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那个少女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
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了四百多年,可是每次珈蓝闭上眼睛的时候,却总能想起当年和她初逢的景象。
具体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珈蓝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日,正值春天,群花璀璨,万里无云,天地宽广的一望无际,让人一看就觉得心中舒爽。
珈蓝、哦不,那个时候他还不叫珈蓝,更准确的来说他那个时候还没有名字。
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呆呆的看着头顶的天空,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头发脏兮兮的就像个乞丐。
他已经坐在这里好几天的时间,前几日的投崖没能要了他的命,却使得他落到一个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来了,坠崖的伤害再加上几天几夜的不吃不喝,这本该能叫人丧命的杀伤力却根本不能使他损伤半点,虽然衣衫破碎脏乱不已,他的身上却没有半分伤痕。
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在这世上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没有记忆也没有过去,更加没有亲人和朋友,那么在哪里、还有什么要紧的吗?
“哗啦啦——”
树林边的小河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落水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跌下水去了,他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根本无意操这份闲心。
不管是坏人也好、是好人也罢,反正这世上没人伤得了他,连他自己都无法杀死自己,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自嘲的笑了笑,索性在大石头上躺下来,眯起眼睛看着头顶的天空,只觉天地一片安静。
直到有一股铁锈般的味道飘到他的鼻尖前,他微微愣了一下——血?
他修行了很多年的医术,没有人比他能了解这种血液的味道,如此大范围的扩散开来,想必是身后那树林里有不少人被杀了吧。
但,这依然和他没有关系。
他自顾自的闭上眼睛,听到身后不断传来男子的惨叫声,临死之前的狰狞怒吼,叫唤的居然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他没有去记那些人怒吼出来的人名,因为这和他没有关系。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他几乎要睡着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真是够烦人的!
他鲜少生气,却十分讨厌别人打扰自己休息,尤其是在他心情不佳的时候。
他一个翻身从石头上坐起来,微微皱眉,回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年轻的少女,满身的血污,身上的绯衣几乎要被染成了墨红色,黑发凌乱的披散在身后,用红绳子系了,却散开不少,那红色的头绳挂在发间,摇摇晃晃的似乎马上要掉落下来,发丝的尾端还在滴滴答答的落下血来。
少女很年轻,即便满身狼狈也能看出的年轻,脸庞被血污沾染了一些,却不能掩盖她的绝美清丽,琼鼻红唇,黑色的瞳孔里有宝石般难以掩饰的光芒,却偏偏散发着清冽的冷漠,如利刀、如宝剑,也如绝丽蔷薇的刺,透出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的孤僻。
林子里的那些人似乎都在追杀她,少女即便胜利,身上也受了不轻的伤,他一眼看过去就可见到足足七八道要命的伤口,其中当属右肩的伤势最严重,长长的刀伤几乎横贯她的胸口,从肩膀一直要腰部,血液疯了一般流淌下来,少女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这样的伤势下,少女不但没有死,反而还可以行动,几乎可以用“奇迹”两个字来形容——如此倔强的生命力,绝对是他除了自己之外唯一仅见的。
少女一手捂着右肩的伤,踉跄的朝他走过来,右手紧紧抓着一把长剑,剑身做绯色,清光绝世,被少女的鲜血浇灌着,散发出来的光芒愈发妖异灿烂。
他愣了愣,下意识的眯起眼睛——好邪的一把剑!
不但邪气,只怕还积累了无数的鲜血杀戮,他甚至可以看见那剑刃上缠绕的红色怨气,浓厚的死灵之气清晰的散发出来,诡异异常。
这样一把剑在江湖中不可能毫无名气,就光是剑上的那股怨气就足可以让那些自誉为武林正道的人大骂“真乃魔物也!”
