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阙山算不上高,然而绵延百里,崖壁陡峭。中有长明之水穿流而过,浩浩汤汤。两岸灌丛茂盛,密密实实的藤萝并着横七竖八的枯枝新叶将山岩遮密不透风,也将千百年前盛极一时的辉煌一同风化,腐朽,埋葬。
岁月的长河滚滚而逝,云影翩跹间石壁后深藏的过往早已无人得知,纵有史家万言,也不过被后人当做了真假难辨的传奇。
多年之前,洛凡音与李梦庭,李梦染的导师尚且年少。
那一年,大雨于长明两岸下了整整七天七夜,天雷勾勒出极妖娆的模样,狠狠劈落山崖,狂雨倾泻亦浇不灭漫山遍野的火焰。
那火焰凶猛而诡异,点点从从,纵横于百里尹阙,竟勾钩连做一幅亘古符文。
无数专家学者闻讯赶来,当雨歇云收,焦黑草木坠落,史册墨页里从未被人相信的圣迹如天光乍破直刺眼帘,千年之前的浩瀚梵钟回荡耳畔,摄人心魄。
万佛窟。
是纵然折骨为笔,沥血为墨,千言万言,千卷万卷亦难以描述的旷世绝代。
凡音撑着下巴坐在洞口,第一百三十二遍听导师——钟老爷子回忆当年的惊心动魄。
手中的狗尾巴草绕了一圈又一圈,凡音本着尊师重道,尊老爱幼的美德才没有将一声无聊的哈欠打出口。
没办法,千佛洞的挖掘考古工作历时六十五年终近完成,临门一脚的当口,满以为传说中千佛千面,无上绮丽华奢的最后一窟将掀神秘面纱,没想到杂草清理完毕,狭小洞穴后竟横亘着一道锈死铁门。
于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主儿只好给出开门方案,而后一边抱团蹲在洞口“听老教授讲那过去的故事”,一边等专业人士开门。
凡音到全无嫌弃老教授翻来覆去只讲一件事的意思。
只是……
无人看见,红衣少女微低了容颜,半明半暗的姣好面旁勾起一丝笑意,冰冷而怜悯。那一刻眸中空无一物,却又似纳尽苍生。一如漫山神佛微阖的眼,高高在上,平和温柔。
是何境,何人,何念。又是何朝,何年,何月。这尹阙两岸继承着何等的野心,何等的期盼,何等的虔诚,何等的妄念。
也不过是妄念。
凡音闭眼,手中草芯顿折。
神如何,佛如何,几时应过世人千愿。
凡人呐,你们,当真不是自欺欺人么,又何苦,自欺欺人呢?
她看向倚壁而立的李梦庭。
我的师兄,当你还不是李梦庭的时候……
刻下“玄隐”二字的你,又有怎样的妄念……
李梦庭并未觉察凡音含了淡淡兴味与探究的眼神。
自然,老教授的话他同样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在发呆。
似乎冥冥中缘果相牵,凡音看到洞壁上“玄隐”二字之时,他也望见了那两个银钩铁划的字。
有谁会认不出自己的字?
极少。
而那分明是他的字。
连李梦染也不知,李梦庭幼时初习“隐”字,笔墨落处近乎无师自通的雅正潇洒,却偏偏把一个左右结构的字写做了上下结构。
李父站在儿子无论如何也写不正确的“隐”字前气地直乐。扣着桌子问:“这字有什么难的,嗯?说了左右结构左右结构!怎么就写不对?!照着书抄,抄总抄的对吧!”
然而,抄也抄不对。
那笔和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再不听指挥,只一味刻写着“隐”字——上下结构的隐字。
力透纸背。
李父没了脾气,问儿子:“为什么?”
彼时李梦庭脑中嗡嗡做响,恍恍惚惚间仿佛有一个声音于耳侧断续低喃。
他垂了头,顺从地任那个声音借自己的口吐露心音。
他说:“那人说过,我心上有他一日,便将“隐”字写做上下结构一日。”
他猛地住口,抬眼看向父亲。那个声音对上李父惊诧的眼神后瞬间烟消云散,只余一句未出口的话徘徊灵台不去。
——他说如此,不论他在何处,见了世间独一无二的“隐”字,总能放心。
那日过后,李梦庭的“隐”字再未写错,甚至那不受控制说出的话,也于迷糊间忘得干净。
然而,望见石窟刻字的一刹,记忆苏醒。
李梦庭望着那世间独一无二的“隐”字,胸腔内一股默生情绪翻涌。
这一次,他无比清醒,可那声音仍于耳边纠缠。
他听清了,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极平静地陈述着:他食言了,他无情无义,他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为了所谓苍生。
李梦庭扶紧扣着冰凉石壁,突然低笑起来:神佛,原来也是可以骗人的吗。
“是的。”少女坚定的声音如利刃直斩而下,瞬破混沌。
李梦庭怔愣。
回神时只听自家师妹笑嘻嘻道:“师兄,你念出声了呦。不愧是国风骚……少年啊,研究个佛窟的功夫,师兄的思绪,又拐哪去了?”
李梦庭被凡音一打岔,方才那股怪异情绪再提不起来,神佛诓人之类的郁结在心中转了一圈,自己也疑惑纠结这个做什么。
既不信佛,诓不诓人,又与自己何干?
然而一天之中两次被师妹抓包溜号,到底有些尴尬,李梦庭抓抓头发,正色道:“我没想什么啊。”
“真的?”
“比珍珠还真。”
李梦染这时从凡音身后冒出来,抓小孩一般一提凡音袖口:“走了阿音,我陪你聊天。不可以打扰哥哥。”
好吧,重点在于不能打扰哥哥。
某狗懒懒抬了爪子,掩饰住拼命上扬的嘴角。
似乎看着某人被当做小孩子哄是一件足够让它笑地死去活来,乃至以此度过残生的事。
凡音一脸微笑。
要不是这货这个世界寄托在布偶上,本殿早就吃完狗肉火锅了。
不过也没事,回去再吃也一样。
幽冥火火候掌握得更好呢。嗯嗯。
被梦染拉走的时候少女似笑非笑,探头玩笑般叮嘱李梦庭:“我说师兄,你记住。神佛骗人,一骗一个准,你可小心啊!”
话音未落,李梦染一巴掌拍上凡音前额:“不许废话!”
凡音委屈揉额,扑过去卖萌:“染染,你如何忍心打我。”
李梦染哼了一声:“我不忍心,你起来站好。”
凡音扒拉得更紧:“一听便是敷衍我,我要你认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