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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大婚(二)

    老妇两眼蓄满了泪光,长久没有说话,只是苍老面庞上呈现出一种悲近哀戚的神色,不知道是在憎恶谁,也不知道是在心疼谁。


    整个崔宅目之所及都是鲜红,屋内挂灯结彩,屋外敲锣打鼓,太后无非是这场大婚最尊贵的座上宾,却泣如孩童。


    “太后娘娘,又是在哭什么呢?”


    谢希暮面无表情看着老妇,“今日是臣女的大喜日子,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若是娘娘今日不杀臣女,臣女就先告辞了。”


    新娘子转身的刹那,老妇冲过去抓住了大红衣袖,“阿矜!”


    太后颤颤巍巍握住谢希暮的手,“是祖母错了,是我的错。”


    “你想要嫁给谁都好,回不回宫也罢,从前是祖母有眼无珠,没认出来你,是我薄待了你,是我不该找另一个孩子替代你。”


    老妇额头无力地倚靠在谢希暮肩膀上,抽噎不休:“求你不要对祖母这么残忍,我只有你了。”


    残忍。


    这两个字说出口,谢希暮都替太后觉得好笑。


    萧国舅曾说,殷贵嫔嫉妒帝后恩爱,殷家造反被诛,为了报复帝后,殷贵嫔买通了一个接生嬷嬷,却不知接生嬷嬷承过皇后之恩,原先的计划,是将萧栀和孩子一并弄死。


    接生嬷嬷念及昔日之恩,没像萧栀和孩子动手,但萧栀却还是因难产而死。


    至于孩子,为了给殷贵嫔一个交代,接生嬷嬷将同日生产的谢大夫人之女和萧栀之女对调,再将谢大夫人之女遗弃。


    帝后之女成了丞相府大姑娘,无人知真相,所有人只当嫡公主胎死腹中。


    皇帝伤心,可有张贵妃抚慰,很快忘记了亡妻亡女;太后伤心,可很快找到了代替的新孙女,宠爱十数年。


    而今,太后竟然说她残忍。


    被抛弃的是她,被遗忘的是她,被伤害的更是她。


    为什么残忍的也是她?


    她还记得舅父问她要不要回宫的那个雨夜。


    宫。


    宫里头有什么?


    对她来说,宫里只有一个忘记自己和母亲的薄情父亲,还有一个尽心照顾别人的祖母。


    只有相府。


    一手抚养她长大的谢识琅会耐心教她读书习字,会费尽心思、钱财为她遍寻调理身子的良药,也会在每个忙碌完的日夜,拖着劳累不堪的身躯偷偷看她睡没睡好。


    她在被抛弃和被遗忘的年岁里,只有他,视她如珍宝。


    谢端远会因为她不是谢家血脉,而对她摒弃生厌。


    太后会因为她是赵家血脉,而无视她的手段和心机。


    只有他。


    他不在乎她是谁的血脉,更不感兴趣她出身地位。


    他是世上唯一一个只爱她这个人的存在。


    “太后,我曾经是丞相府大姑娘,现在是清河郡崔氏二房姑娘,日后,我是丞相府夫人。”


    谢希暮抽开自己的手,“不管是哪个身份,我都跟皇室、跟您,没有任何瓜葛,也请您不要再误会了,错将我当成旁人。”


    太后终于在此刻幡然醒悟,或许她所希望的,一辈子都无法实现了。


    “新郎官到了,新娘子可别再涂脂抹粉了——”


    外头传出谢乐芙没皮没脸的戏谑。


    屋门开,阿顺将却扇递给她。


    女子昂首挺胸,迈出了崔宅门槛。


    府外,谢识琅立于马边,隔着却扇,骨节分明的手掌递来鲜红牵巾。


    百姓们都窥探着这对新人的结合。


    紧接着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嗓音:“太后懿旨,清河郡崔氏二房嫡姑娘德才兼备、秀外慧中,与丞相喜结连理,乃天作之合,哀家甚喜,特此八宝琉璃盏十箱、蜀锦绸缎十箱、金银细软三十箱……”


    层出不穷的赏赐从内侍嘴里报出来,众人只觉得惊诧。


    “皇祖母病中都要给丞相和夫人送礼,当真是看重你们夫妇俩。”赵昇言语间隐隐流露出讨好之意。


    “皇兄羡慕丞相和丞相夫人也是正常,毕竟你大婚的时候,皇祖母身子康健都没赏赐宝贝给你。”赵玥接连被关,早就同赵昇撕破了脸面,现下是借着玩笑说真话。


    赵昇面上笑容微敛,“弟弟还是早些选个正妃吧,只怕皇祖母瞧见你总是同孩子在一起玩闹,病才越来越重。”


