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师爷也一怔,面色略有激动,“那金州那边作何反应?”
“江永康这回怕是坐不住了。且看着吧,他们怕是最近就要转守为攻了!”
见明王说得轻飘飘,孟师爷心里有些打鼓,“那倒也是,火器图纸至关重要,如今落到咱们手里,也该换他们心急如焚。怕是这几天江永康就要向我们发动全面攻势,如此一来,鄂州和襄州怕是保不住了。”
“所以我们必须尽快造出火器扭转战局!”明王眼中一抹恨意,颇有势在必得的意味,“匠人们都到位了吧?图纸一到,让他们立刻开始造火器!告诉他们,若是造不出来,他们全家老小谁都别想活着走出去!”
另一个将军道:“殿下,若江永康进军来犯,西面那几万大军怕是抵挡不住!”
“那就从北面战场上抽五万人过去支援!”
那将军顶着压力继续说道:“若江永康用上全部十台火器,咱们这十几万大军怕也…”
明王眼中一抹冷意,“那就把城里的老百姓全部抓上去当肉墙,他们金州府的不是号称从不杀老弱妇孺吗?那咱们就专抓老弱妇孺去堵他们的火器,我倒要看看,他们杀多少人才能踏进本王的地界!”
那将军打了个寒颤。
用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抵挡威力十足的火器,这简直是……
这行径和北面的鞑子有什么区别?
明王…不会是被火器给逼疯了吧?
孟师爷便道:“即使没有我们,他们也会死于战乱或是饥饿。这些老百姓为保家卫国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殿下是做大事的人,怎可妇人之仁!”
“没错,只要我们有了火器,一切都会好转!眼下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而此时此刻,方如玉乔装打扮,跟随着周莹兵分几路绕过江陵府进入襄州。
一出了金州府的地界,方如玉才察觉到外面世界的不同。
仿佛天空都变成了灰色,整个大地一片萧条。
时间,仿佛在金州府以外的地方停止了。
入目之景,让她仿佛回到三年多前的汴京城。尤其越靠近江陵府一带,才发现金州府的人和琼州那边的人区别。
即使战乱,即使两军对峙,可江陵府这边丝毫看不出战争的阴影,百姓们该吃吃该喝喝,似乎并不受战争影响,甚至在茶楼间,她还听见百姓们说着从金州府流传过来的好东西。
百姓们永远关注的都是岚县猪和全民教育。
方如玉走这一趟,才惊觉原来全民教育的风早就不知不觉的吹到了金州府最边境的地方。
果然,只要抓住了全民教育,就等于抓住了老百姓的下一代。
甚至小摊小贩之间,已经悄然流传开金州府的美食。
比如炸鸡、炸排骨、双皮奶、绿豆糕等,那油滋滋的岚县猪肉,咬一口,唇齿留香,让她恍惚又回到了金州府。
然而一过了金州府的地界,入目便只有萧条。
成群结队的流民携家带口翻身越岭,如同他们四年前一样,在深林里逃难。
周莹很是生气,一直称呼他们为“逃兵”,怒斥这群逃难的百姓们忘恩负义,如今见兄长落难了便纷纷逃跑,全然忘记当初兄长对他们施粥的恩德。
可碍于他们身上还揣着火器的图纸,自然得小心谨慎,并不敢自爆身份,因此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难民们,甚至中间还混着襄州的士兵们,举家逃亡江陵府。
周莹直骂金州府的人卑鄙。
却也无计可施。
周莹只能拉着方如玉的手说道:“如玉姐姐,咱们只有尽快造出火器,才能救我哥哥。否则这琼州附近的百姓们都跑到那女反贼那里去了!”
方如玉叹气,“百姓们可不管谁当皇帝,他们只关心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不好。眼下昭王殿下风头正盛,尤其是那报纸一出,宣传部不惜倒贴成本发往全国各地,这以后谁人不知道金州府的老百姓过的是神仙日子?你且看着吧,金州府会吸纳附近周边更多的老百姓——”
周莹微微蹙眉,心中不满,却不怎么表露,反而笑道:“姐姐怎么向着那女反贼说话?”
“我不向着任何人,她强,是事实。你也去过金州府,金州府怎样,你应该心知肚明。否则你不会在金州府买那么多的书。”
周莹沉默。
她甚至一直在动摇。
没来过金州府之前,她或许还抱着必胜的信念,可自从去了金州府,她心里就惴惴不安,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甚至还有一丝绝望。
周莹还不知道维度二字。
若她知道,一定会说那是降维打击。
“如玉姐姐,你说…我们能不能在琼州也推广全民教育?”
