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妈妈从不归山回到了家。
林四通知道林妈妈饿着肚子没饭吃的时候,把家族里的女人骂了一顿。
「知道她经常没饭吃,你们就不会拿点饭给她吃?有亲人好像没亲人一样,你们这些女人是干嘛的?」
女人怯怯地说:「她老公那个样子,谁敢去给她送饭!」
谁都怕惹来麻烦,他可是个疯子!
「送点饭给她吃,四海就能把你给吃了?你们这些女人,一点用都没有!」
接到林四通打来的电话,正在工作的林天佑从海川赶了回来,忧心忡忡地对林妈妈说:
「妈,家里的情况我们现在是改变不了的,爸爸变成这样我们也没有办法,凡事您都要想远点,万一您出了点什么事情,我们怎么办?不管怎么样,您都要想想我们。」
他也想逃离这种糟糕到令人窒息的生活环境,却又无法抛开肩上的责任而选择远离,因为人不可以自私地只为自己。
哪怕病中的父亲把他当成仇人般诅咒辱骂,极其难听的话语不绝于耳。
他也无法撇下毁掉一切的父亲不管不顾,只能处处迁就,不敢去触犯父亲敏感的神经。
但是这样的家庭氛围,无形中笼罩着一种让他喘不过气的压抑。
林妈妈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在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容易。
林天佑又说:「妈,如果连您都想不开,这个家还有什么可以让我们坚持下去的?我无法在家天天守着您,希望您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坚强!」
父亲得了这样的病,已经够让人烦恼了,他不希望母亲还像今天这样走上山。
因为他不知道下一次,会不会像今天这样幸运。
漆黑的苍穹挂着一轮弯月,散发出淡淡的银光。
林妈妈蜷缩着身子,睡在床的最尽头,像以往一样,由于害怕枕边人,她的心总是悬吊着,睡不安稳,神魂徘徊在半睡半醒之间。
因为她的身旁躺着像恶魔般的丈夫,他的手染满孙子的血,残忍地夺走了小不点的性命。
从他伤害小不点的那一刻开始,她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
每天都活在丈夫说了无数次『要杀死她』的这种永无休止的恐惧里。
为了儿女她无法离开这个家,也不能懦弱地去寻死,活着又没有一点希望。
因为日夜相对的丈夫,已经让她绝望到极致。
没有处在这种水深火热之中的人,都叫她坚强。
可是谁知道。
她的坚强,已经被恐惧与绝望侵蚀。
没有人知道她也咬碎银牙往肚子里吞,含着血泪,也不敢暴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谁又能对她的处境感同身受呢!
戏外的人,永远都不懂戏内的人的苦涩与无奈。
旁观者,看事情如同看戏,并不深陷其中。
也不能切身地体会到当事人的心理历程,只是以客观理性地去分析对错。
而局内人,却是身心一起在磨鍊,日复一日地在经历,又岂是别人的三言两语便能概括。
很多事情,都是说就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零晨已经过去了好久。
林妈妈始终无法入眠,丈夫坐在床头频繁地抽菸,如果他的疑心没有那么重,没有各种猜疑她的不忠。
她最希望的就是和他分房睡。
关上房门,睡在独立的房间里。
对她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可是为了让他相信她的忠诚,为了让他放宽心,不再胡思乱想地无中生有。
她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与他同榻而眠。
不知道他抽了有几根烟,朦朦胧胧地听到他起床走了出去。
大厅的灯很快便亮了起来,微弱的光线透过门缝映进黑暗的房间。
每次发病,他总是习惯三更半夜就起床,不是坐在床头频繁地抽菸,就是走出大厅走来走去,生怕有人来伤害他。
林妈妈已经习惯他的作息,也只有他不在身侧的时候,她才能心无旁骛安心踏实地睡上一会儿。
「妈,快起来!着火了!」
刚睡着没多久,林妈妈就被林天佑撕心裂肺的惊喊声吵醒。
倏地睁开眼,门外的火光隔着门缝强烈地射了进来,将她的房间映照得如同白昼。
她赤着脚冲出房间,映入眼帘的是熊熊烈火,储存粮食的房间,已经冒起了浓烈滚滚的黑烟,火光灼灼。
灼红了她的眼,也灼痛了她的心。
「叔叔,婶婶,大伯,着火了,快来救火啊!」
「噼里啪啦」的火焰声,夹着林天佑几声悽厉的呼喊,打破了流星村静谧的夜晚。
听到叫喊声的邻居,从四面八方火速地赶来参与灭火。
有的人泼水,有的人搬来梯子爬上屋顶,把瓦片从横樑上踢落,以免火势蔓延到另一边去。
林妈妈看着熊熊烈火,悲痛欲绝地嚎啕大哭。
这是她辛辛苦苦努力一辈子,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家财,省吃俭用置下来的全部心血,瞬间被烈火吞噬,化为灰烬。
林天佑把小辉放在安全的地带,然后头也不回地爬上梯子,不顾一切地去扑灭沖天而起的猛火。