他只是稍微愣了一下,便猜出了这个少女和这把剑的来历。
他虽然不喜管闲事,但行走在江湖中那么多年,多多少少也对这当世情况了解一二——当今武林龙虫杂陈,所谓之高手不计其数,浑水深不见底,却也隐隐分外两派,一派自誉为正道,另一派则是被这所谓的正道摒弃为魔道。
而若要提起这当今的魔道,只要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绝对不会错过两个人的名字,而每当提起他们两人的名字,众人都会露出复杂的表情,有崇拜、有艳羡、有鄙夷、也有惧怕。
这两个人就是当今魔道中的领头者,位极人臣的一对男女——霜华公子、流霞姑娘。
霜华公子名叫沈霜华,手握兵器谱排名第一的新雨刀,一身武艺出神入化,当今武林无人可敌,而他为人狠辣,下手绝不留情,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必将横尸百里、哭丧万千,其心之残忍见者不忍,被称为江湖上有史以来的魔道第一人,是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
这样一个大魔头却拥有“公子”的称号,也是因为他那一身神乎其技的武功,在江湖中从不缺乏追随者,再加上行踪神秘,神出鬼没,越发使得一些刚进入江湖的少女心生倾倒,霜华公子之名由此而来。
至于霜华公子的容貌,有人说他风度翩翩,也有人说他面目可憎,但是当今世上见过他容貌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当今魔道第二人,也是江湖中的奇女子、鼎鼎有名的嗜血妖女——流霞。
流霞,姓名不明,出生不明,年龄不明,她的神秘度不亚于那位霜华公子,就连“流霞”这个名字也是她自己说出来的,师承家庭等资料全无消息,江湖人只知道她喜好一身绯衣、常用黑纱遮面,手握一把唤名“残阳”的古怪绯剑,除此之外是一无所知。
但是这样一个弱女子,武功却半点不弱,江湖人中甚至怀疑她的能力胜于沈霜华之上,因为近年来沈霜华极少出手,魔教绝大多数的任务行动都是流霞在做,她的狠辣程度,比之沈霜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对男女出现在江湖不过四年,向来同进同出,并肩作战,却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手段雷厉风行的收服了散乱不堪的魔教,并迅速登位,开始了一系列的征战之路。
四年的时间,两人并骑战场,携手同行,刀剑永远对准一个敌人,从塞外到中原,从西北平原到江南世家,只要两人刀锋所向,魔教所向披靡,百战不殆,迅速抢占了江湖的大片江山,赫赫威风何人敢与之比肩?!
白衣霜华,绯衣流霞;
霜华公子的新雨刀,流霞姑娘的残阳剑;
他们是武林中的传说,无数人心中的恐惧来源,魔教有史以来最强的领头人!
刀剑合璧,天下无敌!
正道中人对两人痛恨欲绝,斥之为魔尊妖女,而魔道中人却对两人敬若神明,称他们为——人中龙凤!
而眼前这个满身血污却眉目犀利、手握绯色利剑的少女,除了那鼎鼎大名的魔教流霞还有谁?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居然是个才不到十八岁的小丫头!
他正在惊讶中,却不防那伤痕累累的流霞拖着满地的血污慢慢走到他面前,表情冷漠的少女只打量了他一眼,突然执起手中的剑,风驰电掣一般朝他攻来,那剑尖上的杀气,锋利简直胜过天下闻名的宝剑!
一句话不说就下杀手,不愧是被誉为嗜血妖女的流霞,果然狠辣异常。
但他却吓了一跳,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本能的往后一仰,残阳剑锋利的刀刃堪堪从他鼻尖上划过,剑气刺的皮肤生生做疼,还没来得及碰到,便有好些发丝被这剑气削成了两段!
流霞一剑不中,果断收手,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攻来,剑尖游走偏分,剑法诡异莫测,宛如跗骨之蛆,缠的滴水不漏,丝毫不给他留下半点活命的机会。
他的额头一下子冒出汗来,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这流霞果然是极致狠辣犀利的女子,名声是没有掺杂半点水分的,别说她此刻受了重伤,就现在她攻击的这两招,那江湖中自誉为高手的人只怕没一个躲得了。
他并非是不会武艺的,若他真心想躲,流霞这重伤之下的攻击他也不是躲不过,只是在剑至喉口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这些年百般求死而不得的事情,若这流霞真的能一剑将他斩杀,未必就不是在帮他解除痛苦了。
想到这里,他索性不躲不避,硬生生的停在原地等待那剑刺过来。
流霞一贯冷漠的眼里流露出些许的惊讶,大概也是发现了他一心求死的想法,那眼里的情绪转而又变成轻视,手上的攻势非但没有解除,反而更加犀利的朝他刺过去!
她流霞一生飘零,百般磨难而不死,就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不想死。
在这一契机上,使得她万分看不起那些轻贱自己生命的人——死在战场上、死在别人手里,这些都没问题,江湖中人本就是靠杀了别人而活下来的,杀人者,人恒杀之,因为实力不如人而被杀,没有半点委屈可说。
但是自杀者却不一样,被人杀那是活该,但是自杀,就是轻贱你自己的命。
她,看不起这种人!
