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次请求泾阳公借兵出关的心境与那时不同……似乎是将最坏的结果架在脖颈上之后,内心反而因良知得到了安慰而摒弃了一切浮躁,显得格外沉静。
他们必须要给匈奴造成秦楚两国联手併吞厄兰朵的假象,否则单凭卫将离的威望,根本就没有夺得汗位的可能。
这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死中求生的路,论起这些勾心斗角的细节,天底下少有人能和白雪川相斗,卫将离想赢,只能把格局放到最大——任白雪川再怎么神机妙算,也决计想不到会有一支奇兵直接压境。
与此同时,雪圣河。
“……东楚的皇后,西秦的太子!我就说一定有问题!”
铁骊可汗显而易见地焦躁起来,在帐中来回踱步:“呼延翎!呼延翎呢?!”
他的属臣道:“可汗先冷静,呼延翎对楚秦两国都恨之入骨,加上他的元族是已经灭亡的硕海部族,唯一能实现他对中原报复的就是忠于您,怎么会背叛您呢?”
“那你要怎么解释那些伪装成我们骑兵的东楚人?!又怎么解释西秦的天狼卫?!对……一定是这样的,呼延翎在东楚被关了那么多年,其实早就归顺东楚了,这才和西秦联手想入侵崑崙神的领土!”
无怪乎铁骊可汗会这么想,事情要从数月前说起。
东楚马家私自向兀骨部运送粮食,换取大量金银的事东窗事发。粮食这种东西,打着民用的名号,充作军饷,这些东楚有时为了储备金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西秦也是这么做的。
可今年马家与他们交接的人突然就被东楚的朝廷抓走了,等于说下半年兀骨部就要断粮。
兀骨部和有与西秦联姻关系的乞颜部不同,他们的势力是用一刀一刀抢来的,为此几乎与东楚及东部好几个小国全部结怨,唯一愿意与他们贸易的马家几乎是他们的粮食命脉。而东楚境内忽然切断了他们的粮道,等于说是要将他们逼上死路……而若是想不死,他们就必须去打中原的主意。
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很有戏剧性了——幼时曾在匈奴生活过的白雪川忽然来信,让他们派遣使者赴东楚境内,接一位前朝的大人物。铁骊虽比白雪川年长,但常年以来十分信服于他的心机智慧,一听说是呼延翎,大喜之下立即派人许以权位。
而站在他的视角去看,东楚的皇后跑到苦海去要求放出呼延翎,这件事本来就很奇怪,现在跑到匈奴的地盘来,东楚朝廷竟也没有人理会,这就让他不得不联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西秦的公主如此有目的的行动,东楚还仿佛像是在暗地里支持一般,到底那场莫名其妙的联姻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
为了呼延翎,提前在雪圣河举办夜宴,若这真的是圈套,那就是两国暗中结盟,以呼延翎为饵食,钓得兀骨部与乞颜部的权贵出来,在他们防范薄弱的情况下,让西秦的一支军队悄悄从天悬关进入厄兰朵糙原,想把他们一网打尽!
“您实在多虑了。”臣属们还是有些理智的,知道这当中有些细节经不起推敲,但劝不得,最后不得不跪下来道:“可汗,愤怒足以摧毁您的英明睿智,多疑会让我们和白先生定好的计划付诸东流,您不是很嚮往中原的山河吗?”
“可你也知道,那是白雪川……”
十数年前,铁骊可汗仅仅二十出头,刚刚继承了兀骨部的可汗之位,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某日族里的祭司让他去代表兀骨部参加一个在乞颜部的中原来的夫人的葬礼。那位夫人的夫君为了阻止新朝对藏匿叛逆的前朝投降城池屠城,流尽全身之血,书就万字“泣血檄”而死,逼得新朝建立以来种种屠城之举戛然而止,因此得到了天下儒门学士共敬。
他的夫人也因此日渐衰弱,最终也没熬过来。铁骊可汗就是在那位夫人的葬礼上见到她的遗子,意外的是那样一位为生民请命而死的大儒后人,在母亲的葬礼上冷漠到连一滴眼泪也没流。铁骊一时好奇,去挑衅这个丧亲的少年,却发现无论是言辞争锋还是武力较量都不是少年的对手。直到铁骊可汗扩张了领土,手握数十万北狄狼骑,再与他见面时,本以为能凌驾于白雪川之上,却让他两句话驳得一无是处。
——好一个手握数十万狼骑,可抵得住西秦筑坝截流?可抵得住东楚断粮?便是你南下劫掠,等到两国停战,转过头来联手整顿北方,你还能在厄兰朵驰骋多久?
两国停战,联手攻狄。
这八个字铁骊可汗记了十年,在秦楚休兵联姻后就一直耿耿于怀。
他一度想通过娶了有乞颜大汗后裔和西秦公主双重身份的卫将离稳固局面,却发现卫将离种种举动都更像是在孤立他们兀骨部。
“可汗!我们临时抽调的右贤王部快要挡不住西秦的天狼卫了!”
铁骊可汗暴怒道:“我们的本部大军还有多久能到?!”
“这……一来一回恐怕要到黎明了。”
“那汗王呢?!汗王就看着西秦人攻进来吗?!”
“大汗他……他和西秦太子已经要拔营了。”
……圈套!都是圈套!
铁骊可汗眼中恨色一闪,道:“点齐兵马,无论如何要留下汗王!”
“可汗……那可是汗王!您如果攻击汗王的车队,就真的宣告糙原谋反了!”
