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雨
长公主的话对纪雨宁触动很深,或者说点醒了她:这段日子她虽未自怨自艾,可一直都是被动地接受局面,从未想过主动做些什么。
也许她该换个思路。
当然,长公主所讲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但这也不妨碍纪雨宁取其精华为自用。她也没那本事给李肃安个私盗官银的罪名,但,小小的使点绊子还是能够的。
纪雨宁想起李肃从临清带回的那些珍宝,这本来不是她的东西,不过令她暂为保管。将来即便李肃心甘情愿写下放妻书,这些东西也到不了她手,纪雨宁原本打算净身离开,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李肃花了她那么些嫁妆,她小小地找补一点还不行么?
玉珠儿听着也是解气,“就该这样才好。”
做什么白白便宜贱人?当初若无夫人操持,李家还在乡下放牛呢,如今骤然发迹就数典忘祖,老天爷知道了也要降下天雷的!
计议已定,纪雨宁便抽空回了一趟娘家,也未事先通知。
纪凌峰正为铺子里的事忙得满头大汗热火朝天,听闻妹妹前来,匆匆洗了手便出去见客,本就是一身蜜棕色肌肤,这几天连着曝晒,简直成了紫酱菜。
纪雨宁有些无奈,“不是让你每天晨起涂些润肤的乳霜么,怎么比以前还黑了?”
纪凌峰知晓妹妹爱美,他一个大男人却顾不得这些,只憨然笑着,“最近忙得很,哪里有闲工夫捯饬,你嫂子又有了身孕,总得让她好好歇息,说不得我多分担些。”
说罢就要将妻子唤出来见客。
纪雨宁忙说不必,她这会子不饿,也用不着准备饮食了。
纪凌峰看她神色奇怪,心里也泛起了迷糊,妹夫回来,照说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倒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别是被人欺侮了吧?
纪雨宁勉强一笑,“没有,我好得很。”
并不打算将眉娘的事告诉家人,一来民不与官斗,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二来,她嫂子也不是心胸宽敞的,纵使躲回娘家,怕是还得受这边的闲气。
她只微微定神,“哥哥,你能帮我弄些假冒的珍珠宝石之类么?要做得跟真的一样。”
纪家生意从南坐到北,也算四通八达,人脉无数。纪凌峰自个儿虽是个实诚人,对这类行当的弯弯绕可谓门儿清,当然也认识那些专卖假货的贩子。
“可以是可以,但你打算何用?”纪凌峰怕她惹祸上身,“若是缺钱,只管回娘家来要,咱们兄妹还分彼此么?”
纪雨宁目露怅然,哥哥待她倒是不错,可自从两人各自成家之后,到底不及从前一般交心了,她嫂子穆氏又总是虎视眈眈,唯恐她占了娘家便宜——穆氏不能说是个恶人,她只是有自己的考量,又有一双儿女,不得不筹谋多些,生怕利益被侵害。
纪雨宁为了避嫌,只能少来娘家走动。
这会子她也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放心,不过是寻些玩意儿摆在家里充充门面罢了,碍不着什么的。”
纪凌峰便笑,“妹夫他还是一样小气爱面子,自个儿不好张口,就让你来,罢了,这算得什么?我定为你安排妥当便是。”
纪雨宁屈身感谢,心想李肃若知晓这出掉包计,恐怕肠子都得悔青——想想倒也痛快。
纪凌峰留神望着她,“其实你跟妹夫成亲这么久了,至今没个孩子,可有想过找大夫瞧瞧?”
纪雨宁明知道怎么回事,但丈夫不上她的床榻,这让她有何颜面开口,唯有黯然垂眸,“谁知道,大约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纪凌峰亦跟着唏嘘,脑子里电火般闪过一事,小心翼翼道:“莫非还是那贴落胎药的关系?”