刀锋所向,剑气纵横,杀气宛如洪水铺天该地,他被笼罩在这种杀气中,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距离死亡如此贴近。
他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好像终于可以看到自己那长久的痛苦得到结束,对于眼前这个要杀了自己的少女,他一贯冷硬的心倏然便柔软下来。
带着几近虔诚的感谢,他翘起嘴角,对着一脸冷漠的少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似乎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露出“笑”这种表情,感觉脸部肌肉十分的僵硬,笑容也很不自然,流霞却明显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反应,手中的剑身发出畅快的轻吟,嗤啦一声刺穿了他的喉咙。
血花四溅,明明是艳红,却在阳光下折射出紫色的华丽光彩,美丽胜过最璀璨的宝石,绯色的剑身贯穿了他的脖颈,剑尖直接从脑后探出,血液滴滴答答的掉落,他脸色的笑容越发灿烂,不见半点痛苦之色,那双泛着深碧色光芒的眼眸却在缓缓的合上。
流霞呆呆的站在原地,手中还握着残阳的剑柄,身上的伤口因为运动而流血加快,地上已经漾开一片血泊,可是她脸上露着鲜明的错愕,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她杀人之时向来心狠,死在她手上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该杀的不该杀的她都杀过,但这还是第一次,她觉得刚刚丧生在自己手里的人莫名其妙。
但她向来不是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死人身上的人,既然他已经死了,再莫名其妙也没用了,流霞拔出剑,看着男子缓缓倒下,把剑收回剑鞘里,正要转身离去,却发现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天地旋转的厉害,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那么重的伤,失了那么多的血,即便她的意志力再强,再杀了最后一个“敌人”之后,也再忍不住失血带来的晕厥了。
*——*——*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动作就是捂住自己的脖子,指尖碰触到还没来得及凝固的黏稠血液,眉心微蹙间,透出难掩的失望和痛苦。
还是没能顺利死去啊……
果然……他是个怪物,这世上没人能杀得了他。
这种无穷无尽的痛苦,他到底要一个人承当下去。
心里涌起无尽的悲恸,强烈的几乎让他忍不住要伏地大哭——一个因为自己无法死去而痛苦到大哭的人,这说出去一定会让人觉得是个笑话,但是他、却真真实实为此而万分痛苦着。
无论是多么狠辣的手段——刺破心脏、砍掉脑袋、捏碎喉骨、刺穿脖颈……
无论是多么严重的伤势——坠崖、剧毒、溺水、火烧、腰斩、剥皮拆骨碎尸万段……
这一切的一切他都尝试过,可是让他绝望的是,无论是怎样丧尽天良令人发指的手段,对他而言都没有作用,尝尽了万般死亡的痛苦,就算身体被砍成一坨肉泥,等他醒过来的时候,自身却依然完好无损。
还有比更绝望的事吗?他居然连死去都做不到!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就算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不该死,他也是不该活着的,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是为什么而活着。
可是这样的他,却偏偏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也会活的好好的。
再长时间的不吃不喝也要不了他的命,只能凭白叫他受罪而已,连死都做不到的人,还能怎么样?
他苦笑着,眼底却渗出的血红的光,看不出是什么悲恸,却充满铺天盖地的毁灭。
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倒在不远处的绯衣少女。
是那个一剑“杀了他”的流霞。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感觉到她微弱的心跳和细不可闻的呼吸声,身上的伤口太多太深,血液完全止不住,已经在她身下的草地上铺成了一朵绚烂的血蔷薇。
她还活着,但是他知道,她很快都会死去——这样的失血,这样的伤势,如果没有人及时救治,她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他看着这个气若游丝的少女,心里又是嫉妒又是绝望——连她这种拥有强大生命力的人也最终会死去,为什么?为什么他却一定要活着?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
他不会死,也不会衰老,身体永远保持在二十出头的年轻模样,这对其他人来说,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事情啊……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古怪,那个时候的他也有几个认识的人,虽然算不上朋友,但总算还有认识他的人。
但是好景不长,一甲子的时间在他眼里就如弹指一挥,那些人就在他眼皮底下衰老、死亡,而他却依然保持着原样。
他开始慌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老,也有人发现了他的古怪,叫嚣着他是妖怪,要烧死他,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知道自己死不了。
那么,他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惩罚他?
