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焚着淡淡的苏合香,杨璇玑如泥塑木雕一般坐在桌案前,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架子上挂着的那套翡翠绿色的宫装。她的近侍紫漪轻轻走了进来,挨近杨璇玑屈膝行礼道:“帝姬,明日太后寿宴大典,殿下要早起,不如早些安歇吧。”
杨璇玑却依旧一动不动,紫漪心中疑惑,又轻声唤了一声“帝姬”,杨璇玑这才轻轻应了一声,转过头来缓声道:“紫漪,这是尚衣局下午送来的。”她指着眼前的宫装,“是让我明日宫宴时穿。”
紫漪一愣,目光落在那宫装上,不由神色一凛:“青衣?”她压低了声音,“尚衣局也忒大胆子了。宫中不是不准穿青衣的么?”
杨璇玑垂眸一笑:“大院君的意思,谁敢不从呢?”
紫漪道:“帝姬,您万万不能穿这身衣服去参见太后。明日乃是太后娘娘的寿诞,老佛爷前些时还说,要趁新科举子在寿宴上觐见之时,为殿下择婿。您要是冒犯了宫规,惹她生气,赐婚之事只怕又要不了了之,你盼了这么久……”
杨璇玑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但是,我若是忤逆了大院君,还会有好下场么?”紫漪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杨璇玑又柔声问道:“紫漪,你可知道,宫中为何禁穿青衣么?”
紫漪迟疑道:“莫不是因为已故江陵王么?”她将“江陵王”三字压得极低,“奴婢也是道听途说,据说江陵王在世时总是一身青衣,只是她暴毙之后,宫中再无人敢穿青衣,便渐渐成了宫中禁忌。”
杨璇玑点了点头,缓声说道:“昔日皇贵妃曾嘉子以倾国之貌见宠于先帝,然其出生于江南四族,无法立后。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竟不立中宫,使曾氏以皇贵妃之尊母仪天下。先帝又爱屋及乌,曾嘉子所诞之女杨青青出生即封为江陵王,一十二岁立为皇储,跟随先帝出入紫光阁,开府立官,权倾朝野,荣光无限。”
她起身走到檀香木的衣架旁,伸手细细摩挲着那件宫装上繁复的刺绣,继续娓娓说道:“《旧宫记闻录》载:康定十五年,岐陵山麓出有祥兽蒲牢,先帝以为祥瑞出于岐陵,乃天意传位江陵王之兆,故欲禅位于杨青青,却遭重臣的反对,言皇储年幼,尚无寸功,难以服众。恰逢这时,渤海国新君登基,赫连百丈率六十万铁骑来犯,江陵王因此奉命出征北疆。”她转头看着紫漪,微微一笑,“先帝一心想让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建功立业,继承大统,可惜,偏偏事与愿违。这人世间的事,祸福相依,因果循环,岂能一言而蔽之呢?”
见紫漪若有所思,杨璇玑又低笑了一声:“其实,这件衣服上的刺绣才是真正的大不敬。”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裙幅,“这上面的图案便是祥兽蒲牢。先帝曾因为祥兽出世要禅位于江陵王,而今,我若穿着这样的宫装给太后娘娘贺寿,是不是会勾起老佛爷的伤心往事呢?”杨璇玑微微眯起了眼睛,“她当年同曾贵妃斗得你死我活,如何能不震怒?”
紫漪道:“殿下如今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她踟蹰道,“不如,称病不朝吧。”
杨璇玑摇了摇头,她静默地占了片刻,道:“紫漪,你觉得一个懦弱而愚蠢的人,会怎么做呢?”
紫漪低下头:“自然是,逆来顺受。”
杨璇玑微笑着拿起架子上的宫装:“是啊,一个胆小如鼠的杨璇玑又怎么会违背大院君的旨意呢?而愚蠢的我又怎么会去揣测太后的心思呢?”她慢慢将袍服披在自己的身上,“昔日,赵高指鹿为马,左右岂不知是鹿非马?不过皆畏惧赵高之权势而已,而胡亥亦是不得已啊。”
紫漪上正替她整理衣襟,闻此言手不由得一抖,道:“难道大院君还有别的深意?”
杨璇玑道:“他亦想借此试探母上罢了。”
紫漪面露忧色,抬起头,只见杨璇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的脸不由地微微一红,低声道:“殿下步步荆棘……”杨璇玑却抬起手,轻抚着她的脸庞,淡淡道:“紫漪,明日母上或许给我指婚,我要成亲了,你可难过?”
