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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天若杯中小

    季通回来后成了个闷葫芦。


    杨暮客也没说教什么,正如上一世资本会“物化”一切。


    杨暮客对“物化”这个词,理解但不认同。与朋友争论过,杨暮客的立场是,物化是一个中性词,例如将人比做梅兰竹菊,绝对没人反对。但金钱化、财产化,才是令人作呕的本质。隔壁宿舍哲学系学生则坚决地持反对立场,他认为一切皆有灵性,应当放归自由,和而不同,各有风采。那是个理想主义的傻蛋。


    杨暮客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感怀世道之艰。盯了炁脉好久,思考着一路过往。


    呸。


    杨暮客笑骂,“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当自己是谁呢?哪儿的多愁善感?世人都说人间苦,不见回家扣墙土。哈哈哈哈……世人都知人间乐,修于内者而不怍。老王说得对啊,心向光明。”


    杨暮客第二次想起王明阳先生的话了。


    昭通国真的不堪?又怎么会呢……花灯盏盏,女儿娇娇,夜未央。喧嚣杂杂,阡陌条条,太平桥。人民幸福安康,怒给谁看呢?


    矫情!


    杨暮客长吁一口气,于星空下入定了。


    清晨早课,吃粥闲聊。不过一会儿,鸿胪寺卿来到了南苑。这是鸿胪寺卿给昭通王打前站。


    杨暮客没去宴席,但昭通王依旧想见见这位神奇的小道士。


    相传这小道士善于占卜,言中了许多事情。最离奇不过是判人寿命。昭通王当然不会问自己的寿命,也不会问周上国的战事。他的寿命与周上国的战事都与当下政治紧密相连。他只是想问问孙儿可否安康。


    晌午起居郎站在南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起居郎天生耳明,可闻微声。经多年训练,他继承了上一代起居郎的传承。在这个角落,他用炭笔写下,“葵己年仲春初五,昭通王于南苑见云游道长,国相与东宫官员相随。王上与道长立于南竹亭,众官员列于小路两旁,国相太傅御下成蛾眉班于队列前。众人屈揖,宦官奉茶。”


    杨暮客侧头看了看亭子外面跟一个毛毛虫似得队伍,那个国相跟太傅站位像毛毛虫的触角,让人讨厌。


    “大可道长,这是王孙的生辰,请道长占算。”


    杨暮客看了看,随意掐算。不是个长命种……但这话该怎么说?说你孙子活不长了,回家准备后事儿?估计亭子外的这帮糟老头就要一拥而上。


    那起居郎提笔写下,“王上问其孙福寿,道长言说少年不言寿。王上遂问其孙前程,道长言说水命而多情,难免情伤,当教导宽宥。王上欲问新年气象,钦天监急报,东南山崩,两郡之地地动。钦天监监察地柱斜四厘,灾情严峻。王上遂与道长作别,道长言下午启行,欲往东南,赈济灾民。”


    杨暮客看着那呼呼啦啦一大票人离了南苑,龇牙咧嘴。这昭通王嘴巴当真是开了光的,刚问气象,东南地震。


    地柱斜四厘……这东西杨暮客还真知道,看杂书知道这方世界监察地动之法。地柱乃是俗道以坤篆刻画于阵中,勾连地脉与炁脉,阵中有表,千分位,一分十厘。地脉歪了四厘,当真不是小事,足以使地下河改道。那今年必定大旱。这地震缘由杨暮客也知道。是那西边地脉合拢,重入天地所生威势。


    回了厢房杨暮客掏出了天地文书,虽未与天道相联,但观炁脉之法还是有的。昭通国国都炁脉向东南有霞光泄漏,此乃六丁六甲命数之人降生之象。


    大灾而圣人出啊。杨暮客准备在队伍里弄一场辩论会,正方是时势造英雄,反方是英雄造时势。正方辩手季通,反方辩手……安排巧缘?


    一脚踢开侧房的小门,季通窝在床上闭目养神。


    “起床,准备出发。”


    嗯?季通爬起来愣了下。不是还要歇息几天吗?怎地就出发了?


    “东南地动,大把的功德……贫道助人心切,此时怎能留在这里享乐?”


