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晚,宾客们已经散去,园中四处张灯结彩,大片大片的红色铺满了庭院,大红的喜字贴在各个角落,喜气洋洋。但是,整个归雁庄眼下却透着点点的冷清,侍人们默默地收拾着零落的筵席,只有沈碧秋仍穿着一身喜服,独自坐在堂前,自斟自饮。
有喜娘上来劝道:“少庄主,夜深了,还是早早歇息吧。”喜娘们笑道,“可莫叫新娘子在洞房里等急了啊。”
沈碧秋哈哈一笑站起了身,他已然微醺,眼角眉梢都透着艳色,两个喜娘看了不觉相视一笑,只觉得眼前这个新郎官高鼻深目、五官深邃,偏又气质儒雅,温润如玉,果真是举世无双的美男子,于是喜滋滋地左右相搀,将他扶到了洞房门前。门口早站了数个盛装打扮的丽人,都是赫连娜布拉敏从渤海东屯带来的美人,一见沈碧秋到了,无不娇声万福,莺莺燕燕将沈碧秋团团围住,簇拥着迎入了卧房。
房内点着手臂粗的龙凤红烛,箱笼桌椅无不焕然簇新,沈碧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红色的汪洋之中,软糯的香甜之气萦绕着自己,让他的脚下有些发虚。他被人扶到喜床上,有个宫装的女子穿着大红色的喜服端然而坐,喜娘把镶金的玉如意塞到沈碧秋的手中,笑道:“少庄主快点掀盖头吧。”
沈碧秋醉醺醺地将眼前的喜帕轻轻挑开,周围祝福之声四起,他却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赫连娜布拉敏,仿佛在看一个并不真切的虚幻的影子。喜娘又端来合卺酒,娜布拉敏只是低着头,含着笑,然而低垂的目光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喜娘催促道:“请新人共饮。”她看看沈碧秋,又看看娜布拉敏,扑哧一笑:“哎呦!新娘子害臊啦!”沈碧秋微微笑了笑,端起一只酒杯,低声唤了声:“娘子。”
娜布拉敏抬起头来看了沈碧秋一眼,终于也端起另一只酒杯,还不等沈碧秋挽住她的手臂,便仰头一饮而尽。
端着盘子的喜娘颇有些尴尬,连忙笑着打圆场:“新娘子太紧张啦。”她笑着看向沈碧秋,“少庄主今夜可要好好安慰下少夫人。”
沈碧秋亦喝了酒,放下酒杯,含笑着点了点头。众人又齐齐道了贺,才相继退出了房间。洞房霎时变得静静悄悄,沈碧秋和娜布拉敏坐在床边,两人各怀心事地看着跳跃的花烛,许久没有说话。
沈碧秋终于站起身,朝娜布拉敏拱手道:“娘子,更深露重,你今日辛苦了,早些安息吧。”
娜布拉敏的脸一红,正要推脱身体不便,让沈碧秋去别处安歇,却见沈碧秋竟转身朝房外走去。她脸色微微一变,起身唤道:“官人,请留步。”
沈碧秋停下脚步,转过身笑道:“娘子何事?”
娜布拉敏问道:“燕尔新婚,如兄如弟。大喜之夜,官人要去哪里?”
沈碧秋温言道:“娘子不必多心。我今日太过高兴,故而喝了许多酒,自觉有些醉了,怕唐突了娘子,便去书房休息一晚。”说罢,也不等娜布拉敏答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洞房。
******
沈碧秋穿着一身鲜红的吉服,怀里抱着一壶酒,摇摇晃晃往前走着。路上的下人们都面露疑色,但是谁也不敢上前阻拦。他来到内书房,屏退了仆从,推开暗室,将自己关在了小小的斗室之中。
昏黄的灯火照亮了墙壁上的画像。沈碧秋呆呆地看着画中的女子,喃喃道:“母亲,孩儿今日大喜啊。”他直直地跪了下来,伏在蒲团上,哈哈大笑起来,“母亲大人,孩儿成亲了,你可欢喜?”然而笑声渐渐转为了呜咽之声,他今晚喝了太多的酒,早已经有些醉意,此刻再无顾忌,便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将多年来郁结于心里的痛苦全然倾泻而出,口中却不断地唤着“母亲”。
昏昏沉沉中,他感到有人给自己披上了一件衣服,他已有些睁不开眼,只是拉住对方的手,含含糊糊地说道:“母亲大人,孩儿有一个心愿,你在天之灵能替孩儿达成吗?”
