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晾衣绳上落下了两只燕子。我欣喜的从椅子上站起来，隔着玻璃，看着它们接耳摸腮，莺莺低啼。


    这是我的老朋友了。


    没记错的话，它们在我抑郁症发作那一年飞入的我们家，应该是2013年的春天。


    我，是在年底发病的。


    依稀记得，在手足无措，焦头烂额的情绪下，老母亲甚至将发病原因归罪于这几只燕子，想要拿棍子把它给捣下来、好在全家都是心地善良之人，牢骚可以发一发，但真要付诸行动却又下不去手。


    不知道今天的这两只燕子是不是最初的那两只，还是它们的后代，亦或是其它的燕子。我不了解它们的习性，也不清楚它们的寿命，现在是2020年的春天，燕子可以活八年吗？


    燕子来了，春天到了……


    晾衣绳一颤，它们展开翅膀冲上了天空，应该是去寻找修缮巢穴的材料了吧，我重新坐到椅子上，点起一支香烟。


    母亲串门去了，妻子带孩子们回了娘家，我独自一人坐在房檐下的椅子上，享受着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身上带来的暖意。没有孤独感，相反，如同置身于一个广阔的空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那么的温馨，连干枯的花盆里冒出的一棵小草我都觉得那么生机盎然。


    死亡，意味着逝去、消失、不再回来；那么从昨天返溯至我出生的这段历程，它们还会回来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那么，这种逝去，也是一种死亡吗？


    如果它们也是一种死亡，为什么逝去的那一幕幕总会清晰的出现在我脑海里？而且它们是那么的真实，真实的如同昨日刚刚发生，似乎触手可及……为什么过去发生的一切会有如此的真实感？难道是因为我一直在重复着过去，还是记忆太过深刻？为什么我无法忘记已经死亡的东西？因为这就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情感吗？


    如果它们不是一种死亡，为什么却再也无法回到我的身边？


    如果我相信我的过去已经死亡，那我现在的思想应该算是重生，还是在延续着死亡？


    但是，过去真的会死亡吗？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问题？我应该怎样去理解这个略显荒诞的想法呢？———死亡的应该是指对过去的留恋吧，亦或是试图可以从过去找到迈向未来的方法的幻想，又或者如臧克家所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我希望自己能够重生，但我又不希望自己的过去死亡，因为没有过去，我又如何成为现在？我愿意它就化作回忆永存我心，让我的后半生有迹可循，无论曾经快乐还是忧伤，苦难还是挫折，一切的一切，都变成让我强大的源头，重生的基础，其它的，就用死亡来代替吧！


    香烟燃尽，烟灰还在倔犟的挺着，似乎不想与烟蒂断开，我用力的把它按灭在烟灰缸里......


    直面死亡会让你无惧死亡，接受过去会让你总结经验，曾经的一切，不再以片段式的模样浮现在我的脑海，我也不再选择性的回忆过去的美好或者悲伤。


    学生时代，丑且贫穷，虽有喜欢的人，却没有人喜欢我，看着别人成双成对，非但没有激发我的动力，反而催生出不小的自卑。而自卑带来的刻意自尊，又让我给人难以相处的感觉，以致于在后来，反弹性的以各种方式来掩盖这种自卑感。


    现在想想，或许在那时，抑郁就在我的身体里播下种子。因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害怕周末开学，总想找理由逃避。那时，我怨恨过父母、怨恨过命运、怨恨过老天不公。


    但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真正的自己不是用容貌、金钱、出身可以取代的，没有人告诉过我，一切外在的形象都不过是一层虚假的外壳，它们从来都不是那个真正的你。也没有人告诉我，只有在刚出生的那个时刻，我才最接近真实，而当我慢慢长大，有了名字，有了身份，在他人眼中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形象时，这个形象其实并不是真实的我。


    有谁会跟我解读这样的哲理——当你的完整形象形成后，一说张三，你的形象就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瞬间会知道这是你；而当你偷偷改成张七的时候，一说张七，他们定会一头雾水。事实上，你还是你，仅仅只是改了个名字而已。可见，他人只是与你的名字还有这个名字之下拥有的表面上的东西那个形象以及他们对这个形象的判断交往，这个形象并不是你的本质，而所有人，包括你自己却把这个形象当成了那个真正的你。


