心中在想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想,那南朝的所谓‘皇兄’,此刻是否也在踩阴线,也在受群臣恭维道贺? …… 高丽王都,开京。 高丽国王王运,在群臣注视下,缓步走向日晷。 他踩在阴线上,一步步向前。 然后他猛然回头看向他的母亲仁睿太后。 也看向他的弟弟,如今高丽国内的实权人物,鸡林公王熙。 也看着他的大臣们。 西北面兵马使兼开京招讨使邵台辅,大将军王国髦等人 “辽人暴虐,侵我国家,乱我社稷!” “今日至日,朕与卿等同践福祚,共抗外侮!定叫那辽人胡虏,知我海东高丽非其随意欺凌之国!” 冬至之后,半岛将大雪纷飞! 而高丽军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气候。 是绝好的侵扰机会! 定要叫那辽人,吃足苦头,也定可将那辽兵打回去! 这一点,王运有着足够的信心。 因为,高丽过去曾三次成功抵御辽虏侵略。 没道理,他不行! 再说,他不是还有后手吗? 可以向中土的宋庭求援,大不了就答应那几个条件! 王运就不信,中土的宋庭会眼睁睁看着辽人吞并高丽!? 所以,王运对于自己的国家信心十足。 他的眼睛余光,从大臣们身上瞥过。 比之辽人,他更担心的,还是他的弟弟鸡林公王熙。 没办法! 他至今无子! 和他的哥哥顺宗王勋一般。 而且他的身体也只比哥哥顺宗王勋好一点点。 所以,鸡林公王熙,就成为了如今事实上的王储。 这一次辽人侵略,他不得不将一些权力,分给了王熙。 使其权威不断扩张。 战后,如何处置,还真是一个难题! 想着这些,王运就摇摇头。 他知道的,现在,高丽必须团结。 因为辽国的老皇帝已经公然放话,要重建汉四郡! 他不仅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这一次的辽人,准备明显比前三次充足。 他们开始保护豪族、地主、士绅的家产,也不再随意抢掠百姓。 所以,平壤以北,已经有很多人,甘愿投降甚至配合辽人了。 这些丽奸的存在,让他的国家前途蒙上了一层阴影。 …… 西夏,兴庆府,皇城。 年轻的太后,抱着年幼的兀卒,踩在日晷的阴线上。 其实党项人过去不大信这个。 引入冬至庆典的活动,还是毅宗(凉祚)时代的事情。 但她的丈夫惠宗(秉常)当年主政的时候,极力推崇汉制,任用汉人,采用汉礼。 这些节庆也随之为人熟知。 如今,梁太后抱着年幼的乾顺,亲自参与冬至日庆典。 这既是为了祈福,同时也是为了向外界释放母子孤弱的信息,以求得支持。 踩完阴线,梁太后抱着小兀卒回到温暖的寝殿。 “禹藏公……”梁太后看向禹藏花麻,问道:“国相那边可有消息?” 禹藏花麻摇摇头。 “还是不愿率军归来吗?” 禹藏花麻低下头去。 “唉!”梁太后叹息一声,道:“再派人去请国相回朝吧。” “不然,我恐粮草难以接济了!” 开战以来,源源不断的粮草送去前线。 却什么都没有换到! 反是损兵折将! 她的哥哥,至今把持大军,不从朝廷之令。 这让梁太后心中生出危机感来。 兄妹相杀的故事,在这大白高国从不罕见。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为她自己和她的孩子,想办法努力的活下去。 …… 梁乙逋此刻已经回到了南牟会。 和他一起返回的,还有他的亲信精锐,以及作为盟友的嵬名破丑的部队。 此时的天都山中,已下过雪。 厚厚的积雪,覆盖在南牟会的道路上。 气温已经下降到零下,昨夜很多牲畜都被冻死。 军队里的屠夫,正在宰杀、分割着那些冻死的牲畜,然后将之煮汤。 所有的梁家与破丑家的士兵,都能分到一大碗肉汤,几块肉片。 士兵们狼吞虎咽着,满足着自己的口腹。 梁乙逋则看着如今堆放在他面前的那数千贯精铁钱发呆。 这么多精铁足够打造上百套的瘊子甲了。 “国相在想什么?”嵬名破丑问道。 “我在想……”梁乙逋道:“南蛮之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数千贯精铁,意味着有数千名羌人被其赎买了回去。 同时,还有着数十倍于此的铁钱,源源不断的流入他的兜里。 他拿着那些铁钱,疯狂补偿着诸部兵马的损失,并发放抚恤。 假若继续下去,他将他从横山强掠的人口,全部送去南蛮。 那么,他就可以得到数万贯甚至十万贯以上的精铁钱和上百万贯乃至于更多的铁钱。 等于说,这一场战争,他虽然输了,但在经济上似乎没有输,反而赚了一些。 最起码十万贯精铁,可以制造出数百套甚至一千套的瘊子甲。 即使依照约定要分四成与嵬名破丑,但这也是个叫人眼热的生意。 横山之中的羌部,人口何止百万。 若将之统统送去南蛮…… 此外,贺兰山那边游荡的阻卜部族,起码有数十个,至少数万人丁。 沙洲、瓜州,还有不少回鹘人。 西域的黑汗王朝,已经分裂,非常孱弱,也是个适合攻击、劫掠的目标。 所以…… 只要他放开来,至少有百万规模以上的人口可供他和他的军队可持续性的劫掠。 然后转手就可以送去南蛮,换得精铁,以战养战。 嵬名破丑嗤笑一声,道:“国相怎到这个时候还在犹豫?” “如今,国相还有什么选择呢?” 是啊! 他现在还有什么选择吗? 战场上没有赢,人家肯给一个体面的退场机会,甚至隐晦的指出一条财路。 他应该感谢神佛才对! 但,不知道为何,梁乙逋总是有些担忧。 他心里面总觉得不安。 仿佛自己是做一个无比可怕的事情。 嵬名破丑看着梁乙逋扭捏的样子,顿时摇头:“国相何必如妇人一般纠结?” “管那南蛮有何阴谋?” “眼前实实在在的精铁才是真的!” 像这等精铁,大白高国想要制造,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花费多少力气。 梁乙逋叹道:“我正是因此忧愁啊!” “南蛮,竟能用这般精铁铸钱,而且是成千上万的铸造。” “其国中精铁产量,该有多少?” “若其用来造甲,又该造多少副铁甲?!” 第六百七十七章 廷推风波 冬至节的第二天,循例推恩外戚宗室中有德行者。 先是,皇城使、秀州刺史、内侍押班赵世长为昭宣使。 这一位啊,是越懿王(前文有错,赵德昭的燕王是元符所封,此时还是越王)的四世孙。 越懿王,就是太祖次子,那个在高粱河之役后,被太宗训斥后自杀的可怜人。 可能是因为做了亏心事,也可能是因为舆论原因。 总之,真庙开始每年朝廷推恩,越懿王系雷打不动都能捞到一个名额。 今年中奖的就是这个赵世长了。 此君是赵守约之子,赵守约上面是赵唯吉,赵唯吉再往上就是赵德昭了。 所以,这位辈分算是赵煦的堂伯祖。 赏完越懿王,就轮到了真正的宗室自己人。 本来,有司是想要给扬王颢、荆王覠继续加封。 但扬王颢‘因卧疾’,所以由荆王覠‘代为辞谢’。 这位赵煦的四叔坚决辞让了朝廷加恩,只请求给亲贤宅增聘教授,以授诸子学问。 两宫自是从之,命有司挑选有才学之士,为亲贤宅教授。 然后就是外戚们抽奖了。 首先是,太皇太后的族兄庄宅使、知保州高遵治,以久历外任,勤勉有加的名义,升横班,为引进副使,命有司除遥郡,回京候阙。 接着就是高公绘、向宗良这一对难兄难弟,分别获奖。 其中高公绘以皇城使、光州团练使,出任京西兵马都总管,向宗良以皇城使、秀州刺史出任京东都路兵马钤辖。 傻子都知道,这两个人不会去上任。 因为,京西、京东的正任武职,不可能给外戚。 所以,这叫寄资,意思是寄托一個资质。 有了这个资质,他们也就具备了出任对应地方实权官职的资格。 也就是与一路兵马都总管/钤辖相对应的官职。 宗室、外戚排排坐,分果果。 元老大臣,自也如此。 太师文彦博之子,文贻庆自閤门通事舍人,转迁文思副使。 宣徽使、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之子张恕,以父修《元祐词典》有功,恩荫为承事郎。 致仕元老,保宁军节度使冯京孙冯传正,以恩荫为宣德郎。 另外就是,一直在京的孙固的病,已经养的差不多了。 所以,经文彦博举荐,孙固以观文殿学士、正议大夫出知河南府,正式接过了冯京回京后空出来的位子。 同时,大名府的韩维,开始闹腾着要致仕。 赵煦不得不派出使者前去慰勉,并赐给茶酒。 赐给茶酒,在大宋的潜台词就是——您啊,还不能致仕,还得为国家发光发热才行。 没办法! 大名府这地方,是黄河要冲,战略高地。 每次黄河发大水,基本上大名府堤坝就得受一次考验! 懂治水,能配合,同时还能压得服下面官吏的老臣太少了。 左右不过是韩绛、韩维、冯京等聊聊数人。 在韩绛拜相后,韩维就是这些人里最靠谱的。 你要换其他和韩维地位差不多的老臣,让他们去治水,去巡视堤坝,检查河道。 恐怕人家屁股一撅,嘴巴里就甩出一句:此岂国朝善待儒臣之制? 这等工匠之事,胥吏之责,凭什么叫老夫上? 这不是侮辱人吗? 像当年王拱辰在大名府,什么时候见他去上过堤坝,看过河道? 人家天天带着一帮友人,到处饮酒作乐,写诗唱和,针砭时政,骂一骂在朝的宰执,还组了一个叫五老会的局,真真是潇洒至极! 至于庶政? 统统丢给下面的人! 甚至连签押都不肯! 摆明了就是不管事,出了问题也别找他。 正是因此,元丰八年冬天的洪灾,大名府堤坝才会出现那么多险情! 这都是王拱辰办的好事哇! 韩维就不一样了,人家是能吏! 办事情非常利索! 自其上任大名府以来,只要有空,就会上堤坝上转一转,看一看。 同时,他还足够年轻。 今年不到七十岁的他,还是有着足够的精力来处理各种事情,并且镇压各种魑魅魍魉。 唯一的问题是韩维功利性太强了。 总想着回朝进两府,拜任宰执,圆他的宰相梦。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韩绛在位,韩维、韩缜兄弟就不可能回朝。 即使韩绛将来致仕,为防权臣,韩维、韩缜三五年内,也不可能有拜任宰执的机会。 这叫:事为之防,曲为之制。 也是大宋祖制,乃是与大小相制、异论相搅配合使用的一个制度。 简单的来说,就是防内,甚于防外。 对赵官家们来说,外部威胁,只是芥藓之疾。 内部的武臣、外戚、权臣谋乱,才是国家大患! 正是因此赵煦派人去慰勉,并赐茶酒的时候,再次打了皇考牌:公,皇考潜邸之臣朕之心腹倚靠也,今河北水患难消,舍公之外,朕能倚靠谁人?请公为国牺牲,朕必不负公! 同时还画了大饼:朕已意合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 而——公正合该统领此书局。 这就是许诺,将来成立元祐大典书局时,让韩维来统领这个书局了。 顿时,韩维热泪盈眶,当即收回了请求致仕的奏疏。 并且表示,愿意在大名府为先帝,为陛下,站好最后一班岗。 潜台词其实就是——我只做完这一任啊! 而元丰新制,文臣州郡一任,被统一固定为三十六个月。 韩维是元丰八年八月,出判的大名府。 换而言之,他最多只做到元祐三年的八月。 这就头疼了! 但没办法! 只能是将就着! 至少,韩维还肯干活,而不是撂挑子。 好不容易安抚好韩维,大宋的新一次廷推,就再次开始了。 十一月甲戌(20),两宫正式下诏,命都堂吏部房,循故事上报符合执政标准之大臣名单。 都堂方面,自是早有准备。 旋即报上了一份多达十人的名单。 “苏颂、傅尧俞、范纯仁、吕大防、许将、曾布、蔡京、邓绾……”赵煦看着名单,忽然眼睛一眯:“吕惠卿……” “谁将吕惠卿的名字放进来了?” “回禀大家,听说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冯景低着头汇报着。 “太皇太后?”赵煦愕然。 太皇太后不是最讨厌王安石和新党的吗? 而吕惠卿,可是新法的护法善神! 当年在汴京城一度是人厌鬼弃,连王安石的爱子王雱都和他闹翻了。 韩绛更是至今谈吕惠卿之名而色变! 太皇太后怎会将他的名字放进执政廷推的名单里? 赵煦有些想不通了。 冯景低着头,道:“回禀大家,臣也不知为何……” “只听说,本来都堂名单上只有八人……” “但两宫慈圣,各自内降旨意点了一人,凑成了十人……” 赵煦顿时奇怪了:“母后点了谁?” 他看向名单:“该不会是邓绾吧?” 邓绾邓文约,如今天下士大夫嘴里的士大夫之耻! 至于原因? 怪他自己喽! 当年谁叫他自己得意忘形,公开喊出了: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 这话是不错! 但公开喊出来,就是他邓绾的不对了。 于是,被清流围剿至今! 哪怕这一次的宋夏战争,邓绾主持的永兴军路,表现特别优异,特别是在支前方面,根据汇报,累计征募民夫、青壮以五十万日(雇工制下,自然是按日结算),向诸路转输粮草十余万石,布帛钱粮甲械不可计算! 但并没有卵用。 舆论物议,还是将之视作佞臣。 要不是赵煦护着,此刻,邓绾早就被贬去湖州,然后忧愤死于当地。 然后就会有其子邓洵武,因父仇而恨毒旧党。 在绍圣时代,对旧党的所有人展开疯狂报复与打击。 冯景低头道:“娘娘言,永兴军邓绾,先帝曾以为能,屡用知诸路,可堪良臣也。” 赵煦听着,撇撇嘴,根本不信这鬼话! 于是问道:“母后点邓绾,是在庆寿宫前,还是庆寿宫后?” 冯景想了想,答道:“庆寿宫之后……” “哦!”赵煦明白了。 大小相制,异论相搅啊! 这邓绾当年在朝中,是吕惠卿和章惇的死敌! 如今,章惇势大,庆寿宫又不知为何,要任用吕惠卿。 向太后难免担忧,自然就会想要提拔一个同时能和章惇、吕惠卿唱对台戏的人。 而邓绾,无疑是最佳人选! 因为当年吕惠卿出知,就是邓绾搞的鬼! 因邓绾故,吕惠卿在地方州郡,徘徊了这么多年。 两个人的仇,已经是深到一定程度了。 以吕惠卿这说法马留记仇的性子,他是不可能也不会原谅邓绾的。 至于章惇? 当年,吕惠卿出知后,邓绾扣章惇帽子,导致章惇被迫出知湖州。 这两人的这个梁子,同样到现在都没有解开呢! 同时…… 赵煦仔细看了看名单,发现这邓绾和名单上的其他人不是曾经有仇,就是立场上有仇。 所以…… “谁向母后推荐的?这么精准?” 向太后一直深居深宫,去那里知道,这些朝臣之间的恩怨情仇。 这肯定是有人出主意了。 不过,赵煦低着头,审视着名单,心道:“若依廷推规矩,吕惠卿也好,邓绾也罢,都是没有半点机会的!” 为什么? 因为票啊! 在京待制以上文臣,谁肯把票投给这两个人? 他们不怕自绝于天下吗? 所以,吕惠卿、邓绾一票都拿不到! 前者是因为大家都怕他! 而后者,则是大家都鄙夷他! 事实,也是如此。 两天后,紫宸殿上,第一次廷推票选。 在左相韩绛主持下,票选结果很快出炉。 太皇太后提名的吕惠卿,向太后提名的邓绾,是一票也没有拿到,全部吞蛋。 而得票数最多,排名第一的是苏颂。 苏颂一共拿到十五票! 其次就是傅尧俞、范纯仁、吕大防。 赵煦身边的蔡京,勉勉强强,混了三票。 廷推结束,宰执上报结果。 向太后只是神色微微一凝,太皇太后的脸色,却已经拉了下去。 “好哇!”她紧紧攥着手。 “果然如此!” “这吕惠卿,真是孤臣!” 这一次她点吕惠卿,其实并非是想任用吕惠卿。 毕竟,吕惠卿是王安石的门徒。 她纯粹只是想试一试,看看这朝廷上下的态度。 结果,却完全印证了太皇太后的猜想。 吕惠卿,真的是孤臣! 真的没有任何人支持他! 这下子,这位太皇太后就不爽了。 她也就难免猜疑起来。 实在是都堂上下,做的事情让太皇太后不得不猜疑! 她亲自点的人,一票也没有拿到! 这不仅仅意味着所有人都在排挤、打压吕惠卿。 同时也意味着,没有人肯给她面子! 而后者,无疑比前者,更让太皇太后心寒。 这也激起了她的斗志! 于是,下朝后,她就忍不住,对赵煦道:“官家,今日可看到了……” “都堂上下,所有人都在非议、攻讦河东吕惠卿!” “老身虽是妇人,但祖宗的教诲,不敢忘啦!” 可能是怕赵煦不懂,她特意点醒:“官家,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此太祖、太宗所以定天下,安四海的缘故!” “切记,切记,不可忘记啊!” 赵煦没有搞清楚情况,便试探着道:“太母圣明,皇考在时,也教过孙臣这个道理。” “皇考言:长江水清清,黄河水浊浊,都灌溉两岸千里,黄河泛滥就要治黄河,长江泛滥也要治长江。” “不能因长江水清而偏纵,也不能因黄河水浊而不用。” “此祖宗治天下的至理!” 太皇太后顿时道:“先帝所言甚是!” “这正是祖宗‘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真理!” “此番,都堂上下内外,都串联在一起了!” “绝不能让这样的情况继续存在!”太皇太后脸色铁青着说道。 今天,她深感权威受损。 却根本不知,能让她将吕惠卿的名字放到廷推上,已经是都堂上下的最大让步了! 谁叫,那吕惠卿在多数人眼中是疯子,是屠夫,是不可理喻之人! 这一点,不分新党、旧党,是多数人公认的事情。 就如同,邓绾在天下人眼中等于奸佞小人,反复无常。 第七百零四章 大宋小吕布 只与抱着赵佶的邢妃问了一声好,赵煦就来到了两宫面前,下拜问安,又给朱氏问安,叫了一声‘姐姐’。 向太后看着赵煦,是满含着笑意。 尤其是赵煦称她是‘母后’,而朱氏是‘姐姐’,让她尤为开心。 向太后拉着赵煦的小手坐下来,笑道:“过了今日,六哥便又大了一岁,再过两三年,母后就可以和太母一起享福喽!” 虽然说,赵煦的实际年龄是被夸大了两岁。 但,自他即位以来,无论宫中还是宫外,都已统一了口径——当朝官家,就是熙宁八年十二月十三生人(1075年)。 谁来都是这个说法! 因为,赵煦即位前的人生,一直是一层迷雾。 故此,岁月史书悄然发动。 如今,就连赵煦差点都以为,自己是熙宁八年出生的了,过了年,他就算十三了。 而在如今大宋的农村,很多十三岁的孩子,已经独立生活,甚至成家了。 再加上他日益表现出来的成熟手腕。 故此,朝野上下,至少都堂的宰执和三衙的将帅,已不再将他视作一个孩子。 而是,一个即将成年,很快就要亲政的君主。 向太后的话,立刻就引得殿中的妃嫔们,都开始笑起来。 受过赵煦恩惠的武贤妃与林德妃,更是当即对两宫下拜,说了许多有关赵煦的奉承话。 又是‘慈圣保佑拥护官家,将来必是青史佳话’,又是‘太皇太后是天下第一太母,太后是天下第一圣母’。 直将两宫都哄得都是合不拢嘴。 至于在人群角落中,牵着赵佶的刑妃,则是无人问津。 甚至都没有人正眼瞧过一眼。 宫中就是如此。 自来都是踩低捧高,趋炎附势。 刑妃见此,也只能无奈叹息一声,忍不住的攥紧了还年幼懵懂的赵佶的小手。 对她来说,唯一的好消息是——十一郎的身体一向健康。 只要能将十一郎抚育成人,将来她也自能有个依靠。 却不知,赵煦悄然在用着眼角的余光观察着这对母子。 …… 喧哗过后,诸妃带着皇子公主们,各自拜辞而去。 她们须得回各自妃閤,指挥上下,清扫内外卫生,焚烧垃圾。 这是除夕的传统,辞旧迎新嘛。 内寝之中,很快就变得安静起来。 赵煦坐在两宫身边,轻声问道:“太母、母后叫臣来,可是因外廷的事情?” 太皇太后颔首,道:“正是!” “官家,这外廷的御史们,可是言之凿凿啊……” “鲜于侁、上官均,皆是伪君子,人面兽心!”说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 这一次的风波,差点就让她颜面尽失,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脸面! 要知道,这次的风波发生可是在正旦之前啊。 这四夷使者,不是已在汴京,就是在来的路上的。 若真叫这些小人得逞,那她这个大宋太任,女中尧舜,岂不是在全天下和列国使者之前丢人现眼了? 正是因此,这两天回过味后,太皇太后是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形成了闭环。 只恨不得将相关人等统统剥麻,然后全部贬到岭南去吃荔枝甚至是去崖州钓鱼! 总不能说,崖州的鱼寇准钓得,现在的士大夫就钓不得了吧? 带着这样的心理,她继续道:“至于曾、苏两位舍人,一个明目张胆的私相授受,竟欲将国家公器,化为己用!” “苏舍人更是有不忠大宋的嫌疑!” “如今,舆论沸腾,朝野震动,今日登闻鼓院就进呈了许多仁祖老臣的奏疏,都说‘中书舍人苏辙,毁斥祖宗丰功伟业,是为不臣不臣之人,绝不可用’云云……” 赵煦听着,沉吟片刻后道:“太母,苏辙是孙臣身边的经筵官。” “其为人,孙臣还是知道的。” “绝不会有不臣之心。” “至于其在馆阁试之中的缪误?”赵煦道:“并非有意,只是无心之失罢了。” “况且……”赵煦笑着道:“今日是除夕一家人该和和美美才是,这些烦心事不提也罢。” 向太后当即道:“是啊,娘娘,今日是除夕,辞旧迎新的节庆,应该喜庆些,这些烦心事还请娘娘莫要再提!” “免得不吉利……” 不吉利三个字,直接命中了太皇太后的命门。 不仅仅是因为她迷信。 更因为她想了起来,如今,辽国、西夏、交趾、吐蕃、龟兹等贺正旦使,都已经到了汴京城。 若是大张旗鼓的处置这些人,恐怕会招来友邦惊诧。 尤其是西夏! 今年可才刚和西贼做过了一场。 大宋虽是赢了,但花掉的钱,仅是户部就报告说,至少是五百万贯了。 这还没算封桩库拨出去应急的那两百万贯,以及陕西诸路的军赏。 万一,这大宋朝堂的风波,让西贼以为大宋朝局不稳,有机可乘,明年再来入寇,如何是好? 念着这些,她这才道:“官家、太后说的是!” “且待正旦节庆后,再与之计较吧!” 但,她心里憋着那口气,却是非要发泄不可。 于是,她对赵煦道:“官家前些时日,不是说,可命有司严查各官公使钱的使用情况吗?” “是……” “可选好了人?”她问道。 赵煦答道:“孙臣已点了权知开封府蔡京、提举街道司贾种民等官负责此事。” 太皇太后想了想,道:“那老身再差一个人,与蔡京权同提举……” “孙臣恭听太母慈旨!”赵煦当然不会反对。 甚至,这就是他希望看到的。 太皇太后道:“老身听说,昔年的中司舒亶,为人刚直不阿,铁面无私,在朝之时,使小人胆颤……” “不知这位中司如今何在?” 赵煦一听,顿时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舒亶,乌台诗案的始作俑者之一。 当年,在御史台,拿着阳燧(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的查苏轼的诗词文章的人里,就有此人。 堪称当代的来俊臣一般的人物! 同时,这也是一位投机客。 只要有机会,就会拼命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向上爬。 于是,在乌台诗案后,其迅速崛起,数年之间,就官拜御史中丞,直宝文阁。 其巅峰时,据说‘气焰熏灼,见者侧目’。 上到宰相,下到小吏,没有不怕他的。 但,正所谓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 于是,其在元丰六年,栽了一个天大的跟头。 因为一个很小的事情,被赵煦的父皇拿着当借口,下诏罢免。 而且处理的非常严厉:追两官、勒停、编管家乡居住。 而且是命其立刻回乡,不得停留! 于是,舒亶只能匆匆乘船,狼狈离京。 彼时,恰好有个叫慈本的僧人,奉旨入京讲法。 刚好,舒亶离京之日,是慈本入京之时。 于是,汴京的闲汉们打趣说:中丞赁航船出京,和尚乘递马赴阙! 你还别说,这挺押韵的! 足见,大宋朝的吃瓜群众们的文辞功底也是相当深厚! 不过…… 赵煦抿了抿嘴唇,就惊讶的道:“竟有这样的贤臣,孙臣自当大用!” 太皇太后满意的点头,然后道:“既连官家都同意了,那年后就让学士院草诏吧!” “起复故御史中丞舒亶,以朝奉郎为左正言,与蔡京等并督查公使钱一案。” 赵煦连忙道:“孙臣谨遵太母慈旨!” 但在太皇太后没注意的地方,赵煦的小手,已下意识的摩挲起来了。 舒亶,新党之中出了名的投机者。 堪称当代小吕布! 其当年在朝,为了向上爬,曾抱无数人大腿,但只要其爬到高位,原来的大腿失去利用价值,那么他就又会果断背刺。 于是,不止是旧党的人厌弃他,新党的人也讨厌他。 所以,去年赵煦即位,朝廷推恩罪官,大赦天下的时候,竟没有任何人给他说情,更不要说将其名字放到名单里了。 而太皇太后是怎么注意到这个人的? 赵煦不大清楚。 但可以肯定,不会是她本人的主意。 定是有人给她当参谋,为其介绍了这个如今在老家躺平教书的小吕布。 是谁呢? 能有这个资格,出入宫闱,还能给太皇太后参谋,同时熟知朝中大臣故事,且还不怕犯忌讳的人。 只能是命妇。 同时这个人,还必须在太皇太后面前,有着足够的发言权。 于是,名单迅速缩小到不足五人。 而这五个人里,宰执家的命妇得先排除。 于是,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名字了。 曾布之妻魏玩! 这就是蝴蝶效应,带来的变化。 当初,他还未即位时,为了表演自己的聪慧和好学,于是向两宫请教春秋。 两宫自然只能找外援。 于是,太皇太后找到了曾布,而向太后则找到邓润甫。 自那以后,曾布就是太皇太后面前的红人。 曾布出知扬州,其规格就是标准的候任宰臣出知规格——以端明殿学士、正议大夫,出知扬州。 而曾布人虽然出去了,但其影响力,一直在朝中。 其妻子魏玩,时常入宫,陪太皇太后闲聊。 以赵煦所知,太皇太后非常喜欢这个大臣的妻子,曾公开称赞:贤淑持家,国朝命妇,无有出曾端明妻者。 而曾布在扬州,也和高家人打的火热。 兴龙节的时候,赵煦不是得到过明州陈睦报告,说是占城使团,被人烧死在两浙路和杭州之间的驿馆吗? 干这个事情的,就是杭州宣毅军的兵马钤辖高遵路。 但这宣毅军可不止杭州有,扬州也有。 扬州的宣毅军兵马钤辖,是另一个高家人——高遵礼。 而高遵礼和曾布,如今据说已只差拜把子了。 曾布的关系,还不至于此。 他有个女儿,嫁给了向太后的族弟京西路转运使向宗旦。 前次廷推执政,向宗旦就回京,游说过向家人。 想让向太夫人给曾布说情。 但被太夫人拒绝——向家人素来清醒,不可能参与这种事情。 但曾布在高家、向家都有关系,这是肯定的。 这曾布曾子宣确实是个人才! 以赵煦所知,这一次曾肇惹出大祸,作为嫂子的魏玩多次入宫灭火。 如今来看,曾肇的火虽然没灭掉。 但曾布在太皇太后面前的恩宠,却似乎并未消失。 这就让赵煦多少有些遗憾了。 偏,这是赵煦自己做的。 要不是他派高遵惠去广西搞蔗糖,高家人和向家人,哪里会这么积极的南下? …… 出了庆寿宫赵煦在御龙直簇拥下,走在下午的宫阙回廊。 赵煦轻声呢喃了一声:“舒亶……” “呵呵……” 可不止太皇太后想启用舒亶,赵煦也想啊! 为什么? 因为,舒亶当年被编管居住的地方,正是其老家,也就是如今赵煦最重视的海贸港口之一——明州。 这是陈睦的地盘。 而根据陈睦报告,他到任后,去看过舒亶。 这位当年的中司,退居老家后,就一直在老家教书。 他很有意思,作为进士,而且是当过大官的进士。 他在老家的私塾,收徒数百,但不要学生学费,只收束脩,也就是腊肉。 于是陈睦报告说——舒亶家腊味飘香。 更有意思的是舒亶收了这些腊肉,自己却很少吃,而是拿来给学生们加餐。 这和其授业恩师,西湖先生楼郁的教学方法是一脉相承的。 而在明州当地,楼郁所创立的学派,一直是新学的拥护者。 只能说,人是复杂的。 在朝中的小吕布,当代的来俊臣,在其家乡,却是一个敦厚长者,兢兢业业的培养着人才的教师。 而且,根据陈睦报告,舒亶收了不少贫寒的学生。 那些别人家送来的束脩,基本就是拿来给这些学生加餐的。 除了这些,最让赵煦感兴趣的,还是舒亶在明州当代,积极配合陈睦的工作,发动自己在东楼学派(楼郁建立的私人图书馆,号为东楼)的影响力,积极相应,还亲自鼓动了还几个有钱的学生家长,投资明州造船业。 赵煦得知后,想过起复他。 但是……只思考了一下,他就放弃了。 因为舒亶树敌太多了。 所以,他也和白门楼下的吕布的处境一模一样——所有人都恨他,都想弄死他。 贸然起复,代价太大了。 但,太皇太后起复的话,那就没问题了! 朕,是个孝子,尊太母慈旨,合情合理。 第七百零五章 棉布风潮(1) 回到福宁殿的时候,刘惟简已经带着人在等着了。 “还请大家降下,今年馈岁大臣名单!”刘惟简迎上回殿的赵煦,躬身下拜请示着。 作为赵煦的家臣,刘惟简从熙宁时代开始,就已经在负责每年的馈岁赠礼了。 “嗯!”赵煦点头,然后对冯景吩咐一声:“冯景啊将我拟好的名单,取来给老钤辖。” “诺!” 不一会,名单被取来,刘惟简接过来,再拜之后才起身仔细审阅。 然后他就惊讶了一声。 因为在名单上,有一个本该不在其上的名字——中书舍人苏辙。 他抬起头,看了看赵煦。 赵煦吩咐道:“除了宰执家,须劳钤辖亲自走一遭,其他各家,老钤辖自遣内臣去办就是了。” “诺!”刘惟简低下头去,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当朝官家除了记仇之外,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性格特点——护短。 这两个特质,是相辅相成的。 以至于外人根本说不清他到底是因为护短而记仇,还是因为记仇所以护短。 但,所有人都知道,给他办事,只要认真,那么就算搞砸了,他也会护着你。 典型的就是李宪了。 元丰八年,朝野内外,对李宪一片喊打喊杀。 当时李宪自己都以为自己要完蛋了。 结果…… 什么事情都没有! 所有弹章,到了宫中就石沉大海。 刚刚即位的少年天子,顶着内外压力,硬生生的保下来了李宪。 虽然褫夺了李宪兵权,但其富贵和待遇不变。 而且,自那以后直到今年,李宪都安生了一整年。 直到最近,才又起波澜。 但结果依然不变! 所有弹劾李宪的弹章,只要入宫就没有下文了。 现在,还是一般。 经筵官苏辙,尽管被内外围攻,但他还是出现在了今年馈岁礼物的名单上。 这个态度,可真的是太重要了。 …… 兴国坊,张耆旧邸,苏辙所租住的院子。 苏辙是满脸愁容的坐在书房之中,正在修改着自己的自辩书。 这已经是他修改的第七版了。 但他依然不满意。 没办法! 这自辩书,需要解释他为什么要将汉文帝、汉宣帝,列于大宋祖宗之上。 虽然说,在学术角度和历史角度,他没有错。 但在政治上,他大错特错。 上纲上线的话,这属于吃饭砸锅,对赵官家不忠诚,对大宋不老实。 再抠一点字眼的话,这就是——心怀叵测,思念刘氏。 须知,卯金刀的谶言可是自蜀汉灭亡后,就一直流传在世间。 历代帝王,对此都是极为警惕。 更要命的是北方的辽人皇帝,自称刘邦后人,其汉姓就是刘氏。 通辽,可是死罪! 所以,苏辙必须严肃认真的对待这个问题。 他必须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解释,告诉宫中,他真的只吃了一碗粉! 不然的话,宫中两宫和官家,稍微敏感一点,他全家都得跟着他倒霉! 正发愁,门外传来了妻子史氏的声音。 “苏郎,苏郎……” “宫中来人通知,将有天使驾临!” 苏辙听着,顿时无比慌张。 “天使?” “可是来问罪的?”他紧张的问道。 “不是!”史氏道:“是官家遣来送今岁馈岁之礼的!” 苏辙听完,顿时泪流满面。 “馈岁之礼?” “吾竟也能有!” 太不可思议了! 他犯下那样的错误,官家依然遣人来送礼给他。 潜台词,其实就是安抚——朕相信爱卿的忠心! 若非如此,又岂会有天使来馈赐御物? 别说赐物了,多看一眼都嫌烦! 于是,苏辙连忙开门,然后在史氏的服侍下,穿上公服,戴上幞头,系上鱼袋,领着全家来到院子中,摆好香案,静待宫中来使。 …… 傍晚时分。 兴国坊内的张耆旧邸内。 抑扬顿挫的内臣宣旨声,从苏辙的院子里传出来。 左右邻居,都是竖起耳朵,认真听着。 “敕苏辙:礼以正名,国之旧典!载阅充庭之实,式将三千之心,朕眷忠勤,良深嘉叹!” 听着敕书内容,那些与苏辙交好的官员,纷纷放下了心中的担忧,开始变得欣喜起来。 为什么? 因为敕书引用了两个典故。 充庭之实,典出礼记——庶羞陈于碑内,庭实陈于碑外! 后汉书班固传中引用此句,赞美班固的功业:于是庭实千品,旨酒万钟。 从此,庭实被代指为贡物然后化用为朝廷的权力、资源、财帛。 用到人身上,就代指赞美这个人的才华,是国家的瑰宝。 后一句就不得了。 典出尚书.泰誓:予有臣三千,惟一心。 前一句则是: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 讲的是君臣团结如一人,则战无不胜的真理! 用到这里,就是在说:朕视苏辙你如瑰宝,咱们君臣一心,外人是离间不得的。 …… 苏辙听着天使宣读的敕书,整个人都已经哭成了泪人。 君视臣如国士,则臣当以国士报之! 他伏地再拜:“臣恭遵德音,不敢或忘!” 然后才起身,接过敕书。 接着,又让家人,将准备的交子,塞到来宣读旨意的内臣手中。 那内臣接过谢礼,摸了摸质地,感受一下大小就知道,这是一张五十贯的交子。 顿时笑起来:“多谢舍人!” 说着,就让人将天家的赐物都给搬了进来。 一张被精心裱好的钟馗画像,一饼贡茶,一套茶具。 另外,则是两个箱子。 箱子里,装着的都是布,但这些布,苏辙的家人都没见过,不免好奇起来。 那内臣见着苏辙的家人好奇的模样,便道:“两位郎君,这些是绫锦院扑买后的织工们新织的棉布,也就是过去的吉贝布!” “用的都是今年熙河路入贡的棉花,用来做衣裳的话,又保暖又舒服,还非常耐用!” “两位郎君可以差人缝成衣服,一穿便知此物的妙用了!” “对了!”这内臣对苏辙拱手道:“却是差点忘了,与舍人交代……” “来前大家有口宣旨意……” 苏辙连忙面朝福宁殿跪下来。 “舍人苏辙,朕所赐之物,皆乃熙河百姓汗水所种,不可浪费,宜当缝为衣物,穿戴于身,如此方可谢熙河百姓辛勤之苦!” “臣谨遵德音!”苏辙对着福宁殿方向顿首再拜。 第七百零六章 棉布风潮(2) 傍晚时分,夷门坊,刘宅。 昔日桑家瓦子中,迷倒万千人的上一代‘李师师’,如今正在煮着醒酒用的饮子。 她抚摸着自己那已经隆起的肚子,嘴上忍不住的埋怨:“刑官人也真是的,次次都要请官人吃酒,却也不知顾惜一下官人的身子……” 耶律琚卧在软塌上,看着自己的这个外室关切自己的模样,也看着她那已隆起来的肚子,忍不住心中一暖,道:“还是夫人知道心疼我。” “不过……”他正色道:“我也是无奈呀。” “须得为夫人母子将来着想。” 李师师轻叹一声,然后命身边的婢女,将煮好的饮子给耶律琚端了过去。 然后她坐到耶律琚身边,看着这个男人,将自己煮的饮子喝完,轻声道:“妾何尝不知官人为了妾母子着想的苦衷……” “只是……”她望着耶律琚,美眸流光,母性的光环在脸上浮现着:“妾不得不忧心官人的身子……” 她轻轻靠上耶律琚的身体:“妾在这个世上,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官人了……” “若官人因为妾而坏了身子,妾将来又该如何是好?” 听着李师师温柔的低语,耶律琚的内心,被完全打动了。 他在辽国的妻子,只是政治联姻的产物,夫妻根本没有感情。 甚至已十多年未曾同榻了。 几个姬妾,美则美矣,却从没有人关心他。 每次回去,她们都只想看到自己带回去的礼物和财帛。 哪像这南朝的外室,会对他嘘寒问暖,会关心他的身体,还会挺着快要临盆的身体,为他素手调羹。 最重要的是——有共同语言。 能谈论诗词,品评文章,懂音律,会绘画,还能放下身段,认真服侍。 于是,耶律琚感慨道:“我得贤妻,复有何求?”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官府的文书,递给了李师师,道:“夫人看看,这是什么?” 李师师接过来后,就捂住了小嘴,眼中更是隐约有泪珠在打转。 因为,这文书是用着绫纸所写的。 而在大宋,只有一种官方文件,会用绫纸。 那就是官告院所负责制作的告身! 而告身,除了文武官员外,还包括了内外命妇的诰命。 李师师巍颤颤的接过来见着这绫纸上,用着楷书字体,写着标准的恩荫告身文字。 给她的父兄的。 全部为官,虽然是没有职权,甚至连俸禄都要对半折再对半折的六统官(本来就只有一半,王安石变法,又打了个五折)。 可到底是官啊! “官人!”李师师泪如雨下。 “夫人……”耶律琚轻轻怀抱住李师师。 李师师靠在这个男人怀中,抽泣了一会,忽然想到了什么,就坐起身来,与身后的婢女吩咐:“小翠,去将我给官人做的衣裳取来。” “夫人还给我做了衣裳?”耶律琚惊讶起来。 李师师道:“前些时日,刑君不是差人送来了几匹布吗?” “妾见着欢喜,又想起官人在北边苦寒之地,常受风雪之苦,见着那几匹布,颇为结实、暖和,就想着给郎君做几身衣裳,于是请了裁缝照着郎君的身体,给做了几身。” 说话间,婢女已将做好的衣服,拿到了两人面前。 耶律琚只看了一眼,就惊讶了一声,忍不住的站了起来,拿起那几件衣服,用手感受了一下。 很细腻的纱线手感摸着就很舒服。 同时,布料还比较厚实,耶律琚用手扯了一下,非常结实,弹性也很好。 他顿时就眼睛一亮。问道:“这是什么布做的?” 李师师答道:“就是前些时日,刑君差人送来的那几匹棉布啊!” “棉布?”耶律琚不太懂。 李师师道:“此物原来叫吉贝布,乃是岭南之物,据说如今,绫锦院中的织工,也学会了织造,于是就改了名字叫棉布。” 耶律琚点点头,然后他尝试着换上了一件衣服。 新衣服一上身,耶律琚的眼睛就亮了。 “好东西!”他赞道。 因为身上的衣服一上身,他就知道,这种布料的保暖性是很高的。 恐怕,只比貂衣、裘衣差一点! 而貂衣、裘衣,即使是在辽国的上京道,也是奢侈品。 一般人别说穿,就连见都没有见过。 最重要的是,这种布它结实啊! 耶律琚尝试着用力去扯、去撕,布料纹丝不动。 这就太妙了! “这棉布,如今市面上可有售卖?”耶律琚问道。 他感觉,自己似乎发现了商机。 上京也好,南京也好,东京也罢。 可都没有棉布! 若是价格合适的话,带一批回去,在市面上售卖,说不定是暴利! 李师师答道:“这妾就不知道了。” “官人或许可去问问刑君。” “嗯!”耶律琚点头。 …… 元祐二年正月甲寅朔(初一)。 漏刻已到三更,韩绛在妻子的服侍下,穿上了新做的朝服。 “咦!”他惊讶了一声:“这今年朝服,有些意思,似乎是新制的!” 老宰相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穿着的宰相朝服。 大宋之制,文武百官,日常穿公服,只有大朝会才穿朝服。 因为一年也穿不了几次所以,所有朝服皆是有司发放,穿完回收,下次需要的时候再发。 所以,一套宰相朝服,可能被数十名宰相穿过。 一般情况下,朝廷也不大想换新。 这是为了显示朝廷的节俭。 韩绛的妻子在旁边道:“听说,今年朝服都是新制,用的是绫锦院所织的棉布。” “棉布吗?”韩绛摸了摸身上的朝服布料,细腻的质感下,是蓬松的内衬。 穿在身上,确实很暖和。 与今年坤成节,宫中赐下来的棉被的质感相同。 “听说是官家的意思。”妻子说道。 “哦……”韩绛若有所思的点头,然后看向妻子,问道:“昨日刘惟简来送岁馈,其中似乎也有棉布?” “是!”韩妻道:“赐下不少呢!” 韩绛沉吟片刻后嘱托道:“且命府中下人,将之统统制成衣物,命诸子诸孙,皆穿棉布之衣!” 想了想,他又嘱托:“再派人,送些去大名府,送与持国,也叫持国穿一穿着御赐的棉布!” 韩维,是元老,自也有馈岁之礼。 所以,韩绛其实是在通过这种方式,隐晦的提醒他的弟弟——要紧跟上意! 老韩家在揣摩上意上,也是有深厚造诣的。 韩绛相信,自己的弟弟是听得懂的! 韩妻点点头,大概明白了丈夫的意思,道:“妾这就去办!” “嗯!” 第七百零七章 渐渐壮大的街道司 大庆殿,乃是大宋每年正旦大朝会的举行之地,同时也是各种国家庆典的举行之地。 气势恢宏,规模庞大! 光是殿阁就有足足九间,代表至尊。 每个殿门前,左右都列戟十二,以应一岁十二月。 殿陛之间,站立着的全是穿着精致山文甲的亲从官。 这些亲从官的甲胄,全被涂成了鲜艳的赤红。 篝火映照着这些甲士的身影,远远望着,仿佛是一尊尊寺庙中的怒目金刚,让人不寒而栗。 耶律琚与耶律永昌,带着他们的使团成员,抬着国礼,从大庆殿旁边的文德殿,来到了专门给辽国使者准备的殿阁。 因为宋辽关系如今非常亲密,为了体现两国盟邦友谊。 无论是大宋还是辽国,都愿意在一些细节上,做出相对友善的改变。 反应到对待彼此使臣上,就变成了,彼此的使者,都能在对方那边获得更好的待遇。 故此,辽国使团被安排到了最接近大庆殿主殿的地方。 此地距离大庆殿主殿,不过百步。 故此,辽人可以轻易的看到,在篝火的映照下,在那东西两道閤门外,正在列队,准备着入场参朝的大宋文武。 耶律永昌很关心这个事情——辽国文人,每次出使大宋,只要有机会,都会借机观察大宋方面的典章礼仪,然后回去抄作业,用到辽国自己身上。 一般来说,只要能抄到手,并且得到国中认可。 那么,这个人就可能成为辽国在礼仪方面的专家。 即使辽主也会亲近。 没办法,辽人就是没有这个底蕴。 所以,他站在殿门前,仔细观察着、端详着、打量着,即使如今群臣还未入殿,大朝典礼也未开始。 但这种国家大典,在种种细节上,展现出来的文化底蕴和气势,还是让他震惊!忍不住感慨道:“论礼仪典章,大辽远不如也!” 耶律琚却不关心这个。 他自入这个殿阁,就看上了那放在案台上的摆着的,专门给辽使当做点心的一些东西。 甚至还询问起了在安排在殿中陪(监)伴(视)他的礼部官员。 耶律永昌回头,看到耶律琚的模样,就凑了过来。 然后,他看到了耶律琚手中拿着的一个瓷碟,碟中盛着些白色的晶体状东西。 “此何物?”他也好奇起来。 “回贵使,这是我朝交州的贡物,唤作糖霜……”在旁边的礼部官员微笑着回答。 “糖霜?”耶律永昌不懂了,问道:“糖吗?” 他从未见过白色的晶体状的糖。 别说白糖了,就算是红糖,辽人也很少见。 北方又少蜜蜂,只有偶尔找到的野生蜂巢,才能提供一定的蜂蜜。 “贵使不妨尝尝看!”礼部官员礼貌的建议着。 耶律永昌尝试着拿起一块拇指大的白色晶体,小心翼翼的放进嘴里。 瞬间,甜味就在口腔爆炸,味蕾开始尖叫。 “这……这……这……”他含着那块糖霜,连说话都开始卡顿。 没办法! 甜,是人类无法拒绝的味觉感受。 尤其是北方人! 越冷的地方的人,就越喜欢吃甜的。 而耶律永昌是崇德宫系统的贵族,崇德宫在辽国的辽阳府。 他如何抵抗得了自己的身体对于糖类的渴望? 这个时候,那个礼部官员就开始了如同恶魔一般的低语:“不瞒贵使,我朝交州,如今此类贡物颇多,故此,贵使或可咨询一下刑学士。” “只要价钱合适,或许能买到一些。” 耶律永昌和耶律琚对视一眼。 然后同时做了决定——买!必须买!不买不是大辽天子的忠臣! …… 韩绛骑着马,在数十名元随,以及上百名禁军前呼后拥之下,走在御街上。 此时此刻,天还未亮。 但御街上却已经热闹起来了。 两侧的御廊下,一个个小商贩,正在叫卖着,来自天南海北的各种吃食。 但,却再没有了往年的混乱与无序。 因为,在夜色中,有拿着棍棒,穿着皂衣,提着灯笼的街道司的官吏,正在巡视。 韩绛见着,忍不住感慨:“贾种民倒是个厉害的。” “可惜老夫将要致仕了,不然,真该与之好好亲近亲近!” 贾种民的街道司,如今已经成为了这汴京城中最显眼的一个有司。 街道司下,光是官吏就已经达到了一百多人。 另外还有着数百吏员。 这些吏员,都是通过开封府公考招录的士子。 一个月奉钱五贯,加上仓钱,一个月能拿到七贯以上! 若再算上每个月发的禄米,四季给的布料,节庆给的礼物、红包,每个月起码十贯。 已经足够在汴京城中,让一个壮年男子维持温饱了,省着点的话,养活一家四口不在话下。 想着开封府的公考试制度,韩绛就忍不住的抚掌赞了句:“真乃善政!千古胥吏之弊,今朝化解!” 如今,开封府的吏员公考,每个月都可能举行那么几次。 招录的人数不定,要求也不一。 但其制度,却是一致的——所有公考进来的吏员,皆签契书,定期限,约职守、薪资。 因为是公考招录的,签了契书的,所以他们不算胥吏,算是街道司的雇工,将来是允许参加科举的。 于是滞留汴京的好多士人,都会参与开封府的公考。 考上了,就能在汴京城中混一个温饱,等待元祐三年的飞龙榜,争一个天子门生的机会。 考不上…… 连开封府的公考,一个只为录用吏员的考试都考不过。 那你还参加什么科举? 赶快回乡吧! 不过,开封府的公考很有意思。 其不重经义,而重算术、刑名与条贯。 人家也解释的很清楚——俺们又不是为国选才。 俺们只是想雇佣些会算账,懂刑名钱谷,熟知法条的吏员而已。 经义,那是科举选材才应该考的啊! 一开始,在汴京的士人,还扭扭捏捏,不肯参加。 更有人故作清高的朔什么‘吏员,驱策奔走之辈,蝇营狗苟,为五斗米折腰之徒,吾辈士大夫安能为之?’。 但清高当不了饭吃。 在肚子咕咕叫,连房租钱都交不起的时候。 昔日曾清高的士人,也不得不换下儒袍,穿上青衣,参加开封府的公考了。 如今包括街道司,整个开封府,新用吏员,也基本都是要走公考了。 每次出缺,都必走公考。 开封府中那些把持了某些位置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胥吏,现在都很慌。 根本不敢退休,也不敢犯错了。 因为只要退休,就别想父退子继,人家直接从外面招录。 同时,只要犯错被人抓到了把柄,也是立刻开革,不留情面! 而胥吏们,过去钳制文官的手段,现在已经基本失效了。 因为,开封府可以直接从市面上大量招聘吏员。 在提高了吏员待遇后,有的是人愿意参考公考,以求一个温饱,以求能在汴京城中继续留着,等待元祐三年的飞龙榜的士人。 而这些人数量有多少? 成千上万! 自庆历兴学运动以来,大宋大兴州县教育。 多少地方的发解试,都卷成了麻花。 你像是在江西路,常常一州几千个人抢四五十个发解试的名额。 福建那边更惨,出现过一万人抢七十八个名额的惨剧! 地方上卷不过,那怎么办? 入京! 来汴京,学唐代前辈们投递诗文,以求达官贵人赏识,然后如同二苏一般,进入开封府府学。 开封府的发解试,那竞争压力就小多了。 所以,汴京常年飘着几千甚至上万的外地士子。 这些人络绎不绝的入京,大部分都是蹉跎数年后,失望而归。 但,因为偶尔出现的奇迹。 使得来的,永远比走的多。 正是这些人,推高了汴京的租房价格。 这些人,过去从未被人发掘过价值。 但如今,开封府靠着这些人,开始清理起自己内部的胥吏。 爱干干,不干滚! 已成为了开封府很多文官面对胥吏们的口头禅。 而朝野内外,对此都是一片赞誉。 胥吏皆曰可杀! 对大多数人来说,能看到胥吏吃瘪,比他们自己赢了死对头还要爽! 而开封府能养得起这些公考招录的吏员,就是靠着街道司的收益。 也正是因为,开封府频繁的公考招录吏员。 所以,附近州郡。 比如京西路、京东路、河南府、大名府的读书人,如今正在不断涌向汴京。 而街道司怎么赚钱的? 就如韩绛现在所见这样。 贾种民将整条御街两侧御廊下,可以摆摊的地方,都进行了扑买。 只要给街道司交扑买的钱,街道司就允许你来这里摆摊。 不止这御廊如此,马行街、大相国寺、桑家瓦子等地的摊位也是如此。 所有商贩,都必须参加街道司的扑买,与街道司签订契书,然后在指定的地方经营。 乱摆摊的,一律视为侵街。 而侵街,依天子德音——实乃扰乱市容市貌,为百姓所苦,士人所恼之弊,固当革之! 为了整顿侵街的弊端,当朝官家,曾挥泪斩马谡。 将一位国朝勋贵,徐国公的孙子下狱论罪,抄没其家产! 天子都以身作则,拿着和皇室最亲近的勋贵开刀了。 街道司,自然是奉圣旨而行王法了! 在天子德音指示下,街道司执法严格! 贾种民自己亲自上阵,拿着棍棒巡街、监视,督促执法。 一旦发现侵街的商贩,轻则没收一切,重则被街道司的人拿着棍棒,打的满地哀嚎。 除了扑买摊位收钱,街道司还收各个商铺、正店、酒楼还有瓦肆勾栏的钱。 这钱的名目唤作‘物业钱’,包含了好几项。 有所谓的‘垃圾钱’、‘卫生钱’、‘清街钱’等等。 你要不交也可以! 街道司的人,第二天就会将附近的垃圾、秽物,都堆到你店门口。 而交了钱,街道司确实干活了。 贾种民以不到正常市价的六成,雇了数千名的妇人、老人,每天早晚,打扫汴京街道,收拾垃圾,然后通过轨道运出城去,填埋到那些因为取土烧瓷等活动而挖出来的大坑里。 在贾种民的这些作为下,汴京城的市容市貌,焕然一新。 主要街道,再也没有垃圾遍地,污水横流的场面。 交通也大大改善,很少再出现太平车一堵就是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事情了。 有意思的是,贾种民做这个事情,御史台的乌鸦们,纯当没看到,不发一言。 韩绛知道,这是因为街道司同时还负责着,官员官署、官舍、官廨门口的清扫与垃圾转运,并向官员廉价提供包括但不限于浆洗衣物、修理家具、清理家宅等服务。 所以,街道司的名声,在士林中很好。 好多人都称赞,贾种民是士大夫中的楷模,是君子人物。 而乌鸦们的自我定位,从来都是很准确的。 为‘民’请命! 既然士林都说贾种民是楷模,是君子。 同时官家也比较欣赏和喜欢对方。 那么就没必要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想着这些事情,韩绛听到了不远处的御廊下,有着熟悉的乡音在叫卖:“熏鸡,正宗的颍昌熏鸡,专门从颍昌熏制后,运入京中的上好熏鸡……” 韩绛的乡愁,顿时就被勾了起来。 他虽祖籍是真定的,但祖辈就已经迁居开封府。 而他父亲常年在颍昌为官,包括他在内的兄弟,基本都是在颍昌度过的童年。 故此,韩绛在告身上写的本贯是:颍昌府长社县。 勒住马儿,韩绛将一个元随唤到身边,嘱咐对方:“且去为老夫买些颍昌熏鸡来!” 他自是在家中吃了些东西,才来上朝的。 可他已经老了,吃不下多少东西。 而大朝会又是需要站在殿中一直到结束,还需要进行各种繁琐的礼仪。 正好,遇到有人在卖颍昌熏鸡。 而他年轻的时候,最爱吃的就是颍昌的熏鸡了。 如今,已许多年没有尝过颍昌的熏鸡味道了。 是该好好尝一尝了。 元随领命一声,便跑步去到御廊下。 韩绛则骑着马,带着人继续向前。 远方的宣德门下,数不清的灯笼,高高挂在城楼下,城楼上,更燃着篝火,将那宣德门映得如同白昼。 而远远的,宣德门下排队的文武官员们乃至于外戚、勋贵、宗室成员,看到韩绛的队伍,都已自动自觉的避让到一旁。 这就是大宋宰相的威权! 上朝,礼绝百僚! 在道,群臣避道! 除了天子和两宫外,哪怕是皇子,在宰相面前,也需要避让,需要行礼,需要敬重! 第七百零八章 宰相分鸡(1) 韩绛骑着马,从宣德门直接进去。 他是宰相,自然是可以骑马进入皇城的,而且是可以骑马直入朝会所在的殿阁,并在閤门前下马。 当韩绛的队伍,来到大庆殿前的东上閤门,从马上下来的时候。 替他买熏鸡的元随,带着一份用油纸布包好的熏鸡回来了。 韩绛接过来,闻了闻味道,不由得食指大动。 也是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前不远处传来:“左相好雅兴,今日买了吃食!” 韩绛呵呵一笑,拿着手中的熏鸡,就迎上来人:“右相早间可曾吃过?” “若无,可与老夫共用此鸡!” 吕公著呵呵笑着,来到韩绛面前,借着閤门下挂着的灯笼的火光一看韩绛手里的食物,他顿时就欣喜起来:“竟是颍昌熏鸡!” 当年,他与韩维、王安石、司马光并称嘉佑四友。 自然也受到韩维影响,爱上了颍昌熏鸡。 倒是王安石和司马光,吃不惯颍昌的熏鸡,总觉得味道大。 韩绛笑道:“右相且与老夫共用此鸡吧!” 于是,两个戴着进贤冠,配着紫金鱼袋,穿着大红的朝服的宰相,就这样带着一只可能不到百钱的熏鸡,来到了这大庆殿前的东上閤门,专门给宰执、待制大臣等待大朝会准备的官廨里。 而韩绛买了熏鸡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 邓润甫和李清臣,打着爱吃颍昌熏鸡的幌子,也找上门来。 韩绛也不以为意,统统请到官廨中。 于是,两位宰相,两位执政,围在一起,看着一只被油纸布包着的廉价熏鸡。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醉翁之意不在熏鸡,而在韩绛将要致仕后的朝堂格局。 韩绛慢悠悠的站起身来,准备分鸡,同时将眼睛,慢悠悠的看着他面前的这三个晚辈。 在场之人,虽只有四人,却代表着元丰八年之后,大宋朝堂上的势力格局。 比如说他这个左相。 看着是个中立派,干的也是调和新法旧法,祢和分歧的和稀泥角色。 可实际上,谁都知道,在先帝驾崩,少主即位,两宫都倾向甚至亲近旧党的当时。 能稳住新法,能保住新法的框架。 他韩绛对于新党,功莫大焉! 对得起王安石的信任,也对得起当今对他的期望。 而吕公著呢? 当年司马光号称旧党赤帜,在洛阳地窖里写书的时候。 吕公著却坚持在朝,坚决的和新党做斗争。 其与司马光,一在野,一在朝,堪称旧党的两面旗帜。 在司马光已死的今天,吕公著就是旧党地位最高,声望最大的人了。 但是,他在朝这一年多,却一直是在干帮着韩绛修修补补的事情。 这是他政治成熟的地方。 但…… 他吕公著吕晦叔,难道就没有自己的主张吗?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韩绛相信,只要自己致仕,那么吕公著绝对会干他想要干的事情。 他和皇室关系密切,在两宫面前都能说上话,少主对其也颇为敬重。 同时…… 韩绛还知道,吕公著手里,现在有张王牌——王安石的嫡孙王棣,如今就在吕公著身边。 捏着王棣,也就捏住了王安石的软肋。 叫江宁那边,变成哑巴,说不出话。 只要王安石不站出来反对他,那么基本上他要做的事情,就不大可能遇到太大阻碍。 那么吕公著想做什么呢? 韩绛能猜到一些大概,所以,吕公著是需要他这个马上要致仕的宰相,明面上的中立派,实际上的新党来背书,来协调的。 这一点,韩绛是可以答应的。 这是两人的政治默契——我在台上,你帮我。 我下台了,给你铺路。 而李清臣与邓润甫就有意思了。 李清臣,表面上看着是新党,但是仔细看他的履历和这两年在朝中的表现。 比方说,他在枢密院,就一直弹压着河东的吕惠卿、鄜延路的刘昌祚。 不让他们生事! 同时,其在枢密院,一直将他的副手安焘,压的死死的。 以至于这两年,安焘在朝中几乎没有声音,在枢密院里更是沦为李清臣的复读机。 那是安焘自己愿意的吗? 肯定不可能啊! 政治人物,若连自己的声音都发不出,那还不如死了。 可安焘偏偏就被李清臣压制的几乎没有声音,只好跑来和韩绛打杂。 为什么李清臣要这么打压安焘呢? 一般人,只会以为是李清臣和安焘有旧怨。 但韩绛知道,这其实是李清臣在隐晦的向外界表达自己的立场——吾非完全的新党。 那有人会信吗? 这是肯定的。 你看,吕公著不就信了? 这两年,李清臣能压制安焘,背后多亏了吕公著的资源和襄助——吕公著兄弟,长期在枢密院为官。 乃兄吕公弼,治平年间曾任枢密副使。 吕公著本人则在元丰时代,长期担任枢密使。 那吕公著为什么会信李清臣,甚至暗中和他默契配合? 答案藏在李清臣的履历中。 他是欧阳文忠(欧阳修)提拔起来的,其第一任妻子是韩忠献(韩琦)的侄女,续弦娶得则是旧党元老孙洙之女。 就是那位被韩琦称赞:恸哭涕泣论天下事,今之贾谊的故翰林学士孙洙。 而且,根据韩绛所知,李清臣续弦的媒人,就是韩琦! 所以,这位尚书左丞、门下侍郎,实际上有着相州韩氏在背后。 他属于韩琦推到新党内部来的卧底。 是欧阳修和韩琦两大派系共同力推的人。 搞不好,当年韩琦和王安石背地里做过交易! 而邓润甫就更是典型了。 作为新党执政,当今天子的潜邸大臣。 但以韩绛所知,邓润甫在集英殿上,从来不讲新学的任何一个字。 甚至都从不提江宁那边,连暗示都没有! 人家张口就是:先师盱江先生云……先师言…… 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要在搞新新学的心思,更是瞒都瞒不住。 汴京人言:邓温伯之心,路人皆知! 而邓润甫背后是向太后和当今。 所以啊…… 他是不是在奉旨办事分裂新党? 这谁都说不清楚!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执政,今天来找他,也是有目的的。 第七百零九章 宰相分鸡(2) 韩绛拿着专门一把小刀,慢悠悠的将自己的面前的熏鸡,分割成四块。 这种事情,本不该由他做。 但他就是做了。 这是为了将主导权拿在自己手中,同时也是在告诉面前的这三位宰执——老夫,即使是退了,也还是能影响很多很多事情。 天子对老夫的信任依旧! 吕公著三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静静的看着韩绛分割熏鸡。 韩绛虽然老了,但动作却很麻利。 很快,熏鸡被他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四份。 “来来来……”韩绛放下小刀:“三位请吃吧。” 说完他就坐下来,然后看向吕公著、李清臣、邓润甫。 等着这三人的动作。 吕公著笑了笑,毫不犹豫的拿了鸡头的那一边,然后就撕下一小块,放入嘴中,咀嚼了一下,赞道:“果然还是当年的味道,相当的有嚼头。” “老夫记得仁庙持国与老夫同在朝中,老夫常与持国、介甫还有司马君实,游玩汴京,每至州桥,都要去那王二家熏鸡,买上一只颍昌熏鸡……” “就是王介甫没这个口福,每次与其游玩,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只吃靠近自己的饭菜!” “而持国又调皮些,总是将熏鸡放到王介甫对面……” “久之,介甫竟一次熏鸡也没吃过!” “而司马君实,则因是陕州人,吃不惯颍昌的熏鸡……也是一次未吃……” 韩绛听着,只呵呵的笑了笑,道:“那是嘉佑年间的事情吧?” “嗯!”吕公著颔首道:“彼时老夫先为仁庙除为崇文院检讨官,后同判太常礼院……介甫为三司判官,后改知制诰兼纠察在京刑狱公事……持国任太常礼院……至于司马君实,则是开封府推官,后改起居舍人,并修起居注……” 这是嘉佑四友的由来。 彼时,四个志同道合,矢志于改变大宋的青壮官员,皆在汴京。 彼此相知相识,意气相投。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不过十年,四个曾经的朋友知己,就要分道扬镳,从此割袍断席,甚至老死不相往来。 现在,司马光已死,王安石隐退江宁,韩维则在大名府伸长了脖子,眺望着汴京。 而他吕公著,则马上就要接班韩绛的位置,成为首相。 但他也已垂垂老矣。 不知能任相多久,更不知拜相后,他是否还能和现在一般高强度的参与国事。 只想到这里,吕公著就唏嘘着叹息起来,拿着手上的熏鸡道:“睹物思人,不知持国今在大名府如何?” 韩绛只笑了笑,并不接话,然后看向李清臣与邓润甫:“邦直、温伯,请用吧。” 他看了看门外,天色已经开始渐渐亮起来了。 很快就要到五更天了。 大宋之制,正旦大朝,始于五更,而终于辰正(仁宗前,曾经会持续到中午,但仁宗有次在上朝的时候,肚子咕咕叫,被旁边的人听到了,然后就改了)。 李清臣和邓润甫互相看了看彼此,然后非常有默契的各分了熏鸡的鸡腿与鸡翅,而将鸡脯肉留给韩绛。 韩绛见着,呵呵的笑了笑,然后拿着鸡脯放到自己面前,撕下一小块,慢慢的咀嚼起来。 吃完嘴里的鸡肉,韩绛才终于开口了:“老夫年后,将要上第三表请去……” “表章也已经写好了。” “只等着正旦假期过后,便上呈两宫与天子,乞御准……” 说着,他就看向吕公著:“依惯例,老夫向两宫与官家,推荐了晦叔接任老夫的兼差。” “也就是判役法检讨所、同判便民低息贷公事等差遣……” 元祐时代和熙丰时代的大宋政治,出现了明显的分野。 因天子幼冲,难以亲政,而两宫垂帘,又于国事并不熟练。 故此,在韩绛拜相后,当朝官家与太后,开始有意识的加强相权。 使得宰相,特别是首相的权力,得到了大大强化。 而其证据,就是为了检讨新法而设置的役法检讨所和便民低息贷公事这两个新的首相兼差。 前者,可以确保首相能够对整个天下州郡的役法发表意见、建议和看法,并在经过同意后,在开封府试行,并逐步推广。 韩绛拜相以来,新的役法条例,就陆续出炉,并在开封府实践,随后从开封府向京东都路、京西路、淮南路、大名府、河北等推广。 所以,京东路、京西路、淮南路、大名府、河北,就变得极为重要了。 于是,这些京畿诸路的转运使,皆为韩绛提名,至少也是他认可的人。 比如京东路转运使熊本,就是韩绛提拔的,而淮南路转运使赵偁与韩绛是几十年的老交情,大名府就干脆是他弟弟在管着。 即使京西、河北等路的转运使,不是韩绛提名、举荐的。 但副使和判官,则基本都用的是韩绛昔年的下属或者与其私交甚好的友人。 这不是任人唯亲! 而是必须这样做,不这样做,那么宰相就无法将自己的政策落实下去。 至于那同判便民低息贷公事…… 这个差遣在起初是不起眼的。 因为,能管的也就一个汴京,其他地方,有本路常平官,州郡也有通判。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便民低息贷公事官署所能插手的事情越来越多。 尤其是天子许之可同管勾诸司专勾司——虽然,并不能直接插手诸司专勾司的内部事情。 只是可以监管、监督,并可在请旨后调阅、审查诸司专勾司的账薄。 而诸司专勾司乃先帝元丰二年,于太府寺内所设的官署。 其职掌审查在京诸司并文武官吏禄米、俸钱发放。 上至宰相,下到斗吏,其每月俸禄、四季衣物、燃料的发放,都需要拿着券历,先到粮科院堪会,再送诸司专勾司审查。 假若诸司专勾司认为不妥,可以立刻驳回,要求粮科院重新核查数目。 换而言之,这就是个审查、监督官员俸禄的机构。 是拿着钱袋子的官署。 这从提举诸司专勾司的人是谁就能看出来——入内内侍省押班、宣庆使刘惟简。 这位,是真正的天子心腹、鹰犬! 自英庙以来,侍奉三代官家,忠心耿耿,于是竟得先帝许可,可在御前自称老奴、奴婢! 想想看,自己家里,那些能自称奴婢、老奴的都是些什么人? 而现在的诸司专勾司的职权,比之元丰更加强大。 现在的诸司专勾司不仅仅审查在京诸司的钱粮禄米发放。 其职权范围内,开始出现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东西。 譬如说,有传说,只是传说哈——汴京新报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上报账本,提供给诸司专勾司审查。 其出入明细,也都需要送诸司专勾司归档。 也比如说,传说啊,年后就要扑买的抵当所,也需要定期向诸司专勾司报告自身经营情况和储备。 而且必须将一笔‘足够的’现金储备,送到诸司专勾司,并由诸司专勾司清点后,押入大内封桩库中,作为抵押。 而这便民低息贷官署,是外廷唯一一个,可以参与到诸司专勾司事务的官署,并且拥有监督、审查权的官署。 于是,韩绛兼任的这判‘役法所检讨所’和同判‘便民低息贷公事’,也就成为了真正的首相权柄。 如今坊间公认,某位大臣是不是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有没有兼判役法检讨所、同判便民低息贷公事。 是的话,不是首相也是首相。 不是的话,就算挂了个尚书左仆射的头衔又有什么用? 还不又是一个王珪? 而随着元祐时代,韩绛兼任这两个差遣后。 熙宁时代的宰相威权,重回都堂。 韩绛这个宰相,名副其实。 他可以推进他的政策,也可以不动声色的打压、限制那些掣肘他的人——别看你叫的凶,等你俸禄被卡的时候,肚子咕咕叫了,就知道厉害了!(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和皇帝有足够的默契和配合) 这也是元祐宰相,尤其是首相,如今被朝野艳羡的原因。 只要坐上去了,拿到了权力。 那么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抱负,就有施展的空间。 两宫并不懂庶政,哪怕学了两年,还是很生疏。 少主则还太小,除了重要官员除授和战略决策外,他并不管其他事情。 宰相,成为了亚君。 吕公著听着,当今就谢道:“多谢左相举荐,某必不负左相所望。” 韩绛笑了笑,道:“右相别高兴的太早了。” “老夫在致仕表章上,还称赞了一个右相可能不喜欢的人。” 嗯,他和吕惠卿之间的交易,已经完成。 为了颜面,也为了挽尊。 韩绛并不会直接推荐吕惠卿回朝,但他在表章上,极力称赞了吕惠卿在河东的政绩,说他是‘国家贤人’,只要‘陛下用之,必可大助于国事’。 这其实和推荐吕惠卿回朝拜执政,或者去熙河没有区别了。 吕公著哪里知道这个? 为了展现自己的胸襟,他当即亲昵道:“请子华相公放心,老夫还是能容人的。” 韩绛呵呵的笑了笑,他开始期待,明年吕公著和吕惠卿在都堂上剑拔弩张的模样了。 同时他也开始期待,李清臣和邓润甫,看到吕惠卿的名字出现在他的致仕表章上后的脸色了。 到时候,邓润甫也好,李清臣也罢,恐怕都得丢他们的小心思,赶快抱团才行! 没办法! 吕惠卿在当今天子心里,似乎有着某种莫名的地位。 当初,天子刚刚即位,为了给吕惠卿撑腰,可是直接杀了一个遥郡武臣,用对方的人头,震慑了内外上下对吕惠卿唾骂抨击之人! 以韩绛的观察,圣眷能超过吕惠卿的,恐怕只有在广西的章惇章子厚了。 便是在福建路的蔡确蔡持正,大约也只能堪堪与之相比。 而吕惠卿的性格,酷烈如火,为人无比好斗。 人家以文臣为河东帅,但看看他在河东干的那些事情。 又是扰耕,又是掠人,又是招诱羌部,一刻也不肯安生,一天到晚,都在想着,怎么折磨西贼,用什么办法折磨最好? 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宋的河东经略安抚使,乃是北虏批皮呢! 这样想着,韩绛就看向李清臣和邓润甫,微笑着道:“至于邦直……” “老夫在致仕表章上,也是称赞了邦直在枢密院,与东府密切配合,共同协力,保证了去年西贼大入,诸路军资供给以及军赏落实之事。” 李清臣连忙道:“不敢,此乃下官分内事,当不得韩公如此夸赞!” 韩绛笑了笑,就此不再说话。 因为他知道,李清臣懂他的意思。 故事——宰相离任,只要没有获罪,其向天子推荐的有关大臣,都会陆续得到重用。 而李清臣现在是西府的长官——知枢密院事。 若再重用的话,自是左迁东府,出任尚书右丞、中书侍郎,并可能直管六部之一: 这是苏颂拜任执政的时候,出现的事情。 苏颂去年拜任执政的制词中,明确了苏颂的职权——以中书侍郎,提举翰林天文局、兼差元祐浑运局,并提举工部。 有史以来第一次,执政官,有了明确的分管事务。 其不再是宰相的跟屁虫,而是可以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挥洒自己的汗水和智慧,栽培自己的成果、政绩。 虽然说,天子给出了一个理由——以为太母、母后献礼故。 但大宋就是这样的,有一就有二。 只要开了头,后面就会陆续出现类似的例子。 这叫故事。 “至于温伯……”韩绛微笑着,看向邓润甫:“老夫表章上,虽未提及温伯,但是,老夫相信,当朝天子是眷顾温伯的。” 说着,韩绛就将自己手里的鸡脯肉,分了一些给邓润甫,道:“这一年多来,老夫在都堂,多得温伯匡正。” “如今将要临别,没什么好赠的,就且请温伯尝一尝老夫的鸡脯肉吧!” 邓润甫想搞新新学。 韩绛却不愿趟这浑水,太危险了! 搞不好,甚至可能激怒江宁的王介甫。 即使王介甫不怒,但吕惠卿、曾布还有章惇、蔡确等人,岂能看着他邓润甫搞事? 韩绛可不想卷进去。 邓润甫听着,礼貌的笑了笑,接过韩绛递来的鸡脯肉,道:“多谢康国公。” 他能理解韩绛的选择。 毕竟,他要走的这条路,充满荆棘。 但他有机会,是一定要走的。 恩师的授业传道之情,必须报答! 发扬盱江学派,光大先师的道理,这是他的人生志愿与理想。 韩绛做完此事,就不再说话,埋头吃他的鸡肉。 但他年纪大了,吃不了太多东西,所以只吃了一点,就吃不下去了,于是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也是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一个内臣的声音:“诸位相公,吉时将至,还请出来率百官登朝入觐……” 韩绛笑了笑,应道:“知道了!” 第七百一十章 纺织浪潮(1) 端坐于大庆殿上,赵煦居高临下,俯瞰着满殿的文武大臣。 老实说,场面非常震撼! 因为是正旦大朝,所以,所有在京文臣京官以上、武臣大使臣以上,以及六统官、三卫官、环卫郎们都来了。 乌泱泱,足足数千人。 于是,不止是这大庆殿内,站满了大臣。 便是殿外,也是站满了来朝贺的大臣。 所有人都是规规矩矩,依着礼法,一板一眼的做着他们应该做的标准动作,走着他们早已经排好的程序。 这是传统礼法的震撼之处。 即使赵煦在现代留过学,见惯了大场面,内心依然生出了些许的沉醉。 这也就难怪,封建帝王们,总是好大喜功。 追求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譬如说万国来朝,四夷宾服。 而且是前仆后继,一个又一个的重蹈覆辙。 即使是上上辈子的赵煦,也曾沉浸其中。 也做过,仅仅因为一个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国家来朝贡,就大喜不已,赐下远远超过其贡物十倍、百倍的赏赐。 以求千金市马骨,招徕更多的贡使,妆点大宋的绍圣盛世。 好在,赵煦在留学十年,已是堪破了这一重谜障。 所以,当那些打着各种旗号的使团,来到殿上的时候,他依旧是面无表情。 直到礼部的官员,将一队自称是来自大食麻啰钵国的使团,带到殿上。 赵煦才终于严肃起来。 为什么? 假若对方的身份为真,那么,他们就是如今掌控着印度洋航线,并在一定程度上垄断大宋与欧洲海上贸易的大食王国。 其国家位置,应该就在现代的印度马拉巴尔海岸一带。 这个地方还有个更有名的名字——科钦。 是荷属东印度公司的老巢! 著名的海上马车夫,觊觎并盘踞的地方,自然是个做买卖的好地方! 赵煦为什么知道这些? 因为南海一号沉船考古工程,他曾参与其中。 而根据南海一号沉船考古工程的考证,可以得知在北宋末到南宋初,一条起自大宋扬州、广州、明州,经南海、占城、三佛齐,进入印度洋,经斯里兰卡、马拉巴尔海岸,进入红海的海上丝绸之路,已经成型。 当然,现在,这一切还在萌芽中,还未真正兴盛起来。 就有一个问题——赵煦记得,在他的上上辈子,麻啰钵国的使团,应该是在元祐三年才会来到大宋,以尝试取得大宋朝廷许可,打通商道。 会不会又是一队来骗吃骗喝的骗子? 或者是一队打着大食旗号的阿拉伯商人在冒充? 赵煦不确定。 但他提起笔,在御前的案上的一张元书纸,写下了麻啰钵国四个字。 想了想,他在这纸条上继续写着:着童贯去打探虚实。 做完这个事情,他就将元书纸交到了他身边的冯景手中。 冯景接过后,看了一下,便躬身点头。 赵煦的这个小动作,殿上的臣子,自然是不可能发现的。 但帘后的两宫却都看到了。 于是,便有向太后身边的女官来到赵煦身边,低声问道:“娘娘差妾来问,官家可是有事?” 赵煦摇摇头,道:“我无事,且回禀太母、母后,就是好奇那麻钵罗国的名字,太奇怪了!” 但他自己心知肚明,麻钵罗就是马拉巴尔的音译。 这是新世纪考古考证出来的。 “哦!”那女官也没多想,只道:“两位娘娘言:官家若是乏了,可先退殿,至殿后歇息。” 赵煦一听,当即摇头:“这就不必了!” “朕是天子!”他严肃的回答:“自当临朝视臣,受臣民朝拜!” 去年的大朝会,他要守孝,不便参与。 今年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国家大典。 即使,大宋的正旦大朝,从国初开始就是个礼仪性质——几千人参加的大会,也就只能讲点礼仪和规矩了。 就算是常朝、日朝,也只能讨论些大概的东西。 自来真正决策的地方,从来都是退朝后的便殿再坐和皇帝自己召集的对奏。 但正是因此,这种的场合,反而尤其重要、严肃。 因为,赵煦面对的是整个天下! 不止有在京官员,还有天下州郡,今年应当回京述职或者在京待阙的文武官员。 这些人,大部分一辈子都和赵煦说不上话。 大朝会这样赵煦一定会参加的典礼,也就成为了赵煦和他们建立君臣关系的少数途径。 另外一个途径是每隔三年或者五年,举办一次的郊祭或明堂礼——郊祭、明堂礼普天同庆,所有官员,都会受赏。 …… 那女官退下后,大朝会剩下的时间,就在一批又一批的外国使者入殿中走向了尾声。 当最后一批使者从殿上拜辞。 大庆殿上的漏刻小人,敲响了代表辰正的小鼓。 于是,鼓吹礼乐开始响起。 韩绛、吕公著率着全体文武大臣、宗室、勋贵,集体俯首四拜,并敬献了由都堂草拟的元祐二年正旦朝贺表。 赵煦自是说着诸如‘卿等髃臣,朕之股肱,忠勤辛劳,朕实嘉叹’之类的勉励话语。 群臣则再拜谢恩。 元祐二年的大朝会就在这一片喜庆祥和的欢乐气氛中结束。 带御器械的内臣、皇城司亲从官、御龙左直的骨朵直卫兵,簇拥着两宫与赵煦,在排扇、鼓吹下,开始离殿退朝。 群臣再拜恭送。 …… 目送着两宫和天子离开。 大庆殿上的群臣,都是吁出一口气。 他们感觉自己的腿肚子都在发抖了。 但还是没有人敢有什么懈怠,他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按照着各自班次,在有司主官的率领下退朝。 而早已退殿,被带到了宣德门下的辽使耶律琚、耶律永昌,却还在回味着,他们尝过的‘糖霜’滋味。 那醇厚而不做丝毫伪装的甜味,至今还在他们的口腔味蕾中回荡。 让他们忍不住的回味,并期待下次品尝的时刻。 “兄长……”耶律永昌拉着耶律琚的袖子,说道:“那糖霜,我等必须买!” “而且,得买很多很多才行!” 耶律琚点头道:“我自知道。” 他能确定,糖霜必定是继茶叶后,又一个可以利国利民的好东西! 不仅仅天子会喜欢,朝臣们也一定会爱上那些雪白,如同晶体一般的美妙之物。 那渤海豪族、女直诸部、阻卜各部的首领,自是更不用说。 他们会拿着他们部族最值钱的东西,来与大辽交换的! 甚至可能会为了糖霜,而甘愿为大辽天子驱策! 所以,只要买回去,就是政绩,就是功劳! 买的越多,政绩越大,功劳越高! 可问题是…… “每年才三百万贯交子……太少了,不够用啊!”耶律琚叹息着。 “去年不到十月就已将交子额度用尽……” “今年多了糖霜以及棉布,这两大类,我恐三百万贯,连三个月也支应不起。” 耶律永昌听着,目瞪口呆。 三个月就花掉三百万贯吗? 这……这……也太夸张了些吧。 若是这样的话,一年岂不是要花掉千万贯?甚至更多?! 耶律永昌无法想象一千万贯的铜钱堆在一起该有多少。 等等…… “何谓棉布?”耶律永昌问道。 耶律琚看向他,问道:“忠业贤弟难道没有去看,南朝回赐的礼物?” “其中就有着棉布!” 他想了想,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将内衬拿给耶律永昌看:“此乃某用棉布所裁造的衣物。” “贤弟摸摸看……” 耶律永昌伸手一摸,然后他的眼睛就瞪大了。 入手细腻,触感厚实。 最紧要的是——保暖啊! 耶律琚道:“我听说,此棉布乃南朝旧吉贝布所改……” “吉贝布?”耶律永昌哪里知道这种在大宋都只是小圈子里出现的东西? 耶律琚道:“且与某回都亭驿中,一观这南朝棉布的面貌吧!” 于是,两人匆匆回到都亭驿,在大宋给他们准备的厢房里,找到了大宋回赐给他们的礼物。 然后从礼物找到了一个装着棉布的箱子。 和耶律琚一样,耶律永昌也被赠送了十六匹棉布。 而当棉布出现在耶律永昌眼前时,他的呼吸在这刹那停滞了。 因为,他面前的布匹,虽然只有两种——绿色和红色。 但是,每一匹布都被织的很细腻,可以想象,其用的纱线肯定很小。 同时,织工的技术,更是登峰造极。 因为,这布料非常细腻! 细腻到简直不是人能织造出来的! 手感非常舒服,几乎没有任何的不适。 另外,就是结实! 耶律永昌用力扯了一下,发现布料纹丝未动。 厚实、细腻、结实…… 这三者加在一起,就是保暖的代名词! “这……这……这………”耶律永昌几乎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只感慨道:“真是好布!好布啊!” 他是来自辽阳府的崇德宫系统的权贵。 辽阳府冬天非常冷,冷到大多数人连门都不敢出! 但,眼前的这些布料,却可能让人在严寒中活动。 买!必须买! 不买不是契丹人! 就是…… 钱从哪里来? …… 五天后。 元祐二年正月戊午(初五)。 耶律琚和耶律永昌穿着便服,在刑恕的陪同下,来到了位于马行街上的一处布铺。 这里,已是人山人海。 前来购买的百姓,甚至出现了排队的情况。 而且队伍一直延绵到了马行街的另一头! 好在,刑恕提前打了招呼,所以开封府的铺兵给他们开路,直接将他们带到了这个铺子里面。 “这里就是我朝绫锦院奉旨特设的布铺,专营绫锦院所产的各种布匹……”刑恕将耶律琚和耶律永昌带进铺子内里的库房。 外面的喧哗声和嘈杂声,却依旧大到让人耳朵发蒙。 而出现在耶律琚和耶律永昌面前的,陈列在一个个货柜上的布匹,也让他们眼花缭乱。 于是,竟没有听到刑恕的话。 刑恕也懒得再说,只让这两人去看,去听,去感受。 他相信,这些辽人肯定会买,也一定会买的。 …… 耶律琚和耶律永昌,走在这布铺的库房中。 看着那些陈列在货柜上,一匹又一匹的布匹。 他们不时拿起一匹,触碰、感受。 震撼之情,从他们心中迸发。 没办法! 他们眼前的布匹,质量好到让他们惊讶! 不止是棉布! 他们几乎是在走进这布铺库房的瞬间就发现了,这里不仅仅有着所谓的棉布。 还有着绢、麻等布匹,甚至还有着毛纺布。 所有布料,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 细腻、厚实,质量上乘,而且规格如一! 这太夸张了! 简直就是戏法! 不对! 仙术! 而布铺内,那不断响起来的求购声,也是让他们两个震惊。 “给我来一匹麻布!” “我要三匹棉布!” “两百匹棉布,五百匹绢布!爷爷有的是交子,快快给爷爷取布来!” 这些人甚至连价格都不问。 他们疯了! 但疯的有道理! 耶律琚和耶律永昌,勉强按捺住内心的震撼,看向刑恕,与他拱手道:“敢问学士……” “贵国的这些布匹的价钱……” 刑恕微笑着,就像一个看到了猎物掉进了自己陷阱的猎人一样。 他走过去,柔声道:“两位节度……” “我主曾有德音……”他面朝福宁殿方向拱拱手:“大宋大辽,乃是百年兄弟之邦……” “并嘱托我等大臣,与大辽交往,尽量友好……” “故此,这些布帛,若贵国愿采买,除棉布外,其他布匹我朝可以市价之七成,售与贵国。” “市价七成?”耶律琚和耶律永昌互相看了看。 耶律琚倒是无所谓。 但耶律永昌还是比较忠心的。 他当即问道:“具体是多少?” “比如说这绢布吧……”刑恕笑眯眯的,就像个哄着小孩子吃饭的大人一般:“我朝市价一匹一千三百文……” “贵国若买,以七折算,则是九百二十一文,也就是一贯又两百六十二文……” “鉴于两国邦交情谊,就抹掉零头吧,一贯又两百文好了!” “而这绸,如今市面上一匹一等绸值钱两千一百文上下,也就是大约三贯!” “七折就是两贯又一百文!” “鉴于两国邦交情谊深厚,就按照两贯算好了!” 第七百一十一章 纺织浪潮(2) 刑恕的价格一开,耶律琚与耶律永昌,顿时就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震惊,然后,转瞬之间,两者眼中都冒出了名曰贪婪的火焰! 绢布一匹一贯又两百文? 绸一匹两贯又一百文? 这……这…… 这是在送钱啊! 上京城里的绢布,常年在三贯、四贯以上! 至于绸? 五贯以上! 就这,还是有缺陷的下等绸! 若是质量上乘的绸,一匹常常在十贯往上。 一般人别说买了,便是看也看不到! 而如今,这南朝却开出了一个地板骨折价! 而且,质量看上去,非常优质! “果真?”耶律永昌深吸一口气,当即就急切的问道。 “果真!”刑恕颔首。 耶律永昌顿时大喜:“若如此,我朝愿从贵国采买绢布绸缎以十万匹算!” 这价格不买,他就是傻子! 甚至,他可以拍胸脯保证,这南朝有多少,他们就能吃进去多少! 刑恕轻笑一声,道:“十万匹以上吗?” “可以!” 耶律永昌,高兴的就和孩子一样,立刻傻笑起来。 他已经能想象到自己回朝后,得到的赞誉与嘉奖了。 耶律琚却是在这个时候,眼珠子开始转动起来。 他看了看刑恕,也看了看耶律永昌。 心中一万个念头在起伏着。 “若是前年的我,说不定也会与耶律永昌一般,为这功业而欢喜。” 当时的他,是很单纯的。 单纯的想要升官发财! 然而,在宋辽交子贸易协定达成后的这一年多的时间。 他已经完全变了。 因为他深刻的参与到了宋辽交子的所有链条中,而且还是这条生态链上的肉食者。 所以他知道,无论是宫中的天子、皇后、贵妃,还是朝政的国舅、宰相、南院和北院的权贵们,都知道他在这里面捞了好处。 国舅兰陵郡王萧斡酬,甚至直接和他索要好处。 而且一开口就是每年十万贯的好处! 不答应就换人! 国舅爷开口了,下面的牛鬼蛇神,自然也开始伸手。 特别是五院部、六院部的权贵。 张口闭口,都是要他念情,说要没有他们的支持,他这个南朝使者的位置就坐不稳! 于是,耶律琚愕然发现。 虽然他已经在南朝大捞特捞了,但国中权贵的胃口,就像无底洞。 根本填不满! 所有人都在捞,大捞特捞! 即使是南院的士大夫们,也是如此。 除了萧兀纳、赵孝严、王师儒等清流油盐不进,非要与他为难外。 其他人,可是从未拒绝过他送上门的财物! 其妻子亲戚,托他来南朝采买的珍玩器物的单子,都能塞满一个大箱子了! 故此,耶律琚看的清楚。 这如今的大辽,看似是鲜花锦簇,烈火烹油。 实则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偏皇帝、大臣,没几个人看得清。 甚至大多数人都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诚如这南朝的汴京新报上,刊载的那《三国演义》故事中所言——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恰好,大辽天子自称汉姓刘氏,乃汉高祖刘邦苗裔! 真真是应景啊! 世情如此,耶律琚也就丢掉了他心底最后一点大辽忠臣的情怀,然后纵身跳入了这滚滚红尘。 所以…… “若绢、绸,每次都是十万匹起……”耶律琚心中想着:“这抹去的零头加起来,也是了不得的数字!” “甚至,还可以再涨一点价,报上去,朝廷也不会猜疑,只会夸赞!” 就是,得点醒耶律永昌才是! 心中想着这些,耶律琚就问道:“学士,这棉布价值几何?” 刑恕呵呵一笑:“如今棉布京中市价一匹为十五贯!” 过去的吉贝布,因为数量少,加上又是从岭南运到京中的,一路上千里迢迢,各种税卡,所以成本高的不像话,在京中价格也是叫人瞠目结舌——常常二十贯一匹! 如今的棉布,因为是熙河贡物,所以一路免税入京,且根本没有人敢吃拿卡要。 成本降了何止百倍? 所以,现在的市价,是有着暴利的。 而且是难以想象的暴利! 具体多少,刑恕不清楚,但粗略估计,起码是数倍。 “念在宋辽盟好,若贵国需求比较多的话,每匹棉布只需十三贯就够了!”刑恕缓缓的说出了,赵煦给他定下的指导价:“当然,若贵国下半年,乃至于明年再要,且量比较大的话,还是可以优惠优惠。” 耶律琚和耶律永昌听着,却是倒吸一口凉气。 哪怕优惠,也要十三贯一匹? 这比绸还要贵了,甚至能赶上一些中等的锦缎的价格了。 十足的奢侈品! 只是…… 两人想了想,却都觉得,这个价格是合理的,可以接受的。 因为,他们面前的这些棉布,不仅仅质量好,手感也好。 这几天,耶律永昌也请人给他自己做了几身棉布衣裳。 穿在身上,确实很舒坦也很暖和。 不比穿貂衣什么的差! 而貂衣有多贵? 便是他这个大辽节度使,也没几件! 所以,这种棉布只能先尝试着采购一些,运回国中看看情况了。 想到这里,耶律永昌就问道:“学士,前些时日,承蒙大宋皇帝陛下厚爱,在正旦朝贺时,曾赐下些糖霜,与我等外臣品尝……” “不知,这糖霜贵国可愿卖?多少钱一斤?” 刑恕一听,当即道:“不瞒贵使,那糖霜那我朝交州贡物,非常难得!” “若是旁的人,自是不能卖的。” “但宋辽既乃兄弟之邦,倒是可以卖些与大辽……” “至于价钱嘛……” 他伸出一根手指:“两千文一斤!” 耶律琚和耶律永昌对视一眼,然后都是咽了咽口水。 多少? 两千文一斤?也就是不到三贯喽! 他们顿时狂喜起来,正想说,贵国能卖多少我们就买多少的时候。 刑恕却笑着道:“贵使若觉得贵也没有关系。” “我朝还有红糖,虽不如这糖霜晶莹剔透,纯白无暇,乃君子之糖……”刑恕嘴巴一张,就给糖霜定了位——这是君子糖,是士大夫吃的糖。 所以,价格贵一点也是没有关系的。 却没注意到耶律琚和耶律永昌眼中的神色。 当然,就算他注意到了也没有用。 价格都是早就定下来的。 定在一个大宋方面,有着暴利,同时也能让辽人咬咬牙就愿意买的门槛上。 “这红糖就便宜许多了,每斤只消大约一贯……” 耶律琚和耶律永昌各自搓了搓手。 然后,由耶律琚问道:“贵国能卖多少?” “红糖的话,一万斤、两万斤甚至十万斤都卖得!”刑恕答道:“但这糖霜,因制做不已,甚为难得,故此如今暂时只能一千斤,一千斤的卖。”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耶律琚道:“愿请学士,先卖我国糖霜一千斤,红糖一万斤!” 先把这些糖,送回国中,送到御前再说。 耶律琚相信,天子和宫中的贵人们,只要看到这糖霜,就定然欣喜不已。 就是…… 耶律琚看了看耶律永昌,心道:“今夜却是得好好与耶律永昌谈谈心了。” 这些日子来,他和耶律永昌在这南朝,是出入同车,关系已经处的相当好了。 而耶律永昌在这南朝的京城,也与他当初一般,沉醉在那勾栏瓦子之中。 是时候,与他摊牌了。 …… 刑恕与辽人在马行街上,绫锦院专营的布铺库房中谈话的时候。 在马行街这条汴京最繁华,人流最多的商业街上。 那一个个布铺的主人,也都在自家的阁楼上,瞧着绫锦院布铺前的车水马龙和拥堵盛况。 几乎所有人,都是皱着眉头,一副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模样。 因为,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天了。 正旦大朝会后,那间布铺正式开业,然后趁着大朝会所有文武大臣朝服皆用棉布的东风,在汴京城中一炮打响,瞬间引发汴京轰动。 至于为什么人家能迅速引爆这个热点? 罪魁祸首,则是那《汴京新报》。 从正月乙卯(初二)开始,汴京新报,连续三天在头版介绍棉布。 将之夸的是天上有,地上无! 而汴京新报的受众,遍布汴京内外,发行量长期维持在五万份每天。 更让人嫉妒的是,那汴京新报,早早的就宣布‘为了庆贺元祐二年新年’,所以将从正月甲寅(初一)开始,直到庚申(初七)。 连续七天,连载《三国演义》的故事章节。 而恰好,如今的《三国演义》经过了长达一年多的连载,故事已经到了诸葛武侯七出祁山的精彩部分。 于是,汴京人早早的就开始翘首以待了。 然后,有关棉布的介绍和夸赞,就这样进入了大众视野,为内外所熟知。 尤其是那汴京新报,特别用的加黑加粗的字体,重点描述的棉布‘保暖细腻,不亚貂衣;舒适贴身,宛如绸缎’的特点,让汴京人开始疯狂。 尤其是那些有点小钱的商贾、工坊主、官吏们,纷纷开始心动。 即使其售价高达每匹十五贯,但还是有人肯买。 这些人买回去制成衣服一穿…… 彻底绑不住了,整个汴京都开始为棉布疯狂! 不仅仅棉布卖疯了。 那绫锦院的布铺中,售卖的其他布匹,也开始跟着卖疯了。 因为,人家的布,质量好,价格低,手感和舒适度更是完爆其他布铺的产品。 于是,这下子不仅仅是中高端的生意被人抢了。 就连低端廉价的麻布,人家也有卖。 而且价格非常低! 每匹只要两百文! 这样的价格,已经击穿了大部分布商的成本。 “东家,再这样下去……”在马行街最热闹的地段,那潘楼旁的一间布铺中,掌事的布博士,对着请来的东主道:“咱们这铺子,怕是开不了多久了!” 东主是个四十来岁,穿着青色衣袍的中年男子。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穿的其实是棉衣。 而且在棉衣里填充了棉絮,于是将衣服变成了袄子。 此君唤作李二虎,乃是这布铺的主人。 李二虎叹息一声,摸了摸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道:“我何尝不知呢?” 棉布一出现,他就立刻警觉起来了。 第一时间就去买了几匹回来,然后听人说,宗室外戚家里,都是拿着棉布做成两层的衣服,在内里都填充棉絮。 于是请托人,高价买来了两斤棉絮,将之制成了两件袄子,这一穿上身,立刻就不得了了。 便是这正月寒日,他也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好似个火炉般,即使顶着寒风也可出门,不再害怕被冻着了。 那时他便知道,这棉布是了不得的东西。 但他没有想过,那绫锦院的绢布、绸缎以及绫罗,甚至是粗麻布,都能做到质量又好,价格又低的水平! 想到这里,李二虎就叹息道:“奈何,那布铺是皇产!” “胳膊如何拗得过得大腿?” “怕是只能想办法,将店中布匹处理掉,然后关门歇业了!” “田会首就没有办法了?”掌事的问道。 汴京城,大部分行当都有行会,并有着本行会的章程与条贯。 所有人都需要签字画押,共同遵守,并共同排挤非行会的外来者,打击破坏、损坏行会章程条贯之人。 而行会的首脑,唤作会首。 会首们影响力极其巨大! 比如说熙宁变法的免行法,就不是新党大臣首倡的。 而是熙宁六年的时候,汴京肉铺行会会首徐中正,向开封府请愿——乞出免行役钱,更不以肉供诸处! 开封府得请不敢擅专,奏请先帝,先帝御准,然后诏有司研究免行法条例。 在免行法颁布后,朝廷直接罢黜了已经实行了近千年的科配之法。 从此商贾只要交了免行钱(大抵相当于销售税),就可以免受官府盘剥。 卖炭翁一诗的惨剧,从此成为绝唱。 而汴京布匹行会如今的会首,名唤田齐,乃是李二虎的岳丈。 田齐在京中影响力极为庞大! 因为田齐的妻子是引进使、漳州刺史、提举左右福田院刘承绪的女儿。 刘承绪这个泰山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岳母——乃英庙同母胞妹,被封为建安郡君的老夫人。 老夫人可是英庙唯二在世的胞妹了。 与皇室关系,不可谓不亲近! 故此,当掌事的听到,连会首都已经认输的时候,脸上的神色,顿时就落寞起来。 “当朝天子,不是说不与下民争利吗?” “这又是怎么回事?” “绫锦院,怎么就能出来开布铺了?” 他絮絮叨叨的念着。 这布铺要是关门了,李二虎还可以回去当富家翁。 他却是要落得一个没得口食的可怜地步了。 甚至可能得去街道司,与人一起扫大街来挣吃食。 李二虎叹道:“朝廷的事情,你我如何知道?” “无非不过是财帛动人心罢了!” 正说话间,一个穿着粗衣的闲汉来到了布铺门口,对着布铺内喊道:“李东家,李东家……” “会首请您过府商议。” “哦!”李二虎听到来人的声音,知道他就是自家泰山养的闲汉,急忙起身,应道:“我这就来!” 他回头,对着掌事的嘱咐了一下铺里的事情,就匆匆的跟着那闲汉,往田府而去。 而等他到了田府之前,便看到了田府门前的马厩里,已经拴满了马。 想来,这京中的布铺东主,应该是都来了。 而等他进了门,便看到了,在田府的院子里,放着两具怪模怪样的织机。 却是不知是什么来头? 但,田家的下人,却将这些织机看的很严,不叫他人近距离接触,生怕被人碰坏了般,这就更让李二虎心生好奇了。 第七百一十二章 赵煦:赚钱最要紧 李二虎跟着田府下人,到了后宅厢房,拜了泰山老大人。 起来后一看,却见这厢房中,已经坐满了商贾。 都是这汴京城中的布商,有好几个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他的泰山,这汴京布铺行会的会首,同时也是这汴京城最大的布商田家布铺的东主田齐则端坐于上首。 “贤婿来了……”田齐年纪只比李二虎大十岁上下,他的模样瞧着,颇为富态,但一双眼睛却颇为精明。 他微笑着对李二虎道:“贤婿且近前来说话。” “诺!”李二虎心下忐忑着上前,低声问道:“泰山大人,寻小婿过府,未知可有差遣?” 田齐道:“却是有一桩要紧的事情,吾与在坐的列位明公,放心不下,须得寻个信得过的贴己人来办……” “思来想去,吾与列位明公都认为贤婿忠实可靠,必能承此大任!” 他眯着眼睛,轻声细语的问道:“就是不知道贤婿可愿为我汴京布铺行会出力?” 李二虎顿时一个机灵,脖子上凉梭梭的,当即拜道:“小婿只是驽马之材,素来愚钝,恐怕难当大任啊!” 这汴京城的每一个行会,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存在。 这些行会,垄断着市场,把持着汴京人的衣食起居。 即使是开封府,也须得给各大行会一些脸面,也须得在许多事情上与各大行会商榷。 虽不至于被人拿捏了,却也不敢轻易开罪。 这样的行会,岂是良善? 怎么可能! 每年汴京城中,那些失足跌落汴河而死的人,有多少是真的失足? 谁也说不清楚。 但滚滚汴河,确实是杀人抛尸的绝佳之地。 仅仅是开封府,每年报告的,从汴河中寻到的无名尸首,就有数百具。 那些被汴河卷着,飘去了下游,甚至喂了鱼虾的,就更不知凡几了。 田齐听着李二虎的推脱之辞,也不生气,依旧是细声细语:“贤婿莫怕!” “老夫乃要送一场泼天的富贵与贤婿……” 其他在场之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 “二虎贤侄是吾等看着长大的,和家人一般亲切!这等富贵事,我等也只信得过二虎贤侄!” 这些人越这般说,李二虎就越发的害怕。 只觉自己所在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厢房。 而是那荒郊野外的老虎洞。 在坐的布铺行会的东主,则是一头头张着血盘大口,正对着他流着口水,欲将他分食的吊睛大虫! 正要婉拒,田齐就道:“贤婿且不忙拒绝,且听老夫与贤婿说道说道……” 李二虎咽了咽口水,不好推脱下去,只能道:“愿听泰山赐教。” 田齐问道:“贤婿来时,可在院中看到了那几台织机?” 李二虎拱手道:“奏知泰山,小婿看到了。” 田齐于是缓缓说道:“那织机却非是寻常织机!其唤作‘太母车’,乃是当朝天子,为表孝心,于是命专一制造军器局特别打制,专为太皇太后坤成节贺寿所献的国礼!” “据说,为了打造此车,那提举专一制造军器的沈括沈提举,专门从圣人的微言大义之中,格出来了一个了不得的道理。” “然后以此道理,汇聚能工巧匠,历经无数艰难,耗费无数财帛,才终于打造出了这‘太母车’!” 这也是现下的官方说法。 天子至孝,为奉孝道,乃命沈括打造一具‘前所未有’、‘利国利民’、‘可兹坤德’的器物,以为坤成节献礼。 而沈括,以圣人‘格物致知’之理,召集能工巧匠,于专一制造军器局中打造出了‘太母车’,并赶在坤成节前,献于御前。 天子见之大喜,直呼:“此正我所求也!” 更在观摩过太母车纺纱的过程后,感慨道:“有此太母车,从此天下再无难纺之纱也!” “太皇太后坤德,必将因此车而洒于九州,使天下妇人皆沾雨露!” 这官方说法,说老实说,一开始根本没有信。 什么太母车? 怪模怪样的,能济得甚事? 至少得赐的大臣,无论文武都是都是将这御赐的纺车,当成了圣物,供奉在自己家的祠堂里,充当着妆点家族荣耀的装饰品。 直到最近这几天…… 事情才开始发生了变化。 田齐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泰山也蒙朝廷恩典,两宫优遇,得赐了两辆太母车……” “老夫厚颜,从泰山处借来了这两辆御赐的太母车。” “观其所能,确是神效,一人一车,一日便可纺出过去需要四五个织工需要两三日才能纺出的纱!” “其纺出来的纱线,又细又长,结实可用,确为上等纱!” 李二虎听到这里,已经瑟瑟发抖了。 因为他知道,田齐这个岳父找他来做什么? 果不其然,只听田齐道:“贤婿啊,这就是我与贤婿所言的泼天富贵了!” “这太母车,贤婿可带回去,着人将之拆开来,好生端详,然后依样打制……再用其来纺纱织布……” “如此,贤婿定是能大赚特赚!” “我汴京布铺行会的同仁的买卖,也将因此可得继续!” 李二虎身子都开始发抖了。 他战战兢兢,正要拒绝,田齐就轻轻咳嗦了几声。 然后,几个粗壮的身影,出现在厢房门口。 这些人集体下拜:“小人等听东主吩咐!” 李二虎只听这些人的声音,就已冷汗淋漓。 因为他认得这些声音,都是田齐豢养的亡命徒。 其中好些个,甚至是去年从商、洛的山里,来汴京的过江龙。 这些人过去在山中是打家劫舍,杀人害民,根本不将官府放在眼中。 如今来了汴京,简直就是小池塘里跑进来了一条恶龙。 原本在汴京城中的英雄好汉们,瞬间被这些凶恶的匪人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李二虎抬起头,可怜巴巴的看向田齐。 田齐微笑着道:“贤婿啊,不是我为难你。” “这等秘幸,实不能外传,不然恐有灭门之祸!” “故此,还请贤婿见谅!” 他站起身来,整个人的气势顿时为之一变。 “此事贤婿既知道了,便不能再拒绝!” “不然……” “老夫也只能是学武侯挥泪斩马谡!” 汴京新报的三国演义,在正月初一,连载的章节标题正是: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 一章出现了两个名场面。 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与空城计吓走司马懿。 于是,这汴京城中,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都在议论、谈论。 反应最快的瓦肆,甚至已经开始排上了戏曲。而且是立刻引发轰动,吃到了第一波流量。 但也正是因此,第二天的汴京新报,介绍的棉布和对棉布的称赞,才会引发如此巨大的反响! 这大宋的第一个广告,而且是连续大篇幅洗脑广告的效果,好到出奇。 故此,如今挥泪斩马谡和空城计是汴京城妇孺皆知的典故。 李二虎当即明白过来了。 这是一个局,他来与不来,听与不听,都已不能逃避。 因为,行会的会首以及其他大人物,都已选定了他。 因为他只是善于经营,但没有太大背景,也没有可靠的靠山。 同时他还是行会中人,妻儿父母,都在这些人控制住,不怕他翻出天来,更不怕他不老实! 可是…… 可是…… 这太母车,乃是天子御赐的御物。 而且…… 听田齐的话,似乎如今绫锦院的布铺里的布都是用着这太母车纺的纱,织成的布。 而当朝官家,坊间是怎么评价的? 颇类汉唐明主啊! 而当朝的这位官家,也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冒犯他的人,就算是那等文曲星一般的人物,也是贬篡偏远军州! 遥郡武臣,说杀就杀! 勋贵家族,说抄家就抄家! 便是那外戚驸马、宰相之子,也都是送进了太学,名义上是说‘再受圣人经义熏陶’。 实则就是软禁,甚至是圈禁! 偏他做了这些事情,相关人等的家眷,还得齐声歌颂官家仁圣、宽厚,须得叩谢天恩。 所以…… 他李二虎,若是干犯忌讳,冒犯了天威。 那天子一怒…… 按瓦子里说书人的说法是——流血漂橹,伏尸百万! 他父母妻儿,兄弟姐妹,恐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便是宗族亲友,怕也会被牵连,三代不能科举,不能为官。 甚至刺配远州,流放岭南! 真真是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 田齐看着李二虎不言语,当即有些恼了:“贤婿富贵当前,怎还畏手畏脚起来了?” “这可不像你啊!” 说着,他走上前来,拍了拍李二虎的肩膀:“贤婿有何难处,尽管说来!” “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替贤婿办妥!” 李二虎咽了咽口水,他实在不想卷入这等祸事里。 可他没有办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知道,自己若拒绝,自己的妻儿父母,怕是连今夜都过不去。 只能是哭丧着脸,道:“泰山厚爱,小婿愧不敢当,唯尽力而为,以求不丢泰山颜面!” “贤婿!”田齐大笑:“果真是老夫的好贤婿啊!” “贤婿且放心。”田齐说道:“汝妻儿父母,老夫都已请到府上,着人悉心看顾起来了。” “只等着贤婿,做成这大事,再接他们回去享福!” …… 赵煦靠着福宁殿静室的软塌,半闭着眼睛,听着石得一的报告。 “大家,童贯奏报,言已探听清楚,那麻啰钵国的底细!” 赵煦听到这里,顿时坐直了身子,问道:“如何?” “奏知大家,童贯遣人,以牙人的身份,接近那麻啰钵国的使团随行的三佛齐通译,据那三佛齐通译言:确乃是自大食麻啰钵国而来的使团。” “他们怎想起要来大宋朝贡?”赵煦问道。 在他上上辈子,元祐三年,才有麻啰钵国使团第一次抵达汴京,并朝贡大宋——其实是打着朝贡幌子,来寻求与大宋建立商业贸易关系的商业代表团。 “据言,乃是去岁章相公征交趾一事,经由占城、真腊等国商人,传到了那麻啰钵国,其国主因此知有大宋,乃是天朝上国……于是仰慕我朝,遣使来贡!” 赵煦呵呵一笑。 对石得一转述的通译的话,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因为,赵煦知道,那麻啰钵国背后是一个怎样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个横跨亚欧的大帝国! 唐人所谓的黑衣大食,现代历史上的阿巴斯王朝! 其与中国交流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直到丝绸之路被截断,才暂告一段。 虽然说,现在的阿巴斯王朝,已是千疮百孔,所谓的哈里发,更是早已被架空,沦为了傀儡。 偌大的帝国,四分五裂,各方势力来来去去,你方唱罢我登场。 但,黑衣大食这个王朝,有一个特点——极度重视商业! 哪怕现在,国中军阀各自为政,打成了一锅粥,阿巴斯王朝内部,乱的好比唐末五代。 但,这些势力对外,尤其是对东方商业贸易通道的看重,却是一致的。 所以,必然有更深远的动机。 赵煦托着下巴,回忆着一些事情。 他上上辈子的事情。 他记得的,元祐三年,麻啰钵国来使。 在麻啰钵国使者回去后的第三年,元祐六年,佛菻国使者来朝。 所谓佛菻国,拜占庭,东罗马是也。 那么问题来了,拜占庭和大食人,为什么前后脚都来了大宋? 联系到世界格局和变化。 赵煦的嘴角微微扬起来,他用着现代普通话,呢喃着:“朕想起来了……十字军东征啊!” 十年之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发动。 星月与基督,将在耶路撒冷开始了长达两百年的鏖战。 但在那之前,欧陆诸国,已经开始在本土进行十字军战争。 假若赵煦没记错的话,这一段历史被欧陆人称作‘收复失地运动’。 可以肯定,在十字军东征前,欧陆诸国会先扫平,那些阻碍自己东征的阿拉伯据点。 所以,肯定是这几年,在欧陆发生或者即将要发生决定性的战役。 可惜,赵煦没怎么研究西方中世纪的历史。 对十字军,也就是玩过游戏,大概知道些东西。 如此而已。 不过,他旋即自嘲的笑了笑:“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 相隔何止万里? 就算想搅翔,也是鞭长莫及啊! 所以…… 还是先赚钱吧! 赚钱最重要! 这些几万里外的战争,就让它们在几万里外发生吧。 于是,赵煦拿起笔来,在这静室中写下了御批:着礼部并有司,予麻啰钵国使团方便,许其于都亭驿中,与商贾贸易。 想了想,赵煦继续批示:诏开封府遣人,加强都亭驿中海外诸国之监视,不可使海外诸国使者及其随从,有接触中国典章并茶种、蚕种之可能。 并诏贾种民、章縡,诸国使团返程前,遣人检查其行礼、商货,务必不可有禁物。 虽然说,赵煦是个支持自由贸易,认同市场经济,赞同科学无国界的人。 但是…… 他眼中的自由贸易,是我自由,你贸易。 他心里的市场经济是你的市场是我的,但我的市场还是我的。 而他赞同的科学无国界,就更只是外国的科学、资源无国界 若轮到大宋,那就万万不行了。 毕竟,大宋是真有蚕种、茶树这样能下金蛋的母鸡。 而自汉以来,历朝历代的君王,都和赵煦是一个样子的。 对茶种、蚕种严格保护。 而来中国的外国使团,更是会被严格限制,只能在官府眼皮下活动。 其离境的时候,需要严格检查。 典籍、书册,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假如不是皇帝所赐,那么,使团离境的时候,是别想带走哪怕一张纸的! 写完这些,赵煦就将这张元书纸交给石得一:“都知且拿着去,降开封府,着蔡京等人依旨意行事。” 嗯,做买卖,互通有无,赵煦欢迎。 但,那些中国的典册,尤其是科学技术有关的典册,以及中国特有的各种经济作物,外人别想带走一点! 当然,孔子孟子等圣人的典籍,不在限制内。 可问题是,除了东亚文化圈的国家,谁要这些东西? 第七百一十三章 乾坤大挪移 送走石得一,冯景就领着早早排好班的刑恕进来了。 「臣恕恭问陛下安。」刑恕来到赵煦面前,微微躬身行礼。 因为是在私下场合,所以,不必如在朝堂上一般,行拜手礼什么的。 这也是赵官家们,更喜欢在私人场合,召见大臣,商议事情的缘故——既有臣礼,自也当有君仪。 大臣郑重而拜,皇帝能坐着受? 这在中古时代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大宋就更不可能了。 大臣若郑重行礼,则皇帝需要正衣冠相见,以表尊重。 在私下,皇帝穿着常服,裹着帽子,大臣自也不需要一板一眼的和个道学先生般。 「卿且坐吧!」赵煦微笑着招呼起来。 「谢陛下!」刑恕点点头,熟练的坐到了赵煦面前摆着的一张瓷凳上。 冯景带人,奉来茶水、点心,就退了下去。 等刑恕喝了点茶水,赵煦就问道:「辽人怎么说?」 刑恕答道:「一如陛下所料!」 赵煦轻笑着抚掌,赞道:「善!」 商品倾销,是一门前所未有的神通。 因为从未有人施展过,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提防了。 但赵煦知道,只要辽人从大宋大量采购廉价布匹,那么辽国自己的手工业怎么办? 必然导致小农经济崩盘,从而引发经济危机,造成严重的社会矛盾。 而大宋这边却不需要担心此事。 因为宋辽两国,在人口上不成比例。 根据现代人的考证,辽国人口,在如今约是九百万上下(辽人官方口径巅峰一百四十万户,但肯定存在大量隐匿人口,以及不在统计册内的少数民族)。 而大宋呢? 元丰元年,天下州郡的户口普查,计得户口一千六百七十万户! 十倍于辽人! 人口总数,更是在元丰六年之后,就可能已经突破了一万万! 仅仅是开封府一地,开封府登记在册主户、客户如今就已经达到了四十余万户,约两百万的水平。 正是因为这前所未有的庞大人口数量,才让大宋的三冗问题难以解决! 因为在本质上,所谓冗官、冗员、冗兵,都是赵官家们为了缓和阶级矛盾,避免内爆而做的选择。 这是巨大的压力! 是悬在赵官家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但在同时,如此庞大的人口,也就意味着,有着无穷的发(压)展(榨)潜力。 各地区经济情况的不匹配和物价的不对等,更是放大了大宋人民的发(压)展(榨)空间。 比如说,这一次赵煦,给辽人开出的布匹的价格。 看似是击穿了地板价。 但实际上,却是有着两三倍的利润! 为什么? 因为赵煦织布用的蚕丝、苎麻等原料,是从大宋那些偏远军州收购来的。 譬如说,蚕丝基本是浙东的,苎麻则是荆湖南路、广南西路等州郡采购来的。 价格相当感人。 因为这些地方交通不便,又与发达的中原地区,相距遥远,所以商贾们都不爱去。 当地百姓养的蚕、种的苎麻,基本只能自用,根本卖不了钱。 监察御史彭汝砺在熙宁九年时,就曾为这个问题上书赵煦的父皇说:浙东西,丝每斤不至四百,民众乏苦,方无所售。 没办法! 大宋州郡 ,甚至地方上的县乡,都是大肆设卡,对过往商贾,吃拿卡要,敲诈勒索。 这还是对本州郡的人。 若是外地商贾,没有过硬的靠山,贸然闯入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就是在赌命了! 无论官吏,还是英雄好汉们,都很喜欢这种愣头青。 都很愿意将之吃干抹净。 所以古人云: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 但赵煦就没有这个苦恼了。 于是,早早命了陈睦,在浙江诸州,以下等蚕丝三百钱一斤,中等蚕丝四百钱一斤的价格,大量收购。 有多少吃多少! 然后,将这些蚕丝通过海运和漕粮一起运抵海州等中转地。 再通过陆运转运到徐州,从徐州通过大运河运抵京中。 因为是和漕粮一起进京的,所以,物流成本大大减少。 每斤蚕丝运费不过十钱。 按照过去的经验,十二两下等蚕丝就可 以织出一匹绢,十两中等蚕丝,就可以织出一匹绸。 而据陈睦所说,其实当地的蚕茧,价格更低! 正好,沈括那边正在研究缫丝机,如今已经快要成功了。 等缫丝机出来,直接在当地设立缫丝工坊和纺织工坊。 就近利用当地廉价的蚕茧资源,制成之后,就地通过明州市舶司出口去海外。 荆湖南路和广南西路的苎麻,也是同样的操作手法。 只是,物流成本比浙江要高一倍以上。 但,这依然是奇迹! 因为是赵煦要的,所以这些苎麻全部用的是纲运之法。 嗯,就是水浒传中,杨志押运生辰纲一般的方法。 正好,地方厢军平素不是没事干? 现在,赵煦给他们分配任务了。 那二十钱每斤的物流费用,就是花在了纲运上(大头兵的赏钱和军官的磨勘【北宋纲运,将官押运一次就可以积功一次,像是纲马,有规定满多少次就可以迁一官】)。 于是,这就相当于,赵煦加价每斤二十钱左右,从偏远军州,把当地廉价的资源,运到汴京。 这种乾坤大挪移,只有皇帝能玩。 也就是去年,大运河一度因为大旱断航,为满足汴京需求,所以有大量的苎麻,滞留于润州、扬州等运河物流中转集散地,得今年夏天才能运进汴京。 不然,赵煦手里的麻布还会更多。 而决定布匹价格的另一个因素,就是人工了。 织布是很累,也很废人的。 过去,小农经济手工织造,要织一匹绢,哪怕是熟练的织工,也需要好几天。 但现在,绫锦院的织工,用着太母车纺纱,一个人一天就能纺纱数锭,效率是过去的四五倍。 这还是不熟练,未能完全掌握太母车的技巧的缘故。 同时,也是因为如今的太母车的纱锭只有八个。 等到将来,技术更加进步,纱锭数量达到三十二个,甚至更多!织工的技能更加熟练了,一个织工一天纺出别人需要一个月才能纺出的纱锭也不是不可能。 那你可能就会问了——织工们生产效率提高了数倍,她们的收入肯定也会提高数倍吧? 对此,赵煦只能回一个呵呵。 当然,也不能说没有提高。 毕竟,绫锦院一直就是计件工资制,相当的人性化。 假如有女工,不惜身体的不断纺纱,那么她的收入确实可以达到过去的数倍。 但是,她得用健康 来换! 在原料和人工,都被压缩到极限的情况下。 绫锦院的布匹,就很有市场竞争力了。 这不,才卖几天,就已经将汴京城的布铺行会,打得满地找牙了。 顺便,也让赵煦的棉布,高价出货。 十五贯一匹的棉布,但成本每匹加起来,最多一贯钱。 这就是十五倍的暴利! 去年熙河路的棉花种植面积,约在六万亩,最终运抵汴京的棉铃有七十万斤。 这七十万斤棉铃去皮去杂去仔后,得到的棉花大约五十万斤,两斤棉花(宋斤)可织布一匹。 于是,赵煦得到的棉布将近二十五万匹,哪怕按照给辽人的价格,其价值也超过了三百万贯! 暴利! 也让赵煦不得不感慨,果然,小农经济死路一条。 要发家致富,还是得靠发展生产力,提高生产效率。 就是,这汴京的工价,全国最高,多少让赵煦有些不大舒服。 所以,他一直在企图想办法降本增效,增强汴京市场竞争。 要做到这一点,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引入偏远军州的廉价劳动力。 本来去年淮南大旱,让他有机会,打着赈灾的幌子,将一批淮南灾民,安置到汴京。 奈何,汴京城庞大的粮食需求,让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 大运河每年最多八百万石的漕粮运输量。 使得汴京城的人口数量,被卡在了目前这个量级。 再多的话,汴京城的粮价就要上天了。 所以除非,他有能力,将汴京的漕粮输入,提高到一千万石甚至更多,不然他还是只能忍受如今汴京的高工资。 只能等待将来了。 这就让赵煦多少有些不太舒服。 不过总体而言,赵煦是赚的。 刑恕作为赵煦的对辽政策与方针的执行人和负责人,赵 煦自然与他早早通过气,知道赵煦的谋算。 所以,刑恕当即贺道:「若如陛下筹算,北虏内溃,幽燕之地,当可不费吹灰之力,归于陛下之手。」 「就是……」他想了想,还是道:「臣斗胆,愚以为陛下当防北虏狗急跳墙!」 赵煦颔首:「朕自已有准备!」 在宋辽交子贸易条约签订的那一刻,赵煦就知道,迟早辽人会撕毁条约。 因为,根据宋辽交子贸易条约,虽然大宋借助自己先进的金融条件和发达的商品社会,"帮助"辽人以岁币为保证金,发行交子。 但是,根据条约规定,每一期交子流通三年,三年后回收销毁。 而到这个时候,辽人就应该拿出等值的黄金、白银或者实物,来回购这三百万贯的交子。 而宋辽岁币赵煦直接给辽人核算成了每年一百五十万贯。 所以,三年到期,辽人需要交给大宋一百五十万贯的等价白银、黄金或者其他硬通货。 不然,大宋就会依照条约,从未来给付辽人的岁币里扣除。 故此,所谓的宋辽交子贸易条约,其实就是大宋拿着辽人的钱,给自己的经济提供润滑。 汴京市场,每年将因此多出三百万贯的流动资本的润滑。 整个市场,果然也都因这笔被注入市场的资金而繁荣起来。 唯一的问题,也是刑恕现在在担心的事情—— 那就是辽人,是可以掀桌子的。 正所谓,邻居屯粮我屯枪,末日一到,邻居就是我粮仓! 而如今 ,辽国正在寻求扩大宋辽交子发行规模。 而且胃口很大。 若新的条约真的达成,辽国自是会继续走向穷奢极欲,挥霍无度的地狱。 可是,一旦辽人发现自己的债务已经累积到无论如何都无法还清的时候。 届时,恶从心中起——只要消灭了债主,那我不就没有欠债了? 到时候,辽国几十万大军,从幽燕倾斜而下。 若其再与党项人、吐蕃人联手,西贼、吐蕃从西北起兵,大宋就要面临三线作战。 若大宋还是过去的那个大宋。 一旦出现了这样的情况,那就真的危险了。 即使最后能打赢保卫战,将三方敌人逐出,但也必是惨胜。 搞不好,辽人可以借机在谈判桌上,将债务一笔勾销,然后再勒索大宋一笔。 这不仅仅是刑恕的担忧。 韩绛、吕公著、李清臣、邓润甫……等都堂宰执。 宫中的两宫…… 以及赵煦身边的很多人,都在忧心于此。 也就是木已成舟,也就是如今辽人正顿兵于高丽。 不然,反应过来的朝野,在一开始就会阻止宋辽交子条约的签订。 「卿且放心好了!」 「五年之内,辽人必无力南下!」赵煦轻笑着。 辽人五年能不能征服高丽,并完成消化? 可能耶律洪基信心十足,甚至他可能会认为三年就差不多可以征服高丽,并建立统治。 但赵煦是不看好的! 因为,赵煦会视情况,给辽人增加亿点点难度。 像现在,赵煦就在河北边境上不断示好。 甚至和辽人玩起了互相通报,裁撤边境驻军的游戏。 以便辽人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对高丽用兵。 但信不信,一旦辽人进展迅速,赵煦会变得高丽人还急。 甚至卖肝卖肾的支援高丽人民的反侵略战争! 不惜代价,也会将辽人的主力,拖在高丽半岛! 「至于五年之后……」赵煦微笑起来:「恐怕便该是大宋武装讨债的时候了!」 刘洪基!还钱! 还不了,就拿喜(幽)儿(燕)抵债罢! 刑恕听着,不可思议的看向赵煦。 赵煦自若的笑着,道:「届时,御龙第一直一军之力,就足以横扫辽主皮室军主力!」 五年的时间,再怎么样,也该憋出虎蹲炮了吧! 再不济,也该搞出明初的火铳、火炮了! 但赵煦现在不会知道,辽人已经扬帆出海,甚至跳到了日本,暴打了一顿,文恬武嬉已久,连比叡山的和尚都打不过的日本虫豸们。 活生生的将人家提前打进了院政时代! 更找到了对马岛的银矿,正在日以继夜的融炼。 同时,银矿的发现,让辽人开始狂野了起来。 、 免费阅读. 第七百一十四章 窗口指导 见着赵煦自信满满的神色,刑恕也聪明的不再在这个事情上纠缠了。 尽管,他内心还是有着疑虑——所谓火器,只在交趾战场上用过一次。 虽然,看上去确实是不错。 但交趾什么实力?辽人又是什么实力? 交趾人能和辽人比? 开玩笑! 信不信在西北战力垫底的吐蕃人过去都能匡匡三拳,将交趾人打趴下。 这也是如今许多朝臣非议、贬低章惇功绩的理由。 在这些人嘴里,章惇南征大胜,不过尔尔。 我上我也行! 何况章惇还在交州放纵土司,屠戮衣冠。 名教罪人! 实乃当代少正卯! 酸臭之味,赵煦在大内都能闻到。 刑恕稍稍整理一下心神,便接着问道:“设如陛下之算,此番交子谈判,我朝底线何在?” 赵煦笑了笑,道:“且看辽主的答复吧!” 辽人去年曾提出,用其从平壤府库之中找到的白银、黄金以及珍玩,送来大宋,作为增发的交子保证金。 根据当初刑恕从耶律琚嘴里套出来的情报,辽人从高丽府库缴获的白银大约二十万到三十万两,黄金一万余两,其他珍珠、宝石、香药一类的东西,估计可以折算十万贯左右。 这自然是一大笔财富! 但,如今辽人还留在手里的,恐怕不足一半了。 甚至可能都花光了。 因为,辽人在用兵。 用兵就要赏赐,大头兵们辛辛苦苦的打仗,不就图这个吗? 所以啊,得看耶律洪基手中还有多少黄金白银。 毕竟,赵煦又不是做慈善的。 刑恕点点头,道:“臣明白了。” …… 李二虎回到家,家中的下人就来报告说,田员外下午派人,接了他的妻儿父母去。 李二虎听完,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厢房中。 然后,他红着眼睛,关上门,看着空空如也,再无妻子与孩儿们的房间。 “田齐!”他低低的怒吼着。 但他却无能为力,甚至只能硬着头皮,替别人趟雷。 发泄之后,李二虎清醒下来。 他开始自己的准备。 首先,是选址! 他倒是想选在城外,可惜,行会的人不会允许的。 而汴京城的话,内城和外城的厢坊全部排除掉。 因为这些地方不仅仅人多眼杂,官府的控制力也非常强大,基本上各厢各坊都有官员。 于是,可供选择的地方也就剩下了新城之外的九厢十四坊。 所谓新城外九厢十四坊,本是外地州郡,逃难入京的灾民寄居之地。 久而久之,这些人就在城外的无主之地,建起了屋舍,形成了聚落。 官府本是不愿承认的,而且曾多次驱赶。 奈何,城外的人是怎么都赶不走,而且,越来越多。 当开封府还在为了新城外的事情头疼的时候,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不需要头疼了。 景德元年,辽军南下,宋辽会猎于澶州。 而结果所有人都知道了。 大宋不败而败,辽人不胜而胜。 大宋从此罹患恐辽症,并逐渐病入膏肓。 虽然朝廷粉饰妆点,都说这是大宋的白登山之围、渭水之盟。 将来必可复仇雪耻。 但现实却是人人都知道——哪怕是汴京城里的闲汉们都晓得。 那是不可能的! 至少真庙皇帝在位时不可能。 于是,从澶州灰溜溜回京的真庙,为了挽尊,就搞了天书。 然后又风风火火的去了一趟泰山。 本意是想要涂脂抹粉,结果却连自己都骗不了。 汴京城内外,议论纷纷。 没办法了! 就只好推恩于民,装出宽仁,承认了城外的这些灾民自发建立起来的厢坊,也是汴京城的一部分。 这就是汴京城外九厢十四坊的来历。 而这些厢坊有一个好处。 那就是它们虽然属于汴京城,厢坊之中也有着官吏、铺兵。 但是…… 人数相对较少,而且管理很松懈,只要打点好,哪怕李二虎在其中杀人放火,开封府恐怕都不会知道。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只有一个——这九厢十四坊,哪一个最合适呢? 李二虎只是稍稍一想,就得出了答案:“京南厢的安节、明义二坊!” 为什么? 因为京南厢直面着汴京的南门南熏门。 南熏门什么地方? 京城的畜门! 每日早晚,成群结对的猪、羊都会被猪贩子驱赶着从南熏门入城。 其数量多达数千,巅峰时可能上万! 以至于,官府在南熏门下,专门建了畜道,以便牲畜入城。 于是,这南熏门就成为了汴京专门的畜门。 一般情况下,无论是士庶官商,都不会从南熏门出入。 哪怕要出城往南去朱仙镇,也是宁肯绕路走新封丘门。 即使是就在南熏门外的京南厢的安节、明义两坊的居民也是如此。 在这样的情况下,南熏门外的安节、明义坊也就成为了汴京城最安静的地方。 也成了想要在官府眼皮子底下,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的人首选。 …… 第二天一大早,李二虎就带上了几个布铺的伙计,从家中出发,前往南熏门外的京南二坊,实地考察。 在路过大相国寺的时候,李二虎顺便买了些烧朱院的肉饼当早餐吃。 所谓烧朱院,通猪也。 其实就是个卖烤肉的地方,乃是这汴京城生意最好的烤肉铺子。 曾上过汴京新报,被汴京新报称赞为:京中烤肉,滋味无过烧朱院也! 当然,能上汴京新报,还被如此称赞,这烧朱院自然是颇具传奇的。 其创始者,乃是数十年前,大相国寺的一位叫惠明的僧人。 和尚穿着僧袍,站在烤肉铺里烤肉。 这画风确实是惊奇,买点更是十足。 所以一开业就引发了轰动,时至今日,已是大相国寺周围最有名的吃食店。 经过汴京新报的宣传后,更是成为了外地人入京必吃的一个铺子。 于是,生意越发火爆,如今已是每日不休,十二时辰连轴转。 铺子里烤肉的僧人,更是有数十人之多。 即使如此,还是忙不过来,烧朱院门口经常性的被堵。 李二虎也是路过,发现可能因为太早,所以竟没什么客人,于是差了一个伙计,去买了些烤肉回来,解解嘴馋。 很快,伙计就带着烤肉回来了。 “东家,这烧朱院的烤肉,也太贵了些吧?”伙计回来就说道:“一斤烤肉,竟要两百钱……” “州桥下面的吃食店,也不敢卖这么贵!” 李二虎哈哈一笑,道:“你不懂,这烧朱院的烤肉,那可是当年大年学士都要专程来买的烤肉!” “大年学士,可是文曲星般的人物!” “他老人家都爱吃的东西,贵一些很正常!” 李二虎嘴里的大年学士,就是当年的西昆诗派的三巨头之一——杨亿。 这烧朱院的名字,还就是杨亿给取的。 不过,如今知道这个事情的人,已经很少了,只有像李二虎这样的商贾,才会专门留心这些故事、典故。 这样在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就能有话说。 这也是他买卖能做起来,甚至得到田齐赏识,嫁一个女儿与他的缘故。 说着,李二虎就接过烤肉,然后咬了一口,接着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好!嫩!多汁!” “不愧是烧朱院的烤肉,味道更好了,还有股甜味!” “这两百钱一斤,确实值!” …… 烧朱院的后宅,连通着大相国寺的地方。 十几个僧人,正在将今天早上,刚刚从早市买回来的猪肉,一一宰割、切块,洗干净后,放入一个个大盆里腌制。 大相国寺中,专门派来督办烧朱院的僧人圆惠,从一个大缸里,取出了准备好的腌料。 此乃当年的那位惠明僧圆寂时,留下的不传之秘,历来为大相国寺的高层所掌握。 但其秘方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就是在正常的烤肉腌料外,加入少许蜜蜂与红糖。 过去,蜜蜂和红糖都很少。 只有大相国寺这样的皇室寺庙,才能大量得到。 但如今,市面上的红糖却渐渐多了起来。 尤其是正旦之后,马行街上出现了专门卖红糖的铺子。 这些铺子里甚至还有着晶莹剔透,宛如水晶的糖霜售卖! 于是,这京中大大小小的吃食店,都是闻风而动,纷纷前去买糖。 于是,烧朱院的烤肉,不再独一无二。 这些天来,越来越多的顾客,开始选择就近买肉了。 烧朱院的生意,慢慢受到了影响。 这就让圆惠,有些愁眉苦脸。 再不想办法,扭转局面,把买卖做好了,圆惠感觉自己可能会被主持勒令回寺。 从此只能青灯古佛,再不能依红偎绿。 想到这里,圆惠就忍不住叹道:“阿弥陀佛!” “小僧恐怕是命犯煞星了,须得去城外的中太一宫找王道长去去晦气才行!” 这过去的几个月,对他来说,简直是梦魇。 先是,好好的质库,不知犯了当朝官家的什么忌讳,被勒令交出去,并入那抵当所。 大相国寺虽然可以保留三成的干股,但原本掌管质库的僧人,却多数被遣回寺中。 只有那些精于算术,善用算盘,熟悉账目的僧人,被抵当所高薪聘留下来,签下了契书,从此吃上了官家的皇粮。 据说将来甚至有机会出官! 像他这样,只是靠着叔叔是大相国寺高僧的人,就只好卷起铺盖,回到大相国寺。 好在叔叔还是给力的,没多久就又给他寻摸了一个肥差——来管这烧朱院的烤肉营生。 这营生虽比不得过去在质库潇洒、快意。 却也是油水肥厚,旁的不说,每天酒肉管饱,想去与相好的相会时,兜里也拿得出贴己钱,隔三差五还能去桑家瓦子、潘楼布施一回。 但若是烧朱院的买卖,在他手下,也被搞砸,圆惠知道,他叔叔大抵也没办法再给他寻承一个肥差了。 圆惠正苦恼着,不知如何与寺内交差。 一个僧人,就急急忙忙的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道:“师兄,师兄,却不好了!” “在咱们对门,有人要开一家新的烧肉店!? 圆惠抬起头来,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在烧朱院对面开烧肉铺? 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因为,没有人能在烤肉、烧肉这一块与大相国寺竞争。 不止是因为大相国寺的烧朱院,所用的腌料是外人所不能掌握的。 也是因为,烧朱院足够传奇! 但现在,却有人敢来捋虎须了? 真是好大的胆子! 当真以为大相国寺的武僧是养着吃干饭的? 圆惠当即放下手头的事情,跟着那僧人匆匆出门。 一出门,他就看到了,果然,在御街的另一边,那都亭驿的路口,一个新的烧肉铺已经在挂酒旗。 酒旗上,有着大字,圆惠低声呢喃着那酒旗上的店名:“孙家烧肉!” “孙家正店的买卖?!” 孙家正店,可是如今汴京城最威风的正店之一。 其风头已经超过了一众老牌正店,在整个开封府,拥有了上千家脚店,最远的一家,都开到了滑州去了! 正店的东主孙赐,更是汴京的传奇与汴京梦的代言人。 汴京新报,就专门刊载过这个人的生平。 其出身微寒,不过是一个破落户家的儿子,起家也只是一个酒博士。 因勤勉忠厚,做买卖豪爽,深得其东家的赞许。 于是,资助其开了一家脚店,甚至还招其为婿,其也没有辜负其东主的赞许。 短短十余年时间,就从一家小小的脚店发展成汴京三十二家正店之一的东主。 如今,更是乘风而起,不仅仅是五家获得官府特许,可以酿玉液酒的正店之一。 其更是开始涉足多个产业。 包括但不限于烧窑、冶炼、家具等,听说,他还可能参与扑买抵当所。 其摊子之大,让人震惊! 他几乎是将自己在正店上赚的所有钱都拿出来,用于扩张、经营了! 其疯狂程度叫人咋舌! 照道理来说,这种疯子,要么是被人设套,坑个血本无归。 要么就是会被人套个麻袋,丢下汴河。 但,诡异的事情,就在这里了。 孙赐疯狂扩张,不断跨行,但他的买卖,却依然火热。 他本人更是依旧活蹦乱跳,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如今,他更是涉足了吃食业,甚至将买卖明目张胆的开到了大相国寺的烧朱院对门来。 摆明车马,就是要来和烧朱院碰一碰。 甚至是要踩着烧朱院,成为汴京最有名气的烧肉铺! 只是想到这一点,圆惠就大怒:“岂有此理?” “真当我佛没有怒目金刚了?” 大相国寺,可不仅仅是皇室寺庙,也是汴京城最大的寺庙,更整个大宋最有钱的寺庙! 旗下产业数都数不清楚! 烧朱院,甚至质库,都只是其中的一个产业。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每个月初一十五在大相国寺内举办的万姓交易大会,就能吸引几乎整个汴京的注意力。 不知多少好汉的物件,多少英雄的收获,都是靠着这万姓交易大会成功出清的。 自然,大相国寺是要居中抽成的。 而好汉与英雄们,也需要大相国寺的配合。 大相国寺的一个招呼,整个汴京的好汉,就都会活跃起来。 别说区区一个商贾了,便是朝中大臣,得罪了大相国寺,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但现在,那孙赐却在大相国寺烧朱院的对门,开起了烧肉店。 圆惠看着,心中愤火燃烧,脸也一下子红温了。 …… 孙赐亲手将新开的烧肉店的酒旗挂在了店门口。 然后,他仰头看着,在空中飘扬的酒旗。 几个雇工,已拿着鞭炮,在店门口做好了准备。 只待着吉时一到,就点火鸣炮欢庆新店开业,同时也欢庆孙家涉足烤肉业,并将烤肉与美酒结合,推向大众。 但,此刻的孙赐却没有任何欢喜之色。 他的脸上,甚至还有着淡淡的忧虑。 “这一遭,却是要将大相国寺得罪狠了!” 大相国寺是汴京的巨无霸。 得罪了它,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可是,没有办法啊! 如今,他名下已经拥有了窑场、瓷场、锻造场、冶炼场在内的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作坊。 加上他的正店的酿酒和售酒的产业。 现在,他光是雇工就有三千余人! 这还没包括那一千多家遍布汴京内外的脚店。 雇了这么多人,每天睁开眼睛,就得为了这三千多雇工的工钱发愁,还得思量着买卖、经营,维持自己庞大而臃肿的产业,稳定的向前。 即使如此,宫中却还是不满足。 还在遣人来催促他招工、招工再招工,扩大扩大再扩大。 宫里面的意思很简单——朕给汝撑腰,汝给朕招工! 正是在这种压力下,他将自己的雇工从不到三百,扩大了如今的三千余。 短短一年膨胀了十倍! 但宫中却依然不太满意。 压力层层下降! 于是,孙赐只能在压力下,不断追加投资,扩大生产规模,增加雇工。 不止孙家正店赚的钱,全部砸了进去。 便是老底子也都掏了出来! 唯一的好消息是,宫中虽然给压力,但也给政策,给待遇! 不止让他成为汴京唯五的玉液酒指定酿造商。 