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展到此境地,祁氏虽无辜,也非无可挑剔。”女叔宽幽幽说道。
“此话怎讲?”赵鞅追问道。
“当初,祁盈发现两位家臣(祁胜、邬臧)互通妻室(现代用语:交换妻子),大为光火,欲实施逮捕。”女叔宽说道:“在此之前,他曾找到我,问我的意思。”
“大夫如何说?”
“此事违背德义人伦,实乃大恶,自不必说。”女叔宽轻声说道:“可是,祁盈要将二人扣押处死,在下并不赞成。”
“为何?”赵鞅又是一愣。
“正直被恶,以丑为美,世道颠倒久矣。邪僻者多,刚直者必遭殃。”女叔宽解释道。
“若是一味放纵,只会助长邪恶,长此以往,世风岂非日日沦落?”赵鞅颇有些不以为然。
“将军所言极是。”女叔宽点头赞成,稍微停顿片刻,他又道:“耿直者常常死于佞人之手,昭雪无望,成为冤魂。一味针锋相对,恐怕未必是良策。”
“依大夫之言,该如何是好?”
“暂且忍耐,不要轻易出手。待到时机成熟,有必胜的把握时,务要一击即中。”女叔宽说道:“家臣所为,的确令人憎恶。行恶之人一旦遇到强援,力量反超,怕是正难胜邪。所以,在下要祁盈暂且冷静,装作不知,从长计议。谁知——”
“祁盈向来直爽任气,爱憎分明,眼里根本容不下一粒沙子。”赵鞅十分感慨,“要他见恶不纠,简直难于上青到。”
“是啊。”女叔宽神情无奈,“在下又劝他,公室柔弱,易被利用,恐有心人作乱,借机生事。他却说,此事是私事,不会惊动公室,不足为虑。结果——”
“结果大大出乎你我的预料,想来祁盈也是始料未及。”赵鞅面有忧色,说道:“一件家事将两个家族推至生死边缘,事发之前,根本无人能想象得到。”
“祁盈被抓,仆童为之义愤,好友为之奔走,全都受到牵累。株连之广,量刑之重,前所未有。”女叔宽语带讽刺。
“如果当日祁盈能稍微冷静,听得进大夫之言,今日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赵鞅侧头想了想,“可是有几人未卜先知,料事如神?”说完,他摇摇头。
“在下虽能劝祁盈暂且克制,也大约能猜到结果会不利于祁盈。却万万没想到,牵连受害者如此之众。”女叔宽摇头又叹气。
“无论如何,大夫能事先提醒祁盈,预知到不利,已属人之上者。换作在下,恐怕也和祁盈一样,冲动莽撞,铸成大错。”说着,赵鞅看向女叔宽,点头表示敬佩肯定。
“将军不会。”女叔宽说道:“将军身旁有高人指点,就算有冲动之心,也未必会付诸行动。”
“哎——”赵鞅站起身,来到窗边,看向远山,“周舍、尹铎、蔡墨都各有其长,能听其用,守职安分,屡有建言。不过,我最挂念的还是师傅。”
转眼间,董安于任郡守已近七年,中间曾回绛都省亲一次,匆匆又去。
“董大夫与赵将军,亦师亦友,情义比同父子。他一去多年,山高路远,难得会面,将军想念也是在所难免。”
“如果师傅在,定能告诉我,煽动君主的到底是谁。”赵鞅的表情转为严肃,语气严厉起来,“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将军何必如此执着?”女叔宽走到赵鞅身旁,抬望眼,一只小鸟扑簌着翅膀,在枝头停息,东张西望。
“不,这不是执着。”赵鞅侧过头,紧盯女叔宽,“公室已羸弱至此,羊舌氏、祁氏是为数不多有职分有封地的公室大族。倘若遭遇不幸,难以想象将来公族会是何景况。”
“公室衰落已是定局,无人能够挽回颓势。”女叔宽语重心长的说道:“将军已尽力,只要问心于愧即可。若是查出真相,是熟识者所为,莫不是要割席断交?”
“大夫是不是知道背后的隐情?”赵鞅一脸狐疑,女叔宽话中有话引起了他的警觉。
女叔宽眨眨眼,把眼光调转看向枝头,两只小鸟正在打闹。他低下头,好一会儿才说道:“将军不必多疑,在下只是打个比方。许多时候,知道真相比一无所知更痛苦。”
“说的是。”关于这一点,赵鞅不得不认同。“父亲曾对我提起,得知赵家被抄家灭门的真相时,爷爷甚至离家出走了。”
“真相是一把双刃剑。未得之前,冥思苦想,得到之后,寝食难安。”女叔宽感慨道:“当年那件惨案,在下也听先父说过。老将军的一生,尤其是少年时期,可谓相当艰难。幸好,老天有眼,他忍辱负重,终于得偿所愿。”
“假若不知真相,还能自怜自伤。偏偏最亲的人是始作俑者,有仇不能报,却又无法释然,饱受双重煎熬,实在非常人所能忍受。”赵鞅陷入对往事的追忆,“那时我三四岁,爷爷整日陪着我疯跑,给我讲故事,慈爱的对着我笑。现在想来,他的一生,定是积累了许多愁,待到年老才能释放。”
“真相或许伤人,但是我们还是会追求真相。毕竟,真相落地,心才踏实。”女叔宽说道:“老将军为了真相一定饱受折磨,但是他一定不会后悔得知真相。”
“我不知道面临同样的惨剧,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耐抵御。比如这一次——”赵鞅看着女叔宽,一字一句道:“假如,真的与我预感的一致,我该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解决。要么决裂,要么抛开一切,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女叔宽回看赵鞅,“千般设想总是隔靴搔痒,直面之日才是抉择之际。”
“或许吧。”赵鞅歪头一想,轻笑一声。
“将军为何发笑?”
“智跞问我有何事,我说是例行政务。问到大夫——”赵鞅的嘴角有抹不易察觉的笑,“大夫跟我一起说谎。”
“在下是害怕两头不是人,只得跟随将军。”女叔宽一脸无奈,“形势急迫,惟有站在将军一边,否则岂不是自找麻烦?”
“多谢大夫成全。”赵鞅冲女叔宽抱拳致谢,又道:“除此之外,大夫还有一样与在下一致......”
“何事一致?”女叔宽追问道。
“我们心中的疑问相同,指向也一致。”赵鞅忽然抬起头,女叔宽想避开已经来不及,只得直视赵鞅。
“将军心细如发,在下实在佩服。”
“大夫不否认就表示在下说中了。”说着,赵鞅神情一凛,继续道:“所以,我敢肯定,大夫提醒在下真相有两面时,心中早已有了定论。”
“将军过奖。”女叔宽试着解释,“一切不过是猜测而已。在这件事情上,除了祁盈事发前找过我,在下所知并不比将军多。”
“好吧。”赵鞅也不深究,说道:“人生难得知己,看来从今日起,在下又要多一位心有灵犀的知音了。”
“万分荣幸。”女叔宽打趣道:“在下三生有幸!”
“光顾着说笑,竟忘了重要的事。”赵鞅拍拍自己的额头,神情懊恼,“说好了要去探望舅老爷,不知不觉天色都暗下来了。”
“舅老爷身体如何?”女叔宽一边问,一边起身开门。
前段韩起头风病犯了,最近在家休养,由魏舒替代他的职务。
“昨日去看,精神好过从前,想来很快就要恢复如昨。”说着,赵鞅跟女叔宽走出门口。
“既是如此,在下就不去打扰老将军了。”女叔宽说道:“请将军替我向韩老将军问候,改日在下再登门拜访。”
离开这清幽之地,两人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