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无意天下, 何必在年前他与秀宁离家的时候就将太原一带经营得那般无懈可击?
又何必在这一回看似随意带上元吉离开的时候, 就安排下足以应对连番剧变, 将关中彻底握到手心的筹谋?
李世民绝不相信他阿爹会无意天下。
——李世民确实没有看错。
——宫九确实曾经意在天下。
——可惜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
宫九毫不犹豫:
「我确实瞩目天下。不过你阿父既想要一个没有皇帝的天下,那我必定会给他一个没有皇帝的天下。」
李世民:「……」
李世民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
不是他不敬尊长,实在是裴寂的长相也就是那样了吧?
褒姒当年也不过是叫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罢了, 怎么裴寂竟能叫他爹连天下也不要了?
不,不只是连天下也不要了,
而是比不要天下更没有理智的,
一边准备拼死拼活打江山,一边还准备好江山到手之后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废除帝制。
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吃力不讨好能形容了。
简直是怎样的一种颅内重疾?
李世民控制不住的,
先是把「裴寂」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主要关注他阿父的容貌气度;
又把「李渊」也仔仔细细端倪了好一会, 主要关注他阿爹的目光是否清明、神智是否清醒。
很可惜的是, 「裴寂」虽说确实容貌不过区区中上,气度却着实不凡。
「李渊」偏偏还目光清明、神智清醒。
清醒得叫人绝望。
但李世民毕竟还是李世民。
哪怕亲爹骤然之间变得他差点不敢相认,李世民依然坚定坚毅地在绝望的泥沼之中,找到「杀出重围」的「路」。
「阿父的心是极好的,可会不会就像他之前为他人担忧的一般, 明明好心, 却未必办得下好事呢?」
「禹与尧舜孰贤孰愚, 世民不敢妄言。然家天下至今多少年?岂能是想废除就能废除的?」
「世民读史时常有思量,始皇焚书何等手笔?而今大行天下的,不也依然是儒学吗?」
「阿爹便是不惜自身,不惜李阀数百年基业,难道也能捨得阿父白背一身千古骂名?」
李世民说得情真意切。
他也确实情真意切。
瞩目天下的野心和抱负是真的,不捨得李阀数百年基业也是真的,
可不愿意「裴寂」白费力气、空背一身骂名的心思,却也是真的。
把个宫九都听入了神。
向晓久更是不知何时将注意力从与徐子陵的谈话之中扯了出来,悠悠嘆了一口气:
「史书误我,传言误我哪!」
他这话着实有些没头没尾的,徐子陵都只以为他是在继续之前那个武王伐纣的话题,一时陷入沉思。
唯有宫九才晓得,向晓久不过是在感嘆后世只爱说什太宗皇帝善于纳谏,偏偏不提这劝谏人的本事也着实厉害罢了。
双九望向彼此的眼中没有太明显的笑意,却是显而易见的温柔,和别人读不懂的默契。
徐子陵大半心神仍沉浸在猝不及防被科普的历史真相中,但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格外想念他的好兄弟寇仲了。
虽然他和寇仲也才分别没多久。
李世民同样看着双九,可比起徐子陵对兄弟的思念,李世民只觉得心头一紧。
宫九才不管其他人怎么看、怎么想,只管安慰向晓久:
「现实和想像,总是会存在一些差距的。史书如此、流言如此,哪怕就是站在你面前的人,耳闻目睹也未必就是真实。」
李世民顽强挣扎:
「现实和梦想的差距更大……」
宫九斜睨他一眼,惊人的气势随着那一眼直冲李世民而去,然而曾经连师妃瑄和婠婠等都震慑住的气场,却没能压下李世民的据理力争:
「众生平等是很美好的梦,但现实是,没有皇帝,没有统一的声音,只会将天下置于门阀混战之地……」
李世民是个很有野心和抱负的人,可他这时候的竭力抗争,也不仅仅为了自己的野心和抱负。
甚至不仅仅只为了李阀数百年基业。
他好名,爱权,却也是真的心繫天下万民。
他是真的打心底里不认为没了皇帝,能叫天下更和平,能叫百姓更富足安逸。
宫九缓缓收回气势,向晓久递给李世民一方帕子和一小瓶子丸药:
「如果在当今世道,就直接废除帝制,那确实只会叫天下大乱……
不过这些我和你阿爹会商量出合适的实施方案,还有像是子陵小友这样志同道合的人查漏补缺,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阿九有时候是太急躁了点。不过男孩儿摔摔打打才更壮实。你先吃一粒药丸再好好调息一番就好了。」
李世民恭敬接过。
先擦拭干净嘴角处溢出的血,又毫不犹豫地吞服了一粒药丸。
完全没有查看药丸成分的意思。
那药丸子也确实没辜负李世民的信任。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远远超出李世民期待值的。
刚一入口,就是一股子清泌微辛的药香从嘴里漫开;
吞下去之后,更是迅速从肚腹中涌起一股暖流,迅速漫向全身经脉,不过须臾,就将他在宫九气势之下伤到的经脉脏腑修复了足有七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