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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南师北望,剑不离身

    厅中明灯几盏,一张八方桌。六个位子。屋里昏暗些许,桌上已然备好菜品。


    里头的上座自然归于国主鸩禾。左为虞双,虞双领着杨暮客坐到国主另一旁的客座上。鸩禾对面坐得是李甘,枭兀靠门那一边,牛扩则靠柱而坐。


    宴席之中没有祝酒歌舞,国主也并未起身宣讲。


    桌上都是些烤肉,炸煮的蔬菜。虽皆是灵食,却没什么稀罕物。


    杨暮客夹点门前的菜,有些不明所以。


    他们就好似凑齐一起吃一顿工作餐,彼此沉默。偶尔眼神交流,说几句家长里短。


    鸩禾与牛扩的关系近一些,二人经常对视,然后默契地笑笑。


    枭兀则始终关注虞双的表情。


    因为李甘一人坐得最远,一点儿声音都不曾发出。而且鸩禾似乎对李甘很陌生。


    杨暮客从鸩禾看李甘的眼神就知晓二者不熟,因为那种陌生的眼神里带着疏远与好奇,唯独无有亲近。就好似彼此是居住同一栋宿舍的邻居,上下班之时共乘一部电梯,但永远保持最远最安全的距离。但这个时间维度是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呐,这也太怪了。


    如此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鸩禾与李甘的立场截然不同。


    吃了一会儿,鸩禾终于开口,“我等许多年不曾共餐了,如今来了贵客。”他伸手点了点每个人的桌前,每个人的面前出现了一只酒杯。“孤王邀众卿家敬大可道长一杯。”


    杨暮客低头看了看酒杯,笑笑。这“鸩酒”能喝?即便是灵酒,厌了那名头他也不会去喝。


    只见四位卿家随着国主起身,端起酒杯。


    而杨暮客不领情,右手半握,左手掐三清指。右手拇指掐着中指转到无名指,对着酒杯轻轻一弹。一缕借来的灵炁被弹进酒杯。他才起身端起酒杯说,“贫道年岁尚幼,还未加冠。所以家中不允饮酒。”


    鸩禾眯着眼笑笑,“无妨。”


    六人一同饮下后,再依次而坐。鸩禾冷眼瞥了一眼杨暮客,指尖落下一朵南离火,裹住盘中的烤肉。他将盘子拉到杨暮客面前,“肉还是要趁热吃,凉了味道不美。”


    杨暮客也没掐什么诀,筷子摘了一朵天上飘过的灵炁,乾坤正法,净。那南离火熄了。笑呵呵地夹起一片肉放进碗中。口中嚼着离火未褪干净的灵肉,原来师兄言说往嘴里丢一个离火诀竟真的有用。


    鸩禾却观感不同,他这大妖所用离火诀竟然被这小道士一下就消了干净。这小道士皮囊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虞双这狐妖本就心生多窍,开怀媚笑,“小道长这一路可辛苦?”


    “不辛苦。”


    “不实诚。”虞双放下碗筷掩面而起,“这山中又没那车道,上上下下,崎岖难言。怎会不辛苦呢。”


    杨暮客咧开大嘴憨厚笑笑。


    场面因为虞双的笑声似乎启动了开关,青灰色的底色竟然变成了粉红。


    虞双婀娜地走到杨暮客的座旁,从袖子里取出一壶冰饮,将那空了的酒杯斟满。“小道长不喜饮酒,那尝一尝我这果汁。”


    杨暮客低头看了看那粉色清透的果汁,先端起来闻闻,像是苹果的味道。抿一口,果真透心凉,似有薄荷味道,微酸,不甜,口腔内香气回转。冰凉凉果真爽口。


    “小道长可喜欢?”那虞双又斟满。


    这次杨暮客不喝了,点点头。“喜欢,但与这菜肴不搭。饮多了,便吃不下这餐饭了。”


    虞双抬眼瞪了一眼牛扩,“这便是你家小的不对,贵人来此。何故只用这些寒酸饭菜招待。”


    牛扩黑脸透红,“如今腊月,又哪有什么好物招待客人。”


    虞双拍了下桌子,“这餐便是算了,晚上需是弄些好的来。”


    “是是是……”


    杨暮客抬眼看了下鸩禾,老头只是默默吃饭。


    这国,不似国。


    一餐吃完,枭兀送杨暮客去安排好的小院。


    枭兀这妇人本就是那寡言之辈,跟在后头。路上妖精见着了都躲起来避讳,杨暮客见怪不怪,反而掐算着主动前头带路。来到了一个小院门前。


    小院里干净整洁,窗下还晾着些许山中采来的菌子。边上的灶房也有厚厚的烟熏痕迹。这屋子本就是有人住的。只是不知这妖国的官员把那原户主赶到了何处。送别了枭兀,他独自进屋,过了障眼法。


    小楼被玉香唤醒了。正在屋里吃饭,见到杨暮客回来放下粥碗。她瞪着杨暮客,“我睡一觉就把我拉到此地来了?也不言语一声?”


