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猿镇外，滔滔流淌的清河水，似乎突然静止了一瞬间。


    流水与浪花，向河流中央聚敛。


    被如意细丝封锁住行动的庞然妖牛，完全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挣扎之中。


    拼命与丝线较劲的它，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


    更没有留心，那河水正在向它毫不设防的四蹄之下汇聚。


    所以下一秒……


    轰隆一声，夹杂着水花四溅的轰鸣响起。


    一条完全由流水汇聚成型，粗壮无比的巨猿手臂，突然从牛妖的视野死角探出。


    无比精准且凶狠的，一击命中了牛妖最柔软、最脆弱的腹部。


    玄奘体内的法力已经所剩不多，只能精打细算。


    全力一击命中目标后，巨大的水猿手臂随之解体，化作普通流水汇入清河中。


    玄奘也收回了如意丝线，并调动体内剩余的法力，重新凝聚两条水猿手臂。


    瞄准巨牛的脑袋，左右开弓，又是接连一通组合拳。


    小山丘一般的巨牛之躯上，细丝消失后。


    本已是皮开肉绽的躯体，顿时再遭重创。


    尤其是那自下而上，狠狠击中牛腹的一拳。


    在劫气驱使之下，思维意识已经在战斗中模糊不清，只知发狂攻击的蛮牛。


    挨了这一拳后，四蹄一软，小山般的躯体直接砸进河水之中。


    拳力贯穿牛妖躯壳，鲜血在巨力的压迫之下，从无数细线切割开的伤口中狂涌而出。


    与四溅起的水花混合，在流水之中，将大半个河道涂抹成了暗红色。


    巨牛赤红的双瞳内，凶戾之色稍有减弱，但怒意却仍旧在疯狂的燃烧着。


    然而玄奘却又操控水流，很合时宜的，对着那颗牛脑袋来了一顿水猿乱拳。


    等法力耗尽的玄奘，微微喘息着，抬头再去看时。


    只见面前那头体型庞大，趴在河床上，几乎将大半河道堵死的巨牛。


    它原本通红凶戾的双目，竟然真的奇迹般的恢复了几分清明之色。


    “痛死了……玄……奘和尚，你，你个泼货，下手可真狠。


    就没有什么更锋利的武器，干脆点，一下子结果了我吗？


    劫气噬体，魂飞魄散、无可挽回。


    临了了，还要把老夫，当成沙袋打啊……”


    巨牛口中，沙哑的声音里，三分是痛苦，七分却是无奈。


    虽然挨了骂，但玄奘却不恼。


    反而在喘匀气息后，哈哈大笑了两声。


    收回了手中，那颗遭受劫气严重侵蚀，已经彻底报废的如意珠。


    玄奘跃起两步，直接跳到了巨牛的大脑袋上。


    此时牛大爷体外，那如烟雾般的黑色劫气，正在随着他的生命力减弱而变淡。


    玄奘伸手，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穿过这层稀薄的劫气，拍了拍他的大额头。


    而后缓声道。


    “贫僧从刚开始战斗时，就一直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


    牛大爷，我们之间虽然理念上颇有不合。


    但贫僧却知道，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轻易作出破坏仙猿镇的事。”


    说到这里，玄奘突然略微加重了语气。


    “但你却选择在距离小镇这么近的荷花潭旁，释放体内的劫气，现出本相疯癫发狂。


    如果贫僧没猜错的话，你根本就没有想要阻止我的意思。


    你只是想为自己的信念殉道，但又不甘心默默无闻的死去。


    所以就想逼我，或者大圣爷出手，让我们杀了你，成全你的信念。


    贫僧猜的，应该没错吧？”


    身下的庞大牛妖咳喘两声，没说话，既未肯定也未否定。


    玄奘便全当他默认了，于是再问道。


    “贫僧不理解，明明还有更好的选择，牛大爷，你为什么偏要走极端？”


    又追问了几句，牛大爷这才把那天晚上。


    他在镇外遭遇身披金色袈裟、实力高深莫测的僧人这件事，全盘托出。


    “劫气……谁能想到，这玩意居然如此邪门。


    老夫不过是稍微尝试着，提炼了一点就差点失控。


    还有一缕劫气逸散出去，附在了那只鼠妖身上。


    口口声声说，要维护小镇的宁静，结果谁能想到。


    执念一起，便逃不过，也避不开。


    老夫还是变成了那个，首先破坏它的人……”