就连他的那些产业,生产的产品的销路,宫中也直接安排了。 一张张指向订单,不断下发。 跟着订单来的,还有各种技术。 譬如说,他的窑场里,就有着有司调来指导的各种窑场的窑工。 定窑、汝窑、哥窑、建窑、龙泉窑甚至是长沙窑…… 这些窑工,教导他的工人,如何烧制各种形制的瓷器。 而这些订单,则来自各个方面。 有卖去辽国的,也有官府自用的,以及禁军的需求。 靠着这些单子,他才养得了这么多工人。 除了订单、技术支持,自然还有着官方的保驾护航。 他的名字,直接在开封府那里挂了号。 和他相关的司法诉讼,开封府直接走快速审理流程。 只要不做的过分,官府方面,将对他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他能不断的招工,不断的扩大生产规模上的。 孙赐很清楚,一旦他不能让宫中满意。 那么现在给他的东西,宫中就可能回收,交给一个能让宫中满意的人。 但,暂时工坊那边,受限于种种条件,不好再和去年一样野蛮扩张了。 他就只能杀回吃食领域。 靠着开店,来雇佣人手,满足宫中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对雇工数量的追求。 孙赐正想着自己的事情,忽然他听到了一个路人的声音。 “咦!” “竟有一家新店,还是烧肉店?” “孙家烧肉?” “有趣,有趣,竟有人敢挑战烧朱院的买卖!” 孙赐听着,面露微笑的回过头,对那路人拱手:“客官,我家的这个烧肉店,不仅仅比烧朱院的烧肉更加鲜嫩多汁,而且价格比他们还要便宜!” “客官若是有闲,可以抽空来尝尝看!” 做买卖二十多年,孙赐最大的优点,就是善待自己的顾客。 这让他从一个小小的酒博士走到今天。 是他安身立命之根! 那路人闻言微微一楞,旋即回礼:“一定!一定!” 孙赐颔首,然后示意那些拿着鞭炮的雇工,只等选好的吉时一到立刻鸣炮开业! …… 噼里啪啦! 身后传来了爆竹不断爆炸的声音,硝烟弥漫在街道上。 李二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孙家烧肉……” “竟有人敢在大相国寺的烧朱院对面开烧肉店!” “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等等……”李二虎似乎想起了什么:“该不会是孙家正店的孙家开的吧?” “若是他的话……倒是可以捋一捋大相国寺的虎须了!” 孙家正店,是如今汴京的标志性正店。 其东主孙赐,更是汴京城公认的奢遮员外。 据说,就是到了郡王家、驸马家,这个曾经的酒博士,如今也是座上宾,与那些勋贵同席而坐! 真真是羡煞他人! 孙赐也因此成为了包括李二虎在内的无数汴京商贾的偶像和榜样! 人人都想成为第二个孙赐。 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想成为孙赐的机会,极为渺茫。 因为孙赐不仅仅是一个商贾。 还是当朝官家盖章认可的义商! 像他这样微不足道,连父母妻儿也护不住的小商贾,只是这汴京城内的一粒微米而已。 大概这辈子都只能仰视着孙赐这个名字吧! 第七百一十四章 韩绛致仕 随后的日子,李二虎开始密集的前往南熏门外的安节、明义两坊,寻找着合适的作坊地。 同时,他在城中也召集了一批匠人,开始了对田齐送来的‘太母车’进行逆向复刻。 一个个零件被拆卸下来,然后用墨斗、卷尺丈量记录。 木制零件,直接现场制造。 铁件和铜件,就有些技术难度,须得去寻些能工巧匠。 不过,在汴京城这种商业城市,只要钱给到位了,那就没有什么人是请不到的。 而在这个过程中,李二虎每次路过大相国寺,都会关注一下,烧朱院和那孙家烧肉。 不止是他,大半个汴京城,都在关注这个八卦。 大家都很想看看,到底是老牌的大寺,手眼通天的皇室寺庙更厉害? 还是崛起的新贵,如今京中最奢遮的员外厉害? 可惜,一连十几天,无论大相国寺还是孙家正店,都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大相国寺的烧朱院买卖,继续照做。 而孙赐的孙家烧肉营生,则迅速在汴京城中开枝散叶,不过半个月,就开了十几家分店。 并没有发生诸如放火烧铺、闲汉闹事,乃至于武僧与好汉们在京中闹市大打出手的事情。 一切,仿佛是云淡风轻,却又叫人毛骨悚然! 而孙赐的烧肉店,经此一事,却是打响了名声。 然后,因为其所售卖的烧肉、炙肉,口感、味道都隐隐比烧朱院的要好一些,但价格却要便宜五十钱一斤,且因为孙赐开店的速度快。 故此很快的就吸引来了许多食客,生意渐渐兴隆。 叫李二虎看的是羡慕不已。 这才叫做买卖! 没有官府刻剥,没有外人觊觎,只消埋头经营,这当然能发家致富。 奈何,这京中却只有一个孙赐。 甚至整个天下都只有一个孙赐。 像他这样的小喽啰,连父母妻儿都保不住。 只能是为他人所制,成为他人的棋子。 …… 赵煦看着探事司的报告,忍不住摇头:“这汴京城中的行会,一个两个,看着都是胆大包天的主!” “可惜……到头来,却只晓得推一个无背景,无靠山的小商贾到前台来!” 但,他们若真的自己出面,来做这个事情。 那赵煦的说辞,肯定就要换一套了! 搞不好,立刻就要内降旨意,叫蔡京去铲除了! 也就是所谓的屁股决定脑袋。 “都知啊!”赵煦放下手里的报告,看向躬立在这静室里的石得一:“差人去打探清楚,这个叫李二虎的商贾的底细、跟脚,再来报朕。” “诺!”石得一恭敬的领命,然后就要拜辞而去。 送走石得一,刘惟简就出现在了赵煦面前。 “大家,老奴已准备好了……”他轻声说着。 “嗯!”赵煦点头:“左相康国公,执意要辞相致仕,我已慰留数次,奈何康国公去意已决……” 这样说着,赵煦就多少有些唏嘘感慨。 韩绛是他即位后,拜的第一位宰相。 同时也是与他有着不错默契的老臣。 如今,韩绛将要离任。 赵煦是有些舍不得的。 “明日就劳烦老钤辖,代我康国公的府邸,宣读制书罢!”赵煦嘱托道:“替我给康国公带句话——卿之忠勤,朕铭记于心! “诺!” …… 元祐二年,正月乙卯(二十六)。 左相康国公韩绛府邸之中,伴随着鼓乐的吹奏。 刘惟简那独特的声音,抑扬顿挫的宣读着,范纯仁写的制书。 “门下:朕绍宣皇绪,临御宝图,涉道未明,罔知攸济……” “卿乃名臣,辅政四朝,功被生民,名垂当世……” “天锡眉寿,既艾而昌,不辞辛劳,辅我大政……” “告老于朝,退以厚于风俗!去就以礼,古今所难,宜推高怀,诞布列位!” “尚书左仆射、守门下侍郎、兼提举检讨役法所、同提举便民低息贷公事、银青光禄大夫、上柱国、食邑一万八千四百户,食实封六千两百户康国公韩绛……” 似乎是稍微了停顿了一下,刘惟简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克孝而忠,允文且武……士民视其去就,边圉震其威名……时更四朝,躬蹈一节……于戏!音声不遐,尚有就问之眷!几杖以俟,复期亲祀之陪!勿以进退之殊,而废谟猷之告,式燕且誉,俾寿而康!” “可,特授检校太尉、司徒、开府仪同三司、致仕,赐几杖,充广德军节度、管内观察处置等使,位列元老,以师傅之礼,尊于京师。” 这就是要慰留韩绛于京,将之视作如同文彦博一样的元老,作为都堂宰执的顾问。 韩绛听着刘惟简宣读完诏书,四拜之后,躬身而起,面朝福宁殿拱手:“老臣叩谢天恩!” 旋即韩绛从自己怀中,取出了那封早就写好的辞相谢恩表,将之郑重的交托到了刘惟简手中。 “还请押班代老臣转交于陛下!” “老臣临别,肺腑之言,尽在其中。” “韩司徒放心!”刘惟简道:“我必亲手上呈于大家。” …… 刘惟简回到宫中,而赵煦此时已在庆寿宫中,与两宫一起等待着刘惟简回返。 韩绛是元祐时代,第一位致仕的宰相。 他虽非先帝托孤大臣,但实际做的是托孤顾命之事。 如今,其将致仕,自然要郑重对待。 刘惟简来到帘中,跪下来磕头拜道:“奏知大家、两宫娘娘,老奴奉旨宣诏归来,特来缴命,并呈司徒、康国公谢恩表。” 于是,他恭敬的呈上了韩绛的谢表。 粱惟简接过来,然后送到赵煦面前。 赵煦在两宫的陪伴下,拆开谢恩表的封皮。 韩绛的字迹顿时映入眼帘。 首先,自是谢恩,说这两年来,多赖天子眷宠,两宫信赖,所以才有了些微末的功劳,实在不敢当朝廷如此赞誉。 然后就是话锋一转,开始谈论如今的天下。 说百姓疾苦,生民艰辛,这两年又连遇大旱,又逢西贼大入,国库已是空虚。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应当继续元祐善政的基调,改革役法,减轻百姓负担,轻徭薄赋,缓解民众疾苦。 同时,朝廷应该听取地方的意见,与朝中大臣广泛交流,选用君子贤人,辅佐朝政…… 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事情。 并不稀奇,甚至都是有模版的。 几乎所有宰相致仕的时候,都是这么说的。 区别不过用词不同,阐述的方向不同罢了。 韩绛的谢表,最关键的,还是他向赵煦和两宫举荐的大臣。 首先,是他去任后的左相和兼任差遣。 韩绛表示,右相吕公著,四朝老臣,忠厚淳朴,必可辅佐天子,梳理国家。 所以,他建议,由吕公著接任他的左相之位与役法检讨所、便民低息贷公事的差遣。 两宫看到这里,都是暗暗点头:“康国公真乃社稷臣也。” 其和吕公著在都堂共事,曾出现过矛盾。 但如今,韩绛离任,依旧是推荐了吕公著接任。 可谓是外举不避仇了! 赵煦却是继续看下去,因为他知道,戏肉在后面。 果然,韩绛开始推荐他的人了。 第一个被他推荐的,就是京东路都转运使熊本。 韩绛认为,熊本有‘经世之才’,其履政京东,安抚百姓,抚恤士民,推举贤才。 这样的大才,不能在放在外郡了。 应该提拔回朝,辅政天子。 而熊本在京东这两年,也确实是做的不错。 至少,吴居厚留下的烂摊子,基本都被他收拾好了。 他还配合宋用臣,修好了多条主要官道,并对五丈河、金水河进行了整修、清淤。 同时,苏轼的工作,他也非常支持。 两人私下交情听说也不错,已经开始称兄道弟了——就是,苏大胡子这个人貌似一直比较克朋友。 比如苏轼的好朋友,故宰相王旦之孙王巩,就被牵连,贬篡广南西路的宾州去监酒税,直到赵煦登基,才在文彦博的求情下起复回京。 广西的宾州! 这可是岭南了啊! 可怜王巩,堂堂的宰相之孙,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富贵公子,就这样被送去了岭南吃荔枝。 更可怜的是其两个儿子,都因跟随其南下而患病去世。 对王巩而言,可能唯一的庆幸事是因为这次贬篡,让他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真正红颜知己——宇文柔奴。 现代的那些小资们,最爱写在自己简介里装逼的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就是苏轼赠给宇文柔奴的。 所以,熊本现在和苏轼称兄道弟。 将来苏轼万一再犯病,赵煦感觉,熊本这个实诚人,大抵是要遭不住的。 因为啊,苏轼这个人身上,可能带着一个叫‘兄长救我’的debuff。 纵观其在熙丰时代,以及赵煦上上辈子的绍圣、元符年间的遭遇。 只要他一落难,那些与他交心的朋友,就会争先恐后,不惜代价,前仆后继的相救。 然后被人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也不知,这一次,还会否如此? 而熊本在两宫这里,显然有着不错的印象。 故此,两宫一看到这个名字,就想了起来。 “这熊本确实是个做事的实诚人。”太皇太后道:“老身哪怕在宫中,也常听人言,如今的京东路,可谓是气象更新,大不相同了。” 确实是不同了。 过去,吴居厚在的时候,虽然拿着京东百姓拼命压榨。 但京东路的治安一直不错。 现在嘛…… 随着登莱金矿开放,无数英雄好汉,怀揣着发财梦,一头闯入登莱的群山溪流之中。 然后…… 各种各样的命案,层出不穷。 登莱群山,吞噬着无数人的性命。 好在好汉们也就是在山里横,出了山,那些找到的金子的,是一刻也不敢停留,直接带着金子就回了家乡,买地置宅过上了富家翁的生活。 汴京新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报道一个这样的幸运儿。 不断刺激着,好汉们的肾上腺素,让天下州郡的好汉,源源不断踏上前往登莱的旅途。 至于那些没找到太多金子的? 河北的工地,淮南的河道,以及广西的甘蔗地,熙河的棉花地,都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对此,赵煦一直是心怀感恩的。、 这些都是好人啊! 都是国家的恩人! 没有他们,好多事情,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和赵煦一样感恩的人,还有登莱本地的商贾、豪族。 多亏了好汉们! 他们才能坐地发财! 二三十万的淘金客,养活了不知道多少人的买卖! 就连苏轼的鱼干生意,赚的第一桶金,也有好汉们的贡献! 赵煦想到这里,就笑着道:“太母所言甚是。” “熊本确可拔擢入朝,先用为六部侍郎吧。” “嗯!”太皇太后颔首。 然后,她就低头扫了一下,韩绛举荐的其他大臣。 于是,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吕惠卿!”太皇太后忍不住失声。 就连赵煦,也惊讶了起来。 吕惠卿,这可是韩绛的死对头! 甚至是一生之敌! 他竟在致仕的谢表上举荐吕惠卿? 难道,韩绛的个人道德修养,已能与祁黄羊相媲美了? 第七百一十五章 涟漪 都堂。 吕公著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韩绛谢表推荐了吕惠卿的事情。 他的脸色瞬间僵住,过了好久,才挤出来一句言不由衷的话:「左相公忠体国,为国举贤,真乃我辈楷模!」 但心中,却是只恨不得将韩绛的祖宗十八代都轮番骂上一遍! 那吕吉甫当年在朝,可是出了名的刺头! 天天不是在和人斗争,就是在找人斗争的路上! 不止是旧党君子们,被他斗的人仰马翻。 便是新党的小人们,也是被其逼得狼狈不已。 别以为,他当年在朝,只得罪过一个韩绛。 曾布、章惇、蔡确、王珪…… 甚至就连王安石的爱子王雱…… 只要能得罪的人,他都得罪了一遍。 他要是回朝,吕公著只觉得头皮发麻,心中甚至生出些疲惫之感。 奈何他是右相,马上就要接任为左相,成为这大宋秉政的宰相。 宰相必须宽容大度,也必须表现出能接受不同意见的态度。 不然,就可能被人指责为当代的李林甫。 吕公著需要大度。 他的学生李常就不一样了。 一听说韩绛致仕谢表举荐了吕惠卿,李常当即就有些破防了。 而且他的反应之剧烈,堪称是都堂之中,最强烈的一个人。 因为,和别人不一样,他李常李公择,是真的吃过吕惠卿这个福建子的亏的。 说起来,李常当年和吕惠卿还是好朋友——治平年间,李常、吕惠卿、沈括还有如今的刑部尚书王存四人皆在馆阁学习。 彼此很快熟悉,闲暇之余,经常聚在一起写诗论文,互相交流。 那个时候,吕惠卿就已经开始显露出他锋芒毕露,得理不饶人的性子。 等到熙宁的时候,吕惠卿得到王安石重用,就彻底不装了。 李常当时,曾受王安石推荐,出任谏官。 但,李常强烈反对青苗法,认为这个法令必定坏事、害民。 于是,吕惠卿跑来威胁他:「君何得负介甫?我能使君终身不如人!」 你要敢辜负介甫相公,我就能压你一辈子,叫你终生为下吏! 李常自不肯受这个威胁,坚决不妥协,并在数日后的朝议上,坚决反对青苗法的实施。 还说这个事情,必定害民。 然而,先帝态度坚决,于是李常只能是自请外郡。 果不其然,事后,吕惠卿指使了很多人来打压他李常。 但李常坚决的与这些人做着斗争(注1)。 如今,韩绛在致仕时,举荐吕惠卿。 一旦吕惠卿回朝…… 以其性格,李常知道,他一定会践行当年的诺言。 那个福建子,必然与他为难。 想到这里,李常就握紧了拳头:「吾绝不能做事不管!」 「必须上书,必须与两宫、陛下阐明此事!」 于是,他开始思考,如何写奏折,议论这个事情。 但思来想去,直到这天下值,他都没有拿定主意。 主要是,他需要斟酌用词,必须在尽量委婉的同时,还能说服两宫与天子。 没办法! 吕惠卿是韩绛举荐的。 而韩绛,如今已正式致仕。 若他言辞激烈的反对此事,就很容易给人错觉,以为他不尊重韩绛这个致仕的前宰相。 更 何况,他还需要顾忌少主的态度。 张之谏一案,可是直白的显露过少主对吕惠卿的保护态度。 于是,李常直到回到家,还没有想好腹稿。 正好,这个时候他的外甥黄庭坚,来他府邸看望他。 「鲁直来的正好……」李常一看到自己这个外甥,顿时大喜:「吾正欲遣人寻鲁直呢!」 黄庭坚一听就反应过来,问道:「可是为了康国公举荐吕经略一事?」 「嗯!」李常道:「那福建子,乃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其当年在朝,便迫害了不知多少君子贤人。」 「如今左相推举……我恐其若回朝,则都堂将永无宁日!」 这是肯定的! 别说是旧党的君子正人了。 便是新党的那些大臣,谁又愿意看到吕惠卿回京? 元丰时代,为了防止吕惠卿回朝,新党、旧党的大臣们,甚至曾默契的联手过。 黄庭坚想了想,道:「舅父大人,小甥以为,如今想要阻吕经略回朝,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御前,赞其为官,美其功劳了……」 「嗯?」李常皱起眉头。 黄庭坚解释道:「舅父也当知,当朝天子,于吕经略似乎颇有好感。」 「而自兴龙节,群臣共拥天子,以天子聪慧,可直除大臣。」 「故此若天子圣意已定,哪怕朝野皆毁,吕经略也能回朝。」 李常点点头。 去年的兴龙节,群臣集体上表,拥戴天子。 不止让两宫同意了,从此以后,宰执大臣可取旨于福宁殿。 还让天子正式拥有了无需两宫同意,直接除授大臣的权力。 而天子拜授宰执大臣,乃是天子的权柄,任何人都无权干涉、置喙。 也不可能有人有那个胆子,来反对、质疑。 除非他想自绝于天下,成为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 故此,只要天子愿意,宫中一张黄麻纸降下,吕惠卿就将即刻回京! 「所以……」黄庭坚 道:「大人,小甥以为,若要阻其回朝,便只能是曲而为之……」 李常的眼睛亮了起来。 黄庭坚的意思他自是懂的。 吕惠卿这些年来,一直在鄜延路、河东为官,主持对西贼的战略。 这些年来,他几乎所有功劳、政绩,都来自于军事上。 在民政上,乏善可陈。甚至有着很多可供人攻击的口实。 故,黄庭坚的意思,其实就是将吕惠卿向着一个文臣名帅的方向塑造其在宫中的形象。 只要宫中天子和两宫都形成了"吕惠卿确实很能干,但他的能干,主要集中在军事领域"。 那么,天子和两宫就都可能倾向于,继续任用其戍边。 河东是不能呆了。 但陕西诸路以及熙河路,都可以安排他。 就是…… 「若如此,天下苍生虽幸,而州郡何辜?」李常叹道。 黄庭坚拜道:「大人,小甥闻当年范文正公主持庆历新政,有言者请文正公手下留情……」 「文正公言: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今日之事亦然!」 「一路哭,何如天下哭?!」 李常颔首道:「善!」 「鲁直所言甚是!一路哭,何如天下哭!」 「就是苦了那一路百姓……何其无辜啊!」 作为吕惠卿昔年的好友,李常对吕惠卿的性格非常熟悉。 在吕惠卿看来,只要结果是好的,那么过程如何根本不重要。 所以,他主政的河东路,这些年来,为了扰耕,也为了消耗西贼。 不仅仅掏空了河东一路州郡的府库,使百姓极为疲惫。 还需要让河北与京东路,输送大批钱帛、甲械,才能维持得了河东的摊子。 虽说,吕惠卿这样穷兵黩武,使河东一路的官军战力大增。 至少可以依靠吴堡和葭芦寨这两个前进基地,不断袭扰西贼左厢,使其左厢主力动弹不得,无法支援陕西、熙河。 去年西贼大入的情况下,河东官军更是大宋唯一一路主动进攻,并深入西贼腹地,使其整个左厢,甚至是黑山威福监军司的兵力,都只能留在横山北麓。 但,这改变不了,吕惠卿主政下的河东百姓,极度困苦的现状。 连晋、绛这样的富裕州,一场旱灾过后,竟出现了百姓流离失所的悲惨情景。 以至于连吕惠卿都捂不住盖子了,只能和朝廷求援,请求减免赋税,增加宽剩钱的额度。 文府。 文彦博在文贻庆的搀扶下,缓缓的坐到了塌上。 「当世啊……」文彦博靠在软塌上,向着来访的冯京叹道:「你我又老了一岁了啊!」 冯京拱手道:「是啊……」 「太师,你我又老了一岁了。」 「听说太师的女婿包绶,这几日就要启程,前往熙河为官了?」冯京问道。 「嗯!」文彦博对着皇城方向拱手:「蒙天子厚爱,两宫慈圣垂爱,以恩荫为宣德郎,并授熙州通判,如今已是拿到了吏部告身,已定了二月乙酉(初二)离京。」 冯京颔首,感慨道:「真是天恩浩荡啊!」 「包孝肃公九泉之下,若知圣眷深厚,必能含笑。」 包绶被授宣德郎,并权熙州通判一事,在朝堂上波澜不惊,甚至没有惊起任何涟漪。 这是因为,包绶的资序,早就已经满足了一州通判的需要! 他是包拯的独子,五岁的时候,就已为仁庙恩荫为官——授太常寺太祝,这可是京官! 换而言之,人家五岁的时候,其官职资序,就已经超过了大多数的新科进士。 其后的岁月里,他一直有在磨勘。 这么些年磨勘下来,包绶的资序早就已到了宣德郎这个京官的顶点。 之所以没有改朝官,只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出仕。 当然,一个从未出仕为官,没在选人这个官职上做过一天官的恩荫官,一出仕就拜一州通判。 这也确实是皇恩浩荡! 不然的话,照道理来说,应该会先除授一个不太重要的闲差,锻炼锻炼,磨砺磨砺,看看成色,再决定下一步授官,不可能一上来就是一州通判。 文彦博听着,眼睛都笑得咪到了一起:「确实是皇恩浩荡,老夫已叮嘱了包绶,嘱他到任后,要好生为官,不可辜负天子信重,更不可坏了先人名声。」 但他嘴角的笑容,都要压抑不住了。 包拯——当年是跟他混的。 而包绶,更是他的女婿。 当今天子,推崇包拯,重用包绶,在他看来,这就是在推崇他,更是在褒扬于他。 坊间大都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毕竟,包拯已死。 天子如此优遇包拯的独子,褒扬包拯的功劳,称赞其为官。 这不就是在变着法子,褒扬、赞美文彦博文太师? 冯京点点头,然后轻声问道:「太师,对于韩子华推荐吕吉甫的事情怎么 看?」 文彦博脸上的笑容止住了。 「怎么看?」他轻声道:「自然是平常看!」 「太师就不担心吗?」冯京问道。 吕惠卿,那可是新党的激进派里的激进派。 连手实法都敢搞! 他要是回朝…… 冯京感觉,这汴京城,肯定不得安生。 「担心什么?」文彦博反问道:「当世难道会觉得,天子连一个吕吉甫都 压不住?」 「怎么可能!」 「连你我这样的人,都能为陛下所驱策,甘愿受其差遣……」 「吕吉甫就算回朝,也是一般!」 文彦博才不担心这些呢! 因为,在他的视角,如今宫中的那位的手段和手腕,简直不要太多了。 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位少主到底是怎么学会的这些手段与手腕。 但,文彦博很清楚。 如今,这朝政的外戚勋贵,基本都被那位陛下喂得饱饱的。 有钱赚的情况下,外戚勋贵们,比谁都好说话。 何况,那位不止会给钱给好处。 他还能杀鸡骇猴。 王诜、郭献卿,两个驸马一死一收教。 徐国公张耆家族,被连根拔起,连真庙赐的宅邸都被回收,改造成了给官员的廉租房。 而对类似他和冯京这样的元老文臣。 那就更是对症下药了。 他文彦博好名,那就给名气,抬轿子,一入朝就尊为太师,拜平章军国重事,位在宰执之上,还宣布太师七日一朝,每入朝命宰执起肩舆,更特旨许太师御前减一拜,去年兴龙节后更是特旨许太师御前免跪拜。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他文彦博根本抵挡不了,立刻就改变了态度。 四朝元老的架子不摆了,也不想挑刺了,甚至肯和韩绛合作,给韩绛调整、改革役法、青苗法背书。 后来,更是选了他的孙子文熏娘入宫,直接封为甘泉县君。 几乎就是明晃晃的告诉他——朕,是有意立太师孙女为后的。 文彦博哪里受得了这个刺激? 从此彻底没了太师的派头,真真是天子呼来既上朝,指哪打哪。 冯京也是一般。 其爱财又爱名,天子投其所好。 不止遂了其的心愿,拜同提举元祐字典编修使。 还对冯京那几个族人的买卖,开了绿灯,使他们也能参与到对辽贸易中。 冯京点点头,道:「但是,朝中内外,依旧不安啊!」 「就怕那吕吉甫回朝,大动干戈!」 这可不仅仅是旧党的君子元老们担心,新党的大臣们同样担心。 因为吕惠卿,从来不是个肯安生的。 一旦其真的回朝,这朝堂内外,都别想有什么安静日子。 搞不好,他甚至会直接再次打起变法的旗号! 那就真真是天下苍生何辜! 文彦博呵呵的笑了笑,道:「当世且放宽心吧!」 「依老夫之见,吕吉甫也未必想回朝。」 「不然,他何必叫其弟在京中大肆声张他那一本《县法》?」 年前,吕升卿回朝述职,顺便帮吕惠卿的著作《县法》扬名。 于是,搅动了好大一场声势。 引得汴京舆论震动,其余波延宕至今,这也是好多人一听到吕惠卿被韩绛推荐了,立刻"新法ptsd"发作,惶惶不可终日。 为什么? 因为吕惠卿的《县法》序言,实在是太大胆,也太离经叛道了。 公开曲解圣人经义,公开为自己的嗜杀辩护。 甚至,他还觉得自己已经很温柔,很克制了。 不然的话,他肯定会杀的更多! 其人虽不在汴京,但却让汴京上下群臣都感觉脖子凉梭梭的。 于是,韩绛一推荐,顿时无数人炸锅。 这个杀神要是回来了。 指不定得拿多少人祭天! 一时间,汴京内外,一片石砸狗叫之景。 冯京听着,却是楞了。 「吕吉甫不想回朝?」 「看吧!」文彦博道:「等吕吉甫回朝,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太原,经略安抚使司官邸。 吕惠卿的手中,拿着一本书,慢慢的读着。 「相公……」门被人推开,他的表妹夫李夔走了进来:「京中韩相公来信了。」 「嗯!」吕惠卿点点头,道:「斯和且坐下来说话。」 李夔拱手一礼,坐到了吕惠卿面前,然后将书信递给了吕惠卿。 吕惠卿拆开信件,只看了一遍,就眯起了眼睛。 「怎样?」李夔问道。 吕惠卿笑道:「康国公确乃信人!」 「已是依约举荐于吾!」 「斯和啊!」吕惠卿看向李夔,道:「准备一下,只等朝廷使者一到,就与我回朝述职吧!」 「再过几个月,你我可能就不在这河东了。」 李夔是他的幕府官员,自然会跟着他一起走。 「回京?」李夔兴奋起来:「朝廷果真要拜相公为执政?」 吕惠卿摇头:「哪有这么简单!」 「能允许我回京,面见少主,见上一见,就已是那些人对我吕吉甫忍耐的极限了!」 「真要拜我为执政……」 「恐怕,不止旧党那些女干邪,就算是新党里的同僚,都该睡不着了!」 他可太清楚自己的敌人有多少了? 答案是无数! 毕竟,他连恩相王安石的爱子王雱都能得罪。 还有谁是他没有得罪过的呢?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 为了做成事情,从不惮于得罪人,也从不惮于和人闹掰。 「再说……」吕惠卿喃喃自语:「那把清凉伞,我已经拿过了。」 「区区执政,我已不稀罕!」 「要做就要做宰相!」 「且让那些小人,去互相撕咬吧!」 免费阅读. 第七百一十六章 耶律洪基:朕只要银子! 二月初春,乍暖还寒,汴京的气温,依然可能五度以下。 今天天气不错,赵煦陪着向太后,漫步于保慈宫后的花园。 “母后,儿臣听说太母有意诏河东吕经略入朝为官?”赵煦问道。 “嗯!”向太后对这个事情,是比较抗拒的。 在她心中,吕惠卿可恨多了。 毕竟,当年,拿着她父亲向经立威来强推免行法的人,就是吕惠卿。 向经因此被迫出知青州,随后病逝。 她竟未见到自己父亲最后一面! 而吕惠卿当年为什么敢拿着她父亲立威? 不就是因为她这个女儿,虽是皇后,却并不为先帝所爱吗? 不就是因为她生的孩子,全部夭折,无依无靠吗? 故此,向太后是不可能原谅吕惠卿的。 而太皇太后却忽然改变了态度。 觉得这个吕惠卿或许可用! “庆寿宫娘娘以为,吕惠卿乃是孤臣,为群臣所排挤,受天下毁誉,若用之必为社稷臣。”向太后轻声叹道。 这是年前的曾肇诬陷叶康直一案,所带来的影响了。 庆寿宫在经过曾肇一事后,对于如今的朝政格局,是不太满意的。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总之,根据梁从政那边漏出来的消息是——太皇太后以为吕惠卿为朝野所孤立,受群臣毁誉。 这是个孤臣啊! 若重用了他,他是不是就要对老身感恩戴德了? 总之,就是很淦! 反正,如今庆寿宫方面对吕惠卿是颇为期待的。 是一点也不在乎,吕惠卿的名声和曾经的过往了。 这也能理解。 毕竟,当年吕惠卿只是得罪了向家,还没有去碰高家的逆鳞。 不像王安石,又是搞免役法,又是改革宗室,砍三统、六卫和环卫官的俸禄。 搞得天天有人入宫哭诉。 赵煦扶着向太后的手,道:“可儿臣听说,那河东的吕经略,当年曾开罪外祖,使外祖不得已出知青州,竟不得返……” 向太后听着,轻声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不提也罢!” 赵煦自然知道,向太后对吕惠卿的恨意从未消减,便道:“虽说母后慈圣,宽宥于彼,但儿臣却还是很难接受,一位曾逼迫外祖的大臣回朝……” 向太后听着,心中舒服了许多。 虽然她知道,赵煦其实多半只是在哄她而已。 可至少,这个孩子愿意哄她啊! 于是她柔声道:“六哥能有这份孝心,我就很满足了。” “至于吕惠卿……” “他终究是先帝信重的大臣,也是先帝所用的能臣。” “何况……”向太后看着赵煦,道:“六哥是天子,天子履乾坤而为至尊,当有包容四海之胸怀。” “对于大臣,应当给体面,多与尊重,以此收天下人心!” 这些话,她说的很诚恳。 但其中究竟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却是只有她自己知晓。 赵煦趁机顺驴下坡,道:“母后教诲,儿臣记住了。” “只是……儿臣还是不忿……还是想给那吕经略一些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向太后看着赵煦一副孩子气的模样,伸出手来,摸了摸这孩子的头,不知为何,原本心中对吕惠卿的恨意,竟消减了几分。 于是,她主动错开话题,道:“六哥,前些时日,熙河经略与向宗回、高公纪的联名上奏可看了?” 赵煦点头:“儿臣已看过了。” “赵相公上书乞骸骨,欲致仕归老……而向宗回和高公纪,则言熙河寒苦,乞归汴京……” “六哥怎么想的?”向太后问道 赵卨乞骸骨想要致仕,这纯粹是得了便宜就卖乖。 意在提醒朝廷——看看老夫哇! 典型的以退为进,意在朝廷对各路将帅功劳封赏的时候,先挖走最大的那块蛋糕。 至于向宗回、高公纪嘴里说什么熙河寒苦,还嚷嚷着什么当地连个喝酒的地方都没有。 看似是挑三拣四,实则是在配合着演戏,给赵煦和朝廷一个拿下他们的理由。 看吧…… 真不是朝廷卸磨杀驴,也不是天子容不下外戚立功。 实在是他们自己意志力不行,就想着回汴京当寓公。 赵煦只沉吟了片刻,就道:“赵相公,经略熙河,且教且战,使熙河面貌焕然一新,去年更是率军击退西贼国相倾国之兵,还生得皇考悬赏擒拿之鬼章……” “可谓是功在社稷,宜当嘉奖,拔用入朝……用为六部之一……” 本来,赵卨的战功,是足够拜任执政。 甚至,就算是拜相也有资格的。 毕竟,去年的大战,熙河的战果是最多的。 根据熙河自己上报,并经过枢密院核实后的熙河战果,就已经达到了熙河开边以来,大宋对外作战,单次斩俘的巅峰。 斩首九千四百五十余级,生俘三万八千七百余。 虽说其中大半斩首、俘虏都是从吐蕃人身上刷出来的——仅仅是溪哥城一战,斩首就已超过三千,收降、俘虏吐蕃诸部一万七千余人。 可军功就是军功! 不会因为赵卨的战果,大半来自吐蕃就不承认。 不然的话,文太师就要尴尬了——他天天挂在嘴边的贝州平叛,可是镇压的弥勒教徒。 但赵卨的问题,就在于他和向宗回、高公纪往来密切。 他不拜宰执还好。 一旦他要拜任宰执,他和向宗回、高公纪的交往,就要被拿来攻击。 到那个时候,他的军功就将成为他的罪名。 你想做什么? 说! 是不是想要与外戚勾结,危害大宋社稷? 这种事情是无法解释的。 因为它需要自证清白,而自古以来,就没有人能在这种事上自证清白。 毕竟,大臣们只需要怀疑你有二心就可以了。 但你自己要自证的东西就太多了。 向太后听到这里,也是皱起眉头,道:“六部之一吗?” “六哥……” “不是我多疑,我以为,为了赵相公着想,最好还是替他换武资……” “拜节度使,用为殿前司或者侍卫亲军的管军乃至于副指挥使、都指挥使都是可以的。” 赵煦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儿臣试试看……” 在大宋,文臣换武资,很少有人会选的。 想当年,陕西告急,仁庙有意让当时在陕西的范仲淹、韩琦换武资。 然后,范仲淹、韩琦就跳了起来,那架势,好像是世界末日了,大宋要灭亡了一样。 连范、韩两位都是这个样子。 其他人就不要想了。 越是地位高的文臣,越不愿意换武资。 反而是武臣们,只要有机会,都想换文资。 哪怕连降三级也有人愿干! 向太后颔首:“若赵相公愿意,那就尽量恩遇……实在不愿再说吧。” 这样说着,她就道:“至于向宗回、高公纪这两个夯货……” “好好的美官不肯做,非嚷嚷着要回京……” “烂泥扶不上墙啊!” “六哥且看着处置吧!” 赵煦笑了:“母后,熙河一路许多事情,恐怕还离不开两位国亲。” “待他们回京,儿臣好好劝劝……请两位国亲再在熙河,为国操劳一两年……” “儿臣绝不亏待!” 向太后点头道:“六哥自己拿主意吧。” “那两个夯货,我与庆寿宫娘娘,也自会教训的!” …… 初春的混同江,依然结着厚厚的冰盖。 辽主耶律洪基的御前侍从们,已在冰面上凿开了冰洞。 一杆杆钓竿,垂入冰洞之中,钓着冰下的大鱼。 耶律洪基远远看着,也是心痒难耐——他和他爹辽兴宗耶律宗真都是资深钓鱼佬。 耶律宗真是在前往垂钓的路上,忽发重病去世的。 而耶律洪基即位后,也一直是沉迷于钓鱼、游猎。 但是…… 这次来到混同江的行宫,他带上了耶律延禧。 为了以身作则,耶律洪基这次来混同江,不止没有带渔具,连他最爱的海东青也没有带。 可是…… 当他看到众人在冰面上钓鱼的时候,钓鱼瘾还是被勾了起来。 他开始后悔,没有带他最爱的那几套渔具了。 不然的话,他保证,今天一定可以钓上最大的一条鱼! 勉强压下,冲上冰面,抢过一把渔具,开始垂钓的冲动,耶律洪基对跟在自己身边的耶律延禧道:“延禧啊……” “你要记住,钓鱼、游猎,非人主所当为。” “先帝临终前,曾握朕的手,教诲于朕,言欲要励精图治,非戒绝此等玩物丧志之事不可!” 是的,这确实是他爹临终的教诲! 当时,为了让耶律洪基知道钓鱼的危害,游猎的坏处。 辽兴宗命人将他的爱鹰,当着耶律洪基的面全部放飞,那些珍贵的鹰笼全部砸掉,又将那些精美珍贵的渔具也全部砸毁,并放火焚烧。 不过,耶律洪基即位后的第一年,就打着捺钵的旗号,开始了游猎、钓鱼。 同时,他开始豢养起比他爹更好的海东青,用上了更加精美的渔具。 但也正是因此,耶律洪基才对耶律延禧的教育,格外的严格。 有耶律延禧在的地方,他坚决不钓鱼,不放鹰。 就是怕耶律延禧,和他一样,因为目睹父亲天天垂钓、放鹰,也爱上了钓鱼、游猎。 以至于一度连国事都不怎么关心,先后闹出了耶律重元、耶律乙辛逆案。 耶律延禧点头:“诺!” “孙臣谨遵皇祖父教诲!” “嗯!”耶律洪基满意的点点头。 这个孙子,虽然不太聪明,但,在听话和守规矩方面,却让他很满意。 至少目前为止,耶律延禧是既不钓鱼,也不爱鹰。 “陛下……陛下……” 耶律洪基正要继续教导,他身边的亲近大臣赵孝严,急匆匆的来到了他面前,拜道:“南朝密报。” 耶律洪基听着,立刻转身看向赵孝严,伸手就接过了赵孝严呈递来的密奏。 将密奏上的火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被破坏后,才将之拆开。 然后就低头审阅了一遍,耶律洪基顿时摇头:“这南朝也太小气了。” “居然要朕用黄金、白银去换交子!” 说着,耶律洪基就撇撇嘴。 不过,奏疏上耶律琚与耶律永昌提到的南朝有着新出的棉布、糖霜等物,甚是不错的事情,让他颇为上心。 另外,南朝的绢布、绸缎、麻布价钱,也非常划算。 耶律琚和耶律永昌报出来的价钱,让耶律洪基非常心动! 尤其是这两人报告已采买了一千斤糖霜,五千匹棉布,一万匹麻布,一万匹绢。 这些东西都已经在送回国的路上。 他们两个更从其中挑了最好的,命人快马送回,估摸着很快就能送到御前。 这就让耶律洪基颇为期待了。 毕竟,去年,辽国通过采买自南朝的茶叶,大赚特赚了一笔。 数十万斤茶叶,不仅仅让耶律洪基的军费问题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纾解。 他还拿着茶叶,作为赏赐,赐给渤海、女直、阻卜等部首领以及高丽降顺的文武贵族。 此外,从南朝进口的玉液酒、天仙醉等美酒,更是成为了他手中的王牌。 阻卜各部的首领,为了能喝到美酒。 甚至有人愿意出兵,听从大辽天子的吩咐,征讨高丽。 现在,南朝又出了新东西。 唤作棉布、糖霜? 前者应该是某种布料,后者…… 像霜一样的糖吗? 耶律洪基顿时期待起来! 数天后,来自南朝的珍物,送到了耶律洪基面前。 为了能快速送抵君前,所以,东西不多。 不过是两匹绣花棉布以及一个用木匣子装着的糖霜罢了。 耶律洪基自是第一时间,迫不及待的将这些东西拿在了自己手中。 这位大辽天子,抚摸着细腻厚实的棉布,感受着布料的质感。 “不错!” “是好布!” “十五贯一匹的价钱,确实合理!” 是的,耶律琚与耶律永昌,毫不犹豫的将南朝的优惠,吃进了自己的嘴里。 但耶律洪基却也只是觉得棉布不错而已。 毕竟,他有貂衣穿,并不需要这种棉布。 于是,他扭头看向了那个精致的漆盒。 他拿起钥匙,打开漆盒,里面用绸布包裹着一些东西。 耶律洪基伸手拿起来,将绸布解开。 于是,一块块晶莹剔透,好似冰块一般的物事,出现在了耶律洪基的面前。 他拿起其中一块,放在眼前端详了片刻,然后又闻了闻。 思虑片刻后,耶律洪基看向了自己身边的一个内臣。 “汝且近前来。” 他拿着那块所谓的糖霜:“吃下去!” 那内臣躬身爬到耶律洪基面前,小心翼翼的接过东西,然后鼓起勇气,吞入嘴中。 下一秒,这内臣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怎样?”耶律洪基问道。 那内臣流着眼泪,伏地奏道:“奏知大家……甜!” “奴婢从未吃过如此甜的美味!” “实在是太甜了!” 耶律洪基听着,拿起另一块糖霜。 他舔了舔嘴唇,压抑住想要立刻品尝的冲动,等待了片刻,确认那内臣没有任何异样后,他才张嘴将手中的糖霜放入最终。 下一秒。 耶律洪基的瞳孔猛然放大。 “甜!” “好甜!” 大辽天子连连称赞,对于这南朝的糖霜无比满意。 唯一的问题是…… 此物好贵啊! 一斤就要两千五百文! 而且,南朝还只愿卖一千斤! 太少了! “银子……银子……”放下手中的匣子,耶律洪基呢喃起来。 然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赵学士!”他呼唤着自己的翰林学士赵孝严。 “臣在!”赵孝严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朕要降诏与平壤招讨使萧不哒野……” 赵孝严当即跪下来,拜道:“臣恭闻德音……” 帐中的内臣们,则立刻给赵孝严搬来了书案,献上笔墨纸砚。 耶律洪基站起身来,走到帐中。 等赵孝严准备好了,他才慢慢的说道:“平壤招讨使萧不哒野,经营大安岛,为朝廷融炼银矿有功,朕甚嘉之……” “其加萧不哒野为东海诸岛寻银使,必要时可节制水师舟船,为国寻银!” 这就是放开了对萧不哒野的限制,允许他按照自己的想法,便宜行事! 现在,耶律洪基只想要银子。 越多越好! 他已不在乎,萧不哒野通过什么手段搞银子了。 只要他萧不哒野能送来白银,那么,他就是耶律洪基的功臣! 第七百一十七章 女直聚义大安岛 大宋元祐二年,辽大安三年,二月辛卯(初八)。 高丽国王王运,身着冠冕,登上撵车。 他回过头去,最后看了一眼,王氏的龙兴之地——开京。 随后,他就下达了命令:“自即日起,孤迁都汉阳,誓与契丹鞑子不两立!” 别笑——在高丽王氏的国族建构中,王氏之先,源于大唐李氏天子。 在王家自己的表述里,他们的祖先,乃是某位微服东游渤海的大唐天子,临幸了一位高丽民女所生。 所以,在王家的国族构建中,他们一直自称大唐后裔。 四舍五入,在大唐已经灭亡的今天,他们属于大唐继业者,甚至可以说,大唐正统在高丽! 这是高丽人骄傲的地方。 也是辽人,看高丽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则是高丽人,同时还宣称,自己乃是高句丽的合法继承者。 其国族构建,主打的就是一个缝合怪。 同时,一直以来,高丽人的小动作不断。 又是收容渤海亡国后逃亡的贵族,又是勾搭渤海豪族,又是引诱女直诸部。 对辽国来说,这就实在是太恶心了! 故此,只要有机会,辽人就会试图灭亡高丽,永绝后患。 这一次的耶律洪基征讨高丽,已是辽、高丽之间的第四次战争了。 也是高丽王国所面临的最危险考验! 因为,这一次的辽人,是真的有可能灭亡他们! 耶律洪基所任用的主帅,那位辽国太师耶律迪烈,充分吸收了前三次失败的教训。 一边收买人心,安抚地主、士绅、官员、贵族。 一边谋定而定,大军左右相连,如同车辙一般,前后相替,绝不冒进。 本来,高丽人还想等着半岛下雪的时候,让冬将军教训一番契丹人。 结果高丽一下雪,辽军就全面停止了进攻,收缩到城市之中。 根本不给高丽人任何机会! 想到这里,王运就叹了口气。 “邵卿啊……”他喃喃自语着,问着自己的辅政大臣,门下侍郎邵台辅:“孤还能回到开京吗?” 邵台辅嘴角抽动了一下,在心中叹息一声,只好劝道:“大王岂能言此不吉之语?” “我国自有佛佑,又得上下臣民拥戴,必可驱逐契丹鞑子,恢复山河!” “届时,大王还都开京,祭司列祖列宗,足可威震天下!” “但愿吧!”王运悠悠说着。 然后,他坐到了撵车上。 大军簇拥着他,抢在辽军还没有进攻前,离开已经陷入辽军锋芒的开京,踏上前往的汉阳(汉城)的道路。 …… 开京城头上。 被王运任命为开京留守的鸡林公王熙远远的看着哥哥的车驾,消失在道路尽头。 王熙回过头去,看向在他身旁的弟弟,身穿着宋庭所赐的紫色袈裟的僧统官义天。 “四弟啊……”他轻声道:“此番,江山社稷恐怕只能有赖于弟出使宋国,求来甲械了……” 辽人很快就会进军。 其大军,将在半岛的天气转暖后,迅速行动起来。 即使如今,开京外海,也已经出现了辽人的舟船。 虽说被高丽水师打退了,但,他们依然徘徊在外海。 其目的,自不用说,就是为了困死高丽人。 阻止高丽使者向南方的宋庭求援。 也阻止宋庭的舟船,运输甲械来援。 而如今,唯一能向高丽提供援助的,也就只有南方的宋庭了! 本来,高丽人还有一个指望——日本。 也确实遣使去过日本求援。 结果…… 日本的援军没有等到,反而等到了辽兵杀入日本的消息。 根据使团的报告,辽人在日本国,所过之处,城邑皆为废墟,百姓公卿,尽皆屠戮。 杀的日本的天皇和公卿们心惊肉跳,好不容易,才送走了那些瘟神。 哪里还敢支援高丽? 辽军还在日本的时候,日本君臣就已经火急火燎的驱逐了高丽使团,生怕被辽人知道,给自己惹来祸事。 这个事情,传回开京的时候。 高丽君臣,集体沉默。 他们虽然知道日本的战力很拉胯——数十年前的刀伊入寇,还是高丽水师帮忙解决的。 但日本拉到这个地步,属实是让高丽人开眼了。 日本指望不上,就只能指望南方的宋庭。 义天双手合十,唱了个佛号:“阿弥陀佛!” “王兄放心!” “大宋天子,慧根深种,佛心自生,慈悲宽仁,必可应允我国所请……”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王熙:“就是……大宋的要求……” “四弟放心!”王熙认真的道:“只要宋国果然能助我国度过此劫,宋国君臣所请,我高丽一并应允!” “也可以称臣,用其年号、历法,奉为正朔!”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称臣、使用对方的年号、历法,在儒家文明圈是非常严肃的事情。 意味着依附、归顺和臣服。 所以,即使在辽兵已经入境,誓言要灭亡高丽的现在。 高丽君臣,为了留一线,也为了保留最后转圜的余地。 依旧是在用着辽国的年号、历法,也依然是尊辽为正统。 这是很屈辱。 但,高丽人别无选择。 义天合十礼赞:“阿弥陀佛,愿佛祖庇佑高丽!” …… 两天后,义天在开京城外,乘上了船舶,再次踏上了前往南方中原的路。 为了保护他,安全前往中原。 高丽留守开京的水师,倾巢出动。 但是,舰队一直开到开阔的海面,也没有看到辽人的水师舰船。 甚至,连平素很讨厌的,那些划着小船,充作探子和斥候的女直人也没有见到。 高丽人无比高兴。 义天更是不断稽首,念着:“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佛祖保佑的缘故。 却根本不知,此时此刻,辽国的水师舰队,几乎全部被萧不哒野,召集到了大安岛一带。 数百艘大大小小的舰船,聚集在海面上,风帆遮天蔽日。 萧不哒野已经决定,要前往日本国,寻找银矿。 至于日本人愿不愿意? 萧不哒野不在乎! 他们要是老实,大辽就只要他们的银矿。 他们若是不老实,甚至胆敢顽抗大辽天兵…… 那么,萧不哒野就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天兵! 说起来,也是有些荒诞。 萧不哒野召集的这支舰队,只有不到一半的舰船是辽国水师。 剩下的…… 统统是女直各部的船只。 不管是生女直,还是熟女直。 他们一听说大辽平壤招讨使萧不哒野要再征日本。 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划着舟船,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的赶来。 甚至还有人,是划着舢板,跑来汇合的。 没办法! 打高丽,女直诸部,可能还会有所顾忌。 但打日本? 女直各部就非常开心了。 因为,女直各部都有着祖辈们甚至父辈们去日本发财的记忆和传说。 那是女直的天堂! 飘满了大米的芬芳! 关键好打! 传说,几十个人就能所向睥睨,快快活活的抢上一辈子都吃不完的财富。 奈何高丽人一直拦着,不肯让大伙去发财。 女直的小舢板,根本打不过高丽人的大船。 现在,辽国带头,大家伙总算可以快快活活去发一笔东瀛财了。 于是,几乎所有听到消息的女直人,都是闻风而动。 甚至还有来自胡兀吉(萨哈林)的生女直,划着他们的舢板,不远千里来参与盛会。 对这些自带干粮来投的女直,萧不哒野照单全收,全部授给一个空头名义,算成义从。 于是,短短数日,竟聚集了两千多的各部女直勇士。 萧不哒野看着那些兴奋难耐,士气高昂的女直战士。 他非常满意! 有了这些人,加上他调集来的水师部队和骑兵,已经达到了六千人。 按照上次的经验,足可横扫大半个日本,逼迫日本人低头臣服,献上丰厚的贡物,并同意大辽在其诸岛土地上勘探银矿了。 不过,萧不哒野没有马上出发。 他还需要等一等,等天气更好一些。 也等更多的女直勇士来他这里聚集。 第七百一十八章 财政(1) 元祐二年二月癸巳(初十)。 大拜除! 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申国公吕公著进拜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兼提举役法检讨所、提举便民低息贷公事。 吕公著新官上任,开始接受韩绛留下来的政治遗产。 马不停蹄的走访役法检讨所,察看文牍,一连数日,与开封府、户部,商议役法诸事。 然后,他正式进入太府寺,以左相的身份,要求诸司专勾司,往后需要定期向其通报,在京诸司审计情况。 对于这个要求,刘惟简在请示了赵煦后,欣然同意。 然后…… 刘惟简派人,将吕公著请到了太府寺内。 接着,甩给了吕公著整整一屋子的账薄。 吕公著当场尬住,以为刘惟简是在故意为难他。 但很快他的疑虑就打消了。 因为,刘惟简同时叫来了数十名精于会计的官吏,现场向吕公著演示计算诸司出入明细。 同时,还和吕公著交了现在在京诸司的底。 和户部的左藏都快跑耗子不同。 在京诸司,有着大量的盈余。 从元丰八年至今,盈余的总数已高达四百余万贯! 这就真的把吕公著吓了一大跳。 「怎有这许多盈余?」吕公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百余万贯! 这可是四百余万贯啊! 大宋天下州郡,两百万户城郭户,一岁商税总和也就三百多万贯! 而在京诸司,不过两年多,就能盈余四百多万贯? 他若没有拜任左相,还真不知在京诸司,居然这么有油水! 刘惟简微笑着道:「元丰八年前,在京诸司,每岁都需封桩库中出钱接济……」 「而如今,诸司两岁盈余四百余万贯,自是因当今官家圣明,经营有方!」 说着,刘惟简就命人取来了诸司专勾司的那本总账。 刘惟简接过来,微笑着道:「就以军器监与专一制造军器局而言,元丰八年之前,封桩库与户部每岁需拨钱数十万贯甚至上百万贯与军器监、专一制造军器局!」 「而如今,专一制造军器局不仅仅不需 宫中、户部拨钱,还能接济军器监……」 吕公著听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专一制造军器局他不熟。 但军器监他可太熟悉了! 他当过枢密使,非常清楚,这大宋的军器监是一个怎样的吞金兽。 每到战时,军器监更是恨不得将户部最后一点底子都舔干净。 故此,当年他为枢密使,为了要钱,天天入宫堵先帝。 而现在,刘惟简却告诉他,军器监和专一制造军器局,已经不需要户部和封桩库补贴了? 人家实现了财政自给自足! 怎么可能? 吕公著立刻就头凑到刘惟简面前,眼睛死死盯着他手中的账本。 刘惟简微笑着将账本递给吕公著,道:「左相可在这诸司专勾司中审阅此账本,但不能带离此地。」 「也不可无旨与外廷大臣,言说其中虚实。」 「此乃大家定下的规矩!」 「过去康国公在的时候,从未出过纰漏!」 吕公著接过账本,他听的懂刘惟简的话——过去,韩绛在的时候,这个规矩从未破过! 希望您在任时,也不要破了这个规矩。 这是君 命! 而刘惟简没有说出口的话,恐怕应该是:臣不密则失君,君不密则失臣。 同时,吕公著也抓住了刘惟简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暗道:「无旨不得与外廷大臣言说……」 「换而言之,有旨就可以了!」 「也就是说,外廷有人比我更早接触并知道,这账本里的秘密?」 想到这里,吕公著的好奇心就难以压抑了。 他忍不住问道:「敢问押班……康国公曾奉旨与谁说过?」 刘惟简笑了:「康国公奉旨,与多少人说过?老奴不大清楚,也不敢打探。」 「但,与康国公在此,共阅账本,或奉旨来看账本之人,老奴倒是知道都有谁……」 「开封府的蔡府尹、专一制造军器局的沈提举,户部的章侍郎,还有就是学士院的刑学士……」 吕公著微微吁出一口气,心下了然。 这些人,都是当朝官家真正的心腹,是核心圈子,基本都是福宁殿东閤静室的常客。 就是…… 「怎无王子韶?」吕公著心下欢喜着:「看来,王子韶的圣眷并不怎样嘛!」 这就多少让他放心了些。 虽然,蔡京、沈括、章衡、刑恕这四个家伙的名声也就那样。 但和王子韶一比,这四个人全是君子! 却忘了,刘惟简点名的人,全部是经济、生产相关的大臣。 而王子韶管的是人事。 hr不需要知道公司的财务情况,hr只需要做好招聘和开人的事情。 但在吕公著这里,他却理解成了赵煦是知道亲贤臣远小人。 对那些有道德污点的人,会用但不亲近。 对吕公著而言,这就很棒了! 毕竟,赵官家们是经常性的不做人的。 哪怕,那位如今在天下舆论眼中,俨然是宽仁圣君代表的仁庙皇帝也是一般! 微微吁出一口气后,吕公著打开了手中的账本。 映入眼帘的,是如今都堂宰执们,都已经很熟悉的"表格",以及被填在表格里的所谓"数字"。 这些东西,在元丰八年的时候,第一次闯入朝野的视线。 然后…… 大家就都接受了,接着就习惯了。 这很正常! 皇帝的习惯,大臣应该适应。 不然难道要让皇帝适应大臣? 倒反天罡了啊! 而说老实话,接受了表格,适应了数字后,如今都堂宰执都发现这些东西确实很方便! 将表格一画,数字一填,一切一目了然。 于是,如今不止都堂习惯了。 六部和在京有司也都开始用上了。 这表格与数字、符号甚至开始出现在了汴京城的很多行会的算账先生手里。 同时,简单的加减乘除的符号,也慢慢流出。 拿着账本,吕公著细细看起来。 他本人是财会方面的专家——准确的说,寿州吕氏,从吕蒙正开始,就是大宋的财会专家。 算账那叫一个又快又好! 这也是吕家安身立命的基础技能! 吕公著的学生李常,就以中书侍郎,兼任着元祐会计录编修使的差遣。 负责撰写大宋第一本财会专业的著作。 免费阅读. 第七百一十九章 财政(2) 吕公著这一看,嘴巴就再也没有合过了。 因为映入眼帘的数字,详实无比,以月份为单位,逐一列明。 「专一制造军器局,竟如此赚钱……」他喃喃自语。 账本上,白纸黑字的写明了,专一制造军器局的收入与支出。 首先是支出,元祐元年,全年支出一百六十五万七千八百贯。 其中,一百一十一万四千六百贯,拨给军器监。 名目是军器监诸司完成官家所定良品率赏钱。 表格里,列了一大堆的产品。 造甲、造弩、造箭,乃至于干粮、醋布、肉干、酱菜、奶酪在其中。 所谓"良品率指标",虽然是个新鲜词汇,但吕公著还是瞬间理解了。 就是…… 「押班……」吕公著问道:「如今军器监与专一制造军器局究竟是何关系?」 这也是外界很多人好奇的地方。 军器监,是熙宁变法的产物,属于王安石主推的变法配套政策。 也是少数几个,旧党的大臣,普遍都认为属于"良法"的新法。 即使是司马光,在其生前,也从未说过军器监半个不字。 而专一制造军器局,乃先帝元丰三年所设,隶属于天子直领,独立在军器监外的新机构。 顾名思义,其以制造军器为主要任务。 在过去,专一制造军器局,由内臣提举,而军器监则以文臣朝官以上领导。 像章惇、沈括、曾布等新法骨干,都先后出任过判军器监。 但,当今即位后,以先帝旨意、托付为名,将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地位,拔高到了"大宋天子父子相传,子孙相承"的"家产"。 然后,又以先帝之名,起复沈括,命其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 而沈括是文臣,这样一来,军器监和专一制造军器局的职差就重迭了。 然而,自元丰八年以来,这两个系统却运行流畅。 因为专一制造军器局的特殊性,一般人也不敢窥伺、打探其中的情况。 只能想办法通过军器监的官吏知道些大概。 但事实却是——哪怕军器监的官吏,自己也说不清楚,如今的军器监内部是个什么情况? 因为,现在判军器监的人是蔡硕——他是蔡确的弟弟。 自然,蔡硕是铁杆的帝党。 而蔡硕从元丰八年开始,就天天在军器监衙门里喝茶。 据说每天上值,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煮好茶汤,然后坐到椅子上,拿一张汴京新报,美滋滋的看起来,一看就是一天,然后拍拍屁股下值。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休沐日,日日如此。 蔡硕不止自己这么干,还拉着其他军器监的官员也这么干。 若换了别人,如此怠政懒事,御史台的乌鸦们非得将之撕碎不可。 但蔡硕这么做,却屁事没有。 不仅仅没有受过任何责罚,人家反而升官了。 元祐元年三月,升朝奉大夫,特旨免馆阁试,授直集贤院。 十二月兴龙节,因逢恩典,升直宝文阁。 喝着茶,看着小报,就把官升了。 京中有司,就属蔡硕最舒服,于是坊间送了他一个雅号:蔡舒服。 于是,军器监上下官佐,心安理得的天天跟着蔡硕在衙门喝茶,好不快意。 但军器监内部的事 情,就是一问三不知了。 哦…… 自己俸禄是多少?磨勘磨了多久了? 他们还是知道的。 刘惟简微微一笑,道:「左相若是好奇,其实亲自走一趟军器监与专一制造军器局是最好不过的。」 「不过老奴,也可以简单的与左相介绍一下,如今专一制造军器局与军器监的关系……」 说着,刘惟简就向吕公著简要的介绍了一下。 吕公著听着,若有所思。 在刘惟简的介绍中,如今,军器监虽然依旧是个独立的机构。 但其生产任务和制造甲械、器物的数量,却是由专一制造军器局方面,根据来自枢密院以及宫中的命令安排的。 其算是个纯粹的生产制造机构! 除了生产、制造军器甲械外,不管其他事情。 而专一制造军器局,则将其研发出的大部分军械生产制造相关的新技术、新工具,都移交给军器监。 火药司负责的火药生产除外。 于是,就形成了专一制造军器局负责研发、试造,而军器监负责落实、生产的系统。 于是,现在,军器监的一切条例、制度都需要依照专一制造军器局的要求来。 专一制造军器局也会经常派遣技术官员和能工巧匠,前往军器监指导、督导生产。 而所谓"良品率",乃是官家为了激励军器监的工匠们,认真生产,为社稷造军器而授权沈括,在军器监内颁布,并勒石刻在军器监工坊出入口的石碑上的。 依照工坊不同,生产器物不同。 每条"生产线",都有自己的良品率和生产数量指标。 而且,分成了上中、中上、中中、中下、下下等五个不同级别。 中中以上有赏,中下、下下则有对应的惩罚。 在这套系统中,良品率对应了赏赐的级别,而数量则决定了赏赐的多寡。 吕公著听完,忍不住感叹道:「难怪去岁,诸路将帅都未与朝廷反应相关甲械军器的质量问题!」 「原来如此啊!」 在汴京城,有钱能让磨推鬼。 当自己制造的东西的质量与数量,关乎自己能拿到多少赏钱的时候。 军器监的那些工匠,自然会认真工作。 就是…… 「生产线?」吕公著将这个名词记了下来。 刘惟简特意提到的东西,肯定不简单。 而当今的官家,就是喜欢别出心裁的搞些新花样,弄些新明堂出来。 聪明人,早早的就已经上船了。 比如说沈括,别出心裁的搞出了一个所谓的"格物致知"的理论,来曲解圣人之意。 偏人家就是抓住了官家的喜好,于是,成为了官家的宠臣。 连已故的岳父,都能被追赠礼部侍郎,追封通议大夫。 吕公著想不想也成为一个这样的官家心腹呢? 他当然想啊! 寿州吕氏,就是靠着揣摩上意起家的。 其家传绝学之一,就是如何拍着皇帝马屁,把自己的事情给办了。 心中这样想着,吕公著就继续向刘惟简请教起来:「押班,吾观这账薄上,专一制造军器的进项里,除烟花所的收入外,这所谓的"专利特许授权费"是何物?」 这账册上,专一制造军器局,全年收入达到了一百八十五万七千四百二十三贯。 其中,烟花所是排名 第一的进项。 总数达到了夸张的六十八万四千贯。 但,这一笔进项,吕公著是有心理预期的。 毕竟,汴京城烟花所如今生意的火爆,是有目共睹的。 那些徇烂的烟花,还有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的鞭炮,自去年坤成节亮相之后,就迅速火爆市场。 汴京城中,无论是节庆,还是逢人生辰或者开业。 都须得买一些回去燃放,有一段时间,那些高档昂贵的烟花,甚至需要找关系,托人情才能买到。 以至于汴京城,形成了攀比潮。 你家开业放了十箱甲等烟花,那我就放十五箱,端是不把钱当钱花。 在这种氛围下,又恰逢连遇冬至、除夕、正旦与上元。 烟花爆竹的销量,自是节节攀升。 何况,烟花所的买卖,也不止一个汴京城。 整个开封府,乃至于京畿一带的奢遮人家、官宦人家都会进京来买烟花。 因为官家去年取消了汴京的城门税,于是已经有从洛阳、南京应天府(商丘)等地的人入京购买烟花回去。 所以,吕公著对烟花所的暴利是有所预期的。 但,账本上仅次于烟花所,收入高达五十七万贯的所谓"专利特许授权费",却让吕公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刘惟简呵呵一笑,答道:「所谓"专利特许授权费",应该唤作"皇权特许、专利独营费"!」 「乃是专一制造军器局奉圣旨,出大内秘方或者专一制造军器局所发明之独有技术,授与京中商贾,许其借此生产、销售之费!」 刘惟简这么一说,吕公著顿时就想了起来。 如今京中有司官邸,所用的诸般器物。 如碗筷、桌椅、纸张、笔墨、蜡烛等,皆是由户部与开封府,从曹、刘、王、杨、高、向等外戚勋贵背景的商贾作坊处采买而来。 本来朝野还颇有微词,相关利益受损者,更是跳脚骂娘。 御史台的乌鸦们,蠢蠢欲动,就等着抓住把柄,狠狠弹劾一把这些贪得无厌的外戚勋臣了。 可最后,大家伙发现,户部和开封府,从这些外戚勋臣家的下人、族人处采买来的器物。 虽然质量说不上多好,但能用,不比市面上的行货差。 其中有些东西,甚至在质量上,远超世面上的一般货物。 关键价格便宜! 就拿喝茶用的茶盏来说吧! 市面上,一只普遍的定窑白瓷茶盏,需钱三十文。 而城外的窑场,烧制的同样规格和大小的白瓷茶盏,人家只要二十五文。 足足便宜了五文钱一只。 办公用的桌椅,就更不要说了。 王家的木工工坊里,一套桌椅加起来,只要三千五百文。 而市面上,同样的桌椅,四千文起步! 关键,王家的桌椅,表面光滑,没有突刺、毛刺。 同时还保留着天然的纹理,让好多士大夫欢喜不已。 于是,竟也花钱去王家的作坊里买桌椅等家具回去。 更关键的,还是蔡京和章衡,都公开宣称,元祐二年的采买,一定要进一步压低采买的价钱! 这就让人很不理解了。 这些外戚勋贵,蠹虫一样的贪货,到底是怎么经营的产业? 怎么将成本压下去的? 原来,根子在这里吗? 就是…… 吕公著想不清楚, 为什么那些外戚勋贵们,肯心甘情愿的掏这笔钱? 这可不是小数目啊。 一年五十七万贯呢!平摊到各家,相当于每家都拿出了数万贯进贡! 而大宋的这些外戚勋贵家的嘴脸,他吕公著可太清楚了! 一个个都是铁公鸡,想叫他们掏钱,就和要他们的命一样! 王安石变法的时候,推行免役法、免行法,叫他们出钱。 每家每户,每年不过是出个两三千贯,一个个就和要死了一样,天天入宫去哭诉。 现在倒好,他们几万几万的往外掏,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官家,到底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这就是吕公著不懂了。 赵煦可不仅仅给他们技术,还给他们专营权。 就和白酒专卖、烟花专卖一样。 别的地方,赵煦或许管不了。 但在这开封府内,相关技术和产品,却只有这些人的工坊有,也只许他们卖! 不仅如此,赵煦还给他们订单。 在京诸司与在京禁军,甚至是外郡的驻泊禁军需要的商品,都和他们买。 此外,还让他们参与宋辽贸易。 几乎就是将饭喂到了嘴边。 这样一来,这些家伙能不乖乖掏钱?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 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从明年开始,相关专营权就没有了。 同时相关技术和相关工具,也会公开,允许所有人参与。 这些家伙想继续躺着赚钱,那就必须加大投入,提高生产规模,并进行产业升级。 当然了,其实这部分的费用,没有吕公著想象的高。 加起来一年也就不到二十万贯。 剩下的那三十几万贯,则是包括孙家正店在内的五家专营白酒的正店缴纳的酒曲钱。 榷酒本就是暴利。 而白酒这种新的酒类,更是暴利中的暴利! 何况还是垄断经营! 吕公著将心中的疑问,压了下去,继续指着其他收入部分,与刘惟简询问。 刘惟简则一一做了简单的回答。 吕公著听完,深吸一口气。 专一制造军器局的收入结构,在他心中慢慢成型。 烟花所的专卖所得与所谓的"专利特许授权费"加起来差不多一百三十万贯了! 而剩下的五十多万贯,则主要来自两大块。 其中之一,是军器销售。 看到这里的时候,吕公著人都惊了。 因为账本上赫然出现了神臂弓等军国利器对外销售的记录。 而销售对象更是让他绷不住——据刘惟简介绍,主要是温溪心、溪巴温这两位吐蕃大首领,以及交州的土官们。 他们采买的东西,上到神臂弓、铁甲,下到箭矢、皮甲,囊括了几乎所有军器。 这一块,卖了差不多三十万贯。 而刘惟简说,专一制造军器局打算今年卖上一百万贯以上的军器,就更让吕公著有些绷不住。 这么卖军国利器? 就不怕反噬? 当着刘惟简的面,吕公著没有问出口,但这个事情,他打算去问一问官家。 可别养出安禄山来! 军器售卖收入外,则是租赁收入。 根据刘惟简介绍,专一制造军器局在城中的作坊,如今基本都搬到了城外。 于是,这些空闲下来的工坊,就被店宅务租赁了出去 。 这一块,大概每年能有七万贯上下的进项。 最后,则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收入。 比如轧棉所进账了两千多贯,打渔所,靠着在汴河、五丈河里捕捞鱼获,虽然大部分都用来作为工匠的伙食了,但也有少部分卖到了市场上,进账一千多贯。 诸如此类,零零碎碎加起来,最后居然也有一两万贯。 听完这些,吕公著深吸一口气,感慨道:「圣上于经营一道,果是天纵奇才啊!」 虽然一些做法,吕公著感觉有问题。 但是,能把钱从外戚勋贵嘴里抠出来。 就这一点,当今官家就已经胜过了历代官家了。 要知道,大宋从太祖开始,就没人能从外戚勋贵们嘴里抠出过钱来。 素来都是官家补贴这些外戚勋贵。 于是,他对在京诸司那四百多万贯的盈余,到底是怎么来的?更加好奇了。 () 免费阅读. 第七百二十章 武侯遗稿 一刻钟后,吕公著看着自己手中的账本,开始了喃喃自语。 “昔年,王介甫以理财为名,摇动天下,悍然变祖宗之法……” “而今官家,不改祖宗圣政,而用圣德驭之,所得财帛也不比王安石摇动天下少……” “由此可见,祖宗之法是好的,过去不过是下面的官吏施行有误罢了。” 刘惟简在旁边听着,只是微笑,并不评价。 但在心中,却是腹诽不已。 论变动祖宗法度,王安石也就图一乐。 真正厉害的,还是少主! 即位不到两年,已将祖宗法度玩出新的花样。 偏,朝野上下,却都没有意见。 甚至大唱赞歌。 新党大臣认为‘圣主绍神考之威德,而续熙、丰之大政’。 旧党则觉得‘主上宽仁,有类仁祖,躬行祖宗之法,奉圣人之教。’ 老实说,刘惟简有些看不懂。 不过他也不需要懂这个。 他等吕公著感慨完了,就问道:“左相可需现场核算一下账本?” 他指着在外面待命的那数十名拿着算盘的官吏,道:“若是需要,这些度支官可马上开始。” 吕公著微微颔首,他也比较好奇,这诸司专勾司平素是怎么算账的。 须知,诸司专勾司,每个月都要核算在京文武官员的俸禄,以确保俸禄发放准确、及时。 而这个工作是无比庞大且繁琐的。 作为财会专家,吕公著清楚,要做好这个事情,可一点也不清算。 刘惟简点点头,对着在那门外院落里的官吏们吩咐:“诸位度支官,开始核算吧。” 于是,数十人当即拿着各自的算盘,拱手应了一声诺。 接着,吕公著就看到了,有数十个穿着青衣的童子,出现在了庭院中。 这些童子带来了案几、凳子。 他们将这些东西,摆到了那些官吏面前。 然后,童子们就开始忙活起来。 他们有序的走向吕公著和刘惟简身前,那个存放着账册的房间, 然后童子们在那些放着账册的书架前寻找起来。 吕公著发现,所有书架上,都用着麻纸贴着文字。 甲乙丙丁…… 然后书架的每一行都贴着数字。 吕公著看着,微微点头赞许。 分门别类,将文书档案,按照事由、日期归档,这是如今在宫中和都堂,都开始流行的文牍整理法。 连崇文苑,现在也开始用了这样的法子,重新整理、归档各类史料、档案。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省了很多事,让好多事都变得简易起来。 就是…… “那些童子是?”吕公著问道。 “哦……”刘惟简答道:“皆是本衙度支官的学童!” “度支官?”吕公著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大宋户部有度支郎中、度支员外郎,执掌户部度支司。 其职掌‘支度军国之用而会其出入及经费之数’。 此职本就权重,当今即位后,尤其重视度支司。 于是,竟命户部侍郎章衡,兼任判度支司。 所以,这些人都是户部度支司的官员? 不像啊! 因为度支司加起来,也才五十六人。 而眼前却足足有着至少二三十个度支官。 若都是度支司的官吏,那就相当于几乎把度支司干事的都喊过来了,度支司非停摆不可。 刘惟简见状,就解释道:“左相,这些度支官,并非度支司的官吏。” “户部的官和吏可都是君子人物……尤其是度支司的君子们……岂会来做这等‘非儒臣所为之事’?”他悠悠说着,语气中多少有些不满。 刘惟简对户部的那些老爷官们,是有着很大的怨言的。 主要是,当初他刚刚上任诸司专勾司的时候,去户部借调过几个文臣来帮忙。 结果…… 户部的人,到了诸司专勾司,一看居然让他们算账。 当场脸就拉下来了。 也就是顾忌他的身份,才不敢发作。 但,第二天就纷纷托病不来了。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 关键,那些家伙还和外人说什么‘权阉辱吾等,竟驱吾等为刀笔吏之事!实在可恨!’。 而听者当场就来了一句大宋士大夫们的标准答案——此岂儒臣所为?阉竖欺吾等太甚矣! 刘惟简听说后,一直记在心中。 也就是他脾气好,这要换了石得一、宋用臣,怎么着都得寻个机会,给那些家伙一个好看。 但,这事情一直藏在刘惟简心里。 有机会他就会拿出来阴阳一番户部。 甚至,还在赵煦面前吐槽过这个事情。 吕公著听着,心中却是一动,想起了章衡被官家亲自拜除为户部侍郎后的那一系列人事变动。 先是户部尚书王存,迁刑部尚书,礼部尚书曾孝宽改户部尚书,礼部尚书韩忠彦则迁吏部尚书。 而章衡上任后,立刻对户部进行了改革。 尤其是其兼任了判度支司一职后,整个度支司都被洗了一遍。 原来的官员,统统以不称职的名义,从户部除名,赶去了吏部待阙。 原来根子在这里啊! 就听着刘惟简道:“还是大家德音教诲说的好……这人和衙门,都得自力更生才是。” “于是,某就奏请了大家,请开封府公开招募了一些精于算账的吏员,把架子搭了起来……” “然后,又请了太学的陆先生帮忙,从算学请了些老师来帮衬……” “后来,太师听说了某的窘境,也替我请来了好些个河南府有名的算术先生……” 准确的说,文彦博找的,都是当年跟着邵雍混的那些数学家。 邵雍当年为了写《皇极经世书》,养了许多对数学感兴趣的人。 这些人跟着邵雍混的时候,自然是舒舒服服。 然而邵雍一死,他们就只能被迫流露市井,靠着给商贾算账维生,好多人都入不敷出。 文彦博一召唤,这些人就风风火火的来汴京投靠了。 “靠着这些人,某苦心经营,终于是将诸司专勾司的差遣给担了起来!”说到这里,刘惟简就挺起胸膛:“因感于此,某便奏请大家,给诸司专勾司的吏员一个名目。” “蒙大家恩典,御笔钦赐为‘度支官’……”说到这里,刘惟简的嘴角就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德音恩准,度支官地位比视开封府吏员,任满十年,无过错可出官。” 吕公著点点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刘惟简。 在心中暗叹,这刘惟简,真是简在帝心呢! 若度支司的官员,知道此事,不知会作何感想。 哦…… 现在度支司管事的是章衡章子平啊。 那没事了! 章衡、王子韶,这两位在坊间都是被视作当朝天子的鹰犬的。 两人说话间,院子里已经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一本本账册,被童子们取出,不断送到了那些度支官面前。 而度支官们,一面看账册,一面手不停。 算珠上上下下,在噼里啪啦的声音中,一本本账册被他们迅速的算了出来。 不过一刻钟,就已经有度支官起身,拱手禀报:“奏知相公、押班,裁造院的账目,已确认无误,并无遗漏……” “总计收入十二万八千贯,支出十六万七千贯,亏三万九千贯足……” 这就把吕公著惊到了。 这么快的吗? 怎么做到的?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随后的半个时辰,一个个度支官,迅速的将自己的账目算清楚了。 所报结果,与吕公著手中账本的数字,几乎一模一样。 吕公著忍不住亲自下场,核算了一遍最简单的裁造院。 但他打算盘明显慢多了,花了大半个时辰,才算了一遍,而度支官却只用了不到一刻钟。 “汝怎么做到的?”吕公著忍不住问道:“为何计算如此之快?” “熟能生巧!”那度支官躬身回答。 吕公著摇摇头:“老夫与算盘,打了一辈子交道……” “却不及汝三成速度……” 度支官看了看刘惟简,然后才低头道:“回禀相公,吾等度支官,每日便是无事,也需要在官署,练习三个时辰以上!” “此外,押班还将一卷大内秘藏的武侯遗稿《珠算口诀》传授与我等……故我等方能这般……” “武侯遗稿?珠算口诀?”吕公著楞了一下。 他自知道,所谓的武侯遗稿,大抵是假托。 但这珠算口诀,他却很有兴趣。 于是,转身对刘惟简拱手:“未知押班,可愿赠我一份《珠算口诀》?” 刘惟简微笑着点头,与一个童子吩咐:“且去取一份珠算口诀表来与左相!” …… 深夜,吕公著的书房内,明亮的蜡烛,照亮着书房。 吕公著坐在书房内,手中捧着一张薄薄的纸,目不转睛的看着,不时的发出赞叹。 “大人……”吕希纯蹑手蹑脚的走进来,道:“该歇息了……明日还要入宫朝觐官家……” 吕公著放下手中的纸,微微吁出一口气,问道:“什么时辰了?” “马上就要到子时正了。”吕希纯答道。 “这么晚了啊……”吕公著将手中那页纸,郑重的放到书案上,用镇纸压好。 “吕希哲呢?”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 “陆农师在家中设宴,请了兄长赴宴,至今未回……” 吕公著的眉头顿时紧皱起来。 “这逆子……”他咬着牙:“要无法无天了!” 但他无能为力。 因为,吕希哲和官家走的非常近。 很多事情,可能就是官家吩咐他去做的。 换而言之,人家是奉旨办事! 好在…… 他吕晦叔也不差。 王介甫的嗣孙王棣,跟在他身边已经有差不多两个月了。 如今,王棣已经开始在私下用‘恩相’称呼他了。 这就很好了。 你拐我儿孙,我就将你孙子收做学生、女婿。 气死那个拗相公! …… 三更刚过。 吕希哲在元随们簇拥下,醉醺醺的回到家中。 “兄长,您怎么才回来……”吕希纯打开门,将吕希哲迎进来:“大人今天晚上,问起过兄长……” “父亲大人问起我?”吕希哲的酒立刻就醒了一大半,赶紧问道:“可是有事?” 吕希纯摇摇头,道:“不过,父亲大人自傍晚归家后,一直在书房中,看着一张带回来的纸……” 吕希哲点点头:“知道了!” “弟且去睡吧!”他背着手,走向了老父亲的书房。 吕希纯看着,眼皮子跳个不停。 当年,伯父吕公弼想要在先帝面前,陈说新法的弊端。 草稿都已经写好了,放在自家书房里。 结果,却被吕嘉问那个混账偷偷溜进去,誊抄了一份送给了王安石。 于是,伯父的一切言论和举证,都被人提前告知了先帝。 伯父因此大怒,痛骂吕嘉问为‘家贼’。 当然,私下里,他们兄弟悄悄的揣测过——恐怕,当年伯父大人是故意让吕嘉问盗书的。 因为,新法不可能被一篇薄薄的稿子动摇。 所以,伯父大人这是在给吕氏留一条后路。 想到这里,吕希纯就将要阻止的话,咽了回去。 不止是因为他信得过吕希哲,知道吕希哲不可能和吕嘉问一样出卖父亲。 也是因为,他也想要看看,父亲今天晚上看了一夜的那张纸上,到底有什么东西? …… 吕希哲溜进自己父亲的书房,就轻驾熟的走到书案前。 是! 他是不会出卖自己的父亲的。 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提前知道比较好。 这样至少能有个准备。 吕希哲看向书案一眼就看到了书案上那被镇纸压着的纸。 他小心翼翼的拿起来,走到烛台前,借着烛光一看。 “一下五去四……四去六进一……” “三下五除二……四去六进一……” 他正满脸不解的时候,发现了这张纸下面还有一张纸。 他拿起来一看,父亲的笔迹映入眼帘:逆子!明日开始汝兄弟父子,皆在家禁足不得外出,直至将这武侯遗稿所传之珠算口诀,倒背如流,并熟谙于珠算之道! 吕希哲顿时呆在了原地,好似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仓鼠一般。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陷阱! 而他被套住了! “我怎这么蠢?”他叹道。 出了吕嘉问的事情后,他父亲做什么都会格外留一个心眼。 哪里会有空子给他钻? 就是…… 吕希哲想起了去年的那两次…… 所以…… “大人是故意让我看的那些东西……”他默默的低下头去。 第七百二十一章 魔术 元祐二年二月戊戌(十五),赵煦从保慈宫的内寝醒来,刚刚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冯景的身影出现在帘外。 “冯景,有事?”赵煦问道。 “奏知大家……”冯景的声音在帘外回答:“知登州臣轼急报,言高丽僧统官义天,奉高丽国主之命,于登州外海出现……” “乞入朝……乞见陛下……” 赵煦笑起来:“高丽人总算来了。” 对此,赵煦并不意外。 毕竟,现在已经开春了,随着半岛的积雪融化,寒风消弭。 只待天晴,地面干燥,大军可以展开。 辽兵就可能出平壤,顺着大同江一路南下,直取开京。 早则三月迟则四月,开京战役一定会打响! 在这种情况下,高丽人自然会想尽办法的求援。 但,对赵煦的大宋来说,救不救高丽?怎么救?就需要好好想想了。 赵煦从床上起来,吩咐道:“且去告知礼部,着礼部遣人前往登州,迎接高丽使团!” “顺便,探查一下,高丽人与辽人之间的战况。” 虽然说,赵煦现在能够通过耶律琚等辽国贵族,大抵知晓一些辽国和高丽之间的战事进展。 但,耶律琚等人也只是道听途说的。 他们能知道的,也就是辽军攻下平壤后,一路向南进军,前锋一度打到了开京外围,并和高丽守军打了几次遭遇战,然后就因为半岛开始下雪,而全线后撤。 其他的细节,基本就不清楚了。 尤其是辽国在半岛的用兵战略和部署情况,更是毫不知情。 这就要命了。 不知道战事细节和局势发展,大宋如何火中取栗? 所以,通过另一个当事方,来求证相关细节,就成为了赵煦的选择。 当然了…… 高丽人的话,听听就得了,绝不能全信。 冯景领了旨意,出了保慈宫到了内东门下,找到郭忠孝,将旨意内降了下去。 …… 赵煦起床后,洗漱完毕,就到了保慈宫的西閤中,给向太后问了安。 母子两人旋即一起前往庆寿宫问安,做完了这个义务后,赵煦回到福宁殿。 今天是春分,今天之后,经筵就要重开了。 换而言之,赵煦开学了,要恢复到每三日听一次经筵的生活中去。 回到福宁殿,文熏娘、狄蔷、孟卿卿三女,已经带着人,在殿中内外,开始了打扫、整理。 她们各自分工,已能像模像样的帮助赵煦处理很多生活上的事情。 赵煦见着她们认真做事的模样,微微颔首。 这时前去内东门的通见司传旨的冯景回来了。 在他身后,跟着刘惟简。 “老奴给大家问安。”刘惟简来到赵煦跟前,认认真真的磕头问安。 “老钤辖快快请起。”赵煦连忙让冯景将他扶起来。 刘惟简起身,道:“老奴奉旨意,已和左相交了些诸司专勾司的底!” “善!”赵煦抚掌。 便问了一番,昨日刘惟简和吕公著的交谈情况。 在得知吕公著已经完全清楚了在京诸司的经营情况和盈利后。 赵煦道:“且看看左相是否够变通吧!” 若是吕公著能和韩绛一样懂事,那么赵煦自会给与他更大的权限,让他更加深入的参与到赵煦的核心圈子里来。 若不能…… 那他就只能止步于此了。 不能跟上时代浪潮的宰相,只有被抛弃的份。 大不了罢相! 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在大宋,罢免宰执是稀松平常的。 像赵煦这样,一直努力确保都堂格局稳定,减少动荡的皇帝,在大宋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 …… 吕公著矗立于内东门下。 他的心情是忐忑、紧张的。 因为,今天是大考。 他知道的! 从昨日在太府寺内了解到了那些秘密,看到了在京诸司的账册后,他就明白了这一点。 这是一次测试。 有关忠诚,有关顺服的测试。 他微微吁出一口气,想起了昨天在太府寺内,在刘惟简见证下,所核算的诸司收支账目明细。 通过核验诸司账目明细,吕公著能够很清楚的看到一个事实。 那就是——所有依祖宗旧法,依旧在运营的在京场坊。 基本全部是亏本的。 亏的最厉害的,莫过于汴京常平仓。 不止是户部得拨钱补贴,封桩库每年也需要拿出上百万贯来补贴常平仓的籴本。 只有这样,才能稳定粮价,才能让汴京人吃上一百钱一斗的稻米。 而与之相对的,在元丰八年的时候,三炭场全年亏损达到了三十八万贯之巨。 这是因为三炭场,同样肩负着平抑汴京燃料价格,补贴石炭的使命。 汴京六十文一称的炭价,从熙宁至今就没有变过! 而三炭场的炭价,一称不过五十,和在石炭产地的价格几乎一样! 换而言之,这些石炭朝廷不仅仅是自费收购,还自费运汴京,然后按照产地价格批发给京中脚贩。 不亏才怪! 但,这一情况在去年下半年开始逆转。 尤其是九月份后,三炭场开始扭亏为盈。 入冬后,更是大赚特赚! 一个冬天下来,居然成功的逆转了亏损,还略微盈余了一万多贯! 偏生,汴京的百姓,还没有任何怨言。 至少,吕公著没有听过。 这是怎么做到的? 刘惟简说,乃是‘主上经营有道,圣哲布德,于是,百姓得利,朝廷获益。’。 继续追问才问出来,却是三炭场从九月开始,不再直接卖炭与脚商。 而是开始售其‘蜂窝煤’。 三炭场靠着蜂窝煤,一个冬天就赚了三十万贯,直接将上半年的亏损填平,还实现了盈利。 老实说,吕公著在知道这个事情后是震惊的。 因为他之前从未听说过什么蜂窝煤。 这也正常——大宋富贵人家取暖,用的都是木炭。 而待制以上的重臣之家,直接用的就是朝廷发的上等木炭! 像是宰执级别,每个月可以领到一千两百束的柴薪和两百称(一千两百宋斤)的木炭【嘉佑禄令规定】。 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根本不会关心民间的燃料情况。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绫锦院。 而且,绫锦院的变化,超出了吕公著的预料之外。 自从绫锦院被扑买后,朝廷直接甩掉了一个财政上的包袱,光是这一点,每年节省的支出就达到了二十几万贯! 不止如此,通过退赃、退赔,绫锦院挽回了十几万贯的损失。 但,这些和正旦后,绫锦院的布铺的销售火爆情况相比,就太逊色了。 在不过一个月内,绫锦院就卖出去了两万多匹棉布,十几万匹的其他布料。 光是卖掉的棉布,总价值就已经超过了三十余万贯! 而刘惟简说,在绫锦院内,还有十几万匹的棉布,正在纺织或者已经纺织出来。 吕公著在看完账本,听完刘惟简的介绍后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因为,刘惟简告诉他,这只是一个开始。 元祐二年的棉布上市,只能算是浅尝辄止。 若今年,熙河的棉花再次丰收。 那么明年大宋就将拥有超过一百万匹的棉布! 于是,从明年开始,仅仅是棉布一项,收入就可能达到一千万贯! 而朝廷的利润,在十倍以上! 简直恐怖! 更恐怖的,还是刘惟简描述的,未来绫锦院的棉布年产量,还会不断攀升。 一百万匹也只是开始。 两百万、三百万、五百万甚至一千万匹都是可以想象的。 刘惟简的话,当时就让吕公著浑身颤抖了。 而棉布却也只能算是个开胃菜。 紧接着端上来的,是官家命街道司,在汴京城中新设的‘卖糖司’。 同样是正旦过后,开始营业的这个机构。 在一个月内,卖出去了红糖三万多斤,糖霜五千余斤。 这还只是零售的销售额。 各大正店、瓦肆勾栏,都在大量采购。 一个月内,卖糖司卖出去的红糖达到了十万斤,糖霜两万斤。 销售额超过了十六万贯之巨。 而朝廷的成本,却只有不到五万贯。 而糖,还在从交州源源不断的,通过运河运来京中。 未来,卖糖司将在扬州、杭州、真州、颍昌府、洛阳、大名府等地,都开设官衙,专卖红糖、糖霜。 预计每年可为国创收数百万贯,相当于凭空多了一条和盐税一样的收入来源。 而绫锦院的布帛和卖糖司的收入,都只是今年才开始的。 两者虽然很惊艳,但创造的财政盈余,加起来也才不到五十万贯。 剩下的三百多万贯的盈余。 是从都曲院的酒曲、都商税院的商税收入以及店宅务的租赁收入、街道司的物业钱身上赚出来的。 其中,根据刘惟简介绍,都曲院和都商税院的进项最多。 都曲院在两年中,增加了超过九十万贯的酒曲扑买收入。 自然,不用想,这部分增加的收入,是从那五家御准经营玉液酒的正店身上赚的。 但,都商税院在去年,商税总额竟达到了一百五十万贯,这就是吕公著没有想到的了。 因为,在吕公著原本的认知中,官家取消了汴京城门税后,汴京的商税收入应该大降才是。 但事实却非如此。 在失去了每年十几万贯的城门税后,都商税院的商税,反而逆势增长,从过去的每年不足百万贯,直接飙增到了元祐元年的里程碑——一百五十万贯。 百分之五十的增长率! 简直就像是在变魔术! 而且,是非常夸张的魔术。 吕公著甚至都不知道,这个魔术是怎么变出来的? 但他也知道,诸司专勾司的数据是对的。 因为从取消城门税后,汴京城的市场明显的比过去活跃了许多。 不止京畿地区的商贾,纷纷入京做买卖。 便连其他诸路,也陆陆续续出现了入京做买卖的人。 第七百二十二章 马尔萨斯的阴影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阳光明媚,春风和煦。 所以,赵煦特意将召见吕公著的地方,选在了福宁殿后的御花园。 吕公著到的时候,赵煦正在这御花园的菜圃前,看着宫女们照料那些刚刚发芽的菜苗。 「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申国公臣公著奉旨觐见!」 冯景的声音,在御花园前的回廊中响起。 赵煦转过身去,看向了跟着冯景,进入这御花园的吕公著。 吕公著见了赵煦,当即就躬身拜道:「臣公著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然后规规矩矩,拜了四拜。 赵煦等他行完礼,才道:「左相不必多礼,且近前来说话吧。」 此刻的他,穿着的是天子红衫袍,戴着一顶特制的幞头,系着一条白玉带。 显然,这是特意为了接见吕公著,专门换上,以表尊重。 吕公著再拜:「谢陛下!」 于是恭恭敬敬的起身,亦步亦趋的走到了赵煦面前大约三步左右,才停了下来。 「左相不必拘礼,再近前些……」赵煦微笑着招招手。 吕公著这才向前又走了一步。 赵煦见着,笑着摇头,却也不再强求,只是看向身前的菜圃,道:「左相且看朕的这一块菜圃。」 吕公著悄悄抬眼,看了一下,面前的那小块菜圃。 菜圃很小,也就四五步宽,十来步长的面积。 但这个菜圃内的作物,却并非是种在菜圃内的。 而是被种在一个个木制的小筒内。 小筒中装着的土壤,好像也不是一般的土壤。 赵煦笑着解释道:「这些都是黄瓜苗。」 吕公著楞了一下。 赵煦接着道:「本来,最好是到三月再种……」 「但朕等不及,想早些吃到黄瓜,就命人现在就种下去了。」 「可现在的气温,对于黄瓜不太好……」 「朕就只好想个办法,将这些瓜苗先在这些特制的木筒之中种下,命人精心照料……晚上还担心它们夜寒,怕被冻伤,将它们移到暖阁内……」 「又怕它们长不好,于是,着人以草木灰、鸡粪等物混合黑土,作为栽培土……」 「真真是费劲了心思!」 赵煦说着,就对吕公著道:「这种菜方面的道理,是越种越多,难怪当年益都候(樊迟)都要向圣人请教稼、圃之学!」 吕公著连忙道:「陛下躬行农桑,诚为天下之幸。」 「只是……」他正想要说一点有关圣人的大道理。 却看到了赵煦那似笑非笑的神色。 于是当即一个机灵,反应了过来——这官家哪里是在跟他说种菜? 这说的就是昨日他在太府寺里的,与在京诸司相关的事情。 赵煦笑着道:「朕哪里懂什么农桑?」 「不瞒左相,朕去年曾得了扬州进贡的菘菜种子……扬州言,此菘菜可于寒冬收获!」 「朕大喜,于是命人栽种,然而,可能是汴京比之扬州更加寒冷,种下去的菘菜,在去年的第一场大雪后,就冻死了大半……」 「侥幸存活的那几株,也没有熬过腊月!」赵煦说着,就遗憾的叹息了两声。 去年的菘菜越冬计划,最终以失败告终。 那几株菘坚强,终究还是败给汴京夜晚的极寒气候 。 文熏娘为此还难过了好几天呢! 「所以啊……」赵煦看着 吕公著,道:「朕只是给了这些种子一个合适的发芽环境而已!」 「能不能活,能不能丰收,既要看这些种子自己的努力,也需要种菜人的辛苦与付出!」 「朕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 吕公著听到这里,彻底听明白了。 这说的是种菜吗? 说的分明就是诸司的事情。 于是,赶紧道:「陛下德音教诲,臣谨记于心。」 赵煦笑起来:「左相记住就好!记住就好!」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爽利。 不需要挑明,稍微暗示几句,他们自己就会懂。 于是,赵煦问道:「吕卿今日入宫,且与朕仔细说说,卿的施政纲要吧!」 连称呼都左相,变成了更亲近的吕卿了。 「诺!」吕公著躬身道:「奏知陛下……老臣愚钝,意欲从今年四月开始,于淮南诸州、扬州、杭州等地,招募厢军十万,以备不时之需……」 赵煦正色起来,看向吕公著,问道:「卿当知,十万厢军,所费之巨,不下数百万……如今的国家财政,还负担得起吗?」 「且朝野物议,届时更将汹汹!」 在大宋,新党上台,必然主持裁军。 因为王安石变法的政绩,就是裁军裁出来的。 而旧党一旦秉政,则必然扩军。 扩军方向,以大量招安地方盗匪和扩充厢军为主。 明面上,他们自是打着"祖宗之制"的旗号。 但实际上,赵煦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他不点破,只是看着吕公著,微笑着。 吕公著心下凛然,躬身道:「回禀陛下……此事非做不可!」 他说着,就低声道:「陛下或许不知……」 「熙宁中,国家曾将厢军,从治平三年巅峰的将近五十万,裁减到二十二万……」 「但元丰年间,先帝却又再次增募厢军,使厢军数量从二十二万复又增加到三十余万……」 「先帝神圣,自有深意,臣惶恐……」 赵煦摆摆手,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左相,皇考在日,曾与朕说过此事。」 吕公著一听赵煦再次称他左相,同时提起"皇考"。 立刻躬身,不敢再说了。 「皇考言:国朝祖宗以来,有三冗之弊……」 「而所谓三冗,虽为三事,实则乃一事也!」 赵煦看着吕公著,道:「就是国家承平日久,百姓繁衍生息,至元丰,天下百姓几近万万之数!而这亿兆生民却被困于国朝二十四路十五府两百三十八州三十七军一千一百二十六县之中!」 「平均每县户口,几近十万之众!」 「如汴京,区区一隅,却有百五十万生民!」 「自古以来,户口无复有我朝之盛者!」 「因此,方有三冗之弊!」 大宋的三冗,本质上来说,就是马尔萨斯陷阱导致的! 中古的大宋,遇到了近现代的马尔萨斯陷阱。 对于大宋而言,这是一个近乎无解的死循环。 无论新党、旧党,都被困在这个死循环里面。 所有人的一切努力,一切挣扎,其实都在加速这个循环。 比如说,当年范仲淹等人,发动庆历兴学运动,大兴州郡教育 。 然后,天下诸路的发解试卷到飞起。 以至于,大宋不得不发明特奏名进士,来安抚 那些屡试不中的读书人。 不止读书人卷。 便是考上了进士的人也在卷。 大宋一个萝卜一个坑,但位置却相当有限。 文臣京朝官从仁庙开始,就一直在两千八百人上下波动,选人则一直在一万上下来回。 但,光是每三年的进士就有四百多。 此外,恩荫、奏举官,每年都有三四百人。 差遣是有限的,而官员却在不断增加。 大宋朝廷对此几乎束手无策。 最后只能是发明各种各样的条贯,将官员的任职年限不断下调。 一个县令,常常才刚刚熟悉一下辖区情况,规划好施政,朝廷的调令就来了。 因为,有几十甚至上百人在汴京等着他离任。 熙宁兴学之后,这个情况就更严重了。 士大夫越来越多,但差遣却固定不变。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民间。 土地恒定不变,但人口却在不断增长。 于是大量百姓,涌入城市。 汴京城城外的九厢十四坊,现在已经只有老天爷才知道,到底住了多少人? 也是因为城外的土地,被大量占据。 导致汴京菜价涨上天。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一条不断收紧的绳索,死死的勒着大宋的脖子。 新党上台,解决不了。 旧党上台,还是无能为力。 他们甚至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局面。 于是,新党上台搞裁军,希望解放财政,让国家有钱来办事。 而旧党上台,就开始搞扩军。 目的是,稳定城市,特别是东南大城市的无业流民。 将其中的青壮强者,编入厢军,让他们饿不死,同时也不至于没有事情可做,天天瞎想、乱想。 万一想着想着,有人想通了,把旗一举,这东南就要乱套了。 但,在现代留学十年的赵煦知道。 现在的大宋,所面临的问题,归根结底,其实是一个问题——产能过剩!亟需找到倾销的地方! 无论是人口、官员还是商品,都需要找到一个倾销的地方! 不然的话,这大宋王朝是吃枣药丸的。 看着吕公著,赵煦轻声道:「朕当时曾问过皇考……」 「朕问……」 「父皇所言,我朝二十四路十五府两百三十八州之地,养不活这亿兆生民,也给不了天下士大夫、读书人一条出仕的康庄大道。」 「但,若我大宋有的不仅仅是二十四路十五府两百三十八州之地呢?」 「若是有四十八路、九十六路甚至是一百二十八路呢?」 「如今的一切问题,岂非是迎刃而解?」 吕公著听着,眼皮子跳个不停。 他本以为,先帝已经很激进了。 但他没有想到,赵煦这个在外界眼中宽仁的少主。 比先帝激进了不知道多少倍! 与之一比,先帝属于是老成稳重的温和派了。 至少先帝,是不敢喊出让大宋二十四路变成四十八路、九十六路乃至于一百二十八路这种话。 他连忙道:「陛下!」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啊!」 他怕的就是这个! 穷兵黩武,最终只能民不聊生。 免费阅读. 第七百二十三章 吕子的诱惑 对于旧党大臣们的脑回路,赵煦是很清楚的。 这些人哪…… 怎么说呢? 都属于是那种罹患了ptsd的患者。 当年,赵煦父皇刚刚即位,立志要收复幽燕,中兴国家。 于是兴冲冲的跑去问富弼,自己应该怎么做? 结果,富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 「愿陛下二十年不言兵事!」 连问都没有问过,赵煦的父皇的心思和战略。 如今,吕公著也是依样画葫芦。 说起富弼,赵煦就想起了熙宁变法的时候,这位富郑公做的那些好事。 熙宁二年,富弼以武宁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判亳州。 在其陛辞前,赵煦的父皇,对其可谓是优遇有加,就希望其能留在朝中辅政。 但富弼坚决辞去,不肯留京。 这也就算了。 毕竟,政见不合,大宋的士大夫们习惯于效圣人之道,乘桴浮于海,眼不见为净。 关键,这位富郑公出判亳州后做的那些事情,实在是叫人不齿。 其刚刚到任,王安石就主政,开始推青苗法。 当时,面对朝堂要推行新法。 多数地方守臣,要么配合,要么沉默。 但富弼怎么做的? 青苗法刚刚实行,还没有暴露出利弊。 他就直接下令,不许其治下任何官员放贷青苗钱! 他的理由是——臣不愿使百姓逃亡躲避,也不愿使下吏因百姓还不起钱而用自己的钱赔给官府。 真真是大义凛然,悲天悯人了。 但实际上呢? 这位富郑公,强令自己治下的官员,继续放贷常平钱谷。 利息是青苗钱的数倍! 任何敢不配合他的人,统统"重笞之"。 有人想和他争辩,他直接就是"既时叱去。" 不止如此,富弼还天天与人谈论青苗法的害处,各种指点江山,仿佛这个国家不听他的就要灭亡了。 然而,打脸的事情很快就来了。 熙宁五年,管勾淮南路常平公事赵济从其辖区路过。 当地的百姓,听说朝廷主管青苗法的大臣来了。 直接在赵济的必经之地——永城县的官道,抱着他的马,不让他走,死活要借青苗钱。 赵济因此上书朝廷。 富弼富郑公对此有什么反应呢? 他立刻称病,请求致仕,去洛阳休养,从此搞起了他的耆英会! 所以啊…… 他就是故意的。 故意用这种决绝的方法,宣告天下——他,富弼不同意变动祖宗之法,反对王安石! 现在,你应该知道,富家是怎么衰落的了吧? 富弼的儿孙,为什么连个正经的差遣都捞不到? 即使是去年,富弼的遗孀周国太夫人回朝,但,朝廷推恩授官的名单里,却依然没有富家人! 仅仅只是派人慰勉,赏赐了些金银。 源头就在这里! 与富弼相比,文彦博虽然爱摆谱,喜欢倚老卖老。 但至少,人家肯交流,愿意妥协。 就是…… 可怜当年庆历新政,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矢志于改变世界,中兴国家。 可结果范仲淹去世后,这一个两个三个,都成为了当年 庆历新政的时候,站在他们对立面的那些人。 甚至,比那些当年的守旧派,还要顽固,还要迂腐。 屠龙少年,终究变成了自己少年时痛恨的那条恶龙! 赵煦想到这里,便微微抿起嘴唇来,心中对吕公著的猜疑,开始泛滥。 因为,当年熙宁变法的时候,吕公著的学生李常,也曾在其中上跳下蹿。 譬如说,李常在担任右正言的时候,曾上书赵煦的父皇,谈论青苗法的害处。 他说——我听说啊,有些地方的官府,没有把青苗钱借给百姓,却让百姓还利息。 赵煦的父皇问他——卿有什么证据吗?若有,朕一定彻查! 李常却死活不肯说,也不愿意拿出来。 然后就拍拍屁股跑路了。 学生这样,老师能好到哪里去? 不过,这次回朝后,李常的立场,却偏向了中立。 甚至觉得青苗法也很好了。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这个熙宁变法时,强烈反对变法的大臣,成为了和苏轼一样在朝中格格不入的人。 他不止支持青苗法,认为不该废黜。 也支持免役法,觉得这是善法,不可动摇。 如今,李常在朝中,算是最积极参与韩绛的役法检讨和青苗法条例修改的大臣之一了。 想到这里,赵煦内心的猜疑,才渐渐逝去。 看向吕公著的眼神,重又变得温柔起来。 这可是吕公著! 吕夷简的儿子! 能和富弼一样吗? 吕公著却在这短短的片刻中,心情好似过山车般跌宕起伏。 因为,他明显看到了面前的少年官家眼中的猜疑。 也明显感觉到了官家的一些肢体语言,变得疏远、冷淡。 这让他心惊肉跳! 以为,自己要被官家猜忌了。 而一旦被猜忌,他这个宰相,恐怕马上就可能被罢免! 好在,官家终于还是恢复了正常。 语气依然是和煦、亲近的。 甚至,对他的称呼,也再次变成了"吕爱卿"。 「吕爱卿啊……」 「圣人的教诲,朕自然不会忘记。」 「兵者乃是凶器,若非必要,若无必要把握,朕绝不会轻言用兵!」 这是实话! 在现代留学十年,让赵煦知道,所谓战争,其实只是政治的延续。 而经济则是政治的基础。 没有经济,就不要讲政治,因为混乱的经济,必然导致国家混乱。 国家都乱了,还打个屁? 赶紧投了吧! 所以啊,不打亏钱的仗! 「就像章相公去岁南征交趾……」赵煦道:「王师本可渡江,灭亡交趾!」 「但朕却认为,富良江以南,乃是泥潭,即使打了下来,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 「于是命大军在富良江前停下,并与交趾和议。」 吕公著赶忙送上一个马屁:「陛下圣明,此实天下之幸!」 那是事实! 去年,章惇南征,大宋官军势如破竹,交趾主力已经荡然无存。 在这个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人能按捺得住,效伏波将军,直捣贼巢,灭国擒王的冲动。 但章惇却硬生生的按捺住了。 事后才知,是早有旨意,官家曾赐给章惇等人锦囊,锦囊中有旨意,其中一条就是——官军只取江北八州。 此事,如今已随着高家人的宣传,朝野皆知。 同时也因为《三国演义》的热度,而在整个汴京疯传。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在一开始,朝堂庙算,天子赐下的方略,定下的战略目标就是江北之地。 而且,在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打下来的地盘,朝廷不要,统统分赐土官,并羁縻诸土官。 朝廷甚至不要土官们纳贡。 对他们只有一个要求——守土、保境、安民。 这位少年官家,冷静成熟的可怕。 于是,一场本会让大宋持续失血,大军顿兵南方数年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 朝廷只用了五千御龙第一将的兵马。 剩下的兵马,不是广西本路的兵马,就是土官们的兵丁。 也正是那一场战争,让朝野正视起这位年少即位的官家。 至少在朝堂上,再没有人将之当成孩子看待了。 赵煦却是笑了笑,道:「朕当初,在章相公、高公事等人南下的时候,曾赐下锦囊……」 「锦囊中除了方略,就是命章相公等,在战后于交州八州,广种甘蔗!「 「这就是朕要命礼部与交趾和议的条款中,加入交趾岁贡稻米百万石,再和买百万石与大宋的缘故!」 「而如今,京中卖糖所中所卖红糖、糖霜,皆今年江北甘蔗所制之蔗糖也!」 赵煦说到这里,微微抿起嘴唇,得意的看向吕公著。 「吕爱卿现在知道,朕的意思了吗?」 「那江北八州之地,若皆为甘蔗,可种甘蔗数百万亩,年产红糖数千万斤!」 「其所需雇工,在数十万之上!」 「故此将来,那八州之地,可移民数十万,甚至上百万!」 「国家将因此,少数十万乃至于上百之无地流民!」 「另外就是熙河路……」赵煦继续说道:「熙河路去年,只种了五万亩棉花,而今年,棉花种植面积,将达到去年的六倍以上!」 「明年熙河的棉田数量,又将数倍于今年!」 「而熙河人少地广,四州之地,人口不过两百万!」 「故此,熙河一路,未来也可接纳无地百姓数十万之众!」 「仅此二事,国家便可移民百万以上!」 吕公著听着,眼前仿佛被展开了一副恢弘的画卷。 从遥远的南方交州之地,到那西北寒苦的熙河一路。 百万以上的移民填进去。 中原的无地游民,直接少了一百万。 主客户的矛盾,将被大大缓解。 这可比他想的,招募厢军的选择要好得多! 赵煦却是继续说道:「除了移民实边,交州的甘蔗与熙河的棉花,还将使我大宋百姓,也生计可为!」 「蔗糖可为汴京吃食店的饮子,也可为吃食店的调味品,更可用为军国之物!」 旁的不说,作战的时候,若大宋精锐从兜里掏出一块糖含在嘴里。 那论持久作战能力谁能比? 更不用说,火药加糖,飞升极乐。 「天下州郡城市,每处平均只消十余家饮子铺,四五家吃食店……」 「这就能为十几万甚至数十万人提供生计!」 「棉花就更不用说了!」 「其轧棉、纺纱、织布……将来足可为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人提供生计!」 「而这数十乃至上百万人,又可以养活相当于此的人数。」 一条产业兴起,必然带动大量就业。 这在现代是常识。 但在大宋,这个连经济学的萌芽都没有的时代。 赵煦所说,不啻于天书。 至少,落在吕公著耳中是这样的。 他听着赵煦的描述,只觉心潮澎湃,热血沸腾,难以自已! 原因很简单——他现在是宰相! 若在他的任期内,他能将天子描述的事情落实。 哪怕,只落实一半,甚至他只需要做好开头的工作,打好基础。 那他吕公著吕晦叔的历史地位,还能低得了? 生封国公,死封国王,配享先帝神庙? 不不不! 不能这么没有追求! 吕公著想起了蜀地的武侯祠。 诸葛武侯,虽已逝去数百年,但其香火依旧鼎盛。 在蜀地,依旧为人顶礼膜拜。 甚至,在西南诸蕃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打着武侯旧部后人,甚至直接就是武侯后人的名头在那边混。 他吕公著,若能做成这个事情。 地位可直追诸葛武侯! 那些未来蔗糖的工人、商贩,穿棉布的、种棉花的,纺织的都会感恩他。 这笔政治遗产,足够他的子子孙孙,受用无穷。 甚至足以让他在未来,被冠以"某子"的名号。 吕子? 吕公著只是想到这两个字,就已经受不了了。 士大夫三不朽。 立功、立德、立言! 而天子所言的宏图伟业,将这三不朽都囊括在其中。 叫他如何不心动? 他也终于知道,为何韩绛会那么听话的配合官家了。 他若早知如此,也会和韩绛一般啊! 于是,吕公著立刻表态:「陛下大业,泽及苍生,德被天下!」 「臣虽驽马之材,犹愿为陛下驱策!」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是实话,也是心里话。 就没有士大夫可以拒绝得了这种诱惑! 吕公著甚至感觉,哪怕司马君实复生,若知有这等美事,恐怕也会心甘情愿,为之奔走驱策! 赵煦微笑着,上前扶起吕公著,道:「朕得相公辅佐,如高祖之得留候、太宗之遇房、杜!」 「使我君臣一心,大事必可成!」 「卿不负朕,则朕必不负卿!」赵煦认真的说道。 有了吕公著的加入和配合,相关事情都可以更快的推进下去,甚至可以考虑提速了。 至于为何吕公著会相信赵煦画的饼? 答案是——赵煦给吕公著描述的可不是一个虚空不存在的饼,而是已经能看到实物和前途的功业! 旁的不说,那卖糖所的蔗糖、布铺的棉布,绫锦院的织机,都是确确实实存在的,看得见,摸得着。 吕公著拜道:「臣当誓死忠于陛下大业,肝脑涂地!」 () 免费阅读. 第七百二十四章 德教 吕公著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他刚刚进门,他的门客就来禀报:“主公,方才康国公遣人送来请帖,言是请您今夜过府相会……” 说着,门客就将一张鎏金的请帖,呈递到吕公著面前。 “韩子华……”吕公著吁出一口气来,接过请帖 他的心中,浮现起在宫中陛辞前,官家与他嘱托的事情。 “抵当所扑买,乃是国策!” “相公兼任便民低息贷公事,要把这个事情抓起来……” “朕会命贾种民,每五日至相公处报告……” 所以,韩绛请他过府相会,也是和此事有关? 这样想着,吕公著打开请帖,却是韩绛请他今夜亥时,至其府邸会面。 他将请帖合上,道:“且为我准备,以赴康国公之会。” “诺!” 门客当即就下去准备。 大宋士大夫们受邀前往他人家宅相会,本身就是很郑重的事情。 便是布衣,也要沐浴更衣。 像吕公著这种级别的大臣,就尤其隆重了。 尤其是,唐代发生过刺杀宰相案件! 故此,在大宋休说是宰执了。 便是待制大臣出行,身边也是元随景从,前后呼应。 有时候甚至还有开封府的铺兵,一路护送。 吕公著要出行,也是一般。 单单是元随,就有上百人。 此外,榆林巷的几个铺的铺兵,也都会出动护卫。 不过铺兵们很喜欢做这种事情。 因为有赏钱。 …… 吕公著回到后宅,洗漱一番,在妻子赵氏的服侍下换上新衣。 他一摸衣料,质感厚实柔顺。 “是棉布啊!” “这衣裳确是棉布所制,皆是年前宫中赐下的御物……”旁边的赵氏答道。 吕公著笑起来。 在今日入宫,与官家对谈,敞开了心扉交流后。 吕公著现在看着棉布,是越看越欢喜。 “若真能每岁有百万匹以上的棉布进入市场……”他悠悠道:“何愁天下不能大治?社稷不能兴盛?” 自古以来,布就是钱,钱就是布。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布比钱还要坚挺。 先帝的封桩库中,就有着数百万匹绢布。 不过,现在,这些库存正在被有司慢慢的出清。 既有流向市场的,也有通过宋辽交子贸易,卖去辽国的。 赵氏听着,笑了起来,道:“相公,若每年真能有百万匹的棉布……” “别说天下大治了,三代怕也能有望!” 吕公著点头:“是啊!” “若岁得棉布百万匹,天下必可大治,甚至有望三代!” 三代之治是什么? 就是天下大同! 圣人说的很明白,天下大同的时候——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于是,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这是所有儒生,在进学后不久,就都会读到的文章。 也是士大夫们的乌托邦。 即使是国朝历史上的那些出名的奸相、小人,也在追求于此。 赵氏听着,笑了起来。 吕公著却是想到什么,扭头问道:“夫人,吕希哲、吕希纯这两个逆子,今日在家如何?” 赵氏道:“大哥儿(吕希哲)与二哥儿(吕希纯)今日也不知怎的,连门也不出,只在自己院子中读书……” “还命人送去了算盘……” 吕公著点点头,心中舒服了起来。 他这三个儿子,虽说一个两个都是脑后长反骨。 但在孝道上,却是无话可说。 这也是他最欣慰的一点。 …… 吕公著到韩府的时候,刚好是亥时前一刻。 韩绛听说吕公著到了,带着家人,亲自开中门相迎,可谓是给足了面子。 将吕公著延请入府,进入韩府后宅。 韩绛便将吕公著请到了自己最爱的雅室中,然后屏退了左右,只留了婢女在门外,随时等待传唤。 两位老朋友时隔多年后,再次得到了单独相见的机会。 韩绛非常开心,他亲自将吕公著请到了客席,然后,替他煮起了茶汤。 看着乳白色的茶汤,在自己的精心烹煮下成型。 韩绛心情大好,他舀出一碗,送到吕公著的案前:“晦叔尝尝看,看看老夫的点茶工艺,可曾精进?” 吕公著点点头,接过茶盏,拿着汤勺轻轻搅动,看着茶汤在茶盏的釉面,激起一层层涟漪,于是赞道:“子华的点茶之术,又精进了不少啊!” 他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 一股浓郁的甜味混合茶香以及淡淡的奶香,在口腔逸散开来。 吕公著惊愕的看向韩绛:“子华相公放了糖霜、鲜奶?” 韩绛微笑着点头:“此乃章子厚来信,与老夫介绍的一种新的点茶术!” “用糖霜、鲜奶煮茶,煮出来的茶汤不仅仅味道香甜浓郁,色泽更是远胜它物!” “不仅如此,常饮此茶,更能提神醒脑,解乏解困……” “晦叔往后可以试试!” 吕公著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 他年纪也大了,精力不如从前了。 若加糖霜与鲜奶,可以提神,他却是是该多喝。 于是谢道:“多谢子华相公指点。” 韩绛给自己也舀上一碗,然后坐到吕公著对面,尝了一口后,问道:“晦叔今日入宫面圣,该知道章子厚、赵公才都在做什么了吧?” 吕公著点点头,道:“吾今日始知,子华相公与官家的大政……惊为天人,愿效当年曹参故事……” 曹参在汉初,接替萧何为丞相。 其在任时,延续了萧何的几乎所有政策,于是留下了萧规曹随的典故。 千年以降,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很少很少。 甚至可以说没有! 韩绛笑了:“晦叔倒也不需如此。” 他意味深长的道:“辅佐天子,治平天下,你我之福也!” “晦叔不必事事随老夫……也该有些自己的想法和办法……” 吕公著当然听得懂韩绛话里的意思。 他和韩绛,都是特殊时期的宰相。 是天子幼冲,不能亲政,两宫垂帘,却又难以服众时的权宜之策。 他们两个的任期内,是有着极大的自由发挥空间的。 但,吕公著的任期结束后,很可能朝堂局势就要进入全新时代了。 继任吕公著之人,将不再享有这种自由发挥空间。 哪怕天子愿意,大臣们也不会同意的。 须知,就算是现在,这朝野内外,都有一大批人在准备着随时随地的拥戴天子亲政。 这些家伙连两宫慈圣,都敢得罪。 还怕得罪区区宰相? 故此,未来的宰相,将不再像他们这样可以大权在握,甚至隐约有亚君的权柄! 至少,天下州郡的官员任用与国家法令在执行层面的方式方法,是由他们在都堂决定的。 吕公著于是拱手谢道:“子华相公,真君子也。” 韩绛摇摇头:“老夫没有晦叔想的那么光明磊落!” 他这个人,毛病一大堆。 又好名又贪权还贪财。 奈何…… 官家是真的拿捏住了他的软肋。 他之后,韩家人才凋零,他的子孙没有成器的。 贸然走上仕途? 恐怕会和韩宗道一般,被人拿着当枪使,自己却傻傻的以为得意。 而韩绛对自己的几个儿子和孙子,都已经绝望了。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第四代的身上。 可他年纪大了,根本等不到曾孙长大成人,考个进士回来。 这个时候,官家将他的孙子韩瑜带在身边,以为伴读。 韩瑜虽然不是当官的料,但为人实诚,还算机灵。 跟着官家,倒也学到许多本事,还得了官家授意,开始学起了算术之道。 这就是栽培啊! 这样想着,韩绛就道:“老夫也不与晦叔客套了!” “今日请晦叔过府,却是奉旨将那抵当所的事情,要与晦叔交底……” 吕公著抬起头,看向韩绛,有些不懂。 抵当所? 今日官家不是已经和他交代过了? 韩绛笑着道:“有些事情啊,官家是不好说的。” “毕竟,官家乃圣明宽仁之君……” “只能是老夫来当这个恶人了!” 吕公著的神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他郑重的拜道:“敢请子华相公赐教!” 韩绛颔首,道:“晦叔可知,官家之所以将抵当所的扑买,拖延至今是为何?” 吕公著摇摇头。 抵当所,自去年九月后,就基本将在京寺庙的质库,都给兼并了。 还留任大批的僧人为吏,本来,应该是马上就要扑买的。 但不知为何,抵当所的扑买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也就是官家信誉很好,不然那些想要扑买的人,早就在背地里沸反盈天了。 纵然如此,好多人也一直担心,害怕朝廷不肯扑买。 毕竟,抵当所在吞并了诸质库后,已然成为了下金蛋的母鸡。 “官家将之拖延至今……既是为晦叔考虑……” “新官上任,需有政绩,这抵当所扑买,便是为晦叔准备的政绩!” 吕晦叔顿时感动起来,面朝皇城方向拜道:“陛下恩典,臣当百死报之!” 韩绛等吕公著行完礼,才继续道:“舍此之外,便还是要等绫锦院与卖糖所开始售卖!” “只有绫锦院的棉布和卖糖所的蔗糖出现在市面上……抵当所才会进行扑买!” 吕公著皱起眉头,问道:“为何?” “因为……”韩绛正色道:“官家希望,扑买抵当所的众人,能够在都堂的指挥与安排下,定点释放其所聚拢的财富!” “不能叫他们,拿着钱去放贷给百姓、穷苦人家!” “要叫他们拿着钱,投入到工坊、场坊之中去!” “要叫这些钱,去雇人去制造各种器械,去生产各种商货……” “只有如此,抵当所方能造福百姓,造福国家,而非是成为国家的蠹虫与毒瘤!” “故此……” “晦叔责任重大!” “须得不时敲打彼辈,叫他们乖顺听话,也叫他们按照都堂的意志走!” 吕公著听着,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扑买抵当所的,都是什么人? 姓曹的、姓刘的、姓王的、姓杨的…… 而在这些人背后,还有着武臣们的身影。 这些家伙,怎么可能乖乖听话? 他们要是能听话,熙宁变法的时候,也就不至于闹出那么多的幺蛾子和事端来了。 韩绛轻笑一声,道:“所以啊,这需要晦叔去敲打彼辈!” “匡正他们的行为,叫他们走正道。” “若有人误入歧途,晦叔当及时点醒。” “实在不行……太学的地方还是很大的,容得下足够多不听圣人之教,不敬国家法度的乱臣贼子!” 吕公著听着,吁出一口气来。 太学吗? 驸马都尉郭献卿和前知吴安持这两个先例,开创了大宋,处置勋贵武臣的全新赛道。 汝大逆不道,败坏纲常,目无法纪,不守圣人教诲,不尊君子之教! 天子圣德,且令汝入太学,再受圣人教诲,饿汝体肤,劳汝筋骨,空汝本身,使汝动心忍性,曾益汝之所长! 真真是宽宏大德。 士大夫们只会点赞,而被送进去的人,还得磕头谢恩。 就像郭献卿与吴安持。 现在,他们两个,每个月初一十五,都得写一封谢表,呈递入宫,感恩戴德,叩谢天恩。 同时,还须得仔细用圣人经义反省自己的过错。 这关乎,朝廷对他们的评价。 御史台的乌鸦们,现在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就是每个月初一十五,对郭献卿和吴安持的谢表挑刺。 于是,郭献卿的经义水平,在过去一年中突飞猛进。 如今隐隐已被士大夫们规训成自己的形状了。 便连吴安持,也已经老实了许多。 就是…… 吕公著还是摇头:“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抵当所扑买后的利太大了!” “便是太学,恐怕也未必震慑得住。” “若众人皆不遵,法不责众,如之奈何?” 韩绛笑道:“这便是晦叔的责任啊!” “以德教教化,引导彼辈,走上正途!” 吕公著看着韩绛,满眼疑惑。 德教? 这种事情也就骗骗小孩子了。 韩绛意味深长的道:“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于利!” “抓住彼辈的诉求,自可导其向善!” 说着,韩绛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吕公著。 第七百二十五章 辽军再入日本(1) 元祐二年二月庚子(十七)。 汴京城,下起了绵绵细雨。 随着这场雨水的降临,汴河重新进入通航期。 南来北往的商贾,开始从四面八方,涌入汴京。 蔡懋乘坐的船,在州桥不远的一处堆垛场停下来。 在堆垛场上,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 蔡懋远远的就看到了这些人的身影。 有他的叔叔蔡硕,也有他的小舅子冯询,还有他叔叔的女婿文康世。 当然,还有他往日最要好的朋友。 当朝的翰林学士刑恕刑和叔! 蔡懋见着,心下畅快,船一靠岸,就一个健步,跳到了码头上,叫那身后的元随们尖叫不已。 也叫在堤岸上的亲友们纷纷大呼小叫。 他却只是哈哈大笑:“大惊小怪!” 他在泉州,可是跟着海商们出过海,在大海的波涛中,直面过狂野的风暴。 于是,便迎向诸位亲朋、好友。 先是到了叔叔蔡硕面前,纳头就拜:“小侄懋,给叔父大人问安!” “好好好……”蔡硕扶起自己的侄子,赞道:“大哥儿是越发的勇武了。” 然后他问道:“长兄可安?” 蔡懋答道:“上禀叔父,父亲在泉州甚为安好,就是时常挂念叔父!” 蔡硕顿时笑起来。 蔡硕的女婿文康世趁机上前拱手:“子坚兄,别来无恙!” 蔡懋赶忙还礼:“文贤弟别来无恙!” 然后他就看向自己的小舅子,问道:“四哥儿,泰山大人可安?” 冯询道:“大人在家,盼着姐夫回京,已盼了许久了……今我见得姐夫无恙,可安心回去上禀大人了!” 蔡懋连忙道:“劳泰山挂记,我之罪也,当亲至大人堂前请罪!” 在这个时候,刑恕眯着眼睛,走上前来,拱手道:“子坚贤弟!想煞我也!” 说着就主动上前,张开臂膀,拥抱住蔡懋。 他与蔡懋,可是有过命的交情! 两人之间的友谊,从少年延续至今,且从未因彼此身份、地位而有过任何褪色。 蔡懋紧紧抱住刑恕:“我在泉州,也是想煞了和叔!” …… “大人,蔡子坚回京了……” 吕希哲的声音,将吕公著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吕公著放下自己手上的书册,郑重的收入怀中。 “蔡子坚?蔡懋吗?”吕公著问道。 “嗯!”吕希哲道:“方才,蔡相公家的元随,送来了四弟托蔡子坚带回来的家书……” 说着,吕希哲就将一封书信,送到吕公著面前。 吕公著接过信件,微笑着拆开。 但他的笑容只在脸上停留了片刻,就瞬间消失。 因为,在这封信上,那个不孝子,又在和他要政策! 从去年到现在,吕公著可是通过都堂协调,从东南各路,给泉州市舶司,调去了上百名官吏。 甚至还拉下了老脸,去找章衡商量,让户部前后拨款数十万贯过去了。 但这个不孝子,却还是想要政策,想要钱。 还说什么泉州市舶司,现在前途一片光明,什么海外商贾纷至沓来,开港不过数月,市舶司就已经赚了数万贯了。 亏他好意思说! 也不看看投入是多少! 但,吕公著也没有办法。 大儿子吕希哲,眼瞅着是要跟着王介甫跑了。 已经没救了! 次子吕希哲,虽忠厚实诚,但太过忠厚实诚了! 所以他也只能指望着小儿子能给他争口气,能发扬光大寿州吕氏的家学与门楣了。 “大人,蔡子坚家来送信的人还言,蔡子坚欲在后日登门拜访大人……”吕希哲凑到吕公著跟前小声说道。 吕公著一听,就明白了蔡懋的那点小心思。 无非不过是蔡持正在福建待的久了,有些思念汴京,想要回到舞台的正中央,所以想找他探探口风。 可吕公著哪里敢干涉这种事情? 略微想了想,吕公著就道:“汝且代老夫今夜去蔡府,告知蔡懋,就说老夫近来政事繁忙不便会客!” 这是实话! 自两天前,从韩绛府上回来,吕公著就闭门谢客,就连李常、范纯仁、吕大防都不见。 只一门心思,在家研究官家借韩绛之手赐下的那本小册子。 闲暇时就翻看过去三司的条例。 “诺!”吕希哲点点头。 …… 太原府。 吕惠卿身服公服,头戴展脚幞头,在河东经略安抚使司官署的大院中,焚香拜听着,来自汴京的宣诏内臣所带来的旨意。 “敕吕惠卿:朕惟孝处之深,三年不夺其志,又推才难之故,千里以待贤臣,惟卿实忠,皇考元辅,特诏入朝,以问国事!” “可,落河东经略安抚使,特授资政殿大学士、正议大夫!回朝述职,以咨国事!” 吕惠卿听完,恭恭敬敬的面朝汴京皇城方向,拜了四拜:“臣恭遵德音!” 接过诏书,李夔趁机将一块金子塞到了来传旨的内臣手中,然后小声问道:“敢问天使,朝堂可已定下谁来继任河东帅?” 那内臣笑了笑,道:“这等军国大事,某哪敢打探?” “不过,某离京前曾听人说,宫中有意,以鄜延路刘太尉接任河东帅司。” 吕惠卿听着,暗暗点头。 如今的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是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昌祚。 此人勇猛无敌,凡有战事,皆事先士卒,亲冒锋矢,确是良将。 他来接任,对河东诸将,再适合不过了。 …… 大宋元祐二年,辽大安三年,二月辛丑(十八)。 日本国,壹岐外海。 新任的壹岐守平正盛,望着那海平面上,出现的遮天蔽日的风帆,他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在发抖。 他的儿子平忠盛,举着武士刀,带着三四百瑟瑟发抖的武士,列阵在前。 “父亲……”平忠盛回头,问道:“我们怎么办?” 平正盛咽了咽口水,他已说不出话来。 他现在无比的埋怨自己,为什么就那么想出头呢? 现在好了吧! 恒武平氏,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这么点兵力,怕是要全部葬送在这里了! 远方的舰队,已越来越近了。 平正盛忽然想到了什么,将手里拿着的刀一扔。 平忠盛傻傻的看向自己的父亲。 平正盛脱掉鞋子和衣服,光着脚,走向壹岐的海滩。 然后,他匍匐在地,就像那些看到他,就跪到地上的日本农民。 这是他唯一想到的活路! 没办法! 敌人太强了! 他需要为白河院保存实力! “若我和我的武士,都战死在此……” “藤原家就要再次凌迫白河院了!”平正盛自语着,也回答着平忠盛的疑问。 虽然,他和他的武士,加起来也就三百来人。 即使是在平安京里,他也只是效忠白河法皇的北面武士中的一员而已。 平家现在在日本,也只是东国伊势的武士家族而已。 在平安京开始显贵,也不过是数年前的事情——数年前,延历寺的佛爷们再次抬着佛像进入平安京强诉,平正盛父子与几个兄弟被太政大臣藤原信长,授命保护平安京,并在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色,被人称赞为勇将! 于是,得到了白河院的注意,也得到了摄政太政大臣藤原信长的提拔,慢慢的开始显贵起来。 所以,伊势的桓武平家,其实效忠的对象,是摄政家族藤原家。 但,平正盛还是觉得自己是白河院的忠臣,而且是非常重要的那种。 白河院若没了他的保护,迟早会再次为藤原家凌迫—— 去年辽兵追着刀伊杀上日本,使平安京动摇。 本就已穷途末路的摄政政治,走向末日。 而白河天皇因为遣使慰勉辽兵,并通过外交手段,促成辽军撤兵,加上摄政的藤原家自己内讧,开始掌权。 在这种情况下,白河天皇效仿自己的父亲:他顺势将自己的儿子善仁亲王立为皇太子,并立刻出家退位,因此得以取得和藤原家一样的摄政名义。 然后其和藤原家的藤原师实联手,逼太政大臣藤原信长退位。 通过这一系列的连续政治操作,白河院在平安京成功建立了院政。 而在这个过程中,平正盛父子也积极参与,并成功得到了白河法皇与藤原师实的信任。 所以事后论功行赏的时候,已经成为左大臣关白的藤原师实将他安排来担任壹岐守,以警戒辽兵。 这是一种栽培! 因为在日本公卿们看来,辽兵已经退了,短时间内是不会再来了。 所以,在这个时候,无论是谁,只要在壹岐待上一两年,就能积攒出深厚的名望,成为威震日本的大将! 之后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提拔了。 平正盛父子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接了任命,立刻带着整个桓武平氏的武士,赶赴壹岐上任。 可……哪成想…… 这辽兵又来了! 打的赢吗? 平正盛知道,是绝对打不赢的。 去年,辽军登上日本,所向睥睨,伐庄破院的景象,犹在眼前。 平正盛无论如何,也不敢和那些宛如天魔一样的辽军对敌! …… 萧不哒野穿着山文甲,提着一柄铁锏,再次登上壹岐的土地。 数百名矮小的日本士兵,在他们的将领率领下,跪伏在他面前。 其中的首领,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原正韵,磕头拜道:“日本国壹岐守平正盛,参拜上国将军……” “未知将军何故率军来我日本?” “须知我国白河院,已遣使向大辽天子朝贡,誓为臣属……” 萧不哒野哼哧两声,道:“吾乃大辽平壤招讨使萧不哒野!” 跪在地上的平正盛一听这个名字,就两股战战。 因为,去年的那个率军登上九州的煞星、天魔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原来是萧将军……”平正盛努力的想着措辞:“未知将军因何再返日本?” “你们不老实!”萧不哒野昂着头,怒目瞪着在他面前的这些日本人。 作为一个自诩为大唐继业者的王朝。 现在的辽人,是很讲吃相的。 哪怕打人,也是要讲一个师出有名。 “既已臣服我大辽皇帝陛下,为何又在国中僭越礼制,自称天皇?” 说到这里,萧不哒野瞪大了眼睛,怒视着在他身前跪着的那些日本厢兵:“甚至还在国中,自用历法,僭用年号!” “此乃欺君大罪!” 在萧不哒野身后,数百名全副武装的辽国士兵,立刻举着手中的长枪,前进一步,嘴里大喝一声:“有罪!有罪!” 平正盛被吓得亡魂大冒。 他手底下的那些武士,更是瑟瑟发抖。 没办法! 在他们面前的这些辽兵,每一个都好似巨人一般。 手中的兵刃与身上的甲胄,更是他们无法想象的神兵利器。 他只能赶紧磕头拜道:“误会……误会……” “将军恕罪,将军恕罪!” 却也不知,到底是想要解释误会,还是打算请罪。 萧不哒野哼了一声,瞧着那个在他面前温顺的日本官员,问道:“尔等可想活命?” 平正盛瞧着那些抵在自己眼前,寒光闪烁的枪头。 也看着那些高大魁梧,好似巨人般的辽国军士,顿时就和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善!”萧不哒野笑起来:“那就回答本将军几个问题!” 第七百二十六章 辽军再入日本(2) 两天后,日本,九州、筑前。 从壹岐岛出发的辽国舰队,浩浩荡荡的顺着上次来的航路,驶入那津港(今福冈博多弯)。 很多女直人看到港口上的码头和屋舍、渔船后,就已经亢奋的大叫起来。 无数先辈口口相传,随便抢的圣地,就在眼前! 于是,呜呜叫着,从辽军的大船上,放下自己的舢板、木舟等各色小船,悍勇的划着这些简单的小船,冲向港口。 萧不哒野,站在一艘庞大的艨艟战舰上,远望着那津的港口。 也看着女直人,抢滩登陆。 他们的狂野与勇猛,让人瞠目结舌! 而且,他们除了狂野与勇猛外,还有组织度和技战术。 萧不哒野看的仔细,这些女直人,小则三五艘小船为单位,多则十余艘前后相连,彼此呼应,相互警戒。 而且,前后都有分工。 冲在最前面的舢板上,都是拿着近战兵器,或者举着盾牌的士兵。 而在最后的,则都是拿着长弓的箭手。 女直人在上岸后,迅速整备,然后扑向了慌乱中组织起来的日本守军。 几乎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守卫的港口军队,就已经被这些女直人冲的七零八落,落荒而逃。 萧不哒野在甲板上,看的仔细,女直人的射术非常厉害! 甚至可以说夸张到离谱! 正是那些女直射手,将日本的守军射崩的。 他们的箭快而准,用的几乎全是射猎猛兽的重箭,力道非常大! 这种女直人用于狩猎熊、虎的重箭,几乎只要命中,就能让一个日本士兵身上出了一大窟窿。 于是只一个照面,日本守军的士气就完全崩溃了! 一支崩溃的军队,自然只能成为待宰羔羊。 在萧不哒野的身旁,平正盛羞愧的低下头去,根本不敢看这个场景。 此时萧不哒野正好回头,看到了平正盛的样子。 