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醒来,云起自己都不敢相信。
头一次,看了这么着迷的小说,也猜到些许情节,却不曾做梦。
然而,昨晚一口气看完的那些信,里头,包括一小个细节,还始终在云起脑子里萦绕。
第一次,有偷偷想带一本小说到学校的想法。
云起盯着手上那本,此前扉页神秘,此刻全然有趣的书,犹豫不决。
要带吗?
不能带的,万一被发现看闲书,估计得被老师批评,被责骂的。
可是真的很好看,真的很想知道后面的情节。
维特拿着那把枪,维特见到阿尔贝特,维特面对绿蒂,他的心情到底是如何的呢?他最后到底会怎么择决呢?绿蒂又是怎么做的呢?阿尔贝特又怎么想呢?
尽管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可终究不是后文。
第一次,云起想迫切地知道一本书后续的内容,第一次想要如何偷偷带到学校,甚至想好怎么藏起来,以及如何应对老师。
都已经想到这个点了,云起觉得自己没必要再纠结,那就带一次好了,小心一点,偷偷地看,偷偷地了解后文,偷偷地去证实自己的猜想。
就像是,如鱼得水,迫切相交。
等不及,等不及,云起觉得自己半刻都不太想等了。
她悄悄把卧室的门关上,然后把窗帘拉下,又一再确定不会有人来敲门,才偷偷摸摸地把书放进包里。
背着包走出家门,家人丝毫未察觉,她顿时舒了口气,如一只偷腥的猫儿,傻傻地,嗤嗤地笑着。
走了好远,还是在笑。活似中了千万大奖,那么高兴,那么高兴。
可步伐却轻快而迅速,仿佛要去赶着什么重要的会议。其实,却只是想早点到学校:
——好早点看后面的情节。
一放下书包,她就迫不及待地翻开书,孜孜不倦,神情专注地看着。
打铃了都没有听到。
封殇今天来得有点晚,因为他爸妈回来了,也就没跟着云起一起来学校了。
路过四班的窗边,侧眸装作不经意一瞟,就看到某个人拿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的,连楚依云叫她居然都只是随意地应答了几句。颇有一种,“别吵我,我还要看书”的气场,让人都不忍打扰。
那种专注,那种对书本知识的渴望,那样对书里奇妙世界的欢喜,恰好,是封殇最爱的。
很久以后,封殇却恨死了云起这个一看书,就自成一界的习惯,因为他感觉自己被忽视了,在云起心中都不重要了。那么一本破书,居然还把云起注意力给转移了,还是那种半点都不给他的那种。他觉得自己好委屈,每次都要让云起抱抱亲亲来哄哄(其实是趁机谋福利),云起也知道了,但心里有愧,又还有点心虚,也就每次都默认了。唔,真是被封殇吃的死死的!
此时的封殇,当然只是纯粹的欢喜。
他心里对读书的界定,也是自成一世界般,只与作者,与书里的人物,书里的小天地,自成一方。尽情地翱翔,尽情地游览,尽情地欢悦,在书海的浩瀚世界里,自习自乐,自悲自苦。是书里的某个角色,也可以是书里的多个角色。是书里的主角,也可以是书里的配角。什么都可以,那种精神共享的过程,什么都有可能。
只是,会有一个小结尾。但同时也是新开始的启程,当然,那是在你自己的脑海里完成的。
然而,并非每本书都会带给人如此这般的感受。
封殇不禁有些好奇,什么书能让云起也如此喜爱,甚至不惜带到教室里来观看?
他装作上厕所,假意从窗前经过,又装作漫不经心般,谁也不曾看出的神情,撇了一眼云起手中的书的封面。
他眼睛很尖,即便只是一眼,他也看清了书名。不过,那本书让他有些意外。
然而,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毕竟,那本书……他至少也看了不下五遍。
嘴角悄悄扬了一下,一种隐秘的欢喜,从胸腔溢到心口。
砰,砰,砰,心脏跳得巨快。
好似要从胸腔跳出来,手舞足蹈,都不足以表达他此刻的欣喜。
一离开四班的教室,那种欢悦终于掩盖不住,嘴角渐渐绽放的微笑,就是最好的证明,并且,还在不断地扩大。
五班窗外的某个女生,难得一见此种状态,顿时被某人迷了眼,封殇走了好远了,她还在直呼“好帅”。
封殇是没有注意到,他已然沉浸在那隐秘的欢喜里。
不过,从小被培养着要喜乐不显于形的封殇,在厕所前头的水龙头洗手时,即便他什么也没做,瞬间又调整好了表情。
脸上又恢复了高冷面瘫,至于心里,那就不得而知了。
早自习上课的铃声响了,云起听见了,但是她根本不想管,想着老师估计还要等会才过来,还可以再看几分钟。结果老师一进来,她想法又变了,悄悄拿课本盖住,放在里面观看,好似是不会被发现的。于是,她又继续看着。
已然到了高潮情节,她也看得愈发专心。
“《第二部》”:
“
二月二十日
愿上帝赐福你们,我亲爱的朋友!愿上帝把我的幸福日子收回,统统赐给你们!
