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尹未免太谦,费无极的能耐可不止这些。”沈尹戌笑了笑,又啜了一口茶,轻咳一声,细细道来——
“不得太子重用,搅尽脑汁离间大王父子。先是花言巧语求去秦国为太子行聘,归来后却添油加醋的说太子妃的种种好处,蛊惑大王强娶秦女。之后,又捏造太子对此事不满,请大王务必提防。”
“待大王对太子心生嫌隙时,适时提出让太子去往方城驻守。将太子调离后,日日进谗言,说是太子与太傅伍奢日夜谋划不轨,请大王务必早除祸患。”
“日积月累,太子在大王心中的恶感日深一日,他便乘胜追击,诬陷太子谋反。太子逃离,他又怂恿大王捉拿伍氏父子,以绝后患。”
“蔡国立储,本已有约在先,应是公子朱继承大位。费无极收受公子东国的财币宝物,以‘与之共仇雠’为由,劝大王立东国为君。”
“公子朱之所以被国人驱逐,东国在背后用计搅和,煽动怂恿,公子朱无奈,只得逃到我国。不想,仍是敌不过费无极的三寸不烂之舌,最终仍沦为流亡君王。”
“费无极凭一己之力,逼走蔡侯、迫使太子建流亡、牵连伍氏父子被杀,是举国上下人人皆知的刽子手。此事不容置疑,早有公论。”最后一段话,沈尹戌说得斩钉截铁。
“是老夫糊涂,一时失察,着了小人的道。”囊瓦低着头,十分懊恼,唉声叹气。
“因为令尹失察,伯氏、阳氏、晋陈三个家族被毁于一旦。街头巷尾都在说,费氏、鄢氏专权楚国,以王者自居,恐不日便要胁迫幼君,篡位夺权。不知令尹作何感想?”沈尹戌咄咄逼人。
“竟有如此等荒唐之言?老夫为何不知?”囊瓦“噌”的一下站起来。
“令尹已被费无极蒙蔽,不加思索,不去求证,轻易就判定三个家族的罪。国人只见小人得志,贤臣被诛,还能有什么好的期待?”沈尹戌层层递进,推波助澜。“三个家族世代居楚,英杰辈出,人才济济,何曾出过谋逆犯上之徒?”
“未曾听闻。”囊瓦像是被审的嫌犯,耷拉着脑袋,问一句答一句。
“左尹伯宛,沉稳持重,清廉正直,襟怀坦白;中厩尹阳令终,品行端正,博闻多才,聪明能干;大夫晋陈,敦厚质朴,熟知礼仪,进退有度,从不僭越。”说到三位无辜被害者,沈尹戌痛心疾首,语气变得尖锐起来。
“这样的英才良将,怎么会跟‘勾结外敌’扯上关系?仅凭费无极、鄢将师两个歹人的三言两语,三个家族就妻离子散,血流成河,令尹于心何忍?”
“事已至此,人也去了黄泉,你要老夫怎么办?”囊瓦突然爆发了,大声吼道。
沈尹戌不慌不忙的站起身,睥睨囊瓦,不紧不慢的说道:“死者已去,生者的罪名却未清算,令尹大人难道想一直背负国人的指责?但凡有人指指点点,全都跪地受罚?照此来看,宫中上下,国都郊野,到处都是受罚者,在下也是!”
囊瓦颓然的坐下来,双手按住额头,表情痛苦。“这些日子,老夫吃不下睡不安。好容易闭上眼,总是梦到三家族人围拢过来,拿着棍棒追赶我。我发足狂奔,他们穷追不舍......”囊瓦说不下去了,他泪眼婆娑,看向沈尹戌。
“吴国新君已立,接下来随时可能发动对我国的战役。边境局势一日紧过一日,我国内部却人心涣散,有冤不平。倘若双方交战,何来胜算?”