昔年纪雨宁于花灯会上被人牙子拐去,误打误撞落入一勾栏中,虽然最终得以脱身,可也落得贞洁不保。那时候她又惊又吓,也不敢告诉家中大人,唯有请哥哥帮忙到药铺里抓了一剂牛膝,以免珠胎暗结。当时的疼痛与惶惑,至今仍历历在目,现下想来,几如噩梦一般。
纪凌峰就担心是那贴落胎药损了身子,以致不能生育。
其实纪雨宁婚后有找和济堂的郎中瞧过,说是一切无碍,不会影响繁育子嗣。但,比起诉苦李肃对她的冷落,还不如明说是药效作用。
她便点头默认了此事。
纪凌峰也不晓得怎么办好了,本来若婚事不谐,他该劝纪雨宁跟李肃分开,可带着个不孕之身,再嫁又能嫁得什么好人家——只怕还不如李肃。
兄妹俩各自沉默,还是纪雨宁最先释怀,强笑道:“哥,你放心,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总能照顾好自己,倒是你整日忙进忙出,还得照顾嫂子,你要操心的事比我还多呢。”
纪凌峰望着妹妹沉静如水的面容,心想从几时起没见她真正笑过了?当初那个骄纵荏弱的小姑娘如今变得越来越坚强自立,仿佛是件好事,可作为至亲,他却多么希望她能卸下肩上重担,学着依赖一下别人,而非默默承受一切,叫人看着都心中揪疼。
*
纪雨宁从兄嫂家中出来,本来还想去集市逛逛,买几匹新鲜花布,哪知路上忽下起了绵绵细雨,雨势虽然不大,可这种细如粉的雨滴最容易打湿衣衫,加之渐渐入秋,钻进脖颈里,更让人觉得浸浸寒意。
主仆俩只好在一户人家的飞檐下暂避,坐困愁城。
玉珠儿忽然听到沿街有叫卖油纸伞的,立马来了精神,“夫人,我去买两把伞来。”
不待纪雨宁发话,她便踏着遍地坑坑洼洼的积水轻快远去了——这丫头总是这般莽莽撞撞,做下人其实不太合格,可这些年若非两人相依为命,也未必能撑到今日。
纪雨宁思绪感慨,忽见身后门户豁然洞开,一个脊背佝偻的老婆子警惕地打量着她,仿佛以为她是娼妓优伶一类。
纪雨宁心中难堪,只得暂且拿衣袖挡住头顶,随意寻了间茶寮栖身,好在兜里还带了些散碎银两,便随便点了一壶热茶,捧在手心取其暖意,一面翘首盼望,免得玉珠儿寻不见她着急。
雾雨迷蒙中,忽有一修竹般的身影逶迤而来,楚珩长身玉立,窘得倒跟个落汤鸡一般,不过在见到纪雨宁的刹那便迸发出喜色,“夫人安好。”
这回他真不是故意,因批录奏章用的朱砂没有了,便让郭胜出来买,哪知郭胜糊里糊涂,买回来的颜料质地太差不说,还白花了银子,楚珩气结,这才亲自出马。
行宫里没有钦天监,他当然也不晓得今日天象骤变,哪知避雨也能避到一处,不能不说是缘分。
纪雨宁本来不想耽误他功课,可因这场雨来得急,茶寮里熙熙攘攘栖身的人不少,不得已,只好召楚少甫上前,“别站着了,快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罢。”
楚珩庆幸自己今日穿上了纪雨宁先前订做的那套衣裳,可惜袖子有些沾湿,这料子太过服帖,模样便有些狼狈。
纪雨宁反不知眼睛该往哪儿放才好,几日不见,楚三郎好像更结实了,隔着布料都能看出隐约的肌肉线条——他真的有在认真学习吗,还是成天练武?
本来那日去静园前有无数的话想说,这会子当着面反而开不了口,纪雨宁只好慢慢抿着茶,掩饰尴尬气氛。
还是楚珩先起了个头,“夫人那日送来的点心,我尝了尝觉得很好,让您费心了。”
纪雨宁诧异:“你怎知是我的手艺?”
楚珩笑道:“那日李家门前,夫人不也请我吃过粘豆包么?说是用的面粉不好,可我后来回想,再无胜过那日滋味。”
因为是纪雨宁亲手递给他的,比之其他,自然是沁入心脾的甜。
纪雨宁便有些讪讪,这楚三郎还真是能说会道,连她都有些招架不住,他是真心的,还是故意撩拨她一个深闺妇人?
