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树模是一员能吏。
曾随五大臣出洋考察,归来后步步高升。
他上疏过请求君主立宪,当然和其他人一样奏疏最终石沉大海。
练兵、兴学、兴实业、调整和招揽垦农、办银行等等,听起来老生常谈,可能做好的封疆大吏却不多。
周树模算是其中佼佼者。
听了赵传薪的话,周树模心头急跳,却故作深沉问:“什么产业?”
赵传薪看重的是龙江府作为省会的优势,以及周树模正在整顿的广信公司。
广信公司是官商合股开办的管钱局,周树模同时调整官款、大租和厘税,他要求这些都必须用广信公司发的官贴缴纳。
官贴,是以吊钱为单位的纸币,百姓称之为哈大洋。因为周树模强行与缴纳各项税款和公款挂钩,哈大洋如今受欢迎程度逐渐超过了现大洋,毕竟便携。
这个思路和赵传薪是相同的。
纸钞会促进地方农商交易,让贸易往来更加发达。
但这不是赵传薪所看重的,他看重的是广信公司运输大宗粮货的能力,堪称是原始的物流公司。
胪滨府和东清铁路闹的很僵,别看沙俄表面上服了,背地里却能给胪滨府使绊子。
但周树模不同,他虽然对疆土和沙俄据理力争,但却秉承清廷意志,采取“待之以和平,持之以坚定”的态度对待沙俄。
赵传薪的计划,需要借助广信公司的物流运输能力。
他一方面要发行纸币和广信公司的哈大洋争锋,另一方面还要借力,打的一手好算盘。
但周树模不知道。
赵传薪说:“我要在龙江府开一家公司,名字叫——星月传媒公司,这是连锁产业。”
宋小濂云里雾里:“那是什么?”
“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能把人间的温暖送到苦寒的边疆。”
宋小濂:“……”
心累。
周树模狐疑:“这星月公司,便能补足胪滨府税收亏空?”
“岂止?”赵传薪老神在在:“缴税可观,同时还能帮龙江府带动地方产业,说到底老周你将收获更多。”
话虽如此,赵传薪心里说:带动物流产业同时还要掐死你们的金融机构。
舍小头拿大头,一旦成功,赵传薪将垄断整个黑-龙江、乃至关外三省的金融业。
龙江府未必有什么损失,但在关外三省作威作福的日俄肯定会很难受。
但是无论周树模,或者日俄高层,都无法预料赵传薪接下来的骚操作,可以说,此时整个世界都闻所未闻。
周树模怦然心动。
只是赵传薪一口一个“老周”,让周树模心头不喜。
没大没小。
“可敢立军令状?”
“立個几把军令状,我只能说尽最大努力。”
周树模老脸一黑。
不过赵传薪不愿意表态,却更加有信服力。
至少说明赵传薪不是信口开河。
赵传薪又说:“但我也有几个条件。”
“你说。”
“我要龙江府无偿为我提供一块地用来建房,不能离商业区太远,占地至少五亩;广信公司具备运输大宗粮货能力,我需要与其协作,签订条约。”
五亩?
周树模瞪起眼睛:“好大的胃口。龙江府虽不比京师,可也寸土寸金。”
赵传薪信誓旦旦:“至少我能在一年内,在税赋上将地钱补上,更别提带动广信公司运输业务,如若不能,我建好的房子便充公好了。”
五亩地虽多,可对周树模的巡抚身份而言还不必太过纠结,当即拍板:“好,一言为定。”
他觉得左右他都不吃亏。
周树模和宋小濂二人几乎没动筷,赵传薪却风卷残云,说话时候没耽误吃喝。
所以当周树模和宋小濂觉得唠的差不多,想要动筷,一低头,见桌上几乎空盘了。
多大的肚子?
二人脸色一黑。
赵传薪起身,拍拍肚子,招呼店小二:“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伙计来算账,这顿我请了。”
然后在伙计错愕目光里赵传薪结了钱。
周树模鼻子好悬气歪了。
好好好,你自己吃干抹净,却赚了个请客吃饭是吧?
这么整是吧?
可赵传薪临出门前,还说:“二位慢慢吃,我先回胪滨府了。”
两人黑着脸没说话,这还吃个毛?