阿尔贝特,谢谢你瞒过了我:我一直在等待你告诉我你们举行婚礼的日子,而且打算在这一天,郑重地把绿蒂的剪影从墙上取下来。现在,你们已结为伉俪,她的剪影却仍在墙上!那就让它留在墙上吧!为什么不呢?我知道,可以说我也是留在你们那里了,我对你毫无损害地留在绿蒂的心中,我在她心中占据着第二位置,我愿意,我一定要保留这个位置。哦,如果她一旦把我忘记,我真会发疯啊。阿尔贝特,我这么想,心里是充满痛苦的。阿尔贝特,再见!再见,天使!再见,绿蒂!
三月十五日
我遇到一件倒霉事,因为这件事,我将被赶走。我恨得咬牙切齿!真是活见鬼!事情已经到了无法补救的地步;这只能怪你们呀,是你们鼓励我,催逼我,折磨我,要我接受一个不合我意愿的职位。现在我算尝到苦果了!你们也一样!亲爱的先生,你只要听我像一个编年史作者,简明扼要地说一说事情的原委,你就不会再说:都是我的偏激的思想毁掉了一切。
大家都知道,c伯爵喜欢我,赏识我,关于这我已经讲过一百遍了。昨天我在他家接受了一次宴请,恰好当天晚上,在他府第有一个高贵的老爷太太们参加的聚会;这个活动我事前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有想到我们这些职位低微的人不该跻身这类场合。我在伯爵家里吃饭,饭后我们在大厅里踱步,我跟他谈话,又跟来参加聚会的b上校谈话。这样一来,聚会的时间就临近了。天晓得,我什么也没有去想。这时,傲气十足的封·s夫人进来了,同来的有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儿,那是一只孵化得很好的小鹅,胸脯很平,腰也束得很紧,他们从我面前走过时,完全是一副傲慢贵族惯有的姿态:眼睛向上挑着,鼻子翘得很高。这类人我从心眼儿里厌恶。我本想立刻向伯爵告辞,只等着他从讨厌的应酬中脱身。就在这时,我的b小姐走了进来。见到她,我心中不免有些高兴,也就留下来了。我站在她的椅子后面,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她跟我说话不像往常那样坦诚,而且略带窘态。她的这种表现引起了我的注意。难道她也和这些人一样吗?这么一想,我仿佛受到了伤害,我又想走,但还是留下来了,因为我不相信她会是这样的人,而且希望从她嘴里听到一句使我欣慰的话,还有……随你怎么想好了。正当我思前想后的时候,厅内已经挤满了宾客。其中有f男爵,身穿弗兰茨一世27加冕时的全套服装;有宫廷顾问r先生,现在称作有贵族头衔的封·r大人了,他带着他的耳聋的夫人;那位衣着寒酸的j也不要忘记,他那件老式服装的破损处完全是用时新的布片补缀起来的。这类家伙聚到一起了。我和几个熟人说话,但所有的人都是三言两语,不爱搭理。我想……我是只注意我的b小姐了,所以没有觉察到那些女人在客厅的一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没注意到这耳语也传到了男人们那里,封·s夫人同伯爵说了句什么(所有这一切都是b小姐后来告诉我的),最后伯爵朝我走来,把我领到一个窗口前。
“您知道,”他说,“我们这里的环境很古怪。我发现,客人们见到您在这里,都很不满意。我本人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阁下,”我插进来说,“我请您千万原谅。我本该想到这一点。我知道您会原谅我这种冒昧的行为。我早就想告辞了。”临了我微笑着补充了一句,同时鞠了一躬。
伯爵同我握手,那深情厚谊全在不言中。我不为人知地悄悄地离开这个所谓“高贵者”的聚会,走到外边,坐上一辆双轮轻便马车,驶向m地去。在那里,我站在山上看日落,同时读我的荷马的华丽诗篇,奥德修斯在优秀的牧猪人那里受到款待的一章。一切都很美好。
傍晚我回去吃饭,餐室里还有几个人。他们在角落里掷骰子,台布被撩了上去。
诚实的阿德林走了进来,他摘下帽子,看见我,就向我走来,小声说:“你遇到窝心事儿了?”
