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两位师侄退至殿门时,玉枢真人轻叹一声,望着张盛的背影,有些失望,还有些惋惜。自从玉清真人收他为徒,至今受仙境熏陶已有百年,可为何还是这幅——懦弱之态?却是白瞎了一身的修为。
接着又望向柳默,眼中这少年骨质清奇,慧根深种,实乃万中无一之良材,兼之身世多舛,命途堪忧;又身怀异宝,定会惹得他人窥觊;日后必然劫难重重,波折迭起,需得好好栽培他才是。
“只可惜,他不是我的弟子……难道是祖师眷顾,本门天才都要出身剑刃么……”玉枢真人生出维护之心,真不知该怎样待柳默才好,生怕一棋走错而有误他的修行,这样的后生晚辈可不是说有就有的,即便上古至今的修真史中,也可能仅此一家。
“既是筑基大成,想来一般的培元丹已对他无用……”
想到这,玉枢真人唤道:“云龙。”
一名中年道士从殿后应声而出,低头弓腰,敬候玉枢的吩咐。
“你持我令牌去丹房,取两颗‘乾坤造化丹’送上剑刃峰。”
云龙听后,露出吃惊之色,但却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犹豫,接过令牌,立时领命去了。
……
出了五行峰,柳默和张盛折返剑刃。
“师弟,刚才吓坏我了。”张盛面色不太自然,一副受过极度惊吓仍旧心有余悸的模样。
“怎么,难道玉枢师伯平日里很凶的?还是你怕见到师长?”柳默并不认为玉枢真人的和蔼可亲是装出来的,他的确确实实是那种可以令人心生仰慕的有道仙长。
张盛抓耳挠腮,讷讷道:“那个,其实,其实师伯就是掌门仙尊。”他那姿态,跟当初得知杨怀清要造访剑刃时一模一样,柳默看在眼中,心中恍然,原来师兄六神无主、心情紧张时就会有这些个动作。
待张盛说完,柳默问道:“那你怎的不称‘仙尊’或者‘掌门’,却喊他老人家师伯?”掌门地位超然,对于门派内的一切事物都有权过问或者定下决策,即便是归隐坐忘的太虚前辈也不会在口头上落了礼数,总会加上“掌门”或者“仙尊”二字。
张盛连连摆手,道:“不是,师弟,是掌门师伯传音给我,让我那么叫的。”
柳默也是惊讶万分,想不到掌门仙尊也会开这种玩笑。他那么做,只是为了试探自己么?看来修真界中的信任,大都是由怀疑开始的,纵然品行端正身世清白,也免不了他人一番猜忌。修真之人各怀心事,心术叵测、暗藏狡诈者不在少数,柳默见识过,也被人谆谆教导过。
“这人与人之间想要倾心相对,恐怕比杀掉对方还难。”柳默只觉除非能有颐轩那种能识人于无形的的本事,否则就总要防着别人一手,若不是颐轩无情无欲,对谁都是冷冷的,除了慕容沁等寥寥数人以外,自己当可与她亲密无间。
柳默看向身旁的师兄,当与他那清澈的目光相对时,心中不由尽显柔和。若问如今宗门内有谁能令自己竭诚以待,师父、师兄、杨怀清应当都在此列吧。
“你怎么了?”见师弟有些出神,张盛忧心忡忡,“我,我本想提醒你的,可,可是……”
柳默截住他的解释,道:“掌门师伯那样做是对的,师兄理应遵循他的吩咐,否则不但掌门师伯不豫,我也会跟着别扭。”
张盛听他这么说,登时放下心事,原本他还因没有出言提醒师弟而担忧不已,怕他知道后再也不理自己,谁想自己懵懵懂懂间竟做了一件对事?起码,师弟是这么认为的,他可比自己聪明多了,为人处事更非自己能比,既然他说是对的,那就一定是对的吧!
张盛一扫忧虑,展颜笑道:“师弟,掌门师伯讲的可比云霄师兄好多了,我都听得入神了呢。”
“嗯,我也是。”柳默点点头,自己这位师兄天真无邪、单纯善良,百多岁了还是一副小孩子心性,自己能否影响到他,令他开窍?恐怕这与以道悟法似的,同样很难吧。
两人回到剑刃峰,柳默提议道:“不如咱们去见师父吧,好将今日收获说与他听。”虽然玉清真人对诀文不以为然,但柳默仍想听到他的教诲。
张盛道:“好,以前没有师弟时,我每天都要去竹林向他老人家请安的。”
柳默一愣,想起第一天来到剑刃峰的情形,当时师兄确是在竹林的。柳默这才明白那不是巧合,只不过有些事自己不知道罢了。自己入门以来确实对玉清真人少了些恭敬,看来有些东西还应向师兄多多学习。单是“心诚”一项,自己就欠缺太多,太容易被主观思想所左右。无论玉清真人是否喜欢,自己理应去做才对。
如果师父最近在剑刃峰感到孤独的话,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
玉清真人一如既往半躺在竹林边的长椅上,喝着酒,哼着调,一副悠然自得之态。见状,柳默心想,当是自己多虑了,这样一位有情调的老人家,怎会被寂寞缠身?
