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娉婷正在房中与母亲说着话,君文衍却怒气冲冲走了进来。母女二人站起身来,君夫人道:“老爷何事怒气冲天?”她心思一转,“难道说巧儿的婚事有变么?”
君文衍恨恨道:“那小子竟如此不识好歹!实在是可恼之极!”
君夫人讶然道:“莫非他不愿意吗?我们君家也算是富贵人家,难道还辱没了他不成?”她微微皱眉,“难道是他嫌巧儿的妆奁太少,想借此要挟,要我家多出一些陪嫁么?”
君文衍拂袖道:“此人根本就是冥顽不灵!”他冷笑了一声,“他说自己已经心有所属,绝不会另娶他人,就连老夫愿意将娉婷许他为妾,他都一口回绝。”
君夫人“呀”了一声,颤声道:“老爷,这可如何是好?”
君文衍沉着脸,道:“我有甚么办法?老夫已经低声下气几番恳求,可是他顽同木石,丝毫不肯领情,难道还要老夫跪下来求他不成吗?”
君夫人喃喃道:“想不到此人竟是如此铁石心肠。”她眼眶微红,眸中含着泪,“事到如今,这可叫我们巧儿今后怎么做人?”她越说越是伤心,不由哽咽道,“他为何不能发发善心,难道真的要逼巧儿到绝路上吗?”
君娉婷上前扶住母亲的肩头,低声安慰道:“娘亲莫要伤心,还是仔细身体要紧。”君夫人却是搂住女儿,哭道:“我苦命的儿啊,好好的一个闺阁淑女怎就落到了这等地步!”
君文衍更是心烦意乱,厉声道:“够了!”他指着自家夫人,“妇道人家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还嫌老夫不够心烦吗?”
君娉婷忙道:“一切都是孩儿的过错,还请父亲莫要责难娘亲。”
君文衍看了她一眼:“娉婷啊娉婷,你若是当日便以死殉节,哪里会有今日这般无穷无尽的烦恼!”他长叹了一声,负着手仰天道,“家门不幸,真是家门不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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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君娉婷坐在窗前,黯自出神。她手中的鞋面已经快绣好了,出水芙蓉间水光潋滟,极是喜庆,然而少女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的喜色。父亲的话仍回响在耳畔,字字如针,刺在她的心里,让她无力承受。
『你若是当日便以死殉节,哪里会有今日这般无穷无尽的烦恼!』
君娉婷心如刀绞。那一夜的事一幕幕回旋在脑海之中,盘亘不去。是了,在破庙之中,她本应该一头撞死在梁柱上,以全名节,只是,那个时候,她又如何放得下嘉树独自一人落入虎口?
君娉婷的指尖微微刺痛,手中的秀针刺破了她的食指,一滴殷红的血落在了绣好的鞋面上,尤为刺目。她的心中更是痛极,不觉泪如泉涌,一滴一滴,打湿了衣襟,亦浸湿了新绣的布鞋。君娉婷伏案痛苦失声,她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将来托付终身的良人,然而未曾想到,自己的花样年华却是要定格在无尽的耻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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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之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安寝。傍晚的那场筵席实在搅得他心神不宁,如鲠在喉。他未曾想到自己的一念之仁,带来的竟是眼下这般无穷无尽的麻烦,如今唯一的念头,便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前思后想,翻来覆去,冷汗涔涔而下,心中愈加烦闷,便起身盘膝坐在床边,慢慢调整呼吸,试着意守丹田。
恍惚中却听到轻轻的扣门声,何晏之一怔,细听了下,果然是门外有人。他以为又是君嘉树,便信步走到门前,一边说道:“君公子,我方才不是已经同你说得清清楚楚了么?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然而,门甫一拉开,何晏之却愣住了,站在房外的并不是君嘉树,而是自己前些日从强盗手中救下的那个少女君娉婷。
何晏之微微皱眉,晚宴上发生的事仍叫他心有余悸,便拱手道:“原来是君小姐来访,失礼,失礼。”说着,躬身作揖,又道,“不知君小姐深夜到访,究竟是为了何事?”
君娉婷的面色苍白,双眸如漆,鬓发湿漉漉地贴在两腮,眼角和额头都有些发红。她微微一笑,神色却是凄楚,低声道:“未曾亲自过来谢过恩公,奴家心中有愧。”说着,她举手于额,双膝一曲,福身又道,“恩公大德,此生只怕是无以为报了。”
何晏之头痛不已,心中不由地叫苦:我哪里要你们报什么恩,只要不乱点鸳鸯谱便是谢天谢地了,他连连摆手:“君小姐如此大礼在下怎敢当?在下不过是偶然遇到那群强梁,无意之中救了你们姐弟二人而已。”他刻意将“无意之中”几个字加重了语气,又道,“伯父的厚意,在下实在是心领了,亦希望君小姐能另觅良缘,夫妻恩爱,白首偕老,这才不枉我救了小姐一命啊。”
君娉婷怔怔地看着他,不由地微微点了点,幽幽道:“恩公真是一个好人。”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递给何晏之,“奴家没有什么可以谢恩公的,平日里只喜欢做些女红,还请恩公不要嫌弃。”
何晏之皱了皱眉,不知自己是接好,还是不接好,此时此刻的他犹如惊弓之鸟,生怕又被君家人揪住了把柄,逼着他就范。君娉婷见何晏之迟迟不动声色,便笑了笑:“奴家夜不避嫌来见恩公,本也是极为失礼的事。只是,若不能亲口向恩公道谢,奴家只怕要终身遗憾了。”说罢,她将布包轻轻放在何晏之的脚下,便转身离去。才走出两步,君娉婷却又回过头来,盯着何晏之,低低道,“恩公,奴家的闺名唤作娉婷,乃是‘婉约娉婷工语笑’的‘娉婷’,因生于七夕之夜,小名儿亦作巧儿。”她突然眼眶一红,轻声道,“恩公,你可记下了?”
