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一分不同的是,黑衣男子的脸色是从骨子里渗出的暗冷无情,而灰衫男子强撑的羸弱身躯中虽也透着几分不衰的傲气,可面容里比黑衣男子更多出几分沧桑,是一种经历更悠长的世事后所展现的疲惫,像临渊挣扎了半世的疲惫。
这张疲惫的脸终于多了些生机不再死灰一片,可他眼中的光芒依旧很微弱,很微弱,仿似那无依无靠漂浮在游河里花灯的微小火苗,小浪一翻便能在顷刻将它倾覆。
灰衫男子自嘲般轻轻勾唇,无奈一笑:“你多虑了,你我本为一体,我会不会归灵,你自然比这世间任何人都要清楚。”
那黑衣男子背过身躯默不作声,没有回他话。
他惨淡一笑:“抱歉,本尊并非是过分贪恋,故意停留这么久的,只是上次见她对着镜子,像是被勾了魂,元灵好像很不稳定有逃脱身躯的不祥先兆,本尊不得不担心起来,这才久留人族几天。也幸亏本尊不舍得跟了去,后来她遇上了困难,险些丧命......可惜,如今本尊像个废人,终究还是帮不了她什么大忙,还是让她受了伤......”
当时他就躲在林间,看着死祭骨被蝼蚁围困,而贝一依入世不深,轻易就中了朱尘越的多端诡计,成了他手中拿捏的棋子,可伤可残的棋子。只要这棋子能被他朱尘越利用,他才不会管顾贝一依伤得有多重,会经历多少辛苦。
然而他不舍得,他真的不舍得她再去多经历哪怕只有一分的痛楚,这才勉强自己出了手。只是关心则乱,他将全副身心都放在贝一依一人身上,全然没有留意到林中还潜藏着为数不少的高手,他一出手立马就暴露了自身位置,轻易被那些人围困。
毕竟他再不是过去那个无所不能的魔界至尊了。
或者,要不是有眼前这个厌弃他不顾性命去寻觅她的兄弟及时赶来,他的命恐怕当场就交代在那片林子里。
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在他心里,只有她最重要。
“帮不了......大忙?月宸,如今你这样,你都已经为她变成这样?你说,帮不了大忙?她如今还能活着!要不是你......”
黑衣男子越说越激动,最后粗着脖颈,捏紧沾了血的掌心,任由指甲深深陷入带着武者粗糙的皮肤里。许是夜里凉意太重,他手上的残血早就冻到凝结,在无光黑夜里仅是一抹暗深的污渍。
像无关紧要的一抹污渍,灰衫男子看不见,黑衣男子自己也不甚在意。
“她如今已经长大,有了自卫能力,也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你应该要放手了。你自己也很清楚不是?若是频繁现身,她要是看穿你身份,自此她便会失去安宁的日子,更没有了以后的人生。想必这也不是你所期待的?”
灰衫男子浑身一震,虚惘的表情定了格。
他的唇形变得扭曲,内心苦苦挣扎的动态都在脸上尽表无遗。那双原本该飞扬跋扈的浓眉早被填满了令人无法忽视的忧郁,深锁起满目的哀愁。
无神的声线早就失去往日的性感,只剩下撕心裂肺如锯木般难听的暗哑:“若是,若是她能平安,哪怕她再不可能记得本尊,哪怕让本尊从此在她人生里彻底消失......本尊无怨无悔。只是,她身边始终纠缠着太多事端,本尊有些后悔,后悔着当初为何让死祭骨将她带走咳,咳咳......”
听他卑微地咳着,黑衣男子也没忍住喉咙里不安分在闹腾上翻的腥咸味道,猛一低头如呕吐般泄出一滩殷红浓稠的血迹。
看他强忍不得,灰衫男子的神色再度黯淡。
他早就知晓他会跟随自己有着同等的痛苦,故心有亏欠:“星宸,抱歉,是本尊负你,本尊欠你太多......”
黑衣男子一把摁住他肩头制止他多话,随后等气息缓过来,再不轻不重地拍两下他肩膀,故作轻松说:“本是同根生,魔尊自轻了。当年是你让我能活,如今我自然要守住你的命。我守了你二十多万年,看着你在变化。是,唯有翼银烟让你活得像人,我既感激,也怨恨。”
“月宸,已经过去九万九千多年了,这期间你又在人族里为她虚度多少光阴?柳文疆虽是根好苗子,可他历世不深唤冰术也不及你高深,尚且需要你来坐镇魔界,镇住那群还没管彻底的老狐狸。你不是说要给柳文疆留下一个太平盛世再去作那遥不可及的梦吗?如今魔界依旧是你的魔界,而你现在却为了一个生命中不再有你的女人抛弃一切甚至抛弃你自己,这样做你是要将偌大的魔界和魔界子民置于何地?”
遥不可及?这个用词真是尖锐,赤裸,他竟然十分认同。如今这样的事态与结局,他心中的梦的确是遥不可及了,或者一开始做这样的梦,就是一种过于自信的奢求......
“她如今才二十六岁,才在人界待了不到二十年,而你呢?你已经蹉跎了将近十万年的光阴,十万年!这段时间你又做出些什么?我虽偶尔能装成你的模样立于朝堂帮你掩饰,可你始终是你,我再如何伪装模仿,都不及你半分的治世才能。还有,你可知狐族与石巨人族又摊上大麻烦了?”
灰衫男子那消沉的眸色里终于掀起一团锐利的目芒。默默把颤指握成拳,他陷入深思。
黑衣男子松开手,抬高头看悬于头顶的朦胧弯月:“看来你是知道的。既然你头脑清明,那我也不必多说了。位高权重者皆在江山和美人中难以取舍,可如今美人已逝,江山也不要了吗?当年那个翻云覆雨傲视群雄令天帝尤松乔都忌惮三分的柳月宸到哪去了?你消沉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清扫孽障重整旗鼓,带领魔界走向新未来,而不是滞止不前,对过去的短暂爱情执迷不悟!”
黑衣男子没有说错,于魔人而言,那与翼银烟相处的不满三年的光阴无比短暂,这样短暂时间的流逝速度甚至比抵达眼里的那束日光跑得还快。
只是他拥有她的这两年多,他们一起经历过很多太多,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惊艳时光刻骨铭心。如今过去了将近十万年,他依旧无法忘记当初她的温柔她的拒绝她的骄横她的刻意奉承她的任性甚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