这回玉清没有着急离开,或者早早赶两人走,而是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小半个时辰。张盛面对玉清远不像对其他人那般拘谨,或许是已经将其当做亲人看待吧,此时又多了个师弟,虽然依旧是柳默唱主角,张盛也能时不时插上几句嘴。
“临别时,掌门师伯还将这个交给弟子,说是师父能助我们解惑。”
“‘五行剑谱’吗?”玉清单手托过柳默呈上来的玉简,笑道:“真舍得下本钱,看来他很器重你呢。”
柳默曾听杨怀清说过,太虚派论“以剑御术”只有五行峰能与七星比肩。七星峰乃剑圣顾枫所创,能被称为“剑圣”,其术必有独到之处,既然五行峰可与其分庭抗礼,那这“五行剑谱”又怎会差了?
蓦然间,柳默心中猛地一跳,顾妍那美轮美奂的旷世剑舞又清晰浮现于眼前。他恨不得立马开始参阅剑谱,好一观玄妙。谁知玉清却将剑谱纳入怀中,道:“这东西总的无用,你们还是专心悟道吧,多练练精妙天章也是好的。”
柳默大为不解,弄不清师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日前先说“诀文”无用,现在又说“剑谱”无用,那到底什么才“有用”?以道得术岂是那么容易的?自己参道数年,也没从中悟出什么实用的名堂来,还好现今是在仙山,如果在外界,没有法术护身遇上邪魔该怎么办?除了空有一身功力外,其他与在人间观庙中苦修的道士、僧侣有何区别……
柳默的抵制心理逐渐泛滥,内里踌躇不定,不知是否该与师父认真探讨一下这堆问题,再看身旁的师兄,他如今的状况更是证实了自己的观点。
张盛对玉清真人的做法丝毫不以为意,兴冲冲地道:“师父,我的精妙天章已经练到第七重了。”
“将八重境界全部练成才刚刚开始,你兴奋个什么。”玉清灌了口酒,说的不以为然。
“哦。”张盛听惯了师父的语气,羞赧地挠挠头,道:“弟子知道了。”
玉清见柳默不做声,微微一笑,将葫芦内的酒喝了个底儿朝天,才道:“修真之路漫漫,你们俩一个已经开始起步,一个尚未摸到门径,要学的东西可非一星半点儿。但若静不下来,那后面的路也没必要走了。我道家‘静功’追求的是心静,神静,这样才能观得大道之根、之玄、之妙。道之所以与修真者背道而驰,那是因为众生万物都是大道的一份子,你连自己都无法掌握,既得不到众生万物的认可,又怎能左右大道?光想着掌控它,改变它,凌驾其上,不先用心去理解和接受它怎么行?就像一个陌生人强行令你臣服,要做你的主子,你嘴上服了,身子服了,你的真心会服吗?不是抗争,便是毁灭。”
说到这,玉清真人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接着又说:“修真之人本应逆天而生,顺道而行,心若是动的,那道便是静的,尽管它永不停息,你却永远看不到它的真面目。心浮气躁能做成什么?修真,修真,修的是自己,而不是其他。不要只想着索求和掠夺,试着真心付出,当你的心真正超越了自己,当你有能力立世立法,为众生提供万物、为万物缔造众生的时候,你自然就会凌驾于他们之上,因为那时的你——便是‘道’的化身。”
玉清真人自顾自地说了这么一大通,也不理两个徒弟是否用心在听,是否听得明白,将空葫芦抛给张盛,道:“打酒去。”然后躺下,闭目养神。正是应了那句:反正师父讲完了,弟子们爱懂不懂吧。
张盛接过葫芦奔向茅屋,他自是不会有什么其他想法,师父说的就一定是对的,每一句都是法旨,是不容置疑的。柳默陷于沉思,玉清的话如惊涛骇浪一般,对他冲击很大,他开始渐渐地走出迷途,也隐约体会到了圣林和父亲的修为境界。
顺应自然,感悟天道……
逆天而生,顺道而行……
众生则我,我既众生……
缔造一切,化身为道……
“这不正好对应了闻道、逆天、入圣、创世四大修真境界吗?”
其实无论是圣林所授,还是心典所载,或是金书所藏,都在阐述这些个道理,其中也有关于实力和责任的辩证,只不过以前的柳默不懂,也想不到这个层次,玉清那些话再直白不过了,当最后一丝迷茫散尽时,他眼前的道路豁然开朗!
原来,人始终都在跟自己绕圈子……
原来,人要做的,只是跟命运抗争!
柳默怔怔地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经意间,那邋遢瘦弱的身影忽然变得伟岸起来,就像他心目中的圣林那般。只是待欲他有所反应时,玉清那边却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但见老道士侧躺在竹椅上,双目轻闭,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