    杨暮客憨笑一声,“山中路走得久了,听闻妖国,见猎心喜。便来了。”


    “若是那些妖精准备吃了我等怎么办?”小楼虽面色不改,但能听出她心里的紧张。


    杨暮客站在门口,玉香赶忙送过来一把凳子。他坐下歪头看了看外面,“那便降妖除邪……”


    这句话让小楼惊讶不已。这温文尔雅的弟弟怎地张狂起来?


    非毒醒来后杨暮客性子里多了一股凶性。而这回鸩禾有些惹了这小道士的不快。


    玉香赶忙上前拉住小楼的手,“莫要听少爷乱说。”


    小楼扯开了玉香回头端详自家弟弟,“你这婢子却是个怕事的,你家少爷都说了,还怕别个听了去么?他既然敢说这话那自是不怕的。”她给自己鼓了鼓气,对弟弟说,“你若觉着这妖国有异那便平了此地。”


    杨暮客瞪大了眼睛瞧着小楼,听后愣了一下,而后哈哈大笑,“这山如此之大,小道士哪有什么能耐去平。但,还一方清净的能耐,想必还是有的。”


    小小障眼法又如何避得过国主探查,鸩禾在自家宅中听见了那些客人的话,低头看着自己的鹰钩鼻。咬牙切齿。他腾地一拧身真灵化作法相飞出了宅院,出去兜风。正所谓眼不见心为净。


    其实杨暮客本不想说什么硬话。但这妖国当真诡异。若说他们吃人,但天眼望去并没有怨气滋生。什么子民,还不是这些大妖精圈养的牲口。


    若要动手。他本就不打算动用大鬼法相,救那两郡之地只算是小小破戒。倘若此地露出了青鬼法相,那就是他向道之心不正。如今他也算是眼界渐长,知晓玉香定然压不住这所谓的国主。这五个妖王给他的感觉与青灵门中见过的妖精有许多相似之处。


    下午的时候来个一个化了形的妖精敲门,说热汤此时灵炁运转方位正好,邀请大可道长前去泡澡,洗去风尘。杨暮客欣然而往。小楼此时不知而无畏,见自家弟弟不曾紧张,她索性拿出账本继续理财。玉香却不敢大意,放出了真灵探查四方。


    小道士中途看到一只懒散趴在田埂上的黑豹,他觉着有趣,走上去用手指戳了戳那豹子的头。豹子吓了一跳,尾巴翘起好似个棒槌,根根毛发立起。看着豹子逃跑的背影继续赶路。


    到了那山腰处,杨暮客并没有下水,只是随手掏出一个蒲团坐在那水潭边的大树下。既知晓尸身忌水泡暴晒,他怎可能还去犯错。


    果然,天上降下一道风,风吹来雾,遮了眼。一面屏风立在水中。


    “小道长为何不下水啊?”一个女子在屏风后面唤杨暮客。


    杨暮客闭眼静心,淡淡长吁。“灵炁方位恰好,浪费时光已是不美。”


    他勾了一股灵炁在周身回转,走通爽灵胎光,洗涤尸狗非毒。


    女子噗嗤一笑,“你们这些道士尽是假正经。奴家陪你消遣,你却念经打坐。这才是浪费时光,不美……”


    高树上一只白枭立在枝头左右瞧看,远处还有一个鬼影藏在林荫下。打坐的小道士摸了摸仙玉,想了想又放回去。屁大点事儿显灵不合算。他开着天眼,捏了一个法诀,此乃从九景之法悟出的影画之法。源于太一的时光之道,用于七十二变中蔽物之变的障眼法。虽是小道,但被观测会自有感应。


    爽灵从杨暮客的尸身里走出来,左右看了看,围着大树转了一圈,也不敢出去晒太阳。对那池中的虞双说,“虞长官有话可以直说,此地外人听不见了。”


    屏风后面沉默片刻,“你们惹那毒鸟作甚?他虽不敢作恶,却定了心要刁难你们。”


    爽灵盯着自己的尸身看了看,然后转身对那屏风说,“贫道不曾招惹国主,是国主拦路不准离去。”


    虞双却不满,“你这贵气的性子不知哪儿学来的。他打听你的根脚,你报与他便是。若你有些背景,他如何敢招惹你?”