赵传薪一溜烟出门。
“害,如今像我这般敞亮的人当真少之又少,尽是些打秋风占便宜的货色。”赵传薪出门,抚着肚子迈着八字步朝外走。
今天吃多了,他需要消消食才行。
……
呼兰府。
一艘俄船沿着凿开的冰露出的河道缓缓驶入呼兰河内河。
有巡警在岸边呼喝阻拦,船上俄人手里拎着酒瓶子,面红耳赤的朝岸边巡警叫骂,还有个俄人将裤子褪下,隔水对着岸上巡警撒尿羞辱。
巡警大怒。
“怎么办?”
“去告知知府大人。”
于是有人盯着俄船,有人匆匆回转,去向知府大人通知。
呼兰府知府叫黄维翰,他是龙江府巡抚周树模一手提拔起来的,除了知府还身兼呼兰税局总办。
此时,黄维翰正在带巡警在日本人开设的赌坊外,阻拦中国人进去赌博。
“廉耻丧之尽矣,礼义何尝有焉?”黄维翰气急败坏的在日本人赌坊门口拦住一群赌徒:“日人惟计肥一己之身,不顾坏一乡之俗,引诱人子弟,破毁人家产,甚至紊乎尊卑长幼,坏乎心术性命,上干国宪,下败民风。尔等却巴巴的去给人家送银子,何其的愚蠢?”
一群赌徒耷拉着脑袋,脸上并无悔意。
而日本人更气。
他们开赌坊,黄维翰来拦人,这不是毁他们生意么?
于是,经营赌坊的日本人江田岛怒道:“黄大人,你不要欺人太甚。”
黄维翰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哼哼,但凡我黄维翰在呼兰府,就必然杜绝尔等坏我士农工商各执其业的秩序。我管不得你们,还管不得我治下之民么?”
江田岛语塞。
是啊,人家管理自己的辖内百姓有什么错?
但这让他更怒。
黄维翰见他词穷,便又转头对众赌徒说:“今日本官只是劝说,明日若是继续冥顽不灵,那干脆不必在赌坊输光了家资,本官便抄没尔等钱财,以免呼兰府少年子弟习染匪僻之弊,此乃除恶务本!”
奸近杀赌近盗,人输红了眼,什么都干的出来。
黄维翰是个很接地气的官儿,他深知百姓的各种习气。
一群赌徒听了,这次才是真的怂了。
好狠的知府啊。
正说着,有巡警匆匆而来,附耳黄维翰说:“知府大人,有俄人船只擅闯呼兰河内河,我们阻拦,他们不但不听,还肆意羞辱闹事。”
这些巡警看着精悍,语言动作麻利。当初黄维翰刚赴任时,呼兰府巡警可不是这般模样。
黄维翰便以军法约束和训练巡警,卓有成效。
黄维翰不动声色,沉着点头:“知道了,我立刻就来。”
呼兰府地处哈-尔滨以北,濒临松花江,难免与俄人打交道。
日本人在呼兰府开设赌坊,黄维翰还不太鸟他们。
可俄人又有所不同,因为此时的哈-尔滨几乎在俄人控制当中,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外交事件。
黄维翰匆匆上了马车,朝呼兰河进发。
黄维翰很注重土地和河流开发利用。
正常来说,到了结冰期,呼兰河废弛不能通船。
但自黄维翰上任,到了冬天他专门找人用重击法每日破冰,留出一条通道,让连接松花江的一段河流通行,虽然通道很短,但对呼兰府运输极其有利。
到了河岸,此时的俄人已经上了岸,朝巡警推推搡搡,还有人朝看热闹的百姓吐唾沫,吐到了人家的脸上。
被吐的百姓敢怒不敢言,只能讪讪而退。
“契丹人,你们最好不要惹怒我!”
“你们应该惧怕我们,忘记了布拉戈维申斯克,我们怎么教训伱们的吗?”
听到这里,黄维翰怒发冲冠:“来人,将这些肇事匪徒抓起来。”
布拉戈维申斯克,也叫海兰泡。
那里有一场血仇,至今让关外百姓对俄人恨之入骨。
其实众巡警早就怒了,囿于涉及到外人,他们不敢擅作主张。
可黄维翰一声令下,这群按照兵法训练的巡警便无所畏惧,一拥而上。
“好大的胆子,放开我……”
“卑微的契丹人,你们岂敢……”
此时,周围看热闹百姓也在议论纷纷。
“大快人心。”
“黄知府威武!”
