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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陆饼一病不起后,京都治安无人管理。所有政令瞬间停摆,而后便是混乱。


    这并非杨暮客预料中的事情。他快意恩仇,何曾在意政治局势。


    太子丢魂,这俩人一齐病了。本来与尹氏相关的京中豪族战战兢兢,听闻太子病了,开始大肆出逃。有本事的奔着域外而去,没本事的,抛家舍业,准备隐姓埋名。


    京都乱象是罗朝当下政局的最大难题。当约束京都权贵的司法体系出现崩坏的时候,崩解迅速而且波及甚广。


    宫中在发愁谁人可接替。吏部尚书渠声一大把事情要处置,接替陆饼的人选他实在难以抉择。太子钟意谁?渠声也不敢私自做主。尹氏相关之人定是没戏。大把的骑墙中间派,还有太子遭闲置之时那些追随者要怎么办?这么一个香饽饽,是要雪中送炭,还是该锦上添花?


    邱悦则依旧发愁税款不足。国库无钱,万事皆休。京都乱就由他去乱。还能翻天不成?到时候一齐算总账便好。


    这些大官啊,看不起小小乱象。但这又怎么普通人家受得住的。比妖精吃人还吓人哩。


    首先就是那放狗咬人的良人少爷被人放回了家。但那少爷又怎肯咽下一口气,得罪不起贾家商会。被咬的妇人他总能拿来出气吧。


    一群纨绔纠结成群,来至街面,去寻妇人家的麻烦。


    巧了半路遇见了要饭花子余浪,余浪夺了一个纨绔的刀。把这些花花大少尽数宰了,直奔太守府而去。


    太守府里,陆饼的儿子陆枇正跟家中妾室逗乐。老爷子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中风,还有好多年活头。太守不做就不做,大不了回到南边去老实给陆庆当狗腿子。


    陆庆是陆枇的堂兄,一向走南闯北,这些年干倒卖粮食的买卖,养了不少人。不差他陆枇一个。


    直到余浪提着血淋淋的刀,来到了太守府门前。几个家丁上前阻拦,尽数被砍成两截。


    余浪等了这么多年,为得便是今朝。


    只要陆饼大权在握,他就毫无复仇的希望。毕竟他余氏还有一家老小,陆饼以余氏兴衰要挟他,余浪不得不从。


    余浪冲进了太守府,直奔陆枇的园子。


    当年花船争风吃醋,陆枇与尹氏家的公子一同将余浪打的头破血流。余浪最后没收手,却也没伤了贵人。双方负气而去。


    本以为此事就此过去。那时陆饼还是京都府丞。上报吏部贡院学生花船闹事,狎妓违律。革了余浪的贡生功名。后来又以恶意斗殴判其伤人罪责,收监两年。


    陆枇去大狱里看余浪。


    嘿嘿一笑,“您不是才学无双么?咱如今都没了功名,本公子做不得官,你也做不得。您若是想着报仇,那可就想错了。家兄江上产业发达,养着好几千号人。各个都是好武艺,好本领。您说……要是趁着夜色,几十个人冲进了你余氏家宅,得多吓人呢?”


    余浪没应声。


    陆枇叹了口气,“尹公子让我托话儿,您若是想着家宅平安。就老老实实留在京中。让我们都瞧得见,让我们都能放心。那样你家里人也放心。”


    自此京都里就流连着一个叫余浪的要饭花子。他武艺勤修不辍。他饥肠辘辘,拿着寿命去练功。只为等一天,等着太子与尹氏不可共存的一天。


    这些年,他要饭。旁人修武艺,要一顿吃五斤肉,他只能吃剩饭,抓老鼠。坑蒙拐骗的坏人见了不少,有些暗地里收拾了,宰了吃肉。有些人他饶了。还弄了个小结社。拜一个叫“剌爸爸”的泥塑。


    “剌爸爸”不是神,也不是仙。就是一个苦命人的心灵寄托。


    剌爸爸教会的一个苦工前些日子帮着陆氏修过屋檐。余浪从那苦工嘴里得知了不少事情。


    陆枇又抢了一个姑娘,十分喜欢,日日缠绵。住在什么方向,几道门,说得头头是道。


    尹氏倒了,倒得无声无息。要饭的余浪感慨天道报应。但陆家还是依旧兴旺。那京都府丞摇身一变,成了京都太守。脚踩两方不偏不倚。余浪多次想要拦太子仪仗,上前说明往事。但他不敢,因为那是京都太守啊。


