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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邀神舞傩戏,瘦虎甘作伶

    山坳底的杨暮客像是一只萤火虫,胸口闪着橘红色的光。


    他忽然再闻见了那血肉的味道,猛地回头看。不知何时一堵山壁挡在身后,那山壁有一个不规则的溶洞入口。血肉的味道便是其中飘出来的。


    杨暮客往上再看,那漂浮蠕动的菌团像是一只水母一样朝着他游了过来。


    不对,事情不对。


    杨暮客捂住了脸。手掌有泥土的味道。他不能再相信他的眼睛了。视觉分不出真假,错误的信息会让他铸成大错。


    义无反顾地回身钻进了那溶洞之中。小碎步不停地奔跑着,陌刀刀刃朝地刀柄夹在腋下,像是根盲杖。脚下的路是下坡。有风,脸上的气流不是因为奔跑迎面来的。叮,刀尖碰见石壁。停步,侧耳听。


    呜咽声在头顶的钟乳石上碰撞回荡。辨不明方向。


    再次迈步,小心谨慎。身后有菌团蠕动的沙沙响。


    回首一刀劈出,爽灵傩面图案仿若有墨色晕染,淡淡微光荡漾。如雪花一样的阴气从傩面流入双臂,刀气丈许。蠕动声被风刃撕开了,好像戳破了气球。


    溶洞里再次一片漆黑,击飞的碎石落在扎甲上噼噼啪啪几声。


    脚下不停再次小碎步走了起来,他闻到了风味。那血肉的味道就在左前方被风吹来。


    贴着墙边,湿漉漉的。是个圆润的拐角。下坡更陡了。


    有水滴声。有喘息声。有野兽的腥臊味。


    脚下趟起水花。阴气瞬间袭来。杨暮客觉得牙根发痒。傩面的牙齿顶着龙鼻在长,戳穿了龙鼻的鼻孔。


    他画在唇上竖纹似乎裂开,口腔里的气流顺着牙缝回旋。


    一口阳火喷出,杨暮客眯着眼睛微微张开。有白色的菌网瞬间被熊熊大火覆盖。他再次闭上眼睛。


    火焰的热力扑面而来,风向更明显了。这次小碎步变成了大步奔跑。哗哗水声在溶洞里回荡着。


    一脚踩空失了重心,杨暮客侧倒在了水洼之中。手中陌刀作桨,朝着那风向划水。风拂过湖面的感觉。水里的阴气更加浓郁,但没有味道。


    寒意刺骨,能让尸身感到寒冷。杨暮客知晓了身处何处,这是阴河,非是阳界。


    杨暮客的心中听见轻语,“还记着谢必安,谢将军吗?”


    “你要出来?”


    “我出来作甚,你又不吃血食了。”


    “谢必安怎地了?”


    “嘻哈哈,我当你如我一样聪明呢……哈哈,原来也是个蠢蛋。”


    杨暮客停住了,他不再划桨,站直了身体。脚底踩着水,人飘在水面上。他放松了对左手的控制,手掌的泥胎开始变成了普通的泥。在脸上抹了下来,那傩面从额头开始变成了苍白色,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双眼,龙鼻变成了高梁鹰钩鼻,两坨腮红鼓着帮子,一张笑脸伸着长长的舌头。


    嘿嘿。哈哈哈哈。杨暮客嘎嘎笑着,手中陌刀不断打着刀花,他渐渐脚底踩到了地上。


    先是方步走,然后小跳。嘴里咚咚数着鼓声。


    这便是开始演傩戏了。


    那陌刀都不知何时化作了打魂棒,边走边跳。敲打着被尸身勾引而来的阴气。阴气倒回,撞飞了扑上来的菌团。


    他以自身灵性装成了白无常谢必安。这是他识得鬼将最厉害的人,此方世界虽无,但是那一身阴德英气却能镇压此地阴界。


    脚下的地面开始上浮,那不远处蠕动的菌丝他睁开眼能看见了。然后杨暮客穿过的土层,来到了地表。是细雨中被一片白茫茫覆盖了的山寨。


    傩戏中的杨暮客打魂棒往地上一锤,浊灰高高飞起,鼓着腮帮子一吹,吹出了干净的空地。地下还是有些许灵炁,未被尽数浸染。持打魂棒勾出地面晋升的灵炁,并指成剑,阴阳正法,“净。”


    有用!