可任何时代,在这种时候都难免有阴阳怪气者。
有人说:“哼哼,黄大人莽撞惯了,可这些是俄人,那可是俄人啊,俄人他也敢抓,怕是要被朝廷治罪,所谓枪打出头鸟。”
旁边人啐了一口:“呸,看你还是个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那人不屑一顾:“你个目不识丁的泥腿子懂个甚?正所谓中庸之道……”
话没说完,脸忽然被扇了一巴掌。
“啪……”
“谁?谁打我?”
读书人捂着脸左右观望。
周围人幸灾乐祸,但也纳闷,谁也没看清到底是何人扇了此人一巴掌。
“啪……”
好家伙,众目睽睽下,读书人脸一歪,另一侧也多出了个巴掌印,彤红彤红的。
读书人:“……”
“究竟何人,光天化日行凶……”
“啪……”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喊道:“哇,真是不可思议,竟有这等事,到底是道德沦丧,还是内心扭曲……”
众人面面相觑。
那声音又喊:“这读书人吃里扒外,依我看大家并肩子上,不用跟他客气,打这狗东西。”
话刚落,那读书人肚子似乎又受了重击,不由自主的弯腰捂着肚子,脸部肌肉扭曲。
围观者跃跃欲试,但还没人敢动手。
“怕什么,法不责众,动手。”
说着,读书人屁股一歪,好像挨了一脚。
刚刚和读书人争辩那人第一个忍不住,一拳捣了过去,读书人旋即被人群淹没。
赵传薪默默退出群聊。
呵呵,嘴强王者和键盘侠理应付出代价。
他早就看见了这些俄人,但这次低调赶路,不好出手。
如果暗中出手,不露名声,则可能牵累那位黄知府。
赵传薪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
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俄人作威作福,恨的牙痒痒。
尤其听到俄人提起海兰泡的屠杀,赵传薪杀机涌动,差点没控制住。
默念了二十多遍“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才压抑住。
偏偏有个读书的狗东西阴阳怪气,赵传薪不打他打谁?
然而没想到那黄知府头铁,一点不怂,直接拿了俄人。
赵传薪有所不知的是,黄维翰的头铁贯穿始终,现在如此,未来依旧。连顶头上司和提拔者的亲弟弟,也照样不惯着。
当然这都是后话。
赵传薪功成身退到了外围,找人打听了一下黄维翰的事迹。
肃盗匪、废苛捐、禁烟赌、创新学、从不惯着日本人……
赵传薪听的眼睛发亮,这很对他胃口。
要说头铁,赵传薪脑袋堪比金刚钻。
常常有人对他说:“真不知道你怎么活到这个年纪的……”
又听说黄维翰在来此之前,在城中阻拦赌徒进日本人赌坊。
赵传薪想了想,朝城中走去。
“星月,侦查一下赌坊,找到那个叫江田岛的日本人。”
很快,星月就给出了答案:我给你绘制出了地形图,二楼左边第一间办公室里的男人是江田岛的概率为80%。
80%概率,这就够了。
赵传薪从后面跳上了二楼,取出精灵刻刀悄无声息将窗户折页切断,进入后又拿铁块,用旧神坩埚烙印熔炼出新折页,拿锤子轻轻的胡乱地钉在窗框上。
当他推门而入,正在用派克自来水笔写东西的江田岛愕然抬头:“你是谁?”
这个高大的穿着棉服的男人面生的很,从身高和长相来看,肯定不是日本人,所以江田岛说的是汉语。
赵传薪龇牙笑:“你好,你是江田岛吗?”
江田岛皱眉:“正是,你是何人,擅闯我办公室?”