忽然间,火焰被一阵风吹往另一个方向窜去,势不可挡地向其他的房间迅速蔓延,伴随着林妈妈悲天怆地的哭喊声,越烧越旺。
『噼里啪啦』的声响,伴着沖天而起的火焰光彩夺目,像一只凤凰冲破黑暗的云霄,在空中如同烟花般盛放,璀璨耀眼。
「哗,好漂亮啊!」
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在欢呼。
很快又被「噼啪」声淹没。
但还是被耳尖的雅兰听到,她斜着眼睛扫视了说话者一眼,嘴角不由的嘟了起来,带着些许的轻藐,心中愤怒地腹诽:
「家美姐家里已经很惨了!她还笑得那么开心,太衰了!」
浓烈的火焰无情地燃烧着,火势凶猛,火光一窜一跳地闪着,忽高忽低,仿佛撕破天际的夜幕,冲出黑暗的束缚飞腾出去。
大火在天亮后被扑灭,火光扫过的地方,就像吞噬一切的舌头。
所过之处,便成了一片烧焦的废墟。
所有的粮食,以及家具,在这一场大火之中变成灰烬。
家里已经彻彻底底地断粮,处境困窘,陷入了穷途末路,山穷水尽的地步。
房子也已经烧毁了一大半,美好的家园,遭受到烈火的破坏,变成了一片废墟,到处瀰漫散发着烧焦的气味。
村里的男人又聚在一起进行商议,大多数都是感嘆着林天佑一家人遭受的不幸。
个别人强烈要求林天佑把林爸爸重新关起来,软硬兼施地层层施压。
这种无言的压力,让林天佑压抑得喘不过气。
他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关与不关,都潜伏着一种危险性的存在。
如果再把父亲关起来,万一他又走出来。
那该怎么办?
把父亲惹恼了,他会不会有一种疯狂报复性的强烈心理?
毕竟疯子,都是失去理智的人。
林天佑不能不思及到这个严峻的问题。
他不敢贸贸然地去冒这个险,囚禁与否,都处于一种两难的境地,进退不得。
如果把父亲关一辈子的话,所有的后顾之忧都会免除。
可是,万一呢?
万一激怒了他,发生点什么事情。
谁也负不起,这个关乎到人身安全的责任。
他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因为这一盘棋,从落子的那一刻开始,就陷入了一种死局!
村里有三个男人出于怜悯或同情之心,给林天佑捐了款,邻村的一个同龄人也捐了五十元。
林天佑拿着四个乡亲资助的一百八十元,心情沉重得如同大石巨压。
他拿出纸张,认真地记下捐款人的名字。
心中暗自发誓:若天不绝我林天佑,来日必报你们今日的援助之恩。
直到下午,心情平伏了许多的林天佑,给林家美打去电话,叫了一声「小妹」之后,便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所有的话语,如鲠在喉,欲说难言,堵塞在喉间无法继续往下说,心底仿佛有一股情绪在发酵。
「哥,怎么了?」
林家美的神经紧绷了起来,因为她特别害怕接听家里打来的电话,无事不来电,来电即有事。
这一点已经成为了习惯。
「哥!」
到底怎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这是怎么了?」
林家美叫了几次之后,静默了许久的话筒里,终于传来林天佑的声音。
「昨晚,爸爸把我们的家都烧毁了!」
简短的三言两语,蚀骨穿心。
他每说一个字,林家美的心就揪紧一分,痛增一倍,仿佛所有的字词,都化作一把锋锐的利箭,狠狠地插在她的心口,直至鲜血淋漓。
脑袋「噏」的一下子变得空白,如遭巨噩,晴天霹雳,内心悲痛难受的她瞬间泪如泉涌,哽咽着哭了出来。
「那我们怎么办?」
连家都没有了!
我们该怎么办?!
也许是听到她的哭声,话筒里的林天佑,也无法抑制地哭了出来。
然后「啪」的一声。
他挂断了电话。
林家美忍着眼泪站在话机旁边等,电话很快又响了起来。
话筒里传来的,是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
妈妈的话语,声声俱泪。
林家美压抑着的泪水,像缺堤的洪水般无声地滑落。
如同她的心,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下沉,沉落到充满绝望的万丈深渊。
她努力了这么久。
这个家,最终还是走向灭亡!
她以为,一切都会变好。
可惜,一切都事与愿违!
「不管我去到哪里,你也不要去找我!」
妈妈透着绝望的哭声,连同那些带刺的字词,从脑海一直贯穿到她的心口,狠狠地刺痛着她的心。
她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哭出声,隐忍着眼泪静静地听着,仿佛听到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地破裂。
再也发不出一言半语。
再也不敢说些挽留妈妈的话。
哪怕不舍。
哪怕心痛。
哪怕并不愿意让妈妈离开这个破碎的家。
但又有什么比起妈妈的性命,更加重要的呢?
完整的家庭,与妈妈的性命相比。
她宁愿放手,让妈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