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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曲散风停盼信归(词牌名,长生乐)

    二人离了封街之处,选了家酒楼吃饭。


    点餐之时酒楼的跑堂上前来问,“小少爷,喜不喜听曲儿?咱们这楼里有乐师,少爷这出尘雅逸之姿,当有美酒雅音相配才是。”


    季通一旁放下编筐,瞪着那跑堂的说,“你听了我喊少爷,便随着喊。你又是谁家的下人?我家少爷是正经的修道之人,这少爷你喊不得。更旁说还填上个小字。”


    那跑堂的赶忙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哎哟,看我这没眼力劲儿的。道长,小人有眼不识真人,原谅则个。”


    杨暮客赶忙摆摆手,“当不得真人,不可乱了身份。唤我一声道士便可。”


    跑堂的赶忙作揖,“道长慈悲。”跑堂再不敢留,转头就要出门。


    杨暮客赶忙阻止他,“你不是说有乐师么?招来演上一曲,方才见了法场行刑,当下该是听听曲儿,驱赶身上煞气。”


    “诶。好嘞,您擎好叭。”


    不多时酒菜送了上来,还有一个男子提着一把琵琶上楼。


    杨暮客一愣,他当是那跑堂找来姑娘演奏,却没想进来个看不出年纪的男子。


    这男子也算是生得漂亮。对,就是漂亮。脸上一条褶儿都没,但满头花白的头发扎成素髻。剑眉星目,高鼻梁,薄嘴唇。脸盘又小,算是个女相。个子不高,身着青灰大褂,踩着草鞋。


    男子提着琵琶走进来,欠身作揖,而后提着琴,撩起衣摆慢慢坐在椅子外沿上。背挺得笔直,翘二郎腿斜抱琵琶。


    男子说道,“敢问恩客可是有喜欢的曲儿?”


    杨暮客日日在脂粉堆儿里过活,听那女儿心事早就听厌了。更何况在留安港听得大家演奏自然之音,口味更刁。便说道,“乐师可会似高山流水,亦或似金戈铁马的曲乐?”


    男子颔首。


    拨弄琴弦开始,便是风入松林。


    杨暮客提着筷子,听那琴弦声一愣。这般本事怎地在这菜馆子里头迎客?这高低也算是一个大家的本事啊。可以说杨暮客不懂音律,但不能说他没有鉴赏能力。单就这听声如见景的本事来说,足使那些花船上女子给这乐师磕头拜师。


    季通笑眯眯地给少爷夹菜,轻拿轻放,一点儿声都不出。


    这一顿饭吃得细嚼慢咽。


    几曲奏罢,男子提着琴准备离开。


    杨暮客说了声,“且慢。”


    男子坐回去,笑问此间主席,“道长可是没听够?”


    杨暮客呵呵一笑,“权当是吧。贫道心中生了疑惑,有几问。你且演着,演些随性的。我答你问,你若答得好,有赏。你若答得不合我心,有罚。你应吗?”


    男子点了点头,拨弄琴弦奏出些欢快音乐。


    杨暮客问他,“你可认得贫道?”


    男子手指抹了下琴弦,竟然以声乐作答,不知。


    杨暮客继续问,“可是罗朝之人?”


    依旧以琴弦作答,不是。


    期间乐曲并未停,足见这男子曲乐功夫之深。


    季通门外刚去结完账回来,听见了包间中少爷与乐师的对话。轻轻迈步进去,在乐师一旁的桌上放下一张百文通票。


    正巧此时杨暮客龇牙一笑,“我问你答,你却以音律糊弄我。”


    季通一张脸继而冷了下来,像一尊雕塑堵在门口。


    琴声停了。


    乐师有些畏惧,摸着脸颊,勉强笑道,“鄙人不认识道长,也不是罗朝之人。”


    杨暮客放下茶杯,“这般本事,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乐师看了眼那百文通票,“穷人气短,讨个生活罢了。”


    “曲乐也莫要停了,继续演。”


    琵琶声再起。


    杨暮客当方才想起,这琵琶,在原本那方天地是秦后才有的东西。总要找个人问清楚,这琵琶从何而来,这音律又为何也是五阶,这高山流水,为何大差不差。


    欢快的曲乐里,乐师答了他来自何处,为何落到如此下场。


    他本是鹿朝之人,生于猎户之家。名叫庄子泉,年少时得遇前往山中取材的琴师,开始了学琴生涯。展现了超人的天赋后,被举荐到京中乐府。后来因一把琴与他人起了争执,被逐出乐府。而后逃难来到了罗朝。曾在罗朝京都开课收徒,却又因经营不善亏钱不得不变卖家产,来到了阿勒港路演为生。今年已经五十有二,却一事无成。


    杨暮客终于在那琴声中听出了些许幽怨,不再是匠气。便问庄子泉,“我家于港中举办鉴宝会,如今花船齐聚,不少花船起先办了赏曲盛会,你为何不去?”