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鼓励着:“平先生……抬起头来……看看这些窃权乱权的小人的下场!” “诺!”平正盛抬起头,努力的看向前方,握着拳头,大声的说道:“藤原氏窃权乱政,天人共愤!” “我平正盛,桓武院之后,今请得大辽天兵,驱逐逆贼,大政奉还!” 萧不哒野满意的点点头。 是的,在壹岐岛上两天,萧不哒野从平正盛等人口中得到了一个让他震惊的真相。 那就是——现在的日本国,所谓天皇也好,法皇也罢。 都是类似傀儡一般的存在。 而且,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很久了。 外戚藤原氏,通过所谓的摄关政治,把持朝纲。 虽然说去年的时候,前任太政大臣藤原信长因为兵败而被迫退位。 其地位由其弟弟藤原师实继承,但藤原师实担任的却不再是摄政的太政大臣,而是所谓的关白。 虽然,平正盛等人说的稀里糊涂的,萧不哒野根本没有捋清楚这里面的关系。 但不要紧! 因为这种事情,历史上多的是! 恰好,萧不哒野看过史书,所以他这一看,立刻明白了。 这就是类似杨坚一类的外戚权臣,架空了日本国王,开始发号施令。 所以,萧不哒野当机立断,改变了主意,从讨伐日本不臣、欺君,变成了‘为日本国王主持公道,扶正朝纲、清理门户’。 他萧不哒野摇身一变,从侵略者,变成了受平正盛这个日本先王子孙邀请,进入日本国内,帮助日本国王,驱逐权臣,正本清源的天朝将军! 充满正义,也充满了道德。 孔孟二圣若知,也必会称颂于他! 尤其是,当萧不哒野知晓,上一任的日本天皇,也就是现在的白河法皇已经退位出家,如今的天皇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子! 萧不哒野的正义感顿时爆棚! 于是,他一面立刻派人将这个消息急报天子(当然,他粉饰了事实,扭曲了真相,包装成了类似申包胥哭秦庭一样的故事),另一方面,他马不停蹄,立刻出发。 就想着去这日本国的所谓平安京,解救那位可怜的小天皇。 而,他和平正盛也达成了协议。 大辽帮日本‘大政奉还’、‘稳定朝纲’。 并为忠臣平正盛讨取大辽天子册封。 作为报答,平正盛需要向大辽开放所有银矿、金矿。 日本国土上找到的一切金属矿藏,都归大辽所有! 可谓是两相欢喜! …… 一个时辰后。 辽军舰队,在那津靠港。 然后,辽国大军,从舰船上鱼贯而下。 旋即,辽军兵马,打起了一面面旗帜。 当先第一面,自是辽国的龙旗。 然后是萧不哒野的招讨使将旗。 接着就是平正盛等人的参谋下,临时缝制的旗帜。 一面叫‘奉天讨贼’,一面叫‘大政奉还’,还有一面叫‘诛讨国贼’! 辽军就这样举着这些旗帜,大摇大摆的进入那津城。 此刻的那津城内,所有的抵抗,都已经烟消云散。 女直人正在忙着搜刮府库,寻找财帛女子。 还真被他们找出了许多。 于是大喜过望! 萧不哒野野不管他们,只是下令,只许抢今天,过了今天大军就要继续进发。 女直各部首领,顿时欢天喜地的领命而去。 萧不哒野在做完这个事情,就命人将俘虏的那津本地日本贵族、僧人,都召集到一起。 然后,向他们宣布了自己的来意——我们不是来入侵的。 我们是来主持公道的! 贵国国主,为奸臣所迫,陷于囹圄。 我大辽,乃仁义礼仪之邦,乃汉唐之苗裔也! 今来此,乃为贵国剪除逆贼,驱逐权臣,恢复秩序的。 贵国上下务当,认清形势,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要站稳立场! 不要不识时务,免得遗臭万年,牵连子孙! 随后,就将平正盛拉出来背书。 平正盛表示:对对对! 萧将军我请来的! 藤原贼害了我日本多少年了? 今日幸得天朝上国王师来助,必可驱逐藤原氏,使大政奉还于国主,使我日本上下得以安宁。 在辽军的刀剑下,那津的日本贵族与僧人无不表示:藤原贼窃据平安京,祸乱朝纲,凌迫国主,我等苦其久矣!今日幸得上国天兵相助,必可恢复山河,使我日本河晏海清! 却是从来头尾,没有一个人提及那位虽然退位,但建立了院政系统来摄政的白河法皇。 所有人一致认定——尊敬的日本国王,白河法王,已经不幸死于逆贼藤原氏之手了! 咱们现在必须加紧动作,将尊敬的国王殿下,从藤原家的魔爪中解救出来! 第七百二十七章 吕公著:圣人作五兵,所以镇暴诛邪! 吕公著走在汴京城内,一处属于军器监的克敌弓生产作坊。 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撼! 长长的木棚内,数十名工人,坐在一条几乎和工棚长度一样的长木桌前。 所有人都在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有人拿着锉刀,将一个个木制的器物,销挫成一定大小的形状。 当他完成一定的工作量后,他就会将他所制造的东西,通过那长桌上定装的长木轨,推送到下一个人那里。 下一个工匠,在接手后,会立刻开始自己的工作。 最终,在经过数十人的经手后,制造好的零件,被导轨推送到了坐在最末尾的工人面前。 这个工人拿着卡尺,仔细检查着每一个最终的产品。 确认没有瑕疵后,就会将这些产品,送入一个红色的木框内。 而那些被他认为不合格的产品,则丢弃到旁边的青色木框中。 而这样做的生产效率,超乎想象! 吕公著只是站着看了一会,这个工坊内的工人,就已经制造了数十个合格的产品。 吕公著看着这一切,微微吁出一口气来。 他是懂军器生产的! 元丰三年,他为先帝拜为枢密副使,兵在五路伐夏时,负责过军械甲器的供给,并一度直接就在军器监里上值。 所以,吕公著算是大宋士大夫中,少数真的懂军器生产和制造的大臣! 所以,吕公著知道,大宋军器监的过去的生产办法。 就是靠能工巧匠,那些从天下州郡,搜刮来的大匠们的精雕细琢! 而良工巧匠难得! 每一柄好弓,每一柄强弩,每一件甲胄。 都是匠人们呕心沥血,精工细作的产物。 比如说,制造一副最普通的步甲,需要用工七十。 也就是需要七十个熟练工匠,组成一个步甲生产组,然后由他们共同协作,才能完成制造。 就算是这样,生产效率也非常慢。 一个七十人的步甲工匠组,一般来说,每年至多不过生产一百到一百五十副锁甲。 就这,还是王安石变法后的成就。 而在王安石变法前,大宋的甲械,是出了名的又烂又贵。 好水川、三川口、定川寨三场大败中,除了高级武臣的甲器外。 普通士兵的甲器,就没有合格的。 弓箭的弓弦是潮的,箭头是钝的,射出的箭软趴趴的,别说破防了,连西贼的撞令郎穿的布甲都可能射不穿! 而铁甲则普遍很脆,出现过被西贼随便一箭就射穿了的铁甲。 于是,在仁庙时代的大宋出现了无比夸张的事情。 西贼的瘊子甲,居然成为了大宋文武大臣们争相抢夺的宝甲! 韩琦当年得到了一副,非常高兴,郑重的收藏起来,只有有贵客来的时候,才会展示给客人看。 自汉唐以降,有史以来第一次。 中原王朝在军器武备方面,被夷狄完爆! 当时,连舶来的日本刀,也在大宋被视作宝刀!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教训。 熙宁变法,王安石才要建立军器监,调集天下州郡的能工巧匠,集中到汴京,进行生产制造。 同时,也集中天下的各种技术,用于军器生产,以确保武器的质量! 自熙宁之后,大宋军器质量开始提高。 这才终于,在质量上可以与西贼的军器一较高下,并最终在元丰时代在弓弩剑戟等兵器方面超过了西贼的兵器质量! 这就是熙、丰时代,宋军能够崛起,并能够逐渐的取得战场优势的物质基础。 正是因此,眼前的景象,才叫吕公著震惊。 他回过头,看向在自己身后,陪同他视察的沈括。 “沈提举,这就是‘生产线’?”他问道。 沈括点头,答道:“回禀左揆,正是生产线!” 他略显骄傲的说道:“元丰八年,下官蒙官家恩典起复,奉圣旨为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 “上任不久,官家便命我,将军器监中诸般甲械所需的零件、器物,分门别类,再依据其特点、材质、工艺,拆分成不同工序。” “此地的匠人,所负责的就是克敌弓中的弓身的一部分材料……” “而克敌弓,一共被分作了十七个不同零部件……” “最终所有零部件,都将在总装工坊被组装,然后通过极限测试,才能给付枢密院入库……” “自用此法以来,军器监中的诸般甲器的生产量与质量皆大为提高!” “尤其是,元祐元年,有了新的高炉冶铁,冶炼出来精铁与百炼钢后……大宋甲胄之利,已是天下第一!”说到这里,沈括就自豪的抬起头来:“去年一年,军器监产甲达到三千四百余副,是过去的五倍以上!” “明年或者后年,有可能达到年产数万副铁甲的规模!” “数万副铁甲?”吕公著深吸一口气:“这怎么可能?!” “就算是工匠们做得了,我朝又哪来这许多的好铁?” 吕公著很清楚。 不要看大宋天下州郡的铁产量很大。 可实际上,大部分铁监生产的铁,质量都很堪忧! 元丰八年,吴居厚在京东路的衙门,差点被徐州利国监的工匠们攻陷。 堂堂转运使,只能仓皇间,爬墙逃跑。 而原因之一,就是吴居厚曾让利国监的铁匠铸造铁钱,然后运去陕西、熙河等地,作为军费使用。 但是,徐州铁脆,铸造的铁钱,运到陕西、熙河。 居然没有人肯要! 最后只能折价大半,才勉强让士兵们接受。 利国监的工人们铸造的铁钱,在熙河、陕西要贬值大半才能让人捏着鼻子接受。 自然,吴居厚当初承诺给利国监的赏钱就无法兑现了。 于是,利国监上下,群情激愤。 恰好,吴居厚当时被朝廷调查,有人传说,吴居厚将要被押回朝廷,下狱论罪。 利国监的工人们在听说了这个传说,立刻就聚集起来,围攻吴居厚的官衙。 就是担心他被朝廷抓走了,那大家伙的赏钱就无处讨要了! 事后,朝廷派了熊本去京东都路善后。 靠着韩绛支持,熊本代替吴居厚,支付了当初答应的赏钱,才将利国监给安抚下去。 但只有利国监的铁脆吗? 吕公著知道的,大宋天下大部分铁监生产的铁,普遍都存在脆这个问题。 利国监的铁,只是在脆方面格外出众罢了。 在大宋,真正的好铁,在苏州、杭州、扬州等东南之地,那些掌握着百炼钢技术的能工巧匠们手中。 只有用百炼钢制造的甲胄,才足够坚利。 但百炼钢一则贵的离谱,二则产量稀少。 这也是大宋西军中铁甲稀少的缘故。 即使精锐选锋之中的甲士,也只有不到三成的人,才能穿上铁甲,剩下的都是皮甲。 现在,沈括告诉他,去年军器监生产了三千多副铁甲。 明年或者后年,更是可能会将这个数字推到数万副的水平! 这怎么可能? 沈括却是微笑着,道:“左揆不信是正常的。” “但左揆可能还不知晓,下官已在元丰八年,以格物致知之道,兼以官家圣哲指挥为纲,已解决了我朝铁脆之难!” “舍此之外,更以高炉之法,将铁监的产量,提高了数倍乃至于十几倍!” “下官所言,明年或者后年,军器监铁甲产量便可能达到数万副,便是因为徐州利国监中的高炉,需要明年才能正式投产……” “届时,将有源源不断的精铁,乃至于精钢,送入京城!” “我朝甲胄之利,将冠绝于天下,为有史以来之最高!” 吕公著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果然?” “左揆届时,自可见分晓!” 说着,沈括就笑起来:“下官可不敢在真佛面前打诳语!” 吕公著顿时跟着笑起来了。 他和王安石一样,是个信佛的士大夫。 “那老夫就拭目以待!”吕公著踌躇满志的说道:“若果能岁产铁甲数万副……” 他舔了舔舌头,开始感觉自己的心脏,有些不受控制的在狂跳。 要是…… 真的能有每年数万副铁甲的话…… 那他就真的得好好想一想自己对于西贼的态度了。 是! 他吕公著是反战的。 但他不像司马光,他的反战,只是因为他觉得,大宋短期内是不可能灭亡西贼的。 甚至,就连打过黄河,也是个奢望! 所以,宋夏战争只是在无意义的空耗钱粮而已。 更何况,大宋还不一定能在消耗中稳赢。 毕竟,过了横山,补给线拉长后,宋军就要客场作战了。 粮食也好,甲械也罢,都需要通过数百里的补给线运过去。 这是很容易被西贼骑兵偷袭的。 一旦如此,前线的军队就算打赢了,也只能撤军。 所以,与西贼的战争,大宋是不可能赢的。 就算能赢一时,财政上也受不了。 换而言之,吕公著反战和太皇太后、向太后反战是一样的。 他们只是反战败而已。 可要是能打过呢? 这可是开疆拓土的功劳! 一旦他能在自己的宰相任上,做到这一点。 那他吕公著吕晦叔,必可功迈父祖,成为大宋第一名相。 史书上的地位,可以直追辅佐太宗的韩王赵普。 就算是前代的名相,比如张良、萧何……怕也是能掰一掰手腕! 念头至此,吕公著连忙在心中念了一声佛号,暗道:“罪过……罪过……差点着相了啊!” “就算能有年产数万副铁甲的可能……甲胄的质量,也依然是个大问题!” 然而,沈括却是执意要坏他道心。 他的声音,犹如阿修罗天魔一般,在吕公著耳边回荡着。 “左揆旦请安心!” “至迟后年,军器监必可年产铁甲数万副!” “此事下官已在官家面前立了军令状!” “而且是保证每一副铁甲,都可在百步内,正面为神臂弓攒射而不坏!” 吕公著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内心魔鬼,再次活跃。 对于功绩与历史地位的追求,让他难以把持! 这种骚动,在接下来的参观过程中,越发明显。 尤其是当沈括陪着他,看完了扎甲的生产作坊后,吕公著感觉自己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恶魔了。 没办法! 眼见为实! 当,那一副副做工精良,寒光四射的扎甲,陈列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再也无法按捺了。 “沈提举,可否一试?”他问道。 沈括自是欣然应允。 于是,就在这军器监中,进行一次测试。几个高大的禁军,拿着大宋专门破甲的神臂弓,站在院子里,在一百步距离上,对着挂在木架上的扎甲进行了一轮攒射。 吕公著亲自走上前去,察看被神臂弓射击的扎甲。 甲叶完整,只在被命中的地方,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凹陷现象。 但沈括却还要炫技。 命人在六十步距离内,再次测试。 这一次,神臂弓的攒射,射的甲胄摇晃。 可检查的结果,却依然是未能射穿甲叶。 最后,在三十步内的测试,才终于让用着专门破甲箭头的神臂弓射穿了扎甲的甲叶,可也未能完全穿透过去。 不可思议! 简直是神迹! 若真有数万副这样的铁甲…… 吕公著内心的魔鬼,在尖叫,在咆哮。 “虽然说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 “可是,圣人作五兵,也是为镇暴诛邪!” “西贼顽劣,不守法度,不遵王法,屡犯我疆土……” “王师伐之,上应天道,下顺民心!” 这就是儒家! 会随时随地,根据局势,调整自己对世界看法。 于是,汉唐之儒,皆是佩剑挟弓,以边塞立功,出将入相为傲。 而大宋的士大夫们,则因为长期在军事上失败。 所以陷入了鸵鸟状态,开始保守、收缩,甚至自欺欺人。 但是,在同时,大宋的士大夫们,做梦都想重回汉唐。 吕公著也不例外。 甚至,就连司马光也是如此! 于是,在离开军器监的时候,吕公著忽然悄悄的拉住了沈括的衣袖,将他带到一边,低声问道:“存中,老夫听说,存中于格物致知之道,又有新解?” 沈括点点头。 “可愿让老夫一观?”吕公著问道。 吕公著可不仅仅是宰相,在同时他还是士大夫中的学术领袖。 学术领袖就必须在经义上有着自己的发展和见解。 而天下文章一大抄。 哪怕是司马光,也曾‘借鉴’过王安石新学的一些主张。 自然,对吕公著来说,他也希望借鉴、参考一下沈括的格物致知。 因为他知道,这条道路,未来必可光耀天下! 自然,他需要抢占这个先机! 第七百二十八章 神宗皇帝:风能进,雨能进,吾不能进! 元祐二年二月乙巳(22)。 汴京城,州桥第一堆垛场。 一艘来自东南的客船,缓缓靠岸。 等到船只靠稳,船老大就微笑着,将一位穿着儒袍的中年儒生,请了出来。 “舒先生,汴京到了!” 中年儒生点了点头,从船舱中走出来。 他的学生与随从,此时都在替他整理着行礼。 主要是书册、笔记以及一些生活用品和个人藏书、书贴、文房器物等等。 船老大堆着笑,恭维着:“愿先生此番入京,大展宏图,领袖天下!” 中年儒生微微颔首:“借您吉言,但愿如此!” 然后他就站在甲板上,眺望着眼前的汴京。 经年未见,汴京城的风貌,好似是换了人间一般。 堆垛场上,再也见不到那些凶神恶煞,到处稽查商税,勒索商贾的吏员了。 骑着马,四处耀武扬威的内臣的身影,也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拿着一本本的账册,带着些赤膊大汉,一条船一条船的核查商货的伙计们。 抬起头,就能看到堆垛场上的汴河堤岸下,悬挂着一面又一面的旗幡。 孙家玉液酒、王二娘子邸店、孙家烧肉铺…… 琳琅满目,商业气息立刻扑面而来。 就连空气中,都仿佛充斥铜臭之味。 而堆垛场内外的布局与风貌,也是完全变了。 几条木制的好似‘道路’一般的事务,从码头向着堆垛场内延伸。 而在码头上,几个由数十名壮汉合力操作,带着绞盘的庞然大物,正在缓缓运作。 巨大的木制结构,矗立在码头中央。 一条条粗大的绳索,垂着铁制的勾爪,将数十甚至数百石的货物,从船舱中吊起,然后通过一条粗大的活动木臂,转移到码头上。 这些货物被卸下来,立刻就有着穿着青衣的苦力上前,开始搬运。 但他们并不需要运太远。 只需要将货物从码头搬运到码头外建设起来的一条条木制‘道路’上的车厢中。 车厢一但被装满,牵引的车夫,立刻抽打着挽马,牵拉着满载货物的车厢,向着堆垛场内进发。 眼前的一切,熟悉而陌生,中年儒生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有一种与世界脱轨的错觉。 一切好似恍然若梦! 偏又真实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忽地,他的眼睛被在码头上一处聚集起来的人群所吸引。 穿着宽袍大袖的士人们,哭哭啼啼的簇拥着一个穿着绯袍的官员。 似乎正在送别。 “绯袍?此从七品以上的重臣啊!”中年儒生感叹道:“却也不知是哪位高贤将要出知地方了!” 正好,一个拿着账本的伙计,在这个时候带着人登上了中年儒生所乘坐的这艘船舶,开始例行核查。 他听到中年儒生的话,哼哧一声,道:“什么高贤?” “不识好歹,听信人言……妄为官家近臣!” “也就是官家宽仁,不然有他好受的!” 中年儒生一听,顿时惊讶起来:“官家近臣?” “可是苏辙苏子由?” 他已看过邸报了。 邸报上说,左谏议大夫鲜于侁、监察御史上官均,坐用公使钱非当,分别降授官爵,出知偏远军州。 而中书舍人曾肇,则以疾知湖州。 另一位中书舍人苏辙,出知陈州。 这是本月癸卯的事情(20)。 但邸报上只是简单一嘴,没有多说原因。 就连鲜于侁等人,也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坐用公使钱非当’的理由。 曾肇、苏辙则连罪名都没有。 这事情本身就透露着古怪。 中年儒生仕宦多年,于政治倾轧,更是好手!当然清楚,这里面的水很深! 那伙计哂笑一声:“除了他,还能有谁?” “也是可怜啊!”伙计道:“大好前途,因听信人言,不辨是非,毁于一旦!” 中年儒生听着,心中好奇不已,想了想,便道:“吾乃外地入京的官员……” “初来乍到,于京师一切不知!”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几十个制钱,塞到了那伙计手中:“敢请足下,为吾讲一讲苏子由的事情。” “若是足下愿意,吾必有重谢!” 伙计看到铜钱,脸上的笑容,立刻灿烂起来。 在汴京城,从来如此。 有钱就是爷! 给钱就有人肯帮忙办事! 何况只是费些口水? 他立刻笑眯眯的接过了制钱,然后将账本递给旁边跟着他的人,嘱咐后者去找船老大登记。 然后就对着中年儒生拱手:“原是官人当面!” “我道为何今日一早起床,家门口的喜鹊便叫个不停!” “原是那喜鹊通灵,知我今日要遇到贵人,便来报喜了!” 说着,他就将中年儒生,请到了甲板一侧,然后才问道:“不知官人想知道些什么?” 中年儒生想了想,问道:“敢问足下可知,那苏辙苏子由是因何出知?” 伙计道:“官人不知道吗?” “那位苏官人,轻信他人之言,诬陷国家贤臣,朝廷自是要有处分!” 说着,伙计就与中年儒生介绍一遍去年的叶康直案。 说的是条理分明,仿佛身临其境。 许多内幕与秘闻,也是信手捏来。 自然,这里面真真假假,难以分明。 但却依旧叫中年儒生为之咋舌。 这汴京城的市民,确实是很喜欢八卦,也热衷追逐八卦。 但…… 一个码头上的伙计,就能将这朝政事务、宫廷秘闻,说的头头是道? 这太夸张了! 他是特例?还是如今的汴京,就是这个样子呢? 中年儒生只是这么一想,就不由得毛骨悚然! 因为,倘若现在的汴京,大部分市民,都能有这般见识、见解。 那么这汴京的官,就必然很难做了。 百五十万人的京师,你一言我一语,足可摇动大内。 舆论的声音,一旦集中起来,怕是连宰相也要重视! 那伙计却是说的兴起,在介绍完事情大概后,依然在滔滔不绝:“说起来,这位苏官人能出知京畿州郡,真真是皇恩浩荡了!” “若是坊间人言,是恨不得朝廷将这位苏官人,贬黜偏远军州,叫其好好反省反省,未来不要再与那等诽谤先帝、非议圣主的小人、奸贼来往了!” 说着,他甚至是有些咬牙切齿的样子。 这就很夸张了! 中年儒生惊讶不已,问道:“足下所言的小人、奸贼指的是?” “还不就是那鲜于贼与上官贼这两个贼子?!” “他们贪墨公使钱,以权谋私也就罢了!” “偏还为御史查出,昔年多次公开议论先帝的不是,言语之中于先帝多有不敬,更有诽谤先帝圣哲之嫌!” “也就是官家仁圣,曾在先帝面前发誓,不以言治罪于大臣……不然有那两个贼臣好受的!” 这就更夸张了! 先帝?圣哲? 中年儒生有些恍惚,甚至感觉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是不是听错了。 先帝当年在位的时候,在京城百姓嘴里的形象可不好啊! 什么志大才疏、独断专行一类的帽子,私底下都有人扣过。 那伙计见着中年儒生惊愕的样子,呵呵一笑,道:“官人恐怕还不知道吧?” “我大宋神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不止心怀万民,更怜悯苍生!” “想当年,重修汴京城,有司上书,欲强行拆毁皇城脚下百姓所建的民居,先帝知晓后,与宰相言:不可!此吾民所建之民居,其祖宗以来,血汗所凝,辛苦所建,是为民产、民訾也!” “礼曰:虽善无徵,无徵不信,不信民弗从!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庶几夙夜,以永终誉!” “吾虽不德,犹不敢使官府侵民居而不偿!” “于是乃命有司,务必清偿百姓民居损失,然后才许拆毁!” “当今官家,曾因此事,询问先帝,先帝教之曰:小子,百姓之居,黎庶之产,血汗所凝,辛苦所得……若其不曾犯法,则风能进,雨能进,独吾不能进!” “此我赵氏所以王天下而德四方之根本也!切记切记!” 中年听到这里,张大了嘴巴,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情况? 先帝?! 那个视财如命的先帝,会说这种话? 开玩笑吗? 前面的,还算合理。 后面那句‘风能进,雨能进,吾不能进’,是先帝会说的话吗? 中年儒生,咽了咽口水。 他很清楚,先帝只要大臣帮他捞钱,且从不管大臣们用什么办法,从什么地方捞到的钱。 但他也不敢否认,更不敢质疑。 只能弱弱问道:“敢问足下,这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那伙计道:“汴京新报啊!” 他瞪大了眼睛,像看稀奇动物一般:“官人该不会连汴京新报都没有看过吧?” “这可不行!” “如今入京,无论士民官商,若不读汴京新报,则将无法在这京城立足!” “官人应该去买几份看看……” 说到这里,这伙计就凑到中年儒生面前,小声道:“官人若信得过我,我可为官人引荐一个专门卖过去两年,汴京新报重要刊载的铺子……” “那铺子里不仅仅有着所有汴京新报的重要报道,还有着全套的三国演义话本售卖!” “价格也很适中,全套汴京新报加三国演义话本,不过二十贯就可以拿下!对官人这样入京为官之人,可是最实用的了解汴京过去种种的途径!” 第七百二十九章 吕惠卿回朝 中年儒生婉拒了伙计的盛情后,就下了船,他的随从挑着他的行礼,几个学生簇拥着他沿着堆垛场内开辟的商旅通道向前。 学生们都是第一次来汴京。 汴京城浓厚的商业气氛以及密集的人流,叫他们惊叹不已。 “先生……先生……” “这汴京城可真热闹啊!” “先生……京城人真多啊!” 中年儒生只是微笑着,领着他们,一路向前。 出了堆垛场,州桥下无数的邸店与吃食店,便映入眼帘。 这条中古最成功的商业街上,数以千计乃至于万计的人流,川流不息的滚动向前。 休说是中年儒生的学生们了。 便是中年儒生自己,也感到震撼! 川流的人群,如同滚滚汴河般,势不可挡。 无数的店铺,林立在汴河两岸。 千万个灯笼垂下,十万面旗幡升起。 放眼放去,尽是人间喧哗声。 而在这喧哗热闹的人潮中,拿着棍棒,穿着皂衣的官吏,出没其中。 不时就能看到,有行人被这些官吏抓住,然后带到了主道旁,用着类似木制拒马一样圈起来,唤作杈子的东西后面。 或是口头警告,或是责罚一番。 甚至还有人被当街捆起来,站到了枷锁里示众。 偏过路行人,对此熟视无睹,仿佛司空见惯。 中年儒生和他的学生以及随从们,刚出了堆垛场,就有穿着皂衣的官吏,迎了上来,扫了他们一眼,问道:“外地士人?” 中年儒生点点头。 对方塞过来一张桑皮纸:“既是士人,某便不啰嗦了,且仔细看清楚街道司有关京城主道的条贯!” “休要冒犯,免得伤了士大夫的体面,却也不好!” 中年儒生接过那张桑皮纸,拿在手上一看。 却见上面写着许多条款,皆是在京出行所需注意之事。 还言明了诸多处罚手段。 譬如说,这纸上规定,在京行人,出城靠左行,入城靠右行,车马行中间,而且同样需遵守如行人一样的出入规矩。 凡违反者,一旦被抓到,便会处以警告、诫勉、罚钱乃至于枷锁示众、鞭笞等责罚。 若是车辆违反,则处罚更加严重! 也譬如说,凡有路口,车马当减速前行,并规避行人…… 他正欲细看,便听到一个声音,远远的传来。 “信道兄……信道兄……” 中年儒生听着声音,颇为耳熟,循声望去,便见到了一个穿着绿袍的文臣,牵着一匹马,从州桥上,向着他的方向走来。 而在中年儒生面前的吏员,在这个时候,已经躬身退下去,在退下去前,还很恭敬的对着拱手:“尊驾原是贾街道的友人啊……失敬!失敬!望海涵!” 还颇为知礼,一副士大夫待人的风范。 中年儒生来不及多想,因为那个官员已经来到了他面前,无比热情的说道:“自接到陈和叔的信,知道信道兄将奉诏入京面圣,我就已在这州桥翘首以盼了!” “总算是将信道兄给等到了!” 正是如今执掌街道司,在汴京城中红的发紫的公认帝党青壮派贾种民。 而能让贾种民这种人亲自等的人,这中年儒生自也来历不一般。 他就是熙宁、元丰时代,曾名震天下,叫无数官员闻而两股战战的苏轼克星、首倡阳燧查案,号称御史台第一疯鸦、当代小奉先的大宋故御史中丞、枢密直学士舒亶舒信道。 舒亶直愣愣的看着贾种民,好一会才认了出来,拱手道:“原是贾兄当面啊!” “在下入京途中,路过扬州,特地拜会过贾公昌衡……” 贾种民闻言,却是楞了好一会,才讪讪的问道:“叔祖身体如何?” “贾公身体康健,某拜会时,还专门提及贾兄,言贾氏一门如今多赖贾兄光耀门楣!” 贾种民这才露出笑容来。 他只是贾氏的支系,过去在族中属于姥姥不疼,爷爷不爱。 便是族中祭祖,也是坐小孩那桌的。 尤其是那位家族中德高望重的叔祖贾昌衡,更是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如今,他贾种民崛起,有朝一日,自当衣锦还乡,去扬州耀武扬威一番,感受一下昔年苏秦的爽快! 不过,这种念头,只在贾种民心中一闪而过,他就笑着拉上了舒亶的臂膀:“信道兄,走走走……” “吾已为兄长,在朝集院中选好了宅子!” “且烦兄长暂居几日,等面圣拜授之后,再为兄长寻觅一处雅居!” …… “张相公,太急了!” “怎么能这样?” “哪怕到任后,隔个一年或者十个月再请病呢……” “现在好了,被人阴了吧!?” 赵煦摇着头,将保慈宫送来的一封都堂劄子放了下来。 这是都堂宰执们集议后,奏请两宫,请求推恩升已经出知真定府的前执政张璪官职,并循例加宫祠官的劄子。 而理由是——资政殿学士、判真定府臣璪,自承多病,乞朝廷推恩。 依故事,前执政告病,朝廷当礼遇之! 于是,宰执们非常贴心的给出了建议——臣等乞以资政殿学士、判真定府臣璪,为正议大夫,提举中太一宫。 两宫那边自然没有意见,就将这劄子送来赵煦这里,若赵煦也没有意见,就会用印后命学士院制诏颁布施行了。 赵煦会有意见吗? 当然没有了! 因为他对张璪的莽撞也很恼火! 于是,便对身边的冯景吩咐了一声:“派人将劄子送去学士院,命学士院制诏,循故事推恩罢!” “诺!”冯景领命,接过劄子,躬身退下。 赵煦微微叹息一声。 在他看来,张璪是自作自受。 韩绛致仕后,他就忽然上书告病。 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话里话外,却都是在说,元丰八年的时候,他有定储拥立之功,国家不该忘记他云云…… 纯属利令智昏! 正如赵煦所言,太急了! 他哪怕等个几个月再告病,都堂宰执们都不会对他下这么狠的手。 偏他急躁,于是就得罪了一大堆人。 其中,最不爽的,自然就是当朝的首相吕公著了。 而吕公著什么人? 政坛老人,从熙宁、元丰时代走过来,历经无数波云诡谲,却依旧屹立不倒的不倒翁。 他能被张璪拿捏?威胁了? 开玩笑! 你不是自称有病,身体不好吗? 好! 朝廷给你升官加爵! 快说多谢吕左揆! 升正议大夫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杀招在于加宫祠官。 宫祠官在大宋政坛,自来只有两个用途。 授给亲贵勋臣、致仕元老的时候,代表着朝廷恩典和皇帝宠幸(能多拿一份俸禄!)。 但,在授给在任文臣的时候,味道就变了。 因为宫祠官有一个特点——不任事! 这个特点在大宋很棒! 完全就是给异见者们量身定做的枷锁。 正所谓‘罢之则伤恩,养之则玩政’,而宫祠官刚好可以规避这些缺点。 有了宫祠官系统,朝廷就可以合理合法合情,而不失体面的,让一些重臣靠边站,将其慢慢边缘化。 你不是牛逼吗? 那就去侍奉三清道祖、五岳帝君吧! 自然,张璪既授宫祠官,那么其判真定府的职事自不能再履行了。 按照惯例,他在真定府的权力,将由通判接掌。 至于他本人? 好好养病吧! 运气好,过几个月或许能调到东南的富裕州去当寓公。 但在政治很显然。 除非出现奇迹,不然张璪的政治生涯算是完蛋了。 打发走冯景,石得一就出现在了赵煦身边,他低声禀报着:“大家,探事司刚来报,言是故御史中丞、枢密直学士舒亶,方才回京了……街道司的贾种民,亲自在州桥下将之接到了朝集院……” “舒亶吗?”赵煦微微抿了一下嘴唇:“真巧!” 刚刚打发走一个期货死人,就回来了一个本已经在政治上被宣判死刑的人。 “听说舒亶在堆垛场的码头上,见到了苏辙出知陈州,友人送行的场面,便询问了码头伙计有关情况……”石得一继续汇报着。 赵煦眯起眼睛来,坐直身体,问道:“他怎么说?” 舒亶,赵煦的父皇贬废的,如今又蒙太皇太后恩典起复。 所以,这个人的忠诚度,在赵煦眼中是可疑的。 得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心怀怨言?又是否对先帝有着怨念? 石得一摇头奏道:“据说舒亶未发一言,只是问了些叶康直案的缘由……” 说着,他就简要的和赵煦汇报了一下,探事司通过种种手段,从那伙计以及其他人嘴里探查到的内容——这很简单,请这些人喝酒吃肉。 二两马尿一下肚,什么事情都能被引导着说出来。 赵煦听完,微笑起来。 自他即位开始,他就一直在逐渐的通过各种办法,悄咪咪的给他的父皇涂脂抹粉。 从去年开始,随着汴京新报的影响力扩大。 他就更是肆无忌惮的指使着童贯,给他父皇写各种洗白小作文。 主要风格,可以参考知音、读者上,对于欧美当政者的美化、粉饰。 当然,不可避免的进行了符合大宋人文与社会的改编。 但基本风格没变! 主打的就是一个亲民! 于是,在赵煦这两年的粉饰下,他的父皇,大宋神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的名声与形象,如今已发生了重大变化! 从过去舆论中毁誉参半的‘变法之主’、‘专断独行之君’,慢慢的向着一个想要有所作为,勤政爱民,关爱底层人民生活,但造化弄人,命运多舛的‘圣主’、‘明君’转变。 这种带着一定悲情色彩的君王形象,很好的贴近了底层人民的幻想。 在精神上,给与了人民慰籍。 效果非常好,甚至超过了过去赵官家们给自己塑造的形象——官家是好的,坏的都是下面的贪官污吏! 至于你要问,这才过去两年多,怎么汴京人就这么健忘? 但事实就是如此。 无论什么时代,群众总是健忘的。 便是在现代,媒体也能很轻易的发动岁月史书,篡改群众的记忆,倒果为因,甚至无中生有。 何况是在中古的大宋,这个新闻学刚刚萌芽的时代呢? 而赵煦给他父皇编排的那些小作文的意识形态,本身无比贴近汴京社会的需求! 就像那篇‘风能进、雨能进,而吾不能进’的小作文。 对于汴京人来说,简直就是醍醐灌顶的当头一棒。 这一棒子敲下去,就算是聪明人,也会被敲傻,也会认定这定是‘先帝圣哲故事’。 没办法! 作为一个以手工业为主的商业城市,汴京城的市民文化非常发达,百姓对个人私人财产的重视,也远超如今这个地球上的任何国家与地区。 开封府每年最多的官司,就是争产官司。 夫妻、兄弟、姑嫂、妯娌……都在争产! 什么纲常伦理、家庭道德…… 什么兄友弟恭…… 儒家想象的一切美好的封建伦理,在汴京城都不复存在。 为了孔方兄,一个个家庭破碎,一对对夫妻反目,一家家兄弟成仇。 在这种社会环境下,赵煦编的那篇小作文破圈是必然的。 如今,不止是底层的百姓在传唱。 就连勋贵外戚们,也都在谈论。 再过些年,说不定,就要野史摇身一变,变成正史。 于是鲜于侁等人,很不幸的成为这场大规模的岁月史书魔法攻击下的牺牲品。 在被爆出他们曾经‘诽谤先帝’、‘妄议圣主’后。 整个汴京城群起而攻之! 从贩夫走卒到商贾富户,从勋贵武臣,到外戚宗室。 所有人同仇敌忾。 誓要将这些人批倒批臭! 于是,鲜于侁等人,几乎是狼狈不已的仓皇离京。 也就是苏辙,因为是赵煦的经筵官,才稍微有些体面,只是被人们认为是被小人蒙蔽、蛊惑、欺骗了。 止住笑容后,赵煦对石得一道:“且继续关注……” “诺!” “另外,河东的吕相公快要回京了……”赵煦吩咐道:“且命人给相公在京中收拾一个落脚地……” “诺!臣恭遵德音!” …… 三天后,二月戊申(25)。 汴京城北的官道上,一队兵马,簇拥着庞大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的走向汴京城。 一面面旗牌,被高高举起。 路上的行人中,有出城的官员。 他们看到这支队伍,都是咽了咽口水。 他们自然知道,能有这种排场的,只能是文臣宰执! 而且,必须是出镇一方,手握兵权的文臣宰执! 所以,来者是谁? 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而当那些被高高举起的旗牌,进入人们视线,所有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资政殿大学士!” 这是被举在最前面的。 “正议大夫!” “河内郡开国侯!” “御赐紫金鱼袋!” “上护军!” “河东经略安抚使兼知太原军州事!” 一面面旗牌,接踵而至。 来自河东的骑兵,耀武扬威,策马而来,哒哒哒的马蹄声,敲在人们心中。 无数人看着这些旗牌,眼神呆滞,更有甚者,身体发抖。 “福建子!”有人喃喃自语着:“他回朝了……” 这是畏惧吕惠卿的人。 “那马留猴子回朝了!”这是恨毒了吕惠卿的人。 但他们怕也好,恨也好。 吕惠卿回朝述职,是不可阻挡的趋势! 因为,吕惠卿是挟胜回朝! 国朝多少年,没出过能打的士大夫了? 如今,一出就是四个! 士大夫们总算可以抬起头了! 唯一的问题是…… 这四个在战场上证明了自己的文臣,似乎都不是旧党的君子人物! 这就让人很尴尬了。 好在,这四个人里,除了章惇、吕惠卿这两个死硬的新党大臣外。 剩下的两个,都是可以争取的。 赵卨本来就和旧党君子们关系密切。 而章楶虽然之前名不见经传,但他貌似与苏轼、李常、范纯仁等旧党君子,有着很好的关系。 所以,这墙脚还是能挖的。 只要挖过来,自己也就不尴尬了。 …… 就在吕惠卿抵京的同一天。 赵煦下诏,命学士院制诏,追赠前宰相、康国公三代父祖/母。 于是,追赠韩绛曾祖韩处均为燕国公,追赠曾祖母李氏为燕国太夫人。 追赠韩绛祖父韩保枢为鲁国公,祖母郭氏为鲁国太夫人。 追赠韩绛父亲韩亿为冀国公,并追赠其生母蒲氏、继母王氏为冀国太夫人、韩国太夫人。 其已经去世的两个妻子,也都有追赠。 这是进一步提高韩绛地位的信号。 这既是在兑现当初给韩绛画的饼,同时也是在鼓励其他大臣——家人们,给赵官家996,赵官家真的会在致仕后,发大礼包! 第七百三十章 义天僧入汴京 元祐二年二月乙酉(26)。 吕惠卿看着被送到自己手里的拜帖:“舒信道居然被起复了!” “真乃……意料之外啊!” 在他身旁的幕僚李夔道:“相公,下官听说,起复舒亶者,乃是宫中慈圣太母……” 吕惠卿嘿了一声,却对此并不做评价,只与李夔道:“斯和,且替吾走一遭朝集院,见一见那舒信道,就言吾奉诏回朝,尚未面圣前不便见客!” 这就是婉拒与舒亶这个故人相见了。 他吕惠卿只是脾气火爆,但一点也不傻。 他虽在太原,但一直有关注朝政。 自然知道,最好和两宫,特别是太皇太后提拔的人保持一点距离。 “诺!”李夔领命而去。 吕惠卿则将拜帖收起来,然后走到自己所住的这个宅院的后院内。 看着院落中,那株依旧郁郁葱葱的柏树。 吕惠卿的嘴角,微微弯起起来。 这个宅子,是他第一次入京为官的时候,租的宅子。 而这庭院内的这株柏树,还是他当年亲手所栽。 熙宁年间,他再次回京,依旧租住在此。 现在,他时隔十年,再次回到汴京。 这个宅子还是在这里,且宅中一切如故。 特别是那株他亲手所栽的柏树,依旧生长在原地。 “皇恩深重啊……”吕惠卿轻声说道。 这可不仅仅是当今官家的恩情深重! 也是先帝的隆恩眷顾! 不然,哪里可能这么多年,这个宅子一点也没有变过呢? 这只能是宫中有旨意,特意为他保留了此地的草木、建筑原貌。 若换了其他士大夫,此刻早已感动的稀里糊涂,恨不得为大宋社稷粉身碎骨了。 但吕惠卿的脑回路,却异于所有士大夫。 他看着眼前熟悉的庭院,熟悉的厢房布局。 他慢慢走过落英缤纷的小小花园,坐到那张昔年他最爱的石桌前,注视着石桌上的棋盘。 他忽然想起了,千古名篇《与陈伯之书》的名句,于是悠悠念道:“将军松柏未剪,亲戚安居,高台未倾,爱妾尚在……” 然后,他就直接跳到了那最有名的那一句话:“故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 “是了……是了……” “此定是先帝与官家,要对吾所说的话!” 对吕惠卿这种人来说,你给他点颜色,他就敢开染坊。 即使是在当年熙宁变法的新党一系中,吕惠卿也是激进派里的激进派。 以至于王安石都直呼太极端了! 以至于,朝野内外,那些能被他得罪的人,他统统得罪了一遍。 而在吕惠卿的视角,自元丰八年,新君登基以来,对他表现的从来都是眷顾、保护。 为了保护他,也为了给他撑腰,少主甚至直接用军法处死了一位遥郡! 但在吕惠卿的看来,却也不仅仅是保护、撑腰这么简单。 他觉得,这还是鼓励! 所以,去年的宋夏战争,他才会那么积极主动的率军直接打进西贼腹地。 现在也是一般! 在吕惠卿看来,两代天子,都为他保留了这处故宅。 潜台词,就藏在《与陈伯之书》里。 而且,必然是那一句‘故知霜露所均……’。 道理是很简单。 在吕惠卿的理解里,现在的天下格局,与当年南北朝时,颇为相似。 甚至可能还要混乱。 北方的北虏,窃据幽燕。 西北的党项,割据灵夏、河西。 还有吐蕃残部,称制于青唐。 南方更有交趾小丑,顽抗王师! 所以,两代天子都特意为他保留了他的旧宅景物。 岂不就是在暗示他——爱卿搞快点!? 必是如此! 于是,当即就兴奋的开始准备写乞陛见劄子,打算明天一早,就去内东门下投递! …… 舒亶听完李夔带来的话。 他多少有些失望! 但还是礼貌的道:“既是如此,某就待吉甫陛见之后,再往拜谒!” 送走李夔,舒亶摇摇头:“看来这京中群臣,皆将某视作了后党了……” 他回京这几日,除了去内东门投递了劄子,请求陛见外。 就是一直在奔走联络旧日的友人。 除了都堂宰执,只是礼貌的送上帖子,说明自己已经回京外。 其他人能去拜访的,都去拜访了一遍。 但,几乎所有人都和吕惠卿一般礼貌性的婉拒了他的拜访。 不过,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舒亶拿起自己托人,买到的那些汴京新报。 继续看起来。 他正在恶补着,这两年来汴京城发生的种种事情。 而那码头上的伙计没有骗他! 汴京新报,确实是最好了解过去两年,汴京变化的途径。 无论是朝堂上的风向,还是市井的变化。 都能从这汴京新报上找到一些痕迹,甚至直接可以在汴京新报上,看到真相! 而他,确实是需要恶补这些东西。 …… 二月末的混同江,天气也开始转暖了。 封冻的江面,也开始了融化。 女直各部,正在从四面八方,赶来此地,参与今年的头鱼宴。 耶律洪基的心情也随着春天的到来,变得越发灿烂。 尤其是随着今年从南朝采买的第一批商货,陆陆续续的被送来后。 耶律洪基的心情,就越发美丽。 手里有钱,他也变得豪爽起来。 今天赐某部女直首领棉布二十匹,绢布一百匹,红糖十五斤。 明天又赐渤海某位豪族首领,棉布百匹,绢布五百匹,糖霜五斤。 几乎是送来多少,他就赏赐多少出去。 在耶律洪基的大撒币下,女直各部欢天喜地,渤海的豪族们也是恭维不已。 哪怕是桀骜不驯的生女直们,现在在赏赐的诱惑下,也变成了他耶律洪基的忠臣、顺臣,一个个拜服不已。 大辽盛世,从未如现在这般鼎盛。 唯一让耶律洪基有些烦恼的,还是宋辽交子贸易谈判,大辽这边因为缺乏足够白银、黄金而陷入停滞。 他有心想用府库里储存的那些黄金白银。 可朝臣们却都反对! 像是梁颖、萧兀纳等清流,更是叽叽喳喳,劝他节俭,省用。 说什么‘国家用兵高丽,百姓负担已重,愿陛下节用,以体民心……’。 搞得耶律洪基很烦! 却也没有太多办法! 因为这些人都是忠臣! 而且,耶律洪基心中明白,他们说的是有道理的。 前线大军,顿兵于高丽。 耶律迪烈说,高丽乃海东大国,带甲数十万,急切之间是难以灭亡的,必须徐徐图之。 不然,先朝三伐高丽,先胜后败的教训就要重演。 所以,战争的开支压力,非常大! 而幽燕地区的百姓,本来就连续遭到了旱灾,现在又要承担军费开支。 他们确实很苦! 也逼不得! 因为,宋辽是有漫长边境的。 假若大辽压榨的太狠,那么,幽燕汉地的农民是可能用脚投票,润去南朝的。 而一旦幽燕汉地的农民,大规模逃亡。 那么幽燕实际上就不可守了! 故此,辽国历代君主,对于幽燕地区的汉地农民是很照顾的。 特别是承天太后改革后,幽燕地区的农民负担,大大减轻。 至少,比南朝河北、河东的农民在税赋徭役上的负担要轻得多! 这使得幽燕归心,成为辽国的基本盘。 如今,因为战争的缘故,幽燕的赋税负担,已经快赶上南朝河北的农民。 若国家继续增税,幽燕的农民负担就要超过南朝河北的农民了。 对辽人来说,这就不妙了! 想到这里,耶律洪基忍不住摇头:“朕何尝不知呢?” “但群臣怎就不能理解朕的苦衷?” “幽燕既不能再加税……就只能依靠宋辽贸易交子了……” “何况南朝开出的价码,是相当低廉!” 一匹绢才一贯又五百文,比过去便宜了好几百文! 绸也很划算,一匹才两贯又三百文。 此外,廉价的陈茶与次茶,如今也已经成为辽国财政收入中的重要一环。 而他只要有了这些财帛,就可以拿着这些东西,赏赐三军,奖赏士卒。 等于说,不用再加幽燕的税,靠着南朝的财货就能打下高丽。 奈何……奈何…… 他就是缺银子,缺黄金! 这样想着,耶律洪基就打算派人去把他的小舅子,驸马都尉萧酬斡找来。 让他再挑选一批高丽宫女、女官以及那些冥顽不灵的高丽士人的妻女,将之送去南朝,换些钱用。 没办法! 他是真的缺创汇的途径! 但耶律洪基还没来得及下令,就已经有人将一封急报,送到了他面前。 “陛下,平壤招讨使萧招讨急奏!” 耶律洪基立刻起身:“快快呈递上来,朕要亲自御览!” 萧不哒野的大安岛前不久又送来了两千多两白银。 这可是如今他最大也最稳定的创汇方向了。 自然,耶律洪基对此非常期待。 他接过萧不哒野的奏疏,拆封后一看,先是眉头一锁。 “萧不哒野搞什么……” 没有请旨,就擅自招揽女直。 连生女直也不经甄别,直接招募,还拿着大辽的名义,承认了这些女直的大辽义从身份。 胆子太大了! 但,当耶律洪基看到,萧不哒野所报告的有关日本国中情形的内容时。 他的脸色就变得肃杀起来。 那叫藤原氏的权臣当道? 架空国主,自称摄关? 甚至于弑杀国主,拥立一个八岁的小孩子,继续称制? 耶律洪基敏感的神经,当即被触动了。 这日本……简直……简直……要无法无天了! 将萧不哒野的奏疏收起来,耶律洪基冷冰冰的对左右吩咐:“来呀,传朕的旨意,命有司对日本使团上下,严加审讯!” “朕要知道,日本国那藤原氏的底细!” “也要知道,藤原氏为何要弑杀国主?” 那可是他册封的日本国王! 而且,册封的诏书上的墨迹都还没有完全干掉呢! 结果,萧不哒野报告,自称有日本先王子孙的忠臣,跑到大安岛,哭诉其国主为权臣所弑,国家危在旦夕,乞天朝王师出兵救援的事情。 这哪里是在打他这个大辽天子的脸? 分明就是在薅着他的头发猛抽! 这能忍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当然,奏疏里,那日本忠臣‘平正盛’自称的,日本有铜山、银山,皆愿献大辽天子,以为借天兵安定朝纲之酬的事情,被耶律洪基直接隐去了。 看着耶律洪基发怒,在场的大臣,连忙领命而去。 当天,跟着耶律洪基从辽南京一直到辽阳府、混同江的日本使团,忽然被一大批全副武装的辽国禁卫包围起来,然后不由分说,使团上下全数被下狱。 接着,辽国的酷吏们粉墨登场。 对着日本使团上下就是一顿记忆大恢复术,打的这些养尊处优的华族,哭爹喊娘。 于是,辽人想要知道的事情,日本人几乎是竹筒倒豆子般的全交代了。 …… 元祐二年二月庚戌(27)。 天刚蒙蒙亮,汴京新城的东门新曹门下,就已是车水马龙。 数不清的农夫农妇,挑着一担又一担的野菜、鲜鱼与野味,早早的就在城门下守着,等着城门开启了。 而来自京东路方向的商贾,则载着数不清的货物,也在城门外等着。 自汴京城取消了城门税后,京畿乃至于京畿辐射范围内的农户、商贾,就都开始纷纷的涌向汴京城。 他们带来了蔬菜、瓜果、河鲜野味,还有来自四方的货物。 而汴京城的一百五十万人口,就像一头饕餮一般。 仿佛无论农户、商贾们,运多少菜、肉、商品进去。 这头恐怖的怪物,都能消化掉! 而汴京城,越来越多的新商品,也吸引着来自四方的商贾,逐利而来。 于是,汴京的各门,变得越发热闹,人流量也越来越多。 连带着,带火了在城外的九厢十四坊的邸店、货仓买卖。 而在这些人群中,百余名从登州来的军士,将一个穿着紫色袈裟的微胖和尚,围在中间。 正是从高丽乏海而来,入宋求援的高丽僧统官义天。 义天抬起头,望着自己身前那巍峨的新曹门城楼。 他心中悠悠一叹,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但愿大宋天子,能施慈悲之心,推于高丽……” 然而,大宋是否能够如他之愿,甚至如他的两个哥哥的愿望那样,愿意为了高丽,而不惜与北虏开战呢? 老实说,义天是完全没有底的。 但,这个世界,有能力,也有动力救高丽的,也就只有这东土的大宋了! 第七百三十一章 册封 元祐二年二月辛亥(28)。 赵煦亲自出宫,在宰执大臣、元老勋贵、宗室外戚们的簇拥下,来到了景灵宫,视察已经竣工的宣光殿。 宣光殿,就是他父皇的神殿。 也是供奉其御容画像之地。 而在今年之前,因宣光殿未完工,故而他父皇的御容画像,只能权奉安于仁庙的文德殿中。 赵煦领着宰执文武们,里里外外的,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宣光殿内外。 确认不存在任何纰漏后,赵煦这才率着群臣来到了宣光殿前的文德殿,那被权奉安于此的先帝御容画像前,进行祭拜。 自然,这是一场冗长的仪式。 先需在文德殿中举行盛大的祭奠,祭拜先帝神灵,并祭祀仁庙神灵。 然后还需礼部官员,宣读祭文,告知列祖列宗,今日宣光殿已竣工,先帝神灵宜当于忌日,正位宣光殿。 然后,就是作为孝子的赵煦,亲自宣读礼部草拟好的上先帝尊号制书。 于是,大宋神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喜迎加谥。 从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变成了英文烈武钦仁圣孝皇帝。 这是封建王朝的造神运动。 通过对已故的先帝的神化,从而使得当政的皇帝,获得神性。 自唐以来,历代帝王,纷纷效仿。 只是效果已经微乎其微了。 别说是老百姓了,就算是赵煦自己也不信这一套。 所以,到得如今,给先帝加谥,早已经沦为了一种程序。 什么时候加?加几个字,都有规矩了。 等这一切程序走完,已是当天的傍晚。 赵煦回到福宁殿,休息了片刻,吃了些东西。 冯景就来报告:“大家,郭舍人来了,言是奉两宫旨意,来面奏三月大臣陛见班次安排。” “嗯!”赵煦睁开眼睛,道:“叫郭舍人进来说话。” “诺!” 片刻后,郭忠孝就被带到了赵煦面前。 见了赵煦,郭忠孝顿首拜道:“启奏陛下,臣奉两宫旨意,特来敬呈三月上旬群臣陛见班次……” 说着,他就将一纸奏疏,呈递于赵煦面前。赵煦让冯景接过来,然后拿在手上看了一下,接着他就微微吁出了一口气,多少有那么一点紧张与兴奋夹杂的味道。 在这张班次表上首先是三月甲寅(初二),资政殿大学士吕惠卿,将于崇政殿陛见。 吕惠卿后是奉恩旨起复,故御史中丞舒亶于下午陛见。 接着就是在三月乙卯(初三)。 高丽国入贡使、僧统官义天,于紫宸殿陛见。 同日在紫宸殿,元祐二年新改朝官文臣及新改大使臣之武臣,由通见司、军头引见司,分别引领面圣。 然后戊午日(初六)。 吏部与都堂所举荐之元祐二年馆阁试官员,陛见于紫宸殿。 接着在乙未日(初七),枢密院所举今年应试閤门的武臣、勋贵、外戚子弟,陛见于垂拱殿,并由军头引见司安排在垂拱殿后殿演武。 紧接着,在庚申日(初八)。 新除中书舍人孔仲平、新除左谏议大夫梁焘、新除试工部郎中兼权管勾元祐浑运局公事韩公廉等陛见于垂拱殿。 如此频繁且大规模的陛见班次安排,不夸张的说,只要加上正常的大臣参朝以及宰执陛见、取旨班次。 那么,这就是一个正常的成年君主的日常政务活动。 至少,已经能赶上嘉佑时代,身体渐渐多病的仁庙的日常政务活动了。 这在实际上,意味着赵煦将逐渐从幕后走向前台。 过渡期已经开始了。 将班次表放下,赵煦对郭忠孝道:“卿所奏,甚为合理,便依卿所排班次安排罢!” “臣恭遵圣意!” 赵煦想了想,吩咐道:“卿明日将吕学士的乞见劄子誊抄一份送来与朕,朕须得看上一看,以便了解这位学士……” 虽然赵煦对吕惠卿是很熟悉的。 但在这一世,他还从未见过,更不曾接触过。 自然,还是要做做样子,假装了解一下。 “诺!” 接下来的两天是赵煦最忙碌的日子。 因为,从二月壬子(29)到三月癸丑(初一)。 他都需要出宫,前往景灵宫,并主持一系列繁琐、冗长、辛苦的仪式。 包括但不限于奉安、祭奠、慰灵、祭祖并逐一前往列祖列宗的御神殿,逐一宣读告列祖列宗,先帝神灵将正位于宣光殿的祭文。 以他如今的身体情况,只能说是勉强支持。 每次忙碌一天后,回到宫中,他就直接累趴下了。 但他乐在其中。 因为,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 混同江,辽主耶律洪基行宫大帐。 此刻,一场御前会议正在召开。 “气煞我也!”耶律洪基当着群臣,一副怒火升腾的模样。 “此国中人,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他几乎是咬着牙齿说道。 左右群臣见着,都是互相看了看。 作为耶律洪基如今最信任的大臣之一,同时也是辽国清流领袖的萧兀纳出列拜道:“臣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 “如今国家,当以征讨高丽为要……” 宰相梁颖也劝道:“陛下万乘之尊,岂能因一小丑而动怒?!臣乞陛下,暂息天怒……” 萧兀纳和梁颖,自然是已经知道了耶律洪基忽然将日本使团上下,全部投下大狱,还派了好几个国中有名的酷吏前去严刑审讯的事情。 审讯结果,他们也是有所耳闻的。 萧兀纳与梁颖,都已经听说了一些审讯的细节。 什么日本国国主,自称天皇,其国主自诩其国为‘日出之国’,将中原视为‘日落之国’…… 还有国中权臣藤原氏,架空国主,动辄逼迫国主出家,然后扶立幼主…… 他们自然知道,这些事情,确实有些犯自家皇帝的忌讳。 “息怒……”耶律洪基冷笑一声:“朕如何能不怒?” “日本诓朕、欺朕,以为朕是黄口小儿乎?” 萧兀纳连忙道:“陛下……臣闻昔年汉武之时,有夜郎国国主问汉使,汉与夜郎孰大?” “汉使并不以为事,汉武亦未曾加罪……” “日本小国,偏居一隅,一叶障目,臣乞陛下勿与此等小丑计较……” 其他大臣纷纷称是,你一言我一嘴的给日本开脱起来。 其目的自是昭然若揭——阻止老皇帝,贸然用兵于日本! 要知道,现在的辽国皮室军主力,基本都在高丽半岛。 太师耶律迪烈麾下,如今已有马步军二十余万之众。 为了支持这二十余万大军的行动,辽国的府库基本都被掏干净了。 南院的汉人、北院的契丹人、奚人,都背负上了沉重的负担。 国中已经颇有微词了。 也就是讨伐高丽,灭亡高丽,是辽国的政治正确,同时,税赋压力也还没有加到让人无法接受。 加上宋辽交子贸易,向辽国国内输送了大量商货,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经济。 不然的话,别说汉人了,北院的契丹人和奚人,早就跳起来了。 现在,高丽都还没有平定,耶律洪基就又要急吼吼的开辟第二战场,而且还是需要渡海攻击的第二战场? 萧兀纳和梁颖等人在知晓这个风声后,几乎是被吓得冷汗淋漓。 赶紧就来找耶律洪基劝说了。 耶律洪基听着这些大臣们的话,只是冷笑。 他心里面清楚,这些大臣说的对! 日本,东海小国,偏居一隅,困于海上。 只是这天下格局的边角地,论重要性甚至还不如生女直的山林! 正常情况下,日本人别说关起门来,自称天皇了。 他就算是自称宇宙大至尊,三清道祖、如来佛祖在世。 也不会有人去管! 毕竟,自大唐崩溃,天下就没了至尊和天可汗。 于是,一时之间,昔年的大唐天下,从西域到交趾,不知几人称孤,几人称帝! 旁的不说,党项人建立的夏国,就是关起门自称皇帝/兀卒的。 党项人不仅仅有自己的年号,自己的历法。 甚至还建立与宋辽截然不同的制度、体系、文字。、典章。 宋辽两国对此都是心知肚明,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 所以,日本人自己关起门来,学着大唐天子,自称天皇。 若是过去,耶律洪基即使知道了,最多笑骂一句:“东海蠢邦,不知天高地厚!” 但现在不一样了啊! 一个大安岛,一个月起码产银千余两。 以此类推那整个日本国,该有多少白银? 而他现在就缺银子! 没有银子,灭亡高丽就会无比困难。 但只要有足够的银子,那就可以去南朝大量采买! 拿着南朝的商货,犒赏三军,笼络女直、渤海诸部,并推恩高丽官民。 于是,耶律洪基看着萧兀纳、梁颖等人,问道:“纵然诸位相公所言有理……但其国中权臣藤原氏擅立国主,以下犯上,颠倒纲常……” “朕为天下主,也要熟视无睹吗?” 这就让萧兀纳与梁颖等人,一时间都有些语塞了。 毕竟,谁都知道,这位大辽天子的忌讳! 这位陛下年纪越大,就越忌讳、恐惧于权臣当政,祸乱纲常,乃至于废立天子! 因为,他是真的有一个未成年的皇太孙! 因为,他是真的经历过权臣乱政、窃国的危机! 但没有办法! 萧兀纳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国中民生艰难啊!” “幽燕十八州的军民,前年、去年,皆遭旱灾,庄稼歉收……” “今王师又顿兵于高丽……” “若再跨海伐国……” “臣等恐,国中生乱,与他人可趁之机!” 梁颖等人也是纷纷劝告。 耶律洪基听着,却是笑了起来:“朕知相公们的担忧……” “但是……有个事情,相公们却是忘了……” 耶律洪基咧嘴笑起来:“那日本国,文恬武嬉,武备松弛……” “只消一支偏师,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之拿下!” “正如去年,萧不哒野所为!” 去年,萧不哒野带着两三千号人马,渡海追击逃亡的高丽乱军,一路追到了日本。 然后就是嘎嘎乱杀! 等他们回来的时候,辽国君臣都震惊了! 因为,萧不哒野等人不仅仅损失轻微——只折损了两三百人。 而且大半都是落水而死。 但他们带回来的战利品,却是多到让人眼花缭乱。 不止有着大量财货,还有着上千的妇孺。 且,这些财货和妇孺,都是日本人主动送的,求这些祖宗退兵的退兵费! 当时,辽国军中就曾起过征讨日本的心思。 但被耶律洪基压了下去——当时的他,心思全在高丽身上,根本不关心小小的日本(主要原因是他看过带回来的那些日本妇孺,实在没长在他的审美上,太矮、太瘦也太干瘪了,日本的财货质量也不好,与南朝的商货相比,简直是垃圾)。 加上,当时日本人立刻入朝,奉上贡物,言辞谦卑,以臣属辽国。 耶律洪基面子得到了满足,自然不愿节外生枝。 萧兀纳等人当然知道这个事情,只是他们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去冒风险,正欲继续劝说。 就只听耶律洪基道:“不瞒各位相公,萧不哒野的大军,如今已经到了日本国!” “正在那位日本忠贞大臣平正盛引领下,征讨逆臣藤原氏,以正本清源,维护纲常!” “萧不哒野昨日遣人来报,言已全取日本所谓的筑前、筑后两国,正在率军向着其所谓的丰、肥等国进军……王师所过之处,秋毫无犯,日本百姓皆箪食浆壶!” 群臣目瞪口呆。 已经开打了? 而且,还已经打下了两个国? 萧兀纳和梁颖等人都是不可思议。 国,在他们的概念里,还是很大的。 却不知道,日本的所谓国,与春秋时代的那些百里小国相差无几。 耶律洪基也同样不清楚。 但不妨碍他开心! “故此,朕已经决意,加萧不哒野,为东面日本招讨使兼提举日本金银寻矿使,总督大军,经略日本,正本清源!” “另外,加封日本忠贞之士,故日本国国王后人,壹岐太守平正盛为开府仪同三司、筑前刺史、管内观察使……” 这样说着,他就看向了在一旁的翰林学士王师儒:“便请学士,为朕制诏,随后遣使渡海,往日本册封!” 王师儒看了看萧兀纳等人,最终躬身拜道:“臣谨遵德音!” 打都打了,还能怎么办?捏着鼻子认了呗!只是…… 那萧不哒野最好一切顺利…… 不然,若出了差池,影响到了军国…… 萧兀纳发誓,一定扒了他的皮,将他的脑袋悬首示众,以儆效尤! 第七百三十二章 凶横的吕惠卿 元祐二年三月甲寅(初二),崇政殿,漏刻的小人,敲响了辰时三刻的小鼓。 赵煦端坐在御座上,看着殿外那个在郭忠孝引领下,亦步亦趋的走入殿中的瘦长身影。 远远看着,这位昔年变法时的‘护法善神’,王安石的左膀右臂,变法派中的激进派,慢慢的走入殿中,来到他的面前。 “资政殿大学士、正议大夫、上护军、御赐紫金鱼袋、河内郡开国侯臣惠卿,顿首再拜,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吕惠卿的口音,略带少许的福建痕迹,同时可能还夹杂着些河东方言的腔调。 赵煦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在他上上辈子亲政之初,几经思量,最终放弃将其拜为执政的大臣,心绪多多少少有些唏嘘。 于是,对他道:“学士免礼!” 又吩咐在殿上候命的冯景:“且与学士赐座、赐茶!” 冯景唱了声诺,便带着人,将早准备好的椅子与茶水、点心奉上。 吕惠卿起身后持芴拜谢了一声,就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茶,与其他人在赵煦面前的做作,截然不同。 赵煦看着,也是笑起来,道:“学士果真如皇考所言般,乃国家真儒也!” 这也算是赵煦如今的起手招式了。 动辄就是一张皇考牌糊脸! 等于是一个闪现接大! 自赵煦开始用这一招,还从未失手过。 吕惠卿也不意外,他的脸色出现了片刻的僵持,最终,他放下茶盏,起身拜道:“先帝恩深,臣当誓死以忠陛下而报先帝于万一!” 若旁的人,这样说,可能只是客套。 但赵煦知道,吕惠卿这样说,基本就是真心实意了。 因为这是吕惠卿! 一个从不屑于做作之人。 一个只忠于自己本心的人。 一个纯粹的新党大臣。 哪怕是在新党群臣中,吕惠卿也是一个标准的异类! 他几乎从不掩饰自己的主张和思想。 就像去年,吕升卿回朝述职,顺便将吕惠卿的那部《县法》刊印,其序言之中就堂而皇之的大谈特谈,杀人是好事。 还拿着圣人经义,为自己嗜杀辩护。 大宋天下的士大夫里,如吕惠卿这样,直来直往的人,凤毛麟角,甚至可以说,吕惠卿是不可复制的。 要知道,即使是章惇,也知道粉饰自己,也会伪装自己。 只有如今在殿上的这位大臣。 从来都是言行一致,一口唾沫一口钉。 也正是因此,赵煦在他的上上辈子亲政之初,才犹豫、徘徊了数月,最终选择了让吕惠卿出知。 实在是这个人,太难驾驭了。 赵煦记得,当时有人问过他——吕惠卿如何? 而彼时他的回答是:“惠卿极凶横!” 怎么个凶横法? 当时回朝的吕惠卿,向赵煦提了三个建议。 第一,全面清算旧党! 司马光、吕公著,追毁出生以来文字,其他在世旧党大臣,全部贬篡岭南。 第二,全面恢复先帝德政,全面废除元祐恶政。 第三,全面禁锢元祐旧党大臣家族及其门生、故旧科举为官。 他不仅仅是嘴上说,还列出了具体的实施计划步骤,连细节怎么处理都想好了。 只要赵煦答应,他立刻就能开始部署给旧党去城市化的方略。 和吕惠卿相比,章惇也就图一乐,更不要说曾布这个蛇首两端的家伙了! 故此,赵煦最终放弃了拜吕惠卿为执政的想法,而是让其出知地方为边帅。 实在是当时还稚嫩、青涩的赵煦,担心自己可能控制不止这个‘极其凶横’的大臣。 但,经历了上上辈子的磨砺,也在现代留学十年后,如今的赵煦已无比自信。 他轻笑着,对吕惠卿道:“爱卿果若皇考与朕介绍的一般,乃是国家少有的纯臣!” 吕惠卿连忙再拜:“先帝厚爱,抬举臣,臣实惭愧,不敢称纯,只是有一颗忠贞之心罢了!乞陛下明察!” 赵煦笑了笑,道:“卿在河东施政,朕已差人查过了……” “所用方略,朕甚嘉之!” 吕惠卿听到这里,露出笑容来,心中暗道:“看吧,吾果然没有猜错!” “先帝与当今,父子一心,实天下之幸也!” 西贼的人口,还是太多了。 他还是应该再严厉一点! 以严父于逆子之心,果断决然的进行惩戒,以导其向善,回归圣人的中庸仁恕之道。 诚如唐太宗谓魏征所言:夷狄畏威而不怀德! 只有刀剑,才能和他们讲清楚仁义忠恕的道理。 赵煦却只是点到为止,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因为他是宽仁天子! 于是,开始与吕惠卿询问起,其对国事的看法。 吕惠卿承了韩绛很大的人情,于是,对新君即位以来的元祐善政,一阵吹捧,直说元祐善政,不仅仅是对先帝德政与伟业的继承与发扬。 更是彰显了官家孝道,与天下为榜样的事业。 只是话锋一转,就开始提及熙宁变法的事情。 话里话外,都开始劝赵煦,应该再接再厉,不要拘泥于世俗的看法,更不要被‘小人’、‘奸臣’蛊惑了。 应该勇敢大胆的,继承先帝熙宁变法的开拓精神与变革精神。 说到兴起时,吕惠卿浑然忘了场合,习惯性的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赵煦见着,连忙打断他的滔滔不绝:“爱卿所言,朕深受启发……” “只是如今时间也不早了……” “朕尚需回宫,去用些膳食……” “爱卿可先回府,待过些时日,朕早与爱卿促膝长谈!” 吕惠卿微微一楞,但还是持芴拜道:“臣失礼了……” 赵煦笑道:“卿并无失礼……朕只是有些饿了,想回去用些膳食而已。” 老实说,吕惠卿是个优秀的演讲者。 与他谈话并不枯燥,反而会被他带动情绪,不自觉的陷入亢奋。 奈何,赵煦不是个孩子。 而是个成年的君主,且在现代留学十年。 所以他知道,不仅仅旧党的路是死路,新党的路同样是死路。 只有趟开一条新路来,才能为他和他的国家,以及这大宋天下万万黎庶,找到一条生路。 而这条路,不仅仅需要新党的配合与支持。 同样需要旧党的合作。 不然的话,若贸然行动,大宋内部将直接炸开。 搞不好,要通过打一场内战,将反对者统统物理消灭,才能继续前行。 而赵煦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如此。 尽管,他在现代留学经历告诉他,其实,通过战争可以最有效的肃清既得利益集团,为新的阶级的生长,提供足够的空间与营养。 但…… 他是皇帝! 一个封建专制帝王! 哪怕在现代留学了十年,思想和眼界已经开明。 但再怎么开明的专制帝王,也依旧是专制帝王。 …… 日本国,九州,东长寺。 此寺,乃是真言宗在日本的大本营。 在九州的地位,不比那平安京附近比叡山上的延历寺低。 在整个九州地区,东长寺与延历寺一样,蓄养着大量僧兵,霸占着数不清的土地。 随时随地,都有能力,去向九州各地的庄园主、贵族们,物理化缘。 惹毛了,甚至可以抬着佛宝,去那平安京中‘上诉’。 当然,日本自有国情。 日本佛爷的上诉,稍微是暴力了亿点点。 若平安京的施主们不肯答应佛爷们的要求,那么佛爷们也是愿意稍微施展一点佛祖怒目金刚护法之术的。 所以,日本佛爷的上诉,被平安京的公卿们形象的称为‘强诉’。 就是字面意思——平安京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还得答应! 不过,此时,这座古老的寺庙中,昔日骄横的佛爷们,如今一个个都是慈眉善目,口诵佛号。 因为,现在整个寺庙,都被穷凶极恶的东土辽国来的兵马给占领了。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升官的萧不哒野正在这座由前往大唐求法的日本高僧空海所创建的寺庙中进香。 而陪同萧不哒野的,不仅仅有着平氏众人,还有着来自九州其他各地,响应萧不哒野的日本武士。 是的,自二月二十日,萧不哒野率军从壹岐岛登陆以来,短短的十余天中,他的军队就已经横扫了几乎整个日本九州。 筑前、筑后,闻风而降。 肥前、肥后作为平氏经营的根据地,更是瞬间变幻大王旗。 哪怕丰国、日向等地,也有武士纷纷响应,裹着‘尊王讨贼’、‘大政奉还’的旗帜,前来汇合。 萧不哒野的行动,顺利到超乎想象! 之所以如此,是有着多重原因互相导致的。 首先,第一点,自然是辽人的战力足够强悍,同时作为辽军辅助的女直人足够残暴! 自萧不哒野占据筑前、筑后两国,他的军队,就已经接连击败了多支前来讨伐的日本军队。 所有的战斗,都是一边倒! 训练有素、全副武装的辽军和凶残无比,单兵战斗力爆表的女直人,对上无组织无纪律,武器粗劣、训练约等于无的日本九州守军。 简直就是大屠杀! 只举一个例子,就能知道,为什么辽军能在日本如入无人之境了:如今的日本军队,即使是其精锐,由武士组成的军队。 他们穿的甲胄,大都是一种叫胴丸的东西。 什么叫胴丸? 这是一种日本本土化的披挂甲胄。 其原料,基本用的都是竹子! 想想一下,一群穿着竹甲,举着太刀的武士,带着一大群刚刚征发的农民。 遇到穿着铁甲,拿着强弩大弓,严正以待,还有着骑兵压阵的辽军,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战斗通常在开始,就已经结束。 于是,萧不哒野的军队,与其说是在攻城拔地,还不如说是在武装游行。 而辽军能进展迅速,并且得到广泛响应的第二个原因。 则是现在的日本,平安京里的那些公卿,实在太不拟人了些。 高高在上的朝廷公卿,傲然藐视着一切。 包括武士阶层! 甚至是有着天皇血统的那些武士家族,也被他们当狗一样使唤。 所以,当辽军打起尊王讨贼、大政奉还的旗帜,宣称自己是应平氏的邀请,来帮助日本国正本清源,重整朝纲,同时宣称藤原氏已经弑杀了白河法皇后。 一大批的地方武士,欣喜若狂的加入到正义的队伍中。 他们并不在乎,辽人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们只想打进平安京,夺了那藤原氏的鸟位,好好出一下这些年来被压迫、蔑视与欺凌的气。 在这样的情况下,东长寺的佛爷们,怎么能不慈眉善目,又如何不通情达理? 一听说,大辽上国的将军要来进香,东长寺上下早早就开始了打扫卫生,收拾佛堂,准备好了一切。 萧不哒野将信香插进香炉之中,对着那据说是由从大唐求法归来的高僧空海所建立的佛像拜了三拜。 然后,他就回头看向那个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东长寺主持,合十一礼,道:“大师,在下听说,贵寺是由高僧空海所建?” 东长寺的主持圆觉,唱了声佛号,用着纯正的中原正韵稽首道:“阿弥陀佛!” “小寺正是由空海大师创建!” 萧不哒野眯起眼睛来:“大师竟会说正韵?” “阿弥陀佛!”圆觉稽首:“十余年前,小僧曾欲随成寻大师往唐土求法……” “因此曾苦学正韵,熟读唐书……” “小僧的法号,也是当时为往唐土,特意改的……” “奈何天不遂人愿,成寻大师竟先行一步……”说着他就遗憾的叹息起来。 自鉴真东渡传法以来,日本僧界,就突出了一个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任何来自唐土的僧侣,只要来到日本,就必受上下尊敬。 在这样的情况下,日本各大寺庙里的高僧,自然都以前往唐土留学深造为傲。 基本上,只要能顺利前往唐土,并留学深造个几年,学得唐土最先进的佛教思想与佛法回来的僧人,都能显耀一时,甚至可以开宗立派。 就像这东长寺的创建者空海! 萧不哒野听着,眉头微皱,他怎么都想不到,在这东海之上的日本,南朝的影响力,依然如影随形。 于是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了。 但也没办法! 谁叫南朝,就是在文化、信仰方面天然有着优势。 别说日本僧人了,就算是大辽的僧众,也都是以五台山为圣地,只要有机会,便是皇室寺庙里的僧人,也会拼死前往五台山朝圣。 不过,旋即他就笑了起来:“大师可知,如今宋辽两国约为兄弟……我大辽皇太孙殿下更与那大宋皇帝陛下,以兄弟相称,书信往来频繁!” 萧不哒野张口就来,开始漫天画饼:“若大师能助我,联络日本各地寺庙,共商大事,扶正朝纲,正本清源……” “事成之后,我可上奏我主,乞我主为大师及大师诸弟子,求一个前往中原求法的资格……” 这也正是萧不哒野特意来这东长寺礼佛的缘故。 他已经知道,这日本国的僧人很牛逼。 牛逼到可以影响整个国家,甚至决定生死! “这……”圆觉怦然心动。 十多年前,那延历寺的成寻,带着他的徒弟们,前往唐土求法。 虽然成寻在唐土圆寂。 但他的徒弟们,却收获颇丰,回来后,延历寺的气焰,瞬间暴涨! 单单是僧团就扩大了好几倍! 真真是羡慕死他了! 而成寻不带他的原因也很简单——成寻是天台宗的,与他所属的真言宗,有着竞争关系。 怎么可能带他? 但,若他和他的东长寺可以得到一个前往唐土求法,甚至是唐土皇帝邀请前去修法的机会…… 这成佛,怕是就在眼前了。 “阿弥陀佛……”圆觉感觉自己的禅心已经把持不住了。 萧不哒野见状,立刻补上最后一刀:“除此之外,我还将奏请我主大辽皇帝陛下,御赐匾额与贵寺!” “从此贵寺为我朝御赐敕建寺庙!” “从此世世代代,皆受我朝庇护,我朝皇帝陛下也将随节庆遣使来赐佛物……” 圆觉听到这里,禅心彻底破碎。 “阿弥陀佛!”他稽首而叹:“施主……” “小僧有所耳闻……” “平安京的藤原氏,已发出敕令,将陆奥守八幡太郎义家,调回平安京,并欲令其为将,统合各方,与施主为难……” “八幡太郎义家?”萧不哒野满脸疑惑。 “此我国第一名将!” “传说有神佛之佑,百战百胜!”圆觉道:“施主且当小心提防才是!” 萧不哒野终于正色:“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虽然,日本的军队很孱弱。 但,到底是所谓的第一名将。 乃是这国家最能打的将帅! 萧不哒野知道,自己必须慎重对待。 毕竟,他现在手下就这么两三千的正规辽军以及差不多相同数字的女直义从。 援军会不会来?能来多少? 他是真不清楚! “阿弥陀佛!”圆觉悲天悯人的道:“只愿施主,以佛法慈悲,少造杀孽……善哉善哉!” “大师教诲,吾铭记在心!”萧不哒野还礼稽首。 萧不哒野是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的。 他不是来灭国的,也不是来杀人的。 他只是来找银子,来发财的。 所以,在他控制下,辽军的军纪,虽然谈不上秋毫无犯。 但也没有闹出什么大的岔子。 当然,这也和大多数日本人,实在是穷的荡气回肠有关。 从这些穷鬼身上是榨不出什么油水的。 萧不哒野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尽快找到银矿,或者赶快打进平安京,把日本国几百年的积蓄一扫而空。 第七百三十三章 工商大兴的汴京城 与吕惠卿不同,被贬废数年的舒亶,在被带到赵煦面前的时候,显得颇为低调、内敛。 “蒙恩起复臣亶,恭问陛下,圣躬万福!”他来到殿上,便规规矩矩的拜了四拜。 赵煦只嗯了一声,就道:“舒卿免礼……赐座!” 舒亶恭恭敬敬的起身,然后规规矩矩的坐下来。 看上去,已没了当年在朝的咄咄逼人。 看来,应该是被贬的这几年,磨掉了他的锋芒。 不过,这种事情谁知道呢? 赵煦也不想深究,只道:“明州陈卿,曾上书与朕提及过爱卿,于卿多有称赞,尤其是在发动明州士绅,响应市舶司号召,大兴船厂一事上,陈卿言多赖爱卿奔走……” 舒亶眼中闪过惊讶之色,他是没有想到,陈睦会专门上书与少主提及他。 而更让他惊讶的则是,少主会如此关注明州市舶司,尤其是船厂的事情。 不过他想了想,入京这几日,在京中的见闻,就又不足为奇了。 至少在汴京城里,少主锐意强化工商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他这几日,在汴京城里,到处走访。 是亲眼看到了,汴京新城内,一个个作坊遍地开花。 数不清的脚贩穿街入巷,开封府的官吏和铺兵们,却几乎没有向这些脚贩伸手吃拿卡要。 更夸张的,还是汴京取消了城门税! 没有城门税,大量商贾疯狂涌入。 汴京的市场,繁荣的都有些不像话了。 虽然舒亶不懂,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尤其是开封府的胥吏和铺兵们,到底是怎么管住自己的手,忍住不去抓着那些无权无势的贩夫走卒敲骨吸髓的。 但,汴京城中的这些变化,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所以,明州的一切…… 那些大胆到叫人瞠目结舌的动作…… 也都是这位少主的授意了! 想到这里,舒亶忍不住坐直了身体,持芴道:“臣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分内事……” “实不敢当陈明府称赞……” 赵煦笑了笑,道:“好一个分内事!“ “若天下士人,皆能如卿一般,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天下必安!” 舒亶听着,若有所思。 他知道的,若明州的那些事情,果然是这位传说中圣哲宽仁,有类成王的少主亲自部署、指挥的。 那么……他现在说的这些话,就很值得深思了。 什么叫分内事? 指的是他在家乡,鼓动士绅们,积极参与海贸、造船? 若是如此的话…… “明州父老有福矣!”舒亶在心中感慨着。 他是明州人,自然知道,朝廷若鼓励海贸,明州的经济必然起飞! 这也是他愿意无条件,乃至于自带干粮的帮陈睦的原因。 对士大夫们来说,关心家乡桑梓福祉,是永远的政治正确。 他正想着,耳畔少主的声音继续说道:“天下市舶司,以明州为首,而明州市舶司,干系东南商货出海!” “朕于明州,只看过陈卿的奏报……” “卿既入京,正好可与朕仔细说说,明州如今的变化!” 舒亶当即起身,先给自己叠了甲:“臣在明州,只以教书为事,于他事并不怎么关注……” “只是……陛下既然垂询,臣不敢匿,谨以臣于乡间、乡校之所见以奏圣听……” 说着,就开始了他的汇报。 从他的视角,一个明州地方被编管安置,行动受限的士人视角出发。 向赵煦报告着,这两年明州地方的变化。 言及海贸兴盛,舟船繁多,同时外海海贼日渐为官府招安,海路畅通,来明州的海外商贾,日益增多。 同时,明州商贾,也开始更多的开始了远航。 不仅仅加大了对日本方向的海贸。 同时,也有商贾跟着海外商贾的船舶,前往南海地区进行贸易。 赵煦听着,非常满意。 毕竟,陈睦的密报,只有文字和数据。 只说又增加了多少多少海船,又招安了多少海贼,又增加了多少税收。 但具体细节,一直缺乏。 赵煦派去明州当地观察的那些探事司的逻卒倒是报告过稍微详细些的细节。 但这些人都是外人,在当地只是奉旨查探,走马观花一般,难以深入民间,更不知民间情况。 尤其是明州士绅、地主与商贾,对如今的情况,有什么看法?他们的心思如何? 这些关乎成败的细节,赵煦一直不能掌握。 现在好了,有了舒亶这个明州士人。 而且是在明州教书的士人的视角,赵煦终于是得以一窥明州士绅、地主、商贾们的心思与想法。 以舒亶介绍,陈睦的官声很不错。 至少,明州的士绅们是很满意的——自是新学大盛于明州,士皆以新学为治世之学。 当然,舒亶也不是只报喜的。 他还是提及了一些在目前情况下,明州出现的问题的。 比如说,因为海贸兴盛,明州和明州周围的几个军州,都渐渐出现了商贾们下乡高薪招工的事情。 很多无知的客户,被这些人带去了城里。 不是当了水手,就是当了雇工。 很多单纯的‘耕读之家’,对此是不满的。 也比如说,因为海贸兴盛,很多地方都出现了被风口吹上天的猪。 一些人,仅仅是因为运气好,就发了大财,回乡买田置业。 这些暴发户们,靠着在海贸上赚到的利润,挥霍无度,纸醉金迷,带坏了原本淳朴的乡村风气。 同时,陈睦大量招安外越人。 这些被招安的海贼上岸,穿上了官服,吃上了皇粮。 甚至有的人,一飞冲天,得到了朝廷的授官。 这同样冲击了原本正常的社会风气。 另外就是,明州的钱荒,日益严重。 这是因为海贸兴盛,而大宋的钱币,也是重要的出口商品。 尤其是日本,对大宋的钱币,有着近乎无止境的需求。 市舶司虽然严禁钱币出口,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大量制钱,跟着商船出海不知所踪。 赵煦听着,只是微笑。 因为,舒亶报告的这些问题,除了钱币外流外,其他都可以接受。 甚至,就连钱币外流,对大宋来说,未必全是坏处。 将来技术进步了,这立刻就能转变成金融霸权。 所以,等到舒亶汇报完毕,赵煦就道:“卿之所奏,朕甚嘉之,必当细思……” “卿乃皇考大臣,今又蒙太母恩典,以后便留在朝中,为朕拾遗补缺吧!” 舒亶微微一楞,心下凛然,知道自己所奏的那些事情,少主其实并不关心! 作为当年在朝中的小奉先,元丰时代,一度想要成为大宋举重冠军的疯鸦。 这些年来,舒亶已经认真反思过自己了。 此番被起复,于他而言,是几乎不可再得的机会。 当即就躬身道:“臣受先帝大恩,今蒙陛下起复,当誓死报答先帝及陛下恩典!” “乞陛下明察!” 言下之意,已经很直白了。 什么太皇太后? 臣的心中只有一个太阳! 那就是陛下您啊! 臣也只受先帝与陛下的恩典! 赵煦晒笑一声,根本不接他的话,只道:“卿当铭记太母起复之恩!” 舒亶咽了咽口水,迅速反应了过来:“诺!” “臣谨听德音。” 赵煦微笑起来,小奉先还是那个小奉先! 为了向上爬,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可以背刺一切! 于是,对他道:“卿且去庆寿宫中谢恩吧!” “诺!” …… 赵煦召见舒亶的时候。 吕惠卿已经回到了他所住的宅邸。 他的弟弟吕升卿,已在这里等着他了。 吕升卿去年回京述职,然后就落了河北转运使的差遣,如今在汴京待阙,等待都堂给他安排新的差遣。 他可能是调任他路,也可能升到朝中,去户部任职。 而,基本上,吕升卿的差遣是会跟着吕惠卿走。 就像元丰时代,吕惠卿在鄜延路、河东路执掌大军。 吕升卿就在京东、河北,负责后勤,给吕惠卿打下手。 这是先帝特意安排的——吕惠卿的仇人太多,政敌太多。 不这么安排,吕惠卿在前面基本不可能成事。 有大把的人,会为了给他使绊子,而故意卡他的军需、辎重和财帛。 当今天子,自诩古往今来第一孝子。 自然,不会破坏这个先帝的安排。 所以吕惠卿若入朝,吕升卿必去户部或者开封府;吕惠卿出镇,则吕升卿一定会在其屁股后面,负责某路钱粮转输。 “兄长回来了?”吕升卿迎上来:“面圣如何?” 吕惠卿面朝皇城方向拱手:“主上圣哲,乃千古罕见之明君!” 吕升卿瞬间懂了,欢喜的道:“真乃天下之幸也!” 他知道的,自己兄长所求的事情,大概是八九不离十了。 吕惠卿却是拉着吕升卿的手,道:“三弟,这些日子在京城,吾请弟所查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吕升卿道:“正是要来,报与兄长知晓!” 吕升卿自去年入朝述职以来,一直在汴京活动。 他可不仅仅是活动。 而且还是到处走、到处看,将这汴京内外,都走了个遍。 还托了很多关系,问了很多人。 三个月下来,他已差不多将这汴京的情况摸了大概了。 吕惠卿听着,正色问道:“如何?” 吕升卿道:“兄长,且移步内宅,弟再与兄长细报!” “嗯!” 兄弟两人,便到了后宅,找了个僻静的厢房,同时吩咐下人,不许打扰他们。 然后,吕升卿就开始了介绍,他这几个月来在京城的走访、见闻、调查。 吕惠卿听着,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尤其是,当他听吕惠卿提及,如今京中商贾大兴,各处都有作坊,大量客户被这些作坊招入其中为工,同时小商小贩,也是日益增多的时候。 他忍不住打断了吕升卿的介绍,问道:“如弟之言,今京中工商大兴……” “那贩夫走卒,也是穿街入巷……” “京中胥吏、铺兵,就没有觊觎的?” 熙宁时,他是王安石身边最主要的助手,甚至一度直接主持新法实施。 所以,吕惠卿对这大宋的吏治是相当了解的。 多少事,都是坏在胥吏之手! 搞得他当年不得不推动仓法,以高薪养廉,企图让胥吏们收手! 但结果嘛…… 吕升卿摇头:“以弟所观,并无此事!” “开封府上下,似乎对此极为严厉,发现者立时开革!” 吕惠卿摇头:“若只凭严刑酷法……” “介甫相公当年变法,早已功成!” 当年他和王安石,为了推动新法,在开封府内可没少下功夫! 但结果…… “会不会是蔡元长驭下有术?”吕升卿问道。 吕惠卿呵呵的笑了笑:“蔡元长?” “他若有这本事,早该入两府了!” 吕升卿又道:“弟听说,今开封府所用吏员,皆以公考录之……主上又降诏推恩,以公考所录,非为胥吏,依旧许科举,所以在京士人,纷纷应募……” “会不会是因为士人增多的缘故?” 吕惠卿摇头:“怎么可能!” 大宋的士人,是个什么德行? 不要看他们没有当官前,口口声声都是圣人、仁恕。 可只要他们穿上了那官员的袍服,有了差遣。 十个人有九个,都会想方设法的捞钱。 越是穷困、不得意的人,一旦当官,就越是贪婪! 天下士人都是这个样子。 这汴京的士人的道德水平,难道还能凌驾于其他人之上? “这其中必有你我所不知的内情!”吕惠卿断然道。 他看向皇城方向,想起了今日面圣时的种种,虽然他不愿意承认。 但在排除了其他所有可能性后,这剩下的最后的可能性,哪怕再不合理,怕也是事实了。 “恐怕与主上有关……” 吕升卿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会吧……” “少主今年不过十三……即使圣哲如成王……如何能有这等智慧?” 吕惠卿悠悠的道:“但,这一切的变化,皆是始于主上即位……” 汴京城内,工商大兴,商贾云集。 各种作坊,在京城内外遍地开花。 按吕升卿介绍,京中内外的那些作坊、正店,都在张贴着招募雇工的告示。 似乎所有人都在拼命募工,好像有人拿着鞭子在后面抽他们,逼着他们不断扩大生产一样。 而这一切的一切,迄今不过两年多。 吕升卿倒吸一口凉气。 吕惠卿道:“看来,吾得亲自走访一番,察看一番,询问一番了!” 必须去问,那些当事人。 那些被士大夫们忽略、无视的人。 具体的执行者! 只有问他们,才能得到答案。 第七百三十四章 分赃 隔日,吕惠卿就换上了便服,将自己扮作一个从外地入京的商贾。 为了方便,他也只带了几个信得过的元随。 这些人都是在鄜延路开始就跟着他,在西贼境内杀了七进七出的亲兵。 而他最信得过的幕僚李夔,则乔装成他的司阍。 一行人就这样出了住处,直奔在汴京城内,那几个过去治安比较乱的厢坊。 而汴京城什么地方最乱呢? 吕惠卿下意识的将第一站选在了靖安坊。 然而,当他抵达靖安坊附近的时候,却傻了眼。 这个昔日,汴京内城最为混乱的厢坊,已被高墙所遮蔽。 一条轨道,从靖安坊内延伸出来。 站在路边,就能看到,有着车夫,驱赶着挽马,牵拉着一条长长的装满了各种砖瓦的车厢,向着靖安坊前进。 等吕惠卿走到靖安坊时,他看到了一扇充满了奢华味道的巨大大门,正对着马行街。 大门的门楣上,悬挂着一块牌匾,牌匾用着鎏金的字体,写着【汴京学府】四字楷书! 从大门向内里看,能看到在正对大门的出入口,两栋三层高的建筑。 而在大门一侧,则立着一块旗牌。 旗牌上有着文字,吕惠卿走近前一看,作为官员,他看东西一直有习惯——直接从最末的地方看,这样可以看到落款,也能看到签押人以及文书的官方定义。 而在这旗牌上最末尾处,赫然写着四个字【符到奉行】! 吕惠卿看到这四个字,顿时吁出一口气:“这是官符啊!” 李夔也凑过来:“确实是官符!‘ 什么叫官符? 凡有官府文书中有【符到奉行】这四个字的,就属于官符。 而官符在官场上,具有强制性与命令性的双重特点! 是上级发给下级的公文。 一般来说,都是限期限时,指定人或者部门的命令。 这里是汴京!一般官符,最少也要由尚书省颁布。 其颁布对象,属于有司。 在大宋官场,几乎没有人会将官符内容公开。 所以,这很不寻常! 吕惠卿打起精神来,严肃的抬起头,从头开始仔细阅读。 “开封府街道司提举汴京学府公事:……” “准元祐二年二月乙未内降德音,开封府送到都堂状云:汴京学府蒙学、小学已竣工合格,堪到蒙学学舍一栋三层,十二间学舍……小学学舍两栋各三层共二十六间……另有师舍二十九间,伏取指挥……都堂遣工部郎中王振、礼部郎中李安等看详复核,确验诸学舍、教舍用材合规………” “奉德音,已定汴京学府蒙学、小学开放日,自本月癸丑日至庚申日……” “凡已购汴京学府人等,可于限期日内,携开封府地券入内看详!” 最后就是那【符到奉行】四字楷书以及在这楷书下的签押了。 在这旗牌上,能清楚的看到,签押者包括了都堂尚书右丞、中书侍郎邓润甫,开封府的权知开封府蔡京,以及街道司的贾种民的花字签押。 吕惠卿看着这一切眼中的惊愕,已无法掩盖。 因为,这官符的文字,用的太浅白了。 浅白到根本不像是大宋官府的行文。 偏其格式、签押,却都是最标准的大宋官符形式。 这说明了什么? 吕惠卿当然知道。 能按着这些士大夫,用这样简单浅显的文字来写官符,还让他们公之于众。 只能是来自最高层的意志! 这其中蕴含着的政治味道,让吕惠卿的心思开始跳动。 他确实是个特立独行的人。 但在同时,他也是个很会迎合、揣摩上意之人。 他正想着,一个开封府的官吏刚好从大门里走出来。 这官吏看到吕惠卿一行,神使鬼差的停下了脚步,拱手问道:“诸位员外,可是汴京学府一期的业主?” 吕惠卿摇摇头:“不是,只是好奇……” 他在河东的时候,对于京中的事情,一直在关注,是以汴京学府他是知道的。 他甚至还知道,汴京学府赚了大钱。 而且赚到的钱,似乎有一半是用来兴学的。 那官吏听着轻笑起来,不知道从身上的什么地方,掏出来一叠褚皮纸:“那员外可愿了解一下这汴京学府?” “这可是皇城脚下,马行街畔,不得再得的优质宅邸!” “买下来后,不止户籍可迁到汴京,诸子入学也将有个好去处!” 他指着身后的大门内的那几栋三层高的屋舍道:“员外看到了吗?” “那就是汴京学府的蒙学与小学的学舍!” “今年立秋后,这两所学校就都要开学了!” “到时候来这里教书的,起码都是特奏名进士!” 说着他啧啧起来:“特奏名进士,虽比不得那崇政殿上传胪,琼林宴上簪花的真进士……却也是天下州郡的贡士,都是千军万马走过来的饱学之士!” “有这等鸿儒教学,员外诸子定是能成材,更不要说,这汴京学府的小学生员,将来都是有开封府府学的员额的!” “这些可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啊!” 吕惠卿听着,嘴角抽搐了一下。 特奏名进士也就算了。 开封府府学的员额什么鬼? 须知,这开封府府学,历来可都是这京中权贵的自留地。 他接过那官吏递来的纸一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因为这纸上赫然写着价格——最低价每平尺,为钱五十贯! 一平尺就是五十贯! 这还是最低价? 再看其他,这里的房子,面积最小的也有一千平尺! 换而言之,就是五万贯一套! 吕惠卿咽了咽口水。 他仕宦这么多年,虽然也算是颇有积蓄。 但急切之间,想要他掏出五万贯来,也是个难事! 而褚皮纸上,最贵的房子,每平尺达到了一百贯,而这种房子面积最小的,也有两千尺! 这就是二十万贯一套了! 于是,他忍不住的道:“怎这般贵?” “呵呵……”那官吏轻笑着:“员外有所不知,如今这天下州郡的奢遮人家,都在日以继夜,兼程来京,就为了买我汴京学府的房子!” “这房子,能不贵吗?” “不瞒员外……”他压低声音:“去年,汴京学府的房子,最低价是三十贯一平尺,最高也才五十贯一平尺!” “如今,却是涨了整整一倍!” “所以啊,买到就是赚到!” “员外且仔细考虑吧!” 说着他将一张名帖递给了吕惠卿:“员外若是想通了,可依这名帖到开封府中寻某……” “不过,员外须得快一些……不然这汴京学府二期的房子,就要被人抢光了!” “到时候,恐怕就再也买不到喽!” 吕惠卿拿着名刺,嗯了一声,然后低头看了看名刺上的大名:街道司左街巡检兼汴京学府巡检高敦复。 一个小吏! 而且,看上去应该是这京中的老人了。 吕惠卿想了想,对高敦复微微拱手行礼,道:“原来是高太尉当面!” “不敢!不敢!”高敦复连连摆手:“俺只是街道司的一个小吏,可当不得员外抬举!” “员外若是赏脸,唤俺一句‘高巡检’便是……” 但脸上却已经笑开了花。 吕惠卿不动声色的道:“在下刚刚入京不久,对这京中情形,实在难知……” “今日有幸与高巡检道左相逢,实在是有缘!“ “愿请巡检赏脸,与我介绍一下这京中情形!” “当然,我也不会亏待了巡检!” 说着,吕惠卿熟练的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塞到了高敦复手中。 高敦复微微一楞,然后接过了钱币,笑着道:“员外抬举俺,俺怎敢不识好歹?” “不知员外想问些什么?” 吕惠卿轻笑起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高巡检随我至附近酒肆一谈……” 高敦复想了想,又审视了一番吕惠卿身边的随从。 他在汴京城中厮混了这十余年,眼力早已经锻炼了出来。 如何不知,眼前的‘员外’,恐怕是某地州郡的大人物。 旁的不说,那几个随从身上就飘逸着肃杀的味道。 这种味道,他只在御龙第一将的那些将校身上看到过。 于是缓缓点头,打算结一个善缘。 吕惠卿于是带着高敦复,就近找个有着雅室的脚店,要了个僻静的厢房。 然后就在这里,问了高敦复不少事情。 …… 两个时辰后,当吕惠卿走出那酒肆的时候。 他心中的一些疑惑解开了。 但更多的疑惑,却在心中翻滚。 他带着人,依着高敦复所说,来到了这马行街的一处兵铺前,静静的等着。 如高敦复所说,在傍晚时分,一个军官模样的男子,来到了这兵铺前。 当他来到的时候,兵铺内那几个无精打采的军士,立刻就变得兴奋起来。 远远的,吕惠卿还能听到兵铺内的雀跃声,以及那军官的笑骂之声。 那军官在兵铺里,只停留了片刻就离开。 而等那军官离开,吕惠卿派去兵铺旁边偷听的随从也回来了。 “主公……” “那人是来作甚的?”吕惠卿问道。 随从拜道:“回禀主公,小得趴在兵铺后面的墙角,听得那人言,是来送本月上旬的例钱的……” “那兵铺众人,每人都分得了两百文……巡检更是拿到了五百文……” “小人还听那人叮嘱说:切记小心些,不可坏了规矩,坏了规矩的人,是谁也保不得的,定是刺配三千里,去那岭南!” 吕惠卿吁出一口气来:“那高敦复没有骗我!” 他看向那日落之处,遍染的红霞。 不知为何,吕惠卿感觉浑身都在起鸡皮疙瘩。 虽然说,他吕惠卿从来都是个爱钱的。 外界对他的批评,除了嗜杀、残忍、暴虐外,指责最多的就是贪婪! 在钱的问题上,他也没有少栽跟头。 譬如说元丰二年,他母亲去世,先帝特别推恩,批给他五万缗的治丧费用。 但吕惠卿嫌少! 伸手向先帝多要了一万五千缗。 这个事情在当年就闹得沸沸扬扬,弹劾他贪婪的御史,不知道有多少。 可他不以为然,反而理直气壮的上书抗辩。 吕惠卿为官,也从不介意自己下面的人贪点、拿点。 因为他知道,必须要让下面的人有利可图,他们才会用心做事。 这是基于他对人性的认知——性本恶! 是的,吕惠卿是荀子的拥趸。 可是,现在汴京城里的情况,却让他浑身上下都在起鸡皮疙瘩。 他仿佛能看到,一张无情大手,正笼罩在城市上空。 依高敦厚所言,这汴京城里的胥吏、军士,之所以能忍住不随便敲诈勒索他人。 是因为他们有钱拿! 这汴京城的各大行会,每个月都会拿出一笔钱,交到开封府。 然后由街道司的贾种民还有店宅务的章縡一起分配。 上上下下,都能定时拿到一笔钱。 而这笔钱,行会出七成,脚贩子们出三成。 看上去,似乎好像是熙宁变法时,吕惠卿主导的仓法的变种。 实则,截然不同。 因为出钱的人,是汴京城的那些奢遮人家。 他们的钱,可不好拿。 拿了不办事,一旦被发现,是可能会被塞进麻袋里,丢进汴河中的! 吕惠卿现在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那些平素连出一文钱都为难的豪商们,肯舍得拿出这么多钱? 但他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 那些行会的豪商们,肯定会想法设法,连本带利的从脚贩子们身上拿回来! 这样想着,吕惠卿忍不住又吁出一口气,他也算是见多识广了。 但这汴京城里的这些事情,依然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低声呢喃着:“为了不让胥吏欺压脚商,便让勋贵来压制胥吏……” “可谁来压制勋贵呢?” 汴京城的那些行会,背后都是谁? 吕惠卿心中是清清楚楚的。 而勋贵势力一旦坐大,甚至开始掌握汴京内外的治安。 宫中的官家,睡觉能踏实? 就不怕有野心家学太祖? 天气冷了,加件衣裳! 即使勋贵们不生野心,可一旦他们势力坐大,开始渗透进开封府中。 深宫的官家,还能说一不二? 这样想着,吕惠卿就转身对自己身后的李夔吩咐道:“斯和啊,明日替我去都堂问问……” “看看下次我再入对是什么时候?” 这事情,他得单独问一问,看看官家知道还是不知道? 第七百三十五章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接下来的几天,赵煦在宫中,有条不紊的按照着都堂方面安排的节奏,接见着不同级别的文武官员。 先是于乙卯(初三),接见来朝高丽僧统官义天。 但也只是接见而已,并没有和义天过多交流。 这就是摆明了熬鹰。 让高丽人再急一急。 高丽人不急,大宋的谈判条件就不会好。 然后就是同日,于紫宸殿上,接受了由通见司、军头引见司分别引见的元祐二年许改京朝官或大使臣的文武官员。 这也是很程序化的流程。 就是坐在坐褥上,接受被带到他面前的文武臣子拜谒。 然后说几句场面话,鼓励鼓励就完事了。 每年被带到宫中拜谒的臣子里,一百个里能有一个让赵煦留意的,就已经不错。 今年被带到赵煦面前的这些新改文武大臣,就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让赵煦留心了一下。 秦观秦少游! 这是未来的苏门四学士之一。 而秦观这次改官,也是苏轼出了力的。 赵煦自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在接见完诸新改文武大臣后,就写了个条子送去了吏部。 于是,刚刚改了京官的秦观,立刻就有了差遣。 权知牟平县! 牟平,登州下辖四县之一,有三乡两寨,现代威海市就在牟平县与隔壁的文登县辖区内。 不过,此时的威海,还只是一个简单的港口,主要的人口据点,也只有一个半军事化的乳山寨。 此寨就属于牟平所辖的三乡两寨之一。 做完此事后,又过了三天,赵煦又在紫宸殿上,接见了元祐二年有司所举,参与本年馆阁试的州郡大臣。 因为去年的馆阁试,闹出了太多幺蛾子。 故而今年的馆阁试,都堂和吏部都加强了监管和复核。 以此尽量避免再闹出弊案——要是连续两年的馆阁试,都出现弊案。 那就真的是斯文扫地,都堂上的宰执们,恐怕也没脸再呆在都堂了。 故而,今年地方上推荐参与馆阁试的人,成色都还不错。 既有新党里面的未来之星。 比如说,都大江淮六路发运司推荐上来的亳州判官何执中。 这一位是熙宁六年的进士,未来与蔡京同朝为相的人物。 也有来自旧党的青壮派。 譬如说,登州的苏大胡子,不顾他人阻拦,冒险推荐的权蓬莱知县李恪非。 只能说大胡子真的是胆子大! 李恪非可不仅仅是王珪的女婿,还在王珪死后,亲自出现在其丧仪上。 而王珪,谁不知道,宫中的太皇太后‘深恨之’、‘尝欲剥麻’。 还有就是……杭州的韩缜推举的杭州从事米芾! 这位可是大书法家! 其真迹在现代拍卖会上,随随便便都是过千万! 当然,如今的这位大书法家的书法虽然已经很有名了,但还未真正的将书法技艺,锤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说起来,米芾和赵煦还是亲戚呢! 米芾的先祖是大宋开国的大将米信。 其父米佐,曾在英庙时代,宿卫大内,乃御龙诸直的一员。 而米佐能捞到这个肥差,靠的并非祖上的恩荫。 而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大哥——时任内殿崇班高士林。 这位,当朝太皇太后的亲弟弟! 高公绘、高公纪兄弟的生父! 因为和高士林的关系非常铁,当赵煦的父皇出生后,刚刚生下米芾的阎氏,就被高士林推荐成为了赵煦父皇的乳母之一。 换而言之,米芾和赵煦的父皇是吃同一位母亲的奶长大的。 正是这个原因,所以熙宁初年,赵煦的父皇才特意推恩米芾,将其提拔为秘书省校书郎。 这也是米芾可以到处浪,而不需要有任何压力的背景。 见完参与今年馆阁试的大臣,隔日,三月乙未(初七)。 赵煦又在紫宸殿后殿,接受了今年参与閤门试的武臣、勋贵、外戚子弟。 所谓閤门试,顾名思义,就是选拔閤门通事舍人的考试。 只要通过了这个考试,就可以在閤门司内任职。 运气好,甚至可以担任閤门通事舍人,甚至是知閤门、知通见司等皇帝左右近臣。 所以,閤门试也被认为是武臣的馆阁试。 只要通过了,从此平步青云不在话下。 自然,主持閤门试和馆阁试一样,都是皇帝的权柄。 外人是不能沾染的。 也就是过去两年,情况特殊,由两宫‘权同’摄之。 但从今年开始,无论是馆阁试,还是閤门试,赵煦都得参与进来了。 作为新君第一次直接参与的閤门试,枢密院方面,还是很用心的。 放了不少边臣子弟进来。 比如说,河东的折家、熙河的姚家、王家,甚至是包家,都有人被选中来到京城参与閤门试。 当然了,閤门试的主力,从来都是诸在京外戚、勋臣弟子。 今年也不例外,参与閤门试的三十多人里,有超过二十人是在京外戚、勋臣的弟子。 这很正常! 因为閤门试的规则,就是选年轻、有为之武臣,以充国家武臣后备。 而年轻、有为的标准怎么评? 自然是一看年龄,二看资序了。 这谁能比得过,这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衙内? 人家还在襁褓里,就已经有官身了! 许多人起点就是其他人的终点! 等到考核结束,今年中选閤门试的名单也出炉了。 三十余人参选,最终十人获选。 而在这十个人里有八个是衙内! 且这些人,一天兵都没有带过!一次战场也没有上过! 赵煦看到名单时,整个人都沉默了。 他全程观摩了閤门试的过程,自然知道,这个结果是绝对公平公正的。 但,规则就是如此。 大宋閤门试,并不比什么兵法、韬略,也不拼什么战法、战术、带兵。 比的,是最简单的,也最基础的东西——射箭和武艺。 其中射术占的比例很大! 在宫里面打固定靶……这不就是贵族运动吗? 这样一来,苦哈哈出身的边塞小武臣,如何是在汴京城里养尊处优,日夜操练自己的射术的勋贵外戚们的对手? 这就叫在规则内的公平! 是不是很眼熟? 眼熟就对了! 就是,通过这种办法选拔出来的閤门武臣,基本上都上不得战场。 赵煦对此,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只能是先适应着,等将来改。 当然,在改的过程中,他也可以利用皇帝的特权,绕过閤门试的程序,直接塞人进来。 閤门试的第二天,三月庚申(初八)。 赵煦在两宫簇拥下,于崇政殿上,接见了今年新除的中枢官员。 在这些人里,有三个人是比较惹人眼的。 新除中书舍人刘攽、新除左谏议大夫梁焘、还有就是新除工部郎中、权管勾元祐浑运局公事韩公廉。 刘攽,当年资治通鉴书局中,负责汉史部分的史学家。 同时,也是大宋有名的笑话大王、谐音梗狂魔。 被他开过玩笑的人,包括但不限于王安石、章惇、沈括、孙觉、蔡确、李常等等…… 其中不少人曾被他的玩笑搞破防。 此人性格,颇与苏轼相似。 都是大嘴巴,都是不在乎得罪人,只管自己念头通达的主。 至于梁焘? 这是旧党的激进派,如同刘挚一般的人物。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车盖亭诗案之所以闹到那般田地,多亏了此人在朝中上跳下蹿,煽风点火。 所以,他最后的下场也是很惨的——被贬死于岭南。 赵煦本来想阻拦他的任命,但后来想想放弃了。 因为有些事情啊,还真的只能指望这些激进派去做。 …… 赵煦在忙着接见大臣的时候。 数千里外的狄道上,出现了一支简单的队伍。 王大斧老远就注意到了这支队伍。 因为他发现,这支外地来的队伍,似乎对狄道上的一切都很好奇。 总是这里看看,哪里瞧瞧,根本不像一般的行商、旅人。 反倒是像探子、细作。 可问题是…… 有这么明目张胆,光明正大的探子、细作吗? 王大斧挠了挠头。 “郭贵!”他扭头对着跟在自己身后的郭贵吩咐:“且去问问,看看那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为何在我狄道上四处张望,到处打探!” “诺!”郭贵领命一声,旋即拍马上前。 …… 包绶牵着马,走在这条古老的狄道上。 如今是早春时间,狄道两侧的土地,已栽满了作物,放眼望去,一片绿意盎然。 渭河的潺潺流水,在耳畔响动。 河畔上,高大的水车,缓缓转动着,将水从渭河中汲取上来,灌入那一条条沟渠。 数不清的农夫,在广袤的原野上劳作着。 远方还能看到炊烟袅袅,从那田间地头的屋舍中升起。 这熙州,与他的想象完全不同。 这里,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地广人稀的特点。 相反,人口颇为稠密,甚至已不输永兴军、秦凤路。 在基础水利设施,特别是水车、沟渠、灌溉系统上,甚至已经不输河南了。 尤其是水车密度,甚至超过了他的家乡庐州! 几乎是每隔一两里就能看到一架大型水车。 有些地方,甚至一里内就有两三架水车,正在汩汩的汲着水。 同时,他还看到了,渭河的河堤两岸,那成排成排被栽种的树木。 这些树木看上去,都是这一两年才栽下的。 很多都只是树苗! 这就真的是出乎包绶的想象了。 “熙河,可谓大治矣!”包绶感慨着。 唯一让他不大适应的,是这熙河的农夫们,似乎都不愿意与他交谈。 而且,从这些农夫的发髻、服饰上看,似乎都不是汉人。 正感叹着,远方的官道上,一骑疾来。 “兀那汉子,汝是何人?为何在我狄道上张望?窥探?”骑在马上的男子,穿着皂衣,看上去是本地官府的保甲户或者巡检兵。 他来到包绶面前,高声责问着。 包绶能看到,在远方的路口,有着十几个骑在马上,背弓挟箭的官兵身影。 包绶顿时笑了起来,他轻轻解开自己的外衣,露出内里的绿袍公服,然后将腰间的官告袋一提。 “本官,乃是新除熙州通判包绶!” “叫汝家的巡检使来见本官!” “吾有话要问!” 那马上的官兵,听到包绶的自我介绍,身体忍不住的颤抖起来。 “您就是新来的那位包通判?” “嗯!”包绶颔首。 “包孝肃公之子?”那人颤抖着声带。 包绶楞了一下,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父亲的大名,竟连熙州的官兵也有听说? 然后,包绶就看到那人翻身下马,对着他扑通一声就叩拜起来:“汴京郭通之子郭贵,见过恩公!” 包绶连忙上前,将之扶起来。 他整个人都是懵逼。 虽然,在汴京城,他是经常遇到那些曾受过他父亲恩惠的百姓或者后人。 这些人常常一见面,就是给他行礼顿首感激。 但他没想到,在这熙州,也能遇到当年先父曾帮助过的人的后代! 郭贵却是无比激动的。 他的父祖,就是当年被汴河发大水冲毁了屋舍的灾民。 全赖当时担任权知开封府的包孝肃公爱民如子,及时的带着开封府的铺兵和都水监的官兵救灾,才让他家老小捡回了一条命。 可以这么说,若无包孝肃公,他可能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郭贵行了礼,立刻回去通禀王大斧。 王大斧听说,竟是新上任的包通判到了,也非常激动,立刻麻溜带着手下,赶上前来拜见。 无他。 王大斧从小就是听着包孝肃公的故事长大的。 如今,竟有机会,拜见包孝肃公之子。 自是不能错过! 同时,他也赶紧派人去通知熙州上下——朝廷新委任的包通判到了! 然后,整个熙州都轰动了。 数以千计的包家人,在听说了,自家的亲戚,包孝肃公之子已经亲临熙州后,纷纷扶老携幼,拖家带口的涌来。 等到包绶到了熙州城下的时候,熙州城外,已经汇聚了上万的包家族人。 都是天子认证、朝廷认可,同时还得到了包绶自己承认的庐州包氏熙州支脉的亲戚。 而且,大部分都是他的晚辈。 好多人见了他,纳头就拜,口呼叔父大人在上/叔祖大人在上。 包家的族长包顺,更是亲自出迎,见了包绶,就泪流满面的大呼:“贤弟啊贤弟!” “为兄总算是等到你了!” …… 游师雄,站在熙州城头,看着城头下的盛景,以及那漫山遍野的‘叔父大人’、‘叔祖大人’之声,他轻声感慨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太史公诚不欺我!” 在他身后,两位受邀前来熙河讲学的横渠同门,则看着他们眼前的景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之中。 一个大宋大臣,从未来过熙河,也从未和包顺一族的人见过面,更不要说对他们有过什么恩惠了。 然而…… 这些数千里外的羌人,却依然仰慕并崇拜着那个已经去世二三十年的大宋名臣。 为此他们上书朝廷,请求赐朝廷赐他们为包姓。 如今更是拖家带口的,蜂拥着来欢迎一个他们从未见过,毫无血缘关系的大宋官员。 仅仅是因为,此人是他们崇拜的包孝肃之子! 这种从道德上迸发出来的力量,是所有儒生都无法抵抗的。 是书中的理论,映照到了现实。 这怎能不让他们激动?亢奋?并发誓为之奋斗? 第七百三十六章 旱灾再起 两天后,包绶已在熙州城中安定下来。 也初步熟悉了自己的同僚。 知州游师雄,是横渠门下,为人处事,雷厉风行,经常不在州衙,而是下到地方,去视察各地的棉庄,督促水利沟渠。 而熙州的兵马都监,则是向家的向宗吉。 此人,天天与州中富贵人家的子弟,骑马游猎,快活的很。 州中的军事、兵马、训练、点检统统不管,全部甩给了他手下的人。 不过,这个皇亲国戚倒是很好说话。 州中文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忙,他都会帮手。 所以在州中官声很好。 上上下下的人,都对他很满意。 不过,这位太后家的族人的心思,却显然已不在熙州了。 向宗吉的副手,则是种家的种建中。 此人不大像武臣,身上有着浓郁的士大夫气质,说话做事也是儒雅的和。 当然…… 前提是不在军中! 若是在军中见到他,那就会看到另一面——霸道、严厉。 熙州的兵马的训练、点检,就是种建中在负责了。 除了这些朝廷的委任的官员外。 熙州本地,还有大量的番官。 比如说,他的本家亲戚,庐州包氏熙州分包的族长包顺,就是朝廷册封的荣州团练使兼本部巡检使。 他的几个儿子和兄弟,也都是身居高位的大将。 自包绶到任后,‘亲戚们’就经常找他串门。 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想要在回朝述职时,顺路去庐州祭拜一下叔父大人的意思。 包绶有着皇命,自是欣然答允。 于是宾主尽欢。 而包家之外,庐州本地还有着另一个番官家族——赵氏。 这是吐蕃赞普的后代家族,先帝赐了国姓的。 他们的本家,已经搬去了秦州居住。 但在熙州,依然有着势力存在。 在这两大本地豪族外,另有着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吐蕃、羌人甚至党项人的家族。 以至于熙州本地,真正汉人户籍的少之又少。 哦…… 不对! 熙州包氏,如今已经列入了庐州包氏族谱。 包顺也已经成为了包绶之父包拯异父异母的兄弟之子。 所以,熙州如今,汉人户口占了六成以上! 尽管,这其中大部分人,连正韵也不会说,更不要提看懂韵书了。 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包家的年轻人穿儒袍戴幞头,似模似样的模仿着大宋士大夫们的衣食起居。 他们还学着范文正公,在熙州立起了义庄,办起了义学。 更夸张的是,包家人牵头,联合熙州赵氏以及其他各家羌蕃杂胡,一起在熙州州城里,建一座规模宏大的州学。 如今,这州学已经动工。 包绶去看过,单单是占地面积,就超过了一百亩以上! 据说,最终要建设学舍三百槛,教舍五十槛。 这就是一座起码可以容纳上千名学子,五十名以上的学者在此讲学的超级州学了! 包绶的老家,庐州的州学规模连熙州州学的一半规模也赶不上! 老实说,包绶有些看不懂。 不是都说熙河苦寒、贫乏的吗? 他都已经做好了来吃苦的准备了! 结果…… 这就真的是超出他的预料了。 于是,在休沐日这天,包绶到了游师雄的家门口。 熙州城很小,州衙也小。 所以,包绶这个通判的居所和游师雄这个知州的居所,实际上是在一起的。 两者只隔了一堵墙。 “景叔兄……可在家?” 游师雄此刻正在和幕僚下棋,听到门外包绶的声音,他连忙起身应道:“可是君航?” “正是在下!” 游师雄赶紧去开门。 包绶上任这几天来,游师雄就已经注意到,这位包孝肃公之子,没有半点衙内做派。 相反,这是一个真的想做事,也愿意做事的人。 这就让他很敬重了。 打开门,将包绶迎了进来,游师雄就问道:“君航可是有事?” “嗯!”包绶拱手道:“正欲请教景叔兄,还请景叔兄不吝赐教!” “君航言重了!”游师雄将包绶请到家中。 那位与游师雄下棋的幕僚见状,告罪一声,退了下去。 游师雄将包绶带到了自己的书房中,请他坐下来,又命下人,奉来茶水、点心,等着包绶喝了一口茶,他才问道:“未知君航有何事?” 包绶拱手道:“却是这些时日,吾在熙州城中所见所闻……” 游师雄笑了:“君航在好奇熙州的财路?” “嗯!”包绶颔首道:“吾上任前,在吏部和户部,看过熙州元丰七年、元丰八年的税赋情况……” “吾若没有记错的话,元丰八年熙州上报,一岁两税、免役钱等加起来,也就一万三千贯的铁钱!” “为此,户部每岁需拨钱数万贯以济熙州开支。” 就这,还没有包括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拨下来的钱。 元丰八年,朝廷拨给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的买马钱、戍边钱和军费,加起来可是超过了五百万贯! 这也是朝中屡屡有弃熙河的声音的缘故。 这里太费钱了! 几乎是每年都要花数百万贯养着。 一旦开战,耗费就可能达到千万贯之多! 而国家岁入也就六千多万贯! 在经济上来说,太不合理了。 游师雄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君航所言,确是实情!” “元丰八年,吾为天子除为熙州知州,刚刚上任时,这熙州内外,皆为荒地、草场……” “游牧之人,随处放牧,逐水草而居……只有少数人家,才会定居垦地……” “彼时,吐蕃阿里骨的部民,有时候也会带着牲畜,进入熙州、河州等地游牧……” “那为何?”包绶不解了。 “君航在来时,可看到了熙州的田地?”游师雄问道。 包绶点点头。 “那君航可知,熙州如今主要种的都是什么?” 包绶摇头。 “棉花!”游师雄轻轻吐出一个词。 “去年熙州全州,有棉田一万余亩,每亩摘棉铃十二斤,为钱一千二百文!” “且有德音旨意,熙河兰会路垦荒,五年免税,无出役钱!” “因此之故,如今整个熙河路,皆在垦荒以种棉!” “今年春播,单单是熙州一州,棉田就多达千顷!” 包绶听着瞪大了眼睛:“一千顷!?” 这个数字,便是放在他的家乡庐州,也是了不得数字了。 “是啊,除了棉田,还有差不多数字的土地,在种着苜蓿、大豆、绿豆、大麦、青稞等等……” “光是靠着种棉,君航的本宗,今年年底就可能赚得数十万贯!” 包绶听着,咽了咽口水:“数十万贯?” “嗯!”游师雄道:“君航的本家,可不简单呦!” “包顺一族,不止在熙州垦荒,兰州、河州、会州,也有他们的棉田!” “光是给他们种地的雇工,如今就已经有着两万余人,再算上他们自己部族里的青壮,其棉庄里有五六万人的青壮在日夜劳作!” 包绶楞了,然后他想起了一个事情:“熙河路户口,加起来也就十五六万户,不足百万……” “那是以前!”游师雄道:“如今的熙河路户口已近三十万户,差不多有一百五十万口了!” “啊!”包绶张大了嘴巴。 元丰八年,熙河路才百万人口。 两年时间,就涨了五十万? “景叔……”包绶郑重的问道:“这是如何做到的?” 游师雄笑了:“自然是招降纳叛、柔服远方……” 然后,他就开始向包绶详细介绍起了,这过去两年,主要是去年的熙河政策。 包绶听完,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都想不到,在这天下人嘴里的苦寒之地,朝臣们眼中的赔钱货。 这熙河路,在过去两年,竟发生了如此变化! 而且,熙河上下的胆子,也真的是大的出奇! 譬如游师雄告诉他,如今兰州的赵卨,正在积极招降去年被俘的青宜结鬼章之子结瓦龊,一旦结瓦龊归降,熙河路立刻就能得到十几万青壮劳动力! 听完游师雄的介绍,包绶沉默许久,良久之后,他才问道:“景叔……” “熙河的棉庄中的雇工……真的是雇工吗?” 游师雄颔首:“自然是雇工!” 全部签了契书,还在官府备案了。 当然…… 大部分雇工,根本不识字。 同时,不少人的契书,是他们的首领代他们签的。 但,确实全部是雇工。 尽管契书期限长了些,尽管,雇主们对雇工们极尽压榨,雇工们的工作环境和条件,艰苦了些,死亡率也高了一点点。 但任谁来查,都是雇工,百分百的! 包绶低下头去,作为一个士大夫,他感觉自己的三观,被深深震撼了。 游师雄见着,轻声道:“君航既来熙州,便当习惯。” “官家可是对君航,有着厚望!” 包绶点头:“是啊!”他面朝汴京方向拱手:“君恩深重,吾当百死以报!” 他可是天子亲除的! 而天子对他寄予厚望,这一点老泰山已经和他分析过了。 让他来,就是来传播文教,就是来倡导儒风的。 所以他的差遣里,兼着熙州州学学正。 游师雄看着包绶的样子,轻叹一声,道:“君航不习惯?” “嗯!” “吾起初也不习惯,但现在已经习惯了!”游师雄说道:“至少,如今的熙河路,已经不再是天下的负担!” “从熙河节省出来的钱,可救天下无数百姓!” 这正是他和他的同门说服自己的理由。 包绶点点头,道:“受教了!” 他想起了老泰山临行前对他的叮嘱:“绶啊!汝父清正一生,恩泽苍生……” “汝切记,勿堕汝父声名,此去当为天下,为百姓,为社稷做事!” 老泰山的殷殷教诲,犹在耳畔。 包绶闭上眼睛,在心中下定决心。 他既在这里为官,必为这里的百姓做些事情! 无论如何,都要做些事情! 且先从教育开始吧! 他相信,只要现在熙州的那些羌狄豪族,读了圣人书,知道了礼义仁恕,那么现在的种种乱象,可能就会完全改变。 …… 元祐二年三月甲子(十二),汴京城,又是一个艳阳天。 赵煦走在御花园中,看着炎炎烈日,炙烤着的花园,他也是叹息起来。 自入三月以来,这老天爷,又开始折腾。 已是连续十日未雨! 朝臣们顿时想起了去年的那场,遍及大半个大宋,并使大运河几乎断航的超级大旱。 一个个瑟瑟发抖起来。 但大臣们还没急,大和尚们就已经急了。 一个个ptsd发作,浑身发抖。 正月才从淮南回来的金总持,在听说了朝廷正在讨论可能发生的旱灾后,第一时间就上书赵煦,请求陛见。 “这大和尚,也真是的!”赵煦拿着金总持的上书,走入这御花园的凉亭,坐了下来:“朕有这么可怕吗?” 虽然说,他去年对大和尚们下手是挺狠的。 京城寺庙的所有质库,包括大相国寺的质库,统统被他联合外戚宗室勋臣给吞掉了。 不仅仅吞掉了他们的质库。 还顺手利用探事司和汴京新报,对这些质库前期的调查,将那些主持和负责质库的大和尚,统统收编了。 各质库里,管账的、联络的,也都没有放过。 相当于一口气把质库连产业带渠道带销售,统统吞掉。 现代的三哥,直呼内行。 当然,赵煦是绝不会承认的。 因为他起码给大和尚们留了三成干股! “冯景!”赵煦对着跟在自己身边的冯景吩咐一声:“且派人去趟开宝寺,安抚一下三藏大师……” “叫大师不要担心,佛门清净之地,不会有外人打扰的!” “诺!”冯景领命下去。 赵煦慢慢的靠到凉亭的围栏上,看向花园中在日头下渐渐盛开的各色鲜花。 他知道的,今年依旧是旱年。 只是灾情会比去年轻,不会出现大运河断航的极端情况而已。 这就是农业社会的古代中国现实。 洪涝干旱,周期性的循环往复。 老天爷真正赏脸,风调雨顺的年月,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就没多少年头。 何况,大宋运气不好,刚好碰到了地球气候的周期性变动。 名曰小冰期的诅咒,已经降临。 证据就是,如今的北方,已经没有了野外的梅树了。 大唐时代,梅花开满长安城的景象,将一去不复返。 气候将越来越冷,自然灾害也将越来越频繁。 第七百三十七章 萧不哒野的发现 赵煦在御花园中小憩了一会,冯景就回来了。 他还带回来了一个人。 刑恕! 刑恕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和辽人谈判。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做生意。 于是,在刑恕的推(回)销(扣)下,辽人敞开了购买。 今年三百万贯的交子额度,不过旬月,就已经花掉了一百五十万贯以上! 赵煦见了都直咋舌。 只能说,辽人是真的不把钱当钱看了。 这也是纸币时代的特点。 只要发行纸币,无论什么本位,必然会有通货膨胀。 因为,没有人能管得住自己花钱的手。 何况,在辽人眼中,这每年三百万贯交子,几乎就和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陛下……”刑恕来到赵煦面前,躬身四拜后奏道:“辽人今日言,愿以白银二十万两为质,请我朝助其印交子一百万贯……” 赵煦听着,眯起眼睛来。 二十万两白银,加印一百万贯交子? 倒是符合宋辽交子贸易条约。 但问题是…… 耶律洪基前些天不是还不肯拿真金白银,只想空手套白狼的吗? 现在是怎么回事? 赵煦看向刑恕。 刑恕拜道:“臣听说,似乎是辽人找到了一个盛产白银的小岛……如今每月可得银铤上千两!” 赵煦听完,整个人都思密达了。 朝鲜半岛上,矿藏确实是很丰富。 但都深埋地底啊! 露天的、岛屿上的银矿? 赵煦怎么也想不出来! 至少他在现代没有听说过,北朝鲜或者南朝鲜有什么岛屿上有银矿。 难道是一个在中古时代就已经枯竭的,没有被记载的银矿? 赵煦顿时感慨一声:“辽人运气可真好!” 月产白银一千多两,一年就是一万多两。 很不错了! 哪怕放在大宋,这样一座银矿,也算得上大矿了。 没办法! 东亚严重缺银! 这地球上,有名的大银矿都在大洋彼岸。 如今,那片沃土,貌似是遍地原始部落,其文明程度,堪与殷商相媲美——都爱人祭! 也不对…… 赵煦想起了日本。 貌似日本列岛上,也是有一个超级大银矿。 好像是叫石见银矿吧? 可惜了…… 现在的手,根本伸不到日本去。 不然,赵煦是真的心动。 却是根本不知道,辽军已经登陆了日本,而且这是第二次登陆日本。 于是,惋惜两声后,赵煦对刑恕道:“辽人既然有银子,那就答允他们吧!” 二十万两白银,换一百万贯交子。 按照辽人目前的花钱速度,也能维持最多半个月的采购而已。 “臣谨遵德音!”刑恕再拜。 …… 日本国,平安京。 已经退位的白河法皇贞仁,在他的所在院,傻傻的听着,从九州逃回来的臣子的控诉。 虽然说,平安京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知道了,辽军再次登上了九州。 但,他们对辽军为什么再犯日本?他们有多少人?九州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却是一头雾水。 没办法! 九州地区在遭遇辽国入侵后,迅速陷入混乱,平安京方面得到的消息,大都自相矛盾,甚至极为荒诞——有人甚至声称,辽军十万,舟船数千,渡海而来! 打下九州后,他们就要直扑中国,要灭亡日本! 直到现在,当来自九州的贵族,将九州的真实情报带回来,贞仁和他的大臣们,才终于知道了当地的真实情况。 平氏反了。 不仅仅反了,他们还带着辽兵登陆九州。 九州在不到一个月内,几乎完全沦陷。 筑前、筑后的守军,不是投降就是全军覆没了。 肥前、肥后,是平氏的根据地,几乎是望风而降。 其他诸国,也没有抵抗太久。 这不是关键。 毕竟去年的战争,就已经证明了,日本的军队费拉不堪。 压根不是那些如狼似虎的辽人的对手。 关键在于,平氏居然打起了‘尊王除贼’、‘大政奉还’的旗号。 誓要诛灭藤原氏,正本清源。 本来,听到这里,白河法皇还是很窃喜的。 在他看来,藤原氏最好全部死光光! 然而,很快的,他就开心不起来了,因为平氏不止打着‘尊王除贼’‘大政奉还’的旗号。 平氏还对外宣称,他,万世一系的白河法皇贞仁,已经被藤原氏所毒杀。 现在在平安京里的只是藤原氏扶持的傀儡,一个冒牌货,根本不是真正的白河法皇! 而他平氏是得了自己的衣带血诏,受命去辽国借来天兵,清剿藤原氏的。 平氏的目的,也是为了保存日本天皇万世一系的传承,确保掘河天皇的安全。 贞仁听完从九州逃回来的臣子的诉说,他叹息一声,对着其他在场的臣子道:“平氏狼子野心,竟勾结辽人,祸乱我国!” “如今,天下有事,卿等可有良策?” 在场的公卿华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默然无语。 即使是,左大臣藤原师实也是闭着嘴巴,皱着眉头,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 贞仁看着他们,自然知道,这些人不是没有主意,而是不愿开口献策。 原因在于,他去年和藤原师实借辽军入侵九州,使国家动摇,而太政大臣藤原信长昏庸无能,不能应对的罪名,将藤原信长废黜。 但在之后,他却并没有老老实实的继续当他的傀儡。 反而利用了外交胜利,趁机退位出家,将八岁的长子善仁亲王扶持上位为掘河天皇。 然后,他就在这里,利用自己是掘河天皇生父的优势,开始排挤藤原氏,意图夺权。 这就侵犯了藤原家的利益。 藤原师实对他自然会有意见。 这样想着,贞仁便道:“卿等都没有办法了吗?” 殿上依旧是一片沉默。 这些戴着垂缨冠,穿着袍服,系着束带,拿着笏板的殿上人们,都是玩弄政治的高手。 他们在这平安京中,一代代的出入宫闱,将天皇家族当成棋子一样摆弄。 不过,在过去百余年间,这些人也开罪了大批人。 所以,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贞仁看着他们不说话,便拿起了一个木鱼,轻轻敲了敲。 几个近侍出现在殿中,俯首而拜。 “去将陆奥守源义家卿请到殿上来!”贞仁吩咐着:“如今天下有难,只能依靠武士了!” 顿时,所有公卿。 这些高高在上,俯瞰着芸芸众生的华族们,当即一个个都抬起头,瞪大了眼睛。 左大臣藤原师实,更是第一个出列:“陛下,不可!” “源义家是武士!” “怎能踏足尊贵的天子殿堂,登堂入室呢?” 平安时代的日本,武士的地位,极为低贱! 这是因为,所谓武士,一开始只是华族们的仆从,杂役而已。 即使到了现在,武士们在华族公卿,这些自称殿上人的贵族眼中,也只是走狗。 走狗什么时候可以和人一起同殿议事? 即使,源义家是如今日本武勋最高的武士。 其他殿上人纷纷附和。 但贞仁却是下定决心。 “如今天下危难,辽兵入寇!” “卿等不能献策,朕就只能去征询武士的意见了!” “何况,源义家卿乃是天下第一武勇之士!“ “如今天下危难,只能依靠他了!” 说罢,贞仁不再顾忌其他人的劝阻,强行命人传唤源义家上殿。 片刻后一位穿着束带服,身高五尺以上,背弓挟箭的武士,就在众多殿上人不忿的目光中,升殿而入。 所有华族,在看到此人这么快的升殿的时候。 心中就已经明白了。 贞仁在一开始,就已经定下了让源义家升殿的计划。 无论他们是否愿意协助贞仁。 华族们顿时生出被羞辱的感觉。 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如今的军权,这平安京的武士,都已经被贞仁交付给了源义家统帅。 源义家来到贞仁的帷幕前,这位被日本人称作八幡太郎义家的武士首领,俯首而拜:“陆奥守臣义家,给天子陛下问安!” 贞仁听到源义家的声音,大喜,立刻就道:“源卿免礼!” “朕今日请爱卿上殿,却是想问爱卿……” “如今,平氏叛乱,裹胁辽军,犯我日本,卿可有什么妙计?” 源义家叩首道:“启奏陛下,臣以为,为今之计,最好当谨守海防。决不可让逆贼平氏与辽军从九州登陆山阳道、南海道,使其有任何上洛的可能!” “另外,当遣使分别前往辽国与唐土,面见辽主与唐土宋国皇帝……” “以臣之见,只要能守住山阳道、南海道,辽兵无可趁之机……” “而我国使臣,又能抵达唐土,见到辽国皇帝和宋国皇帝,厚币卑词……” “辽国见无利可图,而宋国又愿意帮忙劝说……” “或许,我国就能通过谈判,和去年一样,付出些财货,就能让辽人退兵了!” 贞仁听着,满意的点头。 这是他所希望的。 与辽兵硬碰硬? 他是万万不敢的! 贞仁很清楚,现在的日本军队的战力——比叡山的山法师们,都能抬着佛宝,如入无人之境。 哪里是那些,仿佛地狱恶鬼一般的辽兵的对手? 打不赢的! 只能是学着去年一样,贿赂辽人,再想办法让中央唐土的宋国也下场。 这样,他就可以保全自己的富贵了。 但,在坐的殿上人,却都开始愤怒。 “不可!” “丧权辱国啊!” “去年我们不就已经送过钱了吗?” 然而,贞仁却是态度坚决,根本不听他们的。 而且,作为殿上人的首领,左大臣藤原师实选择了闭嘴。 于是,这些华族也就只能骂骂咧咧,并不能改变什么东西。 …… 九州。 萧不哒野最近发现了一个事情。 那就是,这日本国貌似,随处都可以看到,各种中原王朝的制钱。 这是女直人首先发现的。 女直人跟着辽军,深入九州,他们得到了可以劫掠那些不臣服的村子、市集的权力。 于是,欢欣鼓舞的投入其中。 然后,他们就抢掠到了一大批的,各种各样的钱币。 女直人不认识,就拿去问辽人。 然后,萧不哒野就知道自己发现了金矿! 因为,他从女直人抢到的那些钱币里,发现了无数种制钱。 其中,以唐代的各种通宝,数量最多,然后是南朝的钱币。 但也有魏晋、南北朝时代的钱币! 总之五花八门! 萧不哒野在询问了平氏等日本贵族后,他知道,这日本国长期在通过各种办法,从南朝走私钱币。 因为,日本国没有铸钱的技术! 这,就让萧不哒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你们不会铸钱? 大辽会啊! 于是,他立刻派人乘船回国,打算请求朝廷,调一批铁钱过来试试水! 要是铁钱能在日本流通起来…… 这必定是大功一件! 第七百三十八章 耶律洪基:请叫我勋宗! 