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百官点卯,候在御街外时,便能见到他们披麻戴孝,哭天抢地地团聚在门口。
他们把登闻鼓敲得震天响,早朝时也能余音绕梁,等散了朝他们依然在,硬是从早敲到晚。
也曾有过太监和御林军来赶人,他们誓死不从,说是要不然就血溅登闻鼓,要不然就一直敲到面见圣上为止。
皇上本就患有头疾,被他们吵得宿不能寐,一阵阵的头痛脑热。
实在忍无可忍,只好在第四日,早朝时派人把他们请到了乾清宫里。
百官肃肃,群列两侧,杜中堂家人一身孝服,从夹道里快步走上前来。
他们之中男女老少齐全,一家十口人,全都在这里了。
最小的孩子莫约十岁的年纪,已经上了一阵子学,知书懂礼,他对着皇帝就要跪下行礼,又被身边男人拽起,抱在怀里。
圣上龙颜沉下。
何木华眼睛一瞪,拂尘一甩,掐着嗓子喊:“大胆!面见圣上,为何不跪?殿前失仪,乃是大罪!”
“昏君!”领头一中年男人大喝一声,怒目圆睁。
“放肆!”陆定羲迈步上前,铮然怒斥,“天子座前,岂容尔等口出狂言!来人!拉下去!”
唰然一声,寒光陡亮,长剑拔出,满堂惶寂,皆触目惊心看那男人。
男人举剑指天,声音洪亮:“此乃先皇赐给家父的尚方宝剑,上斩昏君,下斩佞臣!”
见尚方剑,如见先皇,饶是陆定羲也不敢擅自动作,只好看皇上眼色。
皇帝脸色不变,淡淡道:“殿下何人,报上名来。”
男人手持尚方剑,回应:“家父杜飞生,我乃其长子杜通蘅。”
皇帝又问:“你们又敲登闻鼓,又持尚方剑,到底意欲何为?”
杜通蘅直言不讳:“家父自先皇起,便对大雍尽忠尽孝,曾下三次江南统治私盐,也曾入陕数月治理大旱,更为大雍把为祸民间的北钊党人连根拔起!
家父为官数十载,政绩显赫,清廉半生,被先皇特赐尚方剑,何等殊荣!
他生怕功高震主,所以半退朝堂。家父明白廉则生威,无欲则刚,过刚易折。
因此也的确收受贿赂,可所受赃款大半上缴国库,其余全部建立私塾,所有流水皆登记在案,一查便知!
可陛下您却黑白不分,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把家父的头砍下事了,害他背负千古骂名!在这乾清宫百官,能有几个清官!您让我怎么不恨!”
一番话说得震天动地,感人肺腑,说至杜中堂死状,杜家十人俱是潸然泪下,以泪抹面。
季书冉对杜中堂所知甚少,只知道是内阁高官,听他所言,才肃然起敬。
可也正是因为杜中堂官望太高,听他所言,又建立私塾,民望想来也是不低。
这样的人竟是太子一党,叫皇上如何不防,如何不怕,难怪火急火燎要砍下他头。
杜通蘅说得言之凿凿,涕泪横流,等着皇帝的回话。
皇上沉吟片刻,道:“贪官污吏,徇私枉法,经你口中所言,竟变得如此冠冕堂皇。你又说杜飞生建立私塾,可知官员经商乃是大忌?
殿前失仪,又出言不逊,佩剑上殿,更是罪加一等。来人,先将这十人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御林军早已等候多时,只等皇上发话,便箭步上前押住众人,拖出乾清宫。
杜家十人只是哭泣,并不喊冤。
临了离开宫殿,那杜通蘅最后哭腔高喊:“父亲在牢里说的没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杜通蘅最后所言,季书冉又何尝不感同身受。
当初面对许知白屡次三番陷害自己,仗着太子这座靠山横行霸道,自己也曾遭受同等屈辱。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自己四面撞墙,撞出一条生路。
诚然,杜中堂是有罪的,杜家也知道皇上在杀鸡儆猴。
只是他们不懂,皇上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久,怎么会突然发难,一下杀了两朝元老的人物。
一场闹剧落幕,乾清宫又恢复往日冷清,对比之下,更显寂寥。
皇帝不咸不淡道:“诸卿可还有本启奏?”
眼下皇上刚被人指着鼻子骂娘,正在气头上,任谁出去说什么都要被碰一鼻子灰。
既然知道是自讨没趣,也自然无官上奏。
群官之中,一名清瘦文官抱笏上前,季书冉恭谨道:“启禀圣上,臣有话要说。”
皇帝垂眼看去,见是季书冉,便缓和了三分颜色。
季书冉是季贵妃的侄子,又在朝堂上为皇上屡出奇招,为他解忧,因此很得圣上的青睐。
皇帝点头道:“准。”
季书冉直起身子,抬头看向九五之尊,“臣以为,不可重罚杜家人,甚至不可罚。”
此话一出,龙颜愠怒,“朕还未曾对其定罪,你倒是安排起朕的行事了?”