方如玉沉默半晌,随后眼睛里似乎有亮光,“以前殿下总说师夷长技以制夷,若我们现在回去就造火器,顺便推行全面教育,公主,我在金州教育口干了两年,你手里又有火器图纸,咱们一个负责全民教育,一个负责军事力量培养,以后咱们就是殿下的左膀右臂,过个几年,未必没有跟她一较高下的实力!”
周莹眼底一抹欢喜,“若真能如此,那咱们也算是开天辟地的头一人!不…那我们就跟徐振英一样!”
随后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的光变得黯然。
兄长不会允许女子掌权。
别看周莹年纪小,可她从小不受宠,很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深宫里长大的女人,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智慧。
比如这次,她提出利用方如玉盗取金州府的机密要闻,兄长才勉强高看她一眼。
她本想着,多几分兄长的宠爱,将来在择婿一事上也多一些选择。
可去了金州府一趟,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那边的女子,似乎并不急着嫁人。
比起嫁人,她们更关心功课成绩、毕业了做什么、能挣多少钱。
甚至据说他们那边准备编纂《婚姻法》来保障妇女权益,促使更多妇女走出家门,实现自我价值。
自我价值?
这四个字听起来美好,可周莹却察觉到徐振英的高高在上。
凭什么徐振英就认为生儿育女操持后院不算是价值?
若都像徐振英那样提倡妇女解放,提倡人人平等,那他们这种上层人如何过上呼奴唤婢的生活?
更何况他们血统纯正,乃是正儿八经的皇族血脉,跟这群贱民有着天壤之别!
徐振英想要掀翻皇权,那是逆天而行!
周莹尽量忽视心底的异样和隐隐的不安。
只要她将把这火器图纸带回去,兄长一定会对她另眼相待,甚至封她一个护国公主也不在话下。
方如玉一到琼州的地界,就闻见空气之中那淡淡的咸湿味。
这里靠海,与在内陆的金州府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光。
周莹带着方如玉,一路穿山越岭,还要躲避金州府那边的追踪,一路走走停停,便是两个多月才到达琼州。
到达的时候便是寒冷的十二月。
琼州,很穷。
这是方如玉的第一印象。
不同于金州府的生机勃勃,这里的人面容枯槁,神色麻木,从他们脸上极少看见灵动鲜活的表情。他们更像是一具具行走的干尸,眼里没有一丝神采,茫然麻木的走在街上。
路上的人穿得单薄,走得慢悠悠的,甚至随处可见光着屁股出来乞讨的孩童们。
他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赤着双足一路追他们的马车,一遍又一遍的哀求着给他们一些食物。
周莹面露不忍,进了琼州,她似乎什么都不怕了,挥一挥手,洒下一串铜板,孩子们争相抢着,险些打个头破血流。
方如玉心口一阵阵的抽痛。
这些孩子若是放在金州府,早就被她抓到救济院去了。
瞧他们衣不遮体、不知廉耻、凭着本能争抢的模样,像是山林中没有进化的小兽。
即使如此,周莹却还笑着说起他们兄妹来到琼州后,琼州百姓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琼州百姓对他们有多么的感恩戴德。
方如玉只觉得心中作呕。
原来出了金州府,外面的老百姓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周莹已经先行派人去通知周衡。
周衡带着大批人马在城门处等着他们,百姓们被纷纷驱逐,无人敢靠近,偶有好奇的目光探过来,却也只是惊鸿一瞥,随后惊恐的收回视线。
士兵们提着刀,对准围观百姓,此城门无一人敢靠近。
在众人万众期待的目光之中,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停了下来。
方如玉只感觉到面前有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后如风一般,车内的青帘被人掀开,方如玉便看见那张曾经魂牵梦萦的脸。
她惊得微微后仰,随后皓白的手腕便被一双滚烫的手擒住。
四目相对,方如玉有些愣神。
随后她眼眶微微一红,声音略带委屈,盯着来人,“殿下,你……瘦了…”
“阿玉。”周衡胸脯略略起伏,抓着她的手不肯松,“你总算是来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身边传来周莹一声低咳,她笑盈盈的打断两人含情脉脉的视线,随后又故作亲昵的往周衡身上蹭了蹭,“怎么,难道兄长就不欢迎我回来?”