刑恕的动作非常快,第二天便来报告,说已经和辽人谈妥了,增加一百万贯交子的协议。 只等辽人在边境上,将白银交割完毕。 大宋就会立刻执行! 而辽人得了这一百万贯的采购额度,立刻再次开启买买买模式。 但主要采购方向,集中在绢布和绸缎以及茶叶方面。 去年热门的奢侈品,沦为了次要方向。 赵煦通过刑恕,得知了辽人的采购方向转变后。 他的心就被触动了。 于是,当即将一个任务,交给了刑恕。 刑恕得了旨意,自是立刻回去办。 不到一天,第二早上,刑恕就来报告说:「陛下,臣幸不辱命,辽使已全盘应允……」 「他们甚至希望,陛下可以稍微提高一点布价!」 赵煦自是从善如流:「此事,便交爱卿去办吧!」 「只要不太离谱,辽人的条件,皆可应允!」 他派刑恕去办的事情,就是推销绢布。 但不是市场上的绢布。 而是,他的父皇留给他的封桩库里的绢布。 准确的说,是熙宁三十二库中的那些陈布、旧布。 这些布,最年轻的一匹都和赵煦年纪一般大。 而众所周知,布这种商品,哪怕保存的再好,随着时间流逝,也会出现种种问题。 譬如说虫蛀、朽坏什么的。 何况封桩库里的储存条件,并不算太好。 偏,赵煦的父皇,在财帛方面是个铁公鸡。 几乎就是只进不出! 其在位期间,他的封桩库,只在五路伐夏、永乐城大战等时期,曾敞开门户,对户部大量注入财帛。 其他时间,他都像个乡下的守财地主一般,死死捂住自己的封桩库。 封桩库里的金银、铜钱、象牙什么的还好。 像是茶叶、绢布,就损失大了。 反正,赵煦即位后,几次清点封桩库的财货。 光是绢布,就发现了数十万匹完全不能用,只能丢掉销毁的。 而劣布、次布,也找到了数十万匹。 多数,都是熙宁年间就已经在封桩库的。 对这些布,赵煦就真的是犯难了。 销毁吧?又舍不得。 卖吧?不打骨折价,地板价,根本卖不出去! 当然了,他其实可以选择,将这些布当成赏赐或者军饷,发给内郡的那些厢兵们。 譬如说各地宣毅军、漕河上的漕丁。 这些人就算拿到了劣布、次布,货不对板,也只能吃下哑巴亏。 难不成,他们还能造反不成? 就各地厢军、宣毅军拉胯的样子,赵煦随便从陕西调一支部队,就能摧枯拉朽一般的荡平他们! 但最终,赵煦没有这么做。 这倒不是他良心发现了。 而是,现在正是他培养市场(栽培韭菜)的时候。 不能因小失大! 再说了…… 他这个皇帝,固然可以强行将劣布、次布,当成好布发给大头兵们。 但大宋的大头兵们,却也有着自己的应对方式。 对抗不了朝堂,他们还治不了身边的平民? 信不信,这些家伙,转头就从身边的百姓身上找补。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他们有的是办法,挽回损失。 若是过去,可能还无所谓。 但在如今,赵煦正处心积虑的维护着大宋的营商环境,给各地商贾提供便利。 他哪里能做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蠢事? 所以,这事情就尬住了。 打骨折卖吧? 太亏了! 赵煦和两宫,都派人在市场上查过了。 像熙宁三十二库里储存的那些绢布的质量,在市场上属于"远年陈布"。 市价每匹,不过五百文。 但,这是市场价格! 这几十万匹的劣布、次布,想要出清的话,就只能降价,而且起码得降一半,才有人肯接盘。 换而言之,每匹的甩卖价格,最多两百五十文。 现在好了! 天降伟人耶律洪基,能够一次性全部用市价接盘这几十万匹绢布! 当刑恕告知耶律琚、耶律永昌——我朝有数十万匹之陈布,愿以市价之八成,作价四百万,售与贵国。 耶律琚和耶律永昌,立刻答应。 不过,他们趁机提了一个小小的条件——宋辽乃是兄弟之邦! 兄弟之间,自是当以诚相待。 言外之意就是希望大宋可以 提价,然后他们将提高的价格吃掉。 赵煦对此,当然没有意见了。 却是不知,耶律琚和耶律永昌,都是高兴坏了。 大宋方面报价四百文一匹的远年劣布、次布。 他们已经看过了。 虽然储存时间比较久了,绢布的质量,或多或少都出了问题。 但,它们依然可以被缝成衣裳啊! 它们依旧是绢布啊! 别拿劣布、次布,不当绢布! 要知道,辽国内部,可不仅仅有着汉人、契丹人、奚人。 他们的国土上,还有着渤海、***真以及刚刚打下来的高丽土地的高丽人。 在其势力外围,还羁縻着阻卜、生女真等部族。 在这种情况下,不仅仅是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各民族之间的差异,也是大到超出想象! 旁的不说,草原上的阻卜人,因为辽人严禁铁器流出,所以很多阻卜人,用的弓箭箭头,都是骨制的。 而在五国部、东海女直、室韦甚至更远的屋韦部等生女直部落里,大部分女直人还停留在渔猎社会。 有的是衣不遮体的人。 就像去年,大宋卖到辽国的陈茶、次茶。 这些茶叶在大宋,连底层的城市居民,都不肯买。 但到了辽国,即使被中间商加了几次价。 但依旧因其廉价,而大受欢迎。 耶律琚更是因此功劳,而被追赠了父祖三代。 其本人也因此迁官一级。 故此,耶律琚和耶律永昌,在得知了这些绢布的价格,又看过了实物后,心中欣喜不已。 他们是很清楚的。 如今正在攻伐高丽的辽军,就缺这种廉价的可以大肆赏赐的物资。 尤其是生女直、渤海诸部的兵丁以及高丽义从们。 他们哪里懂什么绢布优劣? 能拿到绢布赏赐就很好了。 于是,一面将这个事通过宋辽国信渠道,急报耶律洪基,一面和刑恕谈判价格。 三月中旬的混同江(旧鸭子河,约是今天的东流松花江下段与北流松花江上段汇合之地,大***置在今吉林省 乾安县境内)的冰面,已经完全融化。耶律洪基的行宫,就在这混同江的三江汇合之地。 来自宋瓦江(松花江)与黑水(黑龙江)的河水,在这里汇合,形成了独特的景象。 此刻,正是混同江春暖花开的时候。 耶律洪基,在这行宫外的草场,大摆宴席,与来朝的东海女直诸部首领畅饮。 东海女直,顾名思义,就是活跃在靠近东海(今日本海)沿岸地区的女直部落。 酒酣耳熟后,宾主尽欢。 东海诸部女直首领,纷纷起身,对着耶律洪基大唱赞歌。 而且,是真情实意的。 没办法! 谁叫,辽人给的实在太多了呢? 自辽军攻入高丽,为了拉拢女直诸部,同时减少来自侧翼的袭扰风险。 耶律洪基在其大臣萧兀纳等人"以夷制夷"的建议下,效仿唐代用吐谷浑对付吐蕃的策略。 通过引入女直,来对冲一些高丽人反抗比较激烈的地区。 譬如说,耶律洪基将夺取的高丽曷懒甸地区(今朝鲜咸镜南道),慷慨的赐给了女直。 但不是主张曷懒甸是自己故土的完颜部。 而是今天来朝的主角东海女直诸部。 允许这些东海女直,进入曷懒甸地区耕作、定居生活。 因而赢得了东海女直诸部的拥戴。 同时,耶律洪基的这一举动,也成功的震慑了高丽各地士绅的异动。 因为,辽人用坚决的手段,表明了——假如,高丽人顽抗大辽。 那么辽国不介意,让女直人来对付他们。 比起辽兵,女直人无疑残暴的多。 曷懒甸地区的高丽人,在过去半年,不断逃亡就是明证。 自然,东海女直各部,是如今最拥戴耶律洪基的女直了。 同时,这样做之后,东海女直与完颜部就结下仇了。 对辽人来说,这是三赢——辽人赢三次。 赢麻了都! 而这个决定,在最近,又让辽人赢了一次——萧不哒野,征战日本,所召集的女直义从,有七成是来自东海女直诸部。 这是女直人的投名状。 在这样的情况下,耶律洪基和东海女直各部的关系,迅速亲密起来。 他甚至开始公开称呼东海女直诸部首领为爱卿,同时册 封各部首领,为刺史、节度留后等官职。 这使得辽国的触角,进入东海女直诸部之中。 但东海女直,却并没有任何抵触。 相反很开心! 一个个在耶律洪基面前,都是忠不可言。 嘴里的马屁,更是一个接一个。 甚至,有女直首领,以"天可汗"称呼耶律洪基。 这就让耶律洪基,如痴如醉,好似不在人间。 当然,嘴上他还是很谦虚的。 「爱卿缪矣!」他扶起那位女直首领:「天可汗,乃是大唐太宗皇帝的美称!」 「朕较大唐太宗皇帝,还是略有差距的!」 那首领听着,当即说道:「陛下,臣不知道什么大唐太宗皇帝,也没听说过!」 「在臣心中,只有陛下才当得起天可汗之称!」 耶律洪基的脸色,顿时无比红润:「卿真朕忠臣也!」 于是大手一挥,就赏给这位女直首领,帛布百匹,棉布五十匹,糖霜十斤。 后者得了赏赐,开心的跟个孩子一样。 只有在旁陪坐的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使梁颖的脸色,有些僵硬。 因为,耶律洪基已经持续了一个月的大撒币。 在这位陛下的慷慨赏赐下,固然各部都成为了大辽的忠臣。 却也将从南朝买回来的财货,散了个一干二净。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散出去超过百万贯的财帛。 很多商货,甚至还在汴京,就已经被这位陛下许了出去。 再这么搞下去…… 梁颖感觉,恐怕只能加税了。 于是,等到宴席散后,梁颖联合着萧兀纳等人,来到了耶律洪基的帐中,开始劝说他"节用"。 耶律洪基自是满口答应。 但,梁颖等人早就知道他的套路了。 这一个多月来,耶律洪基哪次不是答应他们"朕会注意的"。 回头,就将承诺丢去了九霄云外。 依然是大撒币! 女直各部、渤海各部、甚至高丽的降臣,都能从他这里,捞到好处。 搞得今年的头鱼宴,变成了辽国大酬宾现场。 至今,依然有源源不断的女直部落,从千里甚至数千里外赶来赴宴。 于是,梁颖道:「陛下……」 「太师在高丽,每日都在催促军赏……」 「大军如今正在围攻王逆开京……」 「若赏赐不足,难免士气跌落……」 「愿陛下明察!」 耶律洪基听到前线战事,终于正色,道:「朕知道了!」 「但相公也该知道,若无朕在此联络各方,太师在高丽,哪能如此顺利?」 前面三次辽伐高丽,都是后院失火。 而后院失火,除了高丽人的反抗,就是女直各部的捣乱了。 吸取了前面三次失败教训后,耶律洪基才会来到这里,开始大撒币,以笼络女直各部。 效果立竿见影。 有了赏赐,拿到了好处,女直各部不仅仅不给辽军添乱了。 反而帮着辽军,出兵征讨高丽。 但,后遗症也是有的。 那就是,撒币真的很爽! 一直撒币一直爽! 耶律洪基老了,就喜欢听人吹捧。 而女直各部、渤海诸部、高丽士绅们,则很对他的胃口。 像是今天,东海女直各部,给他戴上的天可汗的帽子。 就是他这辈子最想要的头衔了。 梁颖和萧兀纳对视一眼,正欲继续劝说。 一个内臣,就从帐外走了进来。 他来到耶律洪基面前,跪下来,将一封奏疏呈上。 耶律洪基接过来,扫了一眼,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相公们请看!」 他将这奏疏送给梁颖等人:「出使南朝的耶律琚与耶律永昌,已为朕与诸位爱卿,解决了一切烦恼!」 「一匹劣布、次布,不过五百文!」 「划算得很呐!」 一贯都不到的绢布,哪怕质量差了些,即使是瑕疵多了点。 但它便宜啊! 五十万贯交子就能买到了七八十万匹了。 而五十万贯交子才多少钱? 也就十万两白银! 大安岛多挖几年就有了。 若萧不哒野再找几个银矿,那一年挖出来的银子,就够支付这笔货款。 而七八十万匹绢布,怎么都够赏赐前线将校了! 至于前线的士兵们拿到了绢布,却发现有问题,怎么办? 当然是,只能苦一苦他们,骂名耶律琚和耶律永昌来担了!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七百三十九章 赵煦与文彦博的默契 元祐二年三月壬申(20)。 朝散大夫段缝正式以管勾江宁崇僖观致仕。 此君,属于是大宋官场上的一个悲剧! 早在五年前,段缝就已经在请求致仕了。 希望能拿到些俸禄,好养活家小。 然而,朝廷坚决不允! 于是,这位早在庆历年间的进士,昔日政绩昭著的官员,只能从六十九岁待机至今。 因为没有差遣,所以只能拿本官和勋官的俸禄。 而且只能拿半俸,还要折色。 却需养活一大家子,给孙女们、曾孙女们攒嫁妆。 而他又是个清官,仕宦数十年,没什么积蓄,日子可以说过的相当贫苦(以他的地位来说!) 而段缝之所以落到这个田地。 主要原因,就在于他先后得罪了两个不该得罪的人。 第一个不该得罪的,是年轻时候的王安石。 倒不是他得罪了王安石本人——王安石早年还是很大度的,远不是后来那个拗相公。 关键,他得罪了王安石的知己好友、如同兄弟一般的曾巩! 在现代,有人戏称清朝雍正皇帝的弟弟胤祥是常务副皇帝。 得罪了雍正,可能还有活路。 但开罪了胤祥,就算胤祥大度,雍正也一定会将之大卸八块。 而曾巩就是王安石的胤祥。 很不幸,皇佑年间,段缝曾极力贬低曾巩。 搞得王安石暴跳如雷,直接写了一篇《答段缝书》,指名道姓的开骂。 从名字就能看出,王安石的火气到底有多大了——答段缝书,而非【答段君书】。 这已经是不讲士大夫体面了! 内容更是劲爆无比,其中更是有着毫不客气的威胁之语——足下姑自重,毋轻议巩! 别给脸不要脸!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非议我曾三叔,我抽你丫大嘴巴子! 曾巩和王安石之间的羁绊,多到你想象不到。 他们是亲戚——王安石的妻子吴氏的祖母,是曾巩的姑姑。 所以王安石论辈分是曾巩的外甥女婿。 同时,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的发妻,是曾巩的妹妹。 所以,他们还是亲家。 他们也是世交——王安石之父王益与曾巩之父曾易占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他们更是同学、知己—当初向欧阳修推荐王安石的就是曾巩。 两人的关系亲密到什么程度? 王安石的祖母、父母、岳父去世,墓志铭都是请的曾巩来写! 段缝得罪了曾巩,可比得罪了王安石还惨! 等王安石显贵,段缝立刻就遇到了各方面的打压。 明明政绩突出,却一直停留在京官。 周围人都升官了,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 好在他运气还不错。 熙宁三年,欧阳修出知蔡州,恰好当时段缝在蔡州下面的褒信县当县令。 欧阳修最喜欢的,就是提拔年轻人。 所以很快就发现了段缝,然后大力支持他做事。 有了欧阳修的支持,段缝在褒信县截断闾河水,将河水按照地势向东导引,并修建、疏通了二十条沟渠,引东闾河河水灌溉农田数十万亩,褒信县从此无饥荒。 欧阳修的面子,王安石不能不给。 于是提拔其为朝官,让其权知兴国军。 在兴国军任上,段缝依然是政绩突出。 然而很快的,随着王安石二次罢相。 段缝又卷入了新的漩涡,并因为自己的冒失举动,得罪了一个比王安石恐怖无数倍的敌人——蔡确! 王安石为人清正,只是脾气犟了些。 但,在是非上还是分得清的。 只要别和他唱对台戏,你就算是反对新法,但只要有政绩,王安石还是会提拔的。 但蔡确就不一样了。 蔡确这个人,满脑子都是权谋诡计。 得罪了他,就别想有安生日子。 而段缝很不幸,卷入了元丰初年的新旧党争。 并成为了吴充手中的棋子。 偏他还不自知,莽着头就往前冲。 等到吴充罢相,旧党一败涂地,蔡确开始秋后算账。 对段缝这个过河卒,蔡确用了一招杀人不见血的招数。 先是安排他权知泰州。 这是个好差遣! 正当段缝兴高采烈带着家小,抵达泰州准备上任的时候。 蔡确指使有司,给他换了个地方——阆州通判! 泰州,在东南,乃是鱼米之乡。 而阆州,在蜀地,可谓是山围四方,水绕三方。 最要命的是,从东南的泰州,一路跋涉到蜀地的阆州。 这摆明了就是来要人命的。 段缝也知道厉害。 立刻上书,以身体有病为理由,请求到南京应天府疗养。 于是,这个当年前途无量,政绩突出的官员,就这样被直接打断了仕途。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寓居应天府。 想致仕?不许! 想要差遣?那就逗你玩!玩死你! 摆明了,就是要在规则内玩弄他! 而这一次,段缝能成功致仕,甚至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宫祠官,且是家乡江宁府的崇僖观的宫祠,可以正大光明的回乡,自然是走通了张方平的关系。 张方平上书赵煦,和赵煦说明了段缝的事情。 而帮段缝走通了张方平关系的人,则是苏轼好基友,张方平的女婿宗正丞王巩。 段缝怎么搭上王巩这条线的呢? 因为苏大胡子啊! 苏大胡子在元丰七年到元丰八年,在江宁和应天府之间晃悠,到处结交朋友。 经人介绍就认识了段缝,然后将段缝介绍给了王巩。 王巩与段缝很快就熟络起来,等张方平入朝后,就一直在给段缝说好话要政策。 做完这个事情,赵煦也是很无奈。 因为,段缝的履历,几乎完美,做事能力也很出众。 即使放在庆历诸进士中,也能排进前二十。 至少在民政方面的能力,非常强悍。 但就是这样一个官员,却被党争搞得,变成了废人。 而,这就是政治。 赵煦也只能是唏嘘两声。 做完这个事情,赵煦就想起了在福建的蔡确。 进入三月后,来自福建的奏疏,开始多起来了。 特别是蔡懋回京后,赵煦身边,就经常能听到有人提起蔡确。 显然,这位前宰相是有些思念汴京了。 当赵煦充耳不闻,从不表态。 他并不想让蔡确现在就回京,再次拜相。 像蔡确这种官迷,还是在地方上多呆几年,磨一磨性子比较好。 正想着,殿外传来了郭忠孝的声音:“陛下……” “何事?”赵煦问道。 “太师递了劄子,送到了通见司!”郭忠孝答道。 “快呈上来!”赵煦当即大喜说道。 现在,他和文彦博已经有了非常契合的默契。 基本上,很多事情,常常赵煦稍稍暗示一下,文彦博立刻就能上书,顺着赵煦的意思,提出他的建议。 然后,赵煦再从善如流,将压力给到都堂。 逼着都堂去做事。 就像去年开始,汴京城海盐泛滥。 户部都快骂娘了,但文彦博一封劄子入宫,就让户部闭嘴了。 文彦博倒是没有议论榷盐的禁废。 他只提了几个小小的建议。 他说——老臣听说,密州的日照盐场、登州的蓬莱咸泉盐场、明州的鄞县盐场等,近来产盐日多,老臣以为,朝廷应该重视起来,应该在这些盐场附近设立监司,建立市、镇,以供商贾往来,并供朝廷管理、收税。 赵煦点了个赞后,就转发给了都堂。 都堂宰执们,只能硬着头皮,在这些盐场设市。 市,自古就是一个商业概念。 在乡村叫草市,在城市叫市井。 入宋之后,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市、镇等行政单位大量出现。 并且,居住在市、镇以及城市的百姓,也有了新的身份——城郭户。 城郭户和乡村户,开始分离。 两者,开始出现了显著的分野。 比如说,城郭户不交两税,不纳租赋。 他们交商税、牙契税(房产税)——是的,城市居民在大宋每年都需要交房产税。 所以,在大宋,民间的田地,有千年田八百主的说法。 城市里的宅邸,也是无定主。 一旦子孙不孝,再富贵的人家,也会家道中落。 譬如说,赵煦刚刚即位的时候,有司不是说找到了昭宪杜太后的后人吗? 堂堂太祖、太宗的生母的嫡系后人。 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离开了汴京,去了边塞谋生。 要不是赵煦新君即位,有司想起来,需要找开国太后家族来当吉祥物。 杜家人再过一代,就要和庶民无二了。 扯远了。 回到盐的问题上,在赵煦借着文彦博的嘴,逼着都堂将密州、登州、海州、明州等地新开的或者那些过去就已经存在,但如今已经扩大了生产规模,且采用了晒盐法的产盐地,设为‘市’后。 就等于在官方层面,承认了这些盐场的合法性。 允许这些盐场的盐,合法的流入市场。 同时也承认了,当地的盐工、盐商是城郭户,盐田则属于房屋、店宅、作坊一类的商业地产。 从而将他们从乡村户里剥离出来。 却,没有划定销售区域,也没有规定官府榷盐政策。 按照大宋社会的理解,只要朝廷不禁榷,那就可以敞开了卖!、 于是,原本还要偷偷摸摸的漕司官兵和东南、京东的私盐贩子们,现在光明正大的夹带海盐和鱼干,运到各地,公开销售。 而户部,在看到这些情况后,直接躺平。 也不争什么榷盐不榷盐。 当然,这也是因为赵煦放出了一个让户部垂涎欲滴的东西——榷糖! 比起盐,糖无疑利润更高,也更好管控。 只要抓住上游,就可以躺着收钱,还不用担心被人戳脊梁骨,引发社会矛盾——盐,没有人能不吃。 但糖,可以不吃。 看似这是缺点? 但实则是优点。 因为,大宋商品经济发达,城市有消费能力的人群很多。 而糖又具有上瘾性。 吃过一次,就想吃第二次、第三次。 今年正月以来,汴京蔗糖与霜糖的热销,证明了糖的远大前途和在财政上的贡献。 于是,现在的户部也不管榷盐的事情了。 章衡带着户部度支司,直接扑到了糖业上。 如今正在和开封府争夺汴京卖糖所的管辖权。 同时也在和各家外戚打嘴炮官司,想要制定一部律法,将糖的销售,纳入户部专卖与监管下。 …… 郭忠孝来到赵煦面前,将文彦博写的劄子,呈递到御前。 赵煦接过来,只扫了一遍就笑了起来:“要不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太师真乃国家栋梁,社稷支柱也!” 于是,拿起笔就在文彦博的劄子上做了批示:太师之议甚好,请申国公召集相公们集议,拿出具体方略来! 然后便将这劄子,交回郭忠孝,命其誊抄后,分送两宫与都堂。 而文彦博的这个劄子,主要说的,就是一个事情。 厢兵的管理问题! 文彦博在劄子里,先是回顾了大宋厢兵的管理历史,赞颂了列宗列祖的圣哲明见。 但同时也指出,现在的厢兵,管理混乱,令出多门,对于国家、朝廷是很不利的。 接着他举了自己当年镇压贝州王则之乱的经验心得。 认为,大宋厢军的管理,再这样乱下去,迟早要出大事! 所以,他请朝廷重视这个事情。 厢军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能再,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指挥、差遣了。 这就正对赵煦的胃口。 他早就想改革厢军的管理体系了。 将各地厢军的管辖权和管理权,从那些婆婆妈妈手里收回来,成立一个统一的,独立的厢军管理机构。 过去,因为种种原因,时机并不成熟。 但现在,随着一南一北,两个新的经济支柱,快速崛起。 同时,宋用臣带着禁军到处打灰,让在京禁军顺利向着土木大军转型。 赵煦感觉时机差不多成熟了,于是就通过文贻庆去暗示了一下文彦博——现在国家的厢军问题比较严重啊!朕很担心呢!卿是太师之子,能不能代朕去问问太师? 而文彦博,不到三天就递上了这封劄子。 当然,这老狐狸也不是吃素的。 他趁机和赵煦要了些好处。 这老货,不愧是历经四朝,无论形势如何,都屹立不倒的不倒翁! 单单就是这一手,直接要好处,就显示了他的政治智慧。 当场要好处,等于断绝了以后封赏的可能。 同时,这多少也算是一种自污的手段。 算是主动给赵煦递了把柄。 以后他要不听话,今天这些索要好处的文字,就是最好的罪证。 赵煦可以借此视情况,给他扣不同等级的帽子。 无大臣礼! 要挟主上! 非社稷臣! 他都这么懂事,赵煦自然也不能拒绝他。 于是,在打发走了郭忠孝后,赵煦提笔开始写条子。 第一个条子,是送去学士院的。 故昭文馆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司空、韩国公富文忠公弼,先朝元老,历事三朝,佐仁祖、英祖、皇考,功在社稷,德在天下! 朕意褒长者之德,而扬元老之功。 其加赐富文忠公神道碑,以【显忠尚德】为额,令主者施行,并追赠富文忠公太师。 这是文彦博请求要的第一个好处。 给老伙计要褒扬,要待遇。 从而给富弼争那宣光殿上,陪祀先帝的大臣员额。 这可是竞争很激励的。 因为王安石死后,肯定会内定一个——这都是现在明摆着的事情! 所以,老文这个人,确实能处! 尽管富弼生前和他已经不太对付了。 但现在,愿意给富弼出头,给他争待遇要政策的,也就是文彦博了。 写完这个条子,赵煦将之放到一边。 继续开始写条子。 这是给都堂下面的吏部房的。 太学博士吕大临、太常博士杨国宝,国家贤臣,社稷名士,命尚书省记姓名于堂薄。 吕大临,自不用说。 他和文彦博关系很好。 而杨国宝,则是邵雍的学生,邵雍临终,将之托付给文彦博照看。 这些年来,文彦博是忙前忙后的给杨国宝的仕途铺路。 如今更是舍下了老脸,给他求来堂除的恩典。 这已经不是文彦博第一次给邵雍的门人要政策要待遇了。 去年,他就推荐了一大批当年跟着邵雍混的算术家,到了诸司专勾司为官。 就算是那些老迈,已经不能做事的,他也求了恩典,塞进了算学去当老师。 不得不说,文彦博这个人,平日总是喜欢倚老卖老,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但实际上,却是个有温情的人。 当然,他的温情,只针对于那些和他有关系的亲朋故旧。 对待政敌,文彦博可从不手软! …… 赵煦的条子,很快就送到了它们应该到的地方。 第一个送到的,自然是对文彦博对厢军问题的劄子以及批示。 吕公著接了劄子,看了一下内容。 脸色就变得和苦瓜一样了。 他最近,真的是太忙了。 又要忙扑买抵当所的准备,查帐、分册、算计…… 还得忙着和宰执们,去京中道观寺庙里祈雨。 老天爷已经二十天没下雨了! 别说是他们这些宰执,就算是汴京城的百姓,看着汴河水位不断下降,心里面也是发毛。 除了这些事情,他还有个重担在肩——景灵宫的先帝御容画像,虽然已经从文德殿,奉安到了宣光殿。 但还有一场盛大的祭礼——神御礼,需要举行。 所以,他得组织起来,还得时刻关注礼部的程序。 根据礼部在列祖列宗以及先帝神灵前的卜问结果。 已是选定了那场祭礼的吉日——四月壬午朔。 身为宰相,他是需要陪位,并参与酌献的。 这些事情,千头万绪,压得他连喘息的功夫都没有。 如今,宫中又丢来一个差事。 而且,还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差事。 吕公著整个人都麻了! 但,没有办法! 他是宰相! 给皇帝007是他的义务! 只能是强打起精神,发出官牒,传召两府大臣,来他的令厅,集议此事。 …… 文府。 傍晚时分,文彦博就收到了宫中消息。 天子下诏,追赠富弼太傅,并加赐一面神道碑,御笔亲题:显忠尚德。 同时,天子也下诏,命都堂吏房记吕大临、杨国宝姓名于堂薄上。 老太师顿时就笑的合不拢嘴了。 他看向在自己身边的富绍庭。 “德先啊……” “老夫答应德先的事情,已经做好了……” “德先答允老夫的事情,也要放在心上哦!” 富绍庭当即拜道:“太师放心!” “小侄已在洛阳,为太师准备好了,价值百万贯的金银铜钱布帛!” “若太师需要,小侄还可变卖田产、店宅、屋舍,由此还能筹集至少五十万贯的财货!” “另外洛阳诸公那边,小侄也可厚颜去借……” “应该还能筹集数十万贯……” 文彦博听着,满意的笑起来:“德先贤侄且放心!” “只要十三娘能册立为后!那么,富文忠公入祀先帝神庙的事情,老夫一定帮忙办到!” 富绍庭是孝子,他追求也就是这个了。 当今纳头就拜:“小侄多谢太师!” …… 义天推开禅房的窗户,望向那开宝寺巍峨的铁塔。 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自去国以来,已是将近两月。 来到这汴京,也有将近一个月了。 但却只见到了这宋庭皇帝一面,而且是礼仪性的拜见! 他的国书,没有任何回应。 这让义天心急如焚,在这开宝寺内,也是坐立难安。 偏,宋庭今年加强了对他的管控。 不许他出开宝寺半步! 就算在开宝寺中,也被限制在这‘禅院’内活动。 至于理由? 没有理由! 他甚至连礼部、鸿胪寺的高级官员也见不到。 最近十余天,他甚至被人遗忘了。 连个问他的官员也没有了。 这就更是叫他急躁! 现在已经是三月底,高丽的冰雪,应该早已融化,就连道路也应该被太阳晒硬了。 而他自入汴京以来,就一直是晴天。 料想高丽,也应该如此。 所以,估计是指望不上,高丽春夏季节的洪水发威,以水代兵,迟滞辽军的攻击了。 所以,开京想来应该是被包围了。 虽然说,开京城城墙坚固,城市中的存粮,足够守军食用两年之久。 可是辽人这次来攻,却发动了大批的汉人工匠。 平壤,就是被上百架投石机日夜的轰击下陷落的。 开京能顶得住吗? 若开京失陷,就只能继续向南撤退,撤到南京汉阳去。 汉阳若再失陷,就只能继续向东京庆州(今南朝鲜庆尚北道)去了。 如此想着,义天忍不住合十叹息:“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此时,门外传来随他同来的小沙弥的声音:“大师,大宋翰林学士刑恕求见。” 义天顿时振奋起来,眼中露出欢喜之色,连忙说道:“快请!” 来到汴京以来,他虽被限制活动。 但,靠着带来的金银财帛,以及他作为高丽僧统官、王子的名头,还是从这开宝寺的僧人嘴里,得知了许多大宋朝堂的内情。 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大宋如今的外交事务,基本都是由翰林学士刑恕负责。 特别是谈判! 这位翰林学士,有着极大的权力! 因为他可以直接向大宋天子请旨、取旨。 …… 刑恕哼着小曲,慢悠悠的来到了开宝寺南边的一个禅院前。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刑恕如今就很得意。 不仅仅对辽外交,取得了突破。两国达成了白银换交子协议,封桩库里那数十万匹远年陈布,有望一次出清! 对吐蕃外交,他也取得了成果。 不久前,熙河方面报告说,逃遁西海的鬼章之子结瓦龊,已经同意带着他那十余万青壮下山,归附大宋。 而结瓦龊的降表,也在昨日正式被送到京城。 促成结瓦龊归降的人,则是刑恕与这开宝寺的主持、大宋三藏译经大师金总持。 金总持在今年正月,从淮南回京后,就开始配合刑恕,劝降青宜结鬼章。 这大和尚,确实是很厉害! 不愧是天竺来的密宗高僧! 在见过了青宜结鬼章后,没几天,就成功的让青宜结鬼章,拜服于其门下,死活要跟随他修行。 然后,一切就顺利成章了。 青宜结鬼章立刻写信,劝降其子——儿子啊!别打了!投了吧!大宋发钱发粮还发寺庙呢! 是的! 大宋许诺——只要鬼章部十余万青壮归降。 那么,大宋就允许他们回到河州居住。 并拨钱给他们建一个大寺庙,以礼佛供佛。 不过,这个寺庙也不是白建的,作为交换,鬼章部必须接受大宋编户齐民,并受流官管理。 当然了,大宋也会尊重鬼章部的习俗。 其部族内部,依旧允许其按照吐蕃风俗、习惯管理。 只有在鬼章部和外部发生矛盾或者问题时,流官才会介入。 若他再搞定高丽人…… 刑恕感觉,自己也不是不可能拜入两府。 两府大臣,可是比免死铁券更坚挺的身份。 毕竟…… 那免死铁券,也就图一乐。 而大宋的两府宰执的安全保证,却是由天子在先帝面前立下的誓言所保障的。 换而言之,只要拜为两府宰执,那么一切过去,烟消云散。 带着这样的心情,刑恕步入那禅院中,在高丽人的引领下,来到了禅院内的一处僻静禅房前。 在禅房中,一个身穿紫衣袈裟,看上去宝相庄严的僧人,端坐在蒲团上,面带微笑的看向他。 “阿弥陀佛!” “小僧义天,拜见大宋刑内翰!” 说着,这僧人合十一礼。 刑恕也合十回礼:“刑恕见过大师。” 这位僧人,可不简单。 刑恕来前就已经做过了功课了——这位义天大师 除了是僧人外,还是高丽王子。 而且还是当代高丽国王王运的同胞弟弟。 “内翰请坐!”义天合十再礼,将刑恕请到上首。 刑恕坐下来,就对着义天问道:“大师在开宝寺之中,可还住的习惯?” 义天念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承蒙内翰关爱,小僧在此,一切安好!” “这就好!”刑恕点头:“不瞒大师,吾蒙我朝官家旨意,以翰林学士权管礼部、鸿胪寺、传法院、译经院等外事……” “这旬月来,一直忙于他事,以至疏忽了大师……望大师海涵!” “阿弥陀佛!”义天合十一拜,也不管刑恕的借口,只是问道:“如此说来,内翰今日来见小僧,是有喜事了?” 刑恕微笑着点头:“不瞒大师,贵国国书,我朝宰执与两宫慈圣,早前都看过了……” 义天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刑恕看着他的神色,轻笑着继续道:“都堂上的宰执们皆言:高丽,海东之国,与我隔海相望,自先帝以来,交好相通,今契丹无礼伐之,理固相救,然则,契丹带甲百万,若贸然开战,恐生灵涂炭……“ “故,群臣皆以为,我朝宜当遣使劝和……” “两宫慈圣,皆深以为然……” 义天听着,心止不住的向下跌。 虽然他早有这个准备——宋庭不太可能为高丽的存亡,而与辽开战。 整理一下心情,义天唱了声佛号,道:“贵国顾虑,下国自能体会!” “只乞上国慈悲,能于边境,稍动大军,以为牵制……” 刑恕摇了摇头:“不瞒大师,这是不可能的。” “大军一动,黄金万两!” “我朝去年方伐交趾,又与吐蕃、党项战于西北……已实无余力……” 这是事实! 去年的战争,几乎打空了户部。 到现在,陕西那边的窟窿,都还没有补上呢! 得等到今年夏税收上来,户部才有钱去填陕西诸路的窟窿。 而同时期,淮南的大旱,则几乎掏空了东南的钱谷。 要不是明州的海船,把几十万石救命的漕粮,通过海运,运到了海州、密州、胶州等地。 情况可能还要更糟。 淮南一路搞不好,会出现百万规模的流民。 所以,现在的大宋,是真的没有任何战略进攻能力。 就算想卖肝卖肾,援救高丽,也是力有未逮。 何况,大宋就不可能,为了一个高丽和辽人撕破脸。 朝堂上,大多数朝臣,都是鸵鸟心态——是既不敢得罪辽国,也不想让辽灭高丽。 就像官家所说的那样——对高丽,他们可以提供除帮助外的一切支持! 义天见着,失望的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去年,小僧觐见大宋天子时,天子曾金口玉言,御准以甲械援我高丽……还曾遣水师,将数百具甲胄、弓弩,送抵我国……” “未知大宋,可愿继续援我甲胄弓弩?” 去年,送抵高丽的那些甲械,在平壤保卫战中,曾发挥过作用。 但数量太少了! 根本济不得事! 几乎是转瞬,就被辽人的强弓劲弩所吞没。 刑恕轻笑:“我朝皇帝陛下,自是一诺千金!” “但大师代表贵国,在御前所答允的条件,却似乎一件也没有落到实处!” 义天合十一礼,道:“当时是,大宋皇帝陛下允诺遣使调停……” 刑恕笑了:“我主确实遣使北上,于辽主面前,陈说厉害,以仁义劝辽主罢兵……” 他耸了耸肩膀:“奈何辽主不听,如之奈何!” 潜台词就是——反正,事情,大宋做了。 接下来就该轮到高丽人履约了。 至于辽人不听劝? 那就是辽人的问题了! 与大宋是没有一毛钱关系! 义天看着刑恕那张满脸微笑的脸,心中无明火顿时升起。 他强行压抑住想要揍一顿这个无耻的宋庭大臣的冲动,无奈的道:“既是如此,那鄙国愿允当初一切条件!” 开放港口,给与大宋商船往来方便。 设立法律,要求有司加强对大宋海船遭遇海难时的救援力度和速度。 同时,对于大宋商贾出入高丽港口、城市提供方便。 并割让一个海上无人的荒岛,与大宋商船、商贾晾晒货物、躲避风暴。 刑恕微笑起来,他看向义天,道:“既如此,那我朝要贵国的附属国……” “耽罗国!” 耽罗者,又称儋罗,唐代曾朝贡长安天子。 后为新罗所征服,新罗册其国主为星主。 义天却在此时,有了些许的慌乱之色。 因为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中原的宋国,居然知道耽罗是高丽的附属国。 而这可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因为…… 天无二日! 高丽,作为宋辽的属国,却在悄悄的建立自己的朝贡体系。 这相当于,小妾偷人被丈夫抓了现行。 奸夫当场现行! 好在义天是高僧,高僧都是佛法修为深厚之人。 所以,在刹那的慌乱后,他立刻面不改色的稽首道:“阿弥陀佛!” “高丽愿割耽罗与大宋,以为大宋商船晾晒货物及避雨之地!” 虽然他也不知道。 这中原的宋国,要一个远在高丽西南的海上的岛屿有什么用? 讲道理,要为往来高丽与中原的海船,提供一个晾晒货物和避风暴的地方。 不是应该选和登州隔海相对的白翊岛或者在开京外海的群岛上选一个吗? 怎么就选去了西南海域的耽罗? 但不管了! 中原喜欢就给他们吧! 反正,这个岛现在也不在高丽人手上了。 义天看向刑恕,道:“只是有个事情,却需告知内翰。” “嗯?” “不瞒内翰,如今耽罗已非我国所有!”义天稽首道:“去年八九月间,契丹破我平壤,其平壤招讨使萧不哒野,将舟船沿海岸向西南寇掠,夺我耽罗……” “我国水师,虽竭力抗击,但因彼时辽军主力迫近开京,我国水师不得已只能还保开京……” 这正是萧不哒野可以肆无忌惮的纵横日本的背景。 高丽水师主力,被辽军牵制在开京附近的江华湾。 为了确保开京和汉阳之间的水陆联系。 高丽人只能是龟缩在开京附近的海域,严防死守,防止辽国水师,从海上登陆。 于是,就将制海权拱手相让。 萧不哒野一下子就如同脱缰野马,彻底自由。 短短半个月,就横扫了整个高丽西南外海,打通前往日本的航路。 然后追着那些逃亡的高丽溃军和女直雇佣兵,一路追到了日本。 由此开启了日本的噩梦。 “什么?”刑恕惊呼一声。 这是他从未想到的事情。 “贵国水师,就放任辽人?”刑恕满眼都是不可思议与震惊。 因为,在大宋眼中,高丽水师其实是一支很强的水师。 不然,当初先帝也不会要造那凌虚致远安济与灵飞顺济这两艘前所未有的巨舟。 为的就是要压服高丽,让高丽人知道,大宋水师也是很强的。 而辽人,在过去一直被认为,不善舟船。 结果,现实却发生了颠倒。 貌似强大的高丽水师,在战场上,居然被辽人压制了?! 若是这样…… 那么…… 刑恕的心一下子就不满了寒霜。 假若辽军水师,在高丽压制了高丽水师。 那么…… 也就意味着,辽军水师,是可以渡海攻击大宋的河北、京东…… 要知道,在大宋立国之初,可是被女直海盗袭扰过的。 像是那登州的乳山寨,之所以设寨,就是为了防备女直海盗。 女直海盗后来之所以平息,也不是因为大宋水师剿灭了他们。 而是,大宋通过外交手段,让女直人承诺不再侵袭。 而女直人信守了他们的承诺。 如今,随着高丽战争的全新形势发展。 辽国竟有了一支,可以压制高丽水师的水师舟船舰队! 刑恕的恐辽症,迅速爆发。 而且很快就陷入不可救药的境地。 他急切的看向义天:“请大师为我细说此中情节!” 太可怕了! 辽人,这旱鸭子居然下海了。 不仅仅下海了,他们还能压制住在大宋眼中实力不俗的高丽水师! 可怕! 可怕! 要不是从义天嘴里得知此事,恐怕大宋要等辽国水师舰队,开到大宋海疆,辽国铁蹄从海上踏入大宋土地那一刻才会猛然惊醒! 而这个场景,可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为致命! 须知,自黄河改道,大宋就一直在担惊受怕。 就怕北方的天险没有了,辽国骑兵可以一马平川,直扑汴京。 现在…… 辽国有了一支强大的水师。 他们或许压根不需要去啃河北、河东的那些坚城要塞了。 他们渡海而来,直接在大宋的登州、莱州、密州,甚至绕到海州登陆。 只是想想,刑恕都是毛骨悚然。 义天见着刑恕的模样,心中叹息一声,多少有些失望。 但还是和刑恕仔细讲了辽国和高丽水师的作战过程。 其实,在海战中,高丽人没有输。 但,高丽人在陆地上一败涂地啊! 而且,高丽水师,也没有真正赢过辽国的水师。 主要是因为,辽国的水师舰队主力,是以渤海、女直等族水手为主的。 契丹人,不善舟船。 但渤海、女直,却是东亚的海洋民族。 人家祖祖辈辈,都是吃海贼这碗饭的。 如今跟着辽人打高丽,发高丽财,甚至去日本发财。 别提多高兴了。 不过,义天却是隐去了这一节。 同时,也是拔高了高丽海战的战果。 说什么‘前后与北虏数战,皆胜之,北虏舟船倾覆者以百计’云云。 但,刑恕却是一个字也不信。 因为,事实就是,尽管在义天嘴里的高丽水师,一直在赢赢赢。 但其主力,却一直在不断后撤。 如今,已是从平壤退到了开京外海。 甚至连其西南海域的诸多岛屿,也丢了个一干二净。 故此,即使义天没有撒谎。 但在战略上,高丽水师已经失去了主动权。 他们只能被迫防守,而无法进攻。 相反,根据义天的介绍,辽国的水师,简直就像是那民间传说的闹海的那吒,在那高丽海域兴风作浪。 …… 从开宝寺出来。 刑恕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他一回到皇城,立刻递劄子求见。 赵煦收到刑恕的劄子,一看内容,就皱起眉头。 “军国大事?” “这刑恕去见了一次义天,就这么着急求见,还说军国大事?” “难不成,高丽和辽国之间的战争,还玩出了新花样?” 于是,赵煦当即吩咐冯景,将刑恕带到东閤静室去。 而他则慢悠悠的,喝了一盅文熏娘煮的蜂蜜饮子,这才踱着脚步到了那静室。 一刻钟后,刑恕被带到了静室中。 赵煦一见他,就察觉到了异议,问道:“学士这是怎么了?” 刑恕扑通一声,跪到了赵煦面前:“官家,大事不好了!” “北虏,如今已有一支精干的水师了!” 说着,他就将自己从义天那里得知的劲爆消息告诉赵煦。 赵煦听完,整个人也都呆住了。 辽国? 契丹?! 你告诉我,他们下海了?! 这完全是打破常识的事情! 也是打破认知的事情! 更是赵煦从未有过预料的事情! 但这一切,其实都是赵煦自己做的好事! 本来,辽国别说打高丽了,更不要说组织水师了。 在经历了耶律重元、耶律乙辛之乱吼。 辽国内部矛盾日益严重,统治阶级之间互相龃龉,日益分裂。 老皇帝耶律洪基已经老了,只想和稀泥。 皇太孙耶律延禧又太小,且因为他的父亲耶律浚和祖母萧观音都是死在耶律乙辛手中,故此,他的存在,对辽国内部那些耶律乙辛提拔起来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这样的辽国,别说扩张了。 就连组织动员能力,恐怕都已经丧失了。 但…… 架不住天降伟人赵煦,一把送给了辽国三百万贯交子! 这三百万贯交子,一下子就激活了整个辽国。 同时,也解决了辽国的内部凝聚力的问题。 更要命的是,赵煦还卖给了辽人,包括陈茶、次茶在内的大量廉价基础商品。 即使在这个过程中,耶律琚等人吃了很多回扣。 可这些商货,却是实打实的注入到了辽国的躯体内。 这就相当于,一个低血糖的病人,挂了一瓶葡萄糖。 一下子,辽国就生龙活虎起来了。 偏生耶律洪基的性格,又是个爱撒币的慷慨君王。 他拿着赵煦给他的交子,买回去的商货,对着渤海、女直各部就是一招大撒币。 数百年后,常凯申的银弹神功,被他在中古时代用了出来。 在耶律洪基的大撒币下,尽管渤海、女直各部,都是心有疑虑。 但还是忍不住的上了辽国的船。 然后跟着辽人征战高丽。 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就此解锁。 最终,在平壤战役前后,辽人靠着自己原有的水师以及渤海、女直各部水手的投效,竟拼凑起了一支能用的水师! 只能说,造化弄人! 第七百四十章 辽国水师威胁论(1) 惊讶过后,赵煦迅速冷静下来。 他看向慌张的刑恕,道:「学士且冷静!」 「此事于我朝,未尝不是好事!」 他正愁着,怎么说服朝臣们,支持他的全力发展水师,面向大海的战略呢! 现在好了! 辽国有了一支强大的水师! 这个理由,足以说服所有人,包括两宫、宰执以及朝中士大夫。 大宋必须要建立一支强大的,足以保护千里海疆的水师部队! 必须要有一支可以护卫海疆安宁的舰队! 不然的话,一旦北虏舰队,直扑登莱…… 那就是噩梦降临! 因为北虏可以直插大宋毫无防备的腹地,并从京东路杀向汴京。 于是,在恐辽症的作用下,大宋朝野都会支持水师建设,也都会支持赵煦的海洋战略! 再没有比辽人拥有一支强大的水师,更能刺激大宋朝野的敏感神经的事情了。 毕竟…… 这位相公,您也不想,自己睡的好好的,忽然有人来报,辽军已经登陆了吧? 故此,一支强大的辽国水师,胜过赵煦自己千言万语。 再没有比辽国的威胁,更能刺激大宋朝野那敏感且脆弱的神经的事情了。 赵煦微笑着,看向刑恕,双手下意识的摩挲起来:「刑爱卿啊!」 「朕拜托卿一个事情!」 刑恕看着端坐在帷幕中的赵煦,忽然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 他战战兢兢的拜道:「臣恭听德音。」 赵煦微笑着道:「爱卿且将此事,渲染出去!」 刑恕抬起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在他看来,这个事情,官家理当捂住,不叫外人知晓,免得引起舆论哗然,人心惶惶。 「卿按照朕的意思去办就是了!」帷幕内的天子,却是轻松的说着。 刑恕无奈,只能躬身:「臣谨遵德音……」 「只是……若人心惶惶……」 帷幕中的天子笑道:「这正是朕希望看到的!」 「若朝中人心不慌,朕何以治舟师?」 没有辽国的威胁,大宋的水师建设,就只能一步一个脚印 ,慢蹭蹭的向前挪。 有了辽国的威胁。 大宋的水师和海防建设,就可以大跨步的发展和提速。 无论宫中,还是朝中,都遍布着恐辽症晚期患者。 在恐辽症面前,过去所有阻碍,都将不再成为问题。 吕公著走出都堂令厅。 他微微吁出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疲惫的太阳穴。 这些天,他是累的够呛了。 在这刹那,吕公著有些羡慕已经致仕的韩绛。 现在的韩绛在家里,听说是每天睡到日头高企才起来,起来后不是听曲,就是宴客 来来往往的宾客,与他唱和着诗词,所有人都赞颂着他辅佐少主,开启元祐更化的功劳。 真真是好不快意。 哪像他…… 分身乏术,累到不得喘息。 忽地,吕公著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刑和叔?」他皱起眉头,看着在都堂门口,那壁照前徘徊的绯袍文官。 于是,吕公著好奇的走上前去。 「和叔,怎在此徘徊不前?」吕公著疑问着。 「唉!」刑恕叹息一声,他抬起头,看向吕公著 拱拱手:「刑恕见过左揆……」 「和叔何故这般唉声叹气?」吕公著忍不住问道。 刑恕又叹息了一声。 吕公著皱着眉头,严肃的问道:「可是宫中出了事?」 刑恕摇摇头。 吕公著放下心来:「那和叔为何如此愁眉不展?」 「左揆啊!」刑恕俯首大礼。 「和叔这是何故?」吕公著赶紧扶起他。 「契丹,已有一支精干水师!」刑恕抱着吕公著的手,道:「且,其水师已能压服高丽水师!」 「左揆啊!」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呀!」 吕公著刚刚放下的心,瞬间就又提了起来。 他虽然不是恐辽症患者。 但他知道,在这朝野内外,恐辽症数之不尽! 于是,吕公著赶紧捂住刑恕的嘴:「和叔,小声点……」 他左右张望一番:「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和叔且随老夫到令厅中细说……」 文彦博府邸。 文及甫的院子 中,此时,文及甫正在和他的朋友们行酒。 作为大宋如今最讲义气的衙内。 文及甫的朋友圈,囊括了新旧两党的二代、三代衙内们。 所以,此刻在坐的,不仅仅有富绍庭、冯传范(冯京孙)、王巩等旧党元老宰执之后。 也有着蔡懋、邓询仁(邓绾长子)等人。 这些衙内们坐在一起,彼此并无什么生疏。 根本不受他们父祖之间的政治影响。 这很正常! 衙内们的父祖,在朝堂上吵归吵,闹归闹。 但私底下,好多人都是姻亲、亲家! 典型的就是蔡懋了! 他爹是蔡确,新党大佬,旧党人人痛恨的女干相! 但他岳父是冯京,同时堂姐蔡氏是文彦博的嫡长孙媳! 所以啊,不要看新党、旧党的大臣们,在朝堂上好像水火不容。 但本质上,他们都是一个阶级的。 都是士大夫、大地主、大商贾! 屁股是坐在一起的! 至少,在现在,这些衙内是能被文及甫这个公认慷慨豪爽的大哥,叫到一起坐下来喝酒谈天的。 彼此也并不会因为自家父祖之间的对立,而有什么仇恨。 众人喝着酒,慢慢的就都有了些醉意。 这个时候,蔡懋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道:「列位,列位……」 「听说了吗?」 所有人都看向他。 「北虏现在有一支精锐的水师!」 「这支水师,打得高丽人是哭爹喊娘呢!」 瞬间,全场寂静,所有人都扭头看向蔡懋。 文及甫咽了咽口水,问道:「贤弟从何处听来这等荒诞之事?」 辽人有水师? 笑死个人! 就契丹人那旱鸭子的习性,还能跑海上,还能打赢高丽水师?还打得高丽人哭爹喊娘? 蔡懋严肃的道:「此在下,听翰林学士刑和叔所说!」 「乃是那高丽国信使、僧统官义天亲口对刑和叔所说!」 顿时,所有衙内,都感觉浑身打了个冷战! 契丹人,有水师了? 而且是能打得高丽人哭爹喊娘的强大水师? 这怎么可能?!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七百四十一章 辽国水师威胁论(2) 安节坊深处,几家荒废的棚屋所改造成的工坊中。 十余台太母车,已被工人们组装了起来。 李二虎看着这些纺车,在工人的操作下,开始转动起来。 他欢喜的笑了起来! 将近三个月的辛苦与担惊受怕,在此刻终于是得到了喘息! 他命人将早就准备好的一箱子铜钱,抬了进来。 然后,他将箱子打开,露出箱子里那用着一个个布袋子装好的一袋袋铜钱。 他提起其中一袋,拉开袋子上的绳索,任由其中的铜钱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咚之声。 “诸位!诸位!” 所有人早就已经转过头来,看着李二虎身前掉在地上的铜钱,也听着铜钱在地上叮咚的跳跃声,不住的咽着口水。 “俺早就说过,俺不是个吝啬的人!” “今日,这纺车大功告成,俺这工坊终于可以顺利开业!” “这些钱,便是俺的一点心意,还请诸位不要嫌弃!” 他话说完,就从箱子里,提起其中的那些铜钱,然后一一亲手交到了在场的工人们手中。 工人们拿到了赏钱,自是高兴不已,纷纷称谢。 李二虎则自始至终保持着爽朗的笑容。 等到给所有工人都发完赏钱,李二虎就拍拍手,道:“今日天色也不晚了,各位拿了赏钱,该回家找浑家的找浑家,去快活的快活!”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纷纷与李二虎拱手称谢,这才各自散去。 没多久,偌大的工坊,就只剩下了李二虎和他带来的几个随从。 这些随从都是跟了李二虎十几年,受过他恩惠的人。 对这些人,李二虎从来都是给足了工钱,每月还要发酒肉,其结婚嫁娶,也都是亲自到场,给一个大红包。 自然,李二虎对他们也是最信任不过。 这些日子,这工坊都是请的他们在这里看守。 但相应的,对这些人也必须比其他人更加慷慨! 所以,李二虎等其他人都走完了,就将这些人召集到一起。 “列位叔伯兄弟!”他先是拱手道:“俺家里的情况,大家也都知晓的。” “诸位兄弟叔伯,肯跟着俺,来这安节坊,做这等杀头的买卖,俺没齿难忘!” “如今总算是顺顺利利的将场坊给建了起来,俺自也不敢亏待各位叔伯兄弟!” 说着,他就从怀中取出一沓交子。 皆是五十贯一张的面额。 “这点钱帛,算是俺给诸位叔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还望诸位叔伯兄弟,万勿推辞!” 说着,他就将这些交子,分给在场的人。 每人都有一张! 这是大宋社会的常态。 雇工制下的城市基层,有钱才有忠心与义气。 没有钱的话…… 就算你是汴京及时雨,开封呼保义。 那也没有人肯跟着你干事的。 这一点,李二虎心中和镜子一样敞亮。 拿到交子,这几个跟着李二虎来到这安节坊里创业的人,顿时都兴奋起来。 一个个纷纷拍着胸脯表态。 “东家且放心,这作坊有俺在,便是连一片瓦片,也会看好!” “东家在家,但请安心,俺定给东家看紧了此地……” …… 李二虎听着这些人的表态,微微颔首。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姐夫!”一个穿着衫袍的年轻人走进来,正是李二虎的妹婿张绥。 他也是这安节坊里的坊丁。 张绥凑到李二虎耳畔,低声道:“高官人来了。” 李二虎脸色一喜,当即道:“绥弟啊!快快与我出迎!” 高官人,是他的贵人,也是恩人! 今年正月的时候,他被自己的岳父为首的汴京布铺行会逼迫着建太母车工坊。 但那个时候,他什么都缺。 既缺人也缺关系更缺工匠。 真真是急死人了! 李二虎一度想过悬梁,用自己的命去换父母妻儿的安全。 却不料,他时来运转,在一次去勾栏中买醉的时候,认识了这位高官人。 这官人与他一见如故,在知道了他的境遇后,也是非常同情。 于是,介绍了许多工匠给他。 其中,甚至有着绫锦院的织工。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的帮助,他的工坊才能建立的如此顺遂! 不止如此,那高官人,还给他疏通了关系。 让他的工坊,可以踏踏实实的在这里建起来,而不受官府的盘问与核查。 更给李二虎的妹婿张绥,在这安节坊里谋了坊丁的差事,使他从此有了照应。 对李二虎而言,那位高官人,真真是再生父母般的恩人。 故此,在听说了高官人来了后,李二虎当即就与张绥一起出迎。 到了门口,果然便看到了一个微胖的粗矮男子,牵着马在工坊前矗立着。 他似乎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里,嘴里不发出着赞叹声。 李二虎见了来人,远远的就拱手拜道:“小人李二虎见过高官人!” 高官人微笑着上前,扶起李二虎,柔声道“二虎,你这作坊总算是建起来了!” “一切皆赖官人大恩!”李二虎连忙说道。 他自知,这位高官人的来头很大。 高官人看向李二虎道:“怎么?二虎不请某进去看看?” “正要请官人赏脸入内一观!”李二虎连忙说道。 便恭恭敬敬的领着这位高官人,进了作坊之中。 高官人却也没有蒙李二虎,他是真的带着来看作坊的心思来的。 进门后,就到处察看。 还问了李二虎不少问题,甚至关心起李二虎的经营情况。 譬如原料有没有? 纺出来的纱锭,可有卖处? 甚至还问了,李二虎打算雇多少工人的事情。 当他得知李二虎初期只打算雇五十多人,先将这十多台太母车给运转起来后。 这高官人的脸色,明显就变了,语气也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了。 “二虎啊!做大事,就要有大气!” “五十多雇工怎么够?” “起码先雇一百人吧!” 听着高官人的责备,李二虎虽不太懂,但他立刻就表态:“官人教训的是,俺就雇一百人!” “让他们两班接替,从早晨做到日落。” “嗯!”高官人满意的点头:“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二虎!” “就是得有这股冲劲!” 李二虎连连称是。 但这高官人却也只是如此的说了一番话,又看了一圈,然后婉拒了李二虎的慰留,言说是还有事情需要去汴京城处置。 便与李二虎拜辞,牵着马,优哉游哉的走出了作坊,然后消失在安节坊错综复杂的巷子里。 李二虎自是亲自送出去,一直目送着这位贵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姐夫……”等那高官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张绥轻声问道:“您说,这位高官人,到底什么来头?” 李二虎摇头:“不知!” 张绥却是低声道:“他为何如此帮助姐夫?” 李二虎还是摇头。 “这位官人既不要钱,也不要物,甚至都没有留下姓名……”张绥读过几天书,他喃喃自语着:“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二虎叹息一声:“不管他要什么……” “如今我等都只能听从他!” 不听对方的,自己这点斤两皮肉,转瞬就会被这汴京城的饿狼给吞吃干净。 “且先回城,去泰山大人家中拜谒!”李二虎沉声说着。 张绥惊讶的看向他:“姐夫,您怎还这般敬老匹夫家?” 李二虎回头瞪了一眼张绥:“绥弟,噤声!慎言!!” 他那泰山田齐的跟脚,李二虎是晓得的。 那田齐年轻的时候,只是这汴京城里一个小商贾。 论跟脚出身,还不如他李二虎。 但短短二十年不到,其就崛起成为这汴京城布铺行会会首。 而原来的会首一家,却早已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有多少血雨腥风? 没有人知晓! 所以,即使心中恨毒了田齐,李二虎也从不敢表露半分。 甚至还依旧和过去般,每月初一十五,亲至田齐府邸问安。 这作坊的事情,也是按时汇报。 当然‘高官人’一节,被他隐去了。 …… 李二虎认识的‘高官人’牵着马,沿着道路,从南熏门下入了汴京城。 此时,正值傍晚黄昏时节。 这南熏门下,数千头猪崽和羊群,挤在一起,味道大的就连守门的官兵,也都是拿着布,掩着鼻子。 ‘高官人’却不在乎这些,他牵着马儿,从羊马墙下走过,绕开牲畜群,进了城门。 入城后没走多远,他就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静静的似乎在等什么。 过了一会,几个报童,捧着今日的汴京新报,背着褡裢,沿着道路走了过来。 “卖报!卖报!今日新出的汴京新报喽!” “今日朝报:北虏水师大胜高丽水师,汴京新报评论员胡飞盘据此言:此诚祖宗以来,所未有之大危机!” ‘高官人’听着报童们沿街叫卖的声音,他连忙避到一旁,躲到附近的小巷,只眼睛牢牢的看向走过来的报童。 直到他看到报童之中,那个明显比其他孩子更高、更壮也更机灵,声音更大的男童。 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只觉自己的一切付出,都有了回报。 他已经知道,他的孩子,在汴京新报过的很好,得到了多位教官、老师的赏识。 今年下半年就可能被汴京新报推荐去算学、律学或者武学里当学徒。 这可是顶尖的出身了! …… 李二虎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了汴京城。 入城后,他就朝着田齐的府邸方向赶。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五丈河的河水,倒映着落日的晚霞,龙津桥前,一盏盏的红栀灯开始被人点亮。 脂粉的香味,从附近的小巷飘出来。 远远的,甚至还能听到小唱的歌姬那婉转低沉的吟唱余声。 “妆席相逢,旋匀红泪歌金缕……” “意中曾许,欲共吹花去……” 李二虎听着吟唱声,忍不住驻足聆听。 因为这一首《点绛唇》是汴京人,老少皆知,传唱了数十年的名词。 乃是大才子,有当代柳三变之称的晏几道所做。 对李二虎,这首曲子,代表了他曾经的青春——他年轻时,也曾醉卧勾栏,也曾聆听着此曲入眠。 而如今…… 他却只能奔波在这世上,为了父母妻儿而拼命。 休息了片刻,李二虎正要继续上路。 几个报童,结伴从前方的小巷子里,一路叫卖着出来。 “卖报!卖报!” “今日新出《汴京新报》!” “今日朝报《北虏水师大胜高丽水师》,汴京新报评论员胡飞盘据此言:此诚祖宗以来所未有之大危机!” 李二虎听着报童们的声音,忍不住从身上掏出五个铜钱,去找他们买了一份。 没办法! 谁叫今天的汴京新报,太过劲爆了呢? …… 文彦博靠在御赐的太师椅上,半闭着眼睛,听着身旁的仆人,给他念着的汴京新报内容。 “假使有朝一日,北虏水师泛海而来,而我朝海疆无防,则从河北至京东,千里之地,皆为胡虏践踏,如此神京动摇,社稷危难,只在旦夕!” “都堂宰执,宜当深戒!” 文彦博慢慢的睁开眼睛,伸手从仆人手中接过了那小报,放在手上仔细阅读。 一双浑浊的眼睛中,闪现着精光。 良久,文彦博道:“这胡飞盘,果然是胡言乱语!” “但朝中诸公,却也确实应该戒备起来!” “不可使胡虏,有犯我海疆,侵我河北、京东之机!” 汴京新报什么底细? 文彦博清清楚楚。 所以他知道,这是奉旨放话! 虽然,他也不清楚,宫中到底为何要搅动这场风波。 但配合着宫中给都堂施加压力,却是他和宫中形成的默契。 …… 夜幕已经降临。 但庆寿宫中的太皇太后,却坐立难安了。 她问着被请来的赵煦与向太后母子:“官家、太后,那北虏水师,果然胜了高丽水师?” 赵煦颔首:“回禀太母,据那高丽义天僧所言,确有此事!” “北虏水师,如今已全有高丽外海,高丽水师只能龟缩于其王都附近海域防备!” 作为大宋最资深的恐辽症患者之一。 太皇太后顿时忧心忡忡:“自古不是北人善马,南人善舟吗?” “这契丹人,怎来的水师?” 赵煦道:“太母,北虏素有水师!” “其立国之初,便有着大量舟船,助其转运粮草甲械……其后灭渤海,三讨高丽,皆有水师随征!” 自古,经略辽东或者半岛,都是需要水陆并进的。 也只有水陆并进,才能讨平辽东、半岛。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这可如何是好?” “太母,只能是加强我朝水师,在登莱之间,设镇建军,以卫京师、社稷!” 太皇太后道:“如今也只能这般了!” 恐辽症患者就是这样的。 他们会想方设法的用一切手段,来给自己增强安全感。 譬如说,自皇佑以来,大宋的回河之议,回河派最大的论据和理由就是——只要黄河回到故道,那么大宋就可以在宋辽边境上,依托黄河为屏障。 于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皇帝和士大夫们,不惜连续两次发动回河。 企图在中古时代,完成在现代也未必能完成的逆天工程——强行逆改黄河的流向! 结果—— 大自然教做人! 两易回河,直接让河北经济两次进icu,也让数十军州,数百万甚至上千万人成为难民。 那两次回河,光是直接死于洪水的军民,加起来少说百万! 汝以有限之材,兴必不可成之役,驱无辜之民,蹈之于必死之地! 苏轼的愤怒呐喊,还言犹在耳。 可回河派却依旧活跃在朝中。 赵煦登基后,他们再次企图鼓噪回河。 要不是赵煦按了下去,搞不好现在朝堂已经在准备回河了。 而回河派,从始至终的理由和动力,都是来自于恐辽症。 第七百四十二章 东海艨艟节度 整个汴京城,在第二天,都陷入了对北虏水师未来某日出现在京东,然后其骑兵从海上登陆,长驱直入,兵临汴京的恐惧。 尤其是士大夫外戚勋贵们。 他们就像是一群正在油桶里偷油吃的耗子,听到了油桶盖被人掀开的声音。 一个个都是惶惶不可终日。 没办法! 他们是真的在这汴京城中,有着豪宅店铺,香车美人,黄金白银。 于是,大宋统治集团的软弱性,在此刻显露无疑。 入宫者络绎不绝。 曹家、王家、刘家、杨家、高家、向家、郭家…… 两宫寝殿内的命妇,充斥于殿垣。 庆寿宫也好,保慈宫也罢都是哭哭啼啼。 就连赵煦这里,都有人来寻。 所有人,都只有一个目的——慈圣、官家,快想想办法,救救孩子吧! 赵煦看着,也是无奈,索性躲到了集英殿。 赵煦能躲,但两宫和都堂宰执们,却躲不过去。 特别是都堂的宰执们! 每日早晚上下值,都能遇到人来堵门。 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 不仅仅来自权贵! 也来自太学,那些血气方刚,还没有患上恐辽症的年轻人。 这些太学生,怒斥着权贵们的软弱,也怒斥着都堂上的宰执与朝中大臣的无能。 他们写的文章,如潮水般涌向了汴京义报。 并在坊间带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潮。 在这股浪潮中,最幸福的,莫过于御史台的乌鸦们了。 民间舆论汹汹——这是民意啊! 而他们是什么? 为民请命的代表啊! 于是,弹章堆满通见司。 上到宰相吕公著,下到六部尚书、侍郎,人均背上十份以上的弹章。 罪名五花八门,什么昏庸无能、误国误民、尸位素餐、举止失措…… 全是从汴京义报上或者民间的议论里摘抄出来的。 对乌鸦们来说,没有比现在更快活的日子了。 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编。 只要拿着汴京义报,或者带着耳朵坐到市井的瓦肆中,就能看到或者听到太学生以及汴京百姓对于都堂宰执、朝堂大臣们的抨击、议论。 全是民意! 统统是来自万民的声音! 真真的! 这下子朝臣们统统是一根筋变成了两头堵。 宫中、外戚、勋贵…… 民间、在野士大夫、太学生…… 众口一词,都在抨击他们、骂他们这些当政者。 怪他们未能及早发展水师,以至于让北虏建立起一支强大水师,而大宋却是有海无防。 抨击他们昏聩无能,连北虏都比不上——契丹人都知道要发展水师! 骂他们尸位素餐,不如赶紧退位让贤。 对朝臣们来说,最可怕的是,坊间悄然兴起了一股浪潮——思念王安石和他的变法天团! 一些人觉得,从元丰以来,这大宋朝换了多少个宰执了! 变过嘛? 换汤不换药啊! 人家王安石也有理由说,我带的什么宰执团队? 章惇、曾布、吕惠卿…… 你吕公著现在带的什么人? 邓润甫、李清臣、安焘、李常、傅尧俞! 一个带过兵的都没有! 那个什么安焘都在西府当执政,他能当吗?不能!没有那个能力知道吧! 再这么下去,等北虏灭了高丽,水师泛海而来,大家就都别玩了。 我劝朝堂诸公务实一点,要是干不了,就赶紧去江宁把介甫相公请回来。 再召回广西的章相公、扬州的曾相公还有杭州的韩相公,再把现在在京的吕相公留下来。 让介甫相公,带着诸位相公一起辅佐天子,并建立一支强大的大宋水师,保护亿兆黎庶。 虽然,这些议论,都是市井里的那些闲汉在嘀咕。 但都堂宰执们,在耳闻后,还是魂飞魄散。 再没有什么,比王安石回朝,更让这些人震怖的事情。 哪怕是新党的执政,这也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事情。 在江宁隐居,不问世事的王安石,是新党领袖、共主。 但一个出山的王安石,却是所有人的梦魇! 偏在这个时候,一个事情的发生,让一切加速。 开封府报告——有不明来历的闲汉,堵住了回京述职的前执政、资政殿大学士吕惠卿的家宅大门。 他们在 吕府门口跪请"吕相公"留朝辅佐天子! 虽然被开封府的铺兵,及时驱散。 然而,目睹的人,却迅速将这个事情传播汴京内外。 在这种情况下,所有朝臣,都坐不住了。 吕公著带着两府大臣,连忙递了劄子入宫,乞见两宫与赵煦。 崇政殿上,吕公著领着的两府宰执,集体伏地。 端坐在坐褥上的赵煦,将身子靠在靠垫上。 看着群臣联名所拟的劄子内容,双手微微用力,似乎在忍着些什么东西。 而在他身后,两宫正在帷幕中商议。 不时,她们会询问左右的意见。 而左右内臣,在这个时候,根本不敢提意见。 只能是:「娘娘说的是!」 「娘娘言之有理!」 两宫无奈,便只好在帷幕中,低声问着赵煦:「官家以为,髃臣们的奏议如何?」 赵煦拿着手中的劄子,忍住心中的笑意,低声回答:「回禀太母、母后,臣以为相公们的部署甚好!」 「就是,这京东路水师不需选址了!」 「臣以为,可命知登州苏轼,在登州文登县中择址营为水师港口!」 「此外,登州去年,曾报大兴船厂,相关战船营造,或可遣内臣往登州督造。」 赵煦想了想,道:「臣以为,宋用臣就不错。」 「至于副手,就用管勾登州市舶司公事黄怀信吧!他熟悉登州事务!」 宋用臣是赵煦手中,现在用的最顺手的内臣。 无论是修道路,还是清河道。 赵煦都是点他的将。 无它! 宋用臣真的懂技术! 无论工程、土木,还是机械、水利,数学、天文,他都懂! 与沈括一般,是个全材。 而且做事的积极性也很高! 尤其是赵煦允许他收集一个不用入宫,可在宫外,继承他香火的养子后。 为了给儿子攒家产和爵位,他做事非常卖力。 当然,相对的,好处也没少捞。 这些事情,赵煦心知肚明——搞工程的,谁不捞? 相对来说,宋用臣算是克制的。 赵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偶尔敲 打敲打,免得他在外面得意忘形,落了把柄给人抓到。 至于黄怀信? 则是那个熙宁年间,发明了大奥(干船坞)技术的内臣。 赵煦去年命石得一,将他找了出来,然后丢去了登州,给苏轼打下手。 如今,既是要造船,那自然也得用上他了。 两宫听着,对视一眼后,商量了一番,向太后就道:「就依六哥的!」 「六哥还有什么想法吗?」她又问道。 「想法?」赵煦道:「儿臣以为,为保障京东路水师建设和海防,确保万无一失,未来当在登州建节!」 「以登州水师,辖领京东路外海,直至河北……」 建节,就是设立节度使辖区。 大宋的节度使辖区,概念上类似近现代的军区。 这实际上就是在给未来让水师独立成军,变成海军铺路。 「另外,鉴于北虏水师的威胁,西府也当建立一个有司,来统筹管理协调天下水师!」 「如此一旦有事,都堂号令之下,从南到北的战船,皆可响应勤王,北上参战!」 这就是在给未来的海军部打埋伏了。 两宫听着都是点头。 然后就和在殿上的宰执们,说了赵煦的意见。 吕公著等宰执听完,几乎没有思考,就俯首拜道:「圣明无过陛下,臣等谨奉德音!」 赵煦见着,露出满意的笑容来,心道:「果然还是辽人有用!」 像他提出的建节、专设管理天下水师的有司,若在过去,两宫面对这样的提议肯定会疑虑。 朝堂内外,也肯定会吵个没玩没了! 因为这些提议不符合大宋祖制! 而只要涉及祖制,立刻就会让朝野站队,也会有无数人,仅仅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但现在,在恐辽症面前,在社稷安危面前。 什么祖制?什么立场?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赶快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师舰队,守护京东路和河北安全。 千万千万,不能让辽国水师,溜达到大宋海岸上来! 若是这样的话…… 所有人都知道,将是灾难! 原因无他! 大宋立国之初,曾受过海上威胁。 彼时,渤海亡国后的 遗民与女真海岛们组团,侵扰着大宋海疆。 搞得大宋防不胜防! 今天登州的乳山寨,还有作为流放重犯的沙门岛,都是昔年为了防备女真海盗而建立起来的。 而,女直海盗绝迹,也并非是大宋打败了他们。 这靠的不仅仅是太祖皇帝的招抚——开宝五年六月,先是,女真侵白沙寨,略官马三匹,民百二十八口。既而遣使以马来贡,诏止之……既而女真首领渤海那等复来贡,言已令部落送回送掠官民…… 简单的说,就是通过经济制裁,加上贸易禁止,让女真人感到得不偿失。 从而减少了对大宋的侵扰。 而真正让女真海盗绝迹的,还是靠的辽人的助攻——淳化中,契丹去海岸四百里建寨,置兵三千,女真贡马遂绝。 这些都是国史上的记载。 昔年,一帮女真海盗,就一度让京东路鸡飞狗跳,甚至还被人登陆,劫掠走了数百军民。 现在北虏正规的水师舰队,若是跨海来袭。 大宋这边,若不及早应对,恐怕是要悔之晚矣。 当然了,吕公著等人是不会承认,他们是真的怕自己搞出了篓子,让王介甫得以 回朝。 吕公著再拜而起后,持芴上前,问道:「臣启陛下,若建节登州,未知圣意可有军名赐下?」 赵煦听着,没有思考,就直接回答:「既是为防东海之敌,自当以东海为名。」 「又是水师,水师自古以艨艟为大,不妨就叫东海艨艟节度!」 「辖领自河北、京东诸路所有海疆,四时巡逻,以警外贼,并兼护航、剿贼、救援等事!」 说到这里,赵煦忽然停顿了一下,他看向了殿上的吕公著,暗骂一句:「老狐狸!套朕话呢!」 不过,也无所谓了。 图穷匕见! 赵煦也懒得再装了,索性摆明自己的心思。 「东海艨艟节度,设节度使一人,以致仕执政或皇子、亲王等遥领……」 「第一任节度,就以皇叔扬王兼任!」 这是大宋的传统了。 节度使,必以致仕宰执、亲王、皇子遥领,从不实授人臣。 让扬王覠出任这未来的东海艨艟节度,自然是在给扬王奖赏。 多一个头衔,就多一份俸禄。 「不过,水师不同于陆师,水师以船为主……」 「故此节度辖下各舰,当依大小、所乘兵马多寡,而分任官职!」 「譬如,一百料之小船,以低品小使臣指挥!」 「五百料之船,则用高品小使臣指挥……」 「千料以上,以大使臣指挥!」 「若是万料巨舰,则用诸司正副使坐镇!」 「大小战船,可编为一军,效将兵法设将!以遥郡充水师提辖总领!」 随着赵煦的声音在殿上响起。 吕公著深深俯首,苦笑一声:「真是圣心所属呢!」 他就知道! 这汴京城,哪里还有人会怀念王介甫?更不要说会有闲汉跑去跪请吕惠卿这马留猴子留京了——那可是吕惠卿,当年要搞手实法的吕惠卿! 所以,这分明就是这位陛下在敲打他们! 「圣明无过陛下!」等天子说完,吕公著恭恭敬敬的再拜。 但在心中,他已经决定了。 不能再留吕惠卿在朝了! 必须尽快将他安排出去! 免得夜长梦多,横生枝节! 隔日,元祐二年三月乙卯(27)。 都堂正式张榜安民,并宣布了东海艨艟节度的计划。 同时,两宫下诏,以宋用臣为提举登州水师造船使,登州市舶司公事黄怀信复之。 并令京东路转运使熊本、知登州苏轼,全力配合。 赵煦则以自己的名义,下诏陈睦。 命陈睦从明州拣选善操舟船之士,举荐于朝廷,以为水师将校。 随着安民傍贴出,旨意一条条下达。 汴京新报和汴京义报,瞬间就改变了立场。 汴京新报更是开始大肆报道,大宋战船的强大。 甚至还放出了当年远航高丽的凌虚致远安济与灵飞顺济这两艘万料巨舰的一些尺寸数据。 在这样的巨舰面前,所谓北虏水师,不过是跳梁小丑。 大家完全不必担心! 完全可以想象大宋的水师! 那北虏若敢来犯,必是全军覆没! 和之前两天,不断渲染辽国水师强大的口吻,形成了鲜明对比。 免费阅读. 第七百四十三章 吕惠卿:官家心里果然有章子厚! 元祐二年四月壬午朔(初一)。 景灵宫中,礼乐大作。 宣光殿内,群臣集体归附于地上。 那先帝御容画像前,两宫与赵煦,率领着先帝诸妃嫔、皇子、公主,酌献于神灵之前。 礼部尚书韩忠彦,抑扬顿挫的声音,在这宣光殿内外回荡着。 “伏以天鉴不远,诚感则通。方宝构之肇新,宜神游之降格。具严法席,高咏灵篇……内安清静之居,外锡蒸黎之福!” 毋庸置疑,这是一篇青词。 苏轼写的,赵煦特别命人去登州,找了苏轼要回来的。 所谓青词,最初是道士们写给四方五帝的祝文,或者请神的符箓文体。 最开始,是牛鼻子们的自娱自乐。 但到了唐代,随着皇帝尊崇道家,于是,青词也就进入了政坛。 皇帝开始要求大臣给自己写青词。 但这有一个问题。 文臣,都是士大夫,而士大夫都是儒生。 而儒生,必尊孔! 孔子有教:敬鬼神而远之! 于是,在很多士大夫眼中,写青词就意味着悖逆圣人之教。 所以,不大喜欢,非常抗拒。 本来,皇帝们也没觉得这青词有多重要。 但士大夫文臣们一抗拒,那皇帝对这个事情就重视起来了! 什么? 你不愿意写? 很好,很强大! 既然你这么尊孔重道,以至于到了不遵朕意的程度。 那就不要做官了! 回家吃自己吧! 于是,自唐代开始,让大臣写青词,就成为了一种君权对大臣的规训手段。 愿不愿意给皇帝写青词,成为了衡量一个大臣是不是忠臣的条件。 反正,在皇帝眼里,愿意写青词的,未必忠心,但不愿意写青词的,肯定不是忠臣! 道高于君! 这样的人,绝不可用! 而,士大夫们,则普遍很委屈,在写青词的时候是能敷衍就敷衍。 毋庸置疑,这进一步刺激了皇帝们的神经。 尤其是入宋后,赵官家们,开始仔细审核每一篇大臣写的青词。 待制以上,必须人人过关! 谁要是敢敷衍,谁就不要想提拔、重用! 所以,赵煦让苏轼写这篇青词的目的,其实是在测试苏轼。 从结果来看,苏轼起码是过关了。 这篇青词写的很得体,并没有敷衍了事。 等韩忠彦念完苏轼写的青词,赵煦对着自己父皇的御容画像,再拜稽首,然后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拿起一杯酒,郑重的上前恭敬的放到神主供桌上。 于是,礼乐大作。 平章军国重事、太师文彦博,则文及甫、文贻庆的搀扶下,亦步亦趋来到殿上,躬身再拜,然后敞开写在黄麻纸上的祝文,代表文武大臣,祷与先帝及列祖列宗。 “维元祐二年,岁次丁卯,四月壬午朔……” “神宗英文烈武钦仁皇帝神御迁于宣光殿,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亲行酌献;皇太后、诸妃、大长公主、诸皇子陪位……” “伏以恭承仙驭,奄宅珠庭,罄海宇以骏奔,俨人天之景从;愿回日月之照,少答神明之心。乃眷新宫,永垂余庆!” 随着文彦博,念完最后一句祝文,殿上群臣俯首再拜。 赵煦与两宫、皇太妃朱氏,则率着诸妃、大长公主、皇子顿首再拜。 礼部的官员,在此刻鸣响了景灵宫的钟声。 这宣示着,御神礼的结束。 赵煦转身,流着泪,面朝群臣,微微欠身:“有劳诸卿,佐我社稷,护我国家!” 群臣则拜道:“唯誓死以忠陛下!” 至此,赵煦完成了,彻底从已故先帝手中,完全接掌了权力的程序。 从今日起,他就不再是孝子嗣皇帝。 而是一个完整的君王! 假若不是他年纪还小,两宫依旧垂帘的话。 赵煦看着群臣,语气略带颤音:“卿等免礼!” 群臣再四拜。 在赵煦身边的太皇太后,看着群臣如同机械一般整齐划一的持芴拜、再拜、再拜…… 好似波浪,如同浪潮的情形。 她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她知道,现在的情况,就如当年韩琦率群臣逼退了慈圣光献后的情况。 群臣,从此只有一个君王了! 即使,这个皇帝现在还小,哪怕他依然尊重两宫垂帘的体制,很多事情都会与她商议。 但权力就是这样的,只要失去,就不可能再回来! 偏,只要尝过权力的味道,就没有人舍得再让渡出去。 无论是父子、祖孙,还是兄弟、夫妻! …… 景灵宫的先帝神灵,既已奉安,宗庙之事了,自然是要开始做人间之事了。 第二天,四月癸未(初二)。 依然没有下雨! 于是,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保宁军节度使冯京,并上表乞以天旱不雨,求归田园。 诏不许,仍赐物慰勉。 然后,就是左相申国公吕公著,上表以天旱乞去。 自然,还是慰勉。 在这个过程中,同知枢密院事安焘也跟风上表请郡。 安焘的这个行为,就多多少少有些意思了。 因为,在前不久的那场风波内,他是受伤最重的人。 他成梗了。 那场风波里,闲汉们挂在嘴边的一句‘那个什么安焘都在西府当执政,他能当吗?当不了!没那个能力’,现在已经破圈。 朝中甚至有好事之徒,给他编排了个绰号——安不能。 不用问,这个绰号是刚刚拜为中书舍人的刘攽给取的。 刘攽玩梗的能力确实强! 没几天,整个汴京内外,都知道当朝执政西府的安相公叫安不能了。 安焘被刘攽这么一玩,再也没脸留京。 之所以没有马上请郡,纯粹是因为先帝御神礼没有举行。 如今,御神礼毕,先帝御容、神主皆已奉安于宣光殿。 安焘自觉完成了他作为先帝大臣的任务,尽了臣道和忠心,就索性一纸辞表,请求外任州郡。 而且,态度非常坚决,前脚上表请郡,后脚就宣布身体不适,要闭门养病。 当然了,安焘作为从熙宁、元丰时代走过来的政斗狼灭。 自然是不肯吃刘攽这个亏的。 在辞表之后的贴黄里,他对着刘攽猛烈开炮,将之斥为小人,与仁庙朝的石中立相提并论。 这就是将刘攽架在火上烤了。 石中立是太宗潜邸大臣、宰相石熙载之子。 但石中立在朝的时候,却因为喜欢开玩笑,给别人取外号,而影响极坏。 若是过去,这没什么关系。 可惜,石中立进入的两府的时候,恰逢大宋内忧外患的景佑年间。 外部,元昊在西北蠢蠢欲动,开始明目张胆的建制称号,创造文字,别用衣冠。 后来干脆将兴州升格为兴庆府,建都称帝。 辽国方面,辽兴宗耶律宗真,不断拱火宋夏关系,就等着看好戏。 内部方面,天灾不断,尤其是景佑大地震,使并、代、忻三州的地理,彻底改变。 人民死者数以万计,牲畜不可计数。 而石中立等宰执,面对内忧外患,却束手无策,拿不出任何办法。 他们既没有救灾的能力,也没有应对当时复杂的国际局势的能力。 每日只知在朝堂上,互相指责,相互推诿。 石中立更是整天嘻嘻哈哈,到处取乐。 于是,当时还是年轻人的韩琦拍案而起——和这群虫豸一起怎么搞好国家? 韩琦的成名作《丞弼之任未得其人奏》,横空出世。 奏上,王随、陈尧佐、韩亿、石中立,四人同日罢。 这就是韩琦的名场面——片纸落去四相。 而在韩琦的那篇弹章中,他给石中立的定性,几乎堵死了第二个石中立的可能性——中立在位,喜诙谐,非大臣体! 朝堂是严肃的政治场合,不是给你们嘻嘻哈哈的地方! 安焘在贴黄中,将刘攽形容成当代石中立。 这就是揭穿了皇帝的新衣——过去,因为刘攽的名望,也因为刘攽的家世,更因为司马光的缘故,虽然很多人也恼火他口无遮拦,但还是留了几分情面。 现在,安焘不管不顾,直接开炮。 刘攽的前途,从此蒙上了一片阴霾。 对于安焘的求去,赵煦没有任何感觉,甚至心中还有些快意。 因为,安焘这个人呢,是典型的墙头草。 同时能力也真的欠缺! 这两年来,他在西府,不过是循循而为,几乎没有任何成绩。 反倒是,这位相公贪墨的传闻,赵煦屡有耳闻。 反正,每年拨给他的公使钱,到最后是一文也没有剩下。 探事司也报告过,安焘用枢密院的公使钱宴客、招妓、雇婢女、养歌女的事情。 也就是顾念体面,同时也看在这个家伙虽然不干事,但也不坏事的份上,勉强捏着鼻子留任了他。 现在,他既主动辞任,赵煦也就按照程序,慰留了一下。 但,他的慰留,可谓是毫无诚意可言。 慰留诏书的长度,甚至没有超过五十个字! 其上,只是简单的提了一下,安焘曾为先帝辅臣的事情,却没有赞美他的功绩。 安焘也是识趣,接诏后就立刻上了第二表求去。 安焘的第二表,送到赵煦手中的时候,赵煦正在福宁殿后的御花园中,召见着吕惠卿。 就在昨天,赵煦在吕公著的建议下,正式下达了除授诏书,以吕惠卿之弟吕升卿与知永兴军邓绾对易。 让邓绾去河北,担任河北路转运使。 吕升卿则去永兴军,充当整个西北的后勤总管。 自然,邓绾因为去年在永兴军做的不错,所以,这一次赵煦给他升官了。 其自龙图阁直学士进龙图阁学士,御赐金鱼袋,勋转上护军,进封宜章郡开国侯,食邑六百户。 如此,又一位有资格进拜四入头的大臣诞生了。 吕升卿也小升了一点,以直宝文阁、朝奉大夫,为知永兴军。 吕升卿去了永兴军,实际上,就意味着吕惠卿的下一个任职地已经确定了。 熙河! 而今天赵煦召见吕惠卿,就是怕他不愿意去,特别给他做思想工作的。 谁知道,召见之后,吕惠卿非但没有任何抵充,反而一副‘臣是陛下的一块砖,陛下让臣去那里,臣就去那里’的姿态。 这就叫赵煦惊讶起来了。 要知道,在赵煦的上上辈子,绍圣年间,吕惠卿回朝的时候,可是死活不愿意外任,想尽办法的想要留朝。 却哪里知道,吕惠卿这次回朝,本就不想多留——吕惠卿权力欲强是不假。 但他不蠢! 现在的朝堂局势,太微妙了。 他可不想陷入其中!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存的典故,他是知道的。 当然,若赵煦希望他留下来,他还是愿意的。 可问题是…… 御神礼后,发生了一件事情,让他魂飞魄散——庆寿宫的大貂铛,梁从政奉太皇太后旨意,给他的妻子黄氏,加了郡国夫人的头衔,还说了许多赞美和称颂的话。 这明显就是在拉拢他! 这让吕惠卿,再也不敢留京了。 他现在恨不得脚底抹油,立刻开润! 随便去那里都行,只要不留在朝中! 他可不喜欢,自己被人视作后党! 那是政治自杀! 于是,这场会面就变得非常愉快。 当安焘的辞表,被冯景送到赵煦手里头的时候,赵煦正带着吕惠卿,参观着文熏娘等人在这御花园里开的菜圃。 接过安焘辞表,赵煦只扫了一眼,也不避人,与冯景吩咐:“命学士院,再草诏书,慰留安相公吧!” “再怎么样,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 吕惠卿在旁边听着,咽了咽口水,心中狐疑着:“天子似乎对安厚卿很有意见呢!” 去年,张璪出知真定府,曾路过河东,见了一次吕惠卿,与吕惠卿吐槽过朝中的事情。 根据张璪的说法,当朝官家,似乎‘独爱’章子厚。 对于章子厚的事情,是各种开绿灯,传说通见司那边甚至有过口宣——只要是和章惇有关的,无论是其本人、妻儿还是父母兄弟的事情,都要第一时间送御前。 反正,就是偏爱! 如今,天子当着他的面,对安焘的辞任,表现的极为冷淡。 这就让吕惠卿想起了张璪当初的那些吐槽。 “看来,张邃明所言,可能是真的啊!” “少主恐怕是真的偏爱章子厚!” 为什么? 因为章惇和安焘不和,并不是什么秘密! 爱屋及乌之下,少主因章惇的缘故而反感安焘,也就能成立了。 不然,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少主会在安焘辞任的事情上表现的这般冷淡。 要知道,这位陛下自即位以来,就素以对大臣优容、宽仁而闻名。 于是,吕惠卿的内心多多少少有些吃味了。 第七百四十四章 套娃 送走吕惠卿,赵煦也没有别的事情,便命人搬来一张小凳子,然后坐在菜圃前,看着菜圃内,辛勤飞舞于其中,采摘着花蜜的蝴蝶与蜜蜂。 这块菜圃内,种了两种不同的莱菔(萝卜)。 一种是北方本地产的原始莱菔。 这种莱菔根茎小而短,只能食用茎叶。 另一种则是苏轼去年敬献的登州莱菔,成熟后其根茎大约有两三寸长,两指宽的样子。 吃起来口感确实可以,清甜清脆之余,略带辛辣,用来冬日烹煮羊肉,确实不错,也不枉苏轼写诗赞其:从渠醉膻腥。 而今年,赵煦将这两种莱菔,种到一块菜圃里。 就是希望,可以通过人工授粉,实现杂交,从而培养出根茎更大的萝卜。 最终,栽培出近现代的大萝卜。 这是现在最希望短期(三五年)取得成效的杂交育种。 如今,正值莱菔开花的季节,菜圃里,上百株莱菔,开着一朵朵小小的粉红色或者白红色的小花。 赵煦正看的出神,前去学士院传旨的冯景,蹑手蹑脚,来到他身后。 因为知道,赵煦更喜欢看这御花园中菜圃内的花。 所以,冯景没敢打扰。 但赵煦却已察觉到了冯景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道:“冯景,学士院今天是谁轮值?” “回禀大家,今日依旧是范学士……”冯景轻声回答。 “唔……”赵煦吁出一口气,道:“却是辛苦范学士了!” 因为刑恕需要负责很多外交事务,所以,一直以来,范纯仁都是在学士院和集英殿之间打转。 尤其是今年正月以来,因为刑恕的谈判工作越来越多。 故此,范纯仁常常连休沐日都是在学士院里上值。 “看来学士院得进一位学士才行了。”赵煦轻声说着。 冯景当即心领神会:“大家说的是呢!” “范学士常年在学士院上值……臣听说,范夫人在家,已埋怨了许多回,还与申国公诉过苦……” “郭舍人也常常忧心学士身体,尝劝学士回府休息……” 范纯仁是吕公著的女婿,同时他的女婿郭忠孝在赵煦身边担任閤门通事舍人兼知閤门事、同点检通见司公事。 这就是范纯仁,每次廷推都是陪跑,不可能进入两府的原因。 岳父是宰相、女婿是皇帝身边掌管内外机密的人。 这样的人,若是过去的话,是不可能在京为官。 是必须出知的。 赵煦能留下他,真的是因为信任范纯仁,同时也是他家世好,舆论不会因此反弹——范仲淹的儿子,必须是忠臣! “大家可有人选?”冯景小心翼翼的问道。 赵煦轻笑起来:“若以文章论,该是二苏……” “只是大苏在登州,且资序不足……” “小苏刚刚出知陈州……” “皆不可选!” 这是自然的,唐宋八大家之二的苏轼兄弟,绝对是当代最适合进学士院的人选。 但大胡子的嘴巴,太容易惹事。 赵煦还不敢让他入京,不然天知道,他会说出何等惊世骇俗的言论来。 正好,苏轼在登州玩的也很嗨。 赵煦也就让他在登州嗨皮了。 赵煦本来是想培养苏辙。 奈何苏辙太天真,被人当枪使了。 最后虽然被张方平、苏颂保了下来,却也是彻底得罪了太皇太后,只能出知陈州,避避风头。 两宫撤帘前,他是别想回京了。 而当代文臣士大夫,二苏之下,多少有些青黄不接。 合适的人,不是太老了,就是太年轻了。 可学士院确实需要进一两个人,来分担范纯仁的工作。 不然,赵煦怀疑范纯仁要过劳死。 赵煦也是无奈的摇头:“为今之计,也只能是从中书省、门下省选人了。” “或可效仁祖除宋绶权直学士院的故事,从中书省、门下省中择人权充学士院……以观后效!” 赵煦说的是乾兴元年的事情——当时的三位翰林学士李维、晏殊、李资都在永定陵充陵园使。 翰林学士院无人可用,章献明肃就命宋绶进入学士院当了临时工——权直学士院、知制诰。 宋绶只干了两个月,就因为太年轻,得罪了章献明肃,而被罢出知南京应天府。 但宋绶根本不亏! 进一次学士院,哪怕是临时工。 也等于有了翰林学士的资序,算是四入头。 而四入头,等于宰执候补。 所以,等到明道年间,宋绶就顺利拜为参知政事。 冯景虽然不知道这些朝堂的旧事,但他很会察言观色。 听到这里,他心中就已经明白了赵煦的意思。 于是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当天晚上,汴京城就出现了小道消息。 天子有意,效仿仁庙乾兴元年故事,从中书省、门下省,选一二大臣,暂充学士院,以观后效。 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 中书省的中书舍人还有门下省的给事中们,人心浮动。 所有人都开始伸长了脖子,看向皇城大内,就盼着能有机会,到赵煦面前表现一二。 好叫赵煦能在未来选人进学士院的时候,能点他们的名。 于是…… 当赵煦找人写敕书的时候,中书舍人们一个比一个激动。 而门下省的给事中们,则纷纷无脑通过。 根本就不在乎,这些除授是否合理、又是否符合传统、条贯? 而赵煦则利用这个机会,通过了一系列在过去,可能会遭到儒家士大夫们集体反对的人事任命。 四月乙酉(初四),京东路曹州济阴县县尉李诫,特旨越次,以选人试衔作监主薄。 将作监主薄是京官! 而且,是实权京官,且是油水异常肥厚的京官——将作监,是秦汉少府演变过来的有司。 在元丰改制前,是个空架子。 但元丰改制后,接过了过去三司修造案的职能。 管的是土木修造路桥舟车之事。 而将作监主薄,是具体事务的实际执行人、规划者。 按照元丰新制,至少也要有承务郎或者以上的资序,才可以被拜授。 而赵煦拜的李诫,别说承务郎以上了。 他的官阶,在选人里,都不算高,就连选人改京官所需要的举荐书,也都没有破白(宋代选人,拿到第一张改官举荐书,叫破白)。 他甚至不是科举正途出身——别说进士了,发解试他都没有过! 他是恩荫官! 而在大宋,一个恩荫官,却连发解试都过不了,这是会被人嘲笑的——大宋之制,在任官员的发解试,和布衣白身不一样。 他们有专门的考试渠道——锁厅试。 锁厅试的录取比例,大的吓死人! 按照规定,州郡锁厅试十人取三,不足十人则取二,不足五人则取一。 从这规定来看就知道,大多数州郡,每次科举,能够参加锁厅试的人,经常性不满十人。 锁厅试不仅仅录取比例很大,而且还很宽松。 自仁庙以后,参加锁厅试的官员,就不需要先接受地方长官考核与保举,失败也不再有任何惩罚。 同时,这次没考上,下次依然可以继续努力。 这个叫李诫的选人,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过不了锁厅试。 从这里就可以知道,他的经义水平,必然稀烂! 他要不是有个好爹,这辈子都别想当官! 本来,按照一般规律,这样的恩荫官二代,这辈子大抵就算废掉了——就如晏几道一般。 这个李诫也是如此,他早早的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所以也和晏几道一样,找了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做。 区别在于,晏几道喜欢的是美人诗词。 而这个李诫,爱上了土木工程与技术。 现代人,或许不知道李诫是谁? 但所有现代土木工程系、考古系和建筑系的大学僧,一定看过最起码也听说过他的著作——营造法式! 对李诫,赵煦当然是熟悉的。 因为在赵煦的上上辈子,李诫就是赵煦最喜欢用的技术官员之一。 从绍圣到元符,汴京一切内外新建工程、宫阙、园林,皆是放手给李诫去办。 自庆宁宫醒来后,赵煦自然也想起了李诫,想要将之启用。 奈何,他的官职太低了! 低到赵煦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理由提拔他。 一个选人,而且在选人里都不算拔尖的小县尉。 皇帝要是忽然关注,甚至要越级提拔他。 别人肯定会想——为什么呢? 然后一查这个家伙的跟脚履历和喜好。 一个不好,就要闹出大风波来。 一个土木狗,也配得到天子恩宠? 必须打死他! 借口和理由有的是! 旁的不说,一个‘奇技淫巧’、‘佞幸小人’的帽子扣上去,李诫就要被人批倒批臭了。 他们甚至都不需要这么麻烦。 揪住李诫父亲的问题,就可以将之打入另册——李诫的父亲是李南公,此君在大宋风评极坏! 论名声,邓绾都比李南公的要好! 因为,李南公这个人早年间曾被御史弹劾虐待亲妹妹! 理由是,他的女儿只要到了适婚年龄,就全部嫁了出去。 而其同胞妹妹,却到了三十岁,都还没有嫁人! 御史据此认定,李南公分明就是想要将妹妹留在家中,以侵吞属于妹妹的那一部分家产! 这样的人,怎么能为士大夫? 他连人都不算! 李南公因此被赵煦的父皇重罚,一度被打发去了小孩那桌。 迄今,李南公在大宋的名声,都是很差劲。 有这样一个爹在,李诫能够顺利恩荫为官,还在吏部混到了差遣,全靠了他爹的好朋友范子奇帮忙。 但范子奇如今,也不过是一路转运使。 能帮李诫的,也就这么多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赵煦要是贸然提拔李诫,必是轩然大波! 搞不好,范子奇这个帮李诫谋官的人,也得吃瓜落。 顾忌于此,赵煦才一直没有提拔李诫。 现在,时机终于成熟。 在利用学士院选翰林学士的幌子掩护下,赵煦悄无声息的在没有惊动舆论的情况下,实现了自己的人事安排。 最妙的是,在之前,赵煦就已经在苏颂的推荐和保举下,将韩公廉这个技术官僚,从伎术官改文官。 特旨拜授韩公廉以假承务郎,为工部郎中,权提举元祐浑运仪公事。 这样一来,就形成了韩公廉在工部,李诫在将作监的双工程师技术官僚组合。 他们只要配合的好,就可以让工部和将作监,从繁文缛节中挣脱出来,变成真正的职能单位。 至少,也可以在这两个部门内,形成崇尚技术和技术官僚的风气。 当然,这种事情,只能悄悄的做。 所以,赵煦早早的就打好了埋伏。 不仅仅在拜苏颂为执政的制词之中,特别强调了苏颂有分管工部、翰林天文院的职权。 更是早在元丰八年,就将王存从刑部尚书改任为工部尚书。 并且在此后,一直留任着这个家伙。 留王存的目的,和留韩忠彦、曾孝宽在朝的目的是一样的。 就是选他来当傀儡,好方便操作的。 在经过这两年的敲打后,王存现在也差不多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开始学习韩忠彦躺平。 除了塞人,赵煦自也要重新启用一些他即位前后,被人赶出了朝堂的‘忠臣’。 这些‘忠臣’,普遍名声很差! 但他们是真的忠心啊! 在赵煦的父皇手中,都是皇权的快刀与利刃! 所以,这些人得罪了很多人。 于是,在赵煦被立储前后,王珪、蔡确等人,趁机联手以种种理由,把这些人打发了出去。 现在,赵煦差不多掌权了。 自然是要将这些先帝忠臣,重新召回朝堂。 不过呢,考虑到这些人的名声太坏。 所以,赵煦只能小心行事。 如今趁着机会,赵煦毫不犹豫的下达了旨意。 四月壬戌(初五),内降敕书。 朝奉大夫、知黄州杨汲以朝奉大夫拜为都水监。 杨汲,旧党口中的元丰三大酷吏之一! 他同时也是一个技术官僚曾长期担任都水监,主持大宋的水利工程建设,取得了不少成绩。 紧接着,在四月丁亥(初六)。 赵煦继续内降敕书,召回朝散大夫,知潞州崔台符,拜为刑部侍郎兼大理寺卿! 而这个任命,让朝野内外,无数人魂飞魄散。 因为,比起杨汲。 崔台符此人,才是真正的皇帝走狗与鹰犬的代名词。 为什么? 因为崔台符作为士大夫,当年在朝的时候,和石得一的探事司,曾亲密合作,一起网罗罪名,打击异己,锻炼成狱。 所以,赵煦的父皇刚刚病重不起。 都堂宰执,就一起联手送了这位当时的刑部侍郎去潞州。 不过,赵煦也是知道,他召回杨汲,可能其他人还能忍。 但召回崔台符,就要引发反弹了。 但…… 他要是只召回杨汲,不召回崔台符。 那么朝臣们,就要强烈反对他召回杨汲了。 现在,他把崔台符、杨汲一起打包召回。 那么朝臣们就可能不会反对他召回杨汲,只会反对他召回崔台符了。 这就是开窗理论——想开个窗子怎么办?告诉别人,我要把屋顶拆了。 这样,他们就会同意我开窗了。 同时,有了杨汲、崔台符在前面吸引火力,就不会有人关心李诫的事情。 这就叫套娃! 所以,做完这些事情,赵煦就静静的在宫中等着宰执、元老们来找他谈话。 第七百四十五章 各方 文彦博靠在太师椅上,眯着眼睛,静静的听着,在他身前的人的话。 “官家已下敕书,召回杨潜古、崔平叔……” “还望太师能入宫劝谏,万勿令这等小人回朝,以免污元祐更化之政,使圣朝蒙羞。” 说话的人是新除的左谏议大夫梁焘。 梁焘的父亲是梁蒨,文彦博的门下老人。 曾在贝州城下,跟着文彦博一起平定王则之乱。 从此入了文彦博的眼,一路提拔。 有着这些香火情在,梁焘当然也能在文彦博面前有说话的地方。 文彦博听着梁焘的话,只闭着眼睛,道:“杨潜古为人如何,老夫并不知晓。” “但崔平叔,却是老夫门下故吏……其为人,老夫也算是了解的。” “仁祖当年,就曾以‘尽美’二字,赐予崔平叔,勉其为国效命!” 这是事实。 崔台符最初是跟着文彦博混的。 崔台符改官的荐书之中,有一张就是文彦博给的。 所以,文彦博是崔台符在官场的领路人。 故此,这么多年来,尽管文彦博对崔台符一直态度冷淡。 但每逢节庆,崔台符都会派人去洛阳(现在是汴京)给文彦博问安。 而文彦博虽然一直冷处理,但也没有将崔台符派来的人赶出去。 梁焘听着文彦博的话,低下头去,道:“当年的崔平叔是当年的崔平叔!” “太师难道忘了?” “熙宁年间的登州阿云案,崔平叔阿附王安石,扭曲刑统,流毒至今……” “下官听说,太师当年因此曾言:崔平叔,非吾门下故吏也!” 当年的登州阿云案,最终演变成了大宋的刑讼大辩论。 司马光、王安石各执一词。 朝野内外,分别站队。 崔台符就是站的王安石的队伍。 最终,王安石靠着说动先帝,前后三次以天子权威,下达诏敕,修改法律,才战胜了司马光。 这也是司马光和很多参与其中的旧党大臣最不服的地方——辩论就辩论!讨论就讨论! 说不赢我了,你就请君权下场?而且一请就是三次! 几个意思啊? 不要脸! 自然,输了的旧党,是越想越气。 于是,就把气撒向了那些在登州阿云案中,站队王安石的人。 很多最开始并不支持变法的人,就这样被赶到了王安石的队伍里。 崔台符就是其中之一。 他在事后,因站队王安石,而被文彦博公开宣布,革除门生资格,并收回对其的保举书。 “而这些年来,崔平叔在朝,所造祸端,天人共鉴!” “其与权阉,狼狈为奸,为其诬罪、拷打、锻炼成狱者,数以百计!”梁焘说到这里,就有些激动了。 “太师!” “若杨潜古、崔平叔,皆得回朝……我恐这元祐更化的善政,就要为这两个小人所毁坏了啊!” 他越说越激动,以至于都有些口不择言了:“主上幼冲,虽圣哲聪慧……” “然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嗯!”文彦博终于坐不住了,他坐起身来,看向梁焘,眼睛微微瞪起来。 梁焘顿时意识到失言了,赶忙稽首:“下官失言,乞太师治罪!” 文彦博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颤颤的起身,拿起放在太师椅边上的那把御赐的几杖,敲了敲梁焘身前的地面。 几杖清脆的声音,既是警告,也是送客。 “文六!”文彦博呼唤着文及甫。 文及甫立刻进来:“大人……” “老夫乏了!”文彦博说道:“汝替老夫招待况之吧!” “诺!” 梁焘也只能是拱手行礼,再拜送文彦博回内宅。 目送着文彦博的背影,梁焘在心中摇摇头:“果然,太师已老朽!” “再无昔年锐气!” 天子幼冲! 这是事实,他难道说错了吗? 是! 梁焘也承认,如今的天子,虽然年少,但在治国用人上,已经成熟。 更是聪哲圣明,千古罕见! 但,商纣王、隋炀帝,难道就不聪明,不圣哲了? 故此,天子越聪慧,他身边就越应该多放君子正人。 并尽可能驱逐那些小人、奸佞! 就像元丰八年,司马温公和左相申国公吕公著回朝后做的那样——皆以君子正人,充天子经筵。 而现在呢? 随着司马温公离世,天子身边的小人是越来越多了! 先是沈括,然后是刑恕、王子韶。 现在更是要召回杨汲、崔台符! 这样下去,天子亲政后万一重演熙、丰变法事,天下苍生,如之奈何? 可,他梁焘,只是一个小小的左谏议大夫。 而且是新除的。 人微言轻,就连御前也没说过几次话。 在这个事情上,他是真的无能为力。 文彦博老朽昏聩,是指望不上。 “只能是去,张、冯两位元老面前劝说了……”他想着。 …… 文及甫送走梁焘,就来到了文彦博休息的客房。 文彦博此时,正靠在坐褥上,手上拿着一卷手册。 “大人……”文及甫来到他面前。 “梁况之走了?”文彦博没有抬头,只是问道。 “嗯!” “此人太急躁!”文彦博淡淡的评价着:“汝兄弟以后少与他来往,免得将来被牵连!” 文及甫嗯了一声,在京城被老父亲敲打了两年,他现在已经学乖了。 老父亲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至于遵不遵守? 那就看心情了! 反正,大不了挨一顿骂。 难不成,老父亲还能举着几杖打他不成? 当然,文及甫心中也是有着疑问。 “大人,缘何在此事上……”他欲言又止的看向文彦博。 文彦博放下手里的书卷,笑了一声,答非所问的道:“吕晦叔前几日不是通知汝,本月丙申(15),遣人至开封府中,商议扑买抵当所的事情吗?” “汝可选好了,我文家要拿下哪一个抵当所?” 文及甫虽然不懂文彦博,为何提起这个事情,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回禀大人,儿子已经选好了。” “就选汴京新城东厢抵当所!” 汴京城的厢坊制度,虽然已经崩溃。 所有厢坊,除了汴京学府所在的靖安坊外,都是开放性的城区。 但,整个城市,还是按照唐五代的城市布局,分为不同部分。 而从去年,抵当所吞并在京诸寺的质库后,在韩绛领导下,开封府、店宅务等有司联手,已按照汴京城的不同区划,将抵当所分成了不同的分支。 而汴京城的区划,分为内城、新城、新城外。 其中内城,分左右两军,两军下又分设两厢,称为左右军第一、第二厢。 新城则不按军分,而是按照方位,分为东西南北四个行政区划。 其中,东厢的规模最小。 只辖了九个坊区! 文彦博听着,眯起眼睛,问道:“说说看,你的理由。” 文及甫答道:“儿这些时日,已经走访过,也实地看过了。” “这新城东厢,虽只九坊,但坊中产业甚多……” “显仁坊、汴阳坊、崇善坊、安仁坊,自国初以来,便是作坊云集,百工汇聚……” “而春明坊、宣阳坊,则多勋臣外戚……” “又有朱雀门大街,贯穿整个东厢,人口繁多……” 文彦博听着满意的点点头,看着文及甫的神色,也总算是欣慰起来。 不过…… “汝选新城东厢抵当所,恐怕还有一个原因吧?”文彦博悠悠的问着,眼睛直视着这个儿子。 文及甫顿时瑟瑟发抖。 但文彦博也不点破,只是道:“有些事情,汝要注意度!” 汴京新城的东厢,最著名的地方,自熙宁以来,就只有一个地方——春明坊。 那里有着先帝赐给王安石的宅邸! 现在,王安石的嗣孙王棣在京城,跟在吕公著身边。 每到休沐日,王棣都会回到春明坊的荆国公宅。 然后他就效仿王安石,经常去邻居家串门。 他的邻居是谁? 宋处仁! 宋处仁是已故的龙图阁学士、赠礼部侍郎宋敏求之子,其祖父是燕宣献公宋绶。 而宋家,经过宋绶宋敏求父子数十年的经营,已经是这汴京城中最大的士大夫公卿社交场所。 无论新党、旧党,只要到了宋家,都会暂时放下恩怨。 而原因只有一个——宋家有着所有士大夫都渴望的东西——藏书。 从宋敏求生前的著作,就能看出他家的藏书,到底有多么丰富和强大了! 《唐大诏令集》、《六宗实录》、《长安志》、《春明退朝录》。 宋敏求能有这些著作,靠的就是他家收藏的那几万卷,连宫中都未必有的唐代史料、典册、诗集。 无论是欧阳修写新唐书,还是司马光写资治通鉴,都得找他借阅藏书。 那么宋家为什么有这么多藏书? 那是因为,宋家掏空了四个大宋藏书大家的家藏! 第一个是宋绶的外祖父杨徽之。 杨徽之是从五代走过来的文人,收藏了大量的唐五代典章。 但他没有儿子,死后,家产为诸女婿、外甥所分。 而宋绶不要钱,只默默拿走了杨徽之的藏书。 第二个,则是真庙时的宰相文简公毕士安,这是宋绶生母的祖父,也是其妻子的曾祖父。 因宋绶父子好书,毕家藏书,被他们父子如松鼠搬家一样,在数十年中,一点一滴的搬空了。 第三个是魏文征公王旦。 王旦生前,很喜欢宋绶,所以王家藏书,也难逃毒手。 第四个,则是当朝的宰相吕公著。 因为,吕公著的次子吕希哲的妻子,就是宋敏求的掌上明珠。 所以,宋敏求在世的时候,就盯上了吕家那从吕蒙正时代就留下来的家藏藏书。 吕公著也知道宋敏求好书,于是敞开家门,任由其抄录甚至搬运。 就这样,宋绶父子两代人,靠着掏其他人家的藏书,以及自己几十年如一日的,到处购买、搜罗古籍。 撑起了整个大宋,最丰富、最全也最好的唐五代典章库。 无论是唐五代的史料还是唐五代的诗篇,都藏在宋家的书架上。 而且,因为宋绶父子爱书、喜书。 所以这些宝贵的文献,都得到了非常好的保养、修订。 宋绶父子在世时,还会组织汴京的士大夫一起校正这些藏书的缪误。 对士大夫来说,春明坊第六区的宋府简直就是他们的天堂! 如今的宋家,在宋敏求去世后,因为能力问题,再也组织不起天下有名的士大夫一起修订、校正藏书。 但,宋家依旧对整个天下的文人士大夫敞开大门。 只要你是读书人,都可以去宋家借阅他家的藏书。 于是,春明坊的房价,因此成为了整个汴京新城的高地——因为有太多人,喜欢居住在宋家的附近,以便随时借书。 自然而然的,宋家也就成为了这汴京城最大的士大夫公卿社交场所。 在宋家,哪怕是熙、丰时代,新旧党争最激烈的时候,也经常能看到朝中新党和旧党的大臣,坐在一起安静的看书,甚至互相交流彼此的心得。 王棣自回京,就住在了春明坊内。 有空就去宋家借书看,宋家人很喜欢这个年轻人。 而随着王棣去的次数多了,汴京城内的其他家衙内也都纷纷打着去宋家看书的旗号,接近王棣。 文及甫就被刑恕拉着去了好几次。 回来后,文及甫就嚷嚷着,要选一个女儿嫁给王棣了。 但被文彦博骂了一顿狠的,文及甫这才不敢再提。 但他并没有死心。 这次特意将文家要扑买的抵当所选在汴京新城,还是有打着招王棣为婿的算盘。 没办法! 王棣太香了! 王安石的嗣孙!唯一继承人! 按照刑恕所言,无论是谁家的女儿嫁过去,都可以躺着享福。 这样的一个女婿,顶的上七八个状元郎! 刑恕还说,要不是他没有适龄的女儿,就算学当年的张尧佐绑冯京,也会把王棣绑回家的。 刑恕的话,真的是让文及甫动心。 如今,自己的小心思,被老父亲看破,文及甫自然瑟瑟发抖,支支吾吾起来。 瞧着文及甫那没出息的样子,文彦博摇摇头,道:“汝这逆子……” “老夫迟早要被汝气死!” 文及甫以为老父亲是在骂自己和王棣交往,便低下头去,乖乖挨骂。 文彦博叹息几声,道:“汝可知,为何老夫不答汝对梁况之的疑问,反而提及抵当所扑买一事吗?” 文及甫摇头。 文彦博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才问道:“我文家扑买抵当所后,会变成什么?” 文及甫小心翼翼的回答:“勋臣外戚?” 文彦博点点头:“汝还不算太蠢笨!” 在大宋,士大夫文臣,需要维护名声,哪怕私底下再怎么贪拿卡要。 明面上也需要装出一副两袖清风的样子。 直系亲属,更是需要好好约束。 不能让他们在外面乱来,搞坏了自己的名声。 所以,士大夫家族,都会用门客或者族人当白手套经商。 同时,他们也适可而止。 很多事情,都不敢做的太过分。 只有勋臣外戚们,会光明正大的做买卖,经营生意。 如驸马都尉王晋卿,就是这汴京城里,最大的苎麻商。 他家的麻袋,是直接卖给开封府。 朝野内外,对此都是熟视无睹。 因为,这是游戏潜规则,祖宗以来,赵官家们和士大夫集团,就是通过让渡经济利益,喂饱了外戚勋贵们。 让这些在汉唐张牙舞爪,肆无忌惮的政治力量,变得如同一只温顺的小猫。 “现在,汝知道,为何老夫不愿意与梁况之纠缠了吧?” “外戚勋臣,不可干政!”文彦博语重心长的对文及甫道:“汝兄弟要切记这一点!” 这是游戏规则。 外戚家,吃饱了就一边呆着吧。 国家大事少掺和! “那大人就不管了?”文及甫忧心忡忡的道:“如此一来,朝野恐怕会对大人有非议……” 文彦博是太师,是平章军国重事。 这种事情他要不管,舆论能骂死他! 文彦博笑了:“老夫何曾说过不管?” “但他梁况之是什么人?” “他说,老夫就要管,那老夫算什么?” “再怎么样,也得吕晦叔亲自来请老夫!” 文彦博说到这里,咧着嘴笑了起来。 他可是太师,是平章军国重事,是位在宰相之上的国家元老! 你梁焘什么东西? 也是你随随便便就能请得动的? 开玩笑! 要是他能被随便什么人请动了,那他还怎么影响国政? 当然,文彦博不会说出口的事情是——其实他也没有搞清楚情况。 他要看看风向。 然后再视情况来定自己的策略。 …… 吕公著这两天休沐在家。 所以他很珍惜宝贵的休息时间。 但是,很快的,他宁静的休假,被忽如其来的事态所打断了。 “恩相……”李常坐在他对面,忧心忡忡:“官家已经下了敕书,要召回杨潜古与崔平叔这两个贼子!” “此二贼若是回朝,朝堂恐怕难以安宁!” 吕公著揉了揉太阳穴,叹息一声,问道:“谁给官家写的敕书?” “写敕书的是中书舍人钱勰……” “钱穆父?!”吕公著哼哼两声,对这家伙的两面三刀,并不感到意外。 因为,钱勰这个人的立场,一直就是忽左忽右,忽新忽旧,典型的墙头草。 偏生这个人文章写得好,书法也算当代一流。 所以交游广阔,朋友遍及四海。 什么苏轼、吕大防、范纯仁,都在他的朋友圈里。 不过,据说他和章惇有仇。 似乎是因为当年章惇在朝的时候,被其讥讽过。 反正,章惇后来出镇广西,离京的时候,设宴与同僚作别,独独没有请钱勰。 “那门下省呢?”吕公著叹了口气:“门下省的各位给事中,怎么就不驳回?” 李常叹道:“下官已经问过了当日当值的那两位给事中。” “胡完夫(胡宗愈)言,其不知杨潜古之事……” “且杨潜古曾经担任过都水监,如今官家再拜之,并无问题!” 吕公著闭上眼睛:“那崔平叔的敕书又是怎么回事?” 刑部侍郎兼大理寺卿! 这可是抓着刑统解释权的人! 而登州阿云案已经证明了,假若让新党的人,掌握了刑统解释权会有多么可怕——他们将扭曲刑统,甚至直接让皇权下场,修改刑统以适应他们的主张和需求。 而崔台符则是这个结果里,最可怕的人选! 因为,崔台符是真的懂刑统啊! 他可是明法科出身的进士! 当年的阿云案,就已经证明了他是会为了政治而修改刑统的。 一旦崔台符回朝,那么他控制的大理寺就绝不会同意推翻阿云案后形成的刑统法令——谋杀已伤,案问欲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 推翻这个法令,不仅仅是司马光的遗愿。 也是他吕公著的政治追求之一! 自古以来,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王安石为了变法,肆无忌惮的破坏了这个千年的铁律! 只要自首,就可以减罪。 于是,天下盗贼大起,社会治安大坏! 李常犹豫了一下:“恩相……崔平叔敕书送抵门下省时,轮值的给事中是……范……范子功!” 吕公著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 “范百禄!?” “怎么可能是他?” 范百禄,少主身边出来的人。 少主即位后,先后历任起居郎、起居舍人、同修起居注、中书舍人。 一步步平步青云,去年才改的给事中。 从这个角度来说,范百禄确实不可能驳回天子的敕书。 可问题是…… 范百禄除了是天子近臣外,他还有一个身份啊! 蜀郡公范镇之侄! 而范镇整个后半生,都在和王安石的新法做斗争。 范百禄作为其侄子,怎么都不该让崔台符的敕书通过的! 良久,吕公著长处一口气,骂道:“又一个家贼!” 这就是将范百禄和他吕家的吕嘉问相提并论了。 没有办法了! 吕公著站起身来,对李常道:“公择啊,准备一下吧,随老夫回都堂!” “老夫要写劄子求见陛下!乞请圣意,收回成命!” 李常问道:“恩相不需要请几位元老一起入宫吗?” 吕公著摇摇头:“不必劳烦诸位元老了!” 李常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吕公著打断了:“公择去准备吧!” 他是宰相! 而且,是如今朝中的独相! 怎么可以遇到事情就去请元老? 那样的话,谁还会尊重他这个宰相? 将来,新拜的右相入朝后,看到他这个左相如此无能、软弱,还不得蹬鼻子上脸? 所以,吕公著是绝不会去请元老的。 他可不是韩绛,会被那些元老拿捏。 他是吕公著,吕夷简之子! …… 张方平静静的听着,梁焘说完。 然后,这位元老,默默的起身:“老夫有些乏了……” “况之且先回去吧!” 梁焘目瞪口呆的看向张方平,这位他所仰慕的元老。 他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张方平会和文彦博一样的反应。 但,张方平已经起身送客,他也不敢追问,只能恭身再拜。 张方平的儿子张恕,走了进来,将梁焘请着,送出府去。 然后,张恕才来到张方平面前,问道:“大人,缘何不肯答应梁况之?” 张方平笑了:“梁况之是文宽夫的故吏之后,他却不去寻文宽夫,而来寻老夫……” “当老夫是三岁孩子?” “这分明就是文宽夫的奸计!” “叫老夫出头去当坏人,恶了天子,他再来当好人!” “没门!” 和文彦博斗了一辈子,张方平自问自己早已经看破了那个老匹夫的低劣伎俩。 “可万一不是呢?”张恕问道。 张方平抿了抿嘴唇,道:“若是这样,那这梁况之在老夫这里就曰可杀!” 张恕不明白的看着自己的老父亲:“为何?” “因为啊……”张方平舔了舔嘴唇:“老夫听张芸叟(张舜民)说过,这梁况之与崔平叔有过节和仇怨!” “据说,崔平叔手中有他的罪证……” “若张芸叟所言不假,那这梁况之,就是在利用老夫了!” “老夫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被他人利用,为他人棋子!”张方平说到这里,有些咬牙切齿,似乎想起了某位故人。 第七百四十六章 茶颜悦色 吕公著的劄子,送到福宁殿的时候,赵煦正在看书。 看的是宋处仁献的《杜工部小集》。 这是唐代宗时的润州刺史樊晃搜集的民间流传杜甫诗篇所编。 是历代杜甫诗集之祖! 可惜的是,现代人已无缘目睹这一瑰宝。 而宋处仁家里所藏的这一版《杜工部小集》,格外珍贵。 其虽非原版,是由五代残卷抄录而来,但抄录它的人,却是大宋名臣王洙王原叔。 这位可是,大宋第一杜甫迷弟。 其所编修的《杜工部集》,流传到了现代,是公认的杜甫诗集之祖。 不止如此,王洙还是大书法家。 号称北宋第一隶书大家! 他所写的范仲淹神道碑,数百年后,依然屹立在洛阳伊川的范园之中,是无数隶书爱好者的打卡之地。 而在王洙所抄录的这部《杜工部小集》中,至少有三十首杜诗,是在现代已经失传、逸散的。 后人已经永远无法看到它们了。 而在如今,它们依然存世,但,却被束缚在宋家的书架上。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好在,赵煦手中,现在有着《汴京义报》这个工具。 所以,他已经命汴京义报,逐期刊载唐代的李杜等诗人的诗篇。 这也是他让宋处仁,献书的缘故。 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嘛! 赵煦正看着杜甫的诗篇,沉浸在杜诗描绘的世界中。 冯景悄然来到他身后:“大家,申国公递了劄子,乞陛见。” “哦!”赵煦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 “吕相公来的倒是挺快!”赵煦说着:“且将吕相公,请到东阁静室!” “我随后便到!” 说着,赵煦就走向寝殿,命文熏娘为他准备沐浴。 召见宰相,尽管是私下场合。 却也需要在细节上给与足够尊重! 而最廉价,也最让人舒服的方式,莫过于洗个澡,换身新衣裳了。 …… 吕公著在冯景的引领下,来到了这个传说中的东阁静室内。 门口矗立着的御龙直卫兵,笔直而沉默。 燕达之子燕援的身影,在帷幕内若隐若现。 和传说中一样,这静室的内侧墙壁,开有门户。 据说,这是当今即位后,特意命人开凿的。 传说,是某日少主读书,看到北齐高澄的下场,心有戚戚然,便命人开凿了这样一扇门户。 而宫中御厨,皆得以特旨可在宫外经营吃食店,据说也是由此而来。 所以,传说宫中的御厨们,逢年过节的时候,都会拜一拜高澄。 在门口驻留了一刻钟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便从静室另一侧的门户中走了进来,来到了那帷幕内坐下来,于是,有人将帷幕升起,好方便君臣相见。 吕公著看的仔细,官家方才是沐浴过了的,发鬓还有些湿意,身上的常服,也是特意换的新的,隐约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想必是熏过香的。 这让吕公著有些感动!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这是士大夫们的朴素价值观。 何况他家世受国恩! 于是,吕公著微微躬身行礼:“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臣公著,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赵煦坐下来,看向吕公著,吩咐着左右:“来人,快给相公赐座、赐茶!” 吕公著连忙谢恩。 冯景则已经搬来了一条椅子,放到了吕公著身后,又带人奉上煮好的茶汤。 吕公著再拜谢恩后,坐了下来,然后端起奉来的茶汤,礼貌性的轻轻抿了一口,放下茶盏。 赵煦等吕公著放下茶盏,就问道:“相公今日特意递劄子求见,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吕公著连忙答道:“圣明无过陛下。” “可是天旱不雨,民间有所骚动?”赵煦明知故问着。 听到官家提起旱情,吕公著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没办法,当下的旱情,已经影响了包括京畿、京西在内的十几个州郡,受灾人口超过百万。 崔台符、杨汲两人的任免问题,在旱灾面前,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吕公著只好答道:“奏知陛下,今旱情危急,臣为左相,领率天下……” “此诚臣之德薄,故臣乞陛下降诏罢臣相位,以纾旱情,以谢天下!” 说着,吕公著就起身,俯首而拜。 赵煦赶紧让冯景上前,扶起吕公著,道:“天旱不雨,乃朕不修德行仁,以至上苍降罚,与相公何干?” 虽然说,不管是吕公著也好,还是赵煦也罢,都不信董仲舒那一套。 但,架不住民间相信的人多啊。 特别是农村的农民! 他们就信这一套! “何况,前时相公,已上行仁修德十事,朕阅之,深以为然,已命有司施行!”赵煦说道:“想来,待诸般条贯施行之时,上苍必降甘霖,以泽苍生!” 对于天灾,大宋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打法。 这套打法既能忽悠老百姓,又能缓解社会矛盾,还能多少让底层有些希望。 其名字一般叫xx十事、八事。 其一般以释放轻罪刑徒、减重罪犯刑期,打击盗匪与招抚盗匪并行,赈济受灾、减免税赋等等为核心。 这次,吕公著端上来的,就是全套餐。 一方面,释放各地在押轻罪犯,并减少重罪犯的刑期。 同时,命各路严肃辖区盗匪,对于那些‘谋杀、强盗杀人’等元凶,务必重拳出击。 并对一些影响比较恶劣的凶犯,勒令地方守司,务必限期擒获。 同时也给出路,盗匪中只要肯自首的。 那么,只要不曾杀人者,皆可减等治罪。 并令受灾州郡,上报损失,朝堂分遣御史去视察,然后综合损失,进行赈灾。 一共是十条措施,所以称为‘利民十事疏’。 吕公著的这些措施,看着是老生常谈,实则却是很有效的办法。 因为啊…… 在大宋像汴京城这样,百姓们敢于打官司,愿意打官司,且不怕打官司的地方,官府也愿意接受百姓上诉和告状的地方,只是少数。 甚至可以说是特例! 真正的大宋社会,特别是农村社会。 那是真正的你法我笑! 各地监狱中,关押的犯人,有的是被地方官,胡乱抓紧去顶罪,完成指标的。 所以,释放轻罪犯,减少重罪犯的刑期、刑罚。 其实是一种缓解社会矛盾的有效措施。 也是加强老百姓心里面‘官家圣明,坏的都是贪官污吏’这一思想钢印的办法。 而打击盗匪,限期擒获那些影响力极坏的家伙,同时给不曾杀人的盗匪,一个免罪或者降罪的出路。 则是为了瓦解,民间存在的那些地雷。 而派御史下地方巡查,则是在告诉老百姓——天子果然是圣明的,你看,都派人来看我们,了解我们的情况了!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 既让老百姓感恩戴德,也打击消灭了那些可能存在的陈胜吴广、黄巢等创业团队,更使得哪怕出现了陈胜吴广和黄巢这样的人物。 他们也没有成功的社会基础! 犯人,我放了! 重罪犯,我减刑了! 灾,我赈了! 税我减了! 盗匪,不是被我镇压了,就是被我招安了。 你陈胜吴广黄巢,拿什么和我斗? 在封建社会,像大宋这样的王朝,只要没有外敌,自己又不被马尔萨斯陷阱压死,几乎是无敌的。 奈何…… 赵煦知道,现在的大宋外面,强敌正在萌芽。 无论是女真还是后来的蒙古,都是冷兵器时代的巅峰造物。 尤其是蒙古,横扫全世界! 几乎没有一合之敌! 而在内部,马尔萨斯的脚步声,也是越来越近。 所以,若不变革,若不走出关键的那几步。 赵煦知道的,他的国家,不是被外敌锤爆,就肯定会被内部的压力炸个粉身碎骨。 所以啊…… 哪怕他的屁股反对,但为了脑袋,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吕公著躬身道:“陛下圣明!” “陛下以民为本,心怀苍生,定可感动上苍,早降甘霖……” “只是……” 他抬起头,看向赵煦,图穷匕见:“陛下,除便民、利民,行仁施德之外,陛下也当用贤臣、正人,远奸佞小人啊!” “使朝纲清静,社稷安宁,如此,才能感动上苍,早降甘霖!” 这也是儒家士大夫的三板斧之一了。 老天爷不下雨或者下太多雨了是怎么回事? 肯定是朝中有小人作祟! 这是上苍示警啊! 赵煦上上辈子,就已经习惯了这些士大夫的这套打法。 于是,严肃的看向吕公著,说道:“相公所言甚是!” “这也是朕要与相公嘱托的事情!” “如今,国事艰难,社稷不安,相公为宰相,当率文武大臣,以正朝纲,清风气,使上下一心,同心同德,共度国艰!” 这是赵煦在现代学到的。 想要化解别人对你的刁难怎么办? 不要自证,不要陷入做题家的误区。 你应该换个思路,从出题家的角度看问题。 只要把属于自己的问题,变成别人的问题,那么一切迎刃而解。 这就叫与其为难自己,不如折磨他人。 就像现在…… 朕是相信相公的啊! 相公要努力啊! 团结国家,就靠相公了哦! 吕公著瞬间哑然。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赵煦这样跳脱的思维和说话方式。 同时他也知道,赵煦是可以商量的,也是愿意妥协的。 这也是,很多旧党大臣,愿意留在朝中,而不是和熙宁、元丰一样挂印而去的缘故。 赵煦对他们,就像渣男、绿茶。 常常做出一些让他们认为‘只要我再加把劲,就可以让天子,走上正道’的错觉的事情。 而且,偶尔,赵煦还会真的,顺着他们的心意,去做那些标准的,符合儒家道德要求的事情。 譬如,扑买绫锦院后,紧接着宣布要将各地的工坊,也一并扑买。 还高调的宣布,要遵循圣人教诲,不与下民争利。 别说是吕公著了。 赵煦这套打法,连司马光都顶不住! 第七百四十七章 君臣(1) 吕公著在赵煦面前,哑然了片刻后,选择了恭身:“臣谨奉德音,定与两府大臣,同心协力,共佐陛下!” 赵煦笑了。 寿州吕家,是大宋皇权规训下的士大夫范本。 从吕蒙正时代,就是如此。 以至于吕家人,都有些不太像这大宋朝的士大夫! 顾全大局和为国受曲,是刻在吕家人骨子里的思想钢印。 所以,历代赵官家们,才会这么喜欢吕家人。 不过吕公著,还是说出了他入宫想要说的话:“陛下,臣听说,陛下已降诏敕,欲召回宝文阁待制、知黄州杨汲以及朝散大夫、知潞州崔台符回朝?” 赵煦收敛笑容:“确有此事!” 他看向吕公著,问道:“相公有意见?” 吕公著当然有意见了! 但他不能直白的质疑、非议。 因为,除授大臣,本来就是人主的权柄。 按照制度除了谏院外,其他任何人,都没有非议、质疑的权力。 何况,赵煦走完了所有流程。 中书舍人制敕,给事中复核,敕书已经发出。 除非赵煦自己收回,不然,没有人能阻止。 更何况,赵煦还提前拿话,堵住了吕公著可能的进攻路径——相公,要团结朝臣啊! 所以,吕公著犹豫了一下,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持芴道:“陛下除授大臣,臣自无疑虑。” “只是,臣恐陛下不了解,杨、崔两人过去的所作所为……” 赵煦呵呵一笑,打断了吕公著的施法,道:“不瞒相公,朕之所以,召回这两位大臣,乃是眼见,自傅相公拜执政后,中司阙位,有司失人。尤其近来,安相公由坚请辞任……国家越发乏人,于是想起了元丰六年秋,皇考带朕登临集英殿,与群臣中燕……时皇考指群臣语朕,一一介绍……” “当时,皇考曾与朕提及时任刑部侍郎杨爱卿与大理寺卿崔爱卿……” “皇考言,此二大臣,公忠体国,可堪社稷!” 吕公著沉默了。 先帝…… 在先帝眼中,杨汲、崔台符,当然是大忠臣,当然是公忠体国了! 可问题是,这两个人,有点太忠皇权了。 以至于,都丧失掉了士大夫应有的矜持和自尊。 杨汲可能稍好一点。 但那崔台符,为了逢迎皇帝,居然和宦官联手! 其在大理寺、刑部,和石得一的探事司狼狈为奸,打击异己,锻炼成狱。 不止旧党的人,对这个人感观极差。 新党对他也是厌恶不已! 王八蛋! 你背叛了士大夫阶级! 所以,先帝刚刚卧床,王珪、韩缜、章惇等人就联手把崔台符送出了京城。 以吕公著所知,当年王珪甚至还定下了等先帝丧礼结束,就清算崔台符的谋划。 甚至做好了,将之剥麻后,编管岭南的打算。 不过,他还来得及做,就因为得罪了太皇太后,墙倒众人推,最终因为气急攻心而暴毙! 其死后至今,朝廷也没有追赠、追封。 甚至,连个谥号都没有赐下。 可谓是大宋朝死后待遇最惨的宰相。 崔台符也是因此,躲过一劫,得以在潞州逍遥至今。 吕公著上台后,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加之杨、崔二人出知后,也没有犯错,也就没有追着打了。 哪成想,当年的一念之慈,让这两条咸鱼,有了翻身机会! 想到这里,吕公著就感觉心好累! 耳畔,官家的声音,却还在继续说着:“朕今观朝中乏人,便想起了皇考昔日嘱托……” “于是命人取来了这两位大臣的告身,观其履历,确属可用之臣,这才下诏召回……” 说到这里,赵煦就和个好好学生一样,看向吕公著,问道:“相公,朕难道做错了吗?” 吕公著咽了咽口水。 这个问题,他怎么回答,都好像不太对。 错了吗? 吕公著当然很想说错了。 但吕家人伺候了几代赵官家。 那里不晓得,赵官家们的心眼,都和针尖一般小。 当今这位更是以爱记仇而闻名朝野内外。 于是,他只好道:“陛下自是圣明……” “只是,陛下所见到的,只是吏部的告身文字……” “而告身文字,并不能真正讲清楚一个大臣的为人、私德与公德……” 赵煦点点头:“也是!” “朕近来,常看吏部所藏大臣告身……尤其是那些先朝名臣,社稷功臣……” “譬如说,相公之兄,故赠太尉、宣徽南院使、东平郡开国公吕惠穆公(吕公弼)的告身、行状上的文字记述就很模糊,至少与皇考告知朕的的吕惠穆公事迹有极大出入!” “惠穆公一生,为国受曲,可谓披肝沥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其告身、行状上,却遗漏了太多惠穆公的功绩!” 吕公著听着,只觉脖子凉梭梭的,心中警钟狂鸣! 因为,他能猜到,先帝到底和这位陛下都说了些什么? 必然和熙宁变法的时候,他的长兄在朝中,暗地里和先帝打配合的那些事情有关。 譬如说啊…… 当年王安石欲强推市易法的时候。 他的长兄,联络内外君子,欲要在朝上对王安石发难。 所有人众志成城,商议出了几乎完美无缺的对策。 然后…… 然后,吕嘉问就偷了他长兄的手稿,送给了王安石,让王安石提前有了准备,得以在朝堂上,完美化解他长兄发动的攻势,让市易法顺利落地。 此事,如今是人尽皆知的。 但这里面有两个问题。 第一:他长兄为什么要把他和其他人商量的对策,落到纸上,还白纸黑字,事无巨细的将所有部署,写的清清楚楚。 他长兄当时可是枢密使! 不可能连保密意识都没有! 第二:即使他长兄将所有事情都写了下来。 那为什么不好好保护? 反而要将之放到一个,随便什么吕家人都能接触到的地方。 这不就是故意的,给人偷的吗? 可别说,他长兄不知道吕嘉问是个什么人? 那个时候,吕嘉问已经是王安石队伍里的了。 而且,市易法就是吕嘉问在主推的。 这两个疑问,连在一起,就指向了一个真相。 这个真相就是,他长兄吕公弼当年在朝,是奉旨当的反对派。 是和文彦博一样的角色! 文彦博不干了后,接盘的就是他长兄吕公弼。 这两人在朝,既是为了制衡王安石的变法派,防止一家独大。 同时也是在给变法铺路。 这是赵官家们用的非常熟练的掺沙子套路。 通过这种套路,赵官家们得以掌握朝政,并根据需要做出取舍。 而官家此刻将这个往事重提。 其言下之意,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朕都知道! 朕也心中有数! 相公且自重! 很礼貌,也很委婉的劝告。 这就让吕公著有些坐蜡了。 吕公著迟疑片刻,还是鼓足了勇气,继续道:“陛下圣明!” “臣的意思,就是如此!” “告身上聊聊百余字,实难说清楚一个大臣的功过……” “若陛下不弃,臣乞御前为陛下介绍一二,这两位大臣的过往,以佐陛下圣意定夺!” 