    爽灵却不认同她的说法,反驳道,“贫道若露了身份,借来名头压他。一样是错。既然左右都错,那便任其自然。”


    虞双明白这小道长身上定然有大因果,她招惹不起。那便坦坦荡荡地摊开讲,事后有什么差错责罚也落不到她的头上。“你不说,让他去猜度,就不算以势压人了么?我等五个落到这般田地,皆是失了本分受罚。外头也不知是什么光景。那鸩禾是个睚眦必报的贼货。奴家不敢说他有胆坏你修行,但那两个凡人可当做他折腾你的由头。”


    爽灵细细揣摩语中意,嗤笑道,“他如何折腾贫道,亦要准备受贫道折腾回去。”


    屏风后轻咦一声,“你这小道士竟不怕的。”


    爽灵呵呵笑道,“长官想必看得出贫道未曾筑基,若论法力自然弱小。但有人因此以为贫道可欺,那就错了。他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贫道难不成就是个木鱼任其敲打?”


    说到此处爽灵走到尸身身后将那法剑抽出,银光熠熠。“贫道功德加身,请来执岁殿太岁神君断案想必合情合理。”


    虞双能透过那木制屏风看到那剑锋之上道韵流转,小心翼翼地问杨暮客,“你可看出我等根脚?”


    爽灵将法剑插回那虚空中的剑鞘。“几千岁,身上却半分香火功德都无。虽不知法力是否高深,但就妖修气质来看,也不过是个外道。”


    杨暮客所言外道乃是实话,这些个妖精都非修行正法。浑身透露的气息掩不住妖味儿。莫说别处,就连西岐国崇江郡老龙家中的妖精都有几分道意傍身。不然他也不能一眼看出来这虞双化形后身后那时隐时现的尾巴。


    听完这话虞双恭敬了些许,不敢挑小道长言语中不敬之意。“小道长高门足下,定然是瞧不上我等野修。”


    爽灵不接此话,“此地可是正法教的魂狱?”


    虞双愣了一下,敢问此话证明这道士与正法教有些渊源。她否定道,“我等驻守非是魂狱。”


    这话又漏了些消息。他们是驻守,非是被羁押。


    心头灵光一闪,撤了那画影之法。爽灵干脆地问她,“那可是净宗门下?”


    听完这话虞双头皮发紧,只能应下,“的确净宗门下。”


    枭兀听了这话扑腾腾地飞走了,那鬼影也嗖地一声钻进阴间躲了起来。


    爽灵将地脉与炁脉交汇之地的灵炁全都兜下来往尸身一送。继续说,“贫道与净宗前辈有过一面之缘。她是何人你不必知晓,我原以为她的足迹理当在此地西北,但没想到此处还有些因果。”


    虞双既然被人道了出身,回得更干脆,“奴家是净宗无心学派灵兽。我等是被太一门捉了,正法教判流刑,于此地驻守牵星定陆护法大阵。”


    杨暮客感慨一句,“此处虽不是魂狱,却也不冤矣。”


    虞双听了小道长的感慨心生亲近,继续解说,“此地净宗门人与太一真人斗法,将胎衣打了洞穿,地脉隆起,陆壳歪移。大气罡风流向偏转。天道宗行者设下大阵稳住大陆,我等被捉后受罚维持大阵运转。”


    虞双寥寥数语,拨开了历史的纱帘。当年的气象何等磅礴,杨暮客难以想象。此阵法以“牵星定陆”为名,想来是利用白虎星宿的天煞引力维持胎衣稳定,然后这些个妖精用毕生法力去修补胎衣残缺。


    爽灵钻回了身子,杨暮客已经引灵炁运转九个周天。收功后睁眼看了看天空,以天眼看那白虎星宿的胃宿,闪烁淡淡光晕,引力与灵炁被大阵牵引一缕。


    他不确定这些妖精与大君是一齐的。因为自始至终时间的节点都模糊不清。这太一门的真人何时与净宗修士争斗,他不知晓。天道宗何时布下大阵,他也不知。那太一门真人和天道宗的行走有没有联系?正法教的魂狱司来此与这大阵有没有关系?他都不能问。这些妖精看不出他的尸身,证明妖精被大修士束缚了。虞双后面的话让他更确信自己的猜想。


    虞双继续说,“我等于此苦守,对于外界消息知之甚少。那鸩禾拦住道长失礼乃是情急所致。奴家请求道长宽宏大量,莫要难为我等。”


    杨暮客起身纳子午诀欠身,“长者辛苦。”


    虞双顿时受宠若惊,赶忙从水里钻出来撤了那屏风。襦裙还是湿的,未等蒸干便上了岸,拉住小道长的手。“奴家不敢当。”


    杨暮客收回手揣进袖子。仰望那胃宿说,“长者可看得见?”


    听了这话虞双面色一红,“奴家看不见。”


    杨暮客点点头,“如今已经年尾,十二年一小元,一甲子为中元。如今猛虎出笼,卧虎已经伏起。胃宿偏转至周上国正西,周上国国运大兴,人道鼎盛。尔等维持大阵想必已经轻松许多。”


    虞双听完称是,多亏了这小道长路过于此,终知外界消息。


    说完这些杨暮客想使性子立威的心思淡了。人家本就是镇守妖兽,苦哈哈的维持大阵保全陆地安稳。他要真耍了威风,难看的怕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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