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妙玉随湘云黛玉,
续了十三元韵的诗,
又都抄出来保存了。
那黛玉湘云自去睡了不提。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
凤姐病已比先减了,
虽未大愈,
可以出入行走得了,
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
又开了丸药方子,
来配调经养荣丸。
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在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你们不知他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买来还不中使呢。”
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太太都给过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拿了几包药材来说:“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这个再没有了。”
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药,并没有一枝人参。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邢夫人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馀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的,遂称二两与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得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记号了来。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吧。”因向周瑞家的说:“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座,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做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
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趟更好。”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陪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遂唤周瑞家的来问前日园中搜检的事情可得个下落。周瑞家的事已和凤姐等人商议停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听了,虽惊且怒,却又作难,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巴子,如今他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装个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像似咱们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岂不反耽搁了。倘那丫头瞅空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人都有个偷懒的时候,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们说了,司棋大了,连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赏了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与姑娘使。”说着,便命司棋打点走路。
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闻得别的丫鬟悄悄的说了缘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做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等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迎春含泪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人,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罢。”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吧。”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头,和众姐妹告别,又向迎春耳根说:“好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
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带了司棋出了院门,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后头只见绣桔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做个想念罢。”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桔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的姐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务,做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有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
“我劝你走罢,
别拉拉扯扯的了。
我们还有正经事呢。
谁是你一个衣包里
爬出来的,
辞他们做什么,
他们看你的笑声
还看不了呢。
你不过是挨一会是一会罢了,
难道就算了不成!
依我说快走罢。”
一面说,一面站不住脚,直带着往后角门出去了。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了出来。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而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因闻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上日又见入画已去,今又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因忙拦住问道:“哪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日行为,又恐唠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好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不许少挨一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遵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
“我不知你做了什么大事,
晴雯也病了,
如今你又去。
都要去了,
这却怎么的好。”
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
恨的只瞪着他们,
看已去远,
方指着恨道:
“奇怪,奇怪,
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
染了男人的气味,
就这样混账起来,
比男人更可杀了!”
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
方欲说什么时,
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
都忙说道小心,
快传齐了伺候着。
说太太亲自来园里了
正在怡红院查人呢。
只怕还要查到这里来呢。
又吩咐快叫晴雯姑娘
的哥嫂来,
在这里等着
领出他妹妹去。”
就有那婆子因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推送了,大家清净些。”
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这后来趁愿之语竟未得听见。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
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
晴雯这一走,
就再也没有回来。
黛玉眼见这贾府大观园
是不能待了。
就逐渐有了主意。
要故意做出来,
让他们失了指望。
自己好早日脱身
和妙玉师父一起,
去干那天翻地覆的大事。
而妙玉这会子也说不得,
替黛玉想好了,
就等这里的日子结束,
好一起回姑苏,
重新开始新的篇章。
所以司棋、晴雯去了,
也罢了。
反正早晚就要散了。
那有造化的自然还会
有机会一起。
那没有造化的,
到底早晚都是要分开。
宝玉却未必能看明白。
说不得就会哭天抹泪。
到底是块不开化的石头。
只不过是块
生在温柔乡里的石头罢了。
也未见得有什么好处。
妙玉也曾看不开,
被那些表面的东西蒙蔽了。
如今她早就得了大自在,
于那佛法上日日精进,
只有那拯救众生的念头,
还随师父观世音菩萨,
在尘世里暂且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