    散了傩戏。灵觉查探天地,那灵炁又勾得到了。双手持刀,劈开阴阳。周身灵炁按四方位归位,定乾坤。


    打下一根炁桩,坤字诀,覆土。


    那寨子就在山坳的山腰处,他脚底下是一片水塘,鞋子埋进了泥水中。左手勾下些许灵炁恢复了本来样貌,一身泥胎再次细皮嫩肉。


    双眼所见已是真知。原来他入山之时走了是那阴间路,此山阴阳逆乱,根本辨不清阴路阳路。


    忽地不远处一处取水的石井喷出白雾,是那白色的菌团从阴间跑了出来。


    一张张哀嚎的面孔在菌团中忽隐忽现。


    嘶。


    杨暮客勾下灵炁吸入丹田,与那一口阳气混合。只见他脸上苍白的的傩面开始龟裂,露出了本来画的那龙鼻鹿眼獠牙裂唇的鬼相。一身扎甲青光浮现,头顶甲胄有隆隆雷声。


    手持陌刀舞得虎虎生风,先是方步走出水塘。再迈罡步,双手斜举陌刀向天,电光自天际落下。


    白光撕开了黑暗,蒙蒙雨中那数百哀嚎的人影闪着蓝光,仿佛点燃的棉絮。


    轰的一声阴火照亮了天空。


    白色的菌丝瞬间变成乌黑,从井口的菌团开始向四方蔓延。寨子里尽是那燃烧发出的哧哧响声。


    待天空再次变暗,杨暮客扶着插在地上的陌刀喘了几口粗气。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甲胄上化成水帘挡了视线。


    心中声音又言语道,“记得,若有人问起,莫要提什么白面鬼将。那便是你的傩戏之法。”


    嗤。杨暮客弯着腰笑了。这等小事我当然知晓。哈哈哈哈。你若总这样,我怎么治得好自己。


    “再想想。”心底此话说完,他便愣住。


    一脑子电光石火。


    杨暮客气都不喘了。就那样静静地弯腰低头任雨水淋着。


    不想了,思不如行,既然你不阻我,便等成人入道吧。


    “也好。”


    起身看着雨中寂静的寨子,阴火烧过之后满是腐朽的味道。不远处石井旁的木桶都已经烂掉了。


    这时杨暮客再次闻到了那血肉的味道。就在不远处。


    他抽出陌刀向着树后的山壁走去,果然是有个溶洞。溶洞边上有插销,插销上有根火把,因为用油浸过所以并未朽掉。取下火把手捏离字诀,火。


    溶洞亮堂起来,脚步声在空旷的洞中回荡着。


    一根根落满灰尘的绢带缠绕在溶洞深处的钟乳石上。洞内的地面是打磨过的石板,有些地方已经被人走出了凹痕。看来寨子使用这个溶洞也有些年岁了。


    洞边上有许多堆放的酒坛,还有些牛羊的头骨。


    这个溶洞应该是祭祀的场所。朱红墙壁已经变成了褐色,描金的边缘发黄发绿。


    那血肉的味道越来越浓,杨暮客举着火把从前厅钻进了一个丈许高但只有几尺宽的小道。此时他能确定那血肉的味道就在这小道的尽头。


    左手抓紧了刀柄的根部,右手的火把探在身前。杨暮客看到前面渐渐宽敞,火把的微光渐渐爬上洞壁。


    一只斑斓大虎伏在地面喘息着。那老虎的前爪不停地流着血。


    老虎抬眼,绿油油的圆眼珠瞪着一身披甲持刀的杨暮客。


    “是那方才的道士?”老虎口吐人言,然后又迟疑地问,“俗道?”


    杨暮客叹了口气,“是道士,未能入道,只是用了傩戏之法。破了这山的诡局。”


    “还请老爷助我。”那老虎眼珠瞪得老大,眼泪在其中打转。


    “你莫要咬我便是。你那前爪下面压得是什么?”


    “我乃此山山神,名叫山阳君。我爪下压的是炁脉异动浊炁生出的邪蛊。这里本有一处泉眼,被它吸干了。小神发现时为时已晚,镇压它已有三年有余。去岁邪蛊走漏些邪性,毒死了寨子里的民众。小神无能,一身法力耗尽只能以血气之法镇压。”


    “你可知如何除去此蛊?”


    “老爷只需用阳雷法劈它便好。我与其相耗三年,彼此都已孱弱不堪。逃出的几缕邪气老爷想必已经除去,更无后顾之忧。”


    杨暮客听着山神的话,慢慢举着火把走近。但他并未回答,他打量着这只自称山神的老虎。三年?那山下的教书先生说是一年。他张开天眼仔细看了看这老虎的功德,并非妖邪。心中疑问暂且放下。


    闻到了香甜的血肉味儿杨暮客只觉得口舌生津,那喉头的一股寒气都不见了一样。吁,他嘟着嘴吹出一股寒风。吹得那老虎双耳抖动。


    杨暮客脚下现八卦图阵,说了句,“抬爪。”


    “喏。”


