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大门被徐徐推开。
这里是禁城的最西端,乃是大清的皇家祠堂,亦是历代天子的太庙。杨真真站在殿前的石阶上,抬首望着照壁上精雕细琢的九条游龙,神思恍然。殿内的值守太监未曾接到皇命,乍然见到天子驾到,不免有些错愕,急冲冲迎了出来行礼。
杨真真只是淡淡说道:“尔等皆在殿外守候,没有朕的吩咐,不许任何人擅自进殿。”
众人齐声高呼万岁,杨真真缓步走进大殿。时值子夜,殿内只点了八盏长明灯,夜风透过纱窗,轻拂而过,烛火明明灭灭,更添了几分阴郁。
正殿里供奉着杨氏皇朝六代帝王的灵位。正中,是大清开国帝后的画像。画中的男子虎目虬髯,伟岸挺拔,黄袍加身,极具威严,乃是大清太/祖皇帝杨俊杰。与他并肩而坐的,是圣德皇后令狐寻梦。这位开国皇后的故事极富传奇,她与太/祖皇帝鹣鲽情深,二人相约不生异母之子,是故,□□后宫并无妃嫔。然而后人所津津乐道的,却是她的慧眼识英豪。她本是宋末关东第一帮会清水帮帮主的遗孀,在乱世之中与太/祖结为伉俪。出身草莽的杨俊杰也因此崭露头角,成为清水帮新任帮主,随即跻身关东群雄之首。
画像的右下方悬挂着一副金线裱装的卷轴,画卷上题着一行字:关中四结义。画中四人面南焚香,祷告天地。为首的正是太/祖杨俊杰,他的身侧站着一名儒雅书生,羽扇纶巾,面如冠玉,乃是当年的清社名士、大清开国重臣之一,武侯刘向天。下垂手的青年,腰间配着一柄弯刀,俊眉朗目,器宇轩昂,近旁注着一行小字:流花溪谢三。而在他左侧,是位年轻公子,穿着一袭湖纱长衫,风流倜傥,身侧亦注了一个名字:段介安。
那是宋思宗封定十年秋,杨俊杰与刘向天、谢三、段介安在清社的隐园结为异姓兄弟,合称“关中四杰”。那时的赵宋王朝已病入膏盲,主幼国疑,外戚专权,朝中重臣结党营私,相互倾轧,汴京城内一派乌烟瘴气。当是时,蒙古国在长城以北日渐壮大,对大宋虎视眈眈,关外女真赫连氏亦兼吞了渤海郡,有窥涉中原之心。恰逢天怒人怨,山东邹县大旱,饥民相食,流花溪谢三揭竿而起,义军所到之处,开仓放粮、划地分田,势如破竹,短短数月之间,便攻占了半个关东。而杨俊杰亦倚仗清水帮数千弟子的拥护,振臂一呼,遂赢得关中十万民众群起响应。次年春,杨俊杰率清水帮与谢三结盟,拥立清社魁首段介安为小清王。这就是宋末赫赫有名的“赤骑起义”,亦是大清皇朝的开端,而清社和清水帮,更是奠定了大清的祖宗基业。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杨、刘、谢、段言犹在耳,事今何存?
烛影摇红。
杨真真缓缓跪下身,面向杨俊杰的灵位,深深叩首。她抬起头,目光从六代帝王的画像转向两侧的墙壁。壁上悬挂着数十块香檀木简,上面篆刻着迄今一百三十年来数十位贤臣名将的名号和生卒年,而其中武侯刘氏一族便占据了近十个席位。开国十二名臣中,刘氏是延绵最久的权贵,也是唯一至今仍权倾朝野的世家,究其所以,便是大清迄今七世皇朝,刘氏一族中竟出了三位中宫,一位太后。太宗皇帝的结发之妻便是当年武侯刘向天之女,亦是大清历朝历代最被后人所称道一代贤后。文成皇后刘心雨十岁随父出征花刺子模,年十五请缨救父,破敌于定军山,时人称其“红巾少帅”,武侯刘向天赞其女“若为男子,凌烟阁上定有卿名”。恰恰被刘向天言中,刘心雨不但跻身太和殿功勋名臣之列,亦母仪天下十数年,成为大清闺中女子所效仿的典范。
杨真真的目光在太和殿诸功臣的名号之间游移:公孙敬、刘向天、叶桎风……而最后一位,便是二十多年前率兵攻破叶赫城的一代名将欧阳长雄。杨真真的目光紧紧盯着“神威大将军欧阳长雄”这几个字,仿佛想从那一笔一划中看到那人的潇洒身姿。
她缓缓闭上眼,脑海中的画面却定格在康定十八年的春天,那个春风拂面的早晨,太阳的金光洒在凯旋荣归的军队倚仗上,泛着耀眼的光芒。那人恰是翩然年少,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缓缓行来。少年将领的铠甲上涂着一层银灰,他仰头朝自己这边一笑,光彩照人,叫人不禁怦然心动。她隔着帘子,用手中的香扇遮住自己羞红的脸,以掩饰心中的旖旎情怀,那时候,她还是豆蔻年华的嘉柔帝姬,无忧无虑,一派天真。
二十八年,如白驹过隙,而斯人已逝,早已成了燕京城垣处的一抔黄土。
杨真真跪坐在蒲团上,唤道:“来人。”
太和殿的偏门被轻轻开启,一个宦官弓着身低头小步走了进来,跪在杨真真的身后,委/身匍匐道:“奴才在。”
“立刻命人制一块香檀木简,刻上‘谢婉芝’的名号,置于左侧墙壁。”她抬了抬下颌,示意道,“就放在神威将军欧阳长雄的后面。”
她微微一笑,低声喃喃道:“谢卿,你毕生所想,便是篆名于太和殿,流芳后世,如此,你心里可高兴么?”
那宦官伏地道了声“诺”,依旧是弓着身子,屏息而起,倒退着出了偏门。殿门缓缓阖上,大殿里依旧空空荡荡,除了烛火偶尔发出的“毕啵”之声,寂静地让人感到窒息。
杨真真俯下身朝祖宗的排位又拜了拜,抬首道:“列位先帝,大清虽起于草莽,然受命于天,太/祖爷赤手空拳开创的基业,决不能毁在朕的手上。”她的脸上露出决然的神情,“今时今日,夺宫之战已无法避免,刘氏……”她咬了咬牙,盯着那副“关中四结义”的画像,喃喃道,“太/祖爷,昔日结义之情言犹在耳,然世代荣华却依旧欲壑难填,可共患难却终难同富贵。”她冷冷地笑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果真是必然之理。”
她又一叩首,“列祖列宗在上,朕只要一息尚存,决不会叫江山改为别家之姓!”言毕,她缓缓站起身,看着孝宗皇帝的画像,久久凝视,良久,低声道,“父皇,儿臣要让你看到,杨青青当年能够做到的,朕一样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