紫漪道:“殿下不是盼着这一天么?”她替杨璇玑系好腰封,“殿下嫁了人,便可以出宫,奴婢自然为殿下高兴。”
杨璇玑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幽幽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紫漪跪倒在地,抬头看着杨璇玑:“奴婢别无所求,只求殿下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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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璇玑来到永和宫时,殿内早已经热闹非凡。
此番太后寿诞大宴,乃由内宫少府全权操办,殿内此刻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依照贯制,文武大臣侍候于外廷,命妇女眷们则进内殿侍奉。此刻,太后的銮驾还未到永和宫,朝中重臣和各世家的命妇们正同宫中的诸太妃、太嫔谈笑风生,众人济济一堂,如众星拱月般围坐在岷王杨玲珑的两侧,阿谀之声更是不盈于耳。
杨玲珑今日穿着一件大红牡丹的锦缎织绣碧罗裙,宽大的裙幅逶迤于地,上面缀满了东珠,与她发髻上的珍珠攒花点翠步摇相映成趣,熠熠生辉,远远望之,犹似瑶台月下神女,美丽不可方物。刘燕云亦是一身花团锦绣,满头珠翠,侍奉在杨玲珑左右,她正捻着手绢,巧笑嫣然地同身旁的容太嫔说着话,一抬眼看见站在门口的杨璇玑,便侧过脸在杨玲珑的耳畔低语了几句。杨玲珑靠在雕着腾蛟起凤的镶金檀木交椅上,悠然地抬起下颌,转过脸来朝杨璇玑浅浅一笑:“皇妹怎么来得这样晚?”
众人的目光随着岷王的声音齐齐向杨璇玑望去,贤太妃、容太嫔诸宫中长老一见杨璇玑的装束显然都吃了一惊,然而见杨玲珑依旧款款而坐,便都面面相觑,静默不语。热闹的永和宫瞬间安静了下来,偶尔有一两声的窃窃私语。一身青翠宫装的杨璇玑低着头,小步走到杨玲珑的近前,屈膝行礼道:“给皇姐请安。”她又朝容太嫔诸人一一行礼:“给诸位娘娘请安。”
杨玲珑翘着长长的护指,指套上精心点缀的牡丹花绘在琉璃灯光的映射下流光溢彩,她一下一下地摇着手中蝉翼彩绢双面苏绣的团扇,水晶扇柄上流苏如水蛇般地摇曳着,一双妙目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杨璇玑,轻轻一笑:“璇玑穿这身衣服甚美,犹如出水芙蓉,清丽端庄,楚楚动人,叫人见之忘俗呢。”她说着伸出手来握住杨璇玑的手指,尖尖的护指划过杨璇玑手腕处的肌肤,刮了几道血痕,皓腕上滚下细细的血珠子。
杨璇玑微微皱了皱眉,却听杨玲珑道:“璇玑怎么不戴几个指套呢?连个镯子都不戴,忒素净了一些,女儿家不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岂不是负了春光?”
杨璇玑有些浅笑道:“皇姐说笑了。这宫中的春光三分是太后娘娘的,三分是母上的,还有三分自然是皇姐的,至于余下的一分,”她环顾四下,道,“宫中尚有诸位长辈和众家姊妹,璇玑自惭形秽,不敢独享。”
杨玲珑笑而不语,只是一下一下地拨弄着手中的团扇穗子,一旁的刘燕云斜过身来笑道:“平日里都说咱们闵柔帝姬是个木头美人,却原来这样会说话呢!”说着,她掩口咯咯一笑,娇声道,“王驾千岁,您还说我伶牙俐齿,我以后可是当不得了。”
杨玲珑用团扇轻打了一个刘燕云的手,啐道:“你最是没规没距的,还有太后老佛爷撑腰,这宫里还不是你称王称霸,本王哪里管得了你。”
正在说笑间,内监尖锐的嗓音自殿外传来:“太后驾到!大院君驾到!”众人闻言齐齐起身,罗襦逶迤,裙袂轻扬,跪倒了一地。不一会儿,大殿四门齐开,先是两列宫娥鱼贯而入,屏息侍立于两侧,随之,四个引领太监手持拂尘走到主位前候立。肃穆之中,大院君刘南图搀扶着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走进殿来,那老妇穿着一身洒金祥云纹的吉服,头戴珊瑚熏雕九凤冠,身后各有两个掌扇宫人持着雀翎明罗扇,望之庄严威仪,正是太后刘素姬。
众人齐齐叩首,朗声道:“参见太后娘娘!参见大院君大人!”刘素姬微微颔首,含笑着说了声“免”,便由大院君相搀,到主位落座。众人这才起身,诸宫眷依次而坐,其余命妇则分列两旁,由禀礼太监引领,依次到刘太后面前跪拜祝寿。
霎时,“祝圣母皇太后万寿无疆,圣体安康”的祝颂之辞不绝如缕,刘素姬端坐于殿上,不住颔首,喜笑颜开,她的目光一一略过众人,终于落在了坐在最末席的杨璇玑身上。刘素姬的脸色陡然一变,笑容亦凝固了下来,她轻咳了一声,道:“那里坐着的是璇玑吗?来,到哀家身边来。”
巨鹿侯夫人卞佳氏此刻正站在命妇之列,听言便料想是皇太后要替闵柔帝姬指婚,不免喜形于色,朝杨璇玑微笑示意。杨璇玑却只是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走上殿来,朝刘素姬盈盈一拜:“璇玑祝皇祖母寿与天齐,福泽绵绵。”她的声音低低的,仿佛诚惶诚恐,许久,却不曾听到刘素姬的声音,她自然不敢抬头,只是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殿内霎时安静极了,只听刘太后冷冷一笑,道:“今日是哀家的寿诞,璇玑,你穿成这个样子,是替哀家祝寿,还是在诅咒哀家啊?”
