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几天里,杨琼一直卧床不起。他浑身无力,莫说是站起来,就算是靠着床头坐着,也坚持不了许久。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惶恐和无助过,小腹处时刻牵动着一丝丝难以忍受的胀痛,腰腹以下更像是不属于自己了一般,酸涩不已,那种夹杂在疼痛之中的酸胀,一点一点地折磨着他,叫他备受煎熬,几乎生不如此。
幸而沈碧秋时时刻刻地守在他的身边,一粥一饭,一汤一药,都事必躬亲,极尽温柔。辗转不安之中,杨琼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问他,自己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抑或是中了什么毒,沈碧秋却总是笑而不语,他的眼底里溢满了爱恋,柔情似水,那是杨琼最难以抗拒的温情。
不过,杨琼觉得自己的头痛之症似乎比前些日好了许多,静静地躺在床上时,他总是不自觉地会回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让他意乱情迷的中秋之夜。一切都那样清晰,历历在目,仿佛就像是发生在昨夜。月光朦胧,少年时的自己不胜酒力,醉酒之后紧紧拉着沈碧秋的手,竟将深藏于心底的绵绵情意全都倾吐了出来。然而,向来温文儒雅的沈碧秋却嫌恶地推开了他的手,他永远记得对方冰冷而憎恶的目光。哀伤之余,他便想着从此只能与沈碧秋渐渐疏远了,就算这一点柔情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也不能让沈碧秋对自己心生怨憎。
但是,杨琼未曾料到的是,就在第二天一早,沈碧秋便柔情脉脉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仿佛前一夜的嫌恶只是杨琼的错觉。沈碧秋真真切切地告诉他:他心中亦有情意,只不过碍于君臣之礼,不敢逾越而已。
那一刻,杨琼的心里已经不能用狂喜来形容。大悲之后的大喜,竟让他生生得了一场重病,缠绵病榻整整十日,而沈碧秋便是像眼下这般衣不解带,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
此时此刻,沈碧秋正端着一碗薄粥,小心翼翼地哄慰着杨琼进食。这几日来,杨琼的胃口一天不如一天,最初只是闻不得荤腥油腻,到后来便是吃什么就吐什么,更甚者,就算是不吃东西,也会干呕不已,实在吐不出甚么来,便把喝下去的清水都呕了出来。
沈碧秋半搂着杨琼,温言软语地说道:“子修,这粥薄得很,一点儿荤腥都未放,你好歹吃一点下去。”
杨琼最是经不住沈碧秋这般软言恳求。眼前的这个人就好似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数一般,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思,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眼里梦里便全都是沈碧秋的影子,就算是对方无意中轻飘飘的一句话,对他而言,也是重如九鼎,无法抗拒。
杨琼强忍着翻涌而起的烦恶之感,勉强咽下了一口粥,然而,甫一入口,胸口便如翻江倒海一般,阵阵恶心。他捂住自己的嘴,控制不住地将刚刚吃下的粥全都吐了出来,腹中亦是绞痛不已,唯有挣扎着扶着床栏,抽搐般地呕吐着,直到再吐不出什么东西。沈碧秋微微皱眉,轻轻拍着杨琼的背脊:“子修,子修,你好一些了吗?”
杨琼已经虚弱至极,根本说不出话来。他缓缓摇了摇头,此刻,浑身上下,全都在叫嚣着痛苦,他不觉悲从中来,喃喃道:“阿秋,我觉得好难受。”说话间,他的眼中流下泪来,精神也有些恍惚,手却紧紧拽着沈碧秋的袖子,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赎,口中不断重复道,“我到底是中了什么毒?阿秋,我实在是受不住了,哪里都难受,阿秋,我生不如死啊。”
沈碧秋被他此刻的神情怔住了,他未曾见过杨琼如此脆弱不堪的模样,便道:“子修,别这样。就算是天塌下来,你我也生死在一块儿啊。”他有些无措地抚慰着杨琼的身体,右手却小心翼翼地按在对方尚显平坦的小腹上,慢慢摩挲着,仿佛如此便能透过杨琼微凉的肌肤,感受到他腹中那个小小生命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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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琼的身体一天坏似一天,太过于强烈的妊娠反应让他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就算是硬灌了下去,也会如数吐了出来。如此只不过数日,杨琼便迅速消瘦下去了,整个人形销骨立,奄奄一息,而小产之兆却是接二连三。江有余换了数个安胎的方子,对杨琼却是微乎其微,不免也有些心焦起来,便劝沈碧秋道:“这个孩子怕是来得不是时候,大公子还是莫要再执着了。”
沈碧秋自然是不会同意,还是数日前说的那句话:“先生无论如何,必须保住杨琼腹中的胎儿。”
江有余却道:“在下已经尽了全力,只是以杨琼目前的状况,要保住胎儿已经是极限,即便日后胎像稳固,但是他毕竟是男子,并没有妇人的胞宫,胎儿只能依附于腹壁,要安稳渡过怀胎十月,也是凶险万分,九死一生哪!”
沈碧秋沉默了许久,道:“依先生之言,杨琼是无法平安生下婴儿的?”