周衡和周莹两人四目相对,周衡眼里的惊愕一闪而逝,便立刻笑道:“你这次把如玉带回来,便是天大的功劳,我怎会不欢迎你回来?”
倒是丝毫不提火器的事情。
“如玉,你来了便好,方老爷子可好?你爹娘可好?”
方如玉似嗔似娇,“他们自然还在怨你。”
“是我不好,怪我一时糊涂,我应该早些来找你。我甚至不知道朱奎和徐振英暗通曲款,还屡次让他替你我传递信件。我还以为…你也跟其他人也一样,相信我周衡真是那种心狠手辣之人…”周衡紧紧抓着方如玉的手腕,情绪有些激动,“都怪我,被奸人蒙蔽了眼睛,若我早些去金州府找你,向方家负荆请罪,也许就不会让你夹在中间如此难做。”
方如玉眼眶微微发红:“你知道我的为难就好,这一次我可是抛弃了整个方家来投奔你,你不能叫我失望。”
“你放心,等我入主金州府的时候,方家便是我南下的第一功臣。我一定会洗清方家身上所有的污名,并终身奉方老爷子为帝师。只要我在一天,方家便能屹立不倒。阿玉,再给我一段时间,我绝对不会委屈你……”
方如玉盯着他,眼中盛满了晶莹剔透的泪水,她用手绢不住的擦拭眼泪,“我现在已经是一无所有,轮为方家的罪人,除了依靠你,还能靠谁?”
“好,好。你放心,方家迟早会洗刷冤屈,到时候他们敬你爱你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怪罪你!阿玉,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周衡似乎欢喜的傻了,竟一把拉过她,径直将她腾空抱了个满怀,方如玉羞得满面通红,不住的掐他,“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这样成何体统?!”
周衡低声笑道:“什么体统?在我琼州的地盘,我就是体统。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将来便是整个琼州的女主人,谁敢议论?!”
“那也不成,那也不成——”
周衡抱紧了怀里的人,随后将她的腰一扶,两个人顺势上了随从牵过来的马,“阿玉,坐稳了!我带你去看我的江山!”
伴随着方如玉阵阵的惊呼声,两个人在奔驰在琼州的街道上,很快身后一群护卫跟上。
倒是周莹被两人抛下了。
周莹唇边压住笑容,心里却在想:兄长也太胡闹了一些,毕竟这是城里面,若是让其他人看见,怕是免不了一场风言风语。
这琼州的女主人,毫无端庄之相,将来如何能服众?
不过想来兄长怕是只关心图纸罢了。
至于和方如玉这般逢场作戏,无非是让方如玉更死心塌地而已。
兄长…总是擅长伪装的。
那孟师爷却已经走了过来,颇有些急不可耐,“公主,那火器的图纸当真拿到了?”
周莹对着孟师爷确实面有不满,“孟师爷,你该提醒兄长一声,今日既来接方家大小姐,怎可浑身脂粉香气?若非我刚才急中生智,怕是方家大小姐当场就会发现我兄长另有新欢!”
孟师爷立刻道:“实在是上午有几家大户送过来的女子联姻,殿下推拒不得,只能勉强赴宴,怕是不小心沾到了脂粉。不过方家大小姐性子单纯,怕是不会注意到这些,更何况她如今人都来了咱们琼州府,也并没有退路可言。”
周莹蹙眉,“方家大小姐性子单纯,但不代表她是个蠢货!她这次可是私奔走的,方家所有人都不知情!她对我哥一腔情意,我哥可不能负她!”
孟师爷笑眯眯说道:“殿下说了,若将来事成,一定给方家大小姐一个贵妃的名分。”
“这才像话。我哥房间里那几个莺莺燕燕都收拾了吗?”
“早就收拾妥当了,这几天将她们全部都赶去了别院,不会在方家小姐面前露头。手底下的人也都敲打过了,方小姐不会知道她们的存在的。”
周莹点头,她身为女子,自然也不喜给兄长打这样的掩护。
可是她也知道兄长的无奈。
周衡并非沉迷美色之人,可是天子之榻旁,怎可只容一个女子?这各方势力都需平衡,联姻自然是最好的法子。
“你要知道,方家小姐不同于其他后院女子,她虽没有娘家依靠,可她为我们带回了火器图纸,且她又在金州府徐振英手底下共事两年,是我们中间最了解金州府情况的人。或许后面火器的问题我们还得指望她。更别提我们要想拿下金州府,方如玉都是关键。”
孟师爷连忙表示受教,脸上却有一抹急迫,“这还要多谢公主提前写信来提醒。只不过…说到火器,刚才殿下不好一见面就找方家小姐说火器的事情,因此特命我等——”
“行了,我知道你们着急。火器的图纸在我身上——”
周莹转过身去,背对众人,随后小心翼翼的从怀里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纸来。
孟师爷拿到这张纸,立刻眼睛都瞪大了。
他并没有看见图纸,只是摸上那纸张瞬间,就立刻惊呼一声:“这是什么纸?!”