    “无名之人,自无人欣赏。”


    杨暮客听了作答不再追问,与他聊起了琴。这琴要怎么做,怎么弹,五音音调高低如何区分。


    经庄子泉解释,大概知晓了些古早的音乐知识。


    有弦为琴,其来源已不可考。大抵是龙元之时便有之物。于最初五弦琴开始,渐渐发展出了七弦琴,两弦琴,二十一弦。竹长九九之数为宫,以此定宫之音。


    杨暮客心底暗笑一声,这不就是三分损益法么?但杨暮客不再强行与前生世界过多关联。人总要有想通的一天。当下所为,像是离乡游子遇见了家乡事物,上前询问一番,有些感怀。


    琴师庄子泉后而谈到了十二平均律一样的分音法。名叫干支音律。音合乎于道。


    杨暮客抚掌称赞,“你虽无名家之名,却有名家之器。不该如此,不若贫道举荐一番,给你个演出机会。”


    庄子泉听了眼中惶恐,抱着琵琶跪下,“公子饶命。”


    “贫道欲助你成命?怎地就要你性命了?”


    庄子泉战战兢兢地说,“小人得罪的人多,如今能有个地场演艺已经知足。不敢再抛头露面……”


    杨暮客也不强求,再问他可知附近谁家能修琴?庄子泉谨小慎微地抬头,说小人家中器物完备,琴瑟都可调修。继而杨暮客便说要去其家中做客。


    离开酒家,去了一个叫槐香书苑的地方。庄子泉住的是一个边角的矮房,屋上好多破瓦,屋里倒是整洁干净,到处都是修修补补的痕迹。里面放置了许多乐器,一个女子躺在最里面的床上,床纱落下,隐隐有咳嗽声。


    庄子泉讪讪一笑,“家中妇人有恙在身,不能拜见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杨暮客淡然说了句无妨。


    庄子泉放好琵琶,问杨暮客,“不知公子的琴在哪儿?”其实他这一路都在好奇,这俩人身上也没琴,来家中做客或许就是认门子而已。


    杨暮客笑了声,“季通,把琴拿来?”


    啊?季通张着大嘴愣了一下。


    杨暮客手一挥,迷魂法的灵韵落在了庄子泉身上。季通看着少爷眼色,心领神会,提着篮子上前。只见杨暮客往季通身后一摸,提出一张没有琴弦的素琴。


    庄子泉接过素琴,打量一番后,“只是没了琴弦,琴不曾被毁坏,小人只需按上琴弦便好。”而后他打开琴箱,看到里头被冻苏的琴弦,也没有备弦。


    杨暮客解开发髻,运转元气到了发根,揪下来五根头发,放在桌上。“这便是备弦。”


    庄子泉恍然大悟,拿起头发,在他手中竟然真的变成了琴弦。


    雀阴从背后走出,来到了那女子窗前,撩起纱帘看向里头。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女子,闭着眼,眼皮滚动。外头的声响吵着了她的梦。


    雀阴走进了女子之梦。


    女子梦里还是青春样貌,庄子泉也是一头乌发。一个老师,一个学徒。老师衣衫朴素,学徒裙装华丽。是穷戏子与贵小姐的故事,是老师和学生无德无道的恋情。


    雀阴笑嘻嘻地提着一壶酒坐在了女子身边,问那女子,“他这鹿朝来的乐师,也不怕罗朝之人把他当做奸细?”


    女子托腮钟情地看着老师,“整日脂粉堆里打诨的人,又能得着什么像样的消息。”


    雀阴不解地问女子,“那你又钟意他什么呢?”


    女子吃惊的问,“谁钟意他了?我堂堂士人之家小姐,岂会钟意他这流浪的琴师?”


    雀阴摇了摇头,提着酒壶离开了女子清梦。闯梦自然伤了这女子元气,便想了个补偿之法,从尸身里招来一个无主的阴灵。这阴灵生前有男有女,自然也有阴有阳。选了一个属阴的阴灵,送到了命不久矣的女子体内。这女子命数杨暮客改不得,但让她在寿命终了之前,能好受些还是能做到的。


    雀阴回到尸身,庄子泉屏住呼吸将最后一根琴弦装好。他正准备试音,杨暮客伸手拦住。


    杨暮客轻轻摇头说,“不必试音。”


    庄子泉面色惊讶,想要解释一番。


    杨暮客一句话便堵住了庄子泉的嘴,“不知贫道需支付多少佣金?”


