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
公共租界平江路。
丁字路口左转,是一片面积很大的住宅区,若是站在高处远远望过去,这一带至少有上千户居民。
方永岩拎着刚买的早点,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走了差不多十几分钟,确定身后并无异常,这才来到一栋民宅门外。
房子很不起眼,是那种最常见的老式石库门建筑,门口墙上钉着一块斑驳掉漆的门牌:平江路103号。
这里是方永岩的临时住处,之所以说是临时住处,是因为他每隔三两个月,就要搬一次家。
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立刻听到屋内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桌子,桌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
进了屋子,方永岩把早点放在桌上,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房间,说道:“出来吧,是我。”
窗帘晃动了一下,华科志拎着手枪从后面走出来,他关了手枪保险,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说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巡捕临检,盘问了好一阵子。”
方永岩也坐下来,把早点顺着桌面推了过去,说道:“小笼包子,趁热吃吧。”
“你吃了吗?”
“吃过了。”
华科志也不客气,拿过包子一口一个,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巡捕没怀疑你吧?”
“没有。科志,外面风声很紧,你暂时继续住在这吧。”
“没必要了吧,这都快一个月了……”
“我刚才看见,巡捕手里有画像。”
“我的画像?”
“对。”
“像吗?”
“至少有六七分像。”
华科志皱起了眉头,喃喃着说道:“按说不会呀,我当时粘了假胡子,还戴了墨镜,怎么可能画的像呢?”
“主要是身材和脸型很像,画像一共分两种,一种是有墨镜和胡子,另一种是没墨镜没胡子。”
华科志想了想,笑道:“那我就把胡子留起来,看他们还怎么分辨!”
方永岩拿过暖水瓶,替华科志倒了一杯热水,说道:“在我这儿多住一段时间,我估计,再过十天半月,风声也就过去了……”
每次锄奸行动结束后,行动人员就会进入长时间的蛰伏期,这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主要是防止被人认出来。
所谓的化妆术没那么神奇,只能大致改变一个人的相貌,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长时间不露面,等事态平息之后,再另行更换住处。
毕竟,上海有三百四十多万人口,只要尽量不去事发地,基本上就不存在暴露的风险。
按照原计划,华科志本应该返回自己的住处,乔振东意外失手被抓,他临时决定找方永岩商量一下对策。
到了方永岩家里,讲完了事情经过,等到华科志想要离开时,发现街上实施了宵禁,非本地居民都要说明来平江路的缘由。
方永岩出去一打听才知道,有目击者向巡捕提供了消息,说是看到可疑人员进入平江路,巡捕房立刻把这一带划为重点搜捕区域。
华科志只好住在方永岩家里,好在巡捕房对搜捕共党也不是十分热心,只是在街上例行设卡盘查,并没有挨家挨户进行搜查。
方永岩坐了一会,感觉右眼皮一个劲的跳,跳的还很频繁,让人没由来的心烦意乱。
见方永岩不时的用手揉眼睛,华科志一边吃着包子一边问道:“老方,你咋了?”
“眼皮跳。”
“左眼还是右眼?”
“右眼。”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
“真的,不骗你。我在部队的时候,有一次左眼皮跳,出门就捡到一块袁大头,你说灵不灵。”
方永岩拿来热毛巾,敷在右眼皮上,淡淡的说道:“一个信仰马咧主义的共党员,张嘴闭嘴怪力乱神,你觉得合适吗?”
“我就是随口一说,咋还上纲上线的……”
咽下最后一个包子,华科志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说道:“老话儿说的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方,你今天哪也别去了,现在是非常时期,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胡扯!”
方永岩拿掉毛巾,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会,右眼皮还是时不时的跳一下。
他起身进了卧室,换了一件灰布长衫,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李文忠公全集》第三册,这是和刺刀接头的特定代号。
今天下午一时,位于大马路的一壶春茶楼,就是两人接头的时间和地点。
“老方,你要去哪?”华科志问道。
距离接头时间还早,方永岩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说道:“科志同志,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不要打听和自己无关的事,你这么做,不仅违反组织纪律,而且……”
“我错了我错了。你说你右眼皮跳,我是出于关心,脱口而出问了一句,问完了,我也后悔了。”
“右眼皮跳,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没事,别胡思乱想了。”
“乔振东咋样了?”
“听说关押在中秧巡捕房,你问这个干嘛?”
“唉,我是替他可惜,一个大好的青年,这辈子算是划上句号了。假如他是真心加入我党,咱们也不可能安排他执行锄奸任务……”
“没那么多的假如,路都是自己走的,选择权在乔振东手里,没人强迫他。况且,反过来想一想,他这次要是成功打入了我们内部,你还会觉得可惜吗?”
华科志点了点头:“是啊,想想也觉得后怕……”
方永岩看了一眼手表,起身说道:“还是老办法,我在外面把门锁上,你老实在家待着,等我回来。”
“知道了。”
“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
“要不,晚上炒俩菜,我陪你喝两盅?”
“喝酒不犯纪律吗?”
“在家喝酒犯什么纪律,又不是执行任务,少喝一点没事。”
“对,喝点酒,有助于睡眠。”
“我是看你实在闲极无聊,陪你解解闷,要不然,你见过我喝酒吗?”
“感谢老方同志理解!”
华科志站起身,很严肃的敬了一个军礼。
方永岩笑了笑,开门出了屋子,然后在外面锁上房门,快步朝电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