    季通爬起来嘴巴嘟囔着,却没声。他哪儿敢真地得罪这小祖宗。趁着心情不快也甩了一天的脸子,已经算是这小祖宗大度能容。


    杨暮客进了小楼的屋里,小楼已经在一旁坐着,玉香收拾行囊。嘿,倒是省了一番口舌。


    小楼端起茶杯,“放在外头那急报声大,我便知道你呆不住。既是做功德,那便多准备准备。咱这马车大,能装下不少物资。装粮食,救不得多少,还容易让人嚼舌根,说咱们装腔作势。等等出了门便去采买药材,治伤寒的,净水的,治跌打损伤的,都备上一些。玉香言说她通晓祝由术,那便是懂医,也由她去治。”


    “姐姐开明。”


    “要你来说。”


    此话还没说完,小楼手一抖,那杯中茶水起了涟漪。杨暮客眉头紧皱。


    这地动不对!


    爽灵腾空而起,进了阴间。寻那城隍庙,进了庙中。城隍也觉察异常,见道士上门,赶忙施礼。


    “闲话休讲。东南地动,这都城怎有震感?”


    “回禀道长,游神来报。东南有妖邪作祟,当地城隍已经出猎。本神已报与岁神殿,若我等缉拿不住,需岁神殿将军来巡。”


    “何样妖邪敢弄如此声势?”


    “未见其形貌,但有亡魂闻其声似凫徯。”


    爽灵大惊,“凫傒?天妖?尔等昭通国伏妖三十年?怎会有凫傒入境而不知?”


    那城隍一脸坦然,“世事无常,无怪吾等。昭通国神三十年效仿周上国神,殚精竭虑未敢松懈。只怕是地动一瞬,天妖伺机而入。”


    凫傒乃是喜食战争凶煞之气的天妖,这昭通国当下一片太平,哪儿来的煞气给它去吃?西有扶礼观,北有冰夷,它就算是想过道去涂计国战场,也不该从这走。


    带着满心疑问,爽灵回到尸身。此时玉香正帮小楼擦拭洒了的茶水,小楼回头看到杨暮客眉头紧皱,问,“你又是做法了?可知道了什么?”


    “东南有天妖作祟。乃是凶兽凫傒。”


    小楼并未读过有关妖精的书,遂问,“凫傒?那是什么?”


    “其状如雄雉,白羽,人面怒目。”


    “那你还要去赈济灾民么?有妖邪作祟,可敌得过那妖邪?”


    杨暮客抿着嘴想了想,“此国城隍出猎,还有执岁之神相帮。想来与弟弟无关。弟弟的本事自是不够,又怎去招惹那天妖。赈济灾民于人道治下,谅那妖精不敢入人间城池。”


    “城池又有多少灾民,你若救灾,定然要去山村。可有防治妖精之法?”


    “这……”


    玉香擦干净了茶水,起身说,“小姐莫要忧心,少爷说那凫傒,乃是喜吃凶煞凶魂之妖。我等赈灾与它不顺路的。”


    “你又怎知道的?”


    玉香笑笑,“婢子虽不修正法,但祝由术需知百般禁忌。这凫傒算是祝由术需知天妖之一。”


    小楼看着杨暮客,问,“必须去?”


    杨暮客躬身,“若姐姐不安,可留于此地。弟弟独自前往,功成之后归来接上姐姐再去东行。”


    小楼摇了摇头,“你既是定下决心去了。我也随去。本姑娘失了魂,如今亲近之人独你一个,你跑脱了,本姑娘如何自处?”


    “也好。”


    待至正午,杨暮客撑着伞走到了南苑门外,季通牵着马车出来。小楼和玉香都已在车厢之内。


    鸿胪寺卿带着亲随亲自送行,昭通国主差遣内侍送来了甲胄,赠与杨暮客家中侍卫。鸿胪寺卿与杨暮客寒暄几句,杨暮客蹬车而去。


    马车上季通打量了一眼杨暮客放在一边儿的甲胄。杨暮客也不递给他,着实心痒难耐。


    走远了,路上没人。季通问他,“这甲胄是给小人的,少爷该是放进车匣之中。”


    杨暮客翻了个白眼,“你那车匣里还有一副旧的,这新的暂且留在贫道这里。”


    “那少爷也该收起来,放在这座位边上作甚。”


    “怎地?本少爷现在想观赏一番,你有意见?”


    “自是有的。小人要赶车,这甲胄在一旁令小人分神。待一会儿人多了,冲撞了民众怎么办?”


