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这就回厨房里去。”
月娘仿佛浑身被烫了一下,立刻转身走出了高翰章的卧室。
她背对着门口站着,忍了又忍,终于暗暗憋住了眼眶里即将落下的泪水,转过头来看着高翰章。
“我还有最后几句话。不管你愿不愿听,我都要说。
“沈三岳自称懂得《广陵散》,你高大人也自称最懂《广陵散》。在我看来,你们也和当时那三千太学生一样,没有一个人懂《广陵散》。
“嵇康从来没有想过出来做官,更没想过贪图身外之物,心在物外,身与神游,这才有了《广陵散》。
“你们没有一个人有稽康的胸怀!”
听完这番话,高翰章浑身一震,如闻棒喝,整个人都痴了。
月娘却不再理会他,抬脚就走。
这一夜,2个人都在各自的房间里辗转反侧,不得好眠。
从第二天开始,月娘再也不肯正眼看高翰章了。
饭做好了,放在他卧房门口,就匆匆离开,不愿意跟他打照面。
高翰章反倒开始找机会,想跟她搭话了。
可好不容易撞见,月娘连眼睛也不抬,掉头就走,根本不理会。
就这样过了几天,宁静的小院突然大白天闯进了一群宦官和锦衣卫,把高翰章和月娘都带到了正堂。
原来是前来宣读圣旨的。
被关在这里那么久,揭晓命运的时刻终于到了!
“高翰章接旨。”
为首那个圆脸的大太监,展开了圣旨。
“原翰林院修撰高翰章,实无经略之才,妄献治国之策,所献‘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误国误民,朕思痛心。
“姑念你虽才不堪用,尚心存良知,不与贪赃枉法之辈同流合污,能体察治下灾民百姓之苦。无心为过,虽过不罚,故免究你罪。
“命你回翰林院,仍复修撰之职。若怀报国之心,经史子集,从头仔细读去。钦此。”
高翰章只觉得难以置信。
不但没有论死罪,而且连罪责也没追究。
甚至还让他回翰林院,官复原职?
“罪员谢皇上天恩。”
此刻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长跪不起,叩谢皇恩。
“高翰章,我也不说什么了,好生回你的翰林院去吧。”
宣旨的公公笑呵呵地走下堂,将圣旨递给了高翰章。
这时,月娘盈盈上前,行了一礼。
“公公,我是镇抚司的上差从杭州押来的。要是宫里认为我没罪,我就回江南去了。”
“扯淡!老祖宗不是早就有过交代了吗?”
那位公公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他高翰章莫非刚一复职,就要弃了你?”
显然,这位宣旨的公公虽是第一次见,但应该是吕芳吕公公身边信任的人。
不然,不可能知道他对月娘和高翰章的安排。
月娘连忙笑道。
“公公误会了,我与高大人素丝无染,说不上什么弃不弃的。”
那位公公眉头拧得更紧了。
“闹了半天,你们俩还是生米啊?”
月娘抿了抿嘴,低下头去。
“我说了,我与高大人素丝无染。”
“这是怎么说的?老祖宗可是有过交代的。高翰章,你怎么说?”