    赵玥本就是受娈童一事所累,赵昇当面挑穿,也算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谢识琅对兄弟俩的互怼置若罔闻,注意力全在牵巾另一头的女子身上。


    她穿着他为她做的嫁衣,鲜艳得好似连千万朵花一同盛开都不及她一星半点,偏偏那该死的却扇挡住了她的脸,叫他无法窥探底下风光。


    不过也好。


    谢识琅兀自恶劣想,自己看不到,旁人也无法窥探到。


    大婚流程繁琐,尤其是像谢家这样的门户,先前为了给太后的病冲喜,将大婚之日定的紧凑,成亲这日却是严谨得很。


    檐子、拦门、撒谷豆、转席、跨马鞍,再就是拜祠堂祖宗,夫妻行对拜礼。


    谢识琅平时为人恭谨清冷,与人相交更是淡如水,谢希暮都没想到大婚之日会来如此多的宾客。


    等将所有的流程走完,张木华和谢乐芙陪谢希暮坐在朝暮院主屋里头。


    谢识琅同谢希暮的新房和日后起居的院子便定在了朝暮院,而非谢识琅住的明理院。


    是因谢识琅想让谢希暮在熟悉的地方住着,不用去迁就他。


    “希儿,你今日真是美呆了。”谢希暮放下却扇后,张木华已经盯了她一炷香的功夫了。


    谢希暮笑而不语,眉眼绽开越发动人。


    谢乐芙都没忍住咽了口唾沫,敛眸抓过被褥上铺满的花生和瓜子解馋,一边抖着二郎腿,“真是没想到,之前当我姐姐高我一头就算了,现在居然直接比我高了一个辈儿。”


    张木华嘲笑:“你现在可要喊她婶婶了。”


    谢乐芙撇了撇嘴,“当年以为回丞相府是当祖宗的,没想到来了之后,谁都是我祖宗。”


    屋门吱呀两声被轻轻推开。


    本该在前厅陪客人的新郎官却踏进了屋子,“谁是你祖宗?”


    谢希暮慌忙拿过却扇挡住了自己的脸。


    张木华也和谢乐芙从榻上起来。


    “二叔,你不是该陪客人喝酒吗?怎么就回来了?”


    谢乐芙抬了下眉,长吟了一声:“噢!该不是着急来看新娘子吧?”


    谢识琅被这话堵得没法张嘴,好在喜娘会打圆场,笑眯眯道:“新郎官来得好,剪子都已经给您备好了。”


    说罢,喜娘递来一个包了红布的剪子。


    谢识琅接过后,看了眼谢希暮。


    女子还举着却扇,端端正正坐在榻前,脊背挺得很直,大方从容,看上去比他还要镇定自若。


    他内心长吁一口气,故作无事走了过去。


    谢希暮隐约嗅到了一点淡雅的酒香,男子倾身过来,像是环抱住她的动作,距离拉得很近,酒香夹杂着他身上的松香味相得益彰。


    咔嚓一声,谢希暮隔着却扇,隐约瞧见他剪下了她一小缕头发,又从他自己头发上剪下了些许,从托盘上拿红绳系好。


    喜娘适时笑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又端来一碗饺子,喂到谢希暮的嘴边,她顺从地咬了一口,口感生涩。


    谢乐芙抢话:“生不生?”


    谢希暮下意识答:“生。”


    屋内几人都笑作了一团。


    女子这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面颊晕开两团红意,低眉垂眼,拿住却扇遮得更紧了。


    谢识琅小心瞥了眼她,唇角不自觉悄悄上牵。


    等喜娘将合卺酒放好,才带着几人下去。


    不像是寻常婚事,有与新人夫妇交好的朋友来新房闹,谢识琅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也没人敢闹他的洞房。


    故而屋内很快只剩下男女二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使得二人都不太自在。


    谢识琅犹豫了一阵,才走过去,“将扇子拿了吧。”


    榻上女子这才将却扇缓缓搁下,一眼便瞧见屋中不远不近的距离——


    身量颀长的男子立在原地,乌发金冠,寻常从不穿艳色,今日这身鲜红的喜服却将他衬得越发俊美无俦,沈腰潘鬓,腰封牢牢挎在劲腰,肩宽挺阔,矜贵不凡。


    谢识琅往日这双瞳子里总是平淡,今日却略显局促,像个心性未定的少年郎般,看了眼她后,又匆匆挪开。


    “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谢希暮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怎么不看我?”


