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穿着湖蓝色绸衫的女子坐在小窗前,正托着腮,凝眸沉思。
“小姐,老夫人他们已经走了。夜里风凉,您还是快些歇下吧。”
一个丫鬟走过来,轻轻给女子披上了一件外袍。
“别叫我小姐了,我哪里还算什么小姐?”
绸衫女子微叹一口气,转过头来。
正是回到江南的月娘。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丫鬟离开了。
月娘却依然托腮想着心事,一点也没有去睡的意思。
数日前,她坐着司礼监安排的官船,离开京城,回到了杭州。
趁着沈三岳身死,原先手下一大帮人作鸟兽散的机会,她第一时间把被沈三岳扣在手里的母亲接了出来。
一大家子人悄悄换了个地方,继续隐姓埋名。
安顿好全家人之后,她又只身返回杭州。
按照高翰章的托付,找到海县令和王县令,转交了他托自己捎的书信。
这2位县令,当初是由清流举荐,派到江南官场,制衡严党官吏“改稻为桑”之策的。
身后是明明白白的清流背景。
高翰章那个杭州知府,却是被严党举荐的。
照理来说,双方本不应该是一路人。
但在之前改稻为桑的风波中,高翰章出于爱民之心,不肯与严党官吏同流合污。
反而和这2位知县站在一起维护百姓,也因此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私谊。
月娘敬重高翰章,也敬重这2位为民请命的知县。
所以,哪怕这2封信都没有封口,只在封皮上写了一行小小的字——“见信即阅”。
她也没有一点拆开来看的想法。
她只想着赶紧把信送到,为高翰章做完这最后一件事,便隐姓埋名,归隐山野,从此再也不涉足官场权谋。
信送到海瑞海知县那里,一切正常。
可当她把书信送给王知县,对方拆开信看完后,却笑着叫住了准备离开的月娘。
“哈哈哈承蒙翰章信赖,把如此大喜事托付给我!我要是不为他办到,岂不是有负于他?”
“大喜事?”
月娘一脸惊讶。
“怎么?翰章竟没有提前告诉你吗?”
面相和善的王知县笑呵呵地说道。
“他在信里托我为他说媒,愿意娶你为妻!”
什么?
高翰章想要娶她?
这个两榜进士出身的清贵世家子弟,想求娶自己这个辗转伺候过好几个男人的艺伎?
而且,还是在知道了她过往所有的不堪经历,在被她迎头痛骂不懂广陵散、没有嵇康的胸怀,在她刻意疏远、绝情离开之后?
月娘当即愣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知县看她的神色,并没有不愿意的样子,只当她太过惊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便热心地为她推算起良辰吉日,甚至安排好了回京出嫁的行程。
“后日,正好有一艘官船从杭州直抵进京,你可以搭这艘船入京。只是还有一点麻烦……”
王知县摸了摸胡须,沉吟道。
“你身上牵连着不少江南织造局的事情,只怕还没到京师,就会被宫里抓了……”
月娘轻轻摇了摇头。
“这倒是不要紧,我身上有司礼监的牒文。”
“司礼监的牒文?”
王知县满脸震惊,接过了月娘随身带着的那张文牒。
确认过真假之后,他不禁大喜过望。
“这下好了!不管是宫里还是沿途的官府,绝对没有人敢动你!我这就去替你安排官船……”
“慢着!”
月娘脱口而出。
“王知县,您让我……再想想。”
她就这样带着满肚子心事回了家。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又在例行唠叨着。
“家里尽是老弱妇孺,纵有点积蓄,还是缺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容易被人惦记,趁着还年轻,早日择个忠厚老实的嫁了……”
自从得脱大难,一家人团聚,抱头痛哭之后,她几乎天天跟月娘说这样的话,不厌其烦。
要是之前,月娘早就恼了。
可今天,她只是默默听着,一句都没有回嘴。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问题——
高翰章,自己到底嫁,还是不嫁?
在外人看来,自己是这样的艺伎身份,又有那样不堪的过往。
有高翰章这样的人愿意明媒正娶,肯定求之不得,立刻扑上去。
可是……
月娘站起身,取下放在书架最高层的一只琴囊。
这把琴,是当初沈三岳烧尽家中所有古琴时,留下的唯一一把。
在他自焚而死之后,杨一金杨公公受他所托,交给了自己。
而自己不打算再弹琴,原本想留给高翰章的。
却在离开诏狱,出发离京的时候,又被高翰章送了回来。
单看这把古琴颠沛流离的遭遇,就足以知道官场斗争有多凶险!
月娘之所以出了诏狱,就一心想着离开京城,回到江南,就是想要从官场这摊浑水中尽快脱身。
以她在沈三岳和杨一金身边几年的经验来看。
这次浙江官场掀起的倒严风潮,虽然看似平静无波地落幕了,但激起的涟漪绝不会这么快就平息。
严党当政20年,嘉靖皇帝也越来越老了。
虽然依旧倚重严嵩及其朋党,但国库亏空年年不降反增,皇帝的不满之意日渐浓厚。
唯一的儿子裕王,却又和清流走得相当近。
加上清流和严党之间的仇怨越积越深,他们迟早会有剑拔弩张的一天。
所以,此刻的京城就是一只不知道哪天爆炸的火药桶。
与之相比,改稻为桑这场在浙江的短兵相接,哪怕死了沈三岳和那么多高官,疯了杨一金,罢了吕芳,都不过是场小打小闹。
而在那些庞然大物面前,自己这个小小女子,又算得了什么?
这次能从这一摊浑水中侥幸脱身,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在回江南的船上,她就曾经暗暗发誓——
只要能平安到达杭州,与家人团聚,那个京城,自己打死都不会再回去了!
如果没有高翰章这封信……
月娘忍不住走到衣柜边,取出一个包袱,轻轻打开。
这是她离开京城的时候,高翰章为自己雨中送行时给的。
在船上时她曾匆匆看过一眼,见的确只是一些普通衣物和琴谱,就收了起来,没再细看。
此时此刻,她忽然想好好看一看高翰章留给自己的临别礼物。
她轻轻摸着包袱里的一件件衣服,都是京中女眷日常穿的款式。
材质虽然普通,但颜色纹样都清新雅致,一看就知道挑选的人用了心思。
“啊!这是……”
月娘浑身猛地一震。
放在最下面的,是一条清水碧色的棉布裙,通体上下没有一点纹饰。
但除了面料,和自己第一次见高翰章时穿的那件几乎一模一样!
她还以为,那场美人计是他最大的耻辱,恨不得从来没遇见过自己。
原来他其实在心里记得那么清楚?
她又翻开了那叠琴谱。
放在最下面的,正是《广陵散》。
里面自己曾经反复弹错的部分,被墨笔圈出,旁边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标注。
月娘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江南织造局的琴房里,2人初见时为对方弹奏的那曲《广陵散》,在耳边久久回荡。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这样的身份差距,没有那些过往的牵绊。
仅仅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她到底愿不愿意嫁给高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