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美,小不点被爸爸打伤了,你要不要回家看看?」
打伤了?
伤得怎么样?
林家美含着眼泪挂掉刘心打来的电话,一颗心就像跌落了谷底。
心里对爸爸充满了怨恨,压抑的、沉重的、悲痛的、愤怒的、苦涩而无奈的。
各种复杂的情绪填满她的心间,悲伤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
第一次。
她恨起了自己心爱的爸爸。
恨他为什么狠下心去伤害小不点。
恨他为什么要摧毁这个家。
恨他为什么要让人活得如此绝望。
她恨他!
非常非常的恨!
恨他为什么没有死!
恨他为什么要活着摧毁美好的一切!
她恨他!
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
她恨不得他死!
他死了,这个家就可以过得安宁!
他活着一天,这个家就永无宁日!
死了,小不点就不会受伤!
死了,妈妈也不用活得那么悲苦!
死了,所有人都解脱了!
他为什么没有死!
为什么要活着伤害小不点?!
小不点现在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还有妈妈……
妈妈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吗?
想到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是爸爸,她甚至涌起了一种抗拒见他的心理。
她不想见他。
一点都不想见他。
她好讨厌这样的爸爸!
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一个丢失了人性的爸爸!
她的心情好复杂,越想越难过。
那种无助的悲伤汹涌地向她袭来。
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把她整个人都淹没。
她仿佛掉进黑暗无尽的深渊,四周黑压压的一片。
找不到一点带着希望的光。
因为这个家。
从爸爸病的那一刻,就封死了所有的路。
她不知道明天将要面临着怎样的局面。
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把所有的灾难都降临在他们的头上。
她躲在洗手间里哭了好久好久。
擦掉眼泪又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因为她现在还在上班。
晚上又没有回家的客车。
她只能回到她的工作岗位,含着眼泪,咬着牙也要完成她的工作。
因为这份工作是全家人的饭碗。
她不可以把工作都弄丢了。
含着悲伤的眼泪,渡过了无眠的一夜。
林家美不知道爸爸伤害小不点这件事,轰动了上下三村。
当她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家门口聚集了几十人,有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有本村的、邻村的,把门口围得密不透风。
当围观者看到她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纷纷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看着那些熟悉的,还有不熟悉的面孔,把目光齐刷刷地转移到她的身上。
林家美挺直背嵴,仰着头,鼓起勇气一步一步地从他们的身边擦肩而过。
她早就做好了面临着这样的局面。
只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看热闹,看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如何破落衰败。
她想。
昨晚哭也哭了个够。
悲伤早已逆流成河,凝结成冰。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哭了。
各种预想自己将要面临的画面,她也已经一一地在脑海中过滤,提前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心理准备。
可是抬起的脚步,为什么还是那么的沉重?
屋里传来了哭声,那是(姐姐)林可人悲痛欲绝的嚎啕大哭,慑人心扉的感觉。
狠狠地刺痛着她的心,眼泪差点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每前进一步,脚下仿若坠着千斤。
离家门口只有几米的距离,她走得异常吃力,脚步像凝住似的难以向前迈进半步。
她深深地吸气。
倔强地仰着头。
不允许自己的眼里涌出一点泪花,把想涌出眼眶的泪狠狠地逼下去。
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
不管面临着怎样不堪的局面,都终将要面对。
可是当家里的境况映入眼帘的那一剎那。
她突然情绪失控声泪俱下地哭了出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滑落。
所有伪装的坚强,在这一刻被击得溃不成军。
因为家,已经不是她当初离开时的模样,脏兮兮的,不堪入目。
爸爸安静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低垂着头。
手和脚都扣着粗长的铁链,用几把大锁像个罪犯一样层层地锁着。
脚上还用粗大的铁链捆绑着三四米长,比食用碗还要大上一倍的大木头,死死地巩固着他的双脚。
大伯林四通就在爸爸旁边的椅子上坐着,嘴里吸着菸斗,神情凝重。
有两个穿着制服的公安警察神情严肃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的心绞着痛,痛得有点窒息。
就像有一把锐利的刀刃,对着她的心口一点一点地割着肉凌迟。
曾经对爸爸闪过一剎那的恨意,早已不复存。
消失得无影无踪,涌现更多的是心疼与不忍。
她陪着林可人不顾形象地失声痛哭。
因为家里的情况,比她想像的还要糟糕。
这种悲惨的程度是她的心里无法承受的。
她埋着头哭得很伤心也很绝望。
可是当她不经意地抬起泪眼,瞥向门口那一群看戏的观众。
她突然就停止了哭泣。
那里有太多同情与怜悯的目光,往她们这边投射过来。
她仿佛瞬间惊醒。
她不需要被任何人同情。
不希望自己那么悲惨地成为别人可怜的对象。
成为别人看戏的小丑,茶余饭后讽刺的谈资。
家里已经够惨的了。
爸爸也被人像动物一样锁了起来。
她为什么还要那么懦弱地在人前痛哭,丢尽这个家仅存的尊严。
视线落在趴在椅背上痛哭的林可人身上。
林家美伸出手搭上她的肩,带着重重的鼻音,说:「姐,不要哭了!」
为什么一开口说话,还是那么的想哭,喉咙堵塞得那么厉害。
「呜呜呜呜……」
她这一劝,林可人反而哭得更厉害。
看到姐姐哭得那么伤心,眼泪还是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
林家美带着重重的哭腔,夹着一点责骂的语调,提高了声量:「不要哭了!」
姐,不要哭!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争气点,不要哭了好不好?