这样永生永世的活着,害的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人,能把人逼疯的寂寞和孤独汹涌而至,让他日复一日的加深对自己这种“特殊”的怨恨。
恨……好恨……
可是没用啊,他就算恨毒了自己,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日复一日的自虐,日子长了,也就厌倦了——没有用的事情,做起来还有什么意义?十年?二十年?他苦心孤诣的想杀自己,到底过了多少年?
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
他站起来,准备离开,并没有打算救那个女子——在他眼里,死亡是一种奢侈,一种他梦寐以求的奢侈,他不能得到,也不想剥夺别人的权力。
但是就在转身的时候,他看到了流霞的脸。
那是一张很漂亮的面容,胜过他这么多年来见过无数女子,可是这样一张漂亮的脸,即便是在昏迷中,也显得冷漠而僵硬,充满绝世宝剑一般的尖锐和……寂寞。
是的,就是寂寞。
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用上这样一个词汇,但是流霞昏迷中的表情,又的的确确给他这样的感觉。
十分十分的寂寞,和他的寂寞有相似的感觉——都是一种站到高峰、却没有一个同伴的寂寞。
高者寂寞,耐得住寂寞才能更高,越高越寂寞。
他虽然不算高位者,但是他所在的高度,却是世间无人克敌的,所以他寂寞。
但是流霞不一样,她就算已经站到了武林的巅峰之上,身边却至少还有一个霜华公子,既然有同伴、她又怎会这般寂寞呢?
不得不说,那一刻,他很好奇,而这一个好奇,便让他决定救下这个女子——以他的医术,只要不是死人,就都能救活。
可是那个时候的珈蓝怎么会知道,他这一个小小决定,居然会纠缠他整整一生。
她——是他的新生。
他将流霞带到了一个山洞里,用最简单的草药,硬生生的把她从死神的手里抢了回来,但是流霞的伤太重了,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是晚上,山洞里点着熊熊的篝火,看到一个本该被自己亲手杀了的人再次出现在眼前,流霞的惊愕可想而知,可是看到自己身上已经被包扎过的伤口,她又忍不住皱眉。
“你救了我。”她说,用的是肯定句。
“嗯。”他在翻转一只快烤熟的野兔子,头也不回的嗯了一声。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没有死?”
“我也不知道。”
流霞皱眉,她那一剑的力道和角度她自己最清楚,根本不可能作假,而她也是看着这个男子倒地,而这个男子居然没有死,真是奇了怪了。
想了想,她道:“你叫什么?哪里人?属于什么势力?”
他慢慢翻转着手上的野兔,嗤笑道:“我救了你,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流霞冷冷的道:“我没有求你救我,是你自己决定的。”
他一滞,扭过头,躺在地上的少女还不能动弹,但是那眼里的冷漠尖锐却丝毫不因伤势而削弱,一张洗净血污的脸美丽胜过雪山顶峰的雪莲,清冽剔透又不失灵动妩媚的五官轮廓,完全有红颜祸水的资本,但是她的表情却比那雪山上的冰雪更加寒冷,好似一柄出鞘的剑,锋芒毕露到无坚不摧。
他突然想起半个月前这张脸上展露过的寂寞,心里不知为何就软了一块,摇摇头,声音柔了些,道:“非是我要骗你,而是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更加没有亲人。”
没有名字?流霞怔忡了一下,本能的不相信,可是他的表情和眼神又是坦荡的,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
山洞里一下子沉默下来,只能听到篝火中的树枝噼啪燃烧的声音,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迦若珈蓝》”流霞突然开口道,语调和声音都冷的干脆利落。“我幼年时看过的一本书,里面的珈蓝和你的感觉很像,那么叫珈蓝如何?”
“珈……蓝?”他震住,手里的抓住的树枝掉落,野兔掉进了火堆里,被烧的完全无法下口。
他的心头不知为何涌起大片大片的狂喜,导致声音也忍不住颤抖起来。“这是我的名字吗?你给我取的?”
“不喜欢可以不要,我困了。”流霞冷冷的说完便闭上了眼睛,根本不理会他的激动。
“我……”我当然喜欢!
