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冗长的叹息声像是穿越过无数年岁抵达耳边,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皎月钻入云端,虫鸣静谧,男人背脊一滞,幽幽开口:“无忱不知。”
红坟咬牙起身,“你怎会不知?”为何花魁一直不喜与跟前的男人打交道,便是他的目光太过纯澈,所有的一切都理所当然的诚实,诚实到伤人。
“人怨殊道,无忱……只晓问心无愧。”男人的深沉的瞳孔像是一滩死寂的湖水,当中倒映着红坟失神的模样。
忽而想起那年月朗星稀,他跪拜在她的跟前,清瘦的身体竭尽全力匍匐在地,一字一顿豪言着:“无忱只求无上力量矗于苍生之巅,为这世间纷扰寻一条出路,为黎民百姓筑一和睦的世界。”
“谢谢你今天助我,剩下的我来就行了。”红坟不着力地推开了男人,多年过去,当初那个信誓旦旦的有些稚气的少年,而今修成了谪仙一般的人物,他已如愿站在世人之巅,而当初的愿望,却愈加卑微起来。
踏月回到府中的男人,如约回到了后院林亭中,僧人手臂撑着额正在休憩,闻得归来之人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
“无忱回来了。”男人朝友人欠身作揖。
“未曾。”僧人洞明世事,眼睛亮了亮,怎不知男人身上仅一炷香功夫,丢失了些许东西。
无忱眉梢一触,也不做言,径直落坐在石凳上,双指提子便下,却被僧人拦了下来,又闻其说:“今日你我对弈到此便罢,残局待他日切磋,若是累了,不妨早些休息。”
后者深深呼吸,叹息,最后嘴角挂起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此尘,你可知我所求何以?”
“清明世道,和睦人情。”僧人尾音稍有升调,无忱作为宁安寺的俗家弟子,两人打小结伴成长,此尘自是知道他的宏愿,只是这一次他外出归来,竟让这个答案有了些许不确定性。
前者沉默了一会儿,视线落于围棋天元之处,随后将棋子放回了钵中,愣怔半晌才道:“人之欲望,无穷无尽,如芸芸众生,黔首百态,亦如我……”
“何出此言?”此尘明澈的目光投向无忱,而前者却避了开来。
“……”出家人无妄,无念,无欲,怎懂这些年来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无忱第一次无端咽回一肚子的心事,而心口猝然堵结,尤是回想起方才红坟倒望他时的眼神,就像是一个无知又无助的孩子在寻求大人的帮衬,而他给的回答只是让她独自去寻答案。
不是没有看到那些怨梓留下的记忆,只是那又如何呢?死亡本就意味着万事皆散,今世之修为自有天道铭记,此生未得之事论修为来生再争,一旦身死,这一世的前缘全全作罢,为何还要徒生执念?他存在的意义,不正是为了保护世人之性命,消灭那些作乱的非人?
恩怨?存人之地便有恩怨,生是恩怨的开端,死是恩怨的终结,何多是非又怎是一人之力能力挽狂澜的?男人半垂眼帘,凝视捏在手中的棋子,只有建立一派以维护活人性命,严格遵守天道之伦的监察机构,方能稍稍解决世间纷扰。
“在想什么?”眼前人似乎是出了神,此尘拈下外袍上的落叶,目光正视无忱。
无忱一滞,摇摇头:“没什么……”
“一个时辰,仅仅只是一个时辰,无忱变得有些令人难以捉摸。”僧人不再追问,只轻抿一口已经放凉的茶,随后又说:“方才铃阵大撼,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大抵也只有她一人了吧……”
后者面无表情,亦不做言。
她是谁呢?僧人脑海里倏忽泛起颇为生动的画面来:
……
记得那日宁安寺寒烟袅袅,冷竹瑟瑟,拂晓尚未通透地平线,早殿过后,便见伽蓝殿外杵着一影茜色,她遥遥朝着刚从殿内出来此尘挥手,时而蹦跶起来,口中唤道:“嘿!俏和尚!看这里!”
此尘环视一圈,眉头蹙了蹙。
“别找啦俏和尚,我叫的就是你!”女子朝僧人招手。
僧人缓缓步至,行礼:“施主可是迷路了?客堂于法堂西处,此地乃……”
按照惯例,心诚礼佛的信徒若有所求会在寺外长跪几日,每日寅时被准许进寺听课,跟前这位女施主大抵是初来乍到,话未毕,她却打断此尘的好心告知,自顾自问道:“我问你,你的佛,能渡我吗?”神采奕奕的模样殊不知已是冒犯,此尘望向她这双澄澈的眸子,忽地失神半刻。
佛不能。能渡者,唯是自己。
“说话啊,俏和尚?”女子依依不饶。
“此尘尚少与女子说话,怨祖莫再继续为难于他。”一抹玉白色的身影,如瀚海缥缈的腾烟般出现在女子身后,熟悉的清冷之音比得过萧瑟的蒲牢钟鸣。
来人正是无忱,而这位绯衣女子,便是后来他口中的万怨之祖。
僧人并未惊讶世上真有这般邪祟,他与无忱交好多年,知晓他所寻定是会寻到的,只是令人讶异的是人们口诛笔伐传说中的修罗,竟是如此明媚的惊鸿一粟。
“此尘是宁安寺中独一修小乘佛法之人。”三人并肩于青苔石子路上时,无忱为女子介绍道。
僧人嘴角浅浅一弯,眉梢舒展,做无奈状:“实乃天资愚钝。”
“是嘛,此尘修行重在悟证,悟所到处,便是证所到处,依我所见,天下修大道者无人能出尔左右。”见不得好友自谦,无忱拍了拍僧人。
“何谓小乘?亦有大乘?”对于佛法,女子可以说是个痴人,她插话道。
“自渡乃小,渡无量众生为大。”无忱言简意赅的同时,脸色渐渐黯淡下来。
远处云翳遮住了山峦间的晓光,天色阴郁,闻师兄弟们道,今夜山雨即来,将经书都尽数放好,此尘与二人临别之际,女子猝然开口说:“众生自有众生渡,自渡者才是智者。”
智者自渡,愚者渡人吗?
不,明心后无量劫修行,方才能入大智大慧。
而他的道,不过是在纷扰世间,求一双通透的眼罢了。
……
孤灯萤萤,尚有夜风拂过,无忱倏忽开口打破缄默:“此尘,若我想做一件事,而此事明知难于登天,我却对此痴迷不悟,你,会拦我吗?”
僧人一如既往挂上一盏讳莫如深的笑,颔首道:“我会劝你,但不会阻拦,作为朋友,我必须让你及时止损,而修道路上,少的便是愿撞南墙之人,更不提能将南墙撞破之人;无忱向来意气迸发,我自是相信,你能建立新的南墙。”话尾之处暂顿,此尘淡褐的眸中熠熠生辉。
“此尘……”男人忽感鼻梁充斥酸疼,转睛之际方模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