周莹微微叹气,“这纸在金州府那边叫做书写纸,比我们常用的宣纸要硬要白,且不容易晕墨。你再打开看看里面——”
孟师爷依言,随后轻轻抽气,“这是毛笔?不对,毛笔写不出这么细的字。这字能这么小,却还这么清楚,难不成是传说中的铅笔?”
“是精度更高的铅笔。”周莹纠正他,“据说是研究院专供,专门用来画图纸的。”
即使身为对手,孟师爷却也不得不感叹一句:“怪不得都说金州府那边匠人们善奇技淫巧,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周莹却冷冷一笑,“若说铅笔是奇技淫巧也就罢了,师爷觉得那火器也算是奇技淫巧?”
孟师爷立刻说不出话来。
周莹心里更在想:若是把琼州的这帮人全都请去参观金州府一圈,怕是胜负之势立刻已分。
他们若是想要赶上金州府,方如玉便是关键中的关键。
此番,不光是兄长得好好哄着方如玉,整个琼州都得视她为座上宾。
周衡带着方如玉飞驰在城内,方如玉并不喜高调,她初来乍到,更不该如此出风头。
因此马儿跑多没多远,她便借口头晕眼花让周衡停下马来。
周衡一脸自责,“阿玉你舟车劳顿,怕是累坏了,不如今日我先送你回家,先好好休息一番。”
“那倒不必,这琼州府城内我也走马观花了一阵,已是足够。我的身体也还能支应。殿下不是一直忧心前方战事吗,不如我们先找匠人们研究火器图纸,尽早做出火器才是正经!”
周衡一脸感动之色,“阿玉,你才刚回到我身边——我不舍你为了我如此奔波劳累——”
“殿下说这话可真是孩子气,你我即为未婚夫妻,那便是夫妇荣辱一体,谈什么奔波劳累。再者说了,之前我和公主殿下穿过襄州府的时候,边境就已经战事连连。金州府的士兵们已经快占领襄州府,百姓们纷纷举家逃跑,甚至士兵们也混在其中,投奔江陵府去。若再不想办法解决火器之危,襄州府必丢!”
周衡却道:“这徐振英还真是疯了,前一段时间还只守不攻,最近不知怎么了,江永康那边一直朝我们琼州方向推进,颇有一种鱼死网破之感。他们那火器所向披靡,我们的城池再固若金汤,在那火器面前都脆得像是纸张一般!”
“必定是金州府发现火器的图纸被盗了!”方如玉脸色微微一变,随后很是内疚,“都怪我!我该做得更小心谨慎一些!”
随后她面上又是一抹担忧,“不知我家人会不会受牵连。我这可是…可是通敌卖国之罪…徐振英性子睚眦必报,且她本来就看不起我,根本容不下人,我怕——”
周衡立刻抓住她的手,“阿玉,你别着急,我已经着人打听方家近况。但徐振英那人,算是一代枭雄,观她之前行事,并非赶尽杀绝之辈,我料想她应该不会连坐方家众人——”
方如玉眼泪簌簌往下掉,我见犹怜。
周衡心中难免也有了一丝动容,“你放心,一有金州府的消息,我便立刻告知你。实在不行,我派人去劫狱…去抢,我也一定把你爹娘救出来!”
方如玉眼泪稍止,“事到如今,我已没有退路。当年流放路上,若非我方家施舍,她徐家人早就饿死了。我方家对徐家有恩,徐振英若是敢斩尽杀绝,我便将她恩将仇报的事情闹到人尽皆知!”
“阿玉你别怕,你的爹娘便是我的爹娘,若徐振英真敢对方家其他人动手,假以时日我必踏平金州府,为方家众人报仇!”
方如玉一派感动之色,声音还带着哭腔,睫毛上沾着晶莹剔透的泪水,“殿下,如今我…只有你可依靠了。你可别负我。”
“阿玉,我发誓,我此生绝对不会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