越想越觉得面庞发烫,可惜茶寮里没扇子,脸上的热度降不下去。
只能没话找话,“看来公主待你不错,吃的喝的还专程为你留一份,这种待遇怕是别的清客相公都没有吧?”
楚珩听话里仿佛有些酸酸的意味,眉心不由一动,趁势笑道:“公主睿智,许是见我心心念念记挂着夫人,便不忍断了这份念想。”
此话愈发邪僻了,难道长公主还会特意拉皮条不成?纪雨宁胡思乱想着,本来想喝口茶舒缓一下干渴的喉咙,哪知动作太急,一口茶没放凉便倒下去,差点烫着脚面。
楚珩忙起身搀扶,“夫人不要紧吧?”
纪雨宁惊魂未定,看着地上那摊湿渍,“看来待会儿得多赔点茶钱,省得老板怪罪。”
楚珩道:“若非您这等丽人驻足,茶寮的生意也不会如此兴隆,我想老板英明,不必为这点小事发脾气的。”
话里却不似调笑之意,而是极认真地在陈述一件事实。
纪雨宁下意识转头,此时才发觉楚少甫有一双极动人的眼眸,大而且深,像两汪漆黑幽潭,一不留神就会将人吸引进去。
她忽然有些畏怯,莲步轻移,避免两人挨得过近。
楚珩却不着痕迹地伸出胳膊,挡住她瘦削肩背,“雨尚未停,夫人仔细着凉。”
话里没有半分轻亵,唯余浓浓的关心。
纪雨宁忽然就放弃了要避嫌的念头,只是心神恍惚地立在他臂膀下,任凭他撑开一片无风无雨的蓝天。
*
因今日休沐,李肃早就下了官署,和几个同僚到醉心楼好好玩乐一番。因惦记着阮眉孕中不喜酒味,故不敢开怀畅饮,略坐了坐便出来。
那人不满道:“成甫你也忒不厚道,自个儿娇妻美妾左拥右抱,怎么,就想把咱们一脚踹开?不行不行,今日定不能饶了你!”
另一个则乘着醉意笑道:“你还是放过他吧!家中一个有身孕的小妾,又一个美若天仙的嫡妻,两边都得罪不起,何必给他找些不痛快?”
先头那人撑着头想了想,恍若醍醐灌顶,“对对对,我想起来,那纪夫人容色倾城,貌比月宫姮娥,成甫,我若是你,肯定把她当菩萨供着,哪里还舍得出门?”
李肃心想这群烂嘴皮的瘪三,拿人家的老婆肆意调笑,可有这样不尊重的?
好在尽是些奉承,他听了还是挺高兴的——就算纪雨宁再是朵名花,如今业已落入他手,旁人只能远远地瞻仰,半点都碰不得。
在满足虚荣心方面,能娶纪雨宁不得不说是他生平第一桩得意事。可惜白璧微瑕,否则他何必借眉娘的肚子来绵延后嗣——天底下大多难两全。
想到此处,李肃忽然就觉得自己还是该对纪雨宁好点,不为别的,也得表彰一下她这阵子的贤惠,又是照顾眉娘胎像,又肯将管家之权分担出去——她到底还是爱着他的,否则怎会这般忍辱偷安。
李肃既得意又感伤,横竖纪雨宁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能做一个体面的母亲,至少得给她身为嫡妻的尊荣。
一时善心大发,李肃便去绸缎店挑了两匹云锦,准备慷慨地送给纪雨宁做衣裳——她也就这点爱好。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刚出来便撞上黄豆般的雨点,小厮眼看那把油纸伞摇摇欲坠,只能建议道:“老爷,咱们到旁边茶寮歇歇脚吧。”
等半天不见回应,抬起头时,却发现老爷身形呆滞,仿佛化为了泥胎木塑一般。
小厮不免有些惴惴,“大人,您怎么了?”
李肃没有理会,只愤怒望着茶寮内的一角——纪雨宁正和一个俊俏书生眉来眼去,笑语喧阗。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