珈蓝……珈蓝……珈蓝……
他简直狂喜——他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名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隐约发现,这个叫流霞的女子,似乎并非外界传言的那般残忍狠辣、不近人情。
而他更加不会想到,就是这几乎没有自我察觉到的发现,却在以后,成为了一切事情的开始。
珈蓝说,流霞是他的新生。在他的眼中,她几乎就是整个世界,而流霞,也确实在无意之间,给了他一片新的世界。
珈蓝跟着流霞一起回到了魔教,之后长达三年的时间,几乎是没有离开过她的身边。
一开始只是想弄明白她脸上寂寞的来源,反正他也没什么要做的事,时间多余的一抓一大把,与其说刚开始的时候他是因为好奇才跟在流霞身边的,还不如说他是想给自己无穷无尽的生命找点事做。
时间长了,珈蓝便知道了流霞身上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她曾有一对叱咤风云的父母;
——她曾有一个疼她入骨的哥哥;
——她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她曾有一个武艺巅峰的师父;
而最最不可思议的是,她还曾有一个不幸夭折的孩子。
流霞有一段非人的过去,但是她从来不提,而珈蓝知道的这些,也不过是从蛛丝马迹里推论出来的。
这个女子的坚强和孤僻,对这个世界漠视的态度,简直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比之珈蓝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使得她虽然身处乱世权力的巅峰,却无时无刻不有种独身事外的感觉,好像她随时都可以潇洒的抽身离去一般,权力尊贵、财富地位,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法给她牵上半分留恋。
混杂与世、却又遗世独立,冷漠而孤单、刚毅又脆弱,一个集合了世间万千复杂和矛盾的奇特女子——这是珈蓝花了三年世间,才建立起来的、对流霞的看法。
而流霞那脸上寂寞的来源,珈蓝也渐渐摸到了一些线索,她的寂寞,一小部分是因为自身的心境,而大部分却是为了一个男子——她的顶头上司,魔尊沈霜华。
这么多年下来,珈蓝也能平静的面对两人的过往,他不得不承认,在那个时候,流霞和沈霜华、的的确确是互相仰慕的。
但是两人的性格、地位、以及周边一切一切的影响,使得他们的关系暧昧不清,主仆不像主仆,情侣不像情侣,奇特古怪的非本人无法理解。
珈蓝花了四百多年的时间,却依然弄不懂那两人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而四百多年前,珈蓝却在那短暂的三年中,彻彻底底的迷恋上了流霞。
或许是流霞的寂寞让他产生了共鸣;或许是她的倔强触动了他心中难得一见的柔软;也或许仅仅是一种感觉,从他前所未有的出手相救的那一刻,他就注定要和这个女子纠缠不清。
那个时候他还不懂事,虽然已经活了很多年,心智却却像个偏离了主道的孩子,对于一切都保佑极端的想法,使得他在面对自己这份感情的时候,也是下意识的选择了偏激的手段。
——要么是完完全全、宛如飞蛾扑火的相爱。
——要么就是彻彻底底、我得不到就谁也别想得到的毁灭。
这其实是一种病——四百多年后的珈蓝如此回忆着想到,那个时候的他自己,就像一个得了重病的孩子,因为在寂寞和黑暗中沉淀太久了,所以在刚刚触到阳光的时候,便几近本能的想要一个人霸占。
这种病,名叫自私。
他那个时候完全没有能为别人着想的修养和心智,心里装载的都是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渴望,这也和他从来只有一个人分不开关系,但是他怎么也没料到,事情居然会被他一手推波助澜到那种地步!
他成功的分化了流霞和沈霜华,使得本就不怎么信任沈霜华的流霞在受了骗后怒不可遏,不容解释的挥刀斩杀了自己的爱人。
而珈蓝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为沈霜华的死而沾沾自喜的时候,流霞却毫不犹豫的挥刀自刎,追随那个她不信任了一辈子的男人而去,死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对于珈蓝来说,不亚于天翻地覆。
他的新生就此毁灭,可是他却不明白这是谁的错,只是一味的恼怒怨恨——他将流霞藏进了冰窖中,却将沈霜华剉骨扬灰,叫他们就算死也不能在一起!
