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江啊,今天又上山砍柴啦?”城头酒肆的老板娘从地窖里搬出一坛高粱酒,舀了两大勺灌进酒壶中,盖好酒塞子,递给门前背着干柴的青年人。
青年腼腆一笑,接过酒:“嗯,谢谢老板娘!”
“客气什么,都是老街坊啦!”
回去的路上碰到叫卖糖酥的小贩,青年揣了揣怀中的铜板,踟蹰半许,脑海浮现妹妹稚嫩的笑时,一切犹豫都被抛之脑后。
住在城门外是极为不方便的,早出晚归难免要被守城将士搜查一番,好在这几个站岗的守卫是与青年同期的那一批,当初作为孩子王的他而今背负起家中重担,经过城门时,总能听到几句唏嘘。
“我回来了!”扣门无人应答,青年大喊了声,本以为会一如既往迎来妹妹的拥抱,今天却鸦雀无声。
将木柴放置柴房后,来到后院门口,猝见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覆在小妹闺房门缝间正津津有味看着什么,青年心中警觉,撩起衣袖,上去掰开此人便挥上了一拳。
只听一声“哎呦!”偷摸之人应声倒地。
“爹!?”青年眉心紧锁,大惊失色。
“你!你这个混账东西!你敢动手打你老子!反了天了你!”双鬓微白的老者悻悻起身,指着青年鼻梁便是一通骂。
屋内之人听闻门外的争吵声,打开了房门,“阿爹?阿哥?你们在吵什么呢?”小丫头娉婷玉立,秀眸惺忪,见哥哥回来两眼突然熠熠,两揪蝴蝶髻半干未干,似是刚刚洗过澡,她贝齿洁洁憨笑着拉住了阿兄的手:“哥哥今日回来的可早,是要带宸儿出去玩吗?”一脸期待的模样甚是可爱。
青年余光瞄了眼神情败坏的阿爹,抬手刮了刮小丫头的鼻梁:“宸儿每日嚷嚷着初五,今天阿兄便带你去他家玩耍。”
“耶!可以去找初五哥哥啦!耶!”闻言,小丫头开心地蹦蹦跳跳起来,一溜烟跑去衣橱挑了件青荷色外裳给自己裹上。
青年唇间渐渐失了弧度,看向一旁的阿爹,遂从腰间解下酒壶,递给了老者:“你的酒。”
“哼,算你小子识相!”阿爹眼光一闪,接过青年的酒,灌了一大口转身即走,走廊尽头时又回过头嗔了声:“日暮前滚回来做饭!”
“……”凝视父亲消失在拐角的身影,青年人脸上的表情渐稀阴郁。
护城河畔,一树老柳,一简陋室,码头上矗立着一影孤寂,素闻此少年是得道高人之徒,青年却不怎么待见他,只因在他身上总有些过分的萧肃与隐忍,不似他这番年纪该有的模样,思虑间,小舟停靠在了岸边。船篷中的妹妹忙不迭上岸拥住了少年,青年放下手中船桨,系好缆绳,心中只剩一叹,难不成往后,这位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便是自己的妹夫了吗?当真一百个不乐意啊……
“阿江哥。”少年朝女孩儿身后的青年礼貌地点头。
“又来叨扰你了,宸儿任性,你多担待。”青年揉了揉妹妹的脑袋,满脸的宠溺。
“不会。”少年的表情与女孩儿兄长如出一辙。
暮霭渐渐笼罩护城河,乌鸦归巢。
“不嘛,不嘛,宸儿不想回去!宸儿想和初五哥哥待在一起!”小丫头窜来窜进,就是不愿回家。
“宸儿乖,阿爹还在家中等我们。”与其说是等,不如说在家大发雷霆,毕竟已经日暮,青年还未回去给他做饭。
自打阿娘过世后,家中里里外外都是阿江照顾着,阿爹好赌,更是个驰名轶城的老酒鬼,别说赚钱养家了,连做个吃食都不愿自己动手,站在泊船之上的青年突然回想起来今天砍柴回家瞧见的一幕,心头不自主浮上点点阴影,他踌躇半晌,虽对初五有一百个不满意,却在此时想让妹妹留宿于此。
“怎么了,阿江哥?”初五察觉出青年脸上的阴晴不定,有些担忧地问。
阿江回过神来,“真希望是我多想了……”他欲说还休。
“有什么事是初五能帮得上忙的,阿江哥尽管吩咐。”初五自小观尽人世百态,哪里会不懂青年脸上的表情是代表着藏着些难以启齿的心事。
是了,不喜欢初五的原因便是这里,他太懂人心了,故而显得深沉而危险,但这对宸儿来说,其实是件好事。青年叹息着摇摇头:“罢了,不提了,今夜,我想让宸儿在你这里留宿一晚,可行?”
初五正色作揖:“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端?
“也不是,只是宸儿一直思念于你,又闹着不肯回去,便了了她的心愿住一晚罢……若你有不方便……”青年极力掩饰心中的惴惴不安。
少年人果真是少年人,提及儿女之事,脸上总免不了霞云泛滥,“我……”
“明早我再来接她。”青年眉头越来越深,不多做停留,扬起缆绳划舟而去。
船只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暮霭之中,河面徒留涟漪淡淡,一阵山风吹起杨柳翩然,初五抬头了望天空,残月不知何时早已立上头。
过堂几双粗布鞋零零散散,许是阿爹又邀了几个酒友回来对酌,也罢,蹲下身为他们整理好,便去了厨房做饭去了。
“哼,说来还得感谢那个臭娘们儿,若不是卖了她,我哪里住的来这么好的房子?”
“话是这么说没错,只是这宅子我听闻啊,风水不好。”
“是啊,胡兄弟你胆子也忒大了,当初怎么选了这儿?”
“我看你们是喝懵了头!胡言乱语什么!看看我,这些年活的不好吗?儿子做牛做马伺候着我,再过几年待那小丫头及笄,又能卖出个好价格,我这日子就更好咯,风水不好?我看是好极了!哈哈哈哈哈”老者边说边闷下一碗酒。
“胡兄说的是!你们家那小丫头长得呦,跟个小仙女儿似的!叫声叔叔把我那心都叫颤了呦!”身旁的人附和着说,语气轻浮猥糜。
“我当初抱她回来就是为了这一天,哈哈哈哈哈!来!喝!”
……
谁在极力隐忍着胸口即将迸发的怒火,敲门的手指悬在半空,颤栗着迟迟不肯撤回,最终握成布满青筋的拳。
青年将做好的饭菜扔向了泔水桶,他再抑制不住内心的震惊与愤怒,狂奔着离开了家,一路上石子磕碰,踉踉跄跄来到母亲的衣冠冢前。
“娘,娘!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悲怆的吼声惊动林中群鸟。
怪不得娘亲突然失踪后,家中便换了房,旁人都说娘亲有疯病,是阿爹将她送上京医治,待她好了便去接她回来,哪里知道再次得到娘亲的消息时,已是斯人已去,原来这一切只是一场谎言,一场交换……
青年泣不成声,抚着娘亲的墓碑痛哭流涕,最终因过度的悲愤交织而沉沉昏睡过去;再次回到家中已是隔天中午,少年满身尘泥青草,胡须一夜之间布满络腮,颓然之气萦绕周身。