“我?”我说。
“伯爵把你从聚会场合赶出来了。”
“让他们见鬼去吧!”我说,“我宁愿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的空气。”
“好,”他说,“你倒一点儿也不在乎。可是事情已经到处传开了,真叫我生气。”
这时我才开始恼火。我想,所有进来用餐的人都在看我,他们都是因为这件事才看我呀!我的肺都要气炸了。
今天,我走到哪里,哪里都有人同情我;我也听到了那些嫉妒我的人扬扬自得地说:“瞧,这就是那些狂妄自大的家伙的下场!他们不过稍稍有点儿才智,就以为高人一头,可以把一切尊卑等级都不放在眼里了。”类似的像无赖嘴里才说得出的话,还很多。
我真恨不得拿一把刀捅进我的心窝。不管你标榜什么“人要有自己的独立判断”,但是那些议论你的无赖一旦占了上风,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忍受得了。啊,要是他们的议论毫无根据,你倒可以不去管它。
三月十六日
事事都让我生气。今天,我在林荫大道上遇见了b小姐,我忍不住先跟她说话。离开路人稍远一点儿,我对她说,我感到她最近的态度伤害了我。
“哦,维特,”她用亲切的语调说,“您是知道我的心的,您怎么能这样来解释我当时的神不守舍?从我一踏进客厅,为了您我心里是多么痛苦呀!一切我都预见到了,要对您说的话上百次来到我嘴边,但我又咽了回去。我知道,封·s夫人、封·t夫人和她们的丈夫宁可退场,也不愿意跟您一起参加聚会。我知道伯爵也不肯得罪他们,现在外面议论得可厉害了!”
“怎么议论呀,小姐?”我说,同时掩饰着内心的惶恐;此刻,阿德林前天告诉我的一切又像沸腾的水一样流过我的血管。
“当时我吃了多少苦啊!”这个可爱的人儿说,眼里含着泪水。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真想跪倒在她的脚下。
“那就请把您心里的委屈说出来吧。”我高声说。
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我激动得不知所措。她擦干了眼泪,一点儿也不想掩饰。
“我姑妈您是认识的,”她开始说,“那天她也在场,哦,她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看着那种局面哟!维特,昨天我强忍了一夜,今天一早就因为我和您的交往,挨了姑妈一顿训斥,我不得不听着她贬低您,侮辱您,我只能为您做一半的辩解。”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利剑,刺穿我的心。她感觉不到,要是不告诉我这一切,那是对我多大的慈悲。接着她又谈到,人们又散布了哪些流言蜚语,什么人因此而拍手称快。那些人早就指责我狂妄自大,低估他人,现在我受到了惩罚,他们自然幸灾乐祸,心中窃喜了。威廉,所有这一切都是b小姐用极富同情心的声调说出来的,我听后愤怒极了,现在仍然怒气难平。我恨不得有一个人胆敢当面数落我,我好一剑刺穿他的身体。见到血,我也许才会心情好一些。啊,我已经不下百次地拿起刀来,想让我这烦闷难忍的心透透气了。据说,有一种宝马,要是它被赶急了,浑身难受,它就会本能地咬断血管透气。我又何尝不时常如此,我愿割断血管,求得永恒的自由。
三月二十四日
我已经向宫廷递交了辞呈,希望得到批准。恕我冒昧,事先没有求得你们的允许。现在,我是非走不可了。你们一定会劝我留下,这我全明白……请你尽可能婉转地把这事告诉我的母亲。我都自顾不暇了,如果我实在帮不了她,那也只好请她先忍一忍了。当然,她一定很难过。因为她看到,她的儿子正策马奔向枢密顾问和公使的高位,现在却突然中断了这个美好的进程,又牵着马退回了马厩!应该留下来的种种理由你们尽管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是要走了。同时我要告诉你们,我要到侯爵的庄园去。侯爵听说我要走,就邀请我跟他一起到他的庄园去过一个美好的春天。他已经答应我,在他那里一切都听凭我的意愿。因为我们彼此都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所以我想碰碰运气,跟他一起走。”
“《补录》……”
云起刚要翻开,发现手中的书突然脱离了控制,她的视线禁不住跟着上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标准的放大的国字脸:
——方老师。
云起被吓了一跳,回头一望,大家都在看着自己,她耳后根不禁有些发烫。
“跟我来办公室!”
方言志抽出书,率先大步走向了办公室。
云起低着头,涨红了脸,小媳妇般,唯唯诺诺着,还是跟了上去。
脑子里,却不是一片空白。
她还在想,维特,最后到底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