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激动人心的战争动员,在出身卑贱的军士心中激起惊涛骇浪。他们议论纷纷,半信半疑。几经商讨切磋交换看法,众疑终于平息——将军当着众人的面说得慷慨激昂,还以性命作保,看来不可能是假的。
想通之后,群情沸腾。众人开始浮想联翩——奴隶脱籍恢复自由身,庶人去从政,更有甚者,拥有良田万亩,做大夫......这可是从前作梦都不敢想的啊......
显然,鼓舞士气,激起军士杀敌立功的目的是达到了。
八月初七,赵家军对阵郑军,战役正式打响。
赵鞅居战车中央,邮无恤为其驾车,蒯聩担任车右。一车当先,勇往直前。登上铁(山丘名称),举目四望,皆是郑兵,满山满谷,蒯聩吓得腿脚发软,摔下车来。赵鞅见状,愁眉不展。
箭已上弦,不得不发,身为主帅,赵鞅必须振作。他走下战车,开始巡视队伍。看到众军士个个面有难色,他清清嗓子,又开始一段简短又励志的动员——
“毕万,匹夫也。七战皆获,有马百乘,死于牖下。群子勉之,死不在寇。”
毕万,出身卑贱,曾是晋献公的车右,跟随晋献公征战南北开疆拓土。因灭耿、霍、魏有功,被晋献公任命为大夫,封魏地为采邑,后以魏为氏。经世代子孙经营,发展成为晋国六卿,即如今的魏氏。
所谓七战皆获,指的是在毕万参与的七场战役中,皆有俘获。被封为大夫后,毕万有了良马百乘,最后寿终正寝。所以,奋勇作战,未必会战死沙场,请众位将士自勉!
赵鞅的这番话,比之前的一段简洁精练。没有长篇大论,只有一例成功的案例——毕万,平民,因作战勇敢,封官晋爵,荫庇子孙。
越是危难关头,将士需要的激励就越简单明了。赵鞅拿毕万说事,把特殊性偷换成普遍性,目的是刺激军士的大脑皮层,让他们忘却眼前的危险,自我暗示——他们也会跟毕万一样,功成名就,位高权重。
一万人中,只有一人封侯,将军功成,9999人却化为白骨被弃荒野。“万骨枯”绝口不提,因为此刻只需“一将功成”。
正如当下打着“直销”之名,行“传销”之实的人头营销术。朋友圈里发的都是某某开着大奔,走上人生巅峰,同时辅以图片、视频和犀利的语言震撼你的感官,刺激你虚荣躁动的心。开大奔的正是封侯的将军,他的所得来自无数购买产品的“炮灰”“大冤种”的血汗抽成。
当然,人是为希望而活的。台上的人打了鸡血,用一百个排比句,把成功说得排山倒海,仿佛富贵已经不请自来。台下则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于是,许多人蠢蠢欲动,被情绪裹挟,愿意相信自己就是天选的幸运儿。
最终,台上的人成为最大赢家。
赵鞅的二度演说刚结束,爬回战车的卫太子蒯聩再次鼓起勇气,对着皇天后土、卫国宗庙的方向祈祷,希望烈祖烈宗保佑,赢得此战。
蒯聩把自己置身险境,替赵鞅卖命,实在难得。虽说另有所图,毕竟征战沙场攸关性命,也算够意思了。他的祷告,更像是专属的自我安慰自我激励。敌人已在阵前,避无可避,不如给自己打气,闯过这关,争取能赢。
这一刻,瞄准了许久,搭在弓上的箭矢终于离弦而去。
激战开始,晋国的勇士雄材被统编成前锋,率先向郑军冲击。赵鞅的战车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轮子飞转。
郑国的攻势很猛,箭如飞蝗,刀戈剑戟左突右击。晋国先锋损失惨重,军士纷纷倒地。赵鞅的肩膀被击中,昏倒在车上,手中的大旗被郑军夺走。蒯聩见状,挥舞手中的戈抵挡郑军的攻势,郑军稍微退后,他又扶起赵鞅。