    庄子泉腼腆一笑,“公子不必破费,那百文赏钱已经不少了。”


    杨暮客把琴揣进了袖子里,抬眼看他,“你还是收钱好些,心中莫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贫道帮不上你。”


    庄子泉被揭穿心事后,六神无主,眼珠乱转,“一……您给一贯……不不不,您再给一百文就好。”


    杨暮客瞥向季通伸出手,季通歪着脖子叹了口气,掏出来一贯通票放到少爷手上。


    悟道有时真的很简单。弄明白了皇权因何存在后,这世界的拼图便有了一个锚点。以这个锚点做比较,杨暮客此番又悟出来性与命。


    回去的路上,季通问杨暮客,“少爷,您刚在那屋子里做了什么?”


    “当然是修琴。你不是一直看着么。”


    “修琴干嘛要用障眼法?”


    杨暮客嘿了声,“你问这么多作甚。”


    “小的好奇呗。”


    “贫道欲要成人,当多与人接触。既然相遇便是缘分,从他们身上学些东西。”


    “他们?”


    杨暮客抬头看着街面上人来人往,“对,他们。”


    季通哦了一声,再问,“那琴师本事不弱,怎地就落到这般地步?”


    杨暮客也颇有感慨,“落到这般地步跟本事没关系。论长相,论本领,他不知强于那些台上的琴师多少……但很多时候,不得不说,这就是命。”


    “命?”


    “生来才华出众,年少得志。许是攀山之时跌倒,而后落了下去。再找条路上山本就好了,但他起初驻足原地,而后循着旧路往回走。被不断向前的人撞得体无完肤。这便是那人的命,他不曾往前看,被过往之事拖着再也动弹不得。”


    “嘿嘿嘿,少爷说得倒是玄乎。”


    杨暮客看了看季通,“想想报仇时的你,再看看他。你俩有何不同?都是被过往拖进深坑,求而不得的蠢货。”


    命为足下路,可左可右,可上可下。路可宽可窄,可高低起伏,自有前有后。一条痕迹,有始有终。非性不可改之。此为,性命。


    京都之中,太子在东宫吃了几日素斋,馋肉馋得眼珠发绿。他正是壮年,以往三餐无肉不欢,但当下却日日粗茶淡饭,这岂是人过得日子?


    前院的太监来报,高氏高宥堂与高长信前来觐见。


    太子放下手中文书,提着衣摆快步出去。这来了客人,总算能吃上些许点心了。


    书桌上之信,署名乃是前线领兵的罗真将军。


    来至会客厅,高宥堂与高长信跪拜太子。太子赶忙上前扶起,“都是本王的体己人,不必如此大礼。”


    高宥堂起来后恭恭敬敬地坐到一旁,高长信则恭敬地说,“臣来取回家父生前遗物,望殿下恩准。”


    太子拉着高长信的胳膊,“侄儿去后堂问内务太监讨要去吧,早就收拾好了。”


    “多谢殿下。”


    而后太子看向高宥堂,提起衣摆落座,“宥堂此番北上可有什么需求?本王定然知会兵部,尽量满足。”


    高宥堂肃穆地说,“臣已经准备完全,此番觐见,便是告知主上,不成功便成仁。定要驱逐妖患,平定四方。”


    太子眼睛明亮,大喝一声好!“如此才是我罗朝好儿郎。宥堂。待你得胜归来,本王要宫中摆宴,告知天下,你高氏之人忠君报国,仁义无双,乃是当今氏族典范。”


    “定然不负主上所托。”


    罗朝太子与顺国白启君商谈条件,让妖国可南下掳掠士人家族人口。却不曾说过,他罗朝不予反击。所以高宥堂领兵北上并非违反口头约定。


    一国北境任由妖邪肆意作孽,而京都坐镇不曾理会。这不合道理。


    罗真也在乙堡听闻大批妖精回撤的消息,与入境的数目在做对比。他也要选择一个时间下山截断妖军撤退的通路。


    白启君不曾料到么?他当然知晓罗朝储君意欲何为。有的谈,总比没得谈要强。


    顺国妖军已经在尽快收缩,退回。


    但吃人是一个慢活儿。


    把人吃了,修为就长了,寿命就长了,路途就通坦了。哪儿有这样的好事儿?吃了人,就如吃过饭要小憩一样。消磨掉非分之物,炼化掉外来神思。都非一朝一夕之事。


    天地大势是灵韵重来,人与妖共处的世界亦是要重归。顺国之中,有罗朝籍贯,却非正阳神道妖精不在少数。这些妖精会潜伏下来。等候开天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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