杨璇玑惊恐地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刘素姬,道:“璇玑惶恐。”她手足无措地跪着,身子微微颤动,手指不停地绞着裙幅上的刺绣,眼底泪光盈盈,模样极是可怜。
坐在下边的容太嫔叹道:“青色是为不祥之色,宫中极少有人穿。今天乃是老佛爷的寿宴,帝姬怎么这样稀里糊涂的,搅了太后娘娘的兴致。”
杨璇玑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仿佛所有的血色都已退去,她颤声道了句“皇祖母息怒”,眼中却落下泪来,以额叩地道:“孙儿一时大意,忘了规矩。”
刘素姬却紧紧盯着她衣服上的花纹,脸上的怒气仿佛更盛,厉声道:“这衣服是哪里送来的?”
杨璇玑哽咽道:“是……尚衣局……”
刘素姬一拍桌案,头上九凤口中所衔的珍珠不住摇晃。近旁坐着的刘南图急忙扶住她,低声道:“母后息怒,今天是您的大喜之日,怎可为了一件衣服坏了好兴致。”
刘素姬指着杨璇玑道:“哀家还能有什么好兴致!你且看看她身上穿着的是什么?当年的妖言惑众又要死灰复燃么?真是阴魂不散!”殿中诸人见太后震怒,无不噤若寒蝉。容太嫔“呀”了一声,低声道:“阿弥陀佛,方才倒是没瞧仔细,祥瑞蒲牢?帝姬,你这次真正是闯了大祸。”
杨玲珑款款离席,走上前来微微福身道:“皇祖母,璇玑年幼不懂事,您何必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原也是孙儿的错,没有做好姐姐的本分,未曾提醒幼妹遵守宫仪。”
刘太后看了一眼杨玲珑,颜色稍霁:“难得你还懂些事。”
刘南图在一旁缓声道:“璇玑,尚衣局送来什么衣服,你便穿什么衣服么?你怎没有一点自己的主见?难道身边也没人提点你?”
杨璇玑泪落如珠,浑身都在发抖,此刻,她跪在大殿的中央,惶然无措,楚楚可怜,乞求般地看着刘南图,道:“大院君大人,儿臣真的不是故意的。儿臣亦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重重叩首,口中不住重复道,“皇祖母请息怒。”
刘南图转过身向刘素姬行了一礼,劝慰道:“母后,想必璇玑也是无心之过。许是尚衣局那些管事的失职,说来说去,倒是儿臣约束内宫不力。今日是您的寿宴,见不得血,待到明日,儿臣定好好整治一番这些无用的奴才。”
刘太后依旧愠怒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杨璇玑,缓缓道:“除了尚衣宫,还有帝姬身边的一干近侍,都要好好整治,该打的打,该撵的撵,重新换一批懂规矩的人伺候着。帝姬年幼无知,又懦弱可欺,若是身边再没有一个提点的人,下次还不知道会闯出甚么祸来。”
杨璇玑啜泣着俯首谢恩。刘素姬厌烦地挥了挥手,杨璇玑这才缓缓起身,她一抬头正对上刘南图含笑的双眼,不由地面露感激之色,低着头退了下去,才走了没几步,门口却传来一个低柔的女声:“是甚么事惹得母后不悦?”
众人闻声皆起身拜倒,刘南图亦从主位上走下来,跪倒迎驾,山呼万岁声中,一袭明黄龙袍的杨真真缓步走了进来,朝刘素姬拱手一拜:“母后,朕来晚了,望母后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