武林的传奇就此中断,而珈蓝,也重新回到了三年前未遇见流霞时的状态。
他将意外得到的“定颜珠”放在流霞的尸体上,守了她两年时间,然后拿走了她的残阳剑,继续漫无目的的行走在这世上,沧海桑田弹指间,一晃便是四百多年。
然后在那一日,紫煌城的大街上,珈蓝第一次看到那个巧笑倩兮的少女,再然后,她便成了残阳剑的第二个主人。
那把剑改头换面,名叫——无格。
*
坐落在半尺崖山脉中的狼域总部,从它所在的地方往南走,有一个看上去像是普通洞穴的禁地,在禁地的深处有一个已经被打开的机关,里端是一个很空旷的冰窖,沉睡着一个发丝雪白的绯衣少女。
她已经死去,脖颈处留下了不可湮灭的伤痕,即便容貌栩栩如生,她也不会再醒过来。
雪狼再去时,珈蓝已经在里面呆了几个月的时间,衣衫发丝皆都被冻的硬邦邦的,他的脸是冰雪一样的苍白,透出铁青,眼睑下有黑色的阴影,呼吸很淡很轻,可是他并没有死。
他就坐在冰棺旁边,那艳红的袍子被冰棱冻住,覆上了一层浅蓝色的凉,使得颜色看上去有些变了样的古怪,明明听到雪狼走进来的脚步声,他却连头也没回,呆呆的坐在原地,宛若一个没有生命力的木偶。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是绝美的一个男子,长发如墨,眉目如画,眼里碧色的光芒如同宝石一般难以掩盖。
雪狼慢慢走到他身后。
“还没有想明白吗?”她轻声问道。
珈蓝定住的眼珠微微动了一动,眼睑处凝结的薄冰如同龟裂一般,伴随着细微的喀嚓声,化成冰屑掉落下来。
他看向雪狼,没有血色的嘴角僵硬的扯动,将脸颊上的薄冰整个崩裂,露出一个让人不安的诡异笑容。“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等我作什么?”
珈蓝不语,却缓缓站起来,僵硬的时间太长了,使得他一时间站不起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身体和衣袍上的薄冰层层崩裂,他伸手按住冰棺的顶端,从衣服下暴露出来的手臂苍白到可以看见清晰的血管纹路。
和一般人的青色血管不一样,那苍白到几乎通明的肌肤下,珈蓝的血管居然呈现出一种极端诡异的深紫色,一眼看上去,简直有种骇人的感觉。
雪狼突然想起来之前和云燮的谈话,“珈蓝,你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珈蓝的动作一顿,扭过头来,“你知道?”
“虽然不太肯定,但应该差不了多少。”
“那,我是什么?”珈蓝的态度是出乎雪狼意料的冷淡,好似对这个纠缠他已久的问题依旧不再有兴趣了,那微敛的眼底,有着对整个世界毫无希望的疲惫和厌倦。
雪狼定了定,缓缓道:“或许你会听不太明白,你这种情况……我不知道该能不能称作为‘人’,但是在我……某些地方,像你这样的生物也是存在的,我们称之为——绝对生物。”
“绝对生物?”
“所谓‘绝对生物’,是一种因为十分罕见并且特殊的神秘原因而产生的奇特物种,没有人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样子,也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为什么产生,只知道它们唯一的相同点就是——极端旺盛的生命力。”
“绝对生物是一种可以无视任何环境条件生存、并且超越了环境界限而生存的物种,不会死亡、不会衰老、也不会出现任何物种在每个年龄段该有的情况,因为是绝无仅有并且没有人能解释的物种,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只是这样称呼它们而已。”
雪狼说着,颇有些小心怜悯的看了看珈蓝的脸色,这种“绝对生物”的理念其实是来自现代社会,她在国安局任职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些报表资料,写的就是科学家研究这种生物的过程和结果,也因为这个契机她才了解了这些东西。
但是很可惜,在现代世界,“绝对生物”这种能超越环境界限无限制生存的物种到底存在与否,到她穿越之前依然没有任何结论,所以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真实存在的东西、还是那些疯狂科学家臆想出来的物种。
但是珈蓝的情况,又的的确确和她看过的那些资料上描写的一模一样,所以在和云燮商量过后,她还是决定告诉他。
不管珈蓝是不是那传说中的“绝对生物”,哪怕是做一个借口,也好过他千百年来无休止的询问自己到底是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珈蓝丝毫没有感到半分喜悦,他的脸就像一块寒冰,所有细胞都已经死亡,因此不会再露出半分情绪,哪怕是在雪狼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都没有离开冰棺中的女子。
“阿雪,你想要这定颜珠吗?”静了好一会,他突然开口问道,根本就把雪狼的话放在心上。
雪狼点点头。
珈蓝一笑,眼里的倦怠越发浓厚了。“如果我把它给你的话,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
“我把它拿给你,你能让我和她……在一起吗?”珈蓝闭上眼睛,声音低沉而沙哑,那种厌世的疲倦越发鲜明。“我累了,不想再游荡下去了,既然无论如何也死不了,那就不要死了,就让我和她一起睡,再也不要醒过来了……”
——愿永生永世,再不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