陆定羲凝眉看着季书冉,也一时吊起心眼。
“微臣惶恐。”
嘴上虽说惶恐,季书冉仍旧不卑不亢地回,“臣方才听闻杜通蘅所说,杜家常年建立私塾,传师授道。
经历过北钊之乱,皇上应该知道文人笔杆子的厉害。他们怀才不遇,便借物喻人,抹黑朝政、脏污朝纲,闹得满城风雨,俨然文人起义的架势,当初还是杜中堂彻底根除此事。
如今杜中堂在文人之中的声望极高,臣已在民间听闻,有文人预谋给杜中堂洗冤。
若在这个时候,皇上重罚杜家,甚至灭门,只会坐实他们心中所想,认为陛下做贼心虚……”
「做贼心虚」四字一出,龙颜震怒!
皇上劈手砸下手边一摞奏折,几本折子砸到季书冉头上,划破皮,鲜血涌出,流到眼下。
陆定羲惊心一跳,旋即瞪目龙椅,眸色沉沉,已然含怒。
只是皇上被季书冉气得说不了话,气喘不已,未曾发现皇太子的失仪。
幸而皇上一时半刻说不出话,季书冉依然继续说:“当今科考制度难如登天,怀才不遇的文人数万万。
如若他们借机寻衅滋事,千万文人的口诛笔伐,唇枪舌剑,恐怕比之当初北钊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泰山封禅大典又迫在眉睫,切不可闹得举国不安,有损圣威。”
此话并非满口胡言,也不仅是为杜家人脱罪,季书冉甚至并未针对杜家人任何言行,进行洗白。
这番话字字句句从国家大义出发,只为治国安邦,别无他心。实在玲珑剔透,让人挑不出错来。
皇上虽然头疾愈重,许多事已经想不明白,可他说的这段话还是能听出其中含义的。
是忠言,却也逆耳,大逆不道敢辱君,皇上也已经亲自罚过他血流乾清宫,也不好再做计较。
皇上沉住气,显然是已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不置可否道:“季书冉,朕是把你封错官了。你不应该做御史,应该做谏官,朕看你倒是熟练得很。”
季书冉顶着满脑门的血,颔首回:“不论是御史还是谏官,臣只愿为君分忧,做皇上的肱股之臣。”
这种官腔,皇帝已经听得耳朵里生茧,摆摆手让他退回去。
见皇上颜色缓和,季书冉自知是说到点子上了,应该皇帝不会再为难,心中这才稍安。
毕竟季书冉的大戏,还需要杜家配合,这倒反而送他一个人情。
季书冉站回自己的位置,抹了抹额上的血。
方才紧张不觉得,如今才顿觉酸痛难忍,激得他一阵龇牙咧嘴,嘴里嘶嘶地倒吸凉气。
陆定羲瞧他脸色,面容凝住,只是破皮就疼成这样,那断腿呢?
意识到自己心思有误,陆定羲立刻清理思绪,恭正端立。
今天的早朝太过热闹,杜家人和季书冉你方唱罢我登场,把皇上已是扰得不可开交。
再次问过可有本上奏之后,皇上便拂袖散了朝。
皇上一走,群臣便向着季书冉潮水般涌来,对他好生一顿关怀。季书冉捂着头,堪堪与人交际,言称只是小伤,不足为奇。
季淮昌扶着儿子好半天才出禁门,只想着快些回府寻大夫来医。
上轿之前,一名太监快步到父子二人跟前,弯腰掏出一瓶药递给季淮昌,道:“这是皇上赏赐给季大人的,治外伤的妙药。”
他又从袖中掏出另一瓶药,直接塞进季书冉手里,低声道:“这是太子殿下赏赐的,托我给您带来。”
季书冉倒是奇怪,陆定羲怎么突然主动讨好起自己来,但总之这样更方便自己取他信任,便从善如流收下。
回家后,季淮昌立刻派人去请大夫。
幸好只是皮外伤,又是奏折那样轻便的物件,因此季书冉伤得不重,包扎后等结痂蜕皮就好。
今日的惊喜颇多,福生把蓖麻子油已经从春香阁取回来,正存放在洗云斋的书房里。
季书冉大喜过望,顾不得头上的伤,立刻赶去。
书房里的蓖麻子油足有三斤,已经十分够用,还能剩下许多,季书冉兴奋不能自已。
福生不大明白,“少爷,这个油到底有什么用啊?”
季书冉神秘一笑,取了一支干净的毛笔,沾上蓖麻子油在宣纸上写下「福生」二字。
油渍淡黄,但风一吹,便杳然消失,福生依然不明所以。
季书冉取出火折子,另取一张宣纸出来,烧烬,纸灰落在写着字的宣纸上,竟然字就如此显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