“汗王何等尊贵,我们可以不以汗王的名义,至少要先抓了西秦太子!看那些天狼卫究竟敢不敢拿西秦太子的命开玩笑!”
不多时,铁骊的大营周围上百持刀匈奴兵沖向乞颜部,当中有一队不甚起眼的,由一个将领带着,在前面两部冲突时,趁乱从旁边绕到后营西秦太子的营帐附近。
远远地,他们能看得到卫霜明清晰的影子被帐内的篝火映在营帐上。
“可汗说了,要活的,只有西秦的太子只能保我们的命。”
旁边的人点头,四五个人一齐抽出马刀,正要划破帐篷闯进去时,忽然顶上一张大网罩下,一下子把他们所有人都捆在了网里。
网上还带着倒钩,被钩住皮肉的人立时便嚎叫出声:“是谁!!!”
铁网那头,一个黑衣黄脸的汉子从暗处走出来,一边收网一边摇头,道:“在下清浊盟铁线渔樵孟无节。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可是第一个到的……太子殿下,人我给你捆上了,要怎么发落,您出来自便吧。”
卫霜明撩帘出来一看,也是意外于铁骊真的敢对他动手,半晌嘆道——
“还是阿姐想得周全,这位孟先生,是来助阿姐夺得大汗之位的吗?”
“盟主也是真能作,连匈奴的汗王都惦记上了……不过嘛,大汗不大汗的恐怕还在其次,太子你恐怕该提前离开厄兰朵了。”
“为什么?”
“你还不知道?也是,昨日才发生的事,东楚的战书已经贴到皑山关城门上,卫皇的军令这会儿估计都在路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是写猎奇玛丽苏向的文你们看不看?
每收一个后宫就把该后宫上交给国家的那种。
第89章 89
“你现在可还想阻止我?”
“既是阿离棋高一着,厄兰朵这边我自不会再纠缠。”
其实卫将离自从踏上厄兰朵糙原时,目的就只有一个——如果不想让匈奴南下,就决不能把厄兰朵糙原的势力交给铁骊可汗。
乞颜大汗没有这个忧虑,左右他百年之后乞颜部的汗王是要交给卫霜明的,糙原的部族也会同化为厄兰朵行省,关隘一开,来自中原的粮食会源源不断地涌入糙原,不需要再像兀骨部一样年年因为缺粮而南下掳劫。但与此同时,铁骊可汗必然会失势,卫将离要做的就是掐断他最后一丝整理势力南下的可能。
于是剩下的就是她和白雪川的斗法了,这其中关键的一点就是白雪川不知道闲饮的身份,实际上便是卫将离也是刚刚知道这个江湖浪子竟然是手握重兵的西秦泾阳公之子,因而便成了一支奇兵,继而令白雪川失算。
万幸的是她这一回蒙中了白雪川必定会在夜宴上动手,只要让匈奴意识到危机正在他们自己身上,卫将离就算赢了一小半,而白雪川此时的收手之言,基本上就奠定了匈奴这边危机已解。
“你去哪儿?”
尽管可以小松一口气,卫将离还是不敢轻忽,她了解白雪川不是个轻易会收手的人,正如他现在依旧对殷磊抱有越来越浓烈的杀念,他的沉默或放弃绝没有那么简单。
白雪川似乎是要离去的,在卫将离问出口时,他又停下了,抬头看着雾霭般迷濛的月色,忽然道:“阿离,你见过阿鼻地狱吗?”
他问这句话时,漆黑的眼瞳中映照的满月,因秋末的风沙迷濛上一层近乎血的异色。
“我见过。”
那是埋在记忆的角落,某个无法忘怀的痛苦回忆。
“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世间有‘地狱’这一回事。直到我站在一片龟裂的大地上,四周都是啃食着人的手脚的像是活尸一样的人,那么大的地方……无边无际,一片绿叶都瞧不见,只有一个空有盖世武功和空幻妄想的我,我可以杀一万个人,却救不了他们中哪怕一个,我想那就是阿鼻地狱。”
“是源于你的善?”
“是源于痛恨我的无能,无论如何,我不想战乱再让刚从地狱走出来的人再回到那个地步。”
“然后呢?你我百年之后,仍有战乱,仍有如是阿鼻,仍有礼崩乐坏、道义沦丧,你顾得了此生此世,难道还能顾得千秋万代?”
“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我想让与我同存于世的人好好活着。”
她的愿望没有那么大,和许多与她同饮一江水的人一样,祈愿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人能平平安安地度过数十年安稳的日子。
“……你的想法总是很美。”白雪川看着她,道,“可……阿离,你知我眼中的红尘,是何种狰狞之状吗?”
慧极则伤——这是佛子温仪曾给白雪川的评价。
彼时白雪川追求一种至净的境界,从而修得一双清净无垢的佛眼。但佛眼给予他的并非是人间诸善,而是更易看穿人心恶相。
“他们更像是天上的月亮,看起来美好得像是孩童梦里的歌谣,实则阴晴圆缺,五毒俱全。”
脸颊碰触到熟悉的温度,卫将离甚至于一时间没了躲开的想法,直到对方的手捏住她的下颌,拇指像是想拨开下唇时,她才伸手抓住。
“所以?”
“正如你所说的,你一心想渡众生,众生却未必善颜以对……所以我想了许久,还是索性决定做个阿傍罗剎,待这歌舞昇平的假象被阿鼻业火烧个精光,他们或许便知你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