赵煦看到吕公著坚持,微微抿了抿嘴唇,吁出一口气,道:“那便请相公,为朕言之……” 吕公著也是吁出一口气,然后,便开始了照本宣科的按照着士大夫们的标准,评价起杨汲、崔台符两人的私德。 是的,只是私德! 因为,公德上,这两人在士大夫视角看,确实也很缺。 但问题是,这是士大夫们的看法。 皇帝就不一样了。 吕公著很清楚,他若真的将杨汲、崔台符两人当年在朝的所作所为与罪证都摆出来。 那么…… 少主恐怕,只会嘴上说:“啊啊啊……相公说的对!” 可回头,却还是会拿各种借口,让已经生效的敕书继续走程序。 这是赵官家的基操。 在这个事情上,官家们只要装聋作哑就好了。 而大臣们,哪怕付出十倍、百倍、千倍的努力,也很难挽回。 尤其是考虑到,现在宫中还有两宫在。 而两宫,按照这两年的表现,其实也很爱用像杨、崔这样的皇权忠犬。 特别是太皇太后! 都已经有些饥不择食! 故此,吕公著只能选择攻击,杨、崔两人的私德。 好在,这两条皇权忠犬的屁股,是一点也不干净的。 而吕公著的口才甚是了得,将这两人私底下的行径,描绘的绘声绘色。 什么挪用公使钱、给亲戚批条子做买卖,乃至于因为宠幸小妾,所以给小妾的亲戚行方便。 赵煦听着,只眯着眼睛,心想:“这也叫事?” 大宋朝的士大夫们,都是什么德行? 这满朝上下,宰执公卿,哪个不贪,谁人不拿? 富弼富郑公名满天下,其在洛阳的富园,比赵煦在汴京城外的琼林苑更大更阔气也更奢侈。 传说,游人入富园,若没有人带路,是会在园中迷路的。 某位姓文的太师,当年在成都雪中宴客,一顿饭吃掉了一个禁军指挥一个月的俸钱。 还让禁军在冰雪天气里,给他站岗放哨,气的禁军士兵,砍了他的亭子,辟了当柴烧。 在坐宾客,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 这位太师,当时也是一句重话都不敢放。 等回了城,安全了之后,才去秋后算账。 还有就是,现在在赵煦面前,慷慨激昂,议论着别人私德的这位相公。 寿州吕家,那数不清的良田和府库里堆积的金银财帛,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 总不能是吕家皆是君子正人,所以,家里的钱都被感动了,于是一个个日夜不休的在吕家库房里给吕家做贡献吧? 整个大宋朝野上下,赵煦可以确认,从不贪污,也不拿好处的人,只有四个半。 一个王安石,一个司马光,一个章惇,一个傅尧俞,还有半个是程颐这位道学先生——程颐没有具体差遣,所以只能算半个。 其他人…… 嗯,也不能一棍子都打死。 只能说,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又贪又拿。 且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不止贪、拿。 吃相还非常难看。 好多人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四个蹄子也都拱进食槽里,像野猪一样,把目光所及的一切好处都吃干抹净。 这也是赵煦,要把吞并了质库的抵当所扑买掉的原因——封建社会的官营经济,除了低效浪费,养一大堆脑满肥肠的官僚外,不可能有其他贡献。 与之相比,私营后的抵当所,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但它们肯定充满活力。 有些时候,甚至可能会太过有活力! 不过,赵煦是很会伪装的。 他心中虽然吐槽,但表面上,却装出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 还时不时的点头,对吕公著的介绍,表现出非常认同的姿态。 第七百四十八章 章惇要守制了 吕公著说得口干舌燥,才总算将杨、崔两人的罪证列举完毕。 他忍不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汤,润了润自己的喉咙,然后才接着奏道:“陛下,如臣所言,此二大臣,皆乃无德之小人,安能用为国家大臣?” “拜任一州太守,已是陛下皇恩浩荡……” 赵煦却是唔了一声:“相公所言,若是属实,朕却是欠缺了些考量……” “只是……”他看着吕公著:“皇考曾言,此二大臣,可堪社稷……” “难道皇考会看走眼?” “此二大臣,总归有些本领、才干的吧?” “不如这样,且先召回京城,待朕当面堪问,再做计较!” 吕公著顿时急了! 他连忙起身拜道:“陛下……” “此二大臣,皆是有小材而无德之辈……” “若陛下召回,还委以重用,臣恐天下以为,陛下幸爱小人……” 依然是在打道德牌。 这张牌,若是在上上辈子的赵煦面前打出来,他还是会有顾虑的。 毕竟,儒家构建的整个社会体系,都是围绕着德与道展开的。 而上上辈子的赵煦,虽然因为少年时的经历,聪明、隐忍、早熟。 但,他终究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从小就生活在被儒家纲常和道德伦理环绕的环境下的。 对于儒家提倡的很多东西,他是真的信! 奈何,如今的赵煦,在现代留学了十年。 而他所处的那个社会,还是一个极端现实主义的商品经济社会。 在那个社会里,只有成功的人,才能得到赞美。 而衡量成功的唯一标准,就是赚了多少钱! 普罗大众,甚至根本不在乎,这个人是通过什么方式赚到的钱。 尤其是他刚刚在现代重生的那个时间点上。 那可是,一个富商的衙内,仅仅是因为有钱,就被无数人称作国民老公的时候。 某位大富商,更是荣膺着‘爸爸’美称。 在这种环境下,留学十年后的赵煦,不可避免的被那个社会所影响、重塑。 早已经成为了一个道德真空。 在他的上上辈子,他甚至会因为西军杀良冒功,而下诏制止,并为了防止西军继续杀良冒功,而给西军下诏,将俘虏老弱妇孺的赏格,提高到与斩首相当的地步。 而在现在,他却是熙河棉庄和交州甘蔗庄园的最大后台。 他竭尽所能,只为了一个目的——成功! 为了成功,赵煦和现代人一样,可以不择手段,无视良心。 当然了,在现代留学的经历,也让他知道,伪装和表演,也是很重要的。 于是,赵煦装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说道:“相公所言,朕会仔细考量的!” 吕公著露出些喜色,但他还没得及高兴,赵煦就继续道:“但是,朕也会派人去调查,看看百姓对这两位大臣议论,看看他们是否真的如相公所言一般有材无德……” 吕公著瞬间变色! 因为…… 杨汲和崔台符这两个小人,虽然在士林眼中,是坏事做尽,生儿子没屁眼的混账! 但在民间老百姓眼中,却不是如此。 甚至,可能形象将完全颠倒过来! 尤其是在杨汲身上,这个特点将极为明显! 吕公著只能是硬着头皮,拜道:“陛下……民间愚夫愚妇,不识圣人经义,不明忠恕仁义……彼辈所言,未必可信!” 赵煦轻笑一声:“相公何出此言?” “朕自即位以来,尝读《尚书》、《春秋》、《礼记》……” “学圣人之教,观先王之政!” “书云: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 “《春秋》有教:国将兴,听于民,又教: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教!” “《礼记》又教: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说着,赵煦就看向吕公著:“相公,缘何劝朕不听民言呢?” 吕公著顿时哑然,说不出话,只能拜道:“陛下圣明,是臣失言了!” 他终究,脸皮还是不如文彦博,没有办法顶着那些政治正确的圣人、先王之教,喊出那句在他心里面的话——陛下,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缘何要听百姓之言? 当然了,除了脸皮不够厚,吕公著还有一个顾忌——赵煦在去沐浴前,特意将一个人,也叫到了这东閤静室的屏风后面。 吕公著在进来后,就已经看到了那个在屏风后面的身影。 正是在今年接替范百禄,成为起居郎、同修起居注的黄寔。 此人,是章惇的外甥,其父黄好谦,今以朝散郎而出知颍州。 黄寔父子,和二苏是密友,关系好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当年,苏轼兄弟被贬,所有人都忙着和他们切割的时候。 黄好谦父子,依旧与之往来密切。 甚至,为了证明关系铁,黄寔冒着极大风险,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全部嫁给了苏辙的两个儿子苏适、苏远。 故此,苏辙出知前,向官家举荐了黄寔,还特意说明,此人是章惇的外甥。 官家闻之便以苏辙推荐,加上‘寔,章相公之甥也,朕宜嘉之’的理由,拜为起居郎、同修起居注。 也正是因为发现了黄寔的身影,吕公著也有所忌惮。 好多话,都不好说。 就怕被记下来,写到了国史上。 …… 送走吕公著,赵煦抿着嘴唇,坐在坐褥上。 等到黄寔的身影,从那屏风后消失。 赵煦才叹息了一声:“唉……” 这大宋的士大夫们,不要看满嘴仁义道德,但到了关键时刻,却是分得清自己的阶级的。 这一点,无论新党,还是旧党都是如此。 面对问题,所有士大夫,都会选择——再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背! 而且,在这个过程里,他们不会有任何犹豫。 所谓仁义道德,只限于他们自身。 准确的说,是和他们同一个出身,同一个阶级的群体。 将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双标发挥的淋漓尽致。 当年,狄青为枢密使。 朝野内外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大? 就是因为狄青不是他们的人。 只是一个大头兵出身!而且,哪怕被拜为枢密使,也不肯洗掉自己的刺青。 所以,狄青被所有人围攻。 包括武臣! 杨汲、崔台符,之所以被人敌视、孤立。 原因和狄青差不多。 杨汲是技术官僚,起家司法参军,一路走上来,干的也都是工程、技术类职位。 与那些宽袍大袖,满嘴仁义道德的士大夫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崔台符就更厉害了。 他甚至都不是正牌进士出身,而是明法科的进士。 这两个人,在正常情况下,是几乎不可能和正常的文臣一样靠着磨勘升官的。 他们的天花板,是被钉死在选人这个级别的。 故此,这些人只能找一切机会,抱皇权大腿博出位。 而,文臣士大夫们,在看到了这些人和皇权结合后开始蹿升,自然会厌恶。 …… 吕公著回到都堂。 李常很快就找上门来,师徒两人于是关起门来开始商议。 等李常听完,吕公著介绍的入宫面圣经过后,他顿时叹息一声:“官家怎会想到,派人去民间,打探这两个小人的名声的?” “这可如何是好啊!” “若官家所遣去查访的使者回报后,这两个小人回京的路,恐怕就无法阻断了!” “特别是杨潜古!” 李常知道的,杨汲、崔台符这两个小人,在那些无知愚民眼中的形象,可能和士林中的形象,完全颠倒过来。 特别是杨汲杨潜古! 这个小人在那些愚民眼中,几乎是再生父母! 吕公著也是悠悠道:“杨潜古回京,重任都水监,恐怕是拦不住了……” “但无论如何,崔平叔不可为刑部侍郎兼大理寺卿!” 那小人,若重新回朝。 必定再次和石得一这个权阉,狼狈为奸。 再算上,汴京新报的报童们,作为天子耳目,游走于市井。 届时,这司法、刑狱、情报,三位一体。 皇权必定将不受控制的膨胀! “为今之计,也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了!”李常点点头:“便宜那杨潜古了!” 虽然,他是有些不甘心。 可,官家既已经决定,要派人去民间查访杨汲、崔台符在民间的官声。 那么,所有对杨汲私德的攻击和诋毁,都将在数以千计甚至万计的百姓呼声中,化作无形! 原因很简单。 这里是汴京,是开封府! 而杨汲起家,就是在这里! 杨汲在熙宁二年到熙宁六年,担任开封府府界常平公事,兼权都水丞。 彼时,他的顶头上司是——都水监候叔献! 而当时,他和候叔献搭班子,一起负责——汴水淤田法的工程建设与落实。 这个项目,完全重塑了开封府的农业生态。 开凿陂湖三十六,引支渠数十条,新修堤坝百里,引汴河水冲刷、灌溉盐碱地超过两万顷。 甚至让开封府,第一次出现了水田,于是北方的开封府诸县,有了水稻。 在候叔献已死的今天,杨汲就成为了收获所有感激的人。 这就是杨汲,再怎么被人攻讦,却始终能屹立不倒的缘故。 他在开封府,不说是万家生佛。 起码也是‘民皆称颂、感恩。’ 所有对杨汲的攻击和非议,在那引汴河淤田,再引樊河冲刷,洗去泥沙中的盐碱,将盐碱地变成了上田甚至水田的庞大工程面前,都显得那么单薄! 对那些民间无知的愚民来说。 他们才不管,杨汲贪没贪,杨汲养了多少个小妾,私生活多么多么堕落。 他们只知道,过去,他们吃不饱肚子。 但在候都水与杨水丞来了以后,他们能够吃饱了。 这就够了! 只能说,愚民,不识大义,鼠目寸光,也就这么点格局了! “恩相……”李常道:“潞州距离汴京,快马不过三日路程……” “如今,恐怕宫中敕书,将抵潞州……” “那崔平叔没几日,就可能奉诏回京了……” 吕公著点点头:“敕书是丁亥日降下,最快,可在已丑日抵潞州……” “要改变圣意,也就这几日时间了……” 等崔台符进了京,到了刑部就任,那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一切都不可更改! “那……”李常问道:“恩相,打算如何作为?” 吕公著吁出一口气:“且先看看吧!” “老夫,已经尽了身为宰相的义务。” “接下来,就该是元老,尤其是太师,为社稷尽忠了!” “然后,还有都堂那几位相公!” “若老夫没有记错的话,当初,写迁崔台符于外诏书的人,就是邓温伯!” 那时,学士院里就一个邓润甫。 新的翰林学士曾布,刚刚结束守孝,还没有来得及上任。 而吕公著记得,当时,写给崔台符的敕书文字,邓润甫用词可不好! 现在,崔台符要回京。 邓润甫还能坐得住? …… 第二天,元祐二年四月庚寅(初九)。 早上,赵煦正睡得香甜时。 他听到了一阵低声的呼唤:“大家……大家……” 赵煦睁开眼睛,看到了冯景的身影。 而在帷幕外,还有着郭忠孝的身影。 赵煦顿时知道,可能是出了急事。 于是问道:“发生了何事?” 帷幕外的郭忠孝,顿时跪下来奏道:“陛下……” “方才苏州有急脚马递入京,将苏州走马承受公事马幽之实封状,送抵通见司……” “臣不敢拖延,既来见陛下,呈奏以闻!” 赵煦立刻坐起身来:“苏州?走马承受马幽的实封状吗?” 他叹息一声,已经能猜到了一些,便道:“且拿来与朕看……” “诺!”郭忠孝再拜,将一封用火漆封的严严实实的实封状,呈递在手上。 冯景走出去,接过那实封状,呈递到赵煦手中。 赵煦接过来一看,就叹息一声:“唉……” “不意国家今日竟失了一位长者!” 然后,他就将冯景唤到面前,说道:“冯景啊,汝亲自替朕走一趟章相公的府邸,慰问、告慰相公家人,顺便代朕表达哀思!” “再让学士院制词,依故事追赠相公之父官爵!” 郭忠孝送来的,是来自苏州的讣告。 根据苏州走马承受公事马幽报告:致仕、银青光禄大夫章俞于元祐二年三月庚辰(28))于苏州章惇兄弟为他购置的宅邸内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九岁。 章俞的离世,意味着章惇需要立刻卸下在广西的差遣,回乡守制服丧。 这士大夫的义务与责任。 第七百四十九章 赵煦:妖言祸国者,皆曰可杀! 章俞去世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瞬间,引起了无数人的关注。 甚至,立刻就盖过了赵煦召回杨汲、崔台符的讨论热度。 没办法! 章惇,是目前新党公认的领袖之一。 其强硬、激进但不失稳重的作风,使其在新党内部,赢得了极大声望。 一场南征,更奠定了他的威权。 拓土千里,尽得交趾江北之地。 而且,南征的花费极少,所费前后加起来不过数百万贯。 堪称是大宋有史以来打的最经济的一场战争。 关键,收益也大。 依照和约,交趾岁贡稻米百万石,再和买百万石与大宋。 这一年两百万石的稻米,使得大宋经营广南西路,再无障碍。 也让新得八州,一片欣欣向荣。 所有去过广西的人,无论士人还是商贾,都在称颂章惇之治。 宫中就更不用说了 向家、高家,从去年开始,就天天在两宫面前给章惇唱赞歌。 特别是高家人,就差没有把章惇吹成当代的圣人了。 故此,在韩绛致仕后,章惇其实才是朝野呼声最大的右相人选。 现在,章惇需要守孝。 呼声最高的右相人选,退出了竞争行列。 所有有志于拜相的人,瞬间来了精神。 各种各样的牛鬼蛇神,一下子就满血复活,还打起了鸡血。 各种小动作,都开始搞起来。 这个时候,向家和高家,也都急了起来。 这不,刚刚得知了章俞去世的消息,太皇太后的亲叔叔左班殿直高遵宪,就第一时间入宫来找赵煦了。 高遵宪,是康穆武王(高继勋)最小的儿子。 今年也就是四十岁出头,算是高家第三代中年富力强的了。 就是,为人不怎么样,总喜欢摆他那个康穆武王(高继勋)唯一在世的儿子,太皇太后唯一亲叔叔的架子。 赵煦没和他打过什么交道,所以在得知高遵宪入宫想见他的时候,还吃了一惊。 “高殿直说了为何要见朕吗?”赵煦问着来汇报的郭忠孝。 郭忠孝拜道:“奏知陛下,殿直言,乃为广西之事,乞见陛下!” 赵煦的脸,瞬间就拉了下去,道:“那就请他回去吧!” “这……”郭忠孝犹豫了一下。 赵煦直接挥手:“且请殿直回去!” “勿要让国家难为,更不要伤太母之慈德!” 郭忠孝这才再拜领命。 赵煦看着郭忠孝的身影,摇了摇头,冷笑一声:“什么玩意!” 可别被高遵宪是康穆武王唯一在世的儿子,高鲁王(高遵甫)亲兄弟的表象给糊弄了。 事实是——太皇太后,对她的那些同族亲戚,是分三六九等对待的。 而很不幸,康穆武诸子及其后人,没有一个能在这位太皇太后面前,讨得什么好脸色。 反倒是作为堂叔的高遵裕、高遵惠、高遵礼等人,能在庆寿宫有一席之地。 尤其是高遵裕、高遵惠两人,太皇太后亲厚有加。 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很复杂。 赵煦只耳闻过一些,据说是康穆武王病逝后,诸子析产闹出过不愉快。 而这些不愉快在后来的日子,不断发酵。 偏,高鲁王(高遵甫)身体一直不太好。 所以,在康穆武王病逝后,没几年也跟着撒手人寰,只留下了一子一女,孤苦伶仃。 叔伯们看到这个情况,自然是会很‘热心’的帮忙。 太皇太后,就是在叔伯们的‘热心帮忙’下送到的宫中。 而太皇太后的亲弟弟高士林,则在很长一段时间,过着相当清贫的生活。 据说,后来还是与高遵甫关系不错的大伯家(高继忠)的儿子高遵裕看不过去,将高士林接到家中照顾,才让高士林没有流落街头。 这些,也都是坊间传闻,真假赵煦不知。 不过,很明显的是,太皇太后确实一直在刻意疏远着她那几个亲叔伯。 反而和关系比较远的高遵裕,感情非常亲密。 故此,熙宁开边,才会是高遵裕出马,而非与太皇太后血缘更亲密的那几个叔伯。 同时另一个证据,也证明太皇太后对她那几个叔伯的厌弃之情——高遵宪,迄今只是一个左班殿直。 堂堂外戚,太皇太后的亲叔叔,连个诸司正副使都没捞到! 要知道,哪怕是赵煦的生母皇太妃朱氏的那几个不成器的义兄,在赵煦即位后,朝廷也是推恩,给他们抬进了诸司正副使里混俸禄吃。 而高遵宪,却始终被庆寿宫压着,不给他升官。 每次礼部请奏,乞循故事给高遵宪升官,都会被庆寿宫用着冠冕堂皇的理由驳回。 不止高遵宪如此! 其他所有亲叔伯,都是如此。 这些人到死,也被卡在大使臣阶。 都是死后才追赠为诸司正副使。 追赠官阶最高的,也没有超过西京左藏库副使。 作为对比,朱氏的继父朱士安,在赵煦即位后立刻就被追封为开封仪同三司、开州刺史。 由此可见,太皇太后内心之中对她那几个叔伯的恨意与执念。 坊间之事,大抵不是空穴来风。 偏,高遵宪不自知,一直在外面打着太皇太后亲叔叔的旗号,招摇过市。 现在更是,将这旗号都打到了赵煦这里,想要骗吃骗喝。 …… 庆寿宫很快就从梁从政处,得知高遵宪求见赵煦的事情。 太皇太后在听完梁从政的报告后,她抚摸着怀中抱着的那只最爱的狸奴,问道:“官家可召见了高殿直?” 梁从政摇头:“臣听说,大家命郭舍人,呵斥了高殿直一番!” “大家言:殿直勿要叫国家为难,更不可伤太皇太后慈德!” 太皇太后笑了起来:“官家和老身,真是一条心的祖孙!” 在太皇太后看来,赵煦能够呵斥高遵宪,这就说明这个孙子与她是一条心的。 因为,在另一方面,其他高家人。 特别是高遵惠,官家一直在提拔、重用。 于是,她吩咐道:“梁押班啊,且去将太后与官家,请来庆寿宫吧!” “如今章相公丧父,需回乡守制!” “但,广西、交州以及朝堂,却不可能等章相公三年!” “却是得及早的定下,接替章相公镇守广西的人选。” “同时,这都堂上的宰执阙员之事,也该有方略了!” 韩绛致仕后,都堂本就阙员。 随之,张璪请郡,傅尧俞通过廷推递补进入两府。 于是,中司开始阙员。 现在,安焘也请郡,西府也开始阙员。 而都堂上,却一直在为了这些阙员而吵个不停。 本来,太皇太后觉得,可能右相的位子,官家是给章惇留的。 对章惇,她也没有意见——她信得过的那些命妇,都说章惇在广西是体恤百姓,兴教立学,轻徭薄赋,甚得百姓称赞。 但现在,章惇既然要回乡守制,朝廷显然不可能让吕公著一个人独相三年之久。 所以,宫中确实是需要拿出个主意了。 尽快定下左相、西府执政以及中司的人选。 …… 赵煦在得了太皇太后旨意后,首先到了保慈宫,与向太后汇合。 母子见了面,向太后没有急着和赵煦一起去庆寿宫,而是拉着他的手,坐下来后说道:“六哥,这开封府已有月余未曾下雨……” “宰执髃臣们,奉旨入寺观祈雨也有三次了,却也一直未曾祈来甘霖……” 赵煦听着,不动声色的问道:“母后在宫中听说了什么?” 向太后道:“吾听人言……” “或是朝廷不敬佛,以至神佛有愠之故……” 赵煦听着,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他看向左右,问道:“是谁与母后进此谗言的?” 左右顿时瑟瑟发抖,纷纷跪下来请罪。 向太后拉住赵煦的手,道:“却与他人无干,是吾自己私下所想。” 赵煦哪里会信? 向太后虔诚的佛教徒不错。 但她这些日子,一直忙于朝政,连去寺庙进香礼佛,都是差人代替前往。 哪里还有空去想这种事情? 只是,向太后既不肯说,赵煦也不好逼问,只好道:“母后,儿臣听说,佛本无相,以众生为相,佛本无心,以众生心为心……” “佛既如此,又岂会随意降祸人间?” “何况,朝廷去岁,收在京寺庙质库,非为私欲,乃为赈济灾民,一解黎庶之苦!” “正如三藏译经大师金总持所言:昔佛祖慈悲,割肉饲鹰,今在京诸寺,舍财赈灾,此正沙门慈悲之真意,僧人修持之正道!” “故此,儿臣以为,即使佛祖知晓了朝廷所为,也只会欢喜不已,哪里会怪罪?” 向太后听到金总持这极具禅理的背书,顿时转忧为喜,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三藏大师所言甚是!” “佛祖慈悲,定会如此……只是……吾还是有些担忧!” 要知道,算上今年,这已是连续第三年出现旱灾了。 她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害怕,那神佛真的发怒,不仅仅降祸人间,还降病厄在这个孩子身上。 若是那样,如之奈何? 赵煦只能安慰道:“母后且宽心便是了!” “以儿臣所料,甘霖十日之内必降开封府!”他十分笃定的说道——这一点,赵煦无比确信。 因为在他的记忆中,元祐二年的旱灾,并没有持续太久。 同时在心中,赵煦已经起了杀意了。 以妖言祸国,恫吓太后! 无论是谁,都曰可杀! “可别让朕抓到汝!”他在心中恶狠狠的说道:“叫朕抓到了汝……汝便该尝尝,何为人间极刑!” 他知道的,向太后天天在宫中,连出去烧香都是派人代替。 所以,能把外面的那些谣言带进宫里的,只能是那些长舌妇。 而且,这个长舌妇肯定和某个大和尚脱不开干系。 第七百五十章 除拜(1)【国庆快乐】 跟着向太后,到了庆寿宫,问了安后。 太皇太后就道:“老身今日请太后和官家来庆寿宫,却是要与太后、官家,议一议这都堂阙员与中司人选。” 赵煦点点头。 向太后则问道:“未知娘娘,可有人选?” 太皇太后犹豫了一下,道:“老身常居宫中,对于外廷大臣了解,不是很清楚。” 这其实是在挽尊。 太皇太后倒是想选用一两个符合她心意的人。 但问题是,几乎所有符合都堂宰执与中司资格的人,现在都是在拼命疏远着她。 像吕惠卿,太皇太后只是派人试探了一下。 就被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公开表态,无意留朝,愿为国戍边。 虽然他对外的说辞是——吾受先帝托付,守国家边塞!今,主上年幼,四夷难免不安,愿为边臣,拱卫社稷。 吕惠卿都是这个样子。 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大名府的韩维,派回京城探路的小儿子韩宗厚,只要碰到高家的人,立刻就会犯病。 一会目眩了,一会又头痛欲裂。 就跟被人下了巫蛊一样,总是发作的很巧。 偏生却指摘不得,因为,韩宗厚确实有旧疾。 先帝时,还求过太医院的太医诊脉,吃了好几年药。 蔡确的儿子蔡懋,干脆就天天醉卧瓦肆,流连在勾栏里。 派人去接触,蔡懋不是已经喝醉了,就是在喝醉的路上,完全无法沟通。 而扬州曾布,是太皇太后的旧人,其妻魏氏更是常常被太皇太后诏入宫中说话,甚得宠幸、喜爱。 可问题是,曾布的弟弟曾肇在年前刚刚拉了一坨大的。 太皇太后就算想用曾布,也得好好考虑考虑。 何况,曾布那边的反应极为冷淡。 在这种情况下,太皇太后自然只能挽尊了。 向太后听着,道:“新妇与娘娘一般,也是深居宫中,对于外廷大臣,并无甚了解……” “贤与不贤,一时难以分明。” 说着,她就拉着赵煦的手,道:“倒是六哥,在集英殿上,与诸位先生常常相处,想必是知道如今国家,都有些什么样的贤臣吧?” 赵煦顿时有些感动。 向太后这是在找一切机会,让他掌权! 太皇太后在听了向太后的话后,犹豫片刻,也颔首支持道:“太后说的是!” “官家是天子,也该拜一次宰相,叫天下四夷知晓,我大宋有圣主,能识人用人了!” 她支持的理由,却是考虑到了,元祐元年以来,都堂已经通过廷推的方式,选了两次执政了。 这已经动摇到了皇权的根基! 太皇太后虽然经常意气用事,对政治也不够敏感。 但,事涉皇权根本,她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索性,现在没有人肯向她靠拢,她便干脆做个顺水人情。 当然,这也和赵煦今天让她开心了,念头通达了有关。 不然,她即使会同意,大概率也不会这么快答允。 赵煦迎着两宫的神情,想了想,答道:“太母、母后,臣在集英殿,只是读书,先生们也很少与臣谈及国朝重臣……” 这话必须说。 因为,集英殿经筵官们,是只负责教育的。 若赵煦嘴巴一张一闭,拿着他们的话来当证据。 那么御史台的乌鸦们,立刻就会跳起来,抓着经筵官们就是一顿混合双打。 你们算什么东西? 也敢在御前,品评天下大臣? “不过,臣闲暇时,喜欢命崇文院与吏部,递呈诸路大臣、先朝宰执的告身、履历文字……” “故此,对诸位可堪拜授宰执的大臣们,还算是稍有了解。” “以臣观之,如今国朝诸路守臣,能拜宰相者,不过五人而已!” “前右相、福建观察使、提举泉州市舶司、润国公蔡相公……”赵煦首先点蔡确的名:“相公是皇考所任的辅臣,也是有功社稷的功臣。” “相公今已出判福建一年有余,政绩斐然,福建各地走马承受,都说——自相公判福建以来,福建各州,工商兴旺,四方商船汇聚……” “如此,蔡相公当可堪宰相!” “只是……”赵煦话锋一转:“相公在福建,诸事尚未功成,若贸然换将,臣恐有当年张晋州治安丰之憾……” 张晋州,就是仁庙时的名臣张旨。 其在世时,官阶并不高——官终光禄卿权判西京御史台。 因为他最后一个实差是以直龙图阁知晋州,故此世称张晋州。 其官阶,大抵就和在洛阳地窖里写资治通鉴时的司马光相差无几。 但他却是仁庙时代,大宋消防队里,最有政绩的一人。 从南到北,从民政到军事,从水利到打灰。 他所到之处,皆务实事,而且都做出了让人惊叹的政绩。 安丰塘工程,就是他的起家工程。 明道年间,张旨为淮南西路寿州安丰县令。 而安丰塘,就是安丰县,乃至于整个淮南西路最重要的水利设施! 正是张旨当年治下,其古称芍陂,相传为春秋时楚国名臣叔孙敖所建。 张旨到了安丰后,很快就发现了——这春秋时的古老工程,好像药丸啊! 这也正常。 上一次,大规模维护、修葺安丰塘,还得追溯到隋代的名臣陈规。 距离大宋,已有差不多五百年时光了。 到了仁庙时代,这座古老的水利设施,早已经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隐患,已经失去了其调节水力,灌溉农田的能力,反而成为了一个洪涝时节的隐患! 于是,当时还年轻力壮的张旨,决意重修安丰塘。 他一面去本地豪强、富户家化缘,筹措财帛、物资。 家在寿州的吕家,也被他薅了一次羊毛。 另一面,他还动员了安丰军民数万人,更从上司那边,拿到了给力的支持。 只能说,张旨的嘴皮子,确实厉害! 就这样,张旨将已经五百年没有大规模翻修的安丰塘,重修了一次。 疏浚河道数十里,设立水门数十座,新修堤坝三十余里,还重新将已经淤塞的湖泊的淤泥给清了一遍。 安丰塘,重新复活,焕发出新的生机。 但,张旨在安丰县,只做了一任。 所以,他留了个尾巴——安丰塘有个水源叫汉泉。 而他离任时,汉泉流向安丰塘的河道,并没有疏浚完成。 张旨本来想着,我都干完了百分之七十的工程了。 这剩下百分之三十的尾巴,继任者随便干干,应该就能完成了吧? 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从明道到元丰,数十年中,安丰县令换了二十来茬,硬是没有人肯帮他把这个尾巴给收拾好。 直到元丰时代,杨汲出任淮南西路提点常平公事,才发现了这个问题。 然后杨汲用了一年时间,将汉泉疏浚完成,引水向南,灌溉附近一万顷土地。 也正是因为有着安丰塘的蓄水调节功能存在,所以去年的淮南大旱,寿州地方,才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而寿州也因此,成为了一块海绵,在朝廷大规模赈灾前,接收了十几万灾民。 此事,在去年淮南大灾后,被汴京义报翻了出来,大加鞭笞。 随之士林震怒,张旨之后,杨汲之前的历任安丰县令、提点淮南西路常平公事,都被拉出来批判。 这主要是因为,汴京义报的报道里,提及的给张旨这位先朝名臣收拾尾巴的人是被君子正人天天批判的‘佞幸小人’杨汲。 这就让君子们脸上挂不住了,而新党则纷纷开大嘲讽,甚至骑脸输出,譬如说邓润甫就用笔名‘圣求’,投稿汴京义报,写了一篇《杨公重修安丰塘》的文章,其在文章中冷嘲热讽,还特意隐晦的点名——安丰县在寿州啊,而寿州是某位宰相的桑梓! 但这位宰相明公家族,却在数十年里,无视了安丰塘的隐患。 最后,还是俺们新党大臣,勇于任事,忠于国家,忠于官家! 所以,归根结底,用人就该用俺新党! 因为,俺们新党就是会做实事! 不像某些自诩圣人门徒,国家清流,天下名士的人物。 这就让君子们破了大防。 偏他们还没有办法反驳——因为事实就摆在那里,无法否认! 破防的君子们,需要一个发泄的地方。 他们便按图索骥,将还活着的,在朝中为官,担任过安丰县令或者曾任提点淮南西路常平公事的人,都拉了出来,人均扣了一顶‘昏聩’、‘尸位素餐’的帽子。 狠狠的发泄了一波心中的郁闷! 御史台的乌鸦,旋即跟进,呼应舆论,上书弹劾。 所有被点名的人,忽然就天降灾祸,统统被都堂处罚。 不是被加磨勘,就是被勒停了,最起码也被罚了铜。 只能说,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个体身上,就是一座大山。 而经历了这一场舆论风波后,汴京义报上,连续一个月,出现了大量新旧两党士大夫的评论文章。 这些人在汴京新报上,讨论来,讨论去,最后新党、旧党,居然在这个问题上趋于一致了——他们强烈建议并要求,以后朝廷用人,应该尽可能让人把事情做完再走。 免得再留类似‘张晋州治安丰’的遗憾。 士林舆论,就这样神奇的达成了一致。 而士林舆论达成一致后,自然就变成了国家共识。 于是,今年正月,朝廷循例降下给地方监司的官牒里,就开始强调,要求各路监司,做好辖区州郡官员离任前的审查工作。 并要求各路监司上报本辖区州郡正在进行的工程。 吏部也开始强调,在任官员,手中若有工程没有完成的。 应当在离任前,上报吏部,由吏部上报都堂审核,以定夺其去留。 因为这一场舆论风波,两宫自然都知道,赵煦所指。 于是,也都下意识的点头道:“确实!” “蔡相公最好在福建,将诸事手尾收拾清楚!” 本来,蔡确今年就应该卸任的。 也正是因为‘市舶司诸事’手尾没有做完,所以,都堂方面也一直在用这个借口,将蔡确的辞任书一再驳回。 蔡相公啊! 福建离不开相公啊! 相公,您也不希望,泉州市舶司留下遗憾,被父老戳脊梁骨吧? 蔡确人都麻了。 这才有蔡懋回京,疏通关系的事情。 他在福建,日子虽然逍遥快活。 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思来想去,蔡确感觉可能是太久没有和人斗了。 所以,他是迫不及待想要回朝,与吕公著、李常师徒掰掰手腕的。 “蔡相公既需留任福建……符合拜授都堂宰执条件的人,也就剩下大名府韩五相公、扬州曾学士、河南府孙学士、杭州韩六相公,以及亳州的蒲学士、陕西的范龙图、章龙图、熙河的赵学士了……” 去年的一场宋夏战争,不止让一大批武臣飞升、大使臣、遥郡,甚至位列横班。 也让一大批文臣,借此跨过了碍止法规定的天花板,飞升朝官、待制,甚至得以封妻荫子,追赠三代父祖。 就连邓绾这个本来都已经是条死鱼的家伙,都能靠着给前线输送军资补给有功,而从龙图阁直学士,飞升龙图阁学士。 小龙变大龙! 而受益最大的,自然是赵卨、范纯粹、章楶这三人了。 赵卨自天章阁待制,进拜天章阁学士,加封陇右郡开国伯,食邑一千两百户,食实封两百户,其本官从朝散大夫(从六品),连升三级,为中散大夫(从五品)。 范纯粹则以龙图阁直学士,进龙图阁学士,也是小龙变大龙。 其本官,自朝奉大夫(正七品)为朝散大夫(从六品)。 这还是,范纯粹用了军功,换了给其生母的诰命后的结果。 不然的话,他肯定能捞到一个开国伯甚至是开国候的爵位。 而章楶这个在元丰八年,还在成都府当转运副使的文臣,更是一飞冲天。 自直集贤院,一步到位,成为了龙图阁待制,本官变成了从六品的朝散大夫。 这就是战争胜利后的红利。 无论文武,全体飞升! 就连大头兵,也都拿到了无比丰厚的赏赐。 一年就顶别人十年、二十年辛苦! 也就难怪,从去年开始,无论都堂还是御史台,都是瞪大了眼睛,盯紧了陕西、熙河、河东方向。 就怕沿边各路的将帅们,被战争的红利冲昏了头脑,主动去找西贼开战。 这种事情,太普遍,太常见了。 别说汉唐了,哪怕是在大宋,这样的事情,也是层出不穷。 开边,挑衅。 为一己之利,而破坏国家大策的人,如同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第七百五十一章 除拜(2) 大宋天下二十四路,符合宰执资质的,自然不止赵煦说的这些人。 旁的不提,单单是如今朝中,符合要求的六部尚书,一个也没有被点名。 但两宫却都下意识的接受了赵煦所圈定的人选。 而且立刻就开始了,对赵煦点名的人,进行评判。 “大名府韩相公,是先帝潜邸大臣,深得先帝信任……又是国家元老,深谙朝政……若拜相辅政,必可有所作为……”向太后首先说道。 太皇太后,却想起了韩维的小儿子韩宗厚的表现,心里面有些不高兴了,当即挑刺:“韩维固是先帝潜邸大臣,国家元老,可乃兄康国公今方以宰相致仕!”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此祖宗法度!父子、兄弟、叔侄、舅甥绝不可接替拜相!” 这一句话,不仅仅将韩维给排除在宰执人选之外。 也将在杭州的韩缜给否掉了。 向太后自然不愿,也不敢和太皇太后硬顶,只好问道:“那依娘娘之见,谁人可堪宰相?” 太皇太后犹豫了一下,道:“依老身所见,左相申国公已是簪缨之家。” “右相最好还是选一位,非世代簪缨者为好。” “如此,才能平衡内外……” 这话也是冠冕堂皇,很有道理,向太后只能附和:“娘娘所言甚是!” 赵煦也跟着道:“太母所虑甚是!” 这就让太皇太后开心起来。 这些日子来,心中的憋屈多少散了些。 心道:“叫尔等不顺老身心意!老身也必不让尔等如愿!” 却是这位太皇太后,看着元老们不给她面子。 于是,便在这拜相事上,故意找借口,与他们为难。 她的性子,一向如此,爱恨分明的很。 这样想着,太皇太后就道:“如此来说,右相便只能从孙学士、蒲学士中选了!” “可是,孙学士身体一直不大好!”太皇太后悠悠叹息着。 她对孙固的印象非常好。 这位老臣,为人谨慎、低调,官声也不错。 就是身体不好,元丰八年开始,在京中调养了两年,才勉强能视事,他肯定适应不了都堂高节奏的工作压力。 而且,孙固和吕公著的关系很好,他若拜相,肯定会和吕公著精诚合作,甚至可能在元祐时代,创造出大宋有史以来最和睦的都堂。 一个和睦的都堂,可不符合大宋的需要。 祖宗以来,都堂就是大小相制,异论相搅。 宰执必须打起来,斗起来,宫中的皇帝,才能放下心来。 “至于蒲学士……”太皇太后皱起眉头来,即使她在宫中,对蒲宗孟这位哪怕放在以狎妓为风雅的大宋官场,也依旧充满桃色新闻的前执政的赫赫威名,还是了解的。 赵煦见着,轻声道:“太母,人言未必可信!” “不妨召学士入京一见……” “察其贤愚,视其才干,再做定夺!” 蒲宗孟这个人在私生活上肯定是稀烂的。 但问题是——私生活烂的士大夫,就一个蒲宗孟吗? 赵煦上上辈子,并没有和蒲宗孟打过交道,也不知道其为人、能力。 但,在现代留学十年后,当他重回少年,再次听到蒲宗孟的传闻与故事。 一个问题就一直在赵煦脑海里萦绕不去:为什么,这大宋天下这么多大臣,就蒲宗孟的桃色新闻和各种小故事,闹得人尽皆知?甚至已经到了足以阻碍其仕途的地步! 要知道,蒲宗孟的跟脚,也不简单啊。 他是濂溪先生周敦颐的小舅子。 同时也是苏辙的儿女亲家——苏辙长子苏过的妻子,就是蒲宗孟的女儿。 与此同时,蒲宗孟和苏轼的关系也非常亲密。 换而言之,他在旧党那边,尤其是蜀党这里是很有关系的。 按照大宋的潜规则,这种私人的私生活问题,虽然可以拿来做文章,但不宜穷追猛打。 一般来说,人走债销,尤其是宰执级别的大臣。 在台上的时候,骂骂他就得了。 他下台了,还是应该给体面,要有默契的不再攻击。 不然的话,今天你揭我底,明天我开你盒,互相共沉沦,疯狂拿彼此私德、私生活说话,甚至找彼此子侄的毛病。 那大家就都别玩了! 新旧两党内部,除了少数几个人经得起查外,其他人谁经得起查?那个屁股下面没有一堆黑料? 就像今年被贬的上官均、鲜于侁。 没查之前,君子典范,天下名士,两袖清风。 一查…… 贪墨、徇私、舞弊,都被查出来了。 所以,蒲宗孟这个事情,很诡异,也很不合常理。 因为,蒲宗孟被人这么搞,新党的其他人,都是无动于衷。 王珪、蔡确,视而不见。 章惇、李清臣,一言不发。 不但不给蒲宗孟平反,也不给他声援,甚至没有针对性的报复。 这太不合理了! 根本不是赵煦熟悉的那个新党! 说好的睚眦必报呢? 说好的抱团呢? 所以,现在的赵煦不得不怀疑,蒲宗孟是被新党、旧党联手搞掉的。 他是有理由的。 根据赵煦调查所知,蒲宗孟是新党大臣里,在经济方面最激进的人。 当年吕惠卿推手实法的时候,连王安石都吓了一大跳。 但,蒲宗孟却表示:小吕还是太保守了,居然说什么,在受灾地区,应该暂缓推行手实法。 但受灾灾民,难道就不是我大宋赤子吗? 怎么能剥夺这些赤子为大宋社稷做贡献的资格? 这哪里是在帮他们? 分明是在害他们啊! 应该不分灾凶,一视同仁的在所有地方都推行手实法。 让天下臣民,都为大宋中兴,贡献自己的力量。 蒲宗孟在朝,这十几年,类似的言论,不止这么一起。 这种在经济政策上的激进做法,自然而然,会给他拉到一大帮仇恨。 但,还不至于,让新旧两党联手默契的做掉他。 赵煦感觉,蒲宗孟肯定是犯了某些忌讳,踩到了新、旧两党的红线。 甚至…… 考虑到,蒲宗孟被罢是新党全盛时期的元丰四年被罢尚书左丞。 搞不好,蒲宗孟有可能是被新党自己干掉的。 至于原因,赵煦大概猜到了一些。 所以这次选宰执,赵煦就将蒲宗孟放进名单。 两宫却是沉吟了片刻,良久后,太皇太后道:“也好!” “蒲学士在外,也有数载了,是该命其回朝述职,同时拜谒官家,明君臣之分了!” 向太后点头:“娘娘所言甚是!” 在吕惠卿后,如今天下州郡的前执政,还没有回京到御前给她孩子磕头的,也就剩下江宁的王安石、王安礼兄弟,还有这个前执政了。 对这个提议,向太后自然是支持的。 君臣大义,很关键! 于是,两宫达成一致,向太后在问了太皇太后意见后,唤来梁从政,取来纸笔,请赵煦写下了召回文字,随即用印后,立刻派人降出。 因为不是除授,也非是升迁。 而是召回大臣述职,故此,不需要学士院的翰林学士或者中书舍人草制,直接可以发出去。 这是外廷大臣,不能也不可以干预的。 此乃君权! 做完此事,两宫就继续商议起赵煦提名的人物拜相的可能性。 然后,便也排除掉了曾布拜相的可能性。 这一次却是向太后否的。 否决的理由很简单——韩五、韩六、蔡、章四位相公,尚且不能拜相,若拜曾学士为相,恐朝野不服。 当然,还是保留了曾布拜执政的可能性。 太皇太后对此,并无异议。 于是,基于同样的理由,赵煦所提名的其他人,也因为资历问题,被排除在右相人选之外。 蒲宗孟,成为了事实上的,唯一一个,进入右相预选的人选。 议到这里,两宫也都发现了些问题。 若,只有一个蒲宗孟可选。 那么,实际上,就等于只能选蒲宗孟。 不过两宫都没有点破这个事情,而是选择了跳过这个问题。 开始和赵煦商议起中司、西府执政人选。 中司好办! 赵煦也不藏着掖着,直接点了赵卨的将。 理由很简单——赵学士年迈,将致仕归老,今拜中司,以为将来超赏之备。 意思就是,让赵卨去御史台镀金,方便赵卨致仕时,对其进行封赏。 两宫对此都没有意见。 因为,在傅尧俞升两府后,中司就一直没有御史中丞。 而两宫,特别是太皇太后,之所以一直不拜授新的御史中丞去执掌御史台,完全是因为,现在的朝野格局,开始对垂帘政治发起冲击和挑战。 假若御史台,有一个强力的、年轻的、有野心的御史中丞,那么当前的垂帘体制,就可能被打破。 因为,这个人很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忽然对垂帘政治发难,要求提前归政天子,以便捞到拥戴、定策之功。 这对太皇太后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所以,用一个马上就要致仕的功臣,完全符合她的心意。 至于西府执政人选? 几乎没怎么商量,两宫和赵煦就打达成了一致意见。 必须要用一位有带兵经验,最好有军功的大臣。 这是安焘辞任事件的余波所带来的影响。 朝廷承受不起再来一个被人议论‘那个什么谁能当执政吗?当不了,没那个能力知道吧!’的代价。 两宫尤其不愿,承受任用非人的政治指责。 于是,几乎没有疑问的。 范纯粹与章楶,进入了最后的名单。 而范纯粹,在实际上,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除了资历方面的问题,范纯粹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曾受先帝之命,督办种鄂一案。 同时,去年,范纯粹为其生母求诰命,最后这个恩典,是两宫和赵煦,力排众议通过的。 …… 两宫与赵煦在宫中商议宰执大臣人选的时候。 京东路,曹州,济阴县(约今山东省菏泽市曹县西北)县衙之中。 来自汴京的天使,正在抑扬顿挫的念着敕书内容。 “敕李诫:夫大匠之属,必用鲁班之士,百工之事,当择机巧之臣,况卿名臣之子,忠良之后?可,特授权将作监丞!” 今年不过三十的李诫,一脸懵逼的带着妻小,恭恭敬敬的面朝汴京方向,顿首再拜谢恩:“微臣恭谢皇帝陛下超拔恩典!” 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个名声不彰,压根不通经术,纯靠着老爹和范家叔父帮衬,才混了一个差遣的小小选人,居然能接到朝廷除拜的敕书! 而且,还是九寺五监之中,油水、权柄都在上上,素来只用清贵名臣的将作监的实权差遣! 最重要的是,这个差遣,完全对他的胃口! 简直就是在给他量身定做的职位。 只要做上一任,定可出成绩! 这简直是做梦一样! 他甚至恨不得掐一下自己的大腿! 防止自己是在做梦! 来传旨的使者,却是微笑着,将敕书交给李诫,然后柔声道:“李监丞,请起来吧!” 李诫懵懵懂懂的起身,然后小心翼翼的凑上前去,塞了对方一粒金瓜子后,问道:“敢问天使……” “下官这是?” “李监丞可是想问何故?”那内臣笑眯眯的说着。 李诫如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天意如狱!”内臣低声道:“我等内臣,只是奉命传旨!” 李诫倒吸一口凉气! 天子亲除! 多少京朝官,一辈子都未必能拿到一次! 而且,一般来说,天子亲除,就意味着——简在帝心。 等于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因为天子亲除者,一般来说,只要没有被天子厌弃。 那么,此后这个官员的除授,最起码也受走堂除的渠道。 而且,一般来说,堂除前,需要请旨于天子。 大宋官场,称堂除为神功造化。 而天子亲除,则是重塑一个人的筋骨血肉,使之可超凡入圣,一步登天。 可问题是…… “我何德何能,能蒙官家亲除?”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连贡士都不算,基本已经自绝于主流官场,这辈子都只能在选人的泥潭里和人摔跤的小小选人,恩荫官。 别说有什么士林美名了! 怕是,只有恶名! 因为,他根本不爱经义,也读不进经义。 他只爱土木州桥之事,也只喜鲁班之术。 为了这个爱好,从小到大,没少受他人奚落与嘲讽。 但如今…… 天子降下德音,亲拔他于选海之中。 而且…… 李诫看着敕书上的文字。 “大匠之属,必用鲁班之士;百工之事,当择机巧之臣……” 他眼眶中的眼泪,开始打转。 士为知己者死! 何况,对李诫个人而言,当今官家,这次简拔于他。 就是秦穆公拔百里奚于市,就是武丁用傅说于版筑之间。 恩比天高! 必须用一辈子来报答才行! 、 请假条 穆子卿一副:你很白痴的模样,无奈的说道:“师父既然是云游四海,自然居无定所,我怎会知晓”? 这样的一个夜晚,在这样的一条漆黑的马路上,一个衣衫破乱的半黑的人出现在前档玻璃上。 那些宋兵见他这般威猛,哪敢再上前半步,都退到一边让开了,上官云也不理他们,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王哥,我会和林总出去几天,公司内的防务便交给你们了,我不希望上次的事再次发生。”姜怀仁担心玉澜国际出事,他隐约嗅到阴谋的味道,他要确保玉澜国际安全。 慕容倾苒顿时轻笑一声,“既然荣答应委屈,那便让她自己前来解决,何苦饶您清净呢”,说完,几步走上前来,一把拉住苏嬷嬷,并将一支通体沉淀的金簪与璀璨的金镯递到她的手中。 赵若冰也感受到了魏老他们的脸色变化,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极为难看了起来,魏老的身份地位,极为尊崇,如果他一旦怒的话,就算是她,也是救不了叶修的。 多些各种手枪弹药以及暗杀的动作还有逃亡的行程安排,总之懂得专业知识很多,并不像是那些初学者,而像是一个隐藏在黑暗当中的萝莉杀手。 猥琐男怒了,“你刚刚是不是说了猥琐两个字,我听到了,你欠揍”。 看着黑色西装的男子的这一拳落下,叶修的眼里闪过了一抹赞许的神色。 可救人与杀人终究是两件不同的事情。天刀无法杀藏镜人,却并不代表没有法子从其手中保住那么些个性命。 来到坟茔前,地上摆着一堆东西。火盆、香烛、值钱等祭品,一应俱全。 这回古潇潇不好意思回病房了,也就有时间和叔叔好好聊聊了,将之前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对于300点的热量陆少曦并不太眼热,马上便通过系统的“学会”了把这门二品的炼体术。 李昂低下头,神情略略有些凝重,显然是也很清楚,这件事不是忍,沉住气就能解决的。 “我们回去了吧!”精卫伴着元冥在崖底已经来回走了很多遭了,依旧寻不到依谣的半点踪影。 巨大脸孔慢慢消失不见。唯有恐吓叫嚣声,响彻天地,回荡不息。 五道半月型弧光显现。挟刺耳破空声,呼啸切割而去。次元刃祭出,在他控制下分别攻向武藤大冢头部四肢要害。 刘氏十分清楚顾筝此刻的处境,也知道顾丽娘一去、顾筝今后的日子便会过得十分艰难,毕竟顾筝始终年幼且无任何依靠,就算自个有主见、不会傻乎乎的会受人摆布,但栖身之处怕还是很难守住。 正午时分,几乎整个海岛的岛民都抵达了指定的观看地点。而陆少曦则和秦如绚两人带着徐大超等大批护卫,驱车来到南边海滩。 “这是什么感觉?”下方深坑中,捣烂你的内脏望向林沐沨,怔怔地问道。 周围的同伴们听到娃娃的话都沉默了,坦克握紧了双拳,眼中有的只是不甘。 “雇佣军是机器人吗?”左慈跨上自己的陆行鸵鸟,忍不住询问身旁的萨尔。 程处默还拿着九五式各种研究,最后发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眼睛凑上去想看个仔细,林风以饿虎扑食之势将程处默扑倒在地,九五式掉落在一旁。 第三把、第四把、第五把,张四季连输五把,连输了五万。章老板乐得很嚣张,不时跟招风耳眨眼睛。这家伙还不知道他正一步一步掉入招风耳的圈套之中。 羽族大部分的子民都是住在树上的,而世间一切花草树木,有灵无灵者皆归花王陛下管辖。 哪知道风头过去之后,就有人告诉骆大头,说举报信是骆千帆的爸爸写的。骆大头找上门来,逼问是不是他写的,指桑骂槐骂了大半天。 骆千帆和乐天,老凯和马玲都在准备婚礼,但是骆千帆想把婚礼举行得越简单越好,可老凯想把婚礼举办得越隆重越好。 从长安到洛阳再到涿郡,同样可以利用大运河进行运输,数十万将士就基本走陆路了,船只光是运输军资粮草都嫌少,哪还能运输军队,将士三十万,战马也有三十万匹。 “晴空呢?晴空不是跟着你离开了,她现在人在哪里?”桑迪关心询问道。 肩膀上的血还在流,虽然玉石在不停的吸她的血,补充清凉的气流,但是血毕竟还在流。 里昂心中叹了一口气,末世之中,这些普通人就如同猪狗一样,任人摆布,也就是现在食物还算充足,不然的话。。。 此时的顾北淮被唐初夏握住手腕,挣脱不开,只能够用力使劲,唐初夏就不松手。 “我们新来的弟子,准备在药园这边成为一名药童。”夜明初开口道。 尽管还有意象熏炉这个修炼宝贝,但没有幸运骰子配合的话,平均三四天才能触发一次顿悟,增加六七百点武技熟练度。 “我和花花都会,那个护士。”陈圆圆怕萧言不认识何悦花,特意提醒道。 回到酒店后,杨蜜给白元忠老爷子打了个电话,想要报一声平安。 叶枫再石室里呆了一个月,而这一个月里大陆上到处都是屠杀,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已经有不少的门派被黑风堂所灭,再过不久估计就轮到天马帝国了。 第七百五十二章 想要白嫖的高丽 元祐二年四月辛卯(初十)。 赵煦刚刚醒来,洗漱好,正在用早膳。 石得一悄然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大家,老臣查清楚了……” “嗯?” “却是驸马都尉、密州观察使张敦礼在入宫拜谒太后时,无意说了几句市井议论……”石得一汇报着他的调查结果:“太后娘娘闻而心惊,乃命左右查问,得法云寺 再怎么说,在叶家她也算是祖宗辈的人了,虽然这里没有外人,还是让九公主有些害羞。 两名四翼天使见阿尔法最初的表现,便知道说错了话,但却怎么想,也不敢相信自己记错了年数,当听到阿尔法令自己两人退下的命令,两人如蒙大赦,慌忙退了下去。 “好,有事就先去忙吧,我自己没事的。”龙泽美姬点了点头说道。 比如血脉进化,亦或者是神体进化,亦或者是净化神魂,这些东西,可不是普通丹药所能够弥补起来的。 两瓣薄‘唇’轻轻抿在一起,眼神专注,好像手里拿着的根本就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件无与伦比的稀世珍宝。 如果此前,众人还对林萧能否战胜老龙保持着怀疑态度的话,那现在就没人再怀疑什么了,甚至这心中,更多的是在为老龙担忧。 好像伤势一下子就变好了一样的,他连那种急促的呼吸声,都平缓了很多。 只是说话间,如来的一只胳膊便已经凭空消失,只剩下骨头和经脉血管露在空中,说不出的恐怖。 闻言,神龟身体巨震,诧异的看向林枫,虽然知道他是鬼主,医术超凡,可是自己的问题,不是用医术能解决的。 “警局奖给你的?”黄鑫楞了一下,现在的警局有这么好么,他可不信,在年初的时候,他曾经做过一件事情,帮助人,警察还把自己当成犯人呢。现在想起来,他记忆依旧的犹新。 叶景山看到这幅情形就知道万祈已经明白了,突然笑了,笑得人心神晃动。 烧烤店老板此时完全蒙圈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店里能发生这么打的事,如果可心死在他的店里,那他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常天摩的威胁带着几分的红果果,身为常家的一家之主,他如果要给常观砚安上一个罪名也是非常轻松的,哪怕他们两方争执到家族会议上,常天摩也带着一半的胜算。 再之后,看到万祈扔掉那些防护设备,无比灵活的身手,一个个都是惊呆了。 是我让你明白何为爱,而他却让你明白何为被爱?我给你的是伤和痛苦,他给你的是温暖和守护。 有什么声音飘入了耳中,男孩子的手微微捏紧了几分,他觉得自己很委屈,挑战这种事情有点想法的人都会做,他不过是选择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弱的对手……但显然,他选错了对手。 寂静的房间里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深陷在痛苦中的叶倾城缓缓的清醒了过来,她探出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老者还有楚将军。 片刻后,她看着手机上那个陌生的号码,心里一阵警觉,立即掏出随身携带的电脑,她倒要查一查,谁莫名其妙的打她电话。 田母没有作声,当年要房子还是要钱的时候,姑娘就是这样说,所以最后全都要的房子,她不知道为啥姑娘如此笃定,但是现在田母也渐渐开始相信。 “你说让我们抓人就抓人么,凡事都要讲证据,砸你厂子的人说什么了吗?”陈华瞪了他一眼语气不善的说道。 第七百五十三章 遣宋使 石得一的效率很高,第二天,就将赵煦的那位姑父的老底,都给送到了赵煦案前。 赵煦看着,脸色顿时就阴沉起来。 因为,石得一送来的报告,写的清清楚楚。 那位法云寺的秀在禅师,就是赵煦这位好姑父的好朋友。 就连法云寺本身,也是张敦礼夫妇,因慕秀在和尚‘佛法精深’,特地求了赵煦的父皇旨 那边托比昂接到智械核心,赶紧从手上弹出一个光屏点了几下。智械核心再度展开,虽然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是它应该已经停止发射病毒了。 但真正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面对四连胜,势如破竹的国际米兰时,普兰德利却突然反客为主,从一开始就对国际米兰展开了猛烈的抢攻。 袁执没有直接前往混沌界,而是通过悬河之星先到了仙廷界。因为程布还在九念池,另外袁执还有几个问题请教苏登丹师。 她的心腹侍从正要说话,只见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她们的面前,半跪于地。 死亡世界不全是亡灵生物,也有人类,这些人类,不是纯种的人类,而是由血肉重生的君王留下的后代繁衍而成,在死亡世界被称为神族。 已是六星巅峰的南尔明一袭青衫,眼眸开阖间神光摄人,斗技与毒功也精进了一层。 好在顺利的潜进了院子,一行人刚踏进沈燕娇的房间时,突然传来一声低喝。 “这是一颗夜明珠,全称是六方晶系陨石钻石夜明珠!”贝龙打开了灯,顿时刚刚奇异美丽的一景消失了,艾薇儿看到在水杯里就是一颗貌不惊人的米黄色圆形石头而已。 奇异的吸力蓦然生起,这一丝被吴缺“咬”住的薄雾,开始一点一点地进入他心眼,被他吃掉。 不过,经过了万年的变迁,神耀骑士团地性质已经改变,他们现面负责地项目也是多种多样。几乎他们想管地就能管,总之权力滔天就是了。 弓是由多种材料粘合而成的复合弓,其制作过程复杂,所用材料繁多,并且做工,选材都要依据适宜的季节和气候。 周瑜与蒋干相谈甚欢,等到酒宴完毕,周瑜对他说道:“子翼,我本想与你通宵交谈,无奈现在我每天都要处理军政大事,不能够让外人知晓,实在是抱歉。请您先到外面旅舍住下,等有空了,我便去请你来参观大营。 朱骏之所以要北巡,一来是去看看南京的都城建设,二来是去看看江南的开发区建设,这第三嘛,自然也算是深入民间,看看江南百姓的衣食住行了。 他说完之后笑着摇头:果然还是明玉聪明,或许,他已经料到了。与其这样八人的情结一起经历,不如忍一时之忍,便可独自拥有你一世。 “是怎么回事?公堂之前沸沸扬扬的,也不怕有人笑话。”沐天波的口气中并没有责难的意思,却让许多人不由得面色发红,扬在手里的名帖分分缩了回去。 而张婕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甚至还要更好一点,从张婕那边时不时的发生一声兴奋的尖叫中就可以很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麦克先生,十分感谢您的帮助,只是您突然提出要购买我们还没有完成的软件,让我们有些意外。”瓦迪显然比维斯格圆滑的多。这话说让麦克代森接受都不困难。 “好汉子,可惜了”关羽手起刀落,在那护旗牙将绝望的眼神中,将他拍到一边,并没有伤他分毫。而后关羽催马上前,将青龙偃月刀挂在得胜钩上,右手猛一用劲,将潘璋的帅旗从地上猛地拔了起来,倒置于手。 “难说。”邹川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他并不喜欢听到有人说米雪的坏话,哪怕是比较也不行。 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他对近江牧野并没有任何怀疑,不,或者应该说是,根本不屑怀疑他。 “还是先出去吧。”张华明眼看两人的形势有点紧张,连忙说道,然后身形一闪,嗖的一声带着他们两个出了混沌珠。 什么时候能有点瘦官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什么时候咱的一把手也喜欢下瘦干部,就好像军队一样,就没见到一线指挥官有胖子呢? 看到眼前的这个东西,林涛显得兴奋异常。刚刚进阶的他,准备拿眼前的这个家伙来试探一下自己的实力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看看时间,他派去的人,也应该回来了才会。可是立夏,还没有禀告…莫非,出了什么差错不成? 懒惰像生锈一样,比操劳更消耗身体。让梦想成真的最好办法就是醒来。 听疆无边这么一说,林涛才算是明白了过来,笑了笑。当下重新摆起了摆架高马式,想要趁热打铁,继续凝练内劲。 娇躯先是本能般的僵硬,待发现是吴萧痕之后才柔软了下来,眼眶微红:坏蛋,一个月后,我们会胜利的,是吗? 当初她放火的时候,在红中加入了一种特殊的毒,让火苗沾到人的身上,就不会轻易熄灭。长时间的灼烧,却不会致命,只是短期之内,不能行军打仗。 就像这次,席总原本在帝都还有许多要务,现在只好能推得推,不能推的就带到h城来处理,整组人被她连累得日夜颠倒,不知要加多少班。 回家的路上,eric电话一直在响,eric对着电话骂了两句后就再也不接那个电话,想来应该是酒吧里那个络腮胡打电话赔礼道歉的。 院内正在喝茶的风启,听到自家孙子的叫喊声,一口茶水喷涌而出“噗”。 夏敬霆拿起来看了眼封面,霎时脸色都变了,旁边的阮楠月也看到那封面,眉头蹙得死死的。 第七百五十四章 文彦博的誓言 元祐二年四月癸巳(十二)。 赵煦刚从集英殿回来,便得到了通见司方面的奏报:“太师、平章军国重事彦博求对!” 赵煦顿时乐了:“老太师来了!” “朕可是等太师很久了呀……” 自赵煦下敕,召回杨汲、崔台符两人,并分别任命他们出任都水监和刑部侍郎、大理寺卿,已过去了六天之久。 上级能接受被阿美超越,但绝不能接受被私人航天超越,后者关乎的问题干系太大,足以挑战稳定。 料想范懿已经是强弩之末,吃了亏就放狠话,下次肯定是不敢再来了。 家族会议结束后,金溪山拿起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他的语气瞬间变得温和而客套,与刚刚的冷酷与杀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见这两人的穿着,朴素而低调,一点都不符合受邀前来的江州名流身份。 鼻翼间充斥着浓重的消毒水气息,窗外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 不过原因他也能猜到一些,拖拉机厂基本都是七八年以上的老职工,很多人是厂子开起来就在的。 虽然明白朱允熞是趁此机会,逼迫他们同意一些以前不可能同意的事情,但为了咨政处,为了成为咨政大臣,必须忍。 艾瑞克的粉丝冷静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地说道:“艾瑞克同样有着强大的实力,他已经在之前的比赛中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这场决战,谁胜谁负还很难说。”他的声音中透出一股理性和客观,仿佛他是在分析一场普通的比赛。 但让楚阳神色变得逐渐凝重的,却并不是那些数不清的虚空生物,而是城市深处的十几道气息。 只见正有一名高大少年,坐在一匹棕色大马的马鞍上,他双手环抱住一杆游龙长枪,眼神中带着些许烦躁。 亲情环绕下的喻潇湘此时此刻已经将之前哥哥的话忘到九霄云外了,真正关爱自己的人是装不出来的,她会通过一些细节表达爱意。 康老三听了江若寅的话,他也是装作漫不经心的,说了这么一句话的!毕竟,对于他来说,这些事情是不能对外人说的,今天能对江若寅说,就算是破例了的。 她也曾经考虑过,如果换做是她,到底怎么对付一个浑身都是仙器的半仙巅峰,她想了无数种方法,结论就是不可能!除非把羊朶朶所有的仙器一一破掉,这同样不可能。 “此话何意?”李诗音有些恍惚,听见永寿此话却是直击李诗音的内心。 肖魇夜很高兴,林白对自己的好奇心,这也是今天带她来这里的目的。 呼了一口气,贝尔摩德先冷静下来,宫野志保这混蛋,先等下再对付,现在先逃出去再。 而这两虽然李云的家族里面并没有做出什么样太大的动静,而之前一直持在傲物的奥利奥家族,却在这个城市里面闹得风风雨雨,不光是形势非常的高调,甚至这几嚣张跋扈的态度也越演越烈。 “想放屁!还是很臭很臭的那种!”说着,刘芒用挖鼻孔的手拍了拍屁股。 两个喝酒喝了许久,现在色都不早了,杨才接近了这个所谓的最终地点。 “你的是真的吗”听到了李云对自己的这一番解释之后,李香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显然人们的热情并非因为他是帅哥,这家伙一定大有来头,而且高君觉得这家伙挺眼熟的。 第七百五十五章 鲁迅说得对。 文彦博在冯景的引领下,走入这福宁殿东阁的书房。 一进门,他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油墨味道。 他微微抬头,便看到了一个穿着褚黄色常服的身影,正站在这书房的墙壁前,看着什么东西。 “老臣彦博……”文彦博微微躬身:“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太师来了!”赵煦回头,看向文彦博,脸上露出惊喜 她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旁边的沈无岸却在说了那样一番话之后,眼睛滴溜溜地转动起来,不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 陆青云渐渐的站起身来,眼中带着一抹浓浓的希冀之色,身影融入虚空之中,向五个闪烁着光芒的亮点挪移而去。 徐辰心情本来很沉重,却因为眼前的一幕烟消云散了,他的颜果真还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有些无奈地轻笑。 “去死!”失去理智的陆青云,哪里会管那么多,尽管眼前是个化神修士,他心中的杀念,依旧疯狂。千帆指赫然幻化十帆之力,气势雄浑的向吴天飞去。 洒答木带着大军一路急行,眼看就到屈射了,洒答木命令士兵们一人拿着一块饼吃着向屈射冲去。 如果护山大阵扛不住,也只有自己这些人合力硬接了。马天成心中暗暗叫苦,黑无常是他的仇人,此刻已经被通天教主提拔为两副教主之一。 “那你早点休息,不打扰你了,”听到了蓝生烟的声音,他还能和她开玩笑,田暖玉知道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她的心也放了下来。 其实他们的实力也不错,若能齐心协力,怎么也能与孙冰互有攻守,可两人都一心想着独自逃跑,哪里还能在孙冰手下讨到半点优势。特别是听见了抱朴子的惨叫,两人更是心惊肉跳,出招斗法,都已是乱七八糟,毫无章法。 仔细看去能够发现其实凌云除了外表上因为常年征战在外而导致的皮肤黝黑外,其他地方真的跟骠骑联系不上,很难想像一个有着如此威名的人,竟如此温雅。 “好!”韩晓薇点点,“你们放心工作吧!等到吴琛彻底醒过来,我会再给你们打电话的!”他们能够给他们又是转院,又是请特级护理已经很是客气了,怎么还能让他们一直放下工作陪着他们? 只不过,陈诗如算是为了黎叙,她也不会把当年所有的事情都告诉颜若依。 此刻的她一抹娇羞百媚生,周扬的身体一下子热了起来,他感觉体内有一把熊熊烈火在燃烧。 “我们都有错,所以,我想我们还是算了吧,我现在过的挺好的。”何雅馨觉得她不去争不去抢,不去面对一切,那是最好的了。 萧凌一招便灭杀了两个实力和他差不多的存在,江不凡内心不怕那是假的,只不过,他想到了自己有江家祖器,立马有恃无恐起来。 “尤利塞斯死了?”秦昊表情十分的惊讶,他之前的注意力主要都在圣彼得身份上面,并未注意到尤利塞斯投入主怀抱这句话的含义,圣彼得再次提及他这才反应过来。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跪坐在地,床上的慕千雪已经坐起了身子,打扮依旧和之前一模一样,被秦昊暴力撕毁的衣服完好无损的穿在对方身上。 “但是还是不能再修炼内力了。”风兰君神色淡漠的吐出这个事实。 她说这话是用的是平时骂人的口吻,可跳跃的火光照映在她脸上,眉目间的神情却多了几分温和。 对于八岐大蛇来说,吃一个是吃,吃两个也是吃,虽然任晗并没有养分,但尝尝味道也是不错的,在吃人方面,它向来来者不拒。 陈诗如给颜若依打电话,因为颜若依的手机静音落在办公室了,她去开会了,更没有看到。 所以,当刘佳宁他自己这里想清楚了这边的情况后的话,刘佳宁他也是说继续的努力下去。 她们三个若是能非常努力,或许勉强还能修得一些法力,但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大前途的,最多比普通人厉害一点。但若是不努力,甚至体内都修不出法力的。 这种呼哨声的穿透力极强,哪怕站在湖岸上,都绝对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这呼哨声。 受这声暴喝的惊吓,地狱岩浆蟒猛的抬头往声音来的地方看去,只见在虚空之中,竟然有一物悬浮在上面。 七枚色彩各异的宝葫芦就像风铃一样挂在葫芦藤上,发出叮叮当般的笑声。 而这版的话,虽然说刘佳宁他是明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不过眼前的话这里刘佳宁他也是说需要好好的补刀才行。 说着,怪人头向后仰,腰向后弯,这个一看就知道柔韧度强的可怕的怪人双手张开,拥抱天空。 陡然,那缤纷的仙界通道中,出现一股强烈的吸引力,将楚云端生生拉了过去。 “咖啡厅?”楚林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拿出来手机,摁了一通电话,但是,没有人接。 这些人,不是别人,那五个白衣红头巾的天竺人,当然就是“岭南九屠”中还活着的泰歌尔、阿达尼、马哈、卡马以及巴巴简。 第七百五十六章 判律学 文彦博被文贻庆兄弟搀扶着,走出左昭庆门的时候。 早已经在这里等候着都堂官吏,立刻将这个情报,飞奔着告知在都堂上值的宰执们。 吕公著闻讯,第一时间就走出都堂令厅,都那宣德门前等候。 等文彦博一到,他就立刻迎上前去,拱手行礼:“太师安好。” 文彦博见了吕公著,哼哼两声,拱手还礼: 元淑恩咬紧贝齿,爱好拍戏的她,这部戏拍了一半,因为资金链断了,已经停拍一个多星期,如果江思聪不付尾款,剧组则一直不能开机。 万淼闪过对方射出的子弹,脚下使劲一蹬地面斜着向侧前方扑去。就在这时,“啪啪”,两声清脆的枪声,已经从万淼侧后方鲍崖和张磊所在的位置响起。 当然了,大统领也是一只老狐狸,如今跟十大神殿的关系还算是稳定,就算是神殿派来了军团,也没到关系完全破裂的程度,他也不可能立马就选择流寇这边,十大神殿虽然高傲一些,但却比流寇要光明磊落的多。 就在越野车开到万淼和静怡隐身的街角的时候,面对着万淼和静怡这边的越野车的侧面忽然无声的打开了。万淼双脚一蹬地面,身子离弦之箭般窜进打开的车门,紧跟着静怡也鱼跃着钻了进去。 这一刻,可以看到法阵之中,无数道紫色光晕被灭世神剑吸收,而灭世神剑此刻也发生了变化。 当时吴教练心中就大吃一惊,没想到那个新来的黑带五段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道。好在万淼冲来卸掉了凌霄身上前冲的力道,同时伸脚挡住了趔趄的身子,避免他当中出丑。 就在大卫刚刚从窜起的瞬间,他的眼睛突然看到,漆面一棵一人粗的大树上旁,正幽灵般突然出现了一个全身冒着冰冷气息的人影。 三位老者躲在古塔之中,古星魂感应不到丝毫气息,也不知道他们的修为如何,不过古星魂却听说他们三人都是武神之境。 冥天帝踏入三万战斗力,那冥玄岂不是更强?何况冥玄已经闭关将近两年时间。 车内密密麻麻的摆放着一排排监控设备,两个头戴着耳机的国安队员正扭头向万淼望来,脸色都显得十分紧张。 历时3个多月的密支那作战至此结束。密支那战役的胜利,使盟军获得战场主动权,并将战线推向缅甸中部,中国驻印军反攻缅北的第一期作战任务也胜利完成。 “我在中央综合医院的手术室前。”韩水儿吞吞吐吐的说完这句话后,就把电话给挂了。 “我就不用看了,你看人的能力我还是佩服的。”景墨轩没有接过照片,柔声说道。 九凰带领大军一路撤退往天朝而去,巴图的援军却也以日行百里的速度向着首城而来。 她终于不再说话了,而是就这样静静的坐在哪里,看着手腕上的一串手链,思绪飘忽,似是回到了那年。 刚刚退了两步,只是庞大身子的一晃就继续冲过来,依旧是那道金光,撒下血迹斑斑的脚印。 本来是个很简单的工作,几十年都没有出过什么纰漏,就今年出问题了。 “这些都是你本人的观点。”李震川问话的时候,目光犀利如刃。 两个拳头在空中相接,在空间激起断断涟漪,周身的尘土飞扬,强大能量的泄漏将那些离得比较近的丧尸全部掀飞了出去。 第七百五十七章 张敦礼:我不服! 法云寺,作为汴京城中最年轻的寺庙之一。 但寺庙香火,却并不逊色许多传统的老寺庙。 每日香客往来如梭,善男信女们,虔诚的匍匐在寺中那尊普陀菩萨像前,祷告着心中所求,祈求着神佛庇佑,能够心想事成。 而法云寺能有今日,全凭主持秀在和尚佛法精深,尤其是圆通禅上造诣高深,乃是当代禅宗大德。 老兵点了点头,然后向王忠敬了个礼说道:“团长,我先去忙。”王忠点了点头。 言慕年和墨以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交谈着,听到关门声,回头一看,言优匆促的走了进来。 罗亚恒现在很有些自己的见解,虽然他的脾气还是不怎么好,但是在对公司未来的谋划上,他考虑的不比南瑜少。 过了一会,大批警察冲进来阻止了双方的争端。原来为了保险起见,李潇潇在带人来救我们的时候,打电话通知了警方。经过警察叔叔们的调解,最后双方才终于肯罢休。 “医生,我的手真的没事吗?可是我感觉我怎么也使不出劲来。”顾玖玖疑惑的问道。 可是那首曲子也是真真实实的有的,她上网查过,唱这首曲子的歌星是个新人,没什么名气,不过这首曲子出来后,在网上倒是引起了一些关注的。 先前说要请他吃晚饭倒也不是说说,本想订个餐厅,可后来恰巧碰见言父从外面回来,想着今晚也是出国前的最后一晚,言优便邀请他在家中用了晚餐。 他的眼眸深邃似海,承载着无尽的爱意,让人看一眼,便会沦陷其中。 莽汉一门心思修炼,不然早就离开修炼场了。没人指点他,他就瞎琢磨,只是他之前的琢磨思考,并不得法,没有显露出自己的优势。 苏锦瑟以为阎爵会很晚回来,没想到一进玄关玲姐就提醒她他在家,他不是说要很晚才会回来,不过她没在意。 旋转的冲锋枪子弹夹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射』在杰克的后背上,玛丽心痛的大叫声,然而那些子弹却只是在杰克后背上划出一道道的伤痕,打掉了几根『毛』发后,便无力的落在了地上。 跟着巫婆战斗的一名部族战士,左胳膊被子弹击穿,幸好没有击中骨头。巫婆给他包扎好,然后也开始包扎俘虏伤口。这些伤兵都是生活在丛林中的苗人,他们惊讶地看着这些胜利者在给他们精心地做着战场救护。 唐风换过一身衣服后,便和婷婷玉立的江晓燕一起走出了酒店。这房间是不能用了,门也坏了,还有滩滩的血迹。 “七哥,八成是嫂子想咱大哥了,谁叫咱大哥长的是一表人才,英俊潇洒呢,刚刚还好好的大哥一走就不开心,你看不是是什么?”陈嘉朝容七挤了挤眼睛。 唐风挠了挠头,心中暗暗了然,肯定是欧阳雪听到自己拒绝了欧阳天的提议,所以才如此伤心。 陈风看到杨识货的表情,陈风总算舒了口气,他知道陈家,这下好说了。 虽然,她明知道,徐晓曼虽然喜欢胡说八道,却不是一味的八卦,她沒必要用这种语言和她开玩笑的。 三、被同人的原著参与有奖:拥有5本参与活动原著的同人作品,则奖励原著作者10枚标准章,且每增加5本参与活动的同人作品,原著将获得10枚标准章。 唐晋腾这边刚上车,陆增的电话就进来了。陆增人在公司,两人刚好错开了来。 第七百五十八章 暴利的纺织业 元祐二年四月甲午(十三)。 赵煦从经筵回到福宁殿后,刚刚吃了些膳食,正准备睡个午觉。 石得一便到了他面前,凑到他身边报告:“大家,臣已经查清楚了,张驸马和那位法云寺秀在和尚的关系……” “嗯?” 石得一便原原本本将自己,查到的那些隐秘之事,一一报与赵煦知道。 赵煦听完, “管你占刚还是占软,打的就是你。”萧弦缓步而去,王占刚有点怕了。 一时,众人羡慕嫉妒的口水,滚滚而来,把努力想挤进去的许梅花,又挤远了。 凌助将大火球召唤出来,颇有些困难地看着从泥土中破开而出的怪兽。 水晶球又闪烁了一下,羊胡子老头猛地坐直了身体,死死盯着上面的信息:灵根:极品火、土灵根。 唐承闲怒吼,无影双拳,对着孙英贤连连出击,击的对方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 卡地亚那边出事之后,剩下的其他的导购都好像得到了什么消息,看夏晚风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龙的头颈部位以下与海底紧密贴合,似是其它部位在地底更深处,又似是根本就没有其它部位。 管仲青推演了足足5分钟,却毫无所得,叹了口气,放下灵纹法针,他无能为力。 当然,凌助心中也深知,自己之所以挡不住无措的攻势,也是因为自己还没有完全掌握住魔俯。 “不对!你的气息仍旧没有变,没有跨出那一步!但是你对道法的感悟的确非常强!”苏灿评价道。 “为什么不来找我呢,这么不信任我吗,你的应该知道的,我肯定会帮你的。”哈尔对艾克似乎不满,向前靠近半步说。哈尔比艾克稍微低半个头,不过现在气势上仿佛完全压制了艾克。 虽然罗马教廷和猎魔者从没有过任何合做,甚至猎魔者对罗马教廷一直有些看法,但两者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血族。 取名“规则圣殿”神天也是想了很长的时间,既然自己现在所追求的不在是鸿蒙之道了,那自己的势力就不应该在以鸿蒙取名,以自己心中所想的,神天以为自己现在所修炼的应该是规则,所以才会取名为规则圣殿的。 “乾掌九二——见龙在田,利剑大人。”趁着青年身体不稳,瞳一个欺身将手掌打在了青年的腹部。 进入虚妄秘境,里边的强者可不管你是什么来历,总之先抢夺宝贝。 以前名门望族是一点都不怕周兴云跑去他们家门口军演,至于现在嘛,驸马爷已经蜕变成普天公认的北境王。害怕不害怕,没有人比他们自己更清楚。 经过一个月的时间,之前的那两个漂移的视频早就没了热度,毕竟就算是一线明星,在淡出大家的视线一段时间,也会被人所慢慢忘记,这是必然的事情。 叶浩听到张铁蛋说赛车俱乐部迫切的想要联系到他然后签约的事情,不禁有些愕然。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被冻住了,杨宇的眉头之上瞬间就挂满了冰霜,他粗重的呼气散发出来的白汽笼罩了他的头部,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道现在他作何感想。 艾莉走到右边的门前,输入密码,再验证掌纹,大门在咣当声中自动开启。 到时候,你要解决的,可能就不是合同上规定的赔偿的问题,而是,你们之间的婚姻是否有效的问题,如果真的是动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得到了这两个红本本,不只是你要坐牢,帮你办这件事儿的人也要坐牢。 第七百五十九章 吕惠卿的见闻(1) 元祐二年四月乙未(十四) 吕惠卿与过去一个多月一样,乔装出门。 他身边依旧跟着李夔以及负责保护他的几个亲兵。 和往日一般,吕惠卿到了东向御街的主干道上,首先命李夔去买来了今日的《汴京新报》与《汴京义报》。 在汴京城的这些日子,吕惠卿已经习惯了每日看报。 而且他很关心这些 这边孟雪娆正看万巧枝抽耳光看的起劲,另一边赫连诗诗走了进来。 即便是在这样的打击之下,虫海也不是说说而已,依旧是有虫子源源不断从地面之下涌出,它们好像也是知道自己这一次若是不全力以赴的话就有可能直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还好脂肪多,皮糙肉厚,虽然遭受了一顿毒打,但是相信两三天就屁事没有了。 有那么一瞬间,宋繁心一狠就有股想掐灭陈莉骄傲的资本,可转念一想,毕竟是和陈晓安一起上班的同事,做的太过了,总会让人在陈晓安背后嚼舌根。 李向武看着紫府中期的李天云被孟雪娆踢飞,顿时惊讶的大喊出声。 他今天跟过来,一时担心叶枫发飙龙野应付不了,二是有话要对叶枫说。 十二个中队的怨灵战机从这片区域离开之后,第一时间就朝着战场外围飞去。 “这咋变成这样了?”陈玉芬看着眼前头发有一些发白,脸上黝黑,手指干裂,衣服全是补丁的人惊喊了一声。 “我靠,我不会在囚车里吧!”石修暗道一声,感觉挺像马车的。 可是……林朝拿起酒杯,并没有摔,只是递到嘴边喝了一口而已,下一刻他却一脸疑惑的看着徐荣。 他眼中神光乍现,看上去颇为的纠结,林予也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没有打乱他的思绪。 九品武仙何等恐怖,萧羽瞬间被锁定,那一刻想要后退跟躲避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冲着自己冲过来。 不好,半年来从来都过得不好,生不如死,苟延残喘,爷爷知道的。 胤祉忽略了所谓求子的事情,虽说这对一个男子而言,并不光彩,胤祉也免不了不想说起这些,一个贴身嬷嬷想要撺掇主子求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龙萝回到龙家之后,萧羽就开始忙碌起来,客栈已经被秦炀包下,其余人也被赶走,这位秦王府的三公子做事情可要比萧羽霸道多了。 云瑶说的确实也算是肺腑之言,毕竟之前在没哟打算入宫之前,她就是这么想的。 有人一直跟着,萧羽隐约发现了,虽然武气消失,但是属于三品武士的感知力并未随着消失。 巫玉说道这位宫神师的时候一脸的崇拜,可见这人绝对是命巫宫大名鼎鼎的人物。 “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呢?怎么就叫贱卖呢!”楼铭一副你怎么这么说自己的表情,可面上却带着玩味的笑意。 而此刻康熙跟前的大总管梁九功忽然亲自前来抓人,那拉庶妃自然心里既愤恨济兰嬷嬷不顶用,也是心虚不安,着急之下,那拉庶妃为了自救,连忙派人去请自己的儿子胤褆过来。 而曾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对方看中的,威力最大的法宝已然被毁。 乐乐回家的时候,刚好看到爸爸正从家里出来,见他手里拿着饭盒,大概是准备到镇政府的大食堂里边去打饭吃。 “呜!讨厌了!”长孙茜儿看着画中的情景,顿时满面红霞,有些埋怨的看着李云飞,毕竟这里画的实在是太暧昧了一些。长孙茜儿本来还想收藏起来和闺中密友炫耀一下,可是这样的画面她怎么还好意思呢? 第七百六十章 吕惠卿的见闻(2) 没多久,前去探查的护卫就回来报告:“主公,只是些泼皮无赖在闹事……” 吕惠卿哦了一声,对此并不意外。 这京城虽是首善之地,但治安从来都很乱。 熙宁时,已故的王襄敏(王韶)家的十三郎王寀,就在元宵灯节时,为歹人所掳。 也是亏得这位十三郎聪慧,被歹人掳走后,并不慌乱,直到见到有坐 此时二将军的手下,已经损失惨重了,现在还在抵抗的,不足一百人,而且好多人都是带着伤的,战斗力也受到了影响。 剑阵依然被映蝶使用着,有了剑阵的映蝶战斗力只比段秋低那么一点,毕竟剑阵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升级,早就是至尊高阶的武器了。 顾明微蹲在地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刚才那一剑之中耗尽,她不敢靠近倒在上双目仍然透着深深惊恐的顾明玉。 “呃!”奔跑之中,李永鹏突然闷哼了一声,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出了一道鲜血,脸上的肉也翻滚了起来,皮肉已经被子弹的高温给灼焦了。 “公子不必这样,家中存粮虽不多,好在我有两份收入,倒不担心会断了粮。”虽经陈澈多次劝说,笨娘和尤二麻已不再张口闭口自称“奴才、奴婢”了,但对两位少主的恭敬之心从没改变过。 在段秋这边在和幽冥独角兽大战的时候,段秋的亡灵军团开始监控四周,他们可不希望段秋在战斗的时候被其他的生物给打扰。 普通的冒险者,精英级冒险者,之后是封号强者,巅峰强者,绝世强者。 听了黑衣修士的话,夜锋有些疑惑,燕凝霜这不是已经没事了吗?这家伙是吓傻了? 虽然他知道这是对方的诡计与阴谋,但却眼睁睁地看着,毫无办法。 之前自己在萧浩的那个令牌时,苏易就曾怀疑过苏家跟萧家有什么关联。只是但是还不知道还有个七煞帮的存在而已。 对于这一点,叶风就一直在观察研究,而现在,正是引导她尝试驾御这股力量的时候。 大公主的话让坐在议事桌旁的众人都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就连最后才到达的罗伯托侯爵也自言自语了几句,也不知道是在赞同温莉思的直接还是反感。 但是,这些妖兽都有极强的领地意识,并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领地,更不会彼此相残。 穆昭阳环臂坐在客厅主坐上,静静地看着叶素素和程峰走来走去。 菲德在帕特里克和努尔的陪同下,一同去到监禁着玛丽的房间,对方靠着墙壁坐着,双手和双脚都被绑了起来。 终于,待天炎武王洞府的消息传出的第五天,雷神武馆馆主雷雳率先带领着整个雷神武馆之中的精英弟子,前往万妖山之中。 白依经过这会儿的观察,也大致知晓了怪物的攻击方式,后腿先发力,朝人跃去,再用爪子,或抓或撕。 让南宫倩挑选几件喜欢的二阶法器作备用兵器,叶风也开始替换自己身上的一阶法器。 苏易没有躲避林霄的裁决指的裁决之力,相反,则是硬抗了林霄的这样一指,但是,也因此,让苏易得以能够近到了林霄的身,而只有苏易近了林霄的身,苏易才能将魔气爆的最大威力发挥出来。 在军队数量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三联军也担心四面合围会引起对方的拼死反扑,因此故意留出一条路让光明天堂的士兵和进化者逃窜。 第七百六十一章 汉家天子附体——开演! 元祐二年四月丙申(十五)。 赵煦和往常一般,起来后就到了集英殿,开始今日的经筵。 这集英殿的经筵,在今年正月后,就完全变了形式。 从经义为主,议政为辅,变成了议政为主,经义为辅。 以范纯仁、吕大防、程颐为首的经筵官群体以及偶尔会来的沈括、蔡京等人,就是赵煦的秘书。 而章 坐在酒楼里的苗若兰打了个喷嚏,是谁在骂自己,苗若兰揉了揉鼻子。 他当年白色情人节,还给顾青青送过礼物,后来他出去吃宵夜回来被人打了,腿给摔断了,当时校园路灯坏了,又是监控器的盲点,也不知道是谁做的,报警了别人也以为他是喝多了酒自己摔到沟里,根本查不到。 “是!”喜妃见皇太后没有把手中的卷轴还给自己的意思,却也不敢要,连忙躬身退下。 “好了,你别抱怨了,我想到了更适合你的修炼。”自来也说着就带着鸣人他们离开了温泉这里。 伊斯显得格外冷静,吩咐士兵将船急速驶离,希望能与地中海上其他的赫梯船队会合。 她拿出手帕,不动声色地捂住鼻子,将缸中清水倒掉,重新去井边打了水来,神色淡漠,似是事不关己一般。 在一片炫目的镁光灯下,车门开了。首先下来的是副驾驶,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他下来以后,立即走到了车子后座,拉开了车门。 “哈哈哈……哥现在霸气十足!”夜葬看着镜子里的眼睛,越看越酷。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这个是很重要的信物!”魏娘在一旁道。 聂之宁拉开了手机,如果不是这个屏幕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冷斯城”的名字,他刚刚也切切实实听到了冷斯城的声音,他都怀疑这个电话打错了。 瑞破特:这个问题是请问马嘉祺先生与您之间有什么仇吗,您用代表他的佳齐王子黑他。 他们兄弟团圆了,佳齐赏了杜克雅,尼亚拉姆,鹿角仙人,灭了叶齐德和坏的那个巴里赫德,并且与伊勃一起娶了吴西迪西,两人一同掌权。之后序昆继承了王位杀了过来,他们把序昆也灭了,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两种情绪撕扯着初一,上不上下不下的心让初一有些得过且过的心情,不想往前也不想后退。 一夜缠绵后,放纵的代价,就是醒来后,惊恐发现腰不是自己的了。 这尼亚拉姆说完就薅着佳齐王子和他一路嬉戏打闹来到了爱神吉姆的面前。 一股似有似无的腐臭气味传入鼻腔,让刁婷婷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看来仙门早就放出了消息,算算时间,谢沉舟应当也知道她在这儿了。 作为能来观察潘安,并且在必要时刻,处理几位妖帝对战局降维打击的辅助人员,一个个自然都是老油条了。 她探头一看,短短几息时间,漩涡越发大,几乎囊括了整片海域。 顾守毅见他并无转圜的余地,委屈蓬勃外泄了:“那顾家四子是谁呢?没有了。你消失之后,定北王不让我再称他为兄长,他单方面断了和顾家的十七年,不认这个身份,撕开伪装后就像个没有心的机器。 “霸道吗?如果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算是霸道的话,那么,我就霸道一次吧!”我很是无奈的说道。 “这残片,这贝里道友手中蕴含的残片信息是一样的!”我沉声的说道。 第七百六十二章 朕不愿伤太母之圣德 赵煦的话才说完,冯景就第一个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就跪到他面前,然后就哭着磕头道:“大家不可啊!” 他是真的哭! 哭的稀里哗啦的! 不过是被吓哭的! 因为,假若赵煦真的去了两宫面前请罪,两宫肯定会扒了他的皮——物理意义的扒皮! 更不要说,去景灵宫请罪了。 那样群臣都会 “想逃,没那么容易。”龙皇突然发难,金光大作。将整个房间裹的严严实实。 “你们是黄丹师的客人?”孙管事脸色微变,目中明显有着一丝惧意。 苏寒山回府后,梅园外所有潜藏暗处之人尽皆浮出了水面,全都拥挤扎堆在那株石榴树下,亲眼目送九皇子入府。 李世民起身,叹了口气,走出了太极殿,带着一大票的太监公主向着后宫的方向走去。 "嘭"的一声巨响,机枪直接在罗俊手里炸膛了,一瞬间一股强烈的热浪和火药味四散而出,锋利的破片扎进了罗俊的双手和胸膛,挨着罗俊最近的罗猛、王朝风也被溅射的破片划了几道口子。 眼看着两尊长老又要掐架打起来,何长老连忙出声制止两人继续争吵。 可自从毁诺城闻名于北燕江湖以来,每年总有那么些走投无路的人浑水摸鱼,所以城主才定了这入城前身份鉴定的环节。 所谓人多力量大,再不济,前面有十几个顶包的在那摆着,梁辰几人自然是选择步那两拨盗墓团伙的后尘,顺着他们所选择的通道,走了进来。 舞阳哪里还有脾气,只觉暖心无比,脑袋调皮地蹭了蹭苏寒山掌心。 土谷浑大军内,罕加看着远处正在靠近的大军,眼睛里一片血红,就像是濒临死亡的野兽一样疯狂。 “你就是一个骗子,骗财骗色。如果赵飞燕当上皇后,我立马杀了你。”许孊吼道。 他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就皱着眉头不再说话了,因为他的声音沙哑的厉害,苏三离得不远自然也听出来了。 看着韩越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就微微凝了眉。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在走出登月舱之前,阿姆斯特朗竟然向指挥中心要求"静默"一会,以向"造物主"表达人类,第一次登陆地外天体的感激之情。 八荒侯一滞,不排除这个可能,南疆对魔道功法的克制已经令他们产生心理阴影了,如果西洲也有类似的手段,相信他们对此的运用绝对比南疆强不止一个档次。 不过这些家伙似乎也是在等着夜祭转身,他们都看着夜祭不说话。而夜祭则是有点惊讶,因为这几个家伙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折磨。。。 吴朗话音刚落,廖佳怡就在廖南星额头上,使劲弹了个脑瓜嘣儿。 方扬得令看向陆生:“陆生,方扬哥哥累了,我们去休息好不好。”他刻意的弄出一幅疲惫的样子,揉着太阳穴声音也是有些无力。 以前都是当兄弟朋友,可现在要成为自己的妻子,倒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她了。 秘燕返,综合最强的飞行系超级奥义之一么,他也一直有所耳闻,但目睹的秘燕返却都不见得强大,完全名不符实,说明都没修炼到家。 脚旁跪着狗一样驯服的苗人头领,面前是狂热信仰了自己的教众们,原本的剑拔弩张到突如其来的驯服,还有他们看着自己口中却高喊的拜月教主。 第七百六十三章 利益分配 第二天早上,通见司便送来了吕公著的劄子。 赵煦拿到手中,看了一遍,便露出了笑容。 “善!” “竟有上百人参与了昨日的买扑报名!” 大宋的买扑,类似现代的招投标。 分明标、暗标,一般情况下,以暗标为主。 大体运作方式,有些像现代的承包。 其运作流程,称为‘实封 可愤怒下的秦琼却知道,他绝对不能与这支骑兵死磕,在宽阔的战场上,两千冲起来的骑兵足以凿穿十倍的步兵。 王永嘉迷糊了,他完全没听懂李宽和王傅之间的对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就让他谢恩呢? 但如果并非因为同情或打抱不平的原因而出手的话,那几个圣职者救出这些羽化病人究竟有何企图? 罗甚至透支了一部分生命,才将草帽一伙的灵魂全部送到艾涅尔的身体中。有一半的头发变成了白色。 穆尔察,于中的“本家”,今年轮值到他带领五千海参葳水师官兵驻守北海道的这个石狩港,一个如今已经可以停靠五十多艘大船的港口。 神神叨叨围着王傅跳大神,口中念念有词,手一伸一握,手中便出现了一块碎银子。 确实,在得到了集团技术部门的反馈之后,这位常部长的心态有些不再平和。 寒风吹动下,吕布凝视着远处两支鲜明的大军,眉头却是缓缓皱起。 于是,在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里,扶苏大大拓展了自己的眼界,同时也对秦国的兵器工业有了一些自已的看法,毕竟自己来自于现代,有很多管理方法和思想是远远先进于古代的。 魔猿实在忍不住,一双大眼满是狐疑,走上前两根指头提起秦风的衣领,抖了两抖。 姬权未语,屋外又下雪了,帝华宫内的月桂花已经谢了,即便屋内生了炭,他仍旧觉得身上有些冷。 “身上还有灵酒味,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溜走吃好吃的去了,你们两个无情无义的,亏胖爷和万师妹等那么久。”陈凡一脸愤懑,越想越气,一身肥肉乱颤。 一方面是因为弹片的位置太靠近心脏,哪怕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外科医生,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她就应该在帝都吃香的喝辣的,过着米虫一样的日子就好,哪里能去战场见血腥,吃苦受罪呢? “放心了,是真给我们了,没有玩阴的…”柳庄喘息,神情放松,身体不再紧张。 威尔德面无表情,脚步一动,身体瞬时间从左边移动到右边,剑波擦着他的身边而过,落在了身后墙壁上。 夏洛特玲玲感觉到事情可能出了变化,至少,她知道,事情不对了,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的事,隐隐间,她似乎感觉到自己被针对了。 体内的热量仿佛要炸开,威尔德不由自主地张开嘴,白色水蒸气喷发而出。 连绯城倒吸一口冷气,被磕到的额头瞬间发红,刚刚还在脑子里盘旋打转的瞌睡虫立刻被疼痛赶走。 那骨爪本来就是各种骨头拼凑而成,大力之下,那骨头之间的拼凑骨点也是断裂了。 师意心里害怕极了,这下自己彻底完了,这个骑车的人一定认为是两口子吵架,不会管自己的。 “这是?”秀林显然有些晕了,为什么经历了这么多到头来好似没有任何的变化呢?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电话里传来了令人崩溃的声音。 第七百六十四章 皇恩浩荡 永宁坊,寿康公主邸。 寿康公主满脸严肃,神色焦急,口中不断念着佛号。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菩萨保佑啊……” 公主当然是很焦虑的。 昨夜忽闻噩耗,说是御史台的乌鸦们,已经上了弹章,狠狠的弹劾了她的丈夫一把。 传说,甚至有人列出了张敦礼数条大罪,请求国法严惩! “公主……”门外传来了寿康公主的乳母王氏的声音。 公主立刻起身,迎了出去,见了王氏就焦急的问道:“如何?” 王氏摇了摇头,叹道:“荥阳郡王府上的司阍言,郡王昨日感疾,已是请了太医过府诊脉,如今全家人都在郡王榻前服侍……” “啊!”寿康公主顿时乱了方寸。 荥阳郡王曹佾是外戚之首,也是天子敬重的舅祖。 若他肯入宫求情,寿康公主认为,应当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不意他却在此刻感疾了! “那姐夫怎么说的?”寿康公主急切的问道。 “驸马不在家……”王氏道:“据说,昨日一早就出城,到了在城外的窑场去巡视了!” “这……”寿康公主顿时失望不已。 明明前天,姐夫才将秉渊接了过去的。 于是,她就剩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三位皇伯呢?”她问着。 如今外戚,以曹佾为首,宗室则是濮王系的高密郡王、安化军节度使、大宗正赵宗晟,相州观察使、同知大宗正事赵宗景,以及嗣濮王赵宗晖为首。 这些宗王,虽然只管宗室,但在两宫和天子处,都是很有面子的。 若他们愿意出面,这祸事大抵也能平了 “嗣濮王在广亲宅见了老身……”王氏道:“只是嗣濮王言,这是政事,宗室不得干政,乃祖宗法度!” “唉……”寿康公主低下头去,对此她是早有准备的。 自赵世居案后,宗室的这些长者,就越发低调了。 他们彻底的远离了朝堂,即使是和宗室有关的事情,他们也紧紧闭嘴,从不发表意见。 一心一意,只为磨勘,只为给子孙求一个好出路。 所以,嗣濮王肯见王氏,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这该如何是好?”寿康公主顿时急的团团转。 她忍不住的看向自己的丈夫,如今耷拉着头,坐在椅子上,一脸颓废的驸马。 看着驸马的模样,寿康公主也是无奈。 她这个丈夫就是这样的。 平素无事时,就外面非常高调,她劝了无数次,想让丈夫与她一起在家,吃斋念佛,不要去外面结交那些士人、大臣。 喜欢唱曲、喜欢看歌舞,可以去瓦子里雇回来。 她又不是个善妒的。 奈何丈夫就不听,偏要出去与那些和尚、士人混在一起,成天喜欢议论朝政。 也就元丰八年,王诜死后那一段时间安静了一点。 过后就又出去固态萌发了。 如今遇到事情,却是这个模样,非但拿不出主意来,只将所有事情都推给她,叫她这个妇道人家出面。 可她能怎么办? 还能和离不成? 仁祖的爱女福康公主当年为了与驸马李玮和离,寻死觅活,好不容易成功了。 但没几年,就又不得不在朝野压力下与驸马复合。 其人生最后的时光,在公主邸中备受折磨,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更是几近疯癫。 其死时年仅三十三岁,遗体上遍布伤痕,身上穿的衣服里,爬满了虱子,公主脸上更是有一个极为恐怖的,明显的被火烧过的伤口。 先帝亲临,目睹公主死状,极为震怒,也极为悲痛。 于是下诏严惩驸马李玮,将之贬为郴州团练使,编管陈州。 但没几年,就又不得不在朝野压力下,起复李玮,甚至还升了他的官——恢复驸马都尉身份,拜彰信军留后。 这是因为,他哥哥李彰死了。 李家人借此赢得了朝野同情,很多大臣都给李玮说好话。 如今,这位曾有逼杀公主嫌疑的驸马,依然在京城中快活潇洒。 只是,在王诜死后,他就变得极为低调,平素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同时也将家中事,都放手给了公主的嗣子,从李彰处过继来的李嗣徽去办,就连元日大朝会,也是托病让李嗣徽代为出席。 若说福康公主当年那么惨,是因为最疼爱她的父皇去世了,她的兄弟全部早夭。 所以她没有靠山,无依无靠。 但…… 寿康公主自己的亲姐姐宝安公主的婚姻,与福康公主几乎是一模一样。 甚至更加悲惨——堂堂公主,甚至被驸马王诜羞辱。 姐姐患病期间,王诜非但不积极求医问药,反而带着婢妾甚至是妓女,在公主病榻前淫乱。 其病重的时候,寿康公主去看过姐姐。 那个时候,姐姐骨瘦如柴,连话都很难说。 她才三十岁啊! 大好的年纪! 就那样死了,死的非常痛苦! 但…… 除了先帝和她这个妹妹,几乎没有人为她的悲惨遭遇伤心。 王诜事后,虽然也和李玮一样被惩罚。 但结局是一样的——过两年,依然在朝臣们劝说下被起复。 原因? 李玮和王诜,都是士人承认的文人。 因为他们画画画的好! 也因为写诗不错! 更因为他们有很多名满天下的士大夫朋友! 最后,还是新即位的皇帝侄子,给姑姑找回了公道,几乎是逼着王家人,让王诜‘忽发急病,一日而死’,为了平息帝怒,王家人甚至不敢将王诜葬在祖坟里,只能草草将之安葬在一个寺庙内。 也正是因王诜之死,那李玮才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 他也怕‘被急病’。 与福康公主和姐姐宝安公主相比,寿康公主很知足了。 她的驸马,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 但到底不曾苛待她、虐待她、打她。 更不曾羞辱她,乃至于不给她吃饭,不给她新衣服。 在这家中,其他张家人也都对她这个新妇很敬重,平日里说话也有分量。 尤其是如今这个侄子即位后,她的地位蹭蹭蹭的向上涨。 甚至可以和民间的妻子一样,可以对家中大小事务进行处置。 想到这里,寿康公主就只能叹道:“为今之计,只能是吾亲自入宫,去见太后娘娘,去见官家了……” “一家人,总归有些情面……” 张敦礼听到妻子的话,顿时惊喜的抬头:“公主早该入宫了!” “吾可是官家的亲姑父,公主更是官家的亲姑姑!” “何必求别人?” 寿康公主听着,摇了摇头。 她的母亲,当朝的太皇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这个做女儿的最清楚不过了。 太皇太后最要面子! 谁不给她面子,她就会让谁难受! 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老人家若知道了,怕是会狠狠的责骂她。 然后,她老人家会为了颜面和士林风评,牺牲她这个女儿以及女婿。 一定会从重责罚! 驸马免不得降授,甚至是夺官、勒停。 所以,寿康公主才说,要入宫去求太后去求官家。 但却没有一个字提及自己的生母。 因为,太皇太后素来如此! 姐姐宝安公主去世前后,就已经证明了。 她对颜面的看重,远胜母女情。 元丰八年,错非是当朝官家坚持,一定要给自己那未曾谋面的姑姑主持公道。 信不信,王诜最终会被起复,甚至升官进爵! 如今也是一般。 不过,这些话,寿康公主知道不必与驸马说。 说了甚至可能更糟,因为驸马太张扬了,嘴上不把门,很容易传出去,一旦如此,庆寿宫震怒,她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但…… 去求太后、官家…… 这也不是好求的啊! 她这个小姑子,与太后皇嫂的关系,并不如外人看到的那般亲密,只能算是平淡之交。 官家侄子倒是对她很敬重,每次入宫见面,都会嘘寒问暖。 但,正是因此,寿康公主才越发谨慎。 每次到御前,都是非常惶恐。 因为她知道,圣眷、亲情这种东西,用一次就少一次。 这次要不是无奈,她是绝不会入宫的。 她原来计划是要将这圣眷,留待将来,给儿子求尚公主的。 如今,要是用了,将来再求尚公主,成功的可能性就要降低至少一半,甚至归零! 但没办法! 驸马是她丈夫!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因为御史台的乌鸦弹劾而被朝廷责罚,甚至被送进太学——寿康公主知道,她那个侄子官家,是做得出,送亲姑父去太学接受圣人‘再教化’的事情的。 …… 赵煦在内寝之中,研究汴京地图,研究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内寝的漏刻敲响了代表午正的小鼓。 他才醒悟过来,结束了思考,在孟卿卿服侍下,用了午膳。 然后就来到福宁殿东阁的静室,命人打开这静室的后门,听着御花园中的鸟语花香,吹着夏日的微风,进入了梦乡。 他正睡的甜美,耳畔出现了低低的呼唤声:“大家……大家……” 赵煦从梦乡中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了冯景的身影,在他身前大约三步左右。 “何事?”赵煦问道。 “太后娘娘请您到保慈宫中去……” “嗯哼?” “冀国大长公主,到了保慈宫中……”冯景低声说道。 “哦!”赵煦笑了一声,这在他的意料中。 寿康公主肯定会入宫,也必须入宫! 她不入宫求情,赵煦怎么向世人证明自己是一个重视亲情的天子? 倒是…… “公主没有去庆寿宫吗?”赵煦问道。 冯景摇头。 赵煦笑了,他在心中道:“太母啊太母……连亲生的女儿,也不亲近您啊!” “出了事情,宁愿去求嫂子,也不求母亲!” 但,这就是太皇太后。 一个对权力和名声,远高于亲情的人。 赵煦上上辈子的许多苦难,可以说就是因此而来。 所以,他也不意外,站起身来,问着冯景:“驸马入宫了没有?” 冯景摇头:“并未!” “嗯!”赵煦点点头,就吩咐道:“通知延长县君,为我准备沐浴、更衣吧!” 每次去见两宫,赵煦都要沐浴更衣。 这是基本要求! …… 在孟卿卿服侍下,洗完澡,穿上新衣服。 赵煦就在燕援护卫下,来到了保慈宫。 他到的时候,寿康公主正在陪着向太后说话。 听到赞礼官的声音,她慌忙起身相迎:“官家……” “姑姑好!”赵煦微笑着朝她颔首,然后便来到向太后面前请了安,接着就很自然的坐到了向太后身边,问道:“母后,姑姑入宫可是有什么事情?” 寿康公主赶忙盈盈一礼,拜道:“臣妾今日入宫,乃是为驸马都尉到娘娘、官家面前请罪的……” “乞娘娘、官家恕罪!” “罪?”赵煦笑了:“姑姑……驸马有何罪?我怎不知?” 寿康公主连忙道:“妾听说,御史台的御史们,因事弹劾驸马……” “妾虽是驸马之妻,但国法庄严,不敢徇私,故此入宫乞娘娘、官家降罪!” “驸马,也已在家待罪!” 这态度就很好了! 老实说,若是其他事情,赵煦可能也就看在寿康公主的态度上,真的将之当成了空气,没有发生过。 可,张敦礼,他犯的不是一个小错误啊! 首先——太后面前进谗言,外戚干政! 这是踩了皇权的第一个忌讳! 若只是如此,赵煦念其初犯,加上看在寿康公主的面子上,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小惩大诫也就算了。 可问题是…… 他还踩了结交宗教妖人、阻挠国家大策、与皇权正面冲突这接二连三的红线。 他张敦礼,要是有个叫郭子仪的爹也就算了。 但他什么都没有! 在尚公主前,甚至只能算布衣白身——顶多有些名气。 那他凭什么? 若皇权能被这样的人骑在脸上,都不能给出反应。 那谁还会敬畏皇权? 抵当所的事情,他这个皇帝将来还怎么管? 这个世界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皇帝若是太过温良谦让。 那么,士大夫外戚勋贵,都会蹬鼻子上脸的! 他想做的事情,更是不可能被推动了。 故此,赵煦只是一笑,就道:“姑姑说什么胡话呢?” “御史弹劾驸马?”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事情?” 他扭头问冯景:“冯景,你知道吗?通见司有送过御史们弹劾驸马的弹章?” 虽然说,今天早上,都还有对驸马的弹章入宫。 但冯景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臣不知有这个事情……” 寿康公主顿时愕然,她咽了咽口水,眼眶微红:“官家……” “恩重如山啊……” “妾代驸马叩谢隆恩!” 说着就要跪下去磕头,赵煦赶紧让人阻止,将公主扶起来,看着向太后,赵煦笑着道:“都是一家人,就不必如此客气了……” “母后说,对不对?” “六哥说得对!”向太后保持着微笑:“都是一家人,公主不必如此多礼!” 第七百六十五章 乌鸦: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送走寿康公主,向太后就微笑着,问着赵煦:“六哥,御史台究竟为何弹劾驸马?” 赵煦笑了一声,如实答道:“奏知母后,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是些财物上的事情!” “哦!”向太后放下心来,不再关心此事。 大宋的外戚们,在钱财上出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问题。 在钱上出问题的外戚,即使犯下再大的错误,也是可以原谅的、宽恕的。 …… 寿康公主回到家,张敦礼立刻就迎出来,急切的问道:“殿下入宫结果如何?” 寿康公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等入了内宅的大门,方才对张敦礼道:“张郎……皇恩浩荡,官家已是金口玉言,免了郎君此番的罪责……” 张敦礼心中的担忧,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脸上欢喜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是当朝太皇太后的女婿,当今天子的姑父!” “两宫与天子,何忍降罪?!” 寿康公主看着张敦礼的模样,在心中摇了摇头,多少有一点失望——这就是我嫁的丈夫?先帝为我千挑万选之人? 但在脸上,寿康公主还是那个温柔体贴的妻子形象。 她轻轻握住丈夫的手,柔声道:“郎君……” “此番官家降下恩典,既往不咎……郎君正当借此良机,与那些市井中人一刀两断,再不要有往来!” “往后就与妾在这家中,夫唱妇随……张郎喜欢什么,妾就给郎君准备什么……如何?” 说着,寿康公主就满脸期待的看着张敦礼,在心中求着菩萨保佑。 往后丈夫就与她在这公主邸相守到白头! 张敦礼嘴上自然是答应的很好。 但心中,却是另外一副心思。 这一次,他可是差点就栽了跟头的! 若他真的栽在这里,恐怕会被送进太学的吧? 太学…… 只是想想传说中,郭献卿与吴安持在太学的生活。 张敦礼就浑身打了个冷战! 那可是比青灯古佛,更加枯寂的生活! 于是…… 这位驸马在心中狠狠的想着:“常善、王敬……”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们搞的鬼?” “不就是质库的干股不肯分与你们吗?” “你们便这般对我!?” “此仇不报非君子!” 那常善、王敬,都是张敦礼过去的‘朋友’。 是张敦礼在瓦肆里结识的‘衙内’。 其父祖,都是京中的官员或者是禁军的将领,有着不少人脉。 这些人脉,是张敦礼所需要的,也是他所欠缺的。 实在是这大宋朝的体制,叠屋架床,各种系统互相制衡,大小相制,异论相搅,随处可见。 即使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也有着台谏、中书舍人、给事中这三重制约,可以追复法令、缴还词头、驳回诏敕。 故而,这汴京城中,处处都是制约。 便是坐在那府衙上的权知开封府,也要受到来自开封府府界诸公事、开封府推官和开封府通判的制约、牵制,无法做到一言堂。 而这些大人物,还要受到孔目官、司法参军、户曹参军等中低级官吏的牵制。 越是基层琐碎的事情,就越是如此。 故此,在这京城中,想要做事,想要好处,就必须打通这些中低级文武官吏的关系网。 不然,人家随便卡卡你脖子,你就要难受。 各种官司,也会接踵而来。 所以,张敦礼和秀在和尚勾搭在一起后,出于做事的便利需要,便将这两个人以及他们的亲戚拉了进来,这些年来,也没少分他们红利,所以双方的关系一度好到蜜里调油。 但,从去年开始,因朝廷强制剥离各大寺庙的质库,并将之并入抵当所。 张敦礼就和这两个人闹翻了。 闹翻的原因,还是分赃不均。 张敦礼觉得,这些年他带这两人发财,早就让他们连本带利的将当年的投入赚了回去。 已经对得起他们了! 所以,他并不欠这两个家伙的。相反,是这两个家伙应该谢谢他,感恩他! 至于质库在抵当所的份额? 自然与这两人无关! 这两个家伙,却并不这么认为。 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与张敦礼讨要抵当所的干股,口口声声,大言不惭的说什么‘是我等应得的’。 却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故此,张敦礼直接不理会他们——反正,质库都没了,也就不需要他们的人脉了。 却不料,这两个混账,还真的敢害他! 真真是忘恩负义! 可恨至极! …… 初夏的御史台,此时已是黄昏时分。 群鸦从四面八方,回归御史台内那一株株郁郁葱葱的松柏,在一个个鸦巢中,叽叽喳喳,胍噪不堪。 而御史台内的喧哗,更甚于群鸦的嘈杂。 今天早上,通见司送来文书,所有人都已被告知——他们的弹章,全部留中。 但与过去留中不同——这一次,官家并没有对留中做任何说明,同时也没有内降文字勉励他们。 这本来,就已经让这些乌鸦很不满了! 自官家即位以来,像类似这样的大规模集体弹劾被留中,一般官家都会内降文字,解释为什么要留中?有时候,甚至会御笔勉励他们。 这让乌鸦们非常受用! 深感自己肩上担着监察大宋天下二十四路的重担! 但当他们弹劾皇亲国戚的时候,宫中不仅仅没有解释为何要留中,就连勉励文字都没有一个?! 几个意思? 外戚天生比我们士大夫高贵?! 还弹劾不得了? 乌鸦们当时就已经沸反盈天,反应很激烈。 偏如今御史台没有中司坐镇,所有的御史言官,都没有一个可以弹压、组织他们的首领。 故此,如今的御史台,长出了七八个脑袋。 每个脑袋都有自己的主意。 有人想见好就收,也有人不甘心,想要继续弹劾,更有人在内外串联,打算学当年范文正公集体去内东门下叩阙。 吵了一天,乌鸦们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 但,随着方才一个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传到御史台,所有的脑袋都在瞬间统一了意见。 “宫中的消息,寿康公主今日入宫,面见太后、官家……”监察御史王觌激愤的对着他的同僚们说道:“官家言:并未有看到吾辈有关驸马的弹章!” “吾等明明写了弹章,力陈驸马之罪!” “宫中却说未有看到吾辈弹章!” “诸公!诸公!” “祖宗厚养我辈士大夫,设置台谏,为的就是上匡君失,下正臣节!” “今……小人汹汹,以谗言而乱君道!” 能让天子说出‘我并未看到什么弹章’这样的话,只能是有人小人在御前进了谗言。 而这个小人,无论是谁,都必须揪出来,都必须狠狠的鞭打! “外戚猖獗,挟恩以祸国!” “吾辈还能坐视吗?”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诸公,报效君父的时候到了!” 在王觌激情的呐喊中,乌鸦们激动的大喊:“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这就是要发动整个台谏的所有官员,与驸马死磕到底。 即使冒着贬官的风险去扣阙也在所不辞了。 没办法,若他们因为畏惧驸马在天子处的荣宠,而不敢继续弹劾的话。 那么,他们就全完了! 一个畏惧权贵的帽子,肯定会被人扣到他们脑袋上! 而乌鸦,什么都可以烂。 独独名声,万万不能烂! 所以,在大宋,御史台的乌鸦经常性的会发癫,甚至独走。 尤其是在面对外戚的时候,乌鸦们会特别兴奋。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正义的。 也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背后是整个士大夫集团! 更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怼外戚越凶,他们在天子眼中的形象就越光明! 即使被贬,也只是做个样子。 而且事后必定被重用,甚至可能得到越次拔擢! …… “这王明叟是想要学范文正公啊……”朱光庭推开自己官廨的门窗,看着在自己对面的官廨里,正在串联着御史,鼓动着继续弹劾、甚至扣阙的王觌,他嘴角讥讽了一声。 王觌是胡媛的学生,入仕以来,就素以清正刚正而闻名。 其与朱光庭,是一个生态位的竞争对手。 “哼!”在朱光庭对面坐着的监察御史吕陶,嗤笑一声:“王明叟不过是在装腔作势罢了!”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他想学文正公?我怕他没有文正公的风骨啊!” 朱光庭点点头:“是啊……世人皆以范文正公为楷模,但几人能有文正公的风骨?” 至少,王觌是没有的! 别人不知道他王明叟的跟脚,朱光庭还不知道? 元丰八年,刘挚、王岩叟、王觌三人并为司马温公举荐入为台谏。 彼时这三位名动天下的清流,是同气连枝,一心一意的要匡正朝政! 但现在,刘挚、王岩叟,皆获罪被贬。 王觌却没有受到影响,甚至还被重用了! 这就让很多君子正人不得不怀疑,是王觌卖了刘挚和王岩叟。 而王觌虽然没有动机,但他是有可能做这个事情的。 因为,王觌王明叟有个哥哥叫王观。 此君是王安石的门生,而且还是铁杆的新党! 如今王观就在江宁,听说是被王安石书信招了过去,在王安石的书院里任教。 王安石一招,王观就屁颠屁颠的从扬州跑到了江宁。 这就是明牌的新党死硬分子啊! 而王觌有一个这样的哥哥,谁敢真的信他,私底下没有与新党的小人奸臣们有什么勾连? 就像林旦、林希兄弟! 反正,朱光庭看王觌,总感觉他是王安石打入旧党君子内部的卧底。 至少,也是蛇首两端,立场不坚定的投机分子。 “且不谈这王明叟了!”朱光庭回过头,看向吕陶:“元均公,此番之事,打算如何?” 吕陶轻轻一笑:“王明叟虽是沽名钓誉!” “但他说的对!”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报效君父,正当此时!” 朱光庭微笑着颔首:“吾亦有此意!” 这个风头,不能让王觌这个三心二意的二五仔抢了! 须得让他们这样的君子正人来! “不过,王明叟这样,就算能够成功弹劾驸马……恐怕也不过只是罚些俸禄,最多贬斥一番而已……”吕陶说道:“若如此,外戚气焰必将越发猖狂,也难以使官家知外戚之恶,小人之邪!” “故此我欲到那永宁坊,日夜盯梢驸马!”吕陶轻声道。 吕陶就是如今御史台中流行的【十二时辰盯梢法】的发明者,靠着这一招,吕陶从元祐元年开始,就屡次抓到了好多人的痛脚,狠狠的弹劾掉了好几个尸位素餐、昏聩无能的官员,将这些庸官踢去了偏远军州。 朱光庭点点头:“那在下去法云寺盯着!” “善!”吕陶点头。 第七百六十六章 明州来的噩耗 第二天早上,赵煦刚刚吃完早膳,正要去御花园中消食,郭忠孝便到了他面前。 对于郭忠孝的到来,赵煦并不意外。 他可太清楚,大宋的乌鸦们的性子了。 每次只要遇到外戚、内臣、武臣的问题,这些乌鸦都会咬着不放。 皇帝对外戚越包容,他们就越疯癫。 弹劾的力度和攻击强度,也会不断提升。 最终,逼着皇帝只能贬黜他们,才能把事情了了。 而,这正是他们想要的。 因为在别的问题上,得罪了赵官家,那这个人的仕途可能会受影响。 但,在外戚、内臣和武臣的问题上,被赵官家贬黜了。 那就不仅仅能得到士林赞誉,还能得到赵官家的称许! 百多年了,赵官家们就是靠着与乌鸦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使劲的pua外戚宗室内臣武臣。 叫他们感恩戴德,也让他们战战兢兢。 所以,赵煦的行为,就是在故意的刺激御史台的那些乌鸦的神经。 他们一定也必须会坚持弹劾。 “郭卿,可是来送御史台的弹章?”赵煦问道。 郭忠孝躬身道:“回禀陛下,臣确实是来送弹章的……” “放到朕书房吧!”赵煦说道:“朕有空再看!” 看是肯定要看的。 但得拖一拖,叫御史台的乌鸦们,胍噪的更大声一些。 最好,让整个汴京城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事情。 然后,赵煦就可以扮演他‘爱护’姑父的角色了。 为了防止,民间将来出现些类似‘不要辜负’的段子。 赵煦必须演的认真一点。 他可不想被人轻易拆穿,到时候自己尴尬。 “臣谨遵德音!”郭忠孝躬身领命,但并没有离开,而是继续道:“另外还有个事情,臣要奏与陛下知悉……” “嗯哼?” “今天早上,通见司收到了从明州发回来的急脚马递……” “明州?急脚马递?”赵煦皱起眉头来。 在大宋,急脚马递这种最高效的信息传递方式,因其高昂的成本,使得其应用范围,一般都是在军事范畴。 一般的庶政,都是走的马递、步递。 “是……”郭忠孝从怀中取出一封奏疏,呈递在手上:“知明州臣睦言:日本国国王遣来朝贡僧赖缘入境,乞入京面见陛下!” “日本?朝贡僧?”赵煦糊涂了:“什么情况?” 自大唐灭亡,日本国的遣唐使制度也宣告废黜。 自那以后,就很少有日本官方人员来到中原。 以赵煦所知,入宋后的这百多年,只有两个日本僧人,以官方身份来到大宋。 一个是太宗时代的日僧奝然,另外一个就是真庙时代的日僧寂照。 这两个人后,就再也没有有着日本官方派遣身份的日僧来到大宋。 倒是瞒着平安京,偷偷摸摸跟着商船,偷渡来大宋的僧人不少。 典型的就是熙宁、元丰时代入宋,并最终圆寂于汴京的日僧成寻了。 而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连偷渡来大宋的日本高僧也绝迹了。 究其原因,还是国际局势与日本国内政局的动荡,让日本僧人们不敢再偷渡。 现在,却忽然冒出来一个大宋立国以来就没出现过的‘朝贡僧’。 新的遣唐使? 赵煦不得不怀疑,这是有人打算来汴京骗吃骗喝了。 这样想着,冯景就已从郭忠孝手中,接过来了那明州送来的急报,恭敬的呈递到赵煦手中。 赵煦将之拆封后,快速的看了一遍。 内心的震撼,却是无以复加! 辽人…… 居然举兵攻入了日本九州! 现在,日本国一片混乱,所以就派人来大宋,想求大宋出手援助,至少帮忙去辽人哪里说和一下。 根据陈睦的介绍,这次入宋的日僧赖缘,亲口向他保证——倘使上国果能使鄙国转危为安,鄙国愿如奉大唐,世世代代,遣使朝贡,永为藩国。 这虽然是在画饼。 但能把日本人逼到,来到大宋求援的地步。 看来,辽人是将日本人祸祸的够呛啊! 可问题是…… 辽人,怎么就去了日本了? 他们不是还在与高丽人死磕吗? 赵煦微微吁出一口气来,他闭上眼睛,想起了高丽僧统官义天之前,告诉大宋的情报——去年九月,平壤为辽人攻陷后,辽平壤招讨使萧不哒野,率军侵占高丽西南诸岛。 被赵煦看上的耽罗国,就是在那个时候,为辽人所占。 而耽罗就是现代的济州岛。 从耽罗出发,哪怕是小舢板,也能划到日本去。 自古以来,这条航线,就是各种海盗前往日本发财的高速公路。 当然,一旦日本强大,半岛衰落、分裂。 那么这个情况就会反过来。 所以,辽人的舰队,是真的可以去日本的。 技术上不存在任何问题——数百年前的白江口海战,日本人就曾派出大舰队,来到半岛,意图与大唐为敌…… 想到这里,赵煦就站起身来,对冯景道:“冯景,汝立刻去传召刑恕入宫!” 赵煦知道,大宋有麻烦了! 因为,日本这个国家啊……就是典型的抖m。 无论是过去的大唐,还是未来的美国。 每一个曾真正的将日本人打服的国家,都能得到这个国家近乎毫无保留的跪舔和崇拜! 白江口海战后,日本人在接下来的两百多年时间,派出了多达十八批遣唐使。 将大唐的文化、礼仪、制度、文字、信仰……几乎是一比一的搬了回去。 赵煦在现代,曾去过日本旅游,游览过那些唐代风格的日本古建筑和古寺庙。 不能说和唐代建筑一模一样吧,只能说是复制粘贴。 至于美国? 五星天皇麦大帅在日本的地位,近乎神明! 而且,对于美国人的所有要求,日本人几乎是言听计从。 亲儿子都没有那么孝顺! 所以,辽人若是能靠着武力,打服了日本上下,再稍加怀柔。 那么,辽人就可以得到了一条近乎完美的忠犬。 更要命的是,如今这个时代的日本,有着大量的贵重金属矿藏。 要是辽人能得到这些资源…… 赵煦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只要想起,未来某日,宋辽开战时,辽人高呼:哪怕战到最后一个日本人,大辽也永不投降!他就忍不住的打个冷战! 第七百六十七章 角色扮演 刑恕来的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赵煦面前。 之所以来得这么快,却是因为过去这几天,辽国的白银入境了。 所以,有大把的人争相宴请刑恕。 想要请刑恕居中说和,好在今年的宋辽贸易中分一杯羹。 刑恕不得已,只能为国牺牲。 奈何,他不是铁打的。 这连续数日的操劳下来,是腰也酸了,腿也软了,人也麻了。 于是,连家也不敢回了,躲进了学士院,才总算讨得清静,保住了腰子。 赵煦见到他的时候,刑恕的精神状态,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多少有些疲惫的样子。 赵煦一看就乐了,但表面上还是关切的问道:“卿这是怎么了?” 刑恕老脸一红,厚着脸皮道:“奏知陛下……臣近来沉迷于学士院中历代文章,难以自拔……” 赵煦呵呵的笑了笑,也不在意此事,只是道:“那卿就要注意休息……” “身体还是很重要的!” “多谢陛下关爱……” 赵煦命冯景,给刑恕赐座、赐茶之后,就将事情与刑恕说了。 刑恕听完,也是非常惊讶。 在汴京士大夫们之中,辽国水师的威胁的热度,一直是居高不下的。 但是,哪怕是对此最担心的人,也想不到辽人的水师,竟强大到这般地步! 居然已经能跨海攻击日本! 所以,刑恕下意识的就想到了,辽人既能跨海攻打日本。 那么,从辽东跨海,来打大宋,自也能做到。 “此事,刑爱卿且先不要透露……”赵煦对刑恕嘱咐着。 毕竟,这辽国水师威胁论,是赵煦拿来倒逼大宋朝野,加强水师建设的工具。 他可没真的想要引起恐慌! 而一旦辽人的水师,已经跨海打去了日本的事情,为朝野所知。 这大宋的恐辽症患者,恐怕会立刻应激。 更会引发市场动荡。 这就不好玩了。 “臣谨遵德音!”刑恕自然知道轻重。 “朕这次请爱卿入宫,便是为了此事!”赵煦道:“如今,辽人跨海东征日本,朕想知道,辽人在日本的进展……还有辽人朝野,对日本的态度,以及那位‘平壤招讨使萧不哒野’的跟脚!” 这个忽然冒出来的萧不哒野,一下子就带着辽军打去了日本。 蝴蝶效应之大,已经完全超出了赵煦的预计。 赵煦需要立刻知道,这个家伙的过去。 同时需要知道辽国在日本的进展情况,还需要搞清楚辽人对日本到底有什么打算? 可别大宋还没有搞起殖民主义,辽人就率先玩起了这么先进的意识形态。 这个任务,自然是只能落在刑恕身上。 依靠刑恕与辽国使团上下,建立起来的密切关系,从辽国人嘴里,找到答案。 刑恕听完,当即起身拜道:“臣谨遵旨意!” 他瞬间满血复活了。 在勾栏瓦肆中挥霍掉的精血,似乎被某种力量再次灌入了他的胸膛。 此刻,刑恕有种神圣的使命感——为国捐躯,舍我其谁! …… 夜幕降临,汴京城中升起了千万盏灯笼。 虽已有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但汴京城内的市民,却并没有什么忧色。 干旱,并未影响到这座城市的市民和往常一般,去各处瓦子里快活、娱乐。 这是因为,从元丰八年开始,在京禁军就一直在汴京各处凿井。 有的井,甚至是凿了一两年才凿成的超深井。 这些深水井,将汴京的地下水钻取出来,形成自流井,然后流入千家万户。 在不缺水,同时汴河依然能够通航的情况下,汴京城自然是一如往昔。 对干旱的担忧,似乎只是停留在都堂层面。 于是京城中,那一个个针对不同阶层的瓦子,也如往常一般热闹。 这些瓦子中,最顶尖,消费也最高的,自然是樊楼下的桑家瓦子。 但其他地方的瓦子,在热闹喧哗与人流量上,其实也不输桑家瓦子。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消费得起桑家瓦子里,听个小曲就要好几贯的消费。 而在这所有的瓦子中,在朱雀门外的新门瓦子,是除桑家瓦子外,逼格最高的。 甚至,在很多文人眼中,新门瓦子是能稳压桑家瓦子的。 这是因为,这个瓦子距离太学、武学、律学都很近。 著名的第一、第二小甜水巷也都在这个瓦子附近。 在这里,随处能见到文人骚客留下的墨宝,也能看到诸如柳三变、欧阳修、苏轼、晏几道等大文豪昔年风流时所留下的痕迹。 尤其是柳三变,当年在汴京的时候,曾长期流连于新门瓦子。 