    “那便把你丢进官府去杀头。”杨暮客才说完这话,就看到十字路口一个无头鬼瞎晃悠,心里念了声晦气,掐个引神诀招来土地。他也不吱声,只是拿眼神一指。土地赶紧从地底下拽着那无头鬼的双脚薅进地底。


    季通觉得阴风一阵,看着杨暮客掐诀的手。四下打望,啥也看不见。


    走了一会到了集市,车子停在背阳处。季通下车找了一个牙人去采买。


    第一这车的确贵气,第二他们是鸿胪寺那头来的,牙人还准备坑这些财主一次。但季通拉开车厢的车匣,露出刀柄,那牙人心思即刻纯净了。在这都城没被收去刀兵,是他这牙人惹不得的。


    季通与杨暮客在车上等着无聊,季通问杨暮客。“少爷,那晚我用了往生诀,不知那人可回了西岐国往生?”


    杨暮客想了下那书里的内容,咂嘴道,“你学那是俗道之法。本来也是请本地城隍庙游神帮忙的法子。我不知你摆阵供奉了啥,若是游神满意,帮你送到西岐国不是难事。若不满,把那鬼魂塞进去西岐国的炁脉就算守约。”


    季通听了也不继续问。去过众多道观,甚至还有灵山,遂身上有些灵物不足为奇。可怜那同乡命运多舛,本是富贵人家,落得如此地步。


    杨暮客似乎看出来季通所思。“贫道不问你值不值得。但猜的出那人便是有灵,知晓后事,未必领情。”


    季通叹了口气,“少爷高人一等,又怎知我等情谊。”


    “嘿。你这么说本少爷可不乐意了昂。”


    “小人悉听教诲。”


    “贫道问你。你与那死人相识否?”


    “随其父演武,受过其父照看。算是相识。”


    “那贫道不评那人本性如何。便说此事因由。他家道中落,落难他国,卖身养家。是否?”


    “是。”


    “寻个卖力气的行当不可活否?重新开始种田务农不可活否?何以卖身养家?他将自己卖了,本就是最差之选。”


    “这……或许真的走投无路了呢。”


    杨暮客听了季通的话冷哼一声,“走投无路卖身于拳馆?那拳馆的掌柜言说签了合同假赛,待来年捧他成角儿。你能说他没抱着一鸣惊人的心思?便是落魄了,亦有投机取巧之思,欲走捷径。被那现任冠军嘲讽两句,违反条约,赔不起罚款而自戕。依贫道来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季通听完羞臊不已。少爷说得没错,那小子若是还活着,怕是要愿他多管闲事。于军中便已经知晓长官之子是个有心气儿的。但没成想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小人知错,为此得罪了那行会实属不该。”


    杨暮客撇嘴,“哪里来的得罪之说。人家真的在意么?若真的在意当下已经吃了官司,上门说情作甚?你可曾赔了一文钱给他们?”


    “这……玉香姑娘说了臻园商会掌柜和一个道士来问罪之事。”


    杨暮客眯着眼睛,“你当他们是来问罪的?”


    “不是么?”


    “生意讲究和气生财,他们平白无故得罪贫道作甚?这些腌臜货是顺杆就爬的东西,贫道若是不冷着脸。他们敢叫你打一场拳赛,你信否?”


    “不就是一场拳赛……”


    杨暮客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季通,垮着一张脸说,“记住了,你是贾家商号的侍卫。”


    季通还是不懂,一张脸憋得通红。


    在外头杨暮客自然不说什么非凡之事,淡然地侧过脸看着前方来来回回的人群。“你代贫道参与招待外宾酒宴,非是什么秘密。贫道周上国的名声,姐姐再在周上国的名声,也不是什么秘密。很多时候人跟人之间,事与事之间只需一个由头。”杨暮客拍了拍边上的宝甲,“这玩意昭通国主差人是送给贫道的么?”


    季通看了看,面色更红了,“应该是送给小人的。”


    “贫道不曾见识许多,亦知人心难猜。所以这些事你听了去可以当做是贫道奸猾狡诈。”


    “小人不敢。”


    “世界本就不复杂,谁给了他们好处,谁能让他们得了好处,他们便要凑近了去。但贫道不想给,那便得罪言语随意言说。”


    季通想了想,“小人当下不懂,待小人想明白了再告诉少爷。”


    杨暮客嗤笑,“爱懂不懂。”


    不多会,那牙人带着几个脚夫推着小车将草药送进巷子里。


    玉香出来结算,如今这当家的是玉香,一干钱财小楼都交给玉香保管。她还讥笑季通,少爷言说你是侍卫,那就该当侍卫本分,总弄那些有的没的,那才是蠢才。


    杨暮客听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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