赵传薪笑着说:“因为客流被阻,赌坊赚不到钱,所以你心情压抑,左右想不通,渐渐绝望,于是想到了了结自己罪恶的一生。”
“……”江田岛愤怒道:“你在胡说什么?来人……”
刚想喊话,赵传薪箭步上前,一把堵住了他的嘴。
然后取出准备好的麻绳,从后面勒住了江田岛的脖子。
赵传薪想勒死一个人,那这个人根本没法挣扎。
甚至赵传薪仅用一只手好像牵缰绳那样勒麻绳,另一只手还饶有兴致的去拿桌子上的派克自来水笔。
这是一只产自1903年的钢笔,是一只经典爆款钢笔。1894年,派克发明了后端弯曲的笔尖,弯曲的末端可确保墨水不会因为表面张力的作用倒流回墨水囊内而使笔尖滴水,从而让书写时手指头干净,插在口袋里也不会弄得磨磨唧唧到处是墨水。五年后,派克公司又解决了别的漏墨问题。
在1903年的这款钢笔上,派克使出了浑身解数,造出一支经典到完美的钢笔。
除了贵,没有缺点。
赵传薪一直想买来着,但价格有点高,就算是他也有些不舍得。
没想到今天捡个漏。
江田岛还没死呢,赵传薪就放出了星月和黑色傀儡工匠,星月操纵傀儡工匠拿起了派克钢笔。
赵传薪说:“翻阅江田岛的字迹,模仿写一封遗书,就说——我,江田岛于呼兰府大开赌局,引诱聚博无知棍徒,致使呼兰府世风渐离,而人心不古。今听黄知府痛斥,幡然醒悟,我,江田岛愿以死谢罪,振风扶俗,呼兰府子弟皆务本业,唐虞三代之治可复矣……”
星月执笔疾书,片刻而成。
模仿笔迹对它来说太简单了。
江田岛看着黑色傀儡工匠,充血的眼睛瞳孔收缩——这什么几把玩意儿?
临死前眼中还戴着惊诧和疑问以及不甘。
当屎尿齐流,江田岛命数尽了,赵传薪将麻绳的一端搭在房梁上,将江田岛提了上去系好。
这才吹干纸张墨迹,对折一下后,装进信封里,让星月在信封上写两个大字——遗书。
这年代,留不留指纹和dna无所谓,又没有信息库比对。
江田岛,就这样被自杀了。
做完这些,赵传薪翩然离去。
当天下午,黄维翰便收到了江田岛“自杀”消息。
赌坊中的日本人,当看见上吊的江田岛和遗书后,第一时间就觉得这是黄维翰的报复。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黄维翰想要报复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更何况,江田岛自杀的时候,黄维翰正在处理俄人闹事,哪里会分心派人来暗哨江田岛?
于是只能报官。
黄维翰甚至亲自带着检验史和一群巡警来赌坊“自杀现场”。
检验史就是旧时的仵作。
地方官场习气,向来是自上而下沿袭。
黄维翰精明强干接地气,下面的人就有学有样。
检验史快速勘验现场后,悄声对黄维翰说:“大人,以我多年经验判断,这江田岛是被人杀死的。”
他的声音极低极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清。
“哦?”黄维翰吃了一惊:“依据何在?”
难道有人帮他找场子?
“下官见过上吊自杀的,虽是狰狞,但却不似江田岛这般脸上露出惊骇和疑惑。另外,他脖子上有抓挠的痕迹,似乎被人从后勒住之时,想要奋力解开绳索而不得。地上的尿渍,明显在椅子下面,而不是吊上去后滴落的。除此明显迹象外,江田岛办公室门外走廊窗户上有些蛛丝马迹。还有一处十分可疑,江田岛写完‘遗书’,他的自来水笔不翼而飞……”
检验史详实报告,尽职尽责。
然后等待黄维翰表态。
在他看来,江田岛死则死矣,用两个字形容——活该。
他觉得,黄维翰应当敷衍结案。
可他却低估了黄维翰头铁的程度:“将你推敲出的案情告诉死者亲友,立刻着手缉拿凶手。”
“啊这……”
就完全不能理解。
……
假如赵传薪用心,他其实可以制造完美“自杀现场”。
但他压根没放在心上。
一个日本人,活该去死,没什么大不了。
只要不给黄维翰带去麻烦就好。
他沿着松花江一路向东,绕过依兰府,穿行过一大片农田后进入了沙俄领地。
赵传薪看着连绵的群山懵了:“焯,你说从这里穿过去,能抵达库页岛南端。可这怎么过去?”
星月半晌没回话。
最后,它说:莫理循误我,图书馆的地图有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