    老黄牛的声音愈发沉重，玄奘也在听闻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补全了这些信息后，很多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早发现这几天以来，牛大爷整日疲惫不堪。


    连秋收这种大事，都不太关注了。


    原因……显然就出在这天地劫气之上。


    至于后来，被劫气侵蚀的鼠妖发狂，差点在谷仓前咬死牛家老三。


    这事之前玄奘就一直心中存疑，总觉得这事，不像牛大爷的行事作风。


    为了保护小镇不惜代价的他，不可能用自己后辈的命，去挑起小镇上人族与妖族的矛盾。


    但苦于事实如此，玄奘也只能作出最为恶意的假定。


    将牛大爷视作收集劫气、操纵劫气，为了自己所谓的信念，癫狂入魔，不择手段的真凶。


    但现在玄奘才明白，原来幕后黑手的背后，还站着一尊佛祖。


    金蝉大哥啊金蝉大哥……你究竟是有多倒霉，竟拜了这么一个家伙为师。


    太惨了吧。


    玄奘心底，不禁想要苦笑。


    想当年，佛祖他老人家，不正是利用赵长者一家人，对佛门佛法的执念。


    造就了一场不幸，击碎了金蝉子的道心，而后顺势再将他罚入轮回的吗？


    现在，他又利用了牛大爷心中的执念。


    传授他吸纳天地劫气，提升实力的邪法。


    引导他在自己的执念中，将自己逼入绝境。


    这段时间以来，玄奘一直在找机会，有空就会去找牛大爷喝酒聊天。


    他知道，面前这头老黄牛虽然固执，但却绝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恶徒。


    想要用水磨工夫，慢慢解开他的心结。


    这便是玄奘奉行的信念。


    即使是理念不合，但只要出发点都是向善，那就总有解开误会、相互理解的那一天。


    谁知，还是佛祖技高一筹。


    引导一个单纯、朴实，仅仅是想要守护自己家园的愿望。


    化作主动吞噬劫气之后，无可救药、永不超生的邪祟。


    玄奘又怎能不明白，这是那如来老师傅，又在设局考验他、点化他了。


    佛祖这是要让他亲眼看到。


    正是一个出于善的执念，衍生出了极致的恶。


    不同的理念之下。


    相对的善，对彼此而言，便是绝对的恶。


    故而此世间，并不存在真正的善与恶、对与错。


    一切皆为不同立场之下，因势利导的结果罢了。


    所谓一切善恶之辩，皆为执念。


    执念不除，难登极乐。


    心无所执，方得自在。


    唯有放下心中，对于是非善恶的执念。


    方能明心见性，斩去善恶二尸。


    突破大罗金仙境界，证混元大道，得佛陀果位。


    佛祖给玄奘出的这道考题。


    制服劫气噬体的老黄牛，不过相当于是刚刚发下试卷。


    真正的作答，此时才要正式开始。


    是取出通关文牒，化解掉他体内的劫气。


    劫去而魂散，亲手杀死这头内心至善，愿为守护不惜己身。


    但却因一念之差，堕入万劫不复的老黄牛，保护小镇平安。


    同时，也在自己的心中，留下一个“斩去善念”的种子。


    做如来佛祖的好学生。


    日后斩善念、除恶念，再丧自我，最后变成高坐莲台，漠然俯视众生的佛陀。


    还是坚持自己的信念，留这老黄牛一条命，另寻解开困局的方案。


    玄奘内心深处，当然更倾向于第二个选择。


    只不过，如何暂时封印住劫气，玄奘一时间也没有思路。


    但就在这时，牛妖本体之上，原本已经趋于消散的黑雾劫气，突然间重新升腾而起。


    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剧烈。


    而已经瘫在河床上的巨牛，也突然像是恢复了精神似的，四蹄一动，直接站了起来。


    回光返照……


    目睹眼前此番变化，这四个字如同警铃一般，在玄奘的脑海中猛然敲响。


    这个疯癫的家伙，他要拼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