柳永当年与虫娘相恋的秦楼楚馆,至今依然是新门瓦子内最受文人骚客欢迎的娱乐场所。 可惜的是,新门瓦子里的这些勾栏,不如桑家瓦子那般,会打造厂牌。 不然的话,这秦楼楚馆只要不断推出一代代虫娘,单单靠着《合欢带》与《如鱼水》、《征韶部》这三首词就够他们吃一辈子的了。 而今天晚上,新门瓦子内的秦楼楚馆,并未和往常一般,挂起象征营业的红栀灯。 但,楼中灯火,依然通明。 其中丝竹管乐,更是连绵不绝。 显然的,今夜此地已经被权贵给包了。 此刻,秦楼楚馆中,刑恕正带着一个贵客,走在一处阁楼上。 “柳兄,此地就是当年柳三变写合欢带之地……”刑恕推开阁楼上的一处门户,向着他身旁的耶律永昌介绍着。 耶律永昌听着,眼中放出光芒来。 他兴奋的步入身前这一栋小小的房间,看着房中的那一件件陈设。 就像朝圣一样,充满了虔诚。 他走上前去,坐到这房间的窗口,看着那远方的星星点点,伸手抚摸着自己面前的琴弦,忍不住轻轻吟唱起那《合欢带》的词牌。 “身材儿,早是妖娆……” 与大宋不同,柳永柳三变在北地的名声极为响亮,他的故事与诗词,更是早已经传遍了辽国。 无论是汉人士大夫,还是北院的契丹贵族,都对柳永有着一种莫名的向往。 他们读着柳永的词,想象着柳永在杭州,在扬州,在汴京的风流往事。 很容易就将自己代入其中,然后不能自拔。 耶律永昌就是其中一员。 他少年就听说了柳永的故事,读到柳永的词。 如今,他来到了柳永曾经醉卧之地,坐在了柳永昔年风流之所。 内心顿时感慨万千! 这个时候,一个窈窕娉婷的少女,从房间一侧走出来。 她戴着面纱,穿着一件碎花小裙。 和着耶律永昌的吟唱,翩翩起舞。 耶律永昌的注意力,立刻被这少女所吸引。 他停下吟唱,看向少女。 少女上前,盈盈一礼:“奴家虫娘,见过官人!” 耶律永昌顿时头皮发麻,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虫娘?”他颤抖着声音。 “那吾是谁?” 少女轻笑着:“柳官人忘了吗?” “您是三变先生啊!” 耶律永昌咽了咽口水,少年时的憧憬,在此刻进入现实。 他真的来到了汴京,真的来到了柳永曾经生活的地方,坐到了柳永曾经风流之处,唱着柳永的词,还遇到了一个痴恋的南方少女,她自称虫娘,称自己柳官人! 辽国,哪里有这种娱乐? 他再也把持不住,上前抱起少女。 刑恕见着,微笑着退出去,轻轻掩上房门,然后哼着小曲,走下楼梯。 他知道的,耶律永昌已经彻底沦陷! 当刑恕下了楼梯,耶律琚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如何?”耶律琚问道。 “柳官人已与虫娘重逢!”刑恕笑着答道。 “善!”耶律琚闭上眼睛,抚手称赞。 这几个月来,虽然耶律永昌与他是一起分钱,一起喝花酒,也一起在这汴京城中纸醉金迷。 但…… 耶律永昌与他相比,终究还少了一个东西。 他在这汴京城没有家!没有妻子!没有孩子! 这就意味着,耶律永昌有退路。 这可不行! 必须拿下! 所以,耶律琚早早的就将耶律永昌的喜好,告诉了刑恕。 而刑恕则动用了他的人脉,动员了整个汴京瓦肆的力量,寻到了一个最像当年虫娘的女子。 然后,由桑家瓦子在过去三个月,精心训练而成的‘虫娘’。 本来,此事应该安排在耶律永昌归国前,就像钓鱼打窝一样。 以便他对汴京留下牵挂,有着羁绊。 如今,算是提前了。 但也不重要! “刘兄,你我且先去游乐一番!”刑恕微笑着:“等咱们的柳官人与虫娘叙旧之后,再一起谈谈?” “善!”耶律琚欣然同意。 他的妻子,近来又怀孕了。 这意味着,他的血脉在这汴京,又多了一条支脉。 …… 几经缠绵。 耶律永昌从床榻上醒来,他看着身边沉睡的少女。 他吁出一口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与愉悦。 有肉体上的愉悦,也有来自灵魂上的满足。 这是过去所不能比的。 身边的少女,似是察觉到了耶律永昌的动静,轻轻婴咛一声,一双藕臂痴缠上来。 用带着些吴语柔糯娇憨的味道,低低的念着:“柳郎……柳郎……” “不要抛弃虫娘好不好?” 耶律永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根本顶不住一点!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已被身边的少女所融化。 他轻声答道:“虫娘!” “我不会抛弃虫娘!” “永远不会!” 他少年听说的故事里,最终柳三变与虫娘的痴恋,走到了尽头。 才子佳人,终究化作劳燕。 一个飞向苍穹,一个沉入人海。 但,现在,他有一个改变故事的机会! 一个替偶像弥补遗憾的机会! 似乎是听到了耶律永昌醒来的动静,嘎吱一声,两个婢女,从门外端着盥洗用具走了进来,开始服侍耶律永昌洗漱,她们也带来了一个通知。 “官人……” “您的朋友在楼下等您……” 耶律永昌看了看那个睡在床榻上的少女,他的‘虫娘’。 一个婢女顿时掩嘴笑道:“官人不必担心虫娘……” “您的朋友,已替虫娘赎身了……” “待天明,就会送到官人府上!” “府上?”耶律永昌不懂了,他在汴京有宅子吗? “是的!”那婢女道:“贵府不就是新城南厢的永昌坊第二区的柳宅吗?” “柳宅?”耶律永昌更糊涂了。 “是啊!”婢女道:“那不是您的祖宅所在吗?” “祖宅?”耶律永昌莫名其妙。 “官人难道不是故柳屯田的后人吗?” 耶律永昌如遭电击! 这种攻势,他挡不住一点! 他深深吁出一口气来,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少女。 他知道,刑恕这么安排想要做什么? 可…… 他真的挡不住啊!完全挡不住啊! 第七百六十八章 进击的辽人 耶律永昌在汴京沦陷之时。 遥远的日本九州岛上,曾经的日本大宰府中,如今的大辽东面日本招讨使兼安抚使行辕,一场酒宴,也在举行。 现在的整个九州,都已经落入了辽人手中。 萧不哒野的舰队,甚至在九州外海,接连击溃了来犯的日本舰队。 他麾下悍勇的女直义从们,通过跳帮,将那些从日本所谓的‘山阳道’、‘山阴道’、’京畿‘等地来的日本水手,打的鬼哭狼嚎。 于是,他的舰队,开始沿着狭窄的海峡,尝试试探登陆日本本岛。 虽然没有站稳脚跟,却也是大杀四方。 赫赫武功,自然吸引了大量的日本国内不满、不服平安京的人来投。 其中,最有分量的,是所谓的‘虾夷’。 说起来也是巧! 萧不哒野如今所占据的九州岛筑前地区,是二三十年前,日本国征讨虾夷豪族安倍氏、清原氏胜利后,流放、安置这些虾夷首领、豪强的地方。 起初,虾夷人还不敢直接联络辽人。 但等他们看到,辽人完全据有九州,且多次打败了平安京的征讨部队。 同时,他们还看到源源不断的女直、朝鲜义从,从海的对面跟着辽人的舰队登陆。 这些本来已经认命的虾夷豪族们,一下子就想起了国仇家恨! 于是,主动请缨,请求前去陆奥联络当地反抗势力,与‘上国王师’共举义旗。 起初,萧不哒野并不怎么重视这些人,只是随口答应了他们。 但,当来自陆奥的使者,抵达九州,并带来他们欲朝贡给大辽天子的贡品后。 萧不哒野立刻就重视起这些虾夷人来! 此刻,虾夷人送来的贡品,就被陈列在这大宰府的酒宴上,并被萧不哒野公开展示给,追随他来到日本的辽国将官以及这些日子从朝鲜那边渡海过来,协助或者说监视他的汉人文官面前。 “诸公……”萧不哒野举起酒樽,面朝着辽阳府方向拱手道:“让吾等恭祝大辽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皇帝陛下万寿无疆!”辽国文武贵族,纷纷起身,举杯称贺。 萧不哒野,则走到了宴席中间,看着那些被陈列在台面上的贡品。 这些所谓的贡品,都是矿石! 他拿起其中一块。黄色的矿石,表面斑驳不堪,但,几乎所有人都认识这东西。 黄铜矿的原矿石! 关键…… 这些铜矿石的含铜量极高! 只需稍稍冶炼,就可融炼出铜来! 而铜对辽国的意义,甚至还在白银之上! 因为辽国缺铜! 甚至比南朝的宋国还要缺! 有了铜,皇室可以礼佛,百姓可以买卖,大军能得到犒赏。 甚至可以反向输出,去南朝采买各种商品,支撑大辽的扩张。 “诸公,按那虾夷使者所言……” “这些铜矿,在日本的‘陆奥’、‘武藏’等地,数之不尽!” “日本不善冶炼,故此长期不能利用!” 这不巧了吗? 大辽的冶炼技术,在如今的世界上,哪怕是与南朝相比,也不落后,甚至可能更先进! 南京城外的那些冶铁高炉就是证据! 何况,这日本国,还可能蕴藏着大量白银,只是目前还没有找到! 所有人都看向萧不哒野手里的铜矿石。 在他们眼中,这不是矿石。 这是钱!也是他们升官发财的功绩! 萧不哒野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轻声道:“此天授我大辽之物!” “虾夷一族,合该为我大辽臣妾,如汉唐之龟兹、于阗!” “诸公可有意见?”他问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契丹人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兼容其他族裔的历史。 自耶律阿保机建国以来,契丹人已是通过战争、侵吞、联姻、威慑等手段,将幽燕汉人、奚人、渤海人、熟女直等统统纳入他们的统治之下,还羁绊着生女直各部、草原上的阻卜诸部乃至于西域的回鹘、西北的党项、吐蕃也在某种程度上曾经或者一直是辽国的藩属。 如今,随着辽国征讨高丽。 生女直、高丽人也被纳入了辽国的体系,成为辽主的臣妾。 这就是辽人的外交特点——极为灵活! 只要有利,他们就会去做。 而不会和传统的中原王朝一样,在乎什么脸面,有什么华夷之防的心理负担。 不存在的! 萧不哒野,在看到这些铜矿石,听说了日本陆奥、武藏有着丰富的铜矿后。 他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然后他询问了很多日本人。 包括平正盛父子,本地的其他豪族,还有已经日本化的安倍氏、清原氏等虾夷豪族。 确认了,在长期以来,日本国一直在征讨虾夷,将虾夷视为如同阻卜一样可以威胁到自己安全的敌人后。 萧不哒野几乎是本能的就有了主意。 你们日本,还是太大了! 对待虾夷人,更是完全违背圣人的教诲! 这是不行的! 大辽身为大唐的继承者,中国正统、圣人守护者、仁义的旗手,绝不能对这种肆意欺压弱小,霸陵无辜的事情,视若无睹! 必须主持公道,还虾夷以正义! 当然,虾夷也必须走正道,奉圣人之教,尊仁义之道,为大辽臣妾,世世代代永永朝贡大辽天子。 嗯…… 贡物就用铜矿吧! 当然了,大辽天子富有四海,是不可能让忠诚的虾夷吃亏的。 是有回赐的。 而且,回赐之物必定丰盛。 比如说,可以赐给铁钱、布帛乃至于珍贵的棉布、红糖! 价格嘛…… 就按南朝的价格,翻个三五倍不过分吧? 就像他如今,在这九州岛上的所作所为! 是的! 在一统九州后,萧不哒野之所以没有继续趁胜进军日本本岛,直取平安京。 除了在等待援军,积蓄力量外。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萧不哒野和他麾下的将官士兵们都在忙着做生意。 准确的说,应该叫倾销! 在一个多月前,萧不哒野要求的第一批辽国铁钱,从平壤运抵九州。 随铁钱一起抵达的,还有辽国运来的大批犒赏三军的物资给养。 包括布帛、盐、瓷器、茶叶、皮毛、铜器以及少量的赏赐给高级将官的棉布与红糖。 萧不哒野本人,更是拿到了足足一斤的糖霜。 随着大量铁钱和其他物资被运抵九州,萧不哒野很快就发现。 他带来的那些东西,在这里的购买力,似乎有点强啊! 用于赏赐三军的布帛,被九州各地的日本商贾,抢购一空。 来自辽国的瓷器、铜器、铁器,更是引发了追捧。 就连在辽国被嫌弃的铁钱,在这九州岛上,也有着超强的购买力。 因为,很多日本人觉得,这是唐土的钱。 唐人都在用的钱! 必定很高级! 就像之前,那些从唐土来的制钱一样。 反正……日本的钱币体系,本来就乱成了一锅粥。 不止有着南朝的制钱在流通,也有着唐代的制钱,就连隋代、南北朝乃至于魏晋、两汉的五铢钱,也在日本大行其道,被视作硬通货。 好多钱币,都用到生锈了,连字迹都已经被磨平了,依然可以被流通。 所以,萧不哒野运来的铁钱,虽然说看着不如铜钱好。 但起码,它们字迹清晰,分量也足。 这就够了! 于是,辽国的铁钱,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日本商贾所接受,然后在市场上流通起来。 靠着大量钱币与布帛瓷器茶叶等商品的输入。 本来还不怎么稳定的九州,迅速稳定下来。 于是作为征服者的辽人,在这九州地区的日本人眼中,非但没有成为敌人,反而被人崇拜。 尝到了甜头的萧不哒野,整个人一下子就和开窍了一样。 他打算尝试在那虾夷人的地区,复刻他在这九州的政策。 他心中,已经有腹稿了,就等着写成文字,上表天子! 当然,在那之前,他需要得到在九州的文武官员的集体支持。 那些被萧不哒野盯着的辽国文武官员,在短暂的犹豫后,旋即全体拜道:“吾等全听招讨使吩咐!” 开玩笑! 如今的萧不哒野可是老皇帝面前的大红人! 据说,天子有意为太孙选妃时,将这位招讨使的幼女也纳入考虑范围。 这就是未来的国丈啊! “善!”萧不哒野满意的点头:“那么,请诸公与某一同联名上表天子!” “为虾夷请封!” “如汉唐龟兹、于阗故事,永为大辽臣妾!” 第七百六十九章 阿里骨不是真的跪了,他只是怕了! 元祐二年四月丁酉(十四)。 鄜延路经略使、知延州刘昌祚言:西贼宥州送来官牒,移送历代陷蕃军民三百二十五人。 诏鄜延路:候到葭芦、米脂、浮屠、安疆四寨,并特行给赐,划给土地,授给财帛,以慰民心。 这是宋夏和议后,西夏送归的第一批大宋被掳人口。 且是西夏单方面的送归! 西夏唯一的要求,只是请求允许增加各榷市的开放时间。 这是永乐城之战后的西夏第一次向大宋送归被掳人口! 这说明了什么? 家人们!只要能赢,你的对手就会变得通情达理。 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使赵卨奏:邈川大首领、西平军节度使、武威郡王阿里骨,遣使来言,乞准入京朝贡天子,并言乞朝廷遣使,册其子邦彪篯为世子,伏望朝廷指挥。 诏:准阿里骨朝贡所请,命宗回、公纪等告阿里骨若欲请册世子,其世子当入京朝觐,亲受册封。 这同样是战争胜利带来的影响。 在宋夏议和后,阿里骨那边就不断的在向着汴京释放善意。 又是将责任全部推给青宜结鬼章说什么‘皆鬼章与党项谋,臣在青唐,一切不知’。 又是‘臣父祖以来,世代忠勤于汉家……伏望朝廷明察!’,搞得好像他们家从一开始就一心一意只忠心于汴京的官家,从不曾与党项、契丹眉来眼去,甚至联盟用兵袭扰大宋一般。 现在又是请求朝贡,又是请求朝廷册封世子。 搞得好像吐蕃已经完全放弃了骑墙,打算从此一心一意,跟着赵官家走了。 据说,太皇太后见了熙河方面的奏报,非常惊喜,几乎就要答允了阿里骨的请求。 好在,如今都堂上的宰执,都是些人精。 一眼就看出了阿里骨的心思,纷纷劝谏——此乃阿里骨欲借朝堂之威而摄其诸部头人之举也! 阿里骨不是真的顺服了!他就是内部不稳了,诸部贵族都不服他了,所以就又想起了汉家阿舅的好。 只要风头过去,度过危机,一定会旧病复发。 故此,吕公著直白的说:“自古夷狄畏威而不怀德!西蕃犹胜!吐蕃自唃厮啰以降,历代如此!伏望慈圣明察!” 别上当了啊!不然被人骗了,很丢脸的。 但太皇太后,太想要功绩给自己的垂帘政治涂脂抹粉了。 宰执们无奈,就只好给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册封可以,但吐蕃世子必须亲自入京朝觐天子! 这在礼法上是天经地义的——你都说你是忠臣了,想要册封世子,世子就当入京朝觐天子,接受天子亲自册封! 赵煦看着手中向太后送来的这些劄子,也听着身边向太后的介绍。 “邦彪篯?”赵煦看着手上奏疏上的那个熟悉的名字。 忍不住想起了那个上上辈子,匍匐在他面前的吐蕃赞普,同时也是赵煦册封的大宋西平军节度使、邈川大首领。 当时,赵煦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但还是热情的接待了这位投降的吐蕃赞普。 还赐给了对方大量财帛、金银,勉励他要忠诚于朝廷,要努力的招抚青唐吐蕃。 逼降吐蕃赞普! 这是赵煦上上辈子的最大政绩! 赵煦认为,这甚至超过了平夏城战役的胜利! 本来,按照赵煦和章惇的计划,下一步就该让这位赞普打着大宋的旗号,回到青唐城,继续统治青唐。 这样,西北的侧翼威胁就可以完全消除,大宋朝廷可以一心一意的应对党项,为最终消灭西夏政权,剪除西北威胁打下坚实的基础。 奈何,赵煦自己的身体,当时已是油尽灯枯。 在见完邦彪篯后,就迅速恶化,第二年正月就驾崩于福宁殿。 而如今,再次见到了这个名字,赵煦怎能不感慨万千? “六哥有什么想法?”向太后看着赵煦的神色,似乎有些怪异,忍不住问道。 “回禀母后,儿臣没什么想法……”赵煦答道:“就是感觉,这吐蕃世子邦彪篯的名字有些奇怪……冥冥中,似有缘分!” “或许,儿臣能在汴京城见他一见呢!” 上上辈子都见过的人,这辈子肯定能见到。 向太后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她自是很相信缘法的:“六哥既有此感,想来定是可以与世子相见的!” “说不定,今年就能见到!” 因为阿里骨上书请求朝贡、册封的缘故,所以在今天的早朝上,宰执们向她科普了一下,如今青唐吐蕃政权所面临的处境。 只能说,内忧外患,风高浪急。 控扼通向青唐城这个吐蕃生死命脉的邈川城的首领温溪心以及掩护青唐城侧翼安全的溪哥城,如今都已倒向了大宋。 温溪心、溪巴温这两位吐蕃大首领,更是屡次提出,想入京朝拜天子的请求。 如今,这一请求已被批准。 他们将会在赵卨卸任时,与赵卨、向宗回、高公纪一起入京。 而原本负责为青唐城,构筑外部防御的青宜结鬼章,如今就在汴京城的同文馆为大宋‘客人’。 其子结瓦龊,也已经在青宜结鬼章的书信招降下,表达愿意率部归降大宋的愿望。 由董毡在大宋熙宁开边后所构筑的青唐吐蕃外部防御,土崩瓦解。 青唐城现在已经暴露在大宋兵锋之下。 只要大宋愿意,熙河路随时可以出兵青唐,终结本就不稳的阿里骨政权。 但没必要! 宰执们说大宋如今不可能在青唐地区建立什么稳固的统治。 故此,灭了阿里骨,除了让青唐地区陷入无主的混乱中,并给党项人做嫁衣外,没有其他任何好处。 而且,远征青唐所需要的资源实在太多,还有翻车的危险——哪怕有温溪心带路,补给线也太过漫长。 在数十年前,唃厮啰就是靠着诱敌深入,在宗哥河大破西夏,元昊几乎是夹着尾巴,才逃了出去。 他的大军,被淹死在宗哥河中的数之不尽——单单是溺死者,就多达万人! 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而在青唐城内部,宰执们也都说,阿里骨政权,得位不正,有弑杀董毡,屠戮董毡诸子的嫌疑。 现在青宜结鬼章被俘,西海的结瓦龊请降的背景下。 阿里骨的统治,肯定遭到了很多内部挑战,至少也是质疑。 故此,宰执们认为,如今大宋虽然需要休养生息,但不妨借机拿捏一番,实现一些战略目的。 让阿里骨想要册封的世子邦彪篯入京朝拜天子,就是如此。 邦彪篯来不来,大宋并不关心。 大宋关心的是,阿里骨本人对这个要求的反应。 他愿意,就说明他大概率已经放下了个人野心,短期内西北方向,吐蕃人和党项人再次联手的可能性,会大大降低,熙河可以稍微放松一些对阿里骨的警戒了。 他若不愿,那就要让熙河方面,继续敲打,比如说关闭一两个榷市,也比如说,封闭一两条商道。 经济、政治双管齐下,直到其愿意为止! 经过宰执们的科普与介绍,两宫都对目前的西北三国局面,有了一定认知,不再和从前一样,茫然不知,甚至连熙州、兰州在哪个方向都不清楚! 故此,向太后感觉,阿里骨的世子,应该是会入京的。 这样想着,向太后就问道:“对了,六哥打算什么时候,召回赵相公、向宗回还有高公纪?” 赵煦抿了抿嘴唇,答道:“儿臣以为,还得再等等……” “等朝堂的局面稳定后,再召回赵相公他们……” “以免西贼趁我大将不在,再次入寇。” “也是……”向太后点点头。 母子两人正说着话,冯景就来到了殿上,行礼后奏道:“大家,郭舍人求见!” “郭舍人?”赵煦故意问道:“可知何事?” 冯景稍微犹豫了一下后,答道:“听说,还是御史们弹劾驸马的事情……” “知道了!”赵煦点头:“让郭舍人将劄子都送到我的书房吧!” 向太后在旁边听着,忍不住问道:“六哥,御史们还在弹劾驸马?” 赵煦笑道:“母后难道不知,朝廷的御史素来就是这样的吗?” “哦……”向太后半信半疑的点点头。 垂帘听政两年有余,让她对朝臣们的秉性已经熟悉起来。 御史台的御史们确实喜欢在一个事情上咬着不放。 可问题是…… 六哥不是说,驸马犯的只是钱财上的小错吗? 这种错误,一般而言,六哥批示几句,安抚一二,御史们也会识趣的选择放下。 并不会死咬着不放! 所以…… 驸马到底犯的是什么事情? 向太后心很细,她留意到,冯景话中所言的‘还是’这个关键词。 所以,今天的弹劾,并非是上次弹劾后的继续。 御史们一直在孜孜不倦弹劾驸马? 这样想着,向太后就问道:“六哥,可愿与吾说一说,御史们究竟在弹劾什么吗?” “是驸马的下人在汴京或者地方上,欺行霸市?” 赵煦摇头。 “霸占了某位百姓的财产?” 赵煦还是摇头。 “强买了某人的祖产?” 赵煦依然是摇头。 这就让向太后不解了。 没办法,向太后二十一岁就入宫了。 她能知道和熟悉的外戚贪钱的手段,一直停留在她入宫前所知的那几个手段。 而人类无法想象自己认知之外的事情。 向太后自也脱不开这个樊篱,忍不住问道:“究竟是何事?” 赵煦笑着道:“母后就不必担心了!” “总之,就是些钱财上的事情!” “儿臣稍候下诏,命人从封桩库中拿出些钱款来,替驸马补上亏空就好了!” “相信御史们有了交代,就不会再咬着不放了!” “哦!”向太后点点头。 皇帝拿钱给外戚补窟窿,这是皇室的常规操作。 只是,她心中还是有些疑问。 为何六哥不肯与她说驸马犯的具体是什么错? 却没有想,为什么,赵煦之前不拿钱出来给驸马补亏空,偏偏是现在? 若她能想到这一点,而且还能换位到御史台的乌鸦们的立场上的话。 那么向太后就会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赵煦,现在拿钱出来给驸马补窟窿,非但不是在消弭事态。 反而是在火上浇油! 然而,向太后既不可能想到这个点上,更不可能和御史们一样思考。 还是那句话,人类无法想象自己认知外的事情! …… 吕陶依靠在窗口,靠着对面的寿康公主邸中,走出来的男人。 那是一个典型刻板印象中的汴京泼皮。 穿着青衫,戴着一顶简单的幞头,看着不算高,但有些粗壮。 他手中似乎拿着一个袋子,看着沉甸甸的模样。 吕陶眯起眼睛,对自己身旁的一个吏员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带着人跟了过去。 吕陶则慢慢坐下来,但眼睛依然盯着对面的公主邸。 他慢慢念叨着“公主邸中,在过去的一天,有七个客人进门……” “其中和尚两人,道士一人,士人两人……另有两个京中无赖……” “张驸马的交游,可真是丰富呢!” 和赵世居一样丰富! 当年的赵世居案,那些最终被处死的人里,都是类似的成分。 在野的士人、京中的泼皮无赖,还有就是制造谶言的道士、和尚。 虽然在事后看,这些人其实多半是组局设套,专门骗赵世居开心,顺便骗他些钱。 所谓的图录、预兆,就是些骗钱的道具。 但,在朝廷的角度,这个事情就太可怕了。 因为,李士宁曾对赵世居说:“您和太祖皇帝长的一模一样!” 这话被记录在书信里,落到了纸上,然后被邓绾查了出来。 而邓绾等人,就是靠着在赵世居案上的表现,得到了先帝的器重,从此平步青云,其恩泽甚至遗留至今——邓绾前不久不就升官了吗? 而另外两个主审的官员沈括还有范百禄,如今一个是‘先帝磨砺后留给少主的大臣’,拜为专一制造军器局,成为了少主的家臣一样的臣子,另外一个则官拜中书舍人,且是从起居郎拜的中书舍人,而且很有希望,进入学士院,成为翰林学士! 吕陶只要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就忍不住的剧烈的跳动起来。 他的道德底线虽然很高。 但面对这种,可以让自己一飞冲天的机会,吕陶还是难以把持。 在他内心中,甚至有着如恶鬼一样的呢喃,在反复的念着史书上关于张汤、主父偃、来俊臣等酷吏的记载。 吕陶赶紧晃了晃头,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第七百七十章 躁动的御史 吕陶派去跟踪的人,很快就回来了。 “察院,小人查清楚了……”对方凑到吕陶跟前:“方才那人唤作:陈十二,是本厢的厢典王茂实的小妾之弟……” 吕陶听完,眯起眼睛来:“竟是本厢厢典的人!” 本已平静的心脏再次扑通扑通的跳动起来。 吕陶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看到了一张通天的阶梯,在他面前出现。 开封府的厢吏?还是本厢的厢典? 吕陶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这可是一个很敏感的群体! 而厢吏、和尚、道士,组合在一起,更是一瓶对外戚来说堪比砒霜的毒药! 可不要看开封府的厢官体系是承袭自晚唐五代的厢官体系,就下意识的认为,这就是一个和唐五代的基层厢官一样的制度。 只承担着治安、防火的职责。 实则不然! 就像毕仲游所说——诸厢小使臣,虽带督察盗贼,其实分管估计家业,取问病人口词,并检验救火等杂务,不类捕盗之官。 这汴京城的厢吏,从太祖之后,就已经从州郡的那种治安官,转变成了地头蛇! 所有厢吏,都是驻在本厢本坊,与街坊邻居朝夕相处! 他们是汴京城的细小血管。 也是赵官家们的耳目与口舌! 而从先帝开始,他们的身上开始背负更多职责。 先是熙宁三年,先帝下诏——诏京城里外雪寒,老疾孤幼无依之人,令开封府分擘于诸福田院住泊,于额外收养。仍令推判诸厢使臣依旧福田院条约看验,每日依额内人给钱! 元丰五年,因感入京商贾及士人,穷困得病,无钱医治,常常病死于京中,先帝再次下诏:令开封府诸厢使臣各辖二人,凡商旅穷独被病者,录名医治,会其全实,为赏罚法,人月支合药钱两千。 当今天子,广福田院之设,令太医局分于诸厢设诊,以治孤寡老幼无依之人,并免诊钱。 就是从先帝的这些善政上发展而来。 同时,诸福田院中孤儿,最终都会被挑选,然后被汴京新报收走,剩下的则送诸作坊为学徒。 也是以承先帝之德政,广祖宗之宏德为名,出封桩库钱,并命开封府、太医局、福田院实施。 实际负责具体工作,进行甄别、上报、核实的,就是这些厢吏。 此外早在先帝即位之初的熙宁元年,先帝就已经下诏,强化了开封府厢吏的权力——以京朝官曾历通判、知县者为诸厢勾当公事,凡斗讼六十以下情轻者许得专决。 这就是将开封府诸厢坊的民事纠纷、斗殴,都交给各厢坊的勾当本厢公事官处断。 先帝起初的设想是很好的。 合天下州郡能臣之力,将京城建设成真正的首善之地。 奈何,在实际执行过程中,这个美好的设想,彻底落空了。 原因很简单。 文臣,都是流官。 任期都很短,尤其是开封府的文官任期,特别的短。 过去,权知开封府几乎是一年换一个。 好多人,甚至连半年都做不满就已经高升或者获罪出知了。 不止是权知开封府如此。 开封府的所有中高级文官,都是这样的。 流水的开封府,铁打的厢官吏。 故此,在实际上,本该属于厢勾当公事的‘斗讼杖六十以下得专决’的权力,自然而然的落到了那些厢吏手中。 便是来了一个想做事的能臣,成功的将权力从这些厢吏手中收回。 但,要不了多久,这位能臣就会迅速高升。 而继任者则会迅速的将前任抢回来的权力,再次拱手送出去。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外戚与厢吏,而且还是本厢的厢吏有染,就显得很刺眼了。 尤其是,这个外戚在同时,还与和尚、道士,纠缠不清。 仅仅是这一点,只要报上去,那这驸马就要百口莫辩,成为天家眼中的‘可疑外戚’。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但,想要靠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扳倒一位驸马,天子的亲姑父,还是有难度的! 然而,有了弹劾的内容,要是不弹劾,就像在勾栏听曲,人家小娘子都已经投怀送抱了,但自己却已在贤者时间。 浑身难受啊! 再说了…… 吕陶是很清楚,现在的御史台内部是多卷的。 无论新党、旧党,都在争相的表忠心,都希望天子能像关注朱光庭一样关注自己,乃至于追赠父祖三代。 所以,一个个卷的飞起。 吕陶很担心,现在盯着驸马的人,不止他一个。 若是如此的话,他要是不弹劾,被人抢了先。 这到手的功劳和圣眷,岂不是要飞了? 不行! 吕陶想到这里,就对那官吏道:“汝且在此继续盯着!” “吾回一趟御史台……” “诺!”那官吏拱手应命。 吕陶拍拍后者的肩膀,勉励道:“汝自努力,本官将来表功,必有汝的份!” “说不定,皇恩浩荡,能特旨许汝出官呢!” 这官吏顿时兴奋起来:“请察院放心,小人定会努力的!” 这御史台现在可不仅仅乌鸦们在卷,他们这些乌鸦的打手也在卷。 无他! 朝廷给的太多了! 从元丰八年至今,御史台里的胥吏,得到出官的员额,就已有十人! 而在过去,一年都未必有一个! 在大宋这样的官本位社会里,哪怕再小的官,即使是不入流品的小官,也是有无数人趋之若虞,削尖了脑袋,做梦都想要拿到的。 …… 吕陶出了永宁坊,就骑上马,直奔御史台。 走到半路的时候,他迎头撞见了一个熟人。 “元均公!”对方也早早的发现了吕陶,远远就拱手行礼。 吕陶来到这人面前,下马后还礼问道:“芸叟怎在此地?” 此人,正是吕陶的好友张舜民。 他和吕陶、苏轼兄弟还有鲜于侁等人,都是一个团体的。 这个团体一度在朝中,自成一派,而且声量很大。 因为基本都是蜀地士人,所以被人污蔑为蜀党。 不过,现在的蜀党,在经过鲜于侁一案的打击,已经分崩离析。 这从吕陶现在开始和朱光庭走近就能看出来。 朱光庭可是程颢、程颐的学生! 而程颐和二苏之间的关系,如今不能说是貌合神离,至少也是相看两厌。 特别是程颐的学生们! 他们对苏轼兄弟的感观,因为苏轼在司马光丧仪上对程颐大嘴巴开嘲讽的缘故,已经差到无以复加,发誓一定要给老师报仇。 两个派系之间,一度斗的很厉害。 不过,随着鲜于侁、上官均被罢,苏辙出知,双方的关系,开始缓和。 吕陶也是因此,才能和朱光庭走到一起。 但张舜民却依然仇视着程颐。 甚至认为鲜于侁一案,是程颐搞的鬼! 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慢慢的疏远的了吕陶。 所以,今日在此遇到张舜民,而且,看上去是张舜民专门来等自己的,吕陶非常开心。 张舜民见了吕陶,却是道:“元均公,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移步酒肆……” “也好!”吕陶高兴的说道:“久未与芸叟把酒呢!” 两人便就近找了个食肆。 而在如今的汴京城里,开的最多、装修最好的,莫过于孙家烧肉店。 吕陶与张舜民进的就是一家开在附近的孙家烧肉店。 进了店铺,与店家招呼一声,要个雅间,张舜民点了几个招牌的烧肉,要了些茶水,并嘱咐店家不要打扰他们。 进了那雅间,关上门,两人分宾主坐下来。 张舜民就对吕陶道:“元均公,我方接到了吏部的官告,已是定下了六月出知熙州,任为同知熙州!” 吕陶闻言,喜道:“这是好事啊!” “知州游景叔,通判包君航,皆君子也!芸叟与君子同事一州,将来定是佳话!” “是啊!”张舜民道:“这确实是好事!” 他这次其实是被贬了。 他被贬是因为他和苏轼一样,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三月份的时候,他上章弹劾太师文彦博操弄权术,任用私人。 证据是文彦博向朝廷举荐的几个人,都和他有旧。 然后,就被铁拳了。 文彦博都还没有说什么,都堂宰执就已经跳了起来,将他的弹劾逐一驳斥。 特别是吕公著,直接要求,贬黜张舜民。 不然,他就要辞相! 道理是很简单的——去年,吕陶等人以文彦博,年老、多病,乞尊礼为帝师,勿以朝政、国家事烦忧。 然后,文彦博当即就发了脾气,立刻闭门谢客。 当时就闹出好大风波! 最后还是天子亲自去请,才把老太师请出来。 事后,吕陶等人本该贬黜,但文彦博求了情,才留用了下来。 如今,张舜民好死不死,又头铁的要评论文彦博,还说他私相授受。 以文彦博的脾气,他是可能再次发作的。 而宰执们最怕的就是这个了。 张舜民悠悠一叹:“不瞒元均公,某此番能得熙州同知,是太师上的表章举荐的!” 吕陶沉默了。 因为上次,他能留用,也是太师文彦博上的表章求情。 好人、坏人,都是文彦博! 就他们这些人,是小丑,是处事毛躁的年轻人,是不知轻重的激进派。 反正,别人都是这么议论的。 就这,他们还必须感谢文太师,得感恩称颂太师的度量。 只能说,四朝元老,真的很厉害! 随随便便就可以把他们这些年轻人吊起来锤。 “不说这些了……”张舜民道:“此番回到熙河,对某而言,也算是好事了!” 他当年曾跟着高遵裕在西北用事。 对于西北地方的情况算是了解的。 “某来寻元均公,是来告知元均公一个事情的……” “嗯?” “天子再次留中了今日弹劾驸马的弹章……”张舜民悠悠的道:“王明叟等人,在御史台中串联,欲至内东门下长跪不起,乞天子诏对,乞当面呈奏驸马不法事!” 吕陶闻言,神色剧变。 他知道的,王觌要做的事情叫扣阙! 像扣阙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就必然会闹的满城风雨。 同时,也必然将都堂宰执们全部拉下水! 道理是很简单的——御史扣阙,等于绕过了正常的程序,属于越级上告。 这本身在官场就是大忌! 更要命的是,御史扣阙后,都堂宰执就必须站队。 是支持御史们?或者反对? 这是没有中间选项的! 选中间立场,等于告诉天下人,这位宰执是两面人,在骑墙观望。 而支持的话,若扣阙失败,支持者只能自请出外。 若反对的话,一旦扣阙成功,反对者从此就要为千夫所指。 所以,都堂宰执们是很反感御史们扣阙的。 他们也严防死守着御史扣阙,稍有动静,都堂的铁拳就会立刻降临! 王觌哪来的胆子? 吕陶看向张舜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是留中的话,王觌不可能串联其他御史。 御史们莽归莽,轻重还是知道的。 越过都堂宰执,等于挑衅都堂权威。 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若没有一个合理的、足够说服所有人的理由。 那就不仅仅是得罪现在的宰执。 也在得罪将来的所有宰执! 这样做的人,会被所有人视作异类,当成刺头。 永远都会被按在偏远军州,永世不得翻身! 张舜民叹道:“天子下诏,命出封桩库钱,为驸马补亏空!” 吕陶张大了嘴巴,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天子诏出封桩库钱为驸马补亏空? 这是什么神仙举措啊! 反正,吕陶在知道了此事后,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立刻就道:“王察院欲率众扣阙请命于天子!” “此乃为天下人言事!” “吾虽不才,必当从之!” 在天子下诏出封桩库钱,为驸马填补亏空后。 整个事情的性质,已经彻底变了。 为什么? 因为天子出封装库钱给驸马填补亏空的这个诏命,就类似于现代的某个基金发短信给自己的客户——家人们,我真的没有被挤兑啊! 妥妥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此事也是一般的道理。 不打自招的同时,给了所有人一个公平的出风头、表忠心的机会。 这就是孔子所说的:二三子可击鼓而攻之! 任何御史言官,只要智商还在线,在知道了这个事情后就会猛猛的冲起来。 再没有比现在更安全,更容易表现自己忠诚的机会了! 甚至可以说,谁不参加扣阙,谁就是心里有鬼! 这个人应该被狠狠的审查,查他祖宗十八代! 第七百七十一章 扣阙 浩浩荡荡的御史,集体出动。 很快的,大半个汴京城都被惊动了。 因为乌鸦们的装束服饰,是与其他所有人都完全不同的。 头戴獬豸冠,腰上系着的是青荷莲锦绶! 这是属于乌鸦们独一无二,只此一家的标志性服饰。 除了乌鸦,没有其他人可以穿。 无数人瞠目结舌。 “他们这是要干嘛?” 没有人知道。 有些老人,则回忆起了父祖相传的故事。 “听说明道二年的时候,范文正公就是率着台谏的君子们,浩浩荡荡从御史台而出,至内东门下扣阙!” “这是文正公名扬天下之始!” 在扣阙前,范仲淹只是一个孝子,一个能臣。 扣阙后,他成为天下人心目中正义的化身,是不畏权贵的清流,是坚持正道的君子。 是士林的领袖,也是物议的标杆! 正是那一次扣阙,奠定了后来庆历新政以及庆历兴学的名望基础。 没有那一次扣阙,范文正公的谥号,恐怕就没有那个‘正’字了。 京中父老,听了这些老人的话,一个个下意识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御史集体扣阙啊! 这可是熙宁变法最激烈的时候,也没有发生的事情!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 永宁坊,寿康公主邸。 宫中传旨的内臣,抑扬顿挫的念着从宫中降出的敕书:“敕驸马张敦礼:朕唯坤元成物之恩,虽以天下养,不足以称德!故推余恩,以及葭莩之亲并左右上下之戚……” “虽天地之施,无所报塞,尚勉忠孝,以答万一!” “可,特出封桩钱,以济驸马之失……” 张敦礼听完敕书内容,微笑着起身,无比兴奋的上前:“辛苦尊使了……” 说着就塞上了一张交子。 后者接过后,微笑着道:“驸马简在帝心,身孚天子信重,往后当勤勉王事,小心用事,不可再为人所趁了!” “是……”张敦礼笑着道:“某知矣!” 但脸上的笑容,却是难以掩盖的。 乌鸦们弹劾又怎样? 能伤到我一根毛吗? 不能! 不止不能,天子还赐下财物,为我解忧。 这是什么? 皇恩浩荡! 吾乃当朝天子唯一在世的姑姑的驸马! 尔等宵小能奈我何?! 带着这样的心思,张敦礼送走来传旨的使者,就回到自家宅邸中,看着那几个从宫中送来的箱子。 箱子里,放着的是金银、香料与锦缎。 来自封桩库的金银、香料、锦缎! 价值起码上万贯! 张敦礼舔了舔嘴唇,就对家中下人吩咐:“且将这些御赐的金银,统统搬进库房中,小心保管起来!” 寿康公主听着,诧异的问道:“张郎,陛下赐钱,乃是让郎君去归还欠款的。” “嘿嘿……”张敦礼搂着妻子的身体,亲昵的说道:“殿下,钱我当然是要还的!” “但这白花花的银子,黄橙橙的金子,怎能随便散给闲杂人等?!” “随便拿些钱打发掉他们就好了!” “经此一遭,谅他们也不敢再与为夫纠缠!” 说到这里,张敦礼恶狠狠的咬了咬嘴唇。 这个仇,他是一定要报的。 等他寻到机会,定叫那两个小人和他们的全家,都去岭南吃荔枝! 寿康公主皱起眉头来,劝道:“张郎,天恩浩荡,该忠心报答啊!” “若天子赐了钱帛,郎君却……” 张敦礼顿时有些不高兴了,冷着脸道:“那两个泼皮要的是钱吗?” “他们要的是今后抵当所的干股!” “这可是能传诸子孙,受用数代的好处!” 寿康公主看到丈夫生气,下意识的低下头去,柔声道:“妾妇道人家,不懂郎君所言的好处……” “妾只是担心……万一官家知悉……郎君恐失圣眷!” 张敦礼笑起来:“这不是还有殿下吗?” “臣侍奉好殿下,官家自然高兴!” 寿康公主在心中叹息一声,她总感觉不安。 但,丈夫不听,她也是无可奈何! …… 都堂,吕公著登上阁楼,冷眼看着那从东华门鱼贯而入的,戴着獬豸冠,系着青荷莲锦绶的乌鸦们。 “胡闹!”吕公著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 “未经都堂允许,谁给他们的勇气扣阙的?” 任何官员,对自身的职权和权柄,都会非常敏感! 正所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在官场上,无论地位高低,未经许可就擅自闯入或者触碰他人的职权,就相当于自然界里的雄虎闯入另一头雄虎的领地,还嚣张的勾引着雄虎领地内的雌虎。 这是不可忍受的! 必须回以雷霆! 何况,吕公著是宰相! 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宰相! 他现在非常生气! 甚至有签发文书给通见司,用宰相的威权,将这些胡闹的混账统统赶回去的冲动! 当然,人不是野兽。 宰执们就更是在官场上千锤百炼出来的人精。 理智都是在线的。 何况,吕公著曾亲自经历过类似的事件——那是明道二年的事情,因仁庙欲废郭皇后,时任右司谏范仲淹,率台谏官员集体扣阙,反对废后。 当时,吕公著的父亲吕夷简为首相。 面对着台谏官员,集体扣阙,他责无旁贷,只能出面劝说。 但,乌鸦们选择不听。 于是,包括范仲淹在内的所有人,全部在第二天统统贬黜出京。 右司谏范仲淹知睦州,御史中丞孔道辅知徐州,侍御史蒋堂知越州…… 看似范仲淹们输了是吧? 然而……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没两年,仁庙就后悔了! 当他看着郭皇后,越来越丰腴的身子,馋的哈喇子都流了一地,却吃不到的时候。 他就开始念起范仲淹们的好了。 觉得都是忠臣啊! 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啊! 朕怎么当时就没听这逆耳忠言呢? 于是,他的父亲吕夷简彻底成了小丑。 后来更是被范仲淹搞得狼狈不堪——一篇《灵乌赋》,传颂天下。 那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谁人不晓? 顺便也将他父亲的形象,定格在一个奸臣的角色上。 而吕公著记得很仔细,他父亲晚年,长恨于此,却又无奈于此。 所以,恼归恼,吕公著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静静的看着从东向御街,向着内东门前进的人群。 其他执政官在等候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吕公著的命令后,互相看了一下彼此,由李常小心翼翼的问道:“相公,都堂要不要派人去……” 吕公著冷着脸,摇头道:“不必了!” “派人去盯着,看看这些乌鸦到底要做什么就好了!” 吕公著可不想,再被一个范仲淹缠上。 想当年,他爹被范仲淹缠上后,就不断倒霉。 范仲淹被贬回朝后,就干脆是明牌的反吕领袖。 像苍蝇一样,天天攻击着他爹。 其判国子监,与一堆文人士大夫,天天写诗讽刺政治。 其为权知开封府,干脆进了一副《百官图》,将他爹的用人用政,从里到外,都讽刺了一遍。 偏偏还有一大堆人跟风。 他爹是沉默不行,反击也不行。 最后忍不了开始反击的时候,他爹愕然发现整个朝堂都在反对他了。 因为,作为首相,曾强大到不可匹敌的他,已经亮出了血条! 于是成为众矢之的。 最终竟被范仲淹带着一起出知! 一个年轻的四入头和首相一换一! 关键对方虽然也被罢黜出知,但没几年就拍拍屁股,重新回朝,其后更是发动了轰轰烈烈的庆历新政和庆历兴学运动。 他爹呢?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朝了! 就这,范仲淹还是没有放过他爹!还在继续拿着他爹刷声望。 其与梅尧臣,一唱一和,各自写了一篇《灵乌赋》,将他爹钉死在了奸相的位置上! 尽管吕公著很敬佩范仲淹,但,每每当他想起,成为范仲淹崛起的踏脚石的人是他爹的时候。 他就浑身都在起鸡皮疙瘩。 自然,吕公著是不可能给后来者效仿范仲淹的机会的。 其他执政互相看了看,纷纷拱手:“诺!” 宰相都不愿意出头,他们就更不愿意了! …… 浩浩荡荡的御史言官们,集体来到了内东门下。 内东门下的亲从官和内臣都被这个场景吓住了。 “尔等要做什么?” 郭忠孝当即出面,严肃的走出内东门,对着自己面前那乌泱泱的人群呵斥起来。 只是,他见着眼前的场景,声带多少有些颤抖,底气略有不足! 因为…… 御史! 全是御史! 乌泱泱的,足足有十几人! 差不多整个御史台的御史都来了! 这是大事啊! 但职责所在,他只能硬着头皮呵斥。 “尔等可有旨意?可有都堂宰执签发的官牒?” 御史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却在下一刻,集体匍匐于内东门下,面朝福宁殿叩首:“殿中侍御史臣觌……” “监察御史臣易……” “监察御史臣陶……” 一个个开始自报家门。 “伏乞面奏天子,陈说驸马都尉、密州观察使敦礼不法事!” “愿乞陛下,广开言路,取逆耳之忠言,纳臣等忠良之言,以弘先帝之美,彰六圣之德!” 郭忠孝张大了嘴巴,他知道的,这是扣阙! 一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名词! 第七百七十二章 飞扬跋扈的驸马 张敦礼是得意的。 得意之余,自然要显摆。 要显摆,就要找一个能够显摆,同时也能够让他发泄的对象。 那么谁最合适? 当然是那两个企图害他的混账! 所以,当御史台的御史们浩浩荡荡的从御史台中出来的时候。 张敦礼就骑着马,带着几个仆从,不顾妻子的劝阻,得意洋洋的出了门。 出门后,他直奔在汴京新城的‘朋友’常善的家门口。 他在常善家的下人出来的时候,就故意命人扬起马鞭,驱赶马匹,惊起尘埃。 等常善听说后,急急忙忙的出来的时候。 张敦礼就嗤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大把的交子。 “嗟!”他轻声说着,将手中的交子,撒到地上。 “还汝的钱!” “从此两不相欠!” 交子一张一张飘散到地上。 常善看着怒目圆睁! 他虽不是文臣,但到底读过书,听得出张敦礼话中的羞辱之意。 嗟!来食! 施舍给汝!汝最好捡起来! “驸马……”常善怒极的问着:“这是何意?” “报汝前日之恩!”张敦礼大刺刺的说道。 “捡起来吧!”他昂着头:“免得外人说我欺凌弱小!又告到宫中去,叫官家为难,只能出封桩库的钱,给我这个驸马平事……使君上忧心,我之过也!” “驸马……”常善压抑着怒火:“不是我!” “哼!”张敦礼才不管呢! 他只知道催债的人里,有着这个人就够了。 常善看着张敦礼的神色。 他咬着牙齿,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他看着地上飘散的交子,最终选择蹲了下去。 他个人,自然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可他有家人! 有母亲在堂,有兄弟,还有妻妾子女! 深深的吁出一口气后,常善慢慢蹲下身子,开始捡拾地上的交子。 即使他看到那些交子的面值,都是五贯、十贯。 但他还是只能忍着。 虽大丈夫之怒,能血溅五步,使其阖府缟素。 但是高堂老母何辜?妻妾子女何辜? 他当着张敦礼的面,将所有交子全部捡起来,然后再次说道:“驸马,我发誓,我绝无害驸马之行!” “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张敦礼瞧着他的模样,心中大为畅快。 不过,对常善的话,张敦礼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他交往的人,哪个不是天天菩萨佛祖念在嘴上,但做起事来却百无忌惮的? 但瞧着他态度还行,让自己高兴了的份上,张敦礼道:“这样最好!” “若被我查出来了……” “汝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吗?”张敦礼说完这话就哈哈大笑,转身上马。 常善目视着张敦礼远去的背影,他紧紧攥着手里的交子,摸着腰间携带的一把短刃,脑海中不断回闪着方才的种种。 他若没有牵绊。 方才,张敦礼已是死人! 奈何,他有着牵绊,有着软肋! 只能低头,也只能服软,更只能吃下这屈辱! 常善知道的。 张敦礼如此肆无忌惮的来他面前,这般耀武扬威,定是得到了宫中的宽宥。 而以张敦礼的性子,他得势是不会放过其他人的。 所以啊…… “为今之计,只能鱼死网破!” 但在那之前,他需要先安顿好老母妻儿。 将他们送出汴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然后…… 他就没有牵绊,也没有软肋了。 这样想着,常善毫不犹豫的转身回府,立刻开始了安排。 …… 张敦礼如法炮制,到了王敬家门口,耀武扬威一番。 王敬和常善一样,不敢得罪,只能赔笑。 而且,此人的骨头远比常善的软。 在张敦礼面前,不止曲意奉承,说尽了好话。 更将张敦礼撒在地上的交子捡起来后,全部还给他,还将自己身上携带的交子、金银珠宝,统统交给张敦礼。 说是张敦礼掉在地上的。 不止如此,为了哄好张敦礼,王敬命人取来了自家在汴京城城外的菜圃的契书,也给了张敦礼,说是‘小人捡拾到的驸马之物,今驸马来寻,小人不敢藏私,今完璧归赵’。 哄的张敦礼是眉开眼笑,直夸他有趣。 只是,待张敦礼一走,王敬的脸色就拉了下去。 “哼!” “得志小人!莫要被某抓到机会!” 也是这个时候,一个平素与王敬相熟的人,急匆匆的找上门来,告诉王敬:“兄长,听说了吗?” “方才御史台的乌鸦们集体出动,沿着御街,直趋皇城,如今应该已经从东华门入了宫了!” “好多人都说,御史台的乌鸦们,此番是要去扣阙!” 王敬本来还有些心不在焉,在听到这里的时候,猛然抬头:“贤弟方才说什么?” “扣阙啊!” …… 常善正欲联络朋友,将父母妻儿,先送出汴京城,先安置到朱仙镇观望,再决定下一步计划的时候。 一个与他相熟的友人,将御史们集体出动,此刻该已到了宫中扣阙的事情,告诉了他。 “扣阙?” 作为禁军军官后人,常善可太清楚,扣阙二字代表了什么? 他立刻急切的问道:“诸位御史明公扣阙为的是何?” “听说是因驸马都尉不法,而宫中袒护,诸御史因而不服,扣阙内东门,欲面见官家,呈驸马罪状!” “哈哈哈哈……”常善大笑起来。 “天理报应!天理报应啊!” 这一刻常善真正的明悟了,佛家所言的因果报应之说。 就在不久前,驸马都尉张敦礼,还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极尽羞辱于他,而他敢怒不敢言。 但现在…… 不过半日,一切反转! 御史台暴动,集体扣阙! 这事情,已经闹大了! 即使宫中想袒护,也袒护不了。 驸马的那些事情必被人放到太阳下晾晒! 驸马,败像已定! 而他……必须帮帮场子,让驸马败的更快一些! 于是,常善在送走友人后,继续安排着母亲妻儿的避难事情。 不过,现在他改变想法了。 匹夫之怒,可血溅五步。 但血溅五步,只能逞一时快意,且有失败的可能。 然而匹夫之怒,还能以身入局,以命换命! 你不是驸马吗? 不是天子亲戚吗? 常善的脑海中,回闪着张敦礼在他面前的飞扬跋扈,也回忆着对方的傲慢态度。 他知道,一旦让对方过关。 那么他的命和他全家的命,决计是保不住的——以张敦礼的为人,不可能留他这个隐患,既除了他,必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而作为禁军军官之子,常善可太清楚,赵官家们最忌惮的东西是什么? “好!” “汝要我的命,我就把命给汝!” “用某的性命,诛汝的心!” 第七百七十三章 太皇太后:孽障啊! 与往常一样,赵煦今天一直在福宁殿的东阁中临摹字帖。 这是爱好,也是习惯,已坚持了三辈子,成为了他的日常。 此刻他正在临摹着颜真卿的《奉命帖》。 冯景蹑手蹑脚的来到他面前,低声禀报着:“大家郭舍人乞见……” 赵煦不慌不忙,继续临摹着字帖,只随口问道:“通见司有何事?” “郭舍人言,御史们都到了内东门下……”冯景颤颤巍巍的说道:“说是要扣阙面圣……” “还说若大家不见他们,他们就要在内东门下长跪不起……” 赵煦这才放下笔来,看向冯景,问道:“这是扣阙啊!” 扣阙这种事情,属于越级上告,哪怕在现代,类似的事情,也是非常严肃的政治事件。 自然,赵煦需要做出一副认真严肃的神态来对待。 “郭舍人有说,御史们为何要来扣阙吗?” “奏知大家,郭舍人言……诸御史乞面见大家,面奏驸马都尉不法事……” 赵煦听着,将脸一板,道:“汝且去告知郭舍人,命舍人去晓瑜诸御史……” “就说,朕知道了,请卿等先回去!” 冯景抬起头,看向赵煦。 赵煦摆手道:“还不快去?!” 目送冯景慌慌张张远去的背影,赵煦抿起嘴唇来。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赵煦想起了苏轼。 犹记得,上上辈子,大约也是这个时节吧? 弥英阁经筵后,每次轮到苏轼讲经后,他都要单独和赵煦说一会悄悄话。 悄悄话的内容,基本都是历代明君、雄主如何杀大臣的。 大胡子介绍的内容,概括一下,大概可以整理成以下标题——《论如何安全的杀宰相/执政/舅舅/姑父/叔叔/弟弟/哥哥》。 从春秋至唐,一个个案例,鲜活而详实。 而策略,包括但不限于——钓鱼执法、扮猪吃虎、暴起发难、宫廷政变…… 想着这些,赵煦就摇头叹息:“可惜……没有一个适合大宋体制的……” …… 郭忠孝听了冯景的话,犹豫了一下,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面朝福宁殿东閤书房躬身拜道:“臣谨遵德音!” 然后,他就纠结的回到了内东门,看着那些依然伏在内东门下的御史们。 这些戴着獬豸冠的执法官。 郭忠孝清了清嗓子,对他们说道:“诸位明公,天子有德音内降!” 所有人集体匍匐,一动不动,只叩首道:“臣等恭听德音教诲!” “天子德音:朕知道了,请卿等先回去吧!” 所有御史瞬间炸毛! 王觌更是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顿首磕头:“请恕臣不敢奉诏!” 王觌在心中,默念着范仲淹的《灵乌赋》,然后中气十足的再拜道:“请舍人转告陛下……” “自陛下即位以来,任用直臣,开辟言路,天下无不欢欣,四海莫不以国家得贤主而雀跃……” “今臣等伏閤请对……” “陛下若不召见,臣恐天下以为陛下不纳臣下谏言……” “此伤陛下之德,而坏国家之誉也!” “且若如此,从此以后,伏閤请对,遂为绝之!” “若翌日国家复有大事,而陛下却不得进言之臣!” “愿请陛下,听臣等之言,阅臣等章疏!” 说着,王觌就从怀中取出一封写好的奏疏,举在手中。 其他御史,也都从怀中,取出一封奏疏,举在手中。 十几位御史,十几个戴着獬豸冠的执法官们,跪在内东门下,高举手中奏疏。 已经听到风声,闻讯赶来的起居郎黄寔看到这个情景,只觉热血上头。 顾不得其他,就在内东门下,拿着纸笔,快速的记录起来。 和他一样的,还有崇文院中的秘书少监张商英,也拿着笔开始记录。 当然,双方的记录,是稍有偏差的。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方的记载,在文字、用词、叙事方面与事实的偏离程度就越高。 发展到后面,甚至就连参与者的名字与排序,也开始了混乱。 不同版本,不同时代,都各自不同。 只能说,历史就是这样的有趣。 当然,在现在这个时候,无论是黄寔还是张商英,他们的记录方向大体还是相同的。 至少在事情的具体过程和人物上,相差不大。 区别只是措辞和用语的不同。 …… 吕公著静静的听着,派去打探的消息的人汇报来的事情。 在他听完介绍后,他皱起眉头,问着左右:“御史们弹劾驸马,为何都堂不知?” 左右战战兢兢,没有人敢接话。 吕公著也知道,这个答案注定不可能有。 因为天子处,堆积着数以百计的秘密弹章。 这些弹章的内容,没有人知道。 只有在偶尔被‘泄露’出来的时候,朝臣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某某曾经被人弹劾过啊! 见着左右都不说话,吕公著看向在朝的执政们。 “诸公!” “御史因驸马而伏阁扣阙,都堂不可无动于衷!” “还请诸公与某同入宫阙,请对于两宫慈圣与天子吧!” 所有执政,互相看了看,这一刻,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都已经结成了统一战线,纷纷起身拱手:“吾等愿从左辅之议!” 吕公著看着他们,在心中微微点头。 虽然他知道,现在看似团结的都堂宰执队伍,实则只要宫中稍微挑拨一下,在功名利禄的诱惑下,现在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可能背离他们现在的立场! 甚至反过来,成为皇权的走狗。 成为替皇权打压、压制舆论的急先锋。 包括他吕公著,也是一样。 但至少在现在,大家还是士大夫集团的一员,天然是站在在士大夫清流物议一方的。 而且…… 吕公著已闻到了些味道。 虽然这味道闻着好像不太像赵官家的作风。 过去的赵官家们,无论是想要袒护外戚,还是想要惩罚外戚。 都是直来直往,从不会遮遮掩掩。 就像仁庙袒护温成张皇后的外戚,也如先帝袒护慈圣光献家。 演? 不存在的! 死猪不怕开水烫! 摆明了车马,就是要偏袒! 任你台谏、宰执,再怎么劝谏,帝心如一。 譬如仁庙时,因爱幸温成张皇后,爱屋及乌,整个张家鸡犬升天。 一度恨不得将张家看门的下人,都给封一个官! 于是,张氏外戚权倾朝野! 最风光的时候,甚至可以影响宰执的拜授。 坊间传说,文彦博文太师能拜相,就是靠着温成皇后的枕边风。 当时,对于张家的议论,朝野沸沸扬扬。 但,没有人能动摇,张家的滔天权势! 张皇后的伯父张尧佐,更是以外戚出任三司使,拜直龙图阁。 后来更是要拜宣徽南院使! 吓得朝臣们,魂飞魄散,靠着包拯等人的坚持,也靠着张家自己识趣,这才没有成功。 不然…… 这大宋恐怕就可能开外戚拜宰执的先例了! 对比仁庙,再看看当今? 驸马被御史弹劾的事情,今天之前,他们虽有耳闻。 但没有人知道,御史们究竟弹劾了什么? 他们知道的,只有些传说、流言。 所以啊…… 这其中必有内情! …… 庆寿宫内。 太皇太后正在和太妃们闲聊着往事,说着些过去的事情。 正说到兴起的时候,太皇太后身边的大貂铛粱惟简就慌慌张张的来到她面前。 “娘娘……” “嗯?”太皇太后看向他,问道:“什么事情,如此慌张?” 粱惟简看了看诸位太妃。 太妃们当即识趣的起身告罪,退入殿后。 等太妃们的身影,隐没在帷幕后,她们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中。 粱惟简这才顿首奏道:“娘娘!” “方才御史台的御史们集体到了内东门下扣阙!” “什么?!”太皇太后猛地起身,她立刻问道:“所为何事?” “听说是因驸马都尉张敦礼乱法纪,在外欠人钱款……” 太皇太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起来。 良久,她闭上眼睛,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 “孽障啊!” 对她老人家来说,面子重于一切! 当初,就因为司马光让她没有面子,所以她对司马光的态度,瞬间急转直下。 再加上高家命妇,天天入宫,将司马光的行为添油加醋的描述。 不过数日,司马光在她心中的形象,就从‘能臣’、‘贤臣’、‘忠臣’,迅速向着‘顽固’、‘迂腐’方向转变。 等司马光去了陈州,丢了人后,连能臣的标签,也被她迅速剔除。 于是,司马光竟到死都没能拜相! 张敦礼虽是她的女婿。 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平素,为了天家体面,她还能表现一下自身的慈德与宽仁。 但现在,张敦礼被御史们弹劾,以至于到了扣阙请对的地步! 这个女婿在她心中的形象,就迅速跌落谷底! “孽障啊!”太皇太后重复了一遍感叹。 她现在的形象,可是非常光明的。 先帝去世,以太母保佑拥护少主,教导少主读书。 皇帝在她的教育下,茁壮成长,日渐聪俊。 更是纯孝侍奉,早晚请安,雨雪不绝,风雨无阻。 于是,命元老修元祐字典,以歌太母之德,命执政主持元祐水运仪,以广太母之功,更命沈括,献太母车,为天下妇孺立命!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将她的名声,抬到了堪与历代贤后相媲美的地步! 可现在,张敦礼却跑出来坏事了! 让她的形象,有了污点! 这就是往她的忌讳上撞了! 都不需要去问,张敦礼是为什么被弹劾的? 太皇太后只知道——御史们都已经扣阙了! 御史扣阙,就说明问题极大。 不然,为什么他们不为别的事情扣阙,偏偏就为张敦礼扣阙? 第七百七十四章 酷吏回京 “高明粹清,凝德无累者,天之道也……陛下秉一德、临万方,有生之类,莫不浸涵德泽……由大臣怀录而不谏,小臣畏罪而不言……臣独何人,敢贡狂瞽……臣是以沥肝胆,披情愫……” 太皇太后看着手上的奏疏,脸色铁青着。 “驸马,已如此不堪了!”她放下手中奏疏,问着赵煦:“官家为何不告老身?” 赵煦低头答道:“驸马不过是犯了些小错而已!” “孙臣已经降诏,赐钱帛与驸马,效法汉文以愧其心!” “相信驸马定能痛改前非!” “小错?!”太皇太后冷声道:“御史们都来扣阙了,这还是小错吗?” 她对张敦礼本来就不满。 非武臣勋贵后人,更非宰执之后。 不过是个小官的儿子,选其尚公主,完全是因为先帝坚持非要选他。 也就是这么多年来,看在寿康公主与其感情还算和睦,同时这张敦礼的书画有些名堂,太皇太后才勉强认可了。 但,现在张敦礼却给她来个大的! 御史集体扣阙啊! 这是肯定要上国史的,甚至可能成为未来的故事、制度。 将自己颜面,看的无比重要的太皇太后,哪里肯因张敦礼而坏自己的名声? 所以,她的态度无比严厉:“御史们说的对……” “帝王之治,必先正风俗,欲正风俗,天家当为天下表率!” “官家不责罚驸马,反赐其财帛……” “天下人若知晓了,该如何看官家?” 赵煦对这位太皇太后的态度,没有任何意外。 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甚至可以说,赵煦的应对,就是特别根据了太皇太后的性子,故意为之的。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这位太皇太后,可是连凌虐自己亲生女儿的王诜也可以原谅。 不仅仅原谅,还给王诜加官进爵! 至于原因? 王诜在士大夫中的风评很好! 为了博取士大夫的赞颂,她毫不犹豫的将王诜提拔了。 不止对女儿薄情,就连赵煦这个亲孙子,也只是她用来博取士林称颂的工具。 弥英阁的事情,姑且不提了。 单单就说一个事情——赵煦上上辈子,直到亲政之前,他个人的吃穿用度,都极为窘迫。 福宁殿里,没有任何有颜色的器物。 绝大部分用具,都是瓷的,而且是最便宜的瓷器。 冬天的暖阁,常常烧不暖,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够保暖。 总是冻的瑟瑟发抖。 赵煦对元祐时代,记忆最深刻的一个事情是——某年的夏天,他和赵佶,躲在福宁殿的寝殿帷幕内,分食着赵佶给他带来的点心。 堂堂天子,竟还需要兄弟给自己带吃的! 这也是,赵煦虽然嫌弃、冷落赵佶。 但该给他的待遇,却从未短过的原因。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太皇太后她要面子,喜欢被人歌颂。 而她的这个性格缺点,自然早就被人发现并利用起来。 不止宰执,就连她身边的内臣,也利用她的这个喜好,不断揽权。 典型的就是那个现在已经被杖毙的陈衍。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这位从赵颢身边走出来的大貂铛,可是元祐时代的内相。 直到赵煦发动宫廷政变前,他都还一直控制着庆寿宫内外,一度有过,扶立赵颢的打算,只是没敢实施。 正是因为清楚太皇太后的性子,故此赵煦知道,只要她来了,那么,张敦礼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 不过…… 赵煦想要的,不仅仅只是让张敦礼吃些苦头而已。 而只是那样,也不必这么麻烦。 故此,赵煦微微抬头,对太皇太后道:“太母……驸马不过是犯了点钱财上的小错而已……” “御史们是在小题大做!” 看着赵煦到现在都还在袒护张敦礼,太皇太后心中是既喜又怒。 喜的是这个孩子念及亲情,怒的是张敦礼这个孽障不成器! 她拿起一封弹章,递给赵煦:“官家且看看吧!” “驸马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赵煦接过来,看了一眼抬头。 是吕陶的弹章。 而吕陶是蜀党的干将,而蜀党受苏轼影响,行事风格普遍豪迈、不羁。 用低情商的说法,就是——总喜欢搞个大新闻! 用词很惊悚,也很喜欢脑补。 上次鲜于侁是这样。 这次的吕陶,还是如此。 赵煦只是看了贴黄的内容,作为皇帝的本能就已经觉醒。 因为,吕陶在贴黄上介绍——臣近日来,亲睹驸马与三教九流者往来……有僧人、道士及开封府厢吏者,出入公主邸…… 再看弹章的具体内容,吕陶在弹章中,先举了历代君王放纵亲戚,最终酿成祸端的事情。 然后话锋一转,对着张敦礼猛烈开炮。 说他与僧道结交,可能有私下制造图谶的可能性。 同时,其与厢吏往来,且是本厢厢吏往来,更是包藏祸心! 证据就是——其他外戚,都不敢与厢吏往来。 而张敦礼敢! 仅仅是这个事实,就已经证明了——驸马恐早有叵测之心! 故此,哪怕是为了防微杜渐,也必须重拳出击! 否则,这大宋朝将来必有祸事。 赵煦看完,心中虽然对吕陶的话,深以为然,但表面上,他还是寻找着借口,给张敦礼开脱:“太母,驸马与公主,素来诚心礼佛……与僧人往来,无可厚非!” “至于道人……” “驸马爱绘画,人尽皆知,而道家自古善画……驸马与之往来,或许只是切磋画技!” “厢吏云云,更是可笑!” “驸马住在永宁坊,自然要亲近本厢厢吏!” 但他越是帮张敦礼说话,太皇太后在这个事情上的态度,就越坚决。 她叹了口气,对赵煦道:“即使官家所言,符合事实!” “但天下人怕是不会这么看!” “老身以为,官家应该召集大宗正、嗣濮王,还有大理寺,一起议一议这个事情!” “太后以为呢?”太皇太后扭头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向太后。 向太后看着姑后大义凛然的神态,也是颇感敬佩。 不过,她的性子与太皇太后是完全不同的。 她是个喜欢和稀泥的。 向太后想了想,答道:“娘娘不徇私情,自然是好的!” “只是,新妇以为,家丑不可外扬啊!” “此事,最好还是不要惊动了大宗正和大理寺……” 太皇太后听着,沉吟起来。 其实对她来说,这个事情到底怎么处置法,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要从这个事情里把自己摘出来。 不能让天下人,特别是天下士大夫们,以为她这个太皇太后,偏袒自己的女婿! 甚至将她与章献明肃相提并论——在两年多前,那个垂帘最初的时候。 她还因为,朝臣将她比做章献明肃沾沾自喜。 但,现在,她已耻于‘章献明肃’第二。 她要做大宋的太似。 是文王之后,武王之母,成王之祖! 是名标青史,流芳百世,万代祭祀的贤后! 要让后人提起大宋王朝,就想到她! 在这样的情况下,别说是张敦礼了。 高公纪兄弟外的其他高家人,若犯了事情,惹出了舆论物议,她也不会保! 当然,这是建立在大宋对于统治阶级极为优待的基础上。 外戚们只要不谋反,就算是在宣德门前杀人放火,撑死了也就是编管某州居住。 过几年,遇到大赦,就又会起复。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制度保障,太皇太后才能做到这般的正义凛然、大公无私。 因为代价,几乎为零! 即使真的把大宗正、大理寺都叫过来,用公议论罪。 按照张敦礼目前的那些罪行,顶天了,也就是落他的密州观察使,责授某个小州的团练副使。 然后把他安置到京西或者京东某地,交地方官看管、监视居住。 半年、一年后,就可以遇赦回京,再过个一两年,就能官复原职,甚至有机会拿到节钺。 柴宗庆、李玮、王诜当年都是如此。 而在实际上,这样的顶格处罚几乎是不可能的! 大理寺同意,大宗正也会坚决反对。 这种事情,一般的处理结果,都是罚俸。 哦…… 现在,还有一个新选择——送太学,接受圣人经义再教育。 “太后所言,虽不无道理,但老身恐天下人不服啊!”太皇太后道:“特别是台谏的御史言官们……” 向太后想了想,道:“娘娘,新妇以为,不妨问一问宰执们……” 她话音刚落,殿外就已传来了冯景的声音:“大娘娘、太后娘娘、大家……” “宰执们已到了内东门下,递了劄子,乞陛见!” 两宫互相看了看,又看向赵煦。 赵煦坐直了身子,对着殿外的冯景吩咐:“且命郭舍人将宰执们,领到崇政殿后殿中……” “吾与太母、母后,稍后便到!” “诺!” …… 内东门、小殿。 穿着紫袍公服,戴着展脚蹼头的宰执们,坐在了这小殿中,他们询问着郭忠孝有关御史们弹劾驸马的事情。 到了这个时候,郭忠孝自然不敢再隐瞒。 将御史们已连续数日弹劾驸马都尉的事情,都与宰执们报告了。 只是,弹劾内容,他是一个字也不知道。 因为都是实封状,且指名直送君前的实封状。 依制度,通见司是不能誊抄、阅读的。 宰执们听完,又命人去询问了几个御史,有关弹劾的内容和证据、宫中反应等。 在弄清楚了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吕公著就已经确定了。 这是钓鱼执法! 因为,天子从头到尾,都在用着看似爱护驸马的方式,激化矛盾! 特别是今天,出封桩库财帛,替驸马补亏空的事情一出。 吕公著自问,他若是御史。 也必定会来扣阙! 和吕公著一般,其他执政,就算再愚钝,在这个时候回过味来了。 “听说官家喜读史……” “是啊……” “前些时日,刘贡父拜中书舍人,官家就亲自诏对,问了刘贡父许多汉史的故事……” “听刘贡父说:官家圣哲渊深,能举一反三,常常语常人不能语之事……” 什么常人不能语之事? 自然只能是汉史之中的那些看似温馨,实则黑暗满满的细节了。 吕公著听着这些同僚的议论。 他微微抿起嘴唇来:“恐怕以后不能用对历代官家的心态,来面对当今了……” 这位恐怕是真的把汉唐明主们的本领学到家了。 正想着,皇帝殿邸候冯景,便出现在这小殿之前。 宰执们纷纷起身,整理了一下冠帽与仪容。 …… 朱雀门外就是朝集院,这里是回京述职、待阙、选阙的文臣,在陛见之前的指定落脚地。 此时正值午后,阳光刺眼,尘土飞扬。 因为无事,朝集院的门吏们,吃了些小酒,就靠在了门房的床榻上,打着瞌睡。 他们正在梦中,与神女相会。 笃笃笃……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们惊醒。 “谁啊!”一个门吏骂骂咧咧的起身,不太耐烦的走出去,打开门,然后他的睡意就全部飞掉了,整个人立刻就露出了谄媚的笑容来。 因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穿着朱红色的绯袍公服,身后跟着七八个孔武有力,挑着各种行礼的文臣。 而且,很轻易就能看到,他腰上系着的金鱼袋。 绯袍加金鱼袋…… 这是待制重臣! 即使朝集院来来往往的,都是文臣士大夫,但一个待制级别的重臣,依然是很罕见的。 因为这种级别的重臣,虽然按制度,需要到朝集院报道。 但在实际上,他们在京中都有着宅邸,至少也是朋友,派个小厮过来,打个招呼就行了。 一般,能亲自来朝集院的,不是那种天下知名的清官。 就是树敌无数的官场异类。 只有这两种人,才会来朝集院。 眼前之人会是哪一种? 门吏想着,就悄悄的观察了一下。 那站在门口,被元随们簇拥着的高官,看上去有些瘦弱,也不算高大,他的头发似乎有些稀疏,脸上有着一颗很明显的黑痣,就是整个人的气场,让人看着就感觉有些心里发毛,仿佛是在寺庙中看到的那些判官雕塑一般。 门吏下意识的打了个冷战,连忙拱手问道:“敢问尊驾是?” 文臣身边,一个穿着青衫的孔武元随将一张官牒,递了过来,道:“此故大理寺卿、刑部侍郎、前知潞州崔公!” “还不快快为崔公准备厢房、吃食、热水?” 门吏连忙拱手再拜:“原来是故崔公啊……” 下一刻,他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惊恐的抬起头来。 “崔……崔公……” 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炸开。 崔台符! 锻炼成狱的崔台符,这煞星回朝了! 第七百七十五章 邓润甫:陛下,臣还没有上车! 崇政殿后殿。 啪! 随着梁从政挥动净鞭,撕裂空气。 “皇帝陛下,太皇太后、皇太后陛下升殿!”赞礼官们齐声吟唱着。 宰执们集体起身,面朝御座,再拜恭迎:“臣等恭迎皇帝陛下、太皇太后、皇太后陛下升殿!” 赵煦在两宫簇拥下,从回廊中走出来,拾级而上,登上御座,坐了下来。 他身后的两宫,也落座于帷幕内的坐褥。 “卿等免礼,请坐!”赵煦轻声说道。 群臣再拜谢恩,这才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大宋之制,后殿之中,所有参朝臣子都是有座位的。 等着宰执们都坐下来,太皇太后便主动开口道:“老身无德,不能教导驸马向善,以至朝野骚动,甚至劳动诸位相公,也来奔走……” 宰执们听着,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对太皇太后的话,他们虽然一个字也不肯信。 但,太皇太后一点也没有给驸马推脱,甚至连个借口、台阶都不给驸马找,这就真的是有些出乎这些宰执的意料之外了! 甚至有人在心中嘀咕:“这天家怎么了?竟改性子了!” 在过去,宰执们想要让皇室松开,认定某位外戚确实有错误。 那是得费很大力气的。 像是当年的柴宗庆,在地方上放纵门客刻薄商旅,被告到了朝廷。 台谏群情激愤,就连宰执们也都觉得脸上无光——太low了!你捞钱能不能讲点吃相,不要这么粗暴!搞得我们出门都不好意思了! 然而,面对朝野的非议。 柴宗庆岿然不动,仁庙更是在被御史们饱和攻击了一个月后,才勉强将这位祖宗召回京城,然后对其作出了严厉处罚——驸马,你太过分了! 朕必须狠狠的罚你! 嗯,就罚减去驸马每年本使公使钱三百万吧! 三百万钱,看上去很多对不对? 但,若换算成贯的话,也就三千九百贯不到。 而当时柴宗庆是以武成军节度使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乃是使相! 依制度,使相每年单单是正赐公使钱就超过了一万贯! 而正赐公使钱,仅仅是使相无数优厚待遇中的一项。 真要算起来,依国朝之制,使相的福利、待遇,拉个清单出来,能列出十几项来! 旁的不说,单单是料钱,每年就差不多有个六千三百贯的样子! 减掉他三千九百贯每年的公使钱额度…… 洒洒水拉! 所以,在来之前,不少执政心中已经有了要和太皇太后拉锯,苦口婆心的劝说她同意对驸马进行一些小小的惩罚的打算。 哪成想,人家开口就是‘老身无德’,一副大公无私,不想管驸马的态度! 这真的让宰执们有些不适应。 不过,这不能怪他们! 实在是,虽然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已经两年多了。 但和赵煦上上辈子不一样,这次是两宫垂帘。 大多数时候,都是两宫一起面对朝臣们。 而向太后在外人面前,总是会顾全太皇太后的面子,所以,每每有事情,她都会主动与太皇太后商议,且基本都会依从太皇太后的意思。 这就让大臣们,无法轻易摸清楚这位太皇太后的性子。 加上,太皇太后对于高家人,特别是高公纪、高公绘兄弟,一直是很偏袒。 听不得外人说这两个宝贝侄子半句坏话。 所以大家就下意识的将张敦礼对等成了高公纪兄弟。 却哪里知道,太皇太后骨子里是个又爱面子,又特别重男轻女的人。 女儿在她眼中,尚且都算不得什么,何况是驸马? 但不管怎样,她既然都松口了,那宰执们自然也会抓住机会! 当即,吕公著就起身拜道:“慈圣以天下为公,实乃女中尧舜!臣谨为天下贺!” 李常立刻跟进:“慈圣懿德,实乃国朝未有之女圣!” 邓润甫、李清臣、苏颂也都各自恭维。 就连素来被公认‘嘴拙’,不会阿谀逢迎的傅尧俞,也说道:“娘娘至德无私,可为万世表率矣!” 他这是真心实意的! 也正因如此,太皇太后听了,无比受用,当即道:“卿等言重了……在老身心中,无论如何,祖宗的江山社稷最重!” “所以,卿等若要问老身的态度……” “老身只有一句话——国法该如何,便如何!” “卿等不要因为驸马是老身的女婿,就袒护他!” 这话说的是大义凛然。 连向太后都被她惊呆了。 真就不管驸马了? 真就任由外廷士大夫们,将驸马逮到朝堂上口诛笔伐? 向太后正要开口劝一劝,同时也给姑后一个台阶,免得将来后悔。 赵煦已经提前开口了:“太母……” “不可如此啊!” “驸马,终究是您的女婿,孙臣的姑父……” “且其所犯的错误,不过是如攘羊一类的小错,依圣人亲亲相隐之道,是该遮掩遮掩的!” 傅尧俞听着,当即出列,奏道:“自古天家无私!” “于陛下而言,家事既是国事!” “臣昧死乞陛下收回方才之言!” 赵煦看向他,动了动嘴唇,然后叹息着,用近乎商量的语气道:“傅相公……” 傅尧俞却是挺直了腰杆,岿然不动,毫不退让:“陛下,此乃朝堂!” “朝堂之上,只论国法、纲常、物议!” 其他宰执看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 傻子都知道,现在就是最好立人设的时候了! 想要青史留名,可能就看现在这一遭了。 吕公著当即就奏道:“陛下心念驸马乃陛下姑父……” “然,陛下可知,驸马在外,乱法度、坏纲纪,这天下有多少人的姑父,将受其害呢?” “朕已经降诏,赐钱与驸马,命驸马补偿有关人等了!”赵煦说道。 邓润甫马上就出列道:“即使如此,陛下也该将驸马之事,公之于众,而非留中!” “昔真庙临驭群下,奖用正人,一时贤俊,争自托于明主!孙奭、戚纶、田锡、王禹偁之徒,既以谏诤显名,则忠良之士相继而起。其后耄期厌事,丁谓乘间,将窃国命,而风俗已成,朝多正士,谓虽怀奸慝而无与同恶,谋未及发,旋即流放……” “仁宗皇帝仁厚渊嘿,不自可否!是非之论,一付台谏,孔道辅、范仲淹、欧阳修、余靖之流以言事相高。此风既行,士耻以钳口失职。当时执政大臣,岂皆尽贤?然畏忌人言,不敢妄作!” “陛下践祚以来,天佑皇室,启迪圣聪,临政未几,而以言路为急,天下竦然,思见祖宗遗俗……” 这就是在发动岁月史书了! 却也不看看,仁庙在位那些年,台谏是很强势不错。 但台谏们,天天骂外戚、宗室。 外戚、宗室可曾掉过一根毛? 不过,赵煦需要的,就是这个。 所以,一副虚心听谏的样子。 只是听着听着,赵煦发现味道不太对了。 这邓润甫在趁机塞私货! “今陛下因驸马,而将台谏弹章留中,中外士大夫皆不知悉,臣不胜忧疑!” “陛下固爱驸马,然臣恐从此言路堵塞,使上下无所分明,使小人有可趁之机……” 赵煦的脸色,顿时变了些,他轻轻咳嗦了一下,道:“邓相公的忠言,朕记下了!” 都堂,当然是恨不得皇帝什么事情都和他们商量,什么事情都与他们一起决策。 只有这样,他们的权力才会完整。 偏偏赵煦却喜欢搞小圈子,尤其喜欢用专业的技术官僚去做他们专业的事情。 你像宋用臣管的修河、修路,沈括管的专一制造军器局,苏颂管的元祐浑运局,都是都堂无法插手的。 还有高公纪、向宗回在熙河做的那些事情……章惇、高遵惠在广西搞的勾当…… 以及蔡确在福建,陈睦在明州的作为。 都是都堂无法插手、干预。 别问,问就是皇权特许,天子特旨,事关军国机密,外人不当与闻! 这些人和他们负责的事情,也都是通过实封状,直抵君前。 在这种情况下,宰执们自然是有些危机感的。 所以,邓润甫这是在借题发挥。 赵煦自然不可能让他如意,直接打断了他的施法。 邓润甫也是个识趣的,当即躬身再拜:“伏唯皇帝陛下,能作威作福!” 赵煦一听,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赵煦原以为,邓润甫是想要非议自己搞密室政治,绕过都堂做的那些事情。 现在看来…… 邓润甫实际上想表达的是——陛下,臣还没有上车啊! 您好歹和苏颂一样,也给臣安排一个专门的差遣! 嗯! 这确实很大宋,也很士大夫! 百五十年来,大宋的宰执们,就一直在彼此拆台和彼此攻击。 什么文官士大夫利益集团,铁板一片? 纯粹是个笑话! 皇帝随便丢几根骨头出去,他们就能互相打成一团! 说到底,封建地主文人的软弱性是天生的。 只要皇帝能抓住主要问题,每次只打击一小撮顽固派。 保证其他人都只会看戏,绝不会有什么兔死狐悲的想法。 甚至可能会有人在旁边加油鼓劲。 乃至于亲自下场,在失败者身上踩上一万脚! 典型的就是王珪了! 你看看现在,谁敢给王珪说好话?求情? 那些王珪过去的门人、学生,一个个都在忙着与他切割呢! 王珪的丧仪上,一个故旧亲朋都没有。 只有前女婿李格非带着女儿去上了一柱香! 第七百七十六章 再起波澜 邓润甫后,其他执政各自进言。 高帽子不要钱一般的往两宫与赵煦头上扣。 直唬的太皇太后是眉开眼笑。 在她看来,要是宰执大臣们,能天天这么吹捧自己。 那张敦礼天天被这些人拉出来批判,也无所谓了。 骂一骂而已! 了不起罚个俸,贬个官。 最多去地方上监视居住或者到太 妖怪吃人,就和人吃动物一样,天经地义,本身没有什么对错之分。 万云飞她熟,人品绝对过硬,潜力又摆在这里,还真心喜欢赵月光。 伊玛和美音赶紧去安排,等发现夏风和沐黎已经准备返回矮人族居住区的时候,两人全都是是一副想跟又不敢跟的样子。 墙脚的人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那是一个蓝发蓝眼看上去有些邪气的年轻人,他在距离沐黎十米处停下。 很多尸体瞪大了眼睛,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有些眼中满是不甘之色,要是战死还好说,可现在敌人都没碰到,死的憋屈呀。 李逍遥如蒙大赦,赶忙谢过林天南,麻利地溜出大厅,跟着春香回到厢房。 红包拿过来之后,江北往里面各塞了一块钱,然后往会议桌上一坐。 一般来说,到了人王境界还没有军事方面经验的,大部分都是科技系进化者。 神祇的生命力都极其强大,一般情况下,就算脑袋被打烂了,身体被千刀万剐,只要神力足够,都可以做到滴血重生。 功法熟练度:可提升宿主所掌握功法的熟练度,价值二十修炼点。 这种诡异的气息相互交织,片刻之后王大山才回过神来,心中惊惧更深了几分。 “愿意明天帮我的师傅们,请举起你们的手。”铭天淡淡的问了一句。 车停稳的同时,凌哲夜拉过明沫妍就是一个深吻,吻得那样的急切,那样狂热,感觉此刻他的心只为了她而跳动,最简单的六个字是最能打动人心的话,他还没这样失控过。 上官策看见此剑欲成,也是有些犹豫不定,此人看起来就不是正道之人,自己又助其锻造了如此邪恶之兵,以后还了得。剑成之日,说不得就是自己身死之时。 所以成圣之后,诸圣都在苦心参悟天道,就是为了弥补先前的空缺,就好比通天教主,脱离天道之后,虽然不再是圣人,但其修为还是等同于先前圣人中期的混元中期,虽然比之前稍微弱了一些,但至少修为并没有降太多。 否则便是活着也没任何意思!”没错经历了无数世界的白泽的分神的他,如果没有这种觉悟怎么可能掠夺这一世界的本源。 好奇的铭天揭开他的面纱,那面纱后面,陌生的中年面孔此刻已经比盾牌还僵硬,七窍流血,皮肤仿佛变成了透明一样可以清晰的看到皮下蛛网密布的血管。 路唯新这回真的姗姗来迟,几乎晚到了将近一个时辰,等他来时,张明长水都喝了两壶,肚子都要撑爆了。 倒是渣猫头子叮叮猫这些年守着雪球一只猫,没再搞出什么妖蛾子。 祝焰首先躺了上去,在一道蓝色光环在她身上从从头到脚经过了一遍之后就算完了,所有的数据都被收入到了仪器的系统当中。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依旧记得,那一天的他,是用怎样宠溺的动作,帮顾倾城带上口罩和围脖的,然后牵着她的手,去了学校的超市。 第七百七十七章 再次弹劾 元祐二年四月戊戌(17)。 仅仅只是一天后,又有内臣来到了寿康公主邸。 张敦礼夫妇,惶恐不安的到了院子里,摆好香案,迎接着来传旨的内臣。 好在,这一次的旨意,虽然语气严肃起来。 但内容却依然很温和。 “敕张敦礼:尔皇考之亲选,生于文章之家,奉诗书之道,选尚公主,既缘天亲 没时间也没心情弄清楚各种规则,有点时间都用来构思情节、码字。 苏柚橙静静的在原地等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身上被披了一件外套。 这些工作临床上都很常见,可ct室做消杀,外面排的患者怎么办?从风平浪静一下子变成风声鹤唳,唐主任有些茫然。 老先生倒是不信这个邪,他从来没见过谁买一次彩票就能中奖的。 父亲黄友财是老大,二叔叫黄友金今年50岁,大专毕业,是黑山县三高中的数学老师,二婶张萍今年47岁,是黑山镇一中的化学老师。 雪白色的绸缎丝滑的垂顺下来,外面轻薄的轻纱缀满了钻石和亮片。 不是卖萌,真的是萌新,总是被各种事务性工作搞的昏头胀脑。尤其是这波疫情下,一线人员的压力巨大,空余时间相对从前而言更少一些。 杨锦其实也不清楚李娘子跟顾长宁之间的矛盾,但此时不是弄清原委的时候,所以她皱了皱眉,对着陈双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示意她这时候别插嘴,陈双这才安静下来,压着内心的疑惑看着眼前这一幕。 “好强,竟然已经掌握水灵诀?沸腾,不知道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能否达到这样的水平。”这是关注点不同的曹霁聪的想法。 他刚要提起灵气,准备以冰刺封堵对方路线,没想到体内火毒在这一刻直接爆发,瞬间的疼痛让他僵在原地,灵气在手臂中的涣散更是让他难受不已,而他眼前,一团火球已经映入眼帘。 硕大的猛虎下山图,栩栩如生,袅袅檀香缭绕,使得本就闻不惯这种香味的陈俞变得更加的紧张,皱着眉头,半晌无语。 \t秦风买了单,两人从鱼庄出来,天空已经是月朗星稀了,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洒下清辉,虽然已经夜里十一点了,也没有路灯照亮,但是并不感觉过分黑暗,这样的夜晚很适合谈情说爱。 大家正在酝酿补天的事情,就见天空中又闪过一道白光。大家不约而同向空中望去,只见闪光之处,两颗明星忽明忽暗急速闪烁。 说罢,向天生等人拱手为礼,兄弟两人腾身而起,立即如飞般逝去。 吕香儿却是又疑惑了,霍青松执意让她了解宋远更多,应该不是拒绝吕二娘吧。想到这儿,吕香儿便平静了下自己的心绪,听着霍青松低沉的声音,讲着宋远以前的事。 你看,就连天上的神仙也不甘寂寞,他们也翩翩降落到大地上来一观奇景。当琼台山上人山人海的时候,忽然就见漫山遍野百花齐放,莺歌燕舞,到处一片欢腾景象。 突然,宓妃发现,江心里似曾有一条白龙此起彼伏匆匆游过。宓妃很好奇,她再望去,又见那河中好像有一个美男子向她微笑。宓妃也被那男子迷住了,便也向他露出迷人的一笑。 林清海神色变了变,这个时候他也不好说什么,伸出手握住了谭颖昕的手,稍微了用了一点力气。 第七百七十八章 张敦礼是真的怕了 将朱光庭的劄子看完,赵煦神色变得无比复杂起来。 良久之后,他才叹道:“驸马啊……驸马……” 他的脸上,满是失望之色。 这还真不是演的。 实在是,张敦礼做的事情,让人很难绷得住! 讲道理,赵煦是想过,张敦礼可能会把自己赐下的钱帛吞掉大部分,只拿些汤汤水水去敷衍人的。 天朝大酒店,那是天殿天机堂在这临海市一个重要的据点。对于天机堂来说,那是一个笼络各个行列的人才,收集情报的地方。没想到罗斩居然会突然提出要进攻天朝大酒店。 “大叔,你不会是在欺骗我吧?我总感觉我要是这么做了,会发生不得了的事情。”鸣人皱着眉头,询问巴达克。 双眼死死的看着不远处的洞口,九点铁甲豹决定豁出去了,如果今天王杰二人还是不出现,就是拼着受伤,也得把那该死的雷电光幕轰开。 看着谈笑风生的王杰,司同幸心中不由的对王杰多看了几眼,眼前这个青年的难缠度似乎有些超出了自己的意料之外,怪不得就连那八魔尊都是被此人给击杀了。 对于慕容弘振的判断,沙伊克将信将疑,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真如慕容弘振所言,那么真的连返回北方的退路都没有了。 “呵呵,还有一分钟,装置就会启动了。而且在整个爆炸装置启动之前,我们还会为蜀南集团的成立送上一束烟花!”男子儒雅的微笑道。 “恩,马上你们就能出去了。”青萝看着凌风无情微微叹了口气道。 “不是的,我想向你借钱,帮助蜀南集团!”第五纤柔把目的说出来了。 “拜托你的思维能不能不要这么天马星空好么,这怎么可能。”叶枫沒好气道。 不知是哪个胆肥的人突然冲到了逍遥王身边,她对着逍遥王一跺脚,脸一拉,眼泪已然哗哗的流了出来。 如今他的家底起码不会比那些个积累了有年头的大佬们来的差了,甚至可能比程咬金他们这样的老牌猛将来的身家还要丰厚,自称一声终南山首富,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妙妙估摸着她的弦外之音:“李准被吸精气,那就是十娘子有问题了? 企鹅人非常顺利地联络了一个将军,并且顺利地攀上了关系,反正是美金开路,企鹅人和那个将军差点就是斩鸡头烧黄纸拜把子了。 但他好巧不巧撞上老乌鸦,一眼就看穿孙悟空的变化,并和沈伦打了招呼。 所以,孙悟空并没有变弱,反而,现在的他,要比大闹天宫时候的他更强了。 常何也是勉励了慎独两句,不过更多的还是在夸赞慎独刚才的表现,多少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倒也不至于让慎独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趟过来我都挑了一些,希望兄弟你能喜欢。”唐俭仍然感激涕零的说道。 你们俩人争斗可以,但是不能用这样激烈的手段,不然他这个原本当裁判的就要下场拉偏架了? 洋洋洒洒将这道题写满,这位同学向后翻了翻卷子,随后合起卷子趴在桌子上睡了起来。 像这种需要搞十面埋伏,扎下口袋阵,力求弄死伏允的局面,还是让李靖这种擅长大场面调度的名帅来下手比较稳妥。 风玫瑰在金龙经营多年。除了贺飞龙以及其他三位堂主之外,几乎可以只手遮天,假如贺飞龙死了,她以武力相威胁,那么其他的头头们不可能敢跟他说一个不字。这个龙头的位置,肯定就是她的。 第七百七十九章 新的交子(1) 冯景的效率很快,不过一个多时辰,他就从吏部回来了。 “大家,新除殿中侍御史丰稷的举主,臣已经在吏部查到了……” “嗯哼?” “是太师……”冯景小心的报告着。 赵煦笑起来,对此并不意外。 旧党的山头,在司马光死后,就这么几个。 而现在最大的山头,除了吕公著就是文彦博 一盆毛血旺摆在佐伊寝室正中,白月光四人开始围炉商讨淘汰赛大计。 楚楚有喳了一声,把薇拉摇起。赶在白玫瑰清醒之前,巫瑾连人带毯子被裹着抱起。 但卫骁仍觉得不尽兴似的,一把抱起她,让她双手勾他脖子,腿圈他的腰肢,而他直接竖抱着她一面亲,一面往室内走去。 却也明白,只有真正亲密无间,才会带你回家,让你到他的卧室窥伺曾经的他,让你看他的相册了解过去的他。 话音一落,周围隐匿气息,暗藏一处的众多修士,纷纷倒吸一口寒气,没有想到苏木已经发现自己的行踪,更是没有想到,苏木居然不怕自己这么多人,黒身阎罗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王,很少守着一妻过日子,那么,选个省事的,可比弄个闹腾的好多了。 冰锥爆裂,魏皇那边也丝毫没有停下,在场的众人都没有看清楚魏皇是怎么出手的,只听见一声巨响,整个大殿便震动了起来。 大半夜不好好呆在屋内睡觉的秦瑾瑜最嫌疑,如今也只能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了。 本来可以多花点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但她实在累极了,洗过澡,全身冒着热腾腾的雾,仿佛将灵魂也蒸腾了出去。 没一会,林峰从电梯走了出来,径直走进了秦陌殇的办公室,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刚刚似乎有些尴尬的看了她一眼。 让人喝到好的酒,吃到更美味的佳肴,住到更好的房子,开上更好的车,总之任何能让人体验到更好的东西,都会获得人们的追捧。 只是梅关古道道路狭窄,又顺着山岭蜿蜒,使用马骡都费力,很多时候都只能靠着人力运输。 “昨晚上是我太粗鲁,弄伤了你,这是药膏。”陆随把药膏递到施醉醉跟前。 自从她刚刚装睡了一会,顾演离开了一会,再回来,不仅脸肿了,而且魂儿也仿佛被勾走了。 “四海商会?你和四海商会孙家定亲了?”沈鹛在一旁也惊异道。 余光下意识地再次确认了一下金智秀的状态,还化着淡妆的她抱着月熊,像婴儿一般侧躺在床沿上。 当即,柳翠傻眼,因为自从醉花楼传出那股陌生的香气后,她也时常闻到,她不会也要折寿吧? 而且有过刘建明的例子在,鬼知道还有没有其余的古惑仔混进警队卧底? 林柒只隐隐扫过一眼剑柄,记住了剑的气息,如今想来,好像和眼前的天霜剑有些相似?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连忙拿起电话,匆匆的跑回房间,不过她似乎想到什么,在进房前回头对郝萌解析道:“厄,是老板电话,应该是叫我明天准时上班的吧。”说完,关上房门,才去接这个电话。 这年头为了美色一掷千金的人多了去了,看到这个场景,叶青摸了摸下巴,她记住了,有些造型精美的物件,比如鼻烟壶、玉石耳环、翡翠手镯之类的东西,拍卖成交价一般会比实际价值高上百分之二十左右。 第七百八十章 新的交子(2) 赵煦看着沈括脸有些红了,也就不再调侃他了。 他将手中的交子雕版放下来,然后拿起了放在匣子里的纸张。 纸张入手后,他的第一感觉,便是细腻、舒服。 “还是褚皮纸吧?”赵煦问道。 “回禀陛下,正是奉旨意新作之专用交子褚皮纸!”沈括答道。 褚皮纸,是用楮树的树皮为原料所制造的纸 黄总带我到窗口前,从口袋里拿出两个餐券交给师傅,师傅给了我们两个托盘,他要了两个炒菜和一份米饭,我有样学样的要了两个炒菜,还要了两个馒头和一个包子。 就这样过了三天,唐汐媛都没有遇见欧阳垚,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了,越发肯定欧阳垚忘了。 能单独控杀95级封号斗罗玉元震,那独孤博的实力呢?如今怕是已经吸收了玉元震等人掉落的魂骨实力再进一步,如今独孤博的实力又达到了何等地步不由暗自猜测。 天仙境的腾蛇族人,又是被天霖一巴掌扇飞了出去,金色的鲜血,洒满了天际。 温枳疼得连笑的力气都没了,只将脑袋靠在她肩头,走的时候,眼角余光扫过站在门口的萧长赢,忽然觉得他……像是故意来拖延时间的。 所以杨添看到,在那场会议之后,几大公司当天就悄悄连合投资成立了一个基金。 哒哒哒,还没做好,楼上传来脚步声。随后,一侧走廊也传来脚步声。 巴啦啦说了一堆对未来的期望后,加冕仪式终于开始。旁侧走上来一堆贵胄,簇拥着一古稀老者走上前。 “容九喑?”连喊两声,容九喑都没反应,温枳只能先放下他,再转身往外跑。 他之前就有类似的感觉,但没有洛兰点清楚的话,他可能很难自我意识到这一点。 当杰克狙击三杀之后,就算是隔着r头盔,叶飞明显能听到看台上传来阵阵惊呼声,还有呐喊加油声。 姬天的所作所为佛祖全部看在眼里,恨不能把姬天抓在手中活活捏死,但娲皇死死缠住他,让他不敢有一丝松懈。 等敖广见到通道地面蜿蜒的龙血痕迹之后,脸色更加难看,以他的修为不难想象出这条真龙后裔死状之惨,心中对于太上刀魔更加愤恨。 这两人索性不再伪装,露出本来面目。反正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给王羽留下一丁半点。 原本,大家以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面对赵云飞,即使不会公然认怂,但也绝不敢冒然对抗。 “大概是太过突然没法适应过来。”他试着寻找理由,真正的目的并不在说服对面,而是让自己能够安心。 听闻此言,张一飞一怔,旋即笑道:“别闹了,这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说着,还给凌修倒茶。 原来散弹枪那强大的冲击力轰在她的脸上,打得她接连后退,那两枪也失去了准头。 巨大的佛光像是冰封湖面,一瞬间就膨胀起来,并撑开骇人的防御,笼罩大雷音寺。 一击之下,就连真正的逍遥峰大能,都要为之变sè,沈傲天眼神,也霎时间变的凝重起来。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沁芳斋的姑娘学堂一直都还算平静,除了陆明珠,大家都是家里学堂两点一线之间,日子过得十分规律,连陆明丽都在陆老夫人发了话后,不再被拘在屋里绣嫁妆,与大家一块儿上课了。 第七百八十一章 驸马之死(1) 元祐二年的四月戊戌日(十七),对张敦礼夫妇来说,是灾难的开始。 先是,被宫中降旨责罚。 虽然责罚很轻微,很轻微,但却开启了噩运的先兆。 然后…… 就是御史弹劾张敦礼跋扈、目无君父、欺君等大罪。 紧接着,太皇太后遣使传召,将他们夫妇招到了庆寿宫,严厉斥责。 他们夫妇 “凤姑娘实在是太过客气了,不过是几块桂花糕而已,竟麻烦你请我吃一顿饭。”在她看来,她的这一顿饭要抵过一大推的桂花糕了。 沈湛几乎下意识的单膝跪在了她的脚边,伸手捧起了她的双脚,原本纤细的双腿早就已经因为怀孕而肿了起来,甚至最近只能够穿拖鞋了。 轩辕天心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拍开了他伸过来想要抱自己的爪子,然后抬步朝大床走去,站在床边仔细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在发现似乎真的没有遭受什么奇怪的对待后,方才脸色好了几分。 被拉的二人一愣,看了一眼垂眸不语的魅姬,苍朔和獠牙立刻眸光一闪,然后不开口说话了。 蒋梓霖和袁娟跟在后面,经过后门处,蒋梓霖停下脚步,杜尧他们围站在蒋熙睿的桌前,要换了以前,她肯定不会走上前,但现在不一样,大家都知道她是他妹妹。 四目相对后,李飞获知了戈尔加夫内心深处的大量信息,他尽可能地筛选着能和劫持者搭上边的内容。 啸声起,另外一道身影背后展现出了金光绚烂的大鹏,仅仅是双翅一振,就有纯粹之极的空间刀刃破空斩去。 他那二十栋大楼刚刚建成,这都准备开卖了,怎么突然就要拆呢?莫非是姜局长在变着法儿问他要钱? 随着那个被叶陌丢在地上的混混的一声叫喊,叶陌就听到了二楼几个房间里传来的鸡飞狗跳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里面的赌客在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准备随时跑路。 “轰!”萝莉开枪了!而她瞄准的部位,正是之前在卓帕卡布拉的脖子上打出来的伤口。 病房里也播放着此次比赛,但是病床上躺的的奄奄一息,南宫庆林牵着刘媛的手,希望她能等到雨轩凯旋归来。 所以,在蔡旭接手了这支黄巾军并打通了幽州通往冀州的路线上的最后一个大郡之后,心中并不想去冀州而是想要继续盘横在幽州边地的蔡旭就有太多需要攻略的城镇隐患了。 “如果真的是张角一手带出来的自然不大可能存在这种情况,但对方是不是真的是张角手下的嫡系却是要另外两说的。”一旁的袁绍如此说道。 只不过,我有点担心这温槿在看见我之后会太激动,而在郑珠的面前暴露了我的身份,对于我的身份,我是不想让郑珠知道的,因为郑珠知道的越多,她就会越危险。 在曾添铭说出这样的话之后,我是不由将目光看向了叶蓉,我觉得叶蓉在听见这样的话之后应该会不为所动,毕竟在我看来,我的确只是叶蓉的一颗旗子。 而当我在看见门口情况的时候,瞳孔是猛的睁大,然后身体也是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而处于这亿万海兽中心的沧海祖师,却依然从容镇定、无畏无惧,在壁画的描绘中,更像是在接受众兽朝拜一般。虽然不知道此战的具体战况如何,但从修仙者的势力依然遍布四海来看,必然是沧海祖师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第七百八十二章 驸马之死(2) 都堂令厅。 吕公著看着坐在这令厅上的执政官们,他轻声道:“诸公,罪臣张敦礼与寿康公主,都已画押招供了!” “自承了是酒后失言……” “都说一说,此事都堂该如何上禀处置吧?” 老实说,此时诸位执政,都还处于震惊中。 实在是张敦礼整出的这活,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在公 “额?”真的假的?钱周港虽然听着挺舒服的,但是他怎么觉得这个不信呢?谁叛变之前没为主子做过事?合着在你这还能保命? 熔炉城头,又是一个似曾相识的黑点在天边急速扩大,还未飞至,龙族那独特的威压已经侵蚀而来。 “融合”这就是怨火之种的新功能,当死怨之火重新凝结为火种的时候,陆羽对其的掌控就几乎到达顶点,它可以控制两颗火种合成为一种新的火焰。 肖邦在旁边看着他们,球场上的忽然变的更加认真,因为他们谁都明白,肖邦不是教练,但肖邦一定是主力。认真起来的马刺更加难缠,只是肖邦却看的依旧那样认真。 这样说有些过分。因为费城的球队如此,公牛的也受着这样的煎熬。他们忍受的能力更强而已。 如果费城超不过纽约尼克斯。那他们季后赛面对的第一个敌人,就是乔丹的公牛。 陆羽几人戴好头盔才出了基地,出来就发现远处巨大的普罗米修斯号,以及一边被硅化物风暴掀倒在地的装甲车,走进装甲车,上面被砸的有些变形,检查了一下,发现还能开,于是二狗去开车。 学徒还不死心,继续换着卷轴。六阶,五阶,四阶……当三阶火球术放上去的时候,天平终于在平衡点上下摇摆了。 冷峻的魔神皇目视前方,将头盔完全脱去,彻底露出其尊荣。双手握紧噬魂的剑柄,高举过头顶,一一缕缕黑色的暗属性能量正在疯狂地朝着剑刃四周集结,转瞬间便形成了一股能量旋风。 所有人立刻停止脚步,迟疑了片刻后,在各兵团指挥官的命令下,回到了原先的岗位上。 在确认父神是伪神后,她就猜出了这个荣光判决背后所隐藏的勾当。有幸见过神像发光的见证人都在事后宣称,那道光是自父神像的左眼发出来的。 杨标所带领的队伍共有两万多人,而且都是这几年一直跟随保安军的老兵,战斗力非常强悍。 “端木兄……”孔轶琰颇为的担心,上前追了过去,风劲席卷着赤天,赤天拉着端木啸天往山丘裂缝飞去。 可早在他有所行动前,做完自己该做事情的莉莉姆,就暗中施展出了定身术,她将那些侍卫尽数定在原地,亨利就带领着圣武士们,不动声色的将三王子、老王后,及其他重臣控制了下来。 更主要的是,在这些铁石蛮牛的冲锋被挡下之后,李然等人也是可以更好的展开反击,随着夏候贲等人率领骑兵从左右两侧穿插而入,也是成功将这些风暴铁石蛮牛的阵形打乱,随后的战斗也就简单了许多。 现在张远率先为利物浦打进一球,球队的心态又要号上很多,克洛普的战术应对也要灵活得多。 丹鼎派,巨型圣地,是以炼丹为主,善于种植灵草灵药。整个天下间,炼丹大宗师,丹鼎派至少占据一半,有大能曾经说过,一旦丹鼎派断了丹药出售,凡间的丹药将会减少一半,可见丹鼎派在凡间的地位。 第七百八十三章 驸马之死(3) 等两宫到的时候,赵煦已是换上了一副闷闷不乐的神色,一副眼看着马上要玉玉的样子。 就连迎接,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臣给母后、太母问安……” 向太后看着赵煦的神色,心疼的不行,只扶起这孩子,就搂在怀中,轻轻拍着赵煦的背,安慰起来:“六哥不要伤心了……” “为那等辜负圣恩的小人不 孟起被这一幕惊出了一身冷汗,明明刚才还在山下,怎么一愣神的功夫便到了如此高的地方?他伸手朝怀中的婴儿抚去,可手却摸了个空。 躯体黑亮,蚁腿如矛,还长出了透明的翅膀,无一不在显示这个兽武魂的恐怖。 雷辰看着杨德鸣搬过来的椅子有些无语,你他妈椅子都搬来了,还问我们介不介意?能不能再虚伪一点? 在孟起出现的同时,叛军们枪手的方向响起了枪声和咆哮声,十二部众的脸色十分难看。 斜月宗的最终到来,终于让大街上的气氛达到了顶点,无数的修行者,目光死死的盯着两艘疾速飞来的飞舟,口中十分兴奋的讨论着。 “诅咒?”崔慧敏惊呼道,自己怎么会被诅咒?自己的身体从一出生就是如此,怎会被诅咒?谁人诅咒?为什么要诅咒?为何家里人都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单单是自己? 技能栏是多了个技能:【自在极意功】,但是图标黯淡无光,没有颜色,是黑白的图形。 洞穴其实并不是很长,孟起这次走了差不多十分钟便看到了那连接外部的洞口,孟起回头遥遥看了一眼,深呼吸了一口气便穿过了洞口。 但自从刚刚发生的事情过后,现在李恒把云寒换下,用上了这把哀雪,李恒却是觉得拿在手中,都有些不对劲了。 【元气弹】迎风招展,瞬间变成了一颗直径十多米的能量球,轰向精神树。 想起和凤涅阳重归于好的凤连城,被古月师父接回绝情谷的长乐,还有和墨子离一起回去的秉烛,大家好像都回到了自己应该在的轨迹上,一切都没有改变过。 但是,就像许问预料的一样,十大宗门的打压,云海峰和三大堂的威逼,也许会激怒林潭不顾一切,全力支持许问,即使开放化龙池也在所不惜。 宋明远也好奇萧天在学校究竟犯了什么事,让院长和副院长都要开除他。 “犬冢流˙人兽混合变身˙双头狼!”牙和赤犬在旋转的过程中化作了一头双头狼,气势陡然上升,身上蓝色的查克拉沸腾着,那呼啸的狼嚎声让陷入两难的李洛克瞬间做出了决定。 陆俊华的行为引来疯狗江浪几个的一阵嗤笑和鄙夷,明摆着的嘛,这年轻人整个一白痴,以为有钱就可以有一切。 “你认识我?看来你不是什么敌人,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肖焱的话让疾风反应过来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是面对那面墙时却又无能为力。 秦婉琪一直被忽视到现在,好容易有人搭理她了,却还是陆夫人。 简直了,真的纪念品是不要钱的买,顾流兮提醒了很多次,最后是心累了,懒得提醒了,也就任由着去了,反正不是她的钱,不心疼,自己还有专门的返利,何乐而不为呢。 米妈对着米爸说着沈安琪的事情,也不知道沈安琪知道米加老两口的担心的时候,她是不是会笑出来,对于米雪,她看不上眼,她直接就无视了,根本就没必要上眼药水什么的,反正她也不在乎。 第七百八十四章 最佳的使辽人选:苏轼 在天亮之前,张敦礼便被人发现,死于圈禁之地。 他的死状,极为痛苦。 裤子里全是屎尿,舌头伸的老长老长,脖子里的骨头几乎全断了。 关键是他的死法,极为诡异。 他是自缢的。 将蚊帐挂在房梁,打好了结,然后绕着自己的脖子,一层一层的绕紧,跪伏于地,实现的自缢 这种自杀方 “嗷吼!”岩浆兽发出一声怒吼,再次向着魅影扑杀而来。浩瀚的能量波动席卷了一切,火红的岩浆液被瞬间轰击起五六仗高,炽热的岩浆液喷溅在一旁的山洞壁上,瞬间将那里的岩石轰击的脱落下来。 “墨哥呢?你怎么看?”突然有人问道徐青墨,经过之前飞车族开路的事情,已经有很多人开始认同徐青墨了,甚至开始重视他的意见。 “明明有了三大恶少了,为什么非得再添一个成为第四大?”秦龙有些好笑地问道。 达尔西一整晚都是低气压状态,积累的公务是处理完了,几个侍从官都觉得浑身脱了一层皮。 此时,西方各国首脑攥紧了拳头,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狰狞之色。 董莜莜身子震了之后,还颤抖了下,那里是她最敏感的地方,被徐青墨如此一擦,剪纸就是撩拨心底。 深渊之中,一团黑雾浮现,延伸出一条触手,将石子从半空中拽住。 眼看匕首即将刺穿加里的心脏,只听哐当一声,匕首视乎被什么挡住,竟然不能再刺入半分。 “你的想法还真多,还想我做你的刀,把暗七族都解决掉了?”王强撇撇嘴道。 “对,我想问的就是你们有没有发现现场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黄俊古怪的道。 不多时,焦锋身上已出现了数点殷红。众人见状更是招招进逼,毒辣的招数变幻无穷。虽是如此,众人一时之间仍无法将之降服。 韦阳年似乎有意考验程凌芝,抓到机会就问程凌芝问题,好在程凌芝也是有真材实料的,问的问题都能深入浅出地回答上来,韦阳年和莫莫仕发对程凌芝简直是不能再满意了。 朱盈盈虽劝着,但她自己到是先忍不住尝了一口,喝罢咧嘴一笑。 在道川千鸟那凄厉的惨叫之中“轰”的一声巨响响了起来,紧接着就是碎肉断骨横飞,道川千鸟直接被他绑在身上的炸药炸的粉身碎骨,死的那叫一个凄惨。 那两人并没有逃远,他们正在某个隐秘得角落里偷偷地监视着天明,一旦天明被大鼓血阵钟伤到了,他们便会适时出击,对于大鼓血阵钟得威力,他们充满了信心。最主要的是,在远处,他们还能操控着大鼓血阵钟。 武功再高又有什么用,被困在这山腹之中,徒有一身武功有能如何?经此一事,他深深地觉着英雄无用武之地,身手好也有吃不开的时候。 只是灭杀莫多里克以及其保镖的过程太迅疾,声音着实不多,害他们心里痒痒,却又无法想象出当时的情景。 陆云被墨朗月晕的莫名其妙,但还是把他扶靠在椅子上,摆了个比较舒服姿势。 才仅仅开始了一个多月,斗音app就有了20万的用户,而且用户人数还在翻倍增长,一方面是因为公司的推广策略很好,另一方面是因为内容做的好,用户们相互辐射。 “留步。”客气一句,姜铭便拖着姜涛离开了,汪伯跟在后面相送。 第七百八十五章 开京 大宋元祐二年,大辽大安三年,四月壬寅(21)。 辽主耶律洪基,亲自来到了高丽都城开京的外围。 辽太师、高丽行营都总管、乐浪郡王耶律迪烈,率着众多文武官员,出营三十里迎接。 在礼乐鼓吹中,耶律迪烈,率着群臣跪伏于御驾之前。 “臣等恭迎皇帝陛下,恭祝陛下千秋万寿!” “……陛下千秋万寿!” 耶律洪基,穿着戎服,配着宝剑,策马来到耶律迪烈面前,翻身下马,亲自扶起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太师免礼!” 然后,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耶律迪烈,感叹道:“太师又老了几分了!” 耶律迪烈顿时热泪盈眶:“为陛下效死,老臣敢不鞠躬尽瘁?” 对耶律迪烈和他的家族来说,辽主待他们,只有两个字:国士! 自秦王(韩嗣匡)以降,代代皆受重用,引为心腹。 耶律洪基于他,更是只能用‘推心置腹’来形容。 如今,更是拜榻母城节度使,封乐浪郡王。 更承诺,将来许他在这高丽,效仿文忠王,建立属于他的宫帐。 所以,无论别人怎么看耶律洪基,在耶律迪烈心中,这就是他的昭烈帝! 是值得倾其所有来报答的! 这也算是,耶律洪基的人格魅力吧! 他虽然菜。 但舍得放权啊! 无论是从前的耶律重元,还是后来的耶律乙辛,都是只要相信,就选择盲信到底。 直到,耶律重元、耶律乙辛,不满足于只做个副皇帝,想当真皇帝。 如今,面对耶律迪烈,耶律洪基,还是选择盲信。 将整个高丽征伐大权,全权授予。 自开战以来,耶律洪基先是在南京待机。 等到耶律迪烈攻破平壤,他又将自己的宫帐,从南京迁徙到东京辽阳府。 并来到鸭子河,举办头鱼宴,全力笼络女直、渤海、高丽士人,并全力满足着耶律迪烈的一切军资需要。 现在,更是亲自带着犒赏的军资,来到开京,鼓舞士气,为即将到来的总攻开京助威。 从来到尾,几乎都没怎么敢于耶律迪烈的用兵。 像这种程度的信任,史书上也只有昭烈帝和后主,才能给与臣子。 “请容老臣,为陛下引荐……”耶律迪烈沉声说着,就低下头去,将两个新降的高丽士大夫,唤到了耶律洪基面前。 这两個高丽士人,见了耶律洪基,纳头就拜,用着纯正的中原正韵说道:“庆州金氏臣顺正……” “庆州崔氏臣忠实……” “顿首再拜皇帝陛下,恭祝吾皇千秋万寿!” 耶律洪基听到这两个高丽人自称的姓氏,顿时龙颜大悦。 “金爱卿、崔爱卿……” “快快请起!” 说着他就一个健步上前,亲自扶起这两个人! 不止是他们的名字很讨喜。 一个叫顺正,一个叫忠实,实在是挠到了耶律洪基的痒痒处。 他就希望,高丽人能顺大辽,奉他为正统,并忠实于他。 同时,也是因为,这两个人自称的庆州金氏与庆州崔氏,是高丽顶尖的门阀! 是的! 辽国和大宋,都已经绝种的门阀政治,在高丽却是一直昌盛! 庆州崔氏、金氏、黄州的皇甫氏、贞州的柳氏等高门望族,便是高丽版的五姓九望! 其中,庆州崔和庆州金,更是从新罗时代就昌盛至今的绝对门阀! 其中庆州崔氏,是唐代的新罗留学生们,回到新罗后选择的姓氏——这属于攀附了。 但,半岛上的王室就吃这一套。 故此,崔氏在新罗时代,就已是半岛上的显赫文人氏族,宰相辈出。 到了高丽时代,崔姓士人,依旧占据着高丽朝堂的半壁江山。 【崔与王,共高丽】或许过了。 但,崔氏在高丽的影响力,却是毋庸置疑的。 至于金氏? 这是新罗王族的姓氏! 自新罗末代国王金傅归降高丽创立者王建之后,王、金两姓就一直在互相联姻、通婚。 为表对金氏的信任,高丽自其所谓太祖王建以来,就让金氏在高丽享有特殊地位,世袭着庆州刺史的头衔。 如今的高丽王师,更是全是金傅的外孙们所出。 所以,在过去三次的辽伐高丽的战争中,像庆州崔氏、金氏这样的高丽望族,从不曾投降。 如今,崔、金两姓,都开始了投降并对他耶律洪基,三拜九叩,这叫耶律洪基真是喜不自胜! 金顺正与崔忠实,见着耶律洪基高兴,自是好话不要钱的说。 直哄的耶律洪基,龙颜大悦,当场赐给他们红糖各一斤,绢布各五十匹,并迁一官,授馆职。 这两人更加欢喜,奉承起来,也是越发的卖力。 金顺正与崔忠实之后,耶律迪烈又引荐了好几个新降顺的高丽文武官员,觐见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一一慰勉、赏赐。 等到被群臣簇拥着,回到辽军大营,耶律洪基又下诏,赏赐三军。 人赐酒一斗,绢一匹。 顿时,欢声雷动! 而辽国大营内的欢呼雀跃,开京城内的高丽守军,自然是看的清清楚楚。 高丽开京留守、鸡林公王熙登上开京城头,远望着辽人的军营。 他的脸色,陷入沉寂。 “北虏主来了……”王熙感慨着。 “是啊……”在他身后,总责开京守备的高丽太尉、上将军王国旄看着远方的辽军大营,平静的说道:“北虏主来了!” 王熙沉声道:“太尉,自古困守孤城,必定不能长久!” “如今北虏主亲临,北虏士气大振,而我军士气跌落……” “不能这样了!” “太尉能否率军,夜袭北虏军营,挫其声威?” 说着,王熙就看向王国旄。 王国旄摇头道:“殿下……如今城中士卒,守城尚可坚守……若是出城……” “臣恐士卒将不战而溃!” 王熙听着,沉默了。 但他知道,这是事实! 自开春后,辽军恢复对开京的进攻。 从二月份开始,开京外围的高丽城市,就一个接一个的被拔除。 十天前,开京北方最后的城市,同时也是开京最重要的外围据点——海州失陷。 而在那之前,高丽军队在野战中,被辽军接连击败。 如今,已是前后败了十余次,损兵折将多达两万! 没办法! 辽军的坚甲强弓,加上女直义从悍不畏死的冲锋。 常常高丽的府兵,还没有列好阵。 就已经被辽国骑兵从两翼包抄,或者被女直重步兵正面冲散。 打到现在,高丽人已经不敢再与辽人野战。 只能困守孤城! 想到这里,王熙忍不住问道:“太尉……数十年前,北虏曾三次侵我高丽……”“为何当年,我国府兵,能在野战中与北虏相持,至少也能全身而退……” “缘何如今就不行了?” 王国旄看向王熙,道:“鸡林公何必假作不知?” “其实您心里面明白的!” 王熙叹了口气,道:“是啊……吾该明白的……” 他看向前方的山川大地。 数十年前,他的祖父显宗即位前,虽然朝政混乱,宫廷动乱。 内有皇甫太后与奸夫勾结,把持朝政,祸乱国家,甚至幽禁弑王,外有强敌窥伺,国家动摇。 但…… 当时的高丽,还没有如今天这般,处处寺庙,僧人遍地。 当时,柴田科制下的府兵,都有着自己的土地。 所以,他们可以悍不畏死的与北虏作战。 并且,即使挫败,也会与北虏战斗到底! 今天呢? 自他的父亲文宗以来,国家人口渐多,民生日益艰难。 为了安抚百姓,也为了稳固统治。 高丽日渐兴佛,广建寺庙,尊崇僧人。 于是,寺庙越来越多,而府兵的土地,却越来越少,终至于破产,只能给人当奴婢。 靠奴婢反抗北虏? 不是不行,只是有一点——北虏还得和从前一样,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然而,这一次的北虏,却改了性子。 虽然依旧免不得抢掠、杀伤。 但,他们对士大夫家族,开始怀柔。 同时,北虏的将帅,都在约束军纪! 最要命的是——北虏将大量高丽官田,重新分给了那些愿意降顺的高丽农民。 同时,北虏还从其幽燕地区,调来大量文官,效仿幽燕的税制征税。 这个时候,高丽农民发现——北虏征的税,居然比王家要少一半! 而且,交不起也没有关系。 给北虏运粮、修路、伐木就可以了。 于是,大同江以北的广大地区,特别是平壤以北的地区的农民、士人,纷纷归顺。 再没有什么人,肯和过去那样,提着脑袋,在山地与北虏周旋,袭扰其后勤。 他们甚至成为了北虏的助力! 尤其是北虏将原本属于高丽的曷懒甸送给了海东女直部后。 海东女直各部,兴高采烈的搬到了新家。 然后就开始大规模驱赶高丽人。 短短两个月,整个曷懒甸地区的数千高丽人,就统统被赶走。 他们的土地、财产、房屋、牲畜,甚至妻女都变成了东海女直的。 其他地方的高丽士人、农民被吓坏了。 他们生怕,得罪了辽人,然后辽人将他们的土地送给女直。 所以也就越发恭顺。 那些低贱的农民和毫无廉耻的士人,就这样成为了北虏的顺民! 他们再也不肯为了开京王氏和北虏拼命。 另一个关键的原因,则是这一次的北虏主,安抚住了其国中的渤海豪族与生女直诸部的首领。 这些在过去三次战争中,帮助了高丽人的力量,现在反过来成为北虏的帮手。 特别是生女直的义从们,常常会为了赏赐,而悍不畏死的冲锋。 所以…… 王熙沉声道:“太尉,待击退北虏,吾欲重整太祖的柴田科制!” “重建府兵,使我高丽中兴!” 王国旄低下头去。 重建太祖的柴田科制? 地从那里来? 庆州崔、庆州金们肯交出他们的地吗? 他们不肯的话,谁去逼他们交? 至于寺庙的地? 那就更别想要了! 高丽可是以佛教为国教! 如今连王室都需要选一个男丁出家为僧,以执掌僧道。 不过,王国旄嘴上还是说得很漂亮的:“若有那一日,臣愿追随殿下!” 王熙点点头,然后他就问起了另一个事情:“太尉,前些时日,从东土大宋送来的甲械,可都分发下去了?” 王国旄答道:“奏知典型,臣都已分发下给了殿下的【别武班】!” 别武班是王熙执掌开京城防后,所建立的一支精锐。 乃是从开京守军以及雇佣的女直勇士里挑选出来的百战精锐。 他们人数虽不过两千,却享受着最好的待遇,最好的装备。 前些时日,僧统官从大宋求来的一批甲械运抵开京。 这些东西,立刻就被王熙分配给了【别武班】。 而这支部队,王熙控制的很紧。 除了他,没有人能调动。 这也是王国旄反对出城夜袭的原因——别武班都不出动,想叫我带我的家丁去送死? 开玩笑! 他也需要保留一支精锐,以待不时之需! …… 辽军大营。 耶律洪基已经有些醉意了。 但他的情绪依然非常高涨! 手中的酒杯里,被倒满的来自南朝的玉液酒,更是从不停歇。 他很爱很爱这种入喉后如同火烧一般的口感! 与群臣燕饮正欢。 一个内臣,就来到他面前,跪下来奏道:“陛下,萧招讨使遣人送来的日本贡物,已送到了大营,乞陛下旨意!” 耶律洪基顿时起身,哈哈大笑起来:“善!” “快快抬入帐中,朕要与诸卿同观!” 于是,一箱箱的黄金、宝石,被人抬着送到了耶律洪基面前。 足足有三十箱! 所有的箱子,全部打开。 黄橙橙的金子,雪白的珍珠以及各色的宝石,耀的在场的文武官员,特别是那些高丽降臣,眼睛都睁不开,一个个不断的吞咽着口水,呼吸急促。 耶律洪基瞧着这些人的神态,借着醉意,大手一挥,道:“诸卿,可想要这些财帛?” 所有人的眼睛都开始放光! “那就给朕,拿下开京!” 他看向所有人:“朕有的是财帛!” “南朝每岁与朕三百万贯交子!” “萧不哒野在日本,每月贡宝不绝!” “能为朕平定高丽者,朕将不吝厚赏!” 显然,这是特意设计好的。 就等着耶律洪基来到这里,萧不哒野在日本赚到的财货,就会准时送抵! (本章完) 第七百八十六章 涟漪 元祐二年四月甲辰(23)。 因张敦礼案的影响,所以,自张敦礼死后,庆寿宫就宣布,将素服避正殿以自省,不再参与日常听政。 实则是,张敦礼死前死后发生的事情,让庆寿宫心惊胆战。 旁的不说,单单就一个——张敦礼刚定罪,老天爷就下雨了。 这就让在庆寿宫百口莫辩的同时,心惊不已。 尤其是太皇太后本人极度迷信,加剧了庆寿宫内的焦虑和不安。 至于赵煦是怎么知道的? 答案当然是,庆寿宫里有他的卧底! “大家,梁从政言大娘娘自罪臣张敦礼自缢以来,便常做噩梦,经常半夜惊醒……”冯景小声的报告着来自庆寿宫里的消息。 赵煦听着,不动声色的看向他,潜台词自然是继续。 冯景当然能领会这一点,于是继续低声道:“梁从政还言,庆寿宫内外,如今都有些不安……” “许多女官、内臣,私下都开始与保慈宫亲善起来……” 赵煦听着,毫不意外。 因为在他的上上辈子,类似的事情,也同样发生了。 那时,太皇太后还没有病重,但当赵煦大婚之后,庆寿宫内外,都开始出现了投诚者。 等到太皇太后一病,整个元祐垂帘期间建立起来的内廷系统,瞬间土崩瓦解。 陈衍只能通过皇城司和入内内侍省,隔绝庆寿宫与外廷的联系,从而企图掌握权力。 然而…… 那只是他绝望的挣扎。 因为早在太皇太后卧床服药之前,庆寿宫系统就已千疮百孔。 大量的内臣、女官,都已经跳船。 不是倒向了赵煦,就是投向了保慈宫的向太后。 梁从政更是早早的就暗中向赵煦效忠。 于是,当陈衍在庆寿宫里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掌握兵权的时候。 赵煦在梁从政的协助下,已经将宋用臣、刘惟简秘密的召回。 通过宋用臣与刘惟简,赵煦得以掌握御龙诸直,确保了自身的安全。 然后,在这个基础上,赵煦秘密召见了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苗授、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姚麟等人,并得到了他们的效忠。 从而将整个皇城内外,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之所以没有发动,只是在等着庆寿宫里的太皇太后咽气而已。 那时的赵煦,就已经很有耐心了。 当庆寿宫缟素的那一日,赵煦一道轻飘飘的旨意,就毫不费力的罢去了陈衍的所有差遣,那位元祐时代权倾朝野的大貂铛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倒台了。 并在赵煦亲政前,就无声无息的死在了内廷的监狱中。 而外廷的宰臣,甚至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然,就算知道,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赵煦,将一個个熙丰大臣,从五湖四海诏回朝中。 这就是人心,也是人性。 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可以左右天下,影响国家兴衰。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现在的庆寿宫,正是需要太皇太后振奋人心,鼓舞士气的时候。 偏,太皇太后自己先拉胯了。 自然,也就怪不得其他人要跳船。 内臣们,还有得选。 但女官们就没得选了,她们只能跳去保慈宫,与保慈宫亲善。 冯景观察着赵煦的神色,继续报告着:“臣在内廷,听人说起,太后娘娘前些时日书信与吴楚国太夫人……今日,吴楚国太夫人已下了禁议朝政令,命向氏在京者,自今起敢有非议朝政、国事者,开革出宗!”赵煦听到这里,终于说话了:“太夫人当真是深明大义,漏泉之泽,遗于我身也!” 吴楚国太夫人,就是向太后的生母张氏。 上个月,赵煦的父皇神御奉安礼后,循例推恩,自秦、鲁国太夫人,进封吴楚国太夫人。 而太皇太后的生母张氏,自韩、赵国太夫人,进秦、汉国太夫人。 各自加食邑、汤沐钱有差。 同时,太皇太后与向太后三代先祖、祖母、曾祖母都得追赠。 就连赵煦的那几个堂兄、堂弟、堂妹,也是纷纷获恩蒙荫。 譬如说,扬王赵覠那个还在咿呀学语的小女儿,就被封为郡主。 自然的,赵煦的弟弟、妹妹,也都各自得了封赏。 正与冯景说着话,郭忠孝便到了赵煦面前,恭身拜道:“奏知陛下,臣奉娘娘慈旨,来送本月新排觐见大臣班次!” 说着,他就将一张制作好的表章呈在手上,恭敬的上呈。 这同样是张敦礼案的涟漪。 受张敦礼一案影响,本已确定要入殿参朝的崔台符等人的觐见日期只能延后。 而之后,太皇太后为免人言,素服避正殿,不再参与早朝听政。 太皇太后不参与,向太后当然也不能参与,不然就是逾越。 于是,唯一能上朝听政的,就变成了赵煦。 而赵煦本来就喜欢睡懒觉,便是经筵日,也要睡到卯时二刻(七点)才肯起来。 一般都是睡到辰正(八点)。 他当然是有道理的——他还小,需要有充足的睡眠来保证发育。 于是,早朝的听政,成为了摆设。 不过,早朝上没有皇帝,也没有太后,这在大宋属于正常。 仁庙时代后期,仁庙日常在宫中待机。 哪怕身体情况比较好,他也在忙着造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放弃生个健康继承人的努力。 英庙时代,这位在位四年的天子,有两年半因为心脑血管疾病,不能视政。 赵煦的父皇,在元丰七年也长期缺勤。 所以小问题。 但,文臣京官以上、武臣大使臣以上,回朝后觐见天子,却是维持国家正常运转的必要程序。 因为,假若他们不能觐见,那么除授流程就会卡在原地。 更要命的是——这一批人卡住后,后面的人,也会同样卡住,从而形成堵车,瘫痪掉正常的国家统治秩序。 所以,即使是在英庙晚年,其中风瘫痪在床的时候,宰臣也会带着入朝的大臣,到福宁殿的英庙病榻拜上一拜。 如今,太皇太后因张敦礼素服避正殿,不肯上朝。 向太后不敢在没有太皇太后在场的情况下上朝。 但这官员的正常觐见流程,却必须继续。 所以,只能权变。 而这权变的结果,就是向太后下诏,命都堂与通见司,重排觐见班次,然后选一个赵煦有空的时间,让这些该觐见的官员,组团觐见——一般远远的拜上一拜,就算走完流程了。 毋庸置疑,这其实是向太后在有意利用这个机会,加强君权。 将本来该在早朝的觐见仪式,挪到了赵煦想要的时间。 (本章完) 第七百八十七章 正在变成绩效机器的赵煦 赵煦接过冯景呈上来的劄子,打开来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相公们这么心急吗?” 郭忠孝躬身答道:“都堂希望,朝廷可以尽快恢复正常……” “嗯!”赵煦点点头:“就按相公们的意思去排班吧!” “诺!”郭忠孝再拜陛辞。 等郭忠孝离开,赵煦的眼睛就显得有些凝重了。 他对自己身前的冯景吩咐道:“冯景啊,去一趟吏部,叫吏部侍郎入宫来见朕!” “诺!” …… 吏部官署,是元丰五年后,才搬到的尚书新省。 而尚书新省,是用的过去殿前司的三班院以及一部分其他老旧废弃官廨修建而成。 其位置在都堂的西侧,靠近皇城的西角楼。 整个尚书新省,规模庞大,光是官廨就足足有三千一百间。 如此众多的官廨,就如同群星环绕着月亮一样,将都堂的令厅,拱卫在正中心。 吏部官署,就在这尚书新省的最北侧。 所以,冯景只需要走出内东门,抬脚就能走到吏部官署之前。 他到吏部的时候,王子韶已经整理好了所有需要的材料。 全部是官告院中留档的有关大臣的告身棱纸。 大宋的告身,所用棱纸的多少、大小、形制是与大臣的本官官阶,直接挂钩的。 一般是一式两份,一份交给除授官员,一份由吏部存档留底。 冯景来到王子韶的令厅中,就看到了那些已经被整理好,装在了一个匣子里的棱纸。 这就让冯景大为吃惊了! 这衙内钻怎么知道,官家的心思的? 便抱着一半学习,一半好奇的心态问道:“王藻镜,您这是在?” 王子韶笑了笑,对冯景道:“吾知都堂已请了太后娘娘旨意,乞将应觐大臣,引见于官家……” “便命人将,都堂已除授或官家亲除之大臣告身,从官告院中取了出来,以备官家随时垂询!” 说着,他就看向冯景,问道:“邸候此来是?” 冯景顿时心生钦佩,心道:“难怪这位藻镜,虽名声狼藉,却在大家之前,圣眷日隆!” 便郑重的对王子韶道:“吏部,有旨意!” 王子韶当即整理好衣冠,来到堂上,面朝大内福宁殿方向,跪下来拜了三拜:“臣恭听德音教诲!” “大家口谕:诏吏部侍郎入宫觐见!” 王子韶再拜:“唯,臣谨遵德音!” 