来人柔声道:“碧秋,你有什么心愿只管同我讲,我定会助你达成所愿。”
沈碧秋笑了起来,低低道:“我要子修,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子修……”他如梦呓一般反反复复地诉说着,“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母亲大人……我要子修回到我的身边,除了他,我什么都不要……”
来人却道:“你死心吧,杨琼,已经死了。”
沈碧秋一个激灵,这才看清眼前站着的是沈眉,不由敛容道:“爹,你是何意?”
沈眉冷哼了一声:“少主,老臣正要问你,新婚之夜,你却哭得如丧考妣,却是做什么?莫说杨琼没死,他若是死了,难道你便也不活了?”
沈碧秋却一把推开了他,含糊道:“我的生死,不必你来管!”沈眉却是怒极,狠狠扇了沈碧秋一记耳光,双目赤红,厉声喝道,“少主!你这个样子可对得起主公在天之灵!可对得起主公遭受的奇耻大辱!可对得起主公当年拼死护住你的性命!”
沈碧秋的左脸瞬间肿了起来。他漠然地跪坐在蒲团上,怀里抱着酒壶,不发一言。
沈眉双膝跪地,以额叩地,老泪纵横:“少主!老臣恳请您醒一醒。你与杨琼本已经是陌路,覆水难收,您又何必作茧自缚?”他悲愤地看着沈碧秋,“少主怎么如此糊涂?你放杨琼一条生路,就是给自己留了一条死路啊!”
沈碧秋冷冷道:“那些人都是爹你派出去的罢?想不到,连秦玉和江有余现在都听命于爹了?”
沈眉道:“少主,老臣知道自己逾矩了,即便少主要老臣的性命,老臣也绝无怨言。”
沈碧秋笑道:“你是我的爹,我怎会要你性命?”他幽幽道,“无论何时何地,你永远是我的爹。”他看着沈眉,苍白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唇角破了一道口子,渗着丝丝血痕,“但是,爹派出的那些人,若是要伤子修的性命,我也是绝不会允许的。爹,你心里明白的,不是吗?”
沈眉道:“老臣派出的那些杀手,本来可以取杨琼的性命,却无缘无故死伤大半。”他含着泪看着沈碧秋,“少主,你如此自掘坟墓,实在叫老臣心寒。”
沈碧秋嘿嘿地笑了起来,阴恻恻地说道:“子修是我的。”他踉跄着站起身,摇晃着往后退了半步,却撞到了背后的案几。案几上的花瓶应声落下,碎了一地。沈碧秋靠在墙上,喘息着喃喃自语:“普天之下,除了我,谁也不可以伤到他。”他切齿道,“伤了他的人,都该死!”
沈眉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少主!你竟变得如此冥顽不灵!”
沈碧秋却冷冷道:“爹,你先出去罢。”他靠着墙缓缓瘫坐到地上,唇边弯起一抹浅笑,“今夜是子修的生辰。以前每逢他的生辰,子修都要我陪他饮酒赏月,弹琴作赋。”他低声吟道,“花前月下,亭中院间……何处寻、梦中人……”他又仰头灌了一口酒,“爹,我要同子修说会儿话,你莫要来打扰我。”
沈眉心痛如绞,终于缓缓站起了身,神态却像是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泪眼朦胧地看看沈碧秋,又看看墙上杨青青的画像,终于低声道:“主公,老臣没有照顾好少主,实在是有愧于你。”说罢,蹒跚着推门而出。
沈碧秋木然地听着沈眉远去的脚步声,斗室之中除了烛火的噼噗之声再无半点声响,阴森得叫人窒息。他抱膝坐在地上,将头深埋在臂弯之中,手中的酒壶咕噜噜滚到了地上,余下的酒水淌了一地,整间房间里都弥漫着醺然的酒味。
沈碧秋觉得自己已经濒临于癫狂的边缘,他整夜整夜地梦到杨琼,梦到年少时的点点滴滴,梦中的杨琼总是羞涩地冲自己温柔浅笑,那样真心实意地依赖着他,顺从着他,耳鬓厮磨,无限温存。然而,醒来时,却只不过是一枕黄粱,曾经琴瑟相和的日子已经成了风中的幻影,揉碎在浮光中,消散在光阴里,永远也回不来了。
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往昔已矣,再无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