那位公公转头问高翰章。
刚才还一张菩萨脸,笑呵呵的,现在眉毛立了起来,顿时露出了几分金刚怒目相。
高翰章看着那位公公,欲言又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月娘再一次上前,接下了话头。
“老祖宗要真是可怜小女子,就请安排一条官船,送我回杭州去。”
她又转头朝向高翰章,眼睛却低垂着不看他。
“高大人,卧室柜子里有把琴,是一把难得的古琴,是我从江南带来的。你若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烧了吧。”
黄公公闻言,叹了一口气。
他不再责问高翰章,朝月娘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在几个锦衣卫的陪同下,月娘从房间里拿出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很快也跟着他们走了。
只剩下高翰章站在小院里,手握着代表自由的圣旨,似悲似喜,久久无法回神。
……
离开了诏狱,高翰章才知道,在他与世隔绝的这1个多月里,外面风云变幻,早已不是旧时模样了。
浙江官场20年来侵吞江南织造局财产的贪墨案,和严党官员以“改稻为桑”之名的毁堤淹田案,都被海瑞海知县抓住了证据,一纸奏疏,上达天听。
一时间,清流以此为由头,发动了又一轮倒严风潮。
可是这几个案子涉及人员实在太广。
如果全部彻查,将牵连大明官场大批官员,朝局震动。
更何况,嘉靖皇帝仍然指望着严党继续为他敛财,以解决国库的亏空问题。
所以到了最后,皇帝依然选择了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在他的默许下,严党推出了包括浙江巡抚在内的几位浙江官员,顶下了所有罪责。
这一场从浙江官场掀起的轰轰烈烈的倒严风波,只在水面上激起一些涟漪,又平静了下去。
几日后。
大雨如注。
京杭大运河的码头边,高翰章站在雨里,手里抱着包袱和一只琴囊。
等了许久,远远过来了2顶轿子,停在了码头凉亭旁。
几个锦衣卫模样的人撑伞过去,从轿子里接下了一位圆脸男子,和一位布衣女子。
高翰章看得分明。
那个圆脸男子,就是之前来诏狱宣旨的那位公公。
这些日子他已经打听到了,这是吕芳吕公公另一位干儿子,姓黄。
而那位布衣女子,只要看背影就知道,正是自己苦苦等候的月娘。
黄公公领着月娘走到凉亭里,指着码头上早就停靠许久的一艘船。
“老祖宗打过招呼,一定要把你送回杭州。你现在就上船吧。”
他从怀里掏出了2张文书,递给月娘。
“一张是司礼监的文牒,你拿着它,哪个官府的衙门也不敢找你的茬。
“还有一张银票,是老祖宗给的。你回到杭州,找个僻静的地方住下,千万不要再招麻烦了。”
月娘接过这2张纸,只觉得手里沉甸甸的。
“老祖宗和黄公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黄公公看着月娘满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咧嘴笑道。
“杨一金是老祖宗最亲的儿子,也是我最铁的把兄弟。他做的孽,就算我们替他偿还吧。你也别想太多了……”
“站住!”
凉亭旁值守的锦衣卫忽然大声喝道。
原来是高翰章见月娘来了,忍不住越靠越近,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凉亭边上了。
雨中等候许久,他浑身早已淋得透湿,只能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高声喊道。
“我来给她道个别,还请黄公公恩准!”
黄公公回头看了一眼,自然认出了前几日宣旨时见过的高翰章,转头把问题抛给了月娘。
“你见不见他?”
月娘眼睫微颤,飞快瞟了一眼在雨中狼狈抹着脸的高翰章,嘴唇轻轻抖了一下。
“见。”
她接过锦衣卫手里的伞,冲进雨中,撑在了落汤鸡一般的高翰章头上。
高翰章抬起头。
这对男女,终于再一次四目相望。
“我本不配来送你。也不知说什么好……”
高翰章苦笑一声,把怀里抱着的琴囊递了过来。
“还是借用嵇康那句话吧——‘广陵散,从此绝矣。’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弹琴了。”
正是月娘从杭州一路带到京城,前几日走时又留在诏狱小院里的那把琴。
月娘眼眸中涌起一丝泪意。
但她什么也没说,默默接过了琴囊。
高翰章又解下身上的包袱,送到月娘面前。
“这里是我记的一些琴谱,还有昨日买的几件衣服。这些你要是嫌弃,都可以扔到河里。
“只是包袱里还有几封信,是写给海知县王知县的,烦请你转交给他们,报个平安吧。”
月娘接过包袱,把雨伞往高翰章手里送,被轻轻推了回来。
她最后看了高翰章一眼,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直到上船,也没有留下一个字,没有回过一次头。
只剩下高翰章,在雨中痴痴地望着行船的背影,久久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