    没有人会告诉我这些，书上也没有，也许书上有，但我却发现不了。或许，从我能理解父母给我取的名字就是我的时候，创建这个形象的进程就开始了吧——宝宝饿了、宝宝想要这个、宝宝想要那个、这是宝宝的……几个月前的那个最接近真实的我，被宝宝这个名字所代替。


    踏进社会之后，我愈加强烈的想维护这个形象的完整。我的一切行为、动机，无论给它披上多么华丽的外衣，都无法撇开我在潜意识里维护这个虚假外壳的事实。我有无数的借口来搪塞这个事实，我用一切手段防卫或攻击所有我认为会破坏我这个形象的人和事。


    然而，我的这个形象并没有因为我刻意的讨好而变得更加完整，反而变得支离破碎。在追逐形象完整的过程中，真正为我的生命负责的内容少之又少，因为我绝大部分时间都陷在为了维护和追求形象完整的虚幻世界里。


    我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自内心的微笑变成了机械的表情，好奇心不再是发现世界的美好，而是变成了对物欲的追逐，我也不记的是在何时变得不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


    为了这个形象，我开始变得虚伪，甚至为了它可以抛弃尊严。当我拥有了一些东西后，开始刻意的在他人面前展示所谓的优越感，以图吸引别人的目光。然而，我却发现，它们总是不堪一击，即便是这些东西在不断的增加，那种优越感却始终飘忽不定。我夹在了一个进退不得的位置———退，怕原先不如我的嘲笑；进，自己好像已经到了天花板……


    生活一天天的过去，好像时刻都很忙碌，没有时间陪父母，没有时间陪妻儿，除了工作，我几乎都在各种应酬之间流连往返，因为我相信，利用这些，我可以获得更多维护我形象的资源。


    然而，除了尝尽人情冷暖，我想要的形象依旧无法完整，脾气开始变得暴躁，情绪一触即发，以往那个幽默开朗的我不复存在……


    父亲的意外离去，让我强撑的虚幻世界瞬间坍塌。一直以来，无论在外面经受着什么样的遭遇，痛苦、挫折、打击、迷茫，我都能坚持下来的原因就是——背后还有父亲这堵简陋却坚实的墙。


    然而，在他离开前，我却不曾体会到，我甚至在心里埋怨过他的懦弱、无知与贫穷，这一刻的到来，让我觉的天塌了。


    从未有过的无助感笼罩心头。心回归了，人却不在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原来是这么的难以承受。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在下班后，来到父亲的坟前，点上两支烟，一支给父亲，一支给自己……


    多希望能像以前那样，陪他喝杯小酒，倾听他的唠叨啊，然而，此刻却是天人两隔，只有我自己，跪在坟前流着泪诉说着内心的哀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从这种状态中走出来。


    顶梁柱不在了，我不能让这个家塌了。


    然而，责任感虽然增强了，但那个维护形象的意识却并没有消失，它不仅只存在于我的工作生活之中，同时也存在于我的家人面前，我不能让家人看到我内心的恐惧与迷茫。渐渐的，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说不清的沉重感越来越强烈，自尊心让我找不到可以诉说的对象，只有坐在父亲的坟前才可以得到片刻的渲泄……


    此时的我家境还不算差，但我依然没有觉得轻松，不同程度的恐惧感会不时的出现。现在，我知道了这种感觉并非来自于真实的事件，而是我的大脑，但在那时，却完全陷入焦虑之中。


    我开始对未来担忧，因为我发现，试图通过不断的获取物质来强化我的那个外在形象的能力开始弱化，想要的东西越来越难以获取。有段时间，我企图学习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放弃内心的原则、甚至于卑躬屈膝彻底抛弃尊严来获取资源用以维护那个形象。


    或许是我本善良吧，也可能是我良知未泯，这些方式根本无法让我得心应手，也做不到心安理得，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种幻想。


    于是，我被熟悉的圈子所疏离，开始变得格格不入，开始变得迷茫，人生好像失去了方向！


    失眠、走神、思维混乱、反应迟钝……我抑郁了！


    到今天，整整六年，这是一种轮回吗？


    ——恍如隔世。


    目光从游离中转到晾衣绳上，不知什么时候，那两只燕子又飞了回来，口中衔着几根羽毛，它们开始重建自己的家园……


    而我，也该起来给老母亲做午饭了，免得她回来还要为我准备。


    晚上还要去岳母家接老婆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