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片残碎的画面不断从眼前掠过,伴随着含混不清的呢喃细语,此起彼伏的交织成一片光影迷离嘈嘈切切的不安与混沌。
……不哭……有人将手中的小勺凑到她唇边。
……不哭……乖……再吃一点……
……又吐了?有谁叹着气把她抱了起来,蓝色的眼瞳中盛满了担忧和关切……我来喂……
……小夜乖,快长大……有人轻柔的拍哄着她。
……是谁?
……来……再喝一点……
……谁?
口中尝到了热热的液体,顺着咽喉一路暖暖的熨帖进心窝,眼前温柔俊朗的人影却逐渐模糊起来,小夜急切的伸出手去,却只听见哎哟的一声。
“你这小蹄子,这一碗热水泼了我一手!”
小夜拼命的望住那双亮如辰星的眼瞳,试图让那正在消融的人影重新凝聚清晰,然而随着眼前迷雾渐渐散去,那双笑吟吟的眼瞳终究还是不知所踪,逐渐清晰的视线中只余斜侧上方一扇小小的四方窗棂,蒙着破旧的土蓝粗布,日光透过布上两个起了毛茬的破洞清冷而明亮的照射进来。
小夜怔怔的看着。
吴银儿没好气的甩着手,好在水是晾温了的,不然这大半碗热水泼手上还不得烫出个好歹来?想着,不由带出了几分气,手上一松,半扶着的小身子软绵绵的倒了下去,后脑隔着单薄的褥子在车板上敲出‘咚’的一声。
吴银儿只当没听见,板着脸寻了抹布来擦拭着车板上的水,屈膝靠着另一侧板壁坐着的小丫头,伸脚轻轻碰了碰小夜:“你醒啦?”
小夜想看看是谁说话,身体却不听使唤,她吃力的转了下头,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犹如烧红的钢针一样瞬间插入她的神经,眼前顿时失了色,她下意识的张了口,却没能发出声音,过了好一阵子,才从剧痛中恢复了知觉。
“……你倒是说话呀,好歹我也喂水喂药的伺候你两天,连声谢也没有?烧傻了吗?”
拧了衣襟擦了车板的吴银儿嘴里念叨着,半天没听到回应,把抹布一搁,回身仔细端详了下没反应的小夜,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喂,真烧傻了?”
脑中一片轰鸣,头部的疼痛和身上的寒冷让小夜难受得哭都没力气哭,好半天才挤出喑哑微弱的两个字:“……喝水……”
“没有!”吴银儿没好气的一缩手:“刚喂你不喝,现在都打翻了又要,没有!”
小夜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是近乎无意识的重复祈求着:“喝水……”
吴银儿不耐的吸了口气,想起胡杏娘说过的那番话,到底还是说了声:“等着,我瞧瞧还有没有去。”说罢,转身出了车子,身后顿时小声的叽叽喳喳起来。
“哎,我叫周二妮儿,你叫啥哩?”
“你打哪儿来的?”
“你还记得啥不?”
此起彼伏的话语在小夜耳中汇聚成一片无可逃避的嗡嗡之声,她难受得想哭,干涩的眼中却流不出泪,火烧火燎的咽喉只发出了一声细弱的呜咽。
“都围着她干啥?”吴银儿端了半碗热水回来,身后跟着的胡杏娘皱眉斥道,原本围坐在小夜身边的女孩儿们忙不迭的让开位置。
“我瞧瞧……哟,是醒了。”
胡杏娘比小丫头们老成的多,见小夜这幅昏沉模样,探手抚弄了她的手、颈、额头一会,又仔细看了看她黑沉沉的眼睛,说道:“还没回神,还得缓缓……先给她水喝,这会估计她也吃不下啥,咱出门在外也没工夫儿给她熬汤弄水的,到晚上把饼子泡软了看她吃得下去不,能吃食儿就有个六七分了。”说着回头瞥一眼其他几个小的,“除了银姐儿,你们不许招她,不然我虽好性儿,手板子也是要抽你们一顿好的。”
当着胡杏娘,吴银儿动作仔细得多,把小夜重又半扶起来,一手揽着她肩,让她靠着头,一手端着碗凑到她唇边,慢慢喂她喝水。
水还有些烫口,小夜却已是渴急了,一气把大半碗水喝了个干净,热水在她体内缓缓流淌渗透,滋润了她干渴的喉头的同时,也驱散了高烧引起的寒冷,小夜轻轻的喘了口气,往吴银儿怀里缩了缩,又瞌上了眼。
看着自己怀中丫头那脏得看不出本色的衣裳,吴银儿带着几分嫌弃的皱着眉,轻手轻脚的把她放回褥子上,疑惑道:“这才醒了多大会,咋又睡了?”
“不打紧,叫她睡,晚上歇脚喝药的时候再叫她,过了今晚能见好的话就能有几分了。”胡杏娘说着,手上细细的把薄被给她盖好,又道:“这皮肉细法的,看着就不像是庄户人家的娃哩。”
车内几个小丫头听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谁都没出声。直到胡杏娘掀帘出了篷车,才有个丫头小声嘟囔一句:“还不是一样卖出来哩。”旁边的孩子胳膊拐了她一下,她就住了口。
小夜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她是被吴银儿摇醒的,稀里糊涂的喝了一碗药,胡杏娘看她比之前有了几分精神,这才慢慢的问她。
“丫儿,你记得啥不?姓啥叫啥?家住哪儿?”
小夜的意识还有些昏沉,伤口处抽痛之余,坐起时动作稍猛还会眩晕难忍,胡杏娘细细的问了半晌,也只知道她姓叶,并不记得家门在哪,只知道坐船过河之后看抢孤时走失的,至于问爹娘是谁就更离谱了,搞得吴银儿一脸狐疑的悄悄问胡杏娘:“婶子,这不会是个狸子精变的吧?咋还老跑出声猫叫哩?”
“瞎说啥!”胡杏娘斜她一眼,“她要是个精怪,还能到现在这样儿?没看她头上血糊拉的?就是摔糊涂了。”说着皱了眉:“这毛病能好不能可就没谱了哩……叶丫儿,你好好卧着,渴了饿了喊你银儿姐姐。”一句说完,转身离了车去找陈忠。
小夜心知这是把自己名字弄拧了,可她还难受的很,也没力气再详说。如今她已能想起那个风声呼啸的混乱夜晚,以及人群里趁乱抢走她的那个坏人粗重的喘息和汗臭的味道,再后来就是铺天盖地的窒息和剧痛,等再醒来,就是这个陌生的所在和眼前这些陌生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更不知道这些人和那个坏人有什么关系,陌生的环境和人群让她心中忐忑不安,见问她话的胡杏娘自顾去了,只怔怔的盯着篷车顶子发了会呆,到底还是精神不济,倦意涌来,便又瞌了眼。
“哎,你怎么又睡了?”吴银儿没好气的摇了摇她,小夜只得睁了眼。
“你也不饿?吃点东西再睡。”吴银儿之前就掰碎了半块饼子泡在碗里,筷子戳戳,看着泡软了,就夹了一块喂小夜。
天气炎热,行路的话别的吃食放不住,有钱人带米面干菜肉脯之类,穷人基本都是杂合面的窝头或饼子,虽是干硬没滋味,但放上半个月都不会坏,要吃时若不泡水根本咬不动。此时泡在水中虽是浸得软了几分,吃到口却依然韧性十足,小夜一口饼子嚼了半天才咽下,第二口便不肯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