说着,沈尹戌走上前,轻拍囊瓦的肩膀,“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此事要圆满解决,还得令尹大人亲自出马。”
“可是......”囊瓦犹豫不决,毕竟,刚杀了三位大臣,难道又要大开杀戒?
“此时犹豫,便是断了自己后路。”沈尹戌语气坚定,目光如炬。“而今,怨恨不平之声已是扑天盖地,情势随时可能失控。令尹大人既知有错,何不赶紧修补?若是错过时机,焉知事态如何发展?”
“费无极阴鸷恶毒,诡计多端,又有歪嘴邪心的鄢将师替他卖命。二人再次联手,不知又要闯出什么样的祸事?到时,恐怕令尹大人便要背上助纣为虐的罪名,难脱干系啊。”
事态发展到这个境地,囊瓦痛苦的意识到,自己的令尹之位已经岌岌可危。若是这二人再犯下大事,他便成了同伙。到时群情激怨,惊动楚王,他连命都难保。夜夜发梦,若是梦中的情形上演,他只有死路一条。
“司马大人所言极是,老夫一定尽快想办法处置二人。”囊瓦许下承诺。
“令尹大人既已做出决定,下官这就告退。”说着,沈尹戌笑了笑,“不敢耽误大人筹划大事。”
沈尹戌转身离去前,深深看了令尹一眼。囊瓦回看他,轻轻颔首。这是两人今日的第三次眼战——没有剑拔弩张,只有默默鼓励,郑重许诺,达成共识。
一次难得的机会,一场充满责难的对话,终于落下帷幕。
一向谨慎从事的沈尹戌之所以挑选这个时候与令尹对话,走的是一步险棋。在令尹大人最脆弱愤怒的时候发起进攻,这是以毒攻毒,出奇制胜。
令尹是个直来直往的人,他的愤怒不满与欣然顺服的转换只在一瞬。他虽贪财霸道,却非愚蠢无能。事关黑白是非荣辱得失,他不敢犯迷糊。此事如何处置,关乎他的身份地位声誉。没有这些,他心心念念的财宝就成空中楼阁。
他跟费无极不是一类人,他们并非有过誓言的盟友,许下诺言同生共死。他的手段不如费无极,他的用心也没有费无极深沉可怕。所以,他容易被人利用操控。跟费无极比,除了地位,纯粹比恶,他跟费无极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
幸好,沈尹戌把他骂醒了。人一旦醒了,脑子清晰了,便事在人为。立下目标后,他的所有意识能力全部调动起来,跟当日被费无极蛊惑的那个他,彻底决裂,界限分明。
他坐下来,冷静思考,如何把二人一网打尽。黄昏时分,终于有了计策。
三日后,费无极、鄢将师接到令尹大人的邀请,去往令尹大人坐落西郊的别苑饮酒射猎。二人满心欢喜,兴致冲冲的赴约。
宴席上,令尹大人极力称赞二人之能,还说要为鄢将师正名,年底考核过后,定要替他升职加官。两人听后,更是乐得心花朵朵开。
人逢喜事精神爽,酒到眼前方觉少。得到令尹大人赞赏的二人,有种找到组织有了靠山的成就感。从今往后,恶人组又添一员,那些假正经的再不是他们的对手。未来,形势一片光明,前途不可限量。
很快,二人便喝得酩酊大醉。梦里,他们加官晋爵,锦衣簇新,后世封妻荫子,世代为卿。
再后来,他们失去意识,最终失去了性命。他们的府邸被令尹派去的军士包围起来,凡是二人的族人,全部被诛,无一活口。
此事过后,有关令尹不是的街头传说销声匿迹。一场危及令尹声誉,同时也可能危及楚国内政稳定的危机,终于解除。沈尹戌因此事成就了正直善言的美名,令尹也挽回了声誉。
楚昭王继位后的第一次警报总算解除,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度过难关的楚国,未来的命运,与隔壁的吴国紧紧相联。
欲知吴国发生什么内乱,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