    谢识琅闻言呼吸一滞,没忍住又看了眼姑娘。


    美人身姿绰约,鲜红绣金龙凤的裙摆层叠逶迤向下,犹如凤凰展翼,水眸潋滟,胭脂均匀扑在两颊,酡红一并点缀在眼尾,娇媚得不可方物,恍若生来便是吃人心的妖孽,勾魂摄魄。


    谢识琅喉结滚动了两下,眼神躲闪,“没有,很好看。”


    “你也很好看。”


    谢希暮莞尔一笑,直勾勾盯着谢识琅瞧,“世上没有人穿喜服比你还好看的了。”


    谢识琅登时愣了,面颊烧上和喜服同样的艳色,慌乱道:“你胡说。”


    她眉眼舒展开,“我当真没胡说,你让我仔细瞧瞧。”


    姑娘将却扇扔在一旁,跑到他跟前,踮起脚尖,靠得很近,好像真的在认真打量他,视线在他脸上游移了一圈,将人看得面红耳赤。


    “别看了。”


    谢识琅受不住被她这样瞧着,呼吸加重了许多,低低嘟囔了声:“还未喝合卺酒呢。”


    “你方才在外头有没有吃东西?”谢希暮关心。


    谢识琅小幅度摇头,“我想回来陪你吃。”


    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席面,是一盏茶前,谢识琅让人先送过来的,怕谢希暮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饿着。


    “那咱们先吃饭?”


    谢希暮拽着他的袖子坐下,饭菜只剩了些余温,但好在口感不错,谢识琅给她舀了一碗汤,盯着人小口咽下去,不由问道:“你要不要先把口脂擦掉?”


    谢希暮摸了下嘴,“是花了吗?”


    谢识琅用一旁备好的帕子轻轻拭过她的唇瓣,动作又轻又细,像是在擦一个精贵脆弱的瓷瓶,将口脂擦干净后,露出小姑娘原有的唇色,淡淡的粉色,水润有光泽。


    “吃下去对身子不好。”


    他淡定地将帕子放在一边,自己的嘴上却被一道柔嫩按了按。


    “你……”


    谢希暮拿指头摁了摁他的嘴,像是确认,摩挲徘徊,引起酥麻之意。


    “你的嘴也很红,我以为你也涂了口脂。”


    “荒谬。”


    他垂下眼,不自然地往后撤了撤,“我哪里会涂口脂。”


    谢希暮忍住笑,给自己和谢识琅倒了一杯酒,“该喝合卺酒了。”


    眼下饭菜都用完了,谢识琅深吸一口气,随即接过女子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的动作颇有几分豁出去了的势头。


    “喝好了。”


    男子睫翼颤动了两下,面颊上红意更深,素白手背绷紧了些,青筋隐露,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既然喝好了。”


    谢希暮抬眼,“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谢识琅飞快看了眼她,“什么?”


    女子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叠成四方块的纸,递了过去,“你看看吧,若是觉得没问题,便签下名字吧。”


    谢识琅这才察觉不对,“签字?”


    他揭开纸,里头的内容竟然是一纸契约,写明夫妻成婚后,会按照原先的关系相处。


    脑子里的一根弦绷得很紧,他只觉一股无名火。


    “这是什么?”


    谢希暮垂下眼,“你先前也说过,是因担心三皇子和五皇子给你后院塞人,才想着娶我,好搪塞他们,加之,我也清楚,你也是顾惜我的名声,才和我成婚。


    我若是当真不知天高地厚,想着要同你白头偕老,对你实在是不公平。


    我想了想,就立下了这个契约婚书,咱们成婚后,我帮你应付后院里的事情,明面上咱们演得感情深厚,但你的事情,我不会像真的妻子一样插手去管。


    日后若是你有了真正悦爱的姑娘,这纸契约便能证明你我清白,咱们那时便可和离,我会离开京城,将丞相府主母的位置让给那位姑娘。”


    女子的话语条理清晰,甚至相当周全,连二人日后退路都想明白了。


    谢识琅的脸色却是越听越沉,偏偏先前那话,又是他亲口对谢希暮说的,如今造成这般误会,他当真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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