    那老虎一个后跳让开了位置。只见那血刺呼啦的坑里躺了一只血红的甲虫。那甲虫的口器上还粘着老虎的肉。甲虫觉着头顶的肉爪挪开,鞘翅张开,呼啦啦地翅膜发出嗡嗡响声。


    一瞬间洞内浊炁翻天,阴河倒灌。


    好一个邪蛊,杨暮客脚下挪到震位,震字诀,阳雷法。双手举刀带起金黄色电光。一道天雷自洞外咔嚓一声穿堂而过。


    叮。那刀劈在了迎头撞来的甲虫身上。甲虫确实很是虚弱,看到胸有阳气的杨暮客更是认定了食物。


    邪蛊前肢抱住刀刃,噌噌顺着刀刃往杨暮客手上爬去。阳雷电得那邪蛊颤抖不已,但一切的本能都驱使着它去吞噬杨暮客。袖口是紧的,没法钻,鞘翅呼扇,落在了杨暮客胸口。


    杨暮客拧身再挪几步,眨眼之间,巽字诀,风法。那邪蛊在胸甲上咔嚓咔嚓地爬,想钻进去却被甲片和皮革拦住。杨暮客腮帮子鼓着,呼……吁,一道狂风喷出。


    邪蛊收起鞘翅抱着甲片顶着那狂风。


    杨暮客脚下如风,坎字诀,水法。啐出一口水团瞬间冻住了胸口的甲虫。身子一抖,举眉横刀,挥腕甩刀。邪蛊的节足清脆断裂,落在地上。那在一旁观察的老虎猛地扑了上来,爪下镇山术将那冻住的邪蛊拍成了粉末。


    杨暮客眼中冒着青光看着老虎,天地局中位归于足下。浊炁与阴河好似遇见了沙洲分道而过。


    “我有两问。”


    “老爷请问。”


    杨暮客紧了紧握刀的手掌,“你如何活得过三年?”


    老虎眼中闪着绿光,渐渐瘦成了皮包骨头。“金蝉教敕封山神,山阳君是也。”那老虎趴在地上背后有敕令金光,妖气如渊。“小神修行十余甲子,受香火祭拜,道行不敢言说高深,却也距离成丹不远矣。”


    杨暮客脸上的傩面蠕动着,好似随时就要张口吞了这虎妖山神。“那一寨子的人怕是不全都由邪蛊害死吧,你不敢吞吃生魂,阳气阴气皆是被你吸了干净。”


    山阳君低下头不敢回话。


    “那山下书生说是一年,可你口中却是三年?你如何分辨?”此乃第二问。


    山阳君叩首,“小神曾与山下社稷神有约,若小神未能降妖,则由其入梦警醒村民不得上山。若得见有能之士,请其上山帮忙。”


    杨暮客冷笑一声,那社稷神躲着不见。这山中情况如此危险,若是云游俗道进来,怕是成了这一妖一神的血食。


    “我不是那金蝉教的行走道士,只是见山间阴阳逆乱出手整治。你害了多少生魂也与我无关,这一遭过去,若那金蝉教查出什么,是你运势不济。少不得让那修士剥皮熬骨。”杨暮客伸手擦去了额头的竖眼,傩面就此毁去。


    “敢问老爷所求是何。”山阳君依旧不敢抬头。


    “求道,求真。”说着杨暮客回头就走,口上却也不停。“修行路途漫漫,我座下还缺了个坐骑。待你这山神之位脱得,往东来寻我。”


    “甘为老爷御使,却不知老爷道号。”


    “上清紫明。”


    “老爷傩面请的是哪里神只。”


    “贫道自身灵性。”说完这话杨暮客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溶洞的路口。


    那老虎还是低着头,浑身虎毛像是金针乍起,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洞外龙吟哞哞声不断,只见阴阳二界开始剥离。这道士在夺它的功德。镇压邪蛊他出力最多,但全功被这道士尽数收走。


    等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山阳君才从地上站起来。它镇压邪蛊三年早不复以往威风凛凛,瘦骨嶙峋的老虎轻声走出溶洞。看着山中炁脉改道的变化呜嗷紧紧嗓子,也不敢吼出声。舔掉鼻尖的雨水,四爪腾腾几下跃出山坳。站在云端看着那道士抱着陌刀走出山林,山阳君落下云头蹲在石头上叩首。


    三年了,没有等来金蝉教的行走。山阳君是想成正道的,若不然它直接吞了那邪蛊早就了了此间危机。只是入了邪后再无缘仙路。


    这三年的坚持让它终于等来了机缘。接了上清门的因果,他能隐约感觉到紫明道长在这淮州郡内留了一道敕令。


    坎下艮上,蒙。


    山下有险,险而止。以亨行时中也。


    山阳君心有所感,捉了一只躲藏许久山魈吞了进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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