赵鞅看向渗血的肩膀,忍住疼痛,重新站起来。战车之上,主帅居中,负责击鼓。赵鞅缓过来后,鼓声继续,比之前更洪亮急促。军士见主帅负伤却不下战场,大受鼓舞,一举而上,逼退了郑国的第一波攻势。
短暂休整过后,双方展开第二轮对战。
终因伤势太重,赵鞅不得不在侍卫的护送下退出战场,回到营帐。赵家军的大旗,卫太子蒯聩主动扛了起来。
受到第一波小胜的激励,再加祖宗运气加持,蒯聩越战越勇。他冲在最前面,把戈挥得郑军无法近身,一连大喊大叫,大骂郑国背信弃义。好几名郑国军士被他击倒,包围左右的也被他的杀气震慑,不敢靠近。
赵家军被这位来自他国的临时主帅无惧牺牲的精神感染,个个勇气迸发,肾上腺飙升。一旦投入血腥的游戏,流血似乎已经不疼,只有见血方能兴奋,激发更多的求生斗志。
就这样,杀红了眼的赵家军,生生把数倍于自己的郑国军士杀得溃不成军,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齐国对士氏的心意——一千车粮食,全数被赵家军缴获。此役,赵鞅的目的达成,胜利属于赵家军。
这场战役,双方都付出了惨重代价,伤亡人数不相上下。赵家军虽然赢了,也只能归为惨胜。
从此,人类战争史上,又多了一场以寡胜众的励志之战。可怜无数梦想加官晋爵的军士,连作梦的资格都失去了。活着走出战场的,才有资格瓜分胜利果实。
这场战役之所以取胜,除了赵家军昂扬的战斗力,另有他助。
士氏跟周王室有姻亲关系,周王室曾赠予士氏田地。士氏委派家臣公孙尨管理此地,征收税赋。两大家族被驱离后,所有与之相关的人都被视为敌对。身为士氏亲信,公孙尨也不幸被擒。赵鞅身边的人提出建议,将他处死。
赵鞅摇摇头,说道:“不过是替主人做事,何罪之有?”最后,赵鞅命人将公孙尨释放。因为任职大夫,还赏了良田。
此事发生于此役前两年。
公孙尨一直牢记这份恩情,念念于心。听闻赵鞅率领的军士与郑国遭遇战况不利,公孙尨连忙率领五百部下夜袭郑军,抢回赵鞅的大旗,当面归还赵鞅。两人再次见面,公孙尨动情的说道:“在下此举乃是为了报答将军的不杀之恩。”
这是史书上少有的对赵鞅“仁慈”的记载,其余皆是刻薄严苛冷血无情霹雳手段杀伐果断。
从更宽阔的视野来看,位高勋重者,难免手沾鲜血。譬如三国的曹操、比如晋国的士匄,还有此刻的赵鞅。尽管如此,也无法改变他们出色的政治家、军事家的历史地位。毕竟,在宗法制集权统治被当成正统的年代,成功者大都如此。
需要强调的是,他们都不是杀人狂魔。正如曹操和董卓不可同日而语,《史记》上记载的一日杀三百的廷尉也不能跟士匄、赵鞅相提并论。
同样是杀人,是为杀人而杀人,还是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杀人,两者有天壤之别。只有把特定人物置身特定的历史环境,对他们的评价才会公正客观。如果套用今天的标准,这些人全都不是好人,因为他们把他人生命当成自己达到目的的手段,缺乏现代文明对生命的敬畏。
无论如何,赵鞅的一时之仁助了他一臂之力。如同他的先祖赵盾,在被晋灵公行刺过程中,因为一饭之恩救下的一名饿汉对其舍命相救,得以逃出生天。
事过千年,真假难分,不排除史书记录者的一厢情愿。但是我选择相信——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善举没有回报无所谓,本来行善就不该期待回报,否则只能称为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