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恙点了点头,好半天,道:「我很好。姑姑呢,您近日身体可好?」
梅影轻嘆道:「我也很好,只是总时常记挂着你……」
无恙胸口一热,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来。他自小由梅影养大,情同母子,十分亲密。这次回家久别重逢,原应有许多别后情景要倾诉的,但听了韦长歌那一番话,他已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心中既有隔阂,一时只觉得这住惯了的院子分外陌生,连梅影的脸也不能分明了。
梅影凝眸看着他,亦是一脸怃然,许久,似有若无地嘆了口气,道:「云中,你可有好好听你主人的话?这些日子,没有惹祸吧?」
管云中悄悄往后一退,站在无恙身后,露出半边身子,恭恭谨谨地道:「云中不敢。」
梅影看他一眼,,举步走到主位坐下:「我已命人备好了茶水小点,几位请坐下说话。」众人依言各自落座。梅影这才含笑向韦苏二人道:「两位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韦长歌一笑,道:「夫人难道不知道?」
梅影神色自若,道:「也好,从你去过翠袖坊那天,我就知道你终有一天是会找上门来的。」
韦长歌道:「夫人这么说,就是认了?」
梅影微微一笑。
无恙艰难地道:「姑姑,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梅影看他许久,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帮他整了整衣领,轻声道:「好孩子,是姑姑对不住你……」
无恙一怔。
韦长歌已接道:「一切前因后果,还请夫人指教——」
梅影默然半天,终于悠悠开口,却是问了一句:「韦堡主、苏公子,你们觉得,我长得如何?」
韦长歌一愣,道:「人间绝色。」
他当日初见管云中,曾惊为天人,但如今见到梅影却又是别一番韵味,似乎还胜管云中几分。因此这句「人间绝色」说得十分恳切。
苏妄言这次竟不生气,也琅琅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梅影微微颔首,低声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嗯,这说的是卫庄公夫人庄姜了……」她抬起头,又问:「二位都是世家子弟、一代翘楚,想来也见过不少的美人吧?不知在你们生平所见的美人中,梅影能排第几?」
韦长歌道:「既然是绝色,便不做第二人想。」
梅影摇了摇头,痴痴嘆道:「原来你也不明白…………」她顿了顿,视线落在一旁的幔帐上,轻轻地道:「我不是汉人。」
韦长歌几人都没想到她开口说出来的会是这么一句话,一时便都不知如何接下去。
半晌,无恙低声道:「姑姑……我……我怎的从没听你说过……」
梅影眼望着一旁的幔帐,出了一会儿神,淡淡道:「你不知道的事还多得很,你别急,我这就都说给你听了吧。」
「我原本是云贵边境的一个苗女,我的名字原也不叫梅影。你问我我以前叫什么?那却是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还记得,刚来到中原的那天晚上,歇在一座破庙里,睡不着,到半夜的时候,就闻见透窗的梅花香气……他站在门外动也不动地看着那株梅花。他说:『妹子,你闻这梅花可香么?』我立刻回答:『香。』他说:『汉人最喜欢梅花,说它傲气,我们不是中原人,便只知道它好闻,傲气什么的,又哪看得出来?』我存心要讨他欢喜,便说:『是啊,这梅花虽香,我们南边儿的茶花却好看得多呢!』他一下子笑了出来。他一笑,我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高兴,但他又深深地嘆了口气:『你说的不错,我们始终不是中原人,又哪能明白他们的心思……十年、二十年,我只盼有一天能明白,但终归还是不成啊……』就只听见他在外面反反覆覆地念着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说:『妹子,我也不瞒你。茶花虽好,我心里却是从很久以前就只有这梅花的了。』
我听他这么一说,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我问他:『你究竟是为什么?』他默然许久,最后说:『既然喜欢了,又哪还有心思去想为什么,一定要问,你就当只是为了那截儿香气吧。』我看见他转身要走,却鼓不起勇气冲过去拉住他,看着他在雪地越走越远了……后来别人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想起他临走说的那些话,就回答『梅影。』」她说到这里,面上痴迷,眼中已有泪光,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韦长歌轻咳了一声。
梅影微微一震,干涩地笑了笑:「说远了。韦公子,想必你也猜到了,我做了这么多事,为的只是一个人。」
韦长歌道:「夫人说的,是吴钩吧。」
梅影还没说话,无恙已喝道:「韦堡主,我敬你是客,你却为何一再出言不逊?」
韦长歌正要开口,苏妄言悄悄移到他身后,低声道:「无恙心里明白,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还是让金夫人自己说吧。」
梅影嘆道:「无恙,韦公子没有说错。我给自己取名梅影,是为了吴钩;我嫁给金砾,是为了吴钩;就连当年收养你,也是为了他。」
一时间,房间里分外安静,各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辩。韦长歌向无恙走了一步,想说点什么,被苏妄言一拉,还是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