心下却是雀跃起来。 他上任已经好几个月了。 但是,能到御前单独汇报工作的机会,却是少之又少。 一个月也未必能轮得上一次! 所以,每次机会都是弥足珍贵的。 起身后,王子韶就堆着笑,悄悄的塞了一张交子给到冯景手中,低声道:“恳请邸候提点一二……” “官家今日诏对,可是与都堂上奏的有关大臣觐见履历有关?” 冯景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张交子,塞到了袖子里,然后转身道:“藻镜既接了旨意,便随我来吧!” 王子韶何等聪明的人?立刻懂了! 确实是与都堂进的觐见大臣班次有关。 立刻就捧起了自己的装着大量告身的匣子,快步跟上了冯景。 一路上,他都始终与冯景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 直到,在到了福宁殿前,冯景让他在东上閤门前等候传唤的时候,冯景才终于低声与他说了一句话:“藻镜……通见司安排的觐见班次,大家已经恩准了……” 王子韶顿时感激的看了一眼冯景。 这句提点,价值千金! 这意味着,官家关心的东西,大概率与通见司安排的第一批入觐大臣有关。 这样的话,他就针对性的,趁着还没有面圣的时候,强化相关方面的记忆。 一刻钟后,冯景从福宁殿出来,对他说道:“藻镜,大家有旨意,请藻镜到东閤静室面圣!” “诺!”王子韶向着福宁殿东閤的方位再拜:“臣谨遵德音!” 便跟上冯景,从东上閤门的回廊,进了福宁殿,然后被带进了福宁殿的东閤。 这里,如今已经隐隐有着大宋中枢的功能。 因为官家每次与大臣议事,几乎都是选在此地。 尤其是那东閤静室的地位,越发重要。 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事情,是在那個小小的房间里做出来的。 但,所有人知道,那个地方的重要性,正在日益提高。 而王子韶虽然之前曾多次被诏对。 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带到这个目前公认的中枢,走到那间甚至可以决定宰执命运的静室前。 所以,他多少有些紧张。 在进门前,王子韶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勇敢的迈步走过了那重帷幕,进入了那间小小的静室之中。 一进门,他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淡淡的松香。 这种松香就是很平常的那种松香。 很多汴京的主户(有产者)家里会熏的那种。 市价一斤不过十余文而已。 这就让王子韶内心大为震撼! 因为,当今的官家,在节俭方面,并不只是说说。 他是真的身体力行! 这两年来,市面上出现了大量宫廷的香药就是明证! 于是龙脑、沉香的价格,在两年间完成了大跳水。 现在汴京市面上,一两龙脑的价格都快赶上熙宁元年时的低点了——当年的汴京龙脑价格雪崩,一两市价低至一千四百文。 而当年导致龙脑市场雪崩的原因,是天灾——英州这个龙脑的产地,发生了森林大火,烧尽了无数梓树,这些梓树被大火焚毁后,留下了漫山遍野的龙脑。 大量龙脑入市,直接把龙脑价格打崩。 而现在的龙脑价格,每两已跌到了两贯多一点,不足一千六百文的水平。 之所以这么低,是因为龙脑第一消费大户和存量中心——大宋的内香药库,开始将大量库存的香料大甩卖。 在内香药库的大甩卖下,不止龙脑。 所有的奢侈香料的价格,在过去年都在不停的下跌。 皇室在清仓自己的库存香药。 这是比任何宣传,更能向朝野证明,天家倡导节俭的决心! 这也是很多旧党士大夫们,虽然对新党占据着很多关键位置,同时新法没有完全废除很不满,但他们却没有和过去一样,对朝廷阳奉阴违的原因。 因为,在这些人眼中,当朝的官家,除了没有合他们心意,将新党和新法赶尽杀绝,彻底废黜外。 在其他的所有事情上,似乎都与他们保持了同步。 简直就是诗书中走出来的明君模版! 张敦礼案进一步加深了旧党士大夫们对此的看法。罪臣张敦礼,都已犯下了如此重罪! 天子,却还想给其体面! 甚至没有株连张敦礼的父母兄弟——只是流放而已。 其他涉案人等,如法云寺的秀在僧等人,也都是很宽厚。 仅仅只是抄没其家产,并判斩首而已。 并没有将其全家户籍一笔勾销! 他还下诏,让开封府以寿康公主的名义归还了,张敦礼欠王敬、常善两家的钱帛。 毕竟,千年来,谁见过皇帝把进了自己的兜里的钱掏出来去还给老百姓的? 于是,将要扑买的抵当所在民间的信誉飙增。 许多厢坊的商贾,都开始将钱存到抵当所去。 这也使得,抵当所的热度再次升高。 脑子里正想着这些事情,王子韶就听到了那个端坐在静室帷幕中的官家的声音:“藻镜来了?” 王子韶一个激灵,赶紧面朝帷幕,拜了四拜:“吏部侍郎臣子韶,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官家说道:“卿且起来!” “冯景啊,给藻镜赐座、赐茶。” “谢陛下隆恩!”王子韶再拜起身,小心翼翼的坐到了冯景搬来的一条瓷凳上,然后接过了奉上来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 下一秒,王子韶的身体就打了个冷战。 因为,帷幕中的官家,忽然问道:“藻镜啊,王司空近来可曾有书信入京?” 他的恩相王安石,目前就是以司空、荆国公在江宁隐居。 所以…… 官家是一直有在默默关注恩相? 所以…… 官家是真的向着新党的! 王子韶在震惊之后,就是雀跃不已。 他当即奏道:“奏知陛下,王司空今在江宁,兴学倡道,聚天下寒士,欲效圣人有教无类!” “臣曾书信与司空,请南归江宁,为司空书院一教习……” “奈何司空不允,勉臣在朝,忠心陛下,忠心社稷!” 这就是他给自己贴金了。 今年王安石在江宁重新出山,开始兴学的时候。 他是写了信过去,也礼貌的表达了一下敬意和支持。 王安石也确实给他回信了,礼貌性的感谢了一下。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毕竟,王子韶从来不曾在经义学术上有什么作为、名声。 他就是个官迷。 为了进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官迷。 想当年,他为了不影响自己的仕途,父母去世,都是隐匿不报。 然后被张商英抓着狠狠的弹劾,因此获罪被贬。 一般这种背负了不孝罪名的文臣,在大宋官场上是举步维艰的。 但,王子韶不愧是衙内钻。 向上管理的功夫,扎实无比。 没几年,他居然就靠着扎实的政绩和强大的钻研本领,再次高升回朝。 不过,因为向上管理实在太厉害了,所以,他的名声在士林中算是臭完了! 当初,熙宁有‘十钻’之号。 到得今天,当年的‘十钻’已只剩下了王子韶与邓绾两个人独美。 其他八人,不是泯然众人,就是已经死了。 可见,这王子韶的能耐! 赵煦对这些事情,心知肚明。 所以,他也只是提醒了一句:“司空为国储材,朕甚嘉之!” “藻镜在吏部,当多加注意,司空书院中的人才!” “不可使野有遗贤!” “要举贤不避亲!” 王子韶当即欢喜的拜道:“臣谨遵德音教诲!” 王子韶这种人,最怕的从来不是困难。 他最怕的是不懂上面的喜好,担心马屁不小心拍到马腿。 所以,上任以来,他都是小心谨慎的完成着都堂的任务,同时想方设法的领会着宫中意图。 但,因为赵煦很少对新旧两党表态。 所以,他大抵维持着平衡。 只有那些明确有靠山,或者明确得罪了官家的人,才会被特殊对待。 如今,官家既松了口,那他自然知道怎么做了? 江宁推荐的学官,全部开绿灯! 该升迁的升迁,该提拔的提拔! 官家都说了嘛——不可使野有遗贤!更要举贤不避亲! 同时王子韶也知道了,官家是一直有关心恩相的。 “看来,以后得多多写信去江宁了……” “正好……我那两个小儿子,也都到了要进学的年纪,送去江宁,让他们拜在恩相门下求学,正合适不过!” …… 赵煦对王安石的安排,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带过,就不再提了。 对他来说,与王子韶招呼一声,就算是兑现了对王安石按照他的心意,召集大量术算学者,建立江宁书院的一阶段奖励了。 王安石须得继续拿出成绩来,他才能继续兑现其他的奖励。 对现在的赵煦来说,新旧两党,在他面前都是一视同仁——平等的被他压榨、pua! 不能被他压榨和pua的,等于没有价值,必须被优化掉。 譬如范镇——他居然连羊毛都不肯给赵煦薅。 简直太坏了! 所以赵煦对这位元老,只是随便封了个蜀郡公就打发掉了。 当然,在现代留学十年的赵煦很清楚,大臣们就像打工人。 绝大部分人之所以肯被他压榨,被他pua,纯粹是因为赵煦能让他们光宗耀祖,升官发财。 所以,赵煦对大臣们的赏赐,从不吝啬。 特别是对那些不要钱的荣誉,素来大方! 他正日益的向着一台无情的绩效机器进化。 大臣将政绩、功勋喂进去,吐出来的肯定是官爵、待遇。 同样的,谁要是瞎胡闹,乱作为,那么赵煦吐出来的也必然是相应的惩罚。 故此赵煦开门见山的对王子韶说道:“都堂今日送来了明日觐见的大臣班次与名单……” “其中有些人,朕不大熟悉……” “卿是朕的藻镜,朕想问一问卿,这些人的履历、跟脚和官声……” 王子韶立刻拜道:“陛下垂询,臣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本章完) 第七百八十八章 赵煦:不赚就是亏 赵煦拿出郭忠孝送来的名单,看了看,然后问道:“都堂新除的给事中张问……” “此公何人?” 这个,还真是赵煦的知识盲区。 完全不熟! 但,吕公著却在劄子中给其评价极高——方天下知国用经济之士者,不足十指,臣问可居其一! 吕公著是轻易不会这么评价一个人的。 可问题是,赵煦上上辈子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一个大臣! 王子韶功课做的很足——擅长向上管理的人,都是细节狂魔。 所以,他只是稍稍回忆了一下,就奏道:“奏知陛下,都堂所举新除给事中臣问,乃是老臣矣!” “此大臣今年寿几?”赵煦好奇起来。 “七十有五!” 赵煦眉毛一跳,如此高龄的大臣?! 吕公著在搞什么? 要知道,赵煦一直在推大臣致仕制度的健全与完善。 目下,除了一些例外与特殊情况外。 天下州郡,那些七十岁以上,还占着茅坑不走的文武官员,都在被大量优化。 赵煦宁肯多花钱,给这些人多一些致仕待遇。 也要坚决的清退他们! 为此,赵煦在今年正月的推恩功臣诏书里,特意立了一个标杆——追封王彦超为凤翔郡王,追赠太傅、尚书令,同时命礼部从王彦超直系后人中挑选两人出来,恩荫为三班借职。 理由除了老生常谈的‘朕思慕祖宗功臣’之外。 重点指出的就是——故凤翔郡王,深明大义,忠心社稷,开国朝七十致仕之先河,朕甚嘉之。 赵煦都这样明示了,按道理来说,不可能有人冒着获罪的风险,将一個七十五岁的老臣,推到朝中,而且还是极为关键的给事中的位置上。 也就是赵煦的耐心向来很好,不然,换一个皇帝,此刻大约就要骂娘了。 便平静的听着王子韶介绍起这位被吕公著推崇的大臣的履历。 “臣问,乃是仁庙康定二年茂才异等科出身……” 赵煦眉毛一扬。 制科啊! 大宋迄今百五十年,若赵煦没有记错的话,只进行了大约十八次制科考试。 每次制科考试的合格人数,都是个位数,其多数时候都只有一个合格者。 这百五十年来的制科合格总数,不会超过三十。 其中,现在的元老、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一个人就占了两个名额。 他先后中了异材茂等科和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 所以,在大宋制科的含金量是毋庸置疑的! 这个张问,能从制科中杀出来,本身就能说明很多事情了。 而康定二年,距今大约是四十五年。 换而言之,当年,他是三十岁中的制科! 在当年,应该是绝对的未来新星,宰执备选。 所以…… 他是怎么把自己玩到七十五岁了,都还没成待制级别的? 要知道,在赵煦的印象里,基本上所有的制科进士,只要不早夭,保底都是四入头! 就听着王子韶继续介绍:“其后授大名府通判,因政绩擢升提点河北刑狱,转江淮东路转运使……” 赵煦听到这里,就打断了王子韶:“别说履历了……” “说说这个人吧!” 王子韶抬起头,看向帷幕内的赵煦。 赵煦看着他,心里面明白,这个衙内钻和他在现代遇到过的那些‘向上管理’出色的人有着一个共同点——都喜欢在领导面前装蠢。 至少也是假作木讷。 他们就是用这种办法,表现自己的无害。 同时也讨上面的人的欢心。 所以,赵煦直接道:“此大臣从何而起?主张都有哪些?做过什么事情?” 王子韶当即道:“诺!” 便开始根据他的认知和了解,向赵煦详细介绍起来:“奏知陛下,以臣所知,臣问本贯是荆湖北路襄州人士,其起家却是在延州,曾为故赠成州团练使种公幕府为机宜文字……为种公所爱,种公曾赠其汝州田十顷为谢,臣问坚拒,由之为士林所推崇,以为贤能!” 赵煦听着,却是眯起眼睛来。 在大宋,文臣士大夫的派系多如牛毛,而且这些人反复横跳,几乎没有人会长期的留在某一个派系或者支持某一个主张。 典型的就是回河派和反对回河派之间的争论。 这场大争论里的成员,有很多都不止一次改变过自己的立场。 而最新的形势是反对回河的派系,大获全胜。 因为赵煦不想回河。 于是,朝野内外,都在说回河劳民伤财,还未必有用。 但有一点,却是大多数士人都无法改变的。 那就是他们的起家、出身给他们染上的底色。 所谓起家、出身,是大宋才出现的概念。 这是科举制下,流官制度的副产品。 其顾名思义,起家指的是其初入仕的地方,而出身则是其入仕的途径。 这些东西会跟随一个官员的一生,并成为一些圈子的准入门槛。 像这个张问,他是制科进士的出身。 这就是鄙视链的最高点! 可以俯瞰并鄙夷其他所有出身途径的文人。 而这个张问的起家之地,是在西北的延州。 这是西军背景啊! 而且…… 故赠成州团练使种公? 赵煦问道:“可是讳世衡的那一位种公?” “圣明无过陛下!” 赵煦搓了搓手。 种世衡的幕府机宜文字啊! 作为种家军的创立者,种氏将门可是西军最大的山头之一! 能与之媲美的,只有府州的折家了。 见着赵煦对此似乎很感兴趣,王子韶立刻就道:“陛下,以臣所知,故赠成州团练使诸子,如古、谊等迄今仍以子侄之礼敬重臣问……” “哦!”赵煦点点头。 心中明白,这个张问大概就是种家在朝堂上的代言人与盟友了。 所以…… 他蹉跎至今,未能升待制也是这个缘故吗? 因为犯了忌讳? 赵煦旋即就在心中否定了这个猜测。 因为,大宋的士大夫们,他们中有蠢的,有坏的,甚至有又蠢又坏的。 但,这些人的阶级立场和阶级觉悟却是黑不得的。 哪怕是后来的南宋小朝廷,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依然有着数千名士大夫,心甘情愿的跟着小皇帝一起跳海。 要知道,他们面对的可是带元的无下限招抚! 只要投降归顺,就可以享受各种特权。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已经山穷水尽的小朝廷,却能让数以千计的士大夫,心甘情愿的跟着跳海殉国。 何况是现在的大宋士大夫? 所以,张问或许会和种氏将门有联系,会帮他们说话,但绝不会把屁股坐到种家的立场上,更不要说去做一些犯忌讳的事情了。 赵煦看向王子韶,道:“继续说……” “诺……” “臣问在种公幕府数年,后在景佑元年经锁厅试入京科举,为甲戌科进士……” “得中进士后,初授大名府通判……” “正是在大名府任上,臣问贤名开始显露……仁庙曾赞其:用心悉如问,何患赤子之不安也?” 赵煦听着,问道:“仁庙因为何事称颂?” 王子韶楞了一下,答道:“奏知陛下,因年事久远,臣所知并不详尽,只知似与昔年群牧司与大名府士绅百姓争利有关……” 赵煦咪起眼睛来。 群牧司吗? 汴京旧有谚语:三班吃香,群牧吃粪。 从这句谚语,你就能知道,群牧司过去都是一群虫豸。 这些家伙,不会放过每一文从他们面前经过的铜钱。 哪怕是各地牧监的牛粪、马粪,也会被他们捡拾起来,变成自己吃喝玩乐的开销。 而群牧司在被罢废前,长期是由衙内们以及内臣们把持的。 所以,这个张问曾经斗赢了群牧司的那些虫豸? 可是,彼时他大概率最多只是一个京官! 京官斗赢群牧司的衙内和内臣? 这是什么童话故事啊! 赵煦本能的第一反应是不信。 这大宋是个什么样子,他难道还不知道? 哪怕是现在也是一般的。 譬如说店宅务里的那些账,外廷的士大夫谁敢碰? 别说小小的京官了,就算是朝官,今天碰,明天就得收拾包袱去岭南吃荔枝。 但旋即,赵煦就注意到了王子韶话里的关键——大名府士绅百姓与群牧司争利? 士绅百姓? 赵煦微笑着,他知道的,这是标准的士大夫叙事。 有事士绅百姓,无事哪来的布衣黔首,也配碰瓷吾辈士大夫? 熙宁变法以来,类似的叙事,层出不穷。 所以,这张问只是被人推到台前和群牧司唱对台戏的打手? 其后面,应该站着应该就是大名府本地的士绅。 考虑到仁庙的话——用心悉如问,何患赤子之不安也? 央地矛盾吗? 这倒是有意思了。 众所周知的,在大宋,每当出现央地矛盾,一般都是中央吊着地方打。 譬如东南六路,就长期在为汴京人负重前行! 但当年的大名府,却打赢了汴京。 甚至还让仁庙都公开称赞了被人推到台前来的张问。 所以,这大概率只能说明一个事情——神仙打架! 这样想着,赵煦就让王子韶继续介绍。 “臣问大名府任满,迁河北路提刑……” 这就印证了赵煦的猜测。 从京官直接跳到了一路监司,即使大概率只是权发遣,但这也属于飞升。 仁庙时代的大宋官场,论资排辈的现象极其严重。 几乎能与现代日本企业里的年功序列相媲美。 不出现特殊情况,所有官员都只能按照磨勘,循序渐进。 从一州通判,飞升一路监司。 这只能是背后的神仙出手了。 那么,在大宋,盘踞在大名府的神仙是谁呢? 再把这个时间,限制在仁庙景佑前后。 答案就已呼之欲出了。 只能是本家就在大名府的,故大宋太师、魏国公、中书令,王旦王文正! 没错! 当时王旦早已去世。 但王旦的政治影响力,却久久不曾消散。 哪怕在现在莘县王氏在大名府内的影响力,也只在相州韩氏之下! 至于彼时? 只能说是大名府的真神仙! 因为,当时的宰相,正是王旦旧年一手提拔起来的吕夷简! 同时,吕家虽然不在大名府,但吕夷简在大名府内的影响力,却是毋庸置疑的。 大名府升格为北京,就是吕夷简一手推动、落实的。 此外,吕夷简的女儿、侄女也多嫁在大名府。 特别是其长女,就是嫁的王旦之子王雍。 所以啊…… 这个张问当年能把群牧司的虫豸吊锤,不是没有原因的。 王子韶的声音,继续在赵煦耳畔响起来。 “问在河北,恰遇河决,时朝廷欲于小吴筑堤以回河,臣问坚以为不可,以为小吴与曹村南北相直,若筑小吴,则恐左强而右伤……” 赵煦听着,嘴唇动了动。 他当然知道,小吴筑堤的结局——决口! 从此,这一条河段,就成为了大宋王朝的伤口。 不停的决堤、溃堤,不断的出现险情。 元丰八年,赵煦刚刚即位不久,这条堤坝就再次出现险情。 亏得当时的判大名府韩维,还算用心。 也亏得赵煦派出了大量禁军,在宋用臣、苗授的率领下驰援救灾。 最终是靠着钞能力,才堪堪守住了小张口,没有让洪水冲垮小张口,然后冲向小吴口,再次将整个河北,变成汪洋。 而这一切灾难的源头,就是当年,回河派们异想天开的小吴口筑堤计划。 一场典型的人祸! 企图让黄河讲政治。 然而黄河表示——我不懂啊! 但在当年,回河派是朝中最强大的一股势力。 而这个张问,却在彼时,选择了反对。 毋庸置疑这是需要有勇气的! 因为大多数政治生物,并不会因为被人指出了错误,且因为自己的错误而遭受了失败,就重用那个指出错误的人。 大多数政治生物,只会觉得——为什么你要和我逆行? 于是,将这个该死的逆行者抓起来,反复批判。 “其后河果决于小吴……乃迁淮南东路转运使……” 唔……果然是吕家神仙的人啊! 在这个时候能保住人,还能将之升官的,也就只能是吕夷简了。 “先帝即位,加直集贤院,再迁河北转运使……” “熙宁中,再议回河,欲以三十万军民,自澶州向北筑堤……问上书坚以为不可……” 又开始逆行了! 而结果,自然是很清楚的。 熙宁十年,黄河再次决口于澶州,形成二股河,冲向了徐州。 于是,苏轼怒气冲冲,开始了胡言乱语——汝以有限之材,兴必不可成之役,驱无辜之民,置之必死之地! 看似是在喷王安石,但傻子都知道在阴阳怪气谁。 这为后来的乌台诗案埋下了祸根。 而另一个逆行者张问的下场,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元丰二年,中书侍郎臣安礼,曾以臣问可堪六部,举于先帝,先帝以为,臣问不可用为国家重臣……乃迁知潞州、汝州等,元丰八年改知河阳府……” 赵煦听着,差不多已经在心中勾勒出了此公的画像了。 一个有能力,但脾气很犟,特别喜欢逆行的老臣! 同时,他应该和吕家关系非常密切。 同时,与种家存在着紧密的联系。 搞不好,还与韩琦也有着关系。 毕竟,吕公著的哥哥吕公弼的原配,就是韩琦的女儿。 于是,赵煦问道:“王卿可见过这位大臣?” 王子韶答道:“奏知陛下,臣还未曾拜谒过……” “只是听说,臣问廉洁,归京后就一直住在朝集院中……” “左相吕公,多次请其搬到吕府,其一直婉拒……” 赵煦听着,点点头,然后开始在心中寻思起来。 他现在差不多能猜到吕公著的心思了——可能是想让这个老人,在其人生暮年,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至少,在史书上留下一点痕迹。 而吕公著的面子,赵煦当然要给。 只是…… “朕该怎么利用这个事情,来推动朕的议程呢?”赵煦想着。 现代的留学生活,完全的改变了他。 让他沾染了太多现代人的特性。 其中之一就是——不赚就等于亏! 得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必须将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和条件都利用起来。 因为,他真的真的需要这些东西,来完成原始积累,来推动国家向着他想要的方向前进。 第七百八十九章 老臣眼中的赵煦。 仔细的听完王子韶的介绍后,赵煦就靠在坐褥上,想着张问的履历。 一个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已经是大宋制科进士的新星。 一个在随后的四十多年,在地方上浮沉的官场老将。 赵煦的手指微微一动。 老登们在很多时候,确实有些讨厌。 因为他们顽固、保守,活在旧日的时光中。 这个张问也是一般。 但在另一方面,这些人的官场经验和基层经验,却是年轻一代,望尘莫及的。 譬如文彦博、张方平、冯京这三个老登。 别看他们都已垂垂老矣。 但,现在的朝堂上的很多事情,还真离不开这些老登。 像大宋这样叠屋架床的封建王朝,想要梳理开来,需要的就是经验。 没有经验,贸然上手,必然手忙脚乱,也会给人很多投机取巧,上下其手的机会。 熙宁变法,败就败在这里! 老登们不合作,王安石没有根基。 就只能飞快的提拔人,刚开始还要考察能力,观察人品。 到后来,什么能力?什么人品? 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忠诚! 于是,越到后面,阻力越大,越到后面,效率越低。 即使是王安石,也只能黯然退场。 所以啊,赵煦从庆宁宫醒来后就知道。 他必须首先和这些老登合作。 因为,想要理清楚这汴京沼泽里的弯弯绕,想要驾驭着这個庞大、臃肿、畸形的官僚体系走向新时代。 就必须得到这些人的支持、配合与帮助。 至少不能把这些逼到自己的对面去,撕裂整个国家。 想着这些事情,赵煦动了动手指,心道:“这个张问想要的东西,朕自然是能给……” 张问今年七十五岁了。 这个年纪的老臣,早该退隐泉林,悠闲养老了。 但他依然不知疲倦的奔走在官场上。 那他肯定是有所求的。 想想也是! 四十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制科进士,想必也曾畅想过出入两府,拿一把清凉伞吧? 但数十年下来,却因为一直和当政的宰执逆行。 只能是蹉跎于江湖,在州郡打转。 他肯定是不服气的,不甘心的。 如今,他的人生已到了暮年,所求的东西,赵煦大抵能猜到。 他也能给出来。 问题是…… “但他愿意给朕,朕想要的东西吗?”赵煦想着。 这是个问题! 因为此人,在过去数十年,一直在与当政者逆行。 他一直在反对! 反对一切他认为不对的。 偏事实一再证明,他是正确的。 长期下来,他心理上会不会出问题呢? 赵煦想着,便问着王子韶:“藻镜……张问入京以来,可曾在京中活动过?” 王子韶答道:“奏知陛下,臣尝听人言,臣问回京后,曾去过几次太学……还到了汴京学府里看过……” “据说……前中司臣亶,曾与之在朝集院中相遇,据说两人谈论过一些蒙学、小学的事情……” 舒亶回京后,一直住在朝集院。 这个大宋小吕布,回京后没有到处去跑官、访友,反而一直泡在汴京学府那边,看上去对汴京学府的小学与蒙学都很好奇的样子。 也不知道他装的,还是他真的喜欢教育。 不过,明州那边的走马承受报告说,舒亶退居老家后,就在家里挂了个牌匾,上书:【懒堂】二字。 每日只在家中,教乡中弟子读书,对于国事、朝政从不过问,几年下来,其在明州可谓是桃李成群。 当地人尊称曰:舒学士! 看上去似乎确实是有意深耕教育,教书育人了。 如今,他又和张问混在了一起? 想到这里,赵煦就点点头,不再关心这个事情,只拿着笔,在自己面前的案板上,写下一行速记——张问【种世衡幕府】、【吕夷简旧人】等关键信息。 这才接着拿起觐见名单,问道:“都堂新除的这位河北路转运使顾临,卿且为朕说说……” “诺……”王子韶躬身再拜,与赵煦介绍起此人的履历来。 之后,赵煦又问好了几个新除的地方监司官员或者六部有司官员的事情。 绕了这么大一圈后,赵煦才终于进入戏肉。 他拿着觐见表,道:“藻镜,有个事情,朕想请爱卿去办。” 王子韶当即一个机灵,拜道:“臣恭听德音指挥!” “新除判律学崔台符,入京也有一段时间了……藻镜就代朕去朝集院中,见一见他,也问他一问,将来履行律学后,有何想法?” 这就是让王子韶去做组织部的事情了。 重要官员履新之前,先派人谈话,摸清楚情况,再在召见时交底并分配任务,定下kpi。 崔台符将要上任的律学,在赵煦看来,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部门! 因为,从现在开始,赵煦将逐步加大对律学的投入力度。 虽然可能比不上赵煦对武学和算学的投入力度。 但,一个能够培养出大量适合未来社会发展的法律人才,特别是民事诉讼方面的人才。 在赵煦看来,是关乎将来大宋社会稳定的关键。 毕竟,随着未来商业、资本、技术的发展。 各种民事、商业纠纷,必然层出不穷。 而随着越来越多人口,进入工商业。 一个合乎公序良俗,同时也能顺应时代、社会发展水平的法律系统,也是需要建立、完善的。 毕竟,赵煦希望未来的工商业者也好、工人也罢,遇到问题最好拿起法律的武器来维护自己的利益。 可千万不要放下法律,拿起武器。 若是这样的话…… 一旦汴京城里起街垒,可不是闹着玩的。 或许这种事情无法阻止——毕竟,只要走上那条路,那么这一天就是迟早的。 但,至少有生之年赵煦不想看到汴京城出现街垒。 所以,让人相信法律,就是很关键的事情了。 “诺!”王子韶却是不知道,他接的是一个怎样的权力? 赵煦看着他的模样也没有多说,只是道:“藻镜便去吧!” “臣拜退!” …… 朝集院。 崔台符正在和人下棋对弈。 与他对弈的,也算是【老朋友】了。 元丰时代,曾相爱相杀的舒亶舒信道。 他们两个当年在朝中为了争先帝的圣眷,几乎杀红了眼。 而如今,他们再次齐聚,却是谈笑风生,好似多年未见的故友。 正下着棋,崔台符的一个元随,来到他身边,耳语了一句。 崔台符听完,神色便变了一下,放下棋子,拱手对舒亶谢罪道:“信道贤弟,今日之局,恐怕不能继续了……” 舒亶看向他。 崔台符也不瞒他,道:“吏部的藻镜来了!” “王圣美?” “然!”崔台符颔首。 舒亶连忙道:“崔公且去,吾在此等候崔公归来就是了!” 崔台符拱手再拜,然后匆匆而去。 舒亶则看着崔台符的背影,皱起眉头来。 想当年,王子韶在他面前,只是个点头哈腰的小弟。 但现在,这个衙内钻,却是吏部的藻镜。在吏部尚书韩忠彦,当着甩手掌柜,每天喝茶看报的今天,他是实际上的吏部尚书,执掌着天下官员的注阙、铨选、考课。 可谓是圣眷深厚! 他呢? 入京也差不多一个月了,却连陛见的名单都没上。 还在排队中。 虽然,在大宋官员陛见排队排上三五个月都属正常。 但,他多少是有些想法的。 “也不知,都堂何时将我的名字放到陛见的排班中……” “也不知还要等多久,才有机会面圣……” 他想着,就悠悠一叹。 …… 崔台符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就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院子中。 “圣美!”他微笑着,迎上前去。 “平叔公!”王子韶整理了一下衣冠,上前就拱手:“久未相见,风采依旧啊!” 崔台符笑起来:“圣美风采却是远胜当年了!” 王子韶轻笑着问道:“平叔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台符点点头,他自然猜得到,王子韶登门见他的意图。 只能是宫中的旨意! 不然,这衙内钻,怎会屈尊降贵,来见他这个已经要靠边站,被发配律学的老头子? 于是,便带着王子韶,进了一间僻静的厢房,命亲信元随在门外守着,不让他人靠近。 两人在厢房里嘀嘀咕咕了一刻多钟,崔台符就春风得意的亲自将王子韶送出了院门。 王子韶走到院门口,却忽然停下脚步,问道:“平叔公可知,这朝集院内住着的前知河阳府张公雅居何在?” “圣美说的是?” “张公昌方!” “哦!”崔台符指了指这朝集院内的一处院子,道:“听说张公便居于彼处……不过他甚少出门……” “每日只在院中写诗、作画。” “哦!”王子韶拱手谢道:“多谢平叔公指教!” “不敢!” 目送着王子韶的身影,走向那处院落。 崔台符的身体泛着兴奋,甚至有些手舞足蹈。 左右元随见了,都是好奇:“明公,可是有喜事!” “自然!”崔台符握紧了拳头道:“吾将大用矣!” 左右不懂了。 自入京后,得知朝堂改了主意,除自家官人为判律学后,他们这些人这些日子的士气可谓是一落千丈。 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在给自己找下家了。 没办法。 他们这些元随,名义上虽然都是朝廷出钱雇佣给文臣士大夫们服务的。 但是…… 所有元随,朝廷给的工钱都是一样的。 不分文武,也无论官职高低,都是月给禄米两石而已。 就这,还不一定能实发! 所以,元随们的收入大头,其实还是依靠自己跟着的官人给的赏钱。 你像那宰相、管军身边的元随,个个都是待遇优厚,赏钱不断。 那些想求见这些大人物的,也都会打点。 而一旦跟着的官人,运道不好。 就像他们现在跟着的这位将要发配去律学的官人…… 那未来,只能说是暗无天日! 因为,官人可能连自己的生活,都要入不敷出。 崔台符自知晓这些人的心思,故此他神秘的道:“尔等知道什么?” “刘梦得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只要是天子所爱的,就一定能显贵!” 元随们听着,却多不以为意。 以为官人又在画饼了。 他们也习惯了。 反正,到时候要是赏钱发不下来,他们就会用脚投票。 毕竟——官人这些年,待他们虽然不错。 但他们也都是有妻儿要养的。 肚子扁扁的话,官人恩义再高,他们也只能是拜辞而去。 这在元随群体里是非常常见的。 官人显贵,他们就忠心耿耿,不离不弃。 一旦落魄,大多都会立刻跑路,没有丝毫犹豫! 士大夫们因此常常感慨,世风日下。 但百五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都习惯了。 …… “晚辈末学后进太原王圣美,再拜张公……” 张问拿着自己的元随送来的帖子,嘴里嘟囔两声:“吏部的衙内钻?” 他自知道,这朝中格局。 如今,主上幼冲,两宫垂帘。 看着好像是女主当国,宰执辅佐。 又一个章献明肃时代! 实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至少,以他的观察和了解来看,垂帘的两宫,在军国大事上的决策权,在事实上正在被日渐削除。 证据就是,无论章惇南征,还是西北战事。 真正决策的、拍板的,是那个幼冲之年的少主。 两宫在这些事情上,根本没有话语权。 本来,这样的事情,肯定会导致激烈的帝、后纠纷。 偏,本来在法理上两宫听政的合法性来源,在一开始就不是先帝托孤于母后、皇后。 而是立储诏书中,以少主的名义,托付两宫的。 虽然话说的很委婉,但法理就是如此。 何况,两宫中有一位,是当今的母后。 一位真正的贤后——保慈宫在元祐以来,就一直在想方设法的扩大君权。 于是,这大宋朝就出现了少主临朝,女主听政,但女主只能管琐事、小事,真正的军国大事——无论是战和,还是地方赈灾,或者除授宰执都是福宁殿的少主拍板的局面。 别说其他人了,张问知道后,都是目瞪口呆,啧啧称奇。 而少主用人,更是出人意料。 一方面,信赖老臣元老,以太师文彦博为平章军国重事,以帝师礼遇,诏赐太师御前免拜,入宫则宰执起肩舆。 可谓是待遇拉满。 另一方面,又在很多事情上放权都堂,几乎就是用人不疑的做派。 已经致仕的前左相、康国公韩绛在位时,就已是如此。 又发明了廷推拜授执政的制度,让士大夫们振奋不已。 以为如今的政治,已经类似三代先王的‘垂衣裳而天下治’了。 可实际上,仔细研究,就会知道,都堂的权柄,固然很大。 但很多事情,都堂连插手都不行! 譬如,专一制造军器局。 譬如开封府诸事。 也譬如交子务。 此外广南西路、熙河兰会路,更是已经成为了一个都堂轻易不能过问的地区。 当地文武官员的除授任免,悉出于少主,都堂只能建议。 一些关键职位,都堂甚至连建议的权力也被剥夺了。 这就是个标准的独断专行的帝王风格。 可偏偏,事实又证明,少主用的每一个人都用对了! 而且,熙河兰会路、广南西路,都在短短两年内,就发生了剧变。 特别是熙河兰会路,听说今年一年,就让朝廷赚了数百万贯。 大有从大宋的财政饕餮,变成未来的财神爷的趋势。 于是,一切质疑消失的干干净净。 朝野内外,只有歌颂之声。 再叠加,自元祐以来,朝廷就已经连续取得了两次大胜。 在西北,击破西贼、吐蕃联军,逼迫西贼乞和,吐蕃乞降。 在西南,一战收取交趾八州,拓土千里,却没有付出太大代价,反而是让交趾服软,签了如同澶渊之盟般的纳款条约。 就连战前人人担心的统治问题,也被一手羁縻,大封土司所化解。 如今,那昔日桀骜不驯的土司们,对大宋官家,只有一片赤诚的忠心! 张问听吕公著说过,现在广南西路、交州甚至西南诸蕃,纳贡汴京的积极性,比谁都高! 就连大理等国,也纷纷来朝,接受册封。 士林因此振奋不已。 都说是,大唐雄风,要在我大宋重起。 一时间,从南到北的士大夫们,都在慷慨激昂,写着各种诗词,盛赞着元祐盛世。 都说是国家得遇明主,中兴可期。 然而…… 少主用人,却不似三代先王。 反而有汉武、魏武的遗风。 他根本就不在乎大臣的私德与风评! 其核心小圈子里,都是些望之不似正人的家伙。 替其执掌专一制造军器局的是声名狼藉的沈括沈存中。 街道司的贾种民,是如今汴京人人闻而色变的酷吏——堂堂朝官,距离待制只有一步之遥的天子近臣,经常会拿着棍棒上街执法。 汴京街道,看着是井井有条。 但,其靠的是各种处罚、肉刑威慑出来的秩序——街道司,甚至连行人出城走那边都要管? 抓到了就罚! 翰林院里的刑恕刑和叔,据说天天泡在汴京瓦肆里,只偶尔去学士院值守。 他却还不以为意,非常高调。 甚至与商贾往来,与彼辈称兄道弟,推杯交盏。 根本就不像是大宋的四入头,宰执备选。 反倒是像个纨绔衙内。 宫中对此不闻不问,都堂纯当不知道,更夸张的是本该弹劾的台谏,就跟瞎子一样,对其种种行径,视而不见。 而如今送来拜帖的这位藻镜的大名,更是他在熙宁时,就已经‘久仰大名’的衙内钻王子韶王圣美。 此君…… 在传说中,是以逢迎拍马,阿谀权贵衙内们而闻名的。 和他一比,当年说出‘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的邓绾,都仿佛是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嗯…… 邓绾,如今似乎也已经升官了! 总之…… 那位少主的形象,在张问眼中,无比复杂。 他似乎有着多种面孔。 用哪一副面孔见人,取决于他要见的人是什么人? 见君子则以义,遇小人则以利。 并且,他似乎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能够随时切换自己的形态。 这也就难怪,坊间有些人说——主上颇类汉唐明主。 这样想着,张问就放下手中名刺,与身边的元随道:“且与老夫出迎吧!” 便带着人,亲自到了大门口,迎接那个在他眼中没有丝毫士人风骨,与小人无异的王子韶。 出乎他的意料的是——传说中的衙内钻,以阿谀幸进的小人。 却是一个无论谈吐,还是作风,都如同谦谦君子般的人物。 无论是他问的问题,还是说的话,都能直切要害。 直到将这个衙内钻送走,张问才反应过来! “老夫几为其所诓!”他懊恼的一拍大腿。 那衙内钻,说是路过,仰慕他的贤名,特来拜谒。 但实际上…… 人家就是来探口风、摸底的。 能让这个衙内钻来摸他的底的人,还能是谁? 第七百九十章 对寿康公主的安排 傍晚时分,通见司送来了王子韶的劄子。 赵煦看完,就笑了起来。 “人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朕的士大夫们,还真的是人人都有着这样的觉悟啊!” 仔细想想也对。 人越老,也就越贪恋权柄。 就像如今在大名府的韩维,不就在天天忙着给赵煦表忠心吗? 来自大名府的问安劄子,每隔半个月就要送一封来。 言辞之中,极尽吹捧、阿谀,看的赵煦都有些脸红了。 而韩维所求的,不就是想要一把清凉伞吗? 于是,无论是张问这个头铁的逆行者,还是崔台符这个被流放在外两年多的老臣。 王子韶的报告,都描述了他们的一个共同特征——想要有所作为! 特别是崔台符,在和王子韶谈过后,就表示愿意在律学中,完全贯彻来自朝廷的一切指令。 这很好! 赵煦放下劄子,站起身来,吩咐冯景:“冯景啊,准备一下,朕要去给两宫问安!” 此时,殿外已经出现了风雨的迹象。 看上去很快就要下雨。 老天爷就是这样无常! 在四月辛丑日(20)前,京畿地区超过五十天滴雨未下。 然而,自辛丑日降下甘霖后,短短的几天时间,已下了三场雨。 今夜若再下,就是第四场了。 不止开封府下雨,上游的洛水流域,也是普降雨水。 丰沛的雨水,让汴河的运力大增。 汴河再次变得繁荣起来,就好像之前的旱灾不存在一样。 日夜都有着漕船,从汴河、曹河、五丈河等进入京城。 堆垛场中的工人,从早忙到晚。 有些时候,还得连夜加班。 一切都似乎好了起来! 似乎真的如文臣们所说的那般,是因为张敦礼的缘故。 然而赵煦知道,旱灾的结束,只是开始。 从元丰八年开始,全球气候,正在逐渐被新一轮的小冰期影响。 大宋立国开始的温暖期和气候平稳期将走向结束。 十余年后,太湖和大运河的结冰,将宣告着真正的乱世到来。 风调雨顺的恒纪元结束了! 多灾多难的乱纪元,将拉开帷幕。 他在现代历史书上所看到的女真、蒙古的兴起。 就是这一轮乱纪元所催生出来的。 想着这些事情,赵煦忍不住低声呢喃:“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啊!” 他必须在那之前,找到出路。 不然的话……内爆是必然的! 想着这些,燕援已领着御龙直到了殿外。 赵煦在忠诚的御龙直的簇拥下,沿着皇城的回廊,先到保慈宫,与向太后汇合后,又折返到庆寿宫。 庆寿宫中的太皇太后,这几日心情一直很低落,精神看着也有些颓废。 没办法! 她是真的有些忧虑。 忧虑于高氏的未来,也忧虑于宝贝儿子赵颢的未来。 不过,赵煦一直在给她吃定心丸——譬如昨天,赵煦就借口‘太母为国操劳,功在社稷’下诏追封太皇太后的生父周王高遵甫为陈王。 虽然,这种追封不费一文钱,纯粹是形式上的。 但,太皇太后的精神与心情,还是因此好了许多。 赵煦到的时候,她已恢复了往日的神情,只是略显疲惫。 不过,对赵煦请她‘御正殿’的事情,她还是婉拒了。 倒不是她不想回来。 实在是回不来! 张敦礼才死,其父母兄弟也才刚刚被送出汴京。 涉案的秀在和尚等人,虽已判了斩首,但依律斩首得等到秋后。 她倒不是一定要等到这些人都被处死才能重新出来听政。 但最起码,也得等到一切风平浪静,大众遗忘了张敦礼案。 这样,起码也要到端午节后,太皇太后才可能再次出现垂帘听政。 在这段时间里,两宫垂帘,就要变成保慈宫垂帘了。 这必然导致权力的转移。 或许,等她重新出现在崇政殿上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变了。 因为向太后,正在或被动或主动的,开始承担和接受更大的权力。 宰执们也默契的,开始频繁向保慈宫请旨。 等出了庆寿宫,赵煦陪着向太后,走在回保慈宫的回廊中。 此时,天空已开始下起了绵绵细雨。 一盏盏挂在回廊下的油灯,照亮着回廊内的道路。 在走到福宁殿前的时候,向太后忽然对赵煦道:“六哥,寿康公主邸的女官,今日上报言,公主每日哭泣,不肯进食,好像有殉死的意思……” 赵煦听着,也是在心中摇了摇头。 他在现代留学十年,在三观方面,自然难免被现代的思想所影响。 尤其是他所处的社会阶层,普遍比较进步。 虽然,多数人只是嘴上说着些政治正确的话。 私下里,该怎么玩还是怎么玩。 但,大宋的女德,还是让赵煦有些看不过眼。 那张敦礼算什么东西? 凭什么叫一個公主殉死? 这事情要真的出现了,那皇室的颜面就要丢尽了! 人们会怎么评价? 可寿康公主,真要一心求死,也是拦不住她的。 赵煦无奈,只好道:“儿臣过几日,派人请公主入宫,好好劝解一番……” 只能这样了。 不然呢? 向太后却是摇头,道:“恐怕不行!” “公主这几日来,一直在哭……” “六哥须得尽快想个法子,安抚住公主才是。” 赵煦想了想,道:“那……命大宗正停止为公主之子寻找过继者?” 寿康公主求死,无非是心死。 心死的原因,除了丈夫‘自杀’,姑舅全家被流放外。 最大的原因,大概就是其独子也被大宗正接走了。 只要把爱子送回去,有了依靠和寄托,寿康公主大概率就不会再求死了吧? 向太后却摇头,道:“不可!” “张敦礼诅咒君父,安能使其有香火祭祀?” 这倒是! 只是,这样一来,寿康公主没有寄托,还是会求死的。 向太后却是看着赵煦,轻声道:“六哥……” “越国大长公主不幸薨逝,也有两年多了……” “镇安军观察留后,因思念公主,不肯续弦……” “若是……” 赵煦听着,眼前一亮。 王师约算是赵煦扶起来,监视外戚勋贵们的。 自越国大长公主去世后,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 恰好,寿康公主也没了丈夫。 这个时候,让王师约再尚公主,既可以显示皇恩浩荡,同时也能进一步的确立王师约的地位。 同时还能让寿康公主将来有依靠。 更可以表明皇室是鼓励寡妇再嫁多生孩子的! 是的! 大宋朝和之前的汉唐,在生育政策方面,都是一脉相承。 鼓励寡妇再嫁! 在如今的大宋,守寡的妇人,若坚决不嫁,是会受到来自方方面面的限制、打压的。 像韩绛调整役法,就是逮着三种人,疯狂压榨,从这些人身上吸血,弥补减税带来的财政亏空。 而这三种人分别是——僧道、寡妇或未嫁但无父无夫的女子以及赘婿。 至于什么贞节牌坊什么的? 那是明朝后才出现的东西。 在现在的大宋朝,守节,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情。 想守节? 你得有那个资格! 比如说,你得先是个士大夫! 至少,也得是吃赵官家的俸禄的官员,才有这个资格! 所以…… 寿康公主改嫁王师约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对她,对朝廷,对赵煦,都算是个好法子。 问题是…… 王师约,他愿意吗? 赵煦想到这里,就抬起头,看向向太后。 向太后道:“镇安军观察使,昨日上书言,乞将罪臣张逆之子,寄于其名下管教!” 赵煦懂了! 便点头道:“此事母后做主就好了!” 第七百九十一章 召见(1) 元祐二年四月戊申(27),崇政殿后殿。 十几名文臣,集体匍匐于殿门之前,持芴恭拜着那端坐在殿中御座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身影的少年天子:“臣等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伴随着少年温和的声音从殿中传出来,群臣只觉如沐春风:“卿等免礼!” “谢陛下!” 然后他们在礼部官员的率领下,再拜而辞。 这就是大宋惯常的大臣陛见礼仪。 一般情况下,文臣京朝官以下、武臣遥郡以下,是没有资格踏入殿中,来到君前拜谒天子的。 绝大多数,都是在殿门口拜上一拜就算完事。 像他们这样,还能听到天子慰勉的,都算是走大运了! 等这一批大臣,被礼部官员带着下去。 今天的戏肉,正式被端了上来。 “陛下……”殿上的宰相吕公著持芴出列,奏道:“新除给事中臣问、新除河东路转运使臣临、新除太府寺少监臣潜、新除判律学臣台符等已在殿外,臣乞陛下传召入殿!” 赵煦颔首:“可!” 于是,四位穿着绯袍的文臣,被人领着,来到了殿上,次第俯首拜道:“臣问(台符)等,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赵煦看着,轻声道:“卿等免礼……平身!” 四人先后起身,依着官阶高低,列于殿上。 赵煦则居高临下,观察着他们。 排在最前面的人,虽然须发花白,但看着身材高大,精神饱满。 就是,让人瞧着有些忍不住生出些疏远感来。 想来,他就应该是吕公著推荐担任给事中的张问了。 在张问身后,站着的是一个年富力强,不过四十来岁的文臣。 此人身高目测差不多能接近五尺五寸了。 这在中古时代的士大夫群体里,无疑是鹤立鸡群的。 当朝大臣中,大抵也就只有韩忠彦这个鹤相公能在身高方面超过他。 而此人,赵煦认识。 不过,是绍圣时代的他。 “顾临……顾子敦……”赵煦眯着眼睛,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脑海中回闪着绍圣初年的记忆。 彼时的顾临,已官拜翰林学士,是元祐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一员。 就是…… 有些不识时务! 居然敢公开反对赵煦召回章惇等人。 结果,自不用说,像这种看不清风向,还傻乎乎的帮着刘挚、范纯仁、吕大防、苏辙等赵煦当时恨死了的元祐宰执说好话。 等待他的,只能是贬黜——罢翰林学士,以龙图阁学士知定州。 又过了一年,有人举报,顾临在朝曾与庆寿宫的粱惟简,往来密切。 于是一顶‘勾结内臣’的帽子,直接扣上去。 然后……自然就和元祐时代的旧党迫害新党一样。 不需要审理,也不需要证据,朝堂诸公只需要有个借口就行了。 于是再贬洛阳为闲职,而彼时的洛阳,早已经将旧党势力清除干净。 在洛阳,顾临被折磨得欲仙欲死,新党大臣们变着法子的,将昔日旧党迫害他们的手段,轮番使出,而且变本加厉! 赵煦记得,他印象里,这個元祐时代的重臣的名字,最后一次出现在他耳畔,已是元符——元祐党人临,辜负先帝,阴怀奸邪,勒停、冲替,责授某州团练副使,饶州安置居住。 如今,回过头来看,其实,顾临这个人在元祐时代的表现,其实不算过火。 他和范纯仁、吕大防一样,都是旧党里的实干派和温和派。 对新党并不主张赶尽杀绝,反而一度想要调和新旧矛盾。 元祐六年,召回李清臣、邓润甫,就是范纯仁、吕大防和顾临们商议的结果。 可惜的是,当时新旧两党,已经杀红了眼,一切潜规则和默契,都在刘挚等激进派,贬死蔡确、邓绾,对章惇、吕惠卿极尽羞辱折磨后消失殆尽。 回朝的新党大臣,只想加速踩油门,将所有元祐旧党,统统弄死!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党同伐异,只看身份、立场的时候。 只要你是旧党,那就追究到底! 反之,只要是在元祐时代,曾被旧党打击、治罪过的人,不论原因全部平反起复。 这就是党争,发展到最后阶段的时候的真相。 没有道理可言,也没有理由可讲。 好在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新旧两党,依旧维持着斗而不破的游戏规则。 甚至,在韩绛调和后,斗争温度还稍有下降。 毕竟,当文彦博宣布——役法,其实和王安石无关! 那是老夫、韩忠献公,还有康国公韩绛的智慧结晶哇! 而江宁的王安石,对此默认。 于是,免役法、免行法,成功的从旧党嘴里的‘邪法’、‘恶法’,变成了这些人嘴里的‘善法’、‘良法’。 只要调整好,改掉一些弊端,就可以救万民于水火中。 新党的人,自然不服,与旧党的人争论起来。 这一争论,就成功的施展了‘岁月史书’,把水彻底搅浑了。 等司马光一死,就再没有人说要罢废役法。 新旧两党,都忙着抢夺役法的释经权。 而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一本糊涂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头来是谁也不服谁。 青苗法也是一般的道理。 在改了个‘便民低息贷’的名目,去掉了强制性的要求和考核,同时不允许在官衙外销售‘便民低息贷’后。 来自民间和基层的怨言大大减少。 同时,因为改了名字,也调整了法令,做出了限制和约束,所以旧党的士大夫们现在是众口一词——什么青苗法? 小人贼子就别来碰瓷了! 这是元祐善政好不好!? 是吾辈正人君子深思熟虑的结果! 和尔等小人那害民残民的青苗法,完全没有关系! 围绕着这些事情,新旧两党的嘴炮,打个不停。 舆论的焦点,早已经从互相人身攻击,彼此否定,转移到了——到底谁才是救时治弊的良法首倡者身上。 双方的争论,也终于有些了辩论的味道。 而且不是互相比烂,互相揭短,是互相比较谁的主张和做法更好的竞争! 章惇在广西,陈睦在明州,蔡确在福建,苏轼在登州…… 都是这样比较、竞争的。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是离不开汴京义报这个平台的存在,以及汴京义报有意无意的引导——所有人身攻击、扣帽子、比烂、揭短的文章,都上不了汴京义报! 能上的文章,都是经过审核、审议的。 尤其是,随着韩绛致仕,赵煦将之拉进了汴京义报的编辑部,赋予其最终审核权后。 相关风气,进一步向好。 将视线从顾临身上移开,赵煦就看到了一个枯瘦的老臣的身影。 “他应该就是崔台符了吧?” “元丰四凶之一的崔台符!” 说起来,在过去旧党最擅长的就是造名词、泼脏水、污名化自己的对手。 看看人家,给自己对手扣的那些帽子,加的那些罪名。 什么四凶、六贼、十钻…… 一个个朗朗上口,好听又好记! 不过,随着赵煦登基,特别是司马光死后,汴京新报、汴京义报都落到赵煦手中。 赵煦开始利用自己在现代学到的新闻学常识,以及做主播时积累的经验。 就把旧党的激进派,吊起来打了。 论站在道德高地指责他人、扣帽子、造梗、传播和断章取义。 谁能比得过赵煦? 何况他手里还掌握着如今最大的两个舆论发声平台。 随时可以针对性的捂嘴、禁言甚至删号! 真可谓裁判、运动员、法官都是他的人。 旧党那些想要玩弄舆论的家伙,分分钟就被玩的欲仙欲死,身败名裂。 典型的就是鲜于侁、上官均诬陷叶康直一案了。 若是过去,他们肯定能成功! 然而,如今,却是头破血流,身败名裂。 第七百九十二章 召见(2) 在崔台符身后,站着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留着漂亮的髯须的文臣。 赵煦知道,他应该就是这一次,被都堂推荐,除为太府寺少监的蔡潜了。 这是个二代衙内。 其父蔡抗,英庙当年的绝对心腹。 死前官至枢密直学士,在英庙时代,其曾历任起居舍人、中书舍人、知制诰(翰林学士)等显职。 英庙驾崩后不久,蔡抗也在秦州去世。 坊间传说,其死前曾做梦,梦到昔年与英庙相处的事情,醒来后悲不自胜,旋即病逝。 蔡抗死后,蔡潜以父荫得官,在地方州郡沉浮了二十余年,才总算挣脱选海,在元祐元年改官成功。 如今更是以承事郎为太府寺少监。 你可能就会问了——承事郎是正九品的京官。 那他怎么穿上了只有正七品以上的文臣,才有资格穿的绯袍呢? 答案是——大宋有制度,选人久任有政绩者,许服绯、紫。 这叫阶绯、阶紫。 这是对基层实干型文官的激励政策,选人只要任满十五年,没有犯下大错,不曾被朝堂正式处罚,就可以特许服绯。 在这个基础上,再任劳任怨十五年,便能准许服紫。 这就和银武监酒是一个性质。 不过,因阶绯、阶紫,都是非一般人能拿到的。 所以,在现实中,阶绯、阶紫的官员,会受到广泛的尊重。 最起码的明面上如此。 所以,蔡潜才能以小小的承事郎,堂而皇之的穿着绯袍,甚至进入这崇政殿上。 这是为了奖赏他在基层十五年如一日的辛勤。 也是给其他选人一根胡萝卜——好好干,你也可以和蔡潜一样哦。 不过,谁要是真信了,大概率要被忽悠。 因为,蔡潜他是衙内、二代出身啊! 虽然乃父早已去世,但他的家族里,还是有高官的。 譬如他的堂兄蔡朦,如今就是大宋监司官员里的帝党骨干之一——属于少数几個赵煦亲自插手除授的监司官员:元祐元年以朝散大夫、直宝文阁拜梓州路转运使。 还特旨许其全权负责川西地区的井盐生产、茶叶收购。 如今,辽人疯狂订购的次茶、陈茶,就是蔡朦在川西、成都府路采购的。 蔡潜这次能被都堂堂除为太府寺少监,就未尝没有蔡朦的影响力的缘故。 将视线从这四个大臣身上收回,赵煦就道:“卿等皆是地方贤臣,社稷栋梁,此番入京,受朝廷新任,当戒骄戒躁,为国家,为朝廷,也为天下百姓再立新功!” “诺!”四位大臣持芴再拜。 赵煦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那御阶前,居高临下看着四人,同时也让他们可以看到自己。 “张卿!”赵煦看向张问。 “臣在!”张问有些激动的上前一拜,低着头,小心翼翼的用着余光,打量着那殿上的少主,瞻仰着御容。 自仁庙后,他就很少有机会,能见到御容了。 尤其是先帝,他曾几次回朝述职,但都未能得见圣颜。 因为,先帝不喜欢他,总是报忧,总是要讲地方上的困难。 “给事中,古之柱下史也,省读奏案,驳正违失,矫正有司,实乃卿职也!” “卿又是四朝老臣,素有贤名,当为诸给事中之榜样,为朕守好条贯,勿使有司有僭越、失职!” 张问听着,眼眶一热,顿时就拜道:“诺!” “老臣必拼死尽忠!” 赵煦颔首,给事中是很关键的位置。 他当然希望,都放自己的人。 但赵煦又想立牌坊,不想给外廷留下专断独行的印象。 所以,历来给事中的任免除授,赵煦都是放权给都堂。 不过,元丰八年以来,每一任给事中,赵煦都会把关、测试。 若所用非人,立刻撤换。 好在,至今为止,所拜任的几位给事中,都还算听话。 几乎所有赵煦的亲除任命,都是闭着眼睛通过,只在一些小事、小问题上,找些毛病,刷些存在感,显示自己绝不是皇帝的走狗。 前些时候,范百禄就闭着眼睛,通过了一大堆在外廷大臣看来,有些出格的除授诏书。 包括拜崔台符为刑部侍郎、大理寺卿的诏书。 倒是都堂的堂除,他们很爱挑毛病,找问题。 有事没事就要拿捏一下,叫都堂宰执们不舒服。 大概也是因此,都堂宰执们,才会想着在门下省也放一个自己人吧? 不过,赵煦可不会让他们如意! 这不,直接当着吕公著的面开始ntr。 所以,说完话后,赵煦就拿着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下在殿上的吕公著。 吕公著却是站在殿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这就让赵煦有些索然无味了。 便看向崔台符:“崔爱卿!” “臣在……”崔台符当即上前一步,俯首而拜。 “卿是皇考所用的大臣!”赵煦说道:“今朕招卿回朝,为朕执掌律学……而律学,乃皇考心血所凝!” “乃是为国储材之大事也!” “卿又是天下有数的刑统大家,此任律学,当为朕好生教育律学诸生,更当多多举荐,律法人才,充任律学!” “朕今日给卿表态……” “律学之中,凡合理所需,朕将出封桩库钱以助之!” “就像武学!”他强调着。 大宋的武学,自从去年郭逵亲判后,就开始脱胎换骨。 不止生源大大增加——郭逵是西军起家的军头,其旧将、故吏遍布西北。 如今,郭逵判太学,哪怕只是为了表现亲近、依附之意,西军的军头也会送几个家中子弟入京,到武学之中学习。 于是,大宋武学一扫旧年的沉珂。 而赵煦对武学的投入,也是不惜血本的。 除了从汴京学府的收益,拿出了数万贯,作为武学经费外。 还特旨许武学教谕、官员的俸禄,都走封桩库的账。 此外,还让章縡的店宅务,给这些武学官员提供廉价的租房。 至于专一制造军器局什么的,也都是向武学生敞开。 准许他们出入参观,接触最新的军械,了解火器的使用。 更让郭逵每个月带他们去御龙第一将里,体验军旅生活,跟官兵同吃同住同训练。 可以预见,等到明年的武举考试,这些武学生都会大放异彩。 崔台符不知道赵煦对武学的投入态度,所以他只是再拜:“诺!” 但,殿上的宰执们,却都是眯起了眼睛。 因为他们知道,赵煦对武学的投入决心。 那可是拿着真金白银的砸。 每个月武学里,光是沙盘都能用坏好几个! 如今京中,更是经常能看到,武学生在郭逵的率领下,穿着山文甲,牵着战马,走向城外的御龙第一将军营。 根据三衙的情报,武学生们在御龙第一将,不仅仅是参观、学习。 他们会被狄咏分配到基层,成为都头、指挥们的副官。 所以…… 若按照武学的情况推测,未来的律学学生恐怕会大量出现在刑部、大理寺、开封府司录司甚至是开封府的基层厢官们身边。 若果然如此…… 那这律学,怕不是会升格? 这样想着,吕公著就闭上眼睛,心道:“明年的龙飞榜,官家已明确与吾说过,要开明法、明算两科取士……还要扩大明法科与明算科的录取人数……” 这也是如今这位官家的特点了。 他要做的事情,基本都会和外廷大臣商量、通气。 虽然,一般通气对象都被局限在一个狭小范围内。 譬如工部的事情,他就只和苏颂通气。 像是户部的事情,则只与他这个左相还有尚书左丞邓润甫打招呼。 但这依然是难得的进步! 宰执们的权威,因此得以建立。 而按照官家的设想,明年的龙飞榜,开明法、明算两科,增加取用明法科、明算科的进士员额,并提高明法科、明算科的进士授官标准。 按照官家与他通气的内容来看,以后的明法科、明算科的进士,都要建立一条属于他们的升迁路线。 让他们专门负责刑讼或者计薄。 官家称之为‘官僚专业化’。 所以啊…… 吕公著想着:“吾吕氏子弟,该有人入那算学、律学之中了!” 春江水暖鸭先知! 吕公著已经察觉到,将来的大宋官场的官制,可能会迎来一场不亚于元丰改制的变革。 考虑到当今官家,自诩先帝‘最孝顺的儿子’。 这个概率几乎是百分百的。 吕氏家族,当然要进行投资了。 先用些旁系子弟参与,等到真的露出端倪来,再加大投入。 吕公著正想着,就听到殿上的官家,开始与顾临、蔡潜说起话来。 对这两位大臣,官家的功课,也做的很足。 他和顾临说河东的事情,重点提到了对西贼贸易的问题,也提到了要减轻河东百姓负担的问题。 更嘱托顾临到任河东后,要巡视河东各州,将各州的弊病都找出来,然后上报朝廷。 官家承诺,他和朝堂都会加大对河东的支持。 听得顾临是感动不已,当殿发誓,必为官家效死。 等到蔡潜,官家就很熟练的提起乃父蔡抗,昔年曾侍奉英庙的事情。 然后又提起蔡潜在地方久任,实干勤勉的往事,鼓励他要学习乃父‘忠勤任劳’的精神。 等到官家将这四位臣子都慰勉了一遍,今日的陛见,也就到头了。 吕公著带着群臣,齐齐恭身,恭送着这位陛下回宫。 当吕公著回到都堂他的令厅中的时候。 有人将一个震撼性的消息,告诉了他:“恩相……” “资政殿学士、知亳州蒲传正回京了!” 吕公著被惊的瞪大了眼睛,他看向来人,急切的问道:“蒲传正回京了?他人在何处?” 蒲宗孟,不是应该在亳州忙着剿匪吗? 三月份的时候,蒲宗孟还汇报都堂,言已剿灭亳州境内大小盗匪数十股。 他还说要再接再厉,争取今年就还给亳州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来人答道:“奏知恩相,下官也是听有人说起,方才在吏部见到了知亳州蒲传正……” “他如今,应该已在来都堂的路上……” 吕公著听着,抿了抿嘴唇,他喃喃自语一声:“蒲传正……” “他怎么就回京了呀?!” 这是完全没有听到风声的事情。 只能有一个可能——天子或者两宫遣内臣去亳州召回的。 为什么召回他? 这不明摆着,是将他当成右相候选来考察的吗? 须知蒲宗孟在元丰时,就已经被拜为尚书左丞、门下侍郎。 拜相的资格,他是完全满足了的。 只是想到,自己将来的副手是蒲宗孟这个家伙,吕公著的表情就有些狰狞了。 实在是蒲宗孟的名声太臭了! 世人提起他,下意识的就会想到灯红酒绿、歌女舞姬。 “难道是……”吕公著看向皇城方向:“太皇太后的意思?” 蒲宗孟如今知亳州。 而亳州正是高氏的祖籍所在,高家宗族在亳州地方,依然是大量存在、盘踞。 当初熙宁变法的时候,这些人就冲过一次王安石——王安石的免役法,要求他们出钱。 太皇太后也是因为这个事情,而不喜王安石。 而蒲宗孟这个人…… 是真的能和高氏外戚,走到一起的。 因为他生活非常讲究、奢靡! 传说,其当年在朝,每天早晚光是沐浴,就分了大洗面、小洗面、大濯足、小濯足等十几个程序。 每次需要数个婢子服侍他,光是给他烧洗澡水的下人就有七八个。 每年朝廷给他的公使钱,几乎都被他用在自己的私人享受上。 这样一个人,自然能和高家那些纨绔衙内们混到一起。 考虑到如今的太皇太后,已进退失据,急于任用一个依附于庆寿宫的重臣来建立权威。 所以…… 庆寿宫是真的能在高氏外戚推动下,用蒲宗孟威右相! 这样想着,吕公著就松开了衣襟。 他和蒲宗孟是有私仇的——当年,蒲宗孟在朝,可不止天天在先帝面前讲司马光的坏话,也没有放过他。 现在,蒲宗孟若回朝…… 此时,令厅之外,一个老吏,捧着一封拜帖,走了进来,对吕公著拜道:“相公,资政殿学士、知亳州蒲公遣人送来拜帖求见!” 吕公著吁出一口气,伸手接过拜帖,看着蒲宗孟的拜帖上的端正的楷书,他就叹息一声:“这蒲老六,真的回京了!” 蒲宗孟作为濂溪先生周敦颐的小舅子,他的书法受周敦颐影响很深,都是专注于颜体,端正有力,落笔清楚。 第七百九十三章 蒲宗孟的誓言 “蒲学士怎么现在才回朝?” 赵煦看着通见司送来的劄子,问着身旁的石得一。 早在张敦礼案发前的四月庚寅日(初九),他和两宫就共同签发了内降指挥,派了人召回蒲宗孟。 赵煦记得很清楚,当日是章惇父亲章俞去世的消息入京的日子。 如今,在潞州的崔台符都入京有几天了。 而距京畿不到四百里,而且大部分旅程都可以走大运河的蒲宗孟,却拖拖拉拉,都快五月了才蹭到汴京。 这正常吗? 不正常! 所以,他在路上做什么了? 石得一低着头,道:“大家,探事司回报说,蒲学士似乎在路上折返过一次,至徐州访友……” “徐州?”赵煦抿起嘴唇来:“他去见宋用臣了?” 石得一低着头,战战兢兢:“臣不敢妄言!” 那就是去见了宋用臣喽! 宋用臣从今年二月份开始,就带着大批工匠和禁军,到了徐州主持利国监的全面改造。 主要就是修高炉! 从元丰八年开始,专一制造军器局就一直在汴京外围,大修高炉,掌握反射炉的建造技术,并相继攻破了耐火砖等冶铁基础科技。 到去年下半年,就已经能稳定出产精铁,甚至是粗钢了。 顺手,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工匠们,还复现出了秦汉时代的球墨铸铁。 是的,你没有看错! 根据现代考古发现,早在西汉时期,中国的工匠就已经掌握球墨铸铁这种黑科技冶炼技术。 只是,不知道为何,西汉之后,球墨铸铁便失传了。 在南阳地区,甚至发现过一个庞大的,拥有数千名工匠的大型冶铁工坊遗址,该遗址中仅仅是大型炼铁炉就多达十七座! 其占地面积更是超过十二万平方米! 汉书贡禹传中的记载,于是照入现实:今汉家铸钱,及诸铁官皆置吏卒徙,攻山取铜铁,一岁功十万人以上! 盐铁论中的记载,也被证实:往者豪强大家,采铁石鼓铸、煮海为盐,一家聚众至千余…… 属于是国营、民营两兴盛了! 于是,汉军一汉当五胡,也就很合理了。 可惜,千年前的西汉,曾拥有的工业基础和技术,在千年后的大宋,却拍马不及。 大宋的冶铁业,虽然规模也很大。 但大而不强,大而不精! 熙宁之前,大宋的军器质量,甚至还不如党项人的! 箭头射不穿皮甲,弓弦是软的,弩机的零件是坏掉的,就连兵刃也不如党项人的——很多士兵的刀剑,根本就砍不动党项人的甲胄,破不了防! 所以西军迄今,都在推崇铁锏、重斧这种势大力沉的破甲兵器。 实在是被坑惨了啊! 只能相信,这些笨重的重武器了! 于是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战败北,也就理所当然了! 正是因此,王安石才要建立军器监,统筹全国的能工巧匠与资源,将军器生产作为国家重点项目来推进,作为变法的主线来推动。 也正是如此,赵煦的父皇,才要建立专一制造军器局,将军器的生产控制在皇室手中。 这都是宋夏战争的教训! 好在,如今有了反射炉技术,攻破了耐火砖后。 新的高炉比西汉的更大更好更坚固,生产效率也更高。 尤其是大型水力鼓风机的发明,让高炉冶铁得以规模化。 唯一的问题是…… 如今的各种技术,都还需要迭代。 耐火砖的耐高温性能还不够强,反射炉的建造技术还不够成熟,烟道和火道的设计还需要改进……所以,现在的高炉的寿命很短。 寿命一到,就得建新的。 不过没关系! 有了反射炉,就可以用煤炭冶铁。 靠着这些高炉,现在赵煦手里的精铁、粗钢储备,达到了大宋建国以来的巅峰。 有了铁,就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但还不够! 所以,今年开始,宋用臣就去了徐州,以入内内侍省押班、昭宣使为提举徐州利国监公事,全权接管利国监的场地、工人以及矿山。 徐州是产煤的,也有铁矿,在现代就有好几个大型钢铁公司。 虽然产量比不上唐山,但在现代也算是个重工业基地了。 所以,当地资源是不缺的。 就是…… 赵煦怎么都想不到,宋用臣和蒲宗孟居然能走到一起。 宋用臣的忠心,赵煦是不担心的。 但,一个内臣和文臣走的太近,总归不是好事。 赵煦可没有忘记,当年张茂则是如何利用他和旧党大臣之间的关系,将禁中消息,泄的满世界都知道。 “他们谈了些什么?”赵煦问道。 石得一摇头:“探事司并不清楚,蒲学士有没有见过宋押班……” “只是知道,蒲学士在徐州,见了徐州处士师道,也见了都大江淮六路发运副使臣卞等……” “处士师道?”赵煦问道:“此何人?” “其姓陈,与知登州臣轼乃是好友……” “哦!”赵煦知道了,现代人所称的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嘛! 此人是曾巩的学生,一生都以弘扬曾巩文学思想为己任。 苏轼很喜欢他,总想着撬曾巩的墙角。 以苏轼的魅力,本来该无往不利。 然而,陈师道表示: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 我心中,只有一个老师,那就是南丰先生曾公! 而大胡子这个人,就喜欢陈师道这样的学者。 反而越喜欢他,在整个元祐时代,都在不断向朝廷推荐此人。 但,苏轼不会想到,他的喜爱很快就变成了对陈师道的毒药。 绍圣时代,新党上台反攻倒算,陈师道因为和苏轼的关系,被打入元祐旧党,直接被罢官。 而本来,陈师道应该有远大前程的——他是曾巩的学生。 而曾巩和王安石的关系还用多说吗? 所以,蒲宗孟去见陈师道很合理。 因为陈师道既是曾巩的学生,也是苏轼兄弟的好友。 而蒲宗孟的女儿,嫁给了苏辙的儿子苏过。 他们是姻亲! 就是…… “蔡卞什么时候到的徐州?”赵煦好奇的问道。 “本月辛卯……” 赵煦算了一下,辛卯日是初十。 也就是说,在章惇父亲的丧报入京后的第二天。 那时候蔡卞肯定已经知道了章惇要守孝了。 就听着石得一继续道:“探事司有报,蔡发运在去徐州前,曾至江宁,拜谒了王司空……” 赵煦抿了抿嘴唇,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 如今王安石在江宁兴学,创办江宁书院。 身为女婿的蔡卞,前去拜谒泰山,顺便带外孙、外孙女们给外公磕头合情合理。 更不要说,赵煦暗中派人知会过蔡卞,要求蔡卞为王安石办学提供一切可以提供的便利。 于是,赵煦问道:“蔡卞什么时候去的江宁?” “三月下旬!”石得一答道。 赵煦闭上眼睛。 三月下旬吗? 也就是说,差不多是苏州的章俞去世后不久,他就到了江宁。 搞不好,他是得到了章俞去世的消息后,就动身前往江宁问策。 再把蒲宗孟的事情串到一起…… 蒲宗孟奉旨回京述职……走到半路,掉头去了徐州,见了陈师道和蔡卞,也可能见了宋用臣。 然后,他才从徐州入京。 算算时间,起码在徐州前后停留了七天,然后才慢悠悠的入京。 搞不好,还在路上观望了京中风声。 说不定,他还知道张敦礼案。 不然,为什么张敦礼案刚刚结束,他就入京了? 这些熙、丰宰执,都是人精啊! 赵煦想到这里,就问道:“蒲学士如今何在?” “方到吏部报到,如今当在都堂。” “嗯!”赵煦点头,问道:“两宫慈圣可知此事?” “知!” “我知道了,待蒲学士的乞见劄子送来,就让通见司送入宫中!” “诺!” …… 蒲宗孟站在都堂的壁照前,看着壁照上的刻画的怪石奇树,略微有些出神。 “学士,申国公有请!”一位都堂吏员,来到他面前,拱手请到。 “有劳!”蒲宗孟微微颔首,然后看向来人,却是一个他不认识的都堂官员,这让他稍微有些恍惚。 他忍不住问道:“足下,是近年来才来的都堂吧?” 后者低着头答道:“不瞒学士,下官是元祐元年六月,由开封府推荐,经都堂考核,康国公用印后,特招入都堂,为都堂吏……” “足下旧是开封府吏员?” 对方羞涩的答道:“回禀学士,正是如此!” 蒲宗孟顿时感慨起来:“那足下,当是良吏!” 都堂的阙有多难拿? 蒲宗孟是有深刻印象的。 毕竟,宰相门前七品官。 而都堂的官吏,日夜和宰执相处,哪怕只是个无品的胥吏,只要他愿意,外放起码能当一个选人。 对方却是面朝皇城方向拱手:“此皆皇恩浩荡,允我等小吏以登天之阶!” 蒲宗孟楞了一下,想起了他听说过的开封府公考之法。 他在亳州,曾有意效仿,奈何亳州地方,豪族林立,犬牙交错。 尤其本地还有着一尊真佛——高氏! 虽然,都是高氏旁支。 真正的高氏外戚嫡系们,都在汴京城。 但,佛祖座下的沙弥,就算不是菩萨,那也是罗汉、金刚啊! 不意,开封府吏员,能有进入都堂的途径了? 这就是他的知识盲区了。 对方见着蒲宗孟的神色,便与之解释了起来。 蒲宗孟听完对方的解释,心下慨然,对着福宁殿方向拱手道:“真乃明主圣君也!” 这却是韩绛去年在都堂推的吏员黜罢改革。 根据韩绛的规定,都堂吏员,若犯了错误,屡教不改,经执政签押,是可以黜罢的。 也就是开除! 开除之后,都堂再从开封府、街道司、店宅务等在京有司里,通过考试选拔人才,补充进都堂。 同时,这些有司,每年都有一定的名额,可以向都堂推荐人才。 这个改革一举打破了都堂吏员的生态。 过去父死子继的世袭职位,如今已成为了无数人盯着的香饽饽。 再也没有人敢阳奉阴违,也再没有人敢和都堂宰执叫板了。 无论新党、旧党的大臣,都是深感舒服。 在这都堂办事,也是越发的畅快。 “神京已非当年!”蒲宗孟在心中感叹着,忍不住的想起入京的见闻。 整洁的街道,秩序井然的道路,井井有条的人流,还有拿着棍棒执法的街道司吏员。 曾经拥堵的汴京,已成为了过去。 曾经随处可见的各种垃圾、人畜粪便,也消失的干干净净。 一条轨道,从城中延伸到城外。 时不时就有着四匹挽马拉拽着的长长的满载着各种货物的车厢,从木制的轨道上,向着城外疾驰而去。 想着这些,蒲宗孟就对那吏员拱手问道:“敢问足下姓名?” “贱姓王……名承……”对方受宠若惊的自报姓名。 蒲宗孟点头颔首:“善!吾记住了!” 此番回朝,若一切顺利,他当可再入两府。 若坐到了都堂上,他当然需要有几个得力的干将。 不能再犯上次的错误了! 蒲宗孟的眼中闪着些异样的色彩。 当年的往事,在他心底浮起。 那些与他有关的丑闻…… 那些如今天下几乎人尽皆知的故事…… 什么一顿饭吃掉数百贯…… 什么一身衣裳,就花掉上千贯的公使钱…… 什么洗个澡,烧水、服侍的侍妾、婢女、下人就有十几个…… 更有什么大洗面、小洗面之类的步骤。 都是真的! 只是…… 那些人,只说了一部分真相。 真相是,他一顿饭吃掉数百贯,是在宴客。 执政宴客,一餐数百贯多吗? 不多! 宰执宴客的标准,就是这样! 至于一套衣服上千贯……所有宰执的常服,都是这么贵! 烧水洗澡什么的,就更正常了。 因为他要上朝,要面圣。 沐浴更衣,属于常规操作! 元丰初年的宰相吴充,每次入宫面圣,做的准备比他还夸张——因为吴充脖子上有个肉瘤,为了遮掩肉瘤,他和妇人一样,会在家中进行长时间的妆点。 但没有知道这些事情,也没有人在到处说吴充的故事。 世人只知道他蒲宗孟好色、奢侈、铺张、浪费。 谁传出去的这些事情? 又是谁一直在给他宣传,生怕世人忘记了他蒲宗孟的这些丰功伟绩? 蒲宗孟心中清清楚楚! 其中的一个群体,就是他当年在都堂得罪过,那些都堂老吏! 如今若有机会,再度宣麻。 那么,蒲宗孟发誓,他绝不会再犯和上次一样的错误了。 特别是在用人上,他不会再犯上次的错误了! 第七百九十四章 吕惠卿的异动 “传正啊……” 蒲宗孟刚刚踏入都堂内,就迎面见到了吕公著。 他和吕公著自然是‘老朋友’了。 元丰元年开始,吕公著回朝担任枢密副使。 彼时,蒲宗孟在朝为翰林学士。 当时,蒲宗孟的政敌之一,就是被当今以‘不孝’之罪处死的枢密都承旨张诚一。 而张诚一这个蒲宗孟的死敌,自然就是吕公著的人。 最终,随着平夏城战败,吕公著求去。 蒲宗孟和张诚一的斗争,也分出了胜负。 蒲宗孟笑到了最后! 张诚一被贬出京,而蒲宗孟则被进拜为尚书左丞,达到了他仕途的巅峰。 然而…… 很快的,各方面的反噬,接踵而来。 蒲宗孟心里面很清楚,那是张诚一在反攻倒算。 作为徐国公张耆的后人,张家虽然衰败了,但在宫中宫外的影响力,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想炮制他蒲宗孟的丑闻,简简单单,轻轻松松。 何况他本来屁股就不干净! 再加上吕家在后面,推波助澜。 所以啊…… 当张家被连根拔起,张诚一因自盗父坟而被处死的消息传到蒲宗孟耳中的时候,蒲宗孟高兴的手舞足蹈。 可惜的是…… 吕公著拜相了! 而且如今已是大权在握的首相! 蒲宗孟看向在他面前,微笑着的吕公著,当即就一个健步上前,长身而拜:“下官蒲宗孟,拜见左揆!” “传正何必如此客气?”吕公著扶起蒲宗孟:“一别经年,传正还是朝气不改,不像老夫……” 吕公著叹道:“已老朽矣!” “左揆老当益壮,乃是社稷柱石,哪如下官,声名狼藉……”蒲宗孟自嘲着。 “传正何必计较那凡夫俗子的议论?” 两人虽然都堆着笑,语气也都很温和。 但都堂的官吏,却都听得出这两位大人物话语之中隐含的刀光剑影。 于是,纷纷恨不得给自己的脚上装个轮子,一个个都低着头,赶快离开。 若不小心卷入这等大人物的争斗之中,他们这些小人物,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吕公著看到这个情况,便对蒲宗孟道:“传正,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还请随老夫到老夫令厅一叙!” “下官谨遵左揆之令!”蒲宗孟拱手一礼,将距离拿捏的非常清楚。 他可太清楚,这个都堂内外,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而赵官家,祖传天赋就是——大小相制,异论相搅! 故而,有宋以来,这都堂上的宰相们从不安静。 首相和次相、末相无论之前交情如何,都必然要打个头破血流,才能让宫中满意。 都堂一团和气? 不存在的! 想当年,王安石在位,都得和自己的得意门生吕惠卿做过一场,斗上一斗。 这是游戏规则。 哦…… 也不对! 是有例外! 这个例外就是刚刚致仕的康国公韩绛在位的时候! 但,大宋朝几人能和韩绛那样,能在让宫中放心的同时,还能用灵活的手腕,让所有人都跟着他的节奏走? 旁的不说,谁能和韩绛一样,一次又一次,几乎是唾面自干一样的去请司马公到役法检讨所中‘赐教’? 哪怕司马光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依然坚持邀请! 所以,韩绛只能是特例。 蒲宗孟知道的,他想要再入两府,就必须告诉所有人——他和吕公著不和! 但,他同时得告诉宫中,这种不和是私人关系,不会影响公务。 这也算是,历代官家玩弄‘大小相制,异论相搅’后,文臣们自适应发展出来的技巧了。 于是,蒲宗孟在吕公著的令厅中停留了一个多时辰。 当朝的宰相和曾经的执政,谈笑风生,但,根据吕公著令厅中的下吏们的传说。 左相和学士,面和心不和,彼此唇枪舌剑,互相挖苦。 …… 赵煦看着石得一送来的报告。 他微微抿了抿嘴唇,然后做出了点评:“双簧唱得不错!” 这种伎俩,赵煦上上辈子就已经看破了。 典型的就是,章惇和曾布之间,经常性上演的矛盾。 两人手下的人,更是成天斗个不停。 但绍圣、元符的国家政局,却维持着稳定。 斗归斗,无论是前线的战争,还是国内的内政,章惇和曾布都是很有默契的做着配合。 而赵煦看破不说破,对他们的内斗保持着中立,偶尔出手平衡一下,给他们降降温,免得打出真火来。 “大家的意思是……”石得一抬起头:“左相和蒲学士勾结在一起?” 赵煦摇头:“怎么可能?!” 吕公著和蒲宗孟联盟? 这相当于司马光和王安石同心协力,曾布和蔡京亲如一家,苏轼和安焘结拜为异性兄弟! 赵煦看向石得一,道:“不必管他们就是了!” 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生物,赵煦很清楚,演戏是会入戏的。 典型的就是他上上辈子的章惇和曾布。 赵煦在现代的历史书上,见过这对冤家的结局。 在赵煦死后,他们就彻底撕破脸了! 章惇不想立赵佶,而曾布却主张立赵佶。 最终,靠着向太后的支持,曾布笑到了最后,章惇一败涂地。 在绍圣、元符时代,精诚合作,志向相同的两个大宋重臣,从此成仇! 为什么? 因为,这就是人性啊! 天天互相攻讦、找对方的问题,就算是父子、兄弟,时间一长也会变成仇人! 何况只是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大臣? 即使他们两个能把持住,保持清醒。 下面的人呢? 那些跟着他们的人呢? 哦,你说不打就不打了? 你还能比我更了解章相公(曾相公)的真正心思? 朝堂上的宰执们,从来没有退路可言! 那些一笑泯恩仇的童话故事,只会发生这些人跌落深渊,触及谷底,向昔日的对手,低头服软之后。 在那之前,宰执们就算自己想认输都是做不到的。 这种事情,不止是在大宋如此。 再过千年,还是如此。 无论古今,不管中外! 赵官家们对此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这套‘异论相搅,大小相制’的权术,赵官家们从不藏着掖着,而是大大方方的明牌告诉所有人——此祖制也! 根本不怕破解! 因为,没有人能在大宋的体制中破解这一套游戏规则。 这大宋朝的所有大臣,都知道这个游戏的玩法,也都明白这就是来限制他们、钳制他们的。 但他们只能按照既定的规则,来玩这个游戏。 心甘情愿的作茧自缚,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就像现代资本的剥削与压榨。 规则清清楚楚,资本家们甚至还生怕别人不懂,会利用一切手段向普罗大众科普他们的玩法。 一代一代的打工人,就这样被拉上生产线,送到办公桌前,从996到007,昼夜颠倒,出卖着自己的健康和青春、汗水,换取那些在资本手中已经过剩的钞票。 当然,你可以不玩。 但不玩的后果,就是连出卖健康、青春、汗水换取钞票的机会都没有! 只能沦为社会的底层,默默无闻的腐烂。 大宋亦然! 你可以不玩! 自己去当隐士、处士,一辈子安贫乐道,远离权力与富贵。 但,只要你有野心、抱负。 那就只能按照赵官家们早就制定的规则,来参与这个游戏。 而且,赵官家们还生怕你不懂这个游戏的好处。 特意写了一首简单易懂,朗朗上口的诗来告诉你——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和在现代,资本主义用中产阶级的纸醉金迷,来宣传、诱惑、鼓动年轻人前仆后继,参与他们的游戏是一个道理。 都是阳谋! 无法破解,不能反抗。 哪怕爬到顶点,也依旧是这个游戏的奴隶! 大宋亦然,资本亦然。 只能说,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太像了! 赵煦放下手里的报告,对石得一吩咐:“不必管这些事情……” “诺!” “对了!”赵煦拿起另一封报告,问道:“吕相公这些天,经常去新城外的安节坊,看那李家纺纱场?” “回禀大家,确实如此……”石得一低着头道:“吕相公最近几日,就已去了不下三次……” “相公都是亮明身份去的?”赵煦问道。 石得一摇头:“吕相公每次去,都是假作福建商贾……” “相公还亲自到那纺场中,看了太母车纺纱……” 赵煦听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吕惠卿这个人的经济意识和生意头脑,在赵煦的印象中,是所有他所认识的文官里最厉害的。 赵煦甚至毫不怀疑,他哪怕到了现代,也能混得风生水起,足以成为某个领域的霸主。 说不定能和雷布斯、马保国一般成功! 没办法!他这个人,执行能力太强,赌性也极大! 同时,他为了成功,可以无视一切道德、伦理规范,并且从来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这大宋朝的重臣,谁能和吕惠卿这般,拿着孔孟的经义,给自己杀人背书?还能辩解自己杀人,是为了天下、社稷? 甚至是为了仁义,为了道德! 所以,赵煦开始好奇,吕惠卿想要干什么了? “继续盯着……”赵煦吩咐道:“有情况就来报我知晓!” “诺!” 第七百九十五章 吕惠卿:不疯魔,怎成道? 汴京新城外,安节坊,李家纺纱场内。 吕惠卿正在这场坊中,看着织工们,将苎麻纺成一个个纱锭。 他的亲信李夔悄悄来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话。 吕惠卿听完,顿时就笑了。 “蒲传正回京了?” “从此京城要有戏看喽!”吕惠卿做出自己的评价。 “以相公之见……”李夔低声问道:“蒲学士是当今,还是两宫召回京城的?” 这确实是很多人,会下意识好奇的事情。 蒲宗孟回京的事情,太过忽然。 之前甚至一点风声都没有! 这只能是内降旨意的结果! 那么,到底是天子还是两宫的意思? 这就成了很多人判断未来风向的依据。 吕惠卿呵呵的笑了笑,答道:“蒲传正究竟是谁召回京城的重要吗?” 然后他自言自语着:“至少对吾不重要!” 吕惠卿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些‘太母车’。 传说中,天子为了两宫生辰献礼,而特别命专一制造军器局的良工巧匠们日以继夜的‘发明’出来的纺车。 一次能同时让四个锭子纺纱,效率是过去的手摇式纺纱车的数倍! 而如今,在这个李家纱坊内,起码有着上百架纺纱车在工作。 每天纺成的纱锭,能堆满一个库房。 然后全部被送到汴京城中,变成一张张交子。 这根本不是什么纱场,完全就是个能每天不间断的印交子的交子务! 但,纺麻布,还是这种纱场利润最低的。 利润最高的是纺棉! 绫锦院今年卖出去的棉布,少说也有二十万匹了! 棉布如今京中市价一匹十五贯。 这就是三百万贯的收入! 顶的上过去天下州郡一岁的榷茶收入了。 最妙的是,这笔收入完全不需要和榷茶、榷盐一样,去得罪底层的苦哈哈,费心费力的去抓私茶与私盐。 只需要将熙河产的棉花,运到京中来就行。 控制住产地,也就控制住了整个棉布产业。 想到这里,吕惠卿心中生出万丈豪情来,恨不得立刻就去熙河上任! 他知道的,熙河现在不仅仅有军功,还有政绩! 泼天的政绩! 他过去后,只要好好做,跟着天子的指挥棒,将熙河的棉花产量提上来。 那么…… 无论是新党的章惇、曾布、韩缜、李清臣、邓润甫、蔡京…… 还是旧党的范纯仁、吕大防、苏轼、刑恕…… 现在这些声名鹊起,公认的未来宰相人选,到时候给他吕吉甫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届时的他,将一手军功,一手棉布。 足以打遍天下无敌手! 到那时,他反倒是得想想,怎么培养自己的政敌,怎么让宫中相信他的忠心了。 所以,吕惠卿现在根本就不在乎,这朝野内外的纷纷扰扰。 他已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一条如昔年的介甫相公,甚至远超介甫相公声势的道路! 这样想着,哪怕吕惠卿也是忍不住内心的激荡,出声问道:“斯和啊……” “你说,有朝一日,若吾功盖天下……” “是不是得考虑学一下文太师?” 李夔不太懂,他看向吕惠卿,问道:“相公想学太师什么?” “当然送一个孙女入宫……” “让我泉州吕氏,从士大夫书香门第,变成外戚之家!” 吕惠卿喃喃自语着。 这是他现在能想到的最佳办法。 被猜忌了怎么办? 自污?装疯? 在大宋,这些都是是没有用的。 士大夫们熟读史书,他们天天在天子面前复读着历代权臣篡国的故事。 王莽如何做的……魏武如何办到的……司马氏又是怎样……南北朝的兴亡……五代的交替……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被猜忌,自污也好,装疯卖傻也罢,都是没用的。 因为,几乎所有的办法,都已经被人用过了。 有心人总能从浩瀚的史书中,找出对应的例子来提醒官家——陛下某某当年就是如此啊! 陛下当以史为鉴,为祖宗社稷计!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吕惠卿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和文彦博一样,一心一意的和赵官家攀上亲戚关系。 然后远离朝堂,远离政治,一心一意当皇亲国戚。 尽管李夔早已适应了吕惠卿的性格,却还是被吕惠卿的话吓了一大跳:“相公……” 吕惠卿看着震惊的李夔,轻笑着:“斯和觉得吾在发疯?” 李夔哪里敢承认?连忙道:“不敢……” 吕惠卿呵呵一笑:“斯和,与吾同行吧!” “要不了多久,斯和就会知道,吾所言非虚!”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纱场内,劳作的那些织工、女工,感慨起来:“斯和可知……仅仅是这李家纱场,以纺苎麻为纱锭,制成麻布、綀布,在京中卖出,一个月能赚多少??” 李夔迟疑了一下,道:“数百贯总该有的吧?” 在李夔的认知中,这已经是很大的数字了。 而且,他知道,这京中麻布和綀布的市价。 现在,麻布一匹四百文上下,綀布一匹六百钱。 李家布铺的生意再怎么好,一个月能卖出三五千匹就了不起了! 再多,就不是一个小小的布铺东主能卖得出去的! “呵!”吕惠卿笑了:“数百贯?” 他伸出自己的两个手指,在李夔面前晃了一下:“至少两千贯以上!” “等到这个纱场继续扩大规模,雇上千工人甚至数千工人……” “一个月赚上万贯乃至于数万贯,都只在等闲!” 李夔听着楞了。 两千贯以上? 未来能赚一万贯甚至数万贯一个月? 要赚到这么多钱,得织出多少布来啊? 一匹麻布不过四百钱,利润打一半,一个月想要赚到两千贯,至少得织出一万匹布吧? 若是想赚到上万……那起码也得有数十万匹布。 怎么可能? 就算能做到,这么多布卖给谁? 李夔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疑问,告知吕惠卿。 吕惠卿听完,咧着嘴笑了:“斯和担心卖不掉?” “汴京确实是要不了这么多布!” “但一个月数十万匹布,在整个大宋二十四路,亿兆百姓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何况,还有北虏、交趾、高丽、西贼甚至是西域、南洋诸国的百姓,也都要穿衣……” “所以啊……这纱场大有可为!” 李夔听得心惊肉跳,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相公……去哪里找这许多的苎麻?” 吕惠卿看向西北方向,轻声道:“谁说只能用苎麻了?” “还有蚕丝和棉花!” 说到这里,吕惠卿忍不住的亢奋起来:“王元泽当年曾与吾论道,言:后世之难治,在于【物我太重】,众生【以我丧道】,又【以物丧我】,故此圣人不出,礼崩乐坏!” “吾当年就曾当面斥其一派胡言!” “奈何王元泽牙尖嘴利,吾一时也难以反驳……” “若王元泽如今还在,见到眼前种种,就该向吾拱手认输了!” “物我太重?”吕惠卿的神态,渐渐的痴癫起来。 李夔见着,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他知道的,自己的恩相,正在‘顿悟’。 就像吕惠卿去年率军攻入西贼左厢神勇司的腹地后,见到西贼不敢应战,而羌人纷纷来投,他忽然‘顿悟’了。 于是,就写出了那篇《县法》的序言。 其中,离经叛道,颠倒圣人经义之言,层出不穷,付梓之后就为天下士人围攻至今。 哪怕是很多支持新党的士大夫,都接受不了他的论调——太颠了! 拿着孔孟仁义,来给他嗜杀背书,还冠冕堂皇的说:盖仁者之于杀,则惨恻而矜之,以其爱之也! 我杀人,是因为我爱人。 杀人越多,我爱天下的心也就越深。 所以我杀人越多,我越接近圣人! 这谁受得了? 哪怕李夔,都有些不能理解。 反倒是李夔之子今年才五岁多一点的李纲,有时候能跟上这位相公的脑回路。 故此,相公只要有空就会抱着小李纲,与他讲解自己的【县法】思想,灌输着那些离经叛道的东西。 现在,吕惠卿又开始颠了。 这让李夔瑟瑟发抖。 只听着吕惠卿状状如疯魔一般的手舞足蹈着,说道:“三代之后,为何物我太重,圣人不出?” “盖三代以后,人民渐多,禽兽渐少……” “百姓需春耕秋收冬藏……” “终年劳作,却难得温饱……” “而士人,则困于自身之浅薄,难解天下之疾……” “故先【以我丧道】,然后【以物丧我】……” “这一点,王元泽所言,或许有几分道理!” “但他随后就错的离谱……” “什么欲使圣人出,必追复三代,克己复礼……” “一派胡言!” “三代,何来的亿兆百姓?又何来的万里之邦?” “但若能使天下百姓,如三代之民,丰衣足食,自得温饱……” “则诚如圣人所言……” “仓禀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 “此谓【物满道盈】,然后【道盈我知】!” 这样说着,吕惠卿就看向李夔,问道:“斯和以为,吾道如何?” 他舔着嘴唇,干枯瘦弱的身体,在这一刻仿佛一个巨人。 李夔在这个时候,终于想了起来。 王元泽是谁? 王雱,表字元泽! 其生前是吕惠卿的一生之敌,同时也是知己! 而这两个人,都是拿着庄子、老子甚至佛教的东西,疯狂往孔孟之道里填充的疯子! 李夔不敢回答。 因为他很清楚的,恩相是那种只要认定了,就听不进其他任何意见的人。 他倔强,他痴癫,他疯魔。 这就是他能成为熙宁变法的【护法善神】的缘故。 不疯癫,不成道! 能让康国公韩绛这种人物,都招架不住,只能大喊王介甫救我。 但同时,他的执行能力,也强的可怕。 在朝敢推手实法,到了边郡,就推【弓箭手营田法】和【扰耕战法】,靠着一手给田,一手赏赐,靠着大宋的财政优势砸钱、放血,生生的将河东这个昔日大宋边郡战力下限的地方,变成了如今能与西军精锐掰手腕的精兵强将云集的强路! 去年的战争,河东一路,几乎是压着西贼打。 不止如此,从河东走出去的将官,也在多条战线上,狂飙突进。 折可适,更是在环庆路大放异彩。 于是战后就直接从大使臣跳进了诸司正副使序列,而且一下子就跳了二十级——升皇城副使,为环庆路兵马提辖! 这可是连升了二十一级! 只差一步就是遥郡! 整个天下的遥郡武臣,不会超过三百。 其中一半,都是挂着头衔的宗室外戚勋贵。 至于河东本路? 一战打出来了一个横行官(折克行),三个遥郡高阶(訾虎等),其他什么大使臣、小使臣,加起来有十几个,空名劄子发出去上百张。 就连李夔这个幕府里的机宜文字,也跳了三级,更是凑齐了改官所需要的荐书,完成了其他选人做梦都想要做到的合尖,现在就差一个地方知县的履历,就能回京到吏部改官,正式成为京官了。 所以啊,李夔知道,没有人能阻止吕惠卿的胡思乱想。 当然,吕惠卿会认为,是奇思妙想。 能改天换地! 吕惠卿看着李夔的神色,心下叹息一声:“这天下,凡夫俗子太多,知己难求,知音难觅啊!” “这天下,能懂我心知,除了介甫相公……大抵就只有章子厚了!” 奈何,他和章惇见面不投机,多说半个字都会烦! 于是,他身边连个说心里话,互相交流的人都没有! 他忍不住的开始怀念起王雱了。 “若王元泽在……他虽然不会同意吾……但必然能与吾就此争辩三日而不休,最后拂袖而去,再骂吾【不足与尔福建子多言】!” “也不对……” 吕惠卿忽然想了起来。 “小李纲就很懂吾……甚至可举一反三……” “妙哉!妙哉!吾道终不孤!” 他于是下定决心,将这个孩子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谁来都不放! 就将之当成衣钵传人培养。 一如当庞籍之于司马光,介甫相公之于他(吕惠卿一直认定自己才是王安石思想的继承人和发扬者,因为在他看来,假若不是这样,王安石不会对他那么看重,又悉心教导、培养)。 这个时候,两人身后的门,被人推开。 李二虎的身影,在门外出现。 他小心翼翼的来到吕惠卿身前,拱手拜道:“上禀两位官人,小人已备好了酒肉,还请两位官人移步用餐!” 吕惠卿恢复正常,回过头去,对李二虎点头道:“有劳二虎了!” “不敢!”李二虎战战兢兢:“能为两位官人效命,是小人的福分!” 李二虎虽然不知道这两个明显来头大的吓死人的官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但他知道,他的这个纱场,能平平安安开到现在,不受外界影响、盘剥。 连他的泰山,那个在他看来,一手遮天的汴京布铺行会的会首,在这位大人物面前,也只能伏低做小。 所以,虽然李二虎不清楚,这个大人物为何总是来他这个纱场? 但他知道,自己和自己的妻小老母的生死安危,都系于这位来历不明的大人物的一念之间。 所以,这些日子来,李二虎是小心伺候,如履薄冰。 好在,有了这位大人物的照拂,不止开封府的官吏,根本看不到他的纱场,就连有司的官员,对他的布铺每天都在大量售卖麻布、綀布的事情装作不知道。 不止如此,他还能从有关方面买到廉价、大量的苎麻。 有着这样的好处李二虎,自是越发的恭敬、巴结。 就盼着能得到对方赏识,抬举自己,收自己为门客。 第七百九十六章 恩情之始 李二虎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吕惠卿和李夔用餐。 就像个下人一样,事无巨细,服务到位。 吕惠卿一直有在观察他,已观察了差不多一个月。 所以,当李二虎再次拿着酒壶,给他倒酒的时候,吕惠卿放下筷子,停下进食,第一次在吃饭的时候,与李二虎说话了,而且是非常亲切的称呼:“二虎啊……” 李二虎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立刻躬身低头:“小人在……” “若有可能,汝可愿为吾门客?”吕惠卿扭头看着他问道。 李二虎如何不肯? 当即就学着自己在勾栏瓦肆的说书人听来的话,纳头就拜:“小人李二虎情愿为明公下仆,永生永世,为明公驱策、效命!” 他很清楚的! 在这汴京城,这吃人的城市。 任何产业,只要达到一定规模,就一定要有个靠山。 规模越大,需要的靠山也就越大。 像是如今汴京城中最传奇的大商贾孙赐,能有如今的风光和奢遮,不就是靠着当初新君登基,欲将先帝放出去的市易务的贷款收回时,孙赐是第一个响应,而且第一时间连本带利全部清偿,从而得到了赏识,以至于如今坊间,孙赐隐隐有了【皇商】的称呼? 吕惠卿认真的看着李二虎,并没有第一时间表态,只是淡淡的说道:“善!” “只是吾却暂时不能收汝入门……” 李二虎抬起头,不太明白。 在他的了解中,眼前这位,是在这神京也可只手遮天的大人物。 他的岳父,在见到这位之后,就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开封府的人,仅仅是看到他的身影,就跑的比兔子还快。 那他为什么明明愿意收自己进门,却还要说【暂时不能】? 什么原因? 吕惠卿也不解释,只是道:“汝之命运,且待吾请示后,再来安排……” 吕惠卿的眼睛,看向一个方向。 汴京的东方,开宝寺所在的位置。 当然,也是皇城的东华门所在之地。 “不过……”眼前的大人物,将一枚玉佩递给他:“无论成与不成,这玉佩汝且收下,也算个缘法!” 说完,吕惠卿就站起身来,带着李夔还有与他同来的元随们,径直离开了这个李二虎在安节坊内买下来的宅子。 是的,李二虎现在已经搬到了安节坊来住。 只图就近管理自己的纱场。 李二虎恭恭敬敬的将吕惠卿一行,送到安节坊的巷口,这才向着家中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想着:“那位……到底是谁?” 他回忆着对方的面容、长相和身材以及口音。 身材干瘦,面相凶厉,眉宇冷冽,有着一口明显的河东口音,在他身边,总是让李二虎有种被人拿着剑指着的错觉,根本不敢放松神经。 很明显,就是位高权重,说一不二的权贵。 可现在国朝,那里还有河东出身的权贵? 李二虎摇摇头,回到家中。 妻子与老母,已经从后宅出来了。 李二虎立刻将自己脸上的焦虑与愁容,统统丢掉,换上一副笑脸,迎了上去。 …… 自戴楼门入城后,李夔终于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道:“相公……您为何犹豫了?” “汝在说李二虎?” “嗯!” “他可不简单!”吕惠卿悠悠的说道。 “斯和可还记得,你我初识彼时?” “嗯……” “他当时在售卖綀布了!”吕惠卿道:“但无论开封府,还是街道司、探事司,都是毫无反应!” “斯和觉得,是他们聋了,还是瞎了?” 李夔咽了咽口水,这是他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的事情。 “相公的意思是……” 吕惠卿笑而不语。 “那相公您为何?” 吕惠卿笑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吾仕宦以来,素来爱名利!” “如今,见着一个富贵的门路,当然想要参与其中,以求分一杯羹!”吕惠卿此刻坦诚的就像一个纯真的赤子。 李夔张了张嘴,最终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因为他知道,他的恩相就是这样一个人。 爱钱也贪利! 但,他从不和其他人般遮遮掩掩,反而是大大方方的,将他的这个特点,让所有人知道。 包括天子! 想当年,吕惠卿丧母,先帝赐钱五万缗为丧礼之费。 若是一般人,必然千恩万谢,各种表忠心。 但吕惠卿却觉得五万缗,完全不够给母亲治丧。 于是,公开上书,请求先帝再多赐一万缗。 当时就闹得沸沸扬扬,御史台的乌鸦们,纷纷以此弹劾。 先帝将全部弹章留中,然后特别下诏,加赐一万五千缗为治丧费。 当时,李夔也在场。 他都快吓傻了! 以为恩相疯了! 直到先帝的诏书抵达,他才明白,恩相是料定了先帝必然答允,至于宵小的弹劾?他从不放在眼中! 现在,也是一般吗? 李夔问着自己。 但他想不明白,恩相为何要这么做? 这难道不是犯忌讳,很容易被人抓着当把柄攻击的事情吗? 然而…… 这就是吕惠卿! 一个纯粹的,直来直去的,咄咄逼人的,有时候甚至是疯癫的大宋重臣! 没有人能改变他。 包括,已经隐退的介甫相公! 但吊诡的是,恩相就是这样一路走到的今天。 无论他怎么疯癫,怎么胡来。 宫中的官家,总是优容,总是不以为意。 不管是先帝,还是当今,都是一以贯之。 这一点,是被无数事实证明过的。 甚至,是用着一个遥郡的人头,再次确认过的——张之谏的脑袋,迄今还被悬在太原城的城头,警告着所有人! 正想着这些,李夔就听到了恩相的吩咐:“斯和啊,且去替吾买一份今日的汴京新报来……” 李夔回过神来,赶紧点头:“诺!” 此时,他听到了街边报童的叫卖声:“卖报!卖报!” “今日最新的《汴京新报》!” “官家一日阅尽崇文院三十卷案牍,聪俊本于天授!” “本报评论员胡飞盘对此赞曰:得此明主,天下幸甚!社稷幸甚!苍生有福!” 李夔听着这些叫卖声,当即掏出钱来,立刻就买下一份,然后送到吕惠卿手中。 吕惠卿接过来,只扫了一眼标题和内容,就露出笑容:“善!” “吾辈士大夫,生逢明主,何其幸也?” “此德此恩,子孙万代,永世难报也!” …… 福宁殿中,赵煦也在看着今日的汴京新报。 一边看,他还一边做着点评。 “童贯啊……” “汝应该再大胆一点!” “用词太过保守了!” “朕如此聪俊宽仁圣哲,能生于当代,本就是天下苍生之幸!” “汝应该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一点,让万民皆知,朕虽在宫中,却时时刻刻,挂记着黎庶百姓的福祉,以天下万民为己任,于是昼夜不休,日理万机!” 童贯听着,连连磕头:“大家圣训,臣铭记在心,回去后定日夜默念大家德音,以德音教诲为宗旨,夙兴夜寐,不敢或望!” 赵煦微笑着,端起文熏娘煮好的奶茶,细细品味着其中的滋味。 等他喝完,才对童贯道:“善!” “汝当谨记此点!” “要让子孙后代,在百年、千年后,也知我八岁能懂天文、地理,十岁通晓诸子百家,十一岁便已能明察秋毫,任贤使能……” 在现代,将军爷爷八岁已经能用石头击落美帝的邪恶战斗机。 大宋朝的天子,生而知之,八岁能懂天文、地理,十岁通晓诸子百家,怀仁布德,为千古至纯之君有疑问吗? 应该没有傻子会怀疑吧? 再过些时日,让童贯换上读者风格,专门吹捧自己的仁德与俭朴、勤政和爱民,应该也是没有问题的。 这样想着,赵煦就略显得意。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有可能做到自己吹的那些牛逼的。 哪怕做不到,后人应该也会为他粉饰。 未来有美太祖落樱神斧,德意志下水道良心。 今日也当有大宋天子,以仁孝治天下,集诸子百家之学,为天下苍生开辟一条新路。 这样想着,赵煦就又喝了一口文熏娘煮的奶茶。 这奶茶,只是普普通通的牛奶煮出来的。 要说有什么特别的? 那就是用的茶汤,是比等重黄金还贵的建州团茶。 此外,考虑到老赵家祖传的心脑血管疾病。 为了以防万一,赵煦没有放糖。 所以,这奶茶的甜味剂,用的是思州田家和大理国进贡的崖蜜。 为了满足赵煦的口腹之欲和所谓的食品安全。 很可能,此时的思州、大理国中,有采蜜人正顶着炎炎烈日,攀爬在百丈高的悬崖上,冒着生命风险,为数千里外的赵官家采摘崖蜜。 但,赵煦喝的心安理得。 他喝完甚至还感叹了一句:“朕何其俭也!” “四季常服不过数件,一日不过三餐,每餐不过三菜……” “千古以来,谁能与朕比肩?” 童贯只能俯首拜道:“大家圣德,远迈汉唐,足可与三代比肩!” …… 当天傍晚,通见司就送来了两封乞陛见的劄子。 一封是蒲宗孟写的。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另一封,却是吕惠卿所写。 赵煦将这两人的劄子看完,就微笑着吩咐:“郭舍人啊,将吕相公安排到明天下午……” “至于蒲学士嘛……” “安排到五月初二吧!” “诺!”郭忠孝俯首领命。 “对了!”赵煦想起了些什么来:“郭舍人,去通知沈提举,明日上午到崇政殿后殿陛见!” “唯!” …… 今日是沈括的休沐日。 所以,郭忠孝亲自到了沈括府,将天子欲召他明日入宫陛见的消息,知会沈括 郭忠孝到的时候,沈括正在后宅的闺房,给妻子洗脚。 没办法! 爱妻如今怀有身孕。 家中内外,无论大小事,他都主动接了过来。 就连给爱妻洗脚这种过去婢女做的事情,现在他也亲自负责起来。 生怕妻子有个闪失! 当他得知了郭忠孝登门,已被请到了客厅的时候,他还楞了一下。 毕竟,郭忠孝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主动来见他。 然后,他就被妻子张氏揪起了耳朵:“官人,你还愣着做什么?”张氏板着脸,就欲做河东狮吼。 沈括连忙道:“夫人……夫人……轻点……” 张氏其实也没用力。 她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腹中胎儿身上,懒得与丈夫计较。 她只瞪着沈括,道:“还不快去见郭舍人,看看是否是宫中有德音下降?” 说着她就温柔的抚摸着自己已经渐渐显怀的肚子,楚楚可怜的说道:“妾和妾这腹中小儿的富贵,可全都指望着官人啊!” 张氏是个官迷。 可以这么说,若没有张氏,沈括未必能有这么大的升官动力。 见着爱妻的样子,沈括是顶不住一点,连忙道:“夫人莫急……莫急……“ “吾这就去见郭舍人?” 便唤来婢女,嘱咐其小心伺候张氏,这才出了闺门,到了客厅中。 郭忠孝已在这里等候了。 见到沈括,郭忠孝就想起了如今京中广为流传的沈括故事,勉强才忍住了想要问沈括——存中兄,我听说您前些时日,又被嫂夫人打了? 沈括见着郭忠孝的模样,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心中骂了几句刘攽,同时也埋怨苏子瞻坏事做绝,没事非要去写诗嘲笑陈慥。 搞得现在,大家都将他当成了陈慥二代来看待。 他沈龙丘的外号,现在是洗不干净了。 不过…… 换个方向想…… 沈括感觉,这可能会让自己留名青史。 就像唐代的房玄龄! 仔细想想,似乎也不错! 于是,他心情就变得灿烂起来,与郭忠孝拱手:“舍人怎来寒舍了?” 郭忠孝微微吁出一口气,看向沈括,清了清嗓子,然后正色道:“官家有德音下降!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臣括听旨!” 沈括当即面朝方向跪下来,顿首拜道:“臣括恭听德音教诲!” “口宣沈括:明日崇政殿后殿陛见!” “诺!臣谨遵德音!”沈括再拜,这才起身,凑到郭忠孝面前,问道:“郭舍人,官家诏我入宫……这是?” 郭忠孝摇头道:“圣心我亦不知。” “但应该不是坏事!” “大抵是又有重任,要交托于存中兄了。” “哦……”沈括目光灼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等送走郭忠孝,他就立刻开始翻箱倒柜的寻找着自己的文档、图录以及记录着他和他麾下的工匠、官员们头脑风暴时的想法的那些文书。 陛见时,必须准备充分! 这是如今很多天子近臣的感觉。 因为当朝天子,思维跳脱,经常能从一个事情跳到另外一个事情,且最后证明,这两者还真能扯上关系! 第七百九十七章 先天科学圣体 第二天,沈括依诏入宫,到了内东门下,就被告知,因为今天天气不错,所以天子决定到后苑钓鱼,于是,他陛见的地方也改了——内池沼。 沈括也没在意,像他这样经常入宫的大臣,经常性的就会在入宫的时候,被告知——天子已经决定换地方召见您了! 一开始,沈括还以为,这是少年心性,总爱随心所欲。 直到后来,有此他和妻子提及此事,才被妻子一语点醒:“旧年禁中之事多泄,今天子临朝以来,禁中大臣语,已少为外廷知!” 他顿时醍醐灌顶,明白了过来。 少主根本不是随心所欲,而是一种很高明的权术手段。 借此,既能打乱外人的窥伺准备。 同时也能有效的清理自己身边的人——通过这种办法,可以一轮轮的试探身边的人。 一次泄密,所有人连坐,统统打入另册。 如此一来,就没有人敢随便传播禁中语了。 此兵法所谓:声东击西,避实击虚也! 沈括跟着冯景,从内东门入宫,然后向西经会通门,过崇政殿。 过了崇政殿,便进入真正的大内宫阙范围。 这里的气氛明显的紧张起来。 巡逻的亲从官们,在御道上穿梭往来。 沿着长长的御道,穿过崇政殿后的廊柱,自延和殿与景福殿之间的狭长走廊穿出,就到了广圣宫,而广圣宫后面就是后苑。 先帝时,沈括来过这里一次。 彼时,他还是判军器监,有次先帝特意带他来到后苑,赏花垂钓。 所以,沈括有些印象。 但,那已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 沈括想着,就颇感唏嘘。 十七年前,熙宁变法正值高峰,他也是风华正茂之年。 而十七年后,已是换了天地。 但,眼前的宫墙,却还是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所以,沈括在过宫门的时候,稍微驻足了一下。 冯景何等机敏,立刻注意到了,轻声问道:“提举曾来过?” “嗯……十七年前,蒙先帝爱幸,奉旨伴驾于后苑……” 冯景顿时肃然起敬。 十七年前……这位提举就已能随先帝伴驾至后苑…… 果然不愧是先帝特意为少主磨砺、挑选的辅佐大臣! 便道:“朝中能如提举般,获两代天子爱幸者,也没有几个啊!” “想来,提举当有宣麻拜除之日!” 沈括听着,心花怒放。 宣麻拜除,拿到一把清凉伞,这是他这辈子的最大追求了! 也是如今所有大宋士大夫们的最高追求。 不过,嘴上他还是谦虚着:“国家贤臣无数,德行高于我者,不可计数……宣麻之事……我何敢望?” 冯景笑了笑,也不说话,只带着沈括进了后苑。 一入后苑,安保水平立刻直线上升。 穿着山文甲的御龙直,取代了皇城司的亲从官。 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沈括不敢再张望,只低着头,跟着冯景一路向前。 大约在这后苑中绕了有一刻钟左右,沈括听到了潺潺的水声以及水车汩汩的汲水声。 他稍微抬头,便看到了夏日明媚的阳光下,池沼旁的一处码头上,长着许多伞盖。 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穿着褚黄色常服的少年,正拿着鱼竿,坐在一条用着藤蔓编制而成的椅子上,似乎正专心致志的看着池沼。 沈括看着,心道:“当今天子,与列祖列宗,皆是一般的爱钓鱼啊!” 自太宗以降,历代官家,都是钓鱼爱好者。 有关他们钓鱼的故事、趣闻,都快能写成一本书了。 譬如说,真庙的时候,禁中就传出来过,钓鱼选宰相的传说。 据说,当年真庙爱钓鱼,但却总是钓不上鱼。 为此,真庙决定带大臣们一起钓鱼。 看看到底是技术的问题?还是这后苑里的鱼有问题? 结果…… 当日几乎所有人都中鱼了,就真庙没有! 顿时,龙颜大怒! 这个时候,丁谓见到风向不对,立刻赋诗一首,其中有一句这么说的:莺惊凤辇穿花去,鱼畏龙颜上钩迟! 真庙听完,龙颜大悦,回去后就召见了翰林学士,宣麻拜相,让丁谓成了宰相! 这个故事,没有人知道真假。 但,沈括可以确信的是——祖宗以来,天子垂钓,近臣伴驾,乃是制度。 尤其是仁庙时代,还特别发展出了‘钓鱼宴’。 根据当年参加钓鱼宴的大臣们说,在这禁中钓鱼,是有规矩的。 比如说,天子未中鱼,大臣即使中了鱼,也不能提杆,也比如说,伴驾垂钓,君臣用的抄网是不同的。 天子用红网,大臣用白网。 这一点尤为关键! 因为,据说当年曹利用,就是在伴驾钓鱼的时候,用了红网,得罪了仁庙,因此被罢相、刺配,最后被逼杀。 想着这些事情,沈括就战战兢兢的到了那码头前,对着正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的垂钓的天子拜道:“龙图阁直学士、朝议大夫、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臣括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是的,沈括又升官了。 如今,已经差不多升到了他因永乐城战败而被罢黜的官阶。 当时的他是以龙图阁学士、太中大夫为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只差一步就能宣麻。 奈何,就是这一步……怎么都没有跨过去! 如今,兜兜转转,总算是升到了只比罢官贬黜前低一点的官阶、贴职。 两府的大门,再次为他打开。 赵煦回过头,看向沈括,露出笑容:“沈卿来了!” “且免礼,到朕身边来,与朕一起垂钓……” “诺!”沈括受宠若惊般的再拜谢恩,然后起身,恭恭敬敬的来到了天子身边。 冯景将一张椅子搬到他面前,又奉来茶水,为他取来了一支鱼竿,一个鱼篓以及一个抄网,白色的! 沈括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官家面前放着的抄网,果然是红色的。 赵煦见着沈括的神色,咧嘴一笑:“卿想起了什么?” 赵官家们爱钓鱼,在现代宋史研究圈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甚至曾有人打趣玩梗:“可能就是老赵家年年空军,所以气运平衡到了钓鱼城,让他们钓到了一位蒙古大汗!” 赵煦拿着自己的抄网,晃悠了一下。 沈括赶紧道:“臣惶恐……” “无妨!”赵煦笑着说道:“卿且坐下来,与朕一边钓鱼,一边闲聊吧。” “诺!”沈括小心翼翼的坐下来,拿着鱼竿,然后熟练的挂上鱼饵,但没有第一时间下杆,而是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赵煦那边的鱼情。 鱼竿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但水面上的鱼儿,看着似乎有不少! 这就很尴尬了。 毕竟,传说中,天子未中鱼,大臣即使中鱼也不能提杆。 更有传说,曹利用就是栽在某次钓鱼,比仁庙先中鱼,还用了仁庙的抄网,因此得罪,最终吊死在房梁上。 所以……万一,若他来了后就中鱼……这多尴尬? 沈括觉得,还是得等一等。 赵煦见着,却是笑着摇头,问道:“卿为何不下杆?” “是怕比朕先中鱼?” “没关系的!”赵煦轻笑着,看向面前的水面:“朕可不似祖宗那般宽仁!” “这池中鱼,若不给朕面子,那朕自不会惯着它们!明天就命人来抽水!”他舔了舔嘴唇,怪笑起来。 话音刚落,赵煦手中的鱼竿就有了动静。 他轻轻一拉,一尾差不多半斤左右的鲤鱼,就被他拉了上来。 一边的冯景,眼疾手快,立刻拿着抄网,将鲤鱼抄起来,放入鱼篓内,嘴上还不停恭维着‘大家神威’、‘震慑群鱼’、‘此鱼为大家所钓,真真有福气’云云。 赵煦中了鱼,自然非常高兴,得意对沈括道:“沈卿你看,还是抽水管用吧?” 沈括显然不知道抽水梗,只好陪着笑起来,然后甩下自己的鱼竿。 赵煦上了鱼,兴致也来了。 在冯景将鱼儿抓着取下鱼钩,放入鱼篓后,他继续挂上鱼饵,继续下杆。 趁着下杆的功夫,赵煦对沈括道:“沈卿啊,朕忽然想起了,祖宗时的一个故事……” 沈括竖起耳朵,嘴上恭敬的道:“未知陛下想起了何事?” “也是发生在此地!”赵煦微笑着:“据说,太宗时,这后苑中还养过交趾进贡的大象!” 沈括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连忙开始捧哏:“臣也有所耳闻……据说,那象颇通灵性,太宗爱之,尝与左右观象于后苑……” 赵煦点点头,接着道:“那象死了后的事情,卿也知道吧?” 沈括颔首,恭敬的道:“臣略有听闻……传说太宗曾命人剖象取胆以观象胆……但屠夫剖开象腹,却寻不到象胆……” “当时伴驾的徐骑省(徐铉,因其曾官拜散骑常侍,所以世人以【骑省】称之),奏之曰:乞于前足求之!” “太宗命人剖象前足,果见象胆!” “太宗问其故,徐骑省对曰:象胆随四时在足,方今二月,故知在其左足也!” 赵煦听完抚掌赞道:“卿果真博闻广识!” “只是……”赵煦忽地扭头,盯着沈括的脸,换了一副无比认真严肃的神态,问道:“以卿之见,象胆果如铉言,随四时在足吗?” 大象的胆,会因为四季变化而在四条腿上来回游走? 上上辈子,赵煦或许会信这种故事。 但在现代,接受了科学教育后,赵煦知道,这又是一个文人编出来的故事。 沈括咽了咽口水,答道:“奏知陛下,臣……未曾见过大象……不敢言其真伪!” 赵煦看着他,忽然笑起来,抚掌道:“善!” “卿真诚人也!” “圣人【格物致知】之道,就需要爱卿这样的精神……”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未有实证之后,才可定论!这才是【格物致知】的圣人真意!” “卿以为呢?” 沈括听着,却是仿佛醍醐灌顶。 他喃喃自语一声:“唯实证之后,才可定论……唯实证之后,才可定论……” 接着,他就面朝赵煦,跪下来,叩首拜道:“陛下德音,圣哲渊深……臣叩谢陛下提点!” 这话一半是阿谀奉承,但也有一半是真心实意。 因为沈括自从开始打出【格物致知】的旗号,提倡实学后,他与苏颂等志同道合之人,共同埋首于此。 虽然,成绩是做出来了不少。 但,在理论和学术上,却一直没有什么大的进展。 他始终被困在孔孟之道中,虽也想过,借他山之石。 可孔孟之外,如今士大夫们喜欢拿来填充自己的理论和主张的那些东西——庄子、老子或者佛家的说法,都太过形而上。 对他想要走的【实证】或者说叫【实学】却没有多少用处。 不意如今,却在入宫伴驾垂钓时,被官家一语点醒。 就像当初,官家一句【格物致知乃圣人大道】,让他得以开辟出一条有别于当代其他学派的新道路一般。 赵煦见着沈括的模样,摆摆手道:“卿不必如此……” “且起来吧!” 沈括再拜谢恩。 这个时候,无论是沈括,还是赵煦,都没怎么管自己面前的鱼竿了。 赵煦等沈括坐下来后,就对他道:“说起来,今日朕请卿入宫,却也是个类似当年太宗皇帝求象胆的问题,想与爱卿请教……” 沈括低着头,道:“乞陛下赐教!” “是这样的……”赵煦抬起头:“前些时日,朕在御花园中的凉亭纳凉,在走出凉亭的时候,一颗果子落到了朕的头上……” 赵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假装自己真的被果子砸到了脑袋。 沈括不明所以的看向赵煦。 赵煦眯起眼睛来:“朕这两天一直在想此事……” “沈卿……你说为何这天下之物,都是从高处向低处掉落?而不是相反?” 沈括听着,起初还不以为意,没怎么想就下意识的回答:“奏知陛下……自古以来,天下万物,皆自……” 然后,他就愣住了。 对啊! 为什么所有东西,都是从高处向低处掉落? 为什么呢? 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已经起来了。 赵煦看着他的模样,在心中暗暗点头,赞道:“果然不愧是被现代推崇的大科学家!” 若换了其他人,是不可能如沈括这般,迅速反应过来的。 就算反应过来了,大抵也是演戏。 不像沈括,以赵煦的观察,他是真的开始思考‘为什么天下万物都是从高向低掉落?’这个打开了现代科学的千古之问。 于是,赵煦决定给他加一把劲,再推他向前走一步,让他去打开那扇‘科学’之门。 赵煦接着问道:“还有啊……” 他拿起自己身边,团起来,用来打窝的饵料,将之分成两个大小不一的球体。 然后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问道:“沈卿啊……” “卿觉得,朕手中的这两团饵料,若同时从开宝寺铁塔向下抛……” “哪一个会先落地?” “大的?”赵煦抛了抛:“还是小的?” 沈括咽了咽口水,答道:“陛下,臣以为,恐怕这两团饵料在落地前就会碎开……或者被风吹走……” 他是走在第一线的,专门做各种实验和实证的人。 他曾用飞鸟法,绘制地图,为赵煦创作沙盘这一工具,做好了理论和技术准备。 他还发明【分层筑堰测量法】,准确的测量出黄河开封段到泗州之间的落差,为导洛清汴工程,奠定了可行性的技术论证。 他也在仔细研究了太行山的些海洋贝类化石后,断定当地在无数年前可能是海洋,至少也是海滨地区,于是推断出华北地区可能是河流冲击、沉积而成的平原。。 他还是声学先驱,首次发现了【应铉共振】现象。 所以,他是个在科学上非常敏感的人。 准确的说,他是‘先天科学圣体’。 五百年才能出一个的那种! 于是,沈括浑身都在颤栗。 “陛下……”他喘息着:“臣乞至开宝寺铁塔,用大小两个铁球做实证!” 赵煦含笑点头:“卿想做那就去做吧!” “至于现在……” “且陪着朕钓鱼先!” 第七百九十八章 给吕惠卿的任务(1) 之后,君臣两人就坐着钓了一上午的鱼。 最后的结果是,赵煦只钓上了五尾。 至于沈括,赵煦明显的发现了他不止一次中鱼,但最终因为赵煦没有上鱼而假作脱钩一类的意外。 所以,他的收获比赵煦还少了一尾。 等到沈括拜别的时候,赵煦就和他道:“沈爱卿下次陪朕钓鱼,不必再让着朕了……” 赵煦掂了掂了鱼竿:“钓鱼嘛,只是个游戏娱乐,没必要上纲上线的这么守规矩!” 沈括顿首再拜:“诺!臣谨遵德音!” 赵煦嗯了一声,但他知道,下次沈括来,还是不敢在他上鱼前上鱼的。 这点情商,沈括还是有的。 却也正是因此,赵煦才要与他说,以示自己的心胸开阔,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 等送走沈括,赵煦看了看今日钓上来的那些鱼。 都是些鲫鱼、鲤鱼,便对冯景吩咐:“冯景啊,且将这些鱼获送去御厨……朕想尝尝亲手钓上来的鱼的滋味……” “诺!” 赵煦点点头,命人将鱼竿收起来。 自己则拿着剩下的饵料,一团团的丢进内池沼中。 一如他在现代,每次钓鱼活动结束一般。 就是…… “朕好像在现代钓鱼,也未尝有过爆护的经历……”他喃喃自语着,然后轻轻摇头。 将所有饵料,全部抛入水中,文熏娘就已经端着一盆清水上前,服侍着赵煦洗手。 将小手洗干净,擦干,赵煦就道:“走吧,回宫!” 当天中午,赵煦吃了一餐全鱼宴。 御厨们,将赵煦钓获的鱼获,做成了三道不同的菜肴。 可能是新鲜的活鱼的缘故,味道确实很好。 吃完之后,赵煦照例午睡了一会,等他醒来时,冯景就来报告:“大家,吕相公奉旨到了内东门下……” “嗯!”赵煦点头吩咐:“且去将相公带到东阁静室中去!” 吕惠卿的去处,其实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定下来了——接赵卨的班,去熙河路为边帅。 所以,他的弟弟吕升卿已经提前到了秦凤路去和前不久刚刚走出‘诬陷’阴影的叶康直搭班子。 之所以拖到现在,还没有公布吕惠卿的任命,主要是赵卨的劄子还没有入京。 而赵卨本来在四月初就该回京的。 但赵煦让他在熙河路,留到了现在。 主要是因为,熙河路那边很多事情,需要收尾。 比如和梁乙埋的交易,也比如与阿里骨的外交谈判以及结瓦龊的部族,从雪域高原走下来,接受大宋册封的事情,都还没有谈妥。 这个时候,骤然换将,是不大好的。 既会给吕惠卿将来留下麻烦,也会让赵卨自己心里不舒坦,同时还可能横生枝节。 不如多给赵卨些时间,让他处理好收尾,功成名就。 “诺!”冯景领命而去。 赵煦则唤来文熏娘,命她准备热水,开始沐浴。 这是赵煦的习惯,每次单独接见大臣前,都要沐浴更衣。 洗完澡,穿上新衣服,赵煦便在燕援的扈从下,来到福宁殿的东閤静室中,等候吕惠卿。 同时他还让人,将熙河路的沙盘,也带到了这静室,并组装了起来。 …… 吕惠卿在冯景的引领下,步入福宁殿东閤。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此地。 先帝时,他来过福宁殿,但先帝喜欢在福宁殿偏殿会见大臣。 而彼时的东閤,是外臣的禁区。 别说踏入其中了,就算是偷看一眼,都没有机会。 站在静室之前,吕惠卿闭上眼睛,微微吁出一口气,然后就躬身走入其中。 与传说中一样,这间静室不算大,但布置的相当雅素。 淡淡的熏香味,沁入鼻腔。 魁梧的御龙直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他们如铁塔般,矗立在这静室南面的帷幕前,沉默的守护着那位端坐在其中的少年天子。 在帷幕一侧,隐约能看到一扇门户的影子。 吕惠卿见着,心中若有所思。 就在他观察的同时,他整个人已经俯首在地,拜道:“资政殿学士臣惠卿,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帷幕升起,少主出现在其中,柔声吩咐:“相公且起来说话!” “冯景啊,快给吕相公赐座、赐茶!” “诺!” 一条椅子被搬到了吕惠卿屁股后面,然后一盏还冒着热气的茶汤,被送到他面前。 吕惠卿接过来,谢了恩后才坐了下来,然后他轻轻抿了一口茶汤。 浓郁的奶味,带着香甜。 吕惠卿抿着,眉宇舒展开来。 就听着少主道:“自上次与相公对谈后,朕便一直在期待着再与相公相谈……” “今日总算是等到了机会。” “陛下挂念臣,实令臣感佩万分!”吕惠卿低着头说道。 “今次请相公入宫,却是要与相公商议一下……”吕惠卿明显感觉到,少主的眼睛,在此刻直勾勾的盯着他:“问一问相公,是想留在朝中辅政呢?还是想要出知地方?” “相公是皇考爱臣,也是朕的的臂膀髃臣,在这个事情上,朕想听听相公的意见……” 吕惠卿当即起身,再拜叩首:“臣受先帝知遇之恩,又蒙陛下不弃,屡降恩泽雨露,包容臣失……臣早已誓为陛下、社稷尽忠效死!” “故此,臣一切唯陛下之命是从!” 说着,他就深深俯首。 赵煦看着他的模样,也听着他的话,在心中,却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没办法。 谁叫他是吕惠卿? 一个永远喜欢将主动权,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一个充满攻击性的人。 元丰八年,赵煦初初即位,他就直接带兵,主动出击,继续执行着既定的扰耕战术。 他难道不清楚,朝中已经换了人? 不! 他很清楚! 而且,他已经认识到了,国政可能要变。 但他没有坐以待毙,而是选择了主动出击,借口先帝诏命,想要强行发动战争,利用战争将国家拉回到他熟悉的轨道。 这就是吕惠卿! 一个被上上辈子的赵煦评价为【极凶悍之臣】的大臣。 也是一个被很多人攻击是【当代商鞅、韩非子】的大臣——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对儒家而言,法家和暴政是一体的。 所以攻击某人为商鞅、韩非子,不仅仅是在开除对方的士大夫籍贯,还是在将之打成异端。 所以啊……赵煦知道,吕惠卿应该已经猜到了赵煦对他的安排。 不过…… 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然后站起身来,柔声的道:“相公且起来说话!” 在现代留学十年后,赵煦很清楚,他需要的就是吕惠卿这样的人才。 因为,只有吕惠卿这种无论新党、旧党,都得罪了一大堆人。 同时,思想极其激进,脑回路又极其特殊,胆子特别大,做事风格特别狂野的大臣,才能帮赵煦打破当前的政治格局。 故此,赵煦直接走到吕惠卿面前,命人搬来一条椅子,与他面对面的坐着。 这就让吕惠卿受宠若惊了。 “陛下……” “嗯……”赵煦看着他,说道:“相公,朕的意思是想请相公去熙河路坐镇,迁资政殿大学士,为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制置使并兼管内劝农使、管内观察处置等使,总熙河内外军政,弹压西贼与吐蕃,同时也替朕牧守熙河一路……” 吕惠卿听着,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着。 因为,管内劝农使和管内观察处置等使这些荣誉性的头衔,在过去只会给宰相出知时用。 也就是章惇南征时,才开了非宰相兼任管内劝农使、管内观察处置等使的先例。 可别看,这两个头衔在过去多属荣誉性质的加衔。 可据吕惠卿所知,章惇在广西,就是靠着这两个头衔和天子的特旨,上马管军,下马牧民。 特别是在交州八州之地,几乎可以决定一切土官的生死荣辱。 俨然如唐代的节度使一般! 而吕惠卿又是出了名的,会将他到手的每一个权力与资源,都充分利用起来的人。 于是他在心中想道:“少主的意思是……” 他想起了章惇南征,打下了交州八州之地,然后将之羁縻,分封土官的事情。 “暗示我到熙河后效仿章子厚吗?” 第七百九十九章 给吕惠卿的任务(2) 吕惠卿想着他所打探到的,章惇在广西、交州的所作所为。 瞳孔微微的咪了一下。 吕惠卿和广西转运使苗时中有些交情——熙宁时,苗时中曾在司农寺任职。 而当时的司农寺是变法的发动机构之一。 吕惠卿就一度以判司农寺,负责起草各种变法法令。 在这个过程中,他和苗时中结下了友谊。 所以,他能通过苗时中,知道一些广西、交州乃至于交趾的事情。 除了苗时中,吕惠卿还有另外一个信源——吕嘉问。 而吕嘉问和吕惠卿的关系,自不用说。 熙宁时,两人已结成了深厚的友谊,就差拜把子了! 要不是路途遥远,通信困难,一封信从寄出到收到回信,起码得一两个月。 吕惠卿能了解到的交州情况,会更加详尽! 回忆着苗时中、吕嘉问信中告诉他的一些事情,吕惠卿就在心中想着:“章子厚在广西……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些寻常的文臣惯做的事情!” “无非不过是修水利、鼓励农桑而已!” 