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从枝头缓缓跌落,在秋风中缓缓飘荡,飘过了尸骸,飘过了血泊……
俺答打马疾驰,身后两千骑紧随。
他的儿子,他的侄儿,他的心腹们大多都在身侧。
前方就是大营。
大营上空飘荡着烟火。
营地外,留守的将领惶然不安,见俺答归来,便迎上去请罪,“大汗,是有人……”
俺答指指他,策马从他的身侧冲过去。
身后刀光闪过,将领的人头就随风飞了起来。
俺答从凌乱不堪的大营中穿过,一路看着那些被焚烧的帐篷和大车,以及辎重,他用力咳嗽了几下,张开嘴吐出一口痰液。
是红色的。
“大汗!”
大营另一面,一队骑兵疾驰而来。
“大汗!不好了!”
为首的将领声音尖利,“有人谋反!”
俺答抬头,眸色冷厉,“能悄无声息的突袭辎重,能悄无声息的攻破大营……杀!”
两千骑加速超过俺答,对面的将领见状喊道:“大汗,大汗你要作甚?大汗他疯了!他疯了!”
将领带着麾下策马就逃。
“艹!”一边逃,将领一边骂,“俺答是如何看出咱不对劲?”
“统领,咱们太干净了。”有人说。
“是了,咱们身上没有烟火熏黑的痕迹……这是咱的疏漏。可惜了,若是能斩杀俺答,这功劳……足够咱在宫中说上五十年。”
马松大恨,回头冲着俺答比划了一个流氓手势,“俺答,爷爷马松,记住了,回头被咱弄死了记得去和阎王爷报名。哈哈哈哈!”
俺答一路疾驰,直至十余里开外,这才勒住战马。
他回头看着远方烟尘,落泪道:“数十年拼杀,竟然毁于一旦。”
这是许多人第一次见到俺答落泪。
溃兵不断在聚集。
这时候在草原上落单,不但会成为明军的功勋,也有可能会成为那些小部族的目标。
战马也是硬通货啊!
孟宪在后面收拢人马,他带着数百骑追了上来,“大汗,明军还在追击。”
俺答深吸一口气,“蒋庆之这是要想斩尽杀绝吗?走!”
俺答再度掉头。
可明军却紧追不舍。
“大汗,我带着他们引走明军!”孟宪见明军不肯舍弃,便想到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回头在前方三十里外汇集!”俺答说道。
“是。”
俺答换了一身普通军士的衣裳,随即带着脱脱和两个儿子,以及十余侍卫悄然走了。
他一路疾驰,傍晚时分看到了一个小部族。
羊群在夕阳下缓缓进了羊圈,牧人在高声歌唱,歌声粗犷。
“有人!”
虽然明军斥候从未深入到这里,但小部族依旧很警觉的安排了岗哨。
“我们是路过的。”脱脱看着像是个正人君子,被安排去交涉。
“这里不接待客人!”数十牧民带着刀弓出现了。
随后,更多的人马出现。
数百骑,其中有老人,有少年。
他们冷冷的看着俺答一行。
这个小部族的头领来了。
他看着俺答,眸子一缩,“大汗?!”
俺答没想到竟被人认了出来,他沉声道:“本汗途径此地,你准备些食水。”
他习惯性的发号施令,但对面的头领却突然笑了起来,他越笑越癫狂,乃至于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头领指着俺答,“你……你竟如此狼狈!这是兵败了吧?哈哈哈哈!”
俺答冷冷的道:“你笑什么?”
头领捂着肚子,“我曾在王庭见过大汗,那时大汗被众人簇拥着,看着威风凛凛。我曾憧憬着某日也能过上这等日子。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大汗有朝一日竟然要来寻我乞讨。你说我如何不笑?”
“父汗,不对。”僧格低声道:“咱们人少。”
俺答早已察觉到了,他微微摇头,示意不可异动,“准备走。”
脱脱背负着的手也在朝着这边轻轻摆动,示意准备撤离。
“大汗这是想走吗?”头领阴恻恻的道。
俺答冷笑,“你难道想留下本汗?本汗的大军依旧还在,顷刻间便能把你和部族化为齑粉!”
头领眼中有贪婪之色,“你以为我还会傻乎乎的在此地等候大军?抓住你,或是拿着你的人头,我便能去对面……明皇大气,想来会赏我一个大官做做。抓住他!”
数百骑冲了出来。
脱脱策马掉头,咒骂道:“你这个叛逆!”
头领一边追赶,一边狂笑,“大汗南下大军号称二十万,如今只剩下了孤零零十余人。什么大军?落魄的野狗,人人喊打。”
“抓住俺答!”
俺答狼狈逃窜。
当逃脱追杀时,夜色也悄然而至。
“大汗!”脱脱挨了一箭,他顾不得处置伤口,说道:“人心散了。”
“本汗知晓。”俺答从这个小部族的态度变化中,看到了兵败后会带来的后果。
“脱脱。”
“大汗!”
