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虚山主的书案上,有一方胭脂墨砚,那本是合虚山里一块上等的胭脂墨石,其墨如血。它日日浸淫在七情六慾的文字里,竟也有了灵性,修成了男身。
「主人日日用银毫毛笔蘸了殷红的墨书写俗世凡人的离合聚散。他驾着太阳外出时,就留下我和那胭脂墨砚相伴。墨砚是个沉默无趣的傢伙,法力也低微,不过模样嘛,倒有几分合虚山主的影子。妾身想着,左右山中无事,寂寞也是难耐,这般色相也不算辱没了妾身的美貌,便与他做了一双情人。
「如此。又是许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主人带回的故事里,渐渐欢愉少了,伤心多了;成全少了,破败多了;热闹的少了,寂寞的多了。笑少哭多,这可真叫妾身失望。合虚山主也对人世越来越绝望,新的故事,他常常写到一半就泣不成声,到最后总是丢了笔,起身去太阳睡觉的扶桑树边喝酒。
「再后来,书里有头无尾的故事越来越多,合虚山主流泪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他驾着太阳出门,再也没回来。合虚山主走后,山里一下子冷清起来,实在没趣。墨砚是个死心眼的傢伙,一定要守在山里等合虚山主回来,妾身也不管他,一个人乘了天风,来到红尘之中。可这红尘果然总是让人伤心。我于是躲到楚泽中,潜心修炼。晃眼,又不知多少年过去了。
「有一天,妾身心血来潮,想到山下转转,便捏了个法诀,来到北方某个都城。正巧,碰上两队甲士拥着辆马车缓缓驰入城门,后面跟着数不清的婢子随从,队列足有几里长。马车华丽极了,甲士也威武极了,一路上招摇过市,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边上看热闹。妾身看到那车里坐着一位贵族公子,年少英俊,气势十足,赫然是那合虚山里的墨砚。原来他也随着妾身到了红尘中来!妾身真是感动,连夜赶去探望。
「几百年不见,墨砚已成了人间的君侯,住在一所堂皇的大宅里,门下食客三千,出入僕从如云。只是,他竟忘了前尘,没了法力,连妾身都不认识了。妾身每晚都去看他,把合虚山主、胭脂墨砚、山中野狐……这些琐碎的往事一件一件说给他听。过了好一段日子,我那情郎才迷迷糊糊地记起了一部分过去的事。不过,他一改过去的木讷沉默,变成了一个完美迷人的情郎。」
讲到这里,赵阳台一手託了腮,漫不经心地盯着窗外,半天没言语。
苏妄言忍不住问:「后来呢?」赵阳台突然回过头,抿着嘴唇一笑:「墨砚千好万好,也还是块冷冰冰的石头,如何能跟公子你相比?苏大公子,如此良宵,你我灯下对坐,却尽谈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岂不白白辜负了这大好辰光?」苏妄言出了一身冷汗,拼命抽开手,又往边上靠了靠。赵阳台吃吃笑起来:「公子何必害羞?等咱们的孩子出世了,公子难道还能这么躲着妾身么?」
「孩子?」苏妄言怔了怔,忍不住笑起来,「姑娘是在说笑吧。我和姑娘并无肌肤之亲,怎么会有孩子?」「可是,妾身是狐呀!」赵阳台嘻嘻笑着,拖过他的手,不由分说按在自己腹上。掌下传来均匀、明显的脉搏,苏妄言不由得呆住了。
「妾身握过公子的手,这一屋的空气,君吐我纳,我呼君吸。阴阳之气,已然交合。如何不能有孩子呢?」赵阳台一本正经地说着。说话间,她的腹部迅速地鼓胀起来,渐渐看得出形状了,渐渐隆起来了,渐渐有一个西瓜大小了……
苏妄言瞠目结舌,只疑心是在梦中:「这、这怎么可能?」
「可是,妾身是狐啊!」赵阳台不时喘息着,一双猫样的眼睛闪着异色的光芒。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女人欢喜却又痛苦地呼喊起来:「公子!公子!咱们的孩子就要出世了!」
苏妄言惊得一跃而起,红木圆凳被绊倒在地上,青瓷茶盏也打翻了。赵阳台急切地伸出手来:「公子!公子!」苏妄言心头一跳,赶忙大步上前,扶住了女人。
外面一阵混乱声响,突然,房门被人用力推开,十来个丫鬟婆子端着盆子帕子、执着烛檯灯火,一窝蜂乱闹闹地冲进门来,从他怀里抢过赵阳台,搬手的搬手,搬脚的搬脚,抬着人往屏风后去了。屏风后,悽厉的叫声一阵紧过一阵,夹杂着「呜呜」的声音,像是什么动物的哀鸣。跟着,一切突然安静下来。
苏妄言恍恍惚惚等了片刻,茫茫然转过屏风,进了里间。丫鬟婆子都窃窃私语地围在床边。赵阳台横躺在八角大床上,右手揽着个浑身血污的婴儿,看见苏妄言,她笑了笑,用沾着血的手把那婴儿递到苏妄言怀里:「公子,这就是你儿子,你可喜欢他么?」
「公子,你怎么不说话?公子莫非忘了,妾身,是狐呀……」
苏妄言抱着四条腿、长尾巴的「婴儿」,一时惶惑起来。
4.故事里的故事
「下了款款楼,我带着这孩子,不方便回家,又不会照顾,索性就往你这儿来了。」苏妄言半垂着眼,掩饰不住地困惑,「韦长歌,你怎么不说话?」
韦长歌一手抱着小狐狸,一手小心翼翼地用银制小勺盛了喷香米粥,灌进那尖尖的小嘴里,笑了起来:「要是有机会,我倒想见见这位合虚山来的花魁娘子。若是能和五千年的狐狸精把酒共坐,听她闲谈古今,便也不枉了这一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