这些事情,是大宋想进步的文官们必须学会的事情。 章惇做的好理所应当,也没什么人会关心。 只有他搞砸的时候,大家才会围在一起嘲讽。 “唯一值得关注的,大抵就是章子厚在广西搞的那一套对交州八州商货免税的政策了……”吕惠卿想着。 广南西路,对交州开放,并免除自交州进口商货以及广西自身对交州出口之货物商税。 看似是平白少了大笔收入。 但,推行以来,不止是有效的稳定了交州,使得交州的土官们,对大宋的忠诚暴增。 同时也使广西本地的商业变得兴盛。 道理是很简单的——同样的两匹布放到你面前的时候,你能分得清那匹布是交州产的?那匹布是广西产的吗? 分不清的话,那么所有商货,都可以宣称是从交州进口的。 等于广西全境商货免税! 也等于是在广西废除了各种税卡! 这种事情,若在内郡,就算路一级的转运使/安抚使愿意,且得到朝廷支持,大抵也推不动。 因为,商税是地方官的重要收入,同时也是胥吏们吃拿卡要的主要途径。 所以,上上下下的人,都会配合起来反对。 叫朝廷的法令,根本落不实,推不动。 但在广西…… 章惇一声令下,所有税卡全部废除! 原因很简单——广西本地,有着一股可以用物理说服人的势力:土官。 而这些土官家族,之前跟着章惇交趾,在交州那边都捞到了一块新的地盘。 他们的利益在交州。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下面的胥吏,但凡敢抗拒的,肯定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而敢反对的地方官,经略使一纸令下,什么知州、知县、通判、判官,第二天就得去交州报到。 而到了交州…… 地方上的土官们,有一万种办法折磨这些人。 常常要不了十天半个月,这些官员就得哭爹喊娘的回去求章惇。 通过这一套组合拳,章惇在整个广西,做到了令行禁止。 要不是其父忽然去世,他必须回乡守孝。 再让他在广西经营个一两年,恐怕整个广西和交州,都要姓章了! 从这里,就能看出当今天子对章惇的信任了。 授予全权,且从不插手、干预、掣肘其施政。 就连本该千方百计的和章惇斗的苗时中、高遵惠、吕嘉问等人,都在少主的要求下,乖乖的和章惇合作。 想到这里,吕惠卿就忍不住的看了看自己面前坐着的少主的脸。 于是他发现,少主正在笑眯眯的看着他。 吕惠卿赶紧低下头去,眼珠子一转,就奏道:“陛下德音,臣谨记在心……” “只是臣愚钝……有些事情,望乞陛下明示……” 他知道的,章惇在广西真正成功的,并非民政。 而是其对交州八州的梳理、安抚、组织,还有对包括交趾、真腊、占城乃至于大理等国的影响、渗透与控制。 以至于,吕嘉问惊呼:子厚相公,于交趾等国,俨然汉唐都护也! 汉唐都护们都是干什么的? 一言不合,就调动诸国,组成联军,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 所以,吕惠卿也想确认,自己去了熙河之后的权力范围。 赵煦看着吕惠卿,吕惠卿的身体稍显干瘦,身高也只是中人水平。 但赵煦看着他,却总在内心生出些忌惮和警惕。 帝王的本能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大臣,只要拿到权力,就一定会将权力充分利用。 甚至,他随时都可能超越授权,在外面做出独走的事情来。 这也是赵煦上上辈子,第一次见到吕惠卿后的感受。 这个男人,从来不是个守序的。 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制造混乱,推动战争,用无数人的尸骸,来铺成他的青云之路。 所以,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他对吕惠卿是非常警惕的。 给吕惠卿安排了一大堆监视、掣肘他的文官、武将。 但,吕惠卿顶着这些debuff,依然创造了难以想象的功勋! 先是打赢了党项人倾国之力来犯的延州保卫战,叫党项人一无所得不说,还在这次战争中,为大宋发掘了一个真正的人材——李纲。 然后,他又在米脂外围,修建了一系列的堡垒,大大改善了大宋在鄜延路外围的战略态势,使得鄜延路在之后的战争中,可以占据主动。 于是,拜保宁、武胜军节度使,进银青光禄大夫,成为使相! 回忆着这些事情,赵煦就微笑着,迎着吕惠卿那期盼的目光,说道:“朕将给相公全权……” “也会在赵相公率部回京时,与熙河文武下旨,命他们全力支持、听从相公的将令!” “另外,朕还会与温溪心等蕃部大首领谈好,叫他们听从相公的将令……” 吕惠卿听着,狂喜不已。 他的胸膛,顿时火热起来,恨不得立刻飞到熙河去上任。 因为,赵煦给他的授权,甚至超越了他之前设想的极限! 命熙河上下,听他的将令、部署。 还给蕃部大首领们打招呼,叫他们配合、支持。 这等于是将整个熙河路的文武军政大权,全权授予他,且不予掣肘! 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权力! 当然,吕惠卿也知道,权力有多大,那么任务就有多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的拜道:“臣蒙天恩,予此信重,臣当百死,为陛下效命!” “愿乞陛下,下降德音,指挥部署臣到任之后熙河内外诸事之命!” 赵煦微笑着上前,将吕惠卿扶起来:“相公且起……” 等吕惠卿坐下来,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扭头对着在自己身旁的冯景吩咐道:“冯景,且去将熙河路的沙盘搬来……” “诺!” 冯景领命而去,很快就带着人,将已经组装好的熙河沙盘,抬到了赵煦和吕惠卿面前。 赵煦站起身来,拿上一根特制的棍子,走到沙盘前,对着吕惠卿道:“相公且看,熙河一路,元丰八年之前下辖六州……” “兰、会、熙、河、洮、岷……” “今又新增廓州、湟州……一共八州之地……” “当然,廓州、湟州只是羁縻而已……” “相公到任后,只要廓州溪巴温、湟州温溪心还算顺服,便不要去插手、干预人家内政!” “当尊重其信仰、风俗……” 在现代留学的经历,让赵煦知道,面对少数民族,尊重人家的风俗、信仰与习惯,对于维护稳定、统治至关重要。 至于什么移风易俗、改土归流? 那都不是现在能做到的事情。 那需要至少百年以上的经济、文化交流为基础。 现在嘛…… 人家看得起你,喊你一声阿舅。 看不起,直接骂你南蛮子! 当然了,你要是拿着燧发枪过去和他们讲道理,倒也是能讲通。 可现在赵煦不是没有燧发枪吗? 就连火绳枪的前身火铳,也还在开发中。 再说了,就算有燧发枪,赵煦的战略重点,也不在高原雪域。 统治成本太高,收益太少。 有这个功夫,西夏早灭掉了! 所以,对吐蕃赵煦还是怀柔为主,靠经济、文化两条腿走路。 反正,吐蕃人畏服贵种,虔信佛教。 只要将上层贵族、僧人拉拢好,给他们修几个寺庙,他们就能安分守己。 吕惠卿看着沙盘,想了想,问道:“陛下,若是彼辈桀骜不驯,甚至里通西贼,与西贼狼狈为奸呢?” 赵煦狞笑起来:“那就给他们选一个坚刚不可夺其志的新主子!” 代理人嘛…… 赵煦才不关心,他叫溪巴温还是叫青宜结鬼章。 “相公在京这些时日,可以多去同文馆与鬼章谈谈心……”赵煦说道:“待相公赴任时,朕会让鬼章与相公同路回去!” 青宜结鬼章被俘后,一直被安置在同文馆里,好酒好菜的招待,被受到了如同国宾一样的礼遇。 同时,刑恕隔三差五就要过去,与他谈谈心。 青宜结鬼章哪里顶得住这些糖衣炮弹? 在过去的一个月,他已经给赵煦写了四封谢恩表了。 赵煦自是下诏勉励,赏赐他许多财帛,还安慰他很快就能放他回去,让其父子团聚。 直将青宜结鬼章感动的潸然泪下,发誓回去后一定教育自己的子孙后代,永生永世,忠于汉家阿舅,绝不再叛。 于是,赵煦授其为左武卫大将军、陪戎都尉充河州本部巡检使。 这使得其官阶,在吐蕃大首领中,仅次于阿里骨,而位于溪巴温、温溪心之上。 很明显的挑拨离间,分化瓦解之策。 溪巴温、温溪心能服? 必然不服! 这不就有操作空间了? 等溪巴温、温溪心入京,赵煦再看他们的表现,封他们的官阶,让他们超越青宜结鬼章,甚至接近阿里骨的官阶。 这样一来,吐蕃各部,也就没有人能统一了。 吕惠卿听着,想了想,呢喃着:“鬼章吗?” 赵煦点头,道:“然也!” “以溪巴温、温溪心,掣肘、制约阿里骨……” “然后用鬼章掣肘、制约溪巴温、温溪心!” “如此,相公就可在吐蕃事务中处于超然地位,可以裁决彼等之争端!” “如此一来,彼等便只能争相忠于朕!跟随朕的指挥棒起雾!”赵煦晃了晃手中的棍子,笑着道。 青唐吐蕃政权,现在面临着巨大的合法性危机。 阿里骨,不是唃厮啰的后代。 他身上也没有吐蕃赞普的嫡系血脉光环! 他甚至连吐蕃人都不是,只是一个回鹘人! 青唐各部能服他? 何况,他刚刚输掉了与大宋的战争。 溪巴温、温溪心,虽然都不是唃厮啰的后代。 但他们身上却都有一定的合法性宣称! 溪巴温是唃厮啰的哥哥扎实庸龙的嫡孙,其血脉可以追溯到吐蕃末代赞普达玛五世的身上。 至于温溪心,乃父温浦奇,是青唐吐蕃政权的原始股东。 从前,唃厮啰、董毡能号令青唐六部,是因为他们是赞普后代,是佛子! 现在,阿里骨一个回鹘人,窃据青唐城。 那么温溪心夺回青唐城,成为赞普也是合情合理。 所以,在赵煦的上上辈子,阿里骨才要千方百计的除掉这两个人。 如今,赵煦让熙河路,扶持溪巴温、温溪心,以掣肘、牵制阿里骨。 再把青宜结鬼章放回去,让其单独成为一股势力。 这样一来,即使再降下一个唃厮啰,没有个二三十年,青唐六部,是不可能再次统一的。 更不要说,赵煦还早在天平上放下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砝码! 他看向吕惠卿,道:“舍此之外,还有个事情,相公到了熙河,也要重视起来!” “抹邦山的资圣禅院主持普济怀恩大师智缘,佛法修为深不可测,乃在世修行之佛爷!” “吐蕃诸部,若有纷争,相公若无空暇,可请普济怀恩大师调停!” 吐蕃人崇佛。 赵煦就给他们送和尚! 一位曾跟随上一代的西天三藏译经大师日称门下修行,且熟悉吐蕃各部风俗,曾跟着王韶开边的和尚! 再配合上,赵煦的指点,以及熙河官府有意识的引导、宣传、造势。 现在的智缘和尚,在熙河、吐蕃甚至西夏境内,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根据向宗回、高公纪的报告。 现在几乎每天都有前往抹邦山朝圣的队伍。 就连西夏国相梁乙甫,都曾派人私下到过抹邦山,供奉佛牙舍利,祈求庇佑。 第八百章 吕惠卿的恐惧 “普济怀恩大师……智缘吗?” 吕惠卿的眉头,微不可查的动了一下。 他当然是认识智缘的。 熙宁初年,他初识介甫相公的时候,智缘僧就已是介甫相公的座上宾。 所以,对于智缘僧,吕惠卿太懂了。 那就是个骗子! 靠着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以蒙骗世人! 然而,让吕惠卿悲哀的是——世人总是被这些人所蛊惑、欺骗。 这是吕惠卿很难容忍的事情。 特别是…… 眼前的少主,承载着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的希望。 于是,吕惠卿在思虑良久后,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的奏道:“陛下……” “子不语怪力乱神!” “且夫,自秦始皇以降……” 赵煦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相公是想说,秦始皇与徐福,汉武与李少君、少翁等人,唐太宗晚年迷信仙道炼丹等故事?” 吕惠卿低下头去:“不敢!” 赵煦戏谑的笑了一声,开始调侃起来:“那就是想和朕说真庙信贺兰栖真、通玄道人,仁庙拜李仲方为【显化禅师】的故事了!” 吕惠卿毛骨悚然,立刻起身,拜道:“臣死罪!” “臣安敢有此悖逆之心?!” 他当然不能承认,自己心中,对大宋朝的列祖列宗们的‘圣哲’有丝毫怀疑。 可他心中,却是真的有这些担心。 因为,赵官家们就爱上这些僧道神棍的当。 少主嘴里提及的那几个人,就是这大宋朝历代神棍中的典型。 贺兰栖真,太宗时人,其自称有百岁之寿,服气长生。 真庙即位后听说了此人的灵异,就下诏将之请到汴京。 拜为【宗玄大师】,赐紫衣道袍、白金、田宅、香药等无数。 有了这个先例,真庙时的牛鼻子们,顿时抖了起来。 一个个前仆后继的入京。 当彼之时,河中府的农民,华山上的隐修道士等纷纷靠着自称【我寿百岁】、【我有异术】等贺兰栖真开辟的赛道,混的风生水起,吃的脑满肥肠。 甚至纷纷得授御赐道号、官身。 在这些人中,最成功的是【通玄道人】。 这个自称【罗山太一洞主】的老道士,靠着各种行为艺术,自称自己生于唐代,亲身经历了唐末五代乱世,将真庙皇帝骗的一楞一楞的。 很多人都说,真庙封禅泰山,就是通玄等人撺掇的。 而真庙之后,这大宋的僧道们经过真庙朝的整合、发展、融合,竟是开辟出了新的赛道。 不再是道士,张口闭口就是我是唐代人、我有异术,我能辟谷之类很容易被人拆穿的话术。 而是开始了僧道合流,并从【我有异术,能xxx】,发展到【我善医术,能诊生死,明因果,知未来】。 典型代表就是那位【显化禅师】李仲方。 这位算是从仁庙到现在,世间僧道们诸多障眼法的开创者与开山鼻祖。 其非僧人,却总是穿着袈裟,其非道士,但说的是阴阳流转、吉凶,其非医者,但宣称自己能治百病,甚至一号脉就能知道人的过去未来,窥破因果,明了吉凶。 总之,主打的就是一个谜语人。 其最初就是靠着给人写字、诊脉,故作玄虚,来敛财、立人设。 恰好,仁庙晚年,急于子嗣,遇到此人就像遇到了救星一样,抱着就不肯放。 而林仲方看准了这一点,不断的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哄的仁庙大脑智商下线。 但,这位不是僧人却穿着袈裟,不是道士,却说能知阴阳流转,窥破吉凶,不是医生却可治百病,还能通过号脉知过去未来的谜语人,最终却是死在了仁庙之前。 他死时,可能年纪比仁庙还小。 但仁庙晚年,信他已经信到走火入魔。 非说人家没死,只是尸解飞升去了佛祖身边当菩萨。 便将之尸体塑成金身,送到寺庙里供奉,赐号【显化禅师】,时常派人去祷告,以祈求子嗣。 要是仁庙晚年,真能生一个健康的皇子。 搞不好,这【显化禅师】能被封为真菩萨,立其道场。 说实话,吕惠卿也搞不懂,那林仲方到底是怎么让仁庙相信,他一个张口闭口都是道家话术,却穿着僧人袈裟,每天都爱喝酒吃肉,自称能治百病,靠号脉知过去未来的神棍,是怎么尸解飞升去的西天极乐当的菩萨? 但吕惠卿记得很清楚,自己当年入京赶考,听说了这个事情后,心态顿时就变了。 大宋朝的天子! 天下人口中的‘宽仁敦厚之君’,一位君临天下数十载的【明君】,却被一个骗子耍的团团转。 这证明了什么? 年轻的吕惠卿,在当时就知道了。 皇帝也是人! 也可以被蒙蔽、欺骗甚至戏耍! 而且,皇帝们在这方面的智商,可能还不如正常的普通人! 这奠定了吕惠卿之后仕宦的人生。 是塑造了今天的吕惠卿的原因之一——当他知道,皇帝也能被欺骗、蒙蔽后。 那么,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敬畏的? 于是,他开始肆无忌惮,他变得百无禁忌。 同时,吕惠卿对一切僧、道的话术,都不再相信,甚至充满了怀疑。 对类似李仲方的人,更是充满了本能的敌视。 因为,吕惠卿知道,这种人一旦得逞了,就必然自己造成危害。 他们会和自己争夺圣眷,他们会抢在自己面前蛊惑君王。 而事实证明了他的想法。 当年的智缘,一度靠着话术,深得介甫相公信任。 吕惠卿岂能容他?! 便屡次和智缘为难,在介甫相公面前,多次拆穿了智缘的把戏。 智缘因此淡出了介甫相公的圈子。 但现在……此獠重现,而且得到了少主的信任! 这让吕惠卿再次生出危机感。 秃驴! 竟敢抢在吾之前,蛊惑圣智?! 该杀! 就是…… 吕惠卿抬起头,看向正在微笑的少主,他心下生出些毛骨悚然的念头。 “少主既对前代僧道之事,了然于心……” “为何会重用智缘?” 他想着这个,便拜道:“陛下圣哲若渊,既知僧、道之流……为何……” “为何会重用智缘?”少主轻笑着帮他说出了他不敢说的话:“甚至于不惜用佛牙舍利壮其声势,以朝廷之力助其扬名?” 吕惠卿咽了咽口水,匍匐在地。 便只听着少主悠悠道:“僧道神佛,天下信之众,不信者少!” 连王安石、富弼,都曾被神棍们耍的团团转。 就更不用说,其他普罗大众了。 在中古,迷信是主流。 不迷信的人,反而是异类。 而且,越是统治阶级的高层,就越是迷信。 譬如说,两宫慈圣,就都是虔诚的佛教徒。 天天吃斋念佛,每月初一十五,都要遣内臣去上香祈福。 也比如说,当朝宰执,或多或少,都信奉佛教或者道教。 唯一一个不信鬼神的人是已经去世的司马光! 至于赵煦身边的内臣、女官…… 有一个算一个,都在私底下,有上香、念经祈福的行为。 即使是赵煦,若没有在现代留学的经历,怕也是或多或少,会相信僧道们宣扬的那一套东西。 哪怕他在现代留学过,说老实话,对于冥冥中的鬼神,他也还是敬畏的。 毕竟,三世为人这种事情,不是神佛之力,就是来自更高维度的力量! 不过呢! 他这个人本来就很自信! 如今,三世为人,在庆宁宫醒来那一刻,在确认了自己重回少年,再走一回人生后。 他就已经意识到了—— 朕为什么能活出第三世? 显然,朕是有天命的! 天命在身,百无禁忌! 朕既天命! 于是,诸邪辟易!神鬼莫侵! 于是,什么神仙佛陀,他都无所畏惧! 有本事,你显形! 不然,朕就默认,天地神佛都是支持朕的。 在这种心理下,赵煦可以无所忌惮的拿捏大和尚,对着牛鼻子们使劲压榨。 甚至,不给他们赏赐! 就像去年淮南大旱,赵煦用尽手段,将在京道观、寺庙里的牛鼻子、大和尚,统统赶去淮南开法会,念经祈福,超度亡灵,安抚百姓。 但事后,却连一个铜板也没有赏给他们。 就是基于他的这个心理。 在赵煦看来——朕天命加诸于身,尔等为朕效命,已是积福积德,为什么还要给尔等赏赐呢? 要是给了尔等赏赐,那就是害了尔等的修行啊! 所以,尔等应该跪下来,膜拜朕,感恩朕,并说一声:多谢陛下成全! 自然的,对于智缘,赵煦也是当成工具人看待。 而且,他一直认为,是自己提供给了智缘一个这么好的创业平台和机会。 所以啊,智缘和他的徒子徒孙们,都应该感恩于他。 在这种心理的影响下,赵煦缓缓的对吕惠卿道:“故朕以智缘为棋子,在那熙河落下了这一子!” “所以啊……”赵煦眯着眼睛,看着吕惠卿:“相公到任后,可以尊重智缘,但相公要记住,相公才是承朕旨意,统筹熙河之相!” “智缘,只是协助、辅助相公,落实有关朝廷、熙河幕府关于吐蕃、党项乃至于回鹘战略的棋子!” 吕惠卿听着这些话,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再拜俯首:“陛下圣明!” 就是……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反而更加惶恐。 那种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感觉,更深了! 吕惠卿咽了咽口水。 他很快知道了原因! 这是恐惧! 对眼前的少主的恐惧! 恐惧的原因则是…… 少主……他连神佛,都当成了工具,视作棋子。 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是他所敬畏的呢? 当皇帝没有了敬畏之心,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种无所顾忌的巨大力量,一旦用错了地方…… 其造成的破坏,怕是远远超过,当年真庙迷信仙道,风风火火的跑去封禅,大兴土木,营造玉清昭应宫所造成的破坏! 第八百零一章 吕惠卿的请求 赵煦微微靠着椅背,看着在他面前,有些瑟瑟发抖的吕惠卿。 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了。 “看来……吕惠卿这个朕上上辈子,视为‘凶悍之臣’的人,也是会害怕的呢!” 尤其是,吕惠卿在他面前,表现出了这种姿态。 这让赵煦尤为得意。 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吓到吕惠卿】这个成就所带来的爽感? 当然了,也不排除,吕惠卿是在演戏。 毕竟,大宋的文臣们,人均戏精。 想当年,真庙闹出天书事件,又是封禅,又是兴建玉清昭应宫。 当时的宰执们,敢反对的人没几个。 大部分,都在争先恐后的捧臭脚。 阿谀奉承者,数之不尽。 就像所谓的【五鬼】,其实是替真庙受过的。 这就是皇帝! 功劳我来,骂名你背! 所以啊,赵煦也不在乎。 只要大臣们在他面前规规矩矩,且能够坚决贯彻并执行他的部署,那还要什么自行车? 孔子都说了——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只要他们能在自己面前,演一辈子的忠臣,那他们就是忠臣! 所以,赵煦只享受了一会,就对吕惠卿道:“相公,此地乃朕与相公论道之地,倒也不必如此拘礼,且起来说话吧!” “诺!” 待吕惠卿起来坐下后,赵煦就继续说道:“熙河一路,过去为边防重地,有监视西贼、吐蕃之任。” “而如今,渐为国家财政之重地!” “棉花一事,相公应该有所了解!” “臣在京城已耳闻目睹……”吕惠卿说道:“臣闻今年国家仅在棉布一事上,就收入数百万贯!” “此真陛下神威昭著,圣哲聪俊之故也!”说着他也送上了奉承之语。 赵煦听着非常受用! 甚至是得意的翘起了嘴唇来! 没办法,这熙河路的棉田,他算是赢麻了。 大宋在棉花一事上,赢了不止一次。 既利用棉田,将大量羌人、吐蕃人和党项人,圈在了棉庄里,将这些不稳定力量,变成稳定的雇工和为大宋中兴奉献青春与子孙的一员。 同时,熙河路的棉花所带动的纺织业发展,也是非常喜人。 棉布的销售和出口,更是为国家财税,做出了杰出贡献。 最重要的是,赵煦在熙河路,完成了现代教科书上所说的【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这一重要步骤! 因为,在熙河路,雇佣雇工开垦棉田、种植,所支付的货币。 除了少部分是铜钱外,都是铁钱! 哪怕,现在已经换成了质量更好、币值更坚挺的精铁钱。 但这也是一把剪刀啊! 赵煦利用这把剪刀,完成了对熙河雇工的收割。 关键,还没有造成怨言。 无论是雇工们,还是棉田主们,对此都很满意。 甚至觉得赵官家很良心! 而铁钱这种东西,只等徐州利国监开始稳定投产。 要多少有多少! 利用这把剪刀,赵煦可以继续收割熙河路雇工们的血汗。 带英的羊吃人,怕也比不上赵煦现在掌握的这把剪刀。 因为,赵煦已经把剪刀对准其他人了。 在熙河尝到了甜头后,赵煦已经让人,带着数千万枚铁钱,跟着从广西来的糖船南下。 将赵官家的福报,送去西南诸蕃、大理、交州、交趾。 很快就可能形成一个贸易网络。 来自交州甘蔗园里的蔗糖,将会被漕船或者海船,送到大宋的扬州、杭州、苏州、汴京等大城市,满足大宋士绅们对糖的需求。 而汴京和徐州利国监、未来京东路的铁监所铸造的钱币,则将随着糖船,运回广西、交州,然后输入西南诸蕃、大理、交趾甚至占城、真腊、渤泥、三佛齐乃至于大食! 各国人民的财富,将被这把剪刀收割。 什么中古的三角贸易啊!? 当然,这个贸易网络并不稳定。 且会随着大宋精铁/钢铁产量的增加,而终有崩溃的一天。 但现在不是还能进行吗? 至少现在,精铁这种东西,还是很有价值的。 想到这里,赵煦也就简单的与吕惠卿说明了一下,他对熙河路棉田的部署。 总结起来就是,利用现在精铁值钱的空窗期,用铁钱换熙河各族人民的血汗。 然后,将这些各族人民的血汗所种出来的棉花,送回汴京,让汴京的纺织业得到第一桶金,开始运转。 从而使得大宋的纺织业,渡过最脆弱的萌芽期,茁壮成长。 所以,赵煦要求吕惠卿在熙河,严格控制棉庄的棉花。 在其任期内要做到,坚决管控棉花的产量。 拿出榷盐、榷铁的精神,对各棉庄做到民种官收。 吕惠卿听完,内心越发的畏惧起赵煦来。 但在同时,他对赵煦的忠诚,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甚至已经超过了元丰八年,赵煦处死张之谏后,他当时感恩戴德之余,所萌发出来的忠诚。 因为赵煦处死张之谏,所体现出来的只是爱护。 在吕惠卿看来,这可能只是先帝曾经嘱托过的原因。 所以,他虽然感激、感恩。 但也仅限于此。 现在就不一样了! 赵煦对熙河的部署、安排,冷酷无情,条理分明。 这让吕惠卿感受到了一种来自灵魂层面的认同。 如同久旱逢甘霖,也是海外逢知己一般的心绪,在吕惠卿心中生起。 在这一瞬间,吕惠卿知道。 他想要完成自己的理想抱负,实现自己的政治追求,只能依靠少主! 于是,吕惠卿在听完赵煦的部署与说明后,第一时间就拜道:“臣谨奉陛下指挥,必夙兴夜寐,不负所托!” 赵煦听着,微微颔首,对吕惠卿做出了高度评价:“方今天下,能率熙河士绅以致太平者,唯相公一人而已!” 吕惠卿配得上这个评价! 当代的士大夫们,攻击吕惠卿是商鞅在世,韩非子转世。 这并非诬陷、诋毁。 而是事实!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吕惠卿甚至比商鞅、韩非子走的更远,更激进! 赵煦在现代,看过吕惠卿传世的一些著作。 他知道,吕惠卿的想法,也明白吕惠卿眼中的世界。 吕惠卿却是激动起来,道:“臣蒙陛下信重,必尽忠报答,虽百死而不休!” 赵煦颔首,忽然对吕惠卿道:“朕近日读书,忽有所感……” 吕惠卿不太懂的看向赵煦。 赵煦微笑着,继续说道:“朕以为……夫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而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则自视其为刍狗者而已也,则其所以应世之迹者为刍狗可知也!” 吕惠卿头皮发麻,浑身颤栗,看向赵煦的眼神充满了狂热。 赵煦则笑着,看向他问道:“相公以为,圣人应世之迹是什么呢?” 吕惠卿几乎是用着颤抖的声音道:“礼仪仁义法度者也!” 赵煦颔首:“所以啊……” “相公当善用这些圣人应世之迹!” 赵煦说的这些话,是吕惠卿的文章。 准确的说,是他在绍圣时代写的《庄子义集校》的内容。 在现在,吕惠卿应该还没有动笔。 赵煦选择将之说出来,既是在拉近和吕惠卿的关系,让吕惠卿知道,自己与他是同路人。 同时,也是在提醒吕惠卿:别什么东西都写出来啊! 就算要写,也等到你将来致仕退休后在写! 至于现在嘛…… 天下百姓皆刍狗! 身在局中,哪怕圣人,也只能学着当刍狗,用刍狗们能懂、能解释的道理、文字阐述天道。 在这个过程中,就产生了仁义道德礼法秩序这样的‘应世之迹’。 现在,相公也身在局中。 自然要和圣人学习。 得‘和其光,同其尘’,玄同于天下人! 所以,仁义礼法不能丢! 不止不能丢,还得天天念叨,时刻放在嘴边。 毕竟,赵煦在现代看过历史书,欧陆的殖民者,也都是这样,一边念着‘上帝慈悲、神爱众生’,一边血腥镇压着殖民地人民。 大宋的士大夫们,自然也能念着孔孟仁义忠恕之道,将无数生命,投入炼狱。 大不了,千百年后的子孙,对着受害者的子孙鞠躬道歉:“很抱歉,当年……确实错了!” “但是……过去的都过去了,请让我们展望未来吧!” 赵煦感觉,像吕惠卿这样的人,假若越来越多的话,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子孙后代哪怕想道歉,可能也找不到道歉的对象了。 因为在吕惠卿这种人眼中,没有仁义道德,只有冷冰冰的天道。 这个天道,就是他的理想和抱负。 为了贯彻他自身的理想抱负,他可以舍弃所有,献祭一切! 正如他自己所说——天任理,人任情,任理则大而公,任情则小而私。 意思就是,你们的爱,只是小爱,这种小爱长远来看是有害的。 我虽然残酷、冷血、无情。 但我有大爱! 我的爱,正如严父之于孝子,以棍棒教之。 使其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使其走正道,守法度,循规矩! 吕惠卿听着赵煦的话,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 然后,他躬身再拜:“陛下德音教诲,臣谨受教!” 在这一刻,吕惠卿正式将赵煦,视作了他可以依靠,且值得终生效忠的君王。 因为,他发现自己与‘君上’,已达到了传说中【上下同志】的关系。 这可是文王之于太公,武王之于周公的关系。 于是,他抬起头,低声说道:“臣有一不情之请,望乞陛下成全!” “嗯?” “汴京新城外,有商贾曰:李二虎者,其人善营贾事,臣有意以其为门客……以其营商之能,而取财货!” 说这些话的时候,吕惠卿是极为坦诚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自己想要的东西,从不遮遮掩掩,而是光明正大的说出来。 就像他那些,被包括新党在内的无数士大夫所抨击的文字一样。 他就那么写了出来。 无所谓其他人的看法。 赵煦听着,轻笑一声,道:“相公所请,朕自无不许!” 他还真有些期待。 期待着,在吕惠卿的荫庇和保护、鞭策下,那李二虎能走多远? 是成为大宋第一个托拉斯、卡特尔、康采恩吗? 对此,赵煦是很期待的。 甚至是鼓励的! 因为,赵煦不能下场做这些事情。 包括他所扶持的商贾,不能下场做这些事情。 这不仅仅是为了避嫌,为了转移矛盾,避免让皇室成为枪口。 同时,也是让竞争更充分。 众所周知的——资本这种东西,不能官营。 官营必然积弊丛生,只会沦为衙内/专员/委员或者其他任何相似名称者的饕餮盛宴! 所以,哪怕孙赐,等其走上正轨,赵煦也是要放生的。 第八百零二章 圣师 四月将尽,当夕阳的余晖,落到抹邦山上时。 资圣禅院中的钟声,开始回荡在这片沙门净土中。 数十名穿着红色翻领长袍,来自青唐城的吐蕃贵族们,匍匐于资圣禅院的佛堂中顶礼膜拜。 虽已须发皆白,但宝相庄严的大宋御赐紫衣、赐号【普济怀恩大师】的智缘和尚,闭着眼睛,口中用着梵音,念诵着密宗的经文:“若忿恚无慈贪爱多轻浮,傲慢自夸矜抉择不应依……” 吐蕃贵族们听着,感动的热泪盈眶,激动不能自已。 他们都有修行,自然知道,眼前的圣师所念的经文,就是他们渴望已久,却始终接触不到的真正佛经。 来自西天,来自释迦摩尼佛诞生的圣地中所流传的真经。 是马鸣菩萨这位已经证得正果的菩萨亲自所著的经文。 而与这篇经文结合在一起的,则是密宗根本十四堕之戒律。 哪怕在天竺,这等戒律,也只在上师和上师的弟子之间流传。 即使在乌斯藏,也只有莲花生大师入藏传法时,才传授了弟子们这等根本戒律。 而如今…… 他们这些如同蝼蚁般的凡人,却有幸能听到这真经的经文。 每一个人都是虔诚无比。 等那位宝相庄严的圣师,念完经文。 青唐城的贵族们,集体对着智缘膜拜:“圣师慈悲!” 对这些虔诚的信奉着佛教的贵族来说。 没有什么比他们方才亲身经历的事情,更能让他们激动的事情了。 其中一人更是拜道:“弟子邦彪篯,代青唐数十万信众,拜请圣师,亲临青唐,传法讲法,超度亡魂……” “若得圣师慈悲,吐蕃信众感激不尽!” 智缘缓缓睁开眼睛,看向那位匍匐于这佛堂上的年轻人。 他满脸慈悲,无比庄严,也无比肃穆。 “善哉!善哉!”智缘叹道:“我与青唐自有缘法在!” “不在今生,便在来世,必往青唐城,与诸位施主讲法、讲经……” 说完,他便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敲了一下面前的木鱼。 咚! 清脆的木鱼声,仿佛有着魔力般,让人安宁、祥和。 也让邦彪篯,自知僭越,当即拜道:“愿得圣师,来日降生青唐时,去诸般苦,解万般孽,度亿万人!” 智缘没有说话,只是再敲了一下木鱼。 咚! 然后又是一下。 咚! 所有吐蕃贵族,集体匍匐再拜:“喇嘛牵!” 这是密宗弟子,在膜拜上师时才会说的话。 这意味着,这些人,都已将智缘当成了自己将要皈依和信奉的根本上师。 这在密宗中是很严肃的事情。 但智缘对此却并不表态,只是再次敲了一下木鱼。 邦彪篯等,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一般,纷纷惊喜的抬头:“喇嘛牵!” 这才再拜而辞,一个个起身,亦步亦趋的退出了智缘所在佛堂。 每个人的脸上,既有着喜悦,也有着激动。 终于…… 拜谒了圣师! 他们从此,可以在修行中,观想今日圣师的慈悲与宝相庄严,从而理解并接近圣师的慈悲,并最终修成自己的佛法。 但在人群中,邦彪篯却有着自己的心思。 作为阿里骨之子,同时也是这一次使宋的正使。 邦彪篯肩负着让青唐吐蕃政权延续的使命! 没办法,如今他的父亲的青唐政权,已是风雨飘摇。 不夸张的说,存亡只在旦夕! 去年的战争失败,不仅仅是让青唐城失去了最可靠的战力——青宜结鬼章。 青唐城的战略态势,在战后立刻陷入到了,自唃厮啰立国后最危险的境地! 溪哥城的溪巴温与邈川城的温溪心,在战争中从摇摆观望,倒向了南朝。 这使得青唐城不仅仅失去了与党项联络的通道。 同时也使得青唐城脆弱的侧翼被暴露。 一旦发生战争,宋军从邈川城发起进攻的同时,派出一支精锐骑兵,取道溪哥城,绕到青唐城的后方。 那,这对青唐吐蕃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这还只是军事上的危险! 政治上的危险,更加恐怖! 青宜结鬼章被俘,结瓦龊在退守西海后,接受了南朝的招降。 这不仅仅让他的父亲,失去了一支强大的可靠的支持力量。 也使得青唐城内,人心浮动。 很多贵族,都已经在思考一个问题了:一个回鹘人,凭什么统治我们吐蕃人? 这个问题,无比致命! 因为,这些人只要再细想一下,就会得出一个无比恐怖的结论—— 既然阿里骨无能,又没有赞普的血脉,更得罪了汉家阿舅,还让我们陷入危机之中。 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去延请一位真正的赞普后人来继承伟大的唃厮啰的基业? 比如说,溪哥城城主就很不错! 而那些六部后人,则会想:唃厮啰的血脉,好像也不行啊! 要不……我们还是拥立一个我们自己人吧! 比如说,邈川城之主,温浦奇之子就很不错! 在这种局势下,邦彪篯的父亲阿里骨,只能选择接受来自汴京的汉家阿舅的命令。 派他这个世子入宋,去汴京城,去到汉家阿舅面前,摇尾乞怜。 以寄希望于汉家阿舅的慈悲,能够加封他父亲的官爵。 最好封一个如同唃厮啰一般的王爵! 靠着来自汉家阿舅的背书,补全合法性。 这是他的首要任务。 除了这个任务外,他还有另外一个同样关乎青唐城安危的任务——延请大宋圣师【普济怀恩大师】到青唐城讲法。 最好,将这位圣师留在青唐城。 如此,他们父子就可以依靠的信仰的力量,重塑青唐城的政治生态! 想着那位【圣师】的面容和声音。 邦彪篯便微微吁出一口气来。 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普济怀恩大师】的影响力,还局限在这南朝熙河一路。 彼时,在整个吐蕃、西夏,佛牙舍利才是所有人都关注并聚焦的宝物。 几乎没有人将那位南朝天子派来的老和尚放在眼中。 但短短一年之中,这个僧人就已经完成了从【老和尚】到【圣师】的蜕变。 其讲法确实是庄严肃穆,神圣非常。 所讲的经文,也确实是直接来自西天处的真经。 其佛法修行,也是真的深厚。 这个都是骗不得人! 然而…… 真正让其崛起,并迅速成为无数信众认可的【圣师】,却要归功于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就是,在传说中,邈川城的温溪心,在朝圣时,曾梦到佛祖对其讲经。 等他来到这资圣禅院,就发现那供奉着佛牙舍利的佛塔,放出虹光,有梵音阵阵。 在传说中,当时看到虹光,听到梵音的人,不止温溪心,还有追随他的数百随从。 于是所有人来到佛塔下,顶礼膜拜,礼赞佛祖。 在这个时候,他们都听到了一个慈悲庄严的神圣之音对他们说着一个预言。 数百年前,乌金国太子莲花生降生之时。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就已经预料到了,数百年后莲花生大士的道统,将在乌斯藏衰竭。 同时也预见到了西域佛国将发生佛难。 于是,菩萨泪流满面,向佛祖祈祷。 佛祖为菩萨的慈悲所感动,于是施法,预见未来,窥破因果。 因而知道,当莲花生大士的道统衰竭,当西域佛国出现佛难以后,转机也将萌生。 一个全新的弘法契机,将会出现。 但是…… 这个契机,需要一位修持高深的尊者,牺牲自我,降生人间,历经百世轮回,才能功德圆满。 观世音菩萨于是,到处寻访一位愿意牺牲自我,入世轮回修持,弘扬佛法的尊者。 最终,菩萨寻到了一位自愿入世,轮回重修的尊者。 这位尊者舍弃自我,圆寂入灭,真灵入世。 将从点滴处开始,以无上慈悲佛法,救灾解厄,经百世轮回,不断重修,而功德圆满,证得果位。 当温溪心等人听完预言,恰在此时,资圣禅院的主持【普济怀恩大师】,出现在他们面前。 虹光映照之下,大师明了前世今世,知悉了自己的使命。 于是便立下宏愿:“愿我来世,降生邈川,度化世人,弘扬佛法,消灾解厄,救度百姓!” 虽说,这些都是传说。 都是温溪心与资圣禅院在自说自话。 一开始,也没多少人放在心上。 然而,去年的战争改变了一切。 在战争中,资圣禅院的【普济怀恩大师】,怀无上佛法,以慈悲之心,请出佛牙舍利,带领禅院僧众以及信众,奔走在战场上。 他们不分敌我的为受伤者摸顶赐福,并救度其中的可怜之人。 每当他们出现在战场上,受到佛法感召的双方,就会主动跪下来,接受【圣师】的赐福,很多凶恶之人,都被【圣师】的慈悲感化! 不止如此! 【圣师】还表现出了诸多灵异、神异的现象。 比如说能预兆灾厄,也比如说,能让穷凶极恶之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诚心悔过。 更关键的是其所救治的伤员,很多都得以奇迹般的康复。 许多人,本来都已被判了死罪,认为无药可救。 却被【圣师】救度! 这些人里,有汉人、吐蕃人、羌人、党项人。 在慈悲的【圣师】面前,众生自惭形愧。 于是,其名声越来越大,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推崇与膜拜。 战争结束后【圣师】也没有休息。 而是出现在熙河各地的棉庄,他向苦难的百姓赐福,为得病者施药,给不平者伸冤。 最终,其名声超越了国界。 温溪心趁机大肆宣扬,当初在佛塔下听到的预言。 【圣师】来世,将转世邈川,救度众生,弘扬佛法的事情,在整个湟水流域轰传。 于是,无数牧民、贵族,纷纷前往邈川城。 他们都希望,可以生活在【圣师】转世之地。 甚至,希望自己家有机会,诞下一位预言中转世的【圣师】。 这种打法,别说是阿里骨了。 乌斯藏的赞普们,恐怕也没有见过。 而宗教的力量,是如此强大。 以至于,邈川城在几个月内,就展现出了超越青唐城的趋势。 毕竟…… 乌斯藏现在的情况,青唐吐蕃的贵族们,其实也是有所耳闻。 所以他们知道,现在乌斯藏分裂的王朝中,已经出现了化家为寺的现象。 很多大贵族,都开始修建寺庙,并自称寺主,使贵族身份与僧人的身份合一。 让这些大贵族家族,在掌握土地的同时,也掌控住统治下的军队、农奴的精神世界。 这样做的好处,是毋庸置疑的。 而,现在,在南朝,在汉家阿舅治下,出现了超越乌斯藏的佛法。 有心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新时代,一个佛法与贵族世袭身份完美融合的时代,已经降临! 只有拥抱祂的人,才有未来! …… 在送走邦彪篯为首的吐蕃贵族们后,佛堂内的智缘睁开了眼睛。 “阿弥陀佛!”智缘念诵着佛号,宝相庄严,神圣非常。 “大师……”一个青年僧人,出现在他面前,拜道:“经略相公遣人来谢……” 智缘双手合十,道:“请代贫僧谢过经略相公……” “就说贫僧为国,不求赏赐!” 说着,智缘就慢慢的起身。 他已经很老了。 但他的心了,却无比年轻。 因为他知道,他必将证得正果! 在天子的帮助下、指导下。 那青年僧人走到智缘身边,搀扶着这位熙河路的【圣师】,汴京城的天子,动用了包括太医局的军医们在内的无数力量,塑造而成的【在世活佛】。 是的…… 去年的战争中,那些救度伤员的僧人,全部都是临时剃度的军医。 而施给的秘药,则是来自汴京熟药所制备的伤药。 至于【圣师】进入棉庄,为雇工们摸顶赐福,讲经诊病,甚至平冤昭雪,主持公道,都是有剧本的,提前准备好的。 且有着熙河路官府专门协助的。 在同时,这也是棉庄的庄主们,再三延请的。 因为,大家都发现【圣师】到地里走一遭,胜过千言万语,还能让雇工们的工作效率大大提升。 于是,棉庄庄主争相恐后的延请【圣师】。 年轻僧人当然知道这些,因为他全程参与其中。 也因为,他就是官家派来,专门服务、监视这位【圣师】的人。 第八百零三章 兄弟 “大斧,大斧……”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王大斧从酣睡中唤醒。 他迅速反应过来。 那是他的恩主,向宗吉身边的亲兵的声音。 王大斧立刻起身,打开房门。 向宗吉的身影,映入眼帘来。 这位如今已经升到了熙州兵马提辖的太后族人,满身的酒气,也不知又是在那里喝了一宿的酒。 自去年的战争结束后,向宗吉就彻底的沉醉在了熙州的酒池肉林中。 每日不是在宴客,就是在被人宴请。 汴京买来的酒曲酿造的玉液酒是一坛坛的下肚,人也经常喝的五迷三道。 王大斧见着向宗吉摇摇晃晃的样子,赶紧扶住他,问道:“提辖您这是……” 向宗吉哈哈大笑,摇摇晃晃的趴在王大斧的肩头,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塞给王大斧:“大斧啊……这是刚刚从交州来的信……” “找到汝弟了!” 王大斧一阵恍惚。 他的弟弟大枪找到了? 他赶紧扶着向宗吉,来到房中坐下来,急切拿着信就看起来。 信是标准的官府公文格式,王大斧如今也是官府的一员,自然识得这种公文。 这叫‘官牒’。 是官府之间用来证明谋事或者说明某事的文书,常常用于互不隶属的不同官府之间的往来。 而在这封‘官牒’上,盖着交州宣慰司与交州右江安抚司的官印。 而这两个官署,王大斧在邸报上见过。 知道它们都是章相公南征后,当朝天子下诏建立起来的。 是如今朝廷管理、羁绊交州土官的官署。 简单的说,是两块牌子,一个衙门。 其主官都是同一个人——吕嘉问。 王大斧看到这些官印,心中就踏实起来。 他正欲去看其中的文字,就听着向宗吉道:“大斧啊,汝兄弟确实都是有福气的!” “你可知,你那弟弟,如今在交州何人门下用事?” 王大斧抬起头来。 向宗吉哈哈大笑:“高家的高遵惠门下!” “虽然只是替高遵惠看护、押运蔗糖的保甲兵,却也是一桩好处!” “不止如此,他还蒙了圣恩,在那广源州之地,圈了好大一块地呢!甚至还娶了个交趾浑家!” 王大斧听着,咽了咽口水。 “俺弟成亲了?” 大枪他不是做梦都想要娶一个县主吗? 怎改了性子了? 不过也好! 早点成家,早点开枝散叶,早点收心。 向宗吉却是带着醉意,呵呵的笑起来:“也算不上吧!” “左右一个交趾妇人而已,多半还是买的!” “勉强算侍妾吧!” 向宗吉说着就嘿嘿的笑起来,看向王大斧,道:“大斧啊,你也该在这熙州,寻个浑家,当外室也好,妾室也好……” “左右得有个贴己的!” 王大斧憨厚的笑了笑,道:“俺在京城的浑家,还在盼着俺回去呢!” “俺家的大郎、二郎还有小妹,都在等着俺!” 向宗吉听着,哈哈大笑起来。 他喜欢的,就是王大斧身上这股憨劲和忠心。 富贵而不弃糟糠之妻,依旧顾念妻儿,也依旧想着妻儿。 甚至连这熙州包氏送上门来的女人,都予以婉拒,直言他上有老母年迈,下有子女未曾成年,家中大小事全凭妻子主持、操劳,故此……不愿纳妾。 这样的事情,让熙州人啧啧称奇。 也让向宗吉大感意外,对王大斧也更满意了。 因为施恩给这样的人,那么将来一定能得到丰厚的回报! 至少,这种人是不可能做出过河拆桥的事情来。 这可比那些白眼狼,强上一百倍! 正是因此,向宗吉才舍得投入。 甚至拿着自己的关系和人情,给王大斧寻找弟弟。 所以,他只是拍了拍王大斧的肩膀:“大斧不愿就算了!” “我要继续去喝酒了!” 说着,他就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 王大斧亲自扶着他,千恩万谢的送出门去。 看着向宗吉被两个亲兵搀扶着,摇摇晃晃,走向远方。 王大斧这才回到房中,他捏着手中的信,满脸的开心与高兴:“大枪……嘿嘿……大枪……你还活着……甚至都娶了浑家了……太好了啊!” “等俺回京,就将这个好消息,告知母亲!让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说到这里王大斧就面色严肃的看向抹邦山方向。 “佛祖那边,俺也得去还个愿才行!” “另外,三清那边,也须得去还愿!” 他曾亲自登上抹邦山的资圣禅院,在供奉着佛牙舍利的佛塔前长跪,祈求佛祖保佑,老母安康,妻儿平安,弟弟无事。 也曾在熙州城的道观中,对三清道祖祈求道祖们同样保佑他的母亲、妻儿与弟弟平安、健康。 这自然是需要还愿的。 而且,须得选个良辰吉日,准备好足够的香火贡品,郑重的还愿。 这是母亲教给他的。 做人,一定要实诚! 尤其不能对神佛怠慢! 王大斧一直恪守着母亲的教诲,认认真真做事,端端正正做人。 …… 大宋的另一端。 交州宣慰司,广源州,南安铺。 王大枪正在自家的院子里,仔细的淘洗着一盘金沙。 这是他和他的岳父、大舅子三个人,在过去一个月的辛苦劳动所得。 在院子的另一段,两个黑瘦的男人,正在磨刀,准备宰杀一头被捆在院子里的野猪。 这野猪是他们在家中山林里设下的陷阱所捕到的。 血已经放干净了,猪毛也都被火燎掉了,就等着宰割,然后腌制后风干,作为将来入山后的肉干。 当然,新鲜的猪心和猪肝得留下来炖汤。 作为这个家的女主人,王大枪的浑家杨小盈,则抚摸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在院子里的水井旁,浆洗着衣物。 她的脸比之过去,白皙丰润了不少。 显然,过去的几个月,她的营养很不错。 至少,比起她的过去,好了不止一倍! 王大枪在经过一阵仔细认真的筛洗后,他终于露出笑容。 淘金是一个非常吃运气和体力的事情。 这个月,菩萨保佑,他运气不错! 总算是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好的一次收获! 大的金豆、金块,加起来有差不多三两的样子,而现在淘洗出来的这些金沙,烘干后应该有个五两。 王大枪在心中迅速算着自己的账。 上个月去官府交金子的时候,金价是每两十贯制钱(注1). 这些金子加起来,应该可以卖上八十贯。 毋庸置疑,这是一笔巨款了。 但是…… 王大枪的眼睛,在自己浑家身上看了看,又看了看那正在宰杀野猪的岳父和大舅子。 他就低下头去。 他本来就欠官家两百多贯的钱,官家仁圣,只要他两成年息。 他本打算用一到两年还清这笔钱。 然而…… 他现在非但没有还掉,反而欠下了更多。 先是从农家的甘蔗田里赎回岳父和大舅子,这花掉了他五十贯。 就这,还是潘随潘官人的情面。 不然,去打听打听,进了农家的甘蔗田里的杨家人,是能随便赎的吗? 农家人恨交趾人入骨! 而在所有交趾人里,以杨氏最受农家人仇视。 去年正月,农家祭祖,祠堂里乌泱泱的跪了几百人。 个个都在头上裹着白布,血书着【父祖之仇,不共戴天】,发誓子子孙孙都要铭记父祖的血海深仇! 从农智会往下,农宗旦、农日新、农智胜…… 这些天子御赐【农氏】的土官们,个个对交趾的李家、杨家恨得咬牙切齿。 在这种情况下,进了农家甘蔗田的杨家人,哪怕是个下人、农奴。 但他们姓杨,这本身就是罪! 农家人最喜欢,羞辱和折磨这种人。 错非是潘随潘官人是高公事身边的贴己人。 同时潘官人还有着勾当右江广源等州钱谷公事的差遣,在右江安抚使吕相公面前也能说得上话。 靠着潘官人的奔走,王大枪这才能在农家的甘蔗田里,赎回自己的岳父、大舅子。 即使如此,他们被抬回来的时候,也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为了救他们的命,王大枪不得不花费重金,去请了经略府衙门的军医官们,用上好的伤药。 这就又花掉了他四十多贯! 好不容易治好了,还得给他们落户,靠着安抚司的【近亲投靠条贯】,将岳父、大舅子的身份从【交趾人】变成【皇宋臣民】。 而这还是得花钱。 这就又是几十贯。 然后,王大枪必须买马。 而且得买不止一匹! 因为,潘官人为了帮他,是出了大力的。 而他必须报答潘官人。 而潘官人在广源州,主要是帮高公事押运着蔗糖作坊里榨好的蔗糖。 这些可都是值钱的宝货。 必须武装押运才行! 不然,就可能出意外。 这就需要可以骑乘的马,交州这里能买到的是大理国的滇马。 每匹官价三十贯,王大枪买了两匹,这就又花了他六十贯。 于是,来到这岭南一年多,在这广源州扎根下来,也差不多一年的今天。 王大枪赫然发现,自己欠官家的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打着滚的翻了两三倍! 现在,他已欠下官家差不多七百贯。 年息两分,这一年利息就得要一百四十贯! 而他还有家要养,自己也要吃喝开销。 生活的压力,就像一座大山,紧紧的压在他肩头。 对王大枪来说,好事也有不少。 首先,他去年圈下的那几千亩荒地,如今都已经在官府造册登记完成。 这些土地,从此就属于他和他的子孙了! 然后,赎回来的岳父和大舅子,确实是干活的好手。 而且吃苦耐劳,勤恳本份。 有了他们的帮忙,自己每个月的淘金量都在增加。 这个月更是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八两之巨! 再有就是,靠着潘随的提携,他如今也混了个半官方的身份——现在的他,是皇宋交州右江安抚司广源州南安铺的保正。 虽然这个所谓的保正,既没有俸禄,也没有品级。 但他的大名,是写到了安抚司的花名册里的。 有了这层身份,地方上的土官子弟们,都得给他几分面子。 因为每四个月,交趾人交割贡米的时候,都是由各地的汉人保正们负责在当地雇工的。 谁家能去,谁家不能去?能去几个? 在这南安铺都是他王大枪说了算! 将淘洗好的金砂,倒入一个铁盘,王大枪拿着它走到火炉前,开始烘烤起来。 这个时候,门外的小道上,传来了马蹄声。 王大枪站起身来,看向门外,然后他就笑了起来。 来人也在门外下马,隔着篱笆和王大枪笑起来。 来人是潘随的小舅子。 准确的说,应该是潘随的妾室的弟弟。 他也是汴京人,大名唤作黄旗,因为排行老三,所以大家都叫他【黄三郎】。 “大枪,大枪,姐夫托俺,给你捎来了汴京的信!” 王大枪立刻惊喜起来:“可是俺娘的信?” “嗯!” 王大枪脸上露出期待之色,他赶紧问道:“可有俺兄长的消息?” “有的!”黄旗从怀中取出信来。 王大枪赶紧将手中的铁盘放到一边,过去开门,将黄旗请了进来。 只听着黄旗道:“却是要恭喜大枪兄弟了!” “汝兄王大斧,如今已是正式的官人了!” “而且是有差遣的那种!” 王大枪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他哥哥…… 那个平素一声不吭,只知道埋头练武,根本不懂如何与人打交道的哥哥,成了官人了? 他赶紧接过信,看了起来。 信,是母亲亲笔所写,王大枪第一时间就认出来母亲的字迹。 在信中母亲告诉他,大哥前年得了太后娘娘家的族人青眼提携。 然后跟着去了熙河那边,现在已是授了官身,官府那边,还多次派人登门道贺了。 几乎是每隔几个月,就能听到哥哥升官的消息。 如今,哥哥已经【因军功自三班借职迁左侍禁实授熙州南关堡兵马钤辖】。 不止如此,母亲还告诉他,向家来人,把哥哥家的两个儿子,都送到了附近的私塾里进学去了。 束脩和拜师钱,都是向家人出的。 向家的老封君(向宗吉之母,不是向太后的母亲),还请母亲登门见过一面。 所以啊,老母亲告诉王大枪,南方瘴疠,要是他在这里过的不如意,可以回家。 相信大哥会给他安排一个事情做的。 王大枪看完信,陷入了沉默。 大哥……居然变成了官人了…… 而且还是钤辖! 甚至攀上了向家的关系! 这让王大枪在为哥哥欢喜之余,内心之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特别是,当他看到母亲说,他可以回家,哥哥会关照他的时候。 王大枪想起了,过去他在汴京扛大包的时候,每次缺钱了,都是哥哥悄悄接济他。 在这一刻,王大枪再次想起了自己昔年的豪言壮语。 “俺要发财!” “俺要娶县主!” 在这交州的一年多时间,他一度忘记了这些事情。 但现在,他重新记起来了。 “俺一定要发财!”他默默的告诉自己:“然后风风光光的回家,让母亲替俺高兴!” “就像现在,母亲为大哥高兴一般!” “俺还得娶个县主,去伺候母亲!叫母亲也享受一下,被皇亲国戚叫姑母的感觉!” 他那个娶县主执念,是来自他幼年。 和他家同一条街上的富商,娶回了一位县主。 婚礼当天,娇滴滴的县主,跪伏于富商父母之前敬茶,口称新妇,拜为舅姑。 当时,年幼的王大枪在人群中看着无比羡慕。 也是从那时起,他发誓要娶一个县主回来! 如今,年少时的梦想,重新被唤醒。 王大枪拿着信,看了看浑家,也看了看浑家那隆起的肚子。 那里面有着他的子嗣。 然后,他看向黄旗,道:“三郎啊……俺听说,潘官人近来想在广源州搞保甲校阅?” “嗯!”黄旗点头道:“这是安抚吕相公压下来的差事!” “吕相公希望在交州各地,组织南迁客户,每六个月校阅一次,以便安抚司可以拥有一支可用的战力!” 王大枪看向黄旗,主动说道:“请三郎回禀潘官人!” “就说,这南安铺的保甲校阅交给俺大枪了!” “俺一定操练好儿郎们!” “不叫官人丢脸!” 黄旗大喜不已。 这事情是个苦差事。 因为,南下的客户,基本都是以元丰八年、元祐元年在河北、淮南工地上筛选出来的【英雄好汉】为主。 而【英雄好汉】们都是些什么成色? 这些人,都是滚刀肉,老油条! 叫他们给自己圈地、淘金,或者给他们工钱,叫他们去押运、办事,一个个都很积极。 但叫他们无偿的,隔三差五的组织起来操练军伍。 那就一个个都是推三阻四,各种不配合。 若再让他们守规矩,在校阅的时候,依军法从事。 那他们马上就能闹出各种事端来! 此地又非内郡,官府力量薄弱,很难强行逼着这些人心甘情愿的操练、校阅。 更麻烦的是,这些人里,很少有和王大枪这样有了家室的人。 大部分,哪怕官府千方百计引导,也不肯成家。 一个个都是有钱就赌,赌完就买醉。 燥起来的时候,就拿些铜钱,寻个土司家里的婢女交易一发。 就和过去的王大枪一般。 对这些人,安抚司几乎没有办法! 因为逼得急了,他们可能会润。 他们要是润了,是会影响吕相公的政绩的。 而吕相公最看重的就是政绩了! 正是有着这个背景,王大枪这个肯沉下心来成就立业的人,才会被提拔起来。 不然…… 真以为同乡之情,有那么金贵? 还不是没办法了? 只能是矮个子里拔将军! 所以,黄旗听到王大枪肯主动担起责任,才会这么开心! “大枪兄弟放心!” “这差事大枪要是办妥了,朝廷绝不会亏待大枪!” “安抚司的赏赐,绝不会短大枪一个铜板!” 天可见怜! 整个广源州到现在,也才有聊聊几人愿意承担起本地保甲的校阅、操练。 像王大枪这样主动承担的人,还是第一个! 第八百零四章 西夏的担心 进入五月后,兰州的雨水,渐渐变多了。 黄河的流量也充沛起来。 赵卨漫步在自家在兰州城外的棉庄中,看着那些辛勤劳作的雇工们,在田间地头忙碌的身影。 他微微点头,对此非常满意,于是,与陪着他来巡视的族侄赵先吩咐:“客户们辛劳耕作,饮食须得注意,不可怠慢,叫人家吃不饱!” “诺!”赵先拱手领命:“谨遵大人教诲!” 今年的棉花收获后,在确认了有利可图,而且是超乎想象的暴利后。 邛州赵氏的青壮,就几乎都被赵卨书信召来了熙河路。 邛州赵氏,是一个传承数百年的庞大家族。 元祖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的赵襄子——根据家谱,他们家这一支,是直接从赵襄子传下来的。 这或许有些攀附了,但第一个来到邛州定居,并开启了邛州赵氏一脉的祖先,却是有确切记载的——大唐故邛州刺史赵德明。 四百年下来,家族开枝散叶,尽管经历了战乱、水旱、灾荒等动乱。 但,邛州赵氏早已成为了邛州一大姓。 赵卨这一支,五服之内的族人,少说也有千余。 关系较近的,往来比较频繁的,有百余家。 每家选一个青壮过来,这就是一百多号人。 正是因为有着这些族人,赵卨才能确保,自己离任后,到了汴京,这些棉田依然还是他家的产业。 但,这还不够保险! 赵卨扭头,对着跟在身后的几个侄子道:“老夫很快就要离任……” “我离任后,棉庄中事,要多听新来的经略使招呼……不可胡来!” 众人纷纷拱手应诺,但心下却不怎么重视。 在他们看来,新来的经略使,再怎么牛,也得尊重一下他们这些老经略使的子侄。 此外,高家、向家的两位国亲还会留在熙河! 有着两位国亲在,就算是宰相出知熙河,也翻不了天! 赵卨哪里放心,他盯着这些人:“尔等要将老夫的话记在心中!” “郭仲通(郭逵),前些时日来信,说朝廷已定下了接任老夫之人……” 众人抬起头,看向赵卨,问道:“敢问大人,是哪位相公?” 赵卨微微吁出一口气:“十之八九是吕吉甫!” “啊!”众人目瞪口呆。 “那个说法马留?” “杀人不眨眼的吕老子?!” “穷凶极恶之人!” “怎是他?!” 赵卨看着这些不成器的混账,哼哼两声,训斥道:“朝廷自有安排,选材用人,自有条贯!” “尔等不过布衣白身,也敢妄加议论?” “都给老夫老实点!” “老夫离任前和离任后,不要捅出什么篓子来!” “不然,若落到吕吉甫手中,老夫也救不得!” 这还真不是恐吓! 哪怕赵卨远离汴京,也是知道的,当朝天子有两个心尖尖。 一个是章惇章子厚,另一个吕惠卿吕吉甫。 章子厚不必多说。 前些时日,其父去世,天子遣使举哀,破格下诏,钦赐神道碑,特旨赐丧仪之费十万贯。 其圣眷之厚,国朝之中,大抵只有晏殊等寥寥几人能与之相比。 至于吕惠卿…… 赵卨的眼中,开始带了些迷惘。 章惇有圣眷,还可以理解,毕竟新君即位前后的很多事情,是宰执们在处理的。 在那个时候,新君通常很容易对某个办事能力出色,且有着人格魅力的大臣,产生好感。 可问题是…… 吕惠卿他是今年才入京的! 在之前,他肯定没有见过天子! 所以,他不可能和天子有什么私人情感。 也正是因此,当元丰八年,张之谏案发的时候,朝野内外才会普遍猜测,是先帝曾嘱托过有关吕惠卿的事情。 然而,现在…… 天子却将熙河路,这个能在未来下金蛋的差遣,交给了吕惠卿! 赵卨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熙河一路,可不比过去了。 现在,脚下的这块热土,正在萌发勃勃生机。 不夸张的说,哪怕放头猪过来,都能躺着进两府。 故此,非天子亲信心腹,不可能被任命。 所以之前,赵卨一直猜测的是范纯仁或者吕大防甚至蔡京,来熙河镀金。 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吕吉甫这个福建子! 而吕吉甫来熙河,以他的性子,怕是不会只求两府的清凉伞。 他必然是冲着拜相来的。 赵卨忍不住吁出一口气,然后看了看眼前延绵的棉花田。 也恰在此时,他看到一骑快马,向着他飞奔过来。 “经略相公!”来人远远的喊着。 赵卨定睛一看,他认得对方,是他经略府里的准备差使种建中。 此人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出身! 前途远大的很! 在去年的战争,此子跟着种朴驰援溪哥城,立下了战功,于是,战后论功行赏,特旨擢升供备库副使。 这就是大使臣阶了! 尽管,是最低一级的大使臣! 但这依然叫人咋舌! 要知道,其满打满算,至今也不过入军伍一年。 哪怕算上他在京城天子身边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两年! 两年,正常小使臣连升一级都不够! 但他却直接跳过了整个小使臣阶,进入大使臣阶,开始从诸司正副使磨勘。 三五年后,拜遥郡,执掌一州兵马,甚至在关键时刻,为一路兵马都监,也不是不可能。 这就是【贵人】的含金量,外人羡慕不得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此子确实是知兵善战的。 溪哥城一役,战后叙功,他光是亲自斩首,就有六级。 所部斩首、俘虏前后加起来,将近三千之数。 所以,特旨擢升,合情合理,没有人能说闲话。 赵卨什么人? 当然懂顺势做人情,于是将之调到了经略幕府,担任经略府的准备差使。 所谓准备差使,乃是经略司下的职位,掌本路军州钱谷点检。 简单的说,就是管发赏的。 这是个肥差,也是个风险极大的差使。 因为,下面的丘八们,若发现自己到手的军饷、钱谷被人短了。 轻则闹事,重则兵变。 不知多少经略府的【准备差使】,都是栽在了这些事情上面。 这其中不乏出身高贵的【贵人】。 譬如已致仕的康国公韩绛的长兄韩纲,当年就是被丘八们给断了前程的…… 所以,赵卨的提携,既是礼物,也是毒药。 不过,目前来看,种建中干的不错,手脚很干净,同时做事也认真,与下面的丘八的关系也搞得很好。 种建中骑着马,一路疾驰,到了赵卨面前就翻身下马,拜道:“相公,西贼国相遣人来送最新一批的【被虏军民】……” 赵卨听着,微笑起来:“看来,西贼也听说老夫要离任的消息了!” 去年一战,西贼全线溃败、丧胆。 于是,大宋这边打出了四个党项人嘴里的【老子】。 河东吕惠卿、鄜延路刘昌祚、环庆路章楶、熙河路赵卨。 现在,熙河路的赵老子要离任。 西贼当然会来探探风向。 “他们怕是要失望了……”赵卨轻笑着:“走了老夫,迎来吕吉甫……” “走吧!”赵卨看向兰州城:“让老夫会一会,西贼国相的使者!” …… 兰州城,经略使行辕。 西夏使者梁子卿,坐在行辕后院的厢房中,他闭着眼睛,静静等待着。 梁子卿在过去的数月,曾多次往来兰州与南牟会之间。 他代表着梁乙逋,与南朝的熙河路,谈成了一桩又一桩的交易。 数不清的南朝精铁钱被搬了回去,然后融化铸造成武器、甲胄。 成为他的主君的依仗与实力。 以至于,现在的熙河路和他的主君之间,形成了一种危险但默契的关系。 一方面,双方依然在喊打喊杀。 南朝这边的口号是——收复灵夏,直捣兴庆府! 而他的主君口号则是——膺惩南蛮,收复兰州! 双方也都在确确实实的在认认真真的整军备战。 他的主君梁乙逋,如今据有南牟会,依托右厢监军司的各个监军,在认真吸取了去年战败的教训后,开始发力于打造自己的攻城部队。 重点是泼喜军! 如今,已将泼喜军扩军到前所未有的三千之众。 这是泼喜军自建军以来,所未有过的规模。 没办法! 去年的战争中,南蛮深沟壁垒,依托坚城要塞据守,然后等待大白高国疲惫,再用轻骑兵快速出击收割的战法。 让大白高国受尽折磨,损失惨重! 所以,这第一要务,就是要强化己方的攻坚能力和在野战中,面对敌方轻骑兵快速突击时的投射能力。 无论从那个方面来看,泼喜军都是必须强化的。 同时,他的主君也在学习南蛮的办法。 正在沿着边境地区,大量建设堡垒。 单单是今年,在兰州、会州之间的正面,就有着多达二十三座寨堡正在开工。 南蛮这边的训练和武备,也都在肉眼可见的加强。 他每次入境,都能看到,南蛮的城市、堡垒、防线出现了新的变化。 同时,越来越多的水车,出现在黄河沿岸以及黄河支流。 大片大片过去的荒地被开垦。 叫人心惊胆战,也叫人毛骨悚然。 总之,新一轮的军备竞赛已经开始。 但在另一方面,双方却都在私下里,默契的进行着频繁的交易。 除了明面上的榷市贸易,持续火爆。 大白高国的青盐、皮毛、宝石、玉石、黄金、白银,源源不断流入南蛮。 然后从南蛮这里,搬走一车又一车的铁钱。 在私下里,双方从未停止当初停战时达成的‘赎买被虏军民’。 一批又一批的老幼妇孺,被送来南蛮,换成精铁铸造的钱币。 起初,送来南蛮这里的,确实是历代被俘、被掳的南蛮军民及其后人。 然而很快,这些人就送光了。 接着,就是横山诸羌。 然后是甘州、沙洲的回鹘人。 他的主君,派出兵马,到处搜捕,活跃在贺兰山两侧的回鹘人,这些昔日的敌人,被大白高国重新重视起来。 一个又一个部落被破,老幼妇孺青壮,被送到了这南蛮的熙河路,换取珍贵的精铁钱。 这买卖,双方都感觉很赚。 所以,素来是一手交人,一手交钱。 可惜…… 这南蛮很快就要换经略了。 赵卨将会回京,且不再回来。 新的经略使一旦上任,没有人知道,他是否会继续前任的【赎买政策】。 一旦,赎买政策被中断,那他的主君的整军计划,恐怕就要陷入困境了。 失去了南蛮的精铁,无论是铁鹞子,还是泼喜军、撞令郎的武备,就都很难再继续提高了。 同时,来自南蛮的精铁钱,还是如今他的主君治下的地区,很重要的货币。 这些精铁铸造的钱币,如今在整个右厢各监军司中,都受到欢迎。 如今就连农奴,都已经学会了辨别真伪了。 正想着这些,门外传来了一个南蛮官员的声音:“大宋熙河兰会路经略使赵公有请夏国使者!” …… 一刻钟后,梁子卿被带到了这行辕后宅的一处院子里。 在这里,他看到了赵卨。 他与赵卨,也算是‘熟人’了。 所以,他直接上前拜道:“夏国使者梁子卿,见过上国赵经略!” 赵卨嗯了一声,淡淡的道:“贵使请坐。” 梁子卿再拜起身,来到赵卨身前大约三步的地方,在这里已经有着一条凳子。 他默不作声的坐下来,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封帛书,递给赵卨:“相公,这是我国本次依约送还贵国之失散人丁名目……” “望相公早日复核、签押,以便小使能押运钱货回国!” 宋夏双方在熙河这边的【赎买】,是依据去年,西夏国舅梁乙逋与大宋国舅向宗回达成的协议。 按照丁壮每人七十贯铁钱,妇孺五十贯,十二岁以下孩子三十贯、六岁以下十五贯的价格,进行统一赎买。 当然,落到纸上的文字肯定不会这么直白的明码标价。 而是用了无数堆砌起来的修辞文字。 比如说,熙河路方面发回汴京的劄子,就是全篇都在谈孔子如何仁,孟子如何义。 而仁莫过于爱人,义莫过于救人。 历代以来,成千上万的军民,失陷于西贼,父子分离,骨肉离散…… 惨惨惨! 汴京方面,自然不可能否决这样一个又仁又义的政策。 谁敢反对,就要做好,自己的反对意见,被刊载到汴京新报上,供天下人议论的准备! 当然,其实熙河路上下,都知道,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去【赎买】。 【赎买】回来的人口,都是劳动力啊! 而熙河现在就缺劳动力! 作为熙河路最大的棉庄庄主之一的赵卨,作为利益集团的一员,自然知道廉价的雇工的重要性。 所以,他拿着梁子卿递来的公文扫了一眼,就皱起眉头:“今次怎这么少?” “丁壮才三百,妇孺不过八十余,稚童百余而已……” 太少了! 连他家新垦的棉田都塞不满! 而熙河路的棉庄主们都在嗷嗷待哺! 就等着新的劳动力入境! 梁子卿也不瞒他,答道:“相公恕罪,实在是近来,甘州、沙洲的回鹘人都学精了……很难再找到大的聚落……只能在横山诸部中寻找……相公也知道,这有些难……” 赵卨眯起眼睛来。 他才不在乎,党项人送来的这些丁口是什么来路? 所以,他直接道:“甘州、沙洲的回鹘人难找……贵主为何不去西域找?” “额……”梁子卿顿时语塞。 西域? 那可是大白高国的客户! 得罪不起的。 因为得罪了他们,他们就可能关闭边境贸易,并截断丝绸之路。 这样一来,大家就都没得赚了! 赵卨见着,也不多说,只道:“也罢!” “且先交割吧!” “相关铁钱,有司已经准备好了,贵国将丁口送过来,有司就会将铁钱放到边境上!” 这是过去数月以来,惯常的交易模式。 也是一种避险的办法! 这是为了防止走漏消息,被汴京的乌鸦知道,然后给熙河扣【交通西贼】的帽子。 梁子卿点头表示认可。 “贵使还有事?”赵卨故意问道。 梁子卿点头。 “听说相公要离任了?” 赵卨点头。 “可知继任者是贵国哪一位大臣?” 赵卨冷笑不语。 梁子卿自然知道,赵卨不可能告诉他答案。 这个【赵老子】的双手,可是沾满了大白高国的勇士的血。 所以,他直接问道:“可是河东的吕相公?” 赵卨瞳孔聚焦。 也就是这个反应,让梁子卿捕捉到了:“看来还真是吕相公!” 梁子卿闭上眼睛:“从此边境要多事矣!” 吕惠卿在河东数年,可是把左厢折磨的苦不堪言。 根据掌握到的情报,此人最喜欢的就是拿着钱、粮砸人。 他在河东为帅,不止将整个河东路的财税,都用到了军事上。 还靠着南蛮老皇帝的旨意,将河北、京东路的财税,也拿去养兵、开战。 于是,其在河东,反向打大白高国的草谷。 每次出兵,都是浩浩荡荡,统帅数万精锐从正面摆开。 大白高国出动大军,他就退回去。 大白高国的主力若不出来,他就在边境地区,各种肆虐、破坏。 如今他到了熙河…… 若效仿其在河东的作为…… 那么,别说是现在的【赎买交易】了,恐怕连正常的边境榷市贸易,也可能受到限制和影响。 梁子卿顿时忧心忡忡。 赵卨看着他的模样,却只是冷笑。 从此多事? 哪次不是你们先挑事? 哦,现在,换一个可能会主动找你们麻烦的人,你们就悲天悯人了? 纯纯的欠打! 第八百零五章 面试(1) 元祐二年五月癸丑(初二)。 赵煦端坐在后苑的内池沼前,拿着鱼竿,看着水面。 两位穿着紫袍,系着鱼袋,戴着展脚幞头的大臣,在冯景的引领下,来到这内池沼前。 “翰林学士臣勰……” “资政殿学士知亳州臣宗孟……” “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赵煦回过头来,亲切的看着这两位大臣。 今天的他,戴着一顶大宋百姓常戴的平式幞头。 这种幞头,因为廉价、舒适,所以从官方到民间百姓,广泛佩戴。 现代的宋代历史电视剧里的员外们就常戴这种幞头。 至于他身上的衣服,则是一身轻便的白色麻布衣。 看着就像是一个在垂钓的寻常少年。 显然,这是在cosy! 可不要以为,只有现代的二次元年轻人才玩这个。 从秦汉以降,历朝历代的君王,也爱玩cosy。 而且,玩的比二次元年轻人更嗨皮,更用心。 很多人,甚至会沉浸式体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形象。 譬如说,鼎鼎大名的万寿帝君、飞元真君,就完全代入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甚至将之带到了工作中。 又譬如,满清的雍正,只要空下来,就会扮演唐宋的道士、渔夫,在圆明园和避暑庄园中大玩特玩。 至于大宋…… 真庙、仁庙,都是此道爱好者。 所以,对于赵煦的装扮,钱勰和蒲宗孟都不意外。 “两位学士免礼……”赵煦微笑着:“且来与朕一起钓钓鱼,也谈谈心……” 自从上次在这里召见了沈括后,赵煦就发现,一边钓鱼一边谈工作,更有助于增进君臣感情,拉近彼此关系。 所以干脆在今天,在这里一次召见两位大臣。 “诺!” 钱勰与蒲宗孟再拜,然后小心翼翼的上前,坐到了给他们准备好的椅子上。 一旁的内臣,将准备好的鱼竿、鱼饵、抄网,送到了他们手中。 赵煦等他们坐下来,就道:“两位学士,与朕垂钓,不必拘谨……” “该上鱼上鱼……” “是……”两人齐声答道,然后就手忙脚乱的开始上饵,一副钓鱼萌新的模样。 赵煦见着,只是笑了笑。 演技还需要打磨啊! 不过无所谓,今天的重点,不在钓鱼上。 “蒲学士……” “臣在!”蒲宗孟立刻打起精神,低着头面向在自己身侧的天子。 “朕已经看过了亳州方面的文牍……”赵煦悠悠说着:“学士在亳州,严抓治安,打击盗匪,使百姓安居,让人民安心……” 蒲宗孟立刻低着头答道:“陛下缪赞,臣愧不敢当……” 赵煦呵呵的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 因为不好接! 在大宋,每一个大臣,都和现代的流量明星一般,有着人设。 蒲宗孟的人设,就是抓治安,打盗匪。 这是贯彻他仕途始终的标签。 其自夔州观察判官开始,就一以贯之,坚持到今天。 就像他的为官奢侈,用度无节一样。 然而,任何事情,都会矫枉过正。 蒲宗孟的这个人设,也是一般。 严抓治安,对盗匪一刀切的进行严打,就意味着很容易出现冤假错案和用刑过度。 所以,蒲宗孟在这方面的记录,只能说毁誉参半。 喜欢他的,喜欢的很,恨他的恨之入骨。 而赵煦看中的,也正是蒲宗孟在治安方面的成就。 现在的大宋啊…… 治安问题,确实是要抓紧了! 因为,想要发展资本,就需要有好的营商环境。 怎么能出了大城市,就看到一窝一窝的盗匪,到处【劫富济贫】,乃至于出现梁山好汉呢? 必须重拳出击! 让好汉们去他们应该去的地方。 比如说交州、熙河! 可这事情是得罪人的,一般人是不愿意干的。 也就只有蒲宗孟才愿意,且心甘情愿的去做。 至于赵煦? 他是宽仁天子。 当然不能沾这个! 反正,蒲宗孟要是搞砸了,那就献祭他——朕还是个孩子!都是被奸臣蒙蔽了! 所以,赵煦略过蒲宗孟,看向另一侧的钱勰。 钱勰是昨天降旨,自中书舍人,进翰林学士的。 这位吴越王的六世孙,在叶康直案前后,因为站队正确,立场坚定,且坚决贯彻落实上意,于是他的投机,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翰林学士! 自钱惟演和钱易后,钱家又出了一个翰林学士! 就是,不知道他是否会和钱惟演一样,慢慢的飘了,然后卷入皇室内部的斗争中,最终只能黯然离京? 赵煦想着,就对钱勰道:“学士昨日的辞免表,朕已经看过了……” 在大宋,朝廷除拜重臣,循例被除拜者都是必须象征性的上表辞任的。 就像罢免,皇帝需要象征性的慰留。 百五十年来,只出过王安石这一个例外——王安石拜相,没有推辞,直接就接了旨意。 其辞相也同样没等慰留,上表后就直接走了。 钱勰听着,立刻就道:“微臣才疏学浅,德行微薄,方在中书,已显吃力……” “岂敢望翰林华选?” “况方今天下,文章之士,多如牛毛,才情绝高者,不知凡几……” “故陛下厚爱,臣实惭愧,伏望陛下收回成命,另择贤能……” 赵煦听着,虽然知道钱勰是在虚应故事,但还是点了点头。 因为钱勰说的对! 论文章,论才华,钱勰在如今的大宋,别说前十了,前二十都够呛! 旁的不说,单单是一个苏轼的存在,就足以让其他人,望而生畏。 在苏轼没有拜翰林学士之前,其他任何人进拜翰林学士,都得掂量掂量,自己能否经受得住当代文人的拷打和后人的评价? 这是今年出现的趋势。 因为苏轼的官阶到了可以进拜翰林学士的最低要求。 三月,朝请郎知登州苏轼,因政绩斐然,朝廷降旨嘉奖,苏轼自朝请郎【正七品】迁朝奉大夫【从六品】,馆阁贴职,自直集贤院为直龙图阁,正式跻身为大宋重臣序列。 于是,苏轼成为了所有想要成为翰林学士的人的拦路虎。 只要苏轼一天还没有成为翰林学士,那么,其他所有新除翰林学士,都会心虚。 没办法! 现在的苏轼,可是已经写出了包括《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江城子》、《定风波》等在内无数注定千古传颂的名篇的完全体苏轼。 当代文人,谁敢说自己的文章诗词水平是在苏轼之上的? 而偏生,赵煦一直将苏轼放在地方。 这就让人尴尬了。 大抵也就只有钱勰这样,脸皮比较厚的人,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朝廷的除拜。 而这,却也是赵煦想看到的效果。 翰林学士掌内制拜除文字,就不能用太有原则性的人。 钱勰这样的就不错! 所以,赵煦在看了看钱勰那张满脸都带着期许的脸后,就轻声道:“学士过谦,翰林学士,虽是玉堂清秘,乃词臣之极选,但其本职工作却还是为朕草拟拜除文字!” “所以啊……历代翰林学士,并不是选最好的文章之臣,而是用最合适的文臣……”赵煦看着钱勰道。 钱勰深吸一口气,他当然知道,天子的意思。 他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拜翰林学士——还不就是当初,天子让他写敕书,他问都不问,直接就写了? 所以,他到了学士院,也该继续如此。 这就是【合适】二字。 可是…… 钱勰忍不住在心中问自己:“一切唯上,不问其他……这合适吗?” 下一秒他就有了答案:“合适!” 谁说不合适了? 翰林学士,乃是四入头之一,更是天下文章词臣的荣耀。 苏轼苏子瞻的文章诗词,确实是天下无双! 可那与我钱勰钱穆父有何干系? 这做官呢,就不能矫情! 就像邓绾说的那样——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 于是,钱勰几乎是立刻就表忠了:“陛下爱幸,臣无以为报,独尽忠效死而已!” 赵煦轻轻点头:“学士的忠心,朕当然相信!” 对钱勰的人品,赵煦看的很准确。 这就不是个有气节的文人。 准确的来说,气节对其而言,只是一个需要的时候才会重视的东西。 为了向上爬,钱勰是可以不惜代价的。 就像在元丰八年前,钱勰是倾向新党的中间派。 在如今,他是调和派的中坚力量。 天天说着‘党争害国’、‘你不能只在胜利的时候才爱君父’一类的话。 而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元祐时代,此君在太皇太后垂帘后,迅速撕下了自己中间派的伪装,直接跳到了旧党阵营,对新党开炮。 其负责给章惇写的责贬诏书内容,那可是一点也不客气! 用词之激烈程度,不比苏轼给吕惠卿写的责授诏书轻多少。 一句‘泱泱非少主之臣,悻悻无大臣之操’,让老章记恨了一辈子! 所以,绍圣初年,章惇一回朝,第一个被拉清单的,就是这个钱勰钱穆父! 钱勰不止公事上是个墙头草,私事上也是一般。 他和苏轼是好朋友。 但,当年乌台诗案爆发,钱勰却选择了明哲保身,没有给苏轼辩解。 当然,你可以说,钱勰为了自保,无可厚非。 可问题是,替苏轼辩解,在当时的朝堂上,并没有风险。 章惇、王安石、司马光、富弼、文彦博,都已经出头了。 钱勰当时替苏轼说几句,最多算个跟风而已,不会有人打击他。 但他没有说话。 这本身就说明了一些事情。 所以啊,赵煦才会选他进翰林学士院。 一个听话的文字工作者,这就是赵煦给钱勰的定位。 说话间,蒲宗孟的鱼竿动了一下。 赵煦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在感受到赵煦的注视后,蒲宗孟的夸张的提了一下鱼竿。 本该咬钩的鱼,就此被吓跑。 他提上来的,只有空气。 蒲宗孟顿时夸张的懊恼起来:“唉!” “跑了!” “起码有五斤!” 赵煦笑了笑,道:“垂钓跑鱼,本是寻常,学士不必懊恼,下一条肯定更大!” “陛下所言甚是!”蒲宗孟拿着鱼钩,重新挂上饵料,抛入水中。 作为一个在现代历练过的资深钓鱼佬,赵煦看的仔细,蒲宗孟这次挂的饵料,压根没有挂好,怕是入水后,就要变成个空钩。 赵煦看破不说破,只是微笑着看着。 同时也期待着自己上鱼。 就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天气太热,气压太高,所以鱼儿不开口,总之,过了好一会,赵煦才总算钓上了一条一斤左右的鲤鱼。 看到赵煦上鱼,蒲宗孟和钱勰才长吁一口气。 然后,就是各种阿谀之词,脱口而出。 看得出来,为了这一刻,他们等待很久了。 就连冯景也学着他们,阿谀了几句。 赵煦听着这些人的阿谀奉承,加上中了鱼,不再是空军,心情也是大好。 当然,他心中明白,今天的任务,其实就是面试。 面试这两个大臣,看看他们能否领会自己的意思。 如今看来,钱勰大抵是愿意配合。 所以,接下来的重点,就是蒲宗孟了。 赵煦等冯景将鱼解下来,放入鱼篓,他重新将鱼钩抛入湖中。 然后,在等待的空隙,赵煦对蒲宗孟道:“蒲学士……” “臣在……” “朕记得,朕在上月庚寅日(初九),就命有司以急脚马递召学士回京述职……” “学士为何至戊申(27)后方才抵京?” “可是中途有事?” 这就是要看看这个家伙,会不会老实了。 蒲宗庙咽了咽口水,答道:“奏知陛下,臣本该早已入京……” “奈何行至中途,徐州有亲友知臣入京述职,便延请臣到徐州一会……本该到徐州一会,便立刻回京,奈何徐州出了些事情,臣又是个好奇的性子,便忍不住多留了些时日查探……” “望乞陛下恕罪!”说着,他就起身跪下来顿首请罪。 赵煦微笑着:“朕并无怪罪之意,学士不必如此……且起来说话……” “臣谢陛下宽宏!”蒲宗孟再拜。 等他起身重新坐下来后,赵煦就问道:“学士在徐州,见到了何事?” 第八百零六章 面试(2) 蒲宗孟小心翼翼的低着头,对赵煦道:“禀陛下,臣在徐州,见到了利国监中高耸的【铁炉】……”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前浮现出了他在徐州的彭城县中所见到的那些让人胆战心惊,如同神话中的建筑一样,冒着滚滚浓烟,昼夜燃烧的【高炉】。 蒲宗孟发誓,那是他此生见过最壮观的景象。 “利国监如何?”赵煦听到利国监三个字,就翘起了嘴唇。 那是他现在最骄傲之地。 也是一个必将改变世界的地方。 最初的工业之火,已经点燃。 熊熊燃烧的煤炭,所炼化的铁水,必将改变世界! 蒲宗孟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回忆着自己在彭城的见闻,轻声道:“以臣愚见,其将为我朝之军国重器!” “嗯!”赵煦点头:“朕也是这样觉得的。” “所以,学士在利国监,见过宋押班了?”赵煦忽然问道。 蒲宗孟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答道:“是!” 他和宋用臣,也算是老熟人了。 熙宁初年的时候,他就和宋用臣有过交集了。 蒲宗孟旋即开始解释起来:“臣在彭城,只是循例拜谒了押班……除此之外,并无往来……” “哦!”赵煦抿了抿嘴唇,对此没有疑问。 宋用臣他是了解的。 宋用臣可能贪,可能徇私,也可能背着他搞小动作。 但和蒲宗孟私下里勾结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还没那个胆子! 蒲宗孟的反应也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赵煦也就不在纠结,而是问道:“徐州人杰地灵……学士在徐州相信也是有许多亲朋故旧的吧?” “是……” “臣在徐州,还见了许多友人……”蒲宗孟道:“此番奉旨回京,正欲向陛下与两宫慈圣举荐其中贤才……” “学士且为朕试言之!”赵煦说道。 蒲宗孟调整了一下心态,说道:“譬如说,徐州有处士,名【陈师道】乃故中书舍人、皇子阁笈注臣巩弟子……” 赵煦惊讶了一声:“竟是南丰先生的弟子吗?” “是……” “南丰先生,乃皇考为朕亲选的辅政大臣……”赵煦感慨道:“惜天不假年,弃朕而去……” “这位【处士】既是先生弟子,朕自当推恩拔擢!” 说着,赵煦就对身侧的钱勰道:“此事,便烦请钱学士,待朕草敕书吧!” 钱勰如今还没有卸任【中书舍人】,自然有资格替赵煦写这种低品文臣的拜授文字。 钱勰闻言,立刻起身,躬身问道:“未知陛下愿授徐州处士陈师道何职?” 赵煦想了想,道:“南丰先生,一生倡学……” “既是其门人,自也当承了先生之志!” “这样罢……授其徐州州学教授,以三年为期,观其成败……其若果能兴学、兴教,教书育人,再擢太学以为教谕……” “诺!”钱勰躬身领命:“臣回中书省后,即刻草制敕书。” 这种州学教授的除授文字,都是有模版的,随便改一改,调整一下先后顺序,再配合上天子的意思,强调一下这次除授是因为【故中书舍人臣巩】的原因,再说明一下是天子追慕【老臣】的缘故就可以了。 所以,都不需要怎么用心,一刻钟左右就可以写出来,然后用印送去门下省复核。 门下省肯定秒过,接着送都堂,都堂那边也会闭着眼睛通过。 明天,敕书就会发去徐州,端午节后,陈师道就可以上任徐州州学了——假如他不拒绝的话。 赵煦颔首,然后看向蒲宗孟,道:“除了此人外,学士还有什么人推荐吗?” 蒲宗孟咽了咽口水,想起了在徐州见到的蔡卞。 以及蔡卞带他结识的那几个人。 犹豫了一下,他将那几个人的名字说了出来。 赵煦听完就笑了。 因为这几个人,石得一已经报告过了。 都是蔡卞在淮南地区发掘出来的官员。 这些人之前,一直在选海挣扎,连个举主都找不到。 但在去年,淮南大旱,他们得到了表现机会,得到了蔡卞赏识。 却不想,蔡卞将他们介绍给了蒲宗孟。 这意味着什么? 蔡卞和蒲宗孟结盟? 不对! 是王安石在背后推动! 赵煦立刻醒悟过来了。 蔡卞可是王安石的女婿,蒲宗孟走到半路,忽然掉头去了徐州。 既是在观望朝堂风向,同时也是在和王安石联络。 而王安石为何要推动这些事情呢? 赵煦眯起眼睛来。 王安石可是两次拜相的元老! 其这些年隐居江宁,应该是认真反思过自己施政的得失的。 所以…… 他在蒲宗孟将入京的时候,让蔡卞将这些发掘出来的人才推荐给蒲宗孟…… 赵煦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王安石在给蒲宗孟铺路,也是在给其可能的拜相,输送一批可用人才。 想到这里,赵煦就试探着道:“这几位大臣,既是学士推荐的,待朕看过他们的告身后,再予以酌情任用吧……” 蒲宗孟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拜道:“诺!” 赵煦微笑着,对他道:“学士可知,此番召学士入京,除了想听一听亳州这一两年来的近况外……” “朕还想听一听,学士对于如今的朝政的看法……” 蒲宗孟抬起头来。 他知道的,这其实就是在委婉的问他——假若学士进入两府,甚至拜为右相,学士的执政方略是什么呢? 若回答的好,自不用多说。 若答的不好,蒲宗孟知道,两府他是不要想了,怕是连亳州都回不去。 肯定会给他换一个地方当官。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蒲宗孟开始按照自己早就打好的腹稿,四平八稳的回答起来。 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官场套话、官话,政治正确的语言。 赵煦听着,顿时有些不满意了。 他微微抖了抖手中鱼竿,道:“学士所言,虽切中朝廷之弊,但朕以为,学士不该只有这些见识……” “臣惶恐……”蒲宗孟赶紧拜道:“乞陛下明示!” “学士既在徐州利国监,看过了利国监中的种种……当也知道一些,朕所欲推动的事情……” 赵煦将鱼竿放下来,郑重的看着蒲宗孟,认真的问道:“朕想知道……” “学士对于工商一事,有何看法?” “对于章相公在广西废州郡之商税,有何看法?” 这一刻,内池沼旁的少年天子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从元丰八年即位开始,用两年时间,一点一滴,日拱一卒的推动这大宋这艘从五代走来的破破烂烂的大船走到今天。 赵煦终于不打算继续利用皇权,悄咪咪的在幕后做事了。 他要将一些东西,摆到台面上,让官方的力量来推动。 第八百零七章 士大夫天生都有着爱人的能力 “学士对于工商一事,有何看法?” “对于章相公在广西废州郡之商税,有何看法?” 耳畔,少主稚嫩的声音萦绕着。 蒲宗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拜道:“奏知陛下,臣闻管仲曰:士农工商,国之柱石!” “今陛下用贤臣,除沉珂,兴工商,简拔人才……国家日渐中兴……” “此天下人所共见,而朝野所目睹之圣政也!” “臣惶恐,愚以为,工商之事,朝堂可勉励之、奖赏之甚至可以官爵,赏其中利国家者……” “一如商鞅变法于秦!” 赵煦听着,顿时笑着,抚掌而赞,心道:“果然不愧是蒲宗孟!” 赵煦为什么要将蒲宗孟召回汴京,甚至想拜其为相? 原因就在这里了! 这个蒲宗孟的胆子非常大! 经常能说其他人不敢说的话! 想当年,吕惠卿推手实法,朝野上下包括新党内部都是闻之色变。 只有蒲宗孟,不仅仅不怕,反而对赵煦的父皇说:“民以手实上其家之物产而官为注籍,以正百年无用不明之版图而均齐其力役,天下良法也……愿诏有司,勿以丰凶弛张其法!” 他不仅仅这样说,还这样做。 正是在蒲宗孟的支持下,手实法一度落地过。 要知道,手实法可是写作【手实】,读作【告缗】。 一种哪怕在现代,也没什么人敢碰的东西。 蒲宗孟连手实法都敢推,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 你看,现在他不就跳起来,开始给赵煦在官方的角度,找起了鼓励工商的理论基础吗? 虽然可能因为时间有限,他一时半会还没有想好。 但,至少他能立刻反应过来,且将管子拉出来背书! 这就比其他人强了不止一点半点了。 更不要说,他还提出了朝堂不仅仅要鼓励工商业的发展,还说了要在制度上,对工商业的从业者,开辟一条赐官授爵之路。 在目前来说…… 这确实有些激进了。 但,这却说到了赵煦的心坎上! “善!”他颔首赞道:“学士所见,与朕略同!” “不敢……”蒲宗孟当即拜道:“臣之浅见,不过是拾陛下圣哲之余晖而已……” “哦……”赵煦眯起眼睛来。 “奏知陛下,臣虽在亳州,然,自陛下即位以来,时刻自邸报,读陛下德音指挥……” 赵煦微笑着,看向他。 “是小报吧?”赵煦悠悠的问道。 蒲宗孟俯首而拜:“死罪!死罪!” 这就是承认,他一直有派人在汴京,搜集《汴京新报》、《汴京义报》了。 而在大宋,外任大臣,暗中搜集小报。 上纲上线一点的话,是可以扣一个【居心叵测,阴怀奸邪,觊觎中枢】的帽子的。 所以,一般人是不敢承认的。 而蒲宗孟敢在君前承认这一点,多多少少有些赌博的意思。 “无妨!”赵煦轻笑着:“卿是朝廷大臣,关心国家,关心社稷,乃是正常!” “所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如此方为士大夫!” 他可巴不得,其他大臣有样学样,赶紧都派人到汴京,搜集汴京新报、汴京义报,并时刻关注朝廷的重要法令精神。 要认真研究,深刻学习,领会落实。 至于…… 什么奸臣……什么阴谋…… 赵煦根本不担心! 在现在的大宋朝,只有脑子进了水的文臣,才会傻到去搞这些。 就算有这么一个傻子在,半只脚已经跨入火器时代的大宋官军,可以毫不费力的将之碾碎! 时代将要变了。 未来,掌握国家和民族命运的是咆哮的火炮和喷射着铅弹的火器。 大刀长矛,弓弩箭矢,将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 而在火器时代,掌握了工业制造的国家,除了会倒在被压迫的人民发动的起义的枪口之下外。 是不可能被几个地方上的野心家的阴谋才灭亡的。 听着赵煦的鼓励,蒲宗孟心下雀跃了一声。 他知道的,自己赌赢了。 而在一旁的钱勰则有些傻眼了。 不仅仅是因为,天子和蒲宗孟之间的谈话内容,对他而言,太过惊世骇俗了些——自商君以来,历朝历代,都是重农抑商。 农为根本的概念,已经有一千多年,未曾变动。 就算是混乱的南北朝和五代乱世,也没有改变这一点。 当今天子,却意图改变这个已经维系了千余年的制度。 甚至,要将工商之事,提到国策的高度上来! 这…… 实在是超出了钱勰的想象! 而天子,根本不在乎蒲宗孟在亳州搜集汴京情报,甚至说出了【家事国事天下,事事关心,方为士大夫】这样的话。 就更是叫钱勰忍不住暗暗咋舌。 “果然啊……”钱勰心道:“当今天子,比之先帝,在【变法】一事上有着更激进的态度!” 这一点,其实他过去就有猜测。 只是,各种烟雾弹,让他根本看不清,只能在心中揣测。 而现在,谜底揭晓了。 天子,真不愧是先帝亲自教导出来的。 其果然还是在想着【变法】! 想到这里,钱勰就感觉自己的后背凉梭梭的。 因为,在元丰八年时,他差点就倒戈了旧党。 幸亏,当时韩绛入朝为相,让他踩了刹车。 不然的话,就尴尬了! 吴越钱家,要是没有跟着官家的指挥棒走。 那钱家必然受到猜忌! 心中想着这些,钱勰就低着头,只听着天子的声音问道:“那学士对章相公在广西驰禁商税一事……” 便听蒲宗孟答道:“奏知陛下,章相公子厚在广西驰商税之禁,废州郡之税……” “臣愚以为,实乃是利国利民,造福天下的善政!” “臣曾冒死,与章相公子厚通信,知章相公虽驰商税,废州郡之税卡,使广西商税锐减九成以上!” “但,因无商税,广西百废俱兴,市井繁荣,商贾纷至沓来,户口增殖……” “于是免役钱、免行钱所得大增,倍于商税!” 钱勰听到这里,忍不住抬起头来,他很想问一问蒲宗孟,这是不是真的? 但他没有那个胆子,立刻就低下头去。 便听着蒲宗孟的声音继续道:“如此,国家所得不减反增,商贾、百姓皆得便利,只那地方胥吏蠹虫受损……” “故臣以为,如此善政,当立为国家法度,推行于天下!” 钱勰的心脏,顿时忍不住的跳动起来。 他看向蒲宗孟的眼神,更是如同看一个死人! 蒲宗孟所说,真假如何钱勰不知道。 但钱勰是从地方知县,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所以他知道,大宋州郡,税卡林立,税吏们上下其手,对于过往行商敲诈勒索,无所不用其极的事情。 所以,商税一事,是真正的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蒲宗孟若要动了这个,怕不是整个天下的胥吏,都要和他拼命?! 到那时,恐怕就要有白虹贯日,彗星袭月,苍鹰击殿之事发生——想当年,王安石变法,只是动了勋贵外戚们影占行人的利益。 就有禁军,敢在宣德门下,将之从马上拉下来! 蒲宗孟若敢动商税,怕不是直接就要在宣德门下,迎来当代聂政、要离的刺杀了。 不到两百年前,可是有宰相被刺杀的例子(武元衡、李石)。 便听着天子笑道:“学士所言,朕甚以为是……只是,兹事体大,当徐徐图之……” “可先在开封府实施……也可先只废过税……” 钱勰这才吁出一口气。 大宋商税,分为两个名目。 一个叫过税,一个叫住税。 过税就是过境就要交一次,一般是百分之五。 住税则是在本地销售的时候交,也是百分之五。 当然了…… 这都是法律的规定,实际上,这两者的税率都远超法定额度。 毕竟,你凭什么给你的商品定价? 你难道还比老爷我更懂货物的价格? 这也是税吏们敲诈勒索的名目。 不塞钱贿赂的话,他们可以睁着眼睛,将一匹只值两贯钱的绢布说成价值上百贯的蜀锦! 而,天子只在开封府实行,且只废过税的话。 胥吏们捏着鼻子,还是能认的。 而且,因开封府本身商业氛围就极其浓厚,同时在经过这两年的吏员公考,对开封府的胥吏换血后,基层的官吏的控制权,已经回到了朝廷手中。 也不怕下面的胥吏们造反——在现在的开封府,反倒是胥吏们得提心吊胆,生怕做错了事情,被上官找到借口开革出去。 很多开封府的县镇文臣,现在都喜欢拿捏自己下面的胥吏。 使劲的pua着这些家伙。 因为,这样做既可以立威,叫胥吏们服从,同时,每赶走一个‘刀笔吏’,就意味着给读书人增加了一个工作岗位。 而士大夫们,天生都有着爱人的能力! 读书人之间,互帮互助,是可以传为佳话的。 在这一点上,是不分新党和旧党的。 所以大家都在默契的做着类似的事情。 在士林中,这种行为,如今甚至已经一些人被抬高到了‘兴学’的高度。 被认为可以资助寒门,是在为‘晚辈末学’们科举提供便利的好事。 第八百零八章 抑郁的太皇太后 送走蒲宗孟与钱勰。 赵煦放下手中的鱼竿,看着眼前平静的湖面。 “蒲宗孟,是一条好鲶鱼!”他如是评价着。 在现代社会,有着【鲶鱼效应】的概念。 通过引入外部刺激,来达到激活组织内部效率,促进组织自身代谢。 如今的大宋朝堂,在过去两年,赵煦为了【稳定】和【拉拢人心】而实施的种种措施下,在政治上来说,几乎可以被认为是在原地踏步,甚至倒退了! 旁的不说,这朝堂上的宰执们,几乎全部都是守旧派。 即使是身为新党的李清臣、邓润甫,他们两个其实也是新党里的保守派。 是倾向于与旧党调和的。 新党的激进派,几乎全部被排除在外。 但现在,这屁股下的皇位不是稳了吗? 所以,赵煦在罢免了张璪、安焘这两个新党的投机客后。 就迫不及待的,开始遴选起,一条可以搅动朝政,制造混乱的鲶鱼来。 起初,赵煦想用的是吕惠卿。 所以,一直在给吕惠卿造势。 就是想要让吕惠卿回朝后,给他冲锋陷阵。 但吕惠卿这家伙也不知道怎么了? 还没回来就开大,一部《县法》的序言,吓得朝野瑟瑟发抖。 在这样的情况下,赵煦只能放弃吕惠卿。 他要选的是鲶鱼,不是鲨鱼! 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曾布和蒲宗孟中选。 而曾布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出局了。 他太滑了! 拜他为相,他甚至可能跑去和吕公著和衷共济。 这怎么行? 当然了,赵煦内心的记恨,也是原因。 所以,在事实上,他只能选蒲宗孟了。 好在,蒲宗孟今天的表现也没有让赵煦失望。 他是可以作为一条优秀的鲶鱼的。 只是…… “不能拖了……”赵煦喃喃自语着:“以免夜长梦多!” 于是,他站起身来,带着人来到了保慈宫。 赵煦到的时候,向太后正带着人,在保慈宫的蚕房中喂着今年的春蚕。 “母后……”赵煦来到蚕房门口,便看到向太后正在将一些正准备结茧的蚕儿,放入为它们准备好的蚕室中。 听到赵煦的声音,向太后惊喜的回过头:“六哥回来了?” “见过蒲学士和钱学士了?” “嗯!”赵煦走上前去。 他现在的身高,差不多已经到了向太后的肩膀。 所以母子两人站在一起,倒也和谐。 向太后问道:“两位学士如何?” 赵煦答道:“回母后,儿以为都是可托付社稷的大臣!” 向太后点点头,道:“那六哥是想拜蒲学士为相?” 钱勰的翰林学士制词已经颁布,他虽然立刻上表婉拒。 但那只是虚应故事。 所以,只有蒲宗孟这个职位悬而未决的大臣,才是重点。 向太后回头,看着赵煦道:“可是,母后听说,蒲学士风评不太好……” “儿也听说了!”赵煦说道:“但,宰相当用能臣,而非道德之士!” “且……如今都堂之上的列位相公,已是清流占优……须得拜一位浊流来平衡、制衡!” 在赵煦的特意铺垫下,如今都堂的宰执,从吕公著以降,清一色的清流官出身。 哪怕是身为新党大臣的李清臣、邓润甫,也是如此。 一个个都是为官清廉,名声好得不得了。 “也是……”向太后想了想,点头道:“六哥说的对,是该用一位浊流的能臣了!” 她虽然对于庶政,不是很熟悉。 可,这大宋天家的人,对于制衡、平衡这种事情是无师自通的。 大小相制,异论相搅嘛。 “但……太皇太后那边……”向太后说道:“似乎有意用扬州的曾学士呢!” 曾布本来和相位,八竿子都打不着。 因为,他的资序连蒲宗孟都不如。 他是元丰七年的十二月,才被拜为翰林学士的。 只当了几个月,就以端明殿学士出知扬州。 在理论上他别说拜相了,就算是进入两府,也还不够资格,还得磨上几年——起码也得混上一个资政殿学士的贴职,他才有资格进入两府。 但就是这几个月,让他搭上了太皇太后的关系。 被庆寿宫视作了自己人。 而且,曾布有个好妻子。 其妻魏玩,很得太皇太后喜欢,屡次被庆寿宫称赞为【国朝命妇之楷模】。 要不是年前,其胞弟曾肇曾恶了庆寿宫。 那么,韩绛致仕后,庆寿宫很可能会直接下诏,召回曾布。 这样就没有蒲宗孟什么事了。 所以,曾肇的案子,真的很难说是偶然,还是朝中的人发现了这一点,将曾肇利用了起来。 只能说,政治就是个黑暗森林。 身在局中,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会冷不丁的射出一支瞄准你的暗箭。 为了防止被人暗算。 所以多数人都会提前下手。 正是因此,赵煦召回蒲宗孟的时候,放了很多烟雾弹。 甚至将吕惠卿、崔台符、杨汲都当成了烟雾弹,放出去吸引注意力。 以至于,直到蒲宗孟入京,所有人才恍然大悟。 赵煦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对向太后道:“儿以为,蒲学士比曾学士更适合拜相。” “况且,曾学士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至于太母那边,儿去说说看……” 向太后将手里的方格放下来,带着赵煦走出闷热的蚕室,来到凉爽的庭院中。 “太皇太后因罪臣张敦礼一事,至今惭愧,在庆寿宫中只吃斋念佛……” “六哥要多去慰问……” “儿明白!”赵煦搀扶着向太后,母子两人走在保慈宫的回廊中。 在他们身后,带御器械的内臣与沉默的御龙直,默默的跟随着。 端着各种茶水、点心的女官,则紧随其后。 …… 在保慈宫中,陪着向太后用了午膳,然后睡了一觉,起来后,赵煦梳洗完毕,就带着人,又到了庆寿宫。 自张敦礼死后,庆寿宫就陷入了沉默。 太皇太后每日都在宫中佛堂,念经祈祷。 没办法! 张敦礼一案,对于庆寿宫的威望和名声的打击,太过强大。 驸马案前,汴京迟迟不雨,其案发之后,当即就刮风下雨了。 别人怎么看不知道。 但庆寿宫的太皇太后,是被吓了个半死。 她本来就是个迷信的,对于神佛深信不疑。 出了这么个事情,她的内心,自然很是惶恐。 加上事发后,宗室内部的那些长舌妇,一直在窃窃私语。 说什么的都有! 而这些议论,自然很难不影响到宗室内部的其他人的看法。 大宗正赵宗晟和同知大宗正赵宗景、嗣濮王赵宗晖这三位宗室领袖,更是在张敦礼一案后不久就上表要求加强对外戚的管理。 要以张敦礼为戒,严防死守野心家和乱臣贼子的出现。 尤其如今,主少国疑,四夷窥伺。 这几乎就是在毫不客气的指责庆寿宫了。 就差没有举西汉王太后和北周杨丽华的例子了。 对宗室的这些人来说,朝廷和皇室,你们想怎么玩都行。 但只要伤害到他们的切身利益了。 那他们就肯定会跳起来骂娘了。 而张敦礼的案子,则让他们跳脚——家人们,谁懂啊!差点就被人偷家了! 好多人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一下子就想起了,后周的孤儿寡母和历朝历代那些被人嘎了全家户口本的皇室成员。 于是,庆寿宫的气氛也就能够想象了。 寂静、阴沉、萧瑟…… 内臣、女官们虽然在走动,但都和行尸走肉,泥塑木偶一般。 几个大貂铛,更是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一个个都好似好几天没睡觉一样,心不在焉。 也就是赵煦到的时候,他们才终于打起精神来。 “大家……”庆寿宫的大貂铛梁从政在看到赵煦的仪仗的瞬间,就满血复活,立刻从半死不活的状态中回魂。 他第一时间,就带着人,出了宫门,迎了出来。 赵煦见了这个他父皇亲自放在庆寿宫的【卧底】,嘴角就溢出些笑容来——当然,这是梁从政上上辈子,在太皇太后病重的时候,偷偷告诉赵煦的。 没有人知道真假,也没有人去计较真假。 “梁押班……太母何在?”赵煦问道。 “奏知大家,娘娘方小睡了一会,如今在佛堂中诵经……”梁从政低声回答着。 “太母今日如何?”赵煦问道。 他早上才从庆寿宫请安离开,彼时的太皇太后,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赵煦只问了安,便拜辞离开了。 “奏知大家,娘娘今日还是与往常一般,只用了些斋饭,便到了佛堂诵经礼佛……” “嗯!”赵煦点点头。 他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庆寿宫,老实说他也没有想到,张敦礼的案子会在下雨前捅开。 这直接将张敦礼钉死在了野心家、阴谋家、乱臣贼子的耻辱柱上。 也让庆寿宫的威望和声望,一落千丈。 现在,就连宗室都不怎么亲近庆寿宫了。 一个个都忙着到保慈宫去了。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太皇太后连续拒绝宰执们的【乞御正殿】的请求。 而且看样子,哪怕过了端午节,庆寿宫大抵也还没办法出来听政。 对此,赵煦只能说,稍微有点玩大了。 于是他问道:“今日可有人入宫?” 粱从政答道:“回禀大家,曾端明的夫人魏氏上午曾奉旨入宫,与娘娘说了些话……” “哦!”赵煦对此并不意外。 现在,陷入困境的太皇太后,可太需要来自士大夫的认同和支持了。 而曾布的妻子魏玩,是大宋有名的才女。 甚至是少数几个在历史书上留下名字的大宋女子。 其必然是有着能够留名青史的原因的。 显而易见的,除了那些故事趣闻外。 这位魏夫人的待人接物的水平和做事的手段,也是很高的。 以这位才女的水平,有心交好太皇太后,将之哄的开开心心的,自然没有问题。 “带我去见太母吧!” “诺!” 在梁从政的带领下,赵煦来到了庆寿宫的佛堂前。 “太母!”赵煦在门口,跪下来请安:“孙臣来看您了!” 端坐在蒲团上的太皇太后,回过身来,勉强露出个笑容:“官家来了呀!” “进来说话吧!” “诺!” 赵煦起身,走了进去。 佛堂中燃烧着的檀香味,沁入口鼻。 他走到太皇太后身边,坐了下来,关切的道:“孙臣听梁从政言,太母今日用膳,还是没有胃口?” “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太皇太后摇头,慈爱的看着赵煦,道:“官家的孝心,老身心领了……” “只是老身得的是心病……” “心病那里有药医?”她自嘲的笑了笑。 赵煦默然。 他知道的,太皇太后的心病,一半是因为张敦礼,一半是因为权势的骤然变化。 宰执、宗室…… 都在若有若无的疏远着她,也警惕着她。 这些日子来,朝中虽然没有人公开谈论【限制】庆寿宫。 可那些私底下,悄然进行的小动作,却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不夸张的说,现在,若只是庆寿宫单独签押的诏书,到了外廷,都堂的宰执可能不会认。 至少不会马上认。 而在宗室内部,已经有几个旁支,在外面嚷嚷着【官家日长……当效章献明肃故事,乞太后娘娘与官家同寝而居】。 这就是赤裸裸的不信任庆寿宫了——不然的话,他们就该是【乞两宫慈圣,与官家同寝而居】。 而保慈宫的态度,更加暧昧。 过去,每次赵煦来庆寿宫,向太后都会陪着一起来。 但现在…… 除了早晚两次请安外,向太后都没有再来。 显然,保慈宫在刻意的疏远庆寿宫。 这也能理解。 对向太后来说,她什么都可以忍让。 独独是赵煦,她忍不了,也让不了。 所以,暗地里,保慈宫也有动作。 譬如皇城司,如今就多了一位管勾皇城司公事——刘惟简。 虽然,刘惟简的任命,名义上是【皇太妃令旨特擢】。 但傻子都知道,就朱氏那个性格,哪里有胆子干涉皇城司的人事? 只能是保慈宫的旨意,只是为了避免刺激,才叫朱氏出面,以太妃的身份,除授一位亲信内臣,掌管皇城司。 而这个任命,都堂几乎是秒过,宰执们第一时间就用了印。 在这种局势下,庆寿宫的太皇太后,要是不抑郁,那才叫见了鬼! 第八百零九章 人事 佛堂内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就被太皇太后主动打破了。 “官家……老身老了……”她悠悠说道:“往后,这听政的事情,还是让太后去做主吧!” “老身就在这庆寿宫中,吃斋念佛,给英祖与先帝祈福罢……” 赵煦听着,脑海中浮现起上上辈子,这位太皇太后病重时的情景。 彼时,庆寿宫内的太皇太 不就是一个吻吗?整的好像谁不会似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成。 凤北烈默默的走过来,轩辕离霜很自然的挽住了他的手,对他笑了笑。 崔璟娘穿着骑马装,平凡瘦弱的身材被紧紧裹着,竟然添出三分英气出来,可惜一头繁杂的头饰怎么也散不了庸俗气息。 “王爷……”玄霸天不敢开口说话,刚才那一幕足以亮瞎他的眼睛。 李欢平复了心情,简单的附和了一声打发了张劲。张劲收了话匣子,将令一出,大军整齐方阵有序地退离开来。 凰北月一愣,在身后魇嘲弄的笑声中,才明白过来,心中不禁有些诧异,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很自然地将天夔抱起来,顺着台阶走下去。 “一会我跟宝爷说说,问下他吧,灵宠的处理,他比较了解。你要是困,就再睡一会吧。”他揉揉我的头发,这才离开了。 “主子,龙啸没有胡说,皇上驾崩了,应该是两天之前!”龙啸再说一遍,只觉得心肝都是疼的。 清清从门缝里看的清楚,这时从台阶下面一跃而上来十几只灰色的狼以飞箭般的速度冲向刚刚松懈下来的僧人们。 简晗发现这个裴云生真是很逗,他哥哥那么没良心,他觉得哥哥不好,现在替哥哥忏悔实在不用。 上方主座旁立着的黑面男子见此,眼中隐隐有一道精芒一闪而过。 我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不记仇,一般有仇我当场就报了。一顿饭吃完,肚子填饱心情也好了起来。我们兄弟二人结账出来,邻桌兄妹二人也随后也一起出来了。 如今的魏森影虽然已经是太子,但是还没有娶妻,所以暂时还没有搬去东宫,而是就住在阿哥所。 骆驼正津津有味的吃着清清为它拔的草,清清弯腰提篮子准备再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中药时,发觉自己有点头晕。 “真是巧舌如簧,如你这般人,心狠手辣蛇蝎心肠,我真怀疑你是邪殿的细作,想要混入我玄门之中。”苏邺给陈子陵扣上了帽子,以此来提升他处置陈子陵的公正性。 此时储物袋内,只剩下孤零零的三样东西,一件银色的法宝‘巡天镜’,一本金红玉册‘搬山经’,一本碧色玉册‘役魂鬼法’。 “青堂主已经传讯过了,这段时间,玉黥台已经发动了一切能发动的力量,去打探侯嬴现在的下落,如果有结果,应该会在这几天传递到我这里,我会第一时间告诉沉剑公子。”王烨道。 她的声音是那么的委屈,因为死对哥哥来说是那么的容易,活却是那么的艰难。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也很委屈,明明自己就很努力、明明自己也很想做好,明明自己就不是他说的那样,为什么要把她说的这么一塌糊涂,她就真的那么差劲么? 柯永亮和梅婷不可能想到,段里达很早以前就做好了面对警察的心理准备,也提前想好了对策。 第八百一十章 曾布的情诗 扬州。 一座因运河而兴盛的城市,也曾是一座,无比繁荣的城市。 在唐代,有扬一益二之说。 然而,唐末五代乱世,摧毁了一切。 毕师驿、孙儒之乱,将繁华的唐扬州,打成了白地。 杨行密苦心经营,好不容易,使其恢复了些元气。 但很快,战火又将之打回了原形。 特别是后周 听到此语,陆凡大惊,他猛然回想起,当初无意中激活了双重进化之路,那时候就增加了一个潜力值,直到如今,自己的潜力值才是“二”。 今吐蕃新国王登基,率军铲除叛乱,一统西部高原。又在部落内进行多方面的改革,迁都到逻些,参照唐朝的中央官制与府兵制度,建立从中央到地方的政治军事制度。 肖恩默然不语,只叹了口气,呆呆的放下左臂,在那一个似乎什么事情都未发生的响指之后,宇宙生灵已经在悄然之间,消散了四分之一,当然,地球除外。 “我只希望这里平平静静,做一个世外桃源,不用理会外界的风风雨雨,自安即可。”方辰知道凭借他现在的实力绝对扛不住灵界,因此百草仙境绝不能被泄露了出去,特别是还不清楚屠杀神医谷满门背后的势力。 指极剑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但是现在看着这一道指极剑,感觉似乎威力又强了几分。 “我们在这里的时间太长了,我们需要展我们的力量。”大长老一句话之后其余的人不再说什么了,在这里大长老的话就是圣旨,谁也必须要遵从。 机关战神左右看了一眼,率先朝着老十四,也就是那能千变万化的刘迁冲过去,手里的朴刀卷动而已。 美利坚国那边倒也有一些科学家稍微年轻,但看他们的年龄也都在三十五岁以上,并没有像这边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甚至在他们眼里,陈宝他们五个连学生都算不上。 因为时间还早,所以叶天也不急,一边走路一边思索着要怎么赚钱还给苏宛白。 “依吕不韦的性情,应该是在庄襄王的儿子中挑选一个,扶持新主登上王位,然后以秦王年幼的名义,在背后把持朝政。”余管家不愧是久经商场的老江湖,他把吕不韦的心思猜得大致差不多。 人生能够得到这样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的闺蜜,真的是此生无憾。 最先得知铁血合金的是x教授,之后在与死侍的联络中从后者口中得知张参手中不仅仅只有一型铁血合金,还有其他性能更高的合金正在研究,而且还有几款已经研制成功只不过不知何故没有列入生产项目。 “混蛋!”那绿袍老者一惊连忙也是一道攻击挡了下来了。“你的对手是我!”林天大笑一声,瞬间破星锥就急速地向着那绿袍老者攻了过去了。 心中如同流淌这一股火热的水,使得他杀死唐昊的心更加的强烈。 若是换个地点,比如相对封闭的建筑物之中,张参四人就可以直接隐身,然后潜到目标身前,激活拥有“降服”“度化”功能的道具,搞定收工闪人。 徐口中的福星指的是她吗?秦清在心中暗暗猜测。十四年前,正是她与嬴政相遇的时候,而且她一直在倾其所有的帮忙嬴政,应该算得上是一颗福星吧。但是为什么徐会说她发生变化?她的心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第八百一十一章 蒲宗孟拜相 元祐二年五月乙卯(初四)。 蒲宗孟伏跪于自己在汴京的家中前院,面朝着皇城方向,听着前来宣读旨意的内臣,抑扬顿挫的念诵声,心情无比激动。 “门下……” “王者以得人辅政为功,宰相以代天理物为任!故三阶色齐,则风雨莫不次序!百姓内附,则阴阳以之协和!朕难其才,久虚右揆,登进贤辅,孚告外 之前的浓沧消失不见,而且那丑陋的伤疤连纹路都已经无影无踪。 “对!就是这样!这才有几分道上老大的样子嘛!昆哥,你得再打狠点,反正这畜生不是人!”这个时候楚望舒正坐在窗口旁边,从那窗帘的缝隙里观看现场抓奸,还不时为昆哥加油。 “此三人是否为盗匪,此时尚难以断定,王亭长还是谨慎一些的好。”戚猛善意提醒道。 林晓峰他们几人的位置挺靠前的,坐下后,马戏团便开始表演起来。 石青的脸上满是无比惊惧的神色,看着眼前的少年,有些难以置信的说道。 而昨天晚上之所以,能够杀死那三人,一是叶飞运气好,二是蓝刺客本身就善于速度,要是换上其他的毒物,叶飞却没把握杀死他们。 在曾经有空去学堂授课时,也隐约描述了若是能密不透气,产生的水汽力量之大直可穿金裂石,若是用这力气,就像风力磨坊水力磨坊一般,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铁手浑身上下的血气外漏,一根根锁链互相纠缠在一起,它们与纯粹的杀意互相融合,铁链的顶端竟然变成了一个个鬼头的模样,像是从无间地狱穿来的恶鬼,彼此蜿蜒着升上天空。 叶飞现在不得不为自己感到侥幸,要不是有毒奴在。恐怕自己已经死在沼泽之中了。 不光是身体变得强悍,就连意识灵魂也更加清晰坚韧,现在的古锋即使不把第六意识---“灵觉”投放出去,也能清晰的感觉到方圆百米内所有细微的变化。 齐莞莞开门后,没有第一时间打招呼,而是停顿了好几秒,下意识地表现出来了自己的不欢迎。 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一堆准像是要打起来的狗子,准备它们一乱,这边就一撒。 树洞内的味道更佳浓郁,带着木质的清香和土壤的腥甜,让人不自觉的精神为之一振。 林木听他这么说,在心里叹了口气,林慧茹是那种脾气比较倔的人,嘴上不说,怕是短期之内是难好了。 这般想着,杨浩在这位黑巫师惊骇的目光中,手指尖缓缓出现了一颗火球。 叶千狐都有些忘了,这架飞机原本是被用来去轰炸纽约还是华盛顿来着?不管怎么样,最后都失败了。 先不说它长相有没有真宝玉那种,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的灵气。 众人沉默着,安静的环境,让他们的心头沉甸甸的,压迫得喘不上气来。 “哎,他定是不愿意的……连我都觉得龌龊的地方,他那人,哪里会喜欢……”顾梵羽摇摇头觉得有点遗憾,难得自己想了个为他出气的法子,又自己否掉了。 此时周围也有数十个幽冥族跟着飞来,停在临封身后,脸色凝重的看着前方的蜂巢状球体。这个‘怪球’实在诡异的很,一旦他们飞近,就会立刻被传送到远处,就算法术攻击,方向也会偏转。 我一个不稳被石头绊倒在地上,夜遥也被我拉得趔趄了几步。等她把我拉起来的时候,我们早已经被团团围住。 第八百一十二章 蒲宗孟的表演 都堂令厅,蒲宗孟正在看着人,装饰自己的右相令厅。 元祐以来,他是这个右相令厅的第三个主人。 而在他之前的两位,都有着自己的审美。 韩绛为右相的时候,这位宰相喜欢典雅,追求简单素雅。 所以他的令厅中,摆放的都是些一般人看不懂,但价值连城的玩意。 吕公著为右相的时候,这位‘ 我这急声向白依询问着渠胖头的伤情。沒等白依开口回答。倒听到渠胖头这货抢先开了腔。 “看什么呢?”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厚厚的大衣,头上带着一顶大檐帽的人低着头坐在那里。 楚隽赶忙接了过来,循着鲨鱼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带有微光夜视功能的望远镜中远远的出现了两架直升机,从模糊的轮廓上看,似乎是uh-1贝尔直升机。 而且龙凌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使得叶正也是赞叹不已。 就在刀身距离自己的皮肤咫尺之距时,楚隽动了,做出了谁都想不到的事情。 感觉空气中泛起的轻微波动,释迦眼睛眯成一线,凭着感觉闪电般地出剑,将一个个盗贼全部逼出了身。 “就是现在,地震,之后使用毒液冲击!”夜羽大叫了一声,经过刚刚的回合,尼多王应该清楚自己力量上不是豪力的对手,会乖乖听从自己的命令的吧。 一股气息在众人惊骇之下猛然暴起,龙凌体内的灵气剧烈翻涌,由一个的九阶气仙迅速上升,顷刻间打破星主境界这道屏障,短短一刻,实力竟然爆蹿到如同叶云一般的等级。 到今天这个地步,他的实力已经非常强大了。当初的魔影分身,到了现在能发挥的作用没有以前那么大了,但是仍然有作用,杨妄把魔影分身分出来,自己退后几步,然后操纵着魔影分身,逐渐靠近那大门。 低头一瞅,原来是渠胖头这货已经打开了一盒肉罐头和陈虎蛋伸手掏着吃上了。 楼宇所有陈列装饰的地方都有挂着裱好的画作,大多是水墨画,彩绘的也只局限于红色、绿色、黑色几种穿插。 三人是堂姐妹,如今也是妯娌,所以一家人心拧在一起,让穆宝山这个村长十分有后备力量。 “你也真是的,夸人都不会夸,我这是凭的运气吗。这是实力和机智好不好。”杨天辰抱手昂头骄傲的说。 “行!就看你的了!”沈冰知道邵一凡的本事,别的事儿不行,干这些事情是一绝,当即点头答应下来。 这或许是最后的声音,但同时白封逸也开始懊悔了。他不应该继续执行搁浅计划,去拯救这被世人遗忘的先驱者。 杨天辰有些惊讶,眼前的火龙消失,当即不敢拖沓,立刻神识全开,只见脑海之中,洞府景象全然出现,一条巨大青色,似龙似蛟的庞然大物,正盘旋其中。 无数的突厥铁骑,狠狠的踏在了他那伤痕累累的身躯之上,瞬间化为了一滩肉泥。 当时雪漫已经身怀六甲,本已萌生退意,找到了当时颍州悬壶社的堂主,想要回到擎苍院,但被霸道的百里家族以家族子嗣必须留在百里家为由强行扣押。雪漫为了腹中的孩子不得不顺从。 点着步子,不发出一点声音,在农大宝边上转悠了几圈,总算放下心。 北堂奕突然心里一动,因为他看懂了谷粒眼中的话‘你不是说过要护着我吗’她这是主动寻求自己的庇护,而不是第一时间求助东方旭。 第八百一十三章 层层加码 元祐二年五月癸亥(十二)。 蒲宗孟正式履任右相职权,赵煦旋即就给蒲宗孟分配了一个任务——与开封府一起推行在开封府府界内免除过税的政策。 并要求,在年内将这个事情落实到开封府府界内的全部十七个县三十一个镇中。 蒲宗孟领了旨意,不敢怠慢,连忙唤来刚刚上任,与他还在磨合期的何执中,与之嘱 “什么好不好的,就知道拿我开心。”王铭笑了笑,从后备箱内拿出营养品和水果等物,接着,对着李玫露出笑意。 阮老太万分憎恶这屋子,周氏倒不觉得,在这里,她能经常听到阮岳柔声说话,心绪更加安静了许多,这辈子,即便他再也不会到她房里,能经常见到,经常听到,她也知足了。 凌妆起身在室内走动几步,轻轻舒展手臂,觉得心情不错,就见刘氏托着碗东西娉娉婷婷走了进来。 要知道无量剑圣创造出来的剑神宝典一共也就七层,而他从穿越成青云剑到现在都还没多少时间,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就从毫无修炼基础突破到剑神宝典第五层,这样的修炼速度恐怕就是西州的一些天才都要远远不如。 可是林芷萱发现了林远川和魏延亭的打算之后,心中却是觉得这件事情不能耽搁,定然要及早跟魏明煦说才好。 朴初珑和唐铭的卧室沉默了许久,见门外再也没有动静的时候,朴初珑才看着面前的唐铭,突然地大笑了起来。 自始至终沈柔雪都没有说什么,有无耻剑撑腰,她也根本不担心有人敢对她怎样,不过她想不通无耻剑要干嘛,在她看来,解除婚约是双方的事情,应该坐下来好好谈,实在不行再动手。 紫尘发现众师兄弟竟都离开了各自的房间,一起来到了客栈之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紫尘正猜测时,忽然见两道人影子黑暗的远处迅速而来。 朱立业脸上也是露出笑容,旋即目光望向一旁的王铭,露出笑意。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iu心里低声地喊了一声,这种剧情连电视剧里面都不可能演的出来,竟然直接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她的现实生活当中。 郑媛心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是后来的郑媛心才慢慢的明白,有些事情不是温柔才行的,可是她忽略了有些事情不是温柔可以代替的,有种东西叫做一见钟情,一见定情。 陆绍钧见状,不禁低吼的说道,他紧紧的抱着温鹭鹭那摇摇欲坠的身体,陆绍钧的心中十分的害怕,那种害怕的感觉来源于对温鹭鹭的失去。 兰王知道红布下面是什么,便示意部下把信鸽拿过来,写下一封信放飞信鸽。 他从床上下来,穿上拖鞋,伸了个懒腰,更加的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的好,仿佛年轻了十几二十岁一样。 看出他的反常,许果果假装没看见,再次将目光放回到封战爵身上。 这些话,让苏明雨瞬间陷入了沉思,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之前他也做了很久的挣扎,他想过原谅爸爸,可是每次一想起母亲那难过的面孔,他就没有办法让自己迈出那一步。 只记得当初跟mtl签了合约,回去跟他妈说这事儿的时候,他妈直接将他扫地出门。一年后,他有了成绩,但他妈和她爸都是正经生意人,而且还是在广州很有名的富商。弄出个不学无术的儿子,二老实在没眼看。 第八百一十四章 无用之人,死! “倒是还没定……”蔡京拜道:“但,相公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嗯……”赵煦眉头一扬:“有什么问题吗?” 蔡京一楞。 他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照理来说,以他的了解,面前的这位少年官家在做事的时候,是很讨厌下面的人,为了完成任务而完成任务。 现在……什么情况? 蔡京有 “什么?”众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最不起眼的萧寒,此时竟然敢在这个时候出风头?这是疯了? 经过各军区的首长们一致表决,决定用这款游戏来进行选拔,去参加全球特种兵交流比武。 再加上古良出拳时巨大的冲击力,更加增大了雷鸣对他的伤害程度。 登楼境六重楼,周易明显感觉到了此时的自己比四重楼的时候强大了数倍有余。 唐景胜腿一动,对着唐猛身子就是几脚猛踹,踹得唐猛惨叫连连。 “我还是叫您萧大师吧,我这个岁数叫您师父,显得有点老了。”金老头笑着说道。 铁万山这一句话,说得很没有底气,眼前的人,在背后操控,就能让一个普通人打败自己,他知道此人实力根本无法揣测,强到让他没有半点自信。 他走到她身旁,将她抱在怀里坐下,吻了吻她的发顶,没有说话。 胡刚思考了一会儿,却是想不出哪里有问题,一双眼睛通过后视镜,紧紧注视着后面那辆风驰电掣的出租车。 钟迟迟被他单手抱着侧坐在马背上,颠得不太舒服,便勾住他的脖子,单膝在马背上跪了起来。 最终,萧尘还是决定召唤无名,他实在是想不出天赋值刚好七十的风云世界强者,断浪这些人又是野心勃勃之人,虽然天赋值和无名一样,都会超越70,但召唤出来一定会背叛自己。 白起也点了点头,其实他很想和秃鹰部落的武尊一较高下,但是身为统兵元帅,他却不能那么鲁莽。 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主人,我说的那个地方,就在前面不远,大约四五十公里之地的峡谷内,那里雷系魔法元素是最大的……你看,我要不留在这里,等候你?”大树突然停顿下来,对着楚凡开口道。 过槃一把狠狠捏向过尚贤的胳膊,另一只手将酒杯放在桌上夺过过尚贤手里的酒杯,眼里明显有股怒气在往外迸发着。 一束白雪在冷渊的手上绕过,就像是水流一般,温柔而流畅,雪流忽然转了一个弯,倒流到了天空中,雪流渐渐变淡散成了千万片莹莹的雪花,慢慢地飘落了下来。 贾伯闻言是真急了,听郑忽这意思,郑国这是准备在晋国这边搞个大动静。 不过,郑忽对公子缗这种事事都针对他的作为实在是看不惯,有心想要公子缗出个大丑。 一个男人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感觉到是耻辱的事情,他就这么的往自己的身上抗,而且还是不亦乐乎的那种。 蒋从君也没有想到自己干瞪眼,竟能这么的厉害,瞪着眼睛把路孤星都给瞪过去了。 在广东,广东粤汉铁路股东召开万人大会,一致抗议清政府的“铁路国有”政策,提出“万众一心,保持商办之局”,并致电湖南、湖北、四川各省,谓“铁路国有,失信天下。粤路于十日议决,一致反对”。 第八百一十五章 争宠 赵煦的指令,执行的很快。 甚至有些过于快了! 在下达后的第二天晚上,石得一就来禀报:“大家,府界内诸镇监当官们,在知晓了大家德音后,皆云:蒙陛下圣恩,感恩不尽,谨奉德音教诲,愿从旨意……” 赵煦听完,眼皮子跳了一下,然后他反应过来:“等会……” 他看向石得一:“府界内诸监当官 瞬间,瞪大了眼睛,想要往上游,但是腿抽筋了,怎么也用不上力气,所以,她非但没有能够游上水面,反而慢慢的下沉了。 梁柔被聂焱问的一愣,抬头看他,她一动,原本聚在眼眶中的泪就落了下来。 司空炎转瞬之间,脸色就变了,碰过我衣襟的手,跟我身上有瘟疫似的,使劲的甩了甩。 “放肆!”毛乐言驱魔剑往黑影恶鬼砍过去,她裙摆被风扬起,发鬓有些凌乱,面容冷厉。 “皇上如今和丞相商议事情,你还是过一阵再去找他吧。”莫离温柔地道。 苏如绘倒不奇怪这一点,颜大夫若不足以媲美大部分太医,在帝都坊间也没那么大的名气了,这帝都望族,哪一个请不起太医登门? “微蚁,其实我挺崇拜你的,可以说也算是你半个粉丝吧。看你在别的比赛里拿下了那么多冠军,为中国获取了挺多荣誉的。我希望今年lpl的冠军也会是我们中国队。”im的队长说道。 我坐在楼下客厅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等桂嫂从厨房提着食盒出来时,我才反应过来,便从沙发上起了身,接过了桂嫂手上的东西。 述平乐得让两边两败俱伤,也许他还想看看热闹,可太后的耐心是有限的。 唐末觉得现在的自己好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了没有。 隐约听到这样的声音,叶寒能看到白君夜的存在,在球场上,他是灵魂般的存在,整支队伍的核心,场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他是这场比赛的焦点人物,突破,上篮,超远三分,宛若nba球星附体。 幽影雪狼的速度不知不觉间,又提升了不少,有这么一个代步的家伙,省去了叶寒不少麻烦。 “典大哥中意便成,曹媒官有何为难之处?”郑莹一旁笑道,虽然是笑,但却是微微含愠,此事是她一手安排,倘若还要出什么问题却便是她办事不利了。 现在告诉齐家铭也没什么,有些东西越是隐藏,别人就越是好奇。 也难怪众人此刻会产生这样的反应,因为林逸风的这句话,用正常的思维方式去理解,真的是太过狂妄自大了。 “肖大哥,上车说话好吗?”马车之中稍稍安静了一会,随即甄宓的声音才传了出来,语音之中带着一点惊喜,但更多还是惆怅,令人不禁便起怜惜之意。 “罪将白帆归顺来迟,岂敢劳将军亲迎?”白帆行礼之后便是高声言道。 呼兰基地的所有人不知道是随了强巴还是怎么样,大多带着身狂傲不羁的自大。 张子琪吃了一些东西,感觉已经吃饱了肚子,于是便拉着林逸风离开了大家,缓缓地朝山谷的深处走去。 “大哥,我们的冰原冥阵,不错,遇到强盛的寒冰之气,那是威力更加强大呀”天霜脸上露出了一丝妩媚的笑容,道。 但一想到慕雪芙说的话,景容心里顿时觉得暖暖的,虽然可能是为了应付沈若水的话,但从她嘴里说出事事以他为主的话,还是让人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