“你去追上孟宪,告诉他……”俺答的眼中闪过厉色,“把那些平日里跋扈的人……寻个机会,尽数杀了。若是无人看到,便说是自行逃了。若是被发现,那就说……他们意欲投敌!”
脱脱带着几个侍卫消失在夜色中,俺答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侍卫们杀了一匹马,生起篝火,随即烤肉的味道传来。
火光映照着所有人的脸,看着阴晴不定。
布廷割了一大片烤肉过来,“父汗,吃一点吧!”
俺答接过烤肉大口大口的吃着,他低着头,仿佛在享受马肉,可眼中却都是冷意。
“父汗。”僧格拿着一块烤肉撕咬着过来,“败讯传到草原上,那些部族会远离咱们。弄不好还有人会觊觎……”
俺答抬头,眼中尽是锐利之色。
“马上走!”
“父汗,去何处?”
“去追上孟宪!”
“咱们不是要先赶回去吗?”
“若是我们这十余人回去,那是丧家之犬!”
俺答是在半夜追上了孟宪,此刻孟宪手中已经有了三万余人马。
十余万大军,竟只剩下了这点。
俺答默然良久,等天明后召集众人。
没有什么阵列,也没有什么欢呼。
晨曦中,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沮丧,乃至于绝望,以及闪烁的目光。
这是分崩离析的预兆。
接下来就该上演一出群狼争夺狼王的好戏。
“此战失利,是本汗的错!”
所有人都没想到俺答竟然会主动认错。
就在所有人诧异的看过来时,俺答拿出一支箭矢,奋力折断。
“本汗在此发誓,此生当再度带着你等,马踏明人京师。若是不能……本汗死不瞑目,死后,魂魄不得安息!”
一抹紫色在东方浮起,正好照在了俺答身上。
他看着恍若神祇,那坚毅的神色,让众人想到了这些年来俺答的战无不胜。
“愿意跟随您!大汗!”孟宪第一个效忠。
“愿意跟随您,大汗!”
一个接着一个的将领低头。
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刻,俺答的誓言暂时吹散了众人的茫然和恐惧。
而在这个简陋营地的西面,数十尸骸倒在了一个大坑里,甚至都没掩埋。
“出发!”
俺答策马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南方。
轻声道:“本汗还会回来。下一次,本汗将带着千军万马,以及……杀戮!”
同样的晨曦中,蒋庆之头痛欲裂的醒来,捂着脑袋呻吟,“狗曰的严嵩啊!”
昨夜老元辅老夫聊发少年狂,竟和蒋庆之拼酒。
蒋庆之想着老严年岁太大,胜之不武,谁曾想却败下阵来。
昨夜……好像我跳舞了?
蒋庆之的脑海中跳出一个记忆片段。
“少爷,起床啦!”
昨夜所有人都兴奋欲狂,连赵文华都敬了蒋庆之一杯酒。
唯有孙重楼,这厮只顾着胡吃海喝,吃饱喝足了,便守着蒋庆之,直至他大醉后,便扶着他回到了驻地。
“来了。”
蒋庆之觉得脑袋里仿佛有无数刀斧在劈砍。
早饭蒋庆之就喝了一碗稀粥。
到了总兵府,严嵩也来了。
接着是文官们,武将们。
所有人都在偷偷看着蒋庆之和严嵩,神色古怪。
“他们笑什么?”徐渭低声问,昨夜他也喝多了。
胡宗宪轻声道:“昨夜伯爷和严嵩喝多了,竟……拉着手一起舞蹈。”
徐渭:“……”
“报捷的人昨日就出发了。”严嵩先开口,“随后大军歇息,该记功记功,该责罚责罚。至于班师的日子……”
蒋庆之说:“至少得等五日。”
“也好!”严嵩点头。
有此次随军的文官说,“元辅,昨日若是一路追击下去,弄不好能生擒了俺答。当年卫霍也是如此,犁庭扫穴,这才有了后来前汉的长治久安。”
严嵩看了蒋庆之一眼,蒋庆之淡淡的道:“元辅的人?那就元辅来教训吧!”
丢人啊!严嵩叹息,“俺答大败,麾下离心,随后必然会有一次清洗和内部争斗。此刻大军紧追不舍,危机之下,所有人都会尽弃前嫌,共御外敌。俺答顺势整肃一番,便能轻松度过危机。”
“那不是资敌吗?”孙重楼纳闷的道:“你是哪边的?”
文官羞红了脸,“长威伯的奴仆也能呵斥本官吗?”
蒋庆之呵呵一笑,可没等他开口,严嵩喝道:“滚!”
呃!
老元辅不说帮衬自己人,还开口羞辱驱逐,这是何意?
严嵩喝退此人,对孙重楼微微一笑,“重楼,回京后无事便去家中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