何晏之只觉得君娉婷的话实在太过奇怪,还来不及细想,那少女已经飘然离去,袅袅娜娜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消融在青黛色的夜色之中。何晏之俯身捡起地上的布包,打开一看,却是一双崭新的布鞋,鞋面绣得极为工整,朵朵芙蓉秀色可餐,足见刺绣之人花了极大的功夫。何晏之心乱如麻,叹息了一声阖上门,便想着私相授受也能算是一桩罪状,倒不如明日同君嘉树作别时交给那少年,让君嘉树代为送还给他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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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娉婷含泪持着笔,纸上的字迹极为潦草,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案上的墨泼洒开来,一片狼藉。
她放下笔,眼泪划过两腮,低语道:“男德在义,女德在节,相公有义,而贱妾无节……妾身不幸,遭此大辱,贞洁既失,廉耻尽丧,不堪……与君相伴朝夕……”她掩面而泣,哽咽着继续自言自语道,“妾命薄如斯,岂敢贪生畏死,令宗族蒙羞……唯毅然赴死,全我名节,以报父母之恩于高堂,以慰祖宗之灵于泉下……”
君娉婷泣不成声,默默将绝笔之书揣入怀中,步履踉跄地来到梁下,解下腰带,系在房梁之上。她抬头望着那索命的香罗锦带,一霎时,悲从中来,几乎肝肠寸断,口中喃喃吟道:“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彷徨……悬帛朱栋上,肝肠如沸汤……”
君娉婷闭上眼,引颈而上,生死之间,心中竟隐隐生出无端的恨意来。她恨何晏之的铁石心肠,恨他的绝情拒婚,那人虽然救了她的性命,却不愿向身处绝境之中的她施舍一丝怜悯,轻而易举地便将她活下去的道路彻底斩断了。如今,茫茫大千世界,她除了这条死路,又能寄身何处呢?
千古艰难惟一死。只是,死,不过是撒手人寰,何其容易,而活着,却是何等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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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之是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的。这一天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叫他郁闷不已,他本不想理睬,但是门外那人却只是不停地拍打着房门。何晏之无奈披衣起身,刚拉开门,君嘉树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一头栽进了何晏之的怀里。少年的脸色苍白,浑身都在发抖,何晏之皱眉道:“君公子,何事如此慌张?”
君嘉树瞪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眸中却是惊悚和慌乱,他紧握住何晏之的小臂,颤声道:“恩……恩公……我姊姊她……她……她悬梁自尽而死了……”
“甚么!你说甚么!”何晏之惊呆了,一把抓住君嘉树的前襟,厉声道,“你姊姊怎地会寻死!”
君嘉树哭道:“姊姊她留下绝命书,说女子失节,不能偷生苟活于世,故而才以身殉节,以谢双亲养育之恩!”
何晏之倒吸了一口冷气,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心中乱成一团。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放着的那双布鞋上,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就在几个时辰之前,那个妙龄少女还亲手将绣好的布鞋送到自己手上,转眼之间,却已经人世两分、阴阳相隔。
君嘉树讶然道:“这不是我姊姊绣的布鞋么?怎么会在恩公这里?”
何晏之低声道:“她方才来过这里,送了我这双鞋,说是谢谢我的救命之恩。”他攥紧了手中的鞋,“我怎知道,她竟然会……”
君嘉树抹了抹眼泪,拉着何晏之的衣袖,急切道:“恩公,你快走吧!你可知道,我爹他勃然大怒,竟然迁怒于你,要将你送官呢!”
何晏之勃然变色,沉声道:“令尊难道认为是在下害死了你姊姊?”
君嘉树点了点头:“我偷偷听到爹爹说,要告你伙同盗贼,绑架良家子,姊姊不畏强梁,抗暴殉节。这样姊姊才不会白死,还能受朝廷的旌表,为我们君家立一尊节妇的牌坊,光耀门楣。”
何晏之怒不可遏,气得浑身颤抖:“荒谬!竟然如此诬陷我!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君嘉树道:“我爹与锦州的太守、通判素来有些交情,恩公,你若是到了官府,只怕是百口莫辩了啊。”他突然跪倒在地,哀哀道,“恩公!还请原谅我爹如今正值丧女之痛,一时糊涂才做了错事,你不要怪他。”说着,他膝行向前了半步,抓住何晏之的手,恳切道,“我听爹的意思,大概是天亮以后就要报官,恩公,你快些走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何晏之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叹息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无论如何,你姊姊的死终究是与我脱不了干系的。你爹他如此气愤,亦是事出有因。你且起来吧。”说着他走到床前,拿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裹背在身上,转过头却出神地看着案上的那双布鞋。君娉婷黯然离去的身影似乎就在他的眼前,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少女幽怨的声音:
『奴家的闺名唤作娉婷,因生于七夕之夜,小名儿亦作巧儿。恩公,你可记下了?』
何晏之心中一阵酸楚,呆立了片刻,终于将那双布鞋也放入了包裹之中,转身冲君嘉树抱拳道:“君公子,多谢你的提醒。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