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唧唧,初秋的午间艳阳如火,驿道之旁的树荫里,两匹驮马半闭着眼睛,慢吞吞的嚼着草料,几步之外停着一架略显破旧的四轮篷车,灰布短褐的红脸汉子靠在车辕上不耐烦的摘了斗笠扇着风。
“都立了秋了,这大中午的比三伏天还热。”
“当家的,解解渴。”身后一个枣红短袄蓝布裙的妇人送来一碗绿豆汤,陈忠接在手里,仰头一气饮尽。
“多歇会子吧,不然这个天,我怕那些小的受不住。”胡杏娘皱着眉头,接了空碗放到辕上,接过陈忠手上的斗笠给他扇着。
陈忠扭头看一眼车旁围在树荫里的四五个小丫头,嗯了一声道:“别说小孩子家,就是这两头牲口都未必受得住,这几天热得反常哩……”话音一顿,粗声大气的吆喝起来:“别把水都糟践了!还要留着饮牲口的!”
正围着木桶撩水打湿自己手脸的丫头们赶紧散开,趁着手上还沾着水珠,不住的往自己脸颊和脖颈上抹着,却无人再敢去碰那水桶,陈忠这才转回头来,皱着眉抱怨道:“不懂事的丫头片子,还有十几里才到下条河,糟践了水,路上渴了喝啥?”
“小丫头子们知道个啥,都是没出过远门的。”胡杏娘劝道,手上不住的扇着风:“等快傍晚日头没这么毒了,把车赶快些也就是了。”
陈忠抽出别在腰间的铜嘴烟袋锅子,装了袋烟,胡杏娘赶紧回身从车旁笼在瓦罐下的柴枝子里抽了一根递过来,陈忠接了,点燃烟丝,吸了一口,这才闷声道:“回头牲口要是掉了膘,胡大哥那可不好交代。”
“嗐,咱们使得也不狠,哪有那么易掉膘的。”胡杏娘笑道:“等回了家,我去吴嫂家买点豆饼子,精着喂两天再去还牲口也就是了。”
“迟两天还,又要多六钱银子。”
“咱们这一趟怎么也有四五十两,多破费那几钱银子也算不得什么。”
“六钱银子好给你扯一身细布了。”陈忠头也不抬的说了句,停了片刻吸了口烟,又道:“刘二家的真能这几个都要下?”
“她四月间还特特的托人跟我打过招呼,说今年要有好的她准定要,想来是有高门大户的定了才来说的,刘二嫂子为人你还不晓得么,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精子,要是没影的事她也不会说那么死,怎么也不会让咱白去一趟。”
“我就是想着……”陈忠长长的吐出一口烟,蹙着眉道:“说是只要生的好的,又说准定要,可别是送去脏地方儿。”他沉着嗓子,“那种买卖要是做了,要遭报应的。”
“刘二嫂可是官伢子,她哪敢往那地方送人哩。”胡杏娘换了只手扇风:“想来是有大户人家缺人使,那些有钱人家要贴身的使唤丫头谁家不是要平头正脸的?打小买进门,教几年规矩,放在小姐太太身边儿使唤,可不得要生得好的么。”
陈忠嗯了一声,吸了口烟袋,到底还是又说了句:“等到了,你好歹问仔细些。”
“要你说?”胡杏娘嗔怪的斜了他一眼:“我难道就不晓得哪样做不得?不说别的,就冲着银姐儿她娘那样托我,我也不能送她去不好的人家哪。”
陈忠点点头,又叹口气:“银姐儿家要不是老娘病了,她爹又伤了腿脚,也不至于要到卖闺女。”
“银姐儿是个孝顺的,这是她自家求了爹娘要出来哩,不然她娘哪里舍得。”胡杏娘摇着头儿道:“等回头我问问刘二嫂,银姐儿的身契签活契看成不成得,她家回头要赎人也便宜些儿。”
正说着,身后马车上布帘一掀,钻出个半大丫头,十二三岁的年纪,身量已开始抽条,脸盘略尖,杏眼桃腮,颇有几分俏丽,手上端着个瓷碗:“婶子可别,我奶要瞧病,我爹要看伤,我弟要念书,活契那几吊钱,能够干啥哩?”
“你懂啥。”胡杏娘瞅她一眼:“签死契就是一辈子卖断了,碰到那不肯放人的主家,你可就出不来哩——药喝完了?”
“喝半碗多,余下都洒外边了。”吴银儿跳下车子,一眼看到先前胡杏娘随手搁在车辕上的汤碗,便也端了,自到水桶前,舀了点水把碗荡了荡,再倾进另一个碗里也荡了荡,这才泼了水。
胡杏娘看着她动作,本有些皱眉的脸上舒展了开来,微微露出点笑意,点着头儿道:“罐里有给你留的汤,去喝了吧。”
吴银儿应了一声,衣襟垫了手从瓦罐中倒出绿豆汤,把罐子放到一旁,自己捧着碗吹着,胡杏娘这才转回头来,轻出口气:“里边那个,也不知是怎么个了局。”
她犹豫了下,低声道:“她的那个契……不大妥当哩。”
“这会子再说这个顶什么用?”陈忠吧嗒着嘴吐出口烟:“当时你又不言声。”
“我言声你就听我的?”
陈忠不响了,狠吸了两口烟袋:“那汉子不是个正经来路的,若是咱们当时不接着,我看他怕是不耐烦再伺弄她哩……咱别的不论,就自当是积回善么。”
“为了这么个生死不定的,里外里出去快五两了,好给冬哥儿买一年的课本笔墨哩——还能留出来年的束修来,见天这里省那里省,到这会子你又不心疼了哩?”
“罢么,她要是能好,咱们也算活她条命,也是积福的事么。”陈忠咬着烟袋嘴子,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袋在车辕上一下一下的慢慢磕着:“要是真好不了,那也是她命里没福,不是咱们眼见了不搭手儿,往后就是想起来也不屈心哩。”
胡杏娘不言声了,自家男人是啥脾性她又不是不晓得,要不是看上他忠厚,自己当年也不磨着爹娘定这门亲,这样一想,脸上又不觉带了丝笑,等转念再想到那半死不活的小丫头子,笑意又不见了。
“那丫头细皮嫩肉的看着不像是庄户人家的崽儿,不定是拍花的打哪儿拐的,就是活了,今后也就是个奴身了,也是造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