不要让别人像看猴子戏一样,看我们家的笑话。
「呜呜呜呜……」
林可人仍然在哭。
林家美也不再劝她,从小她们俩玩耍打架,姐姐都是最容易哭的那个人。
也因此,她曾受过爸爸几次的批评教育。
说她捣蛋,以小欺大,弄得她躲在外面连饭也不敢回家吃。
姐姐也陪着她一起捱饿。
可是那样的一个严父。
让她既敬爱又害怕的父亲。
他现在就像一条狗一样,毫无尊严地被人锁了起来。
爸,您曾经的威严呢?!
那么爱面子的您,为什么要让自己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听到门外有人说:「这样的爸爸不要也罢了!」
不要了吗?
林家美抚心自问。
可他是我的爸爸。
是养育我们成长的功臣。
现在怎么可以,因为病痛犯错而弃他于不顾。
她做不到。
她现在连恨他,都恨不起来!
一点都恨不了!
所有的恨,都化为心疼占满了她的心间。
她转身来到爸爸的面前。
看着他脚上捆着的大杉木,树皮已经剥光光。
整条浅黄色的杉木都是滑熘熘的,一看就知道是刚刚从山上砍下来的。
爸爸低垂着头搬弄着脚上的几把锁头,他的手上和脚上都有擦伤淤青的痕迹,流出的血已经结了痂。
林家美蹲在他的跟前,满眼心疼地看着他,压着哭腔叫了他一声:「爸……」
林爸爸的表情看起来有点难过,眼神躲闪着没有看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把小不点弄伤了?」
您为什么要伤害他?
林爸爸低着头,说:「他们都撞墙进来了,我不想把小不点卖掉!」
小不点的妈妈还没离家出走的时候,村里一直有人怂恿她,叫她卖掉小不点,然后离开这个家。
想到这里,林家美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想到小不点那么小就被他打伤。
林家美流着眼泪问:「您怎么下得了手?」
他可是您的孙子!
是您平时连打一下都捨不得的小不点啊!
爸,您为什么要犯下这种不可饶恕的错?!
林爸爸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林家美坐在爸爸的旁边,好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爸爸抬起头来,她才发现爸爸默默地流了眼泪,眼球红红的,有点血丝。
她的心一阵抽痛。
如果不是病魔的折磨,爸爸不会变得如此落魄。
一向善良的爸爸,也绝不会做出一些伤害小不点的事。
「爸,您的眼睛怎么了?」
为什么您的左眼那么红?
为什么您的眼泪夹着血?
她看着爸爸红红的左眼,看着从里面流出像血又像泪的液体。
心中涌起无数个疑问。
林爸爸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林家美从手袋里拿出纸巾,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着一点一点从眼睛里渗出来的血泪,心里满是心疼。
「疼不疼?」
您是不是受伤了?
伤到了那里?
林爸爸摇摇头,依然一声不哼地保持沉默。
她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在忏悔。
不知道爸爸是不是病得连疼的知觉都没有。
问他什么也没有说。
她也没有把这些夹着血的泪液放在心上,因为爸爸现在好好地坐在她的眼前,没有什么异样。
一个警察突然来到爸爸的面前。
二话不说,扬起手上的木棍就往他赤着脚的腿上打。
手起棍落地打了一次又一次,就像打的不是人一样。
根本就没有把爸爸当成一个人来看待。
也许,在他们的眼里,爸爸根本就不是人。
可他是她的爸爸!
每一道落在爸爸身上的棍子,就像打在她的身上一样疼。
这种痛蔓延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穿心破肚。
看着爸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任由一道又一道的棍子落在他的腿上。
她的心既痛又难受。
她真的很想冲上去,推开那个公安警察,叫他「不要打了!」
人都已经锁了起来,为什么还要打他?
打他又能怎么样呢?
如果他真的有理智,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