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分外小心地看着周围的人,以防他们挤到自己身边的那个被油布盖起来,满满当当的篮子。
一个举着无数坛子的彪悍大汉从附近的人潮中挤了过来,他似乎没有看到在他身边分外娇小的针娘,不由分说地走了过来。
针娘睁大了眼睛,唯恐避之不及,整个人踉跄着跌倒在地上,身边还放着一堆无人问津的竹篾工具。
她灰头土脸地感受着周围人冷漠的注视,然后看着大汉瞥了她一眼,然后又自顾自地走开。
针娘吃痛地站了起来,然后看到自己怀中完好无损的篮子之中,她还是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
她笑道,话是对篮子说的。
只有她知道,里面装着几个她赶早做的小菜,都是许郎爱吃的那种,还有一小瓶新开坛的杏花酒,许郎素日最爱喝这种酒了,这次难得来看他,带给他一并尝尝。
她完全没有在意她此时此刻的狼狈,只是想着。
到了,快到了,许郎应该就是在这附近摆摊的吧?
年前他带自己来看过,应该就是这附近的摊子了吧?
她的记忆里一贯很好,再繁复复杂的图案,只要她看上几眼,就可以记住,所以这次她也不例外,很快就七拐八拐,穿过人流找到了那个摊子。
正当她以为可以看见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的时候,她却只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摊子上却丝毫不见熟悉的字画。
变成了充斥着血腥味的杀猪摊。
她愣了一秒,然后怔怔地走了上去。
“小.....”磨着杀猪刀的大汉眯起眼睛快瞥了一眼针娘,然后收回话语,随口说道,“客官几两?”
“那个,我不买肉,我想问一下之前在这里摆摊字画的那个公子呢?”针娘踌躇了一秒。
“........”
大汉不说话,然后眼睛盯了针娘几眼,随口说道。
“他?”
他轻哼一口气。
“他早就不在这里摆摊了,大概半年之前就不在这了吧。”
“半年前?”针娘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这怎么可能?”
大汉看着这个奇怪的妇人,嗤笑了一声。
“怎么不可能呢大婶,人家细皮嫩肉的,“功夫”好着呢。”
听着大汉腌臜的话语,针娘收敛起客气的面容,一言不发地离开。
大汉耸耸肩,继续磨刀。
离开摊子之后,针娘徘徊在街道上,看着周围的喧嚣和热闹,此时此刻她只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离开了熟悉的环境之后,她距离这个世界已经脱节太久.....
以至于久到连这些都变得陌生。
她看了一眼自己脏兮兮的手,叹了口气。
算了,晚上等许郎回来问问他吧。
兴许是换了个地方了。
现在这里竞争这么激烈。
针娘剁着步子,想着离开的路径的时候,她忽然透过人潮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站立在满架的团扇前,满架子的团扇随风飘摆,然后齐齐鸣奏去愉悦的弧度。
一位锦衣华服的官家少女站在他身边,亲昵地挽着他的手。
李珍儿看着手上的青鸟团扇,笑着看向身边的许继,娇嗔:“许继,你觉得这个怎么样?适不适合我?”
“争奇斗艳,一脉华美。”许继含笑看着那只在白鸟中盘旋翻飞的鸟儿,笑着给出了这样的一个评价,“适合的。”
“哼哼!”李珍儿笑了,满眼都是憧憬和爱恋,“那,我呢?”
她的咄咄逼人和尖锐全部消失,全都变成了小女儿的娇羞情态。
许继摩挲着她的发顶,俯身给她扇着风,在她耳边轻声耳语。
“团扇有佳人,此物意团圆。”
李珍儿顿时羞红了脸,手轻轻捶着身边男子的肺腑。
“许继你讨厌。”
针娘看到许继的一瞬间,想大声呼喊朝他挥手。
“许郎,我在......”
但是,她的瞳孔倒映出那个她朝思夜想的男子,俯身向另外一个她素不相识的女子悄然低语。
眉眼间情意绵绵,暗送秋波,里面的情愫.....
怎么都忽视不了。
她看到那个女子娇嗔地捶着他的胸膛,然后依偎在他怀中。
她看到自己没有把话说出口,只是悄悄放下手。
她看到自己僵硬地转过身子,防止他看到自己。
不能让他看见我....许郎难堪了这么办?
那个女子是谁?
朋友吧?对,一定是许郎写字时认识的朋友?
可是,朋友会这般吗?
会俯身耳语,会这般,亲密无间?
他......
他在做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对,那,那个女子.....
她是谁?
对!
她是谁?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家男人?
针娘颤抖着嘴唇,水花在她琥珀色的瞳孔中汇聚。
愤怒在她胸腔中积聚,她想冲到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面前去质问她是谁,她想问许继这是怎么回事.....
她甚至开始质问自己.....
自己.....
自己今天为什么要过来?
对啊,我今天为什么要过来呢???
只要,只要不来,一切都不会发生,许郎可以开心,我也可以开心....
不会闹得不愉快,不会.....
不会像现在这般.....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许郎要这样做呢?
“人家细皮嫩肉的,功夫好着呢。”
大汉的声音还言犹在耳,她讽讥地笑笑。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视线开始失焦,身边的色彩进一步分割成无数的碎片,最后破碎成满地狼藉。
痛苦和悲伤,齐齐在她的身上耸动,然后转化成深沉的悲切。
为什么会发生,她在质问自己。
是因为我自己吗?
我不够好?我的丑陋,我的衰老,我的......
针娘低头看向水泊中的自己。
皱纹悄然蔓延到光华的镜面上,黄斑和暗沉将曾经光洁的镜子变得黯淡。
这个曾经清丽可人的花朵,在不知不觉,在日复一日的端坐中,已经悄然枯萎了。
花朵在流泪。
晨间的露水变成了殷红的血泪。
是我的错吗?
可是,在成为所谓的针娘,在成为许氏之前,我是谁?
李珍儿笑着买下团扇,然后挽着许继的手,她的视线瞄到身后背对着她们的女人,嘴角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意。
呵......
看来果儿干得不错,那个女人今天果然来了。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啊......
不争不抢,注定要失去。
她李珍儿,从来,从来,可不会坐以待毙。
“我们走吧,许继?”
李珍儿将一闪而过的快意遮挡在团扇之下,眉眼如画。
“嗯。”
“走吧。”
许继笑了,笑得爽朗。
针娘也笑了,心若癫狂。
过了许久,几个乞丐惊奇地发现巷口的水泊上端放着几盘小菜,菜肴被污水浸染,油污晕染开来。
唯独那一壶杏花酒,碎了酒坛,琥珀色的酒液,流淌了满地。
就如那琥珀般的心,破碎之后,竟然和满地的泥泞.....
丝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