    终于,走街串巷的余浪听闻陆饼招惹了贾家商会后,就一病不起。他起初还以为是陆饼知晓得罪贵人,称病避嫌。后面太守府里有下人偷东西出来售卖。余浪知晓,这是那陆饼当真中风,再管不得家中之事。


    余浪在太守府找到了陆枇,上去用刀柄把陆枇敲晕了,拖着陆枇往陆饼屋宅走。


    陆饼张着嘴,呆呆地看着桌上的纸。他方才想写一封家信,却忘了要怎么写。坐在凳子里重新思量。


    明明十分清醒,脑子也灵光,但就是记不住事情。前一刻还在准备,后一刻就忘了。哪怕写在纸上,却看着前言不搭后语,总结不出结果。似是故意与陆饼作对。最恶心的是管不住屎尿屁。他坐着坐着,屁股一热,不是尿了,就是拉了一裤裆。儿子讨厌他,小妾也讨厌他。过往的旧友看了他一回,再没来过。


    当啷一声,屋门被踢开。


    余浪一句话没说,当着陆饼的面把陆枇的脑袋割了下来。丢到桌上白纸中央。薅下来窗帘,挂在了房梁上,抓着窗帘把脑袋塞进死扣之中。上吊自杀了。


    陆饼哭着看着儿子的脑袋,闻到了一股臭味。他连话都忘了怎么说。


    宫中议政殿里,几位尚书大人为京都太守的人选吵得不可开交。这时京都戍卫军巡检司送来一封遗书,和陆饼之子于太守宅院中遇害的消息。


    遗书是余浪五年前写的。五年前,余浪就已经准备冲进尹氏公爵宅院和陆氏宅院报仇。但拖拖拉拉到了今天。遗书中说了这些年尹氏与陆氏在京都犯下的种种罪过。证据都埋在了南城集市“剌爸爸”教派的泥塑底下。


    礼部尚书渠声看了一眼邱悦,说道,“邱大人,此事非同小可。本官主意今夜起封城宵禁,明日开始封街。京都不可再乱。大可道长已经去过了东宫,东宫内官说太子已经睡下,想来不日就会转好。我等应先报与圣人,请圣人定下章程。”


    邱悦点点头,“依渠大人所言。”


    圣人得知消息感慨,这余浪若早些把证据呈上来,也许就没今日这般惨祸。何苦来哉?把卫冬郡的林啸调到京中。这些年压了他甚久,也不知这才子的才情是否如旧。


    林啸是余浪的师兄。太傅还活着的时候,最得意的便是这二位弟子。


    要不然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圣人此解。顿时让争吵的六部安稳下来,皆去老老实实做事。


    京都南市乱糟糟,冬日里都赶着采买。越往后越贵,早买多囤。这日子才好过些。


    杨暮客知晓走不出五里,就跟小楼问个好,告诉玉香出去溜溜。撒撒心,觉着今晚定然能够入定。


    出了院门,两个侍卫跟上。


    杨暮客在前头走,侍卫给那些拦路的人使眼色。若遇见不识趣的,就狠狠咳嗽一声。杨暮客不大在意这些事儿。重新做人,好多事情还不大习惯。往人堆一扎,闻不到生魂的味儿,闻不到人肉味。不饿了。当真爽快。


    叫卖声听着厌烦,车辕咯吱咯吱响也觉着恶心。畜牲扎堆,腥臭烘烘。但这些是肉体实实在在的感受。


    走着走着,听见了吵闹声。


    王之开是鸿胪寺的小吏,出使冀朝之南袁云国。这一趟出门,已经九年未归。他家本来住通源坊鼓楼巷,但两年前搬到了南市口。小屋搬大屋,置办了门脸,做起买卖。家门不远处有个圊厕。


    圊厕边上还有个门坊。那门坊有些年头,石头上的雕文都花了。所以这屙屎边上的门,被叫做屙门。


    剌爸爸教派在这屙门边上有个小聚点。王之开家里觉着那些个泼皮混子整日聚在那。一是堵着茅厕,觉着他们喜欢看别个屙屎。二是找人算过,说这些泼皮扎堆坏了当地的风水,大门朝西,那是财路。所以家里当官的回来了,王之开就领了夫人的命令,去把那些个泼皮赶走。