江有余道:“他能够怀上胎儿,却未必能熬得过生产。毕竟对妇人来讲,生产之事,也是一只脚踩在鬼门关内,何况他到底是个男人,如此逆天受孕,违背人伦常理,自然更为凶险。”他又道,“如今他怀孕日浅,胎儿尚未成型,若是顺其自然,不予安胎,让这个孩子化作一滩污血,对杨琼而言,也算是死里逃生。”
沈碧秋笑了笑:“难得江先生也会有医者父母心。”
江有余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想:我只是怕假若杨琼真的死了,你又要迁怒于我,找我拼命了。他此刻实在是有些后悔自己一时意气用事,替沈碧秋配出这种蛊毒出来。他当初只知道沈碧秋心狠手辣,又因为沈碧秋对杨琼的执念之深而萌生了一种兔死狐悲的共鸣,但不曾想到的是,沈碧秋已经执念成狂,甚至病入膏盲,根本不能以常人的理智来揣度了。江有余道:“还请大公子三思。假若杨琼腹中的胎儿一旦成型,就算是要中途落胎,他也无法像寻常妇人一般将胎儿娩出,只怕未及开膛破肚,便会因为血崩而亡。”
沈碧秋沉吟道:“如此说来,假使子修能平安度过十月,等到生产那一天,也是极其凶险?”
江有余点了点头:“到时必定要剖开杨琼的小腹,才能取出胎儿。至于杨琼捱不捱得过去,便要看他的造化了。”
沈碧秋紧锁着双眉,寻思道:“既然不是全无希望,我必要搏上一搏。”
江有余道:“假若在杨琼和胎儿之中,只能取其一,大公子又会如何取舍?”
沈碧秋淡淡道:“我说过,这个孩子对我极为重要。”他笑了起来,笑容中却透着一丝诡异,“这个孩子,可是子修为我诞下的啊。只要想到这些,我的心里便是难以控制的激动。”他来回踱着步,低声道,“假若杨真真知道自己的儿子为我逆天受孕,还生下了孩子,会是怎么样的表情呢?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尸体运回到燕京,亲手放在杨真真的面前,让她好好看一看她和欧阳长雄的儿子,如今却是这幅样子。”沈碧秋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两颊上有着不自然的殷红之色,“妙极!真是妙极!”他看着江有余,“江先生,我觉得,死于难产,也是不错的,你说呢?”
江有余道:“大公子到底是要杨琼死还是活?属下实在是有些不解。”
沈碧秋一字一顿道:“我要他和婴儿都平平安安。”他上前了一步,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假若真的无法两全,也必须先保住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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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碧秋的授意之下,江有余硬着头皮给杨琼开了几副大剂量的保胎之药。他心里明知道寻常的保胎之方对杨琼已是徒劳,然而,食人之禄唯有忠人之事,不过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大约也是杨琼命不该绝,这几副药下去,他虽然依旧孕吐不止,但是滑胎之症却是有所缓解,连漏下不止的症状亦渐渐好了。
江有余不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是一想到此后还有长长的八个多月,也不知道杨琼捱不捱得过去,到时更不知道沈碧秋会不会翻脸不认人,便开始盘算寻个机会走为上策。他寻思着如今江寻已经落入了自己手中,最大的威胁已经不在,他大可以堂而皇之回冷月山庄去,在青州收拾祖业,重立门户,亦可以扬眉吐气一番了。
果然不出江有余所料,杨琼所受的折磨并没有就此终结,十数日后,他渐渐开始中满鼓胀,竟突然得了便癃之症,不但呕哕依旧,二便亦是不通,未及两日,脐下二寸处,已状如覆碗,其间的痛苦更是难以言喻。杨琼披散着头发仰躺在床铺之上,面色惨白。因为便癃闭塞,他已经两天未曾吃下一点东西,喝下过一口水了,身上仿佛只剩下了皮包骨头,唯有一口气还吊着,哀哀地喘着气。但是,他的脸庞却比几日前肿了一圈,下腹部更是陡然鼓胀了起来。江有余皱着眉头替他行针,脸色越来越凝重,他轻轻碰了碰杨琼的小腹,那处绷紧着好似一面鼓,杨琼的喉间却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呼,随之是压抑的抽泣之声。
沈碧秋半跪在杨琼的榻前,紧紧握着杨琼的手,低声道:“子修,很难受吗?”
杨琼紧咬着下唇,面口煞白,低低道:“阿秋,我不成了……”他微微喘道,“阿秋……你给我一刀……我肚子胀得难受……像是要胀裂了……阿秋……阿秋……”他像是溺水的人拽着一块木筏,死死抓着沈碧秋的手,不断地恳求道,“阿秋……你救救我……求你快给我一刀……”
沈碧秋的眼眶微微发红,纵使铁石心肠亦被杨琼此刻的凄凉之语所动,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来点了杨琼的昏睡穴,起身走了出去。江有余亦跟了出来,拱手对沈碧秋道:“大公子恕罪,江某如今也是无能为力。”
沈碧秋沉声道:“闭癃并非不治之症。江先生乃是出身天下第一名医世家冷月山庄,如何会治不好这等小病?”
江有余道:“杨琼所得的闭癃不同于常人。乃是因为胎气渐大,胎儿渐长,胞衣阻塞下行之气,不能化水所致。盖男子盆腔窄小,不能承受孕育之苦,才得此症。”他叹息道,“属下正在设法将他气通火化,但是此症必随着胎儿在他腹中渐长而复发。待到五六月之后,只怕来势更加汹涌。”
沈碧秋却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江先生,我不想听这些废话!”他负手道,“我早已经告诉过你,我不可能放弃这个孩子,就算是杨琼还有一口气在,你也要想办法保住这个胎儿。”他眸光一转,道,“你兄长江寻乃是金针圣手,是当世第一的神医。既然他在你的手上,何不请他来试试?”
江有余面有难色:“大公子,属下一片忠心可鉴日月。属下亦感激大公子助我擒住了江寻,但是,如今江寻的手筋脚筋都已被我挑断,只怕他要行针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沈碧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复而笑道:“先生果然狠心。”他淡淡道,“如此不是甚好?你也不必怕他会逃出你的掌心了,只管叫他先来给子修诊诊脉。他既然给子修治过伤,想必不会见死不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