    杨暮客凑近了看热闹。


    王之开看见了道士就觉着来了救星。


    “那道士,你且过来。这帮供奉淫祀的坏种。堵了我家的路,本官与他们说理,他们还不让开。这天地何时轮到这种淫祀都可随意摆放了?你告诉他们,这是不是邪神。”


    杨暮客笑笑走上前去。那俩侍卫也自然跟上。


    待小道士走近了,王之开才瞧出来这道袍华丽,还有侍卫亲随。这特么可是贵人呐。外派出去当搅屎棍,坏旁人规矩,挖旁人根子。王之开最是有眼力劲儿了。别看他是个近视眼,但从来都不眯眼睛看人。二话不说就跪下给小道士磕头,哭着说,“这群混账东西,堵住了西面的财路。搅得我家生意惨淡。道长你可看清楚了,我们罗朝哪儿有什么剌爸爸神明。”


    杨暮客嘿嘿一笑,“你这话说得。贫道又不是你罗朝的俗道。哪儿知晓你们罗朝有什么神官。这是不是野祠淫祀,也不是你说得算。当今朝廷都没取缔这供奉之地,你这言语算是一个不敬信仰。你们罗朝之人不是一向都讲究自由之说么?别个家里供奉保家神的都有,又怎容不得别个供奉泥塑了呢?”


    王之开又磕了下头,“道长您看,这祭坛修在了圊厕边上。正经的神像又怎能放在这种腌臜地方。他们这群汉子整日聚在圊厕门口。大姑娘小媳妇都憋着,只敢抱团来屙尿屙屎。”


    杨暮客问那领头的汉子,“你们这教派,可有什么规矩?”


    汉子说,“咱们教派有五律五戒。《神经》有言,兄弟不可厚此薄彼,兄弟不分身份贵贱,随遇而安。这地方是我们神子诞生之地,自然要有一个神祠。我等都是在此守卫圣地安全。”


    杨暮客听了脖子伸得老长,讶然地问,“你们还有神子?”


    “有呢。咱们教派农师傅扛着木头准备去南门巷子里修祠堂的时候,那木头裂开了,掉出来一个娃娃一般的根球。那就是剌爸爸的儿子。”


    “拜了这神,有效果么?”


    汉子点头,“灵着哩。日出日落,春夏秋冬。四季恒常,不曾错乱。”


    能不灵么?杨暮客揉了揉眉头,“可总堵在圊厕门口,让大家都不方便。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诸位觉着呢?”


    汉子为难道,“咱也不是不知道这情况,但是毕竟此地是咱们圣地。总要有人守着。”


    还未等他话说完,一队骑马的军士冲了过去。


    “官家办事,速速回避。”


    戍卫军封街,将这石门底下的人都驱赶到一旁。王之开笑呵呵地说,“敢问道长名号。”


    “贫道杨大可。”


    王之开眼珠一亮,这名字可太熟了。“大可道长此行出门,可是有事要办?”


    杨暮客瞥他一眼,“无事,散心而已。”


    “本官乃是鸿胪寺外派使节。曾出使袁云国。袁云国是冀朝属国,下官于此国久闻道长盛名。不知道长可愿去下官啊家中做客?”


    “不去。”


    杨暮客扭头走了。什么剌爸爸教派的事情也不再管。


    正经的神祠不去供奉,去供奉一个永远不会应答的木头。那是对世道何等失望。既有一份心灵寄托,又何苦去拆穿别人。显得自身正义么?不。那是愚蠢。


    当有一日他们吃饱穿软,知天地宽大,自不会再将心灵寄托于一块木头之上。


    王之开回了家门。


    婆娘锤他一把,“叫你去把那些人赶走了,你倒好,与他们理论起来。那些人都是神志不清的混账。能理论明白吗?你那官威呢?”


    王之开打开酒壶的泥封,斟满一杯。“日子过好了是吧。欺负那些人有意思么?我哪儿来什么官威,在这京都里头,芝麻绿豆大小。若我没出去干那些缺德事儿,你怕是要跟他们一样抱着一块木头当神明。求着日子越来越好。”


    婆娘咬牙切齿,“你这没良心的。家中事情一概不管,出去谁知道你干什么风流事情。”


    王之开眼睛一